==================== 《单刷道长苦逼攻略》 作者:墨然回首   文案   一卦在手,天下我有;推倒道爷,我就是BOSS~   因为和某个人打赌输了,此文被迫改名为《单刷道长苦逼攻略》。虽然我更萌前一个……   主要叙述了本该作为励志修真文女主的我,每日里都在研究如何推倒男主,然后吸干他、吸干他、还是吸干他……   自从遇见了沈莲桥,我的人生就从蛋蛋的苦逼不断升级,终成为一代苦逼大杀器- -||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狭路相逢奸者胜~渣男主什么的伤不起啊~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强取豪夺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主角:苏采,沈莲桥 ┃ 配角:酱油一号君,酱油二号君 ┃ 其它:相爱相杀,败者躺倒 ==================== 第1章 第一卦   这天,我如往常一般眼睛都还没睁地从被窝里滚了出来,拖拖沓沓地系好腰带,准备去轮回殿里点长生灯。   途径后花园时,太师公冠带整齐地端坐在木桩之上,连遮了半边脸的邋遢胡子都剔得干干净净。他目光如炬,声沉如钟:“徒孙,我要去投胎了。”   没等我做出些伤心不舍的表现,他咧开大嘴,露出白生生的一口牙闪瞎了我的狗眼:“你的双修之法修炼的如何了?”   所谓双修之法,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房中术”。因为苦于没有练习对象,故而我对这门学问的最深印象就是太师公给我的那本鬼界版《素/女/经》封面上那两个长着犄角搂在一起的光腚夜叉。   我做鬼六百年了,这六百年里天帝换届了、魔界起义了,连隔壁千年克夫命的张寡妇都再世为人寻找到春天了,而我仍是个鬼。最大的变化莫过于我终于从奈何桥头点灯点到了罗酆山上,完成了从平民底层到官僚阶层的完美飞跃。   在比我晚进轮回殿一百年的缢鬼都修成鬼仙时,太师公深刻反省了平日里对我放羊似的教学方案是否已阻碍我成为地府新一代阴年才俊。答案自是毋庸置疑,于是他决定亡羊补牢,好让我洗心革面、重新做鬼。   过程是鸡飞狗跳的,结果是痛心疾首的。一系列刀山火海几日游下来,他蹲在油锅边就着火点着了烟枪,吞云吐雾一番后对着奄奄一息焦黑的我语重心长道:“乖徒孙,你皮骨太脆、根基太差,只有这张面皮还不错。看来也只有采阴补阳这条路子适合你了。”   我手一松,重新掉进铜锅里把自己给炸了个外焦里脆。   与所有的鬼一样,做了几千年鬼帅的太师公亦免不了轮回道口那一碗忘川水,一饮此水,前缘过往皆化渺渺虚无。此后三千世界、芸芸众生,若有幸再逢亦已是陌路人。   临过奈何桥时,太师公掐着手指算了一算道:“你在地府待了也有六百年了吧。”   我乖觉地点点头   “乖徒孙你既不能投胎,若再在这里耽搁百年,以后可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了。你好自为之吧。”他长叹一声,接过鬼差恭恭敬敬递上的茶碗:“我已经吩咐金三娘给你找了几个好货色,你没事就多去用用功。她那里有各种情趣……”   旁边鬼差们暧昧地挤眉弄眼,我不得不为难地打断他:“太师公,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您。为什么我从没见过我师公师父?”   “哦,他们都叛出师门了。”他无比淡定道,接着一口饮尽碗中水抹了抹嘴叮嘱道:“记得双修啊。”   “……”   在这里我唯一的亲人也投了胎,我想我还是难过的,这种难过的情绪让我在踮着脚点灯时一不小心打翻了一排连座的灯盏,随后地府发生了开天辟地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火灾。熊熊烈火,整个轮回殿付之一炬。   这场意外事故不仅导致了我丢失了唯一赖以糊口的活计,更让暴跳如雷的转轮王指着我鼻子大叫道:“把这破玩意儿给我丢进碓捣肉浆地狱去。”地府里最大的特色就是富有形形□、种类繁多的地狱。每一个地狱都凝聚着各殿阎王在凶残这条道路上踊跃进取、积极创新的心血。   白骨牛头一路拖着破玩意我,抱歉道:“苏采,兄弟对不住你了。这回你闯的祸委实大了些,要是你太师公在没准还能保得住你。”   我正忙于研究鬼魂自杀方法,顾不上理他。   “碓捣肉浆地狱”,光听名字就让人头皮发麻,而当我瞧见地狱里一滩滩血肉模糊的泥浆与无数根碓子时,连苟且偷生的念头都丧失了。被捣烂的稀泥迅速地凝聚重生,崖顶上尖利的石碓再次纷纷落下。“砰砰砰”的和放爆竹一样,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   看守地狱的夜叉正翘着二郎腿剔牙哼着小曲在,一见我们来了眉开眼笑迎了过来:“哟,哪阵风把大人您吹过来了。这是哪家的小兔崽子又犯事了?”   “轮回殿的苏采。”牛头指着我言简意赅地介绍。   夜叉愣了愣,连忙赔笑道:“小人失礼失礼,原来是苏大人。转轮王这是派苏大人来巡查十六狱?”   苏大人我绝望地捂住了脸。   “她是来受刑的。”   太师公我对不起你,如果这回我能活着爬出地狱,我一定勤加修炼,积极采阴补阳,争取击败金三娘成为鬼界淫仙第一人!   “早上还在说这段时间犯事的少了,清闲了。没想到一来就接二连三地来了好几个,一群丧气鬼。”夜叉骂骂咧咧地拖起我来,手里的荆条鞭子“啪”地抽在路边的肉浆上,溅了几滴到我脸上,腥臭难闻,胃里一阵翻腾。   我忍不住侧身趴在地上呕了几呕,自然呕不出任何东西来。倒是一瞥眼,瞅见了前方瘫坐的一个阴影,拖近了才看清是个发钗凌乱、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子。浮着青气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合不拢,一双痩得眼眶突出的大眼睛满是泪水,形容很惊恐。   “你们且等着,时辰到了一块下去。”夜叉随意将我扔到了她身旁,一脚踹下攀上来正要啃上女子踝骨的小鬼,落下来的石碓正好刺穿了它,吧唧一声,洒了我与她满身的血水。   女子木讷地转过血迹斑斑的脸,忽然一把使劲抓住我,语无伦次道:“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我有钱,有很多钱,只要你肯救我,我什么都给你。你不是说想要我家传的那面镜子吗,我给你,全给你。”   我被她左摇右晃地快散架时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果断地一巴掌抽到了她脸上,大吼道:“大姐,你疯了!”   她捂着脸呆呆地与我对视了会,忽然爬过来可怜巴巴地拽着我袖子摇一摇:“人家害怕。”   “……”   “吵死了。”屁股一痛,我和白衣姑娘如同皮球一样从高台上滚了下去,我默默朝上面竖起了中指“诚彼娘之非悦!”   一下来浑身就沾满了黏糊的血浆,手撑在地上扑腾了两下,脚下一滑又重重摔了下去了,将自己滚得更惨不忍睹。身边同时落地的白衣女子,脸贴在地上动也不动,眼神空洞洞地望着我,嘴里喃喃道:“你不是答应救我的吗?”   呼啸而下的石碓没有留给我多余的时间安慰她,大叫一声后眼一闭,我终于被吓晕了过去……   醒来之时,我发了很久的愣,颤巍巍地动了动手指,很好,完完整整的十根。又颤巍巍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心继续安了一点儿。   “你那里就不用摸了,反正也没有。”在我的手从肩往下去时,床边上传来毫不留情的嘲笑声。   金三娘救了我,准确点来说是酆都大帝救了我,然后金三娘她收留了我。在我被捣碎的千钧一发间,来自罗酆山上宫墙内的一道旨意让我免去了反反复复的粉身碎骨。   可太师公的鬼帅府在我被丢进捣肉浆地狱时就被转轮王以无鬼占有为由充了公,连我的官籍都一同剥了去。现在的我成了地地道道无财无色无业无籍的四无人士,俗称黑户。   在任何一个社会中,我这的黑户往往都会被不动声色地和谐掉。   于是金三娘酥指点唇,艳色无边地笑道:“苏采,现在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她眨眨眼:“做鬼妓。”   我淡定地拉开被子,一头向墙上撞去。   “做鬼妓委屈你了?老娘可怜你才收留你入我千金楼,你信不信现在只要你一出门就被叉进十八层地狱里,连骨头渣子都不给你剩。”金三娘一手叉腰一手戳着我没有胸的胸破口大骂:“撞啊,继续撞啊。”   我盘腿坐在床上揉着额头:“贞洁烈女被逼入你这行时不都会撞一下墙么?我只是效仿一下以证明自己是个清白的好姑娘而已。”   再说了,怎么撞也撞不死,我何苦和自己的脑袋过不去呢?   除了做鬼妓,我别无他法。   刚开始我尚抱有一线希望,酆都大帝既然救了我那这地府里谁还敢动我?岂料一日我探头探脑地踏出门时,就见对面屋顶上马面手里的镰刀熠熠生辉,看来转轮王铁了心地要办了我为他化成灰的屋子报血海深仇。   鬼妓在黄泉里并不如在阳间的秦楼楚馆受世人唾骂,经历过生死之后很多东西都变得不再重要,况且留在这里不知何日就要再入轮回,及时行乐这条信念得到了广为流传,并在千金楼络绎不绝的人流上得到了充分的诠释。   我终于走上了所有话本里苦逼女主的毕竟之路——沦落风尘。   在房里窝了小半个月后,金三娘忍不住踹开了我的房门,从满床的春宫图里拎出了抱团睡的我。   “姿势学了多少?”   眼没睁。   “媚术修了几成?”   摆摆手。   “双修会了没?”   摇摇头。   “今晚给老娘接客!”   点点头。   ……   好像有哪里不对……   ================   瑞脑浓销,合欢花无声盛开,龙凤交缠的绣灯挂在金钩上暖光微暗。   “你叫苏采?”细眼邪飞的男子道袍宽散坐在对面,手指摩挲着我的下巴:“不是说这里的鬼妓皆是倾城绝色,怎么你长的这么丑?”   “……”   母之!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种马道士?! 第2章 第二卦   我的面前是一个道士,一个做了鬼还不忘嫖/妓的道士……   “姿色平平,连取悦男人都不会。”在我要掀翻桌子将这个色胚道士扔出去时,他的手一松拢回了道袍中,三分鄙视七分戏谑地看着我:“我看你在这也混不了多久,不如随我走如何?你我互惠互利,不出十年定能助你修成鬼仙之身。”   说到后面半句他斜长的眼睛别有深意地扫过我的脸,指尖在薄唇边磨了磨,忽然正色道:“你这槐蜜的口脂不纯,下次我替你做一盒。”   我:“……”   这一副久经欢场、精于调戏的老练模样出现在他这个道士身上怎么一点违和感都没有呢?这幺蛾子其实是个披错皮的□鬼胎吧?   我犹记太师公临投入轮回前对于我修行的叮嘱,要不是如此,现在金三娘也不会就这么大喇喇地放了一个男人进了我房。但依着我的想法,即便是双修也要挑个上自己眼的对象来。   而这个道士,明显是朝着我上眼标准的相反方向全方位发展的……   正在盘算着是将他立马赶出去还是揍过后再丢出去的我,不意间突然发现了一桩极可怕的事情。   阳世的人有三魂七魄,其中有一魂一魄化为自己的影子。人死成鬼,一魂一魄与剩下的魂魄凝聚在一起,故而鬼是没有影子的。可在吊起的绣灯下,正松懒着神情四下打量的臭道士脚下,那一片活动的阴影清晰可见。   “你不是鬼!”我震惊地站起了身,嗓音都拉得有些怪异。在地府待了六百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了活生生的人。这要是围个栅栏圈起来,每日该能赚不少的观赏性费用吧。   措手不及间,他箍着我的腰将我狠狠掼倒在桌面上,挺直的鼻梁几乎抵到了我脸上,冲我一笑:“不是又怎样?苏姑娘舍得将我交出去吗?”   ……   见我默不作声,腹下抵着的坚硬棍状物又朝前送了几寸,火烧一样的刺痛差点戳穿了我那一圈肥肉的老蛮腰。   我泪眼婆娑地蜷着身子攀在他肩头:“不舍得。”   他轻柔地揩去我眼角泪花,柔情蜜意道:“无锋是柄绝世好剑,鞘未开剑气即出。你可别乱动免得我一个不小心就失了手、拔了剑。”配合着他的话,轻轻“噌”地一声,半截裙片落了下来,露出的一截利刃在我腰间若即若离,再推进一寸我就要被当场腰斩。   使劲挣扎的身子识时务地僵止住了……   不,你才应该是真正的绝世好剑——绝世好贱呐。   他捋开我额前的刘海,对上我血红的眼珠子,暧昧地呵了口气:“好了,现在我们来办正事吧。”   我:“……”   听阴间的老辈鬼说,道家修行亦有正邪之分。正者静心研法、打坐炼丹;旁门左道的则专门捕捉有了一定修为的妖鬼精怪,吸阴补阳。走后一条路子的大多是铤而走险者,若在天命之内修成大道自是无虞,如若相反,下场往往都是惨死在天雷报应之下。   这个道士显然是后者,简单地说,就是他想采补了我。于他来说,我就是个供他反复循环利用的药鼎。药鼎……想到这,这段时日里恶补的春宫图终于起了作用,我的脑子里立马勾勒出了一幅画面:一个全/裸的道士在一个四耳朵边的铜鼎上气喘吁吁地起起伏伏、起起伏伏、起起伏伏……   “我宁死也不会受你这败类的侮辱的!”最主要的还是反复的侮辱……   我冷冷一笑:“你杀了我吧。”   他笑了起来:“你以为死了就没什么了吗?我会留着你的一丝残魂找到你的骸骨,做成一具与你面孔一样的肉身,再把你的残魂放进去。”他捏了捏我的下巴左右转了转:“你说是做成猪身人面好呢?还是牛身人面好呢?其实什么样也无所谓了”他懒洋洋道:“反正到时候和你翻云覆雨双修的又不是我,猪马牛羊不会嫌弃的。”   我见过人渣,却没见过你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渣……   这厮笑得温柔:“你是求死还是求侮辱呢?”   我想求老天立刻把你这畜生给和谐掉!   “算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任天由命地别开了与他对视的眼睛,他的那双眼睛不笑还好一笑就有种让人头皮发麻的邪气,果然非我善类。   我没想到的是金三娘真的就这么放心把我交给了一个道士!她就不怕今天卖了一个苏采,明天将会收获一堆被榨干了的鬼渣   衣上的腰结被他的剑气划断成两段落在地上,冰凉的剑撩开衣服沿着腰向上挪去,他没有直接碰我,只是慢条斯理地用剑柄在我肚皮有意无意地磨蹭。   被压制的双腿抖得越来越厉害,下一刻没准我就要没出息地哭着求饶,只得强忍着发颤的话音转移话题:“你是不是经常做……这种事?”   他唇角挑了挑,不置可否:“怎么了?”   我没猜错,你果然是个把清规戒律喂了狗吃的种马道士……看来道家有必要立个“欲修此道,必先自宫”的规矩来拘束门下弟子了。   烛火一颤,窗外檐下的铁马叮地一响,未掩实的一线窗缝里斜在髻角的枯骨梅簪身为眼熟。   趁着他不由抬头的空荡,我抬起脑袋向他下巴用力撞去,化掌为爪,尖利的十指以你死我亡地气势刺向他尚留在我衣内的手腕。电光火石间,他仰头侧身堪堪避开,手中的剑身一横,指甲刮下他袖子上的一条布。   格挡间带起的风声擦在耳际,错开之后他立刻身法灵活地翻身就要捉我,我在地上打了个滚,一脚蹬向桌腿。摆着酒水烛台的桌子连同绣凳,哗啦啦地倒了一地。   而在他的手触向我脖子时,我没有再浪费力气躲闪。我的本意就非要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只不过是想闹出个大动静引得金三娘来。   在一片狼藉的地上,他犹如拿捏蛇的七寸一般牢牢地掐住我的脖子,单膝跪压在我身上,嘲蔑道:“除了刚才我说过的外,我还有很多法子让你生不如死。要知道我有个师弟打小就精通鬼狱刑术。”   鬼是没有呼吸,就算他拧着我脖子转个圈也奈何不了我。只是他指下运的道家灵术,可谓是鬼的克星。我期冀的救星金三娘,似在窗外毫无所觉。   “莫非你到现在还没发觉这屋里自我进来时就结下了阵?”他唇角笑意不减,可眼中的阴冷黑郁让我这个鬼都生了丝寒:“你真以为我不打女人么?”说着他的手就伸了过来。   连女人都打,你真是一再刷新我对你下限的认识度,你丫根本就没下限吧……   虽说已制于他手,但一条鱼上砧板时还要垂死挣扎翘翘尾巴,我想都没想就近一把抓了件物什,没头没脑地甩手砸了过去。   都说是垂死挣扎了,我自没有抱什么希望能一击即中把他砸个不死也残,能让他破个相我就很满足了。   “你能拿住无锋?”他面无表情地攥着剑尾,脖子上的手像是要勒进我喉咙里,似是问我又似在自语:“这世间竟还有不怕无锋剑上正罡之气的妖鬼?”   我无语地躺了一会儿,忍不住说:“你累不累啊?”   他眼一眯,那股子流里流气又冒了头:“不用担心,我有的是精力折腾你。”   我嘴角微微抽了抽,道:“你想多了……”   老子只是担心自己的腰快被你跪断了……   活生生的一个人压在一个鬼身上,就和一头猪压在一只老鼠身上一样。最可怕的是这头猪还想对这只老鼠做出难以启齿的事来……   “半个月前,你是从碓捣肉浆地狱里被放出了?”他用的是疑问句式,面上却是肯定的了然。   我翻着白眼珠,不说话。   他悠哉道:“南疆白鬼家养了一种鬼虫,繁育力极强。鬼魂一旦沾染上了一只,随后就有蜂拥而来数以万只。”他缓缓地抚摸着我的脖子:“它们会密密麻麻地爬满你,一寸寸地撕碎你的魂魄。可我也算是你第一个恩客,看在这情分上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没了。放心,当你被它们咬了一半的时候,我就……”   “是的。”我咽了咽发苦的舌根。   他满意地冲我贱笑了一下,继续发问:“狱中你可遇到了一个女子?”他撑着下巴:“面貌嘛,比你好看一点;身姿比你瘦削一点;举止比你温柔一点……”   我:“……”   他道:“就是脑子比你要差一点。”   淤在胸口的闷气才要稍稍散去,紧接着他哈哈哈哈大笑道:“不过那女的是个疯子。”   ……   笑你妹儿地笑!   “魂魄可还在?”   我想了想,地狱刑罚为了能达到震慑恶鬼的效果,一般周期都拉得比较长。以那女子当时的状态,撑上月把应是无虞。   我点了点头,   他弯着唇角,眼波诡谲:“你既然能让酆都大帝亲自下旨放了你,应该也有本事救她出来。帮我救了她,我不拿你做药鼎。”   没等我猛摇头拒绝,“嘭”,三尺青峰紧贴在我耳垂插在了地上,一缕断发飘扬在空中后缓缓落下……   “……”我的心真他娘的万马奔腾而过! 第3章 第三卦   道士与鬼,乃是天生的死敌。至于谁克死谁,得看双方实力高下。   就眼前境况而言,我处于被对方玩弄于鼓掌之间、可搓扁可捏圆的地位。可作为地府新一代四有五好、品貌端正,天天高声诵读《地府守则》的青年女鬼怎么会轻易地屈服于邪恶势力之下呢?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之下我也只是偶尔屈一屈,容后谋东山再起之计。   他缓缓拔出无锋剑,拈去剑上发丝漫不经心道:“你是不是再想等着过一会金三娘来搭救你于水火之中?”   我道:“你明白就好,任你法术再高昌若被鬼差发现是个活人,到时候免不了要和你的小情人一同下地狱。”   他眉头揪出几道细纹:“你说的却也不假。”   我如一朵白莲花般竭力绽放着冷艳不可方物、高贵不可攀比的藐视之态。只是下巴扬得有些酸……   “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问题。”他一把拽住我衣襟猛地撕下一条,淡淡道:“到时候把这楼里的鬼统统都杀了不就谁都不知道了吗?”   “……”我既羞又恼地捂住凉飕飕的胸口,泪花四溅:“妈的,你个丧心病狂的死色狼。”   “哧啦”裙子又被撕下一条,剩下薄薄的单衣贴在身上。他拎着薄纱,颇为不屑道:“那么激动地捂着块平地有意思吗?”剑鞘戳了戳我的脸:“用这张脸骂人,你到底是撒泼还是撒娇呢?嗤。”   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绝不能侮辱我的胸!   在我奋起反抗时,他双指并拢取下无锋剑上的剑穗,口中念念有词,剑穗化做一刃流光疾如飞星缠在了我脚踝处,紧紧一扣。   剑鞘移到我额头轻敲了下:“你把人救出来后它就会自行脱落。”   我瞪大眼睛:“救不出来呢?”   “救不出来也就以后生生世世都少腿罢了。”他轻松地掸了掸身上的灰。   我:“……”   约是我一副行将就义的脸色让他肉沫子似的一点良心动了一动,他笑道:“这地府里枉纵私狱之事从未断绝,你与酆都大帝交好,打点得当,鬼差们自不会连这点眼色都没有。”   酆都大帝若是我的后台,我又何苦沦落到了这般任你欺凌的地步……   恰此时,窗棂被人轻叩了三下,金三娘在窗下贼兮兮道:“苏采丫头,苏采丫头?过了大半宿了,那道士怎么样了?姑奶奶我可是贴心肝地对你啊,我瞧着他那身板道行一回可足足补你好几年的功力。”   道士轻笑一声将道袍扯开了些,重新坐回桌边挑着花生米吃,朝窗口扬了扬眉,并不说话。   我摸着脚踝,胸中气短懒得搭理他。   花生米粒捻成齑粉纷纷落下,脚腕上缠绕的剑穗勒紧了三分,痛得我猛吸了口莫须有的凉气。   “三娘,你能进来说话么?我有事找你。”   救鬼这事没有任何选择余地,我只能求助于金三娘。   “呀!这时候进来?”彪悍的金三娘极少见地忸怩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呢。”   “……”   进屋后的金三娘眼珠子极快地从干净整齐的床上转到了一坐一躺的我与道士身上,她瞧了衣衫褴褛的我一眼咯咯地笑了会,笑了一会后瞧了眼里外都透着一股子欲求不满气息的道士一眼又咯咯咯地没完没了地笑了起来。   笑完后,她提着红帕子掩唇道:“真没想到你们这么激烈。”   我:“……”   “三娘你过来。”在桌边人不露痕迹的威胁中我硬着头皮唤道:“你的话我都听了,客也接了。看在我逝去的清白面上,你能应我一件事儿吗?”   “油嘴滑舌!让你双修还不是为了你好,再过一百年你可就永堕地狱、永不超生了。”她的尖指甲戳了下我脑门:“你太师公把你这事儿精托付给我,我还没找他还福寿呢。”   道士抛花生米的手一顿,朝这边投来莫名一眼。见我斜睇回去,他目光向下游移,屈指扣了下桌面,笑而不语。   ……   我的胸真是要憔悴死了……   “你在这里人脉向来是最广的,能不能帮我救一个人?”我忍气吞声道。   她眉尖儿一凑:“救谁?打哪儿救?怎么好端端地提这事?”   我端端正正地指向道士:“救他被打入十六小狱里的情人。”   金三娘愣了一愣后,看向我的眼神饱含着深切的同情……   =============   欢场里的姑娘对美好真挚的爱情都有一种莫名奇妙的狂热向往,金三娘讲这是历尽俗尘千层浮蕊浪花后沉淀下来的最后纯真。   我沉思了一会后,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   她殷勤地给清玄到了一杯茶,不耐烦道:“就是已失去的就是最美好的。连时下最流行的淫本小说里的经典台词都不知道,你还是个女人吗?”   我:“……”   清玄是臭道士的道号,至于真名他没有说,我也没有兴趣探究,反正他在我心里只有一个亘古不变的称呼——牲口。   “贫道与苏采姑娘一见如故,把盏言欢之下见苏姑娘是一性情之人,一时难以自禁方吐露心中烦闷。”臭道士眸中浓愁深锁,一饮而尽杯中酒:“盈盈与贫道乃青梅竹马之交,若非当日贫道被父母送入山中,此时恐怕我与她已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亦不会有她远嫁中州枉死途中这般劫数了。”   金三娘紧握着酒壶,几近热泪盈眶:“道长一片痴心真真叫人感动。”   我匪夷所思地看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这个人,见他如扇浓睫微微垂下,眼角隐有莹莹水意,全然真情所致。不过,他的这番说辞怎么有点耳熟呢?我拍拍屁股,拽起床上一角红纱往身上裹,不料哗啦啦带下一床的私情小说。随意一眼瞟到了最上面摊开的一页,眨了眨眼凑了上去,无语了……   “盈盈身子骨向来孱弱,只怕熬不得多时。若再无可用之法,贫道也只得陪她一起魂飞魄散了。”清玄长叹一声,大有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苦情男主范儿。   “道长万万不能,不能啊。”金三娘连声制止:“鬼界阳间皆难得见到道长如此真心之人,三娘怎会眼睁睁见道长往死路里去呢?”   这事到此好像和我没关系了,我抓了把花生米坐到一旁拍马屁道:“三娘果真不负地府花鬼之名。没想到秦广王手下素有‘铁牢’之称的小十六狱都已划入三娘裙下。”   “谁说我有办法的?”金三娘朝我翻了个白眼   “……”   “不过道长莫急,虽然小女无援手之力,但有一鬼或可帮得了道长。”三娘揉着帕子沉思了会道:“只不过道长若去求他切记无论他提什么要求都得应下。也莫过担心,此鬼不会强人所难。”   随后三娘沾了沾杯中酒,缓缓在桌上划了个“宁”字。   宁公子?这个名字凡是在鬼衙里担过差或多或少都听过这个名号,他是传说中秦广王的密友……   曾有秦广王的侍官一日清晨端着水去伺候他主子晨起时亲眼目睹宁公子衣冠不整地从寝殿里出来,据侍官描述,当时宁公子面带潮红、唇瓣发白,脚步踉跄,两腿之间似乎……很是怪异……   这个晨起典故在传出不久,这位侍官就下落不明了,更甚的是整个鬼衙当差的人都被下了咒令,宁公子的名字成了禁忌,之后他本人也鲜少见到。至于我,是从没见过……   =============   清玄和我站在宁公子隐居的菊舍门口,我开口道:“万一这宁公子要是提出些稀奇古怪、根本办不到的要求怎么办?高人们不都号这一口吗?”   “你很紧张?”他停下嘴里哼着的鬼界改良版十八摸,眯眼笑望我:“无才无色完全无须多虑。”   我淡定地将他从头到脚望了一遍,踢了踢脚边上的菊花:“也是,该担心的应该是你……的后面才是。”   清玄:“……”   “来者可是苏采姑娘?”一轴卷纸从空中缓缓展开,纸人侧着干扁的身子:“公子早已恭候多时了。”   我奇道:“你们公子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的?”   纸人一蹦一跳在前面带路:“公子前夜卜了一卦,算到姑娘将至。”   “哦。”我转头对清玄道:“你同行啊。”   却见他诡异地笑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纸片人,摸着下巴道:“果然差不多么。”   “……” 第4章 第四卦   宁公子这方小苑位于罗酆山脚,屋舍之后就是千丈之高一刀切似的的黝黑山壁。目力所能及的那极远一点幽火烁烁,便是六天鬼神之宫,隔在山腰处阴霾的雾岚后朦朦胧胧不真切的很。   菊舍看起来不大,兜兜转转在花木间绕了好几重,才在一株枝干粗大的老垂柳下打住了脚步。槐柳二树聚阴好湿,在阴间遍地可见。但这样一棵怕是几人都合抱不来的却也是少见的,这阎王脚下连棵癞皮树都胖成这样,油水可真真好。若是我有财力,定要在这里养一圈的猪今日发家、明日致富、后日就可笑傲群雄东方不败!   “公子,苏姑娘他们到了。”纸片人朝老柳树背后弯了弯腰,半刻才得了声轻轻的“嗯”。听声音,倒像是个脾性温和的鬼。这倒是挺少见的,从我这么多年在衙门打杂的经验来看,越是往高层鬼的戾气就越重,例如我一直怀疑转轮王就是个深度狂躁症患者。   老柳树忽然从上而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头粗的枝条齐扎扎地从根部断裂。俄而,它已颓废地瘫倒在地,树身上锅底大小的洞口里涓涓地向外喷涌着黑红的鲜血,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缭乱的枯枝边是一双金纹黑底儿的靴子,往上是被血污泼得辨不清颜色的袍子。   “让你们受惊了,这边请。”檀木冠垂下一尺来长的黑面纱微微飘了飘,恍若未见脚下那一堆正狼吞虎咽分食血柳的小鬼们,抬脚往左边五步外滚了水的吊锅走去:“恰好煮的猪头肉熟了,虽不能真正饱腹但聊胜于无,权当我给诸位赔罪。”   我和清玄:“……”   我小声对清玄道:“喂,你倒是开口说个话啊。”   清玄瞥了我一眼道:“为什么你不说话?”   我道:“你和他都同属变态,比较好沟通么。”   他:“……”   我想象中的宁公子,应是秋水长天里白衣翩然,诗书御射无一不精;闲时煮茶吟诗、望梅戏鹤,偶尔还要和秦广王谈谈恋爱。但现实里他是个有异装癖爱好猪头肉疑似暴力倾向患者。幻想破灭后我看着柳树残躯上那个洞,更想知道在这个月黑更高的夜里,他,究竟对它做了什么!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来时我与金三娘密谈过究竟如何才能说动这宁公子帮忙办妥这事,我们策划了方案一、方案二……实在不行我们还准备了大杀招,那只能投其所好把清玄君敲晕了送到他床上去。虽然生理上清玄君也许很难接受,但为了拯救他的小青梅他一定会理解我们并感动地落泪的!   吊锅里奶湖似的汤已翻滚地接连冒起了泡泡,宁公子蹲坐在菊圃的桩木上,甚是有耐性地沿着锅边一圈圈搅动着里面的雪花边红肉。溅在袖子上的血水汇聚在一起,一滴滴坠下落成了条线,在他靴子旁汪成了一小汪。他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汤,掀开一点黑纱,红唇白水,一点点饮尽。   清玄君的脸色有点怪异,我善心地递了方帕子:“这位壮士,有了就去吐吧。”   他青着脸瞪了我一眼,终忍不住急行几步避开了我们撑着剑去干呕了,一看就是个没经历过社会磨练的文艺小青年。   “苏姑娘不来尝一尝么?”宁公子砸了砸嘴回味无穷道:“勉强可以尝出一点味道,委实不错的。”   “多谢公子好意,还是不了……”见其颇为失落地收回勺子,我于心不忍地解释了句:“奴家修行还不够,沾不得这些阳间玩意儿~”   他的手似抖了一抖,勺子噗通掉进了锅里,飞起的汤水洒到了他的面纱上,星星点点。   我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跃跃欲试道:“宁公子你没事吧,烫到了吧?要不要把面纱摘下来透透气啊,要不烂掉了该怎么办?”   “没事。”他慢哉慢哉地揩去汤水:“面皮还没画完,怕揭下来吓到了苏姑娘。”   我大惊道:“不是说公子你是个食法鬼么,怎么变画皮鬼了?”画皮鬼在阴间并不少见,但在酆都街头看到的却寥寥无几。因为要想成为一个成功的画皮鬼首先必备一手出神入化的画技,但阴间广大画皮鬼的文化水平基本处于中下水平,画的歪瓜裂枣他们都不太好意思出来被围观。   “哦,我是食法鬼,只不过近来想画张人皮披来玩玩。”他小口抿着汤道:“既然苏姑娘来了不妨给个意见,你说我是画男相还是女相呢?”   “……”我心想,以宁公子你如此超凡脱俗的品味定要挑战个高难度的,半边男半边女才应符合你高品质的追求才是。想归想,我嘴上还是违心地建议道:“听闻最近酆都的姑娘们喜好面貌雄武坚毅的男子,公子但可一试。”   他欣然采纳,继续喝着他的猪头肉汤。我在旁候得有些心焦,照清玄君这呕吐时间,回去我就得照应金三娘一声给他准备安胎药了!   “苏姑娘不必心急,你所托之事并不难办。”喝了小半锅汤后,宁公子一抹嘴巴慢吞吞道:“我可助你救出那女子来。”   哎?我还没开口,这宁公子就知道我要找他办啥事了?他可比清玄君那个神棍神多了,莫非他死前也是个占星算卦的道士?呃,那他是不是连我想把他打晕了和清玄君放到一张床上要挟他的事也知道了?   “帮姑娘并不难,但姑娘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我就知道天上不会白掉大饼,就算要掉后面也跟着掉一根大棒槌!   “公子请说,如果是苏采和清玄君力所能及的,我们定当全力以赴。”我客客气气地连着清玄君那份一便回了去。   宁公子抱着汤勺,在黑纱遮掩之下形象更加神秘莫测:“来日苏姑娘在阳间若遇到腕部有一月痕之人,还望姑娘应下他三件事。”   我:“……”虽然算一算基本上一百年内我是没希望出地府,而一百年后我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永远到不了阳世。即便是这百分之二十实现了,我投胎做人去了,那时候谁还记得这茬子事啊?但为什么帮清玄君救他的小青梅,临到头却是要我来承这个恩报?我很崩溃……清玄君你孕吐还没完吗?   宁公子也不急着要我应承下来,继续悠悠地喝着他的汤。我感觉自己好像他锅里的猪头肉,在上下翻腾,上下翻腾……   翻腾了几个来回,我硬着头皮道:“那好吧。”又赶忙补充道:“不能是太离奇的要求哦,我这人特别贞烈,逼良为娼什么的不要太过分!”   “……”   “等一等。”消失已久的死道士没声没息地出现在我身后,一声低喝吓得我心猛跳了跳。   清玄君你是把孩子都生完了才回来了吗……   他一把拉住我:“对方什么人还没弄清楚你就随便答应?”   帮他救人还挑三拣四,我没好气地冲他道:“不好意思哦,对方不是人。”和我一样都是鬼,鬼话连篇我知道,但在地府里你不信鬼信谁呀?有种族歧视的臭道士果然很讨厌。   他:“……”   “晚了。”宁公子突然道,撩起一缕青黑的发丝在食指尖上转了一圈,阴风骤然而起如狂潮般卷尽菊圃屋舍。无锋剑逆风而起,嗡嗡剑鸣伴着熠熠流光直刺向卷风中心的宁公子。   面纱裂成两半,飘旋在空中。黑发如夜,散漫扬起,在满目狼藉里唯一记忆清晰的是——奶奶的,他里面居然还带了一层花脸面谱?   人去地空,只有他一句话袅袅盘绕在耳边:   “言灵之力出口即是,苏姑娘切记今日所言。三日之后必将她安然救出,再请姑娘独身接人。”   清玄君掂着手里的无锋剑,青黑着脸:“你果然该多吃点猪头肉。”   我还没摸着头脑,他轻蔑一笑:“以形补形么。”   “……”   我正要踹去,却听“嘎吱”一声,低头一看是截白骨。再看远点,是个骷髅头。一抬头,白骨如山,血池翻涌。   “哎,清玄君,这里是……”我扯了扯他袖子,他动也没动,我不耐烦地看过去:“这里是鬼渊,阴气极重,你不能久待……”   清玄君面颊苍白,无力地扶着额道:“尤其是我这种修道之人更不能久待。”   然后,就软软地朝我倒了下来。   再度被压倒的我:“……” 第5章 第五卦   清玄君这一晕,晕的甚是有技巧,完完全全地将我压在了身下,昏黑之后眼前一片金星四射。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他身下一点点抽出折在胸前的胳膊,释放的手还没来得及推开他,身上一沉他压得更紧迫了……更要命的是,软软的两片东西自上而下擦过我的嘴唇,活人温暖的呼吸挠在耳沟里,痒痒的。   我的脑袋犹若被石头重重砸了下,嗡嗡作响。   他在昏迷中似察觉到了不适,紧挨着的身子蠕动了下,半弯在我身侧的手向里挪了挪,不偏不倚地罩在了我胸前。他眼睛还是闭着,唇畔却微微扬了上去,手下捏了捏。   我:“……”身子瞬间绷得和张拉长的弓般笔直僵硬,动也不敢动弹,生怕让他在无知无觉中兽性大发。   可他浑然无知地又捏了捏,不满意地撇了撇嘴,意识不清地嘟哝了句:“好小的馒头。”   “死色胚!”我羞愤难当地曲起膝盖,朝他胯/下以锐不可当之势顶撞了去。   他的身子骤然蜷缩起来,唇色雪白地翻倒在了旁边,紧闭的眸子朦胧地睁开一条线,眸里水漉漉的,迷茫而无辜地将我看着。   我大口喘了口气,不解气地又朝他身下踹了一脚过去:“去死吧!”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净,头一偏,又晕了过去。淫/书有云,,对付男人就要趁其不备,攻其下三路。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废掉清玄君的下三路……   短暂的休息和调整情绪后,我发现了一个比我清白受损更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我该怎么把他弄回去……   金三娘在我的鬼生之中一直扮演着类似于救世主的角色,每每我于水深火热里垂死挣扎总会及时出现她高大而伟岸的身影。   此时,她拎着帕子飘在三尺之外,惊喜又略有些责备道:“苏采,你怎么这么快就把他榨干了?”   我:“……”   ==================   楼里的鬼医给清玄君诊治之后,神色颇为凝重,拈着胡须深深看了我一眼,摇了下头长叹了一声气。   “先生,你我几千年的交情了,故而才找了你来。这凡人,可还活得成?”金三娘这时才露出两分紧张来,采阴补阳顶多算是修行之道,但若伤及了活人性命就是损大阴德的。   “性命是无虞,只是……”鬼医欲语还休,又用那种奇异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他下面磨损的厉害。”   我:“……”   金三娘手里的帕子飘在了地上,乍然怔愣后,姿态万千地撩了撩青丝:“如此就好,就好。那谁,苏采,还不滚去熬牛鞭?!”   戴罪之身的我只得老老实实地蹲在小泥炉前煎着药,浓黑粘稠的药汁里一截乌黑粗壮的东西上下浮动,我的表情异常严肃,想以一个端正纯洁的态度对待这项使命。脑子里却止不住联想,臭道士不是喜欢以形补形吗?这东西补到他身上会杂交出个什么玩意来?   “苏丫头,今日的事办得怎么样?”金三娘神不知鬼不觉地蹲在了我旁边,与我咬着小耳朵。   我挥了挥蒲扇意兴阑珊道:“算成了吧。”成了代价还是我付出的……   她点了点头,忽地一巴掌扇到我头顶:“精神着点,翻着这双死鱼眼给谁看?给我尽心伺候着。”   我吃痛哼了声,忿忿不平:“老子与他非亲非故,没把他弄成条死鱼腌了就算不错了,伺候他个妹妹的腿。”   她又呼的一巴掌下来:“你在衙门混了几百年这点眼力都没有?这道士骨骼清卓,资质非凡,周身的气泽已隐生了几分仙韵,日后飞升不在话下。你若跟了他,既可精进修为,倘若他成了仙,即便念了与你的一二情分你也是受益无穷的。这座靠山可是我精打细算为你谋的,你这丫头可莫要辜负了我。”   “他已经有了小青梅的,你不是特别推崇他们至高无上的爱情么?”我将那扇子舞得虎虎生风,刹那浓烟四起,只盼尽快将这尊“瘟神”给驱走。   她捂住口鼻,媚眼儿一飞:“你吸你的阳元,不争情不争名,又是他小青梅的救命恩人,这点需求他们必不会拒绝的。”   没想到金三娘还是儒家的忠实拥护者,竟已达到了天下大同、大道为公的圣人境界,就不知道清玄君家的小青梅是否是她的同道中人了。   我端起陶罐儿,慎重道:“三娘说的极是,只不过这还得是我这未来靠山有阳元可吸才成事,我先去给他补阳了。”   “你先喝一口。”金三娘责令道。   我嫌恶地瞟了眼漆黑的汤药:“为什么?”   她板着脸道:“我怕你给他下泻粉。”   我:“……”   袖里的三角药包慢慢地重新塞了回去,幸好,幸好……   为了保守清玄是个活人的秘密,金三娘将他安置在了我的房中,楼里想要窥视他美色的姑娘们纷纷被她以我“善妒”为名给挡了回去,害的我一路受了不少的白眼和绊腿。   金三娘待我确实不错,给的屋子算是楼中上品的,屏画锦阑的断成了里外三进,最后一进用的是胭脂色的天丝十六扇屏风与外隔了开。天丝轻而透,说是隔,屏风里头的景象影影绰绰瞧得七八分清楚。   思料清玄君这刻应该还处于深度睡眠中,我也就没敲门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闯了两进我陡地刹住了步子。   屏风上投映出一个淡淡的人影,可里面却传来了两道嬉言笑语。   “这位道爷好生清俊。”亲喃媚语入骨即酥,伴着衣衫摩擦垂落的碎声,格外让人脸红:“论服侍人的本事,这苏采入楼不久哪能及得上我?”   “哦?”屏风上清玄君慵懒地倚在床头,一只手做着环绕的姿势,似紧揽着对方的腰:“那说说你有什么本事能胜得过她的?”   看不见的手抚过清玄君的肩头,一片袍子从他身上剥了下来,飞挂在了屏风上。我瞅着眼熟,像是清玄君里层的夹衣。   “道长试试不就知晓了吗?”那轻哝呵语里喘息渐深,清玄君的手也往下滑去,女子媚态横生地唤道:“道爷……”   清玄君愉快地低笑了声,只听得里边春声如莺、缱绻交融,而我早已脸红地别开了头。   “道爷,我唇上的脂蜜与苏采的比起来哪个甜……”那个甜字暧昧地泯灭在她唇边,只闻得她喘息得更急促了。   鬼渊的画面猛地跳出在眼前,我连忙扯了袖子大力地擦着嘴巴,擦了一遍后又恶心地再擦了一遍。低头瞧见手里的碗,恨恨地转身大步而去,补什么补啊,早磨损完了早为苍生造福。   “打了人连句不是也不赔就罢了,连照顾都不会照顾吗?”清玄君冷漠的声音穿过屏风灌入耳中,软玉温香在怀难为他还有功夫捕捉到我的动静来兴师问罪。   我脸红脖子粗回道:“你还是继续吧,听说这事半途不能断,否则以后,以后会不举……”说完我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呼吸沉重了两分,“咣当”屏风直挺挺地冲我倒下,我赶紧捂住眼正义凛然地叫嚷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羞啊?床事也要人围观!”   叫嚷后我偷偷张开条指缝,却见他虽只穿着松垮的中衣,但床上并无那女鬼的芳踪。我讪讪放下手,脚尖在地上蹭了蹭:“你们完事的挺快啊。”   他的脸刷得由白变黑了……   “滚过来。”他面色不善地道。   我脖子一拧:“不会滚,你先滚给我看看。”坚贞不屈地姿态还没摆好,脚踝处剑穗勒进了皮肉,我只得一瘸一拐地滚了过去……   “收好了。”一个青瓷小瓶扔进了我怀里。   拿起看了看瓶子突然跳了跳,里面传来哭求声:“道长奴家错了,再不敢了,你放我出去吧。”   这声音不是刚才那个与他欢好的女鬼吗?怎么一眨眼就被他收进了瓶子里?难道嫌弃她服侍的本领没有达到他的理想高度?   果然,他冷冷一笑:“这点姿色连男人都不如,还想勾引我?”   嘭,女鬼撞墙了。清玄君这张嘴委实毒辣的很……   两束犀利精光直罩在我面上,瞅得我发毛时才闭上眼道:“正逢子时我要打坐炼丹,你替我守着。”   我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又疑道:“炼丹?这里既没丹炉又没药材,你怎么炼啊……”   后面发生的事成为我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阴影,这世上要找出一个比清玄君还不要脸的人来,真是太难了……   盘膝而坐的清玄君撩开他素白的中衣摆,然后那个我后来才明白的丹药从他“磨损”厉害的玩意里带着浅浅银光徐徐浮出。   而我外焦里嫩地成为了块焦炭,之后崩溃地将药碗丢了过去:“流氓!”   有修为的鬼会对冷热有一定的感知,但这一定终比不上活人,所以被浇了彻底的清玄君的脸极端扭曲。所谓的“丹药”已收回了他体内,我装作不经意偷看去,发现那药碗正巧砸在了他下身处,而那里的热气冒得最为蓬勃……   道长,您胯/下还好吗?   我抽抽鼻子,低头辩解道:“反正那也是补阳的么。”   余后我被他大怒赶出了房,赶出前他威胁如果不能顺利救出他的小青梅,就会好好疼爱我让我明白什么叫补阳……   ===================   其间宁公子传书过来,道他已上下打点妥当,到时鬼门关□人,再三嘱咐要我一人而去。清玄君执意要与我一同前去,想是见他那小青梅的心情很迫切。但金三娘道,鬼界之中鬼言最上,既然已立了约,断不可违背。   清玄君只得另行他法,与我道:“你一接到她就立即出鬼门关往渡口而去,我在那里等你,切莫耽搁。”   我体谅他说的倒也算情挚,嗯嗯应了下来。   这一日来的甚快,临近鬼门关蜂拥而入的鬼魂一如既往的多,但巡查的鬼差却比往日松懈了不少。加之这处从来都是只入不出,鬼差们多将注意力放在新鬼身上,瞧着有无生事的。   我披了件红色的斗篷里隐没在一群身上血污还没尽的鬼中,弓着腰贴着墙根往左侧招魂台下挪去。   “苏姑娘很守时。”才立好脚跟,背后冷不丁响起宁公子的声音。   我背后嗖地蹿过抹凉意,挺直了背挤出抹笑:“宁公子也是,也是。”   今日的宁公子倒是一身清爽,脸前的青纱换成了半边眯着眼笑的猫面具,笑得很慎人……   他一手提着个麻袋子,一手握着根肉骨头啃的津津有味,口齿不清道:“姑娘到阳间时切莫忘了我的嘱托。”   我擦了擦蹦了肉沫子的脸,无言以对地点了点,这才拿到了装着小青梅魂体的袋子。扒开一个小口,就听嘤嘤嘤蚊子一样的哭声飞了出来,断断续续道:“你答应救我的,答应的。”   好了,这肯定是那神神叨叨、脑子不正常的小青梅了。   这才要走,忽然他掐指一算,笑眯眯的猫脸抬起慢着气道:“姑娘是要过鬼门关?”   他这卦算得可真准……   他丢了肉骨头,在袖子上擦了擦油乎乎的手:“姑娘一人前去恐是不易,我陪你去吧。”   撇去那些稀奇古怪的嗜好,宁公子这人其实挺符合姑娘对于心上人的标准的,一手通天的权势、无所不知的卦术,相貌么从身形看也应不差。我啧啧称奇地看着他走在前头领着我旁若无人地打那些鬼差的眼皮底下而过,嚣张跋扈得真讨人喜欢啊……   清玄君所说的渡口原来是新鬼入阴间的地方,后来由于酆都大帝某道旨意废弃置了下来,清玄君揣着袖候在了那里。   见了我们来,他挑了下眉,没有像上次那样与宁公子剑拔弩张,看都没看他手一伸:“东西呢?”   我吃惊道:“这不是你心上人吗,怎么成东西了?你也太不是东西了。”   他:“……”   不满归不满,鬼都给他弄出来不给难道还能弄回去吗?我攥着袋子正欲指示他先解下我脚踝上剑穗时,一连串哼哼奸笑平地冒出,清玄君手疾眼快从我手中夺了魂袋。   转轮王率着数十夜叉,亲自提着锁魂链:“苏采啊苏采,老夫千盼万盼总算盼到你胆大包天的时候了。身为鬼役却私放罪鬼,这次十六小狱和十八大狱你可逃不掉了。”   鬼赃俱获,任我再无赖也百口莫辩,忙要拽出清玄君,想着这污水总不该我一个人担吧。   扭过头,清玄君的小青梅正半伏在他怀里嘤嘤嘤地哭泣:“你说过会来救我的,你果真来了。”   这一幕真是感天动地,只是不太是时候。   清玄君淡漠着神色一把将她推开,仿若不认识她一般居高临下道:“在下与姑娘并不相识,姑娘何处此言?”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第6章 第六卦   事态急转直下,小青梅无措地匍匐在地上,伸出一只手死死攥着清玄君的袍角,像是急流中的浮萍,抖地越发厉害。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叫人看的心疼,可孰料换来的却是清玄君更陌生冰冷的一眼,轻轻一拉,不留一丝眷恋地将那一角衣裳扯了出来。   他面朝我,淡淡地责怪道:“让你不要多管闲捉拿越狱罪鬼,你耍性子不听。现在惹祸上身如你愿了?”   我看着他犹若看天外飞仙……   “难道她会自己从戒备森严的地狱里逃出?”转轮王气得吹胡子瞪眼,明显不信清玄君那套胡诌。   清玄君眉毛都没动:“鬼知道。”接着嘴一撇不屑道:“随随便便都能放出一个罪鬼来,还戒备森严?”   “……”   转轮王少见地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幡然醒悟,锁魂链在地上使劲一掼气焰嚣张道:“和你们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老子才是阎王爷,把他两给我叉回去!”背后的夜叉拖着三角戟一拥而上,沉重的铁杆在地上拖出一道道裂缝。   我退了一步,吞了吞口水,在清玄君腰上下狠手拧了一把:“叫你狂妄叫你嘴贱叫你去刺激心智不全的老男人,这回死定啦。”   “……”转轮王的脸黑如锅底。   清玄君面上闪过丝痛色,反手钳住我,似笑非笑:“与我做对风流鬼,可是好多姑娘求之不得的。”   “……”死到临头依旧能如此自恋,你也算是变态中的一朵奇葩。   夜叉步步逼近,我冷汗淋漓地向后退着,不动声色地四顾寻着可有什么退路。此次酆都大帝未必再会对我这个再犯网开一面,而转轮王对我恨之入骨,落到他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嘴上还在虚张声势:“陛下最忌讳以公谋私,转轮王你公报私仇、欺冤良民,若被陛下知晓非把你剥了皮投了畜生道!”   “你们在做什么?”颓然委顿在地的小青梅忽坐起了身,混沌的眼神稍稍清明了些,疑惑道:“我不应该是在碓捣地狱里面吗?”   转轮王八字胡一翘,嘿嘿笑了笑:“既然你不服,不妨我们就来当场对峙,省得日后一笔糊涂账,倒让旁人以为我冤枉了你。”他和蔼可亲地躬下身对茫然的小青梅循循善诱道:“可是这面前二人将你救出了碓捣地狱中?”   小青梅看向我和清玄君,面上显出一丝激动的红晕来,她揉着衣角含羞带怯的看了眼清玄君,清玄君冷瞪了她一眼。她愣了下,本能地又看向我,我狠狠地冷瞪了她一眼。   “……”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低下了头。   转轮王急了,面上也冷了下来:“快说!”   “有什么好说的?”早被忽略成背景的宁公子突然□了话,舌尖一卷舔掉了唇瓣的芝麻,又挨个舔了舔指尖上鲜血,叹了声:“吃个肉饼也好累。”   “……”   宁公子是秦广王的人,转轮王打一开始就忽视了他。十殿之间关系复杂,互相牵制,并非表面上的和谐如一,于转轮王而言,自是能省一桩事就是一桩。可他定没料到,宁公子此刻会主动搅尽这趟浑水来,我也没料到就是了……   “居心叵测。”清玄君狭细的眸子眯了起来,淬出两道寒冰似的冷光。   我点头:“你挺有自知之明的。”   清玄君罕有地没针锋相对,抱袖冷眼旁观。   “宁公子不是已卸任在家,避世已久了吗?”转轮王意有所指道:“本王可在秉公执法。”   宁公子摸着猫面具上的三根胡须,左右都摸了个遍后慢悠悠地放了个炸雷:“这女鬼是我放出来的,持的就是秦广王的手令,碓捣地狱的狱卒可以作证。”   当场所有的人和鬼都被这道雷给劈沉默了,宁公子拖拉着步子上了前,弯腰捡起锁魂链一道一道地将自己的手捆了起来:“走吧。”   我最先回过神,立马就要冲出去,可是双腿如灌满了泥浆般沉重地拉不开一个步子,开口说话也只吞了一肚子凉风,飘不出半个音来。   转轮王艰难地消化完了这个炸雷,呐呐念了两句“秦广王”,规劝无果后只得带了女鬼和宁公子悻悻而去。   那张猫面具蓦地转过来,还是那副永久不变的笑脸,轻轻点了下头,就随着一众鬼走了。   待转轮王他们的身影已消失得没有踪影,腿上的束缚霍地松了开,我向前倾的身子没有稳住,膝盖一软跪倒在了地上。嘴巴张了张,舌苔干得发苦。   “回去了,保不准转轮王半路反悔,回头再来。”清玄君懒散地走到我身边用脚尖拨了拨我。   “他是帮你救你的心上人的。”我没有表情道。   他抄着手,眉间闪过丝不屑:“谁说那女鬼是我的心上人?”   “猪说的。”   “……”他假意咳了咳,收敛了几分不羁之色:“我早先便与你说了,她在阳世欠了我一件东西,我不过是找她讨要罢了。你心里清楚,都下地狱了,自也非什么良善之辈。”   我心平气和道:“这本是你的事,与别人无关。你说她是个疯子,我看你才是真正的疯子,你的存在太不和谐了,我要代表地府消灭你!”   在他没有反应过来时,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身抽出了他腰间的无锋剑,双手握着剑柄拦腰向他挥去。因为我跪坐的缘故,这一剑的力道使得并不足,他双足一错,袍摆一动,避开得并不吃力。   我紧随其上,跪立起身将剑以雷霆之势刺了过去。可那串剑穗再次发挥了可耻的作用,脚上一绊,我扑向前去,眼睁睁地看着剑尖从上落了下来,直指向……他的下身……   至此我方有所了悟,上天让我与他相遇,大概就是为了让我把他断子绝孙吧……   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嫣红的血滴顺着剑身倒流过来,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滴血珠子已滚落到了我手指上。这是活人的鲜血,但却没有穿过我落到地面上,反而停留在了我指尖一点点渗进了我的身体。   清玄君满手鲜血地握着剑,原先恼怒的眼神变得和我一样充满着不可思议。   我一把甩开剑柄瘫坐在地上,举高自己的双手:“见鬼了……”   他:“……”   我沮丧道:“我会不会死啊?”   清玄君提醒道:“你已经死了。”   我顿了顿,挣扎了下:“那会不会得花柳病什么的?你看你一点都不洁身自好,这要是万一……”   他忍无可忍地大步上了前,一把将我抓起丢到肩上,重重拍了下我的臀部,柔情蜜意道:“乖,这就回去传染给你去。”   我:“……”   被他抗回楼里时,我依旧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金三娘仔细询问的由来,啧啧称奇地围着我转了几圈。   她道:“苏采你现在可有感觉不适?”   我点了点头。   她紧张道:“如何不适?”   我打了个呵欠:“有点困。”   她:“……”   清玄君提着剑靠在屏风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转过头温柔一笑:“苏苏困了?那我们睡吧。”   我惊恐地拉高被子,遮在胸前:“你要对我做什么?”   任我把眼皮眨得都快抽筋了,金三娘依然很有职业道德地丢下了我与我的恩客清玄君。   金三娘前脚走,后脚他一转身就坐到了绣床上,托着腮歪着头睁着双漆黑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我,暖光投在他眸里折出几分水润的光华,白皙的面庞微微鼓起。他居然在装可爱?!   我不自在地朝里面挪了挪:“你离我远点,和你近了会得神经病。”   他抽了抽嘴角,捉住我的脚踝,从被窝里抽了出来。   我胡乱蹬过去:“我已经把鬼给你救出来了,咱们两清了,再动手动脚我真对你不客气了。”   他挑起剑穗上的红缨,淡淡道:“不想日长月久断了腿就别动。”他顿了顿郁闷道:“你不已经对我很不客气了吗?”   我怔了怔,乖乖坐好不敢再动弹。   他的手被剑割了一道道伤痕,阴间能给阳人用的东西不多,金三娘也只能找出一两块清洁的布料简单包扎了一下。他这么一使力,掌心处的碎布颜色渐渐加深蔓延开。许是前不久受的伤还未好全,他的面色不甚好看。   剑穗在我脚上绕得很严实,他低头解了一道又一道。从小到大我还没有被哪个男子握过脚看了这么长时间,虽然他现在的表情很认真,可我却止不住脸上燥红起来。   过了片刻,脚踝一松,他放下了我脚抬头一看,愣了愣,倾过身来神色凝重:“脸这么红,是不是刚才那几滴血阳性上涌,烧了起来?”   我拽起被子蒙住头急吼吼道:“我睡着了,晚安。”   他:“……”   屋内很安静,我露出一双眼睛,见他一本正经道:“苏苏,喜欢我就直说吧。”他摸着下巴,细眼飞扬得意洋洋道:“我会委婉地拒绝你的。”   “……”我一巴掌甩了过去,不是甩在他的脸色而是他的下/身。   清玄君黑黝黝着脸,咬牙切齿地倒在了床上。   小青梅的事情已经算了结了,我给清玄君最后一次包扎伤口时他受的内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不得不提醒他,他是时候返阳了。他懒洋洋地翘着腿坐在窗台上,回眸一笑:“苏苏,这么长时间你与我这就一点情分都没有?这么急着赶我走。”   他生着薄茧的修长手掌还躺在我手中,我闷闷地打好结:“阴阳不同,你在这里停留越久,阳间身体受到的伤害就越大。”   还有一件事我没说,宁公子这事已闹到了秦广王那里,追查下来我与他都逃不得干系。我是鬼,左不过也就这样了。可他不一样,金三娘说他是个福泽深厚能成仙的,我想我的心肠还是很软的,当然其中亦有些“他成仙后但愿能来救我出苦海”的私心。   “苏苏,你死前是做什么的?”他话锋一转,缩回手去剥莲子吃,将话题岔了开来。   我翻起一本春宫集,镏金壳面朱砂笔绘,是本帝王枕头下的孤本。一盏茶的功夫后我才道:“当官的。”   他笑了笑,并没当真。看来现在的阳世女子依旧不能出仕做官,六百年前我死时也如此,但我也没有说谎。   “苏苏,和我一同离开这里吧。”这是他第二回 同我提起此事。   我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群魔乱舞的图片,心神不宁地合了起来:“容我考……”   “苏采,酆都大帝下旨召你即刻前去罗酆山。”金三娘带着一道黑金绢轴,面含忧愁地飘了进来:“门外鬼差正候着。”   那件事终归还是闹到了上面,不得善了。容不得多停留,我提了提领口,接了圣旨就要走。   “苏苏。”清玄君唤道。   我对金三娘道:“快让他给我滚蛋。”说罢扬长而去。   ====================   罗酆山的皇宫我是第一回 来,与人间朱廊金彩不同,这里多以黑白两色做装饰,端庄沉重。   衣着富丽的鬼差将我引到了第六重殿的一座偏殿里,酆都大帝正斜坐在一重黑纱幕后静静地等候。   “苏采我留不得你了。”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我立马跪了下来,伏首在地:“苏采知罪。”   “知罪?”他清清凉凉道:“那你说说本帝该如何处置你?”   我小心地斟酌了下,试探道:“陛下可能给个全尸?”   他爽快道:“这个可以。”   心底蓦地一凉,看来是免不了一死了,以往见多了别人跳忘川,这回终轮到了自己。   “新任天帝为给天后祈福,近日大赦天下,福泽八荒六合。地府素与九重天交好,这段时间也不宜动些酷刑见了血气,给你个干净利落如何?”   我慢慢将这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满心欢喜地磕了磕头,粗着嗓子梗咽道:“多谢陛下成全。”   酆都大帝阴凉地笑了笑,手指叩在玉座扶背上:“那便即刻上路吧。”   这么急?可未见殿上有鬼差押送啊。讶然之时,涓涓水流声在脚下响起,顷刻卷成瀑流声。身子倏尔失了平衡,噗通一声,似落入了深潭之中。   这好像不是投胎所走的轮回道…… 第7章 第七卦   我如一片孤独无依的树叶在幽暗无垠的水中飘荡了很久,这个很久是根据我睡醒的次数确定的,闭上眼再睁开永远都是灰红死寂的水流。相比于死来说,这种无声而又凝固的时间与空间才叫人更害怕。   浮不上来,沉不下去,这何止是坑爹?我爹的爹都被坑了个狗□。   直到一日,我醒来,发现一成不变的画面终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水里有了光,纤细的和蚕丝一样的光线折射进暗沉的水域里,虽然比萤火还微弱,但足以令我喜极而泣。   在我向着这缕希望之光伸出渴求的手臂时,后背的衣裳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扯住,我像个陀螺一样在急速流转的漩涡里被冲进了水底。在千千年后有一项伟大发明的使用原理和我此时状态很像,它的名字叫——马桶。   在无休止地旋转终于停止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起来大吐特吐。可头一昂,“砰”,我又头重脚轻地栽了下去。这一栽,垫在身下的麻草顿时掀起刺鼻的霉味,熏得我更头晕目眩。等等……   我胡乱在脖子后抓起一把仔细嗅了嗅,刚抽了根要放进嘴里嚼上一嚼,忽然眼前一亮,一双既好奇又包含畏惧的眼睛对上了我的视线,我幽幽地问候了句:“吃了吗?”   “鬼啊!”凄厉的惨叫冲破了房梁。   我怔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鬼的?”   他蹭着地连退了好几尺远,眼神往左边飘了飘,又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等我看清屋内一排排整齐的黑皮棺材后,我深思一下道:“不对,我不是鬼。”   小男孩垮下去的脸色稍稍好了一些,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我秉持对待学术研究般的严谨态度道:“这样的情况,我该叫诈尸。”   “……”他动了动桃子似的红鼻头,哇一声大哭了起来:“爷爷,爷爷,快起来看僵尸!”   背着柴归来的义庄大爷与我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中心论点是我到底是不是人。   “你不是人!”义庄大爷中气十足。   “你凭什么说我不是人?!”我气恼。   “你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他直指棺材。   “是你把我放进棺材里的!”我抓狂。   “我放进去的时候你已经死透了。”他斩钉截铁。   “可是我现在是活的,能吃能睡能拉……”我脱力道。   “那你来拉一个给我们看看!”手叉腰的小男孩给了我致命一击。   我:“……”   后来某一天,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了这个段子,它被命名为“无法自证的女人”……   当死者的亲人贫穷到无以为殓时,死去的人往往会被先送到义庄这个地方暂做停留。我死的突然,身边自然没有半个亲人,能有幸躺在这里全得益于看守义庄这一对好心肠的爷孙两。他们在悬崖底下捡到了摔死的我,不忍我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喂了豺狼秃鹰,正巧有家逝者刚下了葬空了棺材,就将我放了进去。在一直无人认领后,他们计划预备将我下葬了,这个计划的实施在我醒来的后一天,我冒了一头的冷汗……   勉强获得信任的我操手围坐在支起的铁锅来,锅里煮着甘薯粥,放了几粒干莲子,烧滚的粥面热气袅袅。翻上的泡泡一颗颗地此起彼伏,许久未曾造访过的饥饿感奔腾在肠肚里。   为了掩饰蠕动出声的肚子,挽回少女我最后一点尊严,我捧着缺口碗遮住大半的脸道:“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六百年过去了,我很想知道培养出清玄君那个神奇物种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他也回到了阳世,我会不会遇到他呢?倘若遇到,他会是个什么反应?稍加联想下,算了,我还是继续充当他生命中打酱油的路人甲吧。   戴着狗皮毡帽的老头往篝火里添了半截枯枝:“明和三年,腊月初二。”   “爷爷,现在是德初元年了。”小孙子反驳道。   老者出了下神,不自觉地向左右看了看,拍了下自己的嘴:“瞧我这记性,幸好没旁人在。唉,这改朝换代怎么就是一眨眼的事呢?去年这个时候,敬德陛下还在展凤台广揽贤才为淑玉帝姬招驸马。”   我手里的碗啪嗒掉了下去,甘薯粥黏黏糊糊地流了一地。   谴责的眼神齐齐投射了过来,我尴尬地捡起碗解释道:“我不是太惊讶才掉碗的,那样太俗了,我是被烫到的。”   “……”   虽然我确实非常,非常的惊讶。因为我记得清清楚楚,六百年前自己掉下悬崖摔死的那天严冬凛凛、红梅瑞雪,正是明和三年十二月初二……   我还阳了,但却还阳到了百年前死的同一天。时间在我的身上没有丝毫流逝,六百年的地府岁月恍若南柯一梦。或许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吧,就如同所有武侠小说里一样,我从山崖上掉下来时被一棵又一棵的老松树给挡了一次又一次,摔下来时只是暂停了呼吸,处在假死状态而已。那些地府里的牛鬼蛇神,阎王鬼差,还有金三娘和……清玄君,不过是我最近在寺中待久了从而发的癔梦罢了。   舔掉了碗底最后一粒米粒,我明媚而忧伤地抱着碗想,为什么我会梦见自己做了鬼妓又遇到了一个色道士呢?难道其实我是一个很淫/荡的人吗?我的理想一直是淫而不荡、猥而不琐呀。   冬日的天黑的极早,风雪呼嚎在义庄外,爷孙两人早早地竖好门板落下锁。那个叫“蒜头”的小男孩抱着床灰黑的小棉被走到我面前:“姐姐,爷爷担心你害怕让我来陪你睡。”   我默默地对着他的被子眼冒绿光。   “我只有这一床被子。”他警惕地扣紧他的小被子。   “那我一床被子都没有不是很可怜?”我抱着膝苦兮兮地看着他:“你看你有被子本来就不冷,姐姐没有被子就很冷,你要是把被子给姐姐,姐姐也就不冷了,这样大家都不冷了是不是?”   他皱着小眉头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哦。”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和清玄君待久了耍起不要脸来我简直是信手拈来。不过说起清玄君,拨了拨未熄尽的灰堆,他也不过是我梦中的一个人物罢,这样的想法让人莫名的微微惆怅。   连人带被子地将蒜头抱进怀里,抖开被子裹在他身上,余下些勉强遮得了我的肩,我絮絮叨叨道:“小孩屁股三把火,刚从阴间回来还是多接尽点阳气比较好,省的再被勾了回去。”   “姐姐真的是鬼吗?”怀里的小鬼怯生生问道,显然对我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一幕记忆尤深。   拇指重重撇了下鼻子,我大义凛然道:“姐姐已经弃暗投明了!”停了停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哪有这么多的鬼怪,无非是前人教导后人行善戒恶罢了。”   “敬德陛下也说过这句话。”   我奇道:“你见过敬德陛下?”   蒜头不好意思地在被面上蹭了下脸:“没来义庄前我和爷爷在太华寺里做短工,陛下来寺里进香时我远远地见了一面。当时陛下与辩机大师讨论佛法,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补充赞扬了一句:“姐姐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我温柔地摸了下他的头:“你的眼光很不错,很好,继续保持。”   “……”   “可是尚没有陛下有学问。”蒜头又飞快地补了一句,满脸崇拜道:“当时辩机大师就说陛下的佛理深不可测。”   我望着蛛网密布的梁顶悠悠道:“那不是佛理的深不可测,是胡说八道的深不可测,吧……”总结十来年人生和六百年鬼生的生活经验,我深知在专业人士面前讨论专业知识时,如果装不了傻,那么就只能装蒜又俗称装叉。你的最终目的就是用自己混乱的逻辑搞乱对方的逻辑,当对方陷入一塌糊涂的混乱中时,你只须谦虚道:“区区陋见,让阁下见笑了。”你就可以在对方迷茫而景仰的目光里和他说再见了。   蒜头少年用鼻孔朝天表达了对我的鄙夷,头一缩埋在被里睡去了。   做鬼时黑白颠倒的习性还没改过来,我抱着这个天然暖炉左摇右晃了会,精神依旧奕奕,自个儿琢磨道:“德初元年,这么说现在登基的是晏王了?”昭越皇族诸多嫡支中,只有他的名字里含了一个“初”字。   怀里扒了一个小角,飘出迷糊的一句:“我不喜欢晏王。”   我想了想道:“晏王是个好人,待人又亲切,会是个好皇帝的,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呀?”   他的声音里带了丝沉闷的鼻音:“敬德陛下刚一失踪,他就坐了皇帝,大家都猜测是他谋害了敬德陛下。”   透过破碎瓦片洒下的雪零零星星地飞在义庄内,我抹去他发顶冰冰凉凉的雪渍:“以后这样的话千万别说出口了,会给你和爷爷惹来杀身之祸。晏王是敬德皇帝的亲弟弟,如果他不继位别的皇族也会争抢皇位。昭越内乱一生,大乾和其他的国家就会来趁火打劫。一打仗,这义庄里都放不下棺材了。”   “姐姐,你懂的真多。”半晌他小声道:“比镇上的陈举人懂的还要多。”   我托腮道:“大致上是因为我活的比较长吧。”   瓦片间的缝隙里漏了两三束模糊的月光下来,鹅毛似的雪花片已变成了伶仃柳絮,在月色中泛着幽幽的蓝。外面想是已云破天青、雪收风静,月华映着雪色倾泻进来,昏黑的屋子渐渐亮堂起来。   轻轻的鼾声响起在怀中,薄薄的浅浅的像是我曾养过的雪狮子饱满潮湿的鼻息声。不知道我死后它有没有绝食殉情。转念想到它已沉重得走不动的体形,我觉得它胖死殉情的可能性更大点。幸好它还有个神兽的名头,即便一无是处好歹还能摆摆造型做个吉祥物。这年头,混口饭吃不容易啊。   义庄里很安静,很适合我理清一下自己的思路。理了理后,我发现还阳后的道路用坎坷来形容都是在侮辱它。无父无母,无处可归,最主要的是对于认识我的人来说我已经死了,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回不去了,我所能做的就是将过去的自己连同名字好好地埋葬在那处悬崖底下,尽职地做个已亡之人。   还不如做个鬼呢。我踩灭了灰烬里最后一点火光,热气穿透鞋底,暖烘烘的。脚踝莫名一疼,我的心剧烈一跳,撩开被刮得破破烂烂的裙子。从悬崖上落下,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我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当我看到扎着碎石子血肉模糊的小腿时,仍忍不住寒了寒。或许是才还阳不久的缘故,身子对于痛觉并非那么敏锐,看起来惨不忍睹的伤口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疼痛入骨。   小心地将蒜头挪到了灰堆旁的稻草上,他轻轻呓语了一句翻了个身又睡着。我捡了根细而尖的树枝,极轻地拨开翻出边的划口,挑去那些大粒的碎石,凝固的紫红血块被树枝戳开,新鲜的血液顺着小腿肚流了下来,和条蜿蜒的红蛇般。尸体多的地方容易生些嗜血的虫兽,墙角已发出窸窣爬行的声音来,我赶紧抓着袖子擦掉那些已滑落到脚面上的血。   那些灰黑的泥土也一同被擦了去,我看到了脚踝上红线一样缠绕的数道红痕时出了神。指尖轻轻地碰了碰,没有滑顺的触感,没有璎珞撞在起的脆音,可那些痕迹却是真实存在的,那种绷紧的刺痛仿佛又深深勒了起来。六百年后的那场相遇,原来并不仅是一场梦……   反复的死去活来,果然会让人脑子不太正常。   雪风拂下檐角的积雪,沙沙的落地声在寂静清冷的夜晚里很清晰,如轮回殿里高高烛火下时计,一点点地数过一刻刻。   抵在棺材角恍恍惚惚的我被一道婉柔飘渺的歌声所惊醒,女子的声音和揉在春风里的细雨般清凌凌的,可一细听骨头里就有种酥□痒的软泛了开。   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在没死过一次前我都尽力克制这种好奇心,至于现在就没那么多忌讳了。我看了眼熟睡的蒜头,轻手轻脚地拉开一线门闪了出去。   月上中天,野山梅披着浅蓝的月光,空风一过,清清冷冷地抖落一地暗香。   歌声越来越近,可皑皑白雪中并无半分人影,倒是两行一步一深的脚印节节逼近。那脚印秀致而纤小,是个女子的,她前行的方向很明确就是我身后的义庄。   深夜纵歌、行踪诡谲,这样的八成是个戾气绕身的厉鬼。厉鬼一现,必是要见红的。   那行脚印停在我半丈之外:“姑娘,既是同道中鬼为何挡我的道呢?”   六百年后你再说这句话比较妥当,现在嘛,现在……   我低头看着一片洁净平整的雪地,回头再一看,一路而来雪地如平纸般工整无暇。斜开的半扇门里,影影绰绰见着自己抵在棺材角的身影…… 第8章 第八卦   魂魄出窍这样的状况让我仅仅吃惊了一小下,随后便淡定了下来,生魂离体已久,带来的阴气与肉身暂时不和并不稀奇。   “既然大家都是鬼,又何必遮遮掩掩?”我向前飘了两步。   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现了形。如蛇一样柔软灵动的青丝一缕缕散在湿冷的空气中,死气沉沉的青白脸颊上抹着艳红的脂粉,尖尖的五指里提着一个血红色布袋,沉沉地坠在玄色白边的长裾边。从她的鬼体来看,这是一个因难产而死的血糊鬼;从她这一身的丧服来看,并非是昭越本土出产的厉鬼,这还是一个跋山涉水而来的异乡厉鬼。   “黄天腊月正是鬼差夜行结案之时,夫人与这义庄里的人有何不得了的恩怨要在此时冒险行事?”若非义庄爷孙两保管了我的尸身,我还阳不见得如此顺利,总不至于眼睁睁地见了他们平白被害了性命。   她嫣红的眼角微微上撇,毫无生机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在这阳世徘徊已久,姑娘是我同类自然知道阴阳相克,再这样下去人间阳气迟早会腐蚀了我的魂魄。我此次前来不过是找个身子附着罢了。”   我板着脸道:“你骗鬼。”   血糊鬼:“……”   厉鬼是死者怨气所化成的大凶之物,报仇解恨是它们滞留在世上唯一的目的。这么心平气只求个替身的厉鬼就和剁了爪子从此吃草的豺狼一样,太违背自然规律这玩意了。   “姑娘这是不打算通融了?”女鬼黑少白多的眼睛里渐渐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我拖长了调子:“这个嘛……也不是不能通融。只是这屋里有三人,不知道你要选哪个呢?”   “哪三人?”她冷冷问。   “一个垂髻之年的孩童。”   她攥了攥袋子,摇了下头。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   她又摇了下头。   我淡淡道:“姑娘直说今夜来就是夺我肉身的便是了,这要我怎么给你通融?”   她泛着青气的脸颊微微一笑:“你不通融又如何?”   在阴间阅鬼无数,七七八八也了解厉鬼们的思路,那就是一条直线,不给就杀,倒很有人间帝皇杀伐果断的气魄。   一出手就是致人死命的狠招,长袖翻舞,鬼骨如戟。厉鬼的滔天怨气是她法术源源不断的支持,相比之效我就比较惨淡了,我此生最大的怨恨一是没吃饱二大概就是六百年后百般戏弄我的清玄君。可不幸的是今晚晚饭我吃的很饱,而我一想到与清玄君隔了六百年时差,什么怨气都没了……   一来二去,我已落了下风显了败象。   当她宛如软剑的腰带直取我喉咙时,我开始构思要不干脆同归于尽算了。   她的手忽然一缩,纤影一闪,急如闪电地飘向了义庄里。   屋里蒜头正迷糊糊地坐起身,瞧了眼无知无觉的我,掀起被子往我身上盖去。   我怔了下,立即尾随女鬼之后跟了上去,眼见着她的手要穿透蒜头的身子落在我肉身之上。厉鬼身上煞气十足,寻常凡人碰了非死即病。   当机立断,我摸出袖子里的火折子,借着风头烧了起来,手一甩直直飞向了她手里的袋子。火折子是我做鬼吏点长生灯时留下的,年年岁岁里多少浸了些阎王的威压,那女鬼见着果真大惊失色地一个闪身避开了,那瞬间手里的布袋措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我趁势嗖地飘回了自己身子中。   她手里的血袋子落地刹那剧烈地颤动下后如爆仗一样炸裂开,血肉如雨四处横飞,我一个翻身将蒜头抱在身下。温凉的血点落在额头,我握着被角捂住他的眼睛:“就这样别动,等姐姐喊你的时候再动弹。”   血红袋子装的是血糊鬼难产的孩子尸体,凝聚着未出生的婴儿怨气,又长时间受着母亲枉死戾气的熏染,凡人碰了数日之内便消损而死。我用被子将蒜头包紧了些,扶着棺材爬了起来,屋中血迹斑斑、一片狼藉。   她似哭似笑地跪在血流遍布的地上,手里捧着些骨肉,嘴里哼着轻轻的童谣。这童谣非昭越民间的调子,于我却略有耳熟,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而此时也容不得我想就是了,越是看起来温和平静的女鬼便越是凶狠,手段便越残忍。少不得今夜一场恶战,只可惜我攒了六百年的修行一朝复生所剩无几,前一场打斗更耗了大半灵力。   “你既然主动舍弃了它,现在又何必惺惺作态?”我冷眼旁观道,刚才她那一躲面上虽是惊慌,但身形从容不迫,那袋子掉的也是恰到好处,即便我回了肉身也保不得自己。   她缓缓起身,直挺挺地立在血泊中,茫然地看了掌心残骸半晌,转身懵懵懂懂地往门口蹒跚而去。她走的极慢,像是拖着千斤重铁,一步一个血印。在门外时,她朝着东方跪了下去,悲声哭泣:“这是我们的孩子啊,你怎么舍得?”   雪过天晴,微启的天光从云缝里流出,远处村野里冲出了第一声鸡鸣。她垂着头,犹如寺中石像般一动不动地跪着,直到朝晖将她一寸寸焚成了青烟。   我呐呐地立了会,直到蒜头隔着被子扯了扯我的衣袖,他露出双黑眼圈甚浓的大眼睛同情地看着我:“姐姐,你一个人又打又说闹了一夜,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我:“……”   少顷,蒜头被我踢到了门外溪水边清洗去了。一夜未见的老者从后堂转了出来,叼着烟杆在棺材上敲了敲了然道:“姑娘累着了吧。”   我无语了下,试探道:“难道您也能看到?”   老者背着手,吐了个烟圈:“和死人待久了,你们这些个东西多少也能见着。”   我点点头,捡起尚在燃着的火折子,突然反应过来动了动唇:“什么叫你们这些个东西?”   “……”   义庄里的棺材多多少少地溅到了尸血,白日里还好,若到了晚上天一黑月亮一升,接着地气这些个死去无害的人们就会化做最低等的尸妖。没有理智没有思维,不能超度不能轮回,只会无穷尽地吞噬血肉。   我与大爷稍作商量,决定趁着午间日头正盛时一把火烧了义庄,索性做个干净的了断。蒜头对这个从小待大的地方很是不舍,烈焰朝天中白净脸蛋上两眼包着清澈的泪水,不依不饶地抓着我哭:“为什么要烧掉我们的家?”   “我们”这两个字让我的心动了动,蹲下身擦去他的鼻涕眼泪,平视着他:“蒜头,你长大了该去镇里读书了。你不是最喜欢敬德陛下吗?陛下登基那年说过‘有生之年,愿昭越之地,百姓皆可为家’。陛下虽然不在了,但你好好读书日后做了官,就可以替陛下完成这个心愿了。”   他眼圈红红的,最终呜咽着点头答应了。   我刮了刮他的鼻子,直起腰板与爷爷致了收殓我的谢,再然后就是告别了。很俗的一句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也很想随他们一同生活在寻常巷陌中,过着日起月归的简单生活。   但前夜里发生的事已让我明白,山不就水水自来,我躲不开也罢至少可以不连累了别人。   蒜头的泪水又一次漫出了眼眶:“姐姐怎么要走了?”   爷爷抽了口烟说:“姐姐要去嫁人了。”   我:“……”好吧,这也算是个美丽的谎言,我姑且成全了它……   目送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消失在土路的尽头,下午的阳光炙热的和把烧得正旺的烈火,烤得我微微晕眩。找了块浓荫下的岩石坐了下去,温凉手掌搭在额头上,干涸的血渍已被擦净,可婴尸的怨气却留了下来,眉心处冷得刺骨。现在的我就好像疫病的源头,撒播的戾气时时刻刻都能吸引来游荡在夜色下的孤魂野鬼。   我想了好几遍,觉着唯一可行的就是找个香火旺盛、仙气笼罩的庙宇道观暂且避一避,待寻到了法子解了这诅咒再另寻出路。好在我现在是个人了,要不然半步怕都踏不进去。   第一个想到就是我以前常去礼佛的太华寺,正因为常去所以马上就被我否决了。第二个是在阴间听说过的东海镜阁,传闻那阁主已修成地仙之身,常收养孤儿入阁做徒弟。唯一不便的就是,昭越处在内陆之中,与东海远去万里不说,中间还隔了个没事就要打两年仗的大乾,通关艰难。至于其他寺宇,多半是假托神仙之名骗香火钱的罢了。   再坐下去也坐不出个庙来,我本着瞎猫碰死耗子的心理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东边而去,不是说紫气东来么?   东打西藏地转悠了几日,我不得不停下脚步要总结一下。以前的生活环境让我养成了一个良好的习惯,就是自己善于总结发现和突破。没办法,每当遇到问题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只会互相的人身攻击,每次攻击来攻击去的结果就是到点散伙大家吃饭。   与之不同的是,这次的我在枣林里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归纳之前的行程。在啃完一个青枣后,我吮了吮手指想,瞎猫之所以碰到死耗子那是因为它是瞎的。天意从来都是公允的,它让猫瞎了自也会给它生存下去的机会,所以它能碰到死耗子以果腹。   这么说难道我要先把自己搞瞎?我在自残与被别的鬼残之间摇摆不定……   “姑娘,这是你落下的吗?”小巧的青玉麒麟忽然伸到了我的兜帽下。   垂眼看了看好像是我腰间别的那一只,再一摸果然没了,大约是刚才爬树摘枣子时落下的。不由感激地接过道:“大侠你真是一个好人。”   对方没在言语,刀光一闪,架在头顶的兜帽被劈成了两半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这是我遇到的第一批杀手,之所以判定他们是杀手,因为他们都穿着历来所有杀手的统一服饰,夜行衣。对于这一点,我曾和某个杀手组织的领导人深切探讨过。我认为对于杀手这种高风险高创收的职业来说,要用创新的眼光来看发展。你看暗器在改革进步,凶器在改革进步,为什么衣服却一直是黑色的呢?其实青色、蓝色、赭石色等等都可以胜任嘛,还为他们枯燥的生活增添了色彩情趣。   然后我又被人身攻击了……   “你们还砍不砍?”对峙了会,我捧着把青枣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黑衣人们的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高,露出的那半截脸白如纸。   婆娑的树影森森作响,鬼泣狼嚎从山中四面八方刮来。月牙被拉进了片厚云里,视线略有些模糊,我慢哒哒地摸出火折子来点了开,幽蓝的荧火冒了出来,我好像听到了牙齿打颤的声音。   突然一片雾气从地底蒸腾出,阴恻恻的鬼气四溢。   雾气凝聚成了一个的人形,这是个厉鬼,可巧的是它面朝的是那群杀手们。   这个意外的结局是我带着一兜的青枣在鬼中高手与人中高手的搏斗中偷偷溜走了。   跑了一会儿,我禁不住摸了脸,看来那处戾气淤结的斑蔓延的更快了。   就这么一小刻停顿的功夫,凄厉阴冷的气息已追赶了上来,地上枯叶哗啦啦的响,才探出头的月亮都似被抹成了血色。这厉鬼好快的身手!   刀片撇过铁砧般的风声悄然停驻在了林间,一丛绒花似的细雪在枝头坠下,月高高,夜沉沉,一切像是被狂风扯乱的画卷重新垂平了开。   厉鬼的哀嚎声和拔剑声尚在我耳边回绕,有人救了我。   耳侧滑过剑梢挑碎冰雪的微响,来不及回头,冰冷的剑尖已抵在了腰上,剑势如电刺入我体内,瞬间贯穿了我的腹部。这一剑来的太快,快的连血都没有渗出,一点疼痛都迟迟感受不到。我甚至还有力气转过几寸头看去,剑身绘着暗金的符文,一串长长的璎珞叮叮咚咚地摇曳在剑柄。   “孽障,还不出来。”比三尺寒雪还冷的清喝荡漾在干而枯的风声里,腹中一阵剧痛,双刃的剑尖搅了半转,背上重重受了一掌。长剑极快地抽了出来,全身的力气都似从腹上的裂口顺着鲜血流了出来。   我在雪地里蜷成一团,呼进吐出的空气冻得我喉头痛的要命,身子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抽搐。   在那一道燃烧的符咒落下时,我勉力弯起了嘴角,再不可能我也不得不相信,这串剑穗我是认得的…… 第9章 第九卦   子时三刻,我在淡淡的香烛火气中苏醒了过来,草丛里啾啾的虫鸣声和雪夜下遥远的狼啸清晰可闻。白色的光芒晃在眼皮前,悄悄地眯开眼,才发现那是门外雪地反射而来的光线。   这里不是阴间,我得到了少许的安慰,自己没死回去。想起那凌厉的一剑,好像全身都浸在了冰水中一样,而当我想起了那串熟悉的剑穗时,那些冰水漫过我的发肤渗进了我的骨子里,这是我并不太了解的恐惧和失意。以前有个人对我说,我这一生若是与全国乃至于四海九州大多数人相比已算得上命途多舛,可要与我的前辈们相比还缺少一些坎坷的经历,所以有一天我是要倒大霉的。   拜他所赐,在他说的第二天我就死了……   到今天以前,我以为死亡就是我所能经历的最大坎坷了。今天以后我才明白,远高死亡之上有很多词,例如生不如死、半死不活、死去活来……之前幼稚的想法归根结底在于我小时候乱七八糟的东西学的太多,正儿八经的成语没学几个……   我四肢瘫软地看着挂满黄幡的木椽,确认了这是一个破旧但灵气意外清洁而充沛的道观,下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疼。我不敢动,因为我怕疼,更怕大出血。没被捅死而被自己折腾得失血过多而死,我连再做鬼的脸都没了。   数完了梁上结了几个蜘蛛网后,我寂寞地转动着唯一能动的脑袋去寻求新鲜的画面来滋润自己干涸的心灵,接着我看到了屋里的第二个人,一个道士……   紫木刻的莲簪束住长发,并着白缨垂了两缕墨发遮住了他的面容,那一片流云祥纹的浅蓝道氅被垫在他膝下,白色的束腰简袍贴合在身上干练瘦削。他单膝跪在地上,动作优雅,若背景飘些花洒点雪再升着轮月亮,就是风花雪月里标准的求婚姿势。   可惜这里是处破道观,唯一一个具有色彩的就是面朝我们的三清老祖像,老祖的眼神弯成一条线,从我的角度来看,笑得很不纯良。侧头看了一会儿他,突然脑子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个人是不是死了,怎么一直都不动?   他这个死的姿势很奇怪,难道是切腹自杀?!   据说大乾东边的海上有个崇尚武力的藩国,那里的武士一旦打架打输了就喜欢切腹,搞得那个岛国的藩王每天都为人口锐减问题吃不下饭。所谓“饱暖思□”,统治者连饭都吃不了,就更别说去后宫了;去后宫次数少了,妃嫔间的宫斗就更厉害了;妃嫔间的宫斗厉害了,前朝家族间的斗殴也愈演愈烈了,于是斗殴失败切腹的人更多了……如此恶性循环下去,藩王迟早有一天要得厌食症饿死,全国就又要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内战。这对于藩国最高统治者大乾是件坏事,这意味着在损失每年为数不少岁贡的同时还要派兵去扶持一个新王朝。但对于大乾的对头昭越来说就是件兴高采烈的事了,在有迹可循的史料中,每逢岛国内乱,昭越都能趁势打个胜仗,再从大乾版图上割上一两座城池过来。   以上无非是想说明,作为一个昭越子民,我对于能影响到政治格局的自杀方式是很好奇、很好奇的……   我尝试着移动了下身子,不疼;又移了下,还是不疼。我当然没有自行愈合的本事,八成是痛过头麻木了,摸一摸,指头上没沾血,我放心大胆地爬了过去。   蹑手蹑脚地爬到他背后,我的嘴张开了就再也合不拢了。冲入眼帘的是副异常香艳的画面,年轻英俊的道士手中握着半截樱色腰带,另一只手则探入了身下少女的衣中。少女闭着眼,表情迷乱,和我看过的春宫图里女主们的表情很相似。   我口干舌燥地捂了捂脸,心跳得异常快,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的活春宫啊。紧张地捏住衣角,探长了脖子,这仔细一眼过去,我焦了……   天打雷劈的,这个迷乱的少女是我!   道士在“我”怀中摸索了会,拽出了个事物,我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脸皮下,那是我的肚兜……   他扯出肚兜摊在掌心里看了眼,发出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声,然后他说:“真小。”   我:“……”   是可忍孰不可忍,为了再次被践踏的胸我忍无可忍,我猛得推向了他肩:“小你个头,有本事你长出来!”   手穿过了他的肩,来不及诧异,一道银光闪过,我和块破布一样被挂在了他头顶,手脚僵硬完全无法动弹。   原来,我又离魂了……   我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解开我的上衣,马上就要掀开最后一层中衣了,我窘迫地快哭出来了。   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拿着我的肚兜擦了擦手,藕荷色的绸面上一抹深色的血迹很扎眼。   “哭什么?”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立刻我就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不分青红皂白捅了我一剑的人。   我捂着脸大哭道:“我哭我的清白,干你屁事。”   “一滴泪都没有,哭给谁看?”他淡淡道。   我理直气壮地吼道:“假哭不可以啊!”   “……”   簪上柔软的白缨拂过他弧度分明的下颚,他的侧脸在稀薄的雪色里泛着莹润洁白的光泽,他仰起头来瞧着我,可那清冷凛冽眼神却如同从高往下俯瞰着我:“再吵马上就投你进丹炉炼丹。”   瞬间我收了声。   这个道士有和清玄君相同的一双眼睛,轻撇长挑的眼线,眸色流转间溢出眼角的一点邪气,连样子都神似一人。可我知道他不是清玄君,先别提六百年后的清玄君还只是个凡人,就说他此时投注在我身上陌生中夹杂着寒冷的目光也不可能是他,或许潜意识里我并不相信清玄君会对我举剑相向。这个人不是清玄君的祖辈就是他的前几世。   他这么一错开身,我看清了躺在地上的自己。被撩开的衣服上一滩已凝固的血渍,腰腹处一道剑伤狰狞骇人。天气寒冷,伤口流出的血在冻得发白的皮肤上已结成了层薄冰。   我离得近了些,讪讪道:“你是在帮我包扎伤口?”   他冷淡地瞅了我一眼:“我没兴趣奸尸。”   我,无话可说……   飘在肩头观摩了会,我叫出了声:“不行,不行!”   他脸色很不好:“又怎么了?”   我开始挑三拣四:“你看你包得一点都不美观,我怎么着也是个妙龄少女,你怎么能把我包成个粽子呢?”   “那你想怎样?”他不耐烦地打断我道。   我想了想:“要不左右各打个蝴蝶结怎么样?”   他:“……”   刚被松开的我重新被定在半空中,不能动之外还被封住了喉咙。   最后在我欲哭无泪的目光下,他利索地将“我”上上下下裹得笔挺,像一块年糕。他一定是故意的……   他戳了戳“我”尚显得红润的脸颊,若有若无地瞟了眼我,轻轻道:“比人偶柔软多了,应该挺好玩。”那个好玩被他念得格外的轻,唇角微微地抿起。   我:“……”   变态的前世果然还是个变态啊!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捅我?”好不容易被解开言禁后,我怒气冲天地质问道。   “你身上有厉鬼的煞气。”他淡淡道,顺手抽出垫在“我”身下的道氅搭在了自己肩头,任由“我”衣着单薄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幽怨地看着自己的肉身,我揪着头发抑郁道:“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那是我不小心沾上的。”   “嗯,捅完后发现了。”他在褡裢里摸出把桃木梳,扫去那个“我”发间的雪渣,一缕缕地梳整齐,他盯着双目紧闭的“我”露出抹奇怪的笑容:“你现在可不是人了。”   飘着的我突然打了个寒战。   肉身受了重创,我回去除了体验一剑穿腹的非一般痛快外毫无益处,只好暂时做回了鬼。这个道士倒比清玄君那个半吊子道行高的多,拈了一抹朱砂在我身子的额头上点了道朱砂印,远远看着像是朵欲开未开的槿花,却保得我肉身在这寒天腊月里依旧温暖柔软、没有半点死气。   就这样,我们在这道观里开始了非暴力不合作迫的同居生涯。第一天下午,因为很无聊我轻飘飘地溜出去在周围转圈,逗了逗鸟、赏了赏雪。到了黄昏时分,鬼哭狼嚎见渐起,我赶紧溜达回了观中。   一进观,我晃了晃身子,崩溃道:“你在干嘛!”   他搂着□肩膀的“我”,用一种“你很不讲卫生”的眼神鄙视过来,悠悠道:“给你洗澡啊。”   “……” 第10章 第十卦   “你的爪子、你的蹄子、你的眼珠子,统统给我收好!”我百爪挠心地看着他怀里我只着寸缕的身子,浑身和爬满蚂蚁一样的难受:“还看!看你妈个头啊!”   “不行,我要给你洗澡。”他固执地坚持己见,语重心长道:“即便有我下的祈生咒,但如果你的肉身太过不洁也会招惹来那些肮脏东西。”   我绕着他飘了半圈,怀疑道:“你没有骗我?”   他和摆弄玩偶一样抬抬我的胳膊、托托我的腮,不亦乐乎地玩了半宿后吐道:“当然是……骗你的了。”   我:“……”   在我“同归于尽”的威胁下,他不得不放弃了脱掉我最后一层里衣的打算,改用软布沾着雪水替我将脸颊和四肢上的污迹擦干净。长这么大头一回看着别人给自己擦手擦脸,感觉很不自在,尤其对方还是那种嗜好诡异的变态。   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发现这会功夫倒是中规中矩的,没有逾越。忽地惦念起打我醒来后就消失不见的火折子,大概是被他弄到这道观时不小心滚出了袖子里。我背过身,往角落里寻找去,找了半天一无所获。   我只得转头道:“你有没有看见……”我的舌头打了个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的手……”   他的手斜伸进“我”衣襟,面对我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他淡淡道:“摸你一把,什么都没有你在紧张个什么劲?”   我瞟到他下身努努嘴:“那我切你一刀,你也不要在意哦。反正也什么都没有……”   “……”   在我不遗余力地监督下,他拧干了“我”湿淋淋的头发,长长的头发在他的道袍上拖过一道湿淋淋水痕。他很嫌弃地将“我”甩手丢到了一边,任由“我”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我没有衣服。”外面那几层罩衣被他撕的撕、扔的扔,如今裹在身上的只有一层单薄中衣,落魄又凄凉。我现在是个魂魄没什么感觉,这要是回去了冻烂了手脚怎么办?   “没钱。”他擦了擦手,掏出符纸朱砂依着老祖像屈膝坐下,摊在膝上画起符来。   我浮在肉身上和照镜子似的看会了自己,拖着长裙摆幽幽地游了过来,趴在他肩头小声啜泣:“这么冷的天,人家会被冻坏的,嘤嘤嘤。”   他不为所动地继续画符,眉头微微纠起。   我朝他簪子上的白缨吹了口冷气,看柔软的缨丝在白雾里旋着圈。   他斜眼冷看,我一叉腰:“我要衣服!不给衣服我就找棵树”顿了顿凶神恶煞:“然后把你吊死。”   轻轻的嗤笑声回荡在道观中,我撒泼地在空中打着滚道:“不给我衣服,我就找到你去师门告你一个猥亵女鬼之罪!”   ……   朱砂笔停在符纸中间,他淡淡道:“看得不大清楚。”   我狗腿接道:“我给你点灯。”   手在袖子里一摸,什么都没有。   “找不到折子是吗?”   我愣愣地点了下头。   “要不要我帮你?”他好心道。   我心中陡升出不祥的感觉来,身一起拔足飞出半丈来远,袖子一滞,嗖得一下我被股强风吸了回去。   “噗嗤”小小的气泡破灭声,天翻地转里我扶着扭到的腰有气无力地□了几声,眼前萤火流窜的景象从二晃到四,再从四晃回二。   这是什么鬼地方?揉着腰,我顺着滑溜溜的墙壁坐起身,原来那些闪动的并不是萤火而是墙壁折射出的浅光。趴在上面凑近了些,正对上一对幽黑的眼珠子。我的个娘呀,这是个什么品种的禽兽?   “这净瓶是纯阳子在凡间修行时留下的,算是便宜你了。”禽兽开口说话了,原来是道士……   我呆坐了会,气急败坏道:“你把我关在破瓶子里干嘛?”一个又一个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我惊痛万分,伏地大哭道:“我傻,真傻,竟然会以为你和其他道士不一样。原来你还是要拿我炼丹的,早知道我就自绝经脉也不便宜你个畜生了。你个死骗子!”   他没理睬我,我擦擦泪还想同他讨价还价,看看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透过清澈的瓶身,我瞅见那道士解下了无锋剑上的剑穗,丁零当啷的一阵响,金丝红线栓在了我头顶的瓶口。瓶子悬空而起,晃得我头晕目眩,只得缩在一角动也不敢动。   他满意地抄手端详了会,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瓶子,晃得我忍不住尖叫起来:“你个死骗子,你不得好死!”   结果他连戳了三四次……   我和团线球一样,东倒西歪地边滚边骂。   “嗯,够亮了。”在最后我连五脏六腑都快呕出来时,他终于收手。   我像瘫烂泥软在瓶底,嗓子都喊得疼了,喘了口气,突然噤了声。   瓶子由里及外射/出金黄的光芒,我抬起张开的双手,那光线正是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缕缕地穿过水玉瓶身照亮了晦暗的道观。道士不在跟前,转了个方向,在西北角里他正将道袍盖在“我”身上,道袍的背面贴着道短符,刮进道观的风在那里无声止住。   他重新坐回来时,我捶了捶瓶子,他循声看来。我挥了挥自己徐徐发着光的手,垮着脸道:“炼丹就炼丹吧,我只有一个遗愿。”   他扯扯嘴角。   我绝望而慎重地一个字一个字道:“不要把我炼成□”我耸动下挂着泪滴的鼻尖:“我是一个很正经的人。”   他:“……”   抱膝坐在瓶底的我忐忐忑忑地等死,等了小半刻愈是害怕,上一次我死的太快没有充分体会到死亡的恐惧,这回可叫我明白什么叫如坐鍼毡。   “不太亮了……”他晾起一张墨迹未干的符喃喃道,笔尖一捅:“怎么安分起来了?”   “你有完没完?”我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   重新升起的光辉映出他面上得意的笑容,他轻拍了下瓶身:“乖。”重新执起笔来。   我:“……”   在他再三戳了几回瓶子后,我已能淡定地蜷在里面打盹了,晃着晃着我也就习惯了。   而这时我身上透出的光也越来越暗,最后只余一抹微弱的浅色照亮我这一方小天地。   他已画好了符,抽出卷道经来读。没翻两三页,他放下道经看了我一眼,我哼了声翻个身将背影留给他。   慢而轻的脚步声从身边走开,我装睡了会一个鲤鱼打挺蓦地跳了起来,打眼看去头皮发麻。   盖在“我”身上的道袍及里衣都掀开了一半,露出的一截胸脯处正抵着无锋的剑尖。   我一脚踹在瓶子上,震得璎珞叮叮响咆哮道:“你不要太过分啊,关了我的魂魄还要践踏我的尸体,放过它吧,它只是具……尸体啊。”   身上黯淡下去的光线一瞬间拔亮了,娘的我算明白,我就是只人形蜡烛!   我哀求道:“我乖乖发光发热普照大地还不成吗?”   他凝视着我,微微一笑:“谁说我现在要你发光发热的?我只是要的血来炼药而已。”   我纵身扑过去:“那,那换个地方好不好?”   往哪里戳不好,偏要戳我的胸……   他沉吟道:“按理说心头血上佳,但我又不止一次要练这药……”   “只要不刺那里,以后随便你取!”我抓狂了:“快把我衣裳穿好!”   他心满意足地带着一小瓶鲜血回来了……   “你太欺负人了。”我心灰意冷道。   他歪头道:“是吗?我不觉得。”   “……”   “其实你要是不想发光也是可以的,我又没有逼你。”他淡淡道。   “啊?”   他笑了笑:“只要你不生气就好了。”   我怎么可能不生气?!   蹲在角落里狠狠挠着墙,对他这样一个不要脸的人生气是自虐、不生气也是自虐……   这一夜折腾得过去了,第二天我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习惯性地飘过去查看自己的肉身。可这回迷糊地飘出了几步就被一堵无形软墙弹了回来,我黑着脸清醒了过来。   偷偷地向他看了一眼,发现他还在阖眸熟睡中。我咬了咬牙,运起灵力来朝上面的瓶口冲去,冲得头破血流也要冲出去。   可孰料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我顺利地脱身而出。大喜过望之时,被灵气冲开的璎珞朝我落了下来。却见那璎珞并未罩在我身上,而是收缩自如地环在我腰间,一串玉珠垂下,化成了道腰带。   “红纨细腰,素衣清色。”本该睡着的道士睁开了眼,托着腮:“就是人丑了点。”   我:“……”   他振袖而起:“走吧。”   我瞪眼。   “你不是要衣裳吗?” 第11章 第十一卦   “可现在是白天啊……”虽然冬天的日头并不多毒辣,但鬼属阴体,碰到一丝阳光也会元气大伤。我为难地绕着他打转:“买件衣裳而已,用不着我去吧?”   这回他倒是没有刁难我,颔首道:“也行,但是我不清楚你的身量。这样吧,我给你丈量一下。”   说完提步走到躺着的“我”身边,揭开道氅,手掠过胸,顿了顿自言自语:“这里可以忽略。”   我:“……”   然后就见他将我翻了半个身,摸向了——我的屁股……   “我和你一起去。”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他的手悬在上空,表情很遗憾。   “对了,刺你一剑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我立刻与他拉开一尺远,虎视眈眈道:“怎么,知道了你还想再刺一剑?想都别想哦。”   他抽抽嘴角,虚仁假义道:“好歹我也是个修行之人,难道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歹毒?。”   我狠狠点了点头。   “……”   ===========   道观外面是一片松柏林,青葱之上披银裹素,清爽悦目。因尚是清晨时分,太阳半遮半隐在灰蓝的云层后,我随他飘了会倒也不觉得吃力。早春的迎春花已如荇草一样在瑟瑟晨风里摇曳着几朵嫩黄的枝芽,我心生喜欢就要摘了一朵来玩。未及跟前,双腿就被定住不得动弹,我怨念地回头狠狠瞪着信步闲庭的道士。   他假惺惺道:“天地万物皆有灵性,当心存怜悯。”   我吞了吞口水:“你是不是脑子被猪撞了?”   他朝我清清凉凉地笑了一下,我缩了缩脖子,鼻腔里哼了声。   摘也摘不到,干耗下去只会耽搁时辰,到时候吃苦的还是自己,我悻悻地收了手。   走了没两步,后面传来声细柔的轻呼:“道长,请留步。”   刚才还了无人迹的迎春花丛边立了个鹅黄儒裙的小姑娘,髻角簪了个碎花短钗,犹带稚气的小脸上憋着羞涩:“小女修行三百年,得上仙点化,今日再开最后一朵花便可功德圆满、扎根铸基。若非道长方才施手相助,小女便又要等上一年了。今日所欠恩德,待小女有所成之时必当报答。”那报答二字念出时,她脸上已是霞云斜飞。   我默然无语,一朵花也能惹来段以身相许的戏码。昭越的单身青年们,你们还在等什么,马上拿起你们的锄头,栽上心仪的花朵,一朵娇花就可娶回家,只要一朵娇花哦。   偷偷瞄了瞄道士,见他一袭白衣飘然出尘地立在两步开外,淡淡道:“此乃你自己修得的机缘,无须多谢。至于报答一事,贫道本是方外之人,不欲与俗尘多有牵绊。”   我咳了咳道:“其实可以还俗的。”   小花妖暗淡的眼神亮了亮,向前迈了一步:“前有白娘娘千年苦觅报得一恩,小女不敢与白娘娘相比,但求伴在道长身侧添茶倒水也好。”   道士斜眼过来,我双手掩面:“真是太令人感动了。”   “……”   腰间的红璎珞突然向里勒了进去,细如蛛丝的红线和剑刃般要割开我的皮肤、断开我的骨头。我哆嗦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两道冷冷的目光刺在我脸上。我暗骂了句这心狠手来地臭道士,勉强道:“姑娘且慢,你不能跟了他。”   仇恨的眼光和火把样投在我身上,她气恼道:“你这个女鬼没好心肠,谁要信你的话。”   袖手旁观的道士忽然插了句:“这个女鬼虽然长得丑又没有好心肠,但却从不说假话的。”   我脸上的笑僵了僵,心中冷笑桀桀,苦口婆心道:“从修行上说,姑娘才化人身、根基不稳,若妄动情爱痴念极容易走入偏道。从大家都是女子的份上,我更要劝你不可跟了他。”   她杏眸一瞪:“为何?”   我指了指道士下半身,叹了口气,连连摇头:“没了。之前有个女妖因为怨怪我家主人的负心多情,手里的剪刀一个没留意就,没了。”   “……”   在化成石雕的迎春妖面前,我被道士暴力地拖走了……   “苏采,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道士冷冷道。   我笑得抽筋的嘴角还没恢复原样:“好,何止好,简直太好了……嗳,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天机不可泄露。”他睨着抹浅笑,明显不打算告诉我。   我摸摸鼻子,就算很好奇但看他那副得瑟样子我就懒得与他周旋,仅是有些不服气道:“都说礼尚往来,你既晓得我的名字了也应告知你自己的,方是公平。”   他探出两指夹住我腰间的长结,拖住我:“你真想知道?”   我忽然就紧张起来,胸口被心撞得发闷发疼,之前几番脱口而出想问问他是不是清玄君,又觉得自己挺无聊。这两个人毕竟相隔了六百年。   “真言即咒,一出口就有了术力。你若知晓了我的名字,我的身家性命都握在了你手中,你可是要对我负责的。”   他的表情很认真,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我慌忙摆了摆手:“别了别了,我不要知道了。”   他了然地睇了我一眼,道:“你是生魂离体,在日头下行走一段时间应该没有大碍。若是熬不住了就歇在我簪子里。”   “别乱跑,别乱钻。”红丝一圈圈绕在他白得几近透明的长指上,白玉稠血,漂亮得就和他清沉微磁的嗓音一般诡异:“很多妖魔最喜爱就是你这样新鲜生嫩的魂体。”   一股涩冷的寒意传遍我的身,我眼神乱描地嗯了嗯,不敢去看那双好像能看透我心思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我道:“不晓得名字,那我平时该怎么称呼你呢?要不,就喊‘哎’?”   他:“……”   我自己否定道:“这不好,我以前都是这么唤它的。要不‘喂’?”   “他是谁?”他没有表情道。   我眉开眼笑:“我养的雪狮子啊,可漂亮了。唔,比你还要白一些。”   他的脸和泼了瓢墨水一样黝黑黝黑的。   “你刚才唤的不是挺好的吗?就那样吧。”眨眼他面色如常淡定地指示道。   “啊?哪样?”   他邪气飞扬的狭长眼角吊了起来:“你不是唤我主人吗?再喊一声听听,喊的好听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了。”   “……死变态。”   ===========   走了个把时辰,到了他口中的镇子。说是镇子,实在是美化了它。便是昭越都城白玉京边沿的村落也要比这里繁华热闹的多。   干燥的风沙穿梭在仅有的两条相交的小街上,无精打采的瘦瘪白杨依墙而立,寥寥几个讨生活的商贩缩在各自的摊铺后面拢着袖子打盹。   白天阳气旺盛,我懒得飘游就和条白布条似的挂在他身上,下巴搭在他肩上:“我记得自己落崖的地方离白玉京不远啊,这里的景致怎么如此迥然不同?”我朝两边转了下眼珠子:“怎么像西北塔尔河一带的风光?”   “你家住白玉京?”他弯腰在挑黄纸,随口问道。   我含含糊糊道:“嗯,差不多算吧。”虽然一年中更多的时候我是在下京中度过,犹恐他再问下去我忙转了个话题:“这里究竟是何处?”   “你说的不错,这里就是塔尔河东的宁州府——下的一个小镇。”他悠然道。   我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宁州与上京遥隔万里,一夜之间……”   他笑而不语。   我抽搐着了下脸,这道士原来还真有两把刷子。无语了会,我探出脑袋好奇问:“你买黄纸上茅厕吗?”   “……”   宁州府位于昭越和犬戎一族的边界处,前拥水草丰茂的塔尔河,左右环夹珈蓝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此地历来是昭越的军事重镇,正因如此每年朝廷拨下来的粮草银款数不胜数。尽管是边塞之地,这里的民生比中原地带的一般州城倒还要富庶热闹些。   上次我来宁州是在一年之前,那时这里各国胡商络绎不绝,车水马龙辚辚不绝。可现在这副样子与当时所见简直是天壤之别,莫非犬戎一族又打了过来?   我费解之下,转了弯子向道士询问道。   他又买好了一小罐朱砂墨和明碱,提着这些东西悠悠道:“这个说来话长,上一朝的敬德皇帝这是上天给昭越挑选好的皇帝。既是天子,便是天意,可惜这个皇帝登基三年便身死不明,天子一崩本该天下大乱,可巧这时敬德皇帝的弟弟继位了。他虽勤于朝政,但毕竟非名正言顺的天子。得不了敬德帝福泽之气照拂的昭越,不仅天灾连连,那些行走在明与暗边界的妖魔也伺机而动。”   他不动神色地转过身,让我看清街角处一团浓黑的阴影:“这些个吸纳活人生气的东西,在现在的昭越随处可见。如此,城池村镇又哪来的生机朝气?”   我沉寂了会,道:“敬德帝生前又怎么知道自己如此重要呢?当初太上皇选储君时,全国上下三十六州有二十八州州牧联名上书谏言劝阻太上皇。那时的敬德帝才十五岁,是昭越这个国家并不想要这皇帝。”   他淡淡道:“敬德帝若连这点胸襟都没有,不如早死的好。”   我:“……”   “你怎么这么恶毒啊?”我气愤道。   他进了间铺子懒洋洋道:“无毒不丈夫。况且这些朝野之事本就不是我们修行之人该管的。”   在简陋的架子前转了一圈后,他拎起件柳色衣裙,不顾老板目瞪口呆的表情道:“野雪春柳,与你的肤色相宜的很。唔,再配上玲珑小簪,却也可爱。”   我同情地看着老板愈来愈惊恐的脸色,不甚耐烦道:“你一个男人怎么这么磨叽,买什么我就穿什么呗。”   他摸了摸下巴,拎起件东西:“那就再添一件。”别有深意道:“放心,我不仅会给你脱衣服,自也会给你好好地穿上。”   我脑子刹那充满了血,因为那是一件肚兜…… 第12章 第十二卦   当臭道士付钱时,老板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表情,忙不迭地将我们送出了门。踏出门一两步还能听到他的喃喃自语:“没想到这道长容貌端得好,脑子却有点问题,真可惜,真可惜。”   我坐在风中的一朵小小的合欢花上,来回荡漾在他面前,长长地叹息道:“真的好可惜呀,以后出门记得吃药。”   他:“……”   说时迟那时快,我和惊弓之鸟般埋头直冲向远处,急转了个弯绕进了条偏僻小径,才堪堪避开追在屁股后面那道利锋。这道士好生心狠手来,竟出了剑气想劈了我。   贴着墙喘了几口气,盘算着这一时半会他正在气头上自己回去肯定是讨不了好的,不如随意转几圈再回去。说转,这地方委实偏小的紧,一条小巷左不过百十步到了地。尽头是处木桩子拦成的宅子,越过一人高的篱笆隐约能瞧见里头的情景。   趴在合欢花上飘了上去,一打眼就瞅见了一个光亮的脑袋,倒吊的八字眉下眼睛紧紧眯起,嘴里念了着乱七八糟的佛经。忽然那双绿豆眼蓦地睁起,精光熠熠地看向我:“师姐,你终于来了!”   我差点一头栽了下去。   继而他鬼鬼祟祟道:“师姐放心,我今天吃药了。”   ……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曾拜入太华寺住持门下做了个室外弟子,每年都要抽出个十五二十天去那里参经念佛。当时的太华寺还只是白玉京众多佛寺里极不显眼的一个,香火惨淡、门庭落魄。我的住持师父有一个很伟大的梦想,就是效仿前人孟尝君,养个门徒三千玩玩。可叹那时候庙里只有大师兄、我和小师弟,如果没有每月拨下来给我的抚养费,连我们三都难挣扎存活。大师兄是个闷葫芦,除了砍柴就会跳水;我是个纨绔子弟,除了花钱就是烧钱;小师弟他倒继承了住持师父超度伏魔的本事,但致命的是把他的疯癫症也给继承下来了……   在十四岁的一个晚上,我被一股奇妙的感觉从睡梦中惊醒,一睁眼就看见小师弟站在我床边举着把寒光犀利的杀猪刀,咧开满嘴白森森的牙:“妖孽,哪里逃!”   “……”于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回 尿床姗姗而来……   这夜后小师弟就从太华寺消失不见了。刚开始住持师父很担心,某天衙门里的人会喊他去缴纳担保金或干脆领具行刑过的尸体回来。而很久很久之后,待太华寺兴盛起来后也没见到小师弟,师父他——正好疯癫症犯了顺理成章地把他最小的徒弟给忘了……   此时在宁州遇见了久未谋面的小师弟,这委实不得不令人悲喜交加。但年幼那场被吓到尿失禁的惨淡记忆让我不得不心有余悸地再三确认道:“你每次说吃药都是没吃药,你到底有没有吃药?不要我一靠近你就把我顺手超度成灰了呀。”   他失望地拿出拢在袖子里的左手,手中挂着串金灿灿的佛珠,佩服道:“师姐果然是师姐。”   我:“……”   他将佛珠挂回了脖子上,贼兮兮的表情已全然换成了一派正经之色:“师姐,多日不见,你好像不大好。”   是啊,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这怎么也算不上一个好字……   小师弟是主持年轻时候的私生子,昭越民风开放,男女之间风流情韵乃是常事。用阿晏的话来说“这年头谁没个私生子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师弟他继承了师父的一切,就是没能继承他的相貌。绿豆眼、扁平鼻,等听完我大致说了下近来遭遇后,那两条倒吊眉皱得都快贴到一起了。   “师姐,你头一次死后回魂已属罕见。但从去义庄找你的女鬼来看,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无论如何,你趁早回归肉身,之后再去寻师父较为妥当,他应已有了应对之策。”他和从前一样趴在木桩上发了会呆,突然道。   我懵了懵道:“有这么严重?师弟,你既然在这里,不妨干脆把我的肉身从那臭道士手里夺过来就是了。依我看,你的修为并不在他之下。”   “天机既显,劫数已定。和者悲,悲者喜;生者活,死者生。这非我的机缘,我当不能插手其中。”他说了一连串含义模糊的佛偈,顿了顿道:“师父可还好?”   “师弟,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我们?师父,他就算发了病忘记了你,可每到吃饭时却总会放三个人的碗筷。大师兄也很想念你……”那些佛偈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暂记在心上。   他平淡无奇的脸上忽然浮出了种奇怪的笑容,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下我的脑袋:“师姐,我在这里等一个人。他不来,我不走。”   我双手捂住脑门顶玩笑道:“你莫不是在等一个姑娘家,想还俗了?”   那种奇怪的笑容渐渐从他脸上褪去,铜钱大小的光斑透过白杨树顶交错在他身上,他蹒跚般一步一步向退去,在暗黄的土屋前慢慢坐下:“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师姐,宁执有如须弥山,莫执空如芥子,多保重。”   一叶白杨从树顶悠悠飘落,如同一道宽幕将景象缓缓牵下,叠交在一起深深浅浅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小师弟阖目静坐的身影像一座泥像,以一眼一丈的速度与我拉开。   我不由倾身向前,努力看清:“师弟……”   “师弟!”心一蹙,我如琴上撩开短弦绷紧了身子坐了起来。午后干烤的地气熏得我有点头晕,力一松又跪坐了回去。   “道长,你瞧奴家的手相。今年可能找到,找到个好婆家?”   腻得发甜的声音蹿进了我耳中,我怔忪地转过去,茶棚下面一群花红柳绿的姑娘间臭道士正衣冠禽兽地看这手相。   我扶着沉重的脑袋,周身围绕着合欢的清软香甜。嘶哑的蝉鸣一波一波尖啸在棚子左侧的枯树干上,这时间看起来和刚出成衣铺时差不多。   合欢花载着我飘到道士身旁,停在他肩头,我蹦起来使劲掐了掐他耳朵边:“喂,臭道士,我为什么在这里?”   他垂目煞有其事地看着那姑娘的手掌:“出了铺子后你被日头给蒸晕了,一直睡在这里。”他狐狸似的长眸子里斜出一点笑:“你以为你在哪里?”   叽叽喳喳的姑娘们陷入了沉默之中,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问:“道长,你在和谁说话?”   他微微一笑:“我养的小鬼,就在你们面前。”   俄而,脂粉环佩散得无影无踪。   道士松了一口气,端起一盏茶饮了一大口,满是不耐之色。   我抓着合欢花瓣兀自发着呆,刚刚与小师弟的那短暂一面难道仅仅是个梦吗?   “睡一觉睡傻了?”他翘着腿嘲笑道。   我木木地嗯了声,道:“你把她们吓跑了?”   他随手丢过来一张破破烂烂的白纸,和片大云朵似的地盖在了我头顶:“我就是要吓到她们。”   吃力地将它拉到身下,一个字一个字读去。白纸黑字,原来这是篇宁州州府发布的檄文,宁州州城最近闹了瘟疫,死了大批的人。州牧束手无策之下,只得广招江湖有识之士前去一试了。   “你是个道士又不是大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官府下的檄文,你接了榜要是治不好是要坐牢掉脑袋的。”我不得不提醒道。   他转即起身:“我不是与你说了吗?现在妖魔当道,你以为这瘟疫是普通的瘟疫吗?时辰不早了,所须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回去休整一日明天就该有人请上门了。”   怕再受了阳气蒸腾,回去时我明智地躲在了道士头顶的簪子里。   那朵合欢花落地前被他捏住,饶有兴味道:“小鬼配小花,留着回去给你当个飞行法器如何?”   我从他簪子里探出个头:“小鬼你妹,老子是话本里美貌与智慧并济,为奸人所害落入魔爪,受尽蹂躏、楚楚可怜、等待白衣书生搭救的凄艳女鬼!”   “嗖”,我又被关进了小黑瓶里……   往后看去,小镇离我越来越远,那处篱笆土屋晃荡在我脑子里。我翻身靠在瓶身上,是真是假都好,现在已经这样了我不能再回去了……   =============   回去的途中我蜷着打了个小小的盹,白天出行果然还是有些伤身。橘红的霞光穿透进来,我揉着眼打了个呵欠,抱怨道:“关这么久了也该放我出来了吧?”   没人应我,我飘出了瓶口,顿时被震在原地。   熊熊大火烧得乔木噼里啪啦,冲天火势像是要倒燃上天般飞舞在暮日下,偶尔火焰里传来椽木断裂的脆响。道观着火了……   我蹭地蹿了出来,我的肉身还在里面啊!!没冲出去,腰间的璎珞将我栓在了瓶口,不得挣脱,我急得眼都红了。   一道水龙从天而降,龙吟如钟,冲进火中,铺洒的甘霖稍稍遏制住了火势。继而连起的几条水龙横穿在道观之上,那火势一会退一会起,最终被强行压了下去。   素银袍子的按着三道未出的符咒从灰烬里走出,脸色阴沉不甚好看。   他说:“苏采,你的肉身不见了。”   啥?啥叫不见了,不是应该被烧了吗…… 第13章 第十三卦   大火熄去只余一地灰烬,卷曲的白木屑在胭脂色的余晖里乘着未散尽的热气飘向高空。翻找了一圈没有发现“我”的影子。   我茫然地跌坐在瓶子口:“那现在我该怎么办?”   没有了肉身的我重新变成了个孤魂野鬼,成为孤魂野鬼不可怕,但问题是生魂离体的我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个纯粹的孤魂野鬼。被同行排挤就算了,连最基本的投胎轮回待遇都没有,还要防备被不长眼的秃驴道士给收了。   他蹲在烟熏雾缭的灰堆里拨拨弄弄也不知在找些什么,一粒火星爆裂开,将他的袍子摆灼破了一个洞。他翻弄的手顿了顿,从袍角拈起一点东西来,眼神有点冷:“寻到这里来了。”   我探过脖子去,那是一点指甲盖大小的纸角。吹去黑灰,露出鲜艳的朱砂来,我道:“这……和你画的符好像。”   他轻轻一撩袖子,清风一送,将我扇到了一边:“你肉身既然已毁了,你我就此分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在我没意识地情况下,双手已先一步扯住了他的袖子:“你就这么走了?”   他回头冷淡地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你拉住我不放,难道真想被我炼化做了丹药?”   是哦,好不容易摆脱了他这个变态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还想继续跟着他呢?我缓缓松开十指,看着他提起无锋剑一步步走远,一袭素衣淡得融入了初升的月色中,再也不见。   晚间的风揉着藓苔的苦涩味道,我孤零零地坐在瓶子上面对着一地的残梁断柱,远方有狼对月长啸,地底有鬼在哭。天和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辽阔无际,对比之下我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渺小。我甚少有这样的自卑感,主要是之前很少有人来打击我,就算是在地府里有太师公关照着也没受什么委屈,弄得我现在有点接受不了如今一无所有的境地。   中途有个误入打扰我思考的荒鬼,一番搏斗后被我揍跑了,随后又陆陆续续地来了两三小鬼。直到这时,我才感觉有点不对劲,我又不是朵鲜花哪招得这么多蜂蝶?   “你个姑娘家就不害怕吗?”本该走远的人突然重新出现在了面前,手里拎着条有点儿眼熟的带子。   我一惊之下,没留神被个才化形的尸鬼咬了一口,痛呼间就见一道冷光飞过将它打成堆白骨。   捂着泛着青气的胳膊,我一声不吭地坐了回去,不去看他噙着笑的刺眼嘴脸。   一道小小白纱飞来缠在了伤口上,痉挛着的阵痛顿时纾缓了不少,我一把扯开丢到了边上。又飞了一道来,我继续扯了去……如此来往三四回后,我刷地站起来抱着瓶子想要飘走。   他淡淡道:“这尸鬼牙口间带着剧毒,用不了片刻你就被腐蚀得连渣子都不剩,你尽管走。”   我抱着瓶子在空中飞出三尺高,闷不做声地落了回去。在他将我包扎好我想要走时,他拭了拭掌心懒散道:“这咒须每日重施一次,七七四十九日后才能驱除你身上的尸气。”   要走的我再次坐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我娘说过,说话不算数的是猪。”   “……”   我淡定地看着苍月碧天、云飞星耀。   他还是带着那丝讨厌的笑容道:“我担心你一个姑娘家在这荒山野岭恐遇了不测才回头找的你,你反倒奚落我,你娘亲就没有教过你知恩图报吗?”   我平平道:“我娘没教过我对一头猪知恩图报。”实在禁不住冷笑道:“你留我一人在这里不就是为了瞧见我遭遇不测吗?这些鬼怪找过来恐怕也在你的预料之中。”   他叹息道:“原来你生气了,我以为你既然都清楚了我的意图是不会生气的,可见女子的心胸的确没有男子的宽广。”   我轻蔑道:“你有胸吗?”   “……”   他咳了咳将话题转移开:“道观无端起火起先以为是冲着我而来的,后来发现你肉身不翼而飞料想事情并非寻仇那么简单。假意离开后一试,果然……”   我打断他道:“这么说你有仇家喽?”   他浅浅颔首,神色飘忽一瞬,方道:“算有吧。”   我拍拍屁股:“那我还是投靠你的仇家去吧。”   “……”   ===================   我娘在临死前对我的前途很担忧,我爹坐在屏风外沉默地画着画,落笔时说“女儿像你,只有把别人闹腾死的份。”结果我娘真就放心地撒手人寰了,那夜白玉京连飘七天的鹅毛大雪初初停了,霄汉星子漏如珠洒,北方居帝位的紫微星却黯淡了光芒。天官们很慌张,因为自古以来天地异象总是和他们的脑袋相关。结果一夜之后,紫微星又好端端地挂在北天之中。对此,他们解释说是昨晚紫微大帝去太上老君那里讲经了,第二天他们就被发落出家做道士去了。听说有一个非常不甘心,跑到了隔壁寺庙剃度做了和尚以示反抗。   六年之后,我半夜睡不着出去看星星,亲眼看着那颗天上最明亮的星星从北方的天幕缓缓落下。第二天,我就死了。我娘曾很自豪地说我爹答应过她一辈子都不会骗她,从我在十七岁死了一次来看,我爹允诺的这句话就是个最大的谎言。   男人的话就和他们的心一样,皆是不可全信的,尤其是面皮花俏风流的男子。所以在臭道士掐指一算算出个我命里没有一分仙缘时,我情绪很激动。   “你这样的人渣都能做道士修仙,我为什么不能?!”如果最终找不到我的肉身,那修仙就是我剩下唯一的出路了。那六百年是真是假我不清楚,但留在丹田里的修为却是真真切切的。   他不以为然道:“仙根本就命中注定,有些人便是耗费了一生也是求不得,倒不如安分地做个凡人安享凡人之乐。”   “照你这么说,你们这些修仙的大多数不都是在白白浪费时间吗?”我坐在瓶中不服气道:“你们道家明知如此还广收弟子,可不是在误人子弟?”   他取下发上莲簪,幽黑的长发轻盈泻下遮住了瓶子,昏天暗地里只闻得擦掠而过的风声,半刻后是海水般咸湿的味道冲入了瓶中。从那分开的一线光景里,我似乎瞧见了徜徉着起伏的万里云烟。   惊鸿飞逝的一瞥被他覆上的掌心尽数遮去,他裹着风声的声音和抽丝般烟气飘入耳中:“一朝羽化登仙固然极好,但多数人入我门中为的只是一世半世成仁而已。一入道门,过往前罪都化渺渺,但求清心静气、脱于流俗。”   他这人   “当然,我这样天生骨骼清绝注定成仙的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的,哈哈哈哈。”   “……”真的是清玄君的前世啊,我万分确定了……   被他摇着瓶子晃醒后已是第二天的事了,此刻他已坐在一垂芙蓉泣兰的帘帐之下,或高或长的红烛燃在四周的赤红金柱上,掺着调笑嬉骂的丝竹模糊了调子。瓶子边精致的漆碟里烤着玖叶金兰的长调香,这香出自东边大乾,多由商贾世家上贡入昭越宫闱,寻常市面上已卖到了十金一钱。这样的气派除了皇家名门之外,在这世间也只有青楼才有了。   我虽在阴间仅过一小段时间不合格的青楼从业人员,也只接过清玄君这一个客人,但也学到了一些东西。比方说,男人们很喜欢将自己辛辛苦苦赚得钱花在女人身上尤其是不是自己的女人身上。他们喜欢看到那些女人用自己的银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给自己看,身上的东西愈是奢侈他们愈是满足。她们是扎根在他们掌心的花,以他们的血肉做养料,享受着他们的温柔呵护。   没想到六百年前的清玄君祖先也有逛青楼的癖好,更没想到他竟然有银子来买美人一笑。我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眯着眼随着宁州小曲轻哼的道士,他的指尖在扁平的酒碟边轻轻摩挲,霎时怡然自得。   我拢了团香雾在手里玩了会,眼皮没抬道:“你也常来青楼吗?”   “也?”他动了眉尖,然后嘴角微扬:“美人如玉,看着赏心悦目,让人愉快。”   我捏散了雾气,飘出了帐子,微微讶异。这道士不仅进得了这挥金如土的地方,坐的还是二楼雅席。下面的正厅灯火喧嚣,朱阑隔断出一方方坐席围着正中花开胜雪的琼花树,枝干上垂下千丝万缕的红纱,三五姑娘与恩客正将写好的愿签系在红纱之上。纵是欢场,也有一刻温情。   厅中既有衣着名贵的世家弟子与姑娘对弈作画,亦有形容潇洒的江湖人士怀拥美人畅怀欢饮,而人声稀寥之处有几个男子虽摆了一桌酒菜却不见有姑娘陪在旁边,有一两个交头接耳低声交谈,其他的都只顾喝酒。   要不是他们的容色太过肃紧,我以为他们几个大男人只是来这里借个地搞断袖的。   我无趣地飘回了二楼雅间里,四肢大敞地趴在一颗红彤彤的果子上。   他道:“底下有些什么人?”   我一一如实说了,憋了又憋还是道:“我真不大了解现在衙门里的人了,都流行来青楼谈公事吗?”   “他们是官府里的人?”他似不信。   我道:“来这里谈正事的只有官员,若是江湖在野的人必会招来熟门路的姑娘一做娱乐二做遮掩。官府里的人来这里当然也是来消遣,只是他们谈的事情定不适合姑娘们听的。何况,他们那般官家做派太过明显了。”我有点疑惑:“不过,他们为什么不来更清净的二楼呢?难道俸禄不够?”   “食君之禄却来此逍遥放纵,身为臣子,这确然有些不妥。”他好像也没意识到自己一个道士来这里也是很不妥的……   我托着下巴道:“这其实也没什么,昭越的大理寺和刑部还是挺宽和的。朝廷发下俸禄,下面的人把事办好就行了,管他是在青楼还是赌坊里谈。只是我个人觉得吧,在这里办事群美环绕,不大容易集中注意力,会出错。”   望梅止渴地嗅了嗅果子的香气,我续道:“若出的是大错,皇帝不杀他百姓也会杀了他。”   “从来百姓皆为官所迫,怎敢动手杀了自己的父母官?”他轻轻哂笑。   我道:“你是个道士没有多少文化常识我可以理解,但你也应该晓得自己国家的基本国史吧……”   “……”   “当初昭越的前朝是雍朝,雍朝最后一代皇帝其实算是个明君,奈何底下大臣一半奸材一半庸材。一道治水皇令下去,要过个大半年底下州府才能见到。这才导致了内乱丛生,义军连起。皇帝选不出得力的官员来就会失去民心,对皇帝失望的百姓就要放弃这个王朝,连供养他们的基础都不存在了他们不死往哪逃?”我说的有些口干:“即便皇帝及时罢免了他们,说到底还是百姓借了皇帝的手杀了他们。”   “这么说有个知人善任的好皇帝才是最重要的?”他道。   “这个话题好严肃啊。”我舔舔唇,砸了砸嘴:“我们换一个吧。”   他睨了过来,我着实认真道:“我刚才去看了,这里的姑娘都不大好看,还要银子,挺不划算。”微微一笑:“不如,我两双休吧。”   他手一抖,白瓷小碟连着酒盅被打翻在地,我眨了眨眼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回答。   我突地被一道气劲拦腰丢了出去。   ……   就算不答应也不要扔我呀! 第14章 第十四卦   曳如星海的点点灯火在我被弹出的那一刻突然统统熄灭,刚才还璀璨如昼的华丽楼阁乍然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琴师手下的弦铮地崩裂开,刺耳的声响勾起女子短促而尖细的叫声,老道的龟公忙着抚慰客人。   浓而醇的酒香在暖香的空气里绵延波涌,短暂的兵荒马乱后寻欢取乐的人们逐渐镇定了下来,嘈杂的叫嚷随之低了下去,到后来静的都能听到从翻倒的酒壶里流出的液体涓涓落下,敲打地砖的声音。那声音从初时的急密到现在一下一下的钝闷,愈发衬出楼里的静了。   今夜十六,月色本该最是明亮耀目,可盖着琉璃的天顶却无一丝光亮渗入,像有人将苍穹都遮住了。冲我的气劲不小,推得我昏头昏脑地一连滚了好几个跟头,腰间的璎珞撞得哗啦啦响,动静甚大。   我很生气还有点儿莫名其妙,这事不是他一直希望的吗?现在我如此善解人意地提出来了,苍天啊,为什么他表现得反倒像是我在侮辱他一样?!如有选择,我宁愿去侮辱个萝卜棒子也不要侮辱他呀。   楼下安静的人群里终有人开口道:“主事的呢?怎还不点上灯来,装神弄鬼的,想砸了自己的招牌吗?”声音来自于那几个官员待着的角落,即便些微慌张仍难改往日积威。   他一开口,立马有血气方刚的纨绔子弟高声附和:“这时节出这茬子事,我瞧着老板不想在这宁州混下去了吧?”   顿时楼中如开了水的粥一样熙熙攘攘沸腾了起来,女子们的嗔怒阮笑又如氤氲在夜色里的花香轻柔飘开。漆黑之中,倒生了别样的风情趣味。   这灯自然不是风吹的,我悬在八角宫灯下隔着一丈远看向那雅间里的身影,垂纱后的阴影兀自优雅地在自斟自饮,浑然不为外界的混乱所动。我从小与很多人打过交道,时间久了对人的心思我也能揣摩出一些来,可这个人我偏不知晓他在想什么。   “咦,灯笼亮了?”送油灯上来的小厮迟疑地往这边走来。   灯笼是亮了,但亮的不是火光而是碧青的鬼火,一闪一烁的扑照在我脸上。那个小厮的眼珠子鼓得和金鱼一样,凄惨的大叫穿透了整个花楼:“有鬼啊!”   我被人看到,我居然被人看到了!   楼下很衬景地和了一句:“死人了!”   这两句话合成的效果是“鬼杀人了!”   这事听起来是挺惊悚的,吓跑吓晕我都能接受,但随之而来那句“刘大人被吓死了!”我就不太能理解了,我长得有那么吓人么……   黑暗里的雅间传来一声轻笑,幽凉得像夜下寒露,轻轻念道:“起。”   所有尚冒着青烟的灯芯在同一时间燃起了火光,月光从天顶洒下,光明重新回到了楼中。小厮两腿打颤看了眼雅间,连滚带爬跑走了。   人流散的很快,偌大的华美楼宇里只剩了我和他一人一鬼,对了,还有地上两具尸体。鬼火灯笼还在故弄玄虚地亮着,被我一爪子给打灭了。窝着心头的无名火,我冲到下面,倒要好好看看那人是怎么被“鬼”杀了的。   靠在琼花树的那个死不瞑目的应该就是被吓死的刘大人,嘴唇和敷了层白霜样惨白惨白的。我不由地叹气,宁州府守于边疆日日面对烧杀抢掠的戎狄和荒漠上的豺狼,这些随时能取人性命的难道不比摸不到踪迹的鬼更可怕吗?就如道士所说一样,这样的心理素质还是早死的好。   而他这边的那个人,胸口插着一只长矢,两尺半长的箭身如今只剩下一尺不到的箭羽露在外面,白雪似的长翎微微发颤。单只看这些,这顶多算的上一起蓄意谋杀,与鬼无半点干系。可这只箭……   “两尺半长,齐雁尾羽,落的是伏虎悬鹰的图腾,这正是昭越前殿上将军百里越所独用的飞枭。这样的力道,这样的手法,除了百里越当世还能有谁?”道士先我一步拔出长箭,淡淡一扫玩味道。   我霍地起身,冷冷看着他道:“你糊弄吓吓别人也就算了,你算计我也没什么。但百里将军护守宁州二十余载、一世清名,纵是死后也是一代英魂,岂会害人?”   他讥嘲道:“忠君护主又如何?六年前还不是被昭越帝所迫死在宁州城外,一身忠骨埋于黄沙无人收殓。”   我霎时失语,一时说不出一个字来。权谋倾轧在朝政之中不可避免,那时昭越正逢国丧,皇帝疏于朝事才给了百里越政敌一个机会,借戎狄之手逼死了这个忠良家族的最后一个子弟。   “百里越……这里是宁州城?”我脱口而出道,百里越死前正是宁州州牧,我环视满堂锦绣:“你不是说宁州正在闹瘟疫吗?”   “宁州瘟疫确实在加重,但州牧为了阻止疫情蔓延严守城门,不让灾民进城避难。否则这些人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喝酒逍遥?”他抚着箭尾长羽漫不经心道:“过了此夜,怕这宁州城内也不能幸免了。”   “你什么意思?”我心下一惊。   他问道:“百里越死后宁州也闹了一场瘟疫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那次瘟疫持续了三个月,几乎整个宁州都被烧埋尸骨的浓烟所笼罩。正是如此,此后多年,户部拨给宁州的财款更比往昔多了一倍有余。   他淡淡道:“你若是百里越蒙冤而死,你甘心吗?”   我在他身后沉默了一会道:“我会不甘心,但百里越不会。”他那样的一个人,永远都会如烈阳炙热而温暖,我反问道:“那你呢?”   最后他淡淡道:“我是不会给敌人任何可趁之机的。”   ==========   这一夜我们没有寻到一家愿意开门的客栈,只得原路返回了人去楼空的花坊。地上的尸体仍旧躺在那里,看来不到天明是不会有人来收拾这烂摊子了。既然是青楼,自然不会缺住的地方。   道士肆无忌惮地连踢开了好几扇门,最后选了件装饰最华贵的睡了。我白天睡了个够,头脑清醒得很,看着他和衣往床上一倒也从瓶子里飘了出去。   他侧着身子枕着胳膊倦意缱绻道:“你想问什么留着等明天,如果……想双修的话”他摸出三粒铜钱在床上一抛,随手一摸,道:“今天不宜行床笫之事,也还是等明天吧。”   我:“……”好想掐死他,掐死他!   闷闷不乐地在床边坐了回,我爬到枕头上推了推他脑袋:“我睡不着陪我说话。”   他脸埋进枕面里,迷糊道:“可我睡得着。”   我一脚踹在他后脑勺上:“我管你睡不睡的着啊,我睡不着陪我说话啦。”   突然床上一动,两根手指拈着我的腰带将我捉了起来。手指一松,“啪”我掉到了光滑丝软的缎子上,正对上他挺直鼻梁,眸子微启一线墨黑的凉光渗出,薄凉的唇抿成似笑非笑的弧度:“闹醒了我就不只说话那么简单了。”   “……”   我向上蹭了蹭,不以为意道:“随你便。”反正我现在还没有你这张好看的脸大……   腰上的红璎珞一紧一松,被面上那一朵刚才比我还大的牡丹花眨眼间已缩成了掌心大小,吊在帐顶的十六瓣莲灯从遥不可及到近在咫尺,空旷无际似的床瞬间就狭窄起来。   夜莺的春啼飞出琼花树丛,织蝶的双翼扇起花蕊上的雪粉,子夜时分原本清晰分明的界限变得模糊,而迟钝的五官却敏锐灵活起来,就好像我似乎活过来了,也能感受到他有温度的吐息。   抽去了璎珞腰带,身上剩下的就是套白裙,它是昭越样式最简单的丧服。我还处在由小变大的恍然中,他绕着那条剑穗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儿道:“你挺适合这身衣裳的。”   鬼才愿意适合穿丧服,不对,我现在就是个鬼……   我木楞道:“你解开咒干嘛?”   他唉声叹气地敞开怀道:“你不是要双修吗?来吧。”   “……”   对峙了一会,我脸红道:“那个这个……”   他挑开一只眼。   我朝他蹭近了一寸:“我能把你打晕了吗?第一次人家害羞啦!”   “……”   片刻后我被绑了回去,他两手一合将我包在掌心里,恶声恶气道:“睡觉。”   我是不是伤了他的男性自尊了……   被抓的牢牢的我听着他绵长平稳的呼吸,渐渐也合拢了双眼,依偎着他手掌睡着了。   ==============   第二日我是被楼下的喧哗声吵醒的,相距不到几寸的那张脸上眸子还是合着的,睡颜平静。我迷糊着从他手里爬了出来,走了两步被他的胳膊给绊倒了。房门被有节奏地敲了三下,我坐在他胳膊上揉了揉眼,又敲了三下,挣扎着飘过去拉开了门。   一群人呆若木鸡地立在门口,我也傻了,他们是谁?   其中一个戴着儒冠的青年人颤声道:“门怎么会自己开了?”   哦,他们看不见我来着的。   “门外是谁?”道士睡意缱绻地在内间倦倦道。   领头的中年男子回过神急忙扬声道:“里面的可是接了檄文的道长?”   那卷破破烂烂的檄文无所依托地飞了过来,他道:“这个?”   这群人又呆了呆,那人再开口时面上已带了几分恭敬叠声道:“正是正是,宁州州牧百里大人特派小人来请道长前去州府详谈。”   百里大人?我现在对这个姓特别敏感,暗自奇怪,宁州州牧不是吕文昌吗?   “现在的州牧大人可是百里越将军的弟弟,百里玥?”出来的道士白衣在身,清剑伴侧,再配上长眸剑眉,果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模样,哪怕他其实是个心狠手辣没脸没皮的混球。   这是个以貌取人的时代,一个长相猥琐的世外高人与一个俊美出尘的猥琐神棍,人们会更愿意相信后一个。   “听闻道长昨夜在此地驱走了作恶的鬼怪。”在路过那两具已被麻布盖住正要被抬走的尸体时,州府小吏忽然开口道。   打扫场地的一个小厮朝道士投来一个热切的眼神,又害羞地低下头去。   ……   我趴在他簪子上哈哈哈道:“他好像看上你了哎。”   他顿了顿步子道:“若说鬼怪,这俗世的随处皆是,哪是贫道一身能驱除的尽的。”   那几个人僵硬了。   他做不在意状扶了扶簪子:“譬如,现在你们面前就有一只。”   我也僵硬了…… 第15章 第十五卦   百里玥这个名字在昭越是陌生的,很多人都只知道百里世家最后一人是殿上将军百里越,却不晓得人间还有一个百里玥。而我在初识百里越时就已先一步见过百里玥了,记忆中的百里玥,总是一副怯怯的样子,比我还像个女孩。   百里家历代辈出良将,百里玥因为天生病弱和身份的缘故,注定受不到多少重视。我第一见他,他一个人被塞在一团笨重的棉衣里蹲在雪地里堆雪兔子。他的手很巧,当两粒黑棋子被镶入抹开的眼窝时,那只小兔子像是活过来一样。   或许这一幕在脑海中的印象太过深刻,而在时隔数年再次见到他时我几乎认不出来他了。演武场上上银光战袍在阳光下折着刺目冷光,缨须长枪快得像是道撕裂长空的霹雳,收枪时一排木桩纹丝不动,转身刹那齐齐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大人,揭榜的道长到了。”带路的官员唯唯诺诺道。   他回过头,五官还是那秀致的五官,可脸上已不复往昔的虚弱苍白。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眉心皱起的浓浓煞气,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转念一想,十来年的时光,昭越皇帝都换了两三个,一个人变变性子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   他阴晴不定地盯了我们一会,手里的长枪在虎口间来回转动。端这架势,他是不是想要一枪捅死臭道士……   好半天,他居然缓缓行了一个礼:“此事就拜托道长了。”   我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百里玥说是这宁州州牧,但好像并不管多少政事,至少在我们来宁州府衙这一天他只是匆匆与我们见了一面,余下关于瘟疫灾情的事全部由那个去接我们宁州府吏交代。   第一天晚上我穿梭飘行在各个院子里希望能偷听到些墙角八卦娱乐娱乐,中途吓跑了两只猫一只狗就是没见到一个活人,入夜的宁州府宅和座死寂的荒坟一样。屋屋门户紧闭,连油灯都不点上。   到了倒数第二进屋子时我已消耗完了所有兴致,正准备折路返回时,西边屋子的一扇角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侧身蹿出来。我收回迈出去的步子,重新蹲在了墙根下。   “今夜多谢陆兄的款待了,等疫情过去小弟再请陆兄往蜀中一游。”陆兄,不就是那个去花坊接我们的府吏吗?   “若真有那机会,必是托劳贤弟照应的。唉,只怕这时疫一时半会过好不了了。”   “今早陆兄不是去请了个据说颇有神通的道士回来吗?”那人讶异:“我听闻大人素来厌恶这些神鬼之事,不知这回怎?”   “这不是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况且那日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门槛里的人压低嗓音:“不瞒贤弟,那箭确实是百里将军的飞枭。”   “你是说这瘟疫真是百里将军的怨魂作祟?”   “嘘,切莫张扬。”陆府吏慌忙地往外扫了一圈,按住那人的手:“贤弟糊涂了吗?别忘了大人还是百里将军的弟弟。”   这番谈话到后面就开始探讨蜀中的美食美景与美女了,一路飞去直往哪家青楼姑娘床上功夫更好这种十八禁话题滑去。我掏了掏耳朵,打消了吓他们一吓的念头,准备回去问问道士那鬼是否真的是百里越。   拐进正中长廊时静谧的府邸中突然传出一阵幽然箫声,箫声很低呜呜咽咽得近乎于风声,陡然在子夜时分响起诡异得让人全身发毛。吹箫的地方离我不远,就在我身后宁州府衙的最后一进屋子里,那是百里玥的寝居。   一般小说尤其是恐怖小说里,遇上这种情节是万万不能去一探究竟的,因为吹箫的百分之八十是鬼剩下的可能性是各种杀伤力极大的精神病患者,而去探究竟的人往往都会光荣成为炮灰。   但这种情节到了好奇的人本身就是个鬼时就会急转直上,炮灰属性的悲剧配角翻身成为具有不死光环的主角。对于安慰我自己,我一向很在行……   百里玥的房门是紧闭的,箫声仍旧一高一低地从门缝里泻出来,月光照出他在窗纱上隐约身影。许是月色太过低迷或者他吹箫的技术十分风骚,那个身影显得微微扭曲僵硬。   我突然在窗外止住了步子,白天见到百里玥时那种恐惧感又一次袭上心头。他是个人没错,但他身上煞气太过逼人,那是种好像从千人斩万人戮里浴血过后的阴煞之气,逼得我这个鬼都有些寒颤。   他往复循环地吹着同一个曲子,没有歇气没有停顿,若不是月影由东向西,我以为时间几乎凝固住了。我觉得自己是太敏感了,虽然现在我暂时不来葵水了,但也许女人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情绪上我还是要经历的。大多数玩音乐的都比较文艺,挑在子夜时分大概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文艺些。   我挠挠脑袋,转身要走,箫声蓦地停了。像是有条蛇从脚踝爬了上来紧紧缠住了我的双腿,我迈不开一步,粘腻湿重的感觉贴在背后,冷涔涔的。身后好像有双冰冷的眼睛锁住了我,可窗户上百里玥的身影一动未动,保持着拿萧的姿态。   那背后的是谁呢?是人是鬼?人的话我自然不须顾忌,若是鬼,难道是百里越?   我被自己这个想法给惊了一惊,什么时候起我潜意识里已认为若有鬼作祟就是百里越了呢?   思绪紊乱时,我瞥见了一只虫子,一只短短胖胖的白虫子。我不怕虫子,但我怕有很多条密密麻麻腿的虫子,鸡皮疙瘩顷刻掉了一地。虫子嘴里伸出的两个倒钩的牙齿锋利得像刀,它像在窗楞上迷了路,想要往窗子里爬却又时时往这边转来触角。   最终它放弃了窗户,而是往我这边爬来了,我有点儿崩溃……   可奇怪的是,它往这边越近,背后那道压力就越远,似乎对它颇为忌惮。这么一远的结果就是虫子在半途停了停,调转的方向往我这边爬过来,那对看上去咬人很痛的尖牙一寸寸逼近,我头皮一波一波地发麻。   “嘎”檐角疾飞出一只白鸦,快如闪电地叼起虫子,仰头咕噜一声吞进了肚子。它扁了扁嘴粗哑叫道:“灯没油了,滚回来。”   我:“……”   “噗”白鸦化成长燃烧的白纸徐徐飘落,落地一刻我脚上的束缚也消失殆尽,我顺风顺水地滚回去了……   当我飞出院子时,窗子上那道宛若泥塑的身影转了过来,抬起了窗户,我好像看见了好多好多只白虫子……   ========   回到客房,道士果然坐在黑暗中,他握着一卷书指了指瓶子:“是我塞你进去,还是你自己主动点?”   我装作没听见,直扑大床做尸体。腰上的玉佩响了响,我有气无力地从喉咙里憋道:“别动我。”   他坐了过来,提起我悠悠道:“你胆子倒不小,白家的鬼虫也敢招惹。”   我被晃得乱七八糟,终于没忍住对着他:“呕……”稍稍回想到刚才那数不清的虫子,我这一呕就没了个尽头。   他面色不善道:“你看到我就吐是什么意思?”   “……”我挣扎着想解释,可话到口边就又是:“呕……”   他:“……”   我如愿以偿地被甩到了柔软的床褥上,我抱着被子的一小角边呕边含糊不清地□:“太恶心了,太恶心。”   他的脸色从不善变成了铁青,看样子想要揍我。他的手是抬起来了,但,他没有打我,却伸出一个手指探向了我的胳肢窝……   我被挠得边笑边呕,左右打滚,泪花飞出眼角,气都快笑没了。   “我错了,错了。”我攒了一丝力气连忙哀求道。   他斜依在床头点头道:“你是错了。”手随之松开了:“说说,错在哪里。”   我悲愤道:“我不该丢下道长你一人孤苦伶仃于黑暗之中无灯可用、无书可读,让这黑夜玷污了你的冰肌玉骨。”   这回他好像真要揍我了,连那该死的小黑瓶都招过来了……   我飞身上前扑到他肩上,将脸蹭了蹭他脖子:“下次我再也不会了。”   常在江湖走,哪能不卖萌?   他冷凝的眼角有松动的迹象:“下次是几次?”小黑瓶被他放了下来。   我趁势而上:“下次就是以后都是,永永远远都是。”   “是么?”他轻声道,唇边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腰上一松,一缕轻烟飘起。   跪坐在他腰上,看着撑在他胸膛上正常大小的双手我有点懵,舌尖打结:“你,你又要干什么?”难道他还想引诱我上当受骗,逗我玩吗?   他将我垂下的长发分到肩后,淡然道:“睡觉。”   我:“……”   我镇定下来道:“好。”说完,双手一扒,撕开他的衣襟,露出大片晶莹白玉似的胸膛。我被这片醉人□给炫得晕了晕,在他衣服上擦了擦手:“生手上路,多包涵。”   他的表情有些茫然,接而是醒悟后的恼羞成怒。再然后,没有然后了,我被踹下了床……   摔得七晕八素的我迷茫想,难道他说的睡觉真的只是单纯的睡觉吗?   初来宁州的这个夜晚,我可怜兮兮地蜷在地上度过了。梦中我梦见了太师公拿着本春宫图,和唱戏一样气吞山河吼道:“不双修,就死!”   惊出我一身冷汗……   ============   瘟疫当头,宁州州城内虽光景有些暗淡,但人们情绪尚算得上稳定。随着道士没有目的地转了一圈在酒楼吃午饭时,我发现广大学子们还有心情针砭时事骂狗皇帝,让我很欣慰。   “听说白玉京又出大事了?”   “连皇帝都换了,还能出什么大事?”   “夏长侯的小世子被逼殉葬了!”   “咕咚。”我从道士的簪子上滚下来了。 第16章 第十六卦   每个人的童年都会有一段阴影,夏长侯的小儿子就是我少年时期那段不可磨灭的阴影,没有其他原因,只因他是我的未婚夫……未婚夫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个猪一样的未婚夫!   我六岁认识夏季贤,七岁与他订婚,十一岁他离京远游,相识五载,每一天他的体形都在从长往宽发展。我每天在私塾里听着他能掀翻屋顶的鼾声都忧愁不已,新婚之夜我会不会被这头猪给压死呀!奈何夏长侯家大势大,这桩包办婚姻我反抗无能,只能每天想着法子躲着这位爷。   有一天私塾下了早课,他堵住了我,泫然欲泣问道:“你好像很讨厌我?”   我从被他挤得严实的门缝里抽出手,背顶着太学老师和一班学友的炙热目光,眼神游移:“这个,你发现啦?”   “……”他噎了噎:“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他对了对香肠一样粗的手指:“我很喜欢你呀,我和你不是……”   那时候年纪小,脸皮还没长到现在这么厚,只觉得有个这样的未婚夫已然很丢脸,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表白简直丢完了脸,急急上前一步,面沉似水:“我告诉你,我和你什么都不是,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他肥硕的身形晃了晃,哭着问:“为什么?!”   我一个字一个字道:“因为你太胖了。”   说完夺门扬长而出,第二天我在私塾没见到他,后来随我爹参加中秋晚宴时才晓得夏季贤他去游学了,至我死时也未归京。六年间音讯全无,一朝得闻就是他被逼殉葬的消息,着实让我大吃了一惊。   不过,他被逼寻谁葬来着的?   “这夏小世子不是在大乾游学吗?这么多年在外,一回来就逼着他殉葬,这新帝就不怕济州的夏长侯反了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就是夏老侯爷亲手将小世子绑着送上了白玉京。”   “这又是如何说道?”   执扇的书生甚扮作风流状地摇着扇子:“还不是那桩陈年旧案欠下的情债。”   所有人的脸上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其间更有女子怨愤道:“世间男子没有一个可信的!”   这个剧情貌似不大对啊,好像我才是那个抛弃了他的负心人……   “不对不对,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听说夏小世子是主动殉葬的,殉的也不是他的未婚妻,而是我们宁州的州牧百里越。据闻,那年夏世子游历来我们宁州,对百里将军一见倾心,二谈相知。奈何前有伦理大义,后有一纸婚约,小世子含恨千里而去,时至今时才得闻百里将军已死的消息,故而殉情了。”   “……”   众人俱寂,我这回真的是滚下来了。   道士喝茶的手轻轻一斜,我顺理成章地跌进了杯子里。碧青色的茶汤微微晃荡,我在杯底躺着发了会呆,一个翻身趴在杯子边上道:“我想去白玉京。”   他的目光还停在那些交头接耳的人们身上,波澜不惊道:“去那里作甚?”   “回家啊。”虽然从现在情况来看,那个家我是不能回的,但要我眼睁睁看着夏季贤莫名其妙地死了也做不到。怎么说他也是我的青梅竹马,虽然是个体形庞大的竹马。   他调转过来视线,似笑非笑:“你不去找你的肉身了?”   我迷茫道:“难道它还能找回来吗?”   ……   关于回白玉京这事儿,他并没有应下来,我看他沉郁的脸色便暂时按捺下来没再提了。宁州城里的景况一切安好,一连两日有什么不太平,让我再次对道士所说的产生了怀疑。府衙里的官员仆役再见着道士眼神也轻慢了很多,和我看他眼神差不多,那就是他果然是个混吃混喝的骗子啊。   道士喜欢晚饭后看一个时辰书,有时我会和现在这样坐在他肩上一起看,偶尔他兴致好时会给我说些神仙故事。别看他大多数时候都一副冷漠少言的模样,但说起这些神仙精怪的故事却极为生动,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你也是个鬼,为何不信我所说的呢?”被我冷嘲热讽过后,他搭起书与我较起真来。   我晃了晃两条腿,鄙视道:“我信有神魔,但不信你和他们喝过酒聊过天。说起来,你也不过是这天下千千万万个普通修道人之一。对了,你是哪个师门出身的?委羽山还是长清门?”这两处是世人皆知的清修大派,分别位于昭越和大乾境内,门下弟子遍布各地。能开宗立派的总要有点手段,这是个人唬人的世界,唬得住老百姓的做是帝,唬得住凡夫俗子的就成了真神仙。   他的眼神被垂着的眼睑遮住,但语气却流露出一丝别样的冷淡:“小门小派而已。”他像是看出我接下来要追问般,简洁地跟了句道:“东海镜阁。”   东海镜阁,我心一抽,三三两两的只言片语在脑海里慢慢浮出来,却太过模糊怎么也抓不出它清晰的模样。那是些久远的字句,好像还是偷听到的,到底在哪里听过的呢?   “道长是在和谁说话?”安静的房间内平地一声雷地响起了百里玥的声音,这个人怎么比我还像个鬼,出现一点动静都没有,吓得我心乱跳。   道士却似早已知晓他会过来一样,卷了书在袖子里,斟了一杯茶平静道“贫道豢养的灵鬼罢了,不知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我注意到桌面上自饭后就摆上了两个杯子,这么说臭道士早就知道百里玥今夜会来了?   跨进门的百里玥自进门来就让我感觉有些奇怪,待他落了座与道士说了一会儿话我终于发现了是哪里奇怪了。大半夜的他怎么还是穿了一身银袍铠甲,好像随时都要上战场一样。   “道长可否请她出来一见?”百里玥似乎对我这个“灵鬼”格外感兴趣,话题绕了几圈还是绕到了我身上。   我有些紧张,因为我不是怕吓到人,相反我有点儿怕现在的百里玥,那天晚上的箫声和窗影还盘桓不散地留在我脑子里。房里仅点了一根白蜡烛,白花花的烛火将百里的脸照得半边惨白半边晦暗,咧开笑的嘴里牙齿森森得白。   道士瞟了我一眼,我怵了怵,然后拼命摇头。   他很快收回目光,竟爽快地答应了“好。”只见他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沾了两滴茶汤,在百里越眼前一划而过:“破。”暮春新柳的清新味道点点滴滴散开,清扬浊沉,空气刹那通明了许多。   我委顿地坐了下去,其实见个人我也不会少块肉,但我实在讨厌他从不顾及我的意愿,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   百里玥的脸在道士手指挪开时又白了几分,但也只是白了白,既没有惊呼也没有失色,呼吸都没急促起来。他真是淡定啊,淡定地让我这个鬼都自愧不如。我没精打采地抬眼看了看他,奇怪地发现他的目光所投之处并非我这里,而是门口。   门口……门口没有人,也没有鬼,但正对着门口的对面房顶上却立着一个阴影。我立刻反应到那是我的同类,是个鬼,银甲长弓的高大身影如一团浓黑的雾气静静地立在檐角,看着我们……   “哥哥……”百里玥盯着那个身影看了会,突然失魂落魄道:“哥哥,果然是你。”   道士摆在桌边的无锋剑震鞘而出,滑出道一闪即逝的白芒,刺向那个黑影。无锋剑没有碰到那个鬼,反倒被他射出的羽箭迎面打退回了半丈。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绘着火鸟的朱符拖着火星从道士指间弹了出去。这道符从他拿出时我就知道并非普通束缚灵体的符咒,符上的灵力爆烈。道士不想捉他,而是动了杀机。   那道火符被我在半途截了下来,在轮回殿点了六百年的灯我多少不畏些火性。符纸握在手心里,困在符中的朱鸟挣扎着尖叫,烧得火星肆起噼里啪啦响。我不敢回头去看臭道士,也不敢抬头去看眼前的“百里越”,进退维谷间道士已纵步而上,而那个“百里越”也很及时地消失了痕迹。   灵符烧透过我的双手,黑乎乎的一片,虽然看不见血肉模糊的样子,但透骨的疼痛还是让我两眼昏黑,如跗骨之蛆,甩也甩不开。他横握着无锋剑,白玉片儿般的剑身上一道撕裂开的划痕清晰可见。他立在两步开外,就那样冷冰冰地看着朱符烧着我的双手。我头一次感受他身上如此强烈的杀意,连初遇时他捅了我一剑时都没有,或许是因为此时他的眼神里充满着憎恶吧……   我疼昏过去前,听到一声清脆的铜锣响敲破了宁州寂静的夜晚,更夫撕心裂肺的叫唤伴随入骨的疼痛刻进我昏沉的意识:“死人了,发瘟了。”   瘟疫最终还是传入了宁州州城里…… 第17章 第十七卦   从那夜我擅做主张放走百里越,我已经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净瓶里三天了。火符烧焦了我的双手,凝固的血筋裹着露出的白骨,狰狞慎人。我蜷缩着躺在瓶子中,半边身子都躺得麻木了,脊椎骨又酸又疼和蚂蚁钻进去骨头缝里一样。可一想到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时预备撑起身子,结果痛得钻心剜骨、浑身剧抖的那种感觉,我就连挪一下身子都不敢。   净瓶被道士施了咒,明净透澈的瓶身被抹黑漆般黯淡无光,漏不进一缕光,也传不来一点声响。值得庆幸的是,我从小接受的教育让我不畏惧这些寻常女孩子家害怕的东西,黑暗、寂静、孤独。但我怕疼,疼得我想哭,可我又不想被臭道士看到自己鼻涕眼泪横流的狼狈模样。我的父亲告诉我,在敌人面前愈处于弱势就愈要表现出无所畏惧的模样。眼泪博不得对方的同情,毫无用处除了让对方更加轻视你。   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将道士看成是自己的敌人,甚至对他产生了一种无理由的信赖。经过那夜,我大彻大悟,他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修行之人,而我是个鬼,一个靠近生人就会不自主吸取他阳气的鬼。我两是命中注定站在对立两边。   又过了一日,其实我也不太确定时辰走动,只是凭着大致的感觉算着时间。一个人被关着的光阴比较难熬,或许也才过了几个时辰也不一定,所谓度日如年,不过如此。   我不能动,自也不能打坐运气,只靠着一点灵脉流动缓慢治愈手上创伤。符咒上火性太烈,所以我努力到现在的结果就是伤口由鲜红色变成了粉红色,看起来像是一块猪肉从一分熟烤到了八分熟……   一气之下,不管不顾地调动了丹田里的全部灵力,结果那块八分熟的猪肉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你妹,还没一刻钟前的模样看起来好吃!   好吧,也不是全无益处,至少冰镇之后没那么痛了。我勉强地安慰了下自己,头一歪望着乌漆漆的瓶口,他会不会把我关进小黑瓶里随手丢在角落里,时日长远就忘记了,然后我就永远待在这暗无天日中了。如果我的人生是场喜剧,那么我就安心地等待着某天某个白衣书生打开瓶子好让我以身相许;如果我的人生是场悲剧,好了,现在就已经结局了……   “这道爷真是奇怪,平时从不在白天出门,非要等到上了灯才消失得无影无踪,害的我们想休息都不成。”   “嘘,听说这道士是有两下子的。府里的医官用了他的丹药和符纸,城中得了瘟疫的都有所好转。”   坟茔般的死寂中突然响起了两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冬日炸雷一样将我狠狠炸了个激灵,一激动想坐起来,结果手才贴在瓶底就“嘭”地一声全身抽搐着倒了下去。剧痛贯穿全身,我一个劲没缓过来差点又翻着白眼撅了过去。   在我自己折磨自己的空当里,那两个姑娘走近了过来,随后凳脚与桌脚轻碰在一起的声音、纸笔收拾声络绎不绝地传来,看样子是来清扫房间的丫鬟。突然瓶身晃了晃,周围乒乒乓乓的响了一片。   “呀。”一个丫鬟轻轻叫出了声。   另一个似翻捡查看了下,道:“没事,都是些用尽了的朱砂瓶。应该没用了,一同清理出去就是了,动作还不快点。”   “水漾,你有没有觉得这房间特别阴凉?”打翻瓶子的丫鬟收拾了两下,颤着声道:“我听人说,这道士养了小鬼。你说他有没有带走?”   她说的好像是我嗳……我瞧了自己的鬼样子,实在找不到什么值得她这么害怕的。做鬼做到我这份上,也算是一种另类的登峰造极了。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给刘哥的针线活还没做完,好了好了,干完回去了。”叫水漾的姑娘声音声音放的好大,哗啦啦地一扫,我与那些朱砂瓶被兜到了一起,咕咚落进了一个袋子中。多亏我有先见之明,使了个法子把自己黏在瓶底,虽翻天倒地地一通滚动,自己依旧纹丝不动。   我被扔了,通过两个丫鬟的交谈,我了解到自己大致是被扔到了宁州州牧府邸后院门边的一个角落里。过了不久,收集拖走废物的牛车铃铛响在了院墙外。布袋一拖,我和那些瓶瓶罐罐被使劲丢到了车板上。被掼来丢去的这一系列经验告诉我,道家出品的净瓶质量有保证。   牛车晃悠悠地走着,晃得我几乎要睡着了。突然车身没预兆地向左倒去,赶车人惊慌地骂了两句,看样子是拉车的牛踩到了不知谁扔在路上刀片。这一歪,净瓶急剧向下方坠去,我的心相反地快冲破喉咙了,尽可能地缩紧自己的身子。   瓶子没有如想象中一样砸在了地上,它落得很稳,很平。   “哪里来的小东西。”揭开瓶口洒进几粒星光,还有一双比星子更明亮的眸光。我被一股暖洋洋的气流托了出来,突破了一连几日沉闷到窒息的黑暗,重见天日。   “好可怜的小家伙。”他伸出根手指小心地托起我一个胳膊,看了看我的手,眸子半眯:“怎么伤成这样子?”   我入神地瞧着那张堕仙似的脸,木头木脑道:“被狗咬的……”   “哪家的狗这么不听话?好了,你要不要随我回家?”   咦,这副拐卖清纯美少女的口吻是什么?   我略一思考,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他山水墨画一样仙气四溢的脸撇出丝笑意:“你不想疗伤吗?”   我又思考了下,还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娘告诉我,不要随便跟怪叔叔回家。”   “……”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我对所有的修仙者都有了不自觉的抵触感。虽然这个人的气度相貌看起来比臭道士端庄正经的多,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并不清楚也不须清楚。   “既然这样,那也只能如此了。”他苦恼地皱了下眉后,盘腿就地坐下,贵重素白的袍子拖过湿润的泥地,抹了一团又一团的乌黑。他好像没看见一样,道:“我在这里给你疗伤,还不坐下。”   我喃喃道:“这里?怎么疗伤?”突然我想到了什么结巴道:“这、这个,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嗯?”   我既震怒又羞涩道:“你可别想蒙我,我近来看了不少你们修仙秘闻,里面一进行到疗伤情节就开始‘相对而坐,褪尽衣裳,两掌相合’之类的了!你别想对我不轨哦,要不然我打的你永远都不能出轨。”   “……”   小半柱香后,我放下了心。他说的疗伤就是正儿八经的疗伤,没有附加任何色、情动作在里面。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我的腰上还栓着那根该死的腰带被束住了体形,所以疗伤的形式是我伸出双掌对上他的一根食指进行的……   淙淙流进体内的术力温和而纯净,烧尽骨肉里的符咒之力渐渐被驱散干净,翻出的皮肉逐渐贴合在一起,最后平滑如昔不留一点伤痕,甚至比以前还灵活了些。   我欣喜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诚恳道:“多谢公子。”   “不用谢我。”谪仙优雅地屈回手指道:“反正你也活不过一年了。”   “……”我先是一惊,后又茫茫然道:“我不是早死了吗?”   “人有寿命,鬼亦有。”他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袖摆,露出的一寸内袖上用银灰丝线勾出半片莲花:“你以生魂之身游荡在阳间,如果不回归本体,最多一年时间便会消耗殆尽。”   “消耗殆尽?”我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是啊。”他站起身,纵然白衣上蹭了污迹点点依然难掩仙风道骨之姿:“比魂飞魄散还要干净,慢慢地灯枯油尽,直到在三界中再寻不到一丝痕迹。你既不愿随我回家,那我就先走了,近来这附近的疫鬼越来越多。”他沉了沉眼:“之后恐会更多了,你一个人多加小心。”   “公子留步。”我出声喊住了他。   “怎么?想通了要随我走了?”他回头,月白绸缎松松束着的乌发被风撩起一缕,红唇白齿,叫人心折。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若可以,公子可否留下名讳?”   “你想报答我?”他稍一费解立刻明白了过来,笑一笑:“若要报恩不急这一时,况且……也不急这一件。你若真想知道,我是东海镜阁门中人,师父赐姓为沈。”   然后,他就走了……   我微张的嘴只得重新闭上,我想说的是……公子,我很急啊,没准一年后我就翘辫子了……   等等,东海镜阁,这不是臭道士的师门吗?! 第18章 第十八卦   谪仙公子的离去和出现一样都是悄无声息,在我琢磨着东海镜阁这鲜见的名号时已翩然隐没于了黑暗中。手指轻轻贴上唇,指尖一点艳丽暖香。这是红莲的味道……   夜里下了雨,我坐在一角屋檐下瞧着青枣大小的水珠子从高空落下,幽然无声地贯穿我的身体打在青石台阶上,砸碎的水粒向四面八方飞溅去。街口焚烧的艾叶浇上雨水,滋滋冒起条细蛇似的长烟,缠着苦涩的药味飘了过来。   青灰的烟雾穿梭在我身体里,仿佛和我融为了一体,风一刮,瞬间消散进鸦羽色的夜里。我恍若有种错觉,自己也和这烟雾一样散去了。在地府里做鬼时和做人没什么两样,人间有的那里也有,要当值要劳作。可在阳间,身为鬼与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姓沈的道士说的不错,子夜时分游走在城中的疫鬼确实不少。得疫病而死的人大多瘦如枯骨,那些一把把干柴一样的鬼魂如蜘蛛般攀沿在墙角楼檐上,吱吱作响地转着脖子往窗缝门隙里窥探着。它们这种耗尽元气的鬼,对于活人的阳气有着本能的渴望,特别是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亲人。   得疫病而死的人化成疫鬼,疫鬼再吸走活人的元气,如此恶性循环下去,不出一个月这里就是做枯骨横行、厉鬼泣夜的死城了。真可怕,我抱紧双臂缩紧身子,寒气从心底升起。   咯咯咯的喘息声忽然响在身侧,我猛地抬头,两三步外正站着个萦绕着青黑疫气的鬼魂,颧骨高耸,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两点墨绿鬼火。它在观察我,或者说伺机捕猎我。采补同类在妖鬼界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弱者若没有生存办法,稍不注意就会被强者采补成为自身修为。我捏紧袖子,身上的法力被那条剑穗锁了大半,现在这样的境况我别说打过它就连逃走都是个难题。一个疫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丈远外满街的疫鬼。   它谨慎地往这边走了两步,摇摇晃晃的骨架哐哐当当,腐烂的臭味远远传来,招得树上不眠的乌鸦兴奋不已。我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同时分神留意不远处的动静,雪上加霜的是巷口已徘徊了一两个向这里张望。面前这个也注意到了自己同类的威胁,嘶吼一声就扑了过来,我想都没想飞身就冲了出去。冲的方向正是厉鬼当道的主街,两三个我逃不掉,但一大群乱起来说不定还有机会浑水摸鱼地溜掉。   现实总是达不到理想的高度,在蹿入鬼群中前的一刹那,我被捉住。我听到脖子后面毛骨悚然的咕咕声,泥土和腐肉的腥臭堵住了我口鼻,丧服的广袖和裙摆缠在那两只黄绿的爪子里。我使劲挣了下身子,换来的是它更紧的箍束。   周围没有一个活人,就算有活人也救不了我,看来我是连一年的寿元都没有了。在这生死关头,我突然出奇的冷静,甚至冷静到回想起了上一次自己死时候的情景。那天太华寺正在为观音做寿诞,我也去了给大师兄捧场。出门前身边打小伺候的燕一看天冷就奉杯米酒给我暖身,许是那酒后劲大了,到了太华寺没多久就头晕脑热。告了大师兄一声后往后山吹吹风,顺便见个人,没想到等的人没等到,反而在悬崖边上失足落下去了。   疫鬼喉咙里的咕咕声越来越近,我仿若回到了坠崖时的那一刻,无限地向在坠落,坠落……疫鬼朽木似的喉骨停在我额头上方,菱形的箭头穿过了它对准我的眼睛。   抓着我的手松开了,那具腐朽掉的身体一节一节垮了下去,啪最终碎成了一地灰烬。我低头看着灰烬中的那只长尾羽箭,缓缓抬起头来,对面楼檐上的黑影却没有放下弓,接二连三的飞矢坠星般纷纷而下,那尚在觊觎着徘徊的疫鬼没发出一声哀嚎就粉碎着倒下。   “好了,百里。”我抻了抻皱巴巴的袖子:“生前都是宁州百姓,你何苦让自己难过呢?”   站在檐角的人影依言慢慢地放下弓来,他侧脸看了一眼我,竟转身又要走。我连喊数声都不见他有停的意思,一捂脸呜呜咽咽道:“你个死鬼,不要人家了。走,你走!再也不要来见人家了,亏得我为了你受苦受难,差点连命都没了。”   “……”   一会后,我和他一高一低地坐在了宁州城楼上,对着茫茫大漠孤月。他挽着长弓,明亮的眼睛瞧着沙山头的月亮熠熠生光。   “真没想到,你我居然还能见面。”我欷歔不已。   他已有了细纹的眼角弯了弯,没有说话。   “当年那件事是父亲做的不妥当,而那时的我被禁了足半点办法都没有。”我仰头看着他:“我说这些并不是希望你能原谅我父亲和我,只是他们说这城中瘟疫是你含冤而起……”   他眼里的光慢慢熄灭了,笑容也泯去嘴角,五指一紧,弓弦嗡嗡。   “拿死人做文章这种事在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前朝东国灭亡也传闻是那女公子命数不好克了自己姐姐龙脉的缘故,可你我这样的人怎会不知道这些不过是权谋政治披着的一层皮和借口罢了。要为自己的做下的事做掩盖,选来选去,再没有比不能说话的死人更合适了。”我弹去白裙上的灰尘:“再说,以你我相识的情分,如何叫我相信你为了一己恩怨去戕害自己城中百姓?”   我与百里越相识的时间可溯及十来年,从我认识他起只见过他爽朗阳光的一面,就是身负重伤之下也没现过愁苦之色。可此刻……我轻轻撇过眼,仿佛没看到他微红的眼眶,抱歉道:“我的父亲对不起你,而我连在你死后为你正名都做不到。百里,你若要怪,就怪我便是了。”   他仍然不言不语,我讪讪道:“你不会讨厌到连和我说话都不愿意吧?”   他摇了摇头,手拊上自己的脖子。   我纳闷地瞟了一眼,震惊非常:“怎么会这样?”   被金甲裹着的脖子上剜了一个骇人血洞,涓涓黑血一缕一缕流下,一看就知道中了毒。不是说他是与犬戎连战三日,力竭而死吗?他静静地看了我一眼,指头撇了一抹黑血在城楼墙上一笔一划写道:“时疫一月发,一月盛,一月尽。”   算了算时间,从传闻宁州有瘟疫到现在,已过了两月有余,难道说再过不久疫情就会消失了?可,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继续写着:“生为死,死即生;君不君,臣不臣。”   稍稍揣摩一下,隐约发觉似指的是如今朝野?可那句生为死,死即生是什么意思?生与死是一样的?或者可以说,活的人是死了,死的人活了?不懂,不懂……   最后,他写了两个字:“保重。”   我一慌,抓向他的手,可落了个空。烟雨朦胧,面前已空无一人。旭日刺破大漠的清晨,干燥的沙砾滚动在城楼的砖石上,掌下的血字一点点消失在阳光之中,只余一手心的沙土。   “想被太阳晒死吗?”在我出神时两个手掌拢在我身前,遮去了阳光,手掌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关了我又消失了数日的臭道士。   我盯着那白玉葱茏的手指,一把抓起来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他:“……”   “松口。”他面色不悦道。   “唔唔唔。”我置若罔闻,咬得更用力了。   “松……口。”修长的手指已被我咬破了皮,鲜血流进了我嘴角,尝了尝味道还不错。我禁不住伸出舌头细细地舔尽他掌心里血,抱着的手掌颤了颤,我好像听到一声吸气声。   然后我被强行给拽脱离了,他风流肆意的眸子危险地一眯:“我千辛万苦找到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我卷着舌头舔去唇角的血,妩媚睇了一眼:“我恨不得将你吞下肚里与我合二为一,如此深情厚谊还不够报答你吗?道长~”   “……”   “苏采。”   “奴家在。”我软着腰骨偎依在他掌心里,吃吃一笑。   他捧起我,神色微凝:“你是不是染了疫病?”   “疫病?我都是个鬼了,怎么会染疫呢?”我笑得欢快淋漓,忽然脑袋一歪呢语道:“好热啊……”   ============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失去意识却也是神智不清,在忽冷忽热里上下起伏了很久,仅剩的一点意志反复在心中念叨,原来鬼也是能生病的。梦魇似的昏沉笼罩在脑袋上,身体里的   腹部空空的,我迷迷糊糊一摸,还是空的。空的……我被烧糊了的脑袋咔哒卡住了,眼泪刷地冲出了眼眶。被面塌下去几分,刘海被捋到一旁,舒适的沁凉贴着额头渗进脑袋中:“难受吗?”   我艰难地挑开黏在一起的眼皮,勉强看见床上床下都立着一个人,我哭出声:“没了,没了……”一边揪着自己的肚子,很是伤心。   “咳咳,老夫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床下那人剧烈咳了两声,埋怨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请老夫来?人鬼两族通婚有孕已极为罕见,怎还如此大意?!女娃啊,你莫伤心,这胎没了下胎咱再怀就是了……”   “……”   我止住哭声,迷茫问:“什么再怀?”   那老头朝我的肚子翘翘下巴,我摸了下瘪瘪的肚子,我啜泣一声道:“我说的是我的修为呀。”   “……”   老头被提着胡子丢了出去,待门关上时我又头轻脚重地躺回了被子里,关门的人又坐回了床上。我往里避了避,吐着热气含糊道:“热死了,离我远一点。”   “不能喝药,不能扎针,你可真难伺候。”那人淡淡道,冰沁的风兜头钻入领子里纾缓了不少燥热:“这样还难受么?”   我无力地哼了声,拽着领子:“还是热。”扯松了一些,觉着凉快了点,便呼啦一把全扯开了,才喃喃道:“好些了。”   “……”   “这样会着凉的。”衣襟重新被人拢好。   马上又被我拉开了,嘴里还不忘反驳道:“胡说,鬼才不会着凉呢。”   那人气极反笑:“苏采,你到底是病了还是没病?还记得自己是个鬼。”   我难受地朝外翻了个身,皱眉□了声,没有气力再说话了。   睡了小半会,我又不安分地拉扯着腰上缠绕的璎珞腰带,嘟哝道:“绑着我闷。”   没人应我,但那腰带却自行松开了,解开束缚的我惬意地叹了声。   虽是病了,我并非对身边发生的事全然不知,总感觉身边或坐或卧一直伴着个人,那股凉风也持续不断地送着。   中间短暂地清醒了一小会,又听到了那个老头的声音。   “她先前中了尸毒一直没有彻底清除干净,现在又染了疫鬼的疫毒,两症并发故而大伤了元气,才久久不得清醒。”   “炎咒之力没有影响吗?”   “炎咒?她体内并无此术力啊,倒是有股本不属于她的灵力流动在丹田里,也正因这股灵力才在她病势凶猛之时吊着命在,但终是治标不治本。长此以往下去,就算不要了命,也烧去了她的灵识,沦为痴傻之辈。”   “这些废话由得你说?”他冷峭道。   老头迟疑道:“这女鬼既与你非亲非故,以你的性子倒是罕见如此费心。你知道你师父素来不喜门下弟子与妖鬼之族打交道,如今阁中五大长老皆有退位之心,你师父此次又明确说要在你们这帮师兄弟中挑一个出来继承阁主之位。虽然你师父素来偏爱于你,但若有一丝差池,恐怕都会生了变故。”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了:“妖鬼之辈多擅迷魅之道,乱人心智者当斩不误!”   冰凉的手指撩过我脸颊,我轻喃了声,只听他笑道:“容貌还没我出众,如何魅惑的了我?”   我:“……”为什么在昏迷中还想揍扁某人自恋的嘴脸呢! 第19章 第十九卦   “这样干熬下去是不行的,不过是个灵鬼,长得乖巧是乖巧但也不是非她不可。你要是开口,供你修炼的女鬼能从忘川一路排到阳间来。”又过了一日,我的病情始终无好转,那老头进进出出几趟终于劝解道:“反正左右她撑不过一年了,你再耽搁下去如何完成你师父交代下来的任务?”   “一年时间绰绰有余。”扶起我的人轻描淡写道。   “你!”   “给我打点辆云车,明早我们就离开。”他照例试了试我额上的温度。   老头惊叫道:“你要去哪里?这个月是鬼王寿辰,你带她出去就和带个活靶子样。”   “去个没有庸医的地方。”   “你说我是庸医?!你竟然说我是庸医!”随后,跳脚的老头第二次被扔了出去,门外还能听见他的破口大骂:“老子不说能拳打沈红衣、脚踢风芜落,好歹在当代也是扬名四海八荒的一代杏林圣手!好小子你有出息,有出息下次别半死不活的来我这里!”   “你是不是早知道我就剩一年的寿命了?”脑袋撑不住搭在他肩上。   他捏起我的手放在掌心里把玩,没有感情地嗯了声。   “我不想死。”干得快裂开的眼角忽然湿润了,一滴又一滴的泪水接连滑下,落入我贴在他脖子上的脸颊上。我永无天日的地府里待了足足六百年,好不容易重返人间,难道我回来的意义就是死得更彻底些吗?   他半托着我的手低了下去,从我的腋下探出抚上我的脸:“死有那么可怕吗?”   “你去死一次就是了。”   “……”   我的泪水一出来就再也控制不住,明明越哭身子就越无力,可我偏就是扭着性子地一个劲落泪。   “再哭就将你关入净瓶。”他受不了我嘤嘤嘤的抽泣,胁迫道。   听到净瓶我畏缩了下,正好自己也哭得确实没力气,逐渐收了声。这一闹快卸尽了力气,疫病又发了起来,我低吟了声,难过地扭着身子。脸贴着他露出斜襟的一小片肌肤,又滑又凉,透着诱人的凉气。   火烧似的喉咙动了下:“我想喝水。”   “你要是能喝就给你了。”他对我这个不现实的要求嗤之以鼻。   我在他怀里拱了拱身子,鼻尖触到凉丝丝的肌/肤,真是冰肌玉骨啊,我鬼迷心窍地舔了上去。   “……”   见他没有吱声亦没有反抗,我又张口舔舔,凉凉的和玉石一样。   “苏采……”他玩弄我头发的手捏起了我下巴,那双微斜的眸里流动着诡谲的光华,与我对视了半晌才道:“别得寸进尺。”   这疫病来势凶猛,已然夺去了我大半的思考能力。余下的那一点点简单地分析了下,觉着他这句话的威胁力度委实不足以阻止我对于凉爽的渴求,于是很当然地没放在了心上。   可他钳制住了我的下颚,让我低不下头去。望着他一张一合的薄唇,那里吐出的水润气息同样让我迷醉,我扶着他胸膛,头一仰将唇印了上去,寻觅着里面的水汽。   他显然没有料到我有这样大的胆子,被我这么稍有点强势地一压一推竟没有甩开我,迷蒙间我像是看到那双眸子闪动着逼人的光芒,那光芒一瞬绽放后沉淀进瞳仁里汇成探不进头的深邃幽黑。   握着我头发的手攀上了我的腰,虚虚扶着更像是将我拢得更近了些。他发上莲簪的垂缨拂过我的眼,他的唇微微离开,似是自语又似是对我道:“苏采,是你压过来的。”   “就是我又怎样?!”我本想揪着他衣襟恶语相向,奈何靠的太近,我手一抬触到那根紫木莲簪,手一扬攥在了手心里。   在莲簪被拔下的那刻,我与他的位置颠倒了过来。我的白丧服因没有束着腰带,若朵硕大的雪云铺满了整张床,墨黑的发流泻在上面,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   攥着莲簪的手被他钳着压过头顶,那张清冷俊俏的容颜几乎与我没有半毫距离:“你还敢要么?”   簪子的尖端抵入掌心,很疼,却没有让我清醒,或者说自始至终我就没准备要让自己清醒过。我傻乎乎地笑道:“为什么不敢呢?”   这回是他冰玉样的唇瓣压了过来,才撬开一丝缝隙,湿滑的舌就肆无忌惮地游走开。我为鬼体本就是没有温度的,可现在压在我身上与我唇齿交融的人竟显得更加冰冷。对于男女之事,我在金三娘那里天天耳濡目染并非一窍不通。可这样,我是头一遭,脸上烫的惊人。   他风卷残云的一通吻结束在我舌尖的轻轻一咬,很挑逗很□,像是个个中老手,让我陡然生出一种自己亏大发了的愤怒。他稍稍抬起头,唇际连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细丝,他微微一笑甚不在意,我脸皮绷得愈加紧,终于忍不住扭过去。   “这时候害羞是不是晚了?”他上翘的眼角凝着冰凉的笑意,手依旧牢牢扣着我的手,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我掌心:“如此你情我愿,你我二人皆有所得,果真甚好。”   我是个姑娘家,虽是个比寻常女孩稍微喜欢逞强的姑娘家,但他这么说终是戳着了我的痛处。这时候一般的姑娘家该哭的泪眼婆娑诉说苦衷,但像我这样死鸭子嘴硬地就会强梗着脖子道:“你知道就好,你于我也不过是个修炼用的药鼎罢了。”   换来的是他冷得远胜寒冰的脸色。   剧情进行到这里有点不太顺利,明明应是出激情四射的床/戏,结果硬是由于男主的不解风情逼得女主去配合他的不解风情,到最后滚床单变成了关于修行的学术探讨。我真是个失败的小黄文女主角……   在这僵硬而尴尬的时刻,他拿开了按在我腰上的手,随手一剥,脱下道氅丢在了地上,又解了翠玉环腰。他本就穿的单薄,这么一来,袍襟低垂,露出大片如玉如雪的胸膛,当真是肌清盛雪。   他携着轻轻笑音在我耳侧道:“修行一事贵在持之以恒,从今往后,你夜夜都不得离了我。”   丫的,怎么突然气氛就变得这么色、情了呢?   那双寒冷如霜的眸子里突然弥漫起的邪气让我胆战心惊,我不得不想起存在在六百年后的那个人,记忆和现实重合,我混乱了……到底六百年后的那场相逢是南柯一梦,还是他和他是一个人。   他冷冷地撑在上方俯瞰着我,我鬼使神差地道:“你是不是清玄……”   “君”字截断在他强硬堵上来的唇上,清莲的濯濯冷香铺天盖地罩了下来,我辨不清是他的长发还是我的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丧服宽敞的衣襟连同里衣被他毫不费力地拉下,他的鼻尖划过我露在外面的肩上,停在了我砰砰砰的心跳处。死死扣在手里的簪子快要刺穿掌心,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   “还要继续么?”他的声音里突然起了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种笑意让我更觉得难堪,他支手托起腮望着我:“双修本就是这样,你想要借由我的修为活下去也只能这样。这一点你不是早打好了算盘吗?”   我不想看那双讥嘲的眼睛,头一扭,憋着哭腔道:“我想要活下去没有什么错。是,我是打了你的算盘想要你的修为,但你别说的好像我占了你便宜一样。你自己就没有好处吗?与我相比,你得到的恐怕更多吧。”   “你怎么……”他失笑出声,好像很不能理解我的想法,与我较起真来:“千金不换命归来,一条命比什么都该贵重才是。”   我翻了个白眼:“那我这么做不是更理所应当么。”   他嘴角抽了下,狠狠揪了下我的鼻子,痛得我叫出声来。   “就是要双修也不急于一时。”他恢复了平淡如水的颜色,又重回到了那个冷言冷色的修行之人模样,坐起身来。   “我很急啊!”我猛地坐起来,不想一头撞在了他袒露的胸膛上,一阵晕眩地向后倒去。在脑袋即将磕上床柱时,腰被一勾,这回我是轻巧地贴在了他身前。我惊魂未定地抓着他衣服大口吸着气,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与他现在的状况不太好……皆是副衣容凌乱的样子,地上还很不正派地丢了东一件、西一件的衣裳。   “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个很没脸没皮的姑娘家?”半晌我干巴巴开口,没等他开口我赶紧道:“其实我家大概是这世上规矩最多的家,所以我是个正经的姑娘。”   他:“……”   “真的。”我放开他,郁闷地朝外挪了挪身子,背对着他:“你们道家虽然清规甚多,但至少双修对象你还是能自己挑的。”   他:“……”   “我们从一出生就注定自己喜欢的只能不喜欢的,不喜欢的却要表现的偏爱。我父亲与以前那些人相比应该算是很好的爹爹了,对我和弟弟的意愿也大多尽量满足。小时候我喜欢小兔子,我爹就命人捉了雪山中皮毛最纯白无暇、只饮青莲雪的的狐玉兔给我。可是过不久那只小兔子就失踪了,我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找到,最后我才反应过来,我是永远也找不到它了。对我而言,得到一件东西易如反掌,但守住它却是难上加难。”困倦地将脑袋枕在双臂上:“就好像我的命一样,我死过一次然后过了很久……也不算很久吧,才机缘巧合活了过来。结果,没多久我又要丢了它。”   他的手搭在屈起的膝上,一缕一缕地梳着我的头发,在听到小兔子的故事时眉尖动了动,在我说完后他突然抱起我摸摸脑袋:“乖,你该睡觉了。”   “……”我很气愤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别人在说心事你就不能给点同情的反应吗?”   他没有感情道:“好吧,我很同情你。”顿了顿道:“但你确实到点该睡觉了。”   我:“……”同情你妹!   “你强撑着挺到这时候,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他淡淡道:“还是说我想错了,其实你的病已经好了。”   当然没好了,我的双肩一下子垮了下来,疲倦与病痛汹涌而上。他说的不错,我从一开始都在拼着最后一丝灵力在支撑着自己,为了,压倒他……松懈下来,浑身又回到那种被疫病苦苦煎熬的状态了。   他拍拍我的背:“睡吧,明天我们去离开去找能治好你的郎中去了。”   我揉了下眼:“你是不是把我当宠物养了?”就像对小狗一样……   他眸里有一丝笑:“是啊,不过是只小兔子。”   ===========   “臭小子,云车和你要的朱砂丹青都备齐了,连赶车人我都替你找好了。你……你们在做什么!”老头站在门口哇哇大叫,最后突然板了脸:“真瞎了老夫的狗眼,现在的年轻人啊……”   我睁开一点眼睛,趴着蹭了蹭:“好吵。”   身上盖着的道袍被人往上提了提,轻拍了拍,我又闭上眼浑浑噩噩睡了过去。迷糊间身子凌空而起,像被人一把抱了起来,平稳地走了一小段路又转到了软和的塌椅上。   云车飞得不是很平稳,加上车里时时蹿进缕缕清风,不久后我就醒了。醒的时候我的脑袋枕在他的腿上,他持着一卷道经正靠在软枕上翻看着,见我醒了微微移开目:“还有半日就到了。”   我动了下干得起了皮的双唇:“嗯。”歇了口气又道:“我们这是去哪?”   “白玉京。”他又看回了书:“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   白玉京啊,我闭上眼,终于还是要回去了,也不晓得夏季贤死了没。   “苏采。”   “嗯?”   “双修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他将手里的书放在我手背上:“修行诸法皆有道,你真想要如此就先把这卷书看透背熟了再说。”   “……” 第20章 第二十卦   “苏采,我们到了。”不知多久,烧得混乱的意识里轻轻响起道似清泉般丝丝冷冽的声音,将我勉强唤的清醒了些。意识被压得千金重,但身子轻得感觉不到重量。   “到哪里了?”我蜷成一团,喉咙里挤出的一点儿模糊声。   “白玉京。”   白玉京啊,我一片茫茫混沌着的脑子里闪现过一些画面,猎场上迎风作响的长旗、月下漫山遍野的早樱、身着鲜艳朝服的少年、祭坛上戴着诡异面具的神巫以及他忽男忽女的声音“您若不听臣下的建议,不吉之象将会再次遮蔽昭越上空的明日。”   不吉之象……无力的五指突然攥死,皱着眉我呢喃了句:“镜阁、帝都台……”   指下竭力想要挣脱我的东西微微一顿,耳侧扑入微暖的吐息,轻轻厮磨:“苏采,你刚刚说了什么?”   此时的我其实也不并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也不能控制自己在想什么,只能像个刚学着说话认字的孩子凭着本能描述着记忆里事物。余后的记忆与之前的那些都不大一样,我吐字不清道:“清玄君。”   脱缰野马一样的胡思乱想中,不期然我想到了在那似黄粱一梦里浮光掠影般出现又消失的那个人,笑意盈然的狭眸潜了一丝邪气萦绕在我眼前,我又低低地念一句:“清玄君。”   插入髻发里支撑着我脑袋的手往怀中按了按,我在这梦非梦中仿佛听见了一句轻柔安慰:“别怕,我在。”这句话带着奇异的效果,渐渐抚平了我焦灼的情绪和疼痛的身体。   就这样昏昏醒醒折腾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子后,我的病终于好了,它来势汹涌病势缠绵,去的却出奇得快而突兀。我彻底清醒是在一个午夜,巡街的更夫刚刚敲过一更,我霍地睁开眼,感受到什么似的蓦地坐起身来,心跳很快,快得简直让我招架不助。我受了蛊惑般赤脚下了床,冥冥之中在黑暗深处像有根看不见的线一寸寸拉扯着我向前方飘去,有一双眼睛在那尽头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   “你在做什么?”当头响起一声棒喝,在将我惊吓得三魂丢了两魂时也止住了我迈向前的步子。我懵懂地看着鼻尖前那片绣着莲纹的绞丝银袍,木然地发了一会呆才转醒过来,愕然反问:“我在干嘛?”   “……”   原本视而无睹的房间格局在他点起灯时逐渐显出形来,八卦罗盘、黄幡符纸,这里看起来像是道观但处处精致讲究又非寻常道观可比拟的。今夜月色甚为   皎白,这个时节正是白玉京中早春樱花盛开的季节,本淡得近于无的花香在夜色里渐深渐浓,那是股别样妩媚又清澈的香味。   我被他领到床边坐下,低声问:“这里是白玉京?”   “正是。”他淡淡道。   我打量了下屋里又透过窗隙看了看外面,疑惑道:“我在这里长大,从未听说过有哪家道场如此大的排场。”昭越虽有享誉诸国修仙福地长清门,但由于皇帝善修佛理的缘故,京中多是佛家寺宇少见道场,而这近乎于奢侈的道观就更没听说过了。   “新登基的皇帝信奉道学,以后白玉京中这样的道场将不少见。”道士淡漠回答道,沉静如水的眸光滑过我的脸:“刚才我唤了你好几声,为何不答我?”   那双狭长略裹着丝风流的眸子看得我有些不自在,避开他的眼睛目光落到他依然牵着我的手,又怔了下,才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想往前走。”我闭了下眼睛,重新回忆了下刚才的情景,摸不准道:“好像有什么在前头一直喊我的名字,我停不下步子。”   “你答应了吗?”他的眸子没有挪开,反而更锐利地盯着我,盯得我……比方才好像更难受了……   我吭着头摇了下,往里边挪了下离他远了点。   他轻轻吁了口气,额间被他长指一按,一串我听不懂的低语从他唇里流泻出来,奇妙而温暖的感觉从那一点融入我的眉心。叮咚几声,那串许久没见的璎珞束腰凭空出现在他的掌心。   对这玩意我早生出了心理阴影,一巴掌就要拍掉他,他早料到了翻手躲开去了:“你是生魂离体,上次疫鬼之事还没受到教训么?无锋剑的剑穗得剑身千年戾气熏染,我重新附了咒上去,寻常鬼怪近不得你身。”   我委屈地撇开头,没片刻脸颊被他轻捏了回去:“又闹什么脾气?”   “哼。”我瞪了眼他手中那讨人嫌的东西。   他使劲捏了捏:“嗯?”   我双手搂住他胳膊,眼泪汪汪道:“我不会再乱跑了,别绑着我好么?”   “你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信誉可怜了。”他垂下眼帘淡漠道,丝毫不动摇。   我顺着他胳膊往上爬起了几寸,脸朝他贴了过去,可怜兮兮道:“不要么,人家不要么~”   他密长微卷的睫毛快要碰到我的脸了,细眸流波轻转,唇角勾起缕浅笑:“你让我如何才能相信你呢?”   “你想要怎样?”这样的距离太近了,近得我怕他能听见我不由自主重重砸在胸前的心跳声,我试图坐直身子拉开距离可头才一抬,我和他都有愣住了。近在咫尺的那双清如星子的眼睛里微微闪过诧异,柔软的双唇没有一丝缝隙地贴在一起,清洌的冷香极迅速地侵占了我的呼吸。   这是个失误,天大的失误……在骤然的迷失里我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手腕在想要推开他的一瞬被轻柔又强硬地扣住,拉近,整个人跌坐在了他怀里。此刻那双让我总是产生错以为的眸子已浅浅阖了起来,而他的唇舌在我不及间分开了我唇线,加深了这个吻……   恍惚里我若聆听到无数簇樱花从枝头跌碎在池面,就和自己脆弱的理智般,初春的夜色迷离得醉人……   “苏采,”他略喑哑地唤道,露出那一线黑眸垂视着我,慵懒而诱惑道:“你知晓帝都台在何处吗?”   我细如蚊嘤地“嗯”了声,一缕凉风吹来,像盆冷水浇头而下。握住他在我眉心摩挲的手,我突然一个发力将他按在床头跪坐在他身上嫣然笑道:“道长是如何知晓帝都台的?”我笑得眼角都弯了,可目光与声音却冷厉阴沉:“道长不是出家方外之人么?那样一个地方你是从哪得知的呢?”   “你想杀了我?”他不以为忤,亦没有任何不悦之色,反倒似笑非笑地任我压制,手指回味般在唇上抚了抚“呵气如兰,吐息如蜜,死亦值得。”   手下力道没松,可脸却怎么也止不住地红了起来,他若摆出平常那副生人勿近的疏远之态尚好,这样的无赖模样真叫人、真叫人……   “师兄,时辰到了。”   我与他对峙之时,屋门大敞开来,一个穿着素色窄袖道服的女子冷冰冰地立在门口看着我们,语调慢而轻如凝在江上冷雾:“我们该去修行了。”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道士身上,没有分半点给我。   这种无视虽叫人不悦,却非是我恼怒的原因,我笑着对他道:“你们师门的规矩可是奇怪,进门都不先敲门的么?”   他玩世不恭的笑容在女子出现时就收敛了起来,重新恢复到那副淡然寡默的样子,未等他开口那女子先冷笑着道:“我师门规矩怎样轮不到你一外人评说,这里本就是我们的家我想怎样当然就是怎样,难道我进自己家门还要敲门不成?”   这女子说出的话字字藏针,纵我小时养在佛寺里处事涵养长期受佛法熏陶但毕竟从没有人与我当面这样呛声,我的火气不由上了来。容色不改地在她与道士间瞟了一瞟,我倾过身伏在他胸前妩媚一笑,只管将那语调拿得越发的软和腻:“道长,你小师妹喊你去修炼呢,你可是不陪人家了?”   那女子伫立的身姿依旧挺直,双颊却浮上寒色,月色点染在她的道袍上和裹在冷霜里一样,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锁着道士,只唤了句:“师兄……”一语未尽,却暗含着委屈与恼怒。   “是清容救了你。”道士随她离去时只留下了这句话。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那条被随手丢弃孤零零躺着的璎珞,轻嘲着反问自己:“你还当真了么?”   挑起那条束腰瞧了瞧,朱红之间是新缠了暗银的丝络在其中,鼻子里哼笑了下就要往腰上裹去。那叫清容的女子话语响在耳侧:“师兄,我们该去修行了?”修行,这个时候修行,该是如何修行?打着结的手微一踯躅,不免往些很不宜的方面想去,手里的东西顿时膈应人起来。   “小姑娘,你的病好些了么?”今晚总是来一些出乎人意料的人事,静寂的屋子里贸然响起了第二道陌生的声音。说陌生不太准确,有些微的耳熟……   我仰起头,高高的乌木椽子上坐着个白衣胜雪雍容华贵之人,二尺雪玉排箫在晶莹指尖悠然地来回打着转,吊着的红莲丝坠晃得人眼花。   “你是那个……沈公子?”我迟疑着问。   “你还记得我?”对此他很愉悦:“那夜你若随我回家后来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   我老实道:“苦头是有些,倒也不是特别难熬。”又奇怪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新登基的皇帝推崇道学,这里是白玉京中最大也是皇帝御笔亲批的道场,所以我就在这里了。”他说的逻辑有点奇怪,但他说的特别理所当然,让人也不由地就认为他就该在这里。   “所以,你也是个道士了?”那晚我就有些怀疑,没想到他还真是个道士。经过清玄君和他前世的这个道士,我对这个职业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抗拒感……   他坐在椽子上微微低下头,继续用那种诱骗小女孩的口吻道:“你现在还愿意和我走么?”   我照旧摇了摇头。   “假使我告诉你肉身的下落呢?” 第21章 第二十一卦   “假使我告诉你肉身的下落呢?”或是以为我没听清,白衣公子又重复了一遍,竖起的排箫拄着下巴等着我的回答。他剔透澄澈的眸子仿佛自己会发光,莹莹幽幽地缠住人的心,暗波中一抹红莲暖香从幽僻处飘来,诱人思恍。   我神色一滞,手脚有些凉:“你怎么知道我肉身不见了?”   “因为是我偷走的啊。”白衣公子笑眯眯地用排箫拂了拂袖上的尘埃,他的双眼依旧是似仙人般澈然无邪,仿佛口中说着做那事的人并不是他一样:“生魂与本体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刚刚也感应到了吧,你的肉身就在与你不远处等着你。”   面对这样一个看起来最不像反派的反派,我竟不知是怒还是该笑了,嘴角激烈地上下扭了扭,最后无奈道:“你拿我的肉身有何用呢?我不过是个普通凡人,既无神通又无仙宝。我死了对你无益无害,你既是修道之人,难道不该修行仁义大道么?”   在空中随玉箫转圈的红莲丝坠蓦地一顿,他的表情微妙地变了变,低喃道:“修行之人?是,我是修行之人。”他貌似单纯地反问我:“我告诉过你我修的是仁义之道么?”   我被问住了,哑口无言。   “道有善道,亦有恶道。我的师兄没有告诉你,我最擅长的就是鬼狱恶刑、以杀止杀么?”他还在笑,可清澈漂亮的眸眼里宛如冻结了冰冷的寒意,空气里红莲暖香愈加的艳丽,他看向我唇线笑得深深:“但姑娘放心,你的肉身暂时完好无损地安置在这道观的某处,为了防范不轨之徒我还结了红莲阵守着在。”   我的眼神很怀疑,经过这短短不到一刻的相处,我已认清所有与臭道士有关的人都不是善于之辈。这白衣公子性情固然善变,但在没做鬼前我见过这类人数不胜数,顶多这个算是奇葩里的奇葩就是了。   “你不信?”他很苦恼地望着我:“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只是想告诉姑娘,这红莲阵一旦结上就会由外向里一点点燃起红莲业火。红莲业火姑娘想必是知道的,所到之处无论人神皆灰飞烟灭。”说完他竟然还笑了出来,仿佛觉得十分有趣:“自从师父传给我红莲之火至今我还从没用过,不如借此机会看看这八寒狱中红莲华的曼妙之姿。”   “……”我也笑了出来,冷冷道:“公子到底想我做什么,不妨直说。”   跃下的雪白身影轻盈得如同片无形无状的冷烟,浓得令人窒息的红莲香堵住了我所有的感官,下颚被两根没有温度的手指抬起,拇指抚着我的唇:“我要你。”在我猛地咬下去时他及时缩回了手:“或者,要我师兄的……”   “命。”   “为什么?”他的眼睛看久了就有种奇异的沉醉困乏感,仿佛稍不留意就会被他带走所有的理智,我悄悄地在衣袖里狠掐着自己的虎口,清醒的瞬间眼泪也流了下来:“你们不是同门师兄弟么?”   他稍微地愣了下,温柔地抚去我的泪水:“每次见到你好像都在哭,和他们说的怎么不一样呢?取一条性命对你而言又不是第一次,难道还害怕么?况且又不用你亲自动手。至于为什么……”他很为难地思考了一小会笑道:“好像也没有太多的理由,仅仅是我不想看到这个讨厌的人继承阁主之位,一辈子,都压在我头上。”   这回我是真正地清醒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恐惧。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惊惧,似乎他了解我已掩埋掉的过去一切一样。   “你舍不得么?”他紧紧锁住我瞪大的眼睛,因为我的沉默有些不悦:“也是,我师兄那样的人随时都能吸引盲目而愚蠢的女子。我没想到的是,你也会沦陷其中。你难道真的彻底抛弃了以前的生活、以前的身份和以前的自己了么?”   他就像一个孩子般,在看到我惊惶无措得意地笑了,出尘绝世的笑容里透出抹阴狠:“我现在不仅想要他的命了,更想要他……胜败名裂。”   ================   在道观一连待了几日,白日臭道士几乎时时与他的师妹在一处炼丹论道,而晚上多半是被他师妹喊去“修行。”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孤魂野鬼,偌大的道观里只有一小片柔软银白的锦葵在夜里静静地陪着我缓慢地吸收月魄精华。鬼修成仙是极难的,因为仙体是天地间最纯净罡正的,而鬼完全是它的相反一面。每夜吸取的这点精华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我一面是太无聊了一面是脑子太乱了,只能借着打坐修行来静一静自己的心思,聊胜于无。   “今日勤快起来了?”这夜破天荒的他被他师妹喊去没几刻就回来了,耳边发出锦葵被踩碎的轻响,蒲团一陷,他挨着我坐了下来。他真是把我当个宠物养了,一坐下来就摸了摸我脑袋又捏了捏脸,最后挑起缕我的发丝绕着玩。   “我的病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去寻我的肉身?”行气过了半个小周天,我也练不下去了,索性睁开眼与他问个明白。我不想杀他,毕竟他救过我也在我孤身一人游荡着时照顾了我这么长时间;其次,这臭道士与那白衣公子出自同一师门,又是那人的师兄,想必道术是不比他差的。如果他能帮我找到肉身救了出来,当然皆大欢喜、两全其美了。   “再等一段时间。”他低头握住一把我的发丝,放在鼻下嗅了嗅眉间微微皱起:“清容在京中立根不久,各方各面不免遇上些麻烦。这几日皇帝要举行祈福国典,我担心她应付不来。”   我的心冷了一半,除了失望之外有股未知的感觉在心底泛滥开来,那是我之前从没有过的情绪,让我……很不舒服。我冷邦邦地开口:“你们师门不是修行之地么?教派方士混迹朝权政治之中是从政者大忌,现在新帝登基固然需要你的师妹为之正名。”他的长眸眯得越来越紧,我的语速越来越快:“之后呢?之后我若是新帝,必将你们……斩草除根!”   “苏采!”他看着我的眼神陌生得令人害怕,发梢攥紧在他指间,绷得随时一触即断:“这些不是能从你口中随意说出来的。”   “你是不是不打算替我找回肉身了?”这些话说去了我的所有力气,烧在心头的无名邪火纵然烧得旺腾可我只感到全身冰冷,我看着自己的丧服。灰楚楚的茶白布料,黑色的祭纹,无一不在无声地说明我是个鬼。一个鬼在这些道士心中从来都是无足轻重到轻贱的,我的性命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提,就是个宠物也是可有可无。   “我说了,再等一段时间。”他揉了下鼻梁,黝黑的眸子被扇子似的睫毛遮住,他少有地显出了疲惫之态。他抱住了我,和抱住一个依靠般将所有的重量放在了我的身上,冷玉样的面颊贴在我的肩窝里:“我累了,苏采,别动。”   我的身子僵挺得很直,可放低的肩头不争气地泄漏了我的心软,他满意地在我脖子边蹭了蹭,好像:“一只大狗。”   “……”   我呐呐地补救道:“我不是故意说出口心里话的。”   “……”他无奈地闷笑出来,震得我那半边身子有些发麻,然后,又蹭了蹭!   我说:“你别这么光明正大地吃我豆腐好么?”   “你能吃早被我吃完了。”他无耻的功力一如既往,得寸进尺地用鼻尖若有若无地滑过我的锁骨,喷出的热气扫过那里的皮肤,那里不禁生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你!你……”后面的话被迫截止在他滑入口中那条灵活狡猾的舌头中,他的舌尖卷着清洌的冷香,肆意扫荡过我口中每一个角落。最后轻轻吮吸了下我的舌尖,他恬不知耻道:“真甜。”他分去我面上缭乱的发丝凝视了半会轻轻叹息:“怎么成了鬼呢?明明一点都不……”   心中最后一点火焰无声熄灭,扣着他肩的双手缓缓滑下,松开刹那我重新抓了回去,紧紧的没有一丝缝隙地抓紧,额头抵着他的胸膛:“臭道士……”   “嗯?”他任我黏糊在他身上,手从我发顶一寸寸滤下,拍了拍我的背:“想出去玩了?”   我依旧低着头,眼前只有他水蓝边的浅色道袍,我轻不可闻道:“你给我看的书我都看完了。”   “什么书?”他一时没想起来,忽然间他没有再说话了,静得能听见锦葵丛中夜蝶扑翼的微响。   “那些书我都看完了,也学得差不多了。”我仰起脸,红晕不经意间爬上脸颊,眼角一点莹光,我分不清是天上星光还是自己的泪光。这模样我几日对着水面做了好几回,大致可达到我心目中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淡淡地俯视着我的双眼,在我快心虚得放弃时冰冷的声音响在我耳畔:“好。”   这个夜晚十分的混乱,在我看来最大的混乱就是我替自己选了个很不恰当的初夜地点,虽然我一开始的初衷是觉得此地风雅气氛良好。但我没想过他竟毫无顾忌地就地将我压倒,没有半分怜香惜玉地撕开了我唯一一件丧服,滚热的吻粗暴地从我唇上一路而下,强制地锁住我大骇之下挣扎的双手。他白玉似的面庞上因为彼此身体的摩擦渗出细细的汗珠,顺着他的鼻梁滑到喉咙处,模样看得我面赤心跳。   他没有如我所想地抱我回房,而是直接在这片锦葵丛中,与我双修了。好吧,事后的我根本没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双修,因为后来我的神智完全被他牵引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境地中,疼痛又有点难以言说的……□舒适。漫天的星子晃在我们头顶,我难堪地闭上眼却听他咬着我耳朵边轻轻地喘息:“睁开眼,苏采,看着我。”不理不睬的我被他猛地一个冲撞,抽着气叫出了声,泪花泼洒出来我小小地尖叫出声:“臭道士,我要阉了你。”   尖叫结束于一个深吻,迷糊中我听到他道:“苏采,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以后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卦   发肤生香,玉面无暇。   这是我从疲惫的沉睡中醒来睁眼的第一反应,锦葵红似血的花瓣三三两两地掺在他散在枕面上的黑发里,一抹浮香浅浅。我瞧着他睡着凌厉不改的眉骨、鼻梁、下巴发怔,一簇绒绒的软发伏在他额角无形地柔和眉眼。初醒间恍惚的我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他。不是因为他和六百年后的清玄君长相相似,而是在很久之前我还是凡人时见过。   到底是哪里见过呢?是白玉京佛道辩法时,还是哪次出外避暑时偶遇过?过去的事不能想,越想越来越多的人物纷纷浮现上来,交杂在一起,最后偏离了初衷。所以他醒来的时候见到的我就是双目发直地神游在,迷烟朦胧的眼睛映着我清晰的身影。他半闭着眼手一勾,将我揽到怀里,像只小动物样蹭在我怀里   ,半梦半醒间呓语着些什么。他这一蹭使得力并不大,甚至于软绵绵的像是在撒娇,可浑身酸疼的我嘶得吸了口莫须有的凉气。   怀里的人僵住了,我盯着露出那一截青青紫紫的手腕,窘迫地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消失在他面前。他清醒过来了,头却没抬:“弄疼你了。”   ……   不可避免的,前夜一些画面乱蹿在脑子里,他凌乱的灼热呼吸喷在我耳后一遍又一变地安抚道:“不疼了,不哭了。”   我掩住脸,看都不敢看他,困难地挤出只言片语:“还,还好。”   手腕被托起,他观察了会:“鬼体修原的快,半日应该就消了。下次,我会注意一些。”   他竟然还想有下次!我感觉自己像是处在火焰中心,里里外外都快被烧焦了。   他轻咳了声,略停了停道:“不弄到可以看见的地方了。”   “……”   甩开这个混蛋的手,我郁闷地对着墙发闷,事情按着计划好的方向发展,可自己为什么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呢。“苏姑娘既然宅心仁厚不愿取我师兄的性命,那我们换个路子,你只要助我拿到镜阁阁主之位我就将你的肉身还给你如何?方法很简单……”白衣公子一笑莲开、仙气泠泠,浅黑的眼底若燃烧着猎猎火光:“让他身败名裂在镜阁待不下去就好了。”   据我的了解,让一个道士身败名裂的法子远没有毁掉一个和尚来的多,道家的戒律并不森严,而这个臭道士的脸皮又格外厚些,故而我觉得白衣公子的提议实现起来着实有点难度。可他随后便说道:“我们的师父对我这个师兄寄望颇大,更预备将镜阁的无上心法传与他。这心法讲究无欲无求,若我这师兄沾染上了七情六欲必不得我师父欢喜。苏姑娘,你可明白了?”   明白,极明白的。你大可简单点对我说:“你只要去勾引我这师兄就好了。”   我是个凡人,还是个做了六百年鬼还阳的凡人,就和个瞎了快一辈子的人好不容易看见了这花花绿绿的世界一样,要是再让他回归到黑暗中委实太不人道了点。我只是想要取回我的肉身继续在这阳世活下去,我觉得这是个积极向上的想法,故而我很无耻地去让臭道士身败名裂了。那夜我只是想试试水,万万没想到这一试他就中招了。   “现在害羞迟了些吧。”被子一掀,他坐了起来,不怀好意地笑道:“昨夜那么热情……”   这个人……我一拳砸在墙上,就不该对他有同情心。   发梢一拽,我诧异仰起头,他贴在我身后说:“别动。”   头发被温柔地盘起,一缕缠入一缕,细致而小心,我很难想象是身后这个人的动作。最后一缕头发束好时,发根微微一紧,白檀香淡淡绕开。我探手摸去,掌心里是栩栩如生的一朵莲花。这是,他的簪子?簪子尖头小小的凸起一块,我指尖一顿,仔细反复摸了摸,确定是个沈字……难道他也姓沈?   像是为了解答我心中的疑惑,他道:“这时候若再不告诉你姓名,是有些过意不去了。”他扳过我的手,在掌心一笔一划写来:“于修行之人来说,姓名与八字一般重要,若被心怀不轨之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沈莲桥……这是他的名字,我缓缓地合拢上五指,既然这么重要那他现在写给我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敢往下想去,再想下去我坚定下来的想法会忍不住动摇。   =============   从那夜后,我对沈莲桥的认知从衣冠禽兽上升到了禽兽不如。   “我刚刚卜过一卦,今夜子时天地之气流转恰和。”晚上看经看了一半的他突然冒出一句,正趴在窗台的我没反应过来依旧拢着萤火虫玩,他皱起眉丢下书过来惊散一片流光飞舞。我还没抱怨,身子一轻他打横抱起了我,才张开的嘴被清凉的唇堵住。一吻后我被丢到了床上,然后,没有然后了……   被这样丢了两三次后一到晚上我就再也不傻乎乎地在屋子里等着被吃干抹净了,夕阳垂在白玉京钟楼顶时我就摸出道观去了,尽可能地躲得他远点。第一夜平安无事地度过了,第二夜平安无事地度过了,第三夜稍稍放心的我在外遛了一圈忍不住回来一间一间屋子翻着找我的肉身。说来也奇怪,除了来这第一天醒过来的时候,再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   正殿没有,偏殿没有,厨房没有,柴房没有,我找到第三进的书房时都快绝望了。书房距离我与沈莲桥的厢房不是很远,故而我飘进来时格外的小心翼翼,生怕被他发现了。从桌案摸到了书架,一处无果,我看了看黑黝黝的梁椽,飘起来半尺,裙子被挂住了。提了提,纹丝不动,唔,挂得还挺结实。   一低头,沈莲桥攥着我的裙角冷冷冰冰地仰头望着我。我一个哆嗦,伸手就要撕了裙子跑,他轻笑道:“跑,尽管跑。你就这一件丧服,撕了别想我给你再烧一条。”   “……”   没有裸奔爱好的我委委屈屈地落了下来,他没有放手,紧紧攥着:“怕我?”   我看了他一眼,自从把簪子给了我后他那一水墨发就用了根蓝色长带松松束在身后,青丝垂瀑,多了几分空谷轻逸。我嫉妒了,我看书上写双修之事对女方裨益甚多,其中有一个就是滋阴养颜。我每日瞅着自己和前一日都没什么变化,反倒是他出落得越来越水灵,简直快养成个俗世散仙了。   “不怕?那为什么要躲我?”他逼近一步。   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冷香,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狼狈地往后退了几步,死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哭道:“我不要和你双修了,不要了。我,我经不起你折腾了!”最后那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脸烧得要滴出血了,这要是在阴间我一定跳忘川来摆脱这尴尬到要死的情境了。   他毫无怜香惜玉之情,步步紧逼,循循善诱:“双修之后你身子不适了?”   我一步步退后:“好像还好……”   “丹田里是否气息顺调了很多?”   “呃,好像是……”   “修为近日是否增进了许多?”在我退无可退时他终于停住了步子,手钳着我的下巴抬起,眸子水波涟涟道:“我做了这么大牺牲,你还如此嫌弃,苏苏你好生伤我的心。”   嗳,嗳,嗳,你别哭啊!沈莲桥你这个大魔头怎么能哭呢?!我登时慌了,连忙举着袖子擦过去:“我,我也没说嫌弃你啊。只是夜夜那啥,是不是太放肆了……”   “我本就一放肆之人。”他轻轻咬住我的指尖,眸间光华一闪,熟门熟路地……解开了我唯一那件丧服……   我真是一头猪啊!竟然会被他伪善的眼泪又骗上了床……不,我抬起发软的手捂住眼睛,是桌……   这夜的沈莲桥因带着股莫名怒火折腾我,故折腾的时间和花样比往日都多了一倍不止。书桌上所有的笔墨被他一臂扫下,飘起的宣纸半飘半落在身边,夜里他的每个字清晰可闻:“苏采,这是桩你情我愿的交易,你虽开了头但以后就由不得你做主!”   天外一道雷响,哗啦啦的雨水倾盆而下,冲刷着这个安静又混乱的夜晚。难耐地蜷缩起的手被他扣在十指里,入骨的紧。紧闭的眼角忽然涌出了泪水,为什么心和皱起来样的难过,明明是我自己选的路。   “既然事已至此,就不由你随意舍弃我。”半沉半浮里有一道声音似从遥远的天外而来渺渺传来:“你怕我?”那人轻笑一声:“你怕我?那你为何还执意买回我?”   “因为,本殿从未见过你这样一只会说话的……”   “姐姐,天下所有最好的都给你了,这不重要,只要你是我的就可以了。”   惊雷骤然炸在头顶,我霍地睁开眼,贯彻天地的闪电将书房照得恍如白昼。小塌上只有我一个人,身上盖了件熟悉的道袍,天河宛似被人连底翻了过来,磅礴大雨从九霄冲下,雷声一道连着一道。额角突突跳得厉害,头和裂开了一样,不觉抓紧了道袍。心悸始终难以平复,这才想到沈莲桥哪里去了?每次双修一般都是我很早就醒转过来,此我非常不解,有次被丢到床上时我问了,他吻着我唇角模糊道:“唔,因为我比较累。”   我反驳道:“明明是我被你折腾不轻好吧?”   他撑起身凝视我一会,懒洋洋半侧着道:“那今晚你来动。”   “……”   这回他怎么先起身了?惊动在白玉京上空的天雷让我越来越不安,透过窗眼影影绰绰见到正殿通明的灯火。这么晚了,那里在做什么?我忽然想起道士提起,他的小师妹今天回来了,这时也快子时了……   我一把掀开道袍,心浮气躁在屋子里来回飘了几趟,终于丢掉它穿墙过壁在瀑布似的大雨中飞了过去。雨水穿过我的身子,我与激起的雨雾几近化为一体,幽幽地浮在檐下。   正殿里果然是沈莲桥和他的小师妹清容,不过二人衣冠尚算的上整齐,好吧小师妹很整齐而沈莲桥则一副才起床的慵懒。他说:“你虽是这皇朝国师但朝代更迭乃天命所为,这皇帝小子要死你如何插得了手?”   “师兄,陛下兴道抑佛,更弘我镜阁道法,于师门有害无益。若是陛下驾崩了,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清容正冠道氅,一派风尘仆仆,激动道:“如果我们能请陛下将镜阁立为国教,师父定然欢喜,阁主之位便理所当然是你的了。”   “阁主自然是我的,可我用不着靠这凡人皇帝。”沈莲桥淡淡道。   清容失声叫道:“师兄!你我为修道之人,当仁济天下!你被那妖女迷失了心性已忘记我们修行的初衷了么?”   “清容,迷失心性的人是谁你自己不清楚么?”沈莲桥走近她面前,低低道:“师妹,收手吧,为时不晚。”   血色瞬间从她脸上褪去,她道:“师兄,我不明白你说什么。”随后她冷傲的眸子软了下来,哀婉求道:“师兄,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陛下过不了今晚么?”   陛下?那不就是曾经的晏王……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天穹,光堂得我看不见眼前的人,阿晏要死了……   在我没回过神时我已冲进了正殿,在清容的惊怒斥责中抓住沈莲桥的袖子:“救他!” 第23章 第二十三卦   “救谁?”道士的眼睛依旧倦倦地半睁着,可在一道道的电光中我像看见了那长密睫毛下一闪而过的精光。   指节屈得发白,一刹的犹豫后我道:“当今的皇帝陛下。”   “为什么?”出声询问的人不是道士而是一旁疑惑的清容,我一直看着神情寡淡的道士,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他不用问也知道。清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道士一眼,放低了声音又气又急道:“师兄,你竟然连这些事都告诉她了?”   “好。”他的右手摸过我的脸颊,冷冰冰得没有一丝温度,他亲昵地在我额头轻轻落了一吻:“你求的我怎会不答应呢?”他笼着雾似的话语蜻蜓点水地掠过我的耳边:“谁让我欠了你的呢?”   我的心,反而更不安了……   阿晏重伤这一消息被内廷掩藏得很密实,除了贴身的侍官和国师清容外并无一人知晓,连个御医都没有请。常理下,一国之君出了如此大的事,上京内外定在一刻之间被京师戍卫得和只蚊子都飞不进的铁桶一样。可我们出去行走在白玉京街头时没有见到一个整装肃容的士兵,偌大的白玉京安静地沉睡在雷雨交加的夜幕下,除了哗啦啦的雨水和翻滚在云层里的雷声,连我们的脚步声都听不到。沈莲桥与清容乘着幻化出的灵兽拉着的竹车行风走水,一瞬十里,眨眼到了巍峨的皇城门口。   “你别跟来了。”清容下车前冷冷淡淡地对我道,见我抱着沈莲桥的袖子不放恼怒道:“这皇宫是人间帝王居所,帝王紫气对于你这小小灵鬼,顷刻间就能让你灰飞烟灭。你要是想死就尽管跟着。”   “没事,让她跟着。”一直靠在车厢一角貌似熟睡的沈莲桥突然道,他轻轻拉开袖子上我的手,从背后抽了把紫竹伞来:“她的命和她的脸皮一样,厚的很。”   “……”我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   听完他的话,清容的脸色变得怪异,着急得火烧火燎的她反倒止步在了车边:“师兄,她既然跟了你,即便只是个灵鬼,也不是可随意轻贱的。”她看我的眼神依旧是厌恶不喜欢,可神情是斩钉截铁的坚定:“师兄,你怎能罔顾她的性命呢?”   “师妹不信?”沈莲桥撑起三尺来宽的紫竹伞面,笼在我头顶,他懒懒道:“你看看就明白了,她在这个地方比我们还来得如鱼得水。”   他话音未落,突然将我搂近了身前,涔涔的冷香不提放地窜入怀中。一些画面不经意地滑过眼前,幸好是夜间瞧不见我红得作烧的脸。在被清容的言语惊讶到的我来不及害羞,腰上一股猛力,我和个皮球一样被沈莲桥甩了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向了赤金铜门。   铜门我自然是碰不到的,但在穿过它时我仿佛看到一层柔软而祥和的紫光缓缓滤过了我的发梢、肩膀和整个身体……没有不适、没有抗拒,在阳世半年、地府六百年后,我重新回到了这里,倾城楼阁、殿宇如林,白玉京和我第一眼见到它时别无二般……这才是真正的白玉京,人间的天上宫阙。   沈莲桥说的不错,在这里我远比在别处来得自在,但这不能改变他随之进来后我不搭理他,板着脸一人随在时不时觑我一眼的清容身后飘着。这无怪她,这皇宫中布下的术力阵法在我生前也曾听过一二,这世间多辛秘,术士之流虽未光明正大地登临在皇朝的台面上,但背后从建国起皇室总与那些游走在明暗边界的秘术家族们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帝都台就是这些联系共同缔结的结果。   “做鬼做久了,以后活过来会不会连人都不会做了?”松闲着步子的道士在我四下打量着这些熟悉的宫室时凑到了身侧,紫云片儿的伞遮住了沙沙穿梭过我的雨水。从我求他救阿晏时,他就变得不太正常,现在这样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说得我就更不自在了。平时我觉着自己对他的喜怒揣测得还是挺准的,沈莲桥这道士说起来心思复杂多变,但好在他面对我时高不高兴一目了然,高兴了与我说说故事、摸摸小手;不高兴了连个眼神都懒得递给我,直接把背对着我。若不小心是我惹到了他,飘过去顺一顺他宛如碧溪的流发,抱一抱哄一哄,不到半天总能缓下来颜色的。当然了,如果那天不是有求于他,我就懒得去哄他了,爱咋样咋样,晚上难伺候就算了,白天还要眼巴巴地跟着谁受得了啊。所以,沈莲桥最爱说的话就是,苏采,你真是个小人。   我智商正常,记忆清晰,刚刚他丢我出去我可没忘记。心里本就因阿晏的事上下颠簸着,这一出后我就更烦躁了。   “你求我救他,有没有想过他值不值得救?”   我拐向深宫的身子一顿,远处朱廊下的红灯笼晃荡在来来去去的宫人头顶,风雨如晦间红艳得诡异。我转过脸,那些红火的光暖不了我的眼梢眉角,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我道:“不清楚的事情最好不要妄下论断。”我瞧着前方步履匆匆的清容背影:“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不只是戏文里的台词,在这个地方尤其得是。”我说这话的表情是学我父亲的,我的相貌随我母亲偏于南方人的温和,在很长时间的实践过程中我终于证明我这张俗称“娃娃脸”的脸蛋实在难以达到威吓别人的效果。   “他自身不具备做帝王的品质,帝王所要承担的命运他承担不起。就和这把伞一样……”他仿若没有听见我的话,仍旧不紧不慢地边走边说:“这样大的雨它可以承受,若是再大一些,”他的步子随前方停止的清容而止住,他手一松,薄薄的紫竹伞立刻被风卷走,一瞬间残绿败红的廊外庭院间多了几片破烂不堪的纸片,卷在淤泥中渐渐看不见了。   “没人能救得了他”沈莲桥话很轻,却有着不容一丝反驳的笃定,他的身影在电闪雷鸣下丧失了真实感,随时都会扯散在风雨中一样:“他走了弑君谋逆这条路,求了他不该求的东西,只有死。”   那一刻,出尘如仙的沈莲桥在我眼中宛如妖魔,让人无边的冷。   阿晏没有居住在以前皇帝的寝宫中,他住的是……我看着熟悉的门楣琉璃顶,是以前储君住的潜龙邸。潜龙邸因是储君住所而前一任主人性子比以前的东君们跳脱了点,这里倒是比别的正经宫殿花卉摆设都来得明丽鲜亮,稀罕有趣的玩意儿也不少。   清容来这里瞧着不是第一回 ,熟人熟门地绕过长廊小亭,在寝殿门外踮脚张望的侍官乍一看到我们唬了一跳:“国师大人来得好生蹊跷。”说完自觉失言,忙拍了拍自己的嘴赔笑道:“小人不会说话,大人莫怪,莫怪。”   “你家主子性命堪忧,你竟还笑得出来。”清容显然不很待见于他,一甩袖:“带路。”阿晏并不在寝殿之中,带路的侍官捧着盏莲灯七绕八绕,绕到了寝殿偏殿的书房内作小憩的耳室,小塌边竖着盏同样形状的莲灯。侍官上前取下那盏莲灯,将自己手上的换上,左一转右一转,哒地一声,小榻自动往两边分开。这类机关密室在皇宫之内数不胜数,潜龙邸又是储君宫室,狡兔三窟,如此保命的地方更不下于数十处。地上潜龙邸,地下则是九曲十回的迷宫。   我没想到阿晏会知道这些迷宫的存在,他自幼便被遣送出宫到了荒凉偏僻的岭南之地,离开这白玉京粗粗一算也有十二年之久了。道士冲我一笑,我假装没看懂他笑里的意思,跟他一起进了密道。   密道不甚宽,顶多容二人并肩而行。清容回头瞧了我们一眼,冷哼一声,转头继续往前,倒叫那侍官惶恐不已,恐又惹到了这位高权重、深受皇帝宠信的国师,却又不敢多嘴再说什么,只得扭曲着脸专心带路。沿途的宫道壁上五步一处布着盏长明灯,灯边甚至贴心地摆了火石,可它们都是如死灰的寂灭,统共只有侍从手中从一开始就带进来的一盏灯火昏暗地照着不到方寸的前路。   灯火照明的地方有限,到我和沈莲桥这里和黝黑没太大的区别。对一个鬼来说,黑与白也没甚区别,我飘得可谓稳当当的,还偶尔飘到前面探探路。鬼过人身,无风有寒,飘了两次那小侍官手里的灯就抖得快灭尽了,换了清容小师妹好几个白眼。手腕突然一暖,沈莲桥牢牢地握住我的手,眼睛瞧着前方,唇瓣轻动:“小心看路。”真怕我摔着似的有模有样地牵着我向前走,我将清容小师妹的白眼统统给了他。   许是感觉到了我嘲笑他的目光,他似苦恼地微微偏转过头,看着那些闲置着的长明灯:“这路委实不太好走,有灯不用实乃罪过。”袖一探,作势便要去点那灯来。小侍官恰好回头,脸色雪白,手一哆嗦彻底抖熄了那一点的残光,他的喊声未至我的手已按住了他的手,怒骂道:“你活腻了是不?”手下的肌/肤透着微微的暖意,我的手脚却一片冰凉。或许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温度,或许是我因恐惧而加快的心跳。这灯确实是灯,但却是一点就能要人命的灯,火石灯芯上具涂满了无色无香的烈毒,若点燃灯芯,这毒会散于空中,在场所有人无一可幸免;若未点燃,便是碰了,毒入肌理,则无形而缓慢地要了这人的命。天山毒圣的毒药只有三种,但每一种任凭你是大罗金仙都无药可救,因为他不仅是药师更是术士。   他反过手握住我的手,平淡无波的话里含着丝不易察觉地笑意:“我不碰就是了。”他将我的手揣进了袖中:“不要担心,不会再跟丢了。”   我看着他抿起的那缕好看笑容,怔怔道:“沈莲桥,你傻了吧?”什么跟不跟丢的。   “……”   “国、国师,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侍官吓得快哭出来了。   “他能听见我说……”我好奇地探过头去,后面的话梗在了喉咙里,前方密道上溅满了鲜血,浓稠的血顺着延伸出墙体的长明灯滴答滴答落在石地板上。   清容几乎是在一瞬间挥出两道明符,刹那黑暗无光的宫道被两只燃烧的火鸟照亮,前方躺了两具尸体,死相狰狞,血水顺着石板的间隙流了过来。我和清容同时冲向了里层的密室,密室空荡荡的,明黄的龙榻上空无一人,金丝芙蓉被上的一大片血渍格外夺目。   死尸就那两具,整个密室不论皇帝还是侍卫都了无踪影,就和,被无名的妖兽吞噬了一般。   我第一直觉就是飘向除了入口外的唯一的另一个出口,那里的暗锁完好无损布着的蛛网都是完整的。沈莲桥走到我身边:“还用得着看么?”他的目光落在蛛网中间干瘪死去的蜘蛛,它的腿脚还微微地颤抖:“一进来就是满室没消失殆尽的术力和杀气。”   “嘭”身后的龙榻后传来道撞击声,接而有个人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望向我们道:“今天送饭怎么送得这么迟?”   这人,似乎很有点面熟……   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突然又惊又喜地扑了过来:“苏苏,你回来了!”   普天下唯有两个人这样喊过我,一个是与我有夫妻之实无夫妻之名的沈莲桥,一个与我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的夏家小侯爷——夏季贤……未婚妻也是妻。   他这一扑,当然了,什么都没有扑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又看了看离地飘有半尺高的我,悲愤道:“苍天不公,你我一别数年,今次回京本该破镜重圆。奈何世事无常,阴阳两隔。”他双目含泪,极是情深:“苏苏,游学在外我时刻思念着你。你可想过我……”   我呐呐道:“恭喜你呀,减肥成功了。”   他貌似更悲愤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卦   时隔多年再见,夏季贤委实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从前只见他往横里长,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向竖里长,但现在我无暇顾及他长成了洋葱还是大蒜:“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阿晏呢?!”   “阿晏?什么阿晏?”夏季贤沉浸在重逢的欢喜中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苏十晏?”   “大胆,陛下的名号是你能直呼的么?”清容呵斥道。   夏季贤不以为意地瞥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发出声不屑的哼声,抱手往地上一坐:“他苏十晏的名字我从小叫到大,他算哪门子的皇帝?坐上了龙椅就真以为自己是皇帝了?沐猴而冠。”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会被迫殉葬了……   “阿晏安全么?”事情进行到此,我突然就没了紧张的心情,看着一脸轻松的夏季贤我甚至有点哭笑不得。   他见我盯着床上的血渍,嘴一撇:“不就被只虫子咬了口,流了些血么?”   “他人呢?”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始终沉默的沈莲桥终于开口道,他在床前立定,弯腰捻了捻血渍那块轻轻一嗅,眉尖往中间一凑。   “和人走了。”夏季贤敷衍地应付了一句,转而十分热切地看着我:“苏苏,你是来救我的是吧。你一定是听闻了苏十晏那个无赖要加害于我,特地赶来救我的是不是?”   我为难地道:“也不是……”   “呜……”眼泪迅速挤出他的眼眶。   “好吧,勉强算是。”我口是心非道:“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我的手穿过他的脑袋,看着他打了个冷战我疑惑道:“你看到我就不害怕吗?”   他往周围看看,挠挠脑袋:“那日我赶回京苏十晏就立刻派人把我抓到了这里,没打没骂三顿也有就是不让我出去,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他看着飘在空中的我,伸出手想去摸我垂下的衣袖,昭越的丧服是片银沙似死气沉沉的白:“爹告诉我你死了,我从来都不相信。可苏苏,我喜欢的是你,是人是鬼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你,只要在就好了。”他说完鼻尖泛起了红,双目却专注地没有从我脸上移开:“苏苏,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为什么要怕你?”   面前的这个人在我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里只有年少时矮矮胖胖的可笑模样,而他双眼中映出的自己似乎从没改变过,地府里六百年究竟是真是假……出神间沈莲桥淡淡地□话来:“这屋里的人是个道士走的?”他虽是这样问,但听口吻却很笃定。清容手里的拂尘往下一垂,面色显出丝不自然的僵硬。   被打扰到的夏季贤甚是不满地嘟哝了句,道:“苏十晏以前就爱和这些玄术道士来往,说起来我被抓到这里也和那个臭道士有关,说我是什么阳天之人,与什么阴极相合。我本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后来苏十晏中了南疆那个妖女的蛊虫后转移到了这里来养伤。那道士平时看着也是有本事的,不知为何却一直没有治好苏十晏,导致他病情时好时坏,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说到这,夏季贤看我的眼神微微有些躲闪:“苏十晏来后我就被关在了后面的暗间里,今夜外间突然起了阵骚动。过了一会我隐约听见苏十晏和那道士断断续续地说话声,再然后就没动静了,我也睡了过去,睁开眼出来你们就在这了。”   打刚才说话就有些阴晴不明的沈莲桥声音阴冷得很明显了:“哦?阳天之人?居然有这等蹊跷事?”这回我再迟钝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我收回虚虚搭在夏季贤脑袋上的手,一回头对上了那双乌黑暗沉得没有一丝光泽的眼睛,浑身就和灌了桶冰渣样。   “苏苏,你回来就好。我虽不认识苏十晏那边有神通的术士,但我师父是个老江湖,关系四通八达,一定可以找到救活你的法子。”夏季贤转瞬就将什么阳天之人抛到了脑后,只管双目牢牢锁住我:“等你回过来,我们就成婚,一定不会让你再受苦了。”   “让她活?恐怕没那么简单,就算你想老天答不答应还是回事?”沈莲桥阴森森地再度插话进来,在夏季贤抓狂前风轻云淡地对清容道:“事已至此,看来你的陛下应该没有大碍。这里毕竟是皇宫,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不惊动他人较好。”   清容紧紧攥着拂尘立在阴影中犹豫了片刻,俄而低头道:“师兄说的极是,听师兄的便是了。”她垂下的面庞看不清表情,但声线却隐隐透着丝颤音,这点我听出来了,沈莲桥自不会听不出来,可他好像什么都没发觉一样,率先提步出去了,看都没看我一眼。   清容紧随他而去,被留下的我与夏季贤对视了半晌说:“我要走了。”   夏季贤欢喜道:“我随你走!”又立刻改口道:“你随我走。”   我尚没开口,门口的密道里传出沈莲桥低沉的声音:“苏采。”无形中宛如有一道缠在我腰上的绳索,将我身不由己地拉扯过去了,被拉扯途中我回头讪讪道:“还是你随我走吧……”嗖的,那个“吧”字在风中破了音。   进去的时候我们是三个人一个鬼,出来的时候仍旧是三个人一个鬼,那个宦官在看到夏季贤和在阳世没有身影的我对话时早就晕了过去。沈莲桥他们没一个人有将他随手拖出来的好心眼,而我就算有好心眼也没那个能耐……   外面的雷雨已停了去,天边有余雷闪现在云层里,偶尔有压抑的轰鸣声传来。秋雨一场雨来一场凉,夏雨则是一场雨来一场热,狂风骤雨去后没有带来一丝凉意,反而更添了燥闷。沈莲桥在前方略微地伫了伫足,似是在辨别方向又似在沉思,被强行拽到他身边的我被他忽视得很彻底。清容捏着拂尘几度欲开口又吞了回去,这个小师妹修行还是不到家,沈莲桥这样不闻不问故弄玄虚就是在等着你自投罗网,他这种人心里哪怕再着急也永远都会做出副“我完全不在乎你”的样子来,反倒让你百爪挠心地猜度着他的想法。其实,他狗屁想法都没有。我之所以了解他这处,是因为很多时候我都会这么虚张声势着……   “师兄,沈师弟来白玉京了。”小师妹果真没等多久就主动开口了:“对不起,师兄我没告诉你。”   沈莲桥迈了一半的步子缓缓落了回来,淡淡一笑:“我与师弟好久未见,他来白玉京正好一见,这是好事师妹何须说抱歉?”   虚伪!   “虚伪!”说出我心里话的人是不情不愿跟在后面的夏季贤,没想到他与沈莲桥认识不过半会功夫已如此清楚地了解到此人的本性了。   沈莲桥终于肯回头看我一眼,给我的是一个“秋后算账”这样颇具威胁性的微笑。我的腰杆子瞬间挺得笔直,人倒气势不倒,老娘都已经是鬼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沈师弟他……来找过我,说是要,要与你……”清容艰难地说着,以她耿直的性子难以出口的必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事来。   “他要与我争夺阁主之位,让你帮忙引荐他给皇帝见面是吗?”沈莲桥不疾不徐道,这人真可怕,平日里几乎都在道场里看经画符从来不出门,却对他这两个师弟妹的事了如指掌。   清容的脸如刷了层白霜,迫不及待地解释道:“师兄,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来,沈师弟毕竟是你的亲弟弟,我……我无法拒绝他。他说只要将他引荐给陛下就行,他只是要为陛下表演些道术、祈福而已。”   “亲弟弟?”沈莲桥的笑容加深了几分,不留情地嘲讽道:“他的祈福就是让你的陛下招惹白家的蛊虫,被吞肉噬血而死?现在连人都不知所踪,清容你虽解不了白家的虫蛊,但应该知道白家的虫蛊是绝杀之术,中蛊之人切不可轻易移动,否则体中血气行走就会惊扰了蛊虫。蛊虫万一狂躁,就会在宿主体内四处游走,宿主血肉之躯被啃噬殆尽连三魂七魄都不留片毫,大罗金仙都无回天之力。”   往我身边凑的夏季贤无声地打了个哆嗦,又悄悄地往旁边挪了挪,对着沈莲桥本怨愤的小眼神立刻飘到了千百里外。   “师兄,接下来该怎么办?”清容六神无主地道,清瘦的脸庞更显得憔悴:“师父一直夸赞沈师弟行事端正,我没想到他竟会在这个时刻带走陛下。”   沈莲桥淡道:“是挺端正的,不过仅限在你们面前而已。师妹若是看见他屋里那些鬼狱刑术器具,就不敢将端正这两个字放到他头上了。”   原来那个假仙似的沈公子是沈莲桥的亲兄弟,看样子不仅做弟弟的厌恶自己的兄长,这个做兄长也甚是不喜自己这个弟弟。   沈莲桥冷嘲热讽一番后,许是见清容的面色委实惨淡,发了善心道:“虽是如此,师妹也不必太过忧心。沈琮带走皇帝定是有所图,暂时不会让他死的。白家的蛊虫只有白家人可以安抚,除了去南方白家本家外离白玉京最近的雍州中就有白家旁支,十有□他会带着皇帝找过去。血渍尚未干涸,他们离开不久,我们应该追赶得上,只是……”   “只是前不久镜阁才在品剑会上征讨了白家为邪派,就算追到了人去,白家人也有可能不愿施手相救。”清容面如死灰地接过话。   “阿晏又不是你们镜阁的人。”我蓦地开口,对上沈莲桥和清容的视线:“既然如此,你们救回了阿晏,我带着他去找白家人,你们不出面就好了。”   “你?你可知白家人最喜用你这样的鬼体培育鬼虫?你去与羊入虎口何异?”清容无奈道。   “阿晏是我的亲人,我不能看着他死。有一丝希望,总比没有好。”我固执道:“你难道想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就这么死了?”   “胡说!谁说我喜欢……”清容涨红了脸。   “好了,就让她去。”沈莲桥打断清容的话,看向我嗤笑道:“她喜欢送死让她去就是了。”   沈莲桥这是生气了吗……   赶往雍州前我们先回了道场略做些整顿,我无所事事地飘在屋子半空看着沈莲桥有条不紊地收好符咒,忽然语出惊人道:“沈莲桥你不是吃醋了吧?”   桌边的身影明显一顿,我一怔立马飘了过去,凑到他脸前睁大眼睛:“难道你真吃夏季贤的醋了?”   身一陷,我被他揽进了怀里,他抬起我的脸:“是啊,我是吃醋了。”   ……   他贴着我的唇道:“苏采,你听明白了。我吃的不是那小子的醋,而是……”   在他吻的我透不过来气前我依旧没听清楚他后面说的话,他这个人说话从来很直接了当,唯独那一次他没有说明白。待后来有天他不经意说漏嘴时,我才搞明白过来。   落霞中,他冷冷淡淡道:“那个凡人小子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我不喜的是那时他有的那个能正大光明站在你身边的那个名分罢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卦   冗长的吻被敲门声打断,我受惊地推开他,不提放被他嘴角狠狠咬了一口。他摸摸唇,看了眼捂住嘴角狠狠瞪着他的我,朗声大笑着去开门。门外是夏季贤,他敲着门的手尚举高半截,看了看神情愉悦的沈莲桥,往屋里看了看,艰涩道:“清容道长让我喊你们动身了。”说完率先转头走了,一路上再没和我说过一句话,眼神躲躲闪闪,每当我探究地看过去他就急忙狼狈地掉转过视线。   三番两次后,我慢腾腾地从沈莲桥身边飘到了他面前,双手叉腰俯视着他:“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他涨红了脸,嘴唇翻了翻,终于粗声粗气道:“苏苏,你和那个道士是什么关系?”   我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往斜坐在青牛背上抱袖闭目养神的沈莲桥看去,我和他……从他看来,仅仅就是双修两方互惠互利的关系吧。回过头去,我看着忿忿满满的夏季贤,显然他看出了我和沈莲桥之间的不寻常,但这不寻常我该如何与他启齿呢?他是个凡人,打小尊的是孔儒之道,双修这等事对他而言简直是不可理喻的逾矩之事。我的踌躇让性子风风火火的夏季贤更按捺不住了,他脱口而出问道:“苏苏,我喜欢你,不管你是不是鬼我都会娶你的。你……”他抱着无限委屈道:“你真的喜欢他么?”   这是夏季贤第二次向我说类似暂且可定义为告白的话了,从未面对过这种情形的我微微有些无措。动听话我打小听过不少,但我知道大多是虚情假意的,便将当成耳边风过去了。可现在的夏季贤不一样,我这个鬼于他没有可贪图的地方了,他是真心的,而我偏偏似乎对真心最是无从对付。闭目的沈莲桥突然咳了咳像是呛了口冷风,我往车里挪进几分,最后一字一字斟酌着道:“夏季贤,从我做鬼起那桩婚事已经作废了,你不要太在意了。你先别激动,听我说。”我稍稍摆正了身子敛起乱飞的长袖:“皇婚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即便我没死我也不会嫁给你的,你的性子不适合在那座皇宫中。我的夫婿不是家世相当就可胜任的,他要和我一同承受我所要承担的一切,甚至要比我更隐忍更难熬,很多时候也许连我都不能帮他。你或许可以熬下来,但一定没有做你的风流世子来的自在随心。”   “那他就合适么?”夏季贤指着沈莲桥不甘心道。   “他?”我眨眨眼,拍拍他的肩:“其实这些说起来都没有意义了,我已经死了,死人就什么都没有了。”肉身尚不知何处,如果找不到,我就连做鬼的份都没有了。未来我都看不到,谈什么情爱就太可笑了。   留夏季贤一个人想清楚,我飘回到了沈莲桥身边,他冷冷斜我一眼,我正堆上笑的脸一僵,他侧过身将背留给了我。道爷,你又傲娇是为何啊?   带着一国之君出行,即便再精简行装总该有辆把车的样子。可这一路紧追慢赶,中途停了三两次,别说一丝半毫的人影,连个鬼影都没见到。沈莲桥和清容略作商量后中途换走了空冥道,人间妖魔从来都不缺少,人有人道,妖有妖路,空冥道正是妖界辟给妖魔神鬼所走,避免侵扰到了人界。沈莲桥选这条路,是因为从那块染血的被面上他闻到了不属于人间的气息。他同样是道士的弟弟身边不是带着妖就是魔,走这条路掩盖更容易掩盖掉它的气息。我做了六百年的鬼,空冥道上来往的形形□鬼怪对我来说没多大新奇,唯独难为了夏季贤。从踏上了这条路,夏季贤就缩在牛车里扒着车壁抖啊抖的,不晓得是被阴寒妖气给冻着还是被外面奇形怪状的妖怪给吓到了……   “师兄,若是追到了师弟你准备把他怎么办?”清容到底没有沈莲桥那般从容淡定,劝道:“师弟他虽然有过在先,但毕竟与你我在阁中一同长大修习道术,你莫……”   “我莫把他做的好事捅出来,然后交给师父是吗?”沈莲桥不待她说完懒懒道:“师妹你将我想的太好了。”   果然么……沈莲桥这厮怎么会放过算计了自己的人呢?被冷淡丢在一旁的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万一他要是知道了我和他弟弟达成要陷害他的勾当,连亲弟弟都不放过的他还不晓得对我下什么狠手。   就和映证我所想般,沈莲桥突如其来唤道:“苏采。”   “道爷有何吩咐?”蓦地被点名的我心虚地谄媚道,心噗通噗通地撞啊撞。   “一会去白家你小心点,什么都不要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灵力。”沈莲桥闭着眼睛嘱咐道,神色恹恹。我这才注意到,这一段时日他的精神稍显出些委靡来,皮囊养得虽愈加水灵,但日复一日都像没睡醒似的。反观我自己,丹田气足,精神头儿倍加棒,外面的日头也渐渐熬得住一些时间了。我暗自纳罕,难道我真的采阴补阳,把沈莲桥给采肾虚了?   我嗯嗯地应了下来,待畅通无阻地赶到雍州后发现他叮嘱得没有了必要。白家大门肆敞,院内尸体遍地,夏季贤当场扶着铜钉大门大吐特吐。浓浓的血腥味黏糊在空气中,还有某种熟悉干燥枯热的气息,一丝不易察觉的艳香浮过鼻尖。红莲的香气……沈莲桥的弟弟捷足先登了。   清容在看到遍地死相狰狞的尸体脸色不比夏季贤好看,但好歹记着了自己还是个道士,拂尘一扫念起了超度亡魂的经文。沈莲桥对满地惨象熟视无睹,径自穿过庭院往正厅走去。饶是我这样在地府混乱数百年了,看惯了大小地狱的仍有些不舒服,对沈莲桥的冷酷无情又腹诽了番。   随他走到了正厅,主位上一个样貌不过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眼睛睁得老大仰头躺坐在红木雕花大椅中,额头插着柄细长锋利的轻剑,剑柄如蝶翼微微颤动,涓涓血流顺着他的鼻梁滑落滴下。他的身上已没有了三魂七魄,不知是被无常拘走了,还是被什么吃干净了。我的注意力很快从那具无魂无魄的尸身上转移到了那柄二尺来长的细剑上,这着实是把极轻巧好看的剑,我这样不懂剑的人也看出它不是把凡品。剑身洌光如碎星,剑柄处更是镶嵌了块成色极通透的羊脂白玉,幽幽一抹冷光滑过白玉。   我端详了会,偏头瞧了瞧沈莲桥,发现他也在专注地看着那把剑,眼沉如渊。我飘近了些,探了过去,手碰到剑柄刹那,本该死去的男子突然口一张,伴随着凄厉惨叫,骤如疾电地飞出数道黑影,直冲向沉思的沈莲桥。我想都没想,一把拔出剑劈了过去,同时沈莲桥的身影一晃险险避开去。所幸我这一剑瞎猫撞到了死耗子,堪堪从中斩断了那几条长影。剑光闪过,地上落着数条蜷曲勾连在一起的金丝长虫,口齿锋利,被劈成两半的身子蠕动着竟要合成一体。恰时沈莲桥手中符出,青白的火焰一波烧尽了长虫。   我惊魂未定地握着剑道:“这就是白家的鬼虫?”   “不是。”沈莲桥的眉深深皱起:“这不是阳间的东西,是从地府带出来的,吸人脑髓戾气化成的魑影。沈琮他什么时候和阴司有了来往。”   庭院外一阵脚步声,应是夏季贤和清容听到了正厅中的响动。我侧过身道:“夏季贤,我劝你还是别进……”   “孽障!”正厅门口站着三个着了一色道氅的陌生人,为首一个长须白发,面容不怒自威:“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竟胆敢做出如斯伤天害理之事来!”   我莫名地看着他们,他们,说的是我?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中血淋淋的长剑,忽然有所了悟,禁不住苦笑着对沈莲桥道:“都说捉奸拿双,捉贼拿脏,这来的真是巧极了。你可要为我做主啊,道爷。”   沈莲桥全然没有理会我的笑言,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吐出两个字:“师父。”   ……   在我没缓过神来时,沈莲桥口中的师父长袖微动,一道白练骤然飞来死死捆住了我,稍一挣扎那绳索勒进骨肉里的痛。沈莲桥一惊,身一侧挡在我面前:“师父,此事与她无关。”   “孽徒!你犯下大错还敢为这个混账东西狡辩?!”老者见沈莲桥维护我更是勃然大怒:“好,你既然如此说。容儿也在此,我来问一问她,容儿。”   立在众人背后的清容应声走到前面,目光将与我对在一起就移了开,低低道:“师父。”   “可是这个孽障加害了这白家人?”   清容顿了顿道:“徒儿不知。”还来不及欣喜她又道:“徒儿只知,这灵鬼率先进了正厅,师兄追赶了过去。接着听见一声惨叫,再然后便如师父现在所见……白家人死了。”   “这魑影是阴司之物,在场之人唯有你来自地府,如今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老者甩袖怒斥道:“你身为灵鬼不修正道,不仅不知廉耻礼仪,更犯下滔天罪孽。我若不擒你,如何向白家交代?”   沈莲桥薄唇抿紧成一线,眸中冷黑无光:“师父,此事确实非她所做,如此草率下了定论怕是不妥。”   “莲桥,你破戒出格之事我尚未与你清算,你还有脸替这孽障说话?你对得起我一心栽培你的苦心么?”老者怒不可遏:“多说无益,先带回镜阁再决定该如何处置你们。”   被关入丹瓶中时我望向沈莲桥,他抬到一半的手最终缓缓放下,久违的黑暗兜头而下,耳边只有夏季贤遥远的争执声:“你这老牛鼻子老糊涂了不成?苏苏明明才到……”   我坐在暗无天日的瓶中久久地发着呆,想笑却弯不起嘴角。我究竟是在期待着什么呢?我与他之间的情分,不过如此而已…… 第26章 第二十六卦   这不是第一次被关在这样的地方了,除却这个瓶子比沈莲桥的那个狭窄些外没有什么让我感觉不适应。侧躺在了瓶底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睁眼依旧是一片漆黑无光,穹顶处闪烁着明黄的咒语,流波一样缓慢地从高处往四面八方流泻下,再汇聚到至我身下。我看着那些脉络般纤细轻盈的咒光缠绕上我的手腕脚踝,渐渐淡去无形。浑身力气抽丝剥茧地一点点流逝殆尽,心口一阵阵抽搐,眼皮不堪重负地再度合了起来。   “这净瓶可不不是沈莲桥那没事插柳竖草的花瓶,里面有无数和你一样被炼化了的厉鬼荒魂,再这样下去不出十日你逃不过与它们一样的命运。”在我又要昏昏入睡时,一道熟悉的含笑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我懒得抬起眼皮,攒了口气道:“你这么回来就不怕沈莲桥揭穿你么?”   “他现在自身难保了,说来我还要感激你呢,苏姑娘。”他温柔的语气一如往昔,不怀好意得如此明显。怪不得沈莲桥不待见他这个亲弟弟,他根本就是一个披着假仙皮的妖魔:“没有你,师父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了他,他也不会这么简单地就快被赶出阁了。”   我揪紧了衣袖,勉强支起一点肩来,挤出话来:“既是如此,那你是不是该兑现承诺把我的肉身还给我了?”   “这是自然,可苏姑娘,现在你这副样子我该如何把你的肉身还给你?”他颇苦恼道。   我无力地笑了笑,枕着胳膊又躺了回去:“其实你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还给我吧?”   “苏姑娘也从头到尾就没想过帮我不是吗?”沈琮诡秘的声音似幽穴中的一道寒风,声落处无端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不会也不能相信别人。你沦落到这个境地,只是因为你的心还不够狠,否则就不会让晏王有机可趁、取而代之。晏王是你的亲弟弟,真算起来也是情有可原,可我没想到的是你对沈莲桥竟动了真情。我这个兄长你不会不知道是个怎么样的人吧?论薄情薄幸,我自愧不如。”   封在瓶咒源源不断地从上而下融入我体内,骨头里像有无数虫蚁在啃噬一样,一笑胸口揪得又紧又疼:“人之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再深长的情谊都有泯灭的一天,到头来一碗忘川水就干净了。薄情浓情又如何?更何况是对我这种朝不保夕之人,赚得一刻就是一刻。”最后几个字破碎在咳喘之中,空洞地撞在瓶壁上发出无穷尽的回音,嘶哑刺耳。   “你抱着这一腔情深在这受尽了苦,又可曾想他现在在外面逍遥风流?”良久,他微微讥诮地笑道:“师父到底是心疼他,盛怒之下仍选择给了他条生路,只要他娶了清容忘了你,就不计前嫌仍让他留在阁中。”   为了印证他的话,原本漆黑的视界和扇往两边推开的门般漏出越来越亮的光芒,逐渐化成幅完整的画面。清容捧着火红嫁衣簇拥在一群女子中央,手上的同心锁晃动着红烛的火光;陌生的楼阁旋廊挂满连理红枝、双喜剪花;最后一格是依旧一身白底蓝纹道服的沈莲桥,高高的三清老祖像前他跪了许久,最后伸手捧起了香台上的犀角长杯。他的背挺得很直近乎于一丝不苟的僵硬,可从我的角度来看,他捧着的杯子一直在轻轻晃动,在他仰头一饮而尽时胸前已洒湿了一大片。   画面定格在他手中杯落时茫茫空白的侧脸,那双总会揶揄笑望着我的眼睛在短暂的恍惚后归于冷清的淡漠,没有情绪没有波澜仿佛一汪死水。原来不止奈何桥头,在这阳间也有这一杯使人忘记一切前尘纠葛的佳酿。我曾问过久久徘徊在地府中的魂魄为何不肯投胎,他坐在舍子花路的尽头望着阴阳边界道:“情思难度,相思难斩,不断尽此生相思如何能往下一世而去?”原来不是相思不易断,只是愿不愿断而已。这小小的一杯水,如此轻易地斩断了我与他所有的相识尘缘……   待眼前重陷入黑暗时,我张口想说话,可到嘴边却是支离破碎的咳嗽,剧烈地让我竟能尝到喉间莫须有的血沫。缓缓抬起手,长袖滑落,快变得透明的手臂上金色的咒语流动不息,和血脉一样自上而下遍布着:“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要看我后悔得肠枯心碎的眼泪,还是要听我愤恨不甘的痛骂?我是个将死的鬼,何苦带着这些怨念因为一个马上忘记我的人让我连死都死得不开心?”   “你真就这么甘心地去死了?”他轻轻叹气道,怜悯道:“真真辜负了那个一心想救你的人。”   我喃喃道:“这个人是你?难为你还能发掘出现在的我尚有能利用的。”   “我是想救你,不过也是受那人所求,这个人你肯定认识。”他道。   身子突然一震,一股新鲜的气流伴随着一道亮光从天顶泄下,很快头顶那个小小的裂口复原如初,那道亮光却未消失。亮光中有一个影子,从上及下,从模糊到清晰,是个人。   “姐姐。”一别数年的少年褪去了当年的青涩,敛容沉静的眸里笑意柔软,一落地他急忙地上前扶起了我小心又期待地道:“姐姐认出我了吗?我是阿晏。”   托着我的手掌有着真实地触感,极度震惊下的我机械地随着他念了一句:“阿晏?”   “是啊,姐姐。”他急急忙忙道:“姐姐放心,有我在你一定没事的。”   在我辨识出这个人果真是当年那个时时刻刻跟在我身后的小毛头后,胸口一窒,手紧紧握成了拳又展开,下一刻一声脆响从我掌下发出。这一巴掌费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打完后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   “姐姐……”他捂着半边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喘了喘道:“这一巴掌是为了你不知珍惜自个儿性命打的。”   他愣了一愣,委屈又有些欢喜道:“姐姐果真是关心我的。”   我冷冷一笑道:“我要是有力气,还会给你一巴掌,为了我自己。你既然心心念念想要这一国之君的位子,也抢了去,木已成舟我不与你计较了。而你身为一国之君,丢下国师朝纲,以身涉险,如何对得起宗庙里的太祖太宗与百姓社稷?”   他身子一震,犹带着稚气的眼睛复杂地看着我,最后那抹稚嫩天真之色被翻滚着的浓黑所覆盖,他俯下身唇角微翘:“姐姐终还是怨我夺走了你的皇位,可姐姐你要是不死就永远是我的姐姐,我该怎么和你在一起呢?”   脑子嗡嗡的响,沈莲桥的身影和现在面前的苏十晏忽而交叠在一起又忽而分开,我以为说服了自己却不得不承认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心烦意乱之下我一把推开靠近的苏十晏:“阿晏,当日在太华寺我就和你说过,不是你喜欢的就一定可以得到。男女相悦之情本是人之常情,但你我是姐弟,今日是明日还是,这辈子你永远是我的弟弟,我对你永远那只能有姐弟之情。”   苏十晏脸色苍白,我忍受着逐层渗入体内的咒力竭力道:“你所谓的喜欢就是将我推下悬崖,又与这沈琮联手盗走我的肉身陷我在这不堪的境地之中。苏十晏作为你姐姐我好心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一个姑娘家喜欢别人这样追求自己。不过,你倒是很成功地让我从打心底地厌恶你了。”   说完这一气话,我再没了力气,索性翻个身眼不见心不烦:“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在临死前还对着你这张脸。”   苏十晏想是被我打击得甚是不轻,在背后一言不发,量着他心还没死透我算计着要不要再给他一声当头棒喝彻底打散了他那份心思。   此时,安静了许久的沈琮啧啧开口道:“苏姑娘真是大度,为保这顽劣之人的性命不惜恶言相向,赶他出瓶。对戕害自己的人尚有这份善心,我与姑娘无冤无仇更帮姑娘保存肉身至今,为何姑娘就不愿助在下一臂之力呢?”   我心想,坏了。   果真,苏十晏和打了鸡血似的,重整旗鼓凑到了我的身边握住我的手:“姐姐,我说过会带你离开就一定会丢下你。”他絮絮念着:“母妃死的早,父皇又我出生时就不喜我,宫中只有姐姐照拂我不受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们的欺负。”他微微卷曲的睫毛下眸光迷离:“天下人不允许我就杀尽天下人,国教佛理不容我就废除了佛教再立一个,苏采,你只能是我的。”   这些混账话我浑当没听见,只是暗暗愁闷,这个沈琮心思确实诡谲缜密,在握着我肉身这个把柄同时竟又将苏十晏拿捏在手中。他的目的真就只是想要从沈莲桥手中夺走阁主之位么?每次提及沈莲桥,他的语气里总暗含着一丝不易察觉令人心惊胆战的恨意。这样的恨意,仅是一个弟弟对哥哥的嫉妒那么简单么?   “陛下身上虽没有师父亲自施下的镇魂之术,但时间一久身上沉眠的蛊虫受到这瓶中灵力冲击随时都有可能醒来,一旦如此作为魂体的陛下不到片刻就会被吃得干干净净。”沈琮给了我们一个善意的提醒。   “你想怎样?”我道。   “苏姑娘果然是个聪明人,那么也该能明白我这到手的阁主之位又不翼而飞的苦恼心情了。”沈琮似真似假的叹了口气:“沈莲桥一日不除,我就一日不得安心。”   “你想让他死?”   “就算我想,苏姑娘肯定不会对自己的心上人下毒手,哪怕他已经忘记了你。”沈琮很明事理,转而笑道:“这就要看苏十晏和沈莲桥的性命对姑娘来说哪个更重要了。”   手腕一疼,跪坐在我身边的苏十晏抬头看了眼又飞快地垂下眼,一句话也不说,就和小时候被宫人欺负时一样。我不是圣人,对害死自己的苏十晏并非全无怨恨,但在做上那个位子时我就已经做好了随时被刺杀夺位的可能,不是苏十晏也会是别人,皇帝这本就是个高危高风险职业。初时的怨恨已被在地府的六百年生涯所淡化,见过无数的生生死死,剩下的更多是对阳世中人的牵挂。在地府时每天点上轮回殿的灯时,看着那些不同魂魄的魂灯或高或低燃烧,我经常会想找出与自己有关的那些人的灯,看一看它们是否还亮着。   “好,我答应你。”我不能看着苏十晏就这么死在我眼前:“可我现在被关在这里有什么办法去杀沈莲桥?”   他稍稍想了想,道:“我这么放你出来似乎太可惜,让沈莲桥亲手放你出来与你再续前缘如何?”   我微笑道:“以前我总说沈莲桥是人渣,看来那时我的见识还是太过短浅,没有认识你。”   “过奖。”他毫不客气道。 第27章 第二十七卦   沈琮没有如他所言在机缘巧合下让沈莲桥放出我,只对我道了句“静待良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苏十晏头一回以魂魄之身行动,即便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窄小瓶中也觉得新奇,东走走西摸摸,浑然不将体中蠢蠢欲动的蛊虫放在心上。   “姐姐,沈琮说你在地府待过,那里与我们阳间有何不同?是否真的有五方鬼帝?”绕着瓶子研究了一圈上下浮动的符咒后苏十晏兴致勃勃地走过来坐下托腮问道:“姐姐?”   时间一点一滴地逝去,上方的咒文光泽已黯淡了下去,而我身上的咒文则密密麻麻快覆盖住了全身。丧服袖宽领高,所以苏十晏一直没发觉我的异样,待他坐下才皱起宽长黑眉轻轻推了推我的肩:“姐姐你是不是哪里不适,怎么一直昏睡不起?”看来很多事沈琮都没有告诉他,十晏这孩子……以前觉得他聪明伶俐远胜同龄人,可我忘记了他的年岁不大,经不得沈琮之辈的蛊惑,江山给他终是错的……   我养了会神道:“阿晏,我们苏家到我们这辈就剩我们两个了,所以姐姐一定不会让你死的。”给了他保证后我道:“可我希望你明白,你留下不是来帮我而是害我,事情本不该到了如此绝地,全是你任意妄为所致。   “只要那个姓沈的术士死了,我和姐姐就能活下去,让他死了便好了。”苏十晏绷紧了脸,眼中冷光滑过:“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我禁不住笑了起来,满眼满唇皆是讥诮:“你我的性命是性命,别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苏十晏,如果你不是我弟弟,如果父皇没有交代我照顾好你,我今日放弃的一定是你。”   他浑身一颤,不敢相信地看着我,我冷淡地看了一眼侧过头去,背后他迷茫道:“父皇让你照顾我?他不是最是厌恶我这个庶出之子么?”声音中的无措很快如水而去,他阴鹫道:“不论如何,那人负了姐姐,死不足惜。”十晏与我非一母所生,他的母妃是父皇唯一一个妾室,而我则是唯一一个嫡子。父皇与母后感情甚笃,十晏出生父皇担心母后有心结便要将他送出宫,可母后说了句‘幼子可怜’,便暂时将他留在了宫中。不久之后,十晏的母妃因产后不调去世,父皇似乎就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了。宫人势力,没有依靠的皇子比下人境地都不如。十晏现在这样,很大一部分归结于少年时无亲可依、备受欺凌。说到底这是父皇欠他的,由我这个做女儿的还他不为过。   很久后我气消了点道:“十晏出去后做个好皇帝吧。”顿了顿道:“如果做不了,就麻烦快生个正常点的儿子吧。”   “……”   说话间瓶身突然一震,苏十晏猝不及防一头载下去摔向了另一端,而我托被绑在阵法中央的福,顶多一时晕眩倒没多大折腾,咳了声后道:“十晏,你没事吧?”   他背抵在那段,好半会才口齿不清地抽着凉气道:“没事,姐姐呢?”   “还好。”这么一动,封印在上方罩着我的咒文也动了一动,绑在身上的术力稍稍消减了些。   从沈琮走后一直安静的外界忽然又有声响传来,由起先的细小渐渐拓扩至清晰可闻的对话:   “你说在这镜阁百年不遇的喜事上竟让我两来收拾这些个瓶瓶罐罐,这副阁主明显知道了上次我两偷听他与清芷师姐说话,寻着机由罚我们两。”   “嘘,都知道是罚还管不住自己嘴,再被听到将我两丢到无天狱,剩下这半辈子可就完蛋了。”   “全阁上下现在都忙着甚师兄的婚事,谁和咱两这样有空来这干活。哎,听说这法瓶里镇压着的是勾引沈师兄不成的厉鬼。”   “……就是那个惹得师父大怒差点将沈师兄赶出阁的那个?”   “是呀,我入阁这么年了头一次见师父骂沈师兄。说来沈师兄本是理所应当地下任阁主,却鬼迷心窍为这妖鬼所惑。幸好师父还愿网开一面,沈师兄迷途知返,再娶了昭越郡主出身的清容师姐,沈师兄的的阁主之位确保无虞了。”   “姐姐,别难过,等我们出去定饶不了这些大逆不道之人。”苏十晏双眸深处腾起摇曳可怖的火光,原本的一张俏脸上寒风凄峭:“这些人枉为修道之人,不修品行、口无遮拦,姐姐说的是,我确然不该纯信了他们。道貌岸然的皮囊之下,与自私自全的凡夫俗子有和不同?”   我缄默了一会儿道:“他们说的也没大错,从他们的立场看来我的确是引诱了他们的沈莲桥,害得他身败名裂。别说他们,就连我自己当初也是打着这个主意去的。”   “现在呢?”苏十晏顺下去接问了句。   现在?现在本欲迷惑人的自己却反而被这真真假假的情意所惑,身在戏中久了就难免假戏真做,在我与沈莲桥的这出戏中或许在六百年前看到与他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时就已入戏而不自知。   大概沈琮自己也认为借由沈莲桥之手放出我来不大现实,故而使了手段送了这两个小道童来,既是收拾东西难免粗手粗脚打碎个把东西。这么想着,我不禁担心毫无灵力傍身的苏十晏经不经得起这一摔,摔是摔不死他就怕惊动了他身上的蛊虫。   忧思不得解间,横空里倏尔穿插进了第三人的声音,冷如莲上清雪:“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胸口钝钝地一扯,不清不楚的疼。   “沈、沈师兄!”打扫的小僮讶然非常,啪啦,碎声刺耳,却不是我这个瓶。   另一个小僮反应灵敏,立刻道:“沈师兄来这藏珍坊来找些什么?我们二人经常来此打扫,也算熟门熟路,我们帮师兄取来便是。”   “经常来此?”沈莲桥冷淡的声音里有了丝笑意:“看来你们两个平时干了不少‘好事’啊。”   小僮尴尬不已道:“师兄知道就不要说出来了,左右也不过是偷偷出阁这些小事罢了。”   “你两修行根基不稳,外界红尘里七情六欲诱惑甚多,玄衣师叔严禁你们出去也是为了你们好。”沈莲桥说话间夹杂着浅浅的咳嗽声,后面咳声轻闷想是被帕子捂了住:“我只是路过此地,听见这里有响动便来看看。前阁的师兄弟们都在玩闹,你们清扫完就去吧。”   “嘎吱”,是年久失修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十指牢牢地揪着衣袖,从一开始就使尽力气拖着千丝万缕的咒术挪到墙壁前的自己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掌心贴在冰冷的玉璧上,怔怔地看着漆黑的前方无所言语。那么想见到的人,那么想喊出喉咙的话,一层薄薄的玉片就让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变得遥不可及,所有的呼喊堵在嗓眼里,和溺水的人一样,明明空气就在头顶却苦苦挣扎难以逃出生天。   “师兄!”一个道童忽然出声喊道。   推开一半的门止在了原地,几尺外沈莲桥淡淡的声音飘来:“嗯?”   “祝你和清容师姐新婚大喜。”小道童略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们可是我们师兄弟眼中最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莲桥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出神,片刻后他淡淡道:“谢谢。”   推开的门被风卷合上,带走了他最后一点儿余音。双肩一松,撑着墙的双手缓缓滑落,缠在手腕上的无数条金文伴随着落下,像片丑陋的残翼。额头抵着墙,全身重量都依靠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苏十晏道:“姐姐,想哭就哭吧。”   我轻轻道:“我不想哭,我只是,有点伤心而已。仅此而已……”   原来你真的忘记了我,不留一丝痕迹……   ===============   沈琮与他的哥哥一样是个喜怒无常之人,喜怒无常放在这个人身上都嫌轻,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我想他约摸是又改变主意了,或许他打算亲自取了沈莲桥的性命,又或许是他放弃了那份执着的恨意,不打算取他性命了。无论哪种想法,于我而言最后的结果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我不怕死,毕竟都做了这么久的鬼了,死得连棺材板都烂完了。可苏十晏不一样,他生魂离体不久,还有生还的机会。   在我绞尽脑汁时,沈琮口中的机缘姗姗来迟。这个机缘不是别人,正是清容,准确点该说是清容间接地放了我出去。时间对我来说丧失了概念,在头顶封印解开刹那一缕浅金的阳光泄入,我知道这是个早晨,只是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日的早晨,更不知道沈莲桥是否已成了亲。   重见天日的感觉没有想象中的好,久违的阳光对本就虚弱的我胜过剜骨的刀,这让我当机立断地选择俯身进了解开封印的女子身中。鬼附生人,其实没有志怪小说里描述的那样轻松简单,生人的阳气于属于阴极之体的魂魄会造成难以治愈的伤害,尤其这还是个修道者的肉身。阳光和阳气,不过一个立刻死、一个迟点死。可当我附入这个女子时没有感到有丝毫不适与抵触,丹田里的灵气和寻找到土壤的树根,如鱼得水地游走在四肢百骸中,和我自己的身体没有两样。   虽是不解,但我仍干净利落地打晕了另一个捧着珐琅珠盒的女子。从她两一进门的对话中我了解到,她们是负责清容妆容的女弟子,今日正是清容与沈莲桥的大婚之日。清晨一早就在梳洗的清容突然心血来潮指名要藏珍坊中多年前东海之主送来的鲛人涕泪额垂,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不经意放我出来的一幕。究竟是不经意还是故意很难说,关我的净瓶加持了法印符咒,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一不小心就能解开的。如果是故意,清容的用意我瞧着狼狈爬出的苏十晏,我大概明了几分。女人的心思真是叵测,看起来她对沈莲桥不是没有心思,可却在自己大婚当天惦念着另外一个男子。后来沈莲桥评价说我是个活得太纯粹的人,爱与恨皆是纯粹的简单直白,所以自然不明白别的姑娘家心思。我琢磨着,这好像是在说我没脑子又好像在说我不是个纯粹的姑娘家……   脱身而出的苏十晏避开刺痛的晨光站在阴影里道:“姐姐,我不能和你一起了。”   我诧异回眸,他苦笑道:“我的身体也保存在沈琮那,他告诉我一旦救你出去就必须立刻回去。”我了然,一小刻犹豫后他道:“姐姐,你能不去找那个负心人么?既然你已经出来了,就回去好生休养之后再报仇不迟。”   我活动了下手脚,舒展了□子淡淡道:“沈琮是那么好对付的么?你回去告诉他,我的肉身在他手中不必担心我会不履行诺言,让你先还生,亏本买卖我是不会做的。”顺手提起女弟子的佩剑,我拉开门手搭在眉骨上遮了遮眼:“阿晏,父皇临死前嘱咐我好生栽培你,你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他没有立刻应声,在我走出一段距离时我听到一句低低的回答:“我知道了,姐姐。”   苏十晏埋怨父皇完全有理由,可这份埋怨正是因为初时对父皇抱有的尊敬与爱戴得不到回应才转化成的,他缺少的不过是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和台阶。十晏是父皇挂念的儿子,我理当给他一个机会。   东海镜阁久闻其名,至今才见得真容。飞泉如瀑,琉璃彩桥架在无数玲珑小池之上,满目皆是盛开得莲花,如火如荼的红莲和风姿冷冽的雪莲,走过之处步步生香。   “吉时到了,清容师姐的父亲昭越贤郡王都赶到了,葵师姐你怎么还在这里?”身边匆匆跑过一个小道童,看见我连忙伫足扶了扶衣冠喘着气道:“清容师姐和沈师兄都行大礼了,葵师姐不应该帮清容师姐打点么?”   “他们在哪里?”我道。   小道童愣了下:“在主殿啊?”   “是那座么?”手中的剑指向架在无数条琉璃桥中央最高的那座。   “正,正是。”小道童呐呐道:“葵师姐你有点不大对劲。”   手起刀落,瞧着晕过去的小道童我微微一笑道:“不对劲才是对劲的。”   作者有话要说:如以前的文一样,本文走到这地方入V也算比较正常,只是决定很仓促。因为作者我毕业的缘故,中间写写停停拖得时间也久了,昨儿看数据也差不多了和编编一商量也就把V了。老生常谈的一句,感谢大家的支持,不论不喜V文离开的人还是选择继续留下来的亲~都来么一个~这篇文一定是八心八箭的HE,所以过程哪怕有些纠结,但一定会HE哒,保证不坑爹了……ORZ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卦   正殿上,我看见了沈莲桥,身着华贵喜服的沈莲桥。看惯了他常年一身浅蓝道衣的模样,乍一见这样的他竟觉得眼前这人是我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即便这样的他也依旧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眼来。三尺之外,满堂喜色化不开他倏然冷下的眸色:“你是何人?”   一瞬间我的眼眶不争气得酸地要掉泪,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有探究、有疑惑、有不满,在旁边捧着酒杯的小僮小声提醒了句:“沈师兄,这是葵师姐啊。”小道童又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葵师姐是来帮清容师姐打理的吧。”   絮絮的议论声嗡嗡地由一点散向四面八方,站在众人前方的几个白须来者抚着胡须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开口得却是镜阁阁主“阿葵你去哪里了?今日是你师兄师姐的大喜之日,还不快过来。”   我没有理睬他,只注视着挽着袖子慢慢放下手的沈莲桥,慢慢地喊了声他名字:“沈莲桥。”许是因为不是自己的身子,这声生涩而艰难,喉咙有点痛。   “是我将你打出来,还是你自己出来?”他很快识破了我的身份,眼神冷得和初见时刺我一剑时一样,甚至连说的话都并无二般。时光恍若流转回从前,从初见到相识,再到这一路相伴的无数个场景对话如同从笼中释放出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横行在心上。   心死在一刹那,当我看见他无意识地将清容掩在身后时我终于明白过来这个曾与我日日耳鬓厮磨的人是真不记得我了……弥漫涌出的水雾没有被我刻意抑制,一颗一颗凝聚成冰冷的泪珠滑过腮帮。我一生流泪的时候少之又少,起先是被勒令不准哭,后来觉得哭其实挺没意思的,伤心的人伤心的事眼泪只会让他们留在心底的伤痕更加弥久。可我现在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若是现在不哭,我想大约是没有机会哭了,人之一生总是要为自己哭上一场的。   没有剑的沈莲桥应付我依旧绰绰有余,可他颇为忌惮伤着这具身子,洌碎的咒光来势凌厉,碰到肌理却没有多大的痛感,只是渗入体内一点点往三魂七魄而去。他下手从来不留情面,他说将我打出去不仅是要逼出我来,出去后便立刻要叫我魂飞魄散。   镜阁阁主面色骤然一变,大喝一声:“千万小心,莫伤着了阿葵!”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你们这些仙门中人个个以慈悲神仙自居,却都生了副自私自利的歹毒心肠,你们修的是什么狗屁天道?”话间,飞袖长翻,我径自直飞向沈莲桥。   双手没有悬念地被他钳制住,被划断的发带连同着一束青丝淌下,女子的力气到底不如男,再挣扎于他制止起来也是游刃有馀轻轻松松。冷香入怀,他近在咫尺的低笑响起:“牙尖嘴利的东西,倒让我看看一会你还有没有力气骂得出口?”他这一笑全无暖意在其中,载满了杀意。   我沉默了一下,道:“我喜欢你,沈莲桥。”回过头,发丝滑过眼,我看见他稍一恍惚的脸无奈地笑道:“可惜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你已经忘记了我。”   就在他犹疑的一刻,我从这具身体里脱身而出,手一挽拔出挂在她腰间的剑。沈莲桥抬头的刹那,剑尖利光中含着一点殷红,一抹涓细的鲜血沿着剑脊蛇行而下,那股血流汇聚得越来越粗,从我手中穿落时已如淋淋落雨洒了一地。   情势变得太过突然,众人如处梦中竟没有一人开口,整个大殿寂静得好像没有一个人,只有我,这个鬼。我抚过那双邪飞深黑的眸子,那里面的我丧服胜雪、双目赤红,全然是个标准的厉鬼形象,低头轻柔地吻了吻他苍白如纸的唇,笑言甜蜜:“这是你欠我的。”   和之前他捅我一剑般,手腕猛地向后一顿,锋利的剑身从他心口处抽了出来,带出大泼的血花绽开在正殿雕满莲花的琉璃砖面上。掀起盖头的清容是所有人中第一个出声的,她抱着倒下去的沈莲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不是喜欢他的吗?”   我没有表情地看去,她身一颤手里的喜帕飘落在地,她看着我的眼神半是恐惧半是怀疑。我慢条斯理地拾起喜帕细细地擦拭着剑身,对她莞尔一笑:“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的大婚了,你们继续继续。”   “……”   殿中呆立的人们回过神来,雷霆震怒的镜阁阁主几乎是吼出了声:“不知死活的孽障!今日不让你灰飞烟灭在这世间难洗我心头之恨!”   对付沈莲桥我尚能耍得了几分小手段,但应对这洋洋一殿的道士我束手就擒可能还死得慢些,瞅了瞅在清容怀中生死不明的沈莲桥我有点儿欷歔,为了杀一个负心人把自己搭进去实在是桩不怎么高明的买卖,但不得不承认这一剑让我痛快非常,往日里受他欺压、凌虐的所有委屈借此机会统统出了。我踢了踢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的他:“我们两清了。”   从此我在这尘世里的生与死,爱与忧都与你,再无半点瓜葛。   “阁主!剑下留情!”   镜阁阁主的剑光悬停在我眼前一寸,剑气无可逆转,割断的一缕鬓发并着破损的袖摆叠在地上。   “王爷难道要为这孽障求情不是?”阁主森然道:“这厉鬼扰我徒儿大婚,又重伤于他,我若放过她恐怕我镜阁以后再难在同道中立足了!”   及时出言制止的人踏出人群,停在我身上的眼神几经变化,最终双手相叠朝我行了一礼:“小王年老眼花竟才认出是尊驾,请尊驾恕我不敬之罪。”   殿中一片哗然,清容怨毒的眼神转为愕然:“父王你?”   贤郡王朝她摇摇头,走至镜阁阁主身旁附耳了几句,阁主脸色骤变,最后在弟子们忿忿的眼神里缓缓垂下剑:“先带莲桥去疗伤,容儿,随我来。”   沈莲桥与清容的大婚就这么莫名中止了,同时被带到后殿的我与贤郡王跟在镜阁阁主之后,贤郡王微微落下半步才叹息般道:“尊驾失踪得好生突然,让我等老臣忧心不已,深恐我昭越嫡脉就此断绝了。没想到……世事弄人,先帝在天有灵怎不庇佑尊驾?”现在苏十晏乃当今天子,我的身份处在一个十分尴尬和难堪的位置,可赞这贤郡王反应敏捷,迅速地给我找了个体面又隐晦的称呼。   “劳郡王费心了。”贤郡王与我母妃乃是一族表亲,虽是远在南方之地的藩王但与我的关系倒是比其他京中叔侄亲厚很多:“今日扰了郡主的大婚,十分过意不去。”话虽这么说,可我的口气里半点过意不去的意思都没有。   “……”贤郡王咳了咳:“尊驾其实不必如此地……决绝,那小子虽是不错但小女怎敢与尊驾相争?”   我拍拍他的肩:“还是你比较识相,怪不得老爹一直让你守着南方那块富得流油的地方。”   贤郡王嘿嘿一笑,短短的胡子颤了颤。   我与贤郡王咬完了耳朵,几人已在了一间十来丈长宽的屋中,正对着我们的是方空无一物的香案,上方悬着一幅字:“寻我长生路,遥向帝都台。”镜阁阁主转过身来,很复杂地看了我一会,突然躬身朝我深深地一拜:“请尊驾恕贫道方才不敬之罪。”   “……”我和清容两个睁大了眼睛看他,最后在贤郡王连绵不绝地咳嗽声中我懒洋洋道:“勉强恕了吧。”   “……”   再下来屋中没有人说话了,我是懒得说,贤郡王老老实实地我不开口他就不开口,清容想开口但被她爹一个眼神铩了回去,镜阁阁主则始终深沉地望着拿那副字,眼中似悲似喜。   “说来镜阁与尊驾颇有渊源。”经过长时间的酝酿,镜阁阁主回忆道:“百千年前正是镜阁祖师爷以奇门遁甲之术辅佐尊驾先祖南征北战,最终建立起昭越。”   我作倾听样,然后道:“你说这番话的意思是……要我代我祖辈感谢你们镜阁么?那我谢谢你噢。”   “……”   贤郡王又开始惊天动地地咳了,我斜了他一眼,他解释道:“臣下最近受了些风寒。”   没有与我取得良好沟通的镜阁阁主面色讪讪,在我没有说其他话的情形下继续道:“当年昭越建国后,镜阁的师祖爷就功臣身退来这东海上广收门徒以求仙道。”   我打断他,托着腮瞧着那副字:“阁主应该不知道的,如果知道刚才也不会拿剑预备就地正法我。托您爱徒的福,丢失了肉身的我做鬼也只有一年有余的寿元了,阁主又专于修道。所以还望阁主长话短说,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气氛因我的这串话有点僵冷,清容的一腔怒火终于爆发出来:“还要说什么?狡兔死走狗烹,你们苏氏利用我们祖师爷建国立业后不仅未立镜阁为国教,还将我镜阁法宝帝都台夺了去,致使祖师爷功亏一篑未能飞升。我们现在找你要回帝都台,难道不应该么?!”   贤郡王递我一眼,意思是:“你看吧,我们理亏在先。”   镜阁阁主执着拂尘,有些古怪地看了清容一眼,转而再看向我却是与她一样有几分忿忿不平之色:“尊驾是昭越皇室嫡脉,先帝在驾崩之前定告之了尊驾帝都台所在之地,帝都台原本就是我镜阁阁中之物,凡人拿之不仅没有用更会有不利之事。”他的声音突然压低了下来:“昭越皇室每隔一代就有嫡脉之女暴毙而亡,这一点相信尊驾非常清楚。”   他说的我没全听在耳中,心思不经心地漫天溜达着,溜着溜着就溜达到了被抬走不知生死的沈莲桥那里。进后殿的最后一眼,我瞧见他朝向这边微微睁开黑眸,雪白的双唇似轻轻勾起。   镜阁阁主说完许久都没见我有表态,沉不住气道:“尊驾?!”   我偏转过头来,叹口气:“并非我不愿与阁主合作,只是先前贵派弟子对我所作之事实在天怒人怨,我心中甚是不甘,所以……”这不是完全的借口,一想到沈琮那个变态诡异的人,我确实难以平息愤怒。   镜阁阁主略一顿,而后道:“我派会给尊驾一个交代的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仰天长叹,25号拿毕业证,28号就要赶人离宿舍,军校都没我们学校变态啊。这个负心的母校啊!!!(继续忙着搬家去……)   看文快乐~ 第29章 第二十九卦   镜阁名为阁,实则是东海之中的一座岛山,山峦平缓,莲池星罗棋布,不失为一处清心修炼的绝佳福地。沈莲桥与清容的喜事草草中断,阁中子弟虽有不解但见着自家阁主不甚好的面色也不敢多问,依命将悬挂的福字喜帘一一摘去,这镜阁方渐显它原本清逸脱俗的道场面目来。   节令往冬走去,温润潮湿的岛山之上日光苍白,我察觉不到气温变化仅是看着身边伺候的童子穿着越来越厚,一日忍不住打趣道:“你们辛苦修仙,还怕冷不成?”   经由几日,那名唤风秋的童子与我已混得熟稔,袖子在上下捣鼓的药杵上磨了磨:“尊驾又取笑小道了,小道进阁不过三年,道术皮毛都未学全,哪能如师兄师姐们一样不畏寒暑、不食烟火?”他停下手,抬头望向飘坐在彩廊横梁上的我:“尊驾用药鼎已有三日,可有不适之感?”   颚尖拄在交叠的双手之上,我趴在阴影之中眺望远处的残阳燃雪:“没有不适的,”顿了顿:“也没有适的。”   “……”小道童抱着药鼎好生郁闷了一会道:“师父说这药鼎于尊驾的鬼体大有裨益,其中的药材药料都是从丹房里千挑万选出来的。”   白天里的我像条河滩上的鱼,尾巴都翘不起来,懒懒地在横梁上翻了个身道:“你这小鬼真是单纯,你师父说这药材如何珍稀它就如何珍稀了么?你师父说这药鼎对我有益就有益了么?越有害人之心的表面便越是良善无害,越是毒入骨髓的毒药便越是无色无香,夺人性命的最高手段不是一击必杀而是悄无声息,死后在黄泉路上或许你还对他感恩戴德奉为恩人。”   当啷,碧青石杵砸在了地上。童子的嘴张得老大,他不置信地看了眼手中的药鼎就又看了眼我,老半天道:“尊驾怎么能这样说师父,师父他专修天道,最是仁慈了。”强辩了几句,他语中隐带着哭腔:“师父不会是这样的人的,即便是尊驾也不能这样污蔑师父。”   从横梁上探下半边的身子,我悬在他头顶扯了飘荡着的长裙边替他擦了擦红通通的眼睛:“我就这么一说而已,你哭个什么劲。也不知道你们阁主怎么想的,将你这个不经吓的派到我这个厉鬼身边,就不担心我吸干了你这细皮嫩肉的小道童么?”   他抿了抿哆嗦的嘴唇,呜哇一声大哭了出来:“尊驾你又吓唬人了!”   不吓唬你我去哪找乐子去啊?凌空打了个滚,长袖缠上横梁,翻上去后我继续做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越过山峦,远方夕阳快没入天海一线,鸥鸟掠过彤彤日影,久久地这样看着,慢慢觉得这岛中岁日界限模糊不清。   我已这样过了数日之久。镜阁阁主以我远来为客之由挽留我在岛上小住几日,贤郡王起初不愿我留下,暗示我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再耽搁下去必生内乱。可我却有另一番打算,一来我已不在其位;二来我的肉身下落不明,;三来,就算我想走没有得到帝都台的镜阁阁主也不会轻易放我而去。贤郡王劝我无果,后又听镜阁阁主危言耸听道我鬼体长期漂游人间受阳气侵害,无奈之下只得留我在岛上“休养”一段时间,择日再迎我回去。   迎什么迎啊,人都死了我还能回去诈尸不成?   镜阁阁主使得法子不过一个“拖”字,看谁拖得过谁,不过昨日见他来探望时红光满面的样子,我心中微感不妙,他这副势在必得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之所以我现在还甘愿留在镜阁,对自己说是要弄清楚关于帝都台的实情,其实骗不过自己还是因着心底那份牵挂。那日过去之后,我再没见过沈莲桥一面来,逮着阁中一道士问,皆是支支吾吾道沈师兄在养伤,再问他在何处养伤就没有一个能答出个所以然来了。   正因如此,回忆起镜阁阁主所说的那个“交代”,我心中的不安更添了一分。我很明白自己站在某些人面前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发狠逞强只能趁一时,再长久点就是心软与舍不得……我刺他那一剑,大抵用尽了我这辈子所有的勇气。我手中曾握过很多人的性命,也曾一笔挥落了很多人的性命,那时有遗憾有惋惜有叹息,却没有今日的心痛。   “你是不是有两个沈师兄?”趴到了天黑,我悠悠地突然问道。   小童正挑亮了长廊上的一盏灯笼,按稳了它后爬下来继续捣药道自然道:“是啊,沈师兄有个胞弟也在阁中,入门虽晚了些但这几年的道法已然超过了许多比他先入道的师兄师姐。不过么,比沈师兄还是差点。沈小师兄虽拜在阁主名下,但学艺道术皆由景师伯一手教导,景师伯离阁后他就在东边的三星潭中闭关了,除了年关大典之外寻常日子是见不到他的。”他碾着药低落道:“景师伯出了那样的事,沈琮师兄应该很不好受才是,。阁主下令其他人不准提及景师伯,但他人看沈琮师兄的眼光还是不一样的。说起来,我还是不相信景师伯会背叛师门,做出戕害同门之事来。”   咦,这里面似乎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沈琮那么变态,难道和他的师父有什么关系不成?   我轻轻袅袅地飘转下来坐到他身边:“喂,小道士,你说的景师伯是谁啊?”   他用手背蹭了下泪花,紧张道:“阁主不让说的……”   “你已经说了……”我点了点他的肩,恐吓他道:“你要是现在告诉我,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去告诉你们阁主,你私自泄漏镜阁秘密.”   一听到告诉阁主,他的表情顿时很惊慌,也不晓得这镜阁阁主平日是怎么虐待他们的。得了我再三保证之下,他才娓娓道来:“景师伯与阁主是师兄弟,当年太师父本想将镜阁阁主之位传给景师伯的,但就在例行的出外修行后景师伯突然带回来一个女子,说要娶她为妻。我们和佛寺里的和尚不一样,以前也有有同门取亲的先例,但问题就在于景师伯带回来的这个女子有一半的狐妖血统。太师父大怒之下,不仅将阁主之位传给了现在的阁主,更将景师伯发配到思返谷中。这一关就是五十年,五十年后太师父死了,思返谷的结界才自动打开。”   而后事情大约都能料到了,沈琮的那个师父出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女子。可在尘世寻了十年都未找到,现在的阁主不忍见自己的师弟苦苦寻觅,才告知他,那女子舍了妖性化成了人,早成婚生子、寿终正寝去地府了。这一消息于牵肠挂肚五十年的人来说,堪如晴天霹雳。但事已至此,沈琮的师父纵满心不甘也只能回到谷中。这一回来,据说他的性子大变,冷僻不与人多做接触。幸而后来年幼的沈琮入了阁,孤苦半生之人终有了一日日相伴可说话的人。   那是一段短暂的太平时光,不久之后一风雨交加之夜雷雨大作,镜阁弟子接连丧命,沈琮的师父不知所踪,第二日临近东海的大乾白城一日之内惨遭灭城。自此沈琮的师父成为了镜阁的禁忌,连名字都不准提起。传闻那夜,他于主殿外听到现在的阁主对着他们师父的牌位长叹,原来那半妖女子当年并非成了人,而是在他被关入谷中的那夜被盛怒之下的师父打得魂飞魄散。在这一刺激下,心神重创的他,一夜血袭千里。   这段秘闻我从未听沈莲桥提起过,我已领教过这镜阁对付其他异族的手段,此番听之仍有些胆寒。若没有我这层身份在前,我的下场未必会比那女子好上许多。   仙道无凡情,却多痴情人,只是不知沈莲桥可是个痴情种。   一通故事说完,夜已渐深。我是个越到夜里就越精神的,可伺候我的这个娃娃还是个肉体凡胎。见他眼皮快粘到了一起,我打发他去屋里休息去了。夜里的镜阁非一片安谧,远处屋舍灯火点点,正中的大殿更是华灯如昼。子夜乃阴阳交合之时,是修行的最佳时刻。   我坐在横梁正中,哼着昭越的花间小调,晃着双腿看向漆黑无光的东边。沈琮那么恨沈莲桥,是不是与他师父有关呢?廊下偶经过提灯巡视的弟子,乍然见到通身惨白的我皆是大惊了一惊,我朝他们和蔼地笑了笑,他们匆忙地垂头穿过,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最后一个撞见我的是一男一女的两个弟子,照旧匆匆而去时耳中飘入那女子的小声埋怨:“终究非我族类,沈师兄被她一剑刺成重伤又被打入思返谷,她还能笑得这么妖媚,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是个没心没肺的鬼东西。”后面男子的话就说得有些不堪入耳了:“她与沈师兄也就是一场露水姻缘,寻欢作乐逢场做戏罢了,还指望妖鬼有真心么?”   思返谷?可不就是沈琮师父当年被关入的地方么?小道童说起时只是一带而过,听这两个道士的口气,那里似乎不是什么好地方。欢快的小调我是哼不下去了,露水姻缘也是姻缘,沈莲桥要是死了我是不是就要做寡妇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 =刚刚说断网了,又来了……我就不打电话告诉老爹了,估计他也快赶到家了……   —————多少万年前她个梦想,就是——推倒师叔;多少万年过去了,她从洪荒潮汐似的传说中姗姗归来,发现自己的梦想不得不随着时代浪潮变成——推倒皇叔。   “山高高,月皎皎,小雀归南巢。”亿万年过去,他所思的那人依旧唱着相同的曲子,苍华树上眉眼如旧。   这其实是个九重天大龄腹黑男和一个伪萝莉大龄剩女间很黄(大误)很暴力的故事……   新文求包养%>_<%第三人称的仙侠,某孽徒说我不是个正经人写不出正经的东西来!……好吧,看新文文案是不正经- -||   看文快乐~ 第30章 第三十卦   思返谷究竟在这镜阁哪里呢?我收敛行踪在岛上兜兜转转了几圈,山岛并不陡峭,多为平峦,丘壑少见,哪有他们口中的谷地?无头苍蝇似的在夜色里冲撞了会,我瞥到高高的正殿茅塞顿开,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   不知是错觉还是最近和这些个道士们混久了,身上的阳气重了些,仔细地收敛好了自身气息,纵身一跃飞到了主殿瓦顶上。偷鸡摸狗的这种事我做的少,不是很熟练,唯能一点一点靠近主殿的门口。主殿里甚是安静,貌似只有镜阁阁主一人。良久待里面传出说话声,才发现里面尚还有一人,那人是清容……   “容儿,这次委屈你了。不过,缔结婚姻到底是为了双修增进修行。这次嫁不了莲桥,对你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师父也是为了镜阁着想,徒儿没有什么委屈的。”清容低低道:“只是师父,你真的要一直关着沈师兄么?思返谷那种地方,师兄有伤在身熬不了多久的。”   “不关他进去,万一再见到那人,难保他不会想起来再误入歧途!”镜阁阁主斩钉截铁道。   清容见苦劝无果,停了停破釜沉舟道:“师父……你就不怕沈师兄成为第二个景师伯么?”   照那小童子所说,沈琮的师父是镜阁的禁忌。清容竟有胆色提起,我以为这镜阁阁主必然是要勃然大怒的。哪知没有声音的大殿中一声长长叹息:“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师兄他……”   这话……难道沈琮的师父是被冤枉的不成?我满脑子疑惑,疑惑归疑惑,我来这是想探听沈莲桥在哪里的。清容小师妹你倒是把话题再转回到你师兄身上啊!   焦急之下,清容果然又道:“那师父让我去看看师兄吧,纵然师兄根基深厚,但也抗不住伤上加伤啊。”   “不成!”镜阁阁主竟拒绝了,宽慰她道:“你现在专心修炼,到时候昭越皇室归还了帝都台还得靠你去驱使它。为师不让你见莲桥,担心扰了你的静心。你如不放心,我现在就派人去看看。来人,将这些伤药送去思返谷。”   “是,师父。”   领了命的两个弟子出了殿门,我从瓦顶上飘下,回头望了一眼灯火虚迷的主殿,跟着那两道士去了。   千算万算,我怎么也没想到百寻不得的思返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两道士陡然往主殿后一折,在青黑山壁的左下方石狮头上结了个印花,淡淡金芒升起,山壁霍然向两边分开一线。顷刻,地面上结了层薄薄霜华,那两道士的发髻眉骨都覆上了层浅浅的白。   “思返谷里迷阵重重,以我们的修为进去也找不到沈师兄。把东西放在门口便是了。”   “可,这样不妥罢。”   “糊涂!你看不出来,师父让我们来是为了安清容师姐的心么?思返谷是常人能进的么?你我进去,出不出的来还是个问题。走吧走吧。”   “也是,只能这样了。”   两个道士走后,山体重新合二为一。我从阴影里走出,仰头看着无缝无隙的山体。走到那个蹲坐的狮子边,手一探,立刻缩回的掌心灼红一块。抱着手咬咬唇,仍将手覆上去循着他们的样子画着结印。第一次不对,第二次还是不对,手掌从炙红变成焦黑,剧痛转为麻木,那山壁矫情地姗姗而开。我松了口气,凭良心说我一点都不想变成骨架丁零的骨女。   一个身影奇快无比地率先蹿到前方,定睛一看却是归回原身的苏十晏,他竟然还在这岛上:“你来做什么?”   “姐姐,你不能进去。”苏十晏眉心深锁,毅然决然地挡在我面前,眼神落到我手上,滑过一缕阴鹫:“你能清醒点么,苏采?!”   “让开!”我面无表情道:“该清醒的是你,是沈琮让你来的吧。我好歹是个姑娘,姑娘为个男人犯傻没什么。你一男人为了个男人犯傻,就很有问题了。”   “……”苏十晏的唇色被风吹得虚白,看我就像看一个丧心病狂之人:“我不让!这思返谷姐姐不知是什么地方么?他们修仙的在里面都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更别说是现在的你了!我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你进去的。”   “这条命我看你也不怎么珍惜,不要就不要罢了。”我冷冷道。   “沈莲桥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蛊,让你不惜自己……与我的性命也要去救他?你忘了当初是他为了自保选择忘记了你,既然他已经忘记了你,姐姐你去又有什么用呢?他认定的新娘,大喜之日与他成亲的人从来都不是你。”苏十晏怒其不争道,后约是见我脸色太难看,放低了身段:“姐姐,你随我回去吧。回去之后我不会逼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做人做鬼阿晏都陪你。”   “你说错了。”横在谷口的苏十晏丝毫没有让我过去的打算,不想穿过他充满阳气身体的我只好止住了身形,眉心三把火蹿蹿道:“我管他有没有忘记我现在我只想去看他死没死。”变手为爪,扣住他胸前衣裳带起一道猛风将他甩到一旁:“还有他认定的人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你给我滚一边去。”   嘭地摔在地上的苏十晏怔怔地看着我,雪絮散似万片飞羽,他的眼角哄得厉害,而我没再看他一眼直往谷中而去。   谷内比门口的风雪惨烈得不止一倍,风号雪啸,天南地北混成一片。可怕的是我这具鬼身在这谷中,竟不知从何时起渐渐能感知到外界的温度与接触,天昏地暗里看不见伸出的五指。往前踏一步,一阵风来往后又卷推了几步,只恨没有学其他修仙的女鬼随身佩着柄好看的长剑,必要时还能做拐杖一用。   一步三退地往里磨蹭进了百十步,我发现胡乱走下去根本不是个办法,四周皆是混沌翻滚的雪花,哪里能觅到沈莲桥的一丝身影。我站在一片白花花的雪地里,风随时都有可能将我像块破布一样抛起来。找不到,看不到,满眼都是刺目的苍白,这种破地方别说是个受了重伤的人,连我这个鬼都待不下去。   “沈莲桥!”我放声喊道:“你死没死?!死了做鬼也应我一声!”   回应我的是从四面八方而来裹着凄厉风声的回音,嗓子喊哑了,发了会呆,提着裙摆一步一难地往前走去,我就不信一寸寸找还找不到人了。迤逦蹒跚走了数丈,突然风大了起来,脚下一滞,整个人面朝下狠狠扑在了地上。眼里漫进了冰雪,鼻尖一酸,我趴在地上泪水在眼底打转,眼眶忍得发疼。沈莲桥你到底在哪里?无尽的委屈和飞舞的霜雪一样要将我淹没,从遇到你来我一直不停地受伤,虽然有部分原因是我没什么用不会保护自己,但这些伤大多是因为你受的,没有偿还清前你怎么就能死呢?   憋了好久,眼泪才收了回去。几经挣扎爬坐了起来,擦了擦一阵模糊一阵清晰的眼睛,想要爬起来继续去找。撑在雪地里的手心突然一疼,伤口处膈了什么。心一顿,攥着那东西放到眼前,红丝璎珞夹在冰雪里如血鲜艳。这是……拽着它使劲一扯,拖出掩埋在雪里的那柄长剑,无锋剑。沈莲桥就在这附近……   跌跌撞撞地在四周闯了一会,眼帘里终于出现了这冰天雪地里的另外一种色彩,灰黑的一团。靠近了,发线那里是处隆起的坡地,面朝我的是个窄小的洞穴,一片浅蓝衣裳半埋在外面的雪中。   展在地上的道衣蔓延着大块的血渍,顺着腰线向上,血色渐浸渐深,胸口处是一片惊心怵目的浓黑,斜狭的眸子紧紧闭着。白润如玉的脸上结了层绒毛似的霜意,一滴泪水落下,迅速地凝冻成了冰。探过他的鼻息,我才稍稍安下心来,急忙从怀中掏出门口遗留的药物来。寥寥的几束药草与丹丸,但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生前我从来没有照顾过病人,还是这样一个重伤垂死的病人,在阴间时做鬼不须医治,只能笨手笨脚地解开他的衣裳,不,应该是撕开。那衣服冻如铁衫,光脱下它们就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   唯一欣慰的是这里太过寒冷,伤口没有恶化,血水在剑伤处凝固成冰,总算保住他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自作自受,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那天就不……一边替他碾碎了药草覆上伤口,想想,再给我一次机会那天我还是会给他一剑。他受了剑伤虽重,可那时我的心伤也不逊他的痛,这痛不能总让我一个人承担。锱铢必较是我生前不得已养成的坏毛病。   这里已经够冷了,他仅剩的中衣不能再脱了。没办法的我只得撕了自己这唯一一件丧服,一道一道缠上他的伤口。看着面如金纸的他,干脆脱下了外面的罩袍将他紧紧裹起来。露出那一截肤白如玉的长颈上一条条静流青蓝得狰狞,我摸了摸那近乎停止流动的血脉,本想学着戏文里的女角以身给他取暖,可想到自己和寒冰差不多温度的身体也就作罢了。   这么看着他被冻死也不是个办法,犹豫了下,运起自己丹田里那积蓄了点的修为,指尖托起朵小小的暖光。顺着他的脸颊一点点化去上面的冰雪,暖光慢慢笼罩了整个洞穴,风雪被隔到在数尺之外。握着他的手,看着他苍白没有动静的脸,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又更新~\(≧▽≦)/~=。=继续推仙侠《君上》   多少万年前她有个梦想,就是——推倒师叔;多少万年过去了,她从洪荒潮汐似的传说中姗姗归来,发现自己的梦想不得不随着时代浪潮变成——推倒皇叔。   “山高高,月皎皎,小雀归南巢。”亿万年过去,他所思的那人依旧唱着相同的曲子,苍华树上眉眼如旧。   这其实是个九重天大龄腹黑男和一个伪萝莉大龄剩女间很黄(大误)很暴力的故事……   貌似V章不能复制,就不放地址了(做链接十次崩坏九次)大家戳我的作者名进专栏就可以看到啦~不上剑三的我果然勤快了很多撒~   看文快乐~ 第31章 第三十一卦   三天三夜过去了,我想沈莲桥大约是活不成了。   若不是因在高烧不退下烫手的额头和靠着一缕真气吊着的心脉,我真以为他已死了。死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地府人间没有殊别,金三娘甚至说过“死之欢愉,生者不懂”,我怕的是他入地府轮回而我却要在世上徘徊追不到他的步伐。   我抱着他冰凉的身体,竭力遏制自己不去想下一刻那片比青石还冷硬的皮肤下是否还会有脉动。风冷,雪冷,天明天暗交替得毫无章法,三天三夜像在眨眼间飞去又像绵延了亘古的漫长。这日日夜夜里,借着雪光看着彼此的模样,我想起了母妃去世前的情景。   那天没有什么天降异象,晚暮的残光里无数的沙绒花纷纷落下,白玉京的上空似真非假地飘了起漫天飞雪。父亲坐在赤金垂地的暖帐里,母妃蜷缩着双足枕在他膝上枯黄的双颊浮动着笑意,像个小女孩欢喜道:“子晋,你能来陪我走这最后一段路真好。”   父亲将滑到一侧的薄被拉扯上来,细心掩好淡淡责备道:“又说傻话。”   那个月大乾正和昭越开战,父亲一连七日没有上朝陪在母妃宫里,朝野里怨声载道却没有一个敢真正冒死来谏言的。我正襟危坐在帐外对窗描摹,宫人无声地添水和墨。   “你对阿采太严厉了。”母妃的声音已渐微弱,游丝般易断:“她还是个孩子。”   “嗯,以后不严厉了。”父亲就和哄个小孩子样:“我现在对她厉害,等你好了再宠回来。”   “骗人。”母妃黯淡的双眸突然发出明亮的光,脸庞宛如重新抹上生命的光彩,不依不饶道:“十七岁那年我嫁给你时你就说这辈子不会骗我一句话,阿采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你答应我要好好地护着她。哪怕她……”拂进殿内晚风托散了她的声音:“你也要好好守着我们唯一的女儿。”   “好,我答应你。”父亲的声音僵硬得梗在喉咙里:“乖,今天你已说了许多的话,我们休息,休息……”   贴在帐边掌灯的宫女手里的铜勺哐当掉下,烛火陡灭。   这是我第一次与死亡相对,手下的水墨流泻了一桌,脑中在满殿的哭声中全是空白。   “阿采。”父亲极少这么唤我的名,隔着屏风我感觉那个不可一世的君主在一日里苍老白头:“你走吧。”   那幅绘了一半的天上白玉京图泼满了墨水留在狼藉的桌上,被送出殿外时我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模糊的垂帐里父亲拥着母亲像是在替她挽发。从那日后,我就被送到了太华寺做了佛下的记名弟子,直到父亲驾崩前三日才被接回宫。   接回宫的那天我就被请到了父亲的寝殿中,我才发现父亲住的却是以前母妃的白芷殿,数年时光正当壮年的父亲却似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发须花白:“阿采,这些年你是不是怨我?怨我让本该锦衣玉食的你去了寒苦的庙中,让其他的王孙公子嘲笑了你。”   我跪在软垫上老老实实道:“父皇英明,儿臣是埋怨过您的。”我稍微抬起点头看着那张赤金长塌:“为什么父皇当年不让儿臣见母妃最后一面?”   他投来的探究目光顿了一顿,似乎没有想到我是这样的回答,感慨道:“你,和小时候没变多少。送你走的时候我还不太放心,庙中过于清心寡欲,担心你深入了佛道,忘却了世事。”常年的病痛让他说话有些吃力:“阿采,你母妃一直阻着我不与你说。现在我的日子也没几天了,我却不想将这个秘密带到地下去,你已吃了很多苦,不能将来发生时你仍被蒙在鼓中。”   每一个皇室里都充满了数不清的秘密,昭越也一样。我以为父皇说的是历代相传关于帝都台的那件事,的确他说的与帝都台有关,我没想到的是……   “阿采,你出生时就有术士算出,你活不过双十年华。”   断断续续说完那件从开国隐藏到现在的昭越皇室内的秘密后,父皇如卸下了所有的重担:“阿采,我终于能去见你母妃了。”   我是个从出生就被预见死期的人,十来年后证明那个术士确实有些道行,我如期赴死。感受着沈莲桥越来越微小的呼吸,我终于明白了父亲那时抛却一切陪在母妃身边的心情了,那是种缓慢而无形的死亡,每过一刻干涸的心底就裂开一寸,无能为力地看着所爱的人与自己诀别。   “沈莲桥你别死啊。”我贴着他的脸轻轻摩挲:“你死了我们就真的再也不能见面了。”   抱了他一会儿,我松开手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外袍上,外面的雪快堆得堵住了洞口,如此一来狂风也被挡去了不少。留下护心的一道符咒,我毅然地冲出进了风雪中。我的灵力已支持不了多久了,再这样下去他迟早是个死。   我要去找人救他,就是被绑回白玉京我也认了。   大概是上天见我太过落魄,将久违的运气还给了我,出去倒比进来时顺当了许多。踏出谷时外面青天白日的阳光炫得我好一阵头晕目眩,连退了几步躲进了阴影里,奇怪的是除却一些不适外倒没多少灼烧之感。   避开日头循着阴影一路躲躲闪闪往镜阁正殿奔去,疾行中心中反复酝酿说辞,到了门口心一横,大不了就答应镜阁阁主带他们去白玉京。   大殿之上无一人影,稍一踌躇想到那日去往的后殿小阁,遂立刻绕过三清祖像穿堂过室寻去。   “师父。”才到角门门口,一声阴柔骤然刹住我的步子,握着门框的五指屈紧:“师父责怪是理当,是弟子不该将师兄与那女鬼的私情隐瞒师父。”   沈琮!   “罢了,你与他是兄弟。维护他,我也明白。”镜阁阁主叹道:“莲桥这次是犯了大错。你回来便好,就替你兄长与清容协理这阁中事务。”   好个两面三刀的沈琮,我恨得牙痒,直想踹开门去揭穿他这层禽兽面目。   “苏姑娘在门外偷听干嘛?想听何不光明正大地进来听?”沈琮拉开门,红莲暖香扑鼻而来,谪仙似的依在门边笑望我:“多日不见,苏姑娘面色红润竟有几分生气了。”   “尊驾?”镜阁阁主诧异道:“尊驾,你与琮儿相识?”   何止是相识?   我凝住气,与笑意盈盈的沈琮对视了会,扬手“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忽视他眸里一闪而过的阴冷,我做欲哭状大声道:“我没想到你竟是利用我!枉我对你一片真心,为了一个帝都台,你竟……”   脚一跺,管他镜阁阁主何种脸色,狂奔而去。   奔到身后之人无影无踪后,我迅速地擦了擦眼泪,七拐八拐地逮到了一个阁中弟子,凶恶道:“你懂医术么?!”   那弟子吓得面无人色:“阁、阁中弟子都略通些医术的。”   “很好,收拾几味驱风寒的药材,与我到思返谷救你的沈师兄。”   一听是去思返谷,那弟子死活都不肯随我而去,但念着是去救沈莲桥,他尚有点良心地替我配了几方外敷内用的药。   “沈师兄,还好么?”送我走时弟子吞吞吐吐道。   我冷笑一声:“不太好,快被你的沈琮师兄弄死了。”   回到思返谷,谷口竟没有合拢,留了一线空隙。想了想,大概是出来的时候没有关好,头一钻便进了去。   进去仍旧风雪茫茫,飘了几步,发现雪地上些奇怪,袖一扫,露出一行凌乱的脚印。脚印娇小浅浅,看起来是个女子的。怔了一怔,心下已有几分了然,顺着那行脚印而去,尽头果真是沈莲桥藏身的洞穴。   握着药材我立在洞穴外,里面寥寥的话声随风飘来,虽是低微听清不成什么问题。   “师兄,你好些了没?”清容哽咽道:“你的眼睛……”   沈莲桥已苏醒了过来,在这冻了许久声音嘶哑而虚弱,不忘调笑道:“幸好,这条命还留着在。”   余后二人没有说话,看光景是清容在替他疗伤。   沈莲桥的眼睛,怎么了?我站在外面,想进去可听里面动静却怎么也迈不出一步来。对了,沈莲桥已经忘记我了,在他现在记忆里我是破坏了他大婚还捅了他一剑差点送了他性命的厉鬼,里面的那个女子才是他心目中的妻子……   “师妹……”清容应喂了他些水,他的吐词清晰了很多:“是你,照顾着我?”   清容泣不成声:“我没想到师父会这么狠心,我该早来的,早来的。否则师兄也不会,看不见了。”   风吹得我身子晃了晃,他,看不见了……我想象不出那双邪飞的清洌眸子看不见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在外立了不知多久,霜雪吹满了头发,这也算是种白首吧。   清容离开时我躲了去,待她匆匆身影湮没在风雪中,我缓缓现出身影走到了洞中。   “师妹?”卧在软裘里,眼上缚着白缎的沈莲桥微微昂起头:“丢东西了?”   “沈莲桥。”   “你是……”他的声音倏尔没有了温度,很快认出了我:“你来做什么?”   “我来,”我笑了笑:“看你死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放心啦!苏采很快就离开镜阁了╮(╯▽╰)╭马上有新人物出场了   咳,推一下下新文《君上》看右边看右边有推文~点作者名进专栏就能看到窝所有的文啦~既然点进去了就顺便点一下上面的收藏此作者吧=。=本作者很好喂养哒~   看文快乐~ 第32章 番外:玲珑骰子安红豆   他很早就认识她了。   天街市铺林立,云去雾来,来往灵兽仙禽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倒着茶眸光凝在玩石店前的那个身影上,茶水溢过杯沿,沾湿了手指他才醒过神,收回了目光。   初遇的日子他记得很清楚,不是因为她容色动人,也不是因为她才情惊艳,只因为遇见她的时候他正在历劫,历的恰是飞升上界的一道大劫。风吹蒙焰,荒天梵境里七日轮出的火劫将将过去。他举着烧焦的左手瞧了瞧,有些想笑,但焚烧的火劫让他的皮肉紧绷,一动就是近于撕开的疼。   他精于修行,千挑万选了三界里最适宜的历劫地,但而后两道天劫仍不可小觑。他平息精神,吐故纳新,准备迎接第二道水劫。咕噜,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该出现在此时的声音。   睁开眼,他瞧见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一张不好意思的脸蛋。   她摸了摸肚子,垂涎地瞧着自己的左手,害羞道:“我饿了。”   “……”   他是来历劫的,不是来郊游的,全身上下除了冷冰冰的法器自然找不出可以果腹的东西来。虽然他一时想不通妖兽遍走的荒天梵境里怎会冒出个俏生生的姑娘家,但水劫将至,再不打发她走,两个人都要陷入险境之中。   “我没有吃的。”他盘膝坐着一动不动,冷面无情道。   “可我饿了。”她委屈地双手捂着肚子,反而向他又靠近了几分。   “……”天河的水气寸寸逼近,他心中越来越焦急,脸上厉色更甚:“我说了我没有吃的,快滚开。”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的性子吃软不吃硬的,他一吼,她的牛脾气也拧上来了,指着他鼻子道:“你个臭道士,休想唬弄我!不备上十天半个月伙食,谁敢来这荒天梵境!”   道士?她是哪里看出来他是个道士的?他明明是血统纯正的风神禺疆的后裔。她说的却是不错,来这荒天梵境里确实是得备上伙食,自己即便不食用,也要给路上遇到的妖兽。荒天梵境是灵妖走兽多出之地,一个个打过来,消耗体力不说,引起众怒就怕这辈子也走不去了。但上述只限于一般人,他清玄君来此,剑不出鞘,积压在血脉里千万年的威压就在无形之中令寻常走兽退避三舍了。   她的不依不饶让他毫无办法,历劫关头贸然出手恐走火入魔,咬着牙根狠狠道:“你,滚开。”   “就不滚!”滔天的水花声里她倔强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深深地留在了脑海里。   最后,他紧紧抱着被水冲蒙了过去的她,留了剩余一点的神智骂道:“祸害!”骂完后便立刻和她一同晕了去。   醒来的时候,水劫已过去了,荒天梵境的上空难得裂出一道明亮的天光。冲刷而下的天河水已退去,土坑里残余着明亮的水泊,他坐在地上对着水泊回了半刻的神,突然一下子想起了那双比水还要明亮的眼睛。他是飞羽禽族,心性比别的族类都淡薄很多,这一次却无来由的慌张了。可双手空空,周围寻不到一片人影来。   水劫过去了,风劫久久不至。待他稍稍定了定心,重新坐正了身子打坐才发现自己丹田的元丹已呈金光璀璨之状。莫名的,他就飞升大成了,九重天之上已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之后回到族中,自然是普天同庆,庆贺风神一脉终于有了一位位列九重天正儿八经的上神。这是件大喜事,于是理所应当地庆贺了一个月。直到今日,他才有空脱身而出,来到天街之上转悠转悠。没想到,在茶肆随意挑了个方位一坐下就瞧见了那个在荒天梵境里险些害得他没有飞升差点升天的姑娘。   说是姑娘,她形容尚小,看外貌十四五岁左右。与那日灰头土脸、穷凶极恶的样子截然不同,今日的她穿戴华贵,身边跟了几个侍从,看样子是来天街游玩的。   衣容可以不同,但那双骨碌着四处转悠的眼睛,就是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逮着她落单的时候实在太轻而易举了,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子,很快,他就在珍珠铺的后门堵到了她。   悄悄推开门她一个不留神撞到了他胸前,惊慌失措地惨叫道:“不是吧,这回这么快就找……哎?你不是那个臭道士么?”她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你没死啊?”   一个狠心的小姑娘,这是在第二次见面后他对她下的评价。   他按捺住脱口而出想问她到底为什么就认定他是个道士的冲动,像个寻常的纨绔公子哥般挑起她的下巴,狭眸飞斜,呵在她耳边道:“招惹了我就想跑?没那么容易。”   她小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道:“哎呀,这这这……”双手捂住脸:“第一次被调戏,人家好激动。”   他冷笑着将她双手一钳,云头一招,就这么提回了自己刚刚落户在九重天的府邸。年少气盛这个词,对神仙同样很适用。那时候的他不过刚刚三万岁左右的一个年轻神君,又是一族少主,绑人这种事他做得十分顺溜,并且毫无负罪心理。   她不是神仙,可也不是妖精,能去三界交汇之地天街的自然也不是个凡人。他花了一天时间想弄明白她是个什么东西,结果一天下来什么都没弄明白,于是他选择放弃。第二天,他花了一天时间想弄明白她是哪家哪户哪个洞府的,想不到这小姑娘表现得想个骄纵无知的千金小姐,内里却是有骨气。被绑过来一声不吭,气鼓鼓地坐在花窗下,任他威逼利诱都不开口说一个字。   “你不饿么?”起初他抓她来是因一时之气,放在家里两天后渐渐了好玩的心思来。就和头爪子尖尖的小兽一样,会张牙舞爪地吓唬人,也会困倦地抱着脑袋打盹。   饭菜的香味传来,她吞了下口水按了按肚子,哼了声扭过头去。   他坐过去,她挪过去一点,他又坐过去一点,她又挪过去一点。如此反复三次后,她刚挪过去,身下一空,蓦地摔下长椅。臂一伸,她趴在他胸前眼睛睁得大大的,樱红的唇褪得发白。   “你个混蛋!”惊怕之后,她红着眼一拳重重捶在他胸口:“你想吓死本小姐么?!”   那一拳使足了力气,砸得他没岔了气,费尽力气抓住了拳打脚踢的她,他哄小猫似的道:“你是下界哪处山府或水泽里的?”   “你问这个干嘛?”她警惕地看着他。   与冷漠的羽禽不一样,少女的身体抱起来柔软而温暖,淡淡的果香盈盈满怀,让他少见的心猿意马。他说:“知道你是哪家的,我好接你上九重天来。”他自认十分真挚地……哄骗道:“来九重天上我度你成仙,寿与天齐不是谁都有这机遇的。”   她不为所动,审视着他:“你有那么好?原因?!”   头一次遇到这么个迟钝……的姑娘,他无奈地捏捏她的小拳头:“我很喜欢你,想与你在一起。”   “呸!”她抽出手,一巴掌挥上他的脸:“九重天上的神仙没一个好东西!你个登徒子,我苏采祝你一辈子不孕不育!”   “……”这不仅是个迟钝的姑娘,还是个凶残的姑娘……   小佳人在府里没藏几天就东窗事发了,这一点他早料到了,毕竟看她穿着非富即贵,走丢了家里肯定会大肆寻找。可他没料到的是,找上门的是中天帝宫里的人。   那日,来府上的上仙恭敬地对着坐在窗子下剥葡萄的小姑娘道:“小姐府上找的心焦,小姐在外玩了几日也该够了。陛下特命我来接小姐,护送您回家中去。”   小姑娘一心一意地剥着葡萄,吃完满满一盘,打了个饱嗝,伸出双手来。   那上仙不明所以,却见才上天界不久的那位风神少主心甘情愿地握着她的手仔细擦干净。上仙眉梢挑了挑,对上她投来冰凉目光,心中咯噔一声,垂下了脑袋。   “我要走了。”她跳下椅子,拍拍袖子,手背在身后摆了摆:“看在你这几天伺候得还不错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   他还想问一问,却听她背对着他踏出门道:“臭道士,江湖不见。”   她是天帝亲自派人来迎接的人,他看了眼跟在她身后的上仙,最后咽下去了所有的话。   这边人前脚才走,那边提着酒人未见笑语先闻的如夜君随后进了门:“来来来,我猜你现在心情很不好,特地来找你喝酒。”二人早先在西极佛会上就已相识,脾性相投,是对挚友。   他的心情确实不好的,袖一甩就要关上门:“今日没心情让你来看热闹。”   “好呀,我走,你可别后悔。”如夜君笑眯眯道:“这九重天上怕只怕仅我一人会与你道出你那小心上人的来龙去脉。”   如夜君所说得有些夸张,也不尽然全是夸张。   “她究竟是谁?”   “她啊。”如夜君拍开酒坛上的封泥:“她的来头可真不小。说来话长,这三界中有处上古诸神留下的古战场你可知道?”   他怎会不知道,他的天劫就在那历的,也是在那碰到她的。   “她就是那荒天梵境的主人,三界里不论妖仙皆称呼她一声‘梵主’,麾下驭有三百上古妖兽和不计其数的灵兽灵禽。”如夜手持夜光杯细品了口,接着道:“九重天上的神仙无一不以能得到梵境一灵兽为荣,这不是最重要的。”   清玄君痛饮一口道:“别卖关子。”   “最重要的是她那三百上古妖兽,三界哪股势力不是深深忌惮?”如夜君的笑意淡了几分道:“天帝陛下也是如此啊,拉拢一家势力最可靠的法子是什么?”   后面的话字字胜刃,一刀刀扎在了他的心上。   如夜君举杯淡笑,笑意说不出的冷淡嘲讽:“自然是联姻了。天帝本想娶她,但梵主年纪与他太过不相当了,便为自己的大儿子求娶了。”他一饮杯中酒:“说来你与我差不多的风流性子,怎么才几天功夫就对个黄毛丫头上心了?”   “我和你不一样。”清玄淡淡道。   “你和我哪里不一样?”如夜执扇笑道:“也对,我对佳人向来礼遇有加,没有你那般粗鲁一见面就掳了人家回来。”   他注视着她已远去不见的方向,似笑非笑道:“你有很多佳人,而我,只有她一个。”   第三次见面,是在荒天梵境里,她斜坐在兽骨塔顶,一个人吹着笛子。塔下伏了许多聆听的妖兽,灰黑的梵境里,她那身烈烈红衣是唯一一点亮色。   他一走近,那些假寐的巨大凶兽齐齐抬起头,幽绿、赤红的眼睛,像一盏盏硕大的灯笼向他围拢过来。   平缓的笛音骤然如急雨铮铮而起,妖兽们如收到了指令,尖锐的爪子在地上抓出无数道深深的裂痕。   嘶吼声奔驰而来,大地震颤,他动也不动。   尖爪碰到他时,横着的笛子在尖尖五指一转,塔顶传来高声呵斥:“去!”   那些猛兽和先前一样,听话地收回巨爪,一个接着一个隐去了身形。   一个塔顶,一个塔下,一个静坐,一个静立,两两沉默。   少女漫不经心地玩着短笛,红袖紧束,眸边唇角,艳丽夺人。   “你来做什么,臭道士?”比耐性,她自认比不过他,率先道。   “听闻你有新婚之喜了,我来送贺礼的。”隔了近一千年,她一开口依旧是他在心上雕刻了一千年不忘的小姑娘。   少女手一停,鼻翼鼓起又瘪下,手一伸,若无其事道:“难为你还记着我,礼物呢?”   他手一张:“在这。”   “哪里啊?看不清。”她嘀嘀咕咕道:“珍珠?这么小的珠子你也好意思拿出手。”   剩下的埋怨被他微冷的双唇堵在齿间,清冷的雪莲气息顺着呼吸蹿入她的口,流入心里。   掌心放入两粒小小的东西,冗长的吻后,她赤红着脸低头看去,是两粒六面的玲珑小骰。   “一千年的相思,这礼物够么?”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了,所以写篇番外调剂一下,下章回归正文。今晚也许还有一更,看我速度……这是苏采与沈莲桥前缘番外之一,还有个下篇,之后会放出来。窝已经要戒掉剑三了……因为窝拿到295的武器了╮(╯▽╰)╭   顺便说句,窝爬不上JJ了,TAT这还是萌妹子帮忙更上来了。   看文快乐~ 第33章 第三十二卦   多么的荒唐,明明前一刻我心心念念盼着他好好地活着,可这一刻,我恨不得将最恶毒的话在他身上扎出无数个洞。碎雪覆在发面肩上,相由心生,没有什么时候我会比此刻苍白而狰狞。   “你现在看到了,我没死。”俊美如玉的冷面上挂着淡淡嘲笑:“敢问这位姑娘,贫道与你是否有什么血海深仇,值得姑娘不惜以身涉陷,给了贫道这一剑?”   他是真忘记了……我挂着一身冰雪,僵直地站在这个曾与我耳鬓厮磨过的男人面前。我甚至开始思考,为什么我就没随身带柄剑过来呢?在沈莲桥面前我从来都处在弱势的一方,尤其是在口才上。他不用一刀一剑,一个眼神,一个冷笑,一句讥嘲,就让我赤足在锋利的刺芒之上。   这是不对的,我终于迟钝地发现出我与他之间的症结之所在。就算他没有忘记我,我与他之间那些皆有意避开的问题迟早会浮出水面,爆发成灾。   “你别担心,”嘴唇分开,一口凝固成形的冷气缓缓吐了出来:“那一剑就是个了断,我不会再对你怎样。”我仅剩的那点骨气制止了我上前去揪起他去讨个恩怨清楚,四目无言相对,在他幽冷难测的目光中我先忍不住艰难地开了口:“既然你没死,我就走了。”   “就这么走了?”他在我背后冷冷道。   我扯扯嘴角:“不走留下来难道再给你一剑么?”   “真是个狠心的姑娘。”笑声轻慢地散开,夹杂着种莫名的喟叹:“这种时候不该不依不休地跑过来向我这个负心人追问个明白么?”   “嗳?”双足被锁在原地,迈不出去一步,我揉了下盖了层薄冰的鼻子哼道:“我是很有骨气的。”   “你的骨气我早见识得很彻底了。”   轻柔的一道力绕过腰际,轻轻一扯,我被拉到了他身畔。   “别动,再乱动我就真要做鬼就陪你了。”他撑起身子吃力地搂住我,一手拂去我满面冰雪:“是我被你捅了一剑,怎么你弄得比我还可怜?”   眸转风流,眉稍挑情,英俊的脸上无一不是我所熟悉的戏谑笑容。我怔怔抚上他的脸颊,他的狭眸,猝然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泪水溢过眼眶,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你骗我。”   他唇角的笑没有因这巴掌而褪去,越发得刺痛我的双眼,我的声音微微发颤:“你是不是认为鬼是没有心的?我不会难过,不会伤心,不会……”不会在亲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娶别的姑娘而心痛吗?   到底是被他欺骗难过些,还是看着他娶清容难过些,我已比较不出来。   “这次是我不对,让你受了委屈。”脸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他哄着道:“别哭了,是我不好。”   别过脸去,我道:“你既没有忘记,可见你是心甘情愿娶清容的。那道长,我们还是江湖不见吧,谢谢你陪我双修哦。咱们好聚好散,祝你和你师妹百年好合,也希望你祝福我过不久就又找到个比你靠谱的双修对象。”   “……”他的眸微微眯,一口咬在我耳垂上:“苏采,你怨我打我都可以,但要从我身边逃走,你想都别想。”   我冷淡地看着他道:“你太自信了。”   “……”他叹了口气,替我打理去脸上发上的雪渍:“师父用独门符咒将你封在瓶中,我那么做无非是个缓兵之计,拖延些时间来找你。”   我眯起眼:“缓兵之计?你们都拜上堂,是不是等你儿子会打酱油了,你才姗姗来迟将我救出来?”   他的掌心盖在我小腹上,不以为然道:“我儿子还在你肚子里没出来呢。”   “臭不要脸的!”我气急败坏地打掉他的手。   他舒舒服服地偎依在我身上,唇瓣若即若离地擦着我的唇角,语意迷蒙:“嗯,我不要脸。”   “沈莲桥,你不知道。”我正过脸对上他清明的双眼:“你不知道我从遇见你后就变了很多,多得都快不像我自己了。”我顿了顿道:“以前的我从来都不会哭,也很少难过。我一直以为我自己很坚强的,甚至比这世间大多数的男子都要坚强。”   “姑娘家会哭会闹本就很正常。”他道。   我使劲摇摇头:“我不是一般的姑娘,那样软弱的患得患失让我感到很不安全。”   “苏采,”他吻上我的眼睛,说不出的怜惜:“你在我这里可以做个普通的姑娘,不用去担当很多。”   我哭得更厉害了,哭完后抹抹泪:“你怎么突然变这么好了?难道一杯忘情水把你的狼心狗肺给喝没了?”   “……”   “对了,你的眼睛不是瞎了么?”   “不装的凄惨点,你会进来么?”   “呸!”   ==================   清容送来的伤药疗效显著,沈莲桥的伤口愈合神速,但毕竟受了几日的寒冻,损了不少元气,行动起来仍是勉勉强强。到了夜里,没见清容回来,我有些诧异他笑而不语,卧在裘皮里闲闲地捉着我手指玩。那神态不像是被打入谷中受罚,倒像是个富家公子哥出外闲游。   “沈莲桥,你有没有觉得我……现在比较像人,不像鬼了?”看着我和他的十指交互,我道。   他低头摸了摸我的脸,道:“唔,抱着是一样的。”   “……”   “苏苏,我们走吧。”他突发奇想道。   “啊?”我支起身狐疑地看着他:“你伤还没好,想去哪里?”   “我们离开镜阁,至于去哪里……”他执起我手,眉眼安然:“我们一起,去哪里都好。”   “好。”   就这样我和沈莲桥私奔了,原来思返谷不止有那入口,我搀着他依着指点按着所谓的东南一步一个坑地缓慢前行。   走了一段他的呼吸由均匀变得粗重,披在裘皮下的身子冰凉凉的,我的心也不由沉重起来:“撑得住么?”   他握住胳膊上我的手:“我没事,快走。”   当没看见他胸前渗出来的嫣红,我吃力地拖着他在雪地里跋涉,强颜欢笑道:“沈莲桥,真是难得见你一次这么没用。”   “是挺没用的。”他倚着我笑:“让你一个人受了这么多的苦。”他的笑容我看的不太懂,里面包含太多种情绪。   恍惚里一个趔趄我差点带着他摔倒,东倒西歪地稳住了身体,我心惊肉跳道:“沈莲桥,你突然变成这样我不太习惯。”   “哦,我原来对你不好么?”   我老老实实道:“不好,太不好了。”   他扬眉道:“不习惯?”   “不习惯,太不习惯了。”   他点头道:“好,我以后会继续对你不好下去。”   “……”   说说恼恼,这段路也不那么难熬。到了一处冰壁之下,沈莲桥示意我停下步子,握着拳咳了咳:“方青,走了。”   无光的冰壁渐渐发出一圈一圈的光晕,一个褐色身影从冰中走来,“啪”冰壁破碎,少年举袖作揖:“君上。”   君上?陌生的称呼让我愣了愣,那少年转过目光见我浅浅一笑:“好久没见到您了,您受苦了。”   “啊?”我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少年。   “走吧,方青的时间不多。”沈莲桥举步往冰壁里走:“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是谁?”上了冰壁深处候立的马车,我透过浮动的锦帘看着赶车的少年:“他为什么喊你君上?”   沈莲桥疲倦地睡在横塌上:“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此次见我们有难特意过来相助的。”   “骗我吧,尽管骗。”我完全不信他所说的。   他微微笑起来,这是多少天来他露出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别人我还不想骗。”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得瑟吧尽管得瑟,我扑过去,趴在他身上扒开衣服:“快快,快让我看看。”   “别心急。”他拍拍我的手:“等我好了,会满足你的。”   ……   我握着他衣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真是个道士么?满脑子里除了那啥啥还能有什么?死色狼!”   雪里一段行走已经耗去了他所有的力气,无力之下任我三两下扯开了衣裳:“果然出血了。”丢下他,我在车里四处找寻有没有可用的伤药。   他躺着瞧我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流点血算什么?你给我抱抱就好了。”   “滚蛋。”   我蹲着给他上药,理都不理他,无聊下他扯开嗓子喊:“方青,现在在哪了?”   “回君上话,已经出东海了。往西是昭越,往东是大乾,君上您们是往哪里去?”少年在车外回道。   沈莲桥看着我道:“你想家了么?”   “啊?唔,有点担心阿晏,他身上的白家蛊虫也不知道驱除了没有。”我打好纱布结头也不抬道。   他道:“那就去昭越。”   往昭越行了一半,马车还是掉头去了大乾。沈莲桥在半途伤势加重了,方青与我都不通医术,情急之下我想起曾给我治过鬼瘟的那个老头。稍作一提,方青立刻了然道:“那人应是鹤老,现在这个季节是大乾那边百草生长之际,他应该在那里采药。”   作者有话要说:妹子代更……让我们感谢伟大的基友妹子吧,阿门!   看文快乐~ 第34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那一夜,他没有离开荒天梵境,被她偷偷带回了宫闱。   这约是她第一次带个男子来自己的闺阁,“你别误会啊。”她握着笛子跟在他身后局促道:“我是看天色太晚了,你出梵境会比较艰辛,才、才带你回来的。”   他新鲜地走在这间和主人风格差不多的殿室内,满目张扬的金与红,悬挂的饰物有一般姑娘家喜好的琴笛,也有非一般姑娘家的刀剑。他停在呈于香炉鼎上的一柄长剑前,那并不是把出彩的宝剑,剑鞘上锈迹斑斑。   “你喜欢它么?”她探过脑袋:“这剑叫无锋,是我那时闲着和无崖子学铸造打着玩的。你……”她直回身子,双手背翘在身后,望着天:“你要是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当回礼好了。”   没有回应,她脸一板,笛子刷的抵在他下颚上:“不许嫌弃它!”   他握住笛子,斜眼瞅她:“这柄剑就够回礼了?”   她睁着大眼,疑惑地望着他。   唇上猝不及防一热,偷袭成功的他将她抵在柱子上:“我想要……”   她的心跳如此明显,连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声一声,快要赛过时计里漏下的沙速。   “睡了。”他亲亲她的眼睛:“困了。”   “禽兽!”她动手的次数比他们屈指可数的见面次数还要多……   这场不纯洁的对话开头,发展到最后是两个人很纯洁地盖着被子纯聊天。   打发走了伺候的侍女,换了身白衣裳的她伸了个懒腰往床上一倒拍了拍床:“喂,这是我的床,别抢地方好么?”   “那一起睡好了。”他翻了个身将她压到身下。   “……”晓得这个人脸皮很厚,但没想过居然会这么厚,她微微侧过脸不去看那双突然很危险的眼睛:“你,走开。我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子。”   “你莫恼。”他抚摸着她那头乌羽似的柔韧长发:“我没有看轻你,只是……”鼻尖蹭了蹭她露出的小截白颈:“喜欢一个人就不由自主的想去亲近她。”   发丝撩起酥/痒,她磨磨蹭蹭地回抱住他,眼一闭:“好嘛好嘛,睡啦。”这个人比那些荒野里的猛兽还要令她难以对付,她可以驯服很刚烈凶残的妖兽,却对他的甜言蜜语没有任何的抵抗力。   二人窝在梵境里度了几日,而后他经不起九重天仙侍的催请,只得择日返程回去。前一个晚上与她说起过,因而第二日他特意起早悄悄地离开,怕见到她的眼睛就挪不开步子。   孰料,走至云台上,那里已有了一匹四翼灵兽候在那里。她举着长刷一缕一缕替那匹灵兽洗刷,背朝向他:“等等啊,梳完尾巴就可以走了。”   他从后拥住她,笑道:“好苏苏。”   她对着灵兽呆了会,粗声道:“我只是好久没去九重天了,才不是陪你回去。”   “好好。”   她是荒天梵主,九重天上的神仙无不对她礼遇有加。可她不喜欢那里,因为那里有她出生起就有的一道婚约,以前不喜,现在更加不喜。   清玄君不是个招摇的性子,可他有个招摇成性的朋友。刚带着她回府,如夜君就嘻嘻哈哈地跑过来了,围着她转了好几圈道:“不一样,果然不一样。”   “谁把这纨绔子弟放进来的?!”她当然认识九重天出名的纨绔子弟:“叉出去啦。”   “哟哟,就是这味道。”如夜笑哈哈地拍着他肩道:“你眼光确实不错,九重天上美人这么多,就没有一个有她这样泼辣的性子。”   他没有帮她说话,只因她气红了练的模样着实可爱。   事情发生得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他领了个命去了南海一趟,她就不在了府中。   他去找她,找到时看到的却是她被捆绑着一步步走上诛仙台,七尺上的玄铁链一寸寸拖出道浅浅痕迹,樱红裙摆支离破碎。踏上最后一阶时,她似有所觉,蓦然回首,在众仙之中准确地寻到了他的目光。   “私放妖兽祸乱人间,”天帝坐在正中金座之上,神相威严“荒天梵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静静看了他良久,转过双眸仰起头目光如刀:“内里是非,他人不知,但天帝莫忘了,苍天在上,总有双眼睛看得明白。你九重天三界独大,却没有资格处置荒天梵境之主。我来这诛仙台,不是被你们九重天捉来的,是我自愿来的。”   天帝脸一沉,道:“执迷不悟!”   她道:“我非仙道中人,不须悟!”   “那就请梵主下去吧。”在众仙惋惜、不忍等等不一的眼光   周围与他交好的一上仙用尽力气拉住他:“你冲过去又怎样?她这一趟下去,再差不过是个凡人,她是天生的帝星命,富贵荣华不会少她。你贸然去救她,只会惹得陛下更加生恼,反倒害了她。”   “跳就跳。”她满不在乎地嘟哝一句,义无反顾地往诛仙台前走去,双足跃出时微微一顿道:“司命,你欠我个人情。这凡人的生生世世,就请让我留着这个名字。”   双手握得青筋暴起,他赤红着眼看台上那道倔强红影纵身跃下,胸前一阵彻骨疼痛,吐出一大口血来。   神仙很少患病,而他这场病却差点毁了他三万余年的根基。如夜好几次去看望他时,药君都摇着头说不中用了。   “药君的医术起死回生都可,不过一场风寒怎就医不了呢?”如夜蹙眉,桃花眸里化不开的沉重。   “他这病是心病,病因在哪里如夜君心里想必也清楚。可那人已不在了,也就寻不到可救他的良方了。”药君望了屋子一眼,提笔继续写药方:“如夜君可千万记着,别在他面前说漏嘴了,提到梵主的命格。否则,就是佛祖来也救不了他了。”   “这……总有一天,是瞒不下去的。”如夜接过药方粗略一看,便递给身边的童子让他去府上库中去寻了:“除非他不在这九重天上待着。”   “你们瞒着我什么?”丹房里响起他没有感情的声音。   “啧。”如夜闭眼用扇子拍了拍自己的嘴。   药君更是连头都不敢抬,赶紧收拾了几味药材:“小仙只会熬药熬药,现在就去熬药。”溜之大吉。   “她的命格怎么了?”他扶着门框,瘦削得撑不起一件单袍的身子摇摇欲坠,青灰的唇咬得失了最后一丝血色:“你是逼我将你丢出府么?”   “哎,别别别。”如夜君敲了敲额,摆手道:“我说,我说,只是你可要稳住心绪,莫再走了极境。”   他冷眼瞧着如夜。   如夜寻着和缓的词来说:“她是天定的富贵命,所以她世世投的胎皆是大富大贵之家。”顿了顿道:“这一点任司命也莫可奈何,可有命格天定自也有事在人为。天帝说她铸成大错贬下凡界是为了受罚,就让司命改了她后半生的命格。所以……”   如夜长叹道:“她前半生享尽荣华,但成年之后要历经人间六苦,受尽磨难而死。”   话刚落地,如夜深觉自己着实不该出门造这一趟的孽,想着赶紧派人把药君抓回来。   可清玄君听罢却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他伫立不语,慢慢转身走回屋中。如夜在后面看着那道孤影,最终没有跟上去。他没有历过情伤,不知情之一字有多伤人,自己这好友是个冷清肠子,此次却要把命陪进去。他握扇沉思,良久扇一洒,笑笑摇了摇头。   出乎如夜君的意料,从他告之清玄君之后,清玄的身子竟一天天有了起色。   那夜九重天上的绯樱开得格外热烈,一片一片,若燃起满天的赤焰。他与如夜对饮树下,一朵朵的红樱飞舞如蝶,如夜自斟了杯道:“我以为你那时真不行了。”   他垂眸举袖将杯中酒饮尽:“我是曾想过随她一起去。”   “啊?”如夜惊看他。   他的眼光落在火红的樱花上:“她独自一人去了那白雪尘世里,受苦受累受尽流连。她是个外表很坚强其实很软弱的姑娘,越坚强的外表不过是为了掩饰越软弱的内心。她一人先去,没有我随后,有谁替她去消磨那些恐惧呢?”   “那你现在?”如夜生了几分警惕。   他又饮了一杯,笑了笑:“现在不想了。”   如夜偏头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没有特别后才略放心道:“梵主那样的女子确实世间罕见,但她既选择一人承担所有,自然是希望你好生地留在九重天上,你别辜负了她的心意。”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杯接着一杯,桌上地上所有的酒坛空空如也。如夜被他府上寻来的桃仙接去,他独坐月下,双眸清光如许,盛放的花海摇曳落下,似将他淹没。   第二日,九重天上没了清玄君的踪影。一开始没有人发觉,毕竟他在府中养了甚久的病。日子久了,其他神仙渐渐开始纳罕,即便养病,天帝寿辰也该现一现身影才是。那段日子如夜恰巧被邀去大泽山踏青,回到九重天听闻了这个消息,立即马不停蹄奔赴清玄的府上。   府门前人烟寥寥,只有个小童腰间别着个袋子,弯着身捡地上的落花。   如夜君笑道:“方青,你不在你们家主子身边伺候着,在这学古人葬什么花?”   那小童捡着花,道:“仙君走了,临走前嘱咐要好生打理梵主种下的花。这株春樱是仙君的心头宝,其他人都走了,可我要留下来照看它。”   “走了?”如夜满面惊色:“往哪里去了?”   “仙君去找梵主了。”   凡间市集中,清玄君坐在茶肆里替自己倒了一杯茶。他的目光越过街上的茫茫人流,在对面不自觉地逡巡着。他知道天大地大,她不会如此凑巧地和那日般重现在自己的眼前,可……   茶水依旧漫过了杯沿,洒了一桌,对面没有任何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自嘲地笑笑,桌上水迹一瞬消失。   “哎,你这道士有两把刷子呀。”背后响起道既惊又奇的声音,樱红的衣袖从他眼角划过,人已托腮坐在他面前:“你给我算一卦吧。”   杯子啪嗒落地,言笑晏晏的笑颜和烙在记忆中的重合在一处,他弯腰状做收拾残片,却掩不住指尖的颤抖。待他坐回身,神情平静如初,眉目清冷道:“一卦千金。”   “……你抢钱吧,臭道士。”她瞪大眼睛,抱怨归抱怨却仍是摸了摸腰包,无果后讪讪抽出腰间的璎珞:“你别看它小小一串啊,镶着的这两粒骰子是我娘从长清门里请来的灵玉,说是个仙物。”   两粒鲜红玉石呈在掌间,他默然凝视,在她不意间小心地贴身藏好,玉上她指尖的温度犹存。他道:“不知小姐要算什么卦?”   “我要算姻缘!”她总是语出惊人,和以前不好意思时的习惯一样摸摸鼻尖:“我想算和一个人的姻缘。”   第二杯子差点又打碎在他手间,他袖一拂揽回了它,不动声色问:“那人是谁?”   “是……”   “苏采,你喜欢我大可当我面直说,何必在这求个江湖术士?”来人雪衣雍容,浅蓝流纹绕在袖边,落座在她身边:“你爹为了找你快掀翻整个榕城了,你这是想回去吃鞭子?”   她的脸憋得通红,甩手要走:“谁说喜欢你这个登徒子了?你个不要脸的!”   袖子被那人轻轻一勾,她的步子迈不出去,气极道:“会武功了不起啊!”   “会武功是没什么,但天下第一的武功就很了不起了。”那男子轻轻笑道:“你不是求姻缘么,就这么跑了?”   走也走不了,她索性重重坐下,哗啦啦灌了自己一杯水:“是!我是喜欢你。可你,又不喜欢我……”   “傻丫头。”男子叹了口气:“你是哪里看出来我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你,我会从天山千里迢迢来找你么?”   这一幕看在他眼中,有什么淋漓地从心上滴落,心中空旷得仿佛地能听到回声。   她随那男子走时,突然回过头笑眯眯道:“那璎珞就送给你了,你是我的有缘人。”   “什么璎珞?”男子不悦地拉过她。   “没什么啊没什么。”她摆摆手:“对了,我爹一会揍我,你要帮我哦。”   “帮你?多揍你几顿,看你还敢随便往外跑。”男子敲了敲她的额。   “哼。”   桌上零落三两茶具,他安静地坐着,太阳从东到西,夜里的露水湿冷他的衣服,他才缓缓抖了抖袖摆,起身离去。   这一世,她是个武林世家的掌上明珠,有疼爱她的亲人,还有个……独步武林的未婚夫。他在旁守到她过了十五及笄,这几年皆平安过去。过不了几天她就要披上嫁衣,嫁给她的心上人。   他想,这一世她该有个好归宿。她的未来夫君武功卓绝,权掌武林,足以护她一世周全。他预备离去,找个地方等着她下一世的到来。可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他离开榕城的那刻心一跳,转马匆匆往回赶去。   她死在大婚当夜,一杯本该她夫君饮下的毒酒被她抢去喝下,下毒的人正是深深忌惮着她夫君的父母。那一夜,苏家满门上下无一活口。他赶到时,鲜血如河蜿蜒流满地。   洞房里嘴角流着血丝的她躺在那人怀中气息奄奄,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黯淡得要熄灭最后一缕光彩,她握着她夫君满是鲜血的手断断续续道:“他们,再怎么,也是我爹娘。你不该……”   “苏苏,你等我。”新郎吻了吻她的指尖:“我随后就来。”   “地府挺大……说不定会找不到我……”她挤尽力气微笑道:“这样吧,以后不管哪一世我都叫苏采。你就能找到我了……”   这是她与另外一个人的盟约,与他无关,他站在屋外,十二月,大雪纷飞,一刻白首。   而后的生生世世,他都在不停地寻找着她,有时会找到,更多的是百寻而不得。在亲眼看着她又一次殒命在面前,两百年后他重回了九重天,直奔司命府上。   “告诉我,怎样才能改了她的命格?”他想过百般法子,却没有一个可以挽回她早夭的寿命。   司命刚准备寒暄就被吓回了肚子里:“清、清玄君,你说的是谁?”   “你说谁?!”他厉声道。   “清玄君……”司命皱起白眉,拉下衣襟上他的手:“这是天帝旨意,我断不能违背。”   无锋剑拔出了剑鞘,司命不用看就因切肤杀气而寒毛树立,无奈道:“命格已写下,我想改也改不了。你别激动,别激动,也不是没有办法。但就要看你了……”   “什么办法?”他持剑冷道。   “生即死,死即生。想让她摆脱原来的命格,只能打破生死变换扭转天命。”司命意味深长道:“清玄君不妨走一趟地府,现在的话应该还来得及去说动十殿阎王拦下她的魂魄来。入了鬼道,原先写好的命格自然全部作废了。”   地府之行超乎他想象的困难,即便他是个神君,酆都大帝也没多给他好脸色。反复争执数日后,酆都大帝终于开了金口:“我不是天帝老儿那等不通情理之人,只是阴阳有别,打乱阴阳轮回会引起一连串数不清的变数。这等变数累下福报,是要清玄君一人承担的。”   “好。”他毫不犹豫道。   “清玄君来得有些迟,她这一世已投了胎,去了昭越皇室。及笄后数年会有次意外但不至死,这就是她转命的关键,到时我会暂扣下她的魂魄。可她迟早是要回阳间的,那就要看清玄君有没有本事在她还阳之前将度成鬼仙了。”酆都大帝详细道来:“她仙缘浅薄,要度成鬼仙恐怕要耗去你大半的修为了。”   “无妨。” 第35章 第三十三卦   找到鹤老所在之地其实并不难,难的是穿过虫草凶险的湿骨洼地见到他本人。沈莲桥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整个人的神智也是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一日里昏睡的时候多过睁眼时的大半。在他偶尔灵台清明时我都尽可能多地与他说着话提提精神,他每一次一闭眼我的心就拧成紧紧一团。   “沈莲桥,在你我初见时你不是挺厉害的么?”我端着碗浅浅喂了他几口强笑道:“我好歹也有个六百修为的鬼体,翻手覆手就被你玩弄在鼓掌间。现在怎么一剑就让你起不来了?”   他的长眸半垂,面如盖了层厚厚的雪霜,在我几近以为他又晕过去时突然挽了个淡得看不出的笑容:“谁敢欺负你?”枕在我膝上的头挪了挪喟叹道:“在你面前从来都是只有我被欺负的份。”   我有点慌,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被烧坏了脑子或者彻底烧没了良心,他说的完全不符合现实嘛。想揪着他问个明白,车身骤然向左一歪,我重重地撞到了车壁上,手忙脚乱间勉强挡住了他。扶着窗撑起身时胳膊一阵剧痛,我忽然一愣,将痛得快没有知觉的手举到眼前,掌心上几条脉络若隐若现,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君上!君上!”方青焦急的呼喊声拉回了我的思绪:“车被毒藤缠住了,您们没事吧?”   “没,没事。”牙关里抽着丝丝凉气,我将沈莲桥推回车中央,靠着歇了歇气道:“方青还没到么?”   车身缓慢地升起归为原位,少年十分懊恼地嘟哝道:“我真是虚长了几千岁的年纪,凡间小小的一个谷底都困得我找不到出路。”   几千岁?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下一刻扭转的局面立马转移走了我的疑惑。   “哟哟,这不是老方家的幺子么?”熟悉的打趣声突然贯彻在阴森的湿地上空:“你这么偷偷跑下来就不怕你阿爹剥了你的皮?”   “鹤老爷子!”沮丧透顶的方青闻声后顿时欣喜地叫出了声:“老爷子藏得好生周密,我们辛辛苦苦找了您好几日了!”   “老朽是个被贬之人,找老朽作何?若是看病,尽管去找你们那的药君去就是了。”来人毫不买他的帐:“你小子最好给我说实话,休想打马虎眼。”   我沉不住气掀开帘子探出头说:“你们有完没完,再磨叽下去沈莲桥都没气了。”   湿骨地深处的药庐。   “哟,这小子也有这天啊,啧啧。”白须老头眉毛一抖一抖,笑容可掬地围着我们转了几圈:“不容易,着实不容易。”转头宽眉一挑,对着方青恶声恶气道:“臭小子你还不快滚蛋,听说你要渡劫了,这关口要被你爹发现你溜到我这里,是不是要将老朽贬到地府才甘心哪。”   方青恋恋不舍地看着沈莲桥,朝我拱手弯腰道:“君上就拜托您了。”又萎靡不振地对鹤老道:“您老宅心仁厚这回定要帮帮我家君上和梵……”他瞧了眼我没有往下说,又深深地朝重新陷入昏迷的沈莲桥行了个礼,一缕白烟后乍然就没了踪影。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了无人影的空地喃喃道:“妖怪?神仙?”   “噗。”老头子熟门熟路地抬抬沈莲桥的胳膊,捏捏他的肩:“上一次我就纳闷沈莲桥这冷心冷肠的小子为何会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鬼这么掏心掏肺地照看,现在瞅着方青对你的态度,老朽总算是明白了。十有八九你就是那个人了。”   从刚才就大惑不解的我回神道:“我是谁?”   鹤老背向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吵别吵,老朽治病最烦吵闹,要是分了心一个手抖说不定就将你这冤家送去了地府。”   “……”   粗粗查了查沈莲桥的伤势后,他变本加厉地将我赶出了房间,吩咐我随他驭使的灵鬼去找寻所需的草药来。纵我心中有一万个疑问,但看着沈莲桥殊无血色的脸庞,我也只得憋着满腔的不满不情不愿地跟在两个一蹦一跳的灵鬼身后去采药。   前方的一个小人鬼鬼祟祟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对他的同伴道:“你说这就是那个很威风有很多打手的姐姐么?”   “是呀是呀,当年我和师父父去九重天的时候正巧撞见她跳诛仙台。”另一个小鬼唧唧喳喳道:“那时候她长得可是美极了,现在虽然变丑了但那双眼睛却是一眼就认出来的。”   我伸出根手指戳了戳其中一个的肩:“不好意思哦,你们口中说的应该是我吧……”我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簌簌发抖的他们道:“敢问下什么叫变丑了吗?”   “……”   “殿下听错了!”叽叽喳喳的小鬼见风使舵,谄媚道:“小人说的是殿下美若天仙,貌美无双呀!”   “……”我提起他的后衣襟轻声问:“假么?”   他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   手指一松,噗通他迎面摔进了土坑里。   之后的两个小鬼收敛了许多,一声不吭地领着我到指定的湿地里挖草药,挖了一会他两又开始埋头絮絮叨叨。   “你说她怎么不问我们说的是谁呀?她就一点都不好奇沈莲桥以前喜欢的人是谁么?”   “嘘,你声音小点,别给她听到了,你看她的脾气比以前还要坏了。”   我拎着课半死不活的草药朝他们挪了几步好声好气道:“说实话我挺好奇的,还有你们的声音可以再大点,没事的,这样我可以听得更清楚点。”   “……”   沈莲桥以前有喜欢的人……这事我头一次听见,觉得十分好奇,这种好奇已经掩盖过掉他们说的什么我以前是好看还是漂亮了。当然,你也可以把这种好奇真正定义为——嫉妒。是人都会嫉妒,尤其是女人,哪怕现在沈莲桥喜欢的人是我,我依旧会对他的过往情史耿耿于怀。虽然从我第一次看见他那张招蜂引蝶的脸时就了解到这个男人就算不是千帆过尽,也肯定有为数不多的风流韵事。   耿耿于怀的我默默揪烂了一把草药,继续寻找新的。   “哎,这样她居然都不问。”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小鬼在身后惊叹道:“她还是个女人吗?”   “花白,花黑,你们又想在锅里滚两遭了。”老头子的呵斥声来的很适时:“褪了毛的老虎还是老虎,招惹过她的人哪一个有好下场的?还不快给我滚回来熬药。”   “哎哎哎,老爷子发威了。”两鬼意兴阑珊地匆匆而去道:“好不容易多了两个新鲜人,连讨论都不给讨论,真是寂寞如雪的鬼生啊。”   我也丢下草药框子仰起头道:“沈莲桥……他怎么样了?”   风从湿地深处吹来一阵阵腐烂的气味,熏得人作呕,沉默片刻空中那道无形的声音道:“人醒是醒了,只是……”   只是即便是人间圣手鹤老他一时也不能完全治愈沈莲桥,原来在沈莲桥自己也无识无觉的情况下有人给他下了毒,毒就在他的伤口上,下毒的人是清容……   “这沈莲桥天生骨骼清奇,你那一剑对他来说完全不够他看的。坏就坏在镜阁那个思返谷着实是个歹毒之地,阴寒非常。后来他又中了别人的招,这毒非寻常的毒药,专门对付的就是他这种修行之人。看路子是南疆白家的,剧毒不仅渗入肌理,更兼之蛊术侵入灵台六府,所以他才时时昏睡不醒。”鹤老愁眉不展沉重道:“这个白家号称一蛊即出万骨枯,即便是我也仅能让蛊虫陷入深眠而不能根除,这小子这回算是栽了。”   我朝屋中瞥了一眼,道:“你既然肯费口舌说了这么长一段,定是有解救他的法子。要什么珍奇药材尽管开口就是,哪怕是天上的琼花瑶草,我也会想办法拿到手的。”   鹤老听罢古怪地看着我,俄而叹道:“你这样子,真真像极了从前……”   “苏采。”沈莲桥虚弱的呼唤传出了屋子。   鹤老一顿,摆摆手:“你先去应付他,回头我再和你详谈。”   我个人很想现在就谈,奈何沈莲桥一声接着一声唤得紧了,只得连忙进了屋。   “你和老头子在说什么?我喊了这么多声才来。”一进屋,沈莲桥就质问道,虽然身体孱弱,但气势不改,一时咄咄逼人得我竟有点心虚。   一点心虚之后我挺起胸恶狠狠道:“在说你以前的风流史。”   他不自在地低了声音:“哪有什么风流史,来来去去不就一个人么?”   我逼临他床头,双手叉腰拔高了声:“一个人?!你居然还有一个人,说,她是谁?她在哪。”   他用那种和鹤老一样奇怪的眼神瞅了我一眼,仿佛我很无理取闹似的翻过身:“死了。”   ……   我呆呆地立在床头,看着那个近日来瘦削得不像话的冷漠背影,一种无力的酸楚感慢慢爬上了我的双肩,沉沉得压得我直不起身。他没有再理我,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个上蹿下跳的小丑,虽然我已经几百年没来月事了,但我仍将现在这样莫名其妙的心情归类为葵水心理,每逢此时的女人都是没有理可讲,一丁点大的事或许就放大成了天塌地裂。   我一个人无趣地在他床边坐了一会,离开时对着他状似熟睡的背影道:“沈莲桥,你放心,我捅的你就一定会救你的。”   “苏采,我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都不愿真正地相信我。”这是我与他分别前的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天夜里,我按着鹤老的指示飞出湿骨地,去往大乾皇宫寻找驱散沈莲桥蛊虫的疗伤圣物——春叶秋华。   我坐在方青留给我们的四翼飞兽上对着高空的月亮发着呆,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自己就不敢去相信他呢。分析了半天自己的心理,勉强得出个答案,虚张声势的我其实仅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深怕自己的一腔情深意重有朝一日变成水月镜花。我将他奉为心中至宝,若有一天他离我而去,自己又将如何处之。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终于回来了!到新的工作地点,适应新环境然后搬家……来来去去我也要和沈莲桥一样去了半条命了。今天想着再不更新也许就要被打死了,所以……特来更一章,现在生活可以说稳定下来了,我也可以好好码字啦~   看文快乐~ 第36章 第三十四卦   大乾,在我生前有个很简单的别称——敌国。   昭越与大乾,从两国开国至今明里暗地、战场朝堂,约架掐架无数。这场旷日持久的仇恨在昭越尚文、大乾尚武两国之间意识形态的差异外,还来自于两国建立初期两国国君间有过的一段不大不小的乌龙。   昭越是个多出女皇的国家,第一任的昭越皇帝就是个文华无双、有天下三智之一美名的妙龄女子。做皇帝这事十分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在战火纷飞、群雄逐鹿的当年,太祖皇帝能在一众征伐天下的兄弟姊妹中间脱颖而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不得不提到当时大乾太宗的一臂之力。有了大乾太祖的外援与镜阁师祖帝都台的相助,太祖皇帝如鱼得水,终凤临天下。   从我懂事能识字起,我就致力于研究太祖皇帝这个女子。若说奇女子,她确实很神奇,但后面女子二字就有些值得考究了。因为从史书的记载来看,实在很难将定义成个女子,她的心肠太过冷酷,没有一丁点女子情怀。譬如传说镜阁的师祖与大乾的太宗倾力助她,皆因二人或多或少地对太祖抱有着思慕之心。在未登基前,对他二人太祖既不明拒也不言喜欢,有段时间甚至传言大乾那边与当时还是世家诸侯的苏家定下了姻亲了。这是桩委实划算的买卖,不论苏家能否起事成功,已有个举重若轻的靠山。可这桩婚事拖了又拖,拖到最后   我说这么多前尘的原因是什么呢?是为了表达我此趟大乾皇宫盗取它国宝的行程有着深厚的历史障碍,所以致使此刻我在皇城外的重重结界外徘徊不前。大乾的国都和昭越的白玉京相比,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冷硬风貌。玄黑的巨石城墙上布满深浅不一的刀剑痕迹,与背后气魄雄伟的巍巍皇宫相得益彰,托出与风流华丽的白玉京格外不同的浑厚气息来。   行走宫门前朱雀街上的来往行人也是多佩剑骑马的男女,各个英武飒飒、容色紧肃。立在城楼下的阴影里观察了一会,确定凭自己一人之力闯不进大乾皇宫之后,放下遮眼的手,白天不行只能晚上阳气稍退时再做打算了。   我其实是来过大乾的,我相信这任大乾的皇帝也去过白玉京的。这没什么,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对与自己未曾谋面的敌人有好奇心就更容易理解了。在禁忌之下,这种好奇心难免蓬勃地迸发出来。   两年前的大乾和今日的大乾几乎毫无变化,就和这座帝都里一如既往循规蹈矩、刻谨的气氛般。我沿着朱雀街边高楼的阴影一路往热闹的东市去,与整个城池的沉闷比较,秦楼楚馆甚多的东市勉强算得上热闹的。毕竟喝花酒是任何一个国家男人的爱好,连沈莲桥这个道士那时一进城就带着我去花楼,至于大乾的男人们,花酒同样要喝至多是喝得比较禁欲而已……   去东市的原因是我仍旧对沈莲桥的话耿耿于怀,担心这耿耿于怀影响到了晚上的行动,于是去放松身心。结果我晃荡在灯火如鱼的河水边,数完了花船数河灯,皱巴巴拧在一起的脸攥得更紧了。墨色染透了天,河上花船外升起了红彤彤各式的灯笼,放在白玉京,船头早或坐或立着各色盛妆艳脂的美人。或自弹自乐,或挑灯弄鱼,或依偎身边的男子巧笑戏语。   但大乾的花船又是别有一番风味,这个国家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种闷骚的气息,花船虽挑着花灯,姑娘们却静悄悄地躲在船中,偶有羽毛似的笑语挠在你耳窝里,痒得勾人心。   据说大乾有个第一个美人就在这一艘艘小巧或高头的船舫里,第一次来碍于身份不好前来,这次我倒是无拘无束,可又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叹一声可惜。从老柳树上轻飘飘地一跃而下,抬头望了望远处尽头的黑色城墙,我挠了挠头,时间紧迫但我要怎么才能混进皇宫呢?大乾的皇宫明显也有高人布下阵法层层戒严,我擅自闯入惊动了他们就不好了。   “姑娘你的河灯放错了地方。”   我回头,千丝万缕的碧青丝绦下一人倚坐在河岸边,手中托了个小小的鱼形纸灯。离乞巧节近了,河边水中随处可见这种祈愿的河灯。稍一回想,蹲在这的一下午我好像没有做过这等风花雪月之事。   “这不是我的。”我摇摇头,作势要走却没走成,因着嗅到了空气一些与甜甜的脂粉气不同的味道:“你受伤了?”   鬼对血腥味非常敏感,愈来越浓的冲鼻血味更让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我本不想去管这桩闲事,这年头天天时时,哪一刻不在死人。生死轮回是身为凡人的宿命,况且他要真的死在这里,过不久鬼差就该到了。那几个煞星,我这个孤魂野鬼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躲了几步,我纠结了一会又折了回去。大概是看了沈莲桥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么丢下个垂死的人心里总是膈应的很,就当是为沈莲桥积德算了。他的伤有多重我不太清楚,因为这人穿了一身杀手惯用的装备——黑衣。但那股子熏得我头晕脑胀的腥味让我模糊明白,要是再不救他,他就要血崩而死了。在这点上男人总比女人要脆弱些,没有经历过葵水的他们,我想大概对血崩没有多少承受能力。   “姑娘,这灯不是说不是你的么?”走近才瞧见这大约真是个杀手之类的人物,但这是个人人看起来不是杀手就是被杀手杀的孔武有力的国家,我又有些犹豫了。他的脸部线条稍显冷硬,眼眶微微凹陷进去,应该有部分西边胡域人的血统,浅灰的瞳仁剔透得像水晶。   “刚刚没看清楚。”我眼角都不瞥一下那个小小的鱼灯,蹲在他身边戳了戳绷紧的左胸,那处肌肉剧烈地缩了一缩,但却没有听到料想中的抽气声。这还是个挺专业高素质的杀手,我在袖子边擦了擦指尖:“这位公子,你看咱们还是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好了。你把我叫回来不就是为了救你么?你看我如你所愿了,就是有个问题,我在这人生地不熟,你看要不你指个医馆我送你去。”还得打晕用法术送你去……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要我抗过去太不审美了……   “别动我。”一出口才稍许透露出他的虚弱来:“不要碰我。”   准备先封了他几处血味,简单止血的我停住手,不可思议地问:“公子,这时候讲究贞洁观念不太合适吧?虽然我知道做你们这一行很有原则,但原则不代表和贞操同等呀!再说了,什么时候杀手和道士一样不近女色了。”   他的表情很可怕,让我意识到自己也许太过聒噪了……他握着鱼灯,冰冷的眼珠子朝我转过来:“姑娘要是再这么大声说下去,不出片刻,我保证你的贞操和你的性命一起没了。”   这么多年,我头一次棋逢对手,连沈莲桥都难以接上我不着边际的乱侃,他居然很自然地连接上了。我遗憾地想,人鬼殊途,要么我与他也许能成对知己,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没琢磨一会,他道:“怎么又不说话了?”   不是你不让我说话的么……   “你故意喊我过来,又不要我碰你。”我抓狂:“难道你是喊我来陪你纯聊天的么?!我时间很宝贵,要赶着去救人啊!既然你不要我救,就就让我去拯救另外一条生命吧!”   “陪我说说话。”他惜字如金道:“等我撑到自己的人来了。”随后又补充道:“不要吵就好。”   我遇到的男人怎么都一个比一个难伺候……一时半会也进不去大乾的皇宫,索性就在这瞎侃几句想想办法。   “你解签么?”他打断我绞尽脑汁的苦想。   我抱着脑袋拧着眉:“啊?”   “没事解解这签文听听看。”   我茫然地接过那盏鱼灯,打开折纸瞅了一会。   他面无表情问:“不识字?”   “……”我也面无表情地回视过去:“这位杀手公子,我真的觉得你气力充足,健康活泼,完全不需要我帮你提神,给你醒脑。咱们大路两边,各走各边成么?”   “不成。”他不容拒绝道。   “……”我差点捏碎那脆弱的纸条,瞪了他几眼我低头粗声粗气道:“姑娘家求愿的签有什么好解的啊?无非就是求姻缘,求子女,求……”   “怎么了?”   这签文有点奇怪,貌似在哪里见过。   “一心两地会无期,七七相逢鹊枝头。”我喃喃道:“一心?这名字有点熟,好像是……”   “廷尉府主簿,平葛,字一心。”他接口道。   “唔,对。当年轰动大乾的漕运亏空案就是他经手查办的,兜了大乾不少官员的老底。至于两地,这个名字也熟……”   “昭越左将军,狄坤,两地化为狄坤。”我点头“有道理,这个会无期么……”   “我国与昭越接壤的会州无期郡。”他又自然地接了下来。   我想一想:“好像是有这么个地。”   “嗯,是的。七七相逢鹊枝头,这个我知道。鹊枝头是大乾官府经营、青楼行业里著名的阙梢楼。”我抢先道:“诺,百步开外就是它的主楼。”   说完后,一片长长的沉默,我道:“我觉得我们想多了。大乾这种有信仰有原则的国家,怎么会有通敌卖国的官员呢?!还是廷尉府这种油水衙门,不至于啊……”   他哼了一哼,我摆正了脸色:“说不定这两个人是很好的朋友,在乞巧节这个美好的节日里见个面,交流下感情呢?虽然大乾和昭越是敌国,但这不成为阻拦友情和爱情的理由呀!一段美好的爱情说不定就是一段美好的邦交的开始呢?”   “你信吗?”他反口问我。   我顿了顿:“不太……信。”接而垂死挣扎道:“我真的觉得有可能我们想多了。再说,这种政治大事既不适合你这种实干派的杀手,也不适合我这种虚无派的女……女子。”   “什么叫虚无派?”他疑惑道。   我严肃道:“这是种哲学研究上的派别,我说了你也不会懂,还是不要浪费你仅剩的体力在探索你永远也不会的事物上吧。”   时至今日,我忽然发现扯淡原来也是件很费心神的事情。应付一个对朝政大事感兴趣的杀手,真是好心累……   “你是哪家官宦子弟?”他问道:“以你对朝廷之事的见解,不可能是寻常门第出身。”   “呃,算是吧。”我含糊道。   “哪家的?”   “很大很大的一个官。”我对上他剔透的眼睛,虚虚地补充道:“大到你无法想象。”   “主子。”背后突然飘来比鬼还像鬼的声音,不男不女的吓出我一身冷汗:“击毙刺客一十三人,活捉一人。简单拷问后供出时间定在两日后的秋闱。”   “嗯。”他抬起眼皮:“这是什么眼神?”   “杀手不是独来独往的么?居然都有手下了,时代进化的真快哪。”我感慨道。   “……”   “主子,你是在和谁说……”鬼一样的声音在他眼中一道狠光里消失。   一拍大腿,我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我浮在空中以真鬼的身份飘渺问道:“你能……看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代更的妹子又出现啦~作者家被台风哗啦啦地吹断电啦~不过她也没脸敢来见你们就是了~啦啦啦,如果不来电这几天还是我来更新哟。   看文快乐~ 第37章 第三十五卦   从什么时候起,做鬼的感觉越来越淡,连我自己在某些时刻都快忘记自己已死去的事实。但没有温度,没有实体,见不得眼光,触不到花草,人世犹如一张喧嚣大幕,回首时我从来都是徘徊在它咫尺之外却触手难及的伶仃孤影。修行再高,于他们,我始终是个异类,而异类是个多么伤人的词眼啊……心上这种感觉隐隐有些似曾相识,若在很久之前也曾有过。   浅灰色的眼珠子注视了我会,在我满面不解下脸一沉,不悦地反问道:“看到你很奇怪吗?”   太奇怪了吧……我是个鬼啊鬼!   “主子,此地不宜久留。”隐藏的影子见他久久没有动身的意思,很为难地催促起来。而他恍若未闻,仍用一双盯得人发憷的眼睛牢牢锁着我,不免叫我与他的手下非常难堪。   我这人既做过主子也做过下属,比较能体谅身为手下小弟们的心情,好意劝道:“好吧这位大侠你能看到我只能说明你天赋异禀,既然你有事在身,我也要去找个落脚地,你我分道扬镳各忙各的可好?”   “我收留你。”他语出惊人,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我惊的是此人胆量何其雄伟,竟敢收留个鬼;他那属下惊得怕是他主子脑袋是不是被人打坏了,竟要收留一片空气…………   昭越有擅奇门遁甲的镜阁,大乾未必就没有执掌玄门异术的术士。我原以为此人是和沈莲桥般修行之人,等随他回了家我才发现掌握异术之人不是他,而是他的师父。这个发现倒没有让我多惊讶,我震惊的是他的家和我曾经的家是一个级别层次的……   简单处理了下伤口,换了身金纹玄袍的大乾皇帝一寸寸擦拭着宝剑自言自语:“养过虎狼却没养过鬼,改日还得请教下师父这饲鬼之法。”   从对他身份认知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我晃了晃手上哐啷啷的铁链:“这么麻烦多不好,就让我自生自灭去吧。”   “比你更麻烦的多得是,况且……”难得那双寡淡冰凉的浅色眸里努力攒出一丝笑:“你看起来比我那些宠物们好生养的多。”   “……”好生养你妹夫……   被带到大乾皇宫内这事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阴差阳错。   我虽然是个从小在庙里成长,但玄术之事只有耳闻。昭越奉佛教为国教,正统之说却一直是糅杂了法家之说的儒派,其中甚是忌惮为君者以鬼神为尊。没想到看起来比风流昭越严谨靠谱的大乾,从皇帝起就修习这些旁门左道。   堤岸边他说要收留我时我只当是个玩笑,挥了挥轻飘飘的袖子便要与之告别,甚为高深莫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相逢未必有缘,我自有我的去处……”   从头到尾我仅将他看做个普通凡人,未曾有过一分提防之心,就这一个大意,我背在腰后的手腕叮当一声挎上了条冰凉的细长锁链,水光摇曳滑过它的表面,悠悠冷色扎眼的紧。   我不晓得我是犯了哪路神仙的忌讳,从做鬼起就一直处于抓、被抓、再被抓中。沈莲桥道行高深、心黑手黑,我斗不过他;可这凡人,我拉扯了下锁链,转瞬变了想法,反正大乾皇宫暂时我也进不去,看这人貌似有两分手段不若跟着看看有什么机缘?   短短两刻钟后,我就这天大的机缘给砸晕了脑袋,所谓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大约就是这么个道理。   大乾的皇宫和白玉京的花繁树茂、锦绣成章十分不同迥然不同,殿宇高大归高大,然视线所及处几乎都是干冷铁青的铁石铜器,宫人拖曳过水滑地面的裙裾脚步悄无声息,皇帝寝宫前唯有两株高大的白樱零零散散地在夜色里飘着落蕊,这几簇白与黑色的宫殿形成强烈而苍白的对比。   我飘坐在一丈高的青铜鹤灯上遥望落在西边低垂的月亮,这所宫城很干净……干净到察觉不出来任何一丝异常的气息。能救沈莲桥的春叶秋华它到底在何处呢?沈莲桥他,也不知道好不好了。前来时的伤心猜忌,在此时此刻此景已转为难以掩饰的牵挂。睁眼闭眼全是他的喜怒,他的眸眼,他与我嬉笑怒骂的每一幕,原来情至深处总在自己不经意间。   “你叫什么名字?”大乾皇帝仍旧擦着他的剑,哪怕剑身已经能照出他面无表情的脸庞来。   我收好自己七零八落的心情,嗓眼有些堵:“无关重要的一个小人物,陛下肯定没听过。”   “你不说出来怎知朕没听过呢?”他别有深意道:“朕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才,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就见过你呢?”   坐久了,铜灯受了我的寒气从底座到鹤顶结上了层薄薄的霜白,手一抬风卷着零碎的樱花穿过我的身体,落了一地,他的剑上也飘了小小的一片。我呵了口气,一簇花枝冻在半空:“你应该是不认识我的。”我望着凝固不动的花叶:“你怎么会认识我呢?我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对这世上或许只有短短数年,可对我来说我的时间已经凝固了六百年之久了……   也是,既然死了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一挥手打碎了冰花:“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姓苏名采。”   “哦?”他的眼睛终于从剑上挪开,月色透白将他本就浅淡的眸色几乎映成同色:“真巧,朕认识一个姑娘与你同名。”大乾与昭越历来是死对头,他知晓我的名字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吓的我掉下灯座的是紧跟着后面那句:“更巧的是,她还是我心仪的姑娘。”   我在世时虽然有很多大臣每天都在烦恼如何替我挑选个合格的夫婿,但正儿八经喜欢我的人是绝迹朝堂江湖的。为此我深感自身条件太好在某种时刻也是种罪过,而我曾经的心腹某个小宫娥深明大义地分析道,条件太好不是罪,像淑玉那样的公主之尊追她的人照旧排遍白玉京每条街。罪过的是天下间没有哪个男子会把我当成女子来正常来看,在他们眼中我和他们是一样的雄性,甚至比他们更加充满着威武雄壮的王霸之气。   有生之年,我是第一回 听到别人说喜欢我,沈莲桥不算,他基本已经不算是个人了……   波澜起伏的惊喜后我突然发现,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更何况这厮不是别人啊是大乾的皇帝啊,我两在今晚之前连面都没见过啊!我的个娘亲舅爷姥姥,他喜欢的那个人铁定不是我这个货啊!后知后觉真相的我,一行血泪默默流下……   “然后你就把她娶进宫了么?”看他沉沉隐约似有些悲伤的表情,若是平常男子许这会是个相思相望不相亲的悲剧结局之类的,但他是一国之主,作为一国之主一般都会让别人比较悲剧,自己一定是大团圆收尾。   他扶起剑,双手拄着剑柄,仿若看穿了我的心思:“这世间万千女子我都可娶得,唯独她我要不起……”他的目光胶结在剑柄上,可我感觉他随时都在看着我:“我也不能要。”   我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僵了,只装作没听懂:“能得到大乾皇帝的属意,那这姑娘一定有什么独到之处。”   “嗯,她确实是这世上少有的女子。”他神情庄重:“她不仅值得我钦慕,更值得我尊重。”他的手指抚过剑身:“可惜……她和你一样,也死的很早也死在了豆蔻年华上。”   我不是个傻子,话说到此已有九分明了那女子的身份,只是在我的记忆里确实没有关于这个帝国皇帝任何交集的地方,当然我也不可能有失忆这种狗血的毛病……   “你与她是如何相识的?”我尽量表现得像个对八卦热衷的庸俗之辈,好在我生来一张庸俗的脸,扮起来也并不难。   他的眼神飘过我,又飘向远方,回忆道:“说起来我与她仅有数面之缘,而且仅是我认识她,她应该不记得我了。”   我就说嘛,原来你竟是单相思……我讪讪道:“如此你还对她念念不忘,真是一片痴心衷肠。”   “我们大乾不似昭越人般矫揉造作,喜欢就是喜欢。”他不屑地睨了我一眼,继续道:“我初次见她是在昭越南部动乱之时,动乱的是昭越有名的德才兼备之臣、白城太守风无翎。那年昭越全国逢了百年不遇的天灾,各地粮收近绝,白城也不例外。天灾之下若又有佞臣从中作祟,下面的百姓官员很容易便受了煽动起事,风无翎就是其中一人。当时他率领了白城守备之师斩杀了朝廷派下去的都转盐运使司运使,揭竿而起,接连周边一些州台附随而起。”   他说的这场动乱是我一生中仅面临过一次的内乱,当时南方闹得声势浩大,俨然有独成一国之势。又恰逢边疆告急,无奈之下,只得我亲自往南方走了一遭,不能亲自上战场也好歹能鼓舞下士气。   “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她与风无翎会面。那风无翎大概就是昭越人口中的翩翩君子,行事也算光明磊落。见王驾亲征,没有动刀戈,而是与她约了个地点会面。”   我插嘴道:“你不会说你正巧路过他们见面的地点吧……”   他嗯了声道:“不过不是路过,我是特意去看看我从生下来就知道但从没见过的敌人。我去的有些迟,仅听见她道‘你胆子很大,还敢来见我。’那风无翎确是个君子,回曰‘陛下是个贤明之君,定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有损君德之事。’这谈话听到这,我就没了兴致,心道昭越人虚伪矫揉,这代君主也不能免俗。可岂料……”   岂料我那时与他同饮尽杯中酒,叹道:“你是个难得的贤臣,我本还与三公商议将你从白城调往御史台,却没想到你走了这条歧路。”   “我为天下苍生讨条活路,怎可说是歧路?”风无翎正气凛然道。   “若叛君谋逆不算歧路,寡人这皇帝一日也当不成了。”我又为他与自己斟了一杯酒:“你的本心为善,做的事却是恶事,恶事便为大道不容。还有,你将我想的太过豁达清白,在你临死前我要教你一句,做皇帝的没有哪个是有德的。”   他瞪圆了眼珠子想再说些什么,可口中溢出的鲜血堵住了他最后的话。我放下杯子,抽出手绢擦了擦手:“我不想杀你,可不得不杀你。你既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又想博个伟岸纯善之名,这就不对了。杀了你,你身后那些人的心就是一盘散沙。”   这是我第一回 亲手杀人,怕这风无翎有什么百毒不侵的天赋,我还在山亭后面的小竹林里备下了一十八名武功绝高的杀手,可惜没有用到,更可惜的是这一十八名武功绝高的杀手居然没有发现自始至终有一个人在旁偷听偷看了全部过程。   我那时不过一十六岁,一个一十六岁就能杀人的姑娘,我自己都觉得胆寒,如何也想不通他是怎么看上我的。   “你一定费解我怎么会一眼喜欢上她?她的容颜不是我见过女子中最好的,可那日她穿着大红洒金的斗篷,坐在碧翠的竹林里,手持着毒酒微笑,那模样美得让任何人都过目难忘。”他冰凉的眼睛忽然眯起笑:“她不像大乾的女子英姿飒爽,却也不似昭越女子柔弱如水,有着其他女子所没有的独特风致。”   我想我大致是了解他喜欢我什么了,他约摸是喜欢上我的恶毒……   他说完陷入了沉静,许是在回味我那鲜少表现出来的心狠手辣,让我额头微微抽搐。   “昭儿。”忽然一眉须花白的中年男子腰悬佩剑立在台阶之下:“为师听说你受伤了,伤势可严重?”来人身量挺拔,威严之中自有一派冷傲干练的风骨,不似他口中是个术士倒像个剑侠。   大乾国姓皇甫,原来他的名字是皇甫昭么?眨眼躲进帷幕后的我缝隙悄悄窥探一上一下相对的二人,眸子落到殿外人身上,心中略一顿,怪哉,这人的眉目怎生有些熟悉。   骤然惊醒过来的皇甫昭对他师父倒是分外客气,起身礼数周全地行礼回话:“劳师父费心了,一点小伤不足挂心。”他顿了顿,若有话出口又踯躅了下,我猜得八成是与我有关,难不成他还真想与他师父讨教一下“饲养苏采的一百种方法”么?目测他师父的作风,许是没讨论完就宝剑劈了我这搅乱他皇帝徒儿心智的狐媚女鬼,略有些心焦。   “你可是背着我藏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皇甫昭的师父出乎我意料的敏锐,目光如鹰投射到殿内我藏身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又受了。。于是我是强大的基友~~╭(╯3╰)╮亲们看文愉快!!! 第38章 第三十六卦   伴随着皇甫昭师父的一步步走近,我紧紧抓住胸前的衣服喉咙和被人紧紧勒住样,紧张地快僵成了石雕。   他的手抓住一边的帷幕停住了动作,目光投向了皇甫昭,炯炯地盯着他:“昭儿,你自己说到底有没有?”   皇甫昭握着剑,不惊不惧地回视他:“没有。”   我要是有呼吸,此刻一定快窒息而死二遍了。   掀起一点的帘子带着我的心重新落回了原地,我贴着墙根缩着一动都不敢动。   “昭儿,你是我从小看大的,不要让我失望。”中年男子负手背过身沉沉叹了口气:“你也大了,如今是一国之君,万莫忘了当初随我学艺的初衷。”   “徒儿不敢忘。”皇甫昭冷峭着脸道。   “罢了。时候不早,歇息吧。”皇甫昭的师父背朝我们挥挥手。   “师父教我武艺与玄术,待我如亲子,这是我第一回 对他撒谎。”皇甫昭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松开握剑的手,我瞥了瞥,掌心间流过一缕细细汗水。   这种时候我的立场比较尴尬,我要是安慰他“徒弟对师父撒谎是不对的,快去认错做个二十四孝好徒弟吧!”这不是要把自己供出去嘛;要是鼓励他“你做的很对,该大义灭亲的时候就大义灭亲。”这样似乎很不人道。   “你好像很怕我师父?”皇甫昭的敏锐程度丝毫不低于他的师父,剑柄一挑,帷幕抛起,月光乍然泄入,习惯黑暗的我不觉闭起眼。   揉了揉不适应的眼睛,我道:“你看我都能被你一根链子绑回来,我当然害怕比你更厉害的你师父了。”嘴上如此应付,心中却生了浓浓的疑惑,在刚才那人接近过来时我感受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气息,曾经在一个人的身上有过似曾相识的感觉。   回忆间手腕上的锁链猛地一扯,一个趔趄我被带地向前一扑,几个踉跄差一点摔在了地上。虽然明白自己摔不死、跌不痛,但我仍心有余悸,揉着手腕冲皇甫昭道:“你想吓死鬼啊!我是鬼又不是狗,绑着就算了还扯!扯你个妹妹的腿儿啊!”   他灰色的眸子盯着我不悦道:“我喊了你几声了。”   “没看我在想事情吗?”我嘟嘟哝哝道:“对了,你们大乾不是以武为尊吗?你这个大乾皇帝学这些旁门左道作何?”   “因为昭越盛行玄术。”他一手提剑一手牵着我往后殿走去。   “啊?”我怔怔道:“没看出来你竟是个潜在的昭越崇拜者,看来大乾国运不久矣。”   他灰色的眼珠子转过来,冷冰冰地扎得我缩了缩脖子,他继向前走道:“你难道不害怕未知的敌人吗?一个掌握着自己所不了解的比刀戈锋利千百倍武器的敌人,难道不是最可怕的吗?想要打败敌人,就要比它自己更了解它。”   我听得头有点晕,挺在门边想了一会儿道:“乍一听吧,你说得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其实想一想吧,也没有那么了不起,因为不论人或一个国家,自己都是最不了解自己的。你觉得我……昭越吧很玄乎,其实也只有它里面少数人比较玄乎,而且那部分玄乎的人没准对这个国家还没好心。”好比对帝都台念念不忘的镜阁阁主……“所以,有些事不要想得太复杂,它就是那么简单。”   口干舌燥地说了一大段话,我朝这个陌生房间望了望:“话说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睡觉。”他言简意赅道。   我瞪眼,脱口而出:“你想和我睡觉?!!”   “……”   正在我酝酿了下勇气要打破尴尬的沉默时,他突然道:“如果我说想,你愿意吗?”   我的勇气因这句话一不小心泄完了,我悲壮地对上他凝视过来的眼睛:“不,愿,意。”你小子要敢对我动手,我就是拼了被你师父追杀天涯海角也要把你给揍得再也不能和女人睡觉。   “那就算了吧。”他收回目光,若无其事道:“那我睡觉,你看着。”   “……”   他果真去睡觉了,睡之前还不忘把我锁在那张铺满巨兽皮毛的宽阔大床边,闭上眼前他道:“你最好不要有逃跑的念头,否则你的不愿意也只能是愿意了。”   我无心面对一个把自己非法囚禁的裸/男,背靠着床坐在地上运起灵力仔细又一遍仔细搜索着这座皇宫的一寸一土,春叶秋华到底在哪呢?   搜索到一半,我突然睁开眼,听着床上那人浅浅鼻息声,我怎么就那么笨呢?与其费力在皇宫里找,还不如直接来“问”他。   若他醒时我肯定没有办法撬开他的嘴,可是他睡着了,我一个翻身爬上他的床凑过去,掌心轻轻贴上他的额,梦中问他便是了……   入梦非难事,毕竟鬼天生就有还梦托梦之术,只是眼前这个人心智过硬超出了我的预料,几次试探都被阻在他梦境之外。我望着他熟睡的脸喃喃道:“皇甫昭啊皇甫昭,你不要逼我对你动粗啊。”   他垂下的眼皮在听到我唤他名时微微动了动,霎时那道一直牢牢阻碍住我灵识的屏障松动了,我反应神速地潜入进了他的梦境。   “你不好好练功就会被你的父皇放弃,我们大乾,不需要任何一个没用的人。”把我从混沌中炸醒的是鞭子狠狠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在鞭子声之外的是个略有些耳熟的中年男子声:“而我,也不要一个没用的徒弟。”   我环视周围,沙土飞扬,一排排树立的长枪长戟,这貌似……是个练兵的校场?我将目光调转到声源处,我几乎立刻就认出了皇甫昭,他那双灰色的琉璃眼实在太好辨认了,只不过是少年时期的皇甫昭。天空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那雨落进沙里就无影无踪,而落到他的身上,则和满身的泥水融成一片。   “苦吗?要拿到你想要的一切,这点苦简直不足而提。你可见过阿鼻地狱里的人吗?他们受尽千刀万剐、油烹水淹,爬在一条永无尽头的台阶之上,每当要到终点时就会被风吹下从头再爬。你走的这条路所要经历的要比这些更残酷更无情。”呵斥皇甫昭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晚才见到的他的师父,数十年前的他和现在几乎毫无差别,灰白的鬓角,锋利没有感情的眼睛。他手里的铁灰鞭子上沾着点点滴滴的血,看着皇甫昭背上或深或浅的伤痕就知道那血迹来源何处了。   阿鼻地狱啊……我瞧着皇甫昭师父,前面说的众所皆知,可后面那无头路没有去过地狱的人是如何知晓的呢?   又一道鞭子落在正练武的皇甫昭身上:“当你熬不下去时就想想你那帮豺狼虎豹的兄弟和对面虎视眈眈的昭越!不论他们其中的谁,都是你毕生的死敌,你杀不了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然后下地狱。”   听到下地狱三个字我不觉摸了摸胳膊,好像那漫天碰不到的寒雨渗进了骨子里。他不是开玩笑的……这个人不仅是个简单的术士或武师。   少年的皇甫昭在听到下地狱那三个字时浑身剧颤了颤,灰色的眼睛弥漫上了巨大的恐惧之色,顷刻那恐惧之色被嗜杀的血色所代替,刀下的木桩咔嚓被连根劈碎。   正想着该如何抓住皇甫昭落单的机会来询问春叶秋华的事,场景忽而就像本书被人翻过一页陡然一变,出现的仍旧是少年时期的皇甫昭,地点也仍旧是校场,此时他的师父已不在了,时间也由白天换成了夜晚。夜间的校场反而比白日柔和了些,嘶嘶虫鸣活跃在草丛里,天上的萤火虫缓慢地盘旋一圈又一圈,连成条松散的线。   皇甫昭还在练刀,赤着的上身伤口已结了疤,他好像不知疲倦也不知疼痛,麻木地一下又一下挥舞着手臂。他的动作很标准,可眼神却明显没有白天那般专注,我站在一旁清楚地看到他时不时飘向周围夜色里的眼角余光。   他在害怕,虽然竭力不表现出来,而我在思考怎样一个出场方式才能不惊吓到他并能取得他的信任。   思考了一小会儿,觉着这实在是个不可完成任务,索性彻底吓他好了。   “皇甫昭。”我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逐渐显现出漂浮在半空的身影。   “当啷”他手里的重刀掉在了地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脸色煞白。   很快,他猛地弯腰抓回了刀,大声喊道:“是人,是鬼?”   “你看我这样是人吗?”我黑线道。   他似乎吓得说不出来话了,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好半会才挤出几个字:“你是从地狱里来的?”   看着这样的皇甫昭,我忽然没了吓他的心思了,自己这算什么呢,欺负个小孩子?虽然长大的他对我态度恶劣,但这时候的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而已。我站稳在草地上放柔声音:“你很怕地狱吗,其实与人间相比那还算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摆出副明显不信的脸色。   我道:“你不信啊?地狱虽然刑法苛刻,但也算赏罚分明,没有作恶的人去阴间也只是走趟奈何桥投个胎而已。十八层地狱里处罚的都是无恶不作之人,所以你怕什么呢?”从现在来看,你长大后还算个不错的君主,更不需要这么担心了,我心道。   “我杀过人。”他灰色清澈的眼睛忽然蒙上了层阴霾:“我的手上有很多人的血,一定会下地狱永不超生的。”   “我也杀过人。”我道:“你看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吗?”   他瞪着眼睛突然警惕地看我:“这是我国校场,你一个野鬼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你是昭越派来的奸细?!都说昭越人精通这些旁门左道,用鬼来刺探我国消息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的想法很好,很具有创新意识,我怎么做皇帝时就没想到过用鬼来打探民情八卦呢?我扯扯嘴角,笑地无力。   最后我还是说出了我的来意:“我是来找春叶秋华的。”   “你果然图谋不轨,竟想盗取我国国宝!”他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脸色让我恨得想抽他。   “我不是情非得已吗?!”快抓狂时我突然镇静下来,循循善诱道:“春叶秋华这种东西想必你也知道,除了救人之外我别无它用。佛家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告诉它在哪帮我救了人,就相当于积了阴德,以后判官裁量你的功过时一定会大大地记上一笔。”   他绷紧的脸微微有松动的迹象,我趁势煽风点火:“我只是借用而已,用完之后一定双手奉还。做鬼是不能乱撒谎的,否则投不了好胎,我肯定不会拿自己前途做赌注的。”   “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他迟疑道:“一个连姓名都不愿透露之人,我如何能相信。”   我无奈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姓苏名采。”   “苏采。”他反复念了两三遍后,抱着刀继续盘问道:“你要救什么人?假如你救的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我若帮了你不是助纣为虐,以后还是会下地狱的。”   我想揍这小子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了……   “救一个男人。”我干巴巴道。   “男人?你的相公?”   “嗯……哎不对不对,其实也差不多吧。”我挠了挠下巴:“勉强可以算是我喜欢的人。安心啦,他是个道士,你救他只会功德加倍的!”   “道士?”他怪异地将我从上看到下:“你这个□熏心的女鬼,居然连道士都不放过。”   老娘现在最不想放过的就是你!!!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春叶秋华在哪里了吧?”我巴巴地问。   “它在……”   狂风大起,风沙咆哮着席卷了整个天地,天旋地转间我被一股强势的力道猛地推了出去。   我和溺水人般张着大口喘了好几口莫须有的气,缓神时手腕一痛,又是一阵天翻地覆,我仰面躺在了床上。   握着我的手压在头顶的人,是皇甫昭。此时他的眼神危险得像只猎食时的狮虎:“你要是想问,何不亲自问我呢?苏采。”   他居然发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文快乐哟~ 第39章 第三十七卦   “我问你,你会告诉我吗?”被当场抓住现行,这种情况我很难表现出泰然自若之类的神情,狼狈地避开他明亮危险的视线,语无伦次辩解道:“我真的没有恶意,只是想借用一下春叶秋华来救一个人而已。”想起生死不知的沈莲桥,尾音颤抖:“梦里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真的……只是想救他而已。”   他刀刃般的目光在我脸上一寸寸剐过,声一冷,嘲弄道:“你这是要哭了?你潜入我梦境、盗我国宝,竟还觉得自己委屈了不成?”   我拼命眨了眨泛着浓浓湿意的眼睛,最后两行泪水还是从脸颊滚落,哭出来自己反倒镇静了下来:“是,我承认我行事不够坦荡。可你也说那是你们国宝,我真向你直接开口要,你会给我吗?我只是个魂魄,一个简单的魂魄,没有你们凡人想象得那么无所不能。”哭诉完我吸吸鼻子道:“既然被你捉到了,你想怎么处置我,尽管说吧。”   再大不了,我救不了沈莲桥,等他死了,我随他一同去了就是了。不过可惜了他这一世修为,以他累下的福报,来世也一定可以投个好人家。   “处置你?”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来,哑然失笑。   看他紧绷的面容有缓和迹象,我仍抱着一丝希望道:“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能否将春叶秋华借我用上一用?或者你想要些什么来交换,我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法术,但……”挠挠脑袋:“帮你偷取个敌国情报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耸耸肩,到这里他大半是知道我生前的身份了。可那毕竟是生前事了,死后一切干系都断的干干净净,我要是能正常投胎说不准下一世就投胎到了大乾来。   “你,让我好好想想。”他缓缓起身,松开被压制住的我。   我立马一个翻身,滚到地上,心有余悸地看着这个比虎狼还可怕的男人。   他触及我的眼光,不屑道:“你做出这副样子干什么?你会怕我?”   他意有所指我听得十分明白,却难以赞同啧啧道:“生前的我是生前的我,死后的我是死后的我。生前我是不能怕,死后的我身无所负,害怕难道不是一个正常少女应该有的表现吗?”   “你的眼泪果然是假的。”他哼笑,裹好衣裳起身道:“想和我讨价还价也要看看自己的处境。”他的话充满着嘲讽,嘲讽着我的不自量力,可奇怪的是我还听出了一丝说不清的失望,而我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夜未尽天未明,只余我一个鬼的寝殿里幽幽地燃着高烛,我懒得去关心这大半夜他从床上爬起来要跑到哪里去。根据正常剧情发展,这时候他应该是去某个妃嫔或者某几个妃嫔那里去寻欢作乐去了。我也想寻欢作乐,想和某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他会粗鲁地扔我在床上,粗暴地吻我,但唤我的名字时却是那么的温柔动情……   “苏采。”   埋着脸难过又羞涩地回忆着过去的我因这一声唤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蓦地抬起头左右寻找:“沈莲桥?!”   这个声音,就是再过个六百年我依然记得。   “苏采……”这一声近在耳侧,耳尖一抖,我恍能感觉到他缠绵炙热的呼吸。可我眼中依然是一片空荡荡的华丽摆设,什么都没有。   我心一揪,眼泪真的落了下来:“沈莲桥你是死了么?所以我才看不见你。”   “有这么咒自己男人的吗?”近在咫尺但看不见的人质问道:“我重病在床,你竟然跑了。”   面对他的指责,我一肚子倒不完的委屈:“鹤老说你快不行了,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我死了,你很难过吗?”他淡淡道。   我直起身朝着声音所在的方向,一个字一个字郑重道:“沈莲桥,我喜欢你。”盈在眼眶中的泪水悄然落下:“我不管你以前有没有喜欢的那么一个人存在,我只知道你死了我会很难过,难过到甚至想过是能用自己一命换你一命就好了。”   所谓推心置腹莫过如此,其实以我以前的性子这番话只会永远地烂在我肚子里。可时至今日,沈莲桥与我都命途难卜。我一生顾虑太多,遗憾太多,此次再不能错过。   “我知道这很没出息,会让你看不起。”我抽噎道:“可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本想说的含蓄而有深度,可话到口边就变得苍白而零落,说出口只有这一遍一遍重复:“我不想看着你死,虽然我死过一遍……”   所以才知道死亡的感觉其实没有我曾说过的那样轻松,临死前绝望的恐惧,死后的无措,我体会过一遍,不想让你也同样经历一遍。   “这些都是你自以为是的想法。”   他的话和根冰锥样直直刺入我心中,冷得让我感觉不到疼痛,想露出个无所谓的笑容,可脸僵硬得牵不动一分。曾几何时,别说强颜欢笑,就是面前对着一杯毒酒在别人面前我也能面不改色喝下,即便明知下肚后穿肠剖腹的痛。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非常高兴。”那忽而从冷漠变为淡淡喜悦的声音忽然凑在脸侧,我仿佛能看见他贴在眼前含笑的双眼:“我为什么会看不起你呢?苏采,你将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估量得未免太低了些。”   他从容平静的话语叫人心神安谧:“你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少年吗?”他感慨道:“现在就算是让我死,我也甘愿。”   我因他这话震惊得一时不能言语,喃喃道:“沈莲桥,你是不是病疯了?”   他笑而不语,略显沉重的呼吸缓缓浮动。   沉默了一会,我对着一无所有的面前轻声道:“你还好吗?”   他喑哑着声道:“不是很好。”   “还能支持多久。”   “不知道。”他如实以告:“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所以你早点回来。”   又是一阵沉默,我口舌干涩地转了话题:“你身体不好,又动用术力千里传音干嘛?”   “想你了。”他带着几分慵懒之意道:“一点术力算什么。”   “……”好像一时半会还不太适应这样的沈莲桥……   于是我又艰难地转了个话题:“不是说千里传音需要媒介的吗?你什么都没有是怎么做到的?”   “你摸摸怀中。”他简洁地提醒道。   一摸怀中,入手的是滑润的一根长簪,拿出时仿佛带出一阵他独有的冷香。那是他的莲簪,仔细摩挲着簪身,我记得上次吵架时赌气丢回给他,何时又回到了我这里来?   “苏采,这次回来我们就成亲吧。”他状似漫不经心提及,可语气却稳沉如山。   手里的簪子从指缝落下,敲在地面上轻声作响。   “你,你一个道士愿意娶我这个女鬼吗?”受到的冲击过大,我的嘴巴已不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他一笑:“那你一介女皇愿意嫁给我这个草民吗?”这一笑里掺杂了很多的情绪在里面,落寞、喟叹、回忆。   “我其实很想说愿意,但既然你都说我是女皇了,总是要矜持一点,就让我再考虑考虑。”我勉强收回自己的理智,有些心虚道。   他顿了顿,也不知是喜是怒,隔了一会才道:“苏采,你不必替我担心。我……命中仙缘注定,无论娶你与否,早晚都会成仙。至于成仙以后……”他将我的心意看的十分通透:“成仙以后,你若不喜欢,我们就不回九重天。反正,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后面那一句他平静的语调沉了下去,当时被欣喜冲昏了脑袋的我却没听出来,只顾沉浸在自己终于嫁出去了这件喜事上。许久后才知,世事轮回,皆有定数,来来去去,我的爱恨自始至终都避不开那九重天庭。   “苏采,别去拿春叶秋华了吧。”他突如其来:“救不了我,我就陪你做一对鬼夫妻,不好吗?”   我瞅瞅那个声音来源方向,很干脆地摇头道:“不好。”   “……”   虽然看不见沈莲桥,但与他这般慢慢说着话,紧张不安的心情在不经意间消失不见。   “苏采。”   “嗯?   “如果真拿不到就不要为难自己,因为我而让你身陷险境,这不是在救我你知道吗?”   “……好,真拿不到,我就回去。”我靠在床边望着月亮道:“一直陪着你,再也不分开了。”   这大概是我做鬼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了,不,应该是从做人到做鬼以来。我喜欢的人恰巧也喜欢我,我找不到比这更能让自己欢喜的事情了。   连二度出现在我面前的皇甫昭,在我眼中也变得顺眼许多。   “我只问你一句,你真的不计一切代价想要春叶秋华吗?”他浅色眼睛精光绽露。   他用词太过明显,我拨了拨手指和颜悦色问道:“什么叫一切代价?”   这个反问却叫他脸色好了一些,道:“你在犹豫吗?你所谓的心意也不过……”   “皇甫陛下,你我是在做一桩交易,而你口中的心意二字不在这桩交易的范围之内,也不是所谓的代价。”他心中所想我略微能猜到一些,也不做拆穿:“陛下还是说些实际的比较好。”   他目光如钉刺在我身上,我垂首只顾玩手就是不看他,半晌听他道:“想要我国国宝,就用你们昭越的国宝来交换,我要——帝都台。”   作者有话要说:看文快乐~ 第40章 第三十八卦   “好。”没有半点犹豫,我立刻应下皇甫昭的条件。   他不见高兴,反倒生了些怒气地看我,呼吸沉了又轻,轻了又沉,才别过头去:“你答的这样干脆,出乎我的意料。”   我扯了扯手腕上的链子,稍一使劲,吧嗒碎成两截:“我早说过,生前之事早在我死的那刻起就与我没有关系了。现在的我只在乎一个人,没有什么是与他的生死同等的。这个道理活着的人或许永远不明白,我也不苛求你懂,只是希望你现在仅仅将我看成是一个普通的女鬼而已。”   他的目光落向碎在我脚下的链子上,定了定,不再说话。   六百年修行于我并非虚度,再怎么说我也曾是地府一名官吏,差一点便可修成鬼仙。我不愿轻易施术,是因为我是个时日无多的鬼,用一次便短一次命,总得省着点。   事情进行到这,我和皇甫昭,各取所需,也算是皆大欢喜。   我没有经历过比现在更难熬的时候,哪怕是在暗无天日的地府中,我也没有这样觉得度日如年。我如此地思念沈莲桥,担心他的身体,害怕回去后看见不想见到的画面。   皇甫昭看出了我的迫不及待,我也不从掩饰就是了,于是他主动道:“这几日朝中还有些事,得处理完后才能启程。”   我非常讶异道:“你要和我一起走?”   “我不和一起,如何取得帝都台?”他冷冷道:“就算有了约定,但你不会以为我天真到等你自己带走春叶秋华后还会回来奉上帝都台。”   我恼怒道:“你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   他瞥我一眼,挪开视线:“没有的东西怎么侮辱?”   “……”我被堵得一时无话,尔后嘀嘀咕咕道:“鬼怎么了?鬼也是有尊严的好么?”   “你是怎么死的?”他忽然很好奇地问。   我坐在灯台上,看着烛焰穿过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不是说我是摔死的么?”   “真的?”   “真的假的又如何?”我捧起一缕烛烟:“现在追究没有任何意义。”   “我很不喜欢现在的昭越皇帝。”他低头继续批折子:“不管是行军打仗,还是处理国事,都显得气度狭小。有朝一日,若有可能……”他停了停笔:“我会取而代之。”   对于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我从来都是持以鼓励态度,虽然他现在处心积虑谋划要推翻我弟弟的皇朝,但朝代迭起说好听是事在人为,其实都早已在天上司命的一笔间,早已注定好。时候未到,即便你这个君主再昏庸无能,你也妥妥地做你的皇帝。   “你在想些什么?”皇甫昭似乎很喜欢出其不意朝我发问。   我道:“我在想,这次要是我和他都平安无事,就离你们这些人啊事啊远远的,再也不回来。让什么镜阁、昭越、大乾,统统都滚蛋吧。”   “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宫室内响起一道冷喝,皇甫昭手中笔蓦地一顿,刹那间,一道冷光直奔我而来。   青铜灯台嘭地一声砸在地上,长短不一的白烛滚落一地,在这一瞬间我腾空而起,一截削断的袖子飞扬在半空,落在地上没有了踪影。   “师傅!”皇甫昭攥紧拳头,骤然起身。   “你包庇这个女鬼数日,我看她也没有害人之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者苍发白须,手中青剑泛着寒光:“可如今你竟被她迷惑得连一国之宝都要拱手相送,昭儿你太令我失望了。”   “师父,我有自己的打算。”皇甫昭显然不愿多做解释。   此话一出口,老者脸色更是难看。   “你是镜阁的人?”我望着来人,在我见到他第一面时我就从他身上察觉出熟悉的气息。这次再见他出手相对,我终于弄清楚那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这一问,堪比火上浇油,他投射来的目光比他手中的剑还要锋利,口中的话也是寒气逼人:“你知道镜阁?你与镜阁什么关系!说!”   我直言不讳道:“我与镜阁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我……身边的人曾在那里修行过。看阁下的剑术灵气,虽有些变化,但探究根底,是与他同宗同脉。”   “你身边之人是谁?”老者对与镜阁相关之人非常在意,步步相逼:“可是镜阁派你们来的?”   “派?我们是刚从镜阁逃出来的。”对于那个地方我没有任何好感,一个修道之地却如此轻贱他人性命,还如何修得天道?   他面色稍霁,却非完全相信我所言:“即便你不是镜阁中人,但觊觎我国宝物,我仍不得放过你。”   我镇定问道:“你想两败俱伤?”   他微微一怔,怒叱道:“狂妄无知!你即是如此,看样子也不容我手下留情!”   一直沉默的皇甫昭,此时插入我两一触即发的对话中:“师父,春叶秋华说是我国之宝,但我大乾,无论男女,人人尚武,皆以战死沙场为荣。便是身为一国之君的我,若有日遭遇不测也不愿靠着这春叶秋华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况且……”他灰色的眸子落在我身上:“苏采她会用昭越的帝都台来换它,我相信这是一笔我们不会亏本的买卖。”   老者闻之,半晌无言,良久望向我道:“你叫苏采?”   身为国君,大小字号,不说多,笼统也也有那么三五个。苏采并非我生前的名,也非生前的字,而是我去民间用的化名。贪图方便,便取了父姓,用的是母亲的小字,久而久之与之相熟的人更多的是唤着这个名字。   可我不曾知晓,这个名字会与另外一个人相重合。   鹤老所在湿骨地离大乾的国都约有数百里之遥,这一路上的短短时光,皇甫昭的师父沉吟片刻对我说出另一人的过往曾经。他如是道:“我为修行之人,自然也会与在这下界中的散仙、地仙打交道。苏采这个名字我曾不止一次听他们提及过,说来你口中的身边之人是莲桥?”   我点点头,心中五味成杂。   他点点头:“那便是了。自从我第一次见到莲桥,我就有些疑惑。他天资不凡,一看就是天生仙骨,论天赋,比镜阁那老东西不知胜过多少,为何要拜入镜阁门下?如今看来,他九成是传闻中那人。这事说来话长,要从我等头顶这九重天上一桩数千年前的冤案说起。”   九重天,那个地方,我在地府也曾听过。天有九重,地有十殿,苍穹之上的那个地方是得道飞升的仙人与天生仙胎所居之地。与阴森可怖的地府相比,九重天是所有修行之人毕生憧憬之地。但于我这个费劲力气,还修不成鬼仙的人来说,太过遥不可及。向往归向往,但也只是当成个传说一样,从未踏实放在过心上。   “当年在四海八荒有位神女,打小便与前任天帝的儿子定下了姻亲。可料在她长大之后,不知为何突然悔婚,有人道是她与那时某族的少主私定了终身,故而悔婚。前任天帝是个最好面子之人,哪容她这一巴掌干脆打在脸上?便拿捏了个理由,将这位神女绑上了九重天,逼着她跳了诛仙台,改了她的命簿。这本是桩秘闻,可后来前任天帝失势,也就没多少顾忌了。况且那位神女在下界之中名望颇高,众仙所养所用的仙宠坐骑皆有求于她。她被打入凡界后,梵天黄境的大门也就此关上,千年间再无稀世神兽面世。”   老者娓娓道来,神情略有动容:“后来道与神女私定终身的那位少主,也随之下界来寻她。莲桥他,在镜阁时我曾问过他的身世。那时的他虽有一身仙气,但骨肉还是肉体凡胎,且,怎么看他怎么少了些为仙人的什么。如今看见你,我有些明白了过来。”   我感受不到温度的手脚不知为何,此时冰凉彻骨:“你的意思是说我是那个苏采的转世?还是说沈莲桥以为我是那个人的转世?”   “□不离十,就是如此。”他道。   坐在对面抱剑的皇甫昭抬眼望我,我抿抿唇,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帮我?”在进入湿骨地时我问老者道。   他嗤笑声:“帮你?我是帮莲桥,当初在镜阁我众叛亲离,唯有他一人信我,助我逃出   “你是沈琮的师傅?”我足一顿。   “我没有他那样的徒弟。”一提沈琮,他脸色一变,恨之入骨道:“为人不义,为徒不孝,我只恨当年瞎了眼将认贼作子。”   看起来沈琮的那副好面具并非骗过所有人,也不知他对他自己的这个师父又作了什么如此招他恨的事来。   老者阴阳怪气笑一笑:“虽我愿救莲桥,但帝都台你也是要交出来的。”   湿骨地一如往昔的瘴气四溢,我是鬼体自然不怕,皇甫昭与他师父看起来早有准备。没往里走几步,我就发觉不对劲。鹤老担心别人误闯此地,遣了灵鬼在入口处,平时人没接近此地,他们应早就蹦跶出来。可此刻,全无动静,整个谷地安静地仿佛真是一座坟墓般。   在前领路的我停顿了下步子,往半空飘高几尺,眺望了望,远远地那座草屋在瘴气中若隐若现,一派安宁,安宁地埋藏着看不见的杀机。   皇甫昭看出我异样,走至我身边低声道:“怎么了?”   舌尖被自己咬得发疼,话说出来才发觉有点抖:“没什么,我先过去看看。”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被扯碎在风中,眨眼,我已到了屋前,轻轻唤了声:“沈莲桥?”没有回应,我大声唤道:“沈莲桥!!”   空荡荡的回音在谷中反复撞击,冷雾渗进我的身体,好像要将我冻在原地。鹤老实不可能离开这里,病重垂危的沈莲桥更不可能,结果只可能有两种,一种是他们被人强行带走了,还有种就是……   我不敢往下想去,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抽了下鼻子道:“他们不在……”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要我怎么说?无论哪种猜想,沈莲桥都是凶多吉少。   “看见我喜极而泣了?”   “……”木了片刻,我擦擦眼泪:“没有。你,你还……”   “哭什么。”苍白冰凉的手指楷去脸颊上的泪珠,他叹了口气:“就算死了,我也会找到你的。”   心底某处被扎地疼了一疼,转而那点疼消失不见,我默了默,转过身扑进他怀中,脸埋在他胸口,紧紧勒住他脖子:“沈莲桥。”   到我真实地拥抱你这一刻,我才发现那些逐日堆积起来的思念已经快将我彻底淹没,而那些不安、恐惧,才终于得到慰藉。   他没有说话,沉默地将我紧紧抱住。   “看起来一时半会你也死不了啊,莲桥。”有人在背后轻咳了声。   “师叔。”沈莲桥没有放开我,微微一笑道:“没想到能请动您老人家。”   “你带着这小丫头来这附近,不就是想引我出来吗?”老者不吃他那一套。   沈莲桥张口,却变成了重重的咳嗽,好一会儿才捂着帕子,喑哑着声道:“不请师叔您出来,这世间怕是没有人能救我了。”   “哼!”老者持剑大步上前,搭一搭他的脉:“镜阁那老东西好毒的心思,你在镜阁也助了他不少修行,反过头来还对你下这么狠的手。当日我就让你离开那里,否则哪会有现在这一日。”   “我也有求于他就是了。”沈莲桥淡淡道。   我问:“你求他什么?”   老者看看我,又看看沈莲桥,忽然道:“莲桥,我现在觉得刚刚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沈莲桥脸色微微一凝,将我往怀中搂了搂,过一会道:“这个我们容后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诈尸更新,看文快乐~ 第41章 第三十九卦   “鹤老呢?怎么就剩你一个人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扶他进了屋,我忍不住一连串问道。   他就着我手坐下,待认真看清了他的脸,才发现他比之我离开时又瘦削了许多。那一袭道氅轻飘飘挂在身上,单薄得像随时都能被一阵风刮走。   察觉到了我担忧的目光,他抬起眼,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手背:“鹤亭受故人所托出门治病去了。”   “啊?这个老不休就这样把你一个人丢这里了?”这世上还有比那老头更不靠谱的郎中吗?   正偎着他说话间,忽然感觉屋里的气氛不大对劲,一抬头才发现皇甫昭和他师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两。老人家显然对我和沈莲桥这样毫不避讳的腻歪很是看不惯,鼻腔里哼了哼。   皇甫昭盯着我的眼神忽明忽暗,沈莲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将我的手攥得紧了些。   老者看看我,又看看皇甫昭,皱紧眉峰,出其不意道:“丫头,若要我救莲桥,你必须得离开他。你可甘愿?”   我犹如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懵懵地看着他,待确定他是认真不是开玩笑的后,我张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说。我侧首看着沈莲桥,他的神情依然淡定如止水,只是眉目间的痛色依稀可辨,就好像在哪看过一样……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抉择,莫名的熟悉,真的就好像在哪里曾经历过一样。   “我不愿意。”沈莲桥的声音蓦然打破了我散漫无边的思绪,他重复了一遍:“我不愿意。”不知为何,他这重复带着几分恨意。他没有看我,看向皇甫昭师徒:“苏采她答应你们什么条件,本是她的事。可是最后我愿不愿意由你们救却是我自己的事。师叔,你何苦强人所难?”   “沈莲桥,我不想你死。”我喏喏道。   他冷俊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却让人望而生寒:“所以你宁可离开我?”   这种情况下,我哪还敢说出个“是”字来,只得揪着一边衣角喃喃道:“我只是担心你平时收鬼收多了,轮到自己做鬼不太习惯而已。”   “哼,老夫就知道这一问问不出个结果来。却没料到,这丫头与之前传闻中变得不大一样,倒被你拿捏得如此服帖听话。”皇甫昭的师父冷哼两声:“只不过就算我救了你,可这丫头恐怕连鬼都做不了多久了。”   此言一出,屋中两人脸色皆一变,至于我,当初鹤老对我说时我就有了心理准备。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死亡其实没多大的恐惧。能在死后和沈莲桥相遇已是我生前死后之大幸,我无多奢求。   夜里,沈莲桥的身子到底支撑不住,被我按进被窝里休憩。我守在床边看了会他,再一次感慨自己的眼光果然不错,就算是病中沈莲桥这厮的皮相依旧好看得叫我挪不开眼珠子。我跪在床边,趴着看了会,脑袋后面忽然一暖,被轻轻按了下来,那张迷惑人的脸近在咫尺。   他侧着身看着我,一手枕在头下,冷冷淡淡的莲香幽幽浮在空气中。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看得我不知为何,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低头眨去眼底泪水,我道:“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难得一见的他如此温声细语地说话。   我学着他的样子,把脑袋枕在伏在床榻上的胳膊上:“那我陪你说话。”   他轻轻地嗯了声。   我望着他,慢慢地回忆道:“你知道么?很久之前,我还在地府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一个人,他也是个道士。”   “哦?”他没有表现得很意外,这也不奇怪,打我认识他起好像没什么能让他真正有所动容。   “真的一模一样啊。”我很认真地在他脸上比划了下:“所以,当初在凡间遇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那个人后世的子孙,唔,也有可能是祖先什么的。哎,那时候我混乱的很,明明在地府里待了六百年,可一回头回来这人世却仍旧是自己刚死的时候。”   他的呼吸很浅,清清凉凉地拂过来,不知为何,却叫我的脸悄悄烧热了起来。好在屋里没点灯,月也昏然,我将脸往胳膊肘里埋了些,不想让他看见。他没有发觉我的动作,眼眸半垂也不知想些什么,忽然开口问道:“地府里的日子可好过?”   我拧着眉仔细地回忆了下:“还好吧,就是刚死不久在枉死城中无亲无故,多少会受点欺负。”地府与人间也无多大分别,新鬼刚去时总是要受老鬼头的欺压,其实最煎熬的不是别的鬼的欺负,而是始终感觉自己是人的自己实在受不了走两步就有个要么鲜血淋漓要么肠肚流了一地的鬼魂。那滋味挺不好受的,不久之后我就被师公捡了回去。师公那时还在当差,说看我面善投他缘,就收留我一点点教我修行之时。   至今我都没搞清楚,为何在那时我没和其他魂魄一样喝一碗孟婆汤,走一回奈何桥,看一回三生石,渡过忘川去投胎。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半月恰巧爬出了厚嘟嘟的云层泄出一缕光芒进了屋,沈莲桥的脸色浸润在月色中,莹白得近似天人。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出乎意料的冰冷,要不是他仍睁着眼,吐着轻轻的气息,我几近以为掌下的是个死人了。   “冷么?”我的声音有点颤。   “不冷。”   “做鬼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相对着沉默了很久,我道:“不能再见太阳,没有味觉,没有嗅觉,没有人能看到你,不能生子。时间久了,坟头的草长高了,认识你的人会逐渐把你忘记,好像你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假使连认识你的人都没有,那么冬至时都没有人会给你烧上一张纸。”   所以,我不会让你像我一样死去,滞留在不见天日的地府中……   “苏采,”他甚少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唤我,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略撑起些身子,拉近了我,两人之间几乎没有缝隙:“你不是我,永远不要替我下决定。生也好,死也罢,都是一个人自己的抉择。不要擅自替他做决定。”   我的声音意外的冷静:“你的意思是,要我不该救你,看着你去死,是么?”   “若一人苟活在世间,与死何异?生离、死别,你觉得哪个好过些?”相比与我的肃然慎重,他的神情反而温柔了些许:“以后你就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中元节有我陪你放河灯,冬至我陪你做饺子。   他说的话便是个傻子也能听出其中不详的意思来,我听了隐约觉着他应是瞒了我些什么事,可他既然选择了瞒着我就肯定从他这里问不出来。我望着他凝视我的眼睛,微微倾身,和他以前那样吻着我一样轻轻将唇贴在他额上:“好。”   守着他睡去,我轻轻抽出他怀中的手,走出两步,回头望去,终是掩上了门。   转身,看见的并非皇甫昭的师傅,而是他自己。   他抱着剑坐在屋前篱笆之上,似是对月出神,听到响动回头看我。   我走过去,幽绿的瘴气穿过我的身体,保持着原来的姿态飘在地面之上,而泥泞的路面也没有留下我的足迹。   “你是不是很失望?”一跃而起,坐在他旁边的木桩之上。   他挑挑眉,我笑了下:“沉迷在男女情爱上,甚至用一国之宝来交换一个男人的性命。如果我还活着还在位,一定会被人骂是昏君。就算死了……也无颜去见昭越的列祖列宗。”   他不置可否。   “在我生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死后是要下地狱的。”我拢了拢袖子,望着湿骨地的深处:“在我做太子的时候,虽没亲手杀过人,可已经有无数条性命葬送在我手中。好的,坏的,应该杀的,违心杀的。可是,”我朝他笑了笑:“我并不害怕下地狱,在我走上那个位子时,我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那时候的我,活的特别清醒,清醒到夜里做梦都在算计着该如何拔除世家权阀。只要让昭越山河无忧,哪怕刀山火海,血河剑林,这些我都甘之如饴。”   “我想我应该算是个好皇帝吧。”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直白地面对过去的事:“可我不是个好姐姐,否则阿宴不会变成那样。有件事我没告诉他,在我临死前正准备立诏书,等我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他。毕竟是自家江山,总不能传给外姓之人。”   “那个人不是个好皇帝。”皇甫昭闷闷地开口。   “做一个皇帝不需要他本身资质多好,有好臣子辅佐这一世就可以了,只要他永远记着自己是昭越人就够了。”我微笑道:“何况,阿宴毕竟是我弟弟,是父皇的儿子,该有的他总是不缺的。”   “你将一切看得这么清,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皇甫昭浅色的眸子转过来。   我没有回避,在开口之时却被人打断,是他的师父,也就是沈莲桥的师叔。皇甫昭没有再看我,径直起身,将位子让给了他师父,自己踟蹰逗留了片刻终是离去。   “你这些话没有对莲桥说过吧。”皇甫昭的师父用的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我颔首,想了下又摇了摇头:“我总觉得这些事不用对他说,他早已知道了。从认识他那天起,他似乎就看穿了我这个人。”顿了顿,我道:“我想请教先生一件事。”   “呵,这回功夫到会尊敬人了?”   面对他的嘲讽,我没有在意,只将心中的疑问尽数倒出:“以沈莲桥的修为,即便受伤本也不应该如此虚弱。我想问……”后面的话略有点难以启齿。   犹豫间,对方倒是率先道:“你倒不是个无心之人,莲桥他确实在折损自己的修为然后传给你。至于用意,想必不用我明说你也知道。”   是的,我如何不知呢……只是,不知他想救的是那个曾经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梵天荒境之主,还是我苏采……   翌日清晨,由于事先商议好,用帝都台来交换救沈莲桥性命的春叶秋华,所以我们一行人只得先赶回昭越。我颇有些忧虑,怕路途颠簸,沈莲桥的身子受不了。   “放心吧,丫头,有我在,一时半会他还死不了。”老者冷淡道。   沈莲桥倚在云车之上,目光放得既远又深,轻轻吐出口气:“走吧。” 第42章 第四十卦   再回昭越,恍如隔世。   云车盘桓在白玉京的上空,袅袅云气里偶尔穿梭过一两只飞掠而过的剪影。隔着百里云空,俯瞰下去,昭越依然是我离开时的烟火喧嚣,盛世之景。这样的情景,竟莫名的熟悉。仿若在很久之前,我也曾在云端俯瞰着这芸芸众生。   或许,这便是前世的我所留下的一两丝记忆……   感怀之时,有个声音大煞风景:“帝都台在皇宫何处?”   放下垂帘,被搅乱情绪的我没好气地反问道:“谁说帝都台在皇宫中了?”   相比于其他二人的复杂颜色,沈莲桥则永远都是副天塌了都不会变的沉着模样,不过他现在也没多少力气不淡定不沉着就是了。从大乾赶过来的这段路程,他的精神气一直挺不济的,病怏怏地倚着软靠,多半是在阖目浅眠。   “苏苏。”   他难得开了尊口,我自然很殷勤地凑过去:“怎么怎么了?是想喝水还是想吃点什么?”   左肩一沉,他尖尖的下颚抵在上面,鼻尖若有若无地蹭在皮肤上,痒痒的:“我想吃你。”   对面二人脸上一瞬间五颜六色,皇甫昭的师父重重哼了声,扭过头去,似我们这副情状很不堪入目似的。   好像是有点那么不堪……   红通通着脸,戳了戳沈莲桥的腰,严肃认真道:“你别这样,还有老人家在场呢,多不好意思。”   他噗嗤笑了出来,软绵绵地往我身上又挨了挨,呓语似的低喃了句:“好暖和。”   是的,我越来越像个人了,有温度有触觉有味觉,也不再害怕阳光了。可他却越来越像个鬼了,没了血色的脸庞,没了温度的身体,那本英朗的眉目寡淡得让人心惊,像是蒙层薄雾。在地府呆了六百年的我,再清楚不过,那不是雾气,而是一个人将死时的死气。   我不敢多看他,仿佛每看一眼就少了一眼。   “先别带他们去皇陵。”心伤时,沈莲桥细若游丝的声音钻入我耳中。   一愣,哎?   低下头,对上我眨巴眨巴的眼睛,他会心一笑,在我颈子上轻轻咬了口。   云车不知不觉间改了方向,而我兀自沉思,沈莲桥他是怎么知道,帝都台藏在皇陵中的呢?   最终我们降落在了皇陵山脚底下的一座官邸之外,官邸的主人我与沈莲桥皆很熟悉,就是我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夏季贤。   可这个时候,他若没有被苏十晏捉去当真殉葬了,现在理应回他的属地去了。夏长候偏安在昭越一虞,手里好歹也握了些重兵,苏十晏有心动他,还得掂量几分。   苏十晏不在,究竟该怎么说服守门人放我们进去呢?   搀着的沈莲桥笑一笑,手中道符一飘,风起风落间,就见英气高大的皇甫昭刹那变成了弱不禁风的夏小世子。   皇甫昭怔忪一下,望了望自己,立时生出几分恼色。   我碎碎念道:“大局为重,大局为重!马上就要天黑了,你们也不想露宿山林吧。”   说着与沈莲桥踏上了台阶,敲了敲门。   门内有人应声,颇是紧张:“何人?”   虽不明白他这紧张从何而来,但我仍是很有耐心道:“世子爷回来……”   “了”字止于霍然大开的铜门,一柄长剑抵在我脖子上:“哪来的贼子,敢冒充本世子的名号……阿采?”   夏季贤手里的剑“当啷”落在了地上,他猛地一把抱住了我,激动地语无伦次:“阿采你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皇甫昭的师父从我身边跨进门,冷冷丢下一句:“水性杨花。”   而那边体虚无力,被夏季贤毫不客气挤到一边的沈莲桥,靠在墙上,朝我露出个十分让我肉痛的笑容。   花厅之中,五人围桌而坐。上了茶水后,夏季贤就将不相干的人屏退了出去。   这样一来,厅中气氛反倒凝固了般。   我只得硬着头皮率先对夏季贤道:“你怎生还在京中?”   夏季贤大喇喇道:“没办法啊,老家被苏十晏那个小王八蛋给抄了。老爹落跑到大乾去了,我一个人无处可去。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便跑到他眼皮子底下待着了。”   苏十晏抄了夏长候的家,这个消息差点没让我被自己的口水给噎死,如果我也能死的话。   变回原貌的皇甫昭对苏十晏这一荒唐做法的态度,用一个“哼”字诠释得很地道。   夏长候是三朝老臣,正是因为如此,先帝即是我的父皇才将南疆关塞——郑州赐给了他做封地,以便时刻监视着南疆的动静。苏十晏这一做法,无疑是自毁长城。   他虽然年纪小,但不至于糊涂到这样,我不禁疑问出声。   夏季贤倒比我洒脱许多,敞着身子瘫在椅背上:“还不是那个妖道妖言惑众么,苏十晏铁了心要拿我。我爹铁了心要护我,两厢一争执,那小王八蛋一道圣旨削了我爹的爵位,收了封地。”、   提起妖道两个字,他着重多看了两眼沈莲桥,沈莲桥冷颜以对,夏季贤自感没趣地缩回了脑袋。   他摸摸下巴,匪夷所思道:“难道是本世子出落得太俊朗了,苏十晏看上了我?”   在场众人,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我用呵呵呵呵表达了对他这句话的评价与思想感情。   夏世子的事情讨论完毕,就轮到我们这一行人的了。   “贤郡王从东海的镜阁回来后,透出在似是那见到你的口风。可再问,那老狐狸死活就不往下说下去了。估摸着也是怕惹来麻烦,毕竟现在的苏十晏看谁咬谁。”夏季贤的脸色微微凝重:“阿采,有件事,我爹告诉过我,我一直不敢相信。可现在看那小王八蛋的所作所为,我想……”   “你是说,阿晏不是我父皇的子嗣是么?”我平静道。   夏季贤霍地站起身,震惊地看着我:“你知道?你竟然知道,为什么还将皇位传给他?!你可知道他对你存了不干不净的心思?”   我道:“不传给他又传给谁呢?阿晏的父亲虽然因谋逆被诛杀了,但毕竟是我父皇的同胞兄弟。昭越皇室本就子嗣凋零,何况当年事我父亲也有错在先,怎么算,这个皇位在我死后都应该是阿晏的。”   这件丑闻其实在我做东宫的时候就知道了,当时知道时,其实我也没多大惊讶。哪个皇室没有一两件不足为外人道的秘闻呢?没有秘闻的皇室都不好意思称自己是皇家好么?   我很平静地接受了阿晏身世这个事实,可现在我却不能平静地接受他做皇帝之后的一切所为。我以为我足够了解这个不是同胞的弟弟,可或许我错了……   “你们皇家的事,我们没有兴趣知道。”皇甫昭的师父淡淡道:“丫头,你现在最该担心得不应该是莲桥么?莫非在你心中,莲桥比不上你那不争气的弟弟?”   这时候,你倒是以一副娘家人的姿态自居了,那你何必又用帝都台要挟我才救人呢?   满腹愁思的我望了望窗外高耸入云的皇陵山道:“我定比你要心急,但去取帝都台一定要是初一十五,离月圆尚有两日。现在去了,也是无能为力。”   虽不知道沈莲桥为何要我拖延时间,但一定有他的道理。   到了晚间,夏季贤兴冲冲地摆了一桌好宴,可到头来,宅子里只有他和皇甫昭是食五谷的。他大失所望,死皮赖脸缠着我陪他喝酒。   心神不定地与他坐了会,他放下酒盏,苦笑道:“强留得住你人,也留不住你的心。你人在这,可心却时时挂在了那个道士身上。”   “嗯。”我挤出几分笑:“夏季贤,你看你一纨绔子弟,装什么深沉忧伤。”正了正神情,低低道:“我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你不是个看不开的人,小时候一起玩的情分,未必是长大之后做夫妻的缘分。虽然你现在没了爵位,但你既通诗书,又会些武艺,便是在民间也不愁能找到个好姑娘家。人生数十年,好好珍惜,莫在我这个死人身上荒废光阴。”   他黯然失神地盯着酒杯,不作言语。过了会,勉强打起几分精神:“你说的不错,罢了,你回去看他吧。我去找那个面瘫喝酒去。”   这种事,只得他自己想通了才好。   想了想,仍旧什么都没说地离开了。   回到我与沈莲桥的所住的院子,意外地发现他不在屋中,心慌意外地正要闯出去找人。   见他披着道袍,踏着清冷月色,缓缓从庭院偏僻一角走出。   “你怎么怎么!”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拉着我在树下石墩坐下:“这些日子一直在睡,身子骨都散了,就出来走走。”   观其容色,确实比白日好上一些,才略放下心来。   二人相依着坐了会,我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叫我拐着他们到这来?你的身子拖一日不是坏一日么?”   他环着我,淡淡吐息了会,道:“这时候的皇陵怕早就被沈琮布下来天罗地网。”   作者有话要说:此文恢复更新,这个月会一直更新到完结。(我已经没啥脸见这个坑了……) 第43章 第四十一卦(补齐,完)   “那可怎么办?”一提起他那个变态到个性的师弟,我的头就分外得疼。你说他明明是个男子,却成日做着红颜祸水的事,楞是将苏十宴那小子迷惑成了个千古昏君。幸好我是再没机会回地府去了,要不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昭越皇室的列祖列宗们。   “等。”沈莲桥惜字如金。   看他胸有成竹,不慌不忙,我也随之安然静下了心。   难得二人相处时分,沈莲桥是个话少之人,我是个话唠,但此情此景却叫我念叨不出一句话来。   沈莲桥披散的发间有冷冷的雪松香,攀着他肩嗅了嗅,招来一声轻轻嘲笑。我也不与他计较,绕着缕他的发丝在指腹上,闲闲地自个儿寻乐趣。   银辉浅浅,蜿蜒流泻在他脸庞上,发丝长眉有如雪削。   “你在想什么?”沈莲桥任我玩弄他的发丝,指尖从我的后颈一路向下滑去,着力轻柔。   “在想,”从怀中取出那柄紫木莲簪:“在想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总是欺负我。”   他道:“即是第一回 相见,又怎能谈这个‘总’字?”   歪头打量了他下,忽然凑近了过去,双手扳过他的脸:“沈莲桥,你骗不了我。其实所谓六百年前在地府里我遇到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探进后衣襟里的那只手按下我的身子,唇被他咬住:“这回倒是变聪明了。”   口微微一张,浓郁的冷香随着他的唇舌充斥满口。游走在身上的那只手,眼缝里窥探到他深邃如海的眸子,一切的一切,若醇酒般一点点侵蚀了我的理智。   胸口一凉,我短暂地回了神,一把捉住他的手,羞得满脸通红:“你、你伤还没好。”   手被他反扣了住,埋首轻吮嗜咬的他,竭力稳了稳呼吸,用一种柔软到我心间的声音,慢慢道:“苏采,我想要你。”   原本就迷糊不清的脑袋里顿时灌入了一桶烈酒一样,直叫我目眩神迷,残留一丝羞耻心的我,试图做着最后的努力:“还、还是不……”   所有的理智与挣扎结束在他迎来的吻中,明暗一瞬交替,身下已是柔软绵厚的床褥。   尚没适应环境的我,混乱视线里堪堪瞥见他随手扯去道袍的动作。或许是因着情动,只觉那个动作竟撩得自己面红耳赤,不能自已。   幽黑的青丝,与他身躯一并遮去了所有的光线。他冰冷的身躯终于有了温度,贴合的肌肤滚烫得几乎要将我灼伤。我瞧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啄吻缝隙里他偶尔唤着的我的名字,缠绵悱恻得全不似素日里的冷静沉着。   迷迷糊糊里,我冒出个想法,何必去在乎那些前世过往。现在与他在一起的是我,他眼中的也是我……   一切的胡思乱想结束于他骤然挺入,仅剩的那些知觉都汇聚在某一点之上,聚拢迸发。   若说之前我与他的床笫之事可归为双修,这一场便可称为欢爱了吧,情谊相合,水□融……   沈莲桥缠了我许久,若非我实在受不住,只怕天亮时还不罢休。到底是身体有所亏损,结束之后他便搂着我沉沉睡去。   而将才几近累得挑不开眼的我,却清醒了过来。   侧首望着枕边那人,我支起身,一点点用指尖描过他的脸颊,安睡的他没有一丝醒着时的凌厉逼人,几丝鬓发搭在挺拔的鼻梁上,随着呼吸起起伏伏,甚至有几分稚气。   忍不住俯身在唇上亲了亲,瞅着他眉尖不易察觉地耸动了下,我笑得像个偷腥的猫。   抱着膝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一滴眼泪从眼角滚出,擦了去,又一滴落下。一手捂住眼,我极力压低声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从小学诗书、学治国、学很多很多的东西,却从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去救自己的爱人和自己?   虽然我一直对沈莲桥甚至对自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找到法子来延续我一年不到的鬼寿。可我不想那是在牺牲他的前提之下的。如果是这样,还不如顺应天命,一步步走下去。   正哭得快断气时,夜空之中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看了看沈莲桥,他毫无所觉,而那铃声渐渐越来越响,犹如震天雷。可整个府邸没有一丝动静,仿佛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能听见。   身子不受控制地披上袍子,下床,开门。   想回头叫沈莲桥,可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冥冥之中有条看不见的绳索牵引着我一路向前,越走越近,我就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尽头的红莲暖香   双足停下之时,立在我面前的正是沈莲桥的好师弟——沈琮!   他盘腿坐在高高的山石之上,膝上枕了个人,借着月光,恰恰瞧得那人的面容。   “你是要把肉身还给我?”我笑一笑道。   白衣胜雪的沈琮一手托着缕“我”的长发,一手握着把玉梳,优雅轻柔地从发根一路梳了下来。待梳了片刻后,他才抬起眼,唇红齿白,迷离一笑:“你来了。”口吻熟稔得像是迎接着某个久违的好友般。   一个大胆假象冒了出来,我脱口而出:“宁公子?”   今夜的我委实伶俐过了头,脑子里那些阻断了多时的经络,此刻突突突地全畅通了开。初初见到沈琮时,我就觉得此人虽有谪仙品貌,但总是有哪处说不出的怪异。今夜见他坐姿神容,蓦然想起地府中那个同样行为怪癖的宁公子来。   “看起来沈莲桥什么都对你说了。”沈琮有些意兴阑珊:“我这师兄哪里都好,唯独就是为人太无趣了些。其实早在地府之中他应就认出了我来,可偏藏着掩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对我这个师弟存了几分怜悯心来。”   “你们毕竟是同胞兄弟,你不认他这个哥哥,不代表他不认你这个弟弟。”我道:“你既然是宁公子,为何当初要帮我们?”   “帮你?”沈琮匪夷所思地看着我:“好吧,你要说那是帮,就是帮吧。既然你承认是我帮了你们,那你是不是该偿还当初允下的承诺呢?”   我一愣,没反应过来。   他突然变了脸色,腔调怪异地慢吞吞道:“来日苏姑娘在阳间若遇到腕部有一月痕之人,还望姑娘应下他三件事。”话间袖落,他的腕间一道月痕醒目一场。   我怒气冲冲辩解道:“当初我只以为你是宁公子,而非沈琮。我若知晓你早就不怀好意,怎会许下这个承诺?”   他慢悠悠地摇了摇食指:“错了。宁公子就是我,我就是宁公子。若非有言灵之力,束缚着,你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就受我召唤,过来了呢?”   脑袋犹如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舌苔苦得发干,有话却说不出。   “还有,你的肉身可在我手上。”   看着他那双手抚在“我”脸上,我顿时和吞了苍蝇一样恶心,厌恶道:“你索性毁了它算了,我做鬼做惯了,也不要了。”   沈琮含笑的眸子里终于多了些别的东西,暂可把它称作是怒气。他轻轻笑道:“你不要它,你的嫡亲弟弟可是宝贝着。你可知道,这段日子,他与你的肉身相处得可是愉快的很。”   他话中的暧昧我岂能听不出,想着苏十宴对着“我”这具冰冷的肉身做出的事,胃里一阵翻涌。我要是能吐出些东西,早怕吐了个昏天暗地。   见我容色越是痛苦,沈琮便越是高兴。   他高高在上地对我道:“我也不与你计较三件还是两件的事了,现在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竭力不想去听他的声音,可那句话仍然清晰地传到我耳中:“杀了沈莲桥。”   ==============我是说明此章更了一半,接下来一半明天更新的分割线。作者中暑了,上吐下泻,实在没办法继续写了。先更这些,明天补齐,大家购买也便宜一些。=============   “我在想这世上最爱沈莲桥的人也许不是我,而是你。”我笑得有些无力:“从地府到人间,步步设局只为今日,你对他的执着真叫我感动。”   沈琮偏头认真思索了下,点点头:“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会杀沈莲桥,也不会为你做任何一件事。”我懒得再与他周旋:“我在这天地间只剩下一年不到的时间,唯一的心愿就是救下莲桥。你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省得你我各自烦心。”   一束寒光在沈琮眼中一闪即逝,手中勒紧的发丝断下几截,看得我有点肉痛,忽而他一笑,轻言慢语:“让我想想,或许该换个法子。取了沈莲桥的性命到底还是便宜了他,不如……”   他低头轻抚过“我”的脸,指尖凝着束幽蓝光华,那光泽我再熟悉不过,是黄泉路上的引魂火:“你要救沈莲桥?那便如你所愿。”便见袖摆一挥,我来不及有所反应,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有间歇的水滴声,一滴两滴三滴……整个人疲乏得好像有千斤重,手脚沉得动不了分毫,过了许久水声更为汹涌澎湃,寒冷的湿意渗入身体内。这样的感觉陌生又有些熟悉,水流漫过手背,我终于熬不住彻骨的寒意睁开了眼……   天色如墨,瞧不出现在是个什么时辰,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而降,落入眼中。吃力地眨了好久,才看清自己还在原先与沈琮说话的地方,只不过高石之上已没有了沈琮的影子,只余我一人躺在湿漉漉的泥地里。   湿润?缓慢地抬起手,那只手苍白如纸,一条条青色的经脉纹路清晰可见。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颤着手按在胸口,那里传来久违而有节奏的跳动。在我死了六百多年后,我重新活了过来……   在我失去意识前他的话语再度回响在耳边,他把肉身还给了我,说明,他已经知道我想做什么了。这样也好,我就不用费心去求苏十宴。   不论沈琮打着什么主意,事不宜迟,我都要赶在沈莲桥发现不妥之前取出帝都台。   我没有骗皇甫昭他们,帝都台确实在这里,只不过并不如他们所想在皇陵之中,而是,在皇陵背后的山坳之中……   做回半个时辰的人,我开始怀念做鬼时的自己,不受肉体拘束,想去哪飘哪,不像现在走个路磕磕绊绊。下了雨,山路湿滑泥泞,走几步跌一跤,一路跌过去一身丧服已看不出原先色彩,人比鬼还狼狈。   藏着帝都台的石邸近在咫尺,藤葛交结,若不仔细分辨,根本瞧不出背后的石门。   父皇当初带我来这里,亦是站在这扇门前,告诉我:“阿采,帝都台是我昭越镇国之宝。不到万不得已、国邦动摇之时,绝不能动它。”   我被父皇慎重肃穆的语气惊吓住,揣揣问道:“若真要动它呢?”   他沉默了下:“若非要取出它不可你就带阿宴过来。”   “为什么?”   “因为当年镜阁中人与太祖决裂之时,下了咒言。我苏氏中人再要动用帝都台,必以骨肉相祭。”父皇顿了下:“这也是我留下阿宴这孩子的原因。”   在半途之中,我用灵术单面通知了皇甫昭,让他不要惊动沈莲桥赶到此地。算算时间,也快到了。沈琮的用意我差不多琢磨透了,他不要沈莲桥的性命,那便是要沈莲桥生不如死。伤一个人最重的不是伤他身,而是伤他心。   所以,所以,我必须让沈莲桥彻底忘了我……   可我不曾想,当帝都台的光芒笼罩我全身,却拾起了一段被我所遗忘的记忆。那是在数千年前的天界,我还是荒天梵境的梵主……   粘稠的血液从割裂的骨肉里淋漓渗出,痛得我想哭,却哭不出来,那些过往的记忆一幕幕从眼前掠过。   封闭的石门骤然大开,逆光中一人缓步行来,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颤抖与恐惧:“阿采。”   我想朝他笑一笑,可一扯嘴角却溢出一泼泼血,最后一点意识被血色所笼盖。   原来,沈莲桥,我们早就相识。原来,我比自己想象中得更要喜欢你。幸好幸好,这一世我依旧救下了你。   ==========================   “苏采,苏采。”   “吵死了!”沉睡在黑暗里的少女捂着耳朵翻了个身,额头撞到坚硬的墙壁,痛呼一声醒转过来。揉着眼笨拙地爬起身,惊讶地看着周围流光溢彩的玉璧,小心地戳了下,凉飕飕的。   那个恼人的声音又从上方传来,含着浅浅笑意:“醒了?”   “这是哪里!”少女瘫坐在瓶底,好奇地看向虚迷的上方:“你又是谁?”   “净瓶里。”幽冷的莲香随着那人的话不经意飘来:“至于我么,我是你的相公。”   “胡说!”少女脸涨得通红:“我从来没有嫁过人,哪来的相公?!”   “你怎么知道你没嫁过人?”男声反问。   “我,我……”少女哑口无言,郁闷地揪着雪白衣袖:“我好像连我自己都忘记是谁了。”   “没关系,又不是第一回 了。”男子漫不经心道:“我习惯了。”   “……”这也能习惯啊,少女抱着脑袋苦思冥想了会,又爬了起来:“那我又是谁?”   “苏采。”男子温柔道:“你说过为了让我找到你,所以生生世世都会叫这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是完结了(说这话真的不会被打死么)……好吧,番外已经提前写出来在前面了。这文真是历经波折,坎坷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