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死后我修无情道飞升了 作者:瓜子和茶   文案:   桃夭和妹妹悬在空中,眼前是森然重兵,脚下是寒芒利镞,   敌军绝望嘶吼:退兵,不然摔死她们!   楚离遥望着她,身上的龙鳞甲闪着蓝色的寒芒,宛若天神。   他拒绝了。   桃夭安慰自己:江山为重,但他肯定会救下我,他做得到,他只爱我。   身体坠下时,她看见楚离用一种疯狂的速度穿过层层重甲——接住了妹妹。   桃夭怨入骨髓,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只为等到他,问一句为什么。   第九十九根镇魂针钉下时,他来了,却是仙尊楚离。   原来折磨她百年的痛苦,不过是他不值一提的凡间微尘。   楚离一脸漠然:“我教你修真,还你一条命。”   “待我飞升,必定杀你!”   ***   桃夭是楚离下凡历劫时的妻子,他与她,就像晨阳和朝露,不过短短一瞬的缘分。   但每当想起她,心口就会微微的刺痛。   楚离百思不得其解,便将她带回天虞山,渡她,也度自己。   他以为带回个怨魂,不想带回的是传说中毁天灭地的魔神。   更没想到,他会为了这个魔神,欺师灭祖,屠遍六界。   ----   鬼神哀嚎,白骨叠峰,妹妹撕心裂肺哭求她原谅,   桃夭位于万千尸骨之上,一刀刀割着妹妹的肉,看着跪在利镞中的楚离:“给你小师妹求情?”   “不……”他哀求着,“不要喝下忘川水,不要忘了我!”   桃夭悠然晃晃手中的酒杯:如你所愿,我选择放下,可你为何要哭?   看文提示:   【前期人间篇虐女主,后期修仙虐男主,成长型女主,追妻火葬场,不换男主,he,古早狗血,不喜勿入,生活愉快~】   一句话简介:痴情的她变成无情冷血的黑莲花   立意:不要让别人主宰你的快乐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复仇虐渣 史诗奇幻   主角:桃夭,楚离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这门亲事是她自己费尽心思……   这里没有昼夜之分,黑黢黢的天,暗沉沉的河,没有树影,不见涟漪,不闻飞鸟,只有漫无边际的荒芜生出荒芜。   黑色的亡灵低头行走在无休止的碎石路上,轮廓不明的碎石在脚下滚动、翻转,有时踩过的东西会如空壳般爆裂,一两点磷光便在破碎的同时微微闪烁。   原来那不是什么碎石,是碎骨、骨灰,和散落的牙齿。   狰狞的河水无声拍打着河岸,不时吐出残肢断臂,须臾又吞入无边的巨口中。   河面一座摇摇欲坠的破木桥吱吱呀呀,痛苦地□□,桥头一座小小的土台,绿色的火焰吐着舌头,不断舔舐着漆黑的锅底。   没有温度的蒸汽弥漫着腥臭的味道。   老妇人舀出一碗汤药,沉默着递给过往的亡灵。   那些黑影从她宛若枯枝的手中接过来,一饮而尽,随之影子便一点点褪去黑色,变成一团朦胧的白雾,无声无息地捱过那座桥。   有的不肯喝,模糊不清哭诉着什么,却见地面猛地生出两支钢钩铁爪,霍地将那亡灵的嘴撕裂,不由分说将汤药灌下。   小小的骚动结束,亡灵的队伍再次恢复死寂。   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三生石静静矗立在河畔,冰冷肃然。   老妇人忽然停手,抬头看了看天——如果可以将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称之为天的话。   细如发丝的金光一闪而过。   她放下舀勺,蹒跚走到河岸边,嘶哑着嗓音说:“桃夭。”   一处暗影动了动,从黑暗之中显现出来。   那是一张死亡已久的女子面容,空洞的眼里只剩恐惧、怨恨和死亡的虚无。   镇魂针牢牢钉在她身上,针尾轻颤,冷光忽明忽暗,她痛苦地抽搐着,每走一步,都要耗尽浑身的力气。   随着她的动作,肌肤便如年久发脆的黄纸一般片片飘落,露出腐朽的烂肉和的森森骨茬。   老妇人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第九十九次劝她喝下孟婆汤。   桃夭不出意外的拒绝了,“他不来,我不喝。”   老妇人惋惜地摇摇头,桃夭和其他亡灵不同,任凭钢钩铁爪把血肉撕得稀碎,愣是牙关紧咬,一滴孟婆汤都灌不下去。   她怨念至极至深,忘川河畔的鬼魂受她感染,哭号不已,凄厉的鬼泣声扰得地府没有片刻安宁,只能用镇魂针压制她怨气,迫她重入轮回。   镇魂针断骨抽髓的痛苦,没有谁能捱过半个时辰,但一百年过去了,她依旧没有喝下孟婆汤。   老妇人有些于心不忍,“第九十九根镇魂针一旦钉下,任凭你是大罗神仙也要魄消魂散,一切皆是无望,不若早日往生。”   桃夭喃喃道:“到最后了么,我就这么死了?灰飞烟灭,不留一丝痕迹,可他还没来……骗我、害我!我不甘心,不甘心!”   老妇人忍不住问:“百年未入地府,倒也罕见,这个人是谁?”   “他,他是……”桃夭怔楞了下,很努力地想那个人的名字。   “你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桃夭惨然一笑,“我没忘,怎么可能忘?我们发过誓,缘定三生,永不相忘!”   似是回应,三生石突然发出蒙蒙微光,平滑如镜的石面上现出一个朦胧的身影。   心脏似乎再次裂开,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愤怒烧着她,无处可以宣泄,“楚离、楚离……楚离——!”   老妇人认出那抹身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骇然,“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妻啊!”   滴滴血泪落在石面上,三生石不胜痛苦般地颤抖着,雾气聚了又散,流年如水,似真似幻。   ***   庆元二年五月十二,夏至,这是桃夭嫁给楚离的第二十天。   今日是一个闷沉沉的阴天,云层压得很低,几乎要挨到凤仪宫飞翘的檐角,大地上热气蒸腾,闷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尽管屋里摆了冰盆,也丝毫不觉得凉快。   “热死了,大夏的天气真叫人受不了,还是咱们西卫好,高原的风一吹,多凉快!”商枝呼呼给主子扇着扇子,不住抱怨道,“皇上也是,成亲当天就跑到边关去,这么多天连个信儿都没有,他眼里还有没有您?还有没有我们西卫国?”   桃夭轻轻呵斥道:“放肆,敢非议皇上,我看你是过得太惬意了。”   商枝吐吐舌头,不敢再言。   “话糙理不糙,虽说边关战事紧急,难道大夏就没有一个得用的将士?非得一国之君亲赴前线。”阿吉妈妈一边给桃夭梳头,一边叹道,“不过咱们也就私底下说说,等皇上回来,可别给他脸子看。”   桃夭不禁苦笑,她怎么会给楚离难堪?她爱他还来不及呢!   这门亲事,是她自己费尽心思求来的。   如今天分三下,大夏、南濮和她所在的西卫,原本大夏势力最强,但近年来南浦国大量任用巫觋,驱使妖魔,竟然让兵力强盛的大夏接二连三地吃败仗。   且大夏苦于夺嫡之争,内耗令他们大伤元气,面对不断崛起的南浦竟颇有些束手无策的意味。   西卫地处高寒草原,国土虽广,人却很少,一向采取的是明哲保身两不掺和的态度,再加上西卫皇室有修习秘术的传统,是以南浦不敢轻易进犯,反倒有点拉拢的意思。   夏帝楚离担忧他们结盟对他不利,索性抢先一步派使臣提出与西卫结盟。   结亲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一种结盟方式,他便提出,以皇后之位迎娶西卫公主。   原本父皇打算用庶妹青荇联姻,桃夭却一眼相中了楚离,软磨硬泡,甚至不惜搬出过世母后的名头,硬是让父皇应允了她。   犹记得出嫁前夕,父皇不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微颤,“此一去,再难相见,你亲自选的夫君,一定要好好过日子……”   自己打乱了父皇的筹划,也不知他老人家现今如何了?桃夭心头一阵酸热,几欲坠泪,忙低头掩饰过去。   抬眼看到镜中的自己,饱满立体的浓郁轮廓,舒展大气的五官,妍丽而不娇艳,绝对是一张令人惊艳的脸。   楚离他就……半分不动心么?   桃夭幽幽吐出口浊气,这个人满心想的都是江山社稷,登基快两年了,后宫连个嫔妃也没有,敬事房也没有他临幸宫女的记录,或许真是清心寡欲吧。   阿吉妈妈突然俯身,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旁说道,“皇上知道您会秘术吗?”   桃夭答道:“他没问,我就没说。”   阿吉妈妈神色明显松懈了不少,柔声道:“您对皇上一片真心,但不能什么都交底。”   “为什么?”桃夭很是不解,“夫妻理应同心同力,我正后悔没随他一起走,如果遇到鬼怪,我还能助他一臂之力。”   阿吉很不认同地摇摇头,“您是我们金尊玉贵的西卫嫡公主,凭什么一到大夏就要上战场?出了意外谁能负责?您把小狼借给皇上当贴身侍卫用,已经很够意思了。”   桃夭不在意的笑笑,并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门外响起一阵蹬蹬的脚步声,石燕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抢在阿吉开口叱责前禀报道:“皇后娘娘,皇上回宫了!”   桃夭眼中焕出藏不住的欢喜,提了裙子就往外跑。   “还没梳好头发,急什么!哎呦,外裳也没披,只穿纱衣怎么行?”阿吉拿着梳子,急得原地直转圈,“快快,快去追。”   话音甫落,商枝拔腿就追。   楚离的龙辇就停在宫门外,几个内宦正忙着拆门槛,往里收拾东西,楚离穿着一身玄色绣金龙纹长袍,腰间系着深蓝色玉带,没有带冠,长身玉立地站在琉璃九龙壁前,正和三四个臣工说着什么。   听见动静,他转身看了过来,眉眼清冷,气韵华贵,浅浅笑着,眼神又透出凉意,冷得像神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却让人心底不断涌出对他的渴望与热情。   他一出现,所有的一切都远去了。   桃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无法挪开眼睛,甚至没有发现小狼不在他身边。   楚离冲她一点头,眉头微微皱了下。   面前的女子,脸色潮红,呼吸急促,一袭轻薄的绯红纱裙下,玲珑有致的身躯若隐若现,随着胸脯一起一伏,雪白丰盈掩不住地露出小半个来,上面还有几颗晶莹的汗珠微微地颤。   身旁的臣工们个个面红耳赤,早已深深低下头,根本不敢抬头看一眼。   商枝慌慌张张跑来,匆匆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福礼,飞快给桃夭披上外裳。   这时桃夭才发现自己有失皇后仪表,立时脸颊着火般的烫,支支吾吾说:“我一心想着早点见你,下次我注意……”   “不妨事,大夏皇宫便是你的家,在家里,当然是怎么自在怎么来。”楚离笑了笑,挥手叫臣工退下。   有个年轻臣子恍恍惚惚一头撞在柱子上,鼻青脸肿爬起来,羞得是掩面而逃。   楚离没去理会臣子的失态,缓缓说道:“这次随朕回来的还有个人,和你相熟得很,她在战场上帮朕良多,你们要好好相处。”   桃夭一时没不大懂他的意思,却见他转身走到龙辇旁,掀开帘子扶下一位女子。   她的模样比不上桃夭,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瓜子脸小巧精致,眉眼柔和,可能不会使人一眼沉沦,但会让人联想起小桥流水,拂面翠柳,撑着油伞悠然走过桥面的温婉女子。   桃夭的心蓦地沉下去,脸色苍白像窗户纸,半点血色全无。   只听那个女子笑道:“姐姐,青荇……有礼了。” 第2章 你会收了青荇吗   桃夭和庶妹的关系并不好。   四年前,她们误入黑沼林,桃夭看着野果子好看,随手摘了两个。   青荇问她要了一个,紧张兮兮说:“姐姐饿了,妹妹替你尝尝有没有毒?”话音甫落,她就咬了一大口,快得桃夭都来不及阻拦。   须臾,青荇脸色变得煞白,大汗淋漓呕吐不止——中毒了。   好巧不巧这一幕被寻她们的宫人看到,更巧妙的是此时青荇还抓着她的手,气若游丝嘱咐道:“妹妹尝过了,有毒的,姐姐千万不要吃。”   俨然是可怜的庶女妹妹帮霸道的嫡女姐姐试毒的场景!   天地良心,桃夭只是觉得好看,并没有吃的意思。   当时乱哄哄的,所有人都忙着救危重的庶妹,不是解释的时候。然而不过半日,青荇为她试毒的传闻甚嚣尘上,一时间众口纷纭,桃夭想辩白都无从说起。   就连父皇都看着她直叹气,虽一个字没责怪她,也下令宫中不准再提起此事,但桃夭知道,父皇是信了青荇所言。   只有母后和阿吉妈妈相信她。   可母后生了重病,整日缠绵病榻,对后宫掌控力大不如前,有心无力,只能干着急,有一次竟然吐了血。   短短一个月后,母后就薨了。   有时候桃夭忍不住想,如果当时自己不找母后哭诉,也许母后不会那么快走。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母后的死,成了桃夭心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口,对青荇的厌恶,也成了她本能的反应。   “你来做什么?”桃夭不客气地质问道。   “我……”青荇往楚离身边靠了靠,“皇上带我来的。”   语速缓慢,声音暗沉粗哑,不似女声,与她的外表极不相称。   她原本有一把婉转如百灵的好嗓子,可惜那次中毒之后,嗓音就变成了这样。不过她没有因此自卑,说话反倒比以前多了,尤其是桃夭在场的时候。   如今她又操着这嗓音出现在自己面前了!桃夭死死盯着她,眼神极其不善,“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你奉了谁的令?安的什么心?”   楚离面色微沉,冷冷说:“皇后,不要这样,她是你的妹妹,也曾救过你的命,你是六宫之主,多少留些体面。”   他竟然维护她!自己才是他的妻,他竟然为一个外人当众下她的面子!   如冰泉般清澈悦耳的声音,说着寒彻人心的话。   大热天,桃夭却浑身冷得厉害,血液里好像流淌着冰凌,她紧紧抿着嘴,只怕一张口,就会哭出来。   青荇眼眸微垂,十分柔顺的样子,“皇上息怒,怨不得姐姐,姐姐一向不喜青荇,乍然相见,难免情绪不稳。”   继而抬头看向桃夭,上前一步道:“姐姐对我有诸多误会,我解释累了,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我帮皇上的心和姐姐是一样的,终归十几年的姐妹……咱们和好吧。”   “装,继续装!”桃夭讥笑一声,“鬼才信你的话。”   青荇叹息一声,落寞地退回楚离身后。   楚离清俊的面孔没有任何波动,默然从桃夭身旁经过,不沾染她一片衣角。   桃夭下巴微微抬起,腰背挺得直直的,藏在袖子里的手抖个不停。   “公主……”商枝死死捂住嘴,呜咽了一声。   皇上带了一个女人回宫的消息顷刻传遍了后宫,尤其此人还是皇后的庶妹。宫人们嘴上不敢说三道四,但不乏自以为“知内情”的目光暗中互相碰撞。   “真是岂有此理!”阿吉妈妈气得浑身乱颤,“您过门不到一个月,还没圆房呢,他居然领个女人回来?这就是大夏国的规矩?”   “也许并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桃夭无力地靠在美人榻上,声气虚弱,像是安抚阿吉,又像是给自己打气,   “您还替他说话!”阿吉妈妈又急又恼,“不行,得派人跟皇上说一声……”   这个“皇上”,自然指的是桃夭的父皇卫帝。   “不行!”没等阿吉的话说完,桃夭猛地直起身来,“父皇老了,脾气又暴,知道这事肯定会气坏的,若有个好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不能拿父皇的安康当儿戏,你们谁也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阿吉妈妈知道她心中症结所在,只能点头,转过身,悄悄抹掉眼角的泪水。   商枝忍不住问:“那该怎么办?”   桃夭不由把目光转向窗外,“我们还没喝合卺酒,还没结发,他会来的……”   夜深沉,不见月,不见星光,漆黑的夜幕如密不透风的帷幔一般扣下来,屋里只燃着两支细细的红烛,一切看上去都是影影绰绰的,盆花、桌子、珠帘仿佛在无声地跳跃着。   一两声打更声透过重重暗影传来,惊醒了兀自怔楞的桃夭。   她问道:“几更天了?”   “二更了。”商枝小心翼翼说,“估摸着皇上不会来了,您早点安歇吧。”   桃夭站起身,“他不来找我,我去找他,总不能叫他误会我,还有青荇的事他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白日里的事情商枝都看见眼里,很是心疼自家公主,忿忿道:“准是青荇公主偷跑出来找皇上的,当初她就看皇上的眼神不对劲,黏黏糊糊,没的叫人恶心!皇上也是眼……”   她忍了又忍,好歹把“瞎”字咽了下去,忐忑问道:“公主,若是皇上真把她收入后宫怎么办?”   他二人在战场一块呆了这许多天,说不上生死与共,感情也定然不薄,公主与青荇相比,占了名分,却输了情分。   桃夭的脸涨得通红,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道:“那我宁肯离开。”   公主有主意就行!商枝微微透口气,挑起一盏小巧玲珑的玻璃宫灯,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找出两个金护指戴在手上。   桃夭奇道:“戴那个东西做什么?”   商枝信心满满答道:“如果青荇公主胆敢勾引皇上,奴婢一把抓花她的脸!”   “快收起来吧。”桃夭失笑,“用不着让皇上难堪,明天我与父皇修书一封,自有人过来带走她。”   紫宸宫廊庑檐角下吊着一盏盏宫灯,微红的灯光连成一片片模糊的红云,有风袭来,红云便在天边无尽的黑中轻轻地燃烧。   “起风了,要下雨。”商枝吸吸鼻子,“奴婢已经闻到雨腥味儿了。”   桃夭不禁想,如果下雨了,楚离会不会留她过夜?   偏殿书房灯火通明,桃夭止住要通禀的内宦,也不让商枝跟着——她怕这丫头一冲动,闹个不可收拾的局面出来。   她悄悄走到格栅门后,探头一看,只有楚离和国师寂然道长在说话,旁边是内廷总管闻远伺候着,并没有青荇。   桃夭一颗心顿时落回肚子里,待要出声,却听寂然道长说道:“……青荇公主的秘术着实厉害,皇上还是远着她些的好。”   “不妨事,她不会害朕。”楚离的声音略带疲惫。   “皇上这样笃定?贫道瞧着那位公主心思不纯,不是甘居人下的主儿。”   “可她总给朕一种熟悉感,好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先不说这个,她的住处安排在哪里?”   闻远答道:“回皇上的话,青荇公主选中了飞絮阁,说是想和皇后娘娘多亲近亲近。。”   飞絮阁在凤仪宫后身,只隔一条甬道,抬腿就到的距离。   桃夭暗暗啐了一口,跟我亲近?只怕是想给我添堵!心里又憋闷又奇怪,为何楚离说青荇熟悉?   却听楚离道:“不妥,今天就算了,明天把她挪到空明轩去。”   那地方位于后宫西角,离帝后的宫殿都很远,这是不是意味着楚离多少还是顾及到她的心情?如此一想,桃夭的心似乎热乎了点。   寂然提议道:“这一仗南濮吃了大亏,南濮王绝不会善罢干休,两国大战一触即发,皇上,还是尽快与西卫联系,请卫帝多派些术士帮我们御敌。”   楚离长长吁出口气,“不知他肯不肯答应。”   桃夭暗道,这有何难?我去求父皇,万万没有不答应的。   接下来是几声模糊不清的人语声,便听见重重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   桃夭急忙后退几步,装作刚进来的样子“恰巧”碰上,寂然道长登时是满脸的菊花笑,拱手行礼后,抚着花白的胡须笑嘻嘻而去。   闻总管见状也悄悄退了下去。   “你来了。”楚离疲倦地向后一靠,伸手去拿龙案上的茶盏,忽而想到什么,手一顿,疑惑地问,“怎的没人通禀?”   桃夭掩饰道:“我怕打扰你,本来想悄悄看你一眼就走,不妨撞见了国师。”   烛光摇曳,细碎的光芒映在她明亮的眼里,脸颊微微的红,眉宇间仍有怒气,却不是白日里那般咄咄逼人。   她的心情向来都写在脸上,楚离略一思索便猜到她的来意,眼中不由划过一丝戏谑,笑道:“不和朕赌气了?窥探圣意,该当何罪?”   他罕见与她说笑,桃夭先是一怔,随即埋怨道:“谁叫你冷不丁带个女人回宫?偏偏还是青荇。”她把两人的过节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她最会装好人,你千万不要被她骗了!”   楚离静静地听着,等桃夭渐次平静下来,才慢慢说道:“青荇和朕提过你们之间的误会……别急,听朕把话说完。”   桃夭只好强忍着不说话。   “青荇抗敌有功,你不该给她没脸,若是传出去,只会说你欺辱有功之臣,有失皇后的气度。”楚离的声音不大,带着点冷峻的威严,“朕一见你便提醒了,可你听进去没有?你不是让她下不来台,是让朕下不来台。”   他既没有歉然的话,也没有安慰的话,更没有一句与青荇撇清关系的话,通篇全是教训的口气。   桃夭只觉心里闷闷的,像塞了团烂棉花,上不来下不去,堵得胸口生疼生疼的,忍不住轻轻捶打几下。   楚离把自己的茶盏递给她,表情仍是淡淡的,口气却放缓了许多,“你也生在帝王家,西卫后宫是否只有你母后一人?继后康氏、青荇的生母,你父皇至少十来个妃嫔,可朕的后宫,唯你一人。”   听到“唯你一人”,桃夭心头就是霍地一跳,待喝下一口茶,方发现手里捧的是他的茶盏,更觉得脸皮发烫,因问道:“那、那你不会收青荇了吧?”   桃夭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煌煌烛光映在她明亮羞涩的眼里,看得楚离不禁一呆,想说的话便凝在了舌尖。   他默然了很久,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3章 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妻……   夜风吹来,窗棂轻叩一下,沙沙的雨声由远及近,室内一片死寂。   桃夭仿佛不认识楚离似地看着他,浑身都在颤抖,手凉得像是在冰水里泡过一样。   稍缓一口气,她犹不死心,追问道:“你不会的,对不对?”   楚离揉揉眉心,多少有些无奈,“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有些事,不是凭着喜不喜欢就能决定的。”   “本来想过了大婚头一个月再和你说。”他顿了顿,从成摞的奏章最下头抽出一份文书,“青荇作为媵妾嫁到大夏,这是婚书。”   桃夭脑子“嗡”地一响,但觉全身的血都倒涌上来,耳鸣了好一阵,后面楚离说了什么她全然听不到了。   婚书上猩红的西卫玉玺大印刺得她眼睛生疼生疼的,落款日期是四月二十八,她出嫁后的第五天!   这绝非临时起意,难道说父皇和楚离早就定好了?父皇为什么会这样做,他明明知道自己深深爱着楚离。   眼前似乎升起一团雾气,模糊了视线,桃夭用力擦了擦眼睛,狠狠将眼泪揉进眼睛里,“不可能,父皇怎会……”   她不明白,楚离却明白卫帝的意图。   从一开始,这桩亲事的目的就不单纯。   大夏需要联合西卫对抗南濮,西卫希望大夏开放边贸,以便获取大量茶粮盐铁。原本就是带有政治性目的的联姻,各取所需,相互提防,双方彼此心照不宣,甚至各自谋划着灭掉南濮后的行动。   奈何桃夭半路杀了出来。   卫帝年迈,唯一的儿子却只有七岁,还是继后所出,与桃夭亲情平平。卫帝定然是担忧女儿嫁过去后,眼里只有夫君儿子,罔顾西卫的利益。   所以才安排庶公主一同嫁过来,卫帝大概怕桃夭得知后吵闹,索性瞒着她定下了婚书。   至于他自己,反正是一场利益交换,一个也好两个也罢,只要于大夏有益处,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楚离轻轻叹息一声,犹豫了下,伸出手笨拙地拍着桃夭的背,却是没有说话。   “你……喜欢她吗?”桃夭颤着声问。   楚离有些不耐烦:“不要胡思乱想。”   桃夭以为他的意思是不喜欢青荇,心中稍安,满怀期待地说:“把她送走好不好?”   楚离摇摇头,眼眸微冷。   “你喜欢我吗?”桃夭不依不饶地追问,“喜欢的吧?你迎娶我的时候说会好好待我的。”   对上那双纯粹又热烈的眼睛,楚离忽然烦躁起来,稍停片刻,他才模棱两可说道:“你是皇后,是朕唯一的妻,无论谁都无法撼动你的地位。”   桃夭又是失望,又是恼火,忍不住叫道:“不行,谁来也不行!就算有婚书又怎么样,我既然是后宫之主,就能打发她走!”   楚离耐心用完,面色一沉刚要发作,闻总管的声音及时在帘栊外响起:“皇上,青荇公主求见。”   “宣。”   帘栊微晃,便听到细细的环佩叮当的声音,青荇款步缓缓走近,轻盈得好像春风中的柳絮。   她的婢女玉竹紧紧跟在身侧,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红木食盒。   商枝也进来了,一脸警惕地盯着青荇,以至于忘记向帝后行礼,待青荇问安时才反应过来,慌忙跪下请安,还是晚了一步,反倒衬得青荇端庄有礼。   桃夭已重新坐得直直的,脸上不见半分方才的悲恸,嘴角不屑地微微上翘,目光如刀锋般的锐利。   她不愿在青荇面前露出一点点的痛苦怯弱。   青荇不胜声色一扫,就看到书案上那纸婚书,便知道此刻姐姐绝对不像表面上这么镇定。   不过是硬装着坚强而已。   那她就戳破这层伪装好了,青荇低头掩去唇边一抹嘲笑,再抬头,目光哀婉,“青荇不愿让姐姐难过,不愿让皇上为难,特来……”   “请辞?”桃夭目中光亮陡地一闪,鄙夷道,“少玩以退为进的把戏,真想走,我现在就派人送你回西卫。”   “姐姐也不用激我,大敌当前,我怎会独善其身?青荇虽不才,却也有几分驱妖的能力……难不成,姐姐的秘术也大成了?”青荇的神色隐隐含着挑衅。   桃夭会秘术,却从未在人前演示过,连卫帝也以为女儿的水平不怎么样,只有她两个心腹知道罢了。   她很想狠狠地怼回去,但猛地想起寂然的话,不由得害怕楚离会远着自己,一时气闷,只咬着嘴唇不作声。   楚离看着书案上一大摞未批阅的奏折,越发不耐烦,冷声道:“有事说事,少扯废话。”   青荇转身从食盒中端出一碗汤药,泪光点点,“青荇只想让姐姐知道,我对姐姐没有威胁,这是绝子汤……”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她仰头一饮而尽,立时捂着小腹软绵绵倒下去,五官都有些扭曲,“姐姐,这下你总该安心了,别再和皇上置气……”   桃夭看到楚离一跃而起,抱起青荇大踏步离去,看到闻总管慌里慌张宣太医,看到所有的内宦宫婢都围着青荇团团转。   想必明日后宫就会传遍她心狠手辣,逼得庶妹不得不喝下绝子汤保命,令她无从辩解,一如从前。   夜风挟着微雨袭来,冷得她浑身一哆嗦。   空荡荡的书房,古墓般的沉寂。   商枝紧紧抓着她的手,带着哭腔说:“公主,您别这样,奴婢看了害怕。”   雨下大了,隔着雨帘望去,廊庑下一盏盏宫灯都模模糊糊的,脚下的路也看不清了。   桃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她怔怔躺在床上,用尽全部力气不去想他,可没办法,一闭眼,就是楚离的模样。   飞翘的檐角闪闪发亮,细细的尘土在光束中跳舞,他在光和尘中慢慢走来,美好得就像一幅画。   她躲在门柱后偷偷地看他,他望过来,淡淡笑了一下。   一笑,便让她沉沦至今。   她以为他不爱上别人她就有机会,她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她以为自己的痴情总能换来他一份怜惜……   地面滚烫,太阳烤得她血液沸腾,却融化不了他眼中的冰雪。   青荇的到来,击碎了她的幻想。   走吗?要离开他吗?   桃夭的心一阵抽搐,疼得她不得不蜷缩成一团,眼泪顺着腮边流下,死死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   “公主,开开门。”阿吉妈妈焦急地拍打门板,“您别折磨自己,大不了我们回西卫去!”   回不去了,桃夭想,最疼爱她的父皇居然在背后狠狠刺了她一刀,西卫,没有她的位置了。   黑暗中,似乎有人在耳边轻声低语:“最爱你的人已经死了,世上没人会再爱你。”   “谁?”   “阿吉她们不是爱你,她们爱你的权势和地位带来的好处,如果你不是公主,她们根本不会理你!”   “不、不是……”   “你以为楚离娶你是因为爱你?错,大错特错!他只是在利用你,他早和你庶妹搅在一起了!”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你父皇的爱都是假的,他只把你当棋子,你庶妹恨不得抢走你的一切,恨吗?”   “我……恨!好恨!”   “离开他们,到我这里来,看,你母后在这里等你,来,快来……”   桃夭站起身来,目光呆滞,幽灵一般在黑暗中慢慢踱着,从小屉中拿出一把银剪,倒转剪尖对准自己的脖颈,狠狠刺了下去。   一件鸦青色甲胄蓦地出现在她身上,霎时散开一圈青色的光晕,牢牢将剪子挡在外缘。   桃夭瞬间惊醒,左手捏了个法诀,一道红光从指尖飞出,击中地上快速后退的黑影。   那黑影吱吱吱一阵怪叫,与此同时,“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踹开,楚离提剑跃入,银光一闪,便把那道黑影斩于剑下。   寂然道长紧随其后,口中兀自叽里咕噜念个不停。   此时那件甲胄已经消失了。   后面一股脑涌进来阿吉等人,商枝咧着嘴,上前就要抱着公主哭,却被阿吉妈妈用力扯了回来。   “走,别在这儿碍事。”阿吉哆嗦着嘴唇,竭力抑制住跑过去的冲动。   寂然道长施法完毕,嘿嘿一笑,率先离开。   屋里只剩下桃夭和楚离二人。   楚离把剑放在桌上,找出火绒点燃了烛台,举着在桃夭面前一照,淡淡说:“哭了?”   桃夭微微侧开脸,却是道:“吓的。”   楚离冷哼了声,“我看也是。”   “我以为你守在青荇身边。”   “本来是。”楚离没好气看了她一眼,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谁让你破了寂然的的阵法?”   桃夭愣愣地反问道:“什么阵法?”   楚离却又笑,眼中带着几分玩味,“你到底有多大的怨气,居然能引来南濮的鬼魅。”说着,一根根掰开她紧握银剪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长有薄薄的茧子,一看就是常年练剑的手。   “我不是怨,我是……”桃夭说不下去了,眼眸轻垂,一滴泪落在他冰凉的手上。   楚离冷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夫君并没有不在意你,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妻,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懂点事。”   他自称“我”,不是朕。 第4章 狼来了   桃夭早上起来时,雨已经停了,太阳升起来,窗下芭蕉叶绿幽幽的叶子上,露珠映着阳光,亮得像珍珠。   屋里不见楚离的身影,一袭薄被随意搭在凉塌上,一半悬在空中,悠悠地荡。   象牙席还有些温热,应是刚离开不久。   桃夭似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香,宛如雪后竹林的味道。   虽是夫妻,他们却很少有身体接触,离他最近的时候,也不过是成亲那天,他牵着红绸的那端在前,她握着红绸的这端在后。   一步之遥!   可现在,他们又近了半步。   手指尖一阵阵发热,那是他碰触过的地方。   楚离彻夜未眠,一直在她身边守着,桃夭慢慢躺在象牙席上,偷偷笑了起来。   或许,他对她不是没有感情,如果她再努力一点,他是不是就会多看她一眼?   夏风飒然,老树婆娑,阳光碎了一地。   阿吉妈妈立在门口,目光似悲似喜地望着她。   昨晚失魂落魄地回来,早上又神采焕发,公主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在皇上身上,给她一点点温情,就能令她灿烂不已。   公主这样爱皇上,就算要离开,恐怕也要经历一番剜心剔骨的痛才能彻底忘记他。   阿吉不忍破坏她的好心情,重新收拾好心情,进门时,脸上已是笑容满面,“今儿个一早喜鹊就在枝头叫个不停,老奴还想有什么好事呢,少的那个人就来了!”   桃夭以为说的是楚离,也笑着说:“他还是有心的……不过有点冷,不过没关系,我会暖化他。”   阿吉愣了一下,忙解释道:“是老奴没说清楚——小狼侍卫回来了。”   桃夭猛地支起上身,又惊又喜,又是自责,她满心满眼都是楚离,居然忘了小狼!   那是从小陪伴她长大,亲如姐弟的人,也是对她最忠诚的人。   窗外一阵喧哗,只听商枝在外叫道:“小狼你等等,这里不比西卫……等我去通禀啊你!”   桃夭心下一喜,快步走到廊下,只见照壁后绕出一个少年。   他十五六岁,身量中等,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瘦弱了些,头发胡乱扎了起来,皮肤糙糙的,眼睛极亮极亮,带着高原人特有的野性和纯真。   小狼一见她就笑,迫不及待跳过游廊的护栏,三步两步蹦到她面前,双臂一展就把桃夭搂在怀里,竟是抱着她原地转了起来。   桃夭咯咯地笑,不住拍着他:“放我下来!”   商枝看惯了这场面,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凤仪宫伺候的宫人们却是看了个目瞪口呆。   阿吉妈妈立时察觉到气氛的变化,面色微沉,喝道:“小狼,教你的规矩全忘了?”   小狼委屈巴巴地哼哼两声,就是不松手。   “他心智就跟着七八岁孩子一样,妈妈又不是不知道,干嘛训他?”商枝暗暗嘀咕一句。   阿吉瞪她一眼,无奈道:“屋里说话可好?外面这么多双眼睛……”   桃夭却指着上空道:“小狼,飞!”   宫人们的惊呼声中,小狼背起桃夭,纵身跃上屋脊,桃夭宽大的雪白袖子在空中飘荡,就像展翅欲飞的白鹤。   公主这是被拘束得太久了,阿吉悄悄抹了抹眼角,心底又是一声叹息。   凤仪宫的笑声飞到后面的飞絮阁,与前头不同,这里死气沉沉的,处处透着苦闷。   明晃晃的日影里,青荇小腹上捂着厚厚的被,脸上一点血色也没。   玉竹哭丧着脸道,“主子,闻总管说没有皇上的令他不敢擅专,今儿个咱们还得搬到空明轩去。这可怎么办,这碗绝子汤算是白喝了。”   “怎么会白喝?总归是留在宫里了。”她笑着,手指尖攥得发白,“再也不用回到西卫!”   从小她就活在桃夭的阴影下,所有人只看得见桃夭,看不见她,哪怕她再听话,秘术修习得再好,父皇挂在嘴边的永远都是桃夭。   她不惜弄坏嗓子,换来的却是父皇几件冷冰冰的赏赐,而桃夭,依旧是父皇的宝贝。   任何东西,只要桃夭看上了,就自然而然归为桃夭所有,却没有人问她想不想要。   包括这桩亲事!   “原本定的就是我,凭什么她哭一哭,闹一闹,就成了她?”青荇嘴唇几乎咬出血来,“父皇那个老糊涂,桃夭留在西卫一样可以嫁个好夫婿,我只能让康皇后当成笼络权贵的棋子,还不定指给哪个糟老头子!”   玉竹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向外望了望,“主子,您小点声,让人听见可怎么了得?”   “这是大夏不是西卫,怕什么?”青荇冷冷一笑,“皇上巴不得我站在大夏这一边!”   玉竹给她掖了掖被角,“可您体内的蛊虫……”   提起此事,青荇也是心烦,当初她主动吞下蛊虫发誓效忠,这才使得康皇后从中斡旋,说动卫帝把她一并嫁到大夏。   一月一次解药,方可抑制蛊虫苏醒,若是晚了片刻,蛊虫就会从脑子开始一点点啃食,不消半日,就把人吃得只剩一张人皮。   青荇浑身一哆嗦,苦笑着说:“反正一年半载的西卫和大夏也不会翻脸,我还有很多时间想法子解决。”   窗外渐渐变得嘈杂,原是宫人们动手准备给她挪地方了。   青荇眼中闪过一抹阴寒的光,却是转瞬即逝,唤来一个小内侍吩咐道:“你去紫宸宫禀报,就说我找出南濮鬼魅的破解之法了,请皇上去一趟凤仪宫。”   小内侍应声而去,玉竹不解道:“为何不请皇上来这里?”   “鬼魅在凤仪宫又不在我这里。”青荇浅笑道,“且让她先笑一会儿,后面有她哭的!走,咱们给皇后请安去。”   “奴婢给您预备轿子。”   “走着去才有诚意。”   青荇慢慢起身,略施粉黛后,反而病容更胜,换了一身月白色衣裙,想了想,又簪了一朵小小的白色堆纱宫花。   玉竹惊讶地睁大眼睛。   “走吧。”青荇冲着镜中的自己满意一笑,一路由玉竹半扶半抱,在宫女内宦们诧异的目光中,“挣扎”着来到凤仪宫门前。   没等多久便有人请她进去。   看来这位姐姐知道收敛脾气了,青荇扶了扶鬓边的白花,却是不急着进门。   青荇算算时间差不多,便咬破食指,在凤仪宫的宫门上画了一道符,声色俱厉喝令守门的内宦:“谁也不准擦掉这道血符,里面的人不准出来,没我的许可,外面的人也不能进去!” 第5章 取她心头血   皇后的妹妹要封了皇后的凤仪宫!   看门的老内宦不禁咋舌,换个人他准会骂回去,可这位他不敢,青荇公主会秘术能驱鬼,是皇上身边的能人,万一凤仪宫真有不干净的东西呢?   但他更不敢封门,待青荇身影从门洞一消失,他立刻使人给闻总管通风报信去了。   神仙打架,小鬼也不想遭殃啊。   一层层灰白的薄云铺上来,太阳逐渐变得毫无光彩,青荇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变得模糊,渐渐看不到了。   她扶着玉竹的胳膊慢悠悠迈进内殿门槛,待看清殿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个花厅比她住的飞絮阁还要大,北墙是一大张紫檀木宝座,下首东西两向一溜摆着八张带茶几的靠背椅,四周陈设的宝瓶、玉如意、奇花异草等物也就罢了,只看那地面,却是墨色的大理石铺就而成。   更难得的是上面还镶嵌了无数水晶云石,可以想象,夜晚走在上面,宛如漫步于星海银河之中。   与之相比,她那青石砖地面的屋子活像光秃秃的笼子!   青荇压下满腹的嫉妒,抚膝一蹲,不等桃夭叫起就迅速起身,自顾自寻了个位子坐下,“听说姐姐昨晚受了惊吓,姐姐别怕,妹妹摆个阵法……”   商枝护主心切,抢先喝道:“也不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放肆?封宫?拿了皇上的圣旨再来说话!”   青荇意味莫辨地笑了下,那笑容看得商枝心里一阵发毛,气势莫名就弱了下来。   “你是不是想说我身边某个人是鬼魅?还是想趁机监视我?”桃夭端端正正坐在宝座上,凤袍的金绣在黯淡的光线中熠熠生辉。   “姐姐说笑了,妹妹受皇上重托,加强皇宫各处戒备而已。”   “你在我宫门上画道束缚咒想困住谁?别以为皇上会信你的鬼话!”   青荇没想到她竟然知道那道符咒的意思,心头猛地一沉,嘴上却不甘示弱:“姐姐今儿个底气这样足,打量着皇上会为你撑腰?皇上是在这里留了一夜,可他根本不是为了你!”   桃夭冷笑道:“你是特意过来讨打的么?”   青荇的语调突然变得犀利,“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皇宫周围有严密的阵法,南濮鬼魅从外根本攻不进来,结果昨晚突然出现在你这里,你自己想想看,皇上能不起疑心?能不彻夜看着你?”   青荇深知桃夭最痛处,说的话就像锋利无比的刀子,又准又狠地刺进她的命门。   桃夭肩膀微微颤抖,冷着脸吐出一个字:“滚!”   青荇站着不动,“这里不是西卫,不会有人毫无原则地宠着你,我比你更有用,皇上只会偏心我。”   “放肆!”商枝忍不下去了,指着她头上的白花喝道:“穿素衣带白花,恶心谁呢?你这是大不敬!”   回应她的是青荇充满挑衅的笑。   桃夭忍无可忍,“小狼,把她扔出去!”   一阵劲风袭来,青荇惊得从椅中一跃而起,手中法诀还未成型,便觉领口一紧,已是被小狼徒手拎了起来。   青荇大骇,“放开我!”   小狼随手一扔,“砰”一声,青荇直接撞碎花厅的窗子飞了出去。   却没有重物落地的动静,连惊呼声都戛然而止,隐约能听到女人轻微的抽泣声。   一阵不详蓦地涌上来,桃夭疾步走到廊下。   檐下铁马被风吹得丁当作响,宫人们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楚离立在当中,怀里是青荇。   桃夭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又变得惨白。   楚离冷清的眸子望着她,问道:“怎么回事?”   青荇抢先答道:“都是我不好,只顾哀思战场上牺牲的将士,不想犯了姐姐的忌讳。”说罢,她抚了抚头上的白花,想哭又拼命忍着的样子。   楚离眉棱骨跳了跳,没由来一股邪火,若不是听说有了破解南濮鬼魅之法,他根本不会来。大战在即,他手头上的事千头万绪,忙得连囫囵觉都睡不了,哪有精力再去管她们的官司!   他放下青荇,背着手道:“宫中有宫中的规矩,除非国丧,否则不准戴孝,你此举的确不妥。”   青荇愕然,半晌都说不出话。   桃夭没想到楚离会这样说,一瞬间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脸上笑容一点点放大,甜甜的样子。   随即雀跃着奔向他:“你来,我有东西给你。”   “先忙正事。”楚离表情仍是淡淡的,叫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几人走到花厅各自落座,楚离首先发问:“青荇,你的破解之法是什么?”   青荇脑子还在发懵,停了片刻才答道:“驱使鬼魅的妖术无非是利用怨气控制它们,普通的法子是直接将它们打个魂飞魄散,但这样太消耗法力,一旦南濮把鬼魅大规模投入战场,我们根本抵挡不住。”   她说得很慢,足以让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楚离显见深知这一点,眉头蹙得更紧了。   “你别卖关子,急死老道啦!”寂然道长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眼睛直勾勾盯着青荇,“快说快说!”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青荇分外满意,哑着嗓音道:“南濮能用鬼魅,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只要有极强的怨气愿为我所用,我有办法让那些鬼魅乖乖听话。”   寂然道长连连摇头,“去哪儿找极强的……”他愣了下,目光不由自主飘向桃夭——伤心难过到冲破他阵法的皇后!   桃夭的脸冷得像块铁。   整个花厅死一样的沉寂,楚离的声音显得空荡荡的:“如何使用?”   桃夭的心一哆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法子她也知道,取心头血,画血符,一符可号令百鬼。   那边的青荇已经说了出来。   “不行!”商枝不顾尊卑地大叫,圆胖脸满面怒气,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凭什么?凭什么?你怎么不用你的血!”   青荇不无遗憾地叹道:“若我有姐姐那样的哀怨,别说心头血,就是把心剜出来,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扑通一声,商枝的膝盖狠狠砸在大理石地面上,“皇上,不能啊,不能啊,公主那么爱您,不能啊!”   “说的也是,姐姐大概是世上最爱皇上的人了……”青荇幽幽说道。   楚离沉默了。   阿吉妈妈站在花架旁,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   一直懵懵懂懂的小狼似乎也察觉到气氛不对,闪身挡在桃夭前面,警惕地看着神色各异的人们。   桃夭深深叹了口气,看向楚离的眼中仿佛流淌着永远也不会消失的眷恋,她轻轻说:“那不是哀怨,是我对你的……”   她终究是有些羞涩的,不好意思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出来。   “不过只要信念够坚定,也一样能用。”桃夭站起身,“走吧,我们去内室。”   “公主——!”商枝捂着嘴大哭起来,“好疼的呀!”   桃夭眼中是泪水,可眼睛在笑,嘴角也在笑,她拉着楚离的手,这是他们第一次手牵着手。   关上门,这里只剩下她和他。   楚离手心里多了一只水滴形的红宝石耳坠,就好像一滴泪。   “你能不能……能不能戴在左耳?”桃夭问他。   楚离说:“我没有打耳洞。”   “能打一个吗?”   “有什么讲究?”   桃夭半垂着头,露出半截天鹅般优雅的脖颈,楚离便看着粉红慢慢晕染了那片雪白。   “在西卫,恋人一人一只,女孩子戴右耳,男孩子戴左耳,就永远不会分离。”   楚离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将耳坠郑重放入怀中,“我收下了。”   天边乌云峥嵘深冥,白天像黄昏一样暗,楚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花厅,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玉瓶。   他的脸隐在晦暗的光线里,将玉瓶轻轻抛向青荇,“拿去。 第6章 楚离向她伸出了手:“过来……   屋里没有燃灯,静悄悄的,只有桃夭和阿吉。   桃夭闭目仰在大迎枕上,脸色白得几近透明,心口处悬空飘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珠子,红色光晕层层叠叠绽放开来,仿佛暗夜中一朵无声燃烧的红莲。   渐渐的,她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珠子敛去光华,最后亮了一下,便消失在黑暗中。   阿吉忙燃起烛台,烛光下,桃夭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可精神看着还不错,此时还不忘笑着安慰她:“不疼,真的不疼。我有琉璃珠,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阿吉闻言猛地抬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慌慌张张四处望了一下,“公主,千万不能叫皇上知道您有这件法器,若他心再狠些,再问您要血怎么办?”   桃夭摇头说:“不会,他说只这一次。”   阿吉妈妈松了口气,抹掉眼泪,继续絮絮叨叨劝道:“那也不能告诉他!琉璃珠能医百病祛百毒,啊谁不想要?您生来病弱全靠琉璃珠养着,离身半日都受不了,听话,哪怕您再喜欢皇上,也不能拿自己身子骨不当回事。”   桃夭听出她另一层意思,忙替楚离说话:“他还让我一起去点将台誓师,我可是第一位登上点将台的皇后!你看,他对我还是很好的。”   阿吉只是看着她叹气。   暗夜中,只听见窗外微啸的夜风掠顶而过,细雨打在窗棂上,沙沙的响。   接下来几日楚离一直没来凤仪宫,但各种名贵药材过倒是流水似地源源不断送过来,好歹让阿吉妈妈消去了些许怒气。   月底的时候,他终于来了,见了桃夭似乎有点惊讶。   同行的还有寂然道长,这位一向呱噪,当即就说:“脸色红润气息平和,全无羸弱之态,皇后,你恢复得也太快了吧!”   桃夭故意说:“上次取的血够不够用?”   “足够了!”寂然道长快人快语,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混着朱砂用,一张符只需一滴血。一开始青荇公主担忧血量不够,还想再取,皇上没同意,让贫道捉七八只鬼试试。”   桃夭一阵窃喜,他维护自己,会不会已经动心了?   啪!这边寂然道长一拍大腿,兴奋得眉毛都在颤动,“根本都不用施法,拿血符在它们眼前一晃,嘿!甭提多听话了,简直是指哪儿打哪儿!”   桃夭一边听着,一边嗯嗯的应声,眼睛始终粘在楚离身上。   楚离慢慢踱到窗边站定,望着窗外暗沉沉的天只是出神,无形中将她的目光隔绝在身后。   桃夭失望地收回了目光,这边寂然道长滔滔不绝发表一通感慨后,一擦嘴角唾沫星子,问出心中所疑:“皇后当真没修习过秘术?”   桃夭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反应了一瞬才答道:“没有。”   寂然道长眨巴眨巴眼,忽而噗嗤笑道:“贫道活了快一百岁,头回遇见不会法术,效用还如此强的,只能说你对皇上的爱……”   楚离咳嗽一声,及时打断了寂然的话,走过来道:“今日就是来看看你,歇着吧,后日随朕去点将台。”   “这就走?待了还不到一刻钟……”桃夭低着头,悄悄攥住他一片衣角。   楚离缓慢又坚决地抽回衣角,“朕很忙。”   带着凉意的玄色暗花丝袍一点点从手心溜走,桃夭越用力,溜走得越快。   最终手里什么也不剩了。   脚步声渐远,少顷又转了回来,轻轻一声叹息自头顶传来,他说:“听话,等朕来找你。”   桃夭沉默着点点头,她害怕自己一张口,眼泪就会流下来。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绵密的细雨哀婉地纷飞着,夹杂着碎屑般的落花。   今年的夏天,似乎总在下雨。   很快到了誓师的日子,帝后共乘龙辇,寂然道长小狼左右随行,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出了宫门。   桃夭本以为有机会与楚离多说两句话,结果这人一路上全在批阅奏章,竟是连眼角的余光都不舍得给她。   桃夭无趣,索性坐在案前捧着脸看他。   他好像特别喜欢玄色,今天这件礼服也是玄色的,衣服四周镶了银色龙纹,只在腰间系了一枚玉佩,此外再无饰物,显得典雅古朴。   车内光线不甚明亮,他细腻如甜白釉的肌肤笼上一层暖色的黄晕,身上那种拒人千里的冷冽仿佛消失了。   桃夭忍不住往他那里凑了凑。   “看够了吗?”楚离声调冷淡,视线仍未从奏折上移开。   桃夭脸一红,笑嘻嘻答道:“没有!”   楚离冷哼一声,终于大发慈悲抬头瞪了她一眼。   眼里没有不悦。   桃夭脸上的笑容更大了,离得更近了些,“仔细一看,忽然发现你和小狼有点像。”   楚离放下手里的奏章,“哪里像?”   “小狼的五官有点你的痕迹,再长几年,皮肤再白点,或许会更像!”   “他身手不错,是你父皇特地给你安排的侍卫吗?”   “不是。”他难得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桃夭顿时来了精神,“小狼是我从狼窝子里捡来的,当时只有这么高。”   桃夭用手比划了一下,“他是被狼养大的孩子,不会说话,心智也只停留在小孩子的阶段,不过人很忠诚,性格也好。”   楚离眉头暗挑:“你很喜欢他?”   “喜欢!”桃夭毫不犹豫地答道,很快又说,“不是喜欢你的那种喜欢。”   楚离哑然,那种淡淡的烦乱感又漫上来了,很不舒服。于是他低下头重新开始批阅奏章,但这本奏章,直到了点将台他也没有看完。   点将台位于城郊西北十里,依山而建,傍水而起,台高五丈有余,台下是足可容纳万人之中的校场,山嶂叠翠,江水磅礴,本应是巍峨壮丽的景象。   偏偏天公不作美,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一层层乌云压在头顶,没有风,也没有太阳。   暗绿深红的苔藓布满青灰色的城砖,高台活像一座没有生气的墓碑,直直矗立在苍穹下,几只乌鸦在垛子上来回盘旋,给人一种诡异的压抑感。   还没走进校场,桃夭就觉得不对,拉了拉楚离的衣袖,小声提醒:“阴气太重,别进去。”   楚离也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却说:“将士们等了许久,出征在即,不能打退堂鼓。”   便见四五个将士从门口迎出来,其中竟然有一身戎装的青荇!   桃夭脑子嗡的一声,脚步滞涩,停在了原地。   楚离仍不紧不慢向前走着,逐渐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桃夭望着他的背影,张口想叫他等等自己,但喉咙突然哽住了……   此时楚离却转过身来,表情淡淡的,向她伸出了手:“过来。” 第7章 谁的法术?   楚离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衣带袍角飘起很高,   起风了,长风绕过他身旁,将他的气息带到她的身边,闭上眼,就好像他在拥抱她。   却是转瞬即逝,未作停留。   桃夭将手指搭在那个总也暖不起来的掌心之中,与他一道登上了点将台。   大操演场四千士兵分作四个方阵,佩刀持枪钉子似的站着,东南西北高墙上的旌旗在风中烈烈作响,除此之外阖无人声,气氛肃杀得紧张。   一个黑红国字脸的将士将手中令旗一挥,场外九门大炮轰然齐响,撼得大地簌簌颤抖。   桃夭未曾见过这种阵势,被炮声震得一颤,不由握紧了楚离的手。   楚离安抚似地回握了一下,随即迅速松开。   炮声过后,那将士正步走上前来,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高呼道:“请皇上检阅!”   楚离点点头,说了声:“开始吧。”   那将士答应一声,起身后却不下令,反而对青荇单手平胸行了一礼,神色恭敬:“请公主指挥。”   青荇不谦不让,傲然接过令旗,走到台前大喝一声:“操演开始,皇上万岁!大夏万岁!”   “皇上万岁!大夏万岁!”铁甲将士们紧跟着炸雷般高呼,随青荇手中令旗的信号,队形不断变换,不时发出“杀”的呼喝声。   周围群山也响应似的发出“杀、杀”的回声。   天色越来越暗,浓重的乌云翻滚着,伴着如烟如霾的黑雾,无声无息地压在群山之巅。   桃夭莫名觉得一阵心悸,不由自主往楚离身边靠了靠。   台前的青荇却是铁铸一般昂然而立。   红脸将士鼻子轻轻哼了一声,看向青荇的目光充满了崇拜和敬意,待下头呼声暂歇,与楚离请示道:“皇上,卑职斗胆提议,不如公布血符的事,一来可提升士气,二来可威慑敌军。”   楚离略一颔首表示应允。   那将士大踏步走到台前,中气十足喊道:“天佑大夏,青荇公主炼成血符,南濮妖术不堪一击,咱们再也不用怕那些鬼魅啦!”   场下又是一阵高呼:“青荇公主!青荇公主!”   被无数道景仰的目光注视着,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声中,青荇兴奋得满脸通红,她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激动,朗声道:“一切皆是仰赖天恩,青荇才能有所成就。将士们,灭掉南濮指日可待,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将士沸腾了。   楚离慢慢踱步上前,“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朕之瑰宝,没有你们一刀一枪在战场拼杀,朕和大夏臣民怎能共享太平之福?众位将士之功,无异于日月昭昭……”   他说了什么,桃夭没有注意听,只看到青荇并排站在他身边,好像她才是他的皇后。   桃夭想站过去,想挥退青荇,想以此警示所有人自己才是他的皇后,可又觉得没意思,青荇和这些人一起上过战场,从那个红脸将士对她的态度就能看出,青荇在军中一定备受尊敬。   自己显摆个什么存在感,没的自讨没趣罢了!   却听楚离道:“……是以此次血符得以制成,皇后居功甚伟。”   桃夭一怔,不明白为何提到了自己。   楚离回头淡淡瞥了她一眼,将手背到身后,勾了勾手指。   分明在说:到朕的身边!   方才的郁闷全都没了,好像乍然出了闷笼,从里到外都是轻松敞亮,桃夭不禁有几分飘飘然了。   刚提起脚尖,忽然一阵风扑,硬生生把她给吹了回来。   风力强劲,卷着砂石打得屋瓦噼里啪啦山响,饶是场下肃然规整的将士们也有些骚动。   吼——!   桀骜狂暴的风撕扯着苍穹,不时传来吓人的爆裂声,黑压压的云层翻滚着,搅动着,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扭曲的骷髅头。   楚离脸色一沉,喝令道:“寂然!”   “在在在!”寂然道长忙掐指算天象,然他刚捏好法诀,头上噼里啪啦又是一通乱砸,全是龙眼大小的黑石子,砸得他是嗷嗷直叫,抱头乱窜。   吼——!   骷髅头慢慢张大嘴,那张嘴几乎占了大半个脸,风卷着石,石伴着风,嘶吼着从那张巨口中疯狂袭来。   地上的黑石子突然动了一下,咔咔几声响,生出头脚须尾,蠕动着,逢人便咬。   “不好!南濮来袭!”寂然大吼一声,“布阵,迎敌!”   “护驾!”青荇尖叫着,右手接连捏了好几个法诀,白色光晕霎时笼罩住她和楚离。   桃夭身子一轻,已被小狼拦腰抱起,蹭蹭几下跳出场外。   校场已是大乱,大夏将士虽然勇猛,但面对成千上万只虫子还真是束手无策,一时间只见场内一片刀光剑影,却是效果甚微,惨叫声此起彼伏,偌大演练场血迹斑斑,简直是溃不成军。   更可怕的是被虫子咬过的士兵,双目猩红,口中发出可怖的吼声,抱着昔日同泽发疯似地啃咬。   黑云蔽空,残肢断臂,白骨混着污血,鬼哭狼嚎,宛若修罗地狱。   寂然一面护着点将台,一面清除校场魔虫,还要防着哪个兵勇突然给他来一口,颇有些捉襟见肘,扭脸看见青荇,苦笑道:“我的姑奶奶,点将台有我护着,您就别多此一举喽,赶紧想办法破解南濮妖术!”   青荇脸一白,不忿道:“保护皇上怎是多此一举?”   楚离早已提剑跃出光晕外,“救我大夏将士要紧!”   其实青荇也没见过此等阵势,没把握能把虫子祛除干净,本想请他和自己先行离开,随后一把火连人带虫烧了这里便是。   如此一来她也说不出口了,只能硬着头皮冲进场内。   一朵小小的白莲花在她掌心盛开,青荇催动法力,数道白光箭一般飞出,纷纷落在中邪的将士身上。   出乎她的意料,那些人非但没有倒下,她的举动反而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一个个张开血盆大口朝她冲了过来。   青荇连连做法,白莲光芒大盛,但没用,那些人只是动作慢了些。   光晕外的虫子越积越多,白莲颤抖着,哀鸣着,光晕也出现了裂缝,眼看就要抵挡不住。   青荇吓坏了,想也没想就从怀里掏出一大把血符,呼啦啦撒了一片。   血符飘散空中,一时止住了那些人的脚步,满地的虫子进不来,转头就去袭击别的将士。   “哎呦,那是驱鬼的,不是杀虫子的!”寂然心疼得直跳脚,“用一张少一张啊,法不对术,简直暴殄天珍!”   楚离眉棱骨跳跳,挥剑将那个红脸将士身上的虫子削掉,一把把他拽到安全处,沉声道:“不能浪费兵力,鸣金,撤退!”   张威欲哭无泪:“可那么多兄弟……皇上,不然再等等,也许青荇公主能想出法子来呢?”   看着场内一片惨景,楚离目中划过一丝不忍,不由把视线投向正奋力做法的青荇。   青荇心里已是叫苦连连,也不知这些虫子是什么来头,她的秘术竟没有任何作用,此时全靠血符撑着,若血符一旦用光,她自己还不知怎么脱身!   “诶?”寂然惊呼一声,“下雨了?这是什么雨?”   天低云暗,雾一般的细雨在风中轻轻洒落,雨丝闪着微红的光,好像无数小火星划破黝黑的天际,悄无声息地落在人们的脸上、身上。   风声渐歇,场内的喧嚣也逐渐消散了,疯魔的人好像恢复了清醒,虫子也变得一动不动。   楚离仰望着天,那张骷髅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第8章 疑心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抬头望望天,再左右瞧瞧,一个个皆是惊魂未定又不明所以的样子。   只听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鸣,西面天空飞来一群云雀,黑压压地几乎掩去半边天,从场内呼啸而过,地上的虫子就去了大半。   叽叽喳喳又是一群,这一趟过去,虫子基本就去了个干净!   寂然道长捋着不剩几根的胡须,纳闷道:“咋回事?何方神仙显灵了?”   “公主威武!”张威突然大吼一声,以无比崇拜的目光仰望着青荇,激动得热泪盈眶。   “威武!威武!”一呼百应,将士们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欢呼着,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他们都相信是青荇的功劳,毕竟在场就两个会法术的,既然不是寂然道长,那肯定就是青荇公主,而且之前边境一战,也是她施法破了南濮的妖术。   青荇眼中满是迷茫,她当然知道不是她,但还能有谁化解这场危机?   或许是血符起了作用吧,如是想着,她笑着挥了挥手,坦然接受了众人的感激。   欢呼声传到场外,大片大片森绿乌沉的松柏发出低沉的涛声,活像一大群人在拍手狂笑。   红莲敛起花瓣,星星点点的红色萤光逐渐在掌中消失,桃夭轻轻吁出一口气,说:“他们在高兴什么?死了那么多人。”   小狼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大块卤肉用力嚼着,腮帮子鼓鼓的。   “我们过去吧。”桃夭看向楚离的方向。   欢呼声中,场内谁也没有注意,一只秃鹫悄悄停在点将台二层楼阁的翼角上,冷冷注视着下面欢腾的人群,似乎在寻找某个猎物。   “救治伤员,清理校场!”楚离下了道简短的指令,四处一打量,“皇后呢?”   张威嘴角向下一撇,虽极力掩饰,还是没藏好眼里的轻蔑,“还没开打就和狼侍卫逃……躲起来了。”   “废话,不躲起来擎等着挨咬?等你救驾早没命了!”寂然道长翻了个白眼,“我说你这个大将军布防怎么做的?出了这么大的漏洞,不说引咎自刎吧,还暗搓搓指责别人!”   张威当即闹了个大红脸,吭哧吭哧半天说不出话,连脸上落的唾沫星子也不敢擦。   “国师这话不对,张将军又不会法术,缘何能察觉到南濮的妖术?”青荇插嘴道,“若说谁有过错,也是你我二人的纰漏。”   寂然道长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青荇的话表面得体,但在场的都明白,她不参与京城的布防,有错也只是他一人的错。   寂然很憋屈,可没法分辩,谁让自己技不如南濮。   “现场清理干净了没?一个个都站在这里,不用做事了?”楚离的语调平静,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此刻的心情不大好。   青荇不像其他人那样默不作声地退下,反而上前一步,笑吟吟道:“皇上放心,我已经四处查看过了,没有……”   说话间,上空突然响起桀桀的怪叫声,只见一只秃鹫从翼角飞檐俯冲而下,几乎是瞬息之间,所到之处一片鬼哭狼嚎,利爪巨喙下全是碎肉断肠。   不待人们反击,它快速扑向一抹红色的身影。   “皇后!”楚离一惊,手中长剑立刻飞了出去,狠狠击在那畜生的铁羽之上。   秃鹫却只是歪斜了一下,拍拍翅膀,攻势不减。   楚离大喝道:“寂然!”   “是是是。”寂然拂尘一甩,不见半点星芒,一张脸愁成了苦瓜,“皇上,贫道的灵力用没了……”   这边桃夭已意识到危险,可刚刚那场浩大的法术几乎耗费了她所有灵力,手指空捏法诀,却是连红莲火都唤不出来。   小狼奋力冲上前,他的身手之强有目共睹,然而在那畜生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立刻就被抓住肩膀扔了出去。   “姐姐——”青荇在后面语调悲痛地哭喊道,“我定要为你报仇!”   泛着寒光的铁爪伸向桃夭的那一刻,秃鹫突然收回了爪子。   人们的惊叫声戛然而止。   秃鹫轻轻落在桃夭面前,歪着头盯着她,目光透着迷惑。   距离很近,近得可以闻到它口中的腥臭味,桃夭禁不住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一人一鹰僵持了几息功夫,秃鹫像是臣服似的低下头,慢慢后退,唿地飞起,桀桀叫着消失在暗沉沉的天际中。   这诡异的一幕惊呆了场内所有的将士,他们骇然张大了嘴,看桃夭的神情就像见了鬼。   “咋回事?”寂然道长的声音全然是不可置信,“那秃头鸟怎么跑了?青荇,是你干的?”   青荇连连摇头,“若我能压制它,定然第一时间就出手了,绝不会让姐姐陷入危险境地。”   她顿了顿又奇道:“奇怪,那秃鹫竟不像是袭击姐姐去的,瞧那架势有点像……”   “像认主!”张威恍然大悟,瞧着桃夭的目光越发不善起来。   在他的示意下,亲兵侍卫悄悄拥在楚离身边,桃夭和他们中间便空出一大片空地来,这边是她和小狼,那边青荇紧紧靠在楚离身旁。   泾渭分明!   饶是桃夭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了,“有话不妨明说,青荇,你干脆直接说我是南濮奸细!”   青荇睫毛一眨,眼泪倏然而落,欲言又止的样子。   张威大声说道:“大伙儿又不是瞎子,刚才那秃鹫见人就撕,唯独见了皇后娘娘,又是点头又是鞠躬的,呼啦啦还飞走了,我们不起疑心才不正常!且魔虫刚出现,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呢,皇后就跑得远远的,就好像早早预料到了!”   桃夭气得脸色铁青,冷笑道:“小狼动作快也成罪过了?真是岂有此理!皇上就在这儿,我会害他?”   寂然道长随声附和道:“不会的,别的不说,就凭皇后对皇上的感情,说她要害皇上,还不如说太阳打西边出来更可信。”   桃夭眼圈发红,看向一直沉默的楚离:“你说句话呀。”   楚离仍是老样子,笑容淡淡的,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恼火,眼神如冰,“为何秃鹫见你就停止进攻?” 第9章 龙鳞甲   听到楚离的话,桃夭像被打了一记闷棍,半天活不过来。   一句温存的话都没有,也不问问她是否受伤了,是否吓到了,开口就是质问,就是怀疑!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的妻,难道只是说说而已?   来时路上还对她有说有笑,方才还叫她站到他身边给她做面子,怎的一转眼,他又成了这幅冷冰冰的模样?   她一瞬不瞬看着他,试图从他沉静的眼中找出点别的东西,可她很快失望了。   他漆黑的瞳仁不带一丝温度,沉默着,等待着她的回答。   口中一阵酸涩,桃夭稳了稳心神,勉力解释:“我也不知道,小狼都被抓伤了,我如果是秃鹫主人,怎会让它伤了小狼?”   “苦肉计……”张威嘀咕一句。   “你有完没完?”桃夭恼了,“非要把我往坏人堆里推,我是大夏皇后,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张威小声道:“谁不知道你对皇上求而不得,大夏国破,你就可以独占皇上……”   “闭嘴!”桃夭简直要气笑了,“那我何苦献出自己的血画血符?直接让南濮鬼魅把你们给杀了得了!”   青荇眼神闪了闪,柔声道:“张将军不要多疑,姐姐与我一同长大,自然不会是南濮奸细。姐姐体质与我们不一样,在皇宫重重阵法之下都能引来鬼魅,校场防控不比皇宫,或许是姐姐无意中招致来南濮妖魔。”   说来说去还是桃夭惹的祸!   可她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这下连一直维护桃夭的寂然道长也不好多说,挠挠头道:“误会吧。”   可这顶帽子太大了,能招致鬼魅妖怪的,自然是不祥之人。   众人离桃夭又远了些。   桃夭一让再让,终于被激怒了,脸色骤变,指着青荇的鼻子喝道:“污蔑我很得意?一会儿说我是奸细,一会儿说我是妖孽,你到底安得什么心?”   青荇忙低下头,神色恭敬又不失风骨,“妹妹只想快点找出魔虫弱点,彻底铲除隐患,不敢藏有私心。”   张威迭声附和道:“就是,青荇公主能有什么坏心眼?公主可是大夏的……我们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她,我们早被魔虫咬死了!”   桃夭只想尽快摆脱嫌疑,更恼火青荇凭空压她一头,不由脱口而出:“魔虫是我灭掉的,怎的成了她的功劳?”   一语甫落,已是四下哗然。   楚离目光里满是惊讶,一时没有言语,只默默审视着她。   乍然被戳破冒领功劳,青荇眼中现出不可抑制的慌乱,可她很快反应过来,以袖掩面偷偷觑着众人的脸色,只是哭泣,不肯回应。   倒是寂然忍不住问:“皇后,你不是不会法术么?”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听她怎么回答。   桃夭脑子“嗡”的一响,暗道不好,呆滞地嚅动了下嘴唇,却不知如何作答。   这幅样子落在别人眼中,就成了心虚的表现!   张威率先忍不住了。   他早有耳闻,皇后之位本是青荇公主的,却让蛮横的姐姐生生抢了去,如今妹妹在战场上拼命,姐姐却在后宫享乐,善妒不允许妹妹接近皇上不说,这还抢上妹妹的功劳来了!   岂有此理,简直是恶妇、妒妇、毒妇!怎堪为大夏的一国之母?   再看青荇公主,被欺负得只能无声哭泣,一个字都不敢争辩。   张威顿时豪气冲天,大声说道:“皇后有怒气只管冲着卑职来,怀疑你是奸细是妖孽的是卑职,犯不着把火撒在无辜人头上!”   他向旁边人群振臂一呼:“刚才是谁救了大家伙儿?”   “青荇公主!”   “有人要抢她的功劳,我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军士们最恨的就是抢功,因此这声喊得格外愤慨。   有这么多人替自己撑腰,青荇大喜过望,差点笑出声来,赶紧把嘴角往下拉拉,那是泪光点点,微笑连连,好似一朵雨后的白莲。   她刚要说两句“姐姐为尊,想要什么尽管拿去,妹妹绝不敢有所怨言”之类火上浇油的话,但一眼瞧见楚离冰冷如山的脸色,立刻吞了回去,低眉顺眼立在一旁。   许是察觉到皇上心情不畅,一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只有风一下下撞击着檐铃,伴着尚未散去的阴云,还有场边伤者痛苦的□□声,莫名使人一阵心悸。   楚离冷冷瞥了眼张威,沉声道:“朕的皇后怎么可能是南濮奸细?”   张威猛地意识到说错了话,顿时脸涨成了猪肝色,吭哧吭哧闷声道:“卑职失言。”   “下去领四十军棍。”   “是。”   桃夭以为他站在自己这边,绷得紧紧的心一松,脸上也有了笑意。   楚离看过来:“你会法术?”   “会一点……”桃夭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秃鹫为何见你不攻?”   “我真不知道,或许,或许……”   面对他越来越冷的眼神,桃夭心慌得厉害,生怕他认为自己是妖孽,正不知如何是好,忽一道光亮从脑海中划过,“龙鳞甲!定是龙鳞甲庇护了我!”   楚离一怔,“那是什么?”   “龙鳞甲?!”寂然道长惊得声调都高了八度,“传闻中来无影去无踪,会自动寻主人的上古神物!”   桃夭轻轻点了点头。   寂然道长脸上的激动难以形容,“龙鳞甲,每片鳞甲都是真正的龙鳞,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更能随主人的形体随意变换大小!上次现身人间还是蛮荒时期,老道只当是传说,没想到真有,皇后,让老道开开眼吧。”   他热切的眼神让桃夭有几分难以招架,喃喃道:“我唤不出龙鳞甲,只有遇到危险的时候,它才会出现。”   人群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气声,夹杂一两声不屑的讥笑。   张威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净扯没用的,到关键时刻就怂包。只凭几句花言巧语就想蒙混过关,也忒小看我们大夏人。”   能说的都说了,旁人怎么想桃夭不在乎,她只看着楚离,沮丧中带着期盼。   楚离慢慢走上前,“你说……只有危险的时候……”   一直站在桃夭身后的小狼猝然跳起,然他到底带着伤,快不过楚离手中的短剑。   铿!   桃夭笼罩在一圈鸦青色的光晕中,她身上凭空出现一件甲胄,鳞甲闪着冷凝的寒芒,粼粼闪烁着,微微飘动着,恍惚冷冰冰的甲胄也有了生命。   楚离额上青筋微微隆起,短剑在光环边缘不住颤动,发出“咔咔”的声响。   砰!小狼狠狠地将他撞开。   短剑飞出去的时候,龙鳞甲也随之消失了。   周围静得可怕,只有寂然道长激动得满面泪流,大呼小叫:“满足了满足了,能亲眼见到上古神物,老道就算此刻死了也没遗憾!而且这件还是生鳞不是死鳞!你们知道什么叫生鳞吗?就是龙活着的时候把鳞片剥下来,嘶——”   他浑身一激灵,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痛感感慨道:“就跟活剥人皮差不多,想想头皮就发麻!不过效用是普通龙鳞甲的十倍不止,这可是神物中的圣品,就是仙人也不见得有呐!诶,你们怎么一个个都不说话?”   寂然道长打量一圈,看到桃夭的脸色,也不说话了。   那表情,让他觉得再多说一个字都是残忍。   “你……可信了?”桃夭嘴角难看地扯了一下,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   楚离揉着发麻的右手,低低“嗯”了声,停了停又道:“寂然,护送皇后回宫。”   “不必了!”桃夭转身就走,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一道明闪划破暗空,紧接着是一道撼天动地的炸雷,仿佛承载不住这巨大压力,层层叠叠乌云痛苦地翻滚着,大雨已是倾盆而至。   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桃夭哭着,一个人走在回城的路上。   龙鳞甲只在她生死攸关时刻出现。   刚才,楚离是真的动了杀意!   他的爱就像一缕暗香,风一吹,就散了,亦或许,他不爱她。   桃夭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只觉得好累。   小狼远远地缀在后面,艰难地行走着,伤口的血被雨水冲掉,又冒了出来。   桃夭一直哭,雨一直下个不停,庭院的花落了一地。   直到第二日清晨,雨势方有渐弱的迹象。   “公主,皇上既然无心,你何必苦苦捱着?”阿吉妈妈眼睛红红的,嗓音嘶哑,“不如咱们离开这里,天下那么大,还能没您的容身之处?”   桃夭呆呆看着窗外,好半晌才说:“小狼呢?”   “嗯……商枝正给他换药。”阿吉妈妈叹道,“从没见过他受那么重的伤,从肩膀到前胸都被抓烂了,那伤口看着都瘆人。”   “我去看看他。”桃夭用力揉了揉脸,起身往外走。   阿吉妈妈马上猜到她的心思,急忙拦住她:“都是皮肉伤,小狼皮实,养个十天半月就能好差不多,您可别打琉璃珠的主意!”   “伤的是小狼,我怎能不管?”桃夭惨然笑了下,“我身边就剩你们几个了,不能……以后谁也不能有闪失。” 第10章 他眼中又恢复了往常那种……   雨点打在紫宸宫的门窗上,沙沙的,听起来就像小虫子在啃噬绿叶的声音。   楚离坐在书案前,眼睛盯着奏折,眼神却显然不在这里。   这本奏折在手里拿足足半个时辰,上面讲的什么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自打昨日回宫,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那双破碎的眼神总是不经意间出现,打断了他所有的思路。   有不确定的危险一定要排除!他不后悔挥剑,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可不知为何心头总有一股排挤不出来的郁闷。   他本能地排斥这种感觉,放下奏折去取杯子,不妨手指竟插到了热茶里,烫得他手一缩,杯子“啪”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伺候的宫婢吓得跪了一地,楚离看见她们战战兢兢的样子,愈加烦躁,起身慢慢踱到廊下,望着雾一样的细雨只是发呆。   一阵呢喃燕语,他下意识向游廊尽头望去,拐角处红衣罗裙一闪,他的心不由跳了两下。   却是青荇。   “是你啊。”语气中透着他也未察觉的失望。   青荇心里盘算着另一件事,也没听出来。   只见她神色激动,连鼻息都有些调不匀,“恭喜皇上,龙鳞甲降临大夏,真乃皇上之福,大夏之幸!”   楚离斜眼睃了她一眼,嘴角微翘,没说话。   青荇以为这是鼓励她继续说,顿时更兴奋了,“后日皇上即将奔赴战场,危险自不用我多说,若是有龙鳞甲在身……”   青荇顿了顿,故意没把话挑明——她在等楚离的反应。   “哦?朕要夺了皇后的龙鳞甲?”   “怎么是夺呢?姐姐又不上战场,皇宫里层层护卫,她身边又有小狼这样的高手,能出什么事?龙鳞甲于姐姐是锦上添花,于皇上却是雪中送炭,况且她自诩爱皇上胜过一切,只消您略提一提,她肯定会主动献给皇上的。”   “皇后恼了朕啦,恐怕不会给。”楚离遗憾似的说道。   “姐姐的性子我清楚,吃软不吃硬,只要皇上说两句软话哄她开心,没有不答应的!”   “就算她愿意给,龙鳞甲也不听她使唤——你亲眼瞧见了,皇后一旦脱离危险,它立刻就会消失。莫非……”楚离似笑非笑道,“你有法子让龙鳞甲听话?”   青荇讪讪笑道:“我道行尚浅,驱使不动这上古神物。”   “那说这些何用?”   “若姐姐给不了龙鳞甲,她身上还有……”青荇忽然住了嘴。   楚离看着她,眼中是洞悉一切的了然,“有什么?”   冷风挟着沁凉的雨珠打在她脸上,好似一盆冷水浇醒了她,昨天被那些莽汉一吹捧,她竟膨胀到不知自己是谁了!   眼前这位心机难辨,疑心深重,既用她,又防她,岂能看不出她用意不在龙鳞甲上面。   她竟妄图哄骗他去取琉璃珠,那是犯了他的大忌。   青荇强压着心头的惊慌,自知不能再失去他的信任,心一横“扑通”跪下,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我心想姐姐给不了龙鳞甲,必会心存愧疚,说不定就会把琉璃珠送给您。”   “我曾在西卫古书上看过,琉璃珠与龙鳞甲相生相伴,向来是一起出现,龙鳞甲御百刃,琉璃珠解百毒……我想借琉璃珠一用,姐姐肯定不会给我,我就想假皇上之手要过来。”   青荇左右看看,欲言又止。   楚离手一挥,满院伺候的人悄然退了下去,“讲!”   青荇以头叩地,脸上堆出凄苦万分的样子,“西卫皇后在我体内种了蛊虫,命我时时刻刻监视皇上的行动和大夏的态势,可我不想背叛皇上,又不敢说出来,正不知如何是好,龙鳞甲出现了。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绝非有意欺瞒皇上。”   “唔,这么说你是一片忠心。”   青荇低着头,看不到楚离脸上的表情,他语调平平没有一丝感情,也听不出是反讽还是夸奖,青荇紧张得手心都攥出了一把冷汗。   “蛊毒什么时候发作?”   “月中。”   “今天是六月初三,不急,下去吧。”   没得他一句准话,青荇虽不甘心,却不敢再言,只能忐忑不安地走了。   这场雨淅淅沥沥直下到晌午时分,才云散雨收,复得碧空万里。   楚离本要去御花园散步,结果走着走着竟来到凤仪宫门口,在风中默然立了会儿,抬脚走了进去。   花墙上蔷薇开得正好,点点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宝石般晶莹光华,他随手摘了一朵,头也不回吩咐随从:“门口候着。”   闻总管赶紧闭上惊讶的嘴,佯装什么也没看见。   楚离不紧不慢踱着步子,没有刻意放轻声音,可走到寝殿门外,那个总是雀跃着奔向他的身影也没有出现。   他愈发觉得胸口发闷。   里面传来几声轻声笑语,楚离怔楞了下,随即轻轻咳了两声。   笑声停了。   桃夭盖着薄被躺在床上,恹恹的精神不大好,见了他也没有起身,小狼坐在脚踏上吃东西,手里嘴里全是肉,头也不抬,就像没看见他。   只有商枝和阿吉妈妈毕恭毕敬向他问安。   楚离眉头微皱,却很快松开,上下打量小狼一番,眼中闪过一瞥意味不明的光:“不过一日的功夫,绷布都去了,伤好得这样快!”   阿吉妈妈打着哈哈道:“小狼这孩子,有肉万事足,再重的伤也挡不住他吃。”   “所有人出去。”桃夭闭上眼。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室内默然,良久,才听楚离问道:“你不想见朕?”   桃夭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还真是长脾气了。”楚离好气又好笑,又觉得尴尬,隐隐还有点落寞,停了片刻,道,“后日朕就要离京去边境。”   桃夭肩膀微微一颤,依旧不言语。   “走之前,朕有句话想和你说。”楚离声音低了下来,“……对不起。”   桃夭霍然睁开眼,惊讶的眼中满是泪水,盯着楚离,用力抿着嘴角。   “这是朕第一次和人道歉,你怨朕也好,恨朕也罢,总归是朕伤了你。”楚离悄悄避开她的目光,一朵蔷薇从他袖中滑落,轻轻落在桃夭怀中,“送你。”   桃夭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波折起伏,低声抽泣道:“你这个人,一阵好一阵孬,叫人爱也不是,撒手也不是,生生煎熬着……我对你一片真心,从没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却要杀我!”   楚离无奈道:“朕无法确定你的话是真是假,事关大夏安危,朕只能一试。”   桃夭猛地想起自己隐瞒了会法术这件事,脸颊一烫,喃喃道:“我不想你疏远我……”   “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朕?”楚离半是顽笑半是认真地说,“别总拿龙鳞甲当借口,朕瞧得清楚,秃鹫袭击你的时候,龙鳞甲并未现身,也就是说,秃鹫对你并无杀意。”   “我说了多少次,我不知道!”   “好好,不去管它。”楚离罕见温和一笑,又道,“朕最讨厌被欺骗,有事不要瞒着朕,有私心不怕,谁都有私心,朕也不例外。”   桃夭怔了怔,犹豫着是不是把琉璃珠告诉他。   楚离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我……”桃夭刚说了一个字,阿吉妈妈突然挑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皇后,该进药了。”   桃夭碰触到阿吉妈妈不赞同的目光,再一想昨日楚离提剑砍过来的情形,顿时搅心似的疼,下面的话死活说不出来了。   楚离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烦扰他的郁结逐渐消失了,他眼中又恢复了往常那种冷冷清清的神色。   “歇着吧,朕忙,这两日就不过来看你了,离京之前让寂然多给皇宫加几个阵法,好好照顾自己。”   他刚走,阿吉妈妈就开始唠叨:“他说句对不起您就心软,这可不行,赶明儿他说一句喜欢,您怕不是把命都交给他了!”   桃夭赧然笑了笑,试探道:“妈妈,我想随他去战场。”   “不行!”阿吉妈妈差点急眼,“除非我死了两眼一闭再也看不着。娘娘临终前把您托付给我,你要是有个闪失,我可怎么对得起娘娘的在天之灵?您要想偷着走,我先一头碰死在这里!”   桃夭无法,略一沉吟,吩咐商枝道:“把柜子最下面压的黑漆匣子拿过来。”   匣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叠长条形淡黄色的纸,粗糙厚实,不像是写字的宣纸。   商枝不认得,阿吉妈妈认得:“公主,您想用狼毒纸做护身符?这个太费神,您还没恢复元气,还是算了。”   桃夭只笑不应,细细调好朱砂,用一根扁平的小木棍沾着边写边画,一共做了十来张。   每制成一张,她的脸就白一分。   再把这些纸叠成巴掌大小的一块方胜,用红线穿起来,就算是做好了。   桃夭交给商枝:“给皇上送去。”   商枝调皮笑道:“您该亲自送过去,让皇上好好体贴您一片心。”   “快去,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桃夭作势要打。   商枝咯咯一乐,蹦蹦跳跳地走了。   一来一去,商枝从紫宸宫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怕赶不及宫门落钥,她便抄了条僻静的永巷。   商枝心情不太好,方才皇上随手把护身符放在案头,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着实令她替公主不值。   她瞧得清楚,皇上面前摆的文书,上面是青荇的字迹!   皇上冷性不假,青荇公主从中也没少作妖,如果没她就好了。   商枝悻悻然走着,却见有条人影从岔路口闪过,颇为眼熟,躲在暗处仔细一瞧,不是玉竹又是谁!   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没干好事。   商枝浑身血液都沸腾了,撸起袖子蹑手蹑脚跟在玉竹身后——这次非得给公主出口气才行。 第11章 打小陪她的人走了   略带凉意的风卷着浮尘,在黝黑的墙角打起一个又一个旋儿,商枝的裙角轻扬,整个人隐在黑暗中,目不转睛盯着夹道里的玉竹。   吱嘎嘎,尽头的木门疲惫地哀号一声,一条人影闪了进来。   商枝睁大了眼睛,那人她认识,是随青荇公主一同来大夏的西卫术士。他们见面并不奇怪,可选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就太奇怪了!   夜风中飘来几个模糊的字眼:边境舆图……皇上会……国库……   商枝心脏重重一跳,泄密?通敌?啊不对,西卫不是敌人,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下可抓住她们的把柄喽!   对方有两个人,双拳难敌四手,且这条夹道四周无人,连个帮手也喊不来,商枝不敢拿他们现行,正打算回去报给主子,却听身后有人道:“找死。”   商枝浑身寒毛陡地一炸,回头一看,青荇公主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商枝掉头就跑,然被青荇一把揪住头发,“咚”地狠狠撞在墙上,立时就昏了过去。   木门前两人听到动静也过来瞧,那术士想要施法神不知鬼不觉令商枝消失,青荇忙摁住他:“宫内有寂然的阵法,不要轻举妄动,你快走,只管给母后传信,剩下的我来处理。”   “怎么办?”玉竹不知道青荇已经和皇上交了底,慌得冷汗热汗流了一脑门子。   “灭口!”青荇狠狠瞪了玉竹一眼,暗恨这蹄子忒大意,被人盯梢了还不知道,生生坏了她的大事!   今晚给西卫送信出自楚离的授意,当然传递的也是假消息,她不怕桃夭告状,怕就怕桃夭把事情闹大惊动两国皇庭,就算卫后不杀自己灭口,她对楚离也失去了价值。   她不想做棋子,更不想做废弃的棋子!   商枝已悠悠转醒,把手悄悄地伸进袖子:“你瞒不住的,不想死的话就早点坦白,求皇上皇后从轻发落。”   “好个忠仆。”青荇脸上闪过一丝阴毒的笑,猝然掐住商枝的下巴,手里握着一枚黑乎乎的石子就往她嘴里塞。   商枝大惊,自是拼命反抗,撕扯中,青荇突然发出一声短促低沉的惨叫,捂着半边脸连连后退。   血珠顺着商枝长长的金护指一滴滴留下,她抓花了青荇的脸,可那个石子也吞了下去。   “你给我吃了什么?”商枝声音发抖,眼中终于有了惶恐。   青荇手放下,惨白扭曲的左脸两道深深的血痕,衬得她活像个鬼魅,“点将台捡来的石头,藏了一天,正想试试新法术,可巧就碰上了你。”   “你……”商枝痛苦地弯下身子,“不得好死!”   青荇阴惨惨笑了声,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凤仪宫,桃夭焦急地在廊下来回走动,“商枝还没回来?这都什么时辰了,石燕呢,找去了没有?”   阿吉妈妈心里虽不安,面上却不敢显露,温言安抚道:“石燕带人去找了,嗨,准是商枝那小丫头贪玩,过会儿自己就回来了。”   忽然,黝黑的天空出现一丝波动,华光从四面八方缓缓聚集,与此同时,一声声惨厉的呼号回荡在皇宫上空,听得人毛发森然。   桃夭身形一顿,蓦地一阵不安掠过心境,不由看向阿吉妈妈。   阿吉也望了过来,她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慌和恐惧。   “皇后——!”石燕连滚带爬跑进来,一跟头摔在桃夭面前,哆嗦着嘴唇说,“商商商……枝……虫虫……”   “商枝怎么了?”桃夭厉声道,“给我好好回话!”   石燕吞咽一口口水,勉强道:“奴婢去找人,没找到,看见侍卫们都往永巷那头跑,就跟过去一看……”   似乎是瞧见了无比骇人的景象,石燕脸色吓得死人一样,带着哭腔说:“是商枝!虫子在她身上爬,她一边走,虫子一边爬,里里外外地爬,那么多……”   一阵头眩,桃夭身子软软倒向地面,但很快撑住了,疾呼道:“小狼!”   小狼轻飘飘落下,背起桃夭,身子一拧跃上屋脊,飞也似地奔向永巷。   红红的灯笼连成了一片,像一团火在暗夜中燃烧。   光亮中心,商枝身子反拧着,四肢着地,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缓慢爬行着,口中不住哀鸣,虫子从她嘴里爬出来,又从耳朵里爬进去,肠子翻了出来,长长拖在地上,满是血和尘。   一众侍卫远远围着她,看到虫子也是头皮发麻不敢上前,只随着她的动作慢慢移动着脚步。   楚离高高站在台阶上,满脸的鄙夷厌恶。   呼一声,小狼携风而至,不等他站稳,桃夭急急从他背上跳下来,拎起裙裾就往商枝跟前冲。   “站住。”楚离身影一晃挡住她,声音和他的表情一般冷峻,“不要命了?那是鬼物!”   “那是商枝!”桃夭硬邦邦顶回来。   楚离一伸手想拉住她,忽心头微动,慢慢将手缩了回来,示意侍卫给她让路。   人群向两边分开,空出了一条道。   虽然来时已有所猜测,但当桃夭看清商枝的模样,两眼一黑,几乎昏厥过去。   两个时辰前,她还笑嘻嘻从自己手里接过方胜,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蹦蹦跳跳地出了门,怎的现在就成这个样子了?   “商枝……”喉咙堵得厉害,桃夭勉强挤出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咔嚓,商枝脖子扭动了一下,血红的眼珠子直愣愣盯着桃夭,须臾,没有舌头的嘴巴张大,发出一声惨厉的呼号。   极尖极厉,似啸风似鬼号,就像从地狱深处发出的声音,承载着极大的痛苦,刺得所有人耳鼓哔哔作响,心头都是一悸。   有侍卫禁不住恐惧,轮起腰刀劈头就砍。   小狼一脚将那人踢飞,转身蹲下,歪头看着商枝,还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是在打招呼。   虫子没有袭击小狼。   桃夭唤着商枝的名字,双手微合,一朵红莲缓缓在手心绽放,随风轻轻飘动,当红莲开到最胜时,一颗红色的珠子从莲心中升起,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琉璃珠……”青荇悄悄立在楚离身旁,透着恰好到处的怜悯和兴奋,“皇上,我猜对了,姐姐果然有,可商枝咬成这个样子,想救回来也难了。”   微红的宫灯下,她的左脸完好无损,玉一样光洁。   楚离一动不动瞧着桃夭,灯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可他目光是那样的冷,冷得周围侍从一片死寂,连大气也不敢出。   琉璃珠的光晕温柔地拂过商枝,她周身的虫子逐渐停止爬动,噼里啪啦落了一地,重新化为一颗颗黑色的小石子。   接着,体型略大的母虫也爬了出来,掉在地上,小狼“啪”地踩上去,狠狠碾了一脚。   血红一点一滴褪去,商枝的双眸逐渐有了光彩。   人群先是发出阵阵惊叹声,后又安静下来,兴奋地互相交换着热烈的目光,此时谁心里都在想:有此神物,任凭什么重伤也不怕了!   青荇却慌了,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四下一打量,离楚离太近,周围侍从太多,而且寂然也到了,抻着脖子看得正欢,根本没有她暗中下手的机会。   琉璃珠光芒转淡,商枝的表情痛苦极了,抽搐着,扭曲着,身子在地上来回翻滚。   桃夭大急,连连催动红莲,可琉璃珠的光芒依旧在变弱。   “不成的。”寂然道长叹了一声,“商枝五脏六腑都被咬烂了,琉璃珠再厉害也救不回死人。”   桃夭不说话,咬破食指虚空画了一道血符,琉璃珠一颤,复又亮了起来。   她脸色白得吓人。   “就算她活了,往后可怎么活?只怕比死还折磨人。”寂然看不下去了,“皇后,算了吧,你尽力了。”   “公主……商枝……”阿吉妈妈瘫坐在地,早已哭得泪光满面。   石燕满脸惊恐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桃夭咳了几声,血丝顺着嘴角流下,这时候,琉璃珠彻底熄灭了。   红莲微闪,随之消失。   商枝哀求般望着她,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疼,疼啊!   桃夭抱着她,疼得心脏一阵阵抽搐,手举起来,又放下,最终颤着手指,艰难地在她额上画了一道符咒。   咒文亮起的同时,商枝的表情一下子舒缓很多,仿佛所有的痛苦都不见了,她用仅存的意识看了看四周,抬起手,指向一处。   咒文暗下去,消失了,商枝也不动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映着漆黑的夜空。   桃夭傻了一般,不哭,不动,只看着商枝的尸首发呆。   “公主,您哭出来,哭出来!”阿吉妈妈边哭边拍桃夭,“您别吓老奴,公主,醒醒!”   “她死了。”桃夭嘶哑的声音道。   商枝死了,那个打小陪她一起笑,一起哭的商枝死了,会听她发牢骚,会逗她开心的商枝死了。   如果不让商枝去送方胜,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为什么不早点出来找她?哪怕早来一刻钟,她就不会死!   桃夭抱着商枝,无声地大哭着。   没有任何预兆的,天又下雨了,哗哗冲刷着商枝的尸首,千疮百孔,全是虫子啃噬的痕迹。   桃夭抬起头,看向商枝手指的方向。   那里站着两个人,楚离和青荇。 第12章 他强行将她圈在怀里……   桃夭死死盯着青荇:“是你!”   青荇悄悄躲在楚离身后,“姐姐的心情我理解,可这事与我无关。”   “商枝临死之前指的就是你。”   “她是被虫子咬死的,我又不能驱使那些魔虫!谁不知道姐姐嫉恨我,商枝身为姐姐的心腹,保不齐故意往我身上泼脏水。”   “你的废话我听够了!”桃夭掌心一翻,红莲化为一柄长剑,冲破雨幕直冲青荇而来。   青荇为遮住脸上的抓痕已是耗费大半灵力,又想试探下楚离的意思,于是佯装惊恐失措,跌跌撞撞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哭喊道:“冤枉——!”   锵,楚离的剑格住了桃夭的剑。   一青一红,青芒与红焰在空中相互碰撞着,却是界限分明,判若鸿沟。   楚离猛一用力,剑从桃夭手里飞了出去,噗地直直插入树干,旋即化为一阵红色烟雾,袅袅消散在哨风中。   桃夭只觉得心往下沉,整个人都仿佛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之中,不见一星半点的光明。   她仰起头,让冰冷的雨胡乱浇在脸上,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皇后,没有证据,无法服人。”楚离走近两步,暗含提醒,“正值用兵之际,不要因一时冲动扰乱军心。”   桃夭已经感受到来自周围的恶意,那些侍卫、将领投过来的目光带着戒备,又像是敌视,显而易见,他们都认为她是迁怒于人,找个借口发作情敌罢了。   且这个情敌还是他们心目中的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功臣。   这种近乎麻木的冷酷,令桃夭无法忍受。   “小狼,”她说,“杀了她!”   “杀”字一出口,她的心境也似乎没那么难受了,桃夭自嘲一笑,或许她早就动了杀意而不自知。   这抹讥笑落在楚离眼里,无比刺眼,他没料到桃夭连他的话也不听了,心下暗恼,喝道:“谁敢?”   小狼敢!   无人瞧见他是如何动作的,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小狼已掐着青荇的脖子单手提了起来。   青荇双脚来回乱踢,双手又抓又挠,可小狼的手就像铁铸一般,任凭她如何挣扎,就是纹丝不动。   呼吸愈加困难,胸口疼得就要炸开,她不由自主张开了嘴,吐出了舌头。   “住手!”楚离暴喝道,“皇后,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我是你的妻,你亲口说过的。”桃夭直直瞪过去,好像要瞪进楚离的心里,“现在你的妻子要替枉死的姐妹报仇,你要拦着吗?”   “那你该把剑对准南濮,而不是你自己的亲妹妹!”楚离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露出怒气,“命他收手!”   桃夭不说话。   青荇嘴角流出口涎,左脸泛出浅浅两道血痕。   楚离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寂然,拿下他。”   寂然道长挠挠头,叹息一声,拂尘一甩,挟着劲风扫向小狼。   小狼急忙闪身向旁一跃,可万千尘尾突然暴长,在空中硬生生转了个弯儿,紧咬着他不放。   小狼腾跳拧转拼命躲避就是甩不掉拂尘,雨啊泥的溅了满身,十分的狼狈,可更狼狈的是他手里的青荇,翻着白眼几乎快被勒断气了!   终于,拂尘缠住了小狼的手脚,可掰不开他的手,寂然没法子,只好同样缠住小狼的脖子,看着桃夭不住苦笑:“皇后,青荇公主若死了,您能护得住小狼吗?”   桃夭却看着楚离,他眼中是冷凝的怒火,透着寒凛凛的杀气。   “小狼,放了她。”桃夭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身子打了个晃儿,再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一个有力的臂弯接住了她,他的手很冷,冷得她心底发颤,浑身发抖。   楚离抱起桃夭,吩咐寂然道:“给青荇疗伤,关小狼几日去去戾气。”扫了一眼商枝的尸首,目中是不加掩饰的嫌恶,“烧干净,不准留一点渣子,剩下的扔河里去。你们把宫里好好过筛一遍,不能再有一只魔虫!”   阿吉妈妈想求他多少留一点骨灰,可还没开口就被他阴冷的眼神逼了回去。   四个侍卫手持长/枪小心翼翼挑起商枝,扔到一辆平板车上,几个内宦强忍着内心的恐惧,极不情愿又不得不拉着车往外走。   散落四处的不知是石子,还是虫子的小碎块很快被清扫掉。   大雨如注,将地上的血迹洗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桃夭累极了,恍惚进入一个难以醒来的梦中,周围弥漫着浓雾,看不到来时的路,也不知去时的路在哪里。   没有小狼,没有阿吉妈妈,也不见商枝,只有她一人摸索着前行。   似乎有人轻抚她的脸庞,冰冷的手指牵起她的手,迷雾中,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一个朦胧的背影。   没由来一阵恐慌,桃夭一甩手,那人却抓得更紧了。   风来,浓雾逐渐散去,他回过头,依旧是模糊不辨的脸:“别忘了我。”   声音很轻,宛如山泉般清澈悦耳,却转瞬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桃夭倏地睁开双眼。   屋里静悄悄的,窗子半开,三足金兽香炉口中升起一缕香烟,在微风中飘飘袅袅盘旋着,雨珠从滴水瓦尖泪一般流下,敲在廊下的芭蕉叶上,滴滴答答地响。   楚离一身便服靠坐在凉塌上,一手放在膝头,一手支颐,双目微阖,发出轻微的鼾声。   桃夭怔怔望着他,心里是又恨又怨,满腔的憋闷委屈无处宣泄,真恨不得扒开他的心,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她还是拿起一袭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楚离立刻就醒了,用疲惫得发酸的眼睛盯了她一眼,说道:“昏了一天两夜,总算是醒了。”   桃夭一怔,自己睡了那么久?那他也一直在吗?   楚离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桃夭一挣,没挣开。   两根冰冷的手指搭了上来,桃夭不知怎的想起了梦里那双手。   这里没有迷蒙的浓雾,雨后的阳光格外灿烂,楚离长长的睫毛被阳光染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因此目光也显得柔和起来,就像一条温暖的河流,缓缓流向她那苦寂寒凉的心。   简直和前晚冷峻凛然的他判若两人。   一阵似气似血的酸热涌上来,桃夭扭过头,假装用帕子擦脸上的汗,可楚离去看出她在擦泪,不过没点破,只凝神把脉。   稍停片刻又换了只手,末了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没什么大概,好好将养两日就能好,朕把闻总管留给你,缺什么只管问他要。”   桃夭收回手,“商枝死得蹊跷,你就不查查怎么回事?”   “南濮魔虫作乱,还用查么?”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皇宫戒备森严,魔物哪就那么容易进来?分明是青荇搞的鬼,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护着她,心都偏得没边儿了!”   楚离笑了笑,“我一力保你,你还说我偏心?”   桃夭冷哼一声,满面的郁郁和悲愤。   “欺君之罪,抗旨之罪,擅杀之罪,单独拎出来哪一条都是死罪,朕可治你的罪了?”楚离的嗓音沙哑,眉宇间也透着疲态,“今日朕就要离京上沙场,前方的事就够朕费神的了,你在后宫省些事,安安静静等朕回来。”   “生事的不是我,是青荇!”桃夭脸色依旧不好看。   “听话。”楚离背对着窗子,耀眼的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他的脸便融在了光芒之中,“青荇如何,朕比你更清楚,如今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不能动她。”   桃夭腾地站起来,起得太猛,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还未站稳已被楚离搂在怀里。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瞬间席卷了桃夭所有的天地,隔着蝉翼般的绸衫,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的心跳。   桃夭脑子一片空白,浑身微微颤抖。   “朕知道你难过,知道你恨不得杀了她泄恨,慢说你没有证据,就算人真是青荇杀的,你也不能动她。”   “为什么?就因为她抗敌有功?还是因为你要用她对抗南濮?”一句话让桃夭回过神来,猛地一推楚离,却又被他强行圈在怀里。   “你也看到我的法术了,我上战场,我来御敌!”桃夭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行。”   “为什么?难道非她不可?”   “是。”楚离淡然道,“你如果还想留在朕身边,就听话。”   好似一声炸雷在耳边爆裂,桃夭彻底呆住了,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只觉冷,寒彻入骨的冷,继而一种说不出的愤怒烧着她,几乎令她失去理智。   “你混蛋!”桃夭的眼泪顷刻湿了他的胸膛,用力挣扎着,却始终挣不开他的臂膀,“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我是那么的喜欢你!   我根本离不开你!   楚离的胳膊越收越紧,却没有看向怀中人,他一直向西盯着,眼神飘渺,如同天上变幻的云,叫人捉摸不定。   “桃夭,你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从你执意违背父命嫁给朕的时候开始,西卫就不再是你的家。可你对卫帝的感情太深了,人也太单纯,只计真伪,不计利害。”   你喜欢我,自以为是的喜欢着我,却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楚离的视线终于落在桃夭身上,“商枝死了,可你还有朕。”   他轻轻扯开领口,捏着红线把方胜扯出来,眼神柔和:“你的心意,朕收下了。” 第13章 救谁的命?   淡黄色的方胜在他掌心闪着细碎的光,有风徐来,檐铃轻响,一下一下敲在桃夭的心上,扰得她心烦意乱。   若是往常楚离这样温温柔柔和她说话,她一准儿欢喜得了不得,可现在,她更多的是彷徨,似乎有一种漫无边际的迷茫从四面八方漫上来,就要把她吞噬掉。   商枝的死使她开始怀疑,自己不顾一切追随楚离的脚步,到底对不对?   “你爱我吗?”桃夭问他,也在问自己。   楚离没说话,似乎在等着什么。   可桃夭没有像从前那般死死纠缠着他,非要他承认喜欢她。   楚离望着窗外一碧如洗的天际,缓缓说道:“爱。”   桃夭猛地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她心心念念盼望已久的回答,无数次想象着他向自己表达爱意的场景,可真到了这一刻,又有种不现实感。   他说的如此平静淡然,就像说今天的天气不错一样。   “你莫哄我。”   楚离一字一句说道:“天子之言,一字千钧。”   桃夭垂下头,也不知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楚离看了一眼桌上的小自鸣钟,松开手道:“说不喜欢你要恼,说喜欢你又不信,简直令人头疼。巳正了,朕不能再耽搁下去,误了出征时辰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桃夭知道现在有他护着,自己不能拿青荇怎样,只能另做打算,便揪着他一片衣角,声音低低的:“我想去看看商枝。”   “葬在宫外了,有机会再说吧。”楚离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顺势把衣角扯回来。   等他从寝殿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已然变淡,待看到门外候着的阿吉妈妈时,眼神更冷了。   阿吉妈妈硬着头皮乞求道:“皇上,小狼年幼不知事,求您大发慈悲,饶过他这一回。”   “公然抗旨,目无君主,朕不杀他已是大发慈悲!”楚离正眼也没瞧她一眼,大踏步出了宫门,但见青荇笑吟吟立在甬道旁,便问她:“何事?”   青荇一副邀功的语气:“皇上定是把姐姐哄得回心转意了,我就说嘛,姐姐这人吃软不吃硬,看您不眠不休守着她,心就先软了。”   楚离斜睨她一眼:“商枝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青荇倒吸口气,急急分辩道,“她是被魔虫咬死的,那东西多么凶残您也知道,除了南濮妖人谁敢碰?皇上,那琉璃珠……”   楚离不疾不徐道:“等两日再说罢。”   青荇怔在原地,愣愣看着楚离的身影越来越远,忽然有些捉摸不透这位了。   如果说龙鳞甲认主要不过来没办法,但琉璃珠可没这一说,凭桃夭对他的心意,只要他开口要,万没有不给的道理,除非是他自己不要!   不趁着出征这个档口要,还等什么等!   青荇脑子里冒出桃夭那张苍白虚弱的脸,心猛地一沉,莫非楚离心存愧疚?   不对,西卫和大夏早晚一战,楚离绝对不会对桃夭动心,两人刚因商枝的死闹了不愉快,楚离定是不想多刺激她。   青荇回身望向凤仪宫的方向,手不自觉抚上左脸,意味莫名笑了下。   出发的时辰到了,楚离走到宫门前,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想起几个月前去西卫提亲,桃夭送别他的景象。   夕阳斜下,余晖染红了半面天空,五彩缤纷的晚霞一朵朵从西向东延伸开来,高耸的屋脊上,少女被霞光刷上一层柔和的绯色。   她的裙子就像从天边剪下来一般,暮风掀起她的裙摆,最美的云朵便绽放在屋脊上。   她冲他挥舞着双臂,大声喊道:“我等着你,你一定要来接我!”   隔着一条甬道就是凤仪宫,那里面静得很,屋脊上也没有人。   熏风飒然而过,楚离立在斑驳的树影中,映得脸忽明忽暗,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皇上?”寂然道长小声说,“要不贫道去请皇后过来?”   楚离提脚就走。   六月盛夏,桃夭却觉得有点冷,习惯性叫了声:“商枝,拿……”   语音一顿,喉咙堵得生疼生疼的,桃夭黯然坐了一会儿,伸手取桌上的冷茶刚要喝,阿吉妈妈一脚跨进来:“身体还没好呢,冷的不能喝。”   “这个时辰,皇上已经离宫了吧。”   “早走了!”阿吉妈妈话音中带着些许怨怼,“您不用惦记他,他身边有寂然有青荇,绝对不会有事,您还是多把心思用在自己身上。自从你嫁到大夏,一天比一天虚弱,这样下去可如何了得?”   桃夭并不接话,转而问到小狼在何处。   阿吉妈妈更生气了,“还关着呢!皇上死活不放人,看他那模样还想杀了小狼以儆效尤。”   “不会杀的,他是为了安抚青荇,还有大夏将士。”桃夭命宫人拿上自己的牌子,找闻总管要人。   她深深叹口气,“妈妈,我越来越看不懂他了,说他无情吧,可刚才他说……他爱我。”   “他在骗你!”阿吉妈妈脱口就要说出来,可看到桃夭的眼睛,她根本说不出口。   曾经清澈无暇的眼睛,此刻就像蒙了一层灰尘的明珠,只消多说一句话,那点仅存的光芒立刻就会消失。   “男人的话听听就算了,不能当真。”阿吉妈妈含蓄提点了一句,再次叮嘱她,“琉璃珠您千万收好,任凭他怎么着,您也不能给他!”   桃夭手指尖捏着圆溜溜的琉璃珠,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小狼就回来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更没有受刑罚的迹象,只是缠着阿吉要肉吃。   有他闹腾着,冷寂的凤仪宫才算热闹了点。   月光白亮亮地照在窗前,如水银泻地一般,给桃夭笼上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她摊开一张狼毒纸,一笔一划写着符文。   空气中充满了令人心醉的花香,花几上玉瓶养着的蔷薇花仍旧娇艳欲滴,冷清的月光下,瓶内的琉璃珠散着蒙蒙的微光。   桃夭想了想,又在最下头写到:今晚的月色很美,蔷薇花也很美。   她把狼毒纸折成纸鹤,轻轻吹了一口气,那纸鹤扑腾扑腾翅膀竟活了起来,在屋子里哗啦啦盘旋两周,从窗子飞出去,渐渐消失在月色当中。   过了几日闻总管突然登门,满头大汗,进门就扑倒在地,“皇后,皇上密旨,命您带琉璃珠火速赶往前线!”   桃夭腾地站起来:“皇上受伤了?”   闻总管答道:“详情老奴也不知晓,来人只说请皇后速速救命。马车已备好,请皇后速速动身。”说着,他双手奉上一枚小小的金印。   桃夭认出那是楚离的小印,再无犹豫,马上起身准备出发。   “公主!”阿吉妈妈万没想到刚和她说的话,转脸她就忘了!   老妈妈忙摁住桃夭,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素着脸和闻总管道:“眼见天都擦黑了,再快也要明日,皇后体虚经不得折腾,请总管多多体谅。”   闻总管苦笑道:“百名侍卫已集结完毕,全在宫门外候着,单等娘娘的銮驾了。”   竟是请她们立刻就启程的架势!   桃夭悄声与阿吉说:“如果真是皇上受伤怎么办?我总要瞧一眼才放心。若是其他人……唉,他们都知道我有琉璃珠,我不得不去。”   阿吉极其不愿,但她心里清楚,此时公主已是架在火上烤,若不去,就相当于对大夏将士见死不救,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生恨,公主往后的日子就更难了。   叹息一声,她说:“那老奴和小狼也跟着去,闻总管,可以吗?”   “折煞老奴了!”闻总管低头道,“皇后想带谁去都不是老奴可以置喙的,只求皇后速速启程,皇上那边还等着救命。”   一阵忙乱过后,凤仪宫人去楼空。   花几上,蔷薇花瓣边缘有些发蔫,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夜风拂过,片片花瓣飘落一地,被老宫人随手一扫,倒入暗沟里,随即不见了。   一行骑兵在未尽的月色下飞驰着,平原上起了雾,渐渐的,士兵们谁都看不清谁。   浓雾中,一只秃鹫无声无息潜入队伍最末,两声古怪的叫声之后,那个侍卫策马跑到桃夭侧后方。   侍卫长喝道:“何人?”   “卑职夏勒。”他低低应道,“约好了与他轮值。”   说完他伸手拍了下旁边的侍卫,那个侍卫的表情瞬间从意外变成了然,附和地点点头。   侍卫长便不再说什么。   无人注意,夏勒看向桃夭的眼神含着炽热的疯狂。   当阳光驱散浓雾,他们终于赶到了边防。   一路上换马不换人,桃夭累坏了,腿都迈不动,小狼半抱半扶才把她弄下马。   汗水混着尘土,她脸上黑一道白一道,从头到脚都是灰扑扑的,扑面而来一股土腥味,发髻散乱,看上去毫无半点一国之母应有的气度风范。   她满脸透着疲惫,只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皇上呢?”桃夭问出来迎接的寂然道长。   “在营帐里。”寂然道长眼神躲躲闪闪,声音发虚,“一路劳顿,皇后先梳洗换衣,歇歇再去见皇上不迟,不急,不急啊。”   桃夭疑惑道:“火速召我过来,又不急了?肯定不是皇上受伤了!”   寂然道长讪讪笑道:“皇上没事,有事的是……青荇。” 第14章 我不给!   桃夭心里轰然一声,澎湃冲得身形一晃,靠在小狼身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可总有那么一丝丝侥幸,那个人说爱她的,怎么如此糟蹋她的心呢?   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或许青荇用什么要挟楚离,或许楚离是迫不得已。   眼前的人影一个叠着一个,脑子还在发炸,桃夭强迫自己回到现实的世界,木木地说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明明知道我有多憎恶青荇。”   寂然道长站在她身前,同情但是遗憾,更有几许无奈,轻轻咳了一声,道:“前日敌军攻城,青荇受了很严重的伤,皇上也是没办法了,总不能瞧着她死。您先去歇息歇息,看您站都站不稳。”   桃夭深深吸了口气,挺直腰杆,努力让心情平复下来,“皇上在哪里,我要亲口问问他!”   “皇上还在大帐议事,一时半会散不了,您去也是干等着。”寂然道长做了个“请”的手势,悄声道,“听老道一句劝,别和自己身子骨过不去。”   桃夭扶着小狼的肩膀,脚步机械又艰难地挪动着。   路上不断有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她,大概是不明白这个浑身土啊泥啊的人从哪里冒出来,也有好事的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不时有几句只言片语飘到桃夭耳朵里。   “这位就是皇后啊,是来救青荇公主的吧?”   “难说,听说她俩有仇。”   “要是因为私怨见死不救,那她也太冷血了,青荇公主可是为了咱们才受伤……”   桃夭闭了闭眼,将所有的情绪压了下去。   一到营盘,侍卫们就散去休息了,可罗勒又悄悄地跟过来,远远缀在桃夭身后,保持着一个既不让她发现,又不至于看不见她的距离。   简单梳洗后,桃夭的疲惫感更重了,可脑子绷得紧紧的根本松懈不下来,翻来覆去想着楚离和青荇的事。   “咔嚓”一声轻响,桃夭睁开眼睛,原来是罗勒在小几上放了杯茶水。   桃夭略颔首,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可罗勒竟然没动,反而凑上前说:“他们没安好心,离开这里,您有您该走的路。”   他的声音有一种诡秘的诱惑。   大帐光线很暗,罗勒全身裹在黑色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好像幽灵一般漂浮在暗影中。   桃夭立即警觉起来:“你是谁?”   “我是您最忠诚的追随者。”罗勒无比热切地望着她,那目光看得桃夭心头急跳,一阵细小的战栗浑然而起。   两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一个试图辨别是否说谎,一个努力表达自己的真挚。   直到帐外传来寂然的声音:“皇后,皇上请您过去。”   桃夭躲开罗勒想要搀扶她的手,冷声道:“不要跟着我。”   罗勒头一低,顺从地立在角落。   楚离的大帐分为外帐内帐,外帐很大,靠北是一个书案,旁边几架简易的木架上到处堆的都是文书军帖,西边是一个木制沙盘,分红黑二色插满了小旗,几乎占去外帐半个空间。   她进去的时候,楚离正和七八个全幅披挂的武将围在沙盘前说着什么。   看见她来,楚离对那几个人说:“加强夜间巡逻,防止敌人偷袭,下去罢。”   一众将士目不斜视行礼,刚准备退下,却听张威大声道:“皇后娘娘真有闲心,青荇公主伤重不起,您还想着梳妆打扮勾搭……”   “无礼!”桃夭心里窝着火,更听不了这阴阳怪气的话,冷冷道,“小狼,掌嘴!”   张威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挨了两记耳光,啪啪,响亮极了!   小狼下手极重,别看只有两巴掌,张威已是眼泪鼻血齐飞,一张脸青紫红胀,乍一看,还以为张威被打哭了。   张威自觉失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撩起袖子就要揍人:“反了你了!以下犯上,不要命了?小心军法伺候!”   桃夭马上喝道:“外臣对皇后不敬,该当何罪?”   张威拳头顿住空中,他打心眼里不认可桃夭这位皇后,可也就背地里说说而已,一旦桃夭拿出皇后威仪来,他还真就一点法子没有。   楚离轻轻咳了两声,道:“张威,向皇后认错。”   张威不情不愿一抱拳,“就算咱错了,咱大老粗一个,说话直脾气爆,皇后大人大量别和咱一般见识。”   “就算?”桃夭看不得他轻描淡写的态度,火气突然大起来,“你明里暗里诋毁我不止一次两次,我是大夏皇后,你说一句就算?”   “那你要怎样,怎么,还想砍了咱的脑袋?”   “你以为我不敢?小狼,把他拿下!”   呛一声,张威抽出腰刀摆出迎敌架势,大声嚷嚷:“我说皇后,您这不是借题发挥吗?拿琉璃珠又不是我的主意,您不愿意救人就算了,怎么还要杀人?”   小狼已经攻了过去,张威哪里是小狼的对手,几个回合就被小狼拧住了胳膊。   “都给朕住手!”楚离眉头皱了皱,张威勇猛善战,是他的得力干将,他本想和稀泥糊弄过去,结果桃夭说动手就动手,丝毫不留缓和的余地。   不过这个张威也是嘴贱,知道桃夭心情不畅还故意挑事,楚离因道:“把张威拖出去,杖二十。”   张威脸色立刻就变成了苦瓜脸,却不敢分辩,只能自认倒霉。   “等一下!”内帐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声,帷幔微动,青荇从幔子后面绕出来。   桃夭万没想到她竟然歇在楚离的大帐,只觉轰一声,浑身血液涌上头顶,支撑她的气力瞬间被抽走,竟软软向地上倒去。   小狼一个箭步抱住她,扶她慢慢坐在矮脚凳上。   这边青荇艰难地跪了下去,沙哑着嗓音道:“求皇上开恩,二十军棍下去,重则伤残,轻则七八日下不了地,张将军抗敌有功,且当前正值用人之际,求皇上从轻发落。”   张威感动得稀里哗啦,再看一脸木然的桃夭,真是高下立分!   楚离没有说话,他在看桃夭。   以往桃夭一见青荇就跟炸了毛的小猫一样,不挠两爪子嗷呜几声不罢休,可现在,她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的矮脚凳上,不吵不闹,眼中一片沉寂。   他竟有些不习惯!   “张威对皇后出言不逊,不知悔改,杖二十,着人盯着,一下也不能少!”   众人交换下眼神,觉得风向要变。   青荇却不慌,这身伤可不是假的,她拼着丢命的危险挡下南濮的妖术,变相逼桃夭献出琉璃珠,正好借疗伤的机会祛除卫后的蛊虫。   瞒过了军中的西卫术士,也就瞒过了卫后。   她和楚离彼此心知肚明,只不过谁也没有说破而已。   青荇笃定楚离会帮她,不过他开始对桃夭上心了,这对她可不是好兆头。   她跪在那里,眼珠四处乱扫,忽看到层层文书下头露出一角的纸鹤,眼神一亮,顿时生出了主意。   楚离挥挥手,示意张威等人退出去,回身把书案上一碟桂花糕放到桃夭面前,“用过饭没有?军中不比宫里,凑合些,朕让小灶做些汤水过来。”   “张威的事暂且不提,”桃夭不领情,“你想让我用琉璃珠给青荇疗伤?”   楚离俯下身子问道:“你不愿意?”   “不愿!”桃夭腾地站起来,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就是倔强地不肯落下来,“她杀了商枝!她几次三番陷害我!我凭什么救她?她有什么脸面让我救她?”   青荇一直跪在地上,闻言身子一缩,仿佛不胜惶恐的样子。   楚离似是已经料到桃夭的反应,倒是平静得多,慢条斯理道:“朕说过,商枝的死就此揭过,青荇是抗击南濮受的伤,如果是普通的伤也就算了,但……”   “那她最好伤势过重死掉!”桃夭冷笑道,“我不是菩萨,还没有慈悲到割肉饲鹰的地步。”   “不要将个人恩怨带到国家大事来。皇后,青荇不能死,把琉璃珠借她一用,可好?”   楚离话音温良,但口气却是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其中意味不可谓不明了。   桃夭盯着楚离久久不语,好半天才笑了下。   “你知道吗?我生来病弱,小时候吃的药比饭还多,全靠琉璃珠的灵力养着,才慢慢和常人无异。”桃夭声音极轻,透着说不出的疲乏,“琉璃珠就是我的命,你让我把命换给青荇?”   楚离逐渐有些不耐烦了,“夸大其词,你救商枝也没见你丧命,不过借来一用,顶多一晚上,明早就还给你。”   “不能啊——”一阵喧闹,阿吉妈妈不顾阻拦冲进帐内,她方才与几个侍从撕打过一阵,发髻散乱,领口的扣子也扯掉一个,却是一把将桃夭护在怀中,又哭又喊。   “催动琉璃珠给别人医治,耗费的是元神,皇后接连为小狼商枝疗伤,再分给青荇……皇上,您难道要皇后永远躺在病榻上?”   楚离怔了怔,眼睛看到后面跟进来的寂然,便问道:“元神损伤可有法子养好?”   在重重目光的注视下,寂然肩膀一沉,讪讪道:“一般来说没法子,不过有琉璃珠的话……咳,西卫神山山巅生有优钵罗华,倒是养元神的好东西,就是不太好采。”   楚离嘴角微微松弛,柔声对桃夭说:“西卫是你的故国,朕马上派人上神山去采花,总能保你平安。”   桃夭不认识似的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滚落。   楚离伸出了手,“给朕可好?”   桃夭缓缓摇摇头。 第15章 她不想再留在他身边了……   楚离呆了一瞬,不认识似地盯了一眼桃夭。   在他印象中,只要他有所求,桃夭向来都是欢欢喜喜地应下,但这次,他不仅惩戒臣工,还放下身段求她,结果她还是无动于衷。   楚离的目光渐冷,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着,不太舒服。   “这是什么?”青荇突然出声,起身从一摞文书下头抽出纸鹤,两根指头捏着哗哗地抖,“狼毒纸?皇后,这是您送给皇上的?”   桃夭不明所以,“是,那又如何?”   “皇上莫要求她了!”青荇白着脸大声道:“她不会救我的,她不但想要我死,还想让您死!”   一语既出四座俱惊,帐内帐外十几号侍卫将领全都惊得目瞪口呆,空气一瞬间凝结了,死一样的寂静。   桃夭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由自失一笑:“我想让你死?楚离,你信吗?”   楚离的目光在她二人间打了个转儿,沉声问道:“那纸鹤有问题?”   “狼毒纸叠的纸鹤。”青荇万般嫌弃地把纸鹤往地上一扔,解释道,“高原上有一种毒草叫狼毒草,有大毒,开的花极为艳丽,可我们那边的人连碰都不会碰!”   楚离已经猜出来她要说什么,“狼毒纸就是用狼毒草做的?”   青荇不胜感慨似地叹口气,适时缄口不言,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人们展开各种猜想。   帐外的人越聚越多,都警惕着盯着桃夭,有的人还悄悄把手按在刀柄上。   桃夭俯身把纸鹤从地上捡起来,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鹤的翅膀,脸上淡淡的,不分辩,不动怒,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好像一个旁观者。   看到她置身事外的样子,楚离心里的不舒服愈加严重,问道:“皇后,到底怎么回事?”   桃夭望向了他,他靠在南窗下坐着,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他的脸便淹没在昏暗中分辨不清。   “狼毒草的毒性早在反复捶打清洗中消去不少。制成的狼毒纸虽有毒,却是鼠虫不侵,千年不毁,是最最难得的符纸。青荇,你修习秘术用的经书就是狼毒纸做的,你死了吗?”桃夭带有几分讥诮说。   青荇脸色微变,也不与她对质,只和楚离提议道:“我没用过狼毒纸,到底是否如皇后所言,试一试就知道。”   楚离略一颔首,侍从很快捉来几只鼠虫,挤在笼子里吱吱乱叫。   “皇后,请将纸鹤交给属下。”那侍从恭恭敬敬道。   却在此时,那只纸鹤在桃夭的掌心散发出淡黄色的光晕,随即扑扑翅膀,突然活过来了。呼啦啦在上空盘旋两周,翩然落在楚离的肩头。   桃夭轻声道:“今晚的月色很美,蔷薇花也很美。”   楚离的手顿在空中,稍停几息,还是掐住了纸鹤的翅膀,一撕,半只翅膀落了下来。   纸鹤另一只翅膀拼命扑腾,很疼的样子,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嘶”倒吸口冷气,似乎都能听到纸鹤凄厉的惨叫声。   渐渐的,纸鹤身上的光芒消失了,逐渐变得一动不动,成了一张毫无生气的纸。   桃夭捂着心口,缓缓闭上了眼睛。   楚离脸色不改,把半只翅膀扔进笼子,一阵“咔嚓咔嚓”的啮噬声过后,笼子里的老鼠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到一刻钟就死得透透的。   众人又是一阵倒吸气,看桃夭的目光更加不善。   “我就说她没安好心!”张威被人架着走到帐门口,哼哼唧唧道,“青荇公主死了,她再把皇上给……大夏就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楚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是真没有料到狼毒纸毒性如此大,忽地想起那枚护身符,用纸和纸鹤相仿,因从怀中拿出来问道:“这也是狼毒纸做的?”   不待桃夭回答,青荇一把抢过来,掩口惊呼道:“全是狼毒纸!难道您贴身带着?这哪是护身符,分明是夺命符!快,快传御医!”   说着,就要撕碎。   “别急别急,先让老道瞅瞅。”寂然道长抻着脖子端详半天,“上面有符文,皇后,这些符文是不是可以抑制狼毒纸的毒性?”   张威不屑道:“国师又给皇后找借口!老鼠都给毒死了,大伙儿又不是瞎子。”   桃夭解释道:“一符一人,护身符只守候一个人,给老鼠当然没用。”   可在场没人相信。   张威腰刀撑地:“皇上,证据确凿,应尽快把妖后抓起来审问,干脆直接废了她,另立新后!”   “闭嘴!”楚离正烦着,“张口闭口废后,干脆这个皇帝你来当好了!”   此话分量太重,吓得张威立马扑倒在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皇上已是憋了一肚子的火,而且这火气还是对着他的!   他不由偷偷觑着桃夭,暗道她都毒害皇上了,皇上还护着她,果然是迷惑君心的妖后。   楚离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椅子扶手,沉吟道:“鬼魅、秃鹫、狼毒纸……你身上的疑点太多,大家怀疑你也是在所难免。皇后,不是朕不体恤你,朕要对大夏臣民有个交代。”   桃夭的心一点点凉下去,“你终究是不信我。”   楚离声音放缓了些:“这也是为了你好,来人,请皇后去内帐问话。”   侍卫们得令,一股脑冲上来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待要动手,却听一阵裂帛般尖锐啸声,一杆长/枪凌空杀来,直直冲着楚离而去。   枪尖闪着寒凛凛的光,停在距他心口不足一寸的地方。   楚离牢牢抓住枪头,鲜血自掌心一滴滴流下,冷眸如电,死死盯着那个手握长/枪的人。   寂然的拂尘打向来人后背,可拂尘竟被他的斗篷弹了出去,咣地砸在青荇脚下,惊得她连连尖叫。   黑色斗篷无风自动,像两只巨大的羽翼将桃夭护在身后,斗篷下,是夏勒形同鬼魅的脸。   “去死。”他阴瘆瘆道,“你死了,她才会自由。”   楚离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无比:“谁?”   却见落在地上的护身符蓦地发出白色灿光,如根根利芒刺向夏勒,立时就将斗篷刺了个对穿。   夏勒怪叫一声,急急撒手后撤,寂然抓住机会狠狠一掌击中他的胸口。   寂然下了死手,楚离的剑也刺到他眼前,两方夹击下,夏勒现出原形,原来是袭击点将台的秃鹫!   他依依不舍看了看桃夭,嘶哑地叫了两声,双翅一展,漫天黑羽纷纷扬扬落下,随即隐去了身影。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所有人,就连寂然也惊魂不定道:“好家伙,这妖物怎么混进来的?老道的阵法竟然没察觉到!”   “有人用秘术庇护,怨不得道长。”青荇幽幽说道,“不过,现在我倒相信皇后没有害死皇上的心思。”   她在“死”字上面重重停顿了一下。   有时候,半死不活比死了更好!   护身符已经失去了淡黄色的光泽,楚离弯腰捡起来,那纸就如秋天的枯叶,变得粉粉碎了。   “皇后,秃鹫和你什么关系?”楚离紧紧盯着桃夭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是朕第三次问你,也是最后一次。”   “没有关系!”桃夭只觉此时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我根本不懂他的话什么意思。”   “你是否和南濮暗中往来?”   “没有!我没有!”   楚离皱着眉头没说话,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桃夭,那眼神,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现在是彻彻底底起了疑心。   阿吉和小狼紧张地护在桃夭两侧,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楚离终于开口了,“皇后,你要自证清白,否则就别怪朕不留情面了。”   如何自证清白,自然是献出琉璃珠表示忠心!   桃夭只觉眼前这人熟悉又陌生,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袭来,心境忽然平静了,她收回目光,笑了一下。   笑得惨然,笑得释然。   楚离心头一跳,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桃夭分明向他缓步走来,但他觉得这人好像离他越来越远。   桃夭捧起他受伤的手。   “皇上,小心……”青荇忍不住提醒。   红莲在空中飘舞着,待幻影消失时,琉璃珠静静躺在楚离的掌心,而他的手已然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只借一个时辰。”桃夭没有抬头看楚离的脸色,“我不会耗费元神给青荇疗伤,能不能催动琉璃珠看她自己造化。”   说完转身就走。   楚离立在原地,没由来一阵失落,良久,方长长吁出口浊气,把琉璃珠抛给青荇:“一个时辰后朕来取。”   青荇眼中迸出不可抑制的喜悦的光,紧紧握住琉璃珠,以头叩地:“皇上爱护之情,青荇铭记于心,今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楚离不冷不热“嗯”了声。   青荇又道:“可否请皇上多给一个时辰?我也好医治受伤的将士们。”   张威捂着屁股,喜滋滋凑趣道:“托皇上和青荇公主的福,咱们兄弟们也能沾沾光。君臣上下一心,击败南濮指日可待!”   “把张威押下去,杖三十,不准医治!”楚离冷声道。   “啊?!”张威张大嘴,傻愣愣纳闷道,“末将做错什么了?”   夜色暗沉沉笼罩大地,帐外虫声繁密,如同一场急雨。   “青荇公主也真可以,居然能催动琉璃珠!”寂然小心翼翼将琉璃珠放在楚离案头,笑道,“这珠子果然神奇,他们一个个都红光满面,看上去比之前还健壮三分。”   楚离漫不经心“嗯”了声,吩咐道:“你即刻启程去西卫神山,十天之内将优钵罗华带回来。”   “小狼从您大帐一出来就去了,都走了两个时辰!”   楚离不为所动,“你也去!”   寂然的脸皱成一团,为难道:“单凭青荇公主一人对抗南濮妖术,皇后病恹恹的估计也使不上力,贫道着实放心不下。”   “还有朕在,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一见皇上动了怒,寂然只得领命。   楚离拿着琉璃珠,一人悄悄来到桃夭帐外,里面静悄悄的,看样子已经歇息了。   他掀开帐门轻手轻脚走进来,帐内只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阿吉妈妈不在,也没有伺候的宫人。   桃夭在。   楚离莫名松了口气,心里头好歹舒服了些。   六月的夜晚,可这人还裹着厚厚的毯子,也不怕捂出痱子来!   楚离觉得好笑,然而看见她白得几近透明的脸庞,便笑不出来了。   将琉璃珠轻轻放在她的枕边,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楚离伸出手,慢慢抚上她的脸庞。   极轻极柔,就像对待一件薄如蝉翼的瓷器。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这样做了。   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楚离的脸色变得有点古怪,呆然片刻,一转身走了。   他刚走,桃夭就睁开了眼睛,慢慢把手覆上他刚才碰触的地方,也是愣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注意到枕边的琉璃珠。   珠子的光芒出离的暗淡,在主人手里微微一颤,立刻消失在红莲火中。   桃夭暗叹道,琉璃珠灵力耗费巨大,恐怕要休养一阵子才能恢复。   阿吉妈妈闪身进来,压低声音道:“公主,守卫换防去了,外头没人咱们赶紧走吧。”   桃夭又犹豫了。   “不是说好要走?您还对他抱希望?”阿吉又气又恼,“不行,这次一定要听我的,走,必须离开他。您要是不走,老奴一头碰死在这里!”   桃夭下了地,就着豆大的灯光写了一张字条,压在茶盏下,再睁眼,目中已是决然,“走!”   这个夜晚楚离睡得很不安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天还没亮透,他已出了大帐,直接奔到了桃夭的住处。   帐内空无一人!   楚离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但见桌上的字条写着:你说过,如果我想留在你身边,就要听话……可现在,我不想听话了。 第16章 他不会对我这样笑   楚离怔楞住了,讶然之后是难以名状的愤怒,险些让他的表情失控。   他从未想过桃夭会离开他!   她乖乖拿出琉璃珠,难道是为让他放松警惕好伺机逃跑?口口声声说着离不开他,结果扭脸就不告而别。   他知道委屈她了,他会拿出一生的时间去弥补她,而大夏边境危机重重,根本等不起,孰轻孰重,还用选择吗?   不就一个商枝,一个奴婢而已,就这么放不下,退一步讲就算是青荇杀的,可他留着青荇有用,也不止一次暗示她要与青荇好好相处,为何就是不听。   他一力压下非议保她的后位,就差顶着昏君的名头了,还不够吗?   等把她抓回来,非叫她长长记性!   “来人!”楚离强压下这股无名火,厉声喝道,“人呢,都死哪去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皇后不见了!”   一个侍从连滚带爬扑倒在地,结结巴巴回禀道:“皇后不让人伺候,奴婢这就派人去找。”   楚离铁青着脸,边往外走边吩咐:“备马!点一百骑随朕出营寻人。”   刚走到门口,只听一阵急鼓,烽火台燃起狼烟,哨兵挥舞旗子大喊:“敌袭!敌袭!”   楚离猝然顿住脚步,指尖的字条微微颤抖。   战场瞬息万变,容不得他多做犹豫,几息之间他便做了决定:“点兵,迎敌!”   字条被揉成一团,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晨风拂过山岗,一辆马车行走在小路上。   赶车的车夫很健谈,“看你们从军营那边来,是守军的家眷吧?租车钱我只收一半,唉,多亏有他们,我们这两年的日子才好过点。”   阿吉妈妈问道:“你们以前过得不好?”   马夫甩了一记鞭花,“别提了,早些年南濮妖物横行,我们这里成天都有死人的,上面没人管,下头管不了。直到皇上继位,先后派了几波军队夺回这块地,日子才算太平啦。”   桃夭靠在车壁上,闻言轻声道:“如此说来,皇上真是功德无量了。”   “那当然!”车夫的声音高亢起来,“皇上免了我们三年的税赋,我们家家户户都给皇上立长生牌,希望他老人家活一万年,也好保我们大夏永世太平。”   他的确是个好皇上,那人的心里,只有他的大夏,他的江山社稷,与大夏相比,她那点子真心又算得了什么?   桃夭缓缓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他。   “诶?狼烟!”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惊叫道,“南濮又打过来了,佛天老爷,保佑我们大夏大败南濮!”   一听有战事,桃夭身子猛地向前一倾,却又松松地坐了回去。   她有什么可担心的?青荇的伤好了,寂然道行颇深,有他二人在身边,哪怕南濮妖术再厉害,楚离也绝对不会有危险。   如是想着,手指尖却捏得发白。   “公主,”阿吉妈妈悄声说,“咱们是往西走,还是往东?”   向西是回西卫,东面,则是出海另寻一番天地。   桃夭想了想,还是愿意回西卫,母后在那里呀!   “咱们谁也不惊动,一路悄悄回去,在母后陵墓旁搭一座小小的茅屋,小狼、妈妈和我,只咱们三个。”   阿吉妈妈欣慰地笑了笑:“您总算想开了,如果卫帝找过来,您可千万不能心软。”   “他不会找我的。”桃夭神情间有点落寞,“也许过两三天他就会发布我病逝的消息。父皇也不会找我的,有青荇在,西卫和大夏总能保持一段时间的稳定,至于之后……反正这世上除了你和小狼,也没有在乎我的人了。”   阿吉妈妈把她鬓角的碎发掠过耳后,目光充满心疼和慈爱,“您万事都替别人想到了,以后还是多想想自己,若是先皇后在天有灵得知您这样委屈,还不知道心疼成什么样子。”   桃夭叹了声,语气满是愧疚,“我不该一意孤行嫁到大夏,那样商枝就不会死……早晚我要替她讨个公道回来。”   “快别说这话,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子。”阿吉妈妈赶紧握住她的手,“就算趁青荇伤重杀了她,皇上能善罢甘休?西卫能坐视不理?那就是与两国为敌,您一点儿后路都没了,此事万万行不通!”   “过去的就过去了,不想了,咱们往后看,日子还长着呢!”阿吉妈妈安慰说,“等小狼回来,咱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桃夭把头靠在阿吉妈妈的肩膀上,环着她的腰,眼中浮现憧憬,“嗯,打猎捕鱼,种田织布,管他外面如何。”   马车一刻不停向西行进着,马蹄打在夯实的黄土道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听得人昏昏欲睡。   哐啷,车厢猛地一歪,桃夭险些失去平衡,多亏阿吉妈妈在旁扶了一把,才堪堪没撞到脑袋。   “怎么回事?”阿吉妈妈问道。   “车轮陷泥里了。”车夫说,“麻烦二位先下车,我好把车拉出来。”   两人下了车,车夫又拉又拽,马儿一步一滑,鼻子里喷嘶着叫个不停,好半天过去,车轮仍是纹丝不动。   苍茫的暮色笼罩大地,一团团浓雾弥漫上来,逐渐淹没了丛林。   没有虫鸣,没有鸟叫,只有风掠过,发出轻微的啸声,像是丛林深处有人隐隐约约呼唤着什么,平添了几分不安和诡异。   车夫罢了手,解开马儿的绳套说:“看样子不成了,您二位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前头找人帮忙。”   说完也不等桃夭应声,骑上马就跑。   阿吉妈妈急得直跺脚:“这算怎么回事?这就把我们扔这里不管了?”   “小声点。”桃夭侧耳静静听了一会儿,低声道,“不对劲,这里太安静了,这雾也不对,妈妈,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硫磺味?”   一阵起栗,阿吉妈妈不由紧紧抓住桃夭的胳膊,“现在是盛夏,这雾气来得太怪了,还阴嗖嗖的,是不是南濮妖术?”   桃夭唤出琉璃珠,淡淡的红光在浓雾中闪烁,方驱散了她些许恐惧。   “这里离边防几十里地,如果是南濮作怪的话,战况恐怕不大妙。”桃夭眉头微蹙,担忧地眺望着来时的路——尽管那里已是雾气迷茫,什么也瞧不见。   阿吉忙拉着她往前走:“别心软,不许回去!”   她二人深一脚浅一脚摸索前行,周围黑得格外幽深,慢慢地阿吉妈妈的身影也模糊了。   “妈妈?”桃夭发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你很冷吗?我的披风给你。”   前面的人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桃夭心中惴惴,用力拉了她一下,停住脚,“阿吉,听到我说话了吗?”   前面的人也停了,琉璃珠蒙蒙红光下,在桃夭掌中的手却散着惨白的光,手腕以上的部分隐在黑暗中,乍一看,就像桃夭握着一只悬在半空中的手。   桃夭头皮一阵发麻,试探着去摸阿吉妈妈的胳膊,一伸手,却摸了个空!   心头突突乱跳,桃夭每一个毛孔都收紧了,她不敢出声,上前两步,胡乱向阿吉的方向抓去。   什么都没有。   桃夭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急急撒开手。   夜与雾交融着,无边的幽暗中,只有那只苍白又带着阴森的手停在桃夭面前,五指微开,执着地等着她。   红莲火起,琉璃珠光芒大盛,照亮了桃夭四周。   这是丛林深处,树与树相互纠缠着,枝叶间没有丁点空隙,地上尺厚的腐叶、死树层层叠叠挡在面前,简直让人迈不开步子。   此时那只手凭空消失,原地只剩桃夭一人。   “阿吉!”桃夭慌张地叫喊着,可别说有人回应,连半句回声也没有,她的声音就像被黑暗吞噬掉了。   她本就元神受损,掌心的红莲火逐渐势弱,黑暗又毫不留情地吞并了她的四周。   周围没有一丝声音,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桃夭静静地移动着,她不敢随便攻击,她怕误伤到躲在某处的阿吉。   她被封闭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再也没有任何声音的世界里,恐惧无声无息缠住她,无法挣脱,只能在漆黑中慢慢走向绝望。   “阿吉……小狼……”桃夭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母后……母后……”   暗夜中,一两点流萤飞过。   有人幽幽叹了一声:“总嚷着喜欢喜欢的,就不知道喊我的名字?”   萤光越聚越多,宛如一条锦缎的带子飞过黑暗,忽地幻为漫天星光落下,星光之下,楚离长身玉立,笑吟吟望着她。   桃夭愣愣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一步也动不了。   “不认识我了?”楚离缓步走来,伸手拭去她腮边的泪花,柔声道,“我来接你回家,莫生气了好不好?”   萤光映在他的双眸中,眼神清澈真挚,没有惯常的冷意,只有仿佛永远也流淌不完的温柔与眷顾。   他的气息轻轻洒在耳边,灼得桃夭脸颊发烫。   桃夭看着他,眼中掠过一抹复杂莫名的情绪,随后低下头,用手背狠狠擦去眼泪。   却是掌心一翻,红莲火化作匕首,倏地刺向楚离的心窝。   楚离大惊,一个踉跄躲开,“你疯了?”   桃夭嘴角挂着苦涩的笑,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你不是楚离……他不会对我这样笑。” 第17章 到天堂,到地狱,你跑得……   空气像水纹一般波动,涟漪过后,楚离面容渐渐模糊,化为一团飘渺不定的黑雾悬浮在桃夭面前。   红莲利刃从他身上划过,刀锋过处,黑雾散开,马上又聚合成人形。   桃夭连挥数下,刀刀都像劈在了空气中,能斩杀鬼魅的红莲火对那人竟毫无作用。   她心下愈发惊慌:“你是南濮妖人?”   他发出一声轻笑,“妖?这个字配不上我,南濮召唤了我,可他们又算个屁,一群蝼蚁而已。”   那人的声音纤细微颤,像在笑,又像在哭,带着一种病态的神经质,“夏勒说你在这里,可他错了,你不是你。”   桃夭想到那只古怪的秃鹫,心头砰砰乱跳,“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认识我?你说的‘我’又是怎么回事?”   黑雾一下子扩散开来,黑压压盖过来,他没有回答桃夭,自顾自沉醉般说:“我喜欢……杀戮的感觉,你听过刀子划过肌肉的声音吗?看那些生命惨叫着,挣扎着,绝望着,一点点化成焦骨……毁灭、毁灭,让他们在恐惧中毁灭!太美妙了,只要一次,你就会爱上这种感觉。”   桃夭嘴唇咬得发白,二话不说又是一道火光攻去。   “没用的,你看,我也有。”朵朵红莲在黑雾中盛开,曼妙地舞动着,冶艳得令人挪不开眼。   桃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红莲是她的本命火,本应是独一无二的法器,可为什么他也有?   “你我是一样的,这个丑陋肮脏的世界容不得你我!那些卑贱的人也不配侍奉你,你只要我一个就够了。”红莲在他的指尖跳跃,没有五官的脸虚空望来,“我在地狱,等你……”   一阵尖锐的啸声,狂风卷着腐臭的枯叶呼啸而过,雾气逐渐消散,映入桃夭眼帘的,是宛如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   纠缠交错的哪是树枝,分明是一具具勒在空中的尸体,地上层层叠叠的,全是腐烂的、干枯的残肢断骸。   桃夭捂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阿吉!”她将腿从腥臭的血肉泥浆中拔/出来,不停呼唤着阿吉的名字。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回应:“公主……”   阿吉半个身子陷在沼泽中,她双手抓着岸边裸露的树根,声气虚弱,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桃夭疯了似地跑过去,死命拉住阿吉的手往上拽,可她越用力,阿吉的身子下陷得就越快,连带着桃夭也缓缓滑向沼泽。   “放手。”阿吉眼睛在哭,嘴角却在笑,“……老奴只能陪您走到这里了。”   桃夭一言不发,嘴唇咬出了血,只是死死抓着阿吉不放。   凄厉的风声似哭似号,污泥泛着猩红淹没了桃夭的手臂,一瞬间,好像有无数只手撕扯着她往下坠。   红莲火一闪,幻化为数道火光击向沼泽,却很快熄灭了,沼泽依旧吞噬着阿吉,桃夭的法术在这里没有半分效用!   她随着阿吉一点点坠入沼泽。   出乎她的意料,龙鳞甲也没有出现。   阿吉耐不住,哭泣着,几乎近于哀恳:“放手,公主,放手……求求你,放手,我知足了,这辈子知足了!”   桃夭胳膊剧烈地颤抖,浑身紧绷,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绝不!”   血腥味的污泥漫过阿吉的脖子,漫过桃夭的胳膊,她似乎看见沼泽中有无数只手在挥舞,最深处是猩红的红莲火。   那团黑雾立在火中,张开双臂,好像要拥抱她。   桃夭忽然失去了力气,身体不可抑制地跌向他那里。   一双手蓦地从后抱住了她。   熟悉的清冽味道顷刻萦绕鼻尖,耳边是楚离沉重急促的喘息。   楚离的胳膊包裹住桃夭的胳膊,缓慢地将她从沼泽中拉了出来,但他拉不动两个人,僵持中,连他也开始往下滑。   桃夭死死地抓着昏迷的阿吉,楚离低声道:“放手,不然我们两个都得死。”   桃夭只是摇头。   楚离咬牙,开始掰桃夭的手指。   “不……”桃夭慌了,更加用力地抓住阿吉,“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我听话!我听话!我什么都听你的,楚离求求你,救救阿吉!”   楚离面孔绷得紧紧的,把她因用力过度而僵硬无比的手指一根根从阿吉身上剥离,一丁点犹豫都没有。   桃夭的手虚空抓着,拼命向前却离阿吉越来越远。   她眼睁睁看着沼泽没过阿吉的口鼻,没过阿吉的头顶,最终没过阿吉向上举着的手,几个浑浊的气泡过后,再也看不到阿吉的痕迹了。   白天的时候,她们还说说笑笑,憧憬着未来,只要两间不大的屋子,一盏温暖的烛火,阿吉就着烛光缝补衣服,她看书写字,小狼窝在她旁边打盹儿。   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泪水混着血水一滴滴滚落,落在楚离的手上。   她浑身都在抖,哭得很厉害,却一声都发不出来。   楚离坐在地上,将她整个搂在怀里,抱了很久很久,时间长到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桃夭终于止住了哭,她手上脸上早被树枝划出一道道口子,到处都是鲜血淋漓,身上的衣服也已破烂不堪,露出里面的小衣。   楚离脱下外袍罩在她身上,立起身道:“此处不宜久留,过来,跟在朕身边。”   桃夭还是愣愣地瘫坐在原地,好像没有看见他伸过来的手。   楚离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来,轻声喝道:“傻了不成?”   桃夭猛地挥开他的手,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冲晦暗诡异的暗夜疯子一样大喊:“出来!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阿吉?你给我滚出来!”   楚离立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等她发泄完了,方问道:“你刚才遇到谁了?”   桃夭没有瞒他,一五一十讲了个明白。   她说一句,楚离脸色就黑一分,待她说完,他的脸色也和夜色一样黑了。   楚离悻悻道:“怪不得南濮突然偷袭,原来是为了引开朕的注意——想必夏勒逃出营盘时,那个影子就开始盘算如何掠走你。”   这下自己彻底和南濮妖人撇不清关系了。桃夭心底暗叹一声,也懒得和他解释,转身准备离开了,不妨身子一轻,却是被他拦腰抱起来。   “放下我。”   “朕一击退敌军就马不停蹄地追你,着实累得很,你安生点!”   楚离一边辨认着方向,一边躲避枝头垂下来的尸体,“外头看起来这片密林没什么不同,进来方知厉害,朕的侍卫也不知道能活下几个。”   “你追我干什么?”桃夭哑着嗓音问。   楚离瞥她一眼,“明知故问,玩逃跑的把戏很过瘾吧。”   桃夭用力挣了一下,可换来的是他更紧的禁锢,“你还想逃?”   “我没什么好给你的了。”桃夭说着说着又想哭,“商枝死了,阿吉死了,都怨我,如果我不来大夏,她们根本不会死。”   楚离只当她是悲伤过度,随口道:“后悔嫁给朕了?”   桃夭略停了会儿,低声答道:“对。”   楚离脚步一顿,认真打量了怀中人两眼,“真的想离开朕?”   “没错,放我走。”桃夭挣扎着要下地。   楚离的手越收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但只是片刻,他又恢复了平静,仍旧是那种无懈可击的冷峻。   “胡闹!”他冷冷吐出两个字。   桃夭一怔,越发看不懂他:“你根本不爱我,你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我现在不想被你利用了,你就当我死了吧。”   楚离冷笑道:“两国联姻岂是儿戏?朕没有废掉你,你就必须在皇后的位子上给朕坐着!”   “我不稀罕!”   桃夭挣扎得更剧烈,楚离不当心手一松,她直接从怀中跳了下去,提脚就跑。   “你给我回来!”楚离猛地一扑牢牢抱住了她,咯一声轻响,他的左脚也陷进腐败树叶下的坑洼,身体顿时失去平衡,一阵天旋地转,扑通扑通接连两声,二人双双滚进了河里。   桃夭的身体已疲乏到极点,根本经不起河水的冲击,瞬间就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终于能看见树林上的穹顶了。   巴掌大的一小块天空中,星星在闪烁,没有迷雾,也没有死尸,空气中没有腐败的腥臭味,夜风熏熏然,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拂过她额前的碎发。   桃夭慢慢撑起上身,看到篝火旁的楚离,因问道:“我们出来了?”   “不知道。”可能是火光照射的原因,楚离的脸红得不正常。   桃夭细细听了一阵,还是听不见虫鸣的声音,双手微微合拢,红莲火倒是一召就到,可仍是恹恹的没有生气。   “我们还在丛林里。”她失望地说,“我的法术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太奇怪了。”   楚离挣开缠得心烦意乱的衣领口,往她这边的空地坐过来,手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腰上。   纤细而柔软,令他想到春风里的杨柳。   “你说……你要离开朕?”他的声音喑哑,是桃夭从未听过的慵懒声调。   她敏锐察觉到楚离的异常,不由一阵心头急跳,也不敢说话再刺激他,只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这个举动让楚离更烦躁了,他一手扣着桃夭的腰迫使她不准逃离,一手在桃夭背上来回游荡着,只觉身体里有团火在烧。   楚离轻轻咬着她的唇,梦呓般的呢喃:“你离不开我,到天堂,到地狱,你跑得再远,终究还是会为我回来。” 第18章 他最想要的   楚离压下来的时候,桃夭的脑子是懵的。   她曾经很渴望他的碰触,甚至不止一次幻想他拥着自己,亲吻着自己,在耳边温声软语说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话。   也仅仅是想想而已,那么个冷清的人,笑一笑都难,怎么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温存话?   他们极少有亲密的肢体接触,虽是夫妻,也不比陌生人熟悉多少,   可现在,他死死抱着她不撒手,力气之大,就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兴奋吗?欢喜吗?激动到迫不及待接纳他吗?   不!   没有悸动般的颤栗,没有微醺般的飘然,只有无处可泄的慌张和悲伤。   随即而来的,那种人格被羞辱、自尊被摧毁的愤怒像火焰一般烧着她,五脏六腑都在沸腾。桃夭拼命挣扎着,眼泪和血液一起流进嘴里,灼得她的喉咙生疼。   也许是她的反抗起了作用,也许是楚离意识到不妥,在桃夭几近力竭时,他忽然停止了动作。   桃夭狠狠揉了揉眼睛,将未尽的泪意按了回去,“阿吉刚死……你却……你简直没有心!”   楚离罕见地带着几许颓废之气坐在地上,胳膊搭在膝头,手无力地向下耷拉着,头低得很深,几乎是埋在胳膊里。   桃夭看不到他的脸,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面对他,此刻她只想尽快逃离这里。   楚离听见动静抬起头,他脸色潮红,目光迷离,怔怔盯着桃夭一瘸一拐的背影,似乎搞不懂她在做什么。   好一阵子,他的眼神才恢复清亮。   楚离立刻追过去拦在她面前道:“要哭要闹要给谁报仇,都等出了这片幻林再说。”   桃夭后退一步掩住领口,眼神中带着戒备。   “刚才是朕心智迷乱失了态。”楚离略带尴尬地轻咳一声,翻出一把匕首递给她,“如果你不放心,用这把刀架在朕的喉咙上。”他说着,转身蹲下,静静等着她伏到背上。   刀锋闪着寒芒,桃夭轻轻一挥,幽暗的夜色下冷光一闪,地上蓬草已削去大半。   若是划过人的脖子,只怕还未意识到就人头落地。   “你听过刀子划过肌肉的声音吗?”耳旁突然响起那人阴瘆的话音。   楚离仍旧一动不动蹲在地上,微微凌乱的墨发下,露出一段如玉般的脖颈。   桃夭鬼使神差地举起了刀,刀尖悬着他颈后,她的手在颤抖。   “上来!”可能是等得不耐烦了,楚离发出一声低低的喝令。   桃夭猛地醒过神来,盯着自己的手,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和后怕,这片林子不但能令人产生幻像,还能蛊惑人心!   她急急忙忙把匕首贴身放好,犹豫了半晌,终是缓缓地伏在他的背上。   楚离轻轻一用力就站了起来,心下不由惊讶,她居然这样轻,这样的,柔……   就像天空的云,风轻轻地吹,云悠悠的荡,越飘越远。   他想起最初见到她的样子,那时还是在西卫的皇宫,卫帝给他准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接风宴,压轴出场表演的,便是卫帝准备的联姻人选。   他以为是那位庶公主青荇,但上来的却是他没见过的人,比青荇更美,眼睛亮亮的,接触到她的目光时,他便了然——这人喜欢他!   卫后说她是嫡公主桃夭,是西卫高原最美的花。   桃夭的步子很轻快,绚丽的红色罗裙随着她的脚步曼妙地摇曳着。   她走到他面前,抿嘴一笑,将一朵花扔到他怀里,她转身,编着五彩丝线的发梢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舞池中央,她轻快地旋转着,裙摆飞扬,又轻飘飘落下,在奢华迷离的人世间长出一朵朵盛开旋即又凋零的花。   楚离觉得自己很奇怪,为什么眼前总闪现这些画面?想当初,他坐在那里根本没有心思观赏舞蹈,全在烦恼桃夭的意外出现打乱了他的谋划。   他望向迷雾渐起的丛林深处,暗暗叹了一声,要尽快离开这片幻林才行。   东面天空蒙蒙发亮,风中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的呼喊声,大夏的侍卫们终于找过来了。   寂然道长竟也在,一见面,他激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原来此时已三天过去,根本不是他二人以为的一夜。   楚离迷失幻林当天,青荇就急急找寂然回来,也幸亏寂然有几把刷子,不然也和其他人一样进了幻林便是有去无回。   寂然心疼地抚摸着秃毛的拂尘,苦笑道:“这幻林着实厉害,老道的法器都毁了,没了拂尘,老道功力要折损一半。诶,皇上,您看起来不大对……”   他说的没错,楚离脑袋晕乎乎的像喝醉了酒,身上每一处毛孔却好似有针扎,只不过一直强忍着:“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去。”   一行人簇拥着楚离和桃夭离开幻林,就在桃夭踏出边界的一刹那,暗雾消散,幻林凭空消失了。   寂然注意到桃夭身边没跟着阿吉妈妈,已猜到怎么回事了,半是感慨半是劝慰地说:“这不是普通的幻林,老道看着里面的黑雾和幽都有些像,普通人进去就是个死,也幸亏皇上和皇后都有法力在身,侥幸捡条命出来。”   “幽都?那是什么地方?”桃夭问。   “传说是魔界的都城,偶尔会出现在人间,老道年轻时误闯过一回……”寂然蓦地打了个冷颤,蜡白着脸道,“不说了不说了,想想都要吓死了。”   这边楚离的脸色十分难看,“你确定这片幻林是魔界的东西?”   人们对魔界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绝大多数人都不相信有这种东西,但今日一见,他方知其中利害。幻林中的黑影人和南濮有勾连,如果魔界插手两国战争,大夏完全没有胜算!   还有其他将士在场,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军心必定大乱,还不等开战就败了。   寂然看他脸色便自知失言,忙道:“只是有点像而已,毕竟几百年都没有听说魔物为祸人间的消息了,或许是南濮妖人故弄玄虚吓唬咱们的,不可信不可信。”   楚离遂没有再说话,然而眉头拧了一路,回到营盘也没松开。   却不忘在桃夭帐外加两队巡逻的侍卫。   一松懈下来,体内积累的疲惫骤然爆发,每一块骨头都像是被拆开又重新装上,桃夭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但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阿吉绝望痛苦的脸。   用琉璃珠也不顶事,说来也怪,自打这珠子拿回来,光芒大减,有气无力的就像大病未愈的病人,功效也不如之前。   桃夭捏着琉璃珠左瞧右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以为是自己元气大伤,累得琉璃珠也跟着遭殃。   等小狼采回来优钵罗华,自己好好养一养再看情况如何。   如是想着,桃夭心里又是一疼,现在,她身边只剩小狼一个人了……   可一连数日过去,依旧没有小狼的消息,桃夭耐不住,打算请寂然道长帮忙算一算小狼的吉凶。   侍从告诉她,这些日子寂然道长一直伴在皇上身边,若要找他,须得去皇上的大帐。   桃夭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来到楚离这里。   她进去的时候,恰好七八个将领前呼后拥着青荇出来,春风得意,走路带风,看见她也只是点头示意,连句问安也没有。   桃夭的心境竟然出奇的平和,没有泛起一点涟漪,直接挑帘进帐,倒是青荇狠狠吃了一惊。   若以前,这位姐姐准保讥讽她几句,她都准备好让桃夭再吃个哑巴亏,结果人家走了!   青荇颇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桃夭这一趟出去到底经历了什么,怎的连性子都不一样了?   她叫过张威,低声嘱咐几句,随即深深看了一眼摇晃不定的帘子,风轻云淡地笑了笑。   桃夭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被请入内帐。   帐内窗子紧闭,四周用毡帘围了起来,虽是白天,也昏暗得像黄昏。   楚离的精神很不好,两腮的肉都瘦没了,下巴尖尖的,眼睛呆呆的,没了往日的光彩。   案头一缕香烟缭绕不散,寂然一面口中念念有词烧着符文,一面用眼神示意桃夭坐下稍等。   符文烧完了,楚离才勉强打起精神问道:“何事?”   桃夭直言请寂然算一卦。   举手之劳,寂然拿出三枚铜钱往书案上一撒,笑呵呵道:“大吉!皇后放心,不出三日,小狼必会回来。”   桃夭这才略略放心,起身准备告辞。   “别急,陪朕坐一会儿再走。”楚离突然攥住她的胳膊。   隔着长袖大衫,都能感受到他掌心火一般的热度。   “你生病了?”桃夭用手背试试他的额头,却烫得手一缩,简直是块烧红的炭团儿!   桃夭大吃一惊:“这如何了得?赶紧宣太医。”   “别声张!”寂然急急忙忙拦住她,“皇上是中了毒……唉,也不叫毒,忍忍就过去了,大敌当前,可不能乱了军心。”   “忍忍?忍多久?”   寂然一下卡壳,支支吾吾道:“几个月,几年……老道也说不好。”   桃夭问:“什么毒连你也没办法?”   “是幻林的雾气,没法解。”   “琉璃珠也不行?”   “不行。”寂然习惯性挠头,“那玩意儿就是幽都魔域的东西,天然就会引发内心最深的欲望,要么达成欲望,要么硬抗。”   桃夭看向楚离,“你是不是要一统天下之后才会好?”   楚离幽幽盯了她半晌,松开手:“都给朕出去!” 第19章 为什么皇上在这里?   楚离忽然变脸,桃夭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却也没有像从前一样揪着他的袖子非要问出个一二三来,她面色如常地起身、行礼,转身而去。   寂然讶然,“这就走了?不像皇后的做派,老道僭越问一句,皇后为何要偷偷离开营盘?想当初她可是要死要活跟着您……”   他看到楚离越来越黑的脸,十分乖觉地转口道:“皇后准是装出来的,您不理她她心里不定怎么伤心难过呢。话说您中了毒,皇后也应该中毒了,老道去瞅瞅。”   说罢一溜烟跑了。   寂然来到桃夭帐外,隔着帘子道:“皇后,老道奉旨问平安脉。”   “进来罢。”桃夭好笑道,“我都回来多少天了还问平安脉,说,皇上让你过来干什么?是不是又怀疑我是妖魔了?”   “此话从何谈起?”寂然眼睛瞪得溜圆,“皇上根本就没提过这事!他担忧您也中了毒,打发老道过来看看。”   他神情不似作伪,桃夭怔了怔,这样说来楚离并没有把幻林发生的事告诉寂然。   黑影人摆明了是来寻自己的,而寂然已确定幻林来自魔域幽都,按楚离狐疑的性子,竟然不对自己起疑心?这简直不像他!   帐外一阵霍霍的脚步声,夹杂着兵戈撞击甲胄的金属声响,隐约能听见兵勇在询问口令。   桃夭忽地平静下来,一回来就加了两队侍卫监视她,楚离仍是那个楚离。   寂然烧一张符文,又细细诊了脉象,捋着胡子半晌没说话,只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桃夭。   桃夭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抽回手道:“有问题尽可直言,别故弄玄虚。”   “不是不是!”寂然忙摆手道,“您身子没有一点问题……可正是没问题老道才觉得有问题。 ”   桃夭明白他的意思,沉吟了会儿,猜测道:“也许是龙鳞甲在保护我。”   “龙鳞甲水火不侵,刀枪不入,难道也能抵挡无形无状的雾气?”   修道之人对神物有一种天生的向往和追求,寂然也不例外,一时心痒难耐,腆着脸说:“皇后,老道教您召唤咒,能否让老道摸摸龙鳞甲?”   桃夭无奈道:“我试试,但不一定能唤出来。”   “心诚则灵,您集中精神使劲想,想龙鳞甲的样子,想象穿着它的感觉。”寂然喋喋不休道,“嘴里要念着咒文,不要停不要停。”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桃夭念得口舌发干,龙鳞甲还是没有出现。   寂然垂头丧气道:“上古神物啊,果然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能摸的。”   桃夭调侃道:“要不然你砍我一刀试试?说不定它就出现了。”   “别拿老头子开顽笑,我可不敢。”寂然不无遗憾地说,“我就想看看这条龙是龙族的龙,还是别的龙。”   桃夭不解:“不都是龙吗?难道还有区别?”   “传说龙族是上古蛮荒时代就有的,血脉最为纯净正统,法力也最强。其他的龙,有蛇化龙,鲤鱼化龙,先成蛟,后化龙,自然不能和龙族相比。现今人世间偶尔能见蛟,真正的龙却是几千年都没出现过了,更不要提龙鳞甲这种神物。”   寂然怅惘地叹出口气,“尤其你的龙鳞甲还是生鳞,我本想记下来留给后人,省得他们不知此为何物,结果……看来老道没福气。”   桃夭抱着双膝,也跟着叹道:“我也想知道龙鳞甲的来历,它是怎样一条龙,谁将它的鳞片剥下,又是谁制成龙鳞甲,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上,还有这条龙,是不是已经死了……”   “多半死了,就算不疼死,没了鳞甲的龙也和泥鳅差不多,那种高贵骄傲的神物根本受不了这种屈辱,肯定羞愤得自刎而亡。”寂然啧啧的直咂嘴,“我更想知道屠龙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这可是要受天谴的!”   桃夭默然,只觉心头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又挥之不去的酸楚,搅得她心口一酸,几欲坠泪。   她忙低头拭泪,转而掩饰般地问道:“皇上的毒真没办法解?”   “没法子。”寂然干净利落脆回答,“他死活不配合,只能硬抗,不过不会危及皇上安危,就是让他难受,比方说针扎、刀割、虫咬什么的感觉,也会消耗他本身的法力和元气,你看他精神头多差。”   “那可有的他遭罪了,光一个南濮就打了好几年,更别提……”桃夭突然咬住话头不说了。   更别提西卫!   若他真的想要一统天下,西卫会是他最大的障碍,十几年,恐怕几十年都不见得能如愿。   那他一辈子都要忍受苦痛的折磨。   而且西卫还是她的故国,两国开战,她又将如何自处?   她又一次产生了逃避的念头。   夜深了,虫声繁密,月光如水。   一个壮实的人影猫着腰,做贼一般从一处阴影摸到另一处阴影,慢慢靠近了桃夭的帐篷。   他蹲在地上,屏住呼吸,努力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待巡逻的侍卫过去,便掏出匕首在帐篷上割开一个口子。   他哆哆嗦嗦从靴筒里拿出一张符咒,手举起又放下,正犹豫着,一道亮光从身后照过来,但听有人低声喝道:“谁?口令!”   张威吓得浑身一哆嗦,见是几个巡逻的士兵,忙摆起大将军的架子,一脸的肃穆:“不认得我?例行巡查,你们忙你们的去。”   那几个侍卫一见是他,自然没有起疑心。   待巡逻的侍卫走后,张威抹了一把汗,看着手里的符咒又开始纠结不定。   这监听符是青荇给他的,命他偷偷放进皇后帐内:“皇上好像受了很重的伤,可皇后却没事,跟皇上走的侍卫一个没回来,我料其中必有蹊跷,稳妥起见,咱们要掌握皇后的动向。”   张威的确不喜皇后,也认为她德不配位,可暗地里使幺蛾子他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瞒着皇上!   他紧张得脸皮发僵,手脚发麻。   黄色的符咒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微光,冥冥之中似有有一个声音幽幽在他耳边说:扔进去。   张威一闭眼,一咬牙——转身走了。   大丈夫男子汉,要干明着干,拼着皇上一顿骂,等天亮他就谏言皇上,陈述疑点,直接审问皇后。   也许是太紧张了,不知怎的脚下一绊,他一个跟头跌在地上,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一抬头,帐门前的阴影里似乎坐着一个人,张威揉揉眼睛,吓得声都变了:“皇上?”   楚离的脸显得心事重重的,声音很冷:“别嚷,不要惊动别人。”   张威捂住嘴,果然一声都不吭,脑子却已经炸了:皇上有没有看见我刚才的动作,如果问我我该怎么回答?不能把青荇公主供出去啊!可不说又怎么解释手里的符咒?哎呀愁死了,皇上没看见吧,天这么黑,他肯定没看见!   忽然间他愣住了,为什么皇上在皇后的门口坐着?   难道是,莫非是……   张威一拍脑门,喜滋滋道:“皇上,您也对皇后起疑心了是不是?您吩咐一声,属下在这里盯着,保准不让别人发觉!”   楚离冷冷笑了声,“好个忠心的属下。”   张威心里轰然一声,知道皇上什么都瞧见了,更恨自己得意忘形,该说的不该说的不过过脑子就往外吐,却不敢分辩,只砰砰以头叩地。   楚离道:“把你手里的东西吃下去。”   张威愁眉苦脸,不敢不从,把符咒团吧团吧扔嘴里,直着嗓子好歹咽了下去。   “还算你最终守住了,朕不杀你,往后青荇的一举一动你都要报给朕,滚!”   张威跟头咕噜滚了,楚离的身形又隐入黑暗之中,帐外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过了两日,小狼终于回来了。   他又黑又瘦,衣服破破烂烂的,一看就吃了不少苦。   看见桃夭,小狼的眼睛顿时亮亮的,小心翼翼拿出一个五寸见方的木匣子,其中静静躺着一支白色的花,晶莹剔透,就像冰雪做成的一样。   闻讯赶来的寂然左瞧右看,“优钵罗华离了根不出三日就会凋谢,这花却没有一片花瓣发蔫,小狼你够厉害,这是跑得有多快!”   小狼嘿嘿笑着,神情间颇为得意。   “我家小狼当然最厉害!”桃夭拍拍小狼的头,终于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也看着花儿好奇地问:“该怎么用这花?”   寂然答道:“简单,你用红莲火融了这花,琉璃珠自会从火中萃取精华,然后你催动琉璃珠养元神,两三日就能见效果。”   桃夭摊开掌心,红莲火轻盈地飘舞起来,慢慢向优钵罗华飞去。   “听说姐姐得了优钵罗华?”青荇一掀帘子走进来,额头上全是细细的汗珠,显然是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赶过来的。   她一眼看到匣子里的花,猛地伏到桌前,眼睛猫似地发出绿幽幽的光,喜不自胜道:“这下好了,皇上的病有希望了!”   桃夭反问道:“你想要优钵罗华?”   青荇笑着说:“怎么是我想要?皇上情况如何你难道看不到?我只是给姐姐提个醒儿,别嘴上说如何爱慕皇上,要付诸行动才能证明你一片真心。”   寂然在旁插嘴说:“皇上用这花只能缓解一时之痛,治标不治本。”   桃夭凝神看了青荇半晌,也笑了:“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西卫有一种秘术,用元神养元神,我元神受损不得用,妹妹的元神却是完好的,不如……给皇上一用?” 第20章 满脑子都是她   听说西卫秘术能医好皇上,寂然道长立时来了精神,眨巴着小眼高声喊道:“青荇公主千万别藏私,若你愿意贡献出一部分元神,老道拼了性命不要,也得给您采来十朵八朵优钵罗华养身子!”   他叫声太大,帐外顷刻就些骚动,闻讯赶来的闻总管探头探脑在门口张望了下,就差把耳朵扔进来了。   青荇一张脸白了又青,勉强压着不忿道:“姐姐真会说笑,我修行秘术十几年,从没听说过这种法子,姐姐不想献出优钵罗华,也犯不着拉别人垫背。”   “不是我不想给,是皇上拿了根本没用——寂然道长的话总不会错的吧?”桃夭直直怼了回去,一时间是畅快无比。   “你没听说过不要紧,我告诉你。”她随手拿过一张纸,刷刷几笔写下心法,“拿去邀功吧,不必感谢我。”   青荇不接,“你身上嫌疑还没洗清,谁知道你写的什么东西,也许你要借我之手毒害皇上!”   桃夭冷笑道:“你尽管告状去,叫皇上来抓我好了。”   “老道瞅瞅写的啥。”寂然打着哈哈道,“不然找俩术士先试试,验证没问题了再给皇上用也不迟。”   青荇阴沉着脸,眼角余光扫到门口的闻总管,仿佛见到救星般道:“闻总管,您来评评理,现下谁不为皇上的龙体担忧,偏生皇后如此自私,有了养元神的好东西藏着掖着死活不拿出来,生怕咱们大夏沾了她的便宜!”   闻总管清清嗓子,一脸的肃穆慎重:“公主慎言,皇上龙体安康无恙,请您切勿妄言扰乱军心。”   青荇彻底呆住了,皇上那副消瘦憔悴的模样还用她“妄言”?有眼睛的人一看就知道皇上不是生了重病,就是中了剧毒!   闻总管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可她也知道,闻总管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皇上的态度,她没胆子和皇上拧着来。   是了,现在没事找事的人是她,借机邀功不成,反而有了扰乱军心的罪名,简直弄了个里外不是人。   桃夭轻轻嗤笑了一声。   这笑声刺耳极了,刺得青荇脸都有些扭曲。   她毕竟有几分心机,马上意识到风向变了,遂迅速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屈膝行礼说了些妹妹无心姐姐莫怪之类的软话。   回应她的只有桃夭的冷漠。   桃夭一直都懒得与她玩好姐妹的把戏,干脆当着所有人的面,用红莲火直接融了优钵罗华。   火与冰本不相容,桃夭用之前也有些担忧,但随着一股沁凉的清流缓缓淌过四肢百骸,浑身是说不出的舒坦和轻松,只是琉璃珠仍旧黯淡无光。   寂然猜测道:“琉璃珠救治了几百号伤员,灵力损耗过大,或许要慢慢养才能恢复。皇后别急,等几日看看再说。”   青荇低着头立在角落的阴影中,无人瞧见,她嘴角啜着的那丝冷笑。   看热闹的人慢慢散去,屋里只剩下桃夭二人,小狼左瞧右看,似乎在找人。   “阿吉妈妈不在了。”桃夭吸吸鼻子,声音发闷。   小狼怔楞了下,纯净的眼神渐渐蒙上一层忧伤,手指轻轻抹去桃夭腮边的泪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包袱里翻了翻,找出张纸递给桃夭。   那是一张空白的狼毒纸。   桃夭问:“谁给你的?”   小狼先是比划了个高大的身影,接着捋捋并不存在的长胡子,然后往床榻上一躺,闭眼吁吁喘着气,不时发出“咳咳”的声音,偶尔痛苦地抽搐两下。   桃夭猛地反应过来:“父皇?”   小狼点点头。   桃夭将狼毒纸浸在水里,滴入一滴血,随着血丝逐渐散开,空白的字面显现出四个字:“父危,速回”。   但觉耳边“嗡”的一声,桃夭耳鸣了好一阵,慌慌张张攥着信来到楚离大帐外,也不等人通禀,直接挑帘进来道:“皇上,我有急事要禀。”   帐内正在议事,那几个将士见状,起身便退了下去。   桃夭三言两语说完,急切地望着楚离道:“我现在就想走,给我两匹马……”   “不行!”楚离面无表情打断,“战事未完之前,朕在哪里,你就必须在哪里。”   桃夭又急又气:“为什么?”   楚离扔给她一封信,“因为有诈。这是前几日卫后给青荇的密信,命她带西卫术士悄悄回去,字迹是卫后的,盖的小印却是卫帝的。”   桃夭失声叫道:“莫不是卫后劫持了父皇?那我更要回去!”   楚离抬眼看了看她,叹道:“有这种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西卫打算和南濮联手,或者想让大夏南濮两败俱伤,所以给朕来个釜底抽薪。怕你不肯回去,才诳你卫帝病危。”   这是桃夭没有想过的,呆呆望着手里的信出神,半晌才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青荇是卫后的眼线?青荇暗中投靠你,所以你才会百般护着她?”   楚离默坐一言不发,没有否认。   一时间桃夭心中五味杂陈,所有的酸涩苦楚终化成一声叹息:“是呢,一个女人怎能与江山社稷相比?楚离,不管此信是真是假,我都要亲眼看见父皇才放心。”   楚离额头泌出细细的冷汗,略换了个姿势靠在软塌上,强忍着周身的疼痛道:“不要感情用事,明知事有蹊跷还回去自投罗网?”   桃夭道:“那是生我养我的父亲,这信是他亲手交给小狼的,他现在也许病重,也许被劫持,明知他有危险我能不回去?”   “或许是他装的,”头疼欲裂,楚离也变得烦躁,“嘴上说疼爱你,转手就塞个滕妾,你不过是他手里一枚棋子而已,哪有什么父女之情!”   一句话戳中她的痛处,桃夭霍地起身,脸白得吓人,“闭嘴!”   楚离却不肯就此放过她,“任何一个疼爱孩子的父亲,只会让孩子远离危险,怎么可能让你回去?他绝对在骗你。”   还有一种可能他不愿说出口,或许卫帝知晓他的身体状况,料定大夏必败,所以装病把桃夭骗回去。   不管真相如何,他都不愿放手,“朕再说一遍,不准走。”   他直直瞪着桃夭的眼睛,看到她眼中的光亮逐渐暗淡,出现与她年龄极其不相符的死寂,好像一口干涸多年的枯井。   他突然很想,很想有涓涓细流淌入那口枯井中。   夜风很凉,楚离默默立在桃夭帐外,顺着骨头缝钻进来,就像有千万根钢针扎着他,略走几步都疼得他满头大汗。   可他每天还是悄悄来到这里,离她近一些,身上的疼痛似乎也会减轻一些。   这就是幻林雾气的作用?其实他最渴望的不是天下,而是桃夭?   楚离自嘲般笑了笑,把这个荒谬的念头压在心底最深处。   探子回报,南濮大军已悄然集结,距离营盘不过百十里地,这让他愈加心烦,寂然法力减半,他现在俨然就是个病秧子,而青荇就是根墙头草,谁强大就依附谁,一看势头不对,保不齐就会投靠南濮。   一团乱麻!   脑子乱哄哄的,身子就失去了控制,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帐篷里面了。   楚离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幸好夜黑看不见,也幸好桃夭早已入睡,不然他定要窘死。   床下还卧着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听见动静,那黑影霍然起身,无声无息蹿到楚离面前,银光一闪,一柄匕首带着森森寒意贴在楚离的脖颈上。   “是朕,退下!”楚离低低喝了一声。   小狼纹丝不动,大有你不退我不退的意思。   “谁?”桃夭醒了,单凭一个模糊的身形就认出了楚离,忙令小狼退下,一边燃起烛台,一边问道,“你来干什么?”   楚离语塞,半晌才木着脸道:“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   “过来看看我有没有偷偷跑了?还是看看我是不是妖魔,暗中和幽都往来?”   “之前的确怀疑过,但即便你真和幽都有关系,朕也不担心你会倒戈。”楚离道,“恐怕你比谁都想杀了那个黑影人给阿吉报仇。”   桃夭一阵默然,昏昏的烛火照亮一片小小的天地,里面只有她和他。   楚离忽道:“明儿个朕派几个内宦过来伺候你,小狼毕竟是外男,没有睡在皇后寝室的道理。”   桃夭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只信得过小狼。”   两人皆是无话,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楚离恍惚记得,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桃夭总是围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即便他只是心不在焉“嗯嗯”两声,她也高兴得眉飞色舞,好像得了糖吃的小孩子。   何尝有过这种无话可说的尴尬。   楚离脸上不由现出愠怒,目光却是茫然的,他头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桃夭,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令他十分烦躁而不安。   “皇后的体面你还要不要……唔!”强烈的疼痛袭上来,楚离疼得浑身打颤,差点晕过去。   桃夭吓了一跳,忙扶他躺在床上,“是不是毒性发作了?我去叫寂然!”   “别去。”楚离扯住她的手,“朕能挺过去。”   桃夭知道他最看重的是和南濮的决战,舍不得浪费寂然仅剩的那点子法力而已,当即也不说话,画了一张祛病符烧了,但看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手心里全是冷汗,便知这符文毫无作用。   楚离全身蜷缩成一团,死死咬着被角,把所有的呼痛声都闷在口中,双手青筋暴起,几乎要把锦被抓烂。   桃夭硬着心肠背过身子不看他,可他每一声闷哼都像一柄巨锤,重重敲击着她的心,把她装出来的疏远冷漠砸了稀烂。   她终究耐不住了,催动琉璃珠就要给他疗伤。   “无用的。”楚离挣扎着,缓慢又坚定地合拢起她的掌心,“只会白白消耗你的元神,你过来,挨着朕。”   桃夭懵懵懂懂坐在床边,楚离已是一把圈住他,牙齿咬得咯咯响:“你别走,朕离你近些就觉得好受些。”   他浑身硬邦邦的好像石板,桃夭被他抱得生疼,怕伤到他也不敢用力挣扎。   说来也怪,只是这样抱着她,楚离便觉得疼痛消减了许多,但随即沉睡多年的躁动骤然爆发,他的手不受控制在桃夭身上游动着,下意识地伸向她的衣领口……   “楚离!”桃夭死命摁住他的手,瞪大眼睛问他,“你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我是怎么了!”楚离心烦意乱地说,“自从幻林回来我就满脑子是你,奏折堆积如山我一个也看不进去,大敌当前我却只想和你亲热,你告诉我我怎么了,那个黑影人到底给我下了什么咒?”   他根本没和那个黑影人打过照面,不可能被下咒。   桃夭猛地想到一个可能,“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楚离手一顿,仿佛不认识似的,一瞬不瞬盯着桃夭,喑哑着嗓音道:“你这个迷惑朕心的妖后。”   桃夭一推他:“那你快撂开手吧!”   楚离忽然间就泄了气,慢慢把她拉回来,如梦呓般喃喃道:“喜欢,或许这就是喜欢,我从没为任何一个女子这般烦恼过……”   桃夭身子一僵,抬眼看他,他也在低头看她,眼中仿佛消融的冰雪映着春光,闪着细碎的光芒。   这一刻,桃夭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   楚离死死抱住桃夭,不容许她离开自己半寸,身体紧挨着身体,没有一丝间隙。   即便他最后疼得昏死过去,也没放开她。   白色的月光从窗缝中照进来,将黑暗撕开一条缝。   桃夭看到他的左耳垂,完好无损。   脖子上挂着的那枚水滴形的红宝石耳坠,硌得她心口微微的痛。   风吹过,烛火熄灭,帷幔轻荡,将那线白光挡在了帘外。   桃夭醒来的时候,身边已不见楚离的踪影,伸手一摸被子还是温热的,应该刚走没多久。   她把被子裹在身上,他的味道也染在她的身上,他的手碰触过的地方还在发热,耳边似乎还是他灼人的气息。   桃夭缩进被子里,无声地啜泣起来。   如今,回不去了呀!   晌午过后,天渐渐阴了,镶着金边的乌云一团团涌上来,向太阳张开了血盆大口。   寂然道长抬头看看天,暗骂一声鬼天气,低头走入皇后的大帐内。   桃夭穿戴整齐,高领中衣拢得严严实实的,脸上扑了薄薄的粉,显得气色很不错。   寂然知道皇上昨晚留宿凤塌,嘿嘿一笑:“怪不得皇上今天心情大好,皇后居功甚伟哪!您叫老道来,是要算算这胎是男是女?”   桃夭失笑:“你个不正经的老道儿!不是你想的那回事,皇上身子骨着实不成,别说骑马打仗,我看他日常活动都困难,叫你来是商量个救急的法子。” 第21章 与你龙鳞甲,别我一片情……   寂然捻着不剩几根的胡子,眉头都拧成了结,“哪还有什么法子,能想的老道都想到了……皇后难道是指那个以神养神的法子?”   桃夭摇头道:“那是我随口胡诌诳青荇的,就是个简单的清心咒,根本没用。我想再试试召唤龙鳞甲。”   难道要把龙鳞甲给皇上?寂然惊讶错愕地打量桃夭,见她目光中闪着不容置疑的神色,便知她是认真的。   “可上次咱们来来回回试了那么久都没成功,再说龙鳞甲出来又怎么样,人家认主!老道觉得这事玄。”   “我灵力恢复了不少,再试试,如果实在不行我也死心了。”   寂然叹道:“那老道也帮一把,我念咒施法,皇后就把意念集中到龙鳞甲上,让它感知到你的召唤。”   桃夭微阖双目,冥想着龙鳞甲的样子,奈何从午后想到黄昏,想得脑壳都疼了,依旧无事发生。   寂然气馁:“我就说不成,那是神物,骄傲着呢,如何能听人的使唤?皇后,算了吧,皇上知道您有这片心就行了。”   桃夭目光落在锦被上,被面好几个好口子,茬口几丝薄薄的棉絮在空气中瑟瑟颤抖。   楚离那张被疼痛折磨得脱形的脸又出现在她眼前。   怎么能行呢?战场风云瞬息万变,这样下去他就是个死字。   若有龙鳞甲护身,减轻不了他多少痛苦,至少也能保他安全。   桃夭不知道龙鳞甲从何而来,当龙鳞甲第一次出现时,就像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陌生又熟悉。   “他对我很重要,我不想他死……如果你听得见,帮帮我好吗?”   桃夭想象着龙鳞甲穿在楚离身上的样子,他骑着高头大马,龙鳞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千乘万骑簇拥着他。   她站在角落里,试探地小声叫了他的名字,他没有听见,于是她提高声音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便转头看向她,她也看着他。   对视的那一刻,他笑了,向她伸出了手,她也笑了,可他的脸已在她眼中化成了泪。   桃夭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再抬头时愣住了。   时间一瞬间停滞,一片片青色的鳞片闪着光芒从空中落下,粼粼的,就像阳光下的湖面。   龙鳞看上去坚硬,却无比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庞,一片片鳞甲散开又合拢,宛如水流一样绕过她的胳膊,她的肩膀,她的腰,哗啦啦一声,就像瀑布撞在岩石上,瞬间迸发出万千点水光。   光雾中现出一条青龙,在桃夭周身游动盘旋着,空中隐隐传来一声清越的龙吟。   龙吟声落,雾气消散,龙鳞凝聚成甲,在不甚明亮的屋中流溢并闪动着冷光。   寂然已经看花了眼,好容易才把嘴巴合上,手摸着龙鳞甲,又哭又笑道:“老道这辈子没白活,就算此刻死了也没有遗憾!”   “别说不吉利的话。”桃夭淡然一笑,咬破手指画了一道符,“这是普通的护身符,你一道给皇上送去,龙鳞甲也许不认他,让他贴身带着符文,沾点我身上的气息。”   寂然纳罕道:“您不去?”   “不去,我要离开这里。”桃夭摇摇头,她不敢去,害怕一见他就舍不得走了。   寂然惊得口舌都不利索了:“那那那……皇上肯定不会放您走的,老道知情不报,这是纵容之罪,皇上还不得把老道脑袋砍了?不成不成,亏本的买卖老道不干!”   桃夭冷声道:“简单,你明着说就好,告诉他我回西卫看父皇了,若想见我,就把青荇交给我处置。”   寂然也知道那封密信的事,闻言长长叹出一口气,冷不丁道:“如果皇上执意要保青荇呢?”   桃夭默然片刻,道:“不及黄泉,不相见。”   语气坚决,眼神却十分复杂,甚至含着几分不以为然,或许是楚离昨晚的态度给了她信心,她并不认为楚离会继续庇护青荇。   寂然小心翼翼捧起龙鳞甲,神情恭敬而神圣,他说:“老道一定把话带到,皇上和父母缘浅,大概不理解您和卫帝之间的感情。嗨,即便卫后使坏,卫帝总不可能杀女,再说有小狼跟着,打不过还跑不过吗?”   桃夭被逗笑了,忽把一道符贴在寂然脑门上:“月黑风高,我也要跑了,你等两刻钟再找皇上,让我跑远点!”   寂然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她扬长而去。   夜风吹过,幽暗的月光下两面军旗微微抖动着,似乎有了生命一般,默默注视着脚下这片黑黢黢的营盘。   寂然揉着酸疼的腰,边走边牢骚:说是两刻钟,足足困了老道一个时辰,哎呦喂,都迈不开腿了。   “道长,您一下午哪儿去了?我找您好几回。”青荇从帐篷后面闪出来,笑吟吟道,“我研究出一个破敌之法,不知道妥不妥当,不如……”   寂然揣着一肚皮心事,恨不得立刻把龙鳞甲送到皇上手里,忙摆手:“回头再说,老道有急事!”   青荇身影一晃挡在他面前,低声喝问:“你怀里藏着什么东西?”   寂然不由后退半步,皱眉道:“什么也没有,让开!”   青荇冷笑道:“骗谁呢,隔着包袱都看见光了,别人不说话,就当别人是瞎子?”   寂然一低头,只见手中包袱蒙蒙散发着青光,隐隐可见龙鳞甲的形状。   “里面是不是龙鳞甲?你怎么拿到手的?”青荇下死眼盯着包袱,暗沉的夜色都掩盖不住她眼中的贪欲。   此处虽然僻静,但十丈开外就有哨兵巡逻,寂然自知法力不如她,却不慌张,素着脸道:“与你无关,这是给皇上的,让开!”   青荇一怔,不甘心地咬着手指甲,最终还是向旁边让了一步。   却在寂然经过时,指尖白光一闪,瞬时在周遭布下结界。   无声,无风,一丈见方的地方,是令人心悸的死寂。   寂然警惕道:“你想抢龙鳞甲?别做梦了,这东西认主,给你你也用不了!快点收了结界,老道就当没发生过这事。”   青荇的声音像乌鸦一般暗沉嘶哑:“老不死的狗东西,三番四次和我作对,你看上了那个贱人?以前我拿你没办法,现在你法力只剩下一成,简直是老天都在帮我!”   寂然知道她动了杀机,二话不说先下手为强,袖子一甩,数张符咒如飞箭般射了过去。   莲花绽开,白光大盛,顷刻就吞噬掉所有的符咒。   寂然自知不敌,撒出符咒的同时扭头就跑,可一头撞在了结界上,差点没把老人家脑袋撞开花。   “你逃不掉的。”青荇兴奋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寂然恨道:“少得意,老道就是死也要……”   他突然顿住了,眼神变得很古怪,“你的脸……商枝是你杀死的对不对?”   青荇下意识去摸左脸,原来她一时使用法力过猛,没有余力维持脸上的幻术,那三条狰狞如蜈蚣般的血痕便赫然出现在应有的位置上。   青荇低低叫一声,眼睛红得几欲滴血,白莲火化为利剑,顷刻就将寂然刺了个对穿。   “咳咳……”寂然一口接一口吐着鲜血,低头看着胸口的血窟窿不住苦笑,“还真要死了,老道这张乌鸦嘴就这么灵验?”   青荇吓得脸色白了白,“你还不死?”   五脏六腑都没了,这人为何还能动,为何还能说话?   寂然习惯性挠挠头,“老道也奇怪呢,莫非祖师爷保佑,我要成仙了?”   青荇的法力不足支撑结界太久,此时已隐约能听到兵勇们霍霍的脚步声,她心下发急,一手揪住寂然的头发,提剑直接割了他的脖子。   这下总该死得透透的!   寂然的脸逐渐变得灰败,眼看和死人一样了,却听“噗嗤”一声轻笑,另一张人脸慢慢从寂然面上浮现出来。   那是一张年轻俊美的脸,笑起来吊儿郎当的,好像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青荇吓得一把丢开人头,蹬蹬后退两步,抖着声音问:“你是谁?”   “好一朵佛前净白莲,嘿嘿,没想到死在你手里。”那人脸笑着,慢慢变得模糊,“来日方长,咱们后会有期……我可是很记仇的。”   人脸消失了,地上的寂然只剩一张干瘪的人皮。   青荇心头砰砰乱跳,来不及多想,从地上捡起龙鳞甲,一脚把寂然的人皮踢到角落里,以袖遮面,偷偷摸摸跑回了营帐。   玉竹早候着了:“公主,奴婢打听了,皇后又不见了!闻总管不敢惊动皇上,只暗地里吩咐人去找。”   青荇一拍桌上的龙鳞甲,冷笑道:“很快就不用找了,于皇上来说,她再也没有利用价值。她身边就一个小狼,又没有龙鳞甲保护……你悄悄去南濮军中散布消息,就说皇后对皇上如何如何重要,是皇上的心肝宝贝,让他们抓了那个贱人!”   玉竹头皮一炸,惨白着脸说:“公主,那是南濮,鬼魅盛行的地方!奴婢不是不敢,就怕完不成您交代的任务,更怕走露风声,给公主招致通敌的罪名。”   青荇温柔地拍拍她的脸,笑道:“莫怕,我给你护身符,遇到危险就烧了,我自会过来救你。”   一线细细的白光顺着她的指尖钻进玉竹的耳朵里,玉竹面皮一僵,木木地起身,鬼魂一般飘忽不定地走了。 第22章 来去两茫茫   楚离立在大帐内,空气中若有若无浮动着桃夭身上的香气,她常用的茶杯还有半杯水,明黄色大衫整整齐齐放在案几上。   她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次一张字条都没留给他!   哗啦一声,楚离把案几上的东西扫落在地,眼角是狂怒的猩红,“看守的人呢?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不成?闻远,你竟然敢瞒着朕!”   屋里人跪了一地,闻总管以头叩地:“皇上息怒,都是老奴的错,求皇上千万保重龙体。张将军已经出去找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皇后。”   楚离闭闭眼睛,压着一肚子火道:“多派几队人,沿着去西卫的方向悄悄地找,对外就说皇后身体不适需要静养,该怎么做你知道,切忌走露风声!叫寂然过来算算皇后此刻的情况。”   闻总管揩着一脑门子汗刚要走,门外慌里慌张冲进来一个侍卫,扑通一声双膝跪倒,“皇上,国师……寂然道长,死啦!”   好似晴天无端炸响一道焦雷,所有人都懵了,帐内死一般的沉寂,只听见那侍卫急促惊恐的喘息声。   楚离两眼发黑,踉跄了下,勉强扶着椅背才站稳,再不说话,抬脚就外走。   那侍卫边给他引路,边低声说着现场的情形。   尽管来时做了心理准备,但看到寂然的惨状时,楚离还是一激灵打了个寒颤。   轻飘飘的人皮在长案上舒展开来,黄褐色的皮囊血迹点点,映着灯笼火把的红晕,幽幽泛出诡异的光泽,令人头皮发麻,却又不由自主盯着它看。   一个兵勇战战兢兢捧着一个托盘上前,正是寂然干瘪枯涩的脑袋。   寂然身边的侍从道:“后晌国师被皇后叫去了,直到掌灯时分也没回来,小的找遍了整个营盘也没找到,结果突然一阵风扑,国师的头颅忽地就落在小的跟前……”   他一边说一边抖,古墓般死寂的房间里,他牙齿格格的碰撞声透过带着颤音的话语间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竟听得这些刀口上舐血的男人们一阵毛发森然。   继而他们偷偷交换了下目光,彼此都明白对方的眼神:皇后,又是皇后,只要一沾上皇后,准定没好事!   楚离冷然道:“皇后与国师一向交好,且皇后元气大伤根本使不出秘术,害国师的必另有他人。”   皇上发话了,谁还敢怀疑皇后?一众人皆垂首默然不语,眼珠子老老实实盯着脚尖。   闻总管心下掂掇一阵,躬身道:“前阵子国师法力受损,连带着营盘的防护阵法也减弱不少,也许是南浦人作怪,老奴以为,可请青荇公主过来查验。”   此刻也没有其他办法,楚离目光阴沉,默然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青荇抱着个包袱就到了,满脸悲切:“本来想给皇上和国师报喜,谁成想国师反倒去了……天杀的南浦妖人,我必定要给国师报仇!”   楚离没有如她所愿问“喜从何来”,反而问道:“你为何看也不看就认定是南濮人杀了寂然?”   青荇微微一怔,旋即答道:“来时便听侍卫们说国师只剩下一张皮,吞噬血肉也只有鬼魅才做得到,所以我判定凶手是南浦妖人!”   楚离打量她一眼,不置可否。   青荇心里也是直打鼓,不知道楚离会不会相信她的说辞,不过现在寂然已死,他只能仰仗自己抵抗南濮鬼魅,别说审问,他只能敬着自己。   越想越有道理,青荇便底气十足地看过去,“皇上,稍后我加固下阵法,绝不会再让一只鬼魅溜进来。”   停顿一下,她捧出包袱,“承蒙天恩浩荡,让我寻得龙鳞甲,有了这件神物,皇上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龙鳞甲?!”这个消息瞬间冲散了屋内凝重悲痛的气氛,只听一阵倒吸气,所有将士的目光“刷”地齐齐聚在青荇身上,眼神中全是惊喜和兴奋。   楚离的脸色已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厉声问道:“龙鳞甲为何在你手里?”   忍了又忍,才把“皇后在哪里”这句话吞回去。   青荇早有应对之计,从容不迫答道:“召唤龙鳞甲本就是西卫皇室最高等级秘术之一,我练成了,当然可以拿到龙鳞甲。”   楚离不太相信,“这件是皇后的?龙鳞甲认主,她都召唤不来,怎么可能你一召唤就到?”   “是不是皇后那件我不知道,但这的确是我召唤来的。”青荇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含泪一笑,低头道,“龙鳞甲难得,但并非一件,国师也没说天下只有姐姐有,若皇上不信,找姐姐过来一问便知。”   桃夭人都跑了,去哪儿找去?   找到了,只怕也是一具尸体!   做戏做足套,青荇双手捧起龙鳞甲跪下,“皇上近来龙体微恙,国师又被妖人害死……我的召唤术早不成晚不成,偏偏这个时候练成!这是老天给大夏的恩泽,皇上,请披上龙鳞甲。”   一众将士呼噜呼噜都跪了,迭声呼道:“请皇上披甲!”   楚离不为所动,“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青荇暗暗咬牙,她能穿当然自己留着了!奈何这龙鳞甲非跟她较劲,来回试了小半个时辰,套在身上就跟扛了座山一样,差点没压死她。   戴上那道血符也没用,她只能忍痛送给楚离,好歹还能换回他一点青睐。   “我有法术护身,穿这个纯属浪费。”青荇又将龙鳞甲向上一举,“我画了道血符,请皇上贴身带着,大约能缓和龙鳞甲的认主脾性。”   那件龙鳞甲和桃夭的过于相似,楚离微微皱了下眉头,便道:“朕收下了。”   闻总管忙接了过来,笑着对青荇点了点头。   一旁的将士们虽不敢多言,一个个脸上却是兴高采烈的。   楚离也笑,“寂然口中几千年难得一见的神物,你们姐妹两个竟然一人一件!看来老天爷眷顾的是西卫,若再有几人练成召唤术,这神物还不遍地走?”   青荇讪笑道:“也要看有没有缘分,我父皇母后的秘术都在我之上,可他们至今也没练成。”   楚离的视线落在长案上,顿时眼神一暗,一股说不出的苦恼郁闷油然而生,身处万人中央,他却有一种孑然独立的孤凄之感。   往日不觉得,现在没了这个鼓噪的老头子,耳根子都静得让人心慌。   楚离粗重地喘了口气,“青荇带人将寂然好好安葬了。”   青荇笑容一僵,不敢不应,忍着恶心惊惧将寂然埋了。   此时已是夜半,一团团浓重的云将圆的月吐了出来,暗红色的月光自天际洒落,将地上的树枝照得像狰狞的魔掌。   血月既出,南濮妖人定然发现了桃夭的行踪,她的计谋起作用了!   青荇躲在没人的地方,无声大笑,手舞足蹈,状若疯魔。   两人两马在夜色下飞驰着,桃夭忽勒住马,回头望望,“兜了好大一圈也没把那人甩开,小狼,咱们先躲到前面的山坳里,看看到底是谁这么难缠。”   稍停片刻,黑暗中闪出一人一骑,马蹄包着布,因此声音很轻。   他倏地一下窜过去了,又停了会儿,却牵着马从前头回来了,走走停停,似乎在找寻地上的马蹄印子。   走到山坳旁,身后突然有人说:“张将军,你在找什么?”   语调森然凄凉,惊得张威心脏都差点炸开了。   “玉竹!”待看清来人,张威先是一松,马上察觉异常,手悄悄攥住腰刀刀柄,“就你一个人?你怎么来的?”   玉竹猛地捂脸蹲下,嚎啕大哭:“我也不想啊,公主一定要我来找皇后,国师也死了,皇上也气病了,皇上还说、还说……”   “寂然道长死了?”张威大惊失色,不由靠前一步,“怎么死的?皇上有没有事?”   玉竹抬头,嘴巴咧得很大,露出两排细细尖牙,“公主杀的。”   张威待要细问,脖子猝然被勒紧,耳边风声呼呼大作,砰一声被人拽住后衣领扔了出去。   同时一道红光凌空刺中玉竹,她竟不知道痛似的,一声不吭直挺挺仰倒在地。   巨大的血月下,红莲火雀跃地燃烧着,张威傻傻看着桃夭,骤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无比懊恼道:“人证,这是人证!皇后,报私仇也不急在一时!”   桃夭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指着玉竹道:“看到她发黑的指甲没,人早中毒死了,这是南濮的控尸术,被她挠一下就会中尸毒,我们再迟一息,这爪子就挠你脸上了。”   张威讶然道:“玉竹好好待在营盘,死……死了?还和南濮扯上关系?”   “我怎么知道!”桃夭没好气答道,面色逐渐变得肃穆沉重,“她刚才说寂然死了?”   张威立时抓住时机道:“皇后,卑职是奉皇上密令来寻您的,如今营盘情况不明,恐怕皇上身陷危难,皇后,赶紧随卑职回去救驾吧!”   他嘴里说着,心里呸呸个不停,暗自念叨,老天爷我是哄皇后,可不是咒皇上,您千万别当真。   桃夭呆呆地站着,一边是父皇,一边是楚离,两个人都可能有性命之忧。   她茫然地望着来路,又看着去路,两端都是藏在沉郁的夜色里,看不到尽头。 第23章 原来是你救了我们   风卷着细细的砂石打在树丛灌木上,沙沙的,就像虫子在啃噬树叶。   蓦地,黑压压的魔虫乘风漫卷而来的场景出现在眼前,张威不寒而栗,忙催促桃夭尽快启程。   桃夭终于不再犹豫了,用狼毒纸叠成一只纸鹤,划破指尖,在纸鹤眼睛的位置各滴了一滴血珠。   纸鹤身上泛起水纹一般的光晕,眨眨红豆似的小眼,扑棱着翅膀在桃夭的掌心不住蹦跶。   桃夭对小狼道:“你把纸鹤偷偷放在父皇身边,纸鹤没有变化,说明父皇一切安好,你便悄悄离开西卫。如果纸鹤发黑,或者不动了,你赶紧带父皇离开皇宫。琉璃珠也给你,务必贴身放好,关键时刻能救命!”   小狼郑重地点点头,却拉拉桃夭示意她和自己一起走。   桃夭重重回握了下他的手,向前推了他一把,“走吧,不用担心,纸鹤会带你找到我。”   小狼从来都很听话,立刻翻身上马,飞也似地远去了。   风停了,暗沉沉的红云诡异地压下来,四周静得鸦雀无声,只草间偶尔一两声虫鸣,听起来反而更使人有种阴森森的寂寥感。   张威突然惊叫道:“玉竹的尸体呢?”   桃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当即心里咯噔一响。   空荡荡的地上反射着微红的月光,别说玉竹,连一滴血迹都没有。   “快走!”   话音甫落,只听噼里啪啦一阵爆豆般声响,灌木丛中涌出无数魔虫来,黑簇簇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张威暗叫不好,魔虫的厉害他比谁都清楚,上次点将台是有国师和青荇在,好歹他捡了条命,如今就他一人根本扛不住。   还得分出大半精力保护皇后!   想想自己的周正模样,伟岸的身板,马上就要虫吃鼠咬,变成光板没毛的骨头架子,张威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哀嚎归哀嚎,该干还得干,他点燃火绒往草丛里一扔,火趁风势,呼一声向虫群逼去。   他们站在上风口,倒是占了不少便宜,张威催促桃夭上马快跑,然而两匹马都吓得软瘫在地,口吐白沫拽都拽不起来。   张威骂了句粗话,无奈道:“您撒腿儿跑吧。”   桃夭手指捏了个法诀,反问道:“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人之将死,无所畏惧,张威什么话也敢说了:“我觉得你就是皇上的累赘,只会哭哭啼啼吵着情情爱爱,一点也不像个一国之母,就像没长大的孩子追着皇上要糖吃!”   桃夭脸黑了,冷哼道:“可惜你还得帮皇上找我这个‘累赘’回去。”   “要是您不乱跑,根本就没这事!”张威嘀嘀咕咕道,“现在倒好,累老张白搭一条命。”   “我父皇病危……”桃夭想解释两句,然转念一想,和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人的为难和悲痛,除了唏嘘几声,于事无补。   桃夭长吁口气,语气已是转缓:“你走好了,现在逃命还来得及。”   “那不行,皇上命我务必把你找回去,我就必须带你回去!况且你刚才也救了我一命,我老张从来不欠人情,以命抵命,还你了!”   桃夭默然一会儿,道:“若我偏不让你还上这个人情呢?”   张威以为她使性子:“知道您有几分本事,可这魔虫你能对付得了?快别说大话浪费时间了,快给我走吧您。”   说话间,魔虫已穿过火墙冲了过来,张威惊叫道:“这玩意儿连火也不怕,真真儿邪性!”   “来自地狱的东西,普通的火伤不了它们。”桃夭道。   张威尽管两腿吓得发软,还是没有扔下桃夭:“皇后先走,卑职断后……见到皇上,卑职也算尽忠了!”   “我的人情你就欠着吧,让你下辈子也还不上。”桃夭轻轻嗤笑道,闪身挡在张威前面。   她手势一换,红莲火哔哔剥剥跳跃着,千万点红星带着长长的尾光迸出,如细雨一般淅淅沥沥洒在地上,魔虫重新变成了小黑石头。   魔虫像被冻住的潮水,前面的忽一下僵住了,后面的开始退却了。   眼前的这一幕和点将台出奇的一致,张威脸上还是劫后余生的喜色,脑中却闪过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难道……青荇抢了皇后的功劳?   地上的魔虫退潮一般重新隐入黑暗。   张威使劲揉揉眼睛,结结巴巴道:“这、这,难道当初,是您?”   “我早说过是我,可你们都不信。”桃夭轻轻咳了几声,低头抹去嘴角的血渍。   回想起自己的所做作为,张威的脸腾地红到耳朵根,从没觉得这般羞惭过。   不过他是个爽利人,知错就改,当下拍着胸脯保证道:“我给您作证,皇上定会给您个公道!谁敢说二话,老张的拳头教他怎么做人。”   积聚在空中的红云越来越重,堆堆团团挤过来,被风推着缓缓向东边飘去。   桃夭看着天象,没有丝毫放松,眉头拧得更紧了。   张威也学着抬头看天,却是看不明白,只一个劲儿催促桃夭快走。   “和上次点将台情况一样,这云里必定都是魔虫!”桃夭脸色肃然,“你看云层飘动的方向是不是大军营盘那边?”   张威一拍大腿,焦急道:“正是!国师没了,皇上又重病缠身,单靠一个青荇,还不得全灭了!”   “不会的。”桃夭疾步奔到高处,深吸口气,用仅存的灵力不要命似地催动红莲,霎时烈焰腾空,红莲火卷着燃着的树叶草杆冲得老高,顷刻烧红了半边天空,直抵向那轮血月。   漫天的火光中,血月的光芒一点点暗下去,高楼叠嶂般的红云轰然坍塌,在火光中翻滚着,逐渐恢复成灰白的云,风一吹,便散了。   云散风停,月光又变得皎洁明亮。   张威看得是心旷神怡,连连赞叹:“皇后是深藏不露,早知道您有这么大的本事,咱们早把南濮打得哭爹喊娘喽!”   桃夭只觉五内都在燃烧,强忍着口中那股腥甜道:“血月不是简单的妖术能驱动的,南濮这次花了大力气,他们定有后招。军情不得贻误,你赶紧回去报信。”   张威不肯走:“你站都站不稳,老张不可能把你撇下不管。”   无风,树影却在晃动,桃夭瞥了一眼,低声道:“好像是南濮人,我现在的能力只能自保,带着你就是累赘,咱们分头跑,活命的几率还大些!”   说罢倏然而去,纤细的身形飘忽一下便消失在暗影中。   “老张对不住你!”张威追了几步,一跺脚,头也不回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他咬牙死命地跑,蜡白的太阳升到中天时,营盘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还能瞧见几条模糊的人影在垛楼上来回巡弋。   提着的气一松,张威腿脚发软一跟头栽倒在地,可还没爬起来,就被人从后一棍子砸晕了。   晕过去之前,他想:坏了,皇后的人情可算彻底还不上了! 第24章 赶紧结束这场无趣的人间……   自从醒来,张威便知此次自己凶多吉少。   这是一间小茅屋,阳光透过屋顶草棚的缝隙照在他脸上,刺得他眼睛一疼,好半天才看清面前的两个人。   玉竹站在青荇身侧,附耳正在说着什么,她仍旧顶着一张发青僵硬的死人脸,偶尔嘴角诡异地向上弯一下。   张威第一反应就是青荇暗中勾结南濮。   青荇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中,无限哀伤地看着他,“你怎的和桃夭沆瀣一气,把该得的功劳还给皇后,要让所有人认清我的真面貌——这哪像你说的话?你辜负了我的信赖,更给皇上出了个大难题。”   张威啐了一口,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有什么资格和老张讲信赖?”   青荇一怔,以为自己指使玉竹向南濮泄露桃夭行踪的事被他知道了,当即打消劝说他考虑大局配合自己的念头,“那你是执意和我作对?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了。”   张威不屑道:“你弄个不人不鬼的僵尸在身边,那才是找死!”   听他话中有话,青荇不由狐疑地上下打量玉竹几眼,她给玉竹用了傀儡线,表情僵硬动作诡异都是正常反应,除此之外她根本瞧不出任何异常。   因笑道:“离间计对我没用,我用的人,我比你更清楚。”说着,尖刀抵在他的膝盖用力一刺一挑,生生将膝盖骨剜了出来。   张威疼得几乎把一口钢牙咬碎,粗话连篇破口大骂。   青荇忍着怒火狞笑道:“不用激怒我,只要你写下皇后与南濮通敌的证词,我就给你个痛快。”   “做梦!老张宁死不屈!”张威噗地一口血喷在青荇脸上,痛苦地抽搐几下,头一歪,已是昏死过去。   玉竹赶紧过去查看,“公主,他咬舌自尽了。”   “晦气。”青荇擦擦满脸血污,懊恼道,“算了,反正皇后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你去把他拖到外头烧了,记着把脸戳烂。”   玉竹解开绳索,吃力地拖着张威往外走,却听青荇不住抱怨:“你也真够没用的,小狼一个普通人,你还让他给跑了,白白浪费我给你的法力,唉,那半颗珠子何时才能拿到手!”   玉竹眼眶睁得大大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他不是普通人,奴婢追不上他,不过奴婢舍命去了趟南濮,还把张威抓住了,公主就不夸奖奴婢吗?”   绑了傀儡线的人没有自我意识,更不会质疑主人的话。   青荇觉得玉竹有点奇怪,同时这间屋子也有点奇怪,明明阳光充足,可身上总一阵阵发冷。   “公主,想要珠子可以去南濮。”玉竹举起枯柴般的手,直直探向青荇,“皇后被南濮抓走了,小狼肯定会去救她。”   青荇想起张威的话,心头突地一跳,向门口挪了两步,“你怎么知道桃夭被南濮抓走了?你不是去追小狼了吗?”   “他们让奴婢这眼说的……”玉竹的指尖长出的绿色的霉,逐渐蔓延到全身,像尘土一样飞散空中,消失了。   然而青荇还能听到她哭泣的声音,“他们在我身上种了好多虫子,好疼啊,公主,好疼啊。”   有诈!青荇催动白莲,低头就往外冲,然她刚动,就被人拽到在地。   张威刚才只是疼晕过去,玉竹一扯他便醒转了,此时他死死抱住青荇的脚脖子,恨得连牙都咬上了,任凭匕首在背后狂/插乱刺,就是不松手。   茅草屋轰然倒塌,数不清的稻草化作狰狞扭曲的蛇,瞬间将青荇从头到脚缠住,白莲火还未燃起就成了一股白烟。   青荇惨厉呼号着,可没用,这里地处偏僻,且大军集结阵前准备开战,根本无人能救她,只能任凭蛇群裹挟她潜入草丛。   帐外号角声声,楚离一人坐在大帐内,案上摆着龙鳞甲。   寂然死了,青荇不知去向,西卫隔岸观火恨不得大夏南濮两败俱伤,而他略动一动,浑身就散了架地疼,剑都提不起来,如何上阵杀敌?   简直是天亡大夏!   楚离自失一笑,他精心谋划这么久,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小瞧了南濮的妖术,高看了西卫的秘术,不,是高看了西卫的诚意!   此时他倒庆幸桃夭提前跑掉,卫帝应对她或多或少有父女之情,她又有法术在身,保命是不成问题的。   却又忍不住想,若她得知自己死了,会不会为自己殉情?   可如果桃夭一开始不隐瞒她的本事,二人的关系也不至于落得今天的地步。   亦或许,他当初对她真挚一点……   楚离轻叹一声,视线落在龙鳞甲上,东西是青荇拿过来的,他并不敢完全相信。但现在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先穿上试试。   刚将血符贴身放好,便觉心口微微一痛,楚离忙扯开领口,符纸呼啦啦飘落在地,却见符文在肌肤上游动着,倏地钻入心口消失不见。   周身疼痛忽然减轻了,楚离慢慢站起来,试着来回走动了几步,接着提起长剑轻轻松松挽了个剑花。   当真有效!   可青荇的血就这样流到自己身体里没问题吗?这个念头一起,楚离顿时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无意中碰到龙鳞甲,只觉一阵沁凉清爽的水波从手指穿行而上,浑身舒坦而轻松。   再无犹豫,楚离当即披上了龙鳞甲。   龙鳞甲光芒大盛,竟比在桃夭身上是还要鲜亮几分,鸦青色的光芒柔和如水纹般波动着,一层层渲染开来,整个帐内泛着青色的光晕。   现在没有威胁,但龙鳞甲没有立刻消失,而是服服帖帖穿在他身上,每一处弧度都恰到好处,就像是专门为他而做。   穿上的瞬间,楚离犹如醍醐灌顶,满心满眼一片清明。   他慢慢坐回椅中,手指一勾,案上的长剑忽地腾空而起,正正好落在他手中。   楚离盯着自己的手,忽而笑了声。   大夏、南濮、西卫、江山社稷……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桃夭、青荇、寂然……这些人的脸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转过,眼神却是无动于衷。   虽然记忆还有些模糊,不过他想起来了,他是天虞山楚离,修为仙界第一的仙尊楚离!   他修的是无情道,本就清心寡欲,却历什么权谋与情爱的凡间劫?   不过是短短一瞬的凡间梦境,一切皆为虚妄,方才内心的激荡和纠结简直不要太好笑。   想不到这件神物竟令他提前觉醒,尽管仙法只恢复了三四成,对付南濮妖术还是绰绰有余。   他起身,走到帐外高声喝道:“大军集结,准备迎敌!”   赶紧结束这场无趣的人间历练吧! 第25章 飞吧,孩子,飞得比云还……   桃夭一直在丛林中来回兜圈子,她不敢向西跑,小狼在那边,也不敢向东,楚离的大营在那边。   北面是大夏城镇,往南是南濮边境,她无处可去。   无数影子在她周围跳跃,南濮人躲在暗处,如盯紧猎物的毒蛇,桃夭甚至能感受到他们阴冷湿腻的目光。   没有龙鳞甲,没有琉璃珠,灵力所剩无几,她便一刀刀划破掌心,用自己的血滋养红莲火。   拼到最后,来袭的敌人几乎被她杀了干净,而她掌心血痕交织,红莲火已成豆大点的火苗,如同将要燃尽的油灯,颤颤巍巍一跳,熄灭了。   火光消失的刹那,桃夭发现秃鹫停在枝头看着他,眼中带着惘然和一缕深深的哀伤……   她没有余力思量秃鹫是否与此事有关,待她醒来,就是一片永远消散不掉的黑暗。   空气没有一丝波动,无风、无声,眼前除了浓得化也化不开的黑,什么都没有。   睁开眼睛,闭上眼睛,没有任何区别。   惊恐一瞬间袭上来,桃夭声嘶力竭地喊:“有人吗?有没有人——”   声音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掉,没人回应她的呼喊,她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她想寻找出口,可身体实在太虚弱,没走两步就重重跌在地上,粗糙的砾石磨破了脸,火辣辣的疼,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累了,心中的恐惧似乎好了点,桃夭爬起来一点点向周围摸过去。   一丈见方的斗室,门窗都被石砖封死了,靠墙角有一个石台,上面有一点水和干粮,水腥味很重,干粮硬得像石头。   她确定自己是被南濮人抓到的,因为四面墙壁都刻了南濮特有的束缚咒。在这里,外人进不来,她也出不去。   漫无边际的黑暗淡化了时间的概念,桃夭不知道被关在这里多久了,她非常害怕,却没有崩溃,她心中有光。   她盼着张威早点把消息带到,楚离早点来救她。   他会的吧?他一定会的。   然而他满身伤痛,若要救她,定会吃不少的苦头。   既盼着他来,又怕他来,桃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她想着父皇的身体,想小狼有没有见到他老人家,其实桃夭更愿意相信父皇病危是个幌子。从小到大,父皇对她的疼爱不是假的,只有人还在,再大的矛盾也有协调的余地。   楚离说喜欢她,也会看在她的面子上和父皇好好相处的吧。   毕竟两国关系一直还算不错,边境也太太平平的没发生过冲突。   如是想着,内心又燃起了希望,她不那么害怕了,伸出手,慢慢摸索着抚上窗子。   石砖粗糙冰冷的质感从指腹下传来,隔着一道石窗,桃夭恍惚看到楚离身披龙鳞甲,手执长天剑,立在千乘万骑之前,眉眼间笑意温然,对她道:“我来接你了。”   南濮战败,大夏和西卫友邦长存,父皇康健,小狼平安归来,所有的坏人得诛,她和楚离欢欢喜喜在一起。   往后的日子好着呢,她一定要坚持下去,不管再大的难处,都要坚持下去!   桃夭擦掉眼泪,努力笑着鼓舞自己,她本是很爱笑的一个人,缘何现在总是哭?若母后知道,一定会心疼地抱着她哄着她:莫哭莫哭,有母亲在呢,谁也不能欺负我的宝贝女儿。   她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看见母后坐在花间,微微地笑。商枝捧着满满一碟子零嘴儿,叽叽喳喳地边说边吃,阿吉妈妈也在,絮絮叨叨地数落商枝没大没小。远处,父皇和小狼相伴走来。   多好。   桃夭挣扎着想过去,然指尖还没碰到那副画面,大地忽然颤抖了几下,接着墙壁也剧烈地晃动起来。   桃夭下意识后退,紧紧贴住地面。黑暗中,灰尘和碎石打在她身上,疼,她却反常地开心——这个黑暗死寂的世界终于有了声音。   缝隙中透出几线光亮,略停片刻,只听轰的一声,无数石块滚落,刺目的光芒箭一般射进来。   乍见光亮,桃夭下意识捂住双眼,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桃夭!”   父皇?!此刻桃夭的脑子是停滞的,她眯着眼睛,泪水滚珠般落下,朦胧的视线里是父皇高大的身姿。   “我儿受苦了。”卫帝揽着桃夭的胳膊在颤抖,看得出是在强行压抑内心的情感。   桃夭随着他的脚步跌跌撞撞迈过碎石堆,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欢喜,“您身子没事太好了!您怎么找到我的?那份密信怎么回事?”   卫帝道:“卫后那贱人瞒着朕和南濮联手……唉,怪朕识人不明,如今后悔也晚了。接下来要乱一阵子,孩子,你和小狼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不要回大夏,更不要回西卫,等事态平息了你再出来。”   出来后是一条昏暗的甬道,两旁燃着火把,桃夭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外面的光线,也看清了父皇的样子。   父皇双目浑浊,面色蜡黄,脸上浮着一层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已是青紫,走路的姿势诡异僵硬,就像关节处拴了吊线,被人提着一步一步的走。   桃夭脑子嗡地一炸,“父皇,你……”   “对,父皇已经死了。”卫帝无神的眼睛看过来,桃夭却看到了无数的慈爱和不舍,“小狼来之前父皇已经死了,死之前对自己用了傀儡线,不这样,挣不脱那贱人的蛊虫。”   桃夭哭道:“我让小狼带琉璃珠回去了呀!您怎么不等等?再坚持一下就好!”   “我怎么能用女儿的元神换自己的命?”卫帝笑了笑,“密信发出去我就后悔了,好在离宫时遇见了小狼,这才能找到你。”   “你在大夏的境遇父皇或多或少了解了些,是父皇耽误了你,若你母后还在,父皇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脸面去见她……若她还在,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桃夭抱住卫帝,“我不要你死,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听话,我不该任性胡来,我不该只想着自己!我再也不淘气了,父皇,求求你不要死!”   “小狼,把琉璃珠拿来给父皇服下!”她哭着说,“用琉璃珠做您的元神,会好的,您一定会好的!”   “傻孩子,琉璃珠救活不救死,没用的。 ”卫帝擦去女儿脸上的血污,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好好活着。”   乌压压的侍卫从暗堡甬道里冲出来,其中夹杂着数个西卫服饰的术士。   卫帝把桃夭推给小狼,张开双臂一人挡在最前,一道暗紫色的屏障凭空张开,瞬时将桃夭小狼二人隔绝在外。   “父皇!”桃夭的手徒劳在空中抓着,始终穿不透那道无形的墙壁。   卫帝没有回头,他高声喊道:“你曾说过你是天地间最自由的鸟儿,父皇心里一直都记着……这是父皇能为你做的最后一点事了。飞吧,孩子,飞得比云还高,让所有人都碰不到你的翅膀!”   小狼一拳打破石壁,抱起桃夭就跳。   更多的侍卫从后面跑进来,呼喝着也跳下去,紧追不舍。   卫帝大喝一声,紫光化作数道利箭,伴着吱啦哇啦的惨叫声,南濮侍卫倒了一大片。   不过他的脸已开始出现腐败的迹象了。   无数条鬼魅从暗影中飘出,打散了,后面又涌上来,源源不断,老皇帝法力再高,也撑不住了。   他突然听见有人哭着求他:“父皇,救救女儿!”   是青荇,她被关在桃夭的隔壁,卫帝击破牢门的时候,她那边的墙受到冲击也出现了一道大裂痕。   透过裂缝,是青荇惊惧到极点的脸。   这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卫帝不忍她白白丧命,用最后的力量将牢门打破,叮嘱道:“你不要再和你姐姐作对,不要再听妖……”   可青荇早连滚带爬跑了,竟是看也没看他一眼。   卫帝一声叹息,不甘心似地睁着双目向后倒去,身体迅速腐烂,顷刻就在南濮人纷乱的踩踏下成了一堆烂泥。   暗堡处在南濮中军大营,四方都是营寨高墙,没有卫帝的障眼术,桃夭小狼刚出暗堡,就被闻讯赶来的兵勇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狼身手灵活,背着桃夭在南濮乱军中见缝插针,左跳右蹦,仗着他们不敢放箭,硬生生溜出去好远。   寨门就在五丈开外的地方,桃夭忽觉背后冷风森森阴气逼人,忙道:“快躲!”   小狼劲腰一拧,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在空中拐了个弯。   一道黑风擦着小狼的衣角过去,呼地拍在躲闪不及的兵勇身上,那人顿时如沙子一样散架了。   小狼擦擦汗,后怕似地长长吁了口气。   桃夭虚空画出一道血符,勉强催动红莲护住二人不受鬼魅袭击,低声道:“我最多坚持半刻钟,小狼,看你的了。”   话音甫落,砰一声响,小狼双足顿地,背着桃夭一发狠飞射而去,竟一个纵跃攀上了高墙。   他手脚并用,蹭蹭几下就爬出去两丈多远,眼见墙头近在咫尺,翻过去就可以逃出生天,可手还没够到,身体已急速下坠。   长长的白线缚在小狼腿上,青荇借力用力,直接从敌军中腾空而起,踩着他俩跃上墙头的垛楼。   她得意地笑:“多谢姐姐给我当垫脚石。”   与青荇擦肩而过时,桃夭看到她左眼处三道扭曲可怖的血痕。 第26章 退兵,不然摔死她们!……   看到青荇左眼三道血痕的一刹那,桃夭已是红了眼,什么也想不了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她!   身随心动,手中的红莲火顷刻飞了出去。   她这一下来得突然,青荇在空中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于是那团火不偏不倚撞上她的小腹。   本来她能轻轻巧巧越过墙头,结果这一下撞得她头晕目眩不说,竟硬生生把她推向垛楼。   垛楼里的南濮士兵一瞧,嚯,这都送上门来了,还能不接着?   青荇刚才逃跑已是法力消耗大半,又挨了桃夭拼死一击,不是强弩之末也差不多了,毫无抵抗能力,眼睁睁看着自己飞到人家面前。   这个角度,真是刚刚好!   那士兵当即长矛一挥,使足全力直接给青荇来了一杆子。   一声惨叫,青荇又被拍回来,啪叽,重重砸在硬邦邦的石地上,当即被层层叠叠的士兵包围了。   青荇摔得爬都爬不动,一脸惊惶地看着四周,不住号啕求饶,一个将领打扮的人听得心烦,上去一脚就给她踹晕了。   小狼趁乱护着桃夭重新突围,这次没有青荇作妖,他二人终是冲上了高墙。   他们前面是无边的荒野,荒野远处是漫天的黄尘,尘土中可见影影绰绰的军队。   “是大夏军!”桃夭指着那边,兴奋地一转头道,“小狼,只要跳下去,我们就能脱险啦!”   小狼温和一笑,向前推了桃夭一把,下一刻却闭着眼睛,软软地向前倒下去。   桃夭大惊失色,急急忙忙抱住他一看,小狼前胸,是一道黑色伤口,伤口边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沙化。   他什么时候受的伤?!   头嗡的一炸,心头急跳,耳鸣眼晕,桃夭眼一黑差点昏过去。   但她不能!   桃夭狠狠咬破舌尖,强烈的疼痛逼迫她找回理智,拼尽全力催动琉璃珠,但掌心半点火星也燃不起来,琉璃珠也如土坑里的石头一样黯淡无光。   南濮人全都举起刀枪,从四面八方涌来,数道鬼魅在营盘上空来回穿梭,虎视眈眈盯着他二人。   桃夭头也不抬,所有的精力全在小狼身上,偌大的营盘只听得到她一声声含血的呼唤。   前面的士兵面面相觑,反倒犹豫着不敢上前了。   这种无视对习惯高高在上的人来说无异于一种侮辱,一个将军模样的人突然冲上去,骂骂咧咧地一刀背砸在桃夭背上。   桃夭用手撑住地面,强咽下一口血,重新坐起身。   那人喘着粗气,额头凸起的青筋表达了他的愤怒,又狠狠地砸了一下。   血喷在地上,桃夭擦擦嘴角,固执地护住小狼,继续试图唤醒琉璃珠。   砸了数下,那个纤细的身影倒下去,又起来,不喊疼,不求饶,只握着一颗灰不溜丢的破珠子,一遍又一遍念着咒文。   那人手在抖,刀在晃,他突然胆怯了。   桃夭对身后发生了什么漠不关心,她现在满心满眼只看得到小狼一人。   小狼,醒醒!   琉璃珠,快燃起来!   然而小狼没有睁眼,琉璃珠也没有任何光泽。   小狼伤口越来越大,桃夭甚至能听到沙子在风中飘散的声音。   她几近崩溃,“为什么?琉璃珠为什么没有反应?没有红莲火你也能救人的,为什么?”   琉璃珠依旧静静躺在桃夭满是鲜血的掌心,沉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眼泪落在小狼的脸上,他眼皮动了动,吃力地睁开眼。   “小狼!”桃夭又看到了希望,“好啦,好啦,你马上就会好啦,不能放弃,你千万再支撑一下。”   小狼涣散的眼神慢慢有了光亮,他看着桃夭,眼中是茫无边际的悲哀和苍凉,那眼神看得桃夭非常茫然,不由把小狼抱得更紧。   小狼艰难地抬起手,笑着,无比温柔无比眷恋地拭去她脸颊的泪珠,说出了他此生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不要……忘了我……”   桃夭胳膊一沉,怀中的少年已是一动不动。   心力体力都已到了极限,整个世界都模糊起来,搅在一起旋转起来,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流沙漏过指缝的感觉。   越用力,越抓不住。   小狼的生命就这样从她的指尖一点点逝去,消散在风里,无痕无迹,就像从没在这个世间存在过一样。   商枝、阿吉妈妈、父皇、小狼……   他们都走了,所有爱她的人都走了,尸骨无存,连一丝念想都没留下。   桃夭慢慢张开手,掌心空空,一无所有。   这个世界还值得她留恋吗?   桃夭的目光掠过全副武装的敌人,掠过簇簇寒芒,掠过茫茫天地。   烈日高挂碧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她终是倒了下去。   “锁起来!”将军命令道。   两个兵对望一眼,举起枷锁朝她走去。   但见一骑从荒野远处疾驰而来,伴着急促的马蹄声,是声嘶力竭的示警:“敌袭!敌袭!”   南濮前线溃败,大夏军队如怒海狂涛,势不可挡地汹涌而至。   莫说南濮人意料不到,便是大夏军自己都没想到!   前几日还病恹恹的皇上,忽然间神采奕奕,所有病痛全无,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南濮妖术也不管用了,那些鬼魅一靠近大夏军队,就被皇上的剑气冲散。   谁也看不清皇上是怎样做到的,也没有捏法诀,也没有符咒,就胳膊一挥,青光一闪,面前的团团黑影登时烟消云散。   简直如有神助!   先前弥漫在大夏军中的萎靡惶恐气氛一扫而空,大夏军队士气空前高涨,所有人都相信,击溃南濮指日可待,天下于皇上唾手可得!   闻总管也是这样想的,脸上却不敢表现出任何喜悦,无它,只因皇上的反应过于淡漠。   他伺候这位主子有几年了,深谙这位的脾性,虽冷清,却不是无欲无求,皇上心里装着大夏,装着子民,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大夏重归鼎盛,开疆拓土,做个千古一帝。   现在,皇上有条不紊地打下一个又一个城池,可看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兴奋。   大夏人也好,南濮人也好,他看他们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无恨无爱,无悲无喜,冷漠得像个局外人。   似乎夺取天下只是他闲来无事的消遣。   闻总管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不自禁打了个冷颤,摸摸托盘中的茶碗凉了,忙换了杯热茶,定定神,重新堆起谦和内敛的笑,躬身走入书房。   屋里几个武将文臣或坐或立,兴高采烈议论着战况。   楚离靠坐在条案后,双目微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椅子扶手,相较于臣子们的激动,他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闻总管轻手轻脚正要将茶碗放在桌角,不妨皇上恰好睁开了眼睛,他一抬头碰到皇上那冷冷的目光,手居然抖了一下,几滴茶水就洒在案头的奏折上面。   闻总管马上跪下请罪。   楚离好像没有看到,只与那几个将领道,“如此甚好,主力部队按照计划继续向南濮腹地推进,西北边防务必一个月内完成修固,再调两支队伍过去增援西北军。”   这是要准备打西卫了!下头又是一阵热烈地目光交错。   楚离这才把目光投向跪着的闻总管,抬抬手道:“起来吧,军中的西卫术士处置了没有?”   “回皇上的话,都处理干净了。”闻总管垂手肃立答道。   楚离“嗯”了一声,道:“这两天朕听到一种说法,大夏有神仙保佑,只要皇上动动手指,我们就能大获全胜……呵,朕是有法力在身,但只能克制妖术,并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打仗,还是要你们一刀一枪地拼杀。”   这番话分量不轻,站着的坐着的全都呼啦啦跪倒一地,连连叩头道:“皇上息怒,臣下有愧圣恩,请皇上降罪。”   楚离轻笑一声,端起茶碗,一下一下撇着上面的浮沫,淡淡道:“朕没想治你们的罪,这是朕的江山不假,可终究还是你们生活的地方,自个儿下去想想罢。”   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瞧一向适时插科打诨的闻总管也是低头不语,他们就更不敢说话了。   他们悄声挨个儿退下去的时候,门外疾步冲进一个斥候,满头大汗,一脸慌张,“报——!前方敌营拿人质威胁我军退兵!”   准备走的臣工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楚离稍稍有些惊讶,“人质?难道他们拿大夏的老百姓当盾牌?”   “不是。”斥候顿了一下,“是皇后和青荇公主。”   “什么?!”楚离上身猛地向前一倾,手摁着扶手几乎要站起来,又慢慢坐了回去,冷着脸问,“看清楚了没有,的确是皇后?”   斥候道:“距离太远瞧不清楚,前方刚开始不敢确定,也不敢上报。敌军把她们吊起来,用鞭子……用鞭子抽,听声音是青荇公主不假,前方才紧急送信。”   楚离有点不舒服,却说不上哪里不舒服,“皇后呢?”   斥候头垂得更低了,“皇后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动一下,无法确定是否是皇后本人,也无法确定生死。”   楚离攥紧扶手,听得有些心烦意乱,起身喝道:“击鼓,点兵!”   前方,大夏军已包围南濮中军大营,营门外布满铁蒺藜和倒立的箭矢,高高的垛楼上悬着两个人,南濮将领绝望地嘶吼着:“退兵,不然摔死她们!” 第27章 死亡只是一切的开始   长鞭在空中甩得啪啪作响,声音在空旷的荒野中传出去好远。   旁边的青荇哭得撕心裂肺,而桃夭已经痛苦得麻木了,浑然不觉疼痒,只是默然看向远处,那片天地交汇的地方。   碧蓝的天,淡黄的土,中间是乌压压的大夏军队。   阵前,空无一人。   “退兵!退兵!”南濮士兵的长矛一下一下砸着地面,他们吼叫得又高又凶,像恐吓,更像是给自己壮胆。   大夏军没有退兵,缓慢而坚决地向前推进。   南濮人慌了,刀锋砍在石墙上,火花四溅,“退兵!下一刀砍的就是她们的脑袋!”   感觉到绳子的摇晃,青荇哭得更大声,双腿胡乱在空中踢着,“你们不能见死不救,我替大夏杀了多少敌人,救了你们多少性命,你们不能知恩不报!”   大夏军置若罔闻,慢慢逼近城下。   或许是铁蒺藜挡住去路,他们终于停下脚步,自动向两旁分开,接着一人策马穿过夹道,从容不迫来到阵前。   大太阳晒得地面白花花的,脚下的铁蒺藜闪着光,大夏军手中的刀锋闪着光,可这一片刺目的白光都掩盖不住龙鳞甲的寒芒。   桃夭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楚离!   他来接她了!   多少次幻想的场景终于成真,他来了,他没有抛弃她。   桃夭以为自己不会再哭,可看到他的一刹那,泪水大颗大颗地滚下来,所有的痛楚一瞬间爆发出来,疼得她忍不住喊了声:“楚离——”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楚离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了一下。   桃夭一瞬不瞬盯着他,眼中充满了希翼。   却见楚离挥挥手,步兵霎时冲到最前面,齐齐亮起了盾牌,一面面盾牌后面,是手持重弓的弓箭手。   他摆出了进攻的态势,毫无退兵的意愿。   说不失望是假的,不过还不至于绝望,决战在即,不可能因一两个女人就退兵的,那不是楚离的做派。   他曾经那么温柔地拥着她,他说他爱她,他不会骗她的。   龙鳞甲应是起作用了,不然处于劣势的大夏军怎会势如破竹,将南濮军打得落花流水?   所以,他一定有法子救下她!   桃夭如是想着,心下安定了许多。   大夏军越来越近,楚离的面孔也逐渐清晰起来。   墨发、鸦青甲、一尘不染的白衣,阳光照在他身上,灿然生光,宛若天神。   桃夭发现,楚离没有穿惯常的玄衣。   一直哭着喊着救命的青荇忽然住了口,喃喃自语了几句,猛地大喊道:“我不能死!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师……呃。”   她好像突然被谁扼住了嗓子,无法呼吸,无法说话,一张脸憋得青紫,好半天才“嚯”一声缓过劲儿来。   这一声吸引了楚离的注意力,他转而看向青荇,偏着头,似乎在辨认她是谁。   楚离停了下来,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来回打转,然而视线在青荇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一点。   这让桃夭莫名恐慌。   短暂的停滞后,楚离驱马前行,有意无意间离青荇更近。   桃夭不明白青荇的意思,却看懂了楚离的动作,她怔着,刚燃起的希望一点点消失在风中。   一股强烈的不详预感袭上心头,不待她出声,便听垛楼的南浦头目嗬嗬怪笑几声,“要死大家一起死!”   身体瞬间悬空,旋而下坠,所有内脏却在上升,一股脑挤在嗓子口,心脏停跳,血管都要爆掉了。   天在旋,地在转,一片混沌中,只有楚离的身影是那样的清晰。   青色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冲过层层重甲,越过寒芒利镞,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迅捷,张开双臂。   接住了青荇。   桃夭看见,他揽着青荇的肩头,青荇靠在他的怀中,青荇在哭,他低头说着什么。   两人相依相偎,关系看上去比朋友更为亲密。   桃夭懵了,被打击到失去所有思考能力,只是木木地看着楚离。   那个夜夜守在她帐外,唯恐她不告而别的人哪儿去了?   那个温柔地吻着她,在她耳边呢喃爱她的人哪儿去了?   当茫然消失时,就是愤怒。   她最爱的人,穿着她赠与的龙鳞甲,救了她最恨的人!   为什么?   楚离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但是她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红的血浸透了黄的地,她看见自己躺在刀尖上,身体支离破碎,只有一张脸还算完好。   她无法靠近楚离,略一伸手,就被龙鳞甲的光芒逼了回来。   连龙鳞甲也抛弃她了么?   桃夭狂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大夏军蜂拥而至,盾牌野蛮地推开满地的铁蒺藜、刀尖、利箭,她的身体和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堆在一旁,没人在乎。   楚离终于看了她一眼,微微蹙着眉,很麻烦的样子。   眼前逐渐变得灰暗,桃夭渐渐什么也看不到了,她的世界只剩下虚无与黑暗。   还有无边无际的怨恨。   这股怨气支撑着她,她要等到楚离,问一句为什么!   任凭钢钩铁爪撕烂了她的脸颊,她仍是牙关紧咬,一滴孟婆汤也不喝。   镇魂针死死钉在身上,蚀魂腐魄,疼得她一寸寸敲碎骨头,妄图从碎骨中找出镇魂针拔/出/来。   自然是不可能的。   骨头碎了,不多时就会重新汇聚成人形,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遭受折磨。   三生石消失了,孟婆怜悯地看着桃夭,“该争的争,该忍的忍,该放弃的也要放弃,你都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没想明白?莫说他不会来,即便来了,又能怎样?认命,是你最好的选择。”   桃夭空洞的眼睛只望着河面如烟似霾的黑雾,“我就想要一个说法。”   “最后一根镇魂针就要来了,魂飞魄散,从此无人记得你。”孟婆不再劝,蹒跚的身影逐渐远去。   原本静寂的黑暗出现了波动,一层层压过来,疯狂地翻滚着,上空不时传来沉沉雷声,血红的闪电一刻不停撕扯着黑暗,半面天空在燃烧。   忘川河整个河面燃起了碧幽幽的磷火,黑暗、红光、绿火交织在一起,搅动得天地都在颤抖,鬼魂们惊恐地叫着,四处逃散。   点点金光在上空凝结,原本细如发丝的光线逐渐亮起来,桃夭知道,镇魂针要成形了。   我不甘心!不到最后,我决不放弃!   桃夭没有逃,她努力挺直早已破败不堪的身躯,昂起头,一动不动准备迎接最后一根镇魂针。   可怖的撕裂声中,镇魂针以携雷裹电之势,呼啸着直冲而下。   桃夭闭上了眼睛。   一瞬过去了,一刻也过去了,恍惚间很久过去了,预想的痛苦没有来。   最后一下竟然不疼?莫说和前面九十八针相比,就是和人世间的死亡相比,都显得过于轻松。桃夭有些不敢相信。   不对,她应该彻底消失再无意识才对,现在还能思考,说明她还没有魂飞魄散!   桃夭猛然睁开了眼睛。   镇魂针拖着长长的金光,在空中不住颤抖,前面似乎有一道屏障将它格挡在外。   双方僵持着,到底是镇魂针的力量更胜一筹,只听咔嚓咔嚓两声轻响,屏障如同镜面般一片片碎裂,镇魂针直直钉向桃夭。   一条人影蓦地出现在半空中,伸手凭空一挡,凌厉的金光穿过他的掌心,变成断断续续的微光,零零碎碎飘洒在桃夭脸上。   微凉,带着一点点的刺痛。   雷声消失,电闪隐去,鬼泣停止,又是一团死寂的黑暗。   那人转身,白衣闪着炫目的光晕,脚下生出青色的涟漪,他从空中一步步走来,眉眼间是清冷的矜贵。   他的声音一如记忆中清越平和:“你想见我?” 第28章 三合一 把这个怨魂带回天虞山   楚离周身拢在蒙蒙的青色微光中, 宛如天上之月,于是这暗无天日的地府也满溢着清冷而高贵的月色了。   周围燃着的鬼火畏惧般地忽悠忽悠几下,灭了。   桃夭用空洞洞的眼睛盯视他好久, 似哭似笑道:“楚离?”   “嗯。”   他依旧出尘清俊,她已是腐烂朽败。   桃夭直直伸着手, 扭曲的手指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在空中抓挠着,“楚离你这个骗子!骗子!我被你骗了!”   尖尖的指骨还未碰到他的衣衫便被弹了回去, 桃夭腐朽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反冲力,一只手连同前臂飞了出去, 剩下的松松垮垮挂在肩膀上,骨头茬子里露出点点针尾金芒。   桃夭痛得在地上翻滚, 她狠狠地用石头砸着自己的骨头, 但没有喊出声来。   楚离俯身把手搭在桃夭的肩膀。   清凉之意顿时削弱了痛感, 桃夭再不济也反应过来他的不寻常, “你究竟是谁?”   楚离没回答,迅速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 说实话, 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具腐尸同记忆中那个鲜活的女子联系起来。   小小的凡间过往,于仙尊来讲就像一场梦,醒了便会慢慢忘却。   他也是如此,很多事记不清了, 唯有她的面容会不经意间浮现在脑海中。   心口也时不时刺痛一下。   虽不至于道心荡漾,也让他觉得麻烦,无意中听闻有个怨魂搅得地府不得安生, 莫名就想到了她。   来时已有心理准备,但看到她时,还是被她身上游走的镇魂针震撼了。   便是神仙也难以忍受的疼痛, 她居然硬撑了百年!   只为了等到他?   楚离默然了会儿,让略显复杂的心情慢慢过去,语气淡淡地说:“我是天虞山仙人,去凡间走一遭历练道心而已,跟你就是镜花水月一场虚幻,当不得真。”   这个说辞显然让桃夭无法接受,“原来那么多人的痛苦、磨难……于你就是无关痛痒的虚幻,所以你心安理得骗我?”   “并没有骗你。”   “那你和青荇是怎么回事?”   “别问了。”楚离突然烦躁起来,“人间事就算我对不起你!”   浓重的黑雾聚集到桃夭四周,她的怨气越来越重,“记得我死前的样子么,千疮百孔,践踏成泥,就算?我把命换给你,得到的是你的鄙夷,就算?一百年敲骨蚀髓的痛,你说一句就算?”   楚离闭上眼深深吸口气,渐次恢复了平静,“我教你修真,还你一条命。”   “我要的是你的命!”这一句怨毒的话从桃夭齿缝里迸出来,竟激得楚离打了个寒颤,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凄厉的鬼号透过深不可测的黑暗传来。   “好,若你真有造化,就飞升成神杀了我吧!”说话间,楚离拿出颗黯淡的珠子。   桃夭一眼认出来,惊呼道:“琉璃珠!你从哪里找到的?”   “神山脚下,只有一半,另外的我找不到。”楚离答道。   桃夭愣了下,猛然醒悟过来,怪不得救小狼的时候琉璃珠没有反应,竟是只有半颗。   琉璃珠只有借给青荇疗伤的时候离开过她的手,如此想来,定是青荇搞的鬼,剩下的半颗说不得也在青荇身上。   “青荇死了吗?转世了没有?她现在在哪里?”   面对桃夭的咄咄逼问,楚离一声不吭。   是怕她报复青荇吧,当真是百般维护,一片真情。   愤怒到极点,桃夭反而出奇的平静了,琉璃珠对她也终于有了反应,轻飘飘从楚离掌心漂浮起来,慢慢有了光泽。   楚离低声道:“忍着,会很痛。”   丝丝缕缕的黑雾自桃夭身体抽离出来,一点一点被琉璃珠吸过去,这个过程的确很痛,就像铁梳子一寸寸割破肌肤,但和镇魂针比起来,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很快,红色的琉璃珠变成和周围一般无二的暗黑,那副腐朽的身体也和的岸边的骷髅坡融为一体,成了众多碎片中的一个。   楚离收好桃夭的魂魄,转身便走。   “仙尊!”鬼差战战兢兢道,“所有鬼魂都是有数的,您随随便便带走一个,上头追查起来小人担待不起,求仙尊体谅。”   楚离道:“一个怨魂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若有人问,就说是我带走的,想要就来天虞山找我。”   鬼差满脸苦相,求不管用,拦打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楚离飘飘然消失在暗黑的天幕中。   楚离没有先回天虞山,桃夭怨气重,只怕一踏入仙山就会被结界吞噬掉,是以他用琉璃珠做她的元神,用神物掩盖她的邪性。   但她这个样子是不可能直接带回去的,首先要给她做个身体。   重塑术一般有三种,最省事的是用法力凭空虚构一个,但桃夭对他恨意太深,魂魄会本能的排斥他的法力,融合不好一不小心就会被人识破。   其次是他画一张画做桃夭的皮囊,却是怕火怕水怕风容易损坏。   最好的是以物塑形,其中以生长百年以上的仙桃木最佳,如今楚离手里握着的就是一截五百年的仙桃木。   他一刀刀雕刻着记忆中桃夭的模样。   她跳舞很好看,身姿曼妙窈窕,腿又长又直,她的腰纤细柔软,就像春日下婆娑的杨柳枝。   楚离放下刻了一半的人像,闭上眼,轻轻吁出口气,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始。   没有心情精雕细琢,草草刻了几刀,胡乱弄出个人形来,刻刀落在面部的时候,却是再次停住了。   他突然想起最后见她的那幕,她狼狈不堪地吊在垛楼外,不哭不闹,形同死人。看到他的那一瞬,两眼明亮了,立刻活了过来,汗尘血污依然掩不住她脸上说不出的生动。   她很爱笑,笑起来很有感染力,让人也忍不住跟着她嘴角上翘,不知什么时候她不爱笑了,最后的印象全是在哭。   而现在,她好像也不会哭了。   楚离怔楞半天,实在不知道该给桃夭刻画个什么表情出来。   他撂开手,提脚慢慢踱到庭院里,空荡荡的夜空,一两片雪花悄然无痕从空中飘过,在与廊下灯笼蒙蒙红光交汇时才显出其晶莹剔透的样子。   楚离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那雪花须臾之间便融化在他的掌心,小小一滴,就像美人泪。   心里那种浅浅的古怪的不舒服感又冒了出来,楚离狠狠一甩手,转身大踏步进了屋。   黑色的琉璃珠被仙山的泉水润着,静静养在玉碗中,里面,桃夭在沉睡。   她似乎在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梦里,周围浓重的迷雾,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伴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话。   桃夭努力去听,只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不要……忘了我。”   又是这句话,之前梦中你就这样说,小狼死之前也是这句,到底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   她不停地想着过去的事情,试图寻找出些许蛛丝马迹,可越是想,脑子越是迷糊,就越想睡觉。   “桃夭,醒醒!”   忽一道极亮的光照进来,迷雾被驱散,强光刺得桃夭眼睛一痛,眼泪也流了下来。   桃夭忙拭泪,不妨看到了自己的手。   白白嫩嫩的小胖手,手背上还有四个小窝窝?   桃夭怔住,下意识低头一看,圆鼓鼓的小肚子,差点找不到脚尖在哪里!   楚离不自然地咳嗽两声,目光飘到窗外,“久未动刀雕刻,技艺生疏许多,你就……凑合点吧。”   桃夭眉棱骨止不住跳了跳,因见屋里没有镜子,便直接跑到庭院中的小池旁,探头一看。   如镜的水面上,十四五岁的胖丫头梳着双垂髻,肉嘟嘟的脸蛋,饱满微翘的小肉嘴,胖滚滚的短胳膊短腿,再配上大红大绿的齐胸襦裙,简直就是一只圆桶,还是只花里胡哨的桶!   这个胖子是谁?!   桃夭恨得咬牙切齿,“你是故意把我弄这么丑!”   “不丑,比你那具腐……”话未出口,楚离便咬住话头,及时引开她的注意,“至少眼睛好看。”   这话不假,这具身体唯一能看的也就那双眼睛,又大又亮,蕴含着无限生机,倒和她前世的眼睛有七八分相似。   “你认真修炼,修为高了,想恢复自己的容貌也不是难事。”   待她神情稍缓,楚离接着道,“天虞山外有结界,内有护山神兽,且大小殿宇机关重重,你怨气过重,很容易被误认为邪祟吞噬掉,一旦进山,切记不可乱跑乱闯,老老实实在我殿里待着。”   桃夭冷笑道:“听话对不对?这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楚离道:“别不服气,想杀我,就要听我的话。”   阳光灿烂的午后,飞翘的屋檐闪闪发亮,庭院的风带着冷冽潮湿的草木味四处泛滥,他站在廊庑前的台阶上,身子暴露在阳光中,脸隐藏在阴影里。   然而桃夭已不像从前那般揣摩他的心思了。   她直接问:“练到什么程度才能杀死你?”   楚离转身向屋内走去,“飞升成神!”   他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中罕见带了一丝戏谑,“我挺期待那一天的。”   桃夭岂能听不出他的轻视之意。   修仙何其艰难,人间多少方士终其一生都摸不到门槛,而她不过是一条怨魂,有几分修为的术士都能收伏的鬼魂。   仗着怨气和地府的阴气才能撑到现在,说不定被仙山的灵气一冲,连这具人形都保不住。   “给你三天熟悉这个身体。”楚离隔着窗子道,“半个月后,天虞山开山门招徒,一共三场考试,应试者千人有余,可我们只要十人,竞争很激烈,你必须抓紧时间学会基本心法。”   桃夭适时道:“听你先前的口气,还以为凭你的面子能直接能进山呢。”   屋里的人脸色一僵,窗子“啪”一声关上了。   桃夭的视线漫无目的扫过庭院,落在悬着的宫灯上,目光呆滞了下。   纱绢的画屏上是两个憨态可掬的小侍女,一人吹笛,一人持萧,圆圆乎乎的,红衫绿裙,看发式,看形态,无一处不眼熟!   桃夭想笑,可笑不出来。   他连她的模样都忘了,是胖是瘦是美是丑都不记得了,只好随便找一个人像依葫芦画瓢,好歹给她个身体了事。   他永远都无法想象自己的痛苦。   桃夭昂起头,干涸的眼中一滴泪也没有。   短短十日下来,桃夭已能很好的掩饰身上的阴气。   悟性之高,着实让楚离有点诧异,转念一想,她在人间时也修行过西卫秘术,道法不同,法门相通,是以并未做他想。   本来打算亲自领她进山门,这日却接到师尊急信,说是天虞山摘星池的万年石莲突然开花了,是吉是凶卦象看不出来,令他火速回去。   师尊有令,楚离只得听从,便带她到一处破庙前,“所有的考生都在此处等候,若天虞山的人问你的来处,就把这块玉牌给她。”   桃夭四处看看,但见荒坡连亘直追天际,道旁衰草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触目所及连个活物都没有,肃杀得令人心里发悸,哪有半点仙气飘渺的氛围?   楚离看出她的疑问,解释道:“这是障眼法,你推门进去一看便知。”   烂木片钉的木门摇摇欲坠,里面半点光亮没有,门缝里透着阴森森的冷风。   桃夭犹豫了下,刚伸手,又听楚离在背后幽幽道,“入山测试多为考验道心,鉴定根基和秉性之类的题目,不算难——只要你不流露出任何的戾气怨气。”   桃夭觉得很难做到,问:“不能破例?”   “不能,天虞山开门立派几千年,入山规矩从没为谁改过。”   “若我通不过测试?”   楚离瞥她一眼,淡然道:“那你杀不了我了,要么投胎,要么消散。”   桃夭一言不发推门而入。   随着门开的瞬间,温暖的黄色光晕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足以容纳千人的大殿,数百张桌子摆满了佳肴琼浆,人头攒动,热闹嘈杂,人人脸上洋溢着红光,还未走近就感受到人群的激动和兴奋。   桃夭还在发怔,已有人招呼她坐下,“一起坐一起坐,小妹妹修习的是哪派法术,师承何人啊?”   桃夭循声望去,那男子道士打扮,长相周正,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巴着,从眉毛到眼睛都透着机灵劲和精神气儿。   见桃夭只沉默着打量他,那人忙笑道:“怪我唐突了,我叫君迁子,无门无派,自行修炼至今,擅长土系法术。”   “我叫桃夭,没什么擅长的。”   坐在她左边的姑娘闻言笑了,“和我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硬要说的话……擅长吃!”   桃夭摸摸自己的胖脸蛋,颇有些无语。   “我是真的爱吃。”那姑娘一边啃着烧鸡腿,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我是无逢山山主的女儿,叫香茹。”   “香菇?”君迁子哈哈大笑,“人如其名,你的脸又圆又黑,可不就像一朵香菇么?”   “是香茹不是香菇!”那姑娘吞下满口的肉,气愤道,“臭道士,再胡说八道本小姐一巴掌把你拍土里去。”   君迁子笑笑,“小道失礼,望姑娘海涵。香茹姑娘,无逢山在修真界也是有名有号的门派,您一位山主的大小姐,为何要来天虞山当一个入门小弟子?”   香茹叹道:“不如从前啦!自从我娘仙逝,我爹整日意志消沉萎靡不振,别说教徒弟,他自己的修为都扔下大半,没办法,我只能另寻山头。”   说完,发泄似的狠狠咬了一大口鸡腿。   君迁子安慰道:“凭你的资质,定能轻轻松松通过入山测试,求得良师,一飞冲天!”   香茹被逗乐了,对他也改观不少,憧憬道:“我也想啊,做个梦,管楚离仙尊叫师父的梦。”   一听“楚离”二字,桃夭的耳朵支棱起来了,问道:“他很厉害吗?”   “那当然!”香茹君迁子不约而同答道,都用一种“你连他都不知道简直不配做修真人”的眼神看着她。   香茹道:“他可是被誉为最接近神的人!仙术共有九重,突破九重就可成神,楚离仙尊的修为在第八重,满打满算整个修真界也只有两人。”   君迁子补充道:“这俩人还都是天虞山的仙尊。”   桃夭恍然大悟,怪不得楚离说要杀他只能飞升成神,原来他是站在修真界顶端的人,一时内心五味杂陈,口中苦涩更重。   这边香茹问:“你也想拜楚离为师?”   “不不,我的身心只属于梵音仙子。”君迁子感慨道,“佛前一白莲,梵音婉转流……啧啧,若能一睹仙界第一美女芳华,这辈子,值了。”   “听说她从不收徒,恐怕你要失望了。”   “我敢奢求她当师父?只求哪位好心人把我捡走,能进天虞山山门我就谢天谢地喽!”   他二人说得热烈,桃夭却始终不言语,君迁子见问不出她什么来,目标转向另一人,“这位兄台,敢问……”   “幽都。”那人低声道。   刚才还喧嚣的空气诡异地静了一瞬,然后人群“轰”一声,潮水般后退,登时空出好大一片,当中只有坐着两人。   香茹急得直跺脚,“桃夭,别傻坐着,快过来呀!”   桃夭却看着那人,一袭黑衣,苍白瘦弱,脸上罩着一层病态的红晕,精致的五官充满阴郁。   “你叫什么?”她问。   “柏仁。”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罗勒的人?”   “不认识。”   桃夭不再问,却也没离开。   稍远处的香茹和君迁子同时瞪大了眼睛,心里都在想,这个桃夭当真胆大,居然敢和幽都人搭话?   这时一位青衣道童徐徐走来,朗声道:“山门已开,诸位请随我来,准备入山测试。”   柏仁向桃夭微一低头,缀在人群边缘无声无息走了。   香茹这才敢上前拉起桃夭,心有余悸道:“一看你就是个外行,幽都游走人界和魔界中间,谁知道柏仁是人是魔,人还好,如果是魔……”   她忍不住一哆嗦。   “肯定是人,妖魔鬼怪根本踏不进这道庙门。”君迁子在旁道,“可能是在幽都待得久了,阴气有些重。不用怕,没事我护着你,”   香茹瞪他一眼,小声嘀咕:“刚才跑得比谁都快,看你腿现在还抖呢。”   君迁子没还嘴,只是笑。   跟着人群挤挤挨挨走了两刻钟,出殿门,经长廊,从影壁后绕出,所有人不由齐齐发出一声惊叹。   但见云雾如海,覆盖着大地,覆盖着群山,一直到遥远的天边。   一座山矗立群山之巅,隐约可见一座座楼台亭阁依山势散布在峰峦间,翠木繁花,飞瀑斜虹,海天一色,云水氤氲,七彩的光晕在山巅时隐时现,还未入山,众人已是如痴如醉,飘飘欲仙。   那道童背后是一条盘山道,蜿蜒曲折直通云深处,也不知有多远。   “请诸位拾阶而上,走到山门处算做合格,不准用法术,可进行第二道测试。”   不就爬山吗?谁还没走过山路?一听题目这样简单,人群顿时沸腾了,撩起袖子就是一个字——冲!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太阳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脚下这条路好像永无尽头,人们由斗志满满,渐渐变得怨声连连,有几个性子急的都开始破口大骂了。   也有想投机取巧的,然刚偷偷施展法术,就被道童抓了个现行,揪住衣领就给扔下了山。   桃夭这个身体非常不好用,腿短,偏生台阶又高,登山比别人吃力百倍,为节省体力,她索性手脚并用,毫不在乎别人嘲笑的目光,只闷头吭哧吭哧往上爬。   香茹瞧不过眼,拉着桃夭的胳膊使劲拽,不住给她鼓劲儿,“加油,马上就到了。”   桃夭喘着粗气,忍不住问道:“一千个人只取十个,咱们是对手,你就不怕我抢了你的名额?”   香茹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停了一会儿才回答:“被抢走也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可抱怨的。”   桃夭追问:“如果我抢了楚离做师父呢?”   香茹立刻一甩手,嘟着嘴道:“绝交!”   桃夭一下子没站稳,圆滚滚的身子晃了晃,看着就快滚下去了。   香茹忙拽住她,赧然道:“不好意思,我太用力了,本来开个玩笑的。话说你身子好轻,可能还没我重,和你体型一点都不匹配。”   因为你手里拉着的只是一截烂木头。桃夭心底幽幽叹口气,道:“我不会当他徒弟的。”   “别过早放弃,有机会还是要争取一下。”香茹没听出她语气中的悲凉,半是顽笑半是认真道,“咱俩一起投入仙尊门下,做一对人人羡慕的姐妹花。”   桃夭现在一听见“姐妹”,眉毛眼睛就止不住乱跳,想也没想就要拒绝。   “黑白姐妹花?”君迁子突然从道旁冒出来,颇为认同地点点头,“确实贴切。”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我跟你有仇?非得损我两句才开心!”香茹气得攥紧小肉拳,哐哐就给他来了几下。   君迁子边躲边笑:“别打了别打了,我认输还不行?这一路都有人监视,说话注意点,搞不好你们心仪的那位仙尊就在看着你们呐!”   桃夭一怔,眼神不由掠向雾气苍茫的山巅,楚离难道一直暗中观察她?   这滋味真叫人火大!   此时楚离正立在摘星池边,神情莫测望着水面上静静绽放的莲花。   摘星池位于天虞山群峰环绕之处,说是池,其实一望无垠,给人观感和海也差不多了。水面终日云雾飘渺,诸位仙尊也只能看出朦朦胧胧的莲花影子。   师兄杜衡忧心忡忡道:“我和师父推演的卦象都是大凶之兆,摘星池是海泉眼,传说是龙族诞生之地,是圣地,庇护天虞山上万年了,能有什么不祥灾祸?”   楚离眉头舒展开来,缓声道:“师兄不必担心,我的卦象是吉兆,其他几位同门推演的也有好有坏,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且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杜衡吁出口浊气,道:“总归你回来了,咱们心里也算有了底气。说起来你在地府经历了什么?竟然伤了手。”   楚离背过手,“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我去看看入门测试的结果,师兄自便。”   杜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暗自纳闷:师弟居然一反常态关心起入门弟子,莫非他想收徒了?   考试过半,透过影镜可以看到山路上的三五成群的考生,楚离没有多费神,很快从人群末尾捕捉到那个圆滚滚的身影。   步履蹒跚,速度缓慢,却是努力向上攀爬着,一刻不停歇,渐渐超越过一个又一个的人。   她擦擦脸上的汗,坐在路边石头上重重喘了几口气,脸颊通红,应是累得够呛,不过神情却是轻松了不少。   楚离嘴角翘了下,很快又拉下来,修长的手指虚空点了点她,“以为考试只是爬山锻炼心智体力?想的太简单了……”   影镜中,一层层乳白色的浓雾悄然无息弥漫上来,如柳絮般轻轻拂过众人的脸庞。   “不愧是天虞山,连雾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香茹好奇地用手搅动着雾团,“这雾还能随着手来回飘动?”   君迁子最新反应过来,大惊道:“不好!这是迷津雾霰,全是幻象迷惑人的,千万不要陷进去!”   话音甫落,香茹的眼神就直了,“娘……娘、娘!你别走,等等女儿!”   她哇一声哭出来,伸着胳膊就扑进了雾团之中。   “真是要命!”君迁子气急败坏一跺脚,紧跟着追过去。   柏仁鬼魅一样从桃夭身旁飘过,慢悠悠道,“杀了幻象里的人,就能走出迷津雾霰,别心软。”   桃夭挑挑眉:“为什么帮我?”   柏仁头也没回,“因为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人。”   桃夭立在原地默然半晌,雾气聚后又散,周围的景象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不同的是这里只有桃夭一个人。   她随手捡了根手腕粗细的木棍,警惕地盯着四周,只听灌木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扑通一声摔出个人来。   “商枝?!”桃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商枝惊讶一瞬,抱着她大哭道:“奴婢总算找到你了,往后可别乱跑了,我们都快担心死啦!”   桃夭清楚地感受到商枝,暖暖的,软软的,虽然知道这是幻象,商枝早就死了,却不忍心推开她。   商枝吱吱喳喳道,“皇上夺了青荇的公主封号,还把她赶出了皇宫,哈哈,那个祸害以后可抖不起来喽!”   桃夭苦涩地扯扯嘴角,这大概就是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吧,迷津雾霰给她全部显现出来了。   握了握手里的木棍,杀死商枝?   她根本下不了手。   商枝引着她往丛林边缘走,“咱们快回宫报平安,皇后娘娘急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桃夭心头猛地一颤,哪怕是易碎的梦,能多见亲人一眼也好。   穿过一带花墙,阿吉妈妈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香梨、苹果等水灵灵的果子,笑容满面道:“快坐下歇歇,累了吧,先吃几个果子,我给你做好吃的去。”   商枝摁着桃夭坐在石凳上,嘻嘻笑着,“必须要有肉,多多的,不然小狼该有意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狼坐到她身边,亲昵地靠在她身上,满眼满脸都是笑。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如此真实!   久违的温暖环绕着她,曾经失去的又回来了,他们不是冷冰冰的尸体,是有说有笑活生生的人。   桃夭恍惚了,似乎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母后来了,慈爱地望着她,“过几日就是你十四岁的生辰,想要什么?”   桃夭晃悠着小脚丫,兴奋地说:“一匹跑得最快的小马,我要在赛马节上拿第一!”   “女孩子不能参加赛马节。”母后温和地笑着,带了点教训的语气,“过了年就要说亲,不能再放纵性子疯跑疯玩,到时候夫家会挑剔你的。”   “我是堂堂西卫公主,谁敢说我的不是?”桃夭刚说完,表情僵了一下。   母后起身拉她,“走,咱们去找你父皇,他找人画了所有青年才俊的画像,寻思着给你选驸马呢。这个太胖那个太瘦,嫌高嫌矮嫌弃人家不会音律,要不就是家太远都出了高城,从没见过他愁成那个样子,真真儿好笑。”   桃夭坐着没动,只看着她笑,“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无数次梦见你,如果你还在,现在我该是什么样儿……”   心口酸得厉害,却是没有泪。   桃夭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母后、阿吉、商枝还有小狼,像是要把他们的样子刻在脑子里。   母后仍温和地笑:“傻孩子,胡说什么呢,母后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快走,别让你父皇干等着。”   粉红黛白的花墙尽头,是晦暗不明的幽影。   桃夭清楚,她不能进去,进去也许就出不来了,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面对至亲的人,她生不出杀心,厚重的亲情牵绊让她连想都不敢想。   她也不甘心这样被淘汰,于是逼迫自己去想楚离,想他如何绝情,想他如何可恨,想自己受的苦痛折磨,让仇恨的火焰燃起,一点点烧掉眼前这幅景象。   第一个出现变化的是商枝,千百只虫子啃噬着她的身体,她在地上来回打滚,拼命抓挠,痛苦地哭喊着:“公主,好疼啊!”   桃夭顷刻受不了了,颓然摇头道:“做不到,我做不到。”   商枝的惨叫声停止了,那个活泼俏皮的小宫女又完好无缺地站在她身边。   母后轻轻拉起桃夭的手,“不用勉强自己,做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也没什么不好,父母只盼着你平安康健,旁的倒也无所谓。”   桃夭把脸埋在母后温暖的手里,喃喃道:“忘记一切重入轮回么?”   “孩子,看谁来了!”洪亮的声音自花墙尽头响起,卫帝从黑暗中走来,身后居然是……楚离!   卫帝不无得意地说:“父皇给你挑的夫婿如何?好孩子,快跟他速速回家。”   众人惊呼声中,桃夭腾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挥起木棍狠狠敲向楚离的脑袋。   幻影,他是幻影,只要一棍子打死他,就能打破幻象,她就能通过考试!   桃夭咬着牙,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这下不死他脑袋也得开花。   咔嚓,细细的木枝从中断裂,带着两片绿幽幽的叶子落在楚离的头上。   桃夭圆溜溜地身子趔趄几下才站稳,定睛一看,手里哪有什么大棍子,分明就是一根颤悠悠的小树枝。   “看不出你还挺灵活的。”楚离摘下头上的半截树枝,眼神冰凉,脸色发黑,“我明明告诫你要克制戾气怨气,你刚才差点引发结界波动。”   桃夭没搭理他,直直望向身后,花墙消失了,桌凳消失了,母后他们也和雾气混在一起消散了。   眼前是天虞山那条长长的蜿蜒山路。   刚才一切的美好都是假的,只有这个楚离是真的。   桃夭转身,继续向山顶攀爬,累极了的她下意识认为是自己的杀气打破了幻象。   拐了一道弯就碰到香茹和君迁子二人,香茹坐在地上哭得伤心,不依不饶道:“你杀了我娘,我恨死你啦!”   君迁子摊着双手,哭笑不得,“我的小姑奶奶,那是假的,假的!不杀死幻象出不来,我要不动手,咱俩都得玩完。”   桃夭听了一怔,忽然想到,她在的幻象中没有一个人被杀死,直到幻影消散时,母后他们也是好好的。   为什么她能平安无事地出来? 第29章 她和楚离到底什么关系?……   难道是楚离破坏了幻象?   桃夭猛然回身。   清风徐来, 树影斑驳,金灿灿的阳光碎了一地。   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草叶如波一起一伏簌簌的响。   她又犯蠢了, 居然又对他燃起了希望,死了一次还没认清他?   她闭上眼, 试图把他的身影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君迁子细心,马上注意到她的异常, 问:“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快坐下休息下。”   香茹忙让出位置, 拿出水囊招手道:“肯定是累着了,我都迈不动腿了, 更何况你?这是无逢山的清泉水, 喝一口就能疲惫全消, 来, 分你一半!”   桃夭心中一暖,缓缓道:“多谢, 我不累, 太阳太大,照得人晃了下神。走吧,我们已是最后,再不快点真要淘汰了。”   二人不由望望来路, 果真一个人也没有,不由都开始紧张了。   香茹抱怨道:“哪位出的题,不杀亲人通不过考试?有悖人伦, 惨无人道,丧心病狂!”   君迁子一手一个拉着她二人走,闻言笑道:“你来之前没做功课吧, 天虞山之所以稳坐修真界第一把交椅,靠的就是不二法门无情道。”   香茹还是耿耿于怀,“修无情道的仙门多了去了,也没这样无情无义的。”   “他们不是无情,而是对万物一视同仁,不存在任何偏颇。”君迁子一直向前方盯着,目光透过重重云雾,像是要把这千回百转的山路看穿似的。   “就像这天、这地,恩泽万物不是因为爱,令其消亡也不是因为恨。一切顺其自然,于自然中求道,无爱无憎,无欲无求,道法自然,便是天虞山无情道!”   一番话说完,桃夭和香茹还在怔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   好半天,桃夭才轻声道:“一视同仁?仇人怎能和亲人一样看待,那岂不是善恶不分、恩仇不辨?世间还有何公平可言?若枉死的人知道,必然是怨气冲天,活着的人……也是意难平。”   香茹也附和道:“对啊对啊,我看天虞山能做到的也没几个人。”   君迁子回头一笑:“所以得道飞升之人寥寥无几,从古至今,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忽然间他们都沉默了,只低头一步一步艰难向前走着,逐渐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山路中。   好在后段路程再无任何变故,他们终于在日落的时候走到了山门前。   却是落在了最后。   候着他们的还是山下那个道童,拿着笔一边翻名录一边问:“名字、出身、修行时间、修为程度?”   君迁子和香茹一一作答,出乎意料,君迁子看着年轻,却足足修行两百年了!   香茹瞠目道:“比我还多一百年,才修到延年益寿的一重天,连画符驱鬼也不会,你也太笨了吧!”   君迁子嘿嘿一笑,“自不敢和仙菇相比。”   “那是,好歹我也是修真人之后,生来带有灵根,修行比你们凡人来得容易。”香茹面有得色,又一脸期待地看向桃夭。   “君迁子左侧屋舍,香茹去右侧。”那道童记录在案,也等着桃夭的回答。   桃夭翻出那块玉牌递过去,道童接过一瞧,当即脸色微变,拿眼睛上下打量桃夭半天,末了合上卷宗,用名录册子托着玉牌双手一递,道:“请去左侧的屋舍,半个时辰后是第二场测试。”   桃夭拿回玉牌,冷不防香茹的脑袋瓜子凑过来,好奇道:“搞什么神神秘秘的,诶,上面什么也没有?”   两寸见方的玉牌,光洁如镜,别说字,连个花纹都没有。   君迁子斜着眼睛睃了一眼,道:“上面施了法术,看那道童的反应,约莫是天虞山的法术……桃夭,我对你来历越来越好奇了。”   桃夭煞有其事道:“我上面有人!”   香茹睁大眼睛,“谁?”   君迁子也竖起了耳朵,此时左右两侧的屋舍也陆续露出人影。   桃夭笑笑:“楚离。”   现场默了一瞬,旋即爆出一阵大笑,笑得最大声的是右侧屋门口的一个高挑明艳女子。   “楚离仙尊何许人也,等闲人想见都见不到面,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她鄙夷地望着桃夭,“也就是天虞山宅心仁厚,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参加考试,若是我碧夕湖,早给打出门去!”   香茹本想打趣桃夭几句,一听这话顿时起了拔刀相助之心,高声道:“说谁呢?妖魔鬼怪根本进不来山门!碧夕湖又怎样?不过一群臭鱼烂虾,谁又比谁强些?”   那女子脸色大变,白光一闪手里多了把剑,咬牙切齿道:“死黑胖子,今日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香茹一挺胸,还想再骂,君迁子和桃夭已是一左一右架着她胳膊往左侧屋里跑。   君迁子低声道:“我的小姑奶奶,她会御剑术,修为比你高两个层次不止,你傻乎乎地不跑等着挨打?”   桃夭也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来日方长,总有报仇的机会。”   须臾间,那柄剑带着万钧之势飞到香茹鼻子尖。   横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巧巧便接住了,香茹一声尖叫刚冲到嗓子眼,还没叫出来硬生生又吞回去,憋得她那个难受。   道童将剑还给那女子,一脸平和道:“禁止私下斗殴,违者直接淘汰。”   那女子忍气道:“敢问师兄是哪位仙尊门下?”   道童道:“姑娘高看,小道只管山门洒扫,往来接待,不是天虞山正经的仙门弟子。”   四周静得鸦雀无声,显然所有考生全被镇住了,其貌不扬的小道童一出手就接下必杀招,却连仙门弟子都不算,可想而知真正的弟子有多厉害了。   那女子自是知道轻重,不动手,动眼神,一记眼刀飞到对面三人身上,杀意凛然。   香茹毫不示弱地回瞪:孰高孰低咱们走着瞧!   桃夭倒是很平静,不忘提醒她:“你该去对面等。”   香茹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有啥不一样,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当然不一样。”君迁子插嘴道,“根据出身分的,左侧是没根基的凡人,右侧是修真界的‘仙人’。”   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已打听得清清楚楚,“天虞山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修为最高的仙尊先选弟子,且都是从右侧屋舍开始挑——他们自带灵根,修行起来更容易。”   “等轮到我们这边的时候,唉,你懂的,仙尊也分三六九等……”君迁子指指对面,“你还是过去吧,别耽误你的前途。”   香茹脚步动了动,又停下,坚决地摇摇头,“宁当鸡头,不当凤尾。”   桃夭端着茶杯,呛得连连咳嗽,多少年头一次笑出了声,“说你什么好?你真是,一句话得罪了一屋子人。”   香茹脖子一缩,尴尬地吐吐舌头。   好在人们多数想着下一场测试的内容,没有心情与她计较,即便有注意他们的,打量的也是桃夭。   桃夭清楚,他们在猜测她与楚离的关系,果然,下一刻就听君迁子问:“你当真认识楚离?”   “嗯,是他领我来的。”桃夭不打算瞒他们两个。   “真的吗?你俩啥关系?”香茹眼睛一亮,急不可待问道。   “仇人,恨不能杀之后快的仇人。”   这个回答令人摸不到头脑,对面两人盯着桃夭,想笑又拼命憋着的感觉,眼神没有恶意,但就是透着一种“我们不信,但是勉为其难不戳穿你”的意思。   他俩尚且如此,更何况别人了。   交浅言深,桃夭不便多谈,恰好道童过来宣布第二道考题,及时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第二题是辨心,请诸位移步到殿前的香炉。”   桃夭随着人群出来,便见巍峨的殿宇高耸斜阳之下,殷红的霞光给大殿镀上一场紫红色的光,配着飘渺的云雾,颇有些紫气蒸腾的感觉。   通向殿门的台阶很高,约有百级,台阶上站着十数名身着青衣的天虞山弟子,一个个神情肃然,居高临下看着下头的考生们。   一群人带着亢奋和肃穆迈过第二道门槛,抬头一看这架势,还没走到香炉前,就被仙家的威仪袭得心头一悸。   带着寒意的晚风扑面而来,人群自动两边分开,桃夭他们站在左侧,先前挑衅的女子他们站在右侧。   题目看似更简单,习武先养德,修行先修心,只要手持三炷香往殿前大香炉跟前一站,明辨是否心正。   心正,香不灭,心歪,香熄灭。   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毕竟人心变幻莫测,是正是歪,谁又能一概而论?   右侧的考生先敬香,只淘汰了十余人人,然后是左侧凡间修行者,这下淘汰的人海了去了,呼啦啦一片,几乎上百。   通过的人兴高采烈,憧憬地眺望殿门,淘汰的人不敢口出怨言,但满脸都写着不服气,聚集在门口也不走。   道童翻翻名录,“桃夭,只剩你一个了,快点。”   空气一静,无数道目光刷地落在桃夭身上。   那碧夕湖女子抱着胳膊笑道:“人家不用考试,等着楚离仙尊来接她入门呢。”   人群迸发出一阵大笑,便有声音附和:“苏叶不要说顽笑,楚离仙尊从不收徒,之前天帝想请他教太子他都拒绝了,这胖子难道比天帝还有面子?”   苏叶大声道:“谁敢不要命乱攀扯楚离仙尊?我看她定有几分来历,不信咱们打赌,十块灵石,我赌她没有撒谎。”   “那你要赔了,我跟你赌,一百块灵石,赌小胖子被扔出山门。”   哄笑中,不断有人参与进来,桃夭无动于衷,香茹气得直跺脚,嚷嚷着莫要欺人太甚。   君迁子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过去下了注。   道童皱皱眉,大喝道:“安静!再有喧哗者直接淘汰!”接着冷着脸对桃夭说,“还有半刻钟,超时也算淘汰。”   桃夭慢慢走到香炉前,她是怨气冲天的鬼魂,抱着诛仙的目的进门修行,心,定然不正。   一咬牙,微微颤着手接过三炷香,插进香炉。   她闭上眼,努力让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   三炷香忽明忽暗,不住闪烁,几次看着要灭了,却忽悠悠一晃,又燃了起来。   嘶——   带着铁锈味的气息喷在桃夭脸上,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桃夭猛然睁开眼,一张狰狞的脸蓦地闯进眼帘,惊得桃夭一个倒吸气,急急倒退两步。   那张脸长满细细绒毛,白耳黑脸,似人非人,似猿非猿,上下两排尖尖的犬牙翻出唇外,“嘶嘶”不住哈着桃夭。   蹲据在香炉顶端的石狌居然活了!   桃夭下意识想逃,肩膀一沉,却是被道童死死摁住,“双目直视石狌的眼睛,不准逃避。”   他的话带了法力,桃夭不由自主就盯着石狌的眼睛看。   石狌的眼睛就像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一望就令人胆寒,然而无法挪开视线,桃夭一瞬不瞬看着深渊,只觉那里无比迷人,忽然生出了跳下去的念头。   石狌缓缓张开巨口,道童也放开了手,提笔在名录上划去桃夭的名字。   右侧的考生们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这边香茹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息,提脚想过去却被君迁子一把拉回来,“桃夭不对劲,石狌想吃了她。”   香茹大惊,“救她啊!”   “石狌,只吃恶鬼。”君迁子示意香茹看看台阶上的青衣弟子。   一直肃穆而立的天虞山弟子不知何时持剑在手,虎视眈眈盯着桃夭。   考生们也觉察到异常,一个个渐次后撤。   与其他人不同,苏叶不退反进,提剑便刺:“何方妖孽敢在仙门作恶,看本姑娘收了你,就当做拜师礼……哎呀!”   青芒一闪而过,苏叶连人带剑弹了出去,也亏她有几分修为,蛮腰一拧,硬是把身子给扳过来,没摔个大马趴丢人。   小姐脾气一上来,她登时就要骂人,然一看来人,愣住了。   来人一袭白衣,发髻上也是一条淡白绣青梅的发带。金灿灿的余晖照下来,淡淡的晚风将层层叠叠的蝉翼长衣轻轻拂起,一眼望去,就像阳光下的雪山,近似冷酷的冰冷,又灿烂得让人无比向往。   修长的手抚在石狌头上,只听他道:“几日不见又调皮了,我讲的话你总是不听,再有下次,一定会罚你。”   说着,把手里的人参果抛给石狌。   石狌收起凶相,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嗷呜嗷呜跟小狗似地叫了两声。   桃夭低着头,一言不发,手心里全是冷汗。   一片沉寂中,道童最先回过神来,抱拳行礼道:“拜见楚离仙尊。”   在场之人无一例外瞪大了眼,张大了嘴,隐约还能听见被冷风呛到捂着嘴闷咳的声音。   所有人心里都在疯狂嘶吼:这小胖子到底和楚离什么关系? 第30章 我修无情道,要什么道侣……   得他出手相救, 桃夭并不觉得欣喜,也不激动,相反, 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郁闷萦绕心头,这一刻, 她出奇痛恨自己的无能。   众人投过来的目光让桃夭很不自在,然而她也清楚, 恐怕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要面对这样那样的质疑。   桃夭默默告诉自己, 不要在乎别人的目光,随他们去。   道童手中一空, 名录已被抽走, 再回到手里的时候, 先前他画在“桃夭”上面那一横已然消失了。   无视形色各异的旁人, 楚离淡然吩咐那道童:“清场,天黑之前进行第三场测试, 明早将合格名录递送上清殿, 取十一名。”   额外多出来的一名应是给旁边这位留着的,道童心知肚明,却不敢多言,只低头应是, 请桃夭站到合格的一侧。   自然有人不服气,刚开始还是窃窃私语,后来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 有个被淘汰的男子鼓足勇气道:“在下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诸位仙尊见谅。”   不等旁人接话, 他便自顾自说道:“久闻天虞山录取弟子最为公平,石狌都要吃了她,为什么算她过关?这可不是我故意挑事,刚才的一幕大家伙都看见了,想必和我有相同的疑惑。”   道童迅速瞥了一眼楚离,旋即厉声道:“燃香未灭,合格!”   这倒是真的,那三炷香现在还香烟袅袅呢。   谁都想知道他俩什么关系,但没人敢当面问。   那男子嘴唇嚅动了下,左右瞧瞧,见无人跟着他出头,也就生了退却之意。   苏叶跨前一步想争辩两句,忽然一道锐利的目光射过来,刺得她头皮一麻,有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楚离的视线重新落到桃夭身上,冷声道:“下场比武,自求多福吧。”   意思很明显,最后一场测试他不会出手相帮。   桃夭深深吸了口气,错开了楚离的目光。   短暂的骚动过后,道童带领合格的人进入殿旁的一个大道场。   场内光线昏暗,一个浑身充满精武之气的男子站在光亮处,“我是最后一题的考官杜衡。”   话音甫落,人群小小沸腾了下,仙尊杜衡,天虞山首席大弟子,名头修为比不上他师弟楚离,但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是数得着的人物了。   待人群稍稍平静,杜衡继续道:“这场比拼修为,你们每人挑选一件顺手的兵器,也可用自带的兵器。你们的对手是真正的天虞山弟子,没有所谓的规则,最先到出口的人获胜。”   众人瞠目结舌,一个粗布麻衣的女子问道:“我们如何是天虞山弟子的对手?这道题太难为人了。”   杜衡无动于衷:“你可以弃权。”   君迁子问:“没有规则是说用什么手段都可以?”   “对,你们可以把道场看做真正的战场,里面每一个人都是你们的敌人,还有一点,这是场允许死亡的测试。我在门口等你们,记住,只取前十一名。”杜衡说完便隐在晦暗的光线中。   一排排兵器依次摆在众人面前,跟着还有一根红色发带发到每人手里,道童一遍遍重复:“撑不住就解下发带,那等同弃权。”   桃夭挑了把长剑,然后紧紧绑上发带,不放心,又打了两个死结。   君迁子和香茹自然而然凑过来,“咱们仨一队。”   桃夭道:“我修为尚浅,恐怕会拖你们后腿。”   君迁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小心思:“楚离仙尊肯维护你,我想着天虞山弟子会顾忌一二,跟着你,至少能少受点攻击。”   合着把自己当挡箭牌了!桃夭有些无语,但也不好拒绝。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他们,其余十来个凡间修行者也不约而同聚集在桃夭身边,俨然众星捧月的架势。   桃夭长叹一声,“随便你们吧,提前声明,这次他不会帮我。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目标不是更大了吗?”   “同一个屋子的就剩咱们十二个了,其余七十三个都是修真界出身的。”香茹自动把自己归为桃夭一伙儿,“单打独斗更容易被他们偷袭,还是在一起的好。”   桃夭向对面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那边也准备抱团战斗。   忽一阵急雨般的鼓点声,道场霎时变成了空阔的草原和连绵的小山丘。   太阳当空悬着,眼前的世界没有边际,没有任何建筑物。   刺眼的阳光差点晃瞎一众考生的眼。   桃夭反应极快,就地打了个滚,就着人群的掩护迅速冲入一条小干沟里。   其余的人还在怔楞的时候,君迁子拽着香茹跟在她后面往沟里跑,忽然一声尖利的哨响,一人应声倒地。   人群顿时炸开了,四面八方都是利箭,晕头转向的考生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纷纷躺地。   耳边充斥着惨叫声,桃夭死死贴住地面,只觉大地都在颤抖,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才逐渐停歇。   风吹过草原,静得出奇。   香茹把头顶那块几欲破碎的盾牌一扔,吐吐舌头道:“还好桃夭机敏,不然我们就成刺猬喽。”   桃夭小心翼翼探头看了看,道:“这一波淘汰一半还多,可我们连敌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就要比拼法术了。”君迁子捏了个法诀,在土里划拉一阵,苦着脸道,“完了,前后左右全埋伏着天虞山弟子,我们是插翅难逃。”   “能看到其他人吗?”桃夭问。   “只能查到苏叶几人的灵气,凡间来的……诶,这人好强的灵气,就在我们正前方的小山丘!”   “冲过去汇合。”桃夭道,“我试试火攻,等逼出埋伏的敌人,你迅速选定逃跑线路,香茹负责掩护。”   香茹奇道:“我会金系法术,变个盾牌不是难事,可你从哪里弄火?眼前这些都是幻术,不是普通的火能烧掉的。”   “红莲火。”桃夭轻轻吐出三个字。   “开玩笑,红莲火是三大净火之首,相传是地狱之火,能烧尽一切恶业,你……”君迁子突然停止不说了。   他盯着桃夭掌心,满脸的不可思议。   小小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越烧越旺,渐渐幻成一朵莲花的模样。   这具身体由仙桃木制成,虽不好看,却无病无灾,天然带着天虞山的灵气,比前世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好用太多!   她的魂魄与那半颗琉璃珠混在一起,无形中也提升了她的灵力,哪怕不能和前世相比,催动红莲火还是没问题的。   就是火势小了点。   桃夭略带遗憾地摇摇头,双手一抛,红莲火分作数道火光,呼啸着奔向草丛,一时间火借风势,烈焰腾地席地而起,哔哔剥剥爆响着直冲天际。   周围惊叫声顿起,七八个青衣弟子狼狈地从火中翻滚而出,与此同时,君迁子大喝一声:“走!”一手一个,拉着桃夭香茹就跑。   借着大火掩护,三人跟头咕噜躲进了小山丘。   道场一角,楚离静静观察着场内的动向。   杜衡惊讶道:“这丫头能操纵红莲火,倒也难得。师弟,你是不是因此才保她的?”   跳跃的火光映得楚离的脸色忽明忽暗,“不是。”   “若师父得知你擅自改变测试结果,免不了一顿责罚。”   “无妨。”   杜衡噎得一愣,没好气道:“反正最后是我把关测灵根,我可不会放水,这丫头要是灵力不够,我就把她扔到后山扫树叶去!”   楚离倒笑了,“那她肯定一把火烧了后山。”   杜衡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忽道:“师弟,你是不是道心不稳?”   楚离怔住,“什么?”   “你何曾对别人的事上过心?现今为一个小丫头破坏规矩,实在不像你的做派。”杜衡压低声音道,“师父有意将小师妹许你为道侣,掌门之位将来也是你的,这个关头,你可别闹出什么难堪来。”   楚离轻笑一声,“师兄多虑了,这事我早明白回绝了师父。我修无情道,要什么道侣?”   杜衡还想再说,楚离的脸色却是一肃。   道场中的小山丘中,苏叶躲在树后,手里的剑对准了桃夭的背心。 第31章 佛前白莲要来了   杜衡生恐楚离再插手测试, 急急扣住他的手腕,正色道:“你不会忘了测试的目的吧?若你从中干扰,测试将毫无意义。前两场我不是考官也就罢了, 这次不行,即便你说动师父出马, 我也绝不会认可她合格的结果!”   楚离轻轻挣脱开,负手而立道:“我栖霞殿收人, 合不合格我说了算。”   杜衡无奈道:“你这臭脾气真令人讨厌!好好,你看上的人, 师兄相信定不是无能之辈,暂且观望好不好?算是给师兄一个面子。”   楚离不再说话, 也没有插手测试的意思。   没有规则, 意味着无限制, 偷袭、欺诈、出卖、背叛都是允许的, 上一刻还是亲密无间的盟友,下一刻也许就是背后插刀的敌人。   比试法术只是其一, 天虞山更为看重的是他们更深层的人性。   其实就是第二场测试的延续, 虽说修真界久无战事,但真有战争来临,谁也不愿意将后背交给一个可能会背叛自己的人。   然而录取名额有限,你心慈手软, 可能就是被淘汰的那个,连与天虞山弟子上战场并肩作战的资格都没有。   道场上几乎所有人都能想明白这道考题的目的,如何平衡, 端看个人如何选择。   于是苏叶准备偷袭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犹豫,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胜利才是正义, 赢家才是英雄,失败者没有话语权,只能匍匐在地仰望云端。   她屏住呼吸,剑尖对准桃夭,等待最佳的偷袭时机。   桃夭似乎没察觉身后潜伏的危机,她带着敬佩看向对面粗布麻衣的女子,“你一人干掉了三个天虞山弟子,五个人上人,太厉害了!”   秦艽斯斯文文的长相,表情略显生硬,一看就是勤学苦练,特别坚韧的学子。   只听她谦虚道:“不敢当,全仰仗天虞山的师兄们没有下狠手。那几个人上人……”   秦艽忍不住笑了下,“那几个修真界出身的人纯粹是因为大意轻敌,正好让我捡了个便宜。”   香茹喜滋滋道:“君迁子已勘察完地形,再翻过两个小山丘就是出口,咱们四个齐心协力,一鼓作气冲出去!”   秦艽待要点头,忽脸色一变,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她发现了树后的苏叶!   苏叶也发现自己暴露了,但她没有退却,很简单,少一个人就少一个对手,对她对秦艽都是好事,秦艽只要装作没看见就能白捡便宜,没理由阻挠她。   君迁子同样察觉到秦艽的紧张,他没有随秦艽的目光回头看,略一犹豫,把尚在喋喋不休的香茹往旁边一推,低声道:“有杀气。”   桃夭却好像没听见,仍是站着不动。   机会稍纵即逝,苏叶再无迟疑,手中长剑立时飞出,而秦艽也立即甩出手中的匕首。   铿一声,火光迸出,秦艽的匕首撞偏了苏叶的长剑,几乎是同时,桃夭转身,向后撤步跳起,红莲火化作箭矢,流星般直抵苏叶心口。   苏叶想不到她二人竟会联手,大惊之下利箭带着尖锐的啸声凌空而至,好在她颇有点根基,水波化盾,勉强消去几分利箭攻势。   只听一声闷哼,利箭擦过她的肩膀,桃夭到底让她挂了彩。   单打独斗他们谁都不是对手,可四个一起上苏叶占不到便宜,她不敢恋战,扭头钻进丛林。   香茹从君迁子的胳膊下抬起脑袋,愣愣道:“发生什么了?”   桃夭莞尔一笑,眼里也终于有了笑意,“多谢你们救我。”   “谈不上救。”秦艽从地上捡起匕首擦擦,放入怀中收好,“你有能力躲开的,其实你已经发现她了。”   “这是一次配合默契的反击战!”君迁子感叹道,“一人防守,一人突击,我……护着仙菇不被抓。”   香茹没听懂他话里的调侃,反而很认真地点头附和道:“是啊,其实我才是该说谢谢的那个。”   桃夭和秦艽互看一眼,不约而同笑了。   君迁子慷慨地掏出数十块灵石,“我看你们灵力都消耗了不少,来来来,一人十块,补充灵力。”   桃夭纳闷道:“你从哪儿搞来的?”   君迁子赧然道:“那个……刚才下赌注赢来的,我赌你赢,小赚了一笔。”   桃夭又问:“我记得苏叶也赌我赢,这么说来,她肯定也赢了不少?”   君迁子只笑不答。   桃夭撇撇嘴角,暗暗下定决心,下次见了苏叶,一定要连本带利找回来!   四人自然而然结成小队,因出口在即,每人都比较兴奋,好容易走出小山丘,却在草原上迷失了方向。   天黑得和墨一样,周围都是一模一样的山,眼前的景色和进山之前完全不一样。   香茹气恼道:“他们耍赖,怎么还带变场景!君迁子,你还能找到出口吗?”   君迁子一摊手,苦笑说:“他们又加了两重幻象,我破不了。”   桃夭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她记得君迁子进山门时说过,只练到第一重延年益寿,缘何他能看破道场的幻象?   目前来看君迁子对她并无恶意,桃夭把疑问藏在心中,只暗暗提高了警惕。   一阵滚滚雷声轰鸣着从头上远去,黑暗中跃出无数张牙舞爪的影子,兵器、法术对这些影子都不管用。   红莲火烧过去,顷刻就熄灭了,桃夭莫名想到来自幽都的那片幻林。   打不过,只能逃。   桃夭低头猛冲,只听风声呼呼从耳边吹过,不知跑了多久,等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其他三人都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可怖的雷一道接一道响着。   一条暗影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桃夭甩手就是一剑,那人低头一缩躲了过去,也看不清他怎样动作,身形一晃飘到眼前,闪着森森寒意的匕首便抵住了桃夭的脖子。   “你怎么认识楚离的?他许诺过你什么?”对方蒙着脸,刻意压低了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   那人的脸几乎贴到桃夭的鼻子尖,桃夭盯着那人的眼睛,极力想看出点什么,可对方傻愣愣的眼神让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口中喊的是楚离,而非楚离仙尊。   有一点她可以确定,这个人对她恶意满满,而且和楚离关系匪浅。   她刚踏进山门,还谁也不认识,能得罪哪个?   除非是楚离身边的人!   桃夭沉声道:“想知道?”   那人离得更近了。   桃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不告诉你!”   随后桃夭听到那人重重吞下一口空气的声音。   但他立刻把那口气吐了出来,有恃无恐地用匕首在桃夭脖子上比划来比划去,“这场测试,允许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你明白我的意思,弃权,现在,马上!”   桃夭道:“好!”   回答得干净利落脆,没有丝毫犹豫,快得让对面的人晃了下神。   就是这一刹那的功夫,桃夭向后仰倒,同时一脚踢向他胯/下。   阴招阳招,能撂到敌人就是好招!   那人疼得蜷缩成一团,不妨脸上一凉,面巾已被桃夭扯掉——下面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桃夭诧异,那人明显也懵了,装傻充愣的眼神逐渐变成心虚,最后双手捂脸,喵呜一声,变成一只猫逃走了!   逃走了……   逃的应该是她啊,那人法力在她之上,逃什么逃?   桃夭呆然片刻,看看手中薅下来的几根猫毛,忽然有了主意。   一道追踪咒下去,猫毛轻轻飞舞,引着桃夭在黑暗中前行,轻轻松松就到了门口。   她是第一个出来的人!   杜衡再好的涵养也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师弟,你是不是又帮她了?”   楚离淡淡瞥一眼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狸花猫,道:“我一直都在这里,怎么帮?只能说她运气比较好。”   杜衡无言以对,不情不愿在名录上画了个圈儿,冷哼道:“合格。”   桃夭解下头上绑着的红发带,微微喘着气靠墙角坐下,她实在是累了,都没有察觉楚离时不时掠过她的目光。   她答应弃权的那一瞬,心口微微的不适感又出现了,楚离嘴上不承认,心里清楚得很,这就是道心不稳的表现!   自从他人间历练回来,这种感觉就一直伴随着他。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并不十分难受,时而令人惆怅,时而又有乘风凌云的畅感。   还好,她没有放弃,她还在,他还机会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没由来一阵轻松,楚离目光扫过角落,狸花猫身形一僵,收回准备开溜的爪子。   “扫三个月的后山,滚吧。”   狸花猫如蒙大赦,嗖一下子蹿没了影儿。   桃夭闻言,眼中几乎冒出火来,自己差点莫名其妙丧命,他却只罚臭猫扫三个月地?不愧是他,自己的命在他眼里连猫狗都不如!   楚离被她的目光看得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道:“没他你不可能轻轻松松出来,也是因祸得福了。他叫宛童,是我殿里打杂的小道童,性子顽劣,本质不坏,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   这话听着太熟悉了!   桃夭腾地立起身,脸上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悔和怨:“原来是第二个青荇,这次我可没有心头血、没有龙鳞甲,更没有琉璃珠给他!”   许是她声音太大,杜衡往这边望了望。   楚离脸色微变,忙低声道:“少提凡间事,若你怨鬼的身份暴露,定会被赶出山门,别忘了你来的目的!”   顿了顿,他留下一句“宛童不是青荇,他日你会见到她的”,转身即走。   就像是怕面对桃夭一样,   桃夭心中已是掀起轩然大波,她还会见到青荇!   她没在奈何桥看见青荇,也就说是青荇并未步入轮回,那她现在是人是鬼?是妖是魔?还是……修真人?   桃夭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但觉酸涩的热血冲击着四肢百骸,恨不得立时掏了青荇的心窝子!   “桃夭,你竟是第一名!”   猝不及防落入一个软乎乎的怀抱里,香茹激动非常的声音硬生生把她思绪拉了回来。   “侥幸而已。”桃夭不自然地笑笑,眼角还带着愠怒的微红。   君迁子蹒跚走来,衣衫褴褛满面血污活像个乞儿,不动声色打量桃夭几眼,笑道:“天下没有侥幸的事,所有的侥幸都是必然。”   桃夭这才看清他二人的狼狈模样,香茹眼周青紫,嘴唇干涸,整整瘦了一大圈!   “我三天没吃东西了。”香茹有气无力道,“我饿得差点儿啃树皮。”   桃夭叹道:“从咱们分开到我见到你们,也不过一个时辰的事,你们竟有三天之感……天虞山的幻术果真厉害。”   君迁子说:“总算是熬过来了,走,看看结果去。”   这边杜衡已发布合格名录,凡间修行者三人,分别是桃夭、秦艽和君迁子,其余八人皆是修真界出身的,苏叶位居第二,仅比桃夭慢了一刻钟。   这是个劲敌。   桃夭和苏叶的目光瞬间闪亮地碰撞了一下。   杜衡没有给疲惫的考生们休息时间,马上开始测灵根。   越是虚弱,就越容易看出根基如何,他第一个测的就是桃夭。   一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漫漫长夜将要过去了,杜衡满头冷汗,两眼发晕,迟迟做不出判断。   便有道童小声提醒他:“巳正须将新弟子名录递交上清殿,仙尊,若有难题,不如再请位仙尊一同把关。”   杜衡擦擦额头的冷汗,吩咐道:“请梵音仙尊过来。”   道童一怔,“梵音仙尊还在闭关。”   “算算日子差不多了,你直管去她仙洞请人。”杜衡飞快睃了一眼墙角的桃夭,声音低得只有他二人听得见,“就说楚离仙尊颇为青睐一个新弟子。”   道童应声而去,杜衡长吁口气:师弟,莫怪我坏你的事,实在是这丫头的灵根太过诡异,不在五行,黑漆漆的一团透着阴气,我实在不能妄下判断。   桃夭对此一无所知,昏昏欲睡地坐在椅子上,忽被人猛地摇醒,睁眼就是君迁子激动到热泪盈眶的脸:“醒醒,梵音仙子!佛前白莲!我憧憬的仙子姐姐要来了!” 第32章 还我龙鳞甲!   天色将明, 窗纱蒙蒙发亮,一道剪影映在窗子上,便听到细细的珠摇翠晃脆响, 伴着道童的问好声,一个青衣女子披着晨曦推门而入。   梵音仙子一进来便吸引力所有人的目光, 杜衡快步迎向她,话音里全是欣喜:“小师妹!”   因她背着光, 又离得远,桃夭看不大她的脸。   可身形、走路的姿态散发出来的熟悉感, 袭得桃夭心头一紧,没由来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   她走近了, 五官渐渐暴露在光亮中。   桃夭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她从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这个地点, 以这个身份与青荇见面!   嘴唇咬出了血,四肢都在颤, 澎湃的心潮冲击头也在眩晕。   所有的声音一瞬间远去了, 耳边只响着楚离的话:他日你会见到她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浑身像浸在冰水里一样,透彻骨髓的冷。   咔嚓几声轻响,是仙桃木断裂的声音。   随着丝丝缕缕的刺痛袭来,桃夭一激灵醒过神, 原来是仙桃木察觉到她的异常,立即将她从发狂的边缘拉了回来。   香茹一个劲儿对她挤眉弄眼,道场上所有人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只有桃夭,一动不动。   梵音仙子只看了桃夭一眼便挪开目光,脸上依旧是温和亲切的笑, 便听泉水叮咚般的悦耳嗓音道:“师兄,这批新弟子看起来根基不错,颇有几分傲气,倒是有点像咱们天虞山的风骨,我心里欢喜得紧呢!”   香茹怕仙尊怪罪桃夭,急忙小声提醒她让开路。   桃夭置若罔闻。   梵音却也不恼,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有事和我说吗?”   “桃夭。”桃夭冷冷道,却见梵音脸上毫无变化,应是不记得她是谁了。   梵音还笑着等她往下说,结果人家说完俩字没下文了,当即面上就有点挂不住。   杜衡呵斥道:“无礼,快向仙尊磕头认错!”   桃夭怎么可能下跪,她死死盯着梵音,眼神凶狠得让人发毛,“你不记得我,我却记得你,青荇!”   梵音脸上终于没了笑模样,“你认错人了,师兄,我看这位姑娘精神不正常,请她下山。”   杜衡为难道:“可她通过了考试,而且还是楚离点名要的人……”   “没关系,我和我爹说去,楚离总不会连我爹的话都不听了。”梵音看了桃夭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只虫子。   这个眼神彻底激怒了桃夭。   商枝、小狼,他们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青荇杀死他们的时候,是不是也用这种眼神看他们?   杀了她,杀了青荇!   可理智告诉她,不行!   她一个冤魂厉鬼如何是仙尊的对手?只怕一出手就会被他们拍个灰飞烟灭,她要忍,忍到修为大成,忍到无比强大,忍到一切仇人只听到她的名字就吓得魂飞魄散。   可为什么,手会不受控制地握住剑柄?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忘川河畔那无边的黑暗之中,骨髓里的镇魂针还在无休止地折磨她,冲天的怨气只能化作一声声凄厉的鬼泣。   桃夭的眼角变得猩红。   仙桃木的灵气快要压不住她的怨气,这两股气来回翻滚着,撕咬着,几乎将这具身体扯碎!   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密集响起,仙桃木终于支撑不住了,不知从何处来的黑雾淡淡弥漫桃夭周身。   梵音仙子站在杜衡身后,惊奇道:“师兄,这人灵根好奇怪,竟然是一团黑火!”   杜衡却道:“不像火,像一朵莲。”   暗夜中燃着黑色的火焰,袅袅似花开,宛如静静绽放的一朵莲花,诡异妖艳。   杜衡倒吸口冷气,“妖孽”就要脱口而出,却在这时一件黑色大氅凭空飞来,两翼散开把桃夭裹了个严严实实。   “师兄费神,人我带走了。”楚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表情看似悠闲,迅疾的脚步却暴露了他的急色。   大氅落下时,仙桃木断裂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带着木叶清香的沁凉逐渐驱散了身体的痛,桃夭周身的黑雾呼一下消散不见。   楚离微微有些气喘,发梢还带着几颗晶莹的露珠,他立在桃夭身旁,不偏不倚刚好挡住杜衡的视线,也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杜衡不满,“师弟,这人来历存疑,又妄图袭击小师妹,我不同意她进山。”   大氅下的桃夭拼命挣扎着,奈何楚离的胳膊牢牢环住她的肩膀,死活挣不开。   “全是误会。”楚离揽着桃夭向外走,语速很快,“她是认错了人,稍后我会向师父解释。”   梵音轻轻抿了抿嘴角,忽道:“师兄,你是去后山采集杨枝净水了吗?一根柳枝也不见得有一滴,就是有,见到阳光也瞬时没了。你向来没耐心干这种精细活,居然……唉,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追究她的过错了。”   杜衡立刻听出其中玄机,肃然道:“杨枝净水可化解怨魂戾气,师弟,大氅是不是用净水浸泡过?”   楚离脚步不停,与他二人擦肩而过,语气淡得白开水一样没味儿:“她通过了测试,就有入山的资格,天虞山千万年的规矩,我改不了,师兄也改不了。”   杜衡被噎得说不出话,也知道楚离这话是说给梵音听的,默默对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扭头安慰小师妹:“那人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你别放心上,回头我好好和他念叨念叨。”   梵音笑容明显勉强了许多,楚离是修真界出名的冷人,唯独对她有几分好颜色,面上不显,她心里还是得意的。   然而人间历练回来,不知为何楚离待她总是冷冷淡淡的,她也曾反思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妥当无意中得罪了他,可人间事她压根想不起来了。   她拉不下面子主动问楚离,两人的关系便越来越远了。   尤其是今日,那个胖丫头,楚离竟为她当众下自己的脸面!   梵音目中闪过一道晦暗不明的神色,桃夭,她记住她了。   晨阳毫不吝惜地向大地展开光华,大氅猛地掀开,灿烂的阳光刺得桃夭眼睛一疼。   楚离永远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知道你恨她,可她现在是梵音不是青荇,她是天虞山掌门的独女,你若杀她,就是与整个天虞山为敌。”   桃夭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青荇就是梵音仙子,就是你的小师妹,这就是你百般维护她的理由?”   楚离躲开她的目光,答非所问:“我没想到她提前出关,本想过两日慢慢告诉你的。”   “为你倾尽所有的妻子竟比不过小师妹。”桃夭冷冷一笑,心里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是啊,你们是同门之谊,亦或许青梅竹马,都是得道成仙的人,相伴了上千年,其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也。而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与你相识一年都没有,当真是蜉蝣于天地,微不足道。”   楚离听得直皱眉头,“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当时救她是因为……”   顿了顿,却没继续说,转而道:“刚才我不也在一力维护你?梵音修为已达到六重,可上天庭入地府,可在妖魔两界来去自如,现在的你如何能与她抗衡?听我的话,静心修行,努力提升你自己的修为才是正经。”   桃夭默然片刻,无法否认这些事实,暗想以后要防着梵音下阴招,因道:“把龙鳞甲还给我。”   楚离一愣,“什么龙鳞甲?”   “仙尊的记性不会这样差吧?当初你身中幻林毒雾,我临走前唤出龙鳞甲给你防身……怎么,寂然没和你说?”   楚离稍一思索就想明白怎么回事,背在身后的手握了又握,道:“龙鳞甲不在这里,从凡间回来就放进摘星池养着了,等等我取回来还你。那道血符也是你做的?”   桃夭冷讽道:“用我的心头血画的,非常好用吧。你当时穿龙鳞甲的样子威风极了,想来也是靠龙鳞甲才能破南濮的妖术,哼,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恩将仇报!”   楚离张张口,竟无言以对。   他下意识摸了摸心口,原来这里滴了她的血,所以才总会微微刺痛吗?   如果取出那滴血,说不定这个毛病就能治好。   眼看就要找出问题所在,但楚离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高兴。   清风带着庭院中仙桃木的香气拂过,他惑然了。   桃夭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她长长吁出一口气,似是要把积攒的所有愤恨冤屈全吐出来。   仇,是一定要报的,当初青荇怎样一点点夺走她最珍视的人,如今她就要用同样的手段,一点点夺走梵音最珍视的东西!   桃夭拿起长剑挽了个剑花,剑尖颤巍巍指向楚离。   还有他!   桃夭的语气含着几分轻松,“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不是以前傻乎乎只知道横冲直撞的桃夭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失态,此后,我必会好好做一个修道人。”   阳光洒在桃夭身上,模糊了她的周身轮廓,看上去就要融入那片阳光一样。   楚离看着她,不知为什么,怎样取出心头血的话突然问不出口了。   不想桃夭主动说:“取回龙鳞甲后我就解开血符,省得龙鳞甲再认错了主人。” 第33章 她取回了心头血   摘星池是天虞山禁地, 寻常弟子无掌门之令不得擅入,桃夭自然去不了。   楚离走之前在栖霞殿四周布下结界,桃夭连大门槛都迈不过去, 只能百无聊赖坐在台阶上晒太阳。   旁边还有一只虎视眈眈的狸花猫。   他是道场上袭击桃夭的宛童,原身是一只小野猫, 吸取了天虞山的灵气修炼后化为人形,因楚离偶然帮他躲过一次天劫, 就死皮赖脸蹲在栖霞殿不走了,平时扫扫院子端茶倒水倒也勤快,   楚离不喜欢身边人太多,整个栖霞殿就只有宛童一人, 时间久了, 他理所当然认为只应有自己一人。   所以对于突然出现, 并夺取楚离注意力的桃夭, 他是十分的,十分的讨厌。   宛童绕着桃夭转来转去, 琥珀色的眼睛一闪一闪的, “说,你是不是拿住楚离的把柄要挟他?不说实话,小心我一爪子挠死你。”   桃夭一把揪住猫尾巴扔了出去。   一声猫叫,宛童四仰八叉躺在花丛中, 气急败坏道:“揪猫尾巴太过分了你,就仗着楚离偏袒你,要不是他不准我用法术……哼!”   “偏袒我?”桃夭不屑一笑, “随你们怎么说吧。”   宛童顶着一脑袋花花草草钻出来,呲牙咧嘴努力装老虎:“别得意,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一旦让我抓住你的小辫子,就等着死吧你!”   桃夭耸耸肩,“这点我信,在此之前,还是仗着楚离的偏袒先宰你再说。”   “恶女——”宛童瞬间炸毛,毛茸茸一团弓背前压作势要扑过来。   “桃夭。”外面传来一声呼喊,香茹扒着墙头轻声喊道,“我们来看你啦,仙尊在不在?”   随后是君迁子明显不堪负重的声音:“小姑奶奶,行了没?我腰快折了。”   桃夭打开门,香茹第一个进来,然后是揉着老腰一步一瘸的君迁子,最后是满脸尴尬明显被强拉着过来的秦艽。   香茹一进门就发出一声惊叹:“这就是栖霞殿啊,果真不同凡响。”   桃夭也颇有同感,楚离这人从来不会委屈自己,衣食住行,无一不精。   栖霞殿内宝瓶异鼎熠熠生光,文窗窈窕,画帘缥缈,楼台馆舍霞光摇曳,栏外异卉葩木四时不谢,伴着殿外径幽林茂,清泉潺潺,便是天庭也不过如此了。   君迁子也是啧啧称奇,一时耐不住好奇,看完庭院风光,抻着脖子往大殿瞅。   宛童不乐意了,尾巴一晃“砰”地关上殿门。   君迁子摸摸差点被夹扁的鼻尖,嘿嘿笑了几声,道:“我们刚拜完祖师爷,如今都算是天虞山正式弟子,明日就跟着师兄们修行。我都打听清楚了,三个月后大考,修为达到三重以上才能得到师尊的指点。”   桃夭问:“三重算是什么程度?”   香茹细细解释道:“三重可收伏低级妖魔鬼怪,根据自身灵根属性修行。四重是御剑术,遁地术等中级法术,再往上是五重,就能锻造仙体啦!”   “诛仙要达到几重?”桃夭轻轻问道。   君迁子和香茹同时静了一静,摇头道:“这个不知道,也不敢问。”   却听秦艽道:“练到七重才能彻底摧毁仙体,不过难之又难,连梵音仙尊都练不到。而且诛仙遭天谴,修为散尽都是轻的,数千年从未有过诛仙之事。你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桃夭敷衍过去,旋即移开话题,“你是几重?”   提起这个香茹抢先答道:“秦艽四重,和那个苏叶一样!想不到吧?杜衡仙尊直接点名收她为徒,把苏叶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秦艽笑道:“我看她是羡慕你俩才对,桃夭你不知道,他俩成了莫洛仙尊的弟子,当时结果一出来,全场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看桃夭没明白,君迁子补充道:“师父和楚离仙尊同样是八重修为,同样从未收过弟子,所以大家才会那么吃惊。其实我俩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就是傻人有傻福,撞了大运。”   桃夭连忙道喜,可香茹皱着眉头道:“还得三个月后才能得师父亲授指点,我是肯定能到三重的,他可不行,带我们的师兄说他天资愚笨,灵气匮乏,三个月能扒到二重的边儿就谢天谢地了。”   君迁子满不在乎一挥手,“没事,师父教你,你再教我,一样。”   “一样个屁,小香菇十句里能听懂一句就不错了,教你也不怕把你带沟里去!”   伴着一声笑骂,一位男子翩然而至,他一出现,桃夭便觉眼前一亮,满庭的光华似乎都被他夺了去。   “师父!”   香茹君迁子立刻起身行礼,也没半点畏惧的意思,香茹道:“您怎么来啦?是抓我们回去练功吗?”   莫洛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知道还不快滚回去,你师父我头一遭收徒弟,若考核时丢了为师的脸面,你俩就等着挨罚吧!”   君迁子嬉皮笑脸:“如果给您长脸了,您不奖励奖励我们?”   莫洛的眼中出现与仙人出尘气质极不相称的狡黠,“当然有,为师有面轮回镜,可以看到重入轮回之人现状,奖励你们看一次。”   香茹眼圈忽然间就红了,“我可以看到母亲吗?”   莫洛微微叹气,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只要她入了轮回,你必定能看见。”   桃夭也心动了,“仙尊,可否允许我也看一看?”   “见者有份!”莫洛大气地一挥手,打量桃夭两眼道,“说起来你就是楚离的身边人?”   身边人?桃夭眉棱骨忍不住蹦了两下,“仙尊说笑了,我是他的……只是互相认识而已。”   莫洛调侃道:“我看未必是点头之交的情分,我注意那家伙站在门口徘徊好一阵了,就是不肯进门,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俩笨徒弟在这里。”   桃夭脸色唰的一变,顿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莫洛眼神闪闪,道:“所有弟子只有你没进行评定,很多人不服气,三个月后大考,肯定会不少人针对你,小心了。”   说完提溜着两个徒弟走了,默默当了半天背景板的秦艽也赶紧告辞。   一阵默然后,桃夭冷声道:“龙鳞甲是不是没找到?”   楚离罕见的带着几分赧然慢慢踱进来,“摘星池被师父封起来了,等几天我见到师父……”   桃夭腾地立起身,冷笑道:“少找借口,不想还就直接说,龙鳞甲认主,我自己把他召唤出来!”   不等楚离分辩,她蹬蹬走进偏殿,过了一会儿又跑回来,把一道符文往楚离面前一扔,沉声道:“你取一滴血滴上去。”   楚离迟疑着划破手指,血一滴滴落在白玉石地面上,他的手向前伸了一下,又停顿了。   桃夭不说话,只抱着胳膊冷着脸看他。   楚离垂下眼睑,眼中掠过一抹复杂莫名的神色,再抬眸,脸上已不见犹豫。   符纸一接触到他的血就烧了起来,哔哔剥剥的燃烧声中,一串冒着火星的咒文在空中随风飘摇着,好像在呼唤什么。   楚离便觉心一空,从自己心口飞出星星点点的血咒,风一吹,便如灰尘般散了。   火星熄灭,符文连个灰烬都没有,两人中间干干净净的。   除了楚离脚下地砖上那几滴血。   二人擦肩而过,谁也没有看对方一眼。   太阳落下又升起,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三个月之期已过大半。   连最弱的君迁子都勉强够到二重了,桃夭的修为却没有任何长进,连驱鬼也做不到。   说来也怪,她在凡间的时候都能驱除南濮鬼魅了,可现在,几道符文下去,对面的鬼怪阴气更重,反而张牙舞爪的更厉害了。   香茹拿起她画的符文反反复复看了半天,纳闷道:“和我们画的没什么不一样,怎么效果正好相反?”   君迁子问:“我也觉得奇怪,看你之前放火放得挺开心的,还以为你掌握纵火术了,那可是四重的法术。你有没有问过楚离仙尊?”   桃夭带着几分沮丧道:“问过,他只说让我先练心法,后练法术,旁的什么也没说。”   香茹有些着急:“可大考考法术,又不考心法,你通不过大考怎么办?”   君迁子胳膊肘一捅她,笑眯眯道:“没关系,桃夭没拜祖师爷,大考那套规矩对她没用。”   “你说得轻巧,桃夭有楚离仙尊护着是不假,但是不在大考中证明一下实力,那些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了。”香茹没理解他的用意,一秃噜嘴说漏了。   桃夭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哪些人?他们说了什么?”   君迁子把香茹往身后一拽,“无非是眼气你的话,气人有笑人无,不必在意。”   香茹叹道:“你每天上完课就走了,总在栖霞殿待着也不和旁人说话——他们都等着看你的笑话呢!”   桃夭大概能猜到别人说的话了,“我不会让他们笑话的。”   可惜事与愿违,无论她如何刻苦用功,就是不见半点进步。   眼见还有半个月就是大考,桃夭内心发急,更是没白天没黑夜地练习。   这日她正在练剑,宛童趴在台阶上,懒洋洋打着哈欠,奚落道:“瞧你那胖胖的笨样儿,根本不适合天虞山轻灵飘渺的剑法。俩月都没学会画符,更高阶的仙术更学不来,赶紧麻利儿下山,没耽误楚离的功夫。”   这话念得桃夭愈加心烦,她想不通原因到底出在哪里,也懒得与宛童争辩,索性去后山散心。   远近山色正浓,大片大片碧森森的苍柏劲松,还未走近便听到阵阵松涛声,泉水飞溅声,伴着沁凉的山风,真叫人头清目明,压在心头的烦闷忧虑也淡了不少。   桃夭顺着小路刚走到柳荫深处,却听前头传来几声娇笑,听声音像是苏叶在说话,模模糊糊的还听到自己的名字。   她立刻躲在大石头后面,屏住呼吸细听。   苏叶说:“有句俗话说得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我看她啊,就是那头骡子。”   另一个说话带着一股酸气:“可不是,你看她那样儿就和天虞山格格不入,鬼知道楚离仙尊怎么看上了她。我真盼着大考时和她分到一组,好叫她知道,什么样的人才配做天虞山弟子!”   苏叶咯咯直笑:“恐怕你要失望了,她肯定不会参加大考——她不怕丢人,楚离仙尊也丢不起那个人。”   两人轰一声笑起来,好半天才歇。   桃夭掌心的红莲火一跳一跳的,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忽听有个男声说:“很生气?”   桃夭迅速收起红莲火,但见柏仁从石后转出来,“他们也总是嘲笑我,暗地里骂我是鬼是魔,应该滚回幽都。”   “可我偏不走。”柏仁阴森森笑道,充满得意,“我有制胜法宝,等大考时必会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柏仁的情况和桃夭差不多,桃夭奇道:“你有什么法宝?”   “禁药,能短时间大幅度提升灵力,想要?一粒五百块灵石。”   “我没有那么多灵石,况且也不知道有用没有,还是算了。”   柏仁黑漆漆的眼珠里只映着桃夭的身影,低沉的嗓音含着诱惑,“没关系,我给你半粒成药,吃着有用再买也不迟。拿一样东西抵给我,等有灵石了再赎回去。”   他在石头上放下半粒碧澄澄的药丸,幽幽道:“不止是我们,那些修真界出身的新弟子也有好几个在偷偷服用禁药,这本就是从往届师兄手里留出来的方子……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桃夭看着那半粒药丸,眼中明显露出挣扎的神色,等她终于收起药丸时,面前早没了柏仁的影子。   她揣着一肚皮心思往回走,刚到栖霞殿门口就看到坐在台阶上的莫洛。   莫洛一见她便笑:“小丫头,听我两个傻徒弟说你修行不得法,过来瞧瞧你。”   这怎么一个两个都往她跟前凑?   桃夭嘴角抽抽,耐着性子道:“您老对我如此关爱,荣幸之至,倍感不安,十分惶恐。”   莫洛哈哈大笑:“天虞山谁不对你感兴趣?能让楚离为一个凡人破例,多少人都想跑到栖霞殿探个究竟!”   他声音忽然一低:“毕竟那家伙天生缺少一魂一魄,情感迟钝,对任何人都冷冷淡淡的,我就没见他对人笑过。”   桃夭暗暗吃惊,“不见得吧,他对青……梵音就好得很。”   “责任而已。”莫洛轻笑道,“梵音的安危关系着天虞山的灵脉,想对她不好都不行!”   桃夭的心猛地一紧,脸色有些难看。   莫洛一拍脑门,懊恼道:“坏了,不小心说出口了,这可是天虞山的机密,小丫头,千万不要对别人说。”   他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又笑道:“作为交换,我告诉你无法提升的原因。”   桃夭马上来了精神,凑近了,但听莫洛低低说:“天虞山的仙术不适合你这个怨魂。” 第34章 情敌?!   乍然被点破原身, 桃夭的血一下子全涌到脸上,眼中暗闪着火光警惕地盯着莫洛。   莫洛往墙上一靠,懒懒散散曲起一条长腿, “看你跟受惊的兔子一样,小丫头不必紧张, 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桃夭心底微微一松,“你是看在楚离的面子上才放我一马?”   莫洛捏捏桃夭头上的双丫髻, 很是认真道:“那你高看他了,也低看你自己了。”   桃夭偏头躲开他的手,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莫洛的视线落在桃夭身后,狭长的凤眼弯了弯, “我喜欢你呀, 小笨蛋。”   桃夭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鸡皮疙瘩落了一地:“打住, 别给我拉仇恨了,还嫌我不被他们嫉恨?拿人取笑也要有个限度。”   “哎呀, 小丫头没被我感动, 我老人家难得和人表白一次,居然被拒绝了!”莫洛佯装大失所望说,末了自己都忍不住乐了。   桃夭却没心思笑,“你能察觉的问题, 楚离必能察觉,他是故意不肯好好教我的。”   莫洛觉她的头发手感甚好,忍不住又去捏她的丫髻, “楚离心眼没那么小,他只想用修真化解你的怨气,并不在意你的输赢。可你在意, 我也在意。”   桃夭忘记了他覆在自己头上的手,仰头紧紧盯着他问:“那我怎样才能赢?”   莫洛笑笑,俯身下来,在她耳边轻声低语道:“晚上过来找我,慢慢教你。”   桃夭瞠目:“为什么要晚上?”   “晚上阴气重,正好可以教你用如何化怨气为灵气。”莫洛道,“天虞山之所以被尊为仙山之首,除了建派时间最长,还因其仙术海纳百川,吸取各家所长。可惜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的掌门追求速成,只看出身和灵根,倒产生歧视了,真是好笑。”   桃夭奇道:“你竟敢背后说掌门的坏话?”   “坏了,又让小丫头抓住我把柄了。”莫洛故作懊恼地一拍脑门,叮嘱道,“还有我教你的事也不能和楚离说——这坏了天虞山的规矩。”   桃夭展颜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阵风吹过,碎花如雨般从他二人身旁飞过,树影婆娑,阳光透过树丛缝洒在楚离脚下,碎了一地。   他看着门前台阶上并肩而坐的两人,心头血分明已经取出来了,可这丝丝缕缕的憋闷感是怎么回事?   回过神来时,前面已经没有人了,楚离慢慢抬起了头,望向大殿上方高远的天际。   碧空如洗,没有一片云,只有偌大的太阳孤独地悬在最高处。   他忍了又忍,没有去问桃夭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莫洛来天虞山的时间比他还久,为人不拘小节,最爱和人打闹说笑,每回来了新弟子莫洛都会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不过找桃夭说说话,没什么特别的。   倒是自己,时不时道心不稳,于修行绝非好事。   楚离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决定暂时离开冷静一下。   很快到了大考的日子,规则很简单,先由杜衡仙尊测试修为,然后打乱顺序两两比拼,胜者进入下一轮,直到最后一人胜出。   万事通的君迁子又打听来小道消息,“仙山联盟比武大会知道不?大考第一名可以跟着师尊师兄们去观摩长见识,想想就激动。唉,我是不行,看你们的了。”   桃夭反应冷漠,“我没法出天虞山,赢了也去不成。”   香茹示意他们安静,莫洛、杜衡、梵音几位依次入场,大考马上就要开始了。   白玉石台上摆着个专门测灵力修为的罗盘,一尺见方,应试者把手放进中间的净水中,指针指向哪个刻度,便是几重修为。   方便简单,是杜衡颇为自得的杰作。   一般来说新弟子们的师父都会莅临现场,看看自家徒弟的表现,打打气什么的,可所有人的师父都来了,唯有楚离没到。   其他弟子又开始嘀嘀咕咕。   “准是楚离仙尊觉得丢人不肯来。”   “不是吧,我听说掌门派他去幽都了,据传魔界大魔头有苏醒的迹象,幽都都发生好几次动乱。”   “危言耸听!”苏叶立刻反驳那人,“我特意去信问过我爹,那都是谣言,不过几个小妖作乱而已。根本用不着楚离仙尊亲自处理,是他主动提出去幽都!你们细想,仔细想!”   旁人皆是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因见没有人替桃夭撑腰,有个女弟子大声道,“一个硬塞进来的人,本来就不在名额之内,有什么资格和我们同台比试?”   正是那天在后山嘲笑她的人,桃夭瞥了她一眼。   眼神轻飘飘的,却没的让那人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你怕她?”苏叶道,“也难怪,她既然敢来,肯定有取胜的把握。你呀,赶紧祈祷别抽到她,赢了好说,输了就是自己打自己脸。”   那女弟子脸皮一红,被苏叶激起了好胜心,“我怕她?笑话,最好我的对手是她,不打她个落花流水我跟她姓!”   话虽如此,当她抽到写有桃夭名字的字条时,脸还是白了白。   苏叶笑她:“紧张什么,我方才是唬你玩呢。她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连画符驱鬼也不会,修为不到二重,你一个三重的居然害怕她?”   那女弟子想想也是,旋即放下心,正要说几句蔑视桃夭的话给自己鼓鼓士气,却听台上杜衡仙尊道:“桃夭,四重。”   她登时出了一头冷汗。   别说是她,所有人都倍觉意外,目光各异打量着桃夭,就连杜衡和梵音也不例外。   “你确定?”梵音轻轻皱着眉头,“她的水平大家都心知肚明,缘何几日就能突飞猛进到第四重?”   杜衡揉揉眼睛,他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罗盘是绝不会出错的,今日楚离不在,也不可能动手脚,莫非桃夭之前是藏着掖着不肯显露实力?   梵音的目光掠过莫洛,忽道:“最近莫师兄经常往栖霞殿跑,好多人都瞧见你和桃夭有说有笑的,知道的说你受楚离之托照看栖霞殿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和楚离抢女弟子。”   说罢,自己先抿嘴笑起来了,“我说着玩的,你不许生气。”   莫洛却道:“你这人说话真叫人讨厌,含沙射影诬陷别人,一句说着玩的,就想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谁和你计较反而小肚鸡肠过于较真是不是?小师妹,你那一套对我不好使,惹急了我,把你灵根铲了!”   梵音从没受过人这般奚落,腾地涨红了脸,嘴唇嚅动两下想分辩几句,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她怎的忘了,莫洛这人非常特别,名义上是爹爹的弟子,但爹爹从不对他摆师父的架子,反倒有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且爹爹告诉过她,可以对任何人使性子,只有莫洛,不行!   被一众门人捧着,时间长了她竟忘了,于是堆起一脸笑,“莫师兄真会说笑……”   “你俩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般吵闹?”杜衡摆出大师兄的架势,赶紧替梵音解围,“既然有异议,为求公正,桃夭你再测一次。”   但指针转来转去,最后依旧停在四重的位置上。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绝无作弊的可能!   杜衡虽有疑虑,也不得不在四重一栏中写下桃夭的名字。   香茹偷偷把桃夭拽到一边,紧张兮兮地问:“你到底怎么练到的?”   旁边的君迁子两眼幽幽冒着绿光。   桃夭禁不住一笑:“我本身底子就不差,之前是没找对方法。”   香茹长出口气,“只要不是用歪门邪道的方法就成,上面三位仙尊盯着,行差踏错一步,这辈子就完了。”   听她的话似乎另有含义,不等桃夭细问,已有道童唤她入场比试。   先前女弟子还没上场就露了怯,强撑着扔出几道符咒,一见桃夭轻轻松松用红莲火烧化了,登时成了软脚虾,被桃夭一拳打出擂台。   看得杜衡直摇头,“见到等级低的就耀武扬威,见到高的就膝盖软,没等对战就存了败念,还需继续练心智。她师父是谁,回去好好教吧。”   她师父阴着脸,苦大仇深望着这个徒弟。   那女弟子捂着脸,低声啜泣着,根本没勇气抬头。   香茹还想起哄叫那人改随桃夭的姓,君迁子摁住她的胳膊,“我的姑奶奶,有点眼色好不好?别叫对面的人把火撒在咱俩身上。”   香茹只好作罢。   几个来回过后,道场中央的擂台上只剩下四人。   桃夭、苏叶、秦艽,还有柏仁。   修真界出身的只剩下苏叶一人,这个结果大大出乎杜衡的意料,且秦艽和苏叶都是他的弟子,为显公正,他准备让她二人一组。   没料到苏叶飞身上台居高临下指着桃夭道:“我选你,敢不敢应战?”   桃夭慢吞吞爬上擂台,像模像样一抱拳:“请不吝赐教。”   杜衡还想阻止,梵音抢先一步道:“大考看的是天虞山的法术,刚才是我们考官的疏忽,从这场对战开始,红莲火也好,碧夕湖的水法也好,你们之前学过的法术都不准再用!”   修真界门派不同,但大多殊途同归,而且苏叶本身修习的就是水系法术,谁知道她用的是天虞山还是碧夕湖的?   而红莲火,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摆明了是偏袒,香茹不服气想替好友争辩几句,君迁子又拦住了她,示意她看台上。   其余两位仙尊都没说话,沉默,即是同意。   只不过一个满眼看的是小师妹,一个满脸是看好戏的表情。   桃夭自然也察觉到了,耸耸肩:“随便。”   话音甫落,苏叶已冲到眼前,她出剑极快,瞬间将桃夭笼罩在一团团银光当中。   桃夭胖乎乎的身子滴溜溜地转,只见躲闪不见还手,明显处于劣势。   台下一片叫好。   苏叶却是越来越心惊,别看她攻势凶猛,其实连桃夭的衣角都没沾上。   她的动作逐渐涩滞,这个胖子依旧灵活!   苏叶再不敢大意,左手捏起法诀,剑锋扫过之处霎时结成冰凌。   桃夭躲闪不及,竟被冻成了大冰柱子。   苏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这一击她使了全力,桃夭不能用红莲火,必定解不开她的法术。   她赢了!苏叶微笑着准备接受人群的欢呼。   人群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可视线全聚集在她的身后。   细碎的喳喳声传来,像车轮碾过冰河,苏叶猛然回头,只见冰面上出现一层细细的蜘蛛网似的裂纹,而桃夭,在冰层里面笑。   被冻住的桃夭在笑!   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直窜头顶,苏叶惊得浑身一颤,咣当一声剑竟然掉了。   台前罗盘的指针剧烈地抖动着,哗啦啦响个不停,好几次冲到七重,但转瞬就落到一二重。   杜衡知道,这是灵力在一次次积蓄,之后肯定会有一次大爆发。   莫洛身子猛地向前一倾,折扇敲着桌子,兴奋地大叫道:“来了!来了!”   一声巨大的爆裂声,好似晴空炸响一道霹雳,无数冰凌一瞬间爆出来,千万点耀眼的银光中,桃夭破冰而出。   手虚空划过,无数冰凌重新凝结为长剑,伴着雷霆万钧之势冲向苏叶。   “住手!”杜衡大惊,指尖飞出一道白光替苏叶挡下了桃夭的攻击。   苏叶双股瑟瑟,最后的自尊撑着她没有喊救命。   “怎能对同门下如此毒手?”梵音冷声道,“修道先修心,师兄,你看如何处置桃夭?”   莫洛嗤笑一声,摇着扇子道:“荒谬,刚才苏叶同样下狠手,怎不见你义愤填膺主持公道?”   梵音只看着杜衡。   杜衡犹豫道:“新弟子比武,一时下手没轻没重,倒也不算违规……”   梵音压低声音:“师兄,苏叶是碧夕湖族长的女儿,若此事传到她族人的耳朵里,怕是不太好。我们没必要为一个凡间弟子,得罪整个鱼龙族。”   杜衡虽未明确表态,但看神情显然已经偏向梵音了。   莫洛用折扇一下下轻轻拍着掌心,“天虞山最重公平……个屁!”   杜衡腾地脸红到了脖子根,旋即正色道:“桃夭胜出。”   梵音笑了笑,落落大方重新坐下,没有丝毫不自然。   下面一场是秦艽和柏仁,柏仁能走到这里全凭他运气好:一共十一人,两两结对,他是单甩出来的那人。   秦艽本来能直接进最后对战的,这是额外给她加了一场,因为除了她没人愿意和柏仁对战。   两人实力相差甚多,原以为没有意外的结果再次惊讶了众人。   秦艽没有在柏仁手下走过二十招。   这下杜衡坐不住了,把带他的弟子叫过来问怎么回事。   那人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没给他开小灶,这人不合群总是独来独往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前天测评他刚到二重。”   “师父,我知道怎么回事。”苏叶突然插嘴,“柏仁吃了禁药,能短时间内翻倍提升灵力,不止是他,还有好几个人也吃了。”   她在人群中点了几下,都是勉勉强强够到三重的人,“当初还有人劝我吃,说什么是大家公开的秘密。不过弟子谨遵师父教诲,不敢吃。”   谁也没想到她突然把这事抖落出来,那几个人已是满脸惊惧,一看便知做了亏心事。   杜衡阴沉着脸,一拍桌子大喝道:“还不快从实招来!”   转眼间两粒碧澄澄的药丸就呈了上来,杜衡捏起一粒放在鼻尖一闻,当即脸色骤变,“这是小儿心肝做的药引子,用极阴的怨气刺激你们的灵气,最最阴损不过的法子,谁想出来的主意?还什么公开的秘密,简直找死!”   那三人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浑身筛糠似地抖:“师叔饶命,我们并不知药的来历啊,都是受人诱惑一时迷失心智……是柏仁搞的鬼,是他给我们的。”   杜衡下死眼盯着柏仁,“你哪里来的药?”   柏仁老老实实回答:“师兄给的药方子,说他们都吃。”他目光在人群里扫扫,指着一个人道:“就是他。”   那人立马否认:“这种阴损法子都是妖魔才用的,和我们仙法完全是相反的路数,搞不好就会走火入魔,我怎会傻到自毁灵根?肯定是柏仁从幽都带来的,请师叔明鉴。”   柏仁急了,“胡说,分明是你给我的!杜师叔,我真不知道这是小孩心肝做的药,幽都有妖魔居住不假,可更多的是人,你们不能因为我是幽都来的就把我当成妖魔!”   梵音轻声与杜衡道:“师兄,此事不宜深究,今天就到柏仁为止——闹大了对天虞山名声不好,能悄悄处置了最好,以后我们私下详查。”   杜衡一想也有道理,沉声道:“人证物证俱在,柏仁你还狡辩什么?拖下去关起来,待回禀掌门后再做发落。”   “我明白了,这是你们故意设下陷阱对不对?你们一直看不起我,早想把我赶下山了对不对?”   柏仁极力挣扎,最后几乎是在咆哮。   可没人听他讲话,投在他身上的只有冷漠和厌恶的目光。   桃夭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   “还有一个莫名奇妙达到四重的人,肯定也服药了。”苏叶话锋一转,火力对准了桃夭。   早不告密晚不告密,直到输给她了才说出来,宁可得罪同门也在所不惜,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桃夭不由好笑,“我没用药,让你失望了。”   苏叶道:“半个月前我在后山看见你和柏仁单独待了好一阵子,还有白芷也看见了!”   她一把把第一场输给桃夭的女弟子拽了出来。   桃夭皱皱眉头,似乎有些不妙。   梵音走下道场,慢慢绕着桃夭边走边道:“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不对劲,灵气和阴气混在一起,说不出的古怪,原来是用了禁药的原因。”   桃夭平静答道:“我没有。”   梵音不信,“那你平白提升好几个层次又怎么说?这不是短短几日刻苦用功就能实现的。”   是因为莫洛教的她!但桃夭答应过莫洛保密,就不会把他说出来。   于是她缄口不言。   梵音提议道:“不如派人搜一搜她的住处,让宛童也跟着,省得说我们陷害她。”   杜衡没理由不同意,象征性地问了问莫洛的意见。   莫洛手里的折扇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眼皮也不抬:“不怕楚离回来和你们翻脸,你们就随便折腾。”   梵音不咸不淡道:“我们是为了楚离好,更是为了天虞山好,便是我爹知道了,也绝不会说我们的不是。”   莫洛往后一仰,“好啊,那我等着看你们的结果。”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桃夭,却见桃夭脸皮发僵,不由一怔:这小丫头不会真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小半个时辰后,搜查的人回来了,面色凝重捧着一个锦盒,后面是鼓着腮帮子气冲冲的宛童。   杜衡打开锦盒一看,赫然是半粒药!   他把锦盒重重往桃夭面前一放,大怒道,“吃了半粒,剩下半粒,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现场一片哗然,这下连一直替她说话的香茹几人都惊讶异常了。   莫洛直起身子,同样疑惑地看着桃夭。   桃夭无奈道:“柏仁给我的时候就是半粒,我没吃,真的没吃。”   “事到如今你还狡辩?”梵音惋惜地摇摇头,“你辜负楚离对你的栽培了,师兄,我天虞山容不得心术不正之人,今日我便代父行权,把她逐出天虞山!”   “不行!”宛童暴躁地叫道,“楚离走之前交代我看好她,我不能让你们把她带走。”   桃夭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梵音柔声道:“等楚离回来师兄会向他解释清楚,不会牵连你。是吧,师兄?”   “啊?”杜衡呆了一瞬,习惯性说了声“是”。   莫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等楚离回来再说!”宛童狂躁地抓了抓头发,一跃护在桃夭身前,“我不管,反正谁抓她我就打谁!”   见他如此冥顽不灵,梵音也恼了,翻了翻掌心道:“你确定你是我和师兄的对手?”   宛童炸毛了,“嗷呜”一声,身后幻化出三根尾巴,弓起腰摆出进攻姿势。   “不过区区三百年道行,也敢在我面前显摆?”白莲在掌心缓缓盛开,梵音存心给宛童个教训,一出手就要毁去他两百年的修为。   一只手兀地从旁伸出,竟硬生生把白莲抓在手里。   莫洛漫不经心道:“他一个自然是不行,加上我可就不一定喽。”   梵音声调都变了:“把白莲还我!”   莫洛随手一抛扔给她,忽看到门口的人影,忙高声道:“楚离,你来得正好,有人欺负小丫头,你管是不管?”   斜阳余晖照进门口,把楚离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随着他慢慢走近,影子便逐渐和道场的阴影混为一体了。   他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匆匆忙忙赶回来,看起来疲惫极了,清越的嗓音都有点嘶哑。   “你有没有吃禁药?”他眼睛只看着桃夭。   桃夭直瞪瞪望回去,“你的同门都说我吃了,如果我说没有,你信吗?” 第35章 他晚了莫洛一步   对他的回答桃夭根本不抱希望, 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更多的是嘲讽。   楚离目光和桃夭对上了,一言不发, 只有深不见底的眼神。   说实话,他也很纳闷桃夭为何能冲到最后, 他教的仙法只能一点点化解桃夭的怨气,并不能提升她的法力。   一味的怨恨只会让桃夭失去理智陷入疯狂, 彻彻底底化为没有意识的厉鬼,仍逃不过覆灭二字。   可惜桃夭不能领悟他的意思, 也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   这次他去幽都存了私心,幽都人鬼妖魔共居已久, 那里的人自有一套不被怨气侵袭的法子, 或许有适合桃夭的法子。   却是无功而返。   楚离微微叹口气, 桃夭太想报仇了, 一时激愤走错路也未尝不知,本就是一缕怨魂, 戾气冲天即便服了药也分辨不出来。   好一会儿楚离才把视线投向杜衡, 却道:“既然没有,我就把人带走了。”   现场一默,随即是杜衡带有几分严厉的质问:“师弟,你是要营私舞弊, 宁肯违反门规也要偏着她吗?”   楚离冷冷道:“是一粒还是半粒,把柏仁带上来一审便知,何故在这猜来猜去?”   梵音不同意:“柏仁的话不足为信, 他意在搅乱天虞山,说不定是幽都派来的奸细,或许为保全另一个……一人抗下所有。为我天虞山的安全, 师兄理应消除一切隐患。”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桃夭。   又来这套?无论是人间的青荇,还是仙山的梵音,本质是一样的!   桃夭不怒反笑,“恰到好处利用人的疑心,无凭无据一句话就引人遐想无边,打着奉公无私的旗号打压排挤异己,不愧是梵音仙子,巧嘴簧舌,操控人心的手段果真不同凡响。”   梵音脸一沉,喝道:“放肆,不过一个挂名弟子,有什么资格在本仙尊面前狂吠?今天我就要把你赶出天虞山,有谁不服,尽可在掌门面前回话!”   她一逼再逼,桃夭更不想忍,立刻接言:“不用每次说话都把掌门搬出来,你是掌门的亲闺女,我们都知道。”   梵音经常有意无意搬出掌门的名头办事,天虞山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的用意,但一般都碍着面子不说,桃夭这番话简直是一巴掌呼在她脸上。   梵音有点下不来台了,露出个“我不屑和你争辩”的表情,转而问楚离:“是天虞山的安全重要,还是一个毫无干系的外人重要?”   “师妹言重了,她能对天虞山构成什么威胁?”楚离淡淡道,“我在,天虞山就在。我向师父承诺的话必会做到。”   他要带人走,梵音挡在他前头偏不让路。   杜衡见二人僵持不下,又开始和稀泥,“都是同门师兄妹,少些意气用事,我倒有个办法可以一试。取一碗杨枝净水,烧了引魂符让桃夭喝下去,如果她吃了禁药,就会引出枉死小儿的怨气来。”   莫洛眼里明显闪着揶揄,“既然有法子验证,刚才怎么不说?”   杜衡干咳两声,“是师兄疏忽了。”   不等楚离说话,梵音立即让人取水,并一副风光霁月的模样说:“让宛童也跟着去,楚离师兄,你亲自写招魂符——这样总不能再说我挟私报复了吧?”   楚离仍是不同意,桃夭本身就是怨魂,招魂把她真身招出来怎么办?   杜衡这下也不乐意了,不满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哪样?从没见你为任何人任何事摒弃原则,太奇怪了,我看你就是道心不稳,非要我请出师父来你才肯罢休?”   道心不稳,意味着必须闭关修炼,这是天虞山的规矩。   楚离脸色一紧,嘴角紧紧抿了起来。   莫洛轻轻摇着折扇,视线在他们中间来回晃悠,最后定在楚离身上。   最终楚离没有再说出反对的话。   莫洛长长叹息一声,看来还不到时候啊!   杨枝净水很快放到桃夭面前,楚离烧了一道符下去,轻声道:“会有些疼,下去我会替你疗伤……想开心的事,或者什么也不要想,只要你控制好情绪就没问题。”   “我还有开心事可想?”桃夭不软不硬回了句,伸手接过玉碗。   碗里的水太满,微一摇晃就洒了出来,几滴水落在桃夭手上,呲一声,竟然冒出了黑烟,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道随之散开。   就像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在肌肤上,桃夭霎时疼出一头冷汗,也亏她咬牙挺住了,一声未吭。   但须臾之间,手上的烫伤就消失了,然而痛感没减少一分一毫。   这一碗水下去,还不烧个肠穿肚烂?   楚离明显露出挣扎之色,桃夭身子是仙桃木做的,杨枝净水伤不了仙桃木,只能给桃夭的魂魄造成伤害。   他能修复桃夭受伤的魂魄,这痛却要桃夭实实在在的忍受了。   桃夭慢慢把碗端到嘴边,呼吸渐渐急促,发白的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   镇魂针钉在她身上的惨状蓦然出现在楚离眼前,他禁不住倒吸口气,立时不再犹豫,伸出手准备夺过杨枝净水。   “她的法术是我教的!”莫洛的声音快他一步,楚离的手僵在半空,停了一瞬才慢慢收回去。   桃夭吃惊地看向莫洛,居然没有发现楚离的动作。   楚离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是懊恼自己出手太慢,是庆幸有人解围,还是气愤莫洛多管闲事……纷纷杂杂,越想越烦。   莫洛三步两步走到桃夭跟前,抬手打碎玉碗,看着满屋子目瞪口呆的人们,重复道:“是我教的,是我不准她说出去的,都听清楚了没有?小丫头,我该早说出来的,让你受委屈了。”   桃夭眼前似乎升起一团白雾,模糊了视线。她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软弱样,偏过头,使劲揉了揉眼睛。   片刻的惊愕后,梵音不依不饶道:“楚离亲自教她两个多月都做不到,短短几日你是怎样做到的?”   莫洛翻了个白眼,无形中就将他和楚离对立起来,小白莲太会挑拨了!   “楚离用的是仙途大法,我用的是小法。”莫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没他的大法做基础,我的小法也没效用。”   梵音道:“那她身上的怨气又怎么说?”   “不是怨气是阴气,那是我独门秘诀,引夜间阴气化为自身灵力。当然,像你只练到六重肯定是不懂,至少也要七重,才能摸到点阴阳转换的门道。”   他一拍杜衡,“对吧,师兄?”   杜衡习惯性点头,愣了下又赶紧摇头,“我还未领悟到这层,不过莫师弟,擅自插手别人殿里的事,这不合规矩。”   “掌门那里我自会去领罚。”莫洛不在乎地一挥手,“走了孩子们。”   香茹君迁子一左一右拉着桃夭,跟在师父屁股后头就想走。   梵音还想拦,莫洛笑道:“小师妹,你真想与我为敌?”   同样是八重修为,楚离还能用天虞山的规矩制约几分,可这人不把规矩当回事,根本无从辖制,搞不好真会动手。   也不知他怎么就看上桃夭了!   梵音暗暗咬牙,忍气退了一步。   桃夭经过时,楚离低低叫了她一声,可桃夭好像没听见似的,目不斜视地走了。   淡淡的苦味弥漫上来,他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忽然一股邪火在身体里窜来窜去,烧得他心焦脑热,恨不得铲平一座山方能泻去这火气。   他周围的人呼吸一窒,只觉心头急跳手脚冰凉,不由自主一个个向后退去,有几个修为浅的甚至一头栽倒在地。   杜衡悄悄把梵音往身后拉了拉,尽量放缓声音道:“师弟,今日暂且这样,等师父从摘星池回来……”   “我知道该怎样做!”楚离硬邦邦顶了回来,转身大踏步而去。   夜风柔和,混合着远处不知名的芬芳吹过,楚离发热的头脑渐次冷静下来。   “桃夭。”他追着前面四人喊,声音很大,足以盖过他们叽叽喳喳的笑闹声。   可那人还跟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   楚离几步赶上前攥住桃夭的胳膊:“我叫你你没听见?”   桃夭道:“仙尊有何指教?”   楚离深吸口气,“跟我回去。”   “我有事。”桃夭用力甩了下胳膊,没挣开,楚离反而掐得更紧了,“什么事?”   “哎呀呀,有话好好说,你们两个不要为我争吵。”莫洛做了个极其浮夸的表情,随后又笑,“他们去我那里看轮回境,放心,等会我就把人给你好好送回去。”   楚离冷声道:“就是去你那里我才不放心!”   说完他就愣住了,迅速撒开手,“别太晚,你的身体需要修复,回来直接找我。”   莫洛也道:“你们先走,我和楚离说几句话。”   桃夭揉揉胳膊,略一点头和香茹三人先行离去。   莫洛挥手布下一道结界,道:“现在没人了,有什么想说的说吧,看你刚才的眼神,要不是我定力强,搞不好被你吓晕过去。”   楚离冷哼一声,“你看出了桃夭的原身,为什么替她隐瞒?”   “纯属好奇,想看看你们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看你能不能把小丫头的命改过来。”莫洛收起脸上吊儿郎当的表情,认真道,“毕竟人活得太久会无聊的,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做。”   楚离追问:“你能看到她的命数?”   他曾给桃夭推演过命数,可算不出,也看不到。   莫洛叹道:“看不到,我只是比你们活得更久一点,多知道点事罢了。”   “你知道什么?”   “不能说,会遭天谴,也说不出来,我的嘴被缝上了。”莫洛又变回嘻嘻哈哈的不正经样,“不过看在小丫头的面子上,友情提示你一下,你面临的是死局,你,是必死的命。”   楚离脑子轰然一响,惊愕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能给自己推演命数,这是天虞山不成文的规定,有人私下会互相推演,但楚离从未有过,他已修到八重,或许用不了多久会飞升成神,死,是他从未想过的。   “我……是被谁杀死的?”   莫洛摇摇头,“看不出来。”   楚离相信他没骗自己,莫洛虽然爱开玩笑,但从不诳人,难道自己真会被桃夭杀死?   莫洛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这下只有楚离一人站在那里了,慢慢抬起了头,今晚无月,只有上空满天的繁星。   蓦地,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   莫洛的住处极为简朴,地方虽大,却都是茅草结顶的草房子,周围一圈竹子做的篱笆,窗子门板都是光秃秃的松木,没上漆,也没用桐油。   就像乡下普通的农家,土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牵牛花,院子里种着菜,没有仙府的飘渺出尘,一进来就是满院子的烟火气。   几人团团围坐在土炕上,莫洛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从一堆破烂兵器里翻出一面铜镜,随便用袖子擦了擦,往炕桌上一放,“看吧。”   香茹第一个凑到镜子前头,可除了自己胖嘟嘟的脸蛋,镜子里什么也没有。   莫洛道:“闭上眼睛使劲想你想见的人,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和你的点点滴滴。”   香茹依言照做,不久,铜镜表面起了一层雾气,待白雾消散,便见一条朦胧的身影走在山间。   熟悉的人,只凭一个背影就能认出来。   香茹的眼泪哗哗地流,“那是我娘,她转世为人吗?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镜中女子的模样逐渐清晰,身着道袍,原来是位女冠。   君迁子忙道:“肯定在凡间修道,等咱们去凡间历练时,没准可以和你娘见面!”   “真的吗?”香茹眼睛一下子亮了。   莫洛笑道:“有缘分自会再相见,小仙菇别哭啦,越哭越丑,当心你娘认不出你来。”   香茹破涕为笑,因见画面慢慢模糊了,便推推君迁子,“你来。”   君迁子摇头道:“我没什么想见的人。”   “怎么会?你在凡间的家人、师父、朋友……没一个牵挂的?”   “我想不起来了了。”君迁子笑笑,把轮回境推到桃夭面前。   桃夭没和他客气,眼睛紧紧盯着镜面,手也不自觉攥紧了。   画面闪现,低调中透着奢华的屋子里,两位四十岁左右的夫妇正在对弈,时不时笑着对视一眼,一望便知是对恩爱的夫妻。   “父皇、母后……”桃夭心口酸涩得厉害,脸上在笑。   莫洛在旁轻声道:“相伴白首,太平富贵,这一世他们过得很好。”   过了会儿,画面再换,宽敞的农家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堂屋贴着大大的“寿”字,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笑呵呵居中高坐,下面跪了一地的人,正在给老妇人磕头拜寿。   桃夭指着镜子笑道:“这是阿吉妈妈,待我和亲生女儿差不多,现在也是子孙满堂,人人敬着的老封君了。”   画面一转,商枝背着箩筐叽叽喳喳蹦出来,旁边是个年轻的男子,憨憨地笑着,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幸福。   桃夭揉揉眼睛,笑着说:“这是我的好姐妹,头发都盘起来了,应该是新婚不久。”   镜面慢慢暗了下去,然后什么也没有了。   还有小狼呢!   桃夭闭着眼睛,开始一点点描绘小狼的样子,可好半天过去,镜面还是平静如斯。   “小狼还没转世?”桃夭惊呼道,求助般看向莫洛,“他现在在哪里,您可以帮我推演一下吗?”   莫洛手指在轮回镜上点了点,镜面忽地变得漆黑,一两点白光如流萤般缓缓飘在黑暗中,闪烁几下,很快又消失了。   桃夭怔怔道:“这是什么意思?”   莫洛解释说:“这位死的时候就应该形神俱灭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还保存下几片灵魂碎片,无法汇聚成型,当然也就无法过奈何桥重入轮回。”   “那怎样才能找到他?有没有救他的办法?”   “找到他寄居的器物就行,但他的气息太微弱了,恐怕不好找。如果有他生前惯用的东西,或许我能推演试试。”   桃夭闻言不禁苦笑,她都死了一百年了,西卫大夏是否还在都不知道,小狼的东西怎么可能还在?   香茹不忍她难过,拧着眉头想了半天,犹犹豫豫道:“我听我爹说过,有种叫招魂幡的法器可以寻找人的魂魄。”   “招魂幡?我在凡间替人哭丧的时候扛过,那玩意儿能有用?”君迁子表示怀疑。   莫洛却道:“配合使用招魂符,或许还真可以,最好用的招魂幡……对了!”   他双掌猛地一击,兴奋道:“那个啥仙山联盟比武的,彩头儿就是招魂幡。”   桃夭立时来了精神,“那我必须要参加,不管如何也要拿第一!”   “谈何容易?”君迁子泼了盆冷水,“咱们新弟子没资格参加,往年都是从修行两百年以上的师兄师姐中间选拔。”   桃夭脸上的红晕褪了个一干二净,肉眼可见地委顿了。   莫洛拿扇子敲了他脑袋一记,笑骂道:“那是往年!天虞山有特例,修为最高的人可以推荐弟子直接入选,以前我和楚离都没有收徒,也不掺和这事,他们可能忘了还有这条规矩。”   君迁子喜滋滋呲着牙花子笑道:“那我也有资格参加了?”   “打住,就你俩那本事,去了就是挨打去了,我可不能让他们踩着我的脸往上爬!”   莫洛想也没想否决了,扭脸和桃夭道:“楚离应不会拦着你,接下来我不好再插手你和他之间的事……就是为了小狼,你也要静心修炼,争取早日寻到他。”   桃夭应了一声,然迅速意识到他话里的漏洞,张口欲问,看看身旁两人又忍下去了。   君迁子最会察言观色,见此状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马编了个借口拖着香茹躲了出去。   莫洛也后知后觉自己说漏了嘴,干巴巴笑了笑。   桃夭直截了当问道:“我从未提起过小狼的名字,镜子也没显示他的模样,你是怎么知道的?”   莫洛随手扯过一张纸,叠了只纸鹤掌心里捧着,挠挠头,又做了个捻胡子的动作,“别来无恙啊,皇后娘娘。”   寂然!   桃夭一个倒吸气,双手紧紧捂住了嘴。   莫洛轻轻吹了口气,那纸鹤拍拍翅膀,呼啦呼啦满屋子乱飞,结果一头撞在窗棂上,摔了个晕头转向。   “这个简单的法术,我却总是折不好。”莫洛笑道,“等你法术修成,再给我折一只好不好?”   桃夭只觉喉咙堵得干涩生疼,鼻子眼睛酸痛酸痛的,想哭,却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别哭。”   “我没哭,你看都没有泪。”   “胡说,我看见你的心在哭。”   桃夭禁不住了,双手紧紧揪着莫洛的袖子,低着头,浑身抖得厉害。   莫洛眼中划过一丝怜惜的神色,没有任何犹豫地环住她,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无限怅惘似地感慨道:“老朋友,委屈你了,平白遭受这么多的苦难。”   桃夭以为他说的是凡间事,便问道:“你也在凡间遭了不少罪,好奇怪,你和楚离都记得凡间事,梵音倒忘得一干二净!”   莫洛笑道:“不一样,我是偷偷溜到凡间玩的——楚离三千年才下凡历练一次,我当然要过去瞧热闹。”   “至于梵音,她被她爹消去记忆了,好一片爱女之心,只要她不记得,别人也只能跟着装聋作哑。反正是过眼云烟的人间历练,谁好意思挂在嘴边呢?”   莫洛咬牙切齿说着,绝非是“过眼云烟”的模样。   桃夭笑了笑,忽然冒出个念头,“不如你教我修真?”   “不行,我可不想惹怒楚离,别看那家伙冷冷清清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发起疯来……”不知想到了什么,莫洛啧啧直摇头,“再说我也没耐性,收那两个笨徒弟是觉得好玩,你就算了,除了楚离别人也没资格教你,回吧。”   桃夭被他推着往外走,“砰”一声门在身后关上了。   愣了片刻,桃夭回味着莫洛今天的话,好像明白了不少,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眼前一团迷雾。   待回到栖霞殿,已是子夜时分。   楚离立在白玉台阶上,远远看见桃夭的身影,紧绷的脸一松,吩咐宛童:“等桃夭进门就直接领到我寝殿里。”   宛童愣了:啥?寝殿? 第36章 她是真的想杀他!   窗外虫声繁密, 长一声短一声扰得楚离有些心神不宁,他时不时望一眼窗外,目光中透着几分焦躁。   闭上眼缓缓舒口气, 好一会儿楚离的视线才落回手里,那是一个尚未成型的木头小人, 身形窈窕,虽未见五官, 也可知定是位美人。   他下手极其小心,锋利的刻刀在他手里也变得温柔起来, 一刀一刀,衣袖裙裾一层层散开, 宛若荡漾的水纹, 又好像欲飞的鸟儿。   刻刀从裙角上移, 悬在空中, 楚离看着空白的面孔怔住了,再次不知道该给她雕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一阵蹦跳的脚步声, 宛童在门外道:“楚离, 人来了,现在就进来么?”   楚离快速把木头小人收入锦盒,连同刻刀一同放进抽屉锁好,袖袍一挥, 书案上复又干干净净,一片碎木屑也看不到。   他整整衣衫,瞄了两眼条案上的铜镜, 起身走到八仙桌旁坐下,清清嗓子方道:“进来。”   门开了,桃夭脚步轻快迈过门槛, 眼角微红,嘴角啜着一丝浅浅的笑。   楚离知道这笑绝非是因他而笑。   那种莫名其妙难以排解的郁郁又悄悄漫上心头,明明身体里没有她的血了,为什么还会这样?   迷茫令他慌乱,几千年都未曾有过的感觉。   原本是想见她的,这一刻楚离又怕见到她了。   “坐吧。”他稳定下心神,指了指右侧的位子。   桃夭看了看,选择坐在他对面的位置。   桌子中间摆着一盆茉莉花,叶茂花盛,恰好挡住她大半张脸。她不说话,也不看他,只盯着脚下的白玉石砖。   楚离的手指摆弄着花叶子,飞快地透过缝隙看了她一眼,道:“你灵力用得过猛,这个身体估计承受不住……把袖子挽起来。”   桃夭的心态与此前有所不同,当得知有可能找回小狼时,就好像无边的暗夜中燃起一盏小小的提灯,前方又有了希望。   她把胳膊放在桌子上,“我想参加仙山联盟的比武大会。”   楚离看到她布满裂痕的肌肤,眼神微微一缩,道:“不行,这次测试你是强行冲到四重,根基不稳,水平忽高忽低,大会高手如云你不是对手。如果被人戳破身份,那么多门派掌门在场,我想保你都困难。”   “我有龙鳞甲护身,一般人伤不了我。”说到这里桃夭想起一事,“摘星池什么时候解封?”   楚离垂着眼眸,道:“要看师父的意思,估计还要两三日。”   “我看他就没有解除结界的意思!突然封池,不会想着把龙鳞甲给他女儿吧?”   “师父从未提过这话。龙鳞甲名义上还是我的东西,就算梵音想要,我不给,师父也不好硬夺。”   “我不相信你们,明天我就去摘星池,我自己拿回来!”   桃夭一把推开挡在中间的盆花,霍地看过来,“比武大会我也要参加,招魂幡我要定了。”   楚离深深的目光和她一碰,又移开了,说了一句:“你要那个干什么?”   在凡间时楚离十分不喜小狼,桃夭唯恐他知道实情后对小狼不利,因道:“招魂幡可以寄居亡灵,如果这个身体不能用了,我还能躲到招魂幡里面去。”   楚离一手托起她的胳膊,一手虚空从上方划过,“你灵力越高,怨气也越重,仙桃木的确承受不住了,但我会给你找更合适的替代品,招魂幡不要也罢。”   青色的光晕中,裂痕一点点消失,黯淡如枯木的肌肤渐渐有了光泽。   楚离把目光稍稍移开,道:“另一只。”   桃夭换了只手,“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参加。”   楚离道:“没有我的举荐,你想参加也参加不了。”   桃夭起身就往外走。   “站住!”楚离喝道,“还没修完走什么走?你是不是想找莫洛帮忙?少心存幻想,他不会答应的,除非他想和我翻脸。”   也许觉得自己态度太过严厉,楚离声音缓和了些,“我是为你好,招魂幡可有可无,你冒的风险太大,不值当的。”   “为我好?”桃夭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起来,笑得楚离的脸越来越难看。   “你总是这样,总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总要求别人听话。说是为我好,其实呢?”桃夭望向殿前凉白的一片空地,“你从未真正考虑过我的感受,从前是,现在是,今后……你也不会改变。”   楚离火气大了起来,不禁提高声音道:“你觉得我在害你?让你去比武大会被人打得魂飞魄散你就满意了?”   桃夭猛地回身,呼一声,长剑携着红莲火霎时冲到楚离面前。   劲风袭来,楚离瞳孔一瞬间放大,白衣飞散又落下,几缕额发散落在他的脸颊旁。   剑尖被青色的结界阻挡在外,剑身逐渐弯曲,咯咯的响。   桃夭紧紧咬着牙关,手背青筋暴起,维持着进攻的姿势,却是始终不能再前进一分。   楚离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偷袭,两人仅仅相距一步之遥,若不是自身修为高出她甚多,或许真会被她得手。   大脑短暂的空白后,楚离挥手弹开长剑,眼神冷得吓人。   当啷一声长剑落在地上,外面的宛童听到动静,隔着门扇问:“怎么了?楚离你还好吧?”   “滚!”楚离狠狠吐出一个字。   宛童委屈的哼唧声远去了,桃夭甩甩手腕子,道了声“可惜”,扭头就走。   “回来!”楚离这一声喊得有些气急败坏,“没让你走。”   桃夭转身,挑衅似地说:“仙尊想处置我吗?”   楚离扫过她的手,因用力过大,两只手虎口都裂开了。   他垂下眼,说:“躺到床上去,你身上的裂痕也要修复。你刚才那一下……是想证明你的实力,说服我让你参加大会?”   桃夭盯着床榻上方的承尘,反问道:“你说呢?”   她是真的想杀了他!   楚离闭了闭眼睛,面上竟出现些许痛苦的表情,但转瞬就消失了,待他睁开眼睛,脸上依旧是惯常的没有表情的样子。   把她从地府领回来那日就知道的事情,他早该接受的事实,现在又痛苦个什么劲儿?   楚离嘲弄地笑笑,自己都觉得自己奇怪。   桃夭全身笼罩在淡青色的光晕中,身上的伤痛慢慢消失,只觉自己窝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浑身上下惬意无比,便慢慢睡着了。   楚离肩膀微塌,带着几分疲惫踱到西窗前坐下,拿出那个木头小人继续雕刻。   这块仙桃木也是五百年的,估计同样用不了多久,还得继续找,天虞山的东西已是极其难得,若要比这里还好,只能去昆仑山了……   他为她再三破例,为她得罪同门,为她遍寻良木,花无数心思想化解她的怨气,可她呢?   胸口的闷痛又来了,又恨又气,苦涩酸热一股脑涌了上来。楚离突然愣住了,难道这就是付出得不到回报的感觉?   窗外虫声渐歇,楚离僵坐片刻,从书案最下头找出一个小册子,勾勾画画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才停手。   看了看床榻上熟睡的桃夭,楚离叹息一声,拖着僵硬的脚步悄悄出了殿门。   桃夭这一晚睡得很香,翌日起来,已是日上三竿。   屋里不见楚离的身影,八仙桌上放着一个青布包袱,在灿烂的阳光中静静泛着青色的冷光。   桃夭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心头突突乱跳,三步两步扑到桌前,可越急越解不开,足足折腾出一身细汗,才算解开那死疙瘩。   果然是龙鳞甲!   桃夭把它抱在怀里,脸紧贴着鸦青色的龙鳞,口中不停喃喃自语,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龙鳞甲应是刚从摘星池取出来,还带着潮气,散发着淡淡的水腥味,有点好闻。   桃夭忍不住想,或者这就是那条龙身上的味道。   龙鳞甲感受到她的气息,光芒更胜,如珠落玉盘般一阵脆响,片片龙鳞绕着她盘旋几周,旋即一顿,隐去了。   旁边还有一个小册子,桃夭随意翻了翻,上面有图有字,分门别类详细注明了天虞山各种仙法,并用朱砂着重勾出几种法术。   看字迹是楚离写的。   桃夭把册子揣怀里,打算请莫洛看看有没有问题,再照着修习。   刚出栖霞殿不久,就看见四个天虞山弟子押着柏仁往后山的方向走去。   桃夭顿时起了疑心,如果说赶出天虞山,那也应该去前山山门处,去后山干什么?   再看柏仁,捆仙绳都用上了,绑得结结实实的,口中还勒着横木,嘴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血。   倒像清理门户用私刑。   她与此事无关,本来想一走了之,然而柏仁回头看了她一眼。   没有惊恐,没有求救,柏仁的眼睛在得意地笑,那副表情似乎他才是胜利者。   一个弟子狠狠给了柏仁脑袋一下,喝道:“老实点!”   柏仁狼狈地摔了个狗啃泥,不过口中的横木却掉了,他冲桃夭张大了嘴。   桃夭发出声短促的惊叫,柏仁的舌头被割掉了!   但她分明听见柏仁的声音:“这里的人不值得信赖,明天他们会像对我一样对你。”   那个弟子慌忙要堵他的嘴,可柏仁大笑着说:“你们怕我揭发更多的人服用禁药,所以让我不能说话。”   谁也想不到他还能说话,众人吓坏了,一时间个个面如土色。   “你们害怕了,你们这些习惯从高处俯瞰世界的仙家,也会害怕?”   柏仁桀桀的怪笑声,不知怎的让桃夭想到幽都幻林的那道黑影。   桃夭后退一步,那四人的呵斥声和踢打声的间隙中,柏仁的狂笑声清晰无比地透出来。   “你们自以为对万物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你们说谁下贱邪恶谁就下贱邪恶,你们高高在上,你们志得意满,你们自诩比肩神明,你们认为对我们的侮辱和伤害一样闪着神圣的光芒!”   “可你们忘了,你们不是神……”   柏仁双臂一挣,捆仙绳竟然从他身上脱落下来,吓得那四个仙门弟子吱哇一阵乱叫。   不过这一下也耗尽了柏仁全部气力,他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诡异地笑着:“真正的神明就要回来了。”   他看向四人身后的桃夭,张开了双臂。   那四个人太惊慌了,误以为他要袭击他们,各种符咒、法器、长剑短刃,呼啦啦抛过去一片。   一顿狂轰乱炸之后,柏仁毫发无损。   刚才还明媚万里的晴空渐渐黑了,层楼叠嶂的乌云镶着金边一层层从西边涌过来,沉甸甸压在天虞山顶峰。   一群乌鸦“唿”地一齐飞起,随之漫天都是“呱呱”的叫声,平白添了几分恐惧阴森的气氛。   杜衡第一个赶到,莫洛摇着折扇来了,天虞山的弟子们也纷纷来了。   重重包围之下,柏仁不见半点慌乱,脱衣服一样脱下自己的皮囊,露出里面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   如同人形。   “魔物!”话音未落,杜衡手中的利剑已经飞了出去,携雷带闪直直穿过那道黑影。   黑焰忽悠一下势头变弱,但很快重新燃起,随后是柏仁阴森森的笑声:“七重,不过如此。”   杜衡脸色煞白,手捏法诀,数道掌心/雷接连当头劈下,不给柏仁任何喘息的机会。   这次的法术起了作用,黑焰熄灭,只有一道淡淡的黑影在空中飘浮着。   “结阵!”杜衡厉声叫道,“伏魔阵!”   十八名白衣弟子跃居上前,白晃晃的剑影结成一张大网,眼见就要把柏仁兜头裹住。   桀桀的叫声中,一只巨大的秃鹫从天而降,双翼一扑冲乱了阵法,待那几名弟子重新站好,柏仁早就不见了踪影。   杜衡气得狠狠拍了下大腿,对着莫洛不满道:“你也不知道帮把手,眼睁睁看着魔物逃走了。”   莫洛无辜地一摊手,“那都是魔界幻影,除非去魔界才能抓到真身,我帮忙也是白搭。”   杜衡道:“那怎么办?”   “我哪儿知道!”莫洛一指天空,“你还不如赶紧把天虞山的结界提高两个等级,柏仁可是正儿八经通过入山测试进来的,肯定不是普通等级的妖魔。”   “依你看,此人是什么来路?”   桃夭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外围,梵音虚扶着一位仙风道骨的矍铄老人走来,便知此人是梵音的爹,天虞山掌门南岭子。   莫洛收起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拱手行了一礼,道:“至少也是魔王等级的才能无声无息瞒过天虞山结界和诸多师兄弟的眼睛。”   南岭子面色凝重,“修真界和魔界虽偶有摩擦,但几千年来还算相安无事,他为什么突然对天虞山感兴趣?”   梵音劝慰道:“好在没有引起大乱子,多亏杜师兄处理得当。爹,女儿早就说这个柏仁是奸细,昨天就想处置与其又干系的人,偏偏有人拦着不让。”   她的目光似有似无掠过莫洛和桃夭。   南岭子没接女儿的话头,命杜衡和其他几个弟子加固结界,眼睛扫了一圈,问:“楚离去哪儿了?”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集中在桃夭身上。   桃夭一愣,暗道:我怎么知道?他是栖霞殿主人又不是我徒弟,去哪里还用和我请示吗?   她眼神放空,对周围人的关注视而不见。   没人回答,场面就有些尴尬,梵音正待呵斥桃夭几句,却听宛童说:“他去昆仑山了。”   南岭子讶然:“昆仑山早划为天后的禁地,无令不得擅入,难道他接到请帖了?”   宛童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莫洛眼珠转转,恍若大悟地笑笑,一扳桃夭的肩膀,“楚离不在,我就勉为其难教你几天吧。”   见他要走,梵音柔声道:“莫师兄法力高深,不如和杜师兄一起……”   “打住。”莫洛听都没听完,哗一声抖开扇子,冷笑道,“你爹都没指使我,你算哪根葱?”   梵音脸立时涨成了紫茄子。   南岭子好像没听见莫洛对女儿的奚落,面色不改,连一根眉头都没动。   回到上清殿,梵音挥退伺候的道童,气恼道:“爹,您就眼看着女儿受气,那莫洛都踩到您脑袋上了,您也不管管!”   南岭子叹道:“告诉你多少次了,别和他争长短……唉,以前他对你也不这样,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   梵音急急分辩说:“我敬着他还来不及呢,他就是偏袒桃夭,故意和我作对。爹,您想个法子把桃夭赶出去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见她就浑身发毛。”   南岭子笑道:“一个小弟子,竟让你如此忌惮?这可不像我的女儿。楚离先前和我回禀过,他对天虞山建树颇多,爹不好拂他的面子,且等等看,若那桃夭实在不像话,再赶她也不迟。”   爹爹还是维护她的,梵音心里好受了些,好奇问道:“那个莫洛到底什么来历?爹爹待他不像弟子。”   “不像弟子像什么?”   “像贵客!”   南岭子脸色一僵,梵音能看出来,那么其他人是不是也看出来了?他的态度就那么明显?   “爹……”梵音担忧地握住他的手,“女儿是不是说错话了?”   南岭子长长叹息一声,“爹的涵养功夫还不到家,女儿啊,以后离莫洛远点,他是个不祥之人,天生会给人带来厄运。”   梵音尖叫道:“那还不快将他赶出去?”   南岭子无奈摇摇头:“爹没办法,他和天帝有扯不清的关系,把他放这里是天帝的意思。这话爹没和别人说过,你千万不要外传,切记,切记。”   梵音忙不迭点头,此刻已然下定决心离莫洛远远的,却不乏幸灾乐祸地想,桃夭天天往莫洛身边凑,保不齐哪日就厄运临头了!   “爹,听说楚离师兄有件龙鳞甲,他道行高深根本用不着,不如把它给女儿吧。”梵音摇着南岭子的胳膊撒娇,“您看方才多危险,连杜师兄都差点招架不住。”   南岭子一听就摆手,“为父张不开口,要要你自己要去。”   梵音知道要不来才求父亲的,哪知父亲也不肯帮忙,赌气道:“天虞山的东西都是您的,您却只疼徒弟不疼女儿,等女儿小命没了您就后悔去吧!”   南岭子没理会女儿的小性子,他满脑子只想着今日的魔物,妖魔突然出现,是否和摘星池的石莲花有关系?摘星池连着龙潭,如果贸然摘掉石莲花,会不会牵连到龙族?   龙族已蛰伏万年了,人们早已忘却龙族当年的威仪,那是天帝都忌惮不已的神兽,能不惊动最好。   假如妖魔再袭击天虞山,杜衡忠勇有余,修为不足,莫洛道行高深莫测,却是个袖手旁观的。   只有楚离,能真正帮上天虞山!   南岭子遗憾地看了一眼女儿,可惜楚离瞧不上女儿,不过修无情道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男女之情,想让楚离对天虞山死心塌地,还得另想法子。   南岭子出神望了一会儿墙上开山祖师爷的画像,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虞山,必须在他手里继续发扬光大。   画像中的人身披战袍,处在云雾之中,只有一个颀长的背影。   若是桃夭见了这幅画像,必会惊奇不已——他身上的盔甲,是龙鳞甲。   楚离也曾有过同样的疑问,不过天下龙鳞甲并非只有一件,这个问题他想想就过去了,也没有深究过。   他此刻正在昆仑山山巅的瑶池,对面是两个怒目相对的道童。   捆得粽子一般的道童。   楚离长长一揖,声音又沙又哑:“两位师兄,得罪了,改日我必会登门谢罪。”   年长些的道童凶巴巴啐了一口,骂道:“谁是你师兄?我们可不是天虞山无耻的小偷,竟敢挖仙木,等着遭天谴吧你!”   年幼些的道童哭啼啼地说:“上仙,你我近日无仇,往日无怨的,何苦害我兄弟俩?天后看在天虞山面子上不会与你为难,可我们惨了,说不定要罚到人间做个阿猪阿猫的妖怪。”   楚离又是拱手一礼,不再说话,径直向瑶池走去。   “当心雷劈死你!”年长的道童喊道。   这话不假,当楚离摸到桃木的时候,剧烈的灼烧感几乎把他疼晕过去。 第37章 他的好意她不稀罕   那是一株万年的仙桃木, 亭亭如盖,繁花满树,映在碧波中摇着, 就像在水里燃烧着的一团火。   摸上去就像一块烧红的铁板。   楚离甚至能闻到皮肤灼烧的焦糊味,他没有收手, 立刻挥剑斩下一截手臂粗细的树桠。   可仙桃木刚落到他掌心就化成了焦炭!   楚离十分吃惊,以为是金木相克, 便另寻一块,这次没有用剑, 直接下手硬生生掰断一截。   树桠仍旧是离开仙树就变成一截焦炭。   楚离顾不上掌心火烧火燎的疼,青芒一闪, 一道霹雳劈在树身上, 树枝应声而落。楚离立刻用袖袍接住, 这回不经人手、不经金石, 可须臾之间,仙桃木仍旧化成灰, 消散在风中了。   三番四次徒劳无功, 楚离看看缺枝少干病恹恹的仙桃木,不敢再随意出手。   正在犯愁,忽听一个弱弱的声音从脚下传来,“仙尊大人手下留情, 莫要再砍了,仙木都快死。”   楚离低头一看,是一位须发全白尺高的土地公。   他拱手一礼, 问道:“我想取一截仙桃木,却总是不得法,请问土地公可有取木的法子?”   土地公面带惶恐还了一礼, 觑着楚离问道:“不敢当仙尊的礼,但不知道您取仙木何用?”   楚离只答:“我有用。”   见他脸色不善,土地公不敢问了,颤巍巍地说:“此处仙桃木和别处不同,自生根发芽便日日夜夜受瑶池仙水和昆仑神土滋养,早就和此地融为一体,离开即亡。取木的法子有是有,可极为凶险,小老儿劝仙尊莫要再试了,刚才的事就算小老儿没看见。”   楚离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你直管说便是。”   土地公脖子一缩,笑了几声道:“不是小老儿藏私,一来有损灵根,二来么,盗取仙桃木,天庭必会降罪,小老儿不怕牵连,仙尊就不怕给天虞山带来祸事吗?”   楚离心下明白,他是怕惹祸上身,落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于是说:“此我一人所为,不关天虞山,也不关你的事,倘若天庭发难,你就说我逼你的,你为保护剩下的林子不得不说。”   土地公心中大定,因解释道:“仙木需要用灵气养着,只要您以灵墟为器,用自己的灵根养着,仙木就死不了,只是……太伤元气了。”   一听有法子拿到仙桃木,楚离脸色马上缓和许多,眼睛也带了笑意,“不就是开灵墟么?这有何难?”   他的笑容晃得土地公一愣神,听清他的话后又是一怔,暗道仙尊原来也有脑子不清楚的时候啊!   开灵墟不是难事,难的是耗费灵根养木头,任凭你灵力再强大,能和昆仑山比吗?   况且仙木天生排斥外物,不烧你个七窍生烟,肠穿肚烂你就烧高香去吧,还这有何难?   土地公腹谤不已,脸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远远避在一旁,等着看他如何砍木头。   起风了,宽大的素白道袍被风吹得满满的,仙桃木仿佛不胜怯弱般在风中婆娑起舞,粉红色的花雨漫天飘扬,落了楚离满头满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楚离突然想到给她雕刻一个什么样的表情了。   点点莹光如星辰般围绕着他,逐渐汇聚成一片耀眼的华光,光彩四射开来,刺得树后的土地公简直睁不开眼睛。   青光逐渐吞噬楚离的身影,仙桃木一阵乱摇,几声闷哼过后,光芒黯了,楚离笼在淡淡的光晕中,佝偻着身子,手撑住石头不住喘气。   仙桃木拿到手了,他也难受得要命,就像灌下一大碗冒泡的滚水,烫得他直哆嗦。   楚离苦笑一声,现在他方真正地体会到“五内俱焚”的感觉了。   不过连日来的苦恼郁闷倒没了,心里头亮堂堂的。   桃夭看到这块万年仙木时会露出什么表情?大概会冷冰冰说声谢谢,然后催他赶紧给她换个身体。   楚离轻轻抚着心口,这次他一定会按她原来的身形好好刻。   土地公抬头看看天,仍是躲在石头后面远远地喊道:“仙尊快走,霹雳列缺要来啦!”   刚才还是晴得湛蓝的天际已是黑了半边,风起云涌,明闪一道接着一道划过暗空,就像后面有个狂暴的巨人想要撕开天幕。   楚离不敢再耽搁,立时飞身从山巅跃下,雷电如林,他白色的身影急速在林中穿梭着。   雷声越来越密集,几次险些击在他身上,楚离连续急转才堪堪躲过,渐渐那片黑云追不上他了。   吼——   昆仑山不甘心地狂叫一声,电闪擦着楚离衣角而过,到底让他给逃脱了。   太阳下山了,天虞山层层叠叠的峰峦变成深浅不一的紫红,像是干枯已久的残血,又像是无数只手,远远地召唤着楚离。   接触到地面的一刹那,楚离双膝一软踉踉跄跄差点栽倒在地上。   桃夭在前面的林子!   楚离迅速调匀气息,施了个障眼法,伤痕累累的手变得莹润如玉,又是那个一尘不染的清冷仙尊模样了。   桃夭正对着小册子比划着,冷不丁瞅见楚离立在一旁,便道:“柏仁真的是魔界的人,早上闹了好大一出,结界也破了,掌门满山找你找不着,传话说让你一回来就去上清殿。”   这是大事不能耽误,但楚离就是挪不开脚步,他看着桃夭,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你是不是瘦了?”   桃夭一挑眉,难得对他笑了笑:“你发现了?我用了画皮术,怕一下子瘦太多引起别人怀疑,打算每天瘦一点,等比武大会的时候差不多就能恢复原貌。”   楚离心里咯噔一响,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脸色变了:“你的仙桃木呢?”   “不能用了,扔了。”桃夭漫不经心答道,“练个高级点的法术就浑身咔嚓咔嚓乱响,不是胳膊抬不起,就是腿迈不开的,我干脆换了个身子!放心,我用的画,不是人皮,没违反天虞山门规。”   楚离已经看出来了,沉声道:“薄薄一层画纸太容易被戳穿了,你马上回栖霞殿,我重新给你做个身体。”   “不用了,我觉得还好。”   “我给你找了更好的木头,不会限制你练高级的法术。”楚离耐心道,试图打消她的疑虑,“万年仙木,你练到八重都够了!”   桃夭合上小册子,默默思索片刻后还是拒绝了,“不用了。”   楚离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不用了。”   楚离什么可能都想过了,就是没想到她会不要,一时间沮丧铺天盖地袭了上来,他身子晃了晃,强撑着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用。”   “你是不是觉得学会莫洛那个怨气转灵气的法子,就高枕无忧了?笑话,没有仙桃木遮掩,你根本瞒不过梵音杜衡的眼睛!”   “倒也未必。”桃夭半分不担心,相当淡定,“柏仁就瞒过了你们所有人,如果我不说,你不也没发现?”   楚离立时便怔住了,良久才慢慢道:“你用的不是天虞山的画皮术。”   “结合西卫秘术改良了下,用狼毒纸做皮,琉璃珠做里,只有魂魄没有骨架,动作灵活太多了!”桃夭握握拳头,十分满意自己现在的身体。   “琉璃珠虽是神物,却只有半颗,效果到底差了不少。”楚离还抱着一丝希望,“你好歹试一试万年仙木,看看哪个好用。”   桃夭只是摇头。   楚离眼睛一亮,“你不肯接受我的好意,是不是怕以后硬不起心肠杀我?”   “激将法?”桃夭瞪大眼睛,眼里是明晃晃的讥诮,“或者你真这样想的?呵,那我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你用仙桃木偷偷摸摸化解掉我的怨恨!”   她举起小册子晃了晃,“你在上面勾出来的法术,虽然厉害,但都偏重心法,也就是说……我每练成一式,我的怨气就要散去一分。楚离,你可太聪明了,想着等我练成,也就不恨你们了。”   “心软?哼,我的心早就被镇魂针钉烂了,如今就靠一股气撑着,这股怨气没了,我也不是我了。”   楚离怔着,眼中刚燃起的光亮一点点灭了,心情无可挽回地落到一个更低的点。   “我没这样想过。”他想解释几句,又觉无可辩解,他带她上山的确存了度化她的意思。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声叹息,楚离转身走了。   灵墟中,仙木像块烧红的炭团灼着他的魂魄。   楚离没有去上清殿,他直接给天虞山加了层结界,然后闭关,谁也不见,哪怕南岭子亲自过来找他,他也没有开门。   幽暗的洞府里,只有楚离的灵气发出的淡淡青光,他手里拿着万年仙木,一刀一刀专注地刻着。   明知自己做的是无用功,可只有这样做,他心里方觉得好受些。   他想,或许这次,是真的道心不稳了。   天虞山上上下下如临大敌过了两个多月,一直没再见到魔物的影子,他们才算松了口气,开始准备仙山联盟比武的事情。   天虞山分为上九门和下九门,上九门就是楚离杜衡这些真正可称之为仙人的修真者,下九门就是还未飞升成仙的修真者。   当然也都会各自收徒。   除了楚离莫洛的举荐名额外,按旧例,参赛弟子都是从上九门里的弟子选。   这次南岭子也打算按以往规矩来,统共五个名额,杜衡给两个名额,其他门人按程度给一个或者不给。   梵音却道:“师父水平不代表徒弟水平,有许多下九门修真人的徒弟不比上九门的差,这样区别对待有失偏颇,不如取消门槛限制,按人均分,上九门给两个名额,下九门给三个名额。”   南岭子很犹豫,“下九门弟子的实力普遍不如上九门,恐怕会引起上九门不满。”   梵音自有应对之法,“下九门对上九门长期把控名额也早有不满,而且就算给下九门多一个,上九门也不吃亏。我看爹爹干脆召所有门人来上清殿,看他们愿意用哪个方法。”   南岭子迟疑着点点头。   消息很快传到莫洛耳朵里,他便和两个徒弟笑道:“下九门的人足足超过上九门一倍,搞表态?那肯定下九门赢!”   香茹不解:“那梵音仙子岂不是得罪了上九门的人?她平时往来的都是上九门,为什么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莫洛看向君迁子,“你怎么看?”   君迁子笑道:“师父和楚离仙尊不问仙门杂务,上九门都以杜衡仙尊为首,杜衡又对梵音仙子言听计从,梵音仙子根本不用担心上九门的意愿,徒弟猜梵音仙子打着的是拉拢下九门的主意。”   莫洛摇摇头,“她爹是掌门,她用得着拉拢别人?她呀,是不想让桃夭参加比武大会!”   香茹更迷糊了,“这和桃夭有什么关系?”   君迁子已经明白过来了,“统共五个名额,上九门只有两个,如果桃夭直接通过举荐获得参加资格,势必会引起上九门的反感——毕竟比她厉害的太多了!”   咚一声,莫洛的扇子落在君迁子头上,“这叫柿子捡软的捏,梵音打着‘公正公道’的名头轻而易举达到自己的目的,倒是好算计。”   “那该怎么办?”香茹发急道,“桃夭特别期待这次大会,她练功练得好辛苦。”   莫洛摩挲着光滑的下巴,“我去拖延一阵,你们两个赶紧敲楚离的大门去,旁的不要提,只说桃夭急得要哭了,他一准儿出关!”   此时上清殿殿前的空地上乌压压全是人,全在议论着选拔的新规定。   下九门的弟子非常兴奋,千百年来,别说他们有资格参加比武大会,就是有幸跟着师父观摩现场的人都没几个。   如今天上掉馅饼了,一掉还掉仨,简直没把他们乐疯喽。   下九门对梵音是交口称赞。   上九门的人虽然有所不满,但杜衡私下告诉他们,这次是破例,只为安抚下九门的情绪,下次仍然按旧例。   所以他们也不提反对意见了,其中不乏有人暗搓搓地想,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等见过比武大会的残酷,看你们还高兴得起来不,只怕下次叫你们去你们也不敢去了!   桃夭抱着胳膊立在角落里,双目无神望着高空,脑子里一遍遍过着这些日子学会的法术。   那么多人只有两个名额,肯定免不了一场拼杀。   冷不防楚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跟我进殿。”   两个多月不见,他消瘦了很多,眼神透着沉重的疲惫感,一点也没有闭关修炼之后的悠然潇洒。   桃夭忍不住问他:“你走火入魔了?”   楚离目不斜视向前走着,“没有。”顿了顿又道:“你居然还会关心我。”   桃夭点头,低声道:“在我亲手杀死你之前,不希望你先死了。仇人不是死在自己手里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楚离嘴角向下抽了抽,“那我尽量活到你飞升的那天。”   桃夭冷哼一声,又问:“进殿做什么?你是不是不准我参加选拔?”   “跟着我走就好,多余的话一句不要说。”   一时无话可讲,两人再次沉默了,一前一后走进上清殿。   殿内气氛热烈,看样子应该刚有过一场激烈的讨论,南岭子高居首位,诸位师父们或坐或立,莫洛歪歪斜斜坐在椅中,笑得吊儿郎当的,梵音脸颊通红,胸口剧烈起伏。   桃夭是唯一的修行弟子,于是她一进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但桃夭的目光却被南岭子身后的画像吸引住了。   龙鳞甲?   桃夭使劲揉揉眼睛,仔细一看,没错,就是她的龙鳞甲!   再看那个背影,她心里顿时掀起惊涛骇浪,就是这个身影,牵着她的手走出迷雾重重的梦。   恍惚中,耳边响起了那声“别忘了我”……   “桃夭?”楚离小声提醒她,“给掌门见礼。”   “那人是谁?”桃夭指着画像愣愣问道。   楚离把手放在她的肩头,轻轻用力向下一压,“天虞山祖师爷,你一直没拜祭过,这次就一并拜了吧。”   桃夭肩膀一沉,不由自主向下跪去,但马上反应过来,愣是挺直了膝盖没打弯。   楚离看到坐在南岭子身旁的梵音,瞬时明白了,也不再勉强她,只向南岭子行礼道:“她膝盖有伤无法下跪,请师父见谅。”   南岭子不在乎一个外门弟子跪不跪,他关切地看着楚离,“怎么回事你脸色怎么差,快快,坐下说话。”   楚离微一欠身落座,因答道:“弟子久久无法突破八重,一时练得急了,无碍,歇息几天就好了。”   “最后一关是要难些,但八重已是无上修为,切勿着急。”南岭子安慰几句,转而问他,“你突然出关,所为何事啊?”   “栖霞殿的桃夭参加比武大会。”楚离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桃夭再次吃惊了,这人前段时间还死活不同意她参加比武,缘何改口了?   她站在楚离的左后侧,今天楚离没有束发,只随意绑了根发带,几缕墨发略显凌乱地散在额头。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嘴角,和他完美的下颌线。   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楚离头向她这边偏了一下,旋即又转了过去。   “我有一个举荐名额,直接参赛,无须选拔。”不等旁人质疑,他一字一句说道,“我想你们不会反对的。”   杜衡牙疼似地倒吸口气,皱着眉头明显不乐意,却是没提出反对。   他不开口,其他上九门的人也不好说话。   莫洛笑得更开了,冲桃夭扬扬眉毛,“小丫头,我好期待你哦!”   “我不同意,”梵音一张脸由红转青,“上九门统共就两个名额,她直接就占一个?这不公平,比她优秀的弟子多得是。”   “若论实力,她胜过下九门所有弟子。”楚离慢慢道,“要公平就一起公平,没有对别人公平,对她不公的道理。”   梵音的脸唰地变得惨白,却在笑:“楚离,你越来越奇怪了,我看你不用练无情道了,去修合欢道比较适合你!”   咔嚓,椅子扶手被楚离捏得粉粉碎,他冷冷盯着梵音道:“小师妹既然知道我修的是无情道,就该知道我的脾气。”   梵音被他的威仪震慑得一噤,禁不住往父亲身旁凑凑,声音也软了。   “你干嘛这样凶?人家跟你说句顽笑话也不行?以前你可不这样,当初你刚进山门的时候,是我跑前忙后给你布置住处,有了上等灵石也是第一个拿给你,咱俩总是说说笑笑的,那时候多好……”   说着说着,低下头轻轻抽泣起来。   在场的师兄弟们看楚离的目光便多了几分质疑和不善。   南岭子拍拍女儿,“明知道你师兄修道修到要紧处,还故意拿话取笑他,快给你师兄赔个不是。”   梵音只是坐着哭。   仙桃木的灼烧感越来越重,楚离轻轻咳嗽两下,起身道:“要说的话我说完了,师父,弟子先行告退。”   南岭子状若无意扫过他身后的桃夭,含笑道:“咱们天虞山也不差几个第一,就按你说的办吧。”   回到栖霞殿,桃夭迫不及待问道:“天虞山祖师爷是谁?他还活着吗?”   楚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连一句谢谢都不会说?”   桃夭张张嘴,干巴巴地道了谢。   楚离揉揉眉心,道:“没人真正见过祖师爷,传说他开创天虞山之后就消失了,后人都是参详他留下的书籍自行修习。”   桃夭沉默了会儿,“他身上穿着龙鳞甲,我的。”   楚离手一顿,用疲惫得发酸的眼睛看着她,忽笑了:“你想说什么?龙鳞甲认主,你是天虞山的祖师爷?”   “不是……”   “那是什么?”楚离突然暴躁,一挥手把桌上的茶盏花瓶全扫到地上,“他给你龙鳞甲,他是生生世世守护你的人?你是不是想听到这个回答?”   桃夭面无表情道:“我就不该问你。”说完扭头就走。   “回来,我不是冲你……”楚离伸手去拉她,但一阵剧痛袭来,疼得他浑身一颤,桃夭的衣角便从他手里溜走了。   楚离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许久,才模糊听见有人笑道:“天后使臣来了,咋办?” 第38章 谁喜欢上楚离谁就会倒霉……   一睁眼就是莫洛那张明显等着看戏的笑脸, 楚离没由来一阵腻歪,抬手推开那张脸,嘶哑着嗓音道:“用不着你操心。”   莫洛的脸被他的大手糊了正好, 也不恼,仍是笑嘻嘻的, “迁怒,你这绝对是迁怒, 是不是一片真心被人当成驴肝肺踩地上啦?”   楚离的脸一点点涨红了,眼中出现一种心事被戳破后无措的愠怒, 生硬地说:“你懂什么?你又知道什么?我还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   “火气好大!盗取昆仑山的万年仙木给小丫头做身子,可小丫头死活不用。嘴上严令禁止不准参加, 扭脸就用权势压人给她争取到名额, 结果非但没缓和关系, 还把人家给气跑了!你到底是怎样把一手好牌打成这稀烂样?”   莫洛扯过一把椅子岔开腿反向坐下, 胳膊垫在椅子背上,歪着脑袋看他。   他说的句句都是实情, 字字都戳中了楚离的心, 楚离只觉一股火烧得心都焦了,却是无言以对,不甘心在他面前落了下乘,索性拿条面巾佯装要梳洗。   莫洛适可而止, 没有进一步刺激他,只咯噔咯噔晃悠着椅子腿,慢悠悠道:“梵音虽然讨厌, 眼睛还是毒的,我也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但未必是坏事。说正经的,你打算怎么做?”   浸透冷水的面巾子盖在脸上, 令楚离发烫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他们过了两个多月才来天虞山兴师问罪,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那是等着你主动去天庭赔不是!”莫洛摇摇头道,“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们只好自己来。看那架势,我看你这次没那么好对付过去。”   “我既然敢盗木,就不怕天庭问罪。”楚离细细擦着手,警告似地看了看莫洛,“管住你的嘴,别一时说高兴了把桃夭给卖了!”   莫洛比划了个封嘴的动作,旋即好奇道:“你打算向天庭的领罚?”   “没这打算。”楚离把面巾把铜盆里一扔,冷然道,“昆仑山原本无主,是众仙家都能去的地方。只因天后喜欢,就硬划成她自己的地盘,她想罚我也没那么容易。”   莫洛拍手赞道:“就是如此,输人不输阵,直接撸袖子跟天庭干!”   说着跟他出了栖霞殿,见他往摘星池的方向走,忙提醒道:“走错了,他们在上清殿。”   楚离头也不回,“没错,万年仙木正好可以克制吉凶难辨的石莲花。”   莫洛直瞪瞪瞧着他远去的背影,猛然间醒悟过来,不禁笑道:“好个楚离,现今也会找借口说谎话了。”   楚离脚步未停,声音发冷:“你有意见?”   “没!”莫洛脑袋摇得跟拨浪鼓差不多,嘻嘻哈哈道,“相反,我很喜欢!”   楚离脚下一个踉跄,“哪个要你喜欢?”   莫洛叫住他:“仙木揣久了容易伤灵根,不是长久之法。这个给你,养在摘星池一样的效果。”   那是两片漆黑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紫色的暗光。   “金乌的羽毛,也称得上是上古神物了。”莫洛解释说,“它和摘星池的灵气一阳一阴,勉强充作日月一块养着仙木,估计百八十年之内不会变成焦炭。”   百八十年后,桃夭也用不着仙木掩盖怨气了。   “多谢。”楚离这一声十分诚恳。   莫洛挥挥手,“我懒得见天庭那帮人,走喽!”   摘星池上空依旧是云雾飘渺变幻莫测的样子,迷蒙的水面上,莲花的暗影轻轻摇曳着。   楚离双手捧着一个雕刻好的小木人,她的笑容透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好像春天里将开未开的桃花,她在看着他,那么专注,眼中仿佛有永远流淌不尽的眷恋。   楚离的表情很是温柔,他在水边坐了许久,最后还是轻轻放入水中。   鸦羽如双翼一般护着她,在她周围形成一圈紫色的光晕,慢慢地沉下去,逐渐消失在楚离的视线中。   楚离行走在水面上,离那朵莲花暗影越来越近。   突然起了风,强劲的风力吹得他身形都有些飘摇,然雾气越来越浓,脚下的水面仍旧一丝涟漪都没有。   楚离没有任何退意,慢慢接近,终于看清了那朵莲花的样子。   暗灰色,没有任何光泽,看上去就像石头雕刻而成,表面甚至还有些粗糙。   楚离伸手就摘了下来。   一向平滑如镜,或者说宛若死水了无生气的摘星池重重一颤,楚离脚下顿时生出层层漩涡,身体急速下坠,就像有人拼命往水里拽他。   楚离右手重重在水面一拍,一阵疾风呼啸而过,硬生生将水面劈成两半,他便趁机纵身一跃,直接飞上了岸。   岸边的石砾微微泛着光,这时他才发现,常年笼罩在摘星池的雾气不见了,空气中荡漾着残余的寒气,苍茫的天际中挂着一轮红日,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睛注视着碧波荡漾的摘星池。   楚离看看手中的莲花,须臾的功夫,它好像开得更盛了。   上清殿的南岭子还没察觉到摘星池的变化,此刻他正苦口婆心劝导女儿:“见了仙官不要乱说话,楚离是咱们天虞山的人,如果他落得差错,天虞山也落不到好。”   “他盗取仙木的时候可曾想过天虞山?”梵音阴着脸道,“爹爹还想替他收拾残局,您也不想想,他得罪是天后!您能替他担下来吗?干脆照我所说,直接把人交出去了事。”   南岭子道:“楚离一向有分寸,或许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反倒是你,对他敌意这样重,以前爹爹说他几句,你可是忙不迭地维护他。”   梵音心头扑通一跳,掩饰般说道:“我是就事论事,纯粹为了天虞山好。”   因见女儿还是听不进劝,南岭子沉吟道:“有我和杜衡在前头应付,你不掌管天虞山事务,还是别出去了。”   梵音不服气,但爹爹拿出了掌门的口吻说话,她也只能从命。   屋里只剩她一个人,她从梳妆台中拿出一面菱花镜,里面的美人娇颜如玉,叫人一望便心醉神摇。   假如没有左眼那三道狰狞疤痕的话!   梵音“啪”地将镜子扣在桌子上,眼睛紧紧闭着,急促的呼吸好半天都无法平缓。   她伸手摸摸左脸,细嫩平滑,一个褶子都没有,仿佛刚才的影像全是错觉。   脸上是没有,灵魄里有!   梵音死活想不明白,商枝一个凡人,怎么就能抓破她的灵魄?   凡人的恨意就那么强烈吗?   她无法相信自己就是青荇,那些肮脏的勾当不是她做的,她是出尘圣洁、人人景仰的仙子才对。   见鬼的人间历练,她拼命想忘忘不掉,哪怕请爹爹施了遗忘咒,隔一段时间又会想起来。   从人间回来,她就害怕见到楚离,每次面对他清冷的目光,她就觉得无所遁形。   好在楚离从未提过凡间事,应当是忘了。   但当桃夭站在她面前时,她知道自己猜错了。   楚离没忘,他还帮着桃夭修真,他还百般维护桃夭和自己作对!   这让梵音怕极了,如果有朝一日楚离不再顾及天虞山,那她也离死不远了。   赶不走桃夭,也无法处置楚离,她可怎么办……   梵音越想越害怕,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脸上神色变幻莫测,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一咬牙,偷偷寻人去了。   楚离来到上清殿时,天庭的仙官正等得不耐烦,拿眼睛睃了他一眼也不见礼,只问旁边两个仙童:“是他吗?”   那二人正是昆仑山看守的童子,闻言齐齐点头:“就是他,仗着修为高不把天庭放在眼里,看看把我们打的,胳膊上的青印子还没下去呢!”   南岭子使了个眼色,杜衡忙打圆场,“仙官恕罪,想必其中定有误会。师弟,快和人家赔罪。”   楚离拱手一礼,却是对着那两位仙童,“因我之顾牵连二位,楚离给您二位赔不是了。”   他态度谦和,年幼的忙还了一礼,年长的眼睛只看着仙官。   仙官一拍桌子怒道:“冒犯天庭,该当何罪?”   “本想事情解决了再禀告天庭,既然仙官屈尊纡贵来了,就请把此物呈给天帝,好讨天帝示下,摘星池突然出现此物,我们天虞山该如何做。”   楚离摊开掌心,石莲花缓缓在空中摇曳着,如妖似魅。   他往仙官面前一递,那仙官就跟受了多大惊吓似的,大呼一声“别过来”,连人带椅向后折了个跟头。   南岭子没被石莲花吓到,反被仙官吓到了,忙问:“石莲花并非极恶之花,仙官这是……”   那仙官狼狈地爬起来,仍是不敢上前,“这不是普通的石莲花,这是石莲子开出来的花!”   天虞山师徒三人都莫名其妙看着他,废话,不是石莲子还能是别的种子?   仙官急得连连跺脚,“石头的莲子!懂吗?石头!普通的石莲花是灰色的,这个,你们看看纹理,就像石头雕出来,还飘动着!上次出现这玩意儿还是一万年前,结果花开到全盛时,整个龙族差点儿湮灭,直到现在都没缓过劲儿来!”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楚离本想拿石莲花做个幌子,没料到竟真是不祥之兆,一时间也怔住了。   仙官向门口偷偷挪了两步,“开在别处也就算了,偏偏在摘星池!你们知道摘星池的来历吗?”   杜衡疑惑道:“据说连着龙潭,有什么不对?”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摘星池是万年前龙王陨落的地方,但龙族一直寻不到他的尸骨。”仙官同情地望着他们,“如今石莲花再现,势必会惊动他们,要么报仇,要么泄恨,你们……做好准备吧。”   楚离眉头微蹙,“又不是我们杀的龙王,他们找我们干什么?”   “自从龙王死后,龙族的人就疯魔了,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仙官鼓足勇气看了一眼石莲花,后知后觉问:“楚离仙尊,据说石莲花坚不可摧,你是怎样摘下来的?”   就……拿手摘的。   楚离清清嗓子,捡着现成的借口缓声道:“我以万年仙木为剑,好容易才斩断藤蔓,不过剑已经毁了。”   仙官颇为认同地点点头,“石莲花离了水,或许就开败了呢!如此说来仙尊盗取仙木也说得过去,待小仙禀明天帝,想来天庭不会再怪罪天虞山。”   南岭子长吁口气,拱手道:“有劳仙官了。”   “应该的。”仙官急急忙忙告辞,就跟后面有怪物追他一样,跑得那个飞快!   免了一难,多了一愁,南岭子看着楚离掌心的石莲花,眉头就没松开过。   “师父莫要担心,先放在弟子这里看着。”楚离虚空一握,石莲花隐去了。   南岭子叹道:“偏劳你了,为师看看有没有法子毁去这东西。”   杜衡心有余悸问道:“龙族不会真找上门来吧?”   楚离的视线不自觉落在祖师爷画像上头,鼻子轻轻哼了一声,“找就找,怕他们?”   “应该不会,龙族蛰伏万年,谁知道现在还剩几人?”南岭子宽慰一句,叮嘱道,“我想天帝应不会大肆宣扬石莲花的事,你们两个也不要透露出去,以免弄得人心惶惶,上下不得安宁。”   他二人自是领命。   果不其然,仙官回去后天庭平静如斯,没有继续追查偷盗仙木之事,更没有流出一丁半点石莲花的传闻。   于是乎,修真界在一片热烈欢快的气氛中,迎来了比武大会。   天虞山上九门的两个人选,一个是桃夭,一个是苏叶。   香茹私下嘀嘀咕咕:“秦艽的实力在苏叶之上,就因为苏叶出身好,看来杜衡仙尊这碗水也没端平。”   君迁子反而觉得不错:“你得这么想,苏叶是桃夭手下败将,无形中相当于少了一个对手,这是好事。”   桃夭觉得无所谓,反正她是冲着第一来的,谁当对手都一样!   比武场地设在南海蓬莱,与云雾缭绕的天虞山比起来又是另一番风景,君迁子便提议道:“好容易求师父带出来一趟,咱们也到处看看玩玩。”   明天就是正式比试,桃夭想抓紧时间练习,但拗不过他二人,愣是被他们从屋里拽了出来。   但一出门就碰到有人挑事。   “天虞山假仁假义,算什么狗屁仙山第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大声道,“这次比武,我定要把他们全揍趴下。”   桃夭耸耸肩,并不在意,但香茹就受不了了,当即和她理论道:“口出妄言,胆敢污蔑天虞山,你是哪家的弟子?”   那人扫视一圈,目光在君迁子身上停顿片刻,眼神中露出几许迷惑,随即下巴一抬:“我是少阳山的弟子,你们都是天虞山的人吗?也不用等到明天了,现在咱们就分个高下。”   君迁子急忙拦住跃跃欲试的香茹,笑道:“这位师妹,大会有规定,不准私下斗殴,我们两个不参加大会不怕失去资格,你也不怕?”   小姑娘显然不知道还有这条规定,迟疑道:“你骗人了吧?”   君迁子笑道:“你要是不信,可以问问你的同门。”   小姑娘立刻大声喊师姐。   一位斯斯文文的女孩子应声而来,待听清怎么回事,立刻红了脸。   她上前行了一礼,期期艾艾道:“我是少阳山弟子重台,我家师妹与天虞山有些误会,万望师兄师姐不要怪罪,我替她赔不是了。”   说罢又是一礼。   香茹气哼哼待要说话,君迁子抢在她前头道:“没事没事,重台师姐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我们几个脾气好听听就算了,若要是我们师父听见,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重台忙道:“请师兄放心,不会有下次了。”她稍稍停顿了下,好像难以启齿似的,“敢问天虞山都有哪几位仙尊来了?”   她声音低低的,也亏君迁子耳朵好使才听清她说什么,“我师父莫洛仙尊,还有楚离和杜衡两位仙尊。”   重台眼睛亮了下,“楚离……仙尊也来了,他可是难得出山一趟。”   桃夭几不可察打量她一眼,没说话。   君迁子眼睛毒,一下子就看出来重台似乎别有心思,因笑道:“别的时候也算了,这次栖霞殿有人参加大会,他肯定要跟过来瞧瞧。”   重台愣住,“栖霞殿的人?他身边收人了?”   桃夭不好再不开口,抱拳道:“桃夭,暂居栖霞殿,谈不上楚离的弟子。”   重台的视线落在桃夭身上,眼中是淡淡的羡慕,柔声道:“能得他指导一二便是天大的福分,桃夭师姐好运道。”   桃夭强忍着才没翻白眼,又问她:“听这话的意思,你和楚离认识?”   “我认识他,他怕是不认识我。”重台笑了笑,脸颊飞上一抹红云,“十年前他到少阳山和我师父手谈对局,因见我习不得法,就点拨了我几句,当真是受益匪浅,我一直想向他道谢,可惜没机会。”   桃夭从那个阶段过来的,见状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因道:“他就在前面屋舍,你若是想找他就直接去,不过他那人脾气古怪,冷得跟块冰一样,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重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人很好的,绝非是你说的那个模样。”   桃夭笑笑,“或许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吧。”   “有可能。”重台以为桃夭在发牢骚,柔声安慰说,“做师父的没几个不严厉的,对弟子要求严格也是人之常情,我师父平时也是不苟言笑的。”   这次轮到桃夭愣住了,半晌才敷衍地点了点头。   和重台二人道别后,君迁子也没了出去溜达的心思,他总觉少阳山那个小姑娘打量他的眼神有点奇怪。   香茹取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少阳山的师父弟子全是女的,寻常不出山门,或许她见了你好奇才多看你两眼。”   君迁子听了直摇头,“这里男的多了去了,比我长得俊的不知有多少,她好奇一个平平无奇的我才是奇怪。”   香茹撇嘴,“那你去问问她不就清楚了。”   君迁子听出点意思,“你吃醋了?”   香茹脸红得像块红布,气哼哼道:“快拉倒吧你,少阳山修的是拙火定,是一种苦修法,修真者禁绝一切男女之情,你就是喜欢那姑娘,人家也绝对不可能看上你!”   君迁子见她动怒,也不敢多言,嘿嘿笑着求助般望向桃夭。   桃夭没理会他俩的打情骂俏,沉吟道:“这么说的话,少阳山的修真之法和天虞山的无情道有点类似?”   “对,所以楚离仙尊才会指点重台,如果道法不和,也无从指点喽。”   香茹忽一捅桃夭,眼睛瞪得溜圆,“她真的找楚离去啦!”   桃夭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去,重台正在敲楚离的房门。   还真是……积极!   桃夭无意揣测他二人的关系,就觉得重台在修真路上大概不会一帆风顺。   毕竟谁喜欢上楚离谁就会倒霉。   那要不要提醒重台一下?看着她,似乎就看到曾经懵懂无知的自己,可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反而记恨自己?刚才不过说了楚离性子冷,她就急着替他说好话。   桃夭满脑子胡思乱想着,没注意楚离向她走过,“桃夭,你的对战名单出来了。”   重台跟在楚离身后,一脸的不好意思,“真没想到第一场就和你对战。”   竟好像自己会输一样!桃夭眼神不大和善了,“那真是对不起了,我不会手下留情的,你也千万不要看在他的面子上让着我。”   重台颇为认同,“我也会拿出全部实力来的,也好让楚离仙尊知道,我的的确确把他的教诲放到心里了。”   桃夭忽然发现自己和她不在一个思路上。   等重台走了,楚离才淡淡道:“重台修为已到六重,不在梵音之下。”   桃夭一下子沉默了,合着人家没说大话,人家说的是实话!   楚离叹口气,“真不知道你非参加这大会干什么,听着,拙火定厉害,但挡不住你的红莲火,不过你的身子恐怕承受不住红莲火。”   听到有克制拙火定的方法,桃夭却是松了口气,“不怕,我有龙鳞甲。” 第39章 有人挖墙脚   若是以前楚离不会多说, 可得知石莲花与龙族的渊源后,他便不愿让桃夭再使用龙鳞甲,把事情原委悄悄与她细说分明:“尽量少用龙鳞甲, 或许会引来龙族的注意。”   桃夭并不像他想的那般忐忑,“我尽量, 可危急关头也顾不了那么多。”   楚离默然一阵,道:“我一直在这里, 不会让你有使用龙鳞甲的机会。”   “那我宁肯龙族找上门来,或许还能知道这件龙鳞甲的来历。”桃夭看上去竟有些期待, 斜睨着楚离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家祖师爷和龙鳞甲什么关系?”   楚离一点也不想知道!   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直到翌日大会前夕楚离的脸仍是阴着的。   “你是打算靠脸把人都吓跑, 让小丫头直接捡个便宜?”莫洛大大咧咧往他旁边一坐, “瞅瞅你旁边, 方圆一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她总是觉得我在害她。”楚离无奈叹了口气,“你说话她还能听几句, 得空劝劝她, 惹上龙族可不是什么好事。”   莫洛也模糊听到点风声,挠挠头道:“龙族虽然霸道,却不是不讲理,因为一直不服从天帝管教, 渐渐都给妖魔化了。”   楚离道:“那是龙鳞甲,龙族的人再理智,见自己同族被人剥皮去鳞也得疯!”   莫洛咧着嘴角一笑, “其实我很期待龙族发疯的场面,啧啧,不知道天帝这次会怎样安抚龙族。”   楚离眉毛微微上扬一下, “你很讨厌天帝?每次天庭的人来天虞山,你都不会露面。”   “少阳山掌门来了!”莫洛站起身,手搭凉棚夸张地叫道,“她和桃夭在说话,不会是威逼利诱压着小丫头弃权吧?”   “拙劣的伎俩。”明知他故意岔开话题,楚离还是没忍住跟随他的目光看过去。   远处,少阳山山主莲华仙尊挡在桃夭面前,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   与其他仙人的鸾姿凤态不同,莲华仙尊看起来更像凡间普通的农妇。   一袭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清瘦的面孔毫无表情,鼻翼旁两道刀刻似的八字皱纹,配着下撇的嘴角,一望便知她定是个异常严厉的人。   更为突兀的是她腰间别着的长刀,刀身窄如禾苗,约有四尺多长,而她身材瘦小,刀鞘都几乎垂到地上,那姿势要多别扭就多别扭。   她毫不在意周围各异的目光,鹰一样的眼睛牢牢盯视桃夭,盯得桃夭浑身不自在,勉强保持礼节道:“仙尊找我有事?”   莲华仙尊方道:“你不是普通的修真者。”   桃夭眼皮狠狠跳了两跳,暗想这老太是不是看出她是个怨魂来了,随便扯了个借口道:“我马上就要上擂台,您请自便。”   莲华仙尊身影一晃,仍旧挡住她的去路,出手如电,立刻压上她的肩膀。   桃夭反应也极快,肩膀一斜卸掉她的力道,红莲火已袭向对方。   莲华仙尊挥手格开,右手一推一抓,仍是牢牢扣住桃夭的肩头。   桃夭恼火了,“仙尊到底要干什么?”   “底子不错,是修真的好苗子。”莲华仙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旋即道,“天虞山不适合你,来少阳山,做我的关门弟子!”   看着对面老太严肃认真的脸,桃夭明白她绝非开玩笑,“您……怎么看上我了?”   莲华仙尊道:“你是女子,还是有一段极其痛苦的过去的女子,你身上戾气之重,是我从未遇见过的。来少阳山吧,我们这里全是和你一样的人。”   桃夭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圆睁双目道:“我知道少阳山只收女弟子,还必须是怨女?”   莲华仙尊不禁笑了下,这一笑,给她古板严肃的脸平添了些许慈爱。   “是我没说清楚,少阳山没有这条规定。”她解释说,“这是我个人的倾向,女子在这个世上本就艰难,我只想尽可能给她们提供一些帮助。”   “你昨天见到的那两个,重台被她爹扔进巨窑血祭铸剑,我救下她的时候烧得都没个人样了,好容易才修成现在的模样。”   桃夭叹道:“重台师姐温温柔柔的,真看不出还有这样的经历,您定然是花费了许多心力教导她。”   “还有小红,就是嚷嚷着要把天虞山揍趴下的小丫头。”莲华仙尊眼中多了几分怜惜,“她原本是天虞山附近的小妖,结果天虞山门规严格,但凡是妖必认定为孽,她没了家,只好跑到我这里来。”   桃夭看她的眼神不由多了许多钦佩,收留和天虞山有仇的小妖精,这简直是明着和仙界第一山过不去。   “我少阳山做事但求问心无愧,不怕得罪人。”莲华看出她心中所想,“我一见你就觉得十分亲近,虽不知道你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我能感受到你和我们是一样。你是火系法术,少阳山的拙火定再适合你不过了!”   “想不到莲华仙尊也会干背后挖墙脚的事!”莫洛笑哈哈地走近,“还是当着楚离的面。”   莲华没有半点羞色,反而理所当然道:“我来时已经打听清楚了,桃夭不是楚离的弟子,充其量算是天虞山挂名的弟子,我少阳山为什么不能收?”   楚离有意无意地将桃夭挡在身后,客气又坚决地说:“恐怕您要失望了,我不会放人的,哪怕她自己想去少阳山也不行。”   老太太很固执,临走前道:“桃夭,我在少阳山等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   桃夭不打算去,仍是诚挚地道了声谢。   楚离回身看她一眼,眼神暗含警告。   桃夭冷哼一声:“看什么看,我真要去你也拦不住我。”   一阵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及时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但见杜衡与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翁相携而来。   老翁身后跟着苏叶,言行举止间十分亲昵。   “碧夕湖寨主苏广百,苏叶的父亲。”楚离轻声提醒桃夭。   和目下无尘的苏叶不同,苏广百满脸堆笑,还未走近便抱拳问好:“二位仙尊有礼,小女平日承蒙关照,我没有什么好答谢的,唯有碧夕湖的鲛纱还算拿得出手,随后就送到列位的仙府,您二位要是不要,就是瞧不起小仙了。”   莫洛笑道:“我正缺这样东西,也别随后了,我现在就跟你回碧夕湖拿去!”   苏广百笑意不减,脚步不动。   杜衡道:“也不急在一时——比武大会要紧,等结束了再取不迟。刚才你们和莲华仙尊在说什么?”   莫洛噗嗤一笑:“她要挖楚离的人。”   苏广百早已看到楚离身边的桃夭,也清楚女儿和她之间的过节,但他城府很深,因笑道:“天虞山仙界第一,比少阳山好了无数倍,莲华仙尊的打算决计不成的。”   杜衡皱着眉头道,“少阳山的女人们执拗得要命,一个个无君无父,来历不明的,就是修真界的异类,一般不与外界打交道。那老太太为何会看上桃夭?”   “我天资禀赋,她一眼就说与我有缘。”桃夭实话实说。   苏叶轻轻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不服?”桃夭一挑眉,“那就擂台上见吧,我不介意再吓哭你一次。”   苏叶脸腾地红到了耳朵根,咬着牙道:“上次是你侥幸,这次你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好了好了,都是同门,你们谁赢了都是给天虞山增光。”苏广百笑呵呵说,暗暗瞥了女儿一眼。   苏叶会意,立时闭口不言。   “大会要开始了,先去看看你对手的情况。”楚离不耐烦与他们多做口舌之争,拉起桃夭的手就走。   桃夭吃了一惊,使劲一甩手,奈何楚离的力道极大,非但没甩开他的手,自己的手反倒被攥得更紧了。   有些疼。   然而桃夭是不会呼痛的,更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   曾几何时,他一个眼神都能叫她心跳不已。   可现在,他掌心的温度再高,也温暖不了她的心了。   直到走到一处擂台前,楚离才把桃夭的手放开,冷声道:“仔细瞧着,拙火定的诀窍在于她们身体会产生一种无形的热能,只要靠近就会被灼伤。”   桃夭的注意力已被台上的重台吸引住了,“无形,所以不容易防范,对手只能在身边布满结界,这种防御法太费灵力,如果修为相差不大非常吃亏。”   桃夭说的不错,重台的对手疲于防备,在她猛烈的攻击下已是左支右绌,眼看就要败了。   不到半刻钟,伴着围观人群的惊叹,那人的结界破裂,旋即一股火烧火燎的热浪袭过,差点将他眉毛烧没了。   那人输得心服口服。   接下来又是两场,重台没有保存实力,稳准狠地击败了对手。   这下桃夭对她是刮目相看了,重台无论对手修为高低,都是拿出自己全部实力认认真真应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让对手输得狼狈,但之于对手来说,也是最大的尊敬。   很快就要到桃夭了。   其实桃夭还是占了便宜的,她之前一场未比,从体力上就占了优势。   楚离一眼接一眼地看她,忍不住道:“有应对的方法了吗?”   桃夭活动活动手腕,淡然道:“没有。”   楚离深深叹了口气,又道:“不用盲目地张开结界,感受气流的动向,拙火定无形,却有迹可循。”   桃夭眼中光亮一闪,心里顿时有了主意,回头一笑:“知道了!”   许久未见的笑容蓦然出现在眼前,楚离呼吸一窒,不由得心头一阵砰砰乱跳。   他抚上心口,觉得那里不再空了一块。   微风拂过,楚离突然发现,原来风的味道那么好闻,阳光混着雨露的清新,还有淡淡的花香。   他不由自主深深呼吸着,只觉得肺里都是甜甜的滋味。   原来,一个人的笑容真的可以左右另一个人的心情。   如果在凡间,他能对她多笑笑就好了……   楚离看着台上的桃夭,甜蜜的感觉一点点消失,一种无力感渐渐弥漫了上来。   “请师姐不吝赐教。”双方互相拱手见过礼,但听一声锣响,比试正式开始了。   自知修为差重台太远,桃夭是半点也不敢大意,左手捏了个法诀,右手掌心摊开,随时准备催动红莲火。   重台偷偷瞥了下台下的楚离,脸颊一红,斯斯文文道:“桃夭师妹……我年长你几岁,叫你师妹可以吗?”   桃夭点点头,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动作。   “那、那我要进攻了。”重台的手柔柔向上一抬,也不见她动作如何迅猛,桃夭只觉热浪扑面而来,顿时大惊失色,不顾形象连打几个滚儿,才算将将避开她的攻击。   桃夭灰头土脸爬起来,半幅衣裙都烧焦了,   “师妹,我又来了,小心。”   这次更绝,桃夭都没看清楚她动了没有,似乎重台就轻飘飘看了自己一眼,然后铺天盖地的热浪就卷将过来。   这就是六重修为的实力?!   面对重台碾压式的实力,此刻桃夭方深深体会到那三个人的压力和无奈。   快得连桃夭催动红莲火的间隙都不给!   桃夭没办法,明知是下下之策,也只能全方位地展开结界,不可避免地陷入和那三人一样的境地。   结界暂时给了桃夭片刻的喘息,她的唯一法宝就是红莲火,必须一击即中,否则重台绝不会给她第二次发动红莲火的机会。   躲在结界只能白白消耗灵力,桃夭猛地将结界一撑,佯装要攻击,趁重台一怔的瞬间,划破手腕向空中一挥。   红莲火起,幻做一片迷蒙混沌的红色雨雾,如烟似霰,顷刻笼罩了整个擂台。   风也应景地停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台上那两个模糊的身影上。   “小丫头聪明得很呐。”不知什么时候莫洛站在了楚离身旁,缓缓道,“化火为雨,这不是天虞山的法术,做好被掌门盘问的准备吧。”   楚离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一动不动盯着红雾中的桃夭。   丝丝凉凉的红色雨滴落在脸上,这个场景多么的熟悉。   凡间,点将台,南濮的魔虫,从天而降的红雨,救了无数大夏将士的命。   是桃夭救的。   “魔虫是我灭掉的,怎成了青荇的功劳?”   她委屈得要哭了,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只看着他,沮丧中带着期盼,希望他能给她个清白。   可他是怎么做的?   他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把剑刺向她的心窝!   楚离忽然不敢再看台上的那个身影了。   如果没有龙鳞甲,她已经死在了他的手里。   心口的刺痛又传来了,疼得他不禁佝偻起身子。   “怎么了?”莫洛忙扶住他,低声询问道,“是不是仙木烙下的旧伤又犯了?”   楚离直起腰,慢慢推开莫洛的手,“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莫洛上下打量他一眼,忽问:“你不会还带着那玩意儿了吧?”   楚离笑了笑,“她不要,我带着也没用,除非……”   他把目光投向台上,除非她的皮囊被烧坏了,不得不用仙木救急。   一阵风扑,但见雾气水气搅成一团,红色锋芒贴地而过,风也有了形状!   来了!桃夭瞅准时机,飞身跃起,红莲后瞬间腾空而起,火焰化刀,倏地一下劈开迷雾,直直刺向重台。   也不愧是重台,临危不乱,纤腰一拧连连后撤,手上不停,热浪从四面八法袭向桃夭。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师姐,你上当啦!”   肌肤一凉,匕首已是抵住了她的脖子。   一阵风扑,雨雾消散,面前桃夭的身影随风飘荡几下,也散了。   原地燃着一簇红莲火,莲心是半颗暗红并有些发黑的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不等重台看清,桃夭已把琉璃珠收了起来。   “幻术?”重台表情愣愣的。   桃夭并不藏私,一五一十说道:“对,但你修为比我高太多,普通的幻术你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只能兵行险棋,分开元神和皮囊化成两个我,叫你怎么分辨也分辨不出来。”   重台长长吁出口气,“两个都是真正的你,这不像幻术,有点像分/身术的意思了。是我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   她视线落回桃夭身上,微微一怔,马上走过来紧贴着桃夭身侧,一边向台下走,一边细声细气地劝桃夭:“这个法术好是好,但不可多用,元神出窍太危险了,一旦有损想休养都困难。”   桃夭笑道:“只用一次就够了,你太厉害了,我不得不用这个方法。”   刚走到台下,一道人影罩在她头上,身上一暖,楚离的外袍就落在了她身上。   那种如雪后青松般冷冽的味道刹那间包围了她。   桃夭全身肌肤一紧,若不是还有旁人在场,她就要爆发了。   “干什么?”她伸手就要扯掉他的衣服。   “别动!”楚离低低喝道,胳膊紧紧锢住桃夭,就好像一条挣不脱的铁链。   “重台师侄,多谢了。”楚离难得笑了一下。   重台的脸颊红得和天边的彩霞也差不多了,蚊子哼哼般道:“不谢,应该的……楚离仙尊快回去给师妹修补吧,距离下一场比试没多久。”   修补?桃夭怔楞了下,这时才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这丝丝缕缕的凉意哪儿来的?   待到无人处,楚离才把桃夭身上的外袍脱了,“真是不要命了,看看你的胳膊!”   桃夭低头一看,右胳膊的肌肤竟多了道长约一尺的裂痕,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暗雾。   还随风袅袅地向外飘着黑气呢!   桃夭“啪”地捂住裂痕,左右瞧了一圈。   楚离又好笑又好气,“幸亏重台肯为你遮挡,否则我看你怎么下得来台!”   “大不了我去少阳山。”桃夭心知是自己的疏忽,但嘴上不肯认输,“反正莲华仙尊说了,只要我去,她随时欢迎。”   楚离重重往桃夭胳膊上一摁,铁青着脸道:“莲华修为在我之下,跟她学,你永远也杀不了我。”   桃夭疼得连连倒吸气,心里也窝了火,“跟你学?你可曾真心想教我?”   淡淡的青光笼在桃夭的伤口处,楚离眼眸低垂,看着伤口逐渐愈合了,才下定决心般闭闭眼,道:“我教你,想学什么都教你。”   “杀人的法术也教?”   “教!”楚离霍然起身,背对着桃夭道,“教你真正的诛仙术!”   桃夭愣住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转了心意,总不能气不过莲花仙尊抢人吧?   楚离的身影远去了,桃夭独自坐了很久,直到莫洛急急忙忙找来,“你还呆着干什么?再不去就成弃权了!”   桃夭一激灵醒过神来,忙问:“下一场是谁?”   莫洛啧啧两声,“你绝对想不到,苏叶。”   桃夭脚步一顿,疑惑道:“怎么是她?不是说未进决赛之前,不允许同门比拼吗?”   “对啊,我也很纳闷。”莫洛挠挠头,眉头微微拧了拧,“杜衡也不愿意苏叶和你对上,他找大会评判的人去了,但一时半会没个结果,苏叶又早早站上了擂台……”   桃夭想了想,道:“你觉不觉得苏叶参加大会是冲我来的?”   “怎么说?”   “不要说四重,上九门五重以上的弟子就有十好几个,为什么偏偏让苏叶来?自从大考评测她输给我,她见了我都绕着走,什么时候敢和我叫板了?”   莫洛来回摩挲着下巴,忽道:“我刚才看见人群中有个身影很像梵音,不过一晃就消失了。”   桃夭冷笑:“梵音好几个月没动静,原来在这里憋着坏招。”   莫洛一拍桃夭后背,“来都来了,怕她的,撸袖子就是干!”   “不用红莲火苏叶都不是我的对手,这次比武不限制门派法术,她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桃夭握了握拳,并不十分在意。   可当她站上擂台的时候,就发现自己错了。   区区两个多月的时间,苏叶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修为大幅度提升,简直和刚才重台有的一拼。   重台可是六重,苏叶吃了灵丹妙药了能突然从四重提高到六重?   且招招凌厉不留余地,就像要夺了她的命!   桃夭狼狈地躲闪着,眼睛余光不经意间掠过场外一角。   梵音?!   一瞥之下,桃夭看见几丝白光从她手指间闪过。 第40章 龙吟   傀儡线!   电光火石间, 桃夭已然想了个透彻,   什么失忆,什么记不得了, 梵音把西卫秘术记得可是一清二楚!   怪不得苏叶会破格参加大会,偏偏又和自己打擂台, 原来都是梵音搞的鬼。   借苏叶的手杀了自己,便是有错, 也是苏叶的错,追查不到梵音头上, 况且苏叶事后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   即便自己侥幸死里逃生,也是元气大伤, 当场露出怨魂本体一样难逃个“死”字。   好个青荇, 好个梵音, 人也好仙也罢, 歹毒阴险丝毫没变。   找到苏叶突然厉害的原因,桃夭反倒不慌张了, 练功先练身, 超出自身承受能力的修为,苏叶这个容器坚持不了多久,只要时间够长,苏叶肯定会气力不支认输的。   于是桃夭使了个“拖”字诀, 仗着红莲火凶猛,身子灵活,满擂台滴溜溜地乱转。   台下的人只看见一道接一道的冰凌将桃夭逼得东闪西躲, 全无还手能力,好几次都差点被冰凌刺个对穿。   一旁观战的香茹急得直跳脚,“这哪是比武, 分明是打着杀人的主意,师父,你快想想办法呀!”   “安静!”莫洛的扇子轻轻落在香茹头上,“别担心,看着苏叶占上风,其实一下没也打到桃夭身上。”   君迁子道:“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苏叶的灵力就好像用不完一样,可桃夭的动作明显变缓了。”   “你不觉得苏叶的动作很诡异?”莫洛的视线轻飘飘落向一处,“就像个提线偶人。”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梵音的手指上下翻飞着,蚕丝一般轻柔的傀儡线跳跃着,穿过人群,时隐时现,精准无比地控制着台上人的每一个动作。   快了,快了,桃夭马上就坚持不住了,只待最后的一击,这个碍眼的东西将永远消失。   然而嘴角上翘的弧度还没完全展开,就听背后有人叫她:“梵音。”   声音很低,在她听来却无异于一声霹雳突然在头顶炸响。   一只手从旁伸出,轻而易举就扯断了她的傀儡线。   楚离看着她,眼中的冷意让梵音不由狠狠打了个冷颤。   “天虞山明令禁止操控人心,傀儡术迷魂咒之类的法术属于禁术,这次师父也没办法护着你。”   惊慌从梵音眼中一晃而过,也亏她脑子转得快,强自镇定道:“是苏叶求我帮忙的,她父亲寿辰在即,她想拔得头筹给她父亲一个惊喜。”   “这话留着给师父说去。”楚离根本不信,“无论有何缘由,你终究触犯了门规。”   忽听众人一阵惊呼,随即是苏广百撕心裂肺的喊声:“叶儿——”   台上胜负已分。   苏叶躺在擂台中央,四肢不停地抽搐,满头满身全是血,就像刚从血池子里捞出来一样。   纵横交错的裂痕遍布她的肌肤,此时的苏叶看起来就像活活被人剐了无数刀。   桃夭悄悄挪开视线,有些不忍心看她,这是身体承受不住即将崩溃的表现,哪怕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苏叶的命了。   梵音下手的时候根本没有顾惜苏叶的命!   苏叶眼里全是惊恐和绝望,她慢慢抬起手,嘴一张一合,无声地说:救我!   “叶儿!”苏广百跌跌撞撞爬上台,扑在女儿旁边扎煞着手,想抱住女儿又不敢抱,心疼得几欲晕倒。   他疯子一样盯着桃夭,五官都扭曲了,“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桃夭后退一步,尽量放缓声音不去刺激他,“苏掌门,杀你女儿的人不是我,她中了傀儡线,你仔细看她的伤口就明白怎么回事。”   苏广百现在脑子里全是女儿的惨状,满腔悲愤无处可泄,哪里听得进去,只想把桃夭碎尸万段给女儿报仇。   “她死了,你凭什么活!”   空气骤然冷凝,无数小水滴一瞬间出现在空中,楚离暗道不好,扔下梵音就冲向擂台。   却是迟了。   水滴汇聚成阵阵怒涛,半面天空变得暴跳如雷,咆哮着,呼号着,打着层层叠叠的漩涡,从四面八方扑向桃夭。   桃夭连声惊叫都没发出来就被可怖的漩涡吞噬掉。   浑浊的黄水翻滚着白沫,将坚实的擂台竖起来再扳倒,一块块撕裂开,就像小孩子撕书一样轻巧。   观战的人群四散而逃,离得近的可算倒了霉,抱树干抓人手,好容易才没被漩涡给吸进去。   香茹抱着师父的大腿,悲愤地喊道:“桃夭——你还活着没?”   旁边有人接了一句:“苏掌门把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他想要和仇人同归于尽。你看楚离仙尊都劈不开水流,那姑娘能活着才是见鬼!”   哗一声,楚离提剑劈开水流,四溅的水花喷了那人一脸。   他立马乖乖闭上了嘴。   空中暗流涌动,水雾弥漫,遍地狼藉,天边乌云凑热闹似的峥嵘楼起,一层一层压了下来。   “桃夭!”楚离大喊。   无人回应。   楚离心头发慌,暗道不该离她太远,直接上台干涉比武就对了,或者直接把梵音扔到台上,干什么还顾忌天虞山的脸面?   生平第一次,他产生了悔意。   寻不到她的身影,察觉不到她的气息,桃夭真的……消失了?   楚离茫然站在一片瓦砾当中,只觉胸口搅心般的疼,恨不能用刀直接把心剜出来。   一阵声音突然回荡在人们头顶,那声音悠远清晰,极其美妙,又宛若晨钟响声,好似西天梵唱,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青色的光影如灵蛇般游走在黝黑的天际,阳光透过云缝照下来,镶着金边的乌云畏惧地向两旁躲去。   劲风携着清透的雨露,驱散了苏广百的浑浊的水雾。   “龙吟。”莫洛仰起来脸来,一动不动望着天际,眼中神色莫辨。   青色的光晕自空中缓缓而落,一个人影逐渐清晰了,她身上披着龙鳞甲,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人们都站定了脚,呆然看着她,渐渐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时不时用艳羡的目光打量着她。   “桃夭!”香茹激动得脸色通红,也不待师父发话,冲上去抱着桃夭又哭又笑,“我还以为你死了,可吓死我了。”   见她如此诚挚,桃夭也不禁有些动容,微微笑了笑,“多谢你记挂着我。”   “你……你身上是龙鳞甲吗?”有人犹犹豫豫上前问。   桃夭略一点头算是默认了。   那人又道:“怪不得苏掌门的水息大法对你没作用……他们是鱼龙族,把龙族当成祖宗祭拜的,传说碧夕湖的法术还是龙族教的。”   “有龙鳞甲又如何?”苏广百一声暴喝,“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你找错人了!”楚离闪身将桃夭严严实实挡在身后,“苏叶不是桃夭杀的,比武时桃夭一直在防守,根本没有进攻,害苏叶的另有其人。”   “是谁?”   “梵音。”楚离冷冷吐出两个字,“你仔细看苏叶的伤口,是不是有断线?那叫傀儡线,是凡间的法术。”   苏广百怔楞了下,狐疑地去查看苏叶的伤口。   杜衡也到了,脸色极其难看,狠狠瞪了楚离一眼才大踏步走到苏广百身边。   他一抱拳道:“苏掌门节哀,此事我有责任,是我没注意到苏叶的异常,与梵音师妹无关。”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递给苏广百,“这是苏叶私下写给梵音的信,苏掌门一看便知。”   苏广百接过信快速浏览一遍,怔了怔,又看了一遍,这次呆住的时间更长了。   杜衡低声道:“我已经验过,的确是苏叶的笔迹,她想一雪前耻,给您挣个脸面才求梵音出手帮忙……唉,要怪,就怪我没有看好她俩。”   “呸!”苏广百把信撕了个粉粉碎,“反正现在人不在了,怎么说全在你们天虞山,杜衡,好歹叶儿也叫了你几个月的师父,尸骨未寒,你就忍心往她身上泼脏水?”   杜衡冷不防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忙不迭伸手一抹,但觉一股臭鱼烂虾味,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当即也冷了脸。   “苏掌门,我天虞山固然有个管教不力的责任,可焉不知是苏叶品行不端在前?我顾及两家的颜面才偷偷把信给你,若你想找我师妹的麻烦,我天虞山可从来没怕过谁。”   这番话把责任全推到了苏叶身上,简直是火上浇油!   听得旁边的楚离只皱眉头,不过他更生气的是杜衡的说辞,一字不提桃夭,明摆着是偏袒梵音,想把桃夭交出去顶罪。   苏广百也听出了这层意思,冷笑道:“我碧夕湖是比不上天虞山,可也不是好欺负的,更没有孩子叫人杀了还不敢吭声的道理。”   他踽踽走到苏叶身旁,看着女儿没一块好肉的身体,忍不住潸然泪下,“你们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不中断比武?”   一片默然。   苏广百下死眼盯着桃夭,“我孩子死了,你为什么还能活着?如果不是你仗势欺人,我女儿也不会生出这个心思!”   楚离脚步微动,再次隔断他的目光,“苏掌门痛失爱女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和桃夭没关系,她没欺负过苏叶,恨要恨对人,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苏广百恨他护着桃夭,“你真理解我,就把你背后的人交出来啊!”   楚离面色不改,声音平静没有一丝起伏,“若苏掌门想找我切磋,随时可到天虞山来,或者现在也可以。想找我栖霞殿人的麻烦,却是不行。”   桃夭隐在他的影子里,同样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   “天虞山做惯了老大,谁也不放在眼里是吧?碧夕湖是小,可我们背后还有龙族!”苏广百艰难地抱起苏叶,“等着,你们等着……”   经过桃夭身旁时,他忽笑了一声,“剥皮取鳞得来的东西,你真以为有龙鳞甲是件好事?”   桃夭还想解释一二,但说什么都是像是为自己开脱,看着苏广百猛然间老了许多的面容,她也只能默默叹息一声。   虽说比武大会时有人受伤,甚至受重伤,但死人是多少年都没出现过的,还是这种掰扯不清的死因!   天虞山和碧夕湖结了仇,看碧夕湖的意思是想要请龙族出面撑腰——且不说能不能请动龙族,本来和气一团的修真界眼看要拉帮结派搞内斗了,这绝对不是个好兆头。   外头还有魔界一群大魔物虎视眈眈呢!   一时众人都有些兴致索然,接下来几场比试也是草草了事。   桃夭便得偿所愿,拿到了招魂幡。   和凡间的招魂幡没啥两样,柳木为杆,粗细握在手中刚刚好。白素黄缯,幡长二十四尺,用朱砂写着符文,正中一左一右两个大字:生、死。   桃夭扛着幡就找莫洛问怎么用。   “停!”莫洛老远就摆着手让她不要靠近,“我还没死呢,你把幡立在那片空地上。”   桃夭依言往土里一戳,等着他下一步吩咐。   莫洛扔过来一道符,“用红莲火烧了,照着幡儿上头的咒文念,记着红莲火不要熄灭。”   红莲火在空中袅袅盛开着,道符成灰,徐徐散在空中,又一点一滴凝结在招魂幡“生”字上头。   莫洛眼神一亮,“念、快念!”   桃夭低声道:“十方幽魂,睹此灵幡……死魂更生。小狼,我没有忘记你,你听到了吗?”   无风,招魂幡却在微微飘舞着,就像有了生命一样。   远处,楚离负手而立,眸子里映着招魂幡。   忽悠一下,长幡从杆上脱落,呼啦啦地向山路尽头飘去。   “快跟上!”莫洛兴奋得大叫,“找到小狼啦!” 第41章 小狼   山路尽头是一大片海子, 带着水气的风从森森绿树中穿过,清爽宜人,恍惚间笼罩在修真界的阴霾也随风逝去了。   因比武大会临近尾声, 渡口乌泱泱全是话别的人,忽见道路那头忽悠悠飘来一副招魂幡, 一时住了嘴,都惊诧地看着那幡。   招魂幡在空中来回盘旋, 时上时下,在人们中间中钻来钻去, 忽而贴到某人面前把人家吓得脸色发青,忽而像只小狗一样绕着某人嗅来嗅去, 搅得人群的惊呼声是此起彼伏。   桃夭和莫洛率先赶到, 后面是闻讯而来的香茹和君迁子, 楚离远远地缀在他们后面, 看似悠闲,却是不错眼地盯着招魂幡。   一阵哨风卷着残叶落花平地而起, 招魂幡“啪”地迎风展开, 再无犹豫,蓦地将一人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旁边的香茹已是掩口大呼:“莲华仙尊!”   桃夭倒吸口气,暗想竟是这固执的老太太,自己拒绝人家的邀请, 又击败了人家的弟子,也不知道老太太肯不肯配合。   不过再难也得上。   桃夭上前行了一礼,“仙尊, 可否借一步说话?”   莲华在两个弟子的帮助下,费力地从层层包裹中挣出来,一看是桃夭, 面孔绷得更紧了,略一颔首算是同意了。   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桃夭刚要开口,莲华抬手止住她,向旁瞥了一眼。   四五个看热闹的闲人脖子一缩,讪笑着踱到一边去了。   君迁子见那日找茬的少阳山弟子小红也在,不知怎的有些心虚,只拦着香茹远远看着,也不敢上前,   周围没了闲杂人等,莲华便道:“说罢。”   她依旧板着个脸,桃夭也看不出她的心情如何,便直接说:“我凡间有个旧友,招魂幡提示他的魂魄碎片在您身上,可否劳烦仙尊确认一下?”   “血口喷人!”小红先入为主,一听这话就忍不住想到别处,“我师父是得道仙人,怎么会用吸魄养魂那种下三滥的法术?我少阳山可不是碧夕湖任凭你们拿捏,想诬陷我师父先问问我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桃夭忙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指摘仙尊法术的意思,他可能是寄居在仙尊某一件东西上。”   莲华沉吟道:“若有他人魂魄近身,我不会不知道。”   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察觉到其他人的灵魂碎片,算是变相拒绝了。   桃夭一阵失望,但还想争取一下,“招魂幡指引到您这里,应不会错的,这位旧友当年为救我惨死,魂飞魄散就剩这么一点碎片了,不确认一下,我实在是过不去。”   莲华有些动容,小红却嚷嚷道:“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在招魂幡上动手脚?天虞山的人会用傀儡线操控人,当然也可以操控一个物件!”   有求于人,桃夭再着急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我和梵音不是一路人,仙尊,我几斤几两敢打您的主意,真的,我真的只想找到他……”   桃夭忽然垂下眼睑,吸了吸鼻子没再说话。   小红撇撇嘴,嘀咕道:“装可怜给谁看,你们天虞山的人根本不讲仁义,没准就是盯上我师父的法器,变着法儿想抢。师父,您可别信天虞山的鬼话。”   “碧夕湖苏大小姐之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莲华突然发问。   “没有!”桃夭回答得没有一点犹豫,“我甚至都没有出招,她是生生被梵音的灵力撑爆的。”   莲华沉吟一会儿,还是更愿意相信桃夭,“我身上没有可做魂器的东西,就这些,你自己看吧。”   她把随身带着东西一样样摆出来,佩玉、短剑、荷包……甚至掌门的令牌都放到桃夭面前。   桃夭看着这些东西,又看看招魂幡,俱是毫无反应。   她茫然了。   “莫洛……”她下意识去找莫洛,然站在她身后的却是楚离。   楚离划破手指,在空中写下一道符,“用红莲火烧了,红莲火是地狱之火,可以引发魂魄碎片的共鸣。”   他的眼睛看着她,但桃夭的眼睛里没有他。   红莲火燃过,空中那道血符化作点点的星芒,闪着红色的微光悬浮在招魂幡四周,招魂幡忽然颤抖个不停,原地蹦跳几下,幡尾带着血光呼啦啦指向莲华。   与此同时,莲华一直不离手的长刀回应似地发出阵阵嗡鸣。   楚离道:“找到了。”声音极轻,透着他自己也没发现的复杂语气。   桃夭的眼立刻就直了。   小红气恼道:“这刀是少阳山镇山之宝,怎么可能是魂器?师父,我就说他们没安好心,定是冲着抢东西来的!”   莲华的眼里却闪过一抹亮光,“你确定是这把刀?”   桃夭点头:“嗯。”   “旁的东西给你倒也算了,锟铻刀不能轻易给你。这把刀无人能拔/出来,如果你拔/出来了,拿走,我绝无二话。若你不能……”莲华冷笑一声,“平白耍老太太一场,就先跟着我回少阳山住上个一两百年再说吧。”   桃夭一愣,合着老太太还没放弃抓她当关门弟子的打算!   莲华把手中的刀递给桃夭,“要不要试?”   “当然,费了这么大劲儿参加比武,都是为了他来的。”桃夭轻轻说着,手握住了刀柄,用力向外一拔。   这一下她使足了力气,然手下似有千钧,刀身竟是纹丝不动。   旁边的小红已经笑出了声,远远观望的人群也发出一阵轻轻的嗤笑。   莲华笑道:“看来你要跟我走了。”   楚离不动声色地靠近桃夭一步,无形中就隔断了莲华捉人的路线。   桃夭咬咬牙,暗红色的琉璃珠从身体中浮出,飘飘渺渺绕着长刀盘旋着,她大喝一声:“小狼,我来接你了!”   嗡,嗡,长刀再次发出鸣叫,伴着刀刃滑过刀鞘的声音,散着青色光雾的刀身徐徐出现在众人眼前。   桃夭双手持着刀柄,往外每拔一分,她的脸就白一分。   琉璃珠养着桃夭的魂魄,不能脱离身体太久,楚离忙抓住琉璃珠,强行重归于桃夭身体,悄声道:“不要命了?你这具身体经不得第二次离魂术。”   桃夭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猛然把他推到一旁,兴奋地大叫:“小狼!”   楚离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他僵硬地转过头去,呆住了。   刀身不见了,青色的光芒却还在,其中是若隐若现小狼的身影。   仍旧是清澈又带些羞涩的眼神,略有些糙糙的皮肤,笑起来就像一束阳光照进心里的小狼。   桃夭哭着,笑着,雀跃着扑进小狼的怀里。   小狼紧紧抱住了她,简直是用整个身体裹住了她,低着头,在她耳边轻轻说着什么。   楚离站在距离桃夭不足三尺的地方,可世界仿佛从这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割裂了,桃夭和小狼在那边,他在这边。   他看见桃夭在哭,她居然又有眼泪了,明明从地府回来之后,无论多么难过、愤怒,她都没有流过一滴泪。   他以为她的泪流尽了,却不想,她的泪自此只为别人流下。   咫尺,却是天涯。   桃夭想要招魂幡,是为了找到小狼,却一个字都不肯对他讲,她是害怕他会从中作梗,阻扰他们见面?或者是利用小狼生事?   楚离自嘲般地笑笑,对啊,想想凡间自己做的事,她这样想简直太正常不过!   可现在,他不是人间的帝王楚离,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思及至此,楚离突然间就怔住了。   不一样……   他转身离开,直到走得远远的,再也听不见桃夭的声音才慢慢停住脚步。   楚离出神地望着白茫茫的水面,明明脑子里一片空白,可眼前总晃悠着桃夭那双含泪的眼睛。   肩膀一沉,只听莫洛在后笑嘻嘻道:“跑这儿躲清静?是不是看见人家旧友相逢,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干脆落荒而逃呀?”   楚离冷冷道:“有事说事,没事就滚!”   “哎呀呀,用得着人家的时候就温声软语,不用人家的时候就乱发脾气。”   莫洛啧啧两声,涎着脸贴过来,手指点点楚离的心窝,“一遇到桃夭的事就乱了方寸,我说,这位仙尊大人,是不是动了凡心?”   “没有!”楚离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想也没想就断然否决。   “回答得好快,是不是怕稍微慢一瞬就会变成另外一个回答?”莫洛捧着手背吁气,“好心提点你一句,手都给人家打红了,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楚离冷着脸道:“我没有道心不稳,也不会走火入魔。”   莫洛甩甩手,“没有?你什么时候在外人面前落过天虞山的脸面?不管内部如何,对外天虞山一向表现的是铁板一块,好家伙,你直接就把梵音交代出去了,这不就是告诉别人天虞山要搞分裂?再说她是掌门的亲闺女,你打她的脸,就是打掌门的脸,回去后掌门肯定会盘问你。”   “即便他不问我,我还要问他如何处置梵音。”   “梵音的灵根连着天虞山的灵脉,能怎么处置?肯定是不了了之。”   “不死不就成了?”楚离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杀气,他闭了闭眼,桃夭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蓦地出现在脑海里。   无数利刃穿过她的身体,她的血肉零零碎碎散了一地,血渗到黄土中,怎么也洗不干净。   他一直刻意逃避的画面。   有些错,是时候改了。 第42章 我要的你给不了   复又走近那片林子, 避开三三两两围观的人,离桃夭不远了,她脸上的表情也清清楚楚映在了楚离的眸子中。   此时小狼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桃夭怀中抱着锟铻刀,就像抱着整个世界。   楚离眼睛被刺得一痛, 曾经她也是这样看着自己,不过她不敢抱他, 只是小心翼翼地揪着他的袖子,求他留下来, 求他回头看她一眼。   斜阳半边已掩在孤高的峰峦之下,殷红的余晖给大地抹上梦一般绚烂的色彩, 绯色的衣裙在暮风中荡漾有姿, 与她在西卫皇宫送别他的场景何其相似!   她冲他挥舞着双臂, 殷切地呼喊道:“我等着你, 你一定要来接我!”   现在他来接她了,离她很近很近, 可她仍没有发现他。   那些他以为忘却的, 如尘埃般消散在时光里的画面,不可遏制地浮现出来,如此清晰,就好像刻在他的生命里, 淌进血脉里,想忘也忘不掉。   风从她的方向吹来,没有在他的身边停留。   许是楚离站得太久, 桃夭终于发现了他,随意扫了他一眼,继续道:“多谢仙尊!等我想办法重塑小狼魂魄, 立即把锟铻刀送回少阳山,绝不会让锟铻刀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莲华道:“连我也无法拔/出锟铻刀,在我手里它就是件摆设,不能发挥效力不说,还必须时刻小心用灵力养着。你倒解决了我的难题,我看你也没有件趁手的兵器,尽管拿去。”   见桃夭还要道谢,莲华一摆手道:“这是你的缘法,不必道谢。”   小红见不得天虞山的人占便宜,撅着嘴嘀咕道:“师父也太大方了,就那几个魂魄碎片,风吹吹就散了,保住都困难还重塑?分明就是贪您的锟铻刀。”   “怎么,你还要替师父做主?”莲华瞪她一眼。   小红不敢顶嘴,临了,从桃夭身旁经过时低声说:“若真心念着我师父的好,等碧夕湖那群人找上门的时候,你不要用锟铻刀。”   桃夭心下了然,立刻给了保证:“放心,绝不会把少阳山牵扯进来。”   小红给了她一个“算你识相”的表情。   她说话虽然不好听,但有一句说对了——小狼统共就两三片魂魄,不养灵,迟早有一天会消失。   桃夭用探寻的目光望了望树下的莫洛,还没等她发问,楚离已先答了出来:“以器养魂,把锟铻刀炼成魂器。”   桃夭将信将疑,看他的目光透着几分戒备,手里的刀抱得更紧了。   楚离心头猛地一缩,嗓音立时变得喑哑阴沉:“不信你去问莫洛,看我说的对不对!”   “这是个好办法。”莫洛一步三摇地走来,“小狼平时可化为人形,等你对战时便是锟铻刀。魂器和主人心意相通,凭你和小狼的关系,炼好了,他化为神器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么神奇?”君迁子从旁边露出个脑袋,腆着脸笑道,“师父,我也想炼魂器。”   莫洛给他脑后勺来了下,笑骂道:“你当人人都能炼魂器?先去找条愿意把一切都给你、全心全意信赖你的魂魄再说吧!”   香茹羡慕地摸着锟铻刀,“我听我爹讲过,锟铻刀是上古天神的兵器,后来因缘机巧叫少阳山得了去,可惜再无人能使用它了。”   桃夭耳朵支棱起来,“哪位天神?”   “据说是镇守魔界的天神,早陨落了。”莫洛突然捅了楚离一下,“传闻天虞山的灵脉就从这位天神身上而来,梵音的灵根又连着灵脉……诶,她难道是天神转世?”   楚离眉棱骨微微一颤,难得讥诮道:“你看她像吗?”   莫洛噗嗤一笑,潇洒地摇着扇子,“像不像先放一边,我猜她此刻肯定痛哭流涕跪在她爹面前,编瞎话把她爹偏得团团转呢!”   他料得一点没错,梵音此刻正伏在南岭子膝头,抽抽噎噎哭道:“苏叶把碧夕湖都抬出来了,女儿不得不应,都怪女儿太想让她赢,一不小心用力用猛了……女儿真不是故意的。”   南岭子长一声短一声不住叹气,“这可怎么好,平白和碧夕湖结下冤仇,那苏广百修为一般,但他交际甚广,天庭那里他也搭得上话。唉,这事你的的确确办错了。”   梵音霍地直起腰,满脸写着不服气,“天庭也不能拉偏架,起因全在苏叶和桃夭之争,再说苏叶是死在擂台上,分明是桃夭出手不留余地,一心想要她死,要追究也是追究桃夭,与女儿何干?”   南岭子一拍桌子,“你使用禁术,违背门规,难道没有错?”   梵音见父亲真的动了肝火,赶紧放软身段打起感情牌,“是女儿错了,女儿不是怕事的人,等苏广百上门,也不用他动手,女儿当着他的面自行了断,也好全了碧夕湖的面子,不落天虞山的威仪。”   “但求爹爹把女儿葬在娘亲旁边,我和娘也好在地下做个伴儿……娘啊,若你还活着多好,女儿也不至于没人管,如今落得这个下场……”   说着,她口口声声喊起娘来。   南岭子想起亡妻临终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孩子,心头一灰,不禁也落下泪来。   “爹爹怎么可能让你去死?”他一下一下抚着梵音的头发,“碧夕湖不足为惧,关键是天庭怎么看天虞山,怎么也要做个面子让双方都有台阶下。”   “把桃夭交出去。”梵音小声道,“苏广百也恨她恨不得生啖其肉,死了她,我再好好给碧夕湖赔个不是,大不了再送碧夕湖个人情。”   “什么人情?”   “碧夕湖灵气早显出枯竭的势头,爹爹引一部分摘星池的水到碧夕湖,再让杜衡荡涤碧夕湖的浊气,他们有再大的怨气都能平息。”   南岭子细细思量半晌,为难道:“杜衡修为差点,能清掉碧夕湖浊气的只有莫洛和楚离,可咱们都要把桃夭交出去了,楚离能答应?”   “瞒着他不就好了?想个由头把他支到碧夕湖去。”梵音早有应对之计,“怎么说他也是您的弟子,不听话就是违背师命,您请天谴罚他他也说不出二话来。”   南岭子叹道:“终究是我对不住他。”   梵音知道这是父亲默许了,心里一阵暗喜,“爹爹,您事先和碧夕湖通个气儿,别两头对不上再让他察觉了,到头来功亏一篑!还有莫洛,也得防着他……”   南岭子摇摇头,“你说你,尽给我惹事,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楚离知道真相后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梵音幽幽道:“您忘了,他修的是无情道,本应无情无欲无爱无恨,为一个小小的门人就大动肝火,只能证明他道心不稳,按门规必须强制闭关自省其身。”   她目光阴冷,脸半隐在晦暗的光线中,暗沉的声音落入南岭子耳中,竟听出了几分阴森的感觉。   南岭子浑身剧烈一抖,肃然道:“此事爹爹自会处理,你也给我闭关去,没有我的令不准出来!”   就是他不说,梵音也会闭关躲风头,因道:“女儿去摘星池旁的洞府,爹爹记得下禁令不准旁人靠近。”   南岭子喟然长叹:“去吧去吧,你这孩子……早晚有一天爹爹要被你拖累死。”   “净瞎说,您是天虞山掌门,只要天虞山在,你就在。除非把天虞山连根铲平了,否则谁陨落也轮不到您陨落。”   大石头落定,梵音浑身上下都轻松不少,巧笑道:“天虞山是上古就存在的神山,连天帝都避让三分,有谁能奈何天虞山?您就把心放肚子里,没事的!”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南岭子思量半天,暗中叫来杜衡,师徒二人细细谋划一番,趁楚离尚未归来,杜衡拿着掌门令直接奔赴碧夕湖。   一路上,桃夭一字不提碧夕湖之事,更没有说找梵音讨个公道之类的话。   眼见就要进山门了,楚离便主动提起:“此事我定会给你个说法,你只管在栖霞殿呆着,安心……安心修炼魂器。”   桃夭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我要什么说法?”   “梵音操控苏叶害你的事,您这么快就忘了。”楚离的目光在锟铻刀上打了个转。   “我不要说法,我要梵音的命,你能给?”   桃夭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个不屑的讥笑。   楚离张张口,无言以对。   他给不了。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弥漫上来,楚离望着云雾飘渺的天虞山,头一次眼中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仙尊,掌门请您去上清殿。”小道童毕恭毕敬道,“碧夕湖的人来了,嚷嚷着以命抵命,要去栖霞殿拿人,掌门他们快要拦不住了。”   楚离立刻调转脚步,边走边吩咐:“你立刻去栖霞殿,告诉桃夭除非是见到我本人,否则谁来叫她都不要跟那人走!”   小道童马上飞身而去。   刚踏上上清殿的台阶,楚离就远远听到苏广百的咆哮声:“谁来说情也不行,不杀了她们,难消我心头之恨!” 第43章 把剩下的琉璃珠拿回来   听声音就知道殿内的气氛如何, 楚离没有直接进门,站在廊下定定神,细听里面的动静时, 却是一个温润的男声在说话。   “苏掌门痛失爱女,无论怎么说天虞山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南岭子仙尊,本太子这次是主持公道来了, 帮理不帮亲,直说了吧, 你们打算怎样做?”   普天之下敢自称“太子”的,只有一人, 天帝独子炎墨君。   想不到苏广百竟然请动了天庭的太子!   楚离并不怕天庭, 但上面一插手, 必然会影响到师父的态度, 且苏广百提到的是“她们”,定是把桃夭梵音全部算在内了。   为保全梵音, 师父也许会把桃夭推出去。   楚离拳头紧了紧, 仍是站在门外未动。   “子不教父之过,梵音也好,桃夭苏叶也好,都是我天虞山的弟子, 今日之惨剧,全是老朽管教不严,错在老朽, 罪在老朽!”   南岭子的叹息中含着无尽的怅惘和悲痛。   苏广百狠狠啐了一口,“明明是你女儿和弟子有错,扯我女儿干什么?她死都死了, 你们还不忘给她泼脏水,拿她讥讽我这个当爹的没教好女儿!”   接着是杜衡的声音,“苏掌门言重了,我师父绝无此意。发生此事是谁都不愿意看见的,梵音桃夭二人虽有错,但错不至死,只要能饶过她们的命,天虞山愿意倾尽所有补偿碧夕湖。”   这番答辞是楚离未曾想到的,当即心头一动,提脚迈进殿门。   然而眼前的景象又让他怔楞了下。   炎墨君高居上首,苏广百和师父一左一右陪坐下首,而杜衡正屈膝单腿跪在苏广百面前,微垂着头,俨然是请罪的姿态。   修真界最爱论资排辈,杜衡与苏广百虽是平辈,但修为声望远在其之上,以往只有苏广百敬着他的份儿,今日这一跪,他是永远在苏广百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杜衡还是天虞山大弟子,掌管门派事务多年,在外人看来就代表着天虞山,这一跪又何尝不是天虞山向碧夕湖下跪?   楚离看向师父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苏广百脸上飞快掠过一抹诧异,其实来天虞山之前双方就已经商量好了,放一人杀一人,天虞山帮碧夕湖恢复灵力,并承诺他,若今后碧夕湖有任何差遣,天虞山定会听从。   他打心眼里想手刃那两个仇人,但冷静下来一想,南岭子肯定会护短,天庭也不希望看到两派斗个你死我活——而且真打起来,碧夕湖绝对不是天虞山的对手。   且天虞山开出的条件很诱人,他是一个父亲不假,更是一族之长,如果碧夕湖灵力得以复苏,整个鱼龙族都将走出困境,重现昔日昌荣。   苏广百几经犹豫,答应了。   天虞山先一步请来太子炎墨君做个见证,只待楚离一来应下荡涤碧夕湖污浊之事,两家的恩怨就算告一段落了。   所以他万万没料到杜衡会对他下跪,扬眉吐气倒在其次,他觉得奇怪,女儿惨死的时候,杜衡一言不合就要干仗的架势他还记得呢!   前几日杜衡暗中找他谈条件,态度里还有点震慑的意思,都不曾这样的卑微。   苏广百眼睛余光看到刚进门的楚离,心里好像明白点了,也只是暗自冷笑,不扶不避,生生受了他这一礼。   君迁子满面凄然,“我已把梵音关在摘星池旁的山洞里,什么时候苏掌门的气消了,什么时候再放出她来。”   然后便说出提前商议的法子来,“……不知掌门同意不同意?”   苏广百鼻子轻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炎墨君道:“不反对,就算是同意了。修真界各门派间一向和睦,看到你们化干戈为玉帛,本太子也是倍感欣慰。现如今魔界又频频挑起争端,这个时候我们更要放下彼此成见,同仇敌忾才是。”   南岭子和苏广百坐在椅中一躬身,齐齐应了一声。   这时杜衡已从地上站起来了,便对楚离道:“师弟来得正好,苏掌门终于松了口,我去引摘星池的水,你去碧夕湖洗涤浊气。”   竟然解决了?快得有点不可思议,且师父只说了对梵音的处置,没提桃夭。   楚离给众人见过礼,沉吟道:“师父,弟子有句话想单独和您说说。”   南岭子道:“我天虞山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但说无妨。”   楚离只好直言:“我想带一个人同去碧夕湖。”   他身边是最安全的,把桃夭带在身边,不怕有人捣鬼。   南岭子已然猜到他说的是谁了,抚一下花白的胡子,“无非是放心不下你殿里那位,有师父在,定会保得那位的周全,快去吧。”   楚离一怔,还欲再言,却一把被杜衡拽出殿外。   杜衡压低声音道:“我看你真是糊涂了,把桃夭带到碧夕湖?亏你想得出来!师父好不容易才和他们谈妥,你带她去是要再激起他们的仇恨吗?”   楚离挣开他的手,“说来说去还是稀里糊涂了事,本来就不干桃夭的事,为什么不还她清白?”   杜衡叹道:“可苏叶与桃夭不睦也是事实,苏叶想在比武大会中击败桃夭也是事实——赛前她们还因此发生口角,你亲眼瞧见了的。”   楚离默然了,朝着栖霞殿的方向眺望。   杜衡拍拍他肩膀,“师父都和你保证了,你还担心什么?”   楚离深深地看了一眼杜衡,那目光令杜衡心头一阵急跳,待要说几句松快话,然楚离已转身走了。   杜衡眼神闪闪,向另一个方向离去。   阵阵笑声隔着栖霞殿的白玉墙壁飞出来,楚离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将身形掩映在粉云般的桃花树下。   桃夭和小狼紧挨着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摆着瓜果菜蔬,桃夭正在给小狼剥葡萄吃。   楚离面无表情想,残破的灵魂能尝出甜味吗?或许他连吃都不会吃。   小狼不禁低头吃了,嘴唇还碰到了桃夭的手指!   桃夭又剥了颗葡萄,这次放进了自己嘴里。   楚离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火,脚步不受控制地朝他们走去。   他们两小无猜,桃夭一直都把小狼看成弟弟,凡间如此,现在也定是如此。   楚离不停地对自己这样说,可走到桃夭面前,嘴里却说:“他自己没手?有这功夫你不如多想想如何提升修为,好修炼魂器。”   桃夭眼皮也没抬,“我乐意,干你何事?”   楚离被她噎得一愣,没半天才道:“我要去碧夕湖办点事,最快也要明天一早才回来……你在栖霞殿等着,哪里也不要去,我布下了结界,别人进不来。”   桃夭终于看了看他:“莫洛也进不来?”   “天庭的人在,他不会出他那个茅草屋。”   桃夭低下头继续剥果子。   楚离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她说话,便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桃夭面前的石桌上,“有什么事就让它给我传个话。”   桃夭怔住了。   那是一只掌心大小的纸鹤,阳光下,淡黄色的纸泛着柔和的微光。   却刺得桃夭的眼睛生疼生疼的。   “狼毒纸?”她问。   “嗯,还是你的法术。”楚离的手指碰了碰纸鹤的小脑袋,纸鹤歪歪头,扑棱两下翅膀,活了。   桃夭摊开手,纸鹤呼啦啦地飞到她的掌心,极其温柔地啄了她一下。   桃夭笑了,楚离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但笑容还没发展到最大就僵住了。   他看见,桃夭双手捏住纸鹤的翅膀,轻轻向两旁一撕。   纸鹤发出一阵尖锐的鸣叫,蹦跳几下,不动了,死了。桃夭一撒手,片片纸屑随风飞散,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袅袅落在楚离身旁。   心口的痛又来了,疼得楚离浑身打颤,就好像桃夭刚才撕碎的是他的身体。   他不愿在她面前失态,转过身一步步拖着脚步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小狼不见了,桃夭抱着锟铻刀,一脸的惆怅。   风吹过,花碎了一地。   “你不该对他那样。”宛童用爪子挠挠耳朵,“我从来没见过他露出那样的表情,他很伤心。”   桃夭细细擦拭着锟铻刀,漫不经心道:“他没心,伤不了——如果真能伤他,我倒相信老天有眼了!”   “你为什么那么恨他,他为什么对你百般容忍?”   “说来话长,不如不说。”桃夭发愁地看着锟铻刀,“宛童,你知道怎样才能快速锻造出魂器吗?”   宛童从树上跳下来,竖起尾巴绕着锟铻刀转了三圈,使劲吸鼻子,“这家伙的气息莫名有点熟悉怎么回事?”   “我时不时用琉璃珠养着小狼的魂魄,或许沾上了我的味道。”   “琉璃珠?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养魂神物,你有琉璃珠还怕什么?”   “只有半颗,还装着我的魂魄,不能长时间脱离我的身体。”桃夭忽然眼睛一亮,“找到另外半颗琉璃珠养小狼的魂魄,我简直傻了!”   宛童道:“等你找到,估计小狼的魂魄都消失了。”   桃夭想了想,“梵音在哪里?”   “好像是关在摘星池旁边的洞府里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桃夭把锟铻刀放好,轻笑道:“自然是把剩下的琉璃珠拿回来。”   宛童张大嘴,“不是吧,你要和梵音斗?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别以为拿个比武大会第一就觉得天下无敌了!再说你确定琉璃珠在她身上?不如等楚离回来从长计议。”   “我等得了,小狼等不了。”桃夭的眸子里好像燃着两团火,“反正早晚免不了这一场,楚离在,反而会束缚我,他只会护着梵音!”   宛童耳朵动动,猛地弓起身子,喵呜一声:“有人来了!”   锁链声、呼喝声、兵戈撞击着甲胄,伴着杂乱的脚步逐渐来到门外。   “传掌门令,拿下桃夭,交与碧夕湖处置!” 第44章 摘星池被人掀了   乍听见抓人, 宛童一时没反应过来,继而气愤道:“这些家伙绝对是故意的,趁楚离不在想搞事!别怕, 他们撕不开栖霞殿的结界,等楚离回来就好了。”   桃夭目光投向高远的天际, “结界……他是要把我困在这里,去碧夕湖办点事, 哼,分明就是故意避出去, 好让人来抓我呀。”   宛童一听就急了,“他不是那种人, 他肯定不知道!”   “反正他是个靠不住的人。”桃夭眼中闪过杀机, “来抓我的人还不少, 结界正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我从小门偷偷溜走。”   “别啊,你一出去不是自投罗网?”   “那在这里束手待毙?”桃夭把锟铻刀用布包起来绑在背后, “我不信楚离, 更不信天虞山。”   门口的叫嚣越来越大,兵器撞击结界的砰砰声也是不绝于耳。   宛童暗骂一声,把目光从门上收回来,再次劝她:“楚离答应你没事, 你肯定就没事。”   “谁答应的都不作数,只有自己做到的事情才作数。”走之前,桃夭忽而对宛童一笑, “被骗的次数多了,傻子也会多长个心眼。”   劝劝不听,拦拦不住, 宛童急得在院子里上蹿下跳的,眼瞅着门口的人越聚越多。   他当即觉得不妙,蹭一下子跳上屋脊,吱啦哇啦大叫道:“反了你们了,敢硬闯栖霞殿,等楚离回来等着死吧!”   下面有人应道:“我们奉掌门之命捉拿桃夭,速速打开结界!”   宛童摆出一副赖皮样:“就不开,想进来自己撕开结界进来。”   “放肆!”杜衡分开人群走到最前面,义正言辞道,“你不过栖霞殿一个洒扫的小童子,谁给你的胆子违抗掌门的命令?再不打开结界,本仙尊拔了你的灵根!”   宛童不甘示弱:“有本事你进来啊,一群狗仗人势的傻玩意儿,看你们一个个自恃正义的丑样儿,皮下头全是一肚子坏水!”   他出言不逊,下面的人也开始骂骂咧咧,那是你来我往,唾沫横飞,下头刀剑咣咣砸,上头果皮刷刷扔。   结界只能出不能进,到底还是宛童沾光,边吃边吐边扔,愣是把一干人等喷了个果香四溢,甜味芬芳。   来人皆是修真者,日后得道成仙的备选人,如何肯受一个小猫妖的气?于是回去叫人的叫人,请师尊的请师尊,还有听到消息看热闹的,乌泱泱一片,大半个天虞山的人都跑来了。   搅得琪花瑶草幽静典雅的栖霞殿活像个脏乱差的菜市场。   桃夭心知宛童在为自己争取时间,便施了个障眼法,从侧门悄悄溜走,一路不停来到摘星池。   自石莲花被楚离摘下,摘星池的水面上是一丝水雾也没有,看起来就和普通的湖泊差不多,阳光下万顷碧波粼粼的,就像金子撒满了整个水面。   摘星池属于天虞山禁地,寻常人根本没有资格靠近,更不要说在这里辟府闭关了,也只有掌门的大小姐有这个殊荣。   一眼望去,一处云阶月地的琼阁高耸岸边,显眼极了。   淡白色的结界笼罩在外围,桃夭用红莲火试了试,没想到那层结界好像怕红莲火似的,竟自动消失了。   有那么一瞬间桃夭以为是梵音设下的陷阱!   她没注意,身后摘星池突然变得没有一丝波澜,水面如镜子般倒映出山丘上的琼阁。   梵音毕竟是六重修为,结界一消失她就察觉到了,惊得她以为是父亲没和碧夕湖谈妥,苏广百杀上门来了。   探头一看,却原来是桃夭。   再一看,楚离不在。   梵音的心立刻放回了肚子里,冷笑道:“你是来找死的吗?”   红莲火化为剑影,桃夭二话不说,提剑就刺。   “把琉璃珠还我!”   “做梦!”   铿,二人的剑狠狠撞击在一起,桃夭眼中射出怒火,紧盯着梵音。   梵音被她的目光刺得浑身发麻,倏地腰间闪出一道刀光。   御剑术!   梵音一手持剑缠住桃夭的剑,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令她无法逃脱,两人距离太近根本没有间隙躲闪。   “去死!”梵音狞笑着,阴森森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剩下那半颗琉璃珠,也归我了。”   锵——   一声剧烈的响声,那柄断刀应声而裂。   “你忘了,我有龙鳞甲。”桃夭猛一用力,两人的剑都飞了出去,不过一柄叮叮当地落在地上,一柄中途幻化为红莲火,重新回到桃夭身上。   红光与青芒交相辉映着,龙鳞甲伴着红莲火,本是水火不容的两物,在桃夭身上却出奇的协调。   梵音嘴唇咬得发白,手一挥,一道白光直冲云霄,在空中开成一朵莲花的模样。   时间紧迫,等南岭子他们来了就不好得手了。   桃夭霍地抽出锟铻刀,轻声道:“小狼,我们一起上。”   刀身回应一般嗡鸣不已,龙鳞甲也竟然起了反应,一股青色的气流在桃夭周身隐隐流动着,乍看之下,宛若一条游龙。   梵音自知不搏命不行了,双手虚张,白莲盛开,万千根银针闪着寒芒瞬间射向对面那个人。   桃夭不躲不避,挥刀迎面就劈。   银针还没挨到桃夭的衣角,刚接触到龙鳞甲的光晕,就噼里啪啦全被冲散了。   这他妈怎么打?!梵音忍不住骂了一句,双臂交叉护在身前,白莲化盾,准备硬抗桃夭这下。   她的龙鳞甲厉害,可自己的六重修为也不是假的。   刀落,花碎。   几缕血丝从梵音脑门缓缓淌下,她张大了嘴,瞪大了眼,人傻了。   桃夭惊奇地看看锟铻刀,不由赞叹道:“好刀!”   此时的梵音鬓发散乱,满脸的惊慌失措,全然没了以往的仙姿玉貌,强撑着道:“你不要乱来,琉璃珠在上清殿,我带你去取。”   桃夭左右劈砍两下,“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先把你心肝肺剜出来,我在你尸体上一寸寸找,找不到再去上清殿。”   “你疯了!”梵音尖叫道,“我可是天虞山掌门之女,你经得起天虞山的怒火吗?”   “经得起经不起是我的事,杀了你给亲人们报仇,也是我的事!”桃夭最后几乎是在怒吼。   前面的路被桃夭堵住了,梵音只能后退,“我是仙子,诛仙是要受天谴的!”   昏暗的云层从西边天空掩映上来,桃夭抬头看着暗沉沉的天际,哨风飒然吹过,她红色的衣衫好似一团燃烧的火。   “天不公,天谴又如何?”她轻蔑地翘起嘴角,“如果得道成仙的都是诸如尔等之流,这天,不要也罢!”   一声霹雳劈在琼阁一角,火光四射中,偌大的檐角落入波折冲抵的摘星池,顷刻就被卷入黑色的浪涛中。   “摘星池的水变黑了,你看,这是老天给你的预警,还不快扔下兵器投降!”梵音指着桃夭背后的摘星池大喊,手悄悄摸向腰际。   桃夭根本没回头看,一刀横砍过来,刀锋直指梵音鬼鬼祟祟的手。   梵音大惊,勉强催动全部灵力抵抗,不想此乃虚招,桃夭反手就砍在她的右肩上。   梵音也不是泛泛之辈,急中生智,愣是使了个遁地诀,好歹没让桃夭把她半个膀子砍下来。   饶是如此,地上也是触目惊心的一滩血渍。   一时大意让她跑了,桃夭寻不到她,恼恨道:“你受重伤跑不了多远,我引摘星池的水淹了这里,看你出不出来!”   旋即飞身跃倒池边,一刀就把河岸砍出个豁口来。   桃夭对天虞山的东西没有丝毫好感,在她看来,摘星池也是天虞山之物,砍成啥样她也不心疼。   摘星池水面逐渐动荡不安,黑水打着漩涡奔冲逆折,泛起白沫不停的翻滚着。   桃夭索性跳入水中,红莲火包裹锟铻刀,挑起一个个巨浪击向岸边的琼阁。   水花扑在她身上,龙鳞甲沾满了摘星池的水,一时间光芒大盛,原本黑如墨汁的水面都映成了淡淡的青色。   泥沙、草根、树枝、残梁断壁,被黑水卷将着,从山之巅呼啸而下。   终于,桃夭发现了梵音的身影——她浑身泥浆,狼狈抱着半截木头在水中起起伏伏。   梵音也看见了她,不禁凄厉地呼喊道:“爹爹,救救女儿!”   一股凉意突然蹿上南岭子的脊梁骨,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除了捉拿桃夭的弟子什么也没有。   杜衡累得满头大汗,还是死活撕不开结界,暗叹七重与八重不过一重之差,怎么就像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师父,弟子无能,进不去……”他满脸羞愧,看着南岭子欲言又止。   这边苏广百已是跳脚了,“你们什么意思?前脚骗我答应,后脚就把人保护起来了,太子殿下还在上清殿坐着呢,在咱们找他评评理去!”   南岭子知道,必须要自己出手了。   他本想让杜衡顶在前面,楚离回来,只推说杜衡假借掌门的名义行事,关杜衡几十年也就算了。   这样他和楚离还有个斡旋的余地,偏偏楚离在栖霞殿设下结界,谁都进不去!   师徒情分比不得父女之情,南岭子深吸口气,准备施法。   反正人都魂飞魄散了,楚离再生气,还能和天虞山反目成仇吗?那他就成了修真界的异类、败类,往后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屋脊上的宛童瞧见,不由暗暗叫苦,结界一破,他肯定受责罚,当即也顾不得其他,喵呜一声钻进树丛躲了。   结界逐渐出现了裂痕。   杜衡准备进去拿人了,却在此时,天空爆响一朵白莲花。   “不好,小师妹有危险!”杜衡拔腿就往那边跑。   南岭子一眼看出那是摘星池的方向,再看山巅,乌云密布,雷电交错,恍惚还有水光从天而降。   梵音还在那边闭关!   南岭子的心立刻揪了起来,哪还有心思抓人。   走到半路,迎面撞上一名面如土色的道童:“不好了,摘星池被人掀了!” 第45章 你难道要为她与整个天虞……   天际沉沉, 如墨的浓云躁动不安地涌动着,明闪一道接着一道打下来,照得山巅一片雪白。   电闪亮起的瞬间, 南岭子清楚地看到,女儿浑身血污躺在地上, 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一只脚踩在女儿的胸口, 刀尖悬在女儿的脖子上。   “梵音!”南岭子目眦尽裂,浑身却是发软, 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杜衡拼命掷出手中的剑。   情况危急,这一击他使了全力, 那剑携着雷霆万钧之势, 狠狠撞开了锟铻刀。   啷当一声锟铻刀贴着梵音的鼻尖飞了出去, 她的左脸立刻出现一线血痕。   锟铻刀没碰到她, 但刀锋发出的劲气已划伤了她,从左脸颊斜斜向上, 划过左眼, 一直到左眉棱骨尾稍。   剧烈的疼痛刺激下,梵音醒了,捂着左脸哭号:“爹爹,我的眼睛瞎了, 瞎了啊!什么也看不见,爹爹——”   几乎把南岭子的心哭碎了,浑身打颤, 咬牙吩咐:“拿下……”   杜衡捏了个法诀,长剑一化二,二化四, 须臾化作几十柄利剑,迅捷无比地攻向桃夭。   桃夭虎口发麻,整条胳膊酸软无力,根本提不起锟铻刀,也不确定龙鳞甲是否抵挡得住七重修为的攻击,于是转身就逃。   刚才还是几十柄的利剑,不过眨眼的功夫,竟幻化成上百柄,白光飞舞,如发疯的毒蜂般齐向桃夭身上刺到。   锟铻刀倏地飞起,小狼的身影携着一股劲风格挡在桃夭身前,刀光交织成一张大网,接着呛啷啷的响声不绝于耳,一柄柄的利剑应声落地。   “小狼!”桃夭又惊又喜,小狼竟然能舞动锟铻刀,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炼成魂器,小狼魂魄有所归处,再不会消散,再不会离开了!   小狼向桃夭瞧了一眼,刚要笑,猛然向她扑过来。   嗤的一声响,空气好像门帷一样裂开了,尖利的剑尖猛地撞在龙鳞甲上,桃夭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一下子被巨大的冲击力撞飞出去。   此刻小狼的身影变得很淡很淡,他用力抱住桃夭,但没有丝毫作用,桃夭的身体穿过他的影子,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桃夭咳咳几声,强忍着喉头的腥甜,连回头看是哪个攻击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掌门威武!”   “师父神威不减当年,她有龙鳞甲又如何,照样抵挡不住您的剑。”   恍惚中,桃夭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那些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她模模糊糊地想,这就是南岭子的实力?若不是有龙鳞甲在,恐怕她已经粉身碎骨又死一次了。   她从水洼里挣扎着站起来,剧痛让她脱力,最后还是摔倒了下来。   意识尚未回归,手却习惯性地去摸锟铻刀,嘴里轻声念着小狼的名字。   南岭子藏在衣袖里的手因用力过大,不停颤抖着,刚才那一下他没有任何保留,就是打着一击毙命去的。   便是山头也能削平了,谁成想桃夭不但没死,连昏都没昏过去!   弟子们的赞叹声入耳,南岭子的老脸更阴沉了。   忽听另一个弟子惊叫道:“师父,摘星池的水……黑、黑了!”   南岭子头“嗡”的一响,也顾不得查看女儿的状况了,顺着那弟子手指的方向望去,顿时一颗心沉了下去,好像整个人都掉进了无底深渊。   摘星池几千年来水雾缭绕,虽看不清全貌,但水一直是澄净透亮,从未有过半点污浊。   他的师父曾与他说过,先有摘星池,后有天虞山,摘星池既连着龙潭,又是天虞山灵脉所在,绝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而现在,摘星池被人掀了个底儿掉,池水变黑,绝对是上天对天虞山的示警!   几千年未有事,竟发生在他执掌天虞山期间。   南岭子目光沉沉盯着地上的桃夭,女儿的反常,楚离与自己的离心,和碧夕湖的仇怨,都源自于她!   如果没有她,女儿就不会受伤,摘星池也会无恙。   细想,石莲花出现时,桃夭也恰好出现在天虞山。   一切的厄运都来自这个女人!   杀了她,天虞山就会恢复往日的祥和宁静。   点点白色星芒凝聚于掌,南岭子调集千余年的灵力,风驰电掣般拍向桃夭的后背。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身体不听使唤,桃夭无奈地闭上眼,将仅存的灵力用在背部。   忽背上一沉,紧接着“砰”一声巨响,那是灵力与灵力间强烈的碰撞声。   大地在颤抖,山峰在摇晃,无数碎石轰然而落。   桃夭被他紧紧护在怀中,除了吃了些尘土,倒没有再次受伤。   他连续咳了几声,震动便从他的胸膛传到桃夭的后背,几滴血也落在桃夭的肩头。   桃夭睁开眼,一眼就瞧见了丈许外的锟铻刀,当即心头一松,用力推开背后的人,踉跄跄的奔过去。   楚离慢慢站起身,胸口热血上涌,又酸又涩,冲抵得他的心都要裂开了。   “不要怕,我护着你,天下没人再能伤你了。”他用尽所有的气力在说话,声音嘶哑,似乎很大声,又似乎是很远很远的、虚无缥缈的声音。   他知道桃夭没有听见,因为她始终没瞧他一眼。   桃夭紧紧抱着锟铻刀,就像他刚才紧紧抱着她一样。   “楚离!”杜衡愤愤道,“你魔怔了不成?看看她做了什么,她差点杀了梵音!”   “哦。”楚离淡淡道,目光还在桃夭身上。   杜衡要气疯了,“哦什么哦!你给我看看她把摘星池毁成什么样了,她这是要把天虞山毁了啊!”   楚离挪开视线,待看清摘星池的黑水,也是一怔,不过他想的却是会不会惊动龙族,如果龙族寻上门要如何保全桃夭。   南岭子眼中暗闪着火光,但到底顾忌楚离的八重修为,强压着火气道:“为师要处置这个无法无天的孽障,你要违抗师命吗?”   楚离却问桃夭:“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桃夭坐在地上微微喘着气,“摘星池是我毁的,梵音是我伤的,他们想要把我交给碧夕湖处置,我当然不能束手就擒,临死也拉个垫背的。”   楚离脸色骤变,被骗的愤怒冲得脑子嗡嗡作响,“师父,这可跟你答应我的不一样!”   南岭子立刻拿住师尊的威仪来,“你为一个小小的挂名弟子就顶撞师父,规矩何在?你就不该带她到天虞山,当初石莲花开就是示警,结果你故意把不详之兆推演成吉兆,又在入山测试中百般替她遮掩,我看你分明就是道心不稳!”   楚离心头急速跳了两跳,面上的潮红一点点褪去,声音冷得瘆人:“师父,你定要杀了桃夭?”   南岭子避而不答,肃然道:“按天虞山门规,修无情道者一旦道心不稳,必须闭关清修百年方可出关,来呀,请楚离仙尊去后山。”   弟子们低低应了一声,却是犹犹豫豫没有人敢上前。   桃夭迅速看了楚离一眼又垂下眼帘,一时心里有些惘然,她不明白楚离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是最看重天虞山,会为了她和天虞山起冲突?   目光微错,她又看见杜衡怀里的梵音,暗暗懊悔,可惜琉璃珠还没拿到手,如果早一刻就好了。   楚离一字一句说道:“师父,你安排我去碧夕湖荡涤浊气,唬我说不会为难桃夭,扭头就背着我抓人,这就是你的规矩?”   南岭子老脸一红,然看见女儿的惨状,顿时什么愧疚也没了,声色俱厉喝道:“你定要违抗师命了?”   杜衡忙道:“师弟,违抗师命会被整个修真界不耻,此后你将如何自处你想过没有?况且桃夭要杀的是梵音,她要断我们天虞山的灵脉呀,师父怎么处置她都不为过!”   有弟子在旁附和说:“灵脉一断,天虞山也就没了,楚离仙尊,你也得考虑一下我们这些人。”   “就是,我们百余年的修为毁于一旦,凭什么啊?”   “摘星池都给出答案了,杀了她!”   “杀了她!”   人多胆子大,天虞山弟子们举起手中的剑,齐齐呼喝着,一步步走上前。   桃夭冷漠地望着这一切,眼中没有一丝波动。   淡淡的青芒在楚离周身散开,将他和桃夭罩在一起。   楚离的手中多了一把剑,“不行!”   他声音出奇的平静,却是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的商量余地。   “你难道要与整个天虞山为敌?”南岭子失声叫道,“不,不只是天虞山,还有碧夕湖,还有天庭!”   他一把扯过旁边观望的苏广百,“天庭不愿我们与碧夕湖为敌,炎墨君现在还坐在上清殿,你这是生生要搅乱修真界的安宁!”   楚离瞥了苏广百一眼,“碧夕湖的浊气已去,你们就过河拆桥?我最后说一遍,苏叶之死和桃夭没有关系,若今后再有谁用此事攀扯桃夭,形同此山!”   剑光一闪,一声惊天动地的山响,远处一座山峰在滚滚尘土中轰然倒塌。   众弟子吃了一惊,方知这位是动了真格的了,脚步立时停住了。   南岭子惨然笑道:“好好好,真是我的好弟子,不枉我把你从山门口捡回来,当初无人肯收留你,唯有我……唯有我啊,却是养了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楚离眼神一暗,剑尖微垂,但没有后退。   双方正僵持不下时,一阵松涛般的雨声渐渐近来,随之响起一声悠远的、空灵的声音,含着无尽的悲伤和凄凉。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吸引住了。   桃夭撑着锟铻刀也站了起来,她呆呆地望着暗色的天际,在云端,一条长长的暗影在游动。 第46章 龙族来了   莫洛立在茅草屋前的空地上, 昂着头,一动不动仰望着乌云中若隐若现的游龙。   阵阵狂风呼啸而过,树叶落花混着沙尘碎石漫天飞舞, 香茹君迁子两人眯缝着眼,以同样的姿势仰望天际。   “师父, 那是龙吗?”香茹问。   莫洛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好像期盼已久的事情终于来到了, “对,龙族出现了!可惜距离太远, 看不清是谁。”   君迁子呸呸往地上吐出嘴里的土,擦着嘴角道:“师父认识龙族的人”   莫洛笑笑, 没有回答。   “他们会不会来抓桃夭?”香茹不无担心道, “桃夭有那件龙鳞甲不知是福是祸, 碧夕湖的麻烦还没解决, 好家伙又来个龙族,这下楚离仙尊想保她也难了。”   莫洛仍是笑, 扭头看向默立一旁的秦艽, “你不跟着同门师兄弟一起抓桃夭,你师父怪罪下来怎么办?”   秦艽苦笑一声,“那我只能硬受着。”   香茹俩眼睛忽闪忽闪的,喜滋滋道:“秦艽你也相信桃夭是清白的对不对?”   这次秦艽停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也不敢断言桃夭一定有罪或无罪,只是……只是没有经过任何审问,就直接给桃夭定了罪, 还是背着楚离仙尊拿人,分明就是心虚之举。哪怕是师尊的吩咐,我也不敢苟同。”   莫洛赞许地点点头, “还不错,和那些玩意儿不一样。”   君迁子却问:“师父既然不认同天虞山的做法,为何不帮帮桃夭,也不让我们过去?”   “你师父我欠天虞山一份人情,不能和他们撕破脸。”莫洛敲了他脑门一记,“再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包括你小子,你的劫数也马上到了。”   君迁子神色刹那间变得紧张僵硬,“师父,给弟子一个提示好不?”   莫洛挑眉一笑,神神秘秘道:“天机不可泄露,等两天,最多大后天,那个劫数就来找你了。”   君迁子一张脸顿时皱成了苦瓜。   “不怕,师父最爱开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用当真,他唬你呢!”香茹安慰道,一转眼看见莫洛往上清殿的方向走,忙提醒说,“太子应该还没走。”   莫洛悠然道:“走了,蛰伏万年的龙族现身,他一准儿迫不及待回天庭报告去了。咱们的掌门也肯定会以龙族之事为先,说不定还想借龙族的手杀了桃夭。”   香茹登时急了,“太卑鄙了吧,据说龙族残暴至极,连天帝都不敢惹他们,那可怎么好!师父,不如叫桃夭赶紧逃跑?”   “她想要的东西还没到手,赶她走也不会走。”莫洛背着手走远了,“她不会有闪失的,你多关心关心君迁子,把他看好别让他跑喽!”   香茹疑惑地盯了君迁子一眼,嘀嘀咕咕:“他能跑到哪儿去?说,你是不是有二心?”   君迁子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哪儿敢啊,我没那心也没那胆,更打不过姑奶奶您!”   香茹鼻子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地上翘,眼睛也变得弯弯的。   君迁子看着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秦艽轻轻咳嗽两声,提议道:“不如我们也去上清殿那边看看?”   一句话提醒了香茹,忙不迭应道:“就是,咱们也过去,起码还能帮桃夭说两句好话。”   路上,君迁子有些心不在焉的,香茹以为他在担忧莫洛说的劫数。   君迁子摇头道:“渡劫即可飞升,有劫数也不见得是坏事。我在想,师父对天庭的态度很奇怪。”   “可能有什么过节,不愿意见面罢了。”香茹并不在意。   君迁子压低声音在她耳旁道,“师父讨厌天庭,也不喜欢天虞山,为什么还待在这里?他究竟欠了什么人情?咱们两个资质都不高,从不收徒的师父为什么会收咱俩?”   眼见上清殿就要到了,香茹忙比划了个“噤声”的手指,悄声道:“你去问师父,反正我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来。”   君迁子嘿嘿一笑,忽笑容凝固住了,惊得声音拔高好几度,“她怎么来了?”   香茹也呆住了,殿门口,一老一小,老的是莲华仙尊,小的那个梳着双丫髻,满脸气哼哼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不是小红是谁?   小红也看到了他们,小腰一掐,气势汹汹道:“看看你们天虞山干的好事,都把龙族惊动了,还是用我们少阳山的锟铻刀,生生把我们卷进来,我们是招谁惹谁了?”   “住嘴!”莲华呵斥道,“来时你怎样答应为师的?再废话就给我下山去!”   小红皱皱鼻子,到底不敢说话了,却是狠狠瞪了一眼君迁子。   君迁子简直莫名其妙。   “你们动作也够快的,连我都不知道桃夭使了锟铻刀。”香茹悻悻道。   莲华毫不留情道:“那是你消息滞塞,比武大会刚结束,你们掌门就下帖子请我收回锟铻刀了,要不是他三请四催,我不会特地过来说明一二。”   两人这才知道原来她们来是赶巧了!   香茹他们是没有资格进入大殿的,只能在门口屏声静气候着,不过殿内的动静很大,隔得老远就能听到杜衡如雷般的咆哮。   “小师妹半条命都没了,你还护着这个孽障!楚离,当年你满身血满身泥的昏倒在天虞山门口,是小师妹把你背上来的,是小师妹求师父收留你的,你就把小师妹的恩情全忘了?”   殿内静寂一刻,接着便是楚离在说话。   “我欠天虞山的,我会还,但是桃夭不欠你们任何人的,你们不能用她给梵音顶罪!”   嗓音沙哑,语气非常坚决。   殿外的人都悄悄把耳朵竖了起来。   便听南岭子道:“该说的话都已经和你说明白了,如何处置桃夭暂且不谈,龙族不多时就会找上门来,我只问你打算怎么办?”   殿内又是一默,许久,楚离的声音才响起来。   “又不是桃夭屠龙,龙族没有理由找她的麻烦。”   “说得轻巧,若是……”   “若是龙族执意挑事泄恨,自有我一力承担,不会牵连到天虞山。”   闻言,香茹捅捅君迁子的胳膊,“桃夭在哪儿呢,我怎么听不到她的声音。”   君迁子扒头飞快瞅了一眼,道:“坐在楚离仙尊旁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不过身上有血迹,应该是受伤了。”   香茹发急:“那还跟他们废什么话,赶紧疗伤要紧,真是的,楚离仙尊不懂,师父也不懂吗?”   她抻着脖子往里头张望,恰好碰见杜衡怒火冲天的眼神,吓得立马缩回来了。   还不忘与秦艽抱怨:“你师父这是不把桃夭弄死不甘心,说句不敬的话,他口口声声小师妹,掌门怎么不说他道心不稳?”   毕竟是师尊,秦艽也不想别人说杜衡的不是,正想辩白两句,忽狂风骤起,吹得众人一阵东倒西歪,连殿前空地上的一人多高的铜香炉都被吹得晃荡不已。   远处一声高亢愤怒的吼声,几欲震碎苍穹。   风在尖利地叫着,无形的风镰贴着地面,掠过空中,劈断墙垣仙阁,闪电般向上清殿袭来。   一个个头颅连同刺来的剑尖在一道道掠过的风镰下飞了起来。   根本来不及施法抵抗,就是抵抗也没用!   转瞬间风镰已近在眼前。   君迁子牢牢将发懵的香茹护在身下,轻轻道:“闭上眼。”   香茹兀自睁着眼睛。   八只毛茸茸的白尾突然出现君迁子身后,铮铮的嗡鸣过后,风镰消失了。   香茹呆呆地问:“你是狐狸精?”   君迁子同样呆呆地摇头,“我竟然有尾巴?”   又是一声几乎刺破耳膜的尖锐哨声,上清殿连殿门带屋顶“轰”地炸裂得粉粉碎,杜衡等人灰头土脸从残桓断壁中跳出来,惊魂未定之时,只见大香炉旁站了一行人,为首的是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紧身的红衣,面容姣好却带有狠辣之色,正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他们。   南岭子陡然一惊,忙拱手问道:“请问阁下高姓大名?”   “龙艳。”她冷冷吐出两个字,视线在桃夭身上凝固住了。   她慢慢走近,眼神逐渐变得迷茫,“我好像感受到王的气息……”   桃夭杵着锟铻刀勉强站立着,闻言心中一动,不躲不避,“你们的王呢?”   龙艳眼中是一片悲凉孤寂,“不见了,我们找他上万年了。”   楚离挪动脚步,悄悄站在她二人中间。   虽未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定然是龙族的人。   苏广百一副见了亲人的表情,当即含泪跪倒:“碧夕湖鱼龙族族长苏广百,拜见龙族各位仙尊!仙尊可要替我们鱼龙族做主哇,天虞山不但杀了我的女儿,还对龙族口出妄言,这个女子……”   他一指桃夭,“她有龙鳞甲,她屠杀龙族!”   “去死!去死!”龙鳞甲三字入耳,龙艳已是勃然大怒,待听到屠杀龙族,眼睛已变得血红,手中的刀朝着桃夭就劈。   楚离的剑架住了她的刀,但龙艳身后的四个男子已抓向桃夭。   咚一声,他们齐齐被桃夭身上的龙鳞甲弹了回来。   龙艳手里的刀也落在了地上,她眼睛发直,口中喃喃道:“王……”   猛地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我们的王啊!” 第47章 龙王定是个极其温柔的人……   龙艳神情哀恸, 这一声惨切无比,在场天虞山的人无不浑身起栗,他们方才看龙鳞甲还是一件盔甲, 此时再看,龙鳞甲就是一张人皮。   还是活生生剥下来的那种!顿时觉得那龙鳞甲冷气森森阴气逼人, 一个个不由自主倒退几步。   桃夭没想到身上披着的竟然是龙王的鳞片,杀气腾腾的龙艳的确令人恐惧, 但她更在意另一个问题。   龙艳一人就把天虞山打了个人仰马翻,象征着掌门权威的上清殿都被她拆了, 摆明了不把天虞山放在眼里。她已是如此厉害,龙王岂不是更厉害?   谁能剥了龙王的皮?   桃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没注意龙艳的手慢慢向她伸过来。   楚离斜里一脚, 突兀地横在龙艳面前, 虽没说话, 但眼神里充满戒备和警告。   龙艳的手指僵在空中,好一会儿才不甘心地收回来, 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桃夭:“这龙……你打哪儿得来的?”   桃夭也想知道这件龙鳞甲的来历, 因如实答道:“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有次走山路意外遇到落石,它突然出现在我身上,等我安全就消失了。”   “太荒谬了吧。”杜衡忍不住插嘴, “龙鳞甲认主不假,但会自动寻你一个凡人?修真界几千年都没听说过此等奇事。”   苏广百阴瘆瘆道:“定是你杀了龙王,亦或是与你极其亲密之人杀的, 这件龙鳞甲才会被迫奉你为主。”   “一个凡人有能力屠龙?龙王何等神威,能杀他的只可能是神!”楚离听出苏广百的言下之意,立刻把龙族的注意力往神灵上引。   南岭子故作惊讶:“这么说桃夭与上古之神有关?难道是哪位大神的转世?”   人群中传来几声不屑的嗤笑。   如果是百年前的人世间, 桃夭会愤怒,会委屈,会大声地和他们理论,可现在,她只平静地说了一句:“掌门怕不是忘了你们祖师爷的画像。”   南岭子面皮一僵,随即脸腾的一下红到耳朵根,然后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苍白得可怕。   人群诡异地静下来,死一样的沉寂中,是龙艳疑惑又暴躁的声音:“什么画像?画了什么?和我们龙王有没有关系?你们他妈的都哑巴了?说话啊!”   莫洛晃晃悠悠走到前面,摇着扇子道:“没什么不能说的,画像里祖师爷也穿了一件龙鳞甲。”   杜衡急忙辩白:“一副画像而已,谁知道祖师爷真有假有?天虞山都没有人见过祖师爷的真面目,退一步讲,如果祖师爷真有,也不见得是龙王的鳞片。”   龙艳一巴掌呼过去,“呸!不是龙王的也是我们龙族的!”   杜衡大惊,忙举臂格挡,脸是没被扇到,但龙艳的掌风过于强劲,他跌跌撞撞稳不住身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竟是半边身子都麻了。   龙艳目光从南岭子几人身上扫过,阴沉沉道:“我活了一万年了,就凭你们几个小屁孩,也想和我斗?”   说着她看了楚离一眼,“你能挡住我的刀,还算有点真本事,但我全力一击,你也未必能接得住!”   楚离拱手一礼:“前辈,这件龙鳞甲多次救过桃夭的命,据说还是生鳞,我想……”   “生鳞?!”龙艳紧紧揪着胸前的衣襟,急促地呼吸着,无法控制的身体痉挛令她几乎站立不住,“这是一片一片活生生抠下来的龙鳞,我们的王,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呀!”   其余的龙族人已是跪倒在地,深深地低下头,发出痛苦又压抑的哭声。   桃夭看着他们,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凄凉酸楚的感觉,冲得鼻子发酸,直想哭。   龙鳞甲仿佛感受到她的悲伤,只听一阵细碎清脆的玉响,片片龙鳞飘散开来,如水流一般绕着桃夭盘旋一圈,又柔和地掠过龙艳身旁,那四个龙族人身旁。   略作停留,似是在抚慰他们。   桃夭忽然觉得,这位龙王生前定是一位非常温柔的人。   龙鳞倏然闪过耀眼的青芒,随之隐去,这时人们才发现,原来乌云已散,太阳出来了。   龙艳白着脸,迷惘失神的双眼透着极度的哀痛。   “王是自愿献出龙鳞的,”她喃喃道,似哭似笑,“没有龙能忍受剥鳞的痛苦,死前必定充满怨恨,必定会诅咒得到龙鳞甲的人。可王在保护你,他没有任何怨言。”   桃夭轻声道:“我好想见一见他。”   “我也想。”龙艳的叹息声含着无法言喻的怅惘,再看桃夭时,她已没有丝毫的敌意,相反,反而产生一种朦胧的亲近。   “现在你们相信龙王之死和桃夭没有关系了吧?”楚离突然出声,突兀的一声,驱散了萦绕她们的丝丝缕缕的愁绪。   龙艳呆了一瞬才点了点头。   南岭子嘴角的肌肉抽了两下,稍过少许脸上露出忧郁惋惜的神色,“既是龙王的鳞片,还是物归原主的好,龙……前辈,您意下如何?”   能收回来自然好,龙艳虽想,却不敢硬要,只用殷切热烈的目光看着桃夭。   桃夭一怔,她能感受到他们对龙王深沉的眷恋,也明白这件龙鳞甲对龙族的重要意义,于情于理都应该归还龙族。   可她舍不得。   龙鳞甲承载了她太多的过去,在她内心深处,与其说这是一件护她周全的盔甲,不如说是她的精神依托。   似乎只要有它在,她就一定会安全,便什么都不怕了。   思及至此,桃夭想到自己惨死时的场景,她当时分明处于危急时刻,龙鳞甲却没有救她。   她不由看了楚离一眼:是因为送人后龙鳞甲只认新主人,还是因为龙鳞甲披在仙人身上限制了识别能力?   楚离以为她不方便开口,于是说:“龙鳞甲已认桃夭为主,前辈,想必龙族会遵从龙王的意愿。”   龙艳被噎了一下,这话无可辩驳,只能认同,“你叫桃夭是吧?我们的王愿意守护你,那龙族也愿意保护你。”   这个走向是众人没有预想到的,南岭子本想借刀杀人,不成想这刀到了桃夭手里!   悔恨烧得他的心都快成灰了。   苏广百的脸色尤其难看,因祖上有鱼化龙的传说,碧夕湖自诩龙族一脉,恨不能把龙族当祖宗敬着。这下可好,非但女儿的仇报不了了,以后遇见桃夭他还得躲着走。   这边莫洛已经笑出了声,哗啦一声抖开折扇,“小丫头,你又多了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往后天虞山可没人敢难为你喽。”   桃夭也颇为意外,不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着龙艳这句话还热乎着,她可要难为别人了!   “龙姐姐这样说,那我就厚着脸皮请您帮忙了。”   除了莫洛,天虞山几位仙尊面色俱是一沉,这声“姐姐”叫得真好,一下子高出他们几辈,平白被她占了便宜。   龙艳无所谓,“想要什么奇珍异宝,或者提升修为,报仇杀人,只管说就是。”   “报仇我自己来,仇人不是死在自己手里的话,就没有意义了。”桃夭笑笑,“麻烦龙姐姐和南岭子掌门说说情,让梵音把我那半颗琉璃珠还给我。”   当桃夭说出“琉璃珠”这三字时,南岭子惊得脑门和手心都沁出冷汗,瞪大了眼睛瞧着桃夭,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琉璃珠同是上古神物,凡人拥有可百病不侵,延年益寿,若是在修真者手里,效用又不同凡响,疗伤养灵蓄元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可以躲避天劫!   万年来修到八重的仙人虽少,也有二三十个,但无一人飞升成神,他们都是倒在最后一关的天劫!   这么重要的东西在梵音手里,为什么不听她提过一个字?   南岭子把疑惑藏在心底,十分坚决地否认:“你弄错了,梵音没有琉璃珠。”   桃夭:“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把她叫到这里来好好查验一番,一切自会清楚。”   杜衡鼻子发出一声冷哼,“小师妹伤重无法起身,来不了!桃夭,别以为你有龙族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别忘了咱们头顶还有一个天。”   龙艳听不得这话,“有我龙族在就是可以为所欲为,你们两个,把那个什么梵音带过来。”   那两个龙族男子也当真会找人,一左一右架起苏广百,“领我们去。”   苏广百正恨不得天虞山倒霉,没二话,提脚就走。   南岭子阻拦不及,也心知拦不住,忙命杜衡和两个弟子跟着。   桃夭适时道:“苏掌门,无论多少次我也要和你说清楚,苏叶是被梵音的傀儡线控制,身体受不了梵音强行输入的灵力而死,她遗体上的伤口绝对能证实我的话。”   “苏叶和我有嫌隙不假,可远远到不了置对方于死地的地步,杀我却放过梵音……苏叶若得知,只怕要记恨你这个父亲。”   苏广百身形晃了晃,没有回头。   桃夭扭脸,恰好碰上杜衡能杀人的目光,她丁点不惧,反而对着他挑挑眉,大有你放马过来的意思。   看着杜衡憋闷得几欲吐血的红脸,桃夭心情大爽。   楚离心底叹了一声,天虞山桃夭是无法待下去了,须得另外给她寻个滋养灵气的地方。   莫洛在旁低声道:“去人间吧。”   楚离愣了下,这的确是个好法子,凡间也有灵气宝地,而修真界极少插手人间的事情,即便下凡历练,也是完成任务就走,绝不过多打扰凡人的生活。   香茹耳朵尖,闻言扯扯君迁子的衣角,“我们也去人间玩玩如何?我想我娘了,想去看看凡间的她。”   君迁子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和别人不一样,他全程注意力都在小红身上,那丫头看向他的目光,就像两把刀子,活生生要剜了他的心。   他突然想起来了,小红是狐妖,莫非和自己突然出现的八条狐狸尾巴有关系?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抽泣声由远及近,梵音被龙族的人带来了。 第48章 欠债必讨!   一道血红色的伤疤狰狞地爬在梵音左脸, 左眼红肿得睁也睁不开,右眼瞪得溜圆,惊恐地看着龙族的人。   她软脚虾似的挨着地, 若不是那两个龙族人架着,恐怕立时会倒在地上变成一滩烂泥。   哪里还有半点出尘仙子的模样?   南岭子手在抖, 嘴在哆嗦,花白的胡子就像秋天枝头的残叶般一颤一颤的。   他捧在手心里的女儿!   杜衡跟在梵音后面, 脸上挂了彩,明显和人打斗过的痕迹。   他羞愧地看了看师父, 可南岭子只目不转睛望着梵音,三步两步上前, 把女儿搂在怀里, 恨不得一瞬间将所有碍眼的人烧成灰。   但他不能, 也不敢, 楚离摆明了要和他作对,莫洛一向是站干岸看好戏的主儿, 太子炎墨君又早早溜了, 单凭他和杜衡这些个人,根本不是龙族的对手!   南岭子强忍住钻心的疼痛,咬着牙道:“梵音,告诉大家, 你有没有琉璃珠?”   梵音拼命摇头,不当心扯到左脸的伤,疼得眼泪刷刷往下流, 混着血丝糊了整张脸。   南岭子脸色一肃,刚要说话,就听桃夭鄙夷道:“你刚才还说剩下半颗琉璃珠也归你了, 果然‘贵人’多忘事。”   “怎么,你们还要屈打成招?”杜衡的怒火更旺了,“你打从进山就恨不得杀了梵音,也不知她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偷我琉璃珠,残杀我亲人,可不是一句轻飘飘‘我忘了人间事’,就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桃夭深深吸了口气,把永世难忘的痛苦和悔恨埋在心底,“梵音,敢不敢跟我去忘川河畔,那里三生石可不会说谎。”   梵音的肩膀不自觉在父亲的怀里抖动着,咬着嘴唇不说话,只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南岭子。   “不用那么麻烦。”一直沉默的莲华仙尊开口了,示意桃夭拿出锟铻刀,“她说那话的时候你有没有用刀?锟铻刀本身有记忆,会自动记录发生在面前的一切。”   桃夭大喜:“有用的!”   梵音惊得脸发黄,谁能想到锟铻刀还有这个效能?真当着众人的面重演那段对话,她的脸可算不能要了。   于是她偷偷给杜衡使了个眼色。   杜衡会意,立刻不忿道:“锟铻刀附着她旧友的亡灵,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联起手来诬陷我小师妹!”   莲华仙尊为人刚强耿直,她不在意外界的评价,也由不得别人随意污蔑,当即勃然变色,反手就招呼上了。   杜衡与她修为相差不算太大,本可以避开的,可刚才挨了龙艳一巴掌,又在两个龙族人手下吃了暗亏,疲惫困顿,一时间竟不及躲闪,啪一声,结结实实挨了莲华一个嘴巴子!   她出手又快又重,杜衡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杜衡算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何能忍得这份气,暗道龙族也就罢了,你少阳山一个老女人我还怕你?   他提起长剑,张口欲骂:“滚……”   “这个法子好,莲华仙尊从不打诳语,连天帝都钦佩她的为人。”楚离的声音盖过他的声音,“若梵音问心无愧,试一试又何妨?”   桃夭不疾不徐道:“我把小狼单独叫出来,只一把没有意识的刀,你们总该放心了。”   梵音把脸埋在南岭子怀里,呜呜咽咽的只是摇头。   暴脾气的龙艳忍不了了,不耐烦道:“快点快点,磨磨唧唧哭哭啼啼,烦死老娘了!”   刀刃出鞘,小狼也随之出现,莲华从桃夭手中接过锟铻刀,两根手指搭在刀身轻轻抚过,光彩射开来,两个人的身影便虚虚漂浮在空中。   画面中,梵音狰狞的笑容分外清晰。   画面外,梵音面如土色,浑身冷汗如雨,竟嘤咛一声昏死过去。   光看她的表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锟铻刀忠诚地再现了当时的场面,那句“去死!剩下那半颗琉璃珠也归我了”清晰无比地送入了所有人的耳朵。   铁证如山,再无狡辩的余地。   凉风掠过,尘埃飞扬,一众人的脸生疼。   杜衡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方才还满是怒火的眼睛已然成了死鱼的眼睛,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南岭子绝望地闭上了眼,徒然地想隔绝形色各异的目光。   桃夭冷声道:“还我!”   “天虞山不会赖你的东西不还,只是小女伤重昏迷,且等她醒来再讨要不迟。”南岭子硬撑着道。   “夜长梦多,难免无端再起波澜,还是早点解决的好。”楚离道,“不用唤醒梵音,弟子用桃夭的半颗珠子引梵音的出来。”   南岭子厌恶地看着他:“我天虞山可不敢有你这样的弟子,即刻起,你不再是天虞山的人了!”   楚离鼻翼轻轻翕动,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线,这个结果他预料到了,但他仍是难以接受。   他不愿意离开天虞山,说不上来为什么,这里对他似乎有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一想到要离开这里,永远无法回来,心里某一块就像活生生被剜走。   微凉的手掌紧紧捏成了拳头,身体克制不住地簌簌轻颤,然而此刻他只是淡淡答道:“好。”   青芒罩住桃夭,半颗琉璃珠便从她的身体内浮出,悠悠悬在楚离的手心。   琉璃珠暗红色的微光化成丝丝缕缕的红线,无声无息没入梵音的周身,少倾,红线回缩,线头那边粘着半颗珠子。   楚离将琉璃珠递给桃夭:“收好了。”   桃夭紧紧握在心口,喃喃自语:“我再也不会把你借给别人,任何人、谁也不行。”   楚离忽然不敢看她了,没有吱声,悄悄错开了目光。   梵音抽抽一下,醒了,与此同时,左脸多出来三道浅浅的抓痕。   一直抻着脖子关注战况的香茹不由惊呼:“她的脸怎么了?”   梵音唯一张得开的右眼发红,又有点发直,茫茫然的,显然不明白香茹在说什么。   桃夭冷冷地道:“她在人间时,使用魔虫活活咬死了我的姐妹,这三道抓痕,是商枝留给她的,永远都磨灭不掉!”   香茹倒吸口冷气,“那可是魔界的东西!”   “我没有!你撒谎!”梵音捂着左脸,歇斯底里叫道,“爹爹,快把这个贱种杀了,我不要再看见她,杀了她!”   南岭子何尝不想?却是有心无力,只能一拍女儿,“什么都不如你养伤重要。”   他的手碰到梵音的瞬间,梵音身形一顿,软软瘫在他的怀里。   这边莫洛也摁住了桃夭的锟铻刀,小声说:“天虞山背后是天庭,现在的你还没能力捅破天,一步一步来。”   “我天虞山事务繁忙,就不多留诸位了。”南岭子铁青着脸道,随即抱起梵音转身疾步离去。   其余天虞山弟子紧跟着散了个干干净净,偌大的废墟中只剩下楚离莫洛和少阳山等人。   龙艳似乎想开口,皱了皱眉头又犹豫了下,稍后才对桃夭慢慢说道:“你有没有地方可去?没有的话和我一起回龙潭如何?”   桃夭笑笑道:“多谢龙姐姐好意,我手头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好,来日方长,等我理顺了一定登门拜访。”   龙艳道:“也好,有事说话,别客气!”   送走龙族的人,香茹好奇地问桃夭:“为什么不去龙潭?没人敢找龙潭的麻烦,你在那儿最安全不过了!”   君迁子笑了,忍不住掐了掐她肉肉的脸颊,“别看他们嘴上说着不介意,谨遵龙王意愿什么的,可桃夭怀里揣着龙王的皮呢,他们每见一次桃夭,就会体会一次龙王死前的痛苦,时间长了,再好的关系也会心生嫌隙。”   桃夭也叹了声:“那不是客套话,我真的想去看看龙王生活过的地方……”   香茹小肉手揉着肉脸蛋,嘟着嘴不满道:“说话就说话,干嘛掐人家脸,本来脸就大……”   “你们俩感情很好啊!”小红眼睛发红,愤怒的目光直盯着君迁子。   “我们……有啥仇吗?”君迁子讪讪笑着,拖着香茹的手不自觉向莫洛的方向退了两步。   那两只紧紧握着的手刺得小红快炸了,“你不记得八根尾巴吗?还有脸问我?你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狗男人!”   倏地她身后现出五根火红的尾巴,莲华见状忙道了声:“住手!”   恩师有令,小红只能停手,却是不服:“我姐姐至今困在锁魂阵里受苦,他凭什么忘记她和别人好?”   声音尖锐颤抖,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就要哭出来。   君迁子愣住了,“你姐姐是谁?”   小红“哇”一声大哭起来,边抹眼泪边骂:“负心汉,王八蛋!我姐姐为了救你,把自身一千年的修为都给了你,你却把她给忘了……忘了!你跟别人好,呜呜……你跟别人打情骂俏,你怎么不去死!”   香茹煞白着脸,看看小红,看看君迁子,嘴扁了扁也想哭,但是极力忍住了。   桃夭走过去,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君迁子大呼冤枉,“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八根尾巴今天头一次见,我没骗你,我发誓,打我记事起我就一直是一个人过日子!哎呦喂,师父,帮弟子说说话吧。”   莫洛长长叹了一声,罕见地带着几分伤感道:“你们去人间转转,去锁魂阵看看她姐姐,也许就想起来了。” 第49章 入梦   这是一座位于江边的孤城, 大部分的城墙已经倒塌,成片的屋舍没了顶子,破砖烂瓦碎了一地, 斜阳暮风中,唯有瑟瑟抖动的嵩草给这里添了一抹活意。   却毫无生气。   一丝虫鸣都听不到, 除了虚无缥缈的寂静一无所有。   桃夭几人立在寂静的外围,犹豫着, 徘徊不前。   乍然从天虞山来到荒芜的凡间,他们不由都有些恍惚, 尤其是香茹,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凡间的经历, 只有她是第一次。   “凡间这么凄惨?”她开始担心转世的母亲了。   桃夭道:“人间还有不少繁华热闹的地方, 这个世界很大很大, 地方不同, 也不能一概而论。”   香茹四处探望一番,习惯性地看向君迁子, “我感觉不到一点灵力, 锁魂阵真的在这里吗?”   君迁子只能报以苦笑。   小红抱着胳膊冷言冷语道:“他忘了我可不敢忘,镇压我姐姐的地方,我就是化成灰也认的。”   香茹脸一白,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桃夭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转了个话题:“君迁子必须来不可,你跟着算干什么的?”   这话是对楚离说的。   楚离说:“你们四个有能力破解锁魂阵吗?”   语气平静, 内容气人,桃夭立马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走吧。”楚离率先走入这个落寞的孤城。   不知是不是错觉,桃夭踏上瓦砾的时候, 身后的空气好像颤动了下。   她回头看了看,废墟、荒草、有气无力的夕阳,入眼的画面和方才没什么不同,但总有种异样感。   “桃夭,快点来啊。”香茹冲她招手。   楚离沉默着立在最前面,等桃夭从旁边过去,才不紧不慢缀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   城镇的西南角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地面焦黑,应是火烧过的痕迹,正中隐约能看出是个古塔的地基,七八丈开外竖着半截灰不溜秋的石碑。   小红脚刚踩到焦土,眼圈立刻就红了,她狠狠揉了揉眼睛,哽咽着声音道:“就是这里了……我都能感到姐姐的气息,两百年来我无数次想闯进来,每次都是还没走近就被弹了出去。”   说话间她偷偷瞄了君迁子一眼,见他仍是一脸茫然的模样,心里的火气更大了。   一向伶俐的君迁子此时却分外的迟钝,他四处打量着说:“没有一点异常,也察觉不到灵气波动,你们呢?”   香茹摇摇头,桃夭却道:“我也感觉不出来,不过小狼能感觉到,你们看锟铻刀。”   刀身在刀鞘里不住颤动,整个刀鞘弥漫着蒙蒙的红光。   锟铻刀原是白芒利刃,因桃夭用琉璃珠给小狼养魂,连带着锟铻刀也沾上了琉璃珠的灵力,小狼的魂魄不用从中出来就能和桃夭交流。   “都找不到锁魂阵,可怎么救人?”香茹和君迁子的目光不约而同飘向楚离。   楚离打量着残余的石头地基,沉吟道:“人间捉妖的术士一般会用塔来镇压妖怪,小红,你姐姐最早是不是压在塔下?”   “对,不过我姐姐厉害得很,一把火烧了塔楼破了老道士的法术。那半截石碑,还是我姐姐冲出来后一掌拍断的!”小红有些骄傲,又难掩悲愤,“没想到老道士有捆仙索,后来她困在锁魂阵出不来了。”   石碑上的小字已是模糊难辨,唯有“镇”这个大字依旧清晰,细看还带着斑驳的红色,宛若滴滴残血。   小红越看越气,捏起拳头就要把石碑砸烂。   “不可!”楚离忙喝止道,但小红的拳头已然碰到了石碑。   铺天盖地刮来一阵大风,霎时砂石尘土漫天,迷得楚离眼睛睁也睁不开,耳边充斥尖利的风哨声。   好容易风停了,楚离一睁眼,却发现周围的景象完全变了。   正午的太阳烤得大地滚烫,细细的尘土在光束中跳舞,街面上挤满了人,商铺的伙计立在门口大声招呼着客人,街边道旁,到处都是摆摊子的,挤挤挨挨,人声鼎沸。   楚离身不由己被人流推着向前走,短暂的困惑后,他知道自己陷入了小红的姐姐,那只名叫凌冬的九尾狐的梦境。   这便是锁魂阵的作用了,若有入侵者,必将陷入凌冬的梦境,一遍遍重复着凌冬的过去,终将承受不住痛苦而疯狂,最终灵魂会融进锁魂阵,化成捆绑凌冬的一道锁链。   楚离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一边捏了个寻人的法诀。   然而灵力半点也使不出来!   他怔楞了下,不禁自失一笑:竟然只有神识在凌冬的梦里,法力被限制在外头了!   如何在别人的梦里醒来?楚离微微叹了口气,只好改变梦的走向,试着让凌冬意识到不对,自己从梦境里醒过来。   蓦地,他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个十分熟悉的背影。   桃夭!   楚离的呼吸猛然一窒,不顾一切向她奔去。   他在人群中逆行,奋力挣扎着前进,却一次又一次被人潮向后推,不断倒退,离她越来越远。   “桃夭!”楚离急了,大声呼喊着。   他本以为自己忘却了焦急的滋味,可那道逐渐消失的身影,将这种难以忍受的灼烧再次烙在他的心上。   索性不再喊,他憋着一口气,疯了似地向前挤。   肘推脚踹,换来无数的咒骂和白眼后,终于离她近了。   楚离一个猛冲从人群中挣脱出来,踉踉跄跄几乎跌在她面前。   桃夭和香茹二人并肩立在一起,手指捏着一根簪子,惊愕地看着他。   楚离略缓和下气息,尽量平静道:“我们在梦里……”   “见过面?”香茹噗嗤一声笑出来,眼神里全是揶揄,“换个搭讪法子不成吗?每天来个十遍八遍,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你倒是胆大,也不怕佛祖怪罪!”   这次轮到楚离愕然了。   “不得胡言。”桃夭轻轻呵斥她,接着温柔一低头,“小师父想必是认错了人了吧?”   小师父?!   楚离这才发觉自己穿的是灰色僧袍,下意识向旁边卖簪花的摊子上看去。   摊子前面挂着的铜镜中,是个头戴兜帽的僧侣。   楚离心头一动,“姑娘可认识一位叫桃夭的女子?”   桃夭摇摇头。   楚离又问:“你有没有听说过凌冬?”   桃夭微微挑起眉,目光微闪,只笑着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她的眉毛勾得细细的,又长又弯,眉尾稍稍下垂,透着说不出的娇媚,和她之前英气入鬓的长眉完全不同。   “你这人,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香茹不满地大声嚷嚷着,“我姐姐就是凌冬啊,这城里谁不知道!”   原来桃夭变成了凌冬,那香茹就是小红?   那自己是……   “君迁,你化缘化到哪里来了?有多少人给你布施?”一个年长的比丘匆匆而至,语气带着几分责备。   楚离茫然地看着手中多出的瓦钵:里面空空如也。   桃夭抿唇一笑,白皙的手指捏了块碎银子轻轻放进他的瓦钵中,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明日社戏,记得来。”   “姑娘等等!”老比丘拿过瓦钵,“出家人手不沾银钱,只求些吃食便好。”   “是小女子唐突了。”这话对老比丘说着,桃夭的眼睛却看着楚离,拈起碎银子,却放了颗糖。   她看着楚离又是一笑,转身和香茹混入人群,消失了。   老比丘皱着眉头看了看那块糖,连瓦钵一起递给楚离,“你吃了吧。”   楚离不爱吃甜的东西,诸如蜜饯糖果之类的从来不占。   本想拒绝,但话没出口,那颗糖已经到了嘴里。   真甜哪,甜得他嘴角止不住地上翘。   这是君迁子的感觉,还是他自己的感觉?   亦或许是梦境放大了他的情感。   有那么一瞬间,楚离的精神恍惚了。   “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吃块糖就高兴成这样!”老比丘笑骂道,看向楚离的眼神满是慈爱。   一句话点醒了楚离,对,他是在凌冬的梦里,这应当是她和君迁子初次见面时的情景,这份感觉也应当是君迁子的。   “师父,明天大庙祭祀,弟子也跟着去可以吗?”楚离低声问道。   老比丘奇怪道:“当然要去,有吃有喝为什么不去?闭着眼睛念经就行,你师父我可一个多月没吃过饱饭了!”   楚离愕然,忽而笑了,有这样的师父,才能养出君迁子那个有几分滑头的脾性。   大庙祭祀是这个城镇最热闹的盛会,许是神灵久不现身,相较于祭祀的意味,节日的喜庆热闹更多一点。   社戏的台子就打在大庙前头的空地上,隔着重重庙门都能清楚地听到锣鼓丝竹的声音,不多时,佛堂前的楚离坐不住了。   “师父……”他轻轻唤了声。   老比丘闭着眼,像模像样敲着木鱼念着经文,没搭理他。   他向门槛偷偷挪动了两步,停下来,看看师父,再挪动两步,再回头看看,然后一脚迈过高高的门槛,轻快地远去了。   楚离挤在台前的人群中,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僧衣,用兜帽略微遮着脸。   人们都在热切地看着台上,期盼着凌冬的出场,没人注意他。   一阵美妙的笛声,伴着人们的欢呼声,桃夭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她一出现,楚离就再也看不到别人了。 第50章 他不受控制地想念着桃夭……   社戏的故事并不复杂, 因上演了多次,观众们早就对每个情节了如指掌。   楚离却觉得新鲜,他没看过社戏, 无论在凡间还是修真界,他从未体会过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喧嚣。   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求而不得的滋味——即便他处于旁观者的角度。   讲的是王子在湖边偶然看到飞鸟从天而落, 飞鸟脱去羽衣,变成一位美丽的女子。王子对她一见钟情, 却无法将她留在身边。   情急之下,王子藏起她的羽衣, 仙女为了拿回自己的羽衣,只得随王子回到王宫。   王子太怕她离开了, 在王宫内外布下人马, 把仙女困在了宫里, 失去自由的仙女便如剪下的花儿一样迅速枯萎了。   幸好有王后帮忙, 仙女拿到羽衣飞回了天界。   桃夭在台上轻快地旋转着,宽大的袖子像鸟儿的翅膀一样飞舞起来, 金红碧紫的裙子绽放得宛若天边的彩霞。   鼓点越来越密, 发出高亢的声音,一下下击在楚离的心上。   楚离想起她在西卫宴会上跳舞时的样子,也是这般的旋转着,那时, 她热切而期待地望着他。   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无视掉她的目光吗?   楚离凝视着那只自由的飞鸟,她在云端, 他在地面仰望着她。   社戏已接近尾声,鼓槌轻轻敲击着,越来越弱, 就像王子那颗逐渐失去活力的心。   苍凉悠远的胡笳声响起来,似乎是在追忆曾几何时月下的私语。   “什么时候可以再见你?”   “明天。”   王子重新燃起了希望,“明天我在湖边等你。”   社戏结束了,英俊的王子和美丽的仙女携手向观众鞠躬致谢,台下的人起身鼓掌,为他们的精彩表演欢呼着。   楚离也站了起来,周围的人说这是圆满的结局,仙女不会骗人,他们必会在一起。   他不这样想,明天,多么虚幻的词语,明天是今天的明天,后天是明天的明天,每一天,都是明天。   无数个明天连起来,便是永远。   给你希望,让你在美好憧憬中日甚一日的绝望,这是仙女对王子的报复。   一种难以言明的酸楚徘徊在心头,几乎要把他压垮,楚离不知道这是君迁子的感受,还是他自己的。   此刻,台上的桃夭看向他,目光中是他许久未见的温柔。   他忽然想问问桃夭是怎样想的。   散场了,可楚离没有机会和桃夭说话,拦住他的是师父略带愠色的眼睛。   老比丘什么都没说,直接把他带回寺院,单独挑了一本金刚经命他抄写。   夜深了,银辉满地,心猿意马的楚离还没有抄完。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看到这一句经文的时候,楚离的笔停住了。   发烫的头脑渐次冷静,他明白了老比丘的用意。   不要被世间法迷惑,这一切不过是追求佛法的道路上的荆棘。   但楚离知道,浩瀚的佛法不能阻止君迁子的思慕,正如现在,他不受控制地想念着桃夭。   明知是虚幻的梦,却真实得可怕。   再遇见桃夭的时候,天空下起了绵密的细雨,她撑着一把油伞倚在桥头,瞅着柳荫下淋雨的他直乐。   楚离把头扭过去不看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从桥下走过——他试图扰乱梦的走向。   一粒小石子落在他的脚下,接着是桃夭的轻笑:“缘何不敢看我?”   楚离答不出。   “你会画画吗?”   “会。”   “帮我画几个花样子。”   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提笔坐在书案前。   楚离不禁暗暗苦笑,若总是一不当心就被梦境束缚,那就没法子离开锁魂阵了!   桃夭给他磨墨,皓腕如雪,手似兰花,她靠得很近,近得可以看清她如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若是醒来,只怕她再也不会对自己笑一下。   画完这个花样子,就不再见她,等时机差不多了,就告诉她这是个梦,她不记得自己,总该记得小狼他们。   楚离如实想着,手下一直没停,桃花、牡丹、茉莉……   他画一朵,桃夭便在他面前放下另外一朵。   不知不觉天色向晚。   “水灵灵的就跟刚摘下来一样,活了!”桃夭捧着花样子欢喜得不得了,“这个绣在裙裾上,这个做个荷包,定会卖个好价钱。”   楚离看着她微笑。   桃夭收拾出做好的针线活,准备拿到城北的夜市上去卖。   从城南到城北,将近一个时辰的脚程。   “我知道条近路,从芦苇荡撑船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楚离说完,怔楞了下。   这话并非出自他的意愿,但听到桃夭问他会不会撑船的时候,他居然说了声“会”!   再这样下去会逐渐丧失自我意识!楚离脑中警铃大作,可他的手被桃夭温软的小手牵住那一刹那,所有的警戒瞬间瓦解。   夕阳的余晖洒满了整个河面,水面粼粼的,金波灿烂,小船悠悠,他二人的倒影在水里轻轻荡漾。   芦苇足有六七尺高,长得密密的,几乎遮住了大半个河道。   小船越往里走,河道越窄,人声也离得越远,渐渐的,河道只能勉强容下这叶扁舟。   尖尖的船头在这条窄仄的水路上艰难前行着,长长的芦苇隔绝了外界,无人,无声,唯有摇橹的吱呀声,和水浪的哗哗声,有节奏地交替响着。   楚离无端紧张起来,心脏砰砰地跳着,他使劲摇着,拼命想让小船穿过这边芦苇荡。   快点,快点,再快点!   小船的速度终于快起来了,层层芦苇倒伏下去,簌簌划过船舷两侧,可也因此,小船晃得厉害。   “慢些,你慢些!”桃夭双手一左一右撑住船沿,笑嗔道,“划那么快干什么?我都不急你着哪门子急?再晃我就要掉水里啦!”   咣当一声,橹板摔在船板上。   楚离抱住了桃夭,“我们离开这里。”   对,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只要不被老道士发现,一样能改变梦的结局!   现在是在感受着君迁子的情感,还是他真切的感受,楚离都不愿细究了。   在桃夭醒来之前,他只想这样美好再久一点。   然而桃夭眼中出现不合时宜的梦的迷茫,她喃喃道:“离开?不行,我好像忘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小红会自己追上来,不会丢了的。”   “不是她……还有一个人,不,好像是把刀?”   楚离将她搂得更紧,就像要揉进骨头里,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已经明确感受到对桃夭的不舍和眷恋。   “会找到的,我会帮你找回来,不过咱们先要离开这里,师父追不上咱们。”   “怎么会?”桃夭推开他,示意他看回头看,“那不是你师父?”   老比丘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孽徒,赶紧给我回来,回来打不死你!”   小船剧烈一震,碰到了岸边。   原来已经穿过了芦苇荡。   桃夭咯咯笑着,提起裙角轻快地跳上岸,无声做了个口型,“明晚,我等你。”   浓郁的夜色笼罩了佛堂,藤条雨点般落在楚离□□的背上。   藤条有小儿手臂粗细,没有去刺,一下下,血和肉随着藤条飞溅。   月亮不忍见,躲进云层里去了,星星不忍听,藏在黑暗中了,唯有莲花座上垂眸俯瞰世间万物的佛陀,静静注视着堂前的师徒二人。   老比丘打累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还敢不敢了?”   “师父责罚得好。”楚离木然说着,眼中无悲无喜。   “你是出家人,必须六根清净,斩断尘缘,怎么见着个漂亮妮子就把持不住了?”   老比丘气得胡子直抖,“师父怎么跟你讲的,佛法不离世间,入世就是出世,我们在人间修行,为的是悟法,为的渡人渡己,你心都不正了,怎能了悟佛法?”   “弟子知错了。”仍旧是毫无诚意的应声。   “你知道个……”老比丘忍了又忍没骂出口,念了几声佛号,没好气说,“真知道错了早喊疼了,一声不吭,我看你就是赌气!”   楚离干脆不说话。   老比丘狠狠一扔藤条,“哪儿也不许去,给我念一年的佛经再说。”   可谁能拦住动了心的佛子?   寂静的夜,月亮高高地悬在寺庙飞翘的屋檐上,细碎的脚步响在庙外冰冷的甬道上,楚离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蹒跚着,向他心中的仙子走去。   桃夭撑起窗子,远远地看到他来,冲他一笑,便隐在了窗后。   香茹给他开了门,引着他从曲曲折折的楼梯上到二楼,低声笑道:“做和尚有什么好,不如还俗,和我姐姐快快活活做夫妻不好么?”   说着,轻轻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剧烈的疼痛传来,楚离忍不住倒吸口冷气,脚步也不稳,跌跌撞撞冲进了桃夭的闺房。   “你受伤了?”桃夭立刻从床榻上立起身。   灰色的僧袍背后满是血迹。   “快脱下来让我看看。”   楚离的脸不由微微发红,他能猜到接下来的事情,但他极力抑制住梦境的怂恿,轻柔又坚定地推开了她的手,转口道:“没事,小伤。”   这一刻他害怕了,他不敢想象,如果桃夭醒来他该怎么办。 第51章 每一个字都在割他的心……   煌煌烛光下, 桃夭裙裾的石榴花红得像火,楚离一眼认出来那是他画的花样子。   “好看吗?”她的手指缠着他的衣带玩,人又靠近了些, 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   心里一阵急跳, 虽然知道这不是桃夭的真实反应,楚离还是恍惚了下。   这一刹那, 他分不清这是凌冬的梦,还是自己的梦。   曾几何时, 她也是这样凑到自己身边,红着脸, 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角, 小心翼翼又无比渴望地求他留下来。   那个桃夭还会再回来吗?   楚离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狠狠吸了口气, 强压着胸口要裂开似的疼,低声道:“我第一次觉得后悔了, 真的……”   “后悔?”桃夭收回手, 眉目间似嗔似喜:“小师父白天可不是这个样子,既如此,你来找我做什么?”   楚离顿了顿才说:“来劝你离开这里。”   “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继续留在这里……你会被老道士收服于锁魂阵。”   没有桃夭面色一僵, 眼中再次出现了迷惑,声音也变得僵硬:“什么老道士?”   空气微微颤抖了下,熏熏然的夜风穿窗而过, 屋里那支细细的红烛熄灭了。   淡淡的幽香中,桃夭的声音逐渐恢复柔媚,“那我且信你一次, 明早咱们就走。”   凉白的月光水一般倾泻进窗,给桃夭披上一层薄薄的银纱,于是她姣好的面容也变得朦胧模糊。   这股幽香令楚离头脑发胀,他突然很想剥开那层银纱,将她仔细看清楚。   但他看到桃夭地上的影子时,冷静了。   影子多了条极淡极淡的尾巴,几乎融在了月光中,如果不是楚离还保留了几分清醒,根本就注意不到。   九尾狐吸取人的精元之前会下意识地露出原形。   桃夭的手抚上他的胸口,口中吹气如兰:“千方百计带我走,是想和我做夫妻么?”   楚离喉头动了动,猛地紧紧抱住她,“你要什么都给你,等以后……”   桃夭咯咯笑着以为得手,但马上发现不对——这个男人抱起她就往楼下跑!   刚到楼下,便听老比丘的骂声隔着悠远的夜色传来,香茹提剑立在门口,看着楚离不住冷笑道:“好个贼秃驴,打量我们姐妹好性儿是不是?”   楚离不明所以,放下桃夭探头一看,门前用细细的红线围了起来,就像一张大网隔断了去路。   桃夭笑道:“周遭设了擒妖阵,小师父,你早就知道了?”   楚离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只得道:“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   桃夭上下打量他一番,只笑,也不恼,倚在门口娇笑道:“大师父,你徒弟想还俗,高抬贵手,成全我们吧!”   老比丘气得直跺脚,“孽畜,早就瞧着你不对劲,敢勾引我徒弟?还不快快伏法!”   桃夭轻轻吹了一口气,顿时狂风大作,街边杨柳被连根拔起,呼一下砸在红线网上,竟是毫不费力地破解了阵法。   楚离拉着她的手就跑!   桃夭笑个不停,好像这是一场特别好玩的游戏。   “又不是打不过,跑什么跑!”香茹嘟嘟囔囔,却也提裙跟上。   急促的脚步声回响在空寂的街道上,整个城镇仿佛都陷入了沉睡,竟无一人被他们惊醒。   也不知跑了多久,景象逐渐变得扭曲模糊,光怪陆离的梦境模糊了时间的感觉。   突然楚离脚步一顿,身后的桃夭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到他后背,“怎么了?为什么你抖得这样厉害?”   一座七层宝塔矗立在眼前,旁边是极其眼熟的石碑,上面刻着一个大大的“镇”字。   叮铃,叮铃,黑暗中,铃声有节奏地响着。   香茹捂着脑袋蹲下去,“头好疼,姐姐,这是什么玩意儿?”   桃夭不再笑了,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冷意,“七星降妖塔,三清铃,看来遇到硬茬子了。”   “你故意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香茹的剑抵在楚离的脖子上。   楚离推开她的剑,眼睛却看着桃夭道:“老道士有捆仙索,若我有危险,你只管自己逃命,切不可把自身修为渡给我。”   桃夭愕然盯着他,半晌没言语,香茹已是瞠目,“你说什么胡话?”   黑暗中显出老比丘明显苍老不少的面孔,中气也有几分不足,“君迁,师父请来了高人,妖女逃不掉的!这些日子你还没看清楚她们的真面目?师父不怪你,快回来。”   催命的铃声越来越急,香茹承受不住,扔下剑捂着耳朵尖叫起来,桃夭托起她抛得远远的。   风起,墨染似的浓云中砸下一个火球,随即炸响一道霹雳,震得大地都簌簌颤抖。   引雷诀!   楚离猛一推桃夭,“快跑!”   却是晚了,可怖的雷电照得夜如白昼,冲折跳跃着直抵桃夭而来。   楚离想也没想就扑在桃夭身上。   “傻瓜。”桃夭低低骂了声,反手把楚离护在身后,便是运剑抵挡。   九尾像火焰一样在风中燃烧着,耀眼的红光毫不畏惧地正面对上雷电,震天动地的巨响,世界都要撕裂成两半了。   “好修为,这是吸了多少男子的精元才修炼到这个程度?”   伴着阵阵清脆的铃声,一位须发皆白的道士迈着四方步从塔内走出来。   桃夭顺手把楚离推到旁边,冷笑道:“我和他你情我愿关你屁事?你们忘情绝义,也容不得别人恩爱?真是岂有此理!”   “人妖殊途,怎么会有恩爱?收伏妖孽,天经地义。”   镇妖塔光芒渐盛,楚离忙道:“快走,他有捆仙索你挣不脱。”   桃夭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站着不动。   天空一个明闪接着一个明闪,楚离声嘶力竭的喊声淹没在干涩的雷声中,所有的一切都扭曲了,只有镇妖塔巨人般矗立眼前。   宝塔压了下来,随之漫天的大火一层层烧毁了塔身,九尾红狐御风而行,一掌打断石碑。   道士伤重,眼看就要丧命于九尾狐剑下,不妨他袖中飞出一条银色的捆仙索,牢牢绑住了九尾狐。   再醒不来,桃夭就会化成锁魂阵的一环锁扣!   楚离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无能过。   条条铁链初现,锁魂阵阵法初现,楚离拼命撕扯着桃夭身上的捆仙索,手掌被烧得滋滋冒烟。   “傻徒弟,快出来,你会被锁魂阵吞噬掉的!”老比丘急得直跳脚,“我说老道儿,等我徒弟出来行不行?”   “阵法一旦开启就无法停下。”老道叹了声,“这是他的命数。”   一片白茫茫的光亮中,桃夭看着楚离笑,“你还真是傻,我本来就要吸取你精元的,傻乎乎救我干什么?赶紧给姑奶奶滚!”   “可我……喜欢你!”楚离颤着声音说。   这是当初君迁子说的话,还是他此刻说的话?   他已经无暇困惑了。   锁魂阵的阴气逐渐弥漫上来,楚离耐不住,一口接一口吐着血。   红光从桃夭身上延续到楚离身上,她的声音越来越弱:“难得真心人,你还是忘了我的好。”   楚离看到九尾只剩了一尾,他明白,这是梦境的最后了。   就这样结束了?要怎么做才能救她?   楚离眼中闪过极其痛苦的神色,他突然转身,跌跌撞撞奔向老比丘,“师父,弟子错了,弟子被妖孽蒙蔽了!”   哭泣的香茹愣住,桃夭脸色惨白。   “我不爱她,不爱!”楚离背对着桃夭,肩膀抖得厉害,“我怎么可能爱上一只狐狸精?都是她用妖术迷惑了弟子,师父,弟子好后悔!”   香茹哭喊道:“禽兽不如的东西,你骗了我姐姐一千年的修为,你活活要了她的命啊!”   楚离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无情,“你姐姐方才都说了,接近我就是为了我的精元,难道不是你们要我的命在先?”   “你看着我!”桃夭剧烈挣扎着,眼里全是不可置信,“既不爱我,为什么要替我挡雷击?”   楚离缓缓回过身,万年不融的积雪复又出现在他的双眼里,一如人世间的楚离。   “不得到你的信任,如何骗取你的千年修为呢?”   桃夭的面容渐渐模糊在锁魂阵的白光中,可她脸上的泪水却分外清晰,“你说着话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是为了救我?你想求他们饶了我!”   楚离的指尖冰冷,心头在滴血。   “我从来没爱过你。”他低下头,一字一句,几乎是用刀子剜自己的心,“降妖除魔是天道,我终日侍奉佛祖,怎会爱你一只下贱的畜生?”   桃夭惊呆了,破碎的希望浮现在她脸上,她慢慢笑起来,被心上人背叛的绝望和愤怒燃烧着她,暗黑色的戾气弥漫在她的身边。   “我下贱?下贱,贱……”她一声声重复着,笑着,哭着,“是啊,我怎么这么傻,明明知道男人不可信,为什么还会傻到认为你不一样!”   最后一声她几乎是吼了出来,暴怒的火焰冲天而起,烧断了捆仙索,烧毁了锁魂阵,烧红了这漫无边际的黑暗。   天光转亮,长夜过去,周围一片瓦砾。   梦境消失了。 第52章 我喜欢你,这句话是真的……   乳白色的晨雾悄无声息飘过来, 就像挂在天地间扯也扯不断的白纱,这片焦黑的空地便和外头的世界隔绝了。   桃夭腮边挂着两滴泪,两只眼睛还红着, 眼神有些发直,显然情绪还留在方才的梦境里。   此时香茹呆呆立在石碑旁, 脸上仍是余怒未消的红晕。   老比丘竟是君迁子,道士是小红。   每个人在梦中都错了位, 猝然惊醒,梦境的残片还在脑子里来回翻滚着, 他们皆是茫然又无措的样子。   小红最先清醒,一时间又恨又悔, 泪珠噼里啪啦往下落, 却是一声不吭站在那里, 两手紧握成拳, 死死盯着君迁子道:“你记起来了吗?”   君迁子的脸毫无生气,许许多多的画面一股脑涌上心头, 就像锋利的刀锋一样把他的记忆劈成碎片。   一会儿是花前月下的温存, 一会儿是冷然相拒的疏离,刚刚还是生死永别的悲苦凄切,转瞬又是两人反目成仇。   于是他只对着断碑出神,眼中是混乱的迷惘。   “是我强行改变了梦境的走向, 原本的结局是凌冬抹去了你记忆,选择她死,你生。”楚离轻轻一挥手, 拨帘子一样拨开了雾团,一个巨大的铁笼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铁栅上密密麻麻钉着尺长的铁钉,网满锁链, 还未靠近,众人便闻到一股刺鼻的烂肉腐臭味,冲得他们头晕脑胀几近窒息。   香茹忍不住吐了。   君迁子脚步一动,又停下,嘴唇嚅动一下,默默转开了头。   阴风阵阵,铁链烧得通红,上面悬挂着无数惊恐扭曲的人头,不时发出尖厉的叫声,就像他们正在遭受某种酷刑。   “若我们沉浸梦境不可自拔,就会和他们一样。”楚离迅速看了一眼桃夭,似乎是在解释,“我那些话是想刺激你醒来,没有贬低的意思。”   “你这个人……说什么我都不奇怪,只一点,”桃夭眼中划过些许困惑,又不满,“你竟然拖到了最后?如果一开始就骂醒我们,或者装成降妖刺伤我们,岂不是早就破解梦境了?”   楚离不敢说出自己那点子小心思,含糊道:“身不由己,我也是到最后才弄清楚。”   桃夭错开他的目光,“这么说你和我们一样,一直受梦境操控?”   “是。”楚离有些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桃夭不再追问,应是信了,楚离默默吁出口气,心里却生出一点落寞。   “姐姐!”小红三步两步抢到铁笼前,奈何一靠近就被锁链的戾气逼了回来。   恨得她提剑便砍,几剑下去,铁链上的人头吱哇乱叫,刺得几人的耳膜都要破了,然那铁链一丝裂痕都没有。   小红哭喊道:“姐姐,君迁来了,我把他找来了!”   君迁子冷不防被她一把揪过来,冲劲太大差点一头撞上铁链,却也将铁笼里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最里面的角落蜷缩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狐,身上的皮毛没有一点光泽,恹恹的,这样大的动静也只是耳朵轻轻动了动。   记忆中那个娇媚可人的面孔倏然浮现出来,君迁子脑子“嗡”的一响,几乎是脱口而出:“冬儿!”   一声幽幽的长叹,仿佛是无尽黑夜发出的叹息。   凌冬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毫无光彩,空洞得没有灵魂。   君迁子顷刻崩溃了,扑通跪在楚离跟前,“仙尊,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救她!”   楚离道:“我可以解开阵法,但两百年与锁魂阵的抗争,她灵力早就枯竭了,就算出来也活不了多久。”   “什么意思?”小红惊叫道,“君迁子把修为还给我姐姐也不行?”   楚离索性挑明了说:“她现在就是一只普通的白狐,无法容纳原本的千年修为,你们要强行渡给她,下场就和苏叶一样。”   君迁子压着恸哭的冲动,俯首道:“不管以后结果如何,我不能再让她受苦了。”   “她所有的记忆都和锁魂阵融为一体,破阵,就代表着斩断前缘。”   “没关系,我记得她就好。”   点点萤光汇聚成剑,楚离周身笼罩在青色的光晕中,冷冽的威压令那些死人头颤栗不止,却无一再敢出声尖叫。   “与妖为妻,天虞山恐怕容不下你,少阳山为避嫌也不会接纳你。”楚离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如果你现在回头,莫洛可保你不受牵连,真不后悔?”   君迁子忽道:“在梦里仙尊经历了我的经历,若与我易地而处,你可会后悔?”   楚离抬脚走过他身旁,直接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虎啸龙吟一般的风声中,他的剑翻卷起层层叠叠的狂浪,无数小山一般撞在铁链上,把这些冰冷沉重的枷锁击成了碎屑。   剑风摇撼着脚下的大地,大地在悲鸣,死人头在不甘心的狂叫。   数不尽的画面从天空一闪而过,全是些痛苦、绝望、怨恨的面孔,是他们死前的一幕,锁魂阵消亡,他们的过往也化为了尘埃。   最后是凌冬的记忆,火焰烧红了半边夜空,八根雪白蓬松的狐尾宛若花瓣一样包裹着昏迷的君迁子,她身上被捆仙索勒出条条血痕,脸上还在笑,目送他渐渐远去。   “别了,君迁,忘了我,会有更好的姑娘爱你的。”   画面逐渐消淡,破碎,细碎的微光随风拂过君迁子的衣摆,留恋地回旋着,终是飞向浩瀚的天际。   凉凉的细雨悠悠飘洒着,淋在香茹热乎乎的脸上,她看见君迁子小心翼翼捧起那只白狐,哽咽着,一个劲儿说着对不起。   “怨不得他,造化弄人。”桃夭轻声道,“香茹,我们走吧。”   香茹抹了把眼泪,又抹一把,总也擦不完似的。   桃夭用力拖着她向外走,“比他好的人多的是!”   “哪有哇,我活了几百年也才见他一个。”香茹边哭边道,不由自主回头向君迁子望去。   恰好君迁子也望过来,二人目光在空中一碰,君迁子转瞬就移开了。   他俯身长长一揖,“楚离仙尊,烦请和我师父说一声,恕弟子无法和他辞别了。”   伴着一两声乌鸦的啼叫,莫洛懒洋洋的声音蓦然出现:“不肖弟子,为师我最怕麻烦,咱们的师徒情分就到此为止吧。”   君迁子面色一僵,苦笑道:“是,师……莫洛仙尊。”   香茹到底还是关心他的,急切道:“师父,好歹给他指条路。”   莫洛一摊手,“为师的路还没找到方向呢!”   桃夭往后一拽香茹,提议道:“君迁子徒有凌冬的千年修为却用不了,看在他叫你师父的份上,能不能点化他一下?”   莫洛从瓦砾堆上一跃而下,笑嘻嘻道:“这个不难,他寻回了记忆,是时候把那层壳给去了。”   说着弹了下君迁子的脑门。   咚一声,宛如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阵阵涟漪在君迁子额头扩散开来,他原本平平的面容就像水洗过后的山林,忽地鲜活生动了。   五官还是那五官,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全然不同,莫名多了些佛子的庄严肃穆,却不失慈悲宽和。   这一刹那,桃夭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凌冬会爱上这个男子了。   君迁子跪下端端正正行了大礼,抱起凌冬,低头无言离去。   走之前他没有再看香茹,亦或是不敢看。   小红紧紧跟在他身后,嘀嘀咕咕道:“谁允许你抱我姐姐的,狗男人,我要盯着你,胆敢对我姐姐不好,我剥你的皮……”   “别看了。”桃夭挡住香茹眺望的视线,“再看他也不会回头,你不说你想看你转世的母亲吗?我陪你去。”   香茹耐不住,哇一声大哭道:“怎么去了趟比武大会,就把他给丢了呢?”   莫洛叹道:“有缘无分,到底他与凌冬的羁绊更深一些。其实他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当年镇压凌冬的老道士还活着,锁魂阵一破,他肯定会继续捉拿凌冬。这么一想你心里是不是好受一点?”   香茹抽抽搭搭道:“我要是请他们去我爹爹那里避难,他们肯不肯?”   莫洛瞪圆了眼,想骂又不忍心的表情,“真是个实心眼的傻丫头。”   “你……”桃夭牙疼似地倒吸口冷气,“他们肯你爹还不肯呢!”   莫洛从袖子里掏掏,抛给沉默的楚离一样东西,“有空回天虞山一趟,宛童守在栖霞殿不肯走,还和杜衡打了一架,小命差点不保。”   楚离接过来一看,是藏在摘星池的那段仙木。   莫洛挤挤眼,“感谢的话就不要说了,这个人情我会讨回来的。”   说罢,拉着香茹道:“师父给你算算你娘在哪个位置,别哭啦,要不师父给你算算姻缘?”   二人声音远去,楚离掂掇着说:“仙木正好和琉璃珠属性相配,往后天虞山肯定少不了找你麻烦。”   桃夭已然猜到他下面的话,刚要拒绝,又听他道:“算我求你,换上仙木好不好?”   求?桃夭讶然,冷笑道:“你是不是忘了,我的目的是杀你,你不遗余力帮我提升修为,是瞧不起我?”   “不……”   可能是梦中失去的感觉太过清晰,楚离一咬牙,“梦里,我说我喜欢你……这句话是真的!” 第53章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   细雨像千万条线从天际垂落, 织成了一张灰白色的网横亘在二人中间。   楚离屏住呼吸,拼命想看清桃夭脸上的表情,猜测她会有什么反应。   肯定会吃惊, 不敢相信,会反复和他确认, 接下来呢,她是茫然还是尴尬, 会不会不知如何面对他而刻意躲开?亦或许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通“你也有今天”云云。   她骂,他且听着就好, 她心里痛快了,也许就会原谅他。   这次他绝不会再让她失望。   心里想着, 嘴里就说了出来:“我喜欢你, 我要用全部余生来弥补你。”   桃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唯眼睛闪闪地像是燃烧着什么东西, “上辈子我信了你,能给你的都给了, 结果呢?同样的错误, 我不会犯第二次!”   她语调不高,却蕴含着一触即发的狂暴,宛若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宁静。   “我从地狱归来,不是为了重获你的欢心, 我不是凌冬,没有失去记忆,镇魂针扎在骨头里的痛我还没忘呢!”   楚离的心一阵阵抽搐般的疼, 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明白。   “之前是我不好,以后我会好好待你,我没说谎你相信我。你父皇、母后, 还有阿吉他们肯定也盼着你开开心心过日子,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活在仇恨里面。”   这句话彻底惹怒了桃夭。   啪!   桃夭这一下使足了力气,楚离的头被打得斜斜歪向一旁。桃夭抬手时他就注意到了,他没有闪躲,但脸上的神情写足了惊愕。   桃夭眼底猩红,几近咬牙切齿道:“你还有脸提他们的名字?他们因何而死你不知道?你居然用他的名头劝慰我?楚离,你当真是无耻至极!”   楚离猛地醒悟过来,亲人之死是桃夭心底最深的痛,自己情急之下竟犯了她的大忌。   在这种情况下,他知道不能再多说一个字,说什么都是在给自己辩解,就默然不语立在那里。   他越是沉默,桃夭越是生气,一眼看见他手里的仙桃木,劈手就夺了过来。   楚离想拦,手却是握了个空。   包裹着仙木的鸦羽悠然飘落,咔嚓,仙木断成了两截,顷刻化为了灰烬,从桃夭指缝间滑落,落到泥里水里,再也找不见了。   鼻子发酸,雾一样的东西渐次蒙住了视线,一股苦涩咸味慢慢流到心间,楚离用了好大气力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没有崩塌。   他肩膀塌了下来,头渐渐低了,湿漉漉的头发略显凌乱的黏在惨白的脸上,这一刻显得既脆弱又憔悴。   就好像一只被丢在雨中的小狗。   桃夭立刻移开目光,冷声说:“血债终究要用血来还,你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与我无关!”   她走了,消失在迷蒙的烟雨中。   楚离慢慢蹲下身,试图将仙木灰一点点捡起来,然而仙木灰早和雨地混在一起,他手指头上除了泥,什么都没有。   一眼都没有看,楚离不禁苦苦地笑了。   哪怕她看一眼,就会发现这个木头小人和她有多么的像,眉眼的灵动,微笑时嘴角的弧度,细到一根头发丝儿,没有一处不是她的模样。   只一眼,就足够发现他有多么的用心。   雨点打在雨地里,积水缓缓流淌着,渐渐,地上什么也不剩了。   身体忽然有些飘忽,心口一阵要呕不呕的难受,楚离浑身抖着,挣扎了很久才晃晃悠悠站起来。   几声乌鸦干涩的啼叫,一只手从背后扶住了他。   “挺住,这样就受不了了?那你还是趁早打消了主意的好。”莫洛轻笑道。   楚离挺直身子站稳,一想方才的失魂落魄都被他瞧了去,顿时不自在起来,生硬地转换话题:“锁魂阵很蹊跷,我瞧着不像是正道法术。”   莫洛收回手,“阴气这么重,的确古怪,以死人的阴气压制妖气,倒有点像魔界人会使用的法子。”   楚离沉吟道:“你的意思……施法的那个老道士有可能和魔界有关?”   “锁魂阵一破,我担心会惊动魔界的人。”莫洛眼中竟露出几分怅惘,“还记得柏仁吗?破坏天虞山结界的那个魔物,我总感觉天下又要不太平了。”   楚离同样望向灰茫茫的天际,却不似他那般忧心,“天庭这些年来把修仙界整合得还不错,一盘散沙的魔界不足为惧。”   莫洛笑笑,转而道:“桃夭陪香茹去找娘了,我刚给香茹推算了一卦,她娘正忙着对付一个大、淫、魔。”   他恶作剧似地加重最后三字,如愿看到楚离的紧张表情。   “香茹她娘这回是凶多吉少,啧啧,你说我该鼓励她们帮忙呢,还是劝她们看一眼就走?反正过不了两年,她娘就会托生在仙官的肚子里,和他爹再续前缘。”   楚离心头一紧,道:“她们什么时候会遇见香茹母亲?”   “半个月之后,或许更晚,在人间多少要注意隐瞒身份,靠两条腿走,时间还真说不定。”   “来得及……”楚离微微松口气,“我先悄悄回天虞山一趟,看看宛童的伤势如何。”   莫洛直白道:“伤势不轻,我只能说他还活着。这猫仔脾气古怪认死理,你最好带他走,不然他就是个被欺负到死的结局。”   “那你暗中照应着点香茹她们两个。”楚离略微停顿下,“香茹现在是心神不宁,情绪大起大落之时,千万别给魔物可乘之机。”   什么照应香菇,分明是照顾桃夭!你怕再刺激到桃夭不敢露面,倒找借口指派我,你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胆小鬼!   莫洛狠狠在肚子里笑话他两句,点头说:“放心,我自己的人我肯定自己护着。”   楚离一怔,没理会他的调侃,抱拳道:“保重。”   莫洛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慢慢来,时间久了,她也会慢慢弄明白许多事。”   梅雨季节无一日晴好,这雨时而飘洒若雾,时而声如急鼓,一下就是半个多月才停,待桃夭二人赶到无则镇时,她们觉得身上都要发霉了。   一踏进镇子,两人都发现这里有些古怪——太安静了!   不闻犬吠,不闻鸡叫,只能听见几声鸦啼,不过日暮时分,各家各户大门紧闭,街面上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敲了几家客栈的门,都没有伙计回应,后来她们干脆破门而入,发现店内竟是空无一人。   “奇怪,人都哪儿去了?”香茹东看西看,提起茶壶晃晃,“水还是温的,桌子也是干净的,不像没人住的样子。”   桃夭拉着她出来,“先找到你娘再说,她肯定知道怎么回事。”   又走了一刻钟,但见西面矮山上有座道观,在暮色中散发着柔和温暖的金光,和这座死气沉沉的小镇俨然两个世界。   香茹有些过于兴奋地喊道:“那就是我娘的道观!好几天了,终于能吃顿热乎乎的饭喽。”   桃夭不禁一乐,十分应景道:“我还要泡个热热的澡,上面撒满玫瑰花瓣,床铺也要香香的,用最柔最软的锦被。”   “你还洗澡?当心把皮泡掉了。”香茹嘻嘻哈哈笑着,忽面色一僵,窘得满脸通红。   她小声呢喃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和我还客气什么。”桃夭满不在乎把胳膊上的裂口往中间捏了捏,“这个皮囊也该换了,可惜找不到狼毒纸。”   香茹犹豫了会儿,鼓足勇气问:“你和楚离仙尊……是不是早就认识?”   桃夭思量稍许,大致讲了讲上辈子两人的纠葛,她隐瞒了一些事情,譬如莫洛就是寂然道长,以及幻林中的黑影就是魔头柏仁。   香茹听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啧啧叹道:“你上辈子好惨,怪不得一直对楚离仙尊冷冰冰的,他也不生气,还上赶着对你好。”   桃夭嗤笑一声,满眼的不以为然。   “不过你们之间也没有别人,不像我和君迁子……”香茹的脸一下子苍白得可怕,刚刚装出来的神采飞扬全没了。   桃夭便知她仍是不甘心,因劝道:“他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了凌冬,随他去,难不成你哭着喊着求他,他就能回心转意?”   “我都明白,凌冬为他连命都不要了,他若是选我不选凌冬,我才觉得他无情无义。”   香茹呆呆望着延绵的山路,“可我一想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这心就跟放在火上烤一样……或许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桃夭见她痴痴的模样,不由想到了前世的自己,长长叹出口气:“世间哪有两全法,大多数人都是聚聚散散,就像我们走路,总有人中途散了,也总有人会加进来陪我们继续走。”   香茹抱紧了她的胳膊,“我们肯定不会散的。”   桃夭反手搂住她:“我现在就你一个朋友,当然要抱住你不撒手。”   嘻嘻哈哈笑闹一阵,香茹心情明显好转许多,看看天色道:“太阳都快下山了,咱们赶快!”   桃夭却停下不走了,盯了落日片刻,疑惑道:“刚才太阳是不是就在这个位置?”   香茹还没察觉出异常,顽笑道:“日落时分,太阳不在西边还能在东边?”   “不是,你仔细看,咱们踏进镇子时太阳就半面隐入山峦,如今都走了小半个时辰了,还是半面,竟然一点都没有改变!”   香茹也看出来了,眼中生出些许的恐惧,“怎么回事,难道咱们碰上鬼打墙了?”   桃夭一抬手中的锟铻刀,“小狼没有感受到阴气,肯定不是鬼打墙,再说我就是只鬼,遇见鬼也肯定能知道,不用怕。”   香茹吐吐舌头,从怀里掏出罗盘准备探探方向,可罗盘就跟坏了一样,指针根本不动。   两人俱是诧异不已,忽听一个和蔼的女声在背后响起,“你们两个是外来的?趁着还没入夜,赶快逃命去吧。” 第54章 这个是小狼吗   香茹看到那人的第一眼, 就忍不住哭了:“娘……”   面前的女人约有三十来岁,穿着件天青色旋袄,脸上略施粉黛, 头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个子不高, 很瘦,生得十分秀气, 手里还挽着一只菜篮子,看上去就是普通人家的主妇。   她诧异地上下打量香茹一番, “这位姑娘好生面熟,你是谁?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又是从哪里知道无则镇的?”   香茹完全沉浸在与母亲重逢的激动中, 又哭又笑, 哽咽着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桃夭忙拱手行了一礼, 温言道:“给师叔见礼, 我叫桃夭,她叫香茹, 是您前世的……”   “女儿。”香茹接过话, 言语中流露出几分委屈,“原本不应打扰你这世的修行,但我想你想得不得了,特地求了师父指引, 才找到这里来。”   “既是前尘,姑娘还是叫贫道法名玉虚吧。”玉虚温和一笑,“这里并非久留之地, 我马上带你们出去。”   香茹不走,“我师父说你在对付一个很危险的大魔头,我不走, 我要帮你!”   桃夭补充道:“我们两个都会法术,定会助师叔一臂之力。”   玉虚脸色逐渐严肃,一手一个拉起她们就往西面跑,“这不是你们两个小姑娘能面对的魔物,趁天还没黑,快走。”   忽然间咔咔几声,似乎某个机关被触动,一直悬在山腰的落日重重一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山后隐去。   寂静的街道上,玉虚一拖二跑得飞快,力气之大,和她瘦弱的身材极不相称。   桃夭勉强能跟上她的步伐,香茹几乎快被她拽飞了!   黑暗在追赶着她们,前面的世界依旧寂静无声,身后的世界却是人声鼎沸。   喧嚣中,桃夭听见后面有人在喊她,声音很熟悉,却听不出是谁。   香茹也轻轻“咦”了声,“君迁子也来了?”   玉虚喝道:“不要回头看!去道观,从后门出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晚了,香茹已然循声回头望去。   道观的蒙蒙微光消失了,黑暗铺天盖地罩下来,紧接着四面八方齐齐亮起无数盏灯火,刚才还是了无生气的小镇转瞬变成了热闹的夜市。   也不知打哪儿突然冒出这许多人,女子个个珠环翠绕,香风阵阵,男子均是风流倜傥,相貌堂堂,他们互相好像都很熟,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略说几句话,就纷纷成双结对了。   桃夭很快发现端倪,“都是年轻人,我瞧着竟没有一个上岁数的,也没有小孩儿。”   玉虚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颇有几分责怪地看着香茹,摇摇头道:“这大概就是命数……你们两个接下来必须听我的。”   香茹赧然,蚊子哼哼般说:“我错了。”   桃夭四处打量一阵,“我察觉不到任何的妖气或者阴气,看这些人也都是一派喜乐祥和,这镇子到底怎么回事?”   玉虚答道:“无则镇,没有规则的镇子,在这里,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   “抢劫偷盗、杀人放火也行?”香茹瞪大眼睛问,“那还不乱套了!”   玉虚低声道:“根本犯不着,有无穷无尽的银子供他们挥霍,他们沉迷享受,整日里醉生梦死,哪有功夫浪费在这些事上头。””   说话间,不少男子频频向她三人投来目光,那眼神黏糊糊,浮现出一种对异性无度的渴求,没的让桃夭一阵恶寒。   玉虚急忙带着她们走进一处僻静的巷子,肃然叮嘱道:“切记不可被他人的皮相迷惑,若有人动手动脚,直接打爆他的头!”   桃夭明白了,“应该是那魔头的手段,令人们颓废不振,吸食他们的靡靡之气进行修炼。”   玉虚赞许地点点头:“不错,除了那魔头,还有一部分修合欢道的人混迹无则镇,他们表面与常人无异,你们更要当心的是这些人。”   香茹笑道:“你也太小瞧我们了,好歹我也修到了四重,算半个仙子。桃夭就更厉害了,都把六重的仙女揍趴下啦!”   “多少人都栽上轻敌二字上,如果你们不当回事,就老老实实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给我捣乱。”   香茹不敢再笑了,“我来就是想帮你的,都听你的还不成?”   玉虚仍是一脸严肃,“今晚是上弦月,魔头功力最差的一晚,也是他魔窟防卫最松的时刻。你们各自找个男伴,傀儡符会不会用?”   香茹懵懵懂懂的,“会是会,可找男伴干什么?”   “单人不许进府。”   “好奇怪的规定!为什么?”   玉虚却不肯解释,只说:“混进魔窟之后,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大惊小怪,看我眼色行事,等魔头一出现,我们杀他个出其不意。”   香茹嘴里应着,目光漫无目的扫过街面,反正哪个都不可能是君迁子,便随手一指,“就那个吧。”   桃夭也打算敲晕个男人,可手里的锟铻刀好像不太同意,咔嚓咔嚓抖得她手发麻。   一阵嗡鸣过后,伴着朦胧的青色微芒,小狼的身影慢慢由虚变实,立在旁边瞅着她微笑。   来得好及时!桃夭眨眨眼睛,噗嗤一声笑了。   小狼的笑声仍是憨憨的,眼中却多了缱绻之意。   昏昏的夜色很好地掩住他的神色。   得知小狼的来历,玉虚犹豫道:“残魂阴气重不便隐藏,稳妥起见,桃夭你要么重新找一个,要么就在外头等我们?”   桃夭当然优先考虑小狼的安危,正欲另外找人,不妨小狼突然握住她的手。   他力气很大,攥得桃夭的手生疼,忍不住道:“松手,你弄疼我了。”   小狼没放,不过手上的力道小了很多,两眼紧紧盯着桃夭,虽不说话,但抗拒的意味再明确不过。   桃夭无奈叹道:“师叔,小狼和别的残魂不一样,一直用琉璃珠和锟铻刀养着,不然先让他试试?”   玉虚心里衡量一阵,答应了:“分作两路,我和香茹先去,等两刻钟你再进府,一有不对你马上撤退。”   小镇主道尽头有一座直冲云霄的高楼,灯火通明,琉璃瓦在灯光映衬下闪耀金光,一片金碧辉煌,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门前熙熙攘攘挤满了人,远远望去,所有的人和屋舍仿佛都拜倒在它脚下,它就像一个雄伟高大的天神似的,骄傲不屑地俯视着这个世界。   小狼忍不住冷哼了声,但他声音很低,没等桃夭听见就淹没在人群的喧嚣中。   桃夭拖着小狼缓慢向前移动,好容易才捱到门楼前,出乎她意料,这里没有任何守卫,大门就那么随随便便大敞着,任凭人们蜂拥而至,连门槛都卸了方便出入。   弯月似钩,斜斜挂在门楼飞翘的檐角上,屋脊上蹲据着几只乌鸦,漆黑的眸子冷冷注视下面狂欢的人群。   到处都是佳肴美酒,长廊亭台坐满了人,桃夭费力地在人群中穿梭,寻找香茹和玉虚的身影。   来之前说好了在二进垂花门等着,可她来回找了好几遭,根本没瞧见人!   空气中越来越重的酒味令桃夭几欲作呕,只觉头昏脑胀,只恨不得跳进冷水里清醒清醒。   小狼默不作声紧跟着她,无形中替她隔开许多男人暧昧的目光。   渐渐的,桃夭发现周围的人不对劲。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屋里屋外,庭院楼阁,一个个毫不顾忌场合,隐秘事成了公开事,调笑的声音几乎是不绝于耳。   桃夭眼角直抽抽,此时她方明白玉虚的言下之意,暗道真不愧是大阴魔,连带着整个镇子的人都疯魔了!   忽想到单纯的小狼,忙撕下衣角堵住他的耳朵,用帕子蒙上他的眼睛,牵着他的手赶紧找了个僻静的林子躲起来。   刚坐下还没喘口气,身后又是一阵古怪的声音。   桃夭心里把阴魔的祖宗十八代从头到尾骂了遍,强忍着揍人的冲动,拉起小狼接着跑,那样子简直就是“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脸早红透了,也没注意到,小狼嘴角微翘的弧度和楚离十分相似。   一路奔到后园子才算消停点,瞅瞅四下无人,听听四周无声,桃夭才敢坐到石凳上歇一歇。   跑得太急了,几缕头发散落下来,挡在她眼前,桃夭不在意地甩甩头,碎发反而更多了。   小狼忍不住笑了笑,挨着她身边坐下,伸出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才温柔地把那缕不听话的头发撩到耳后,又用帕子替她擦了擦汗。   桃夭半是嗔怪,半是尴尬,“你怎的把帕子摘下来了?”   小狼回应了一个懵懂不解的表情。   桃夭顺手把塞在他耳朵里的碎布也取了,轻声道:“你有没有感觉到魔物的气息?”   小狼摇摇头,下一刻脸色突变,倏地扑到她,浑身肌肉绷得石头一样硬。   “怎么了?”桃夭也不由紧张起来了。   小狼示意她看前面。   林间曲曲折折一条小径,一盏白色的灯笼由远及近,上面画着一朵巨大的,娇艳欲滴的牡丹。 第55章 她的魔心   卡塔, 卡塔,是木屐敲在石砖上的声音,白色的灯光近了, 林间的人影也清晰了。   玉虚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一个小女孩, 两人看上去举止亲昵,好似一对母女。   小女孩有些忐忑地说:“我们没打招呼就提前回来, 爹爹会不会生气?”   “爹爹最爱囡囡,能早两天见到囡囡欢喜还来不及, 怎会生气?”玉虚柔声安慰着小女孩,眉头却微微皱着,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可上次我提前从学堂回来, 爹爹就很不高兴, 我等了好久他才开门。”   玉虚脚步一顿, 很快若无其事道:“或许有什么事吧。”   小女孩突然道,“我不喜欢外祖母来咱们家。”   “为什么?”   “她一来, 爹爹就把我锁在屋里头。”   玉虚不再说话了, 脚步越走越急。   木屐声逐渐远去,玉虚的身影也慢慢融在黑暗中,前面只剩一团模糊的白光忽明忽暗。   小狼坐起身,若有所思度盯着那团白光。   “那个小女孩莫非是香茹?”桃夭苦笑道, “怪不得到处找不到她们,原来被迷住了心智,这又是陷到谁的梦里了!”   更糟糕的是锟铻刀没有示警, 她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妖魔的气息。   桃夭不禁暗暗叫苦:这魔头功力绝对不可小觑,现在她内外无援,恐怕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斗。   掌心一暖, 小狼轻轻握了下她的手。   他嘴角翘起微微一笑,神情不似她那般紧张,反倒透着一股不常见的泰然。   桃夭不免生出一丝丝疑惑,却是转瞬即逝,悄声道:“瞧情形不对你就赶紧躲锟铻刀里去,千万别逞强……你绝对不能有事。”   小狼垂下眼眸,没言语。   白色的灯笼仍在前面远远飘着,风从那边刮来,送来玉虚断断续续的声音:“魔头躲在虚无境中,我刺激她出来,看准时机一起动手。”   桃夭愣了下,原来她是装的,自己到底小瞧了人家的能耐!   他们一路悄悄跟着那盏白灯笼,七拐八拐后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子,和前院的富丽堂皇、花天酒地不同,此处白墙灰瓦,木门斑驳,靠院墙还堆着柴火,俨然就是普通的农舍。   嘎吱吱,木门从内打开,门扇在夜风中一开一合,宛若一只在黑暗中挥动的手。   桃夭不敢贸然进屋,和小狼隐在墙角的暗影中,小心听着屋里面的动静。   几片叶子飘落,院前的大槐树上落下一只乌鸦,黑眼珠一瞬不瞬盯着他们。   小狼回头看了看,欲言又止。   桃夭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什么也没瞧见。   门口悬着的白灯笼忽悠一闪,灭了。   须臾一亮,眼前是间宽敞的屋子,而他二人变成了窗台上的一对小泥人。   屋子的摆设颇有些不伦不类,东西两面灰白墙,一边挂着山水字画,一边摆着各色茶具花瓶,当中北墙却供着一座尺高的女身神像。   这座神像很特别,可以说很怪异,神情忿恨,身上只一条披帛,一手持莲,一手持金刚杵,一脚高高抬起,一脚踩着无数惊恐扭曲的人头。   门帘一掀,玉虚满面涨红进来,一面哭一面骂:“竟做出这等丑事,当真半点脸皮也不要了,那是你的岳母,你们竟然……你们可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天啊!”   后面紧跟着一个气急败坏的男人,跳脚骂道:“还嚷嚷,非闹得尽人皆知才满意?”   “知道丢人还干?卑鄙下流的东西,欺负我娘家没人,任你欺负是不是?我这就去衙门告你霸占岳母,祸乱人伦!”   “你敢?要不是我,你和你娘早饿死了!”那男人瞪着眼,咬着牙,“你娘先勾引的我,是她守不住寡!贱妇,你们都下贱!你再敢多说一句,老子把你卖到窑子去。”   玉虚气不过,换来的却是男人的拳打脚踢。   门帘那边有个女人声气发虚地说:“别打了,当心闹出人命……囡囡还在外头。”   男人住了手,坐在椅中呼呼直喘粗气,恶狠狠道:“如果你想活命,就把嘴给我缝上!”   男人走了,过来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含泪道:“你爹早早死了,是我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可养恩大于生恩,你不能那么没良心,把我往死里逼。”   玉虚几乎被打得不成人样,躺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更无力说话,只能默默地流泪。   “你有没有替囡囡想过,事情一旦抖搂出去,她怎么办?你恨我我不怨你,可你不能连囡囡也不顾了。囡囡还小,你忍心她一辈子遭人白眼?”   女人蹲下身,用帕子温柔地擦去玉虚脸上的泪珠,轻声道:“你是个好母亲,一定知道怎么做才是对囡囡好。”   烛光灭了,屋里只剩下玉虚一人,月光清凉如水,照在她苍白枯寂的脸上。   桃夭恨得牙根直痒痒,奈何不敢出声打扰玉虚的法术,只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小狼没有看地上的玉虚,他眼睛盯着北墙神像,悄悄握紧了锟铻刀。   不知过了多久,玉虚挣扎着爬起来,硬撑着收拾几样细软,轻声唤醒了女儿。   “娘,我们去哪里?”   “去远方,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还是那条曲曲折折的林间小路,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正如来时那般走着,不妨旁边冲出两个人来,丈夫一棍子打晕了玉虚,继母抱起囡囡,飞快跑回了家。   玉虚如同货物一样,被扔到一个不停咳血的人床上。   那人收下银子,交给丈夫一张摁了手印的供词。   场景一转,却换成了公堂,左右两排衙役的水火棍笃笃响着,堂上大老爷身后不是江牙山海图,还是那座怪异的神像。   玉虚戴着镣铐,披头散发,一声声喊着冤枉。   啪,惊堂木乍响,但听官老爷喝道:“兀那淫妇,与人私通,意欲谋杀亲夫,毒害继母,你可认罪?”   玉虚哭喊道:“我没有,是他们害我!”   “谁害你?”   “我丈夫和继母!私通的是他们,他们不准我走,他们诬陷我!”   官老爷略挪动了肥胖的身子,“你说他二人通奸,可有证据?”   “我亲眼看见的。”   “你不能算,可有其他人证或物证?”   “没……没有。”   “一面之词,不足为证。”   玉虚脸色惨白,喃喃道:“亲眼所见,还让我怎么证实?他们就是怕我抖露出他们的丑事,才下死手害我,现在我这样子……还不能证明?”   男人冷哼一声,“大老爷别听她胡说,和她私通的人都承认了,这是奸夫的供词,人虽死了,不过还有其他证人在堂外候着,砒/霜也是从她房里搜出来的,大老爷传人一问便知。”   继母也呜呜咽咽哭道:“继母也是母亲,弑母大罪,天理不容,求青天大老爷替民妇做主。”   官老爷走过场随便问了两句,厉声喝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何冤之有?快快认罪画押,还能少吃些苦头。”   玉虚不认罪,一遍遍哭诉着事情的真相,“……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发誓我没撒谎,大老爷,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可没人信她,大老爷一声令下,两根水火棍击在玉虚的背上,她便砰地狠狠砸在大堂的地上。   四只脚立刻踩住了她的手腕和脚踝上,她倔强地抬起头,凄厉地喊着:“我没有做就是没有做,死也不认罪,你们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   木棍轮番猛击,发出沉重的扑扑声   玉虚疼得浑身抽搐,“赃官污吏,奸夫淫妇,你们不得好死!”   上头的官老爷充耳不闻,只顾盘算能捞多少好处。   下头的衙役机械地抡着棍子,只想快些过完堂回去歇着。   丈夫低着头,继母也在低着头,发出虚假的呜咽声,痛心不已地数落着她的不是。   她在惨叫,他们在笑。   没人在意她是否冤枉,更没人在意她的死活。   血渍从囚服上渗出来,她渐渐叫不出声了,闭着眼,眼角挂着泪珠,头软软地贴着砖地,身子也软软的,只有木棍落下的时候才会被动地颤一下。   桃夭只觉得周围的哭声,笑声,还有大堂外乌鸦的啼叫声,混着血腥味一股脑向她逼近。   久违的窒息感笼罩着桃夭,她的手在发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吸一口气,可还是不可遏制地燃起满腔怒火,无处可泄,只冲得耳朵嗡嗡作响。   一只略显粗糙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他掌心的热度一点点温暖了桃夭的指尖,将她从暴怒的边缘拉了回来。   小狼指指官老爷身后的神像,干巴巴吐出个字:“看。”   一滴泪从神像的眼中滴落,桃夭头脑冷静了些,“魔头要醒?”   但神像又没动静了。   冥冥之中桃夭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紧接着大堂消失,热闹的街道上,人们热烈的讨论着当今大赦天下的消息。   玉虚呆呆站在家门口,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额头上的“囚”字。   这里早换了人家,她失去了囡囡的消息。   一个不甘心撑着她挺过刑罚,牢狱之灾没有要她的命,可没有囡囡,她不想活了。   她佝偻着身子慢慢靠墙根走着,忽有人认出了她,说知道她女儿的下落,但要谢礼才肯说。   她身无分文,唯有一副皮囊。   兴冲冲地上路,想着很快可以见到囡囡了,她满脸满眼都是笑。   可走得越远,她越笑不出来了,希望一点点熄灭,根本没有那个村子——那人骗了她!   她用仅剩的一点尊严,换取了一个谎言。   雨声沙沙,她在雨中大哭,哭着哭着又大笑起来。   “还就是她入魔的原因?”桃夭叹息一声,“我居然没那么厌恶她了。”   “人只有怨恨到极致才会入魔,她还没有到那个地步。”一个娇柔甜美的声音在她耳边幽幽道,“无穷尽的绝望、怨毒,毁天灭地的恨,你有过吗?”   桃夭一怔,一种形容的恨意袭上来,下意识答道:“有……”   “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桃夭迷迷糊糊问,“我和魔?”   忽地跌进一个坚实的怀抱,如雪后竹林般的冷凛气息的迎面袭来,小狼手中的锟铻刀不住嗡鸣。   桃夭猛然惊醒,那是淫/魔在耳边低语,她刚才差点入魔! 第56章 楚离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桃夭从惊怔中醒过来, 只觉心脏砰砰直跳,后背又湿又凉,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种沉郁怨毒的感觉说不出的熟悉, 她想起当初在大夏皇宫时,也差点被南濮鬼魅的诱惑自尽。   彼时楚离斩下了鬼魅的脑袋, 夺掉她手中的剪子,破天荒守了她一晚。   她偷偷披上他的衣服, 幻想他拥着自己,整个人沉浸在他的气息中不可自拔。   就像如今怀抱她的味道……   楚离!   桃夭脑子轰然一炸, 猛地推开面前的男人。   小狼趔趄了下,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原来是小狼, 桃夭几不可察松了口气, 歉意地对他笑了笑。但她仍起了疑心, 为何小狼身上带着楚离的味道?   神像的方向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嬉笑, 随即所有画面消失,玉虚的法术失效, 一切归于宁静。   三人立在屋舍外, 房门紧闭,窗户漆黑如墨。   “可惜!”玉虚重重挥了下拂尘,“差点就能抓住了!”   相较于玉虚的懊恼,桃夭更惦记好友, “师叔,香茹在哪里?”   玉虚答道:“魔窟秽乱不堪,她的灵根过于纯真容易受侵蚀, 我把她藏在别处了。”   说不上哪里不对,可桃夭心里就是闷闷的不大舒服。   玉虚瞥了一眼小狼,语气不善。“你太着急了, 哪怕等一会儿再唤醒桃夭也好,白白浪费掉一次机会。这次打草惊蛇,想再驱魔可没那么容易了。”   又有些奇怪,“按说你一个残魂更容易受到影响才对,怎么你一点事都没有?”   小狼没答话,看玉虚的眼神很冷,目光是洞悉一切的了然。   玉虚被他盯得脸皮发烫,不自觉躲开了他的目光,顿时气势减弱不少。   衡量一番,她选择主动和桃夭解释:“你天然带有怨郁气质,我想着魔头也许会对你感兴趣,就算幻象引不来魔头的注意,她也会被你身上的戾气吸引过来。你修为比香茹高出甚多,不容易入魔……我也不会让你入魔。”   不知不觉又被利用了一遭,还是打着降妖除魔这种充满“大义”的由头!   “你尚且知道保护你前世的女儿,难道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单单因为我修为高,就心安理得瞒着我利用我?”   桃夭想发火,又强咽下,冷冷道:“我来就是打算帮忙的,配合你的法术完全没有问题,可我最恨人家骗我。”   玉虚歉然说,“对不住,总归是利用了你,等咱们出了魔窟,要打要骂都随你。”   “看,我早就说过,他们不可信。”耳边忽响起一个低沉有磁性的声音,充满诱惑,听得人心头止不住发痒。   桃夭脸色骤变,喝道:“谁?”   几声桀桀怪叫,一只巨大的秃鹫展翅俯冲下来,小狼提刀便砍,不想刀锋落空,那秃鹫竟然凭空消失了,只剩漫天飞舞的羽毛。   黑羽落地,脚下土地突然发软,桃夭低头一看,石板地居然变成了沼泽!   小狼提起桃夭急速后撤,但听玉虚惊呼道:“香茹!”   香茹半截身子陷在沼泽里,似乎还没睡醒,一脸茫然看着他们。   玉虚挥出拂尘,尘尾霎时变长裹住香茹,“千万别动,我拉你上来。”   香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双手胡乱挥舞着,吓得大叫:“好像有人拽我脚。”   “你别乱动,越动越陷得快!”桃夭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憋足了劲往上拽她。   尘尾绷得紧紧的,非但没拉上香茹来,她俩反倒被拖向沼泽。   桃夭大急,秃鹫、黑沼一起出现,她瞬间就想到了魔域幻林的那道黑影。   如今又要夺取她朋友的性命吗?   “小狼,快来帮忙!”   小狼似乎没听见桃夭的呼喊,他立在原地凝神盯着面前的屋舍,侧身后撤一步,缓缓提起了锟铻刀。   刀身泛起的不是琉璃珠养护后的红光,而是青芒。   刀锋划过,耀眼的光芒撕扯开无边的黑暗,剑风瞬间将庭院击成碎片,直直劈向那座怪异的神像。   神像破碎,长夜忽明,沼泽地没有了,偌大的庭院,这里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全部消失。   香茹软趴趴地瘫在地上,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过一片残魂……竟如此厉害?”玉虚呆呆看着小狼,眼中尽是惊愕。   晨曦照在小狼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华,墨发飞扬,袖袍被风吹得飘起老高,飘然出尘,宛若仙人。   桃夭看着他的背影,脸色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但明显不包括喜悦。   “楚离?”   楚离艰难地转过身,仍是小狼的模样,扯了下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果真是他,怪不得自己会把小狼和他搞混。再一想到刚才拉着他从一幅幅艳图中穿行的狼狈样,桃夭又气又窘,脸都快烧起来了。   “小狼呢?你什么时候变成他的?”她没好气问。   “在这里睡觉,暂时把他的魂魄放进我灵根里,绝不会对他有任何损伤。”楚离抚了下胸口,“我不放心你……你们,本来打算解决魔头后悄悄地换回来。”   “离开小狼。”桃夭不领情,劈手抢过锟铻刀。   刀尖有意无意对着楚离。   香茹见他俩不尴不尬的,急忙打岔笑道:“多亏您及时出手,不然我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啦!娘,这位是楚离仙尊,本事超级大,稳坐修真界第一把交椅。”   玉虚吃惊不小,待要说话,伴着一阵淡淡的甜香袭来,空中又响起一声娇笑:“原来是仙尊大人,梅玲给您见礼了。”   “滚出来!”楚离指尖青光一闪,一道人影应声重重跌落在地,口中连连呼痛:“仙尊真不懂怜香惜玉,急什么,慢慢儿的才有滋味。”   那女子相貌妍丽,侧身半躺的姿势更显出她的纤腰丰臀,薄薄几层蝉翼纱衣下,莹润白皙的玉腿半抬半开,不说别的,只这一个姿势就令人遐想无边。   楚离没有挪开视线,他目光冷淡,不躲不避看着梅玲,好像面前的娇艳美人和这土、这树、这堆废墟没什么两样。   “邪魔伏法!”玉虚的拂尘已经扫了过去,“今日我便替□□道,收了你这淫/魔!”   梅玲咯咯直笑:“那可不行,这里的郎君又多又好看,奴家还没玩够,不想早早回魔界去。”   铮,尘尾扫在她的纱衣上,断了。   玉虚胳膊震得发麻,脸上闪过一丝惊惶,还不忘给香茹使眼色,暗示她瞅机会就跑。   梅玲歪歪扭扭地坐在地上,“奴家既然敢现身,就有十足的把握不被你们拿住。”   楚离立时提高警惕,不动声色打量一圈,仍不见秃鹫的影子。   那扁毛畜生好像叫夏勒来着,在人间刺杀他不说,还妄图带走桃夭,柏仁破坏天虞山结界时,也是得他帮忙才逃脱。   夏勒对桃夭应该没有恶意,相反,他对桃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和崇拜。   他们这些魔物为什么总想着拉拢桃夭?和桃夭到底有什么渊源?从天虞山到锁魂阵,又到无则镇,冥冥中仿佛有人指引着桃夭一步步走近魔域。   似乎有张看不见的大网,无声无息地扑向桃夭。   几声鸦啼,树上的乌鸦吸引了楚离的注意,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却马上觉得不可能。   面对一众强敌,梅玲脸上不见半点紧张,嬉笑道:“好姐姐,你方才演得好逼真,想必也对奴家的经历了如指掌,姐姐就半点不同情我?”   玉虚厉声喝道:“你受再多苦也不是你为非作歹的理由!降妖伏魔是天道,我等修道之人怎会同情你一个魔物?”   “那你呢,仙尊大人,如果是你收了奴家,奴家倒是乐意得很。”梅玲掩口笑着,话是对楚离说的,视线却落在桃夭身上。   楚离道:“若你愿意洗髓去骨,消除魔障,我可渡你重入轮回。”   “我不要,做魔头多快活,无拘无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梅玲起身道,“这么说咱们算是谈崩了,那我要瞧瞧,到底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香茹的思路和别人不大一样,敢在动手之前急急发问:“你最后找到你女儿没有?”   梅玲的笑容霎时凝固了。   “瞎问什么!”玉虚把女儿护在身后,“当心她发疯。”   带着雨腥味的风席地而起,松涛一般的雨声近了,一层层乌云重重叠叠涌上来,封锁了原来晴好如洗的碧空。   梅玲赤足轻轻顿地,脚下火焰四起,两条人影在烈焰中扭曲着,翻滚着,痛苦地嚎叫。   一个是她的继母,一个是她的丈夫。   她口中柔声道:“与母共一夫,多荒唐,不死怎么说得过去?于是,她就吊死自己了。”   “你自杀了?”香茹没听懂。   玉虚低声道:“不是,她在说她的女儿。”   香茹惊了,“她、她和她女儿也……这也太惨了吧!”   “赎我的恩客是囡囡的丈夫。”梅玲在笑,“我是找到女儿了,可我也彻彻底底失去她了。”   “她说我可怜,说不恨我,她把丈夫让给了我,可我要的不是男人,我要的是我的囡囡啊!”   梅玲望着桃夭,分明是想哭的眼神,脸上却还在笑,“大人,老天一直在戏耍我,人们一直嘲弄我,凭什么我反抗几下,就成了天理不容的魔物?”   桃夭道:“你不该迁怒无辜的人。”   梅玲哈哈大笑,“无辜?迁怒?大人,真正心思纯正的人根本不会被诱惑!”   刷一声,她手中的金刚杵虚空划过,结界像幕布一样被割开了,露出无数脑满肠肥的面孔。   这些人眼中幽幽闪着绿光,伸出手拼命向前够,嗡嗡的好像一群苍蝇。   “大人,我只是给了他们花不完的银子,吃不完的珍馐佳酿,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这里就变成了荒淫无度的魔窟……不,也许他们更愿意把这里叫做极乐天。”   梅玲笑问道:“大人,这算有悖天理吗?我错了吗?”   桃夭一怔,不自觉答道:“错的是心思不纯的他们。”   楚离突然暴喝一声:“闪开!”   桀桀叫声中,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裹住了桃夭。 第57章 走开,别跟着我   桃夭被黑羽包裹的一刻, 一阵没由来的恐慌瞬间攫住楚离的心,说不清为什么,只是直觉会失去她。   青芒化剑, 待要攻过去的一刻,楚离的手却停在空中。   秃鹫行踪飘忽不定, 似真似幻,若他再一剑刺空……他简直不敢想象。   “看来仙尊大人也不是冷情冷意的人啊!”梅玲斜里横冲出来挡在他面前, 挑衅似地笑着,大有你能奈我何的意思。   楚离冷眸微闪, 长剑携雷带闪地冲她刺了过来。   梅玲举起金刚杵招架,可金刚杵还没接触到剑身, 便在楚离凌厉的剑风下断成两截, 惊得梅玲脸色蜡白, 大呼道:“鬼卿大人救我!”   话音未落, 扑的一声,她被刺了个对穿。   “鬼卿……”梅玲疼得五官都扭曲了, 眼睛却是一亮。   浓厚的黑雾倏地将天地涂抹得模糊不清, 梅玲的身形如风中烛火般忽悠几下,散了。   楚离暗道要糟,再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就要强行撕开黑羽。   可晚了。   他的手碰到黑羽的刹那, 桃夭也和梅玲一样身形涣散,快速地消失在雾气里,最后只有锟铻刀闪着虚弱的微光,   楚离俯身一冲想附在锟铻刀上,但刀身红光乍闪,狠狠将他弹了回来。   小狼的灵魂碎片却挣脱了他的束缚, 飞快融入锟铻刀的红光。   楚离的手执着地追寻着那四散的红色萤光,好容易握住一两点,摊开掌心,却是空空如也。   眼前除了浓得化不开的雾,什么都不剩。   楚离脑子空白了一瞬,随即心情无可挽回地低落到更低的一个点。   她宁肯身处险境,也不愿意握住他伸出去的手,她竟厌恶他到这种地步!   这远比败给鬼卿的法术给他来的打击更沉重,所有希望和光亮一瞬间熄灭,他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仙尊……”香茹好像被雾气呛到,发出溺水般模糊不清的呼救,但楚离没有任何回应。   几缕阳光照进浓雾,结界消失,废墟中只有楚离一人。   一只狸花猫翻过废墟,两三下就蹿上楚离的肩膀。   楚离回过神来:“宛童?”   宛童亲昵地蹭蹭他的脸,委屈地叫了几声。   黑色的寒鸦盘旋着落在干枯的树梢,一个人影也随之闪现,用他一贯玩世不恭的腔调调侃道:“呦,还独自伤感上了,不快点把人找回来,当心她再也不回来了。”   “下来!”   剑风扫过,莫洛扑通一声跌落在地,夸张地揉着屁股呼痛道:“搞错了吧你,冲我发火干什么?”   楚离的声音冷得瘆人:“从比武大会开始,你一直有意识地指引桃夭脱离天虞山。嘴上说着不愿惹麻烦,但凡跟你沾边,招魂幡、锁魂阵、无则镇,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麻烦?全都指向魔界!”   “啊?”莫洛支着脑袋看他,“你说我和魔界有关联?这罪名可大了,搞不好要被修真界和天庭群起而攻之,我可不能认。”   “你出现的时机太巧妙了,每次都是事情将结未结,我们都处于情绪最低落最不知所措的时候——你来了,看起来是给了不错的建议,却把我们牵扯进更大的陷阱里。”   楚离一句接一句,不给莫洛任何还嘴的机会,语气咄咄逼人,“天虞山无人敢问你的来历,你从不与天庭的人见面,梅玲刚喊了鬼卿你就现身,你……到底是谁?”   莫洛站起来,脸上笑意不减:“鬼卿是魔界数得着的大魔头,只闻其名不见其形,我可没他那本事,刚才的魔雾更与我无关,只能说赶巧了!至于我和天庭的事,嘿嘿,我发过毒誓,不能说。想知道,你直接问天帝去。”   兜了一大圈,还是一字不提他的来历。   楚离用剑尖指着他,冷然道:“不管你认不认,以后不准再靠近桃夭。”   莫洛嘻嘻哈哈道:“你说了不算,桃夭说了才算。”不待楚离发火,又说:“咱俩交手就是个两败俱伤,你确定要把功夫耽搁在我身上?”   楚离冷着脸,抬手在宛童额头画了一道符。   猫通阴阳,宛童虽然受了伤,但有楚离的灵力在,捕捉桃夭身上的阴气还是不在话下的。   不多时他就寻到了桃夭的踪迹,晃晃脑袋,头顶上立刻冒出个画面。   暗雾弥漫,几点磷火在流动,影影绰绰中有许多嶙峋的怪石,近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石头,是一座座七扭八歪的墓碑。   “幽都。”莫洛轻轻叹了一声。   楚离的脸已是铁青。   莫洛带着几分无赖样说:“你要去的话顺便把我的小徒弟带回来。”   “你自己的徒弟自己救!”   “诶,我是给你表现机会,香茹是桃夭的小姐妹,你救了她,桃夭肯定对你改观,起码不好意思给你甩脸子看。”   “少花言巧语,我不信你。”   莫洛不在意地耸耸肩,“我要想害你们的话,早得手多少次了。”   从沮丧的打击中慢慢醒过来,楚离的思路也变得清楚不少。   他说:“以前我问过你为什么要帮我隐瞒桃夭的身份,你说想看看能不能改命,我一直觉得奇怪,桃夭能否改命和你有什么关系?”   莫洛挠挠头,哈哈一笑:“再不走桃夭就跑掉了。”   风卷着沙尘扫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楚离的身影也逐渐变得虚幻起来。   他的话却被风清晰无比地送入莫洛的耳中,“在天虞山时尚不明显,自来到凡间,你的出现总伴着鸦啼,还有你给我的那两片金乌羽毛。”   “传说金乌是浑身赤金的神鸟,原本是天帝的儿子,因犯下弑父大罪,万年前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北溟海底,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莫洛抬头注视着太阳,阳光太耀眼,刺得他眼睛生疼生疼的。   他永远在笑,只是这一刹那脸上的笑容变得那样寂寞,“是啊,那人怎么样了?如果知道有人能记起世间还有个他来,说不定会高兴得手舞足蹈。”   楚离早不见人了,回应他的只有尘土打在瓦砾上的沙沙声。   阴风阵阵,松柏在夜色下悲鸣,坟间星星点点的磷火应和似的一闪一灭,吓得香茹抱紧了桃夭的胳膊,手冰凉冰凉的。   桃夭无奈道:“你好歹也是个修真的,竟然怕鬼?”   香茹哆哆嗦嗦欲哭无泪,“一个两个的我当然不怕,这可是幽都,满城都是恶鬼邪祟谁不怕?说来奇怪,我们怎么掉到这个地方了?”   “还是先找到玉虚师叔再说吧。”桃夭挽着她,顺着小路往城内的方向走去。   秃鹫将她带到这里却再度消失,桃夭摸不清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不过她很清楚来者不善,尤其那个未见其人的鬼卿。   前世阿吉妈妈遇难的那片幻林,肯定是出自鬼卿之手,两次的黑雾一模一样,她绝不会认错。   桃夭抿了抿嘴角,秃鹫、柏仁、梅玲,这些魔物一个两个的拼命劝诱自己,单单因为自己是个戾气过重的怨魂?   “你的胳膊怎么了?”香茹突然惊叫道,“皮肤都裂开了!”   桃夭低头一看,寸寸肌肤如碎纸一样飘落下来,不禁苦笑:“这个皮囊终于承受不住了,我必须得找个替代品。”   香茹忙道:“我身上还有不少灵石,银子也不缺,幽都肯定有卖纸张笔墨的铺子。”   桃夭无所谓:“还是先找人,幽都里不是鬼怪就是妖魔,即便有凡人也早见怪不怪了,我用不着隐瞒身份。”   香茹掏出一张追踪符,刚要烧却被桃夭摁住了,“不能用仙家法术,这里可是幽都!”   “那可怎么办?”香茹真要哭了。   桃夭一指城门口迎风招展的布幌子,“算一卦。”   从上到下四个大字“铁口神断”,龙飞凤舞,在夜色中泛着碧幽幽的磷光。   香茹嘴角抽抽,“幽都也有江湖骗子?骗鬼吗?不过这字写得不错,怎么看着那么熟悉?”   桃夭看着她,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叹道:“过去瞧瞧就知道是不是骗子了……话说,也许这就叫缘分。”   “什么意思?”香茹一如既往的犯起迷糊。   逐渐近了,香茹才发现幌子最下面还有一排小字:“不准不要钱”。   香茹忍俊不禁:“准不准还不是他说了算,当卖西瓜呢,不甜不要钱。”   算命先生猛地抬起头,仿佛被电击了一下浑身一颤,失声道:“是你?!”   香茹的笑容凝固了,立时也怔住,半晌才不知所云地说:“是我,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特地找你来的,我找我娘……你,还好吗?”   君迁子也是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挺好的,带着她俩没地儿可去,只能来这三不管的地方。你娘出了什么事?一般修真人进不来幽都,你是怎么进来的?”   香茹木讷道:“就是,我娘不见了,我醒来一看,就在这里。”   桃夭见这俩人说来说去说不到重点,便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般,君迁子听着听着,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也不说话,拿起龟甲起了一卦。   “大凶,正西,伤重。”君迁子起身收拾了摊子,“幽都不比别处,走吧,我陪你们一起去。”   桌下钻出只白狐,呲溜一下攀到他肩膀上,顺势围在他脖颈间,毛茸茸的尾巴调皮地扫来扫去。   君迁子轻轻挠了两下白狐的脸颊,模糊不清说了几个字,白狐便不动了,乍看就像一条狐裘披肩。   香茹眼眶火辣辣的疼,鼻子也酸得厉害,可到底没勇气说“不用了”。   桃夭有意引开话题:“君迁子,你在幽都多久了,见没见过一只大秃鹫?”   香茹也问:“淫/魔梅玲你能算出在哪里吗?我娘就是为了降伏她才受的伤,还有鬼卿你知道是谁不?”   君迁子脚步一顿,默不作声盯了她二人半晌,忽一拍脑门,“我这什么运气……你们碰上的居然是魔界三巨头!” 第58章 选哪个   “有那么厉害吗?”香茹不太相信, “梅玲都没在楚离仙尊手下走过一招,差点被斩成两截,就这还三巨头?”   桃夭拧眉道:“不能这样说, 别忘了那是她最功力最虚弱的时候。更可怕的是鬼卿,一阵大雾就冲散了我们, 可我们连他的真面目都没有看到。”   君迁子苦笑着摇头道:“你们别想着收伏魔头了,找到人就赶紧离开这里, 保命要紧。唉,你们招惹谁不好, 怎么招惹上这仨人!”   也许他就是随便感慨一句,香茹听上去却觉非常刺耳, 似乎在变相地埋怨她娘多管闲事。   “降妖伏魔还错了不成?淫/魔祸乱一方, 难道我们要坐视不理?”香茹轻声嘟囔, “莫不是和妖呆一起久了, 也变成妖了……”   君迁子脸色微变,低下头, 像个哑巴似的不说话了。   其实话刚出口, 香茹便开始后悔,想找些别的话来说,可越着急,越想不出别的话来, 更担心说多错多,于是也低着头不说话。   桃夭满心琢磨着自己的事,秃鹫和鬼卿为什么执意要带她来幽都, 他们想让她知道什么,她和这些人到底有什么关系,无暇顾及他们之间的别扭。   一时间大家都在沉默着, 空气也涩滞了几分,四下寂静无声,只听得见他们各自沉重的脚步声。   幽都虽说人鬼妖魔混居,但凡人少得可怜,大多是穷凶极恶或者走投无路的术士,这些人住在外城,时间久了,身上也沾染了阴气。   桃夭和君迁子一个是鬼,一个半妖半人,只有香茹是天然纯正的灵根,因此她从中经过时着实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君迁子轻轻托起白狐,犹豫了下,还是围在香茹肩上。   打量香茹的目光慢慢变少了。   香茹嚅动了嘴唇,吐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眼,“谢谢。”   他们一路走到内城,这里不似外城那般寂寥荒凉,却一样的阴森可怖。   街面上游荡着若干条或深或浅的暗影,模糊能看出是个人形,呜呜叫着似哭似嚎。   香茹无意中和其中一个对视一眼,那条暗影立刻跟了上来,也不靠近,只黏着香茹的影子,逐渐有融合在一起的倾向。   桃夭回头一看,香茹投在地上的影子比她长出去一大截,看得她后脊梁骨一阵发凉。   香茹也发现了,哭丧着脸道:“这什么呀?赶也赶不走。”   “破碎的影魂,没有危害就是习惯性跟着人跑。别回头看,也别理,你越理它它越粘着你。”君迁子眼睛盯着幽暗的街巷,“前面是妖魔混居的地方,他们最厌恶的修真人,屏住呼吸,千万不要泄露你身上的灵气。”   香茹头皮一炸,忙用力深吸口气,捏着鼻子鼓起腮帮子,真恨不得长双翅膀飞过去。   两旁院子的咳嗽声,说话声,甚至还有意义莫明的调笑声,这一刻听得很清,下一刻声音却又极远,引得人不由自主跟着声音的方向跑。   香茹迷迷糊糊就要推开旁边人家的大门。   君迁子一把把她扯了回来,二话不说捂着她的嘴就往巷子尽头跑。   巷子口有三四个孩童在蹴鞠,时不时吵闹几句,看上去就和普通人类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如果不看他们脚下蹴球的话。   蹴球毛发飞扬,大张着口,两只眼眶黑洞洞的,赫然是一个腐烂腥臭的人头!   桃夭瞟了一眼,随即面不改色地挪开了目光,她以前在地府的样子比这个恐怖多了,这种画面对她没有任何冲击力。   香茹哪儿见过这个,立时恶心得腹中一阵翻腾,干呕几声忍不住破了功。   那几个妖童听见动静,不约而同停住脚,齐齐看着香茹咧嘴一笑,露出上下两排雪白细密的锯齿尖牙。   “跑!”君迁子低喝一声,拽着香茹没命飞奔。   妖童一脚踢开人头,老鼠一样吱吱乱叫,几乎与此同时,两旁屋舍的大门也噼里啪啦接连打开,数十条人影在狭窄的巷子里飞蹿。   前头几个跑着跑着就成了四肢着地的妖兽。   一爪子挠到桃夭后背,刺啦一声被扯掉一块皮,立时露出里面黑色的魂魄,冉冉如燃烧的黑莲。   桃夭回身刷刷几刀逼退他们,她身上冒出的阴气与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雾气交织成厚重的黑雾,阻隔在她和他们中间。   秃鹫在黑雾中张开翅膀,妖兽们惊悚地叫了几声,倏地散去,于是四周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桃夭迅速追上香茹,苦恼道:“后背好大一个窟窿,这幅皮囊彻底不能要了。”   香茹还沉浸在刚才惊惧的情绪中,没领会到朋友的意思,只拍着胸口不住喘气:“头回见烂成那样的人头,可吓了我一跳,比锁魂阵的人头还恶心。”   君迁子也是明显忍着的表情。   “桃夭,你好像一点事都没有!”香茹诧异道。   桃夭笑笑,目光从他二人脸上掠过,没说话。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长久以来被她有意无意忽视掉的事情。   当初楚离寻到奈何桥,看到她腐朽枯败的样子,似乎……没有任何恶心鄙夷的表情。   他就那样看着她,表情依旧淡淡的,可眼神,除了震撼,还多了点别的东西,怜悯?愧疚?亦或是惑然。   这个认知不由令桃夭迷茫了。   君迁子心细,很快察觉到桃夭的异常,“我那里还留着几张上好的黄皮纸,也能凑合用用。”   桃夭低声道了谢,机械地跟在他们后面走着,恍惚中听到一声叹息:“我的王……”   “谁?”桃夭举起锟铻刀。   香茹也叫出了声:“娘!”   雾气向两旁散去,一片暗黢黢的湖水横在眼前,只见玉虚趴在泥泞的岸边,声嘶力竭喊道:“跑!快跑!”   身后传来梅玲的娇笑声,“来都来了,还想走吗?就用你们几个充当祭品好了。”   她脸色红润,身形完好,手里捏着一朵莲翻来覆去的玩,看不出半点受伤的迹象。   桃夭吃了一惊:“挨了楚离一剑你居然没事?”   梅玲微微睁大眼,“大人你不也捱过了镇魂针百年的折磨,有什么奇怪的?难不成……你平白得了好处还不知道,哈哈,鬼卿大人只怕要伤心。”   “什么意思?”   “鬼卿大人的迷雾……”梅玲的手轻轻从暗雾中划过,“别人只知道是致幻的东西,可也是难得的疗伤续命的良药——当然是对我们魔界的人来说。多亏有了这雾气,我才能活命。大人,你也如我一样被这雾气环抱过,忘了么?”   “怎能忘?我的阿吉就是死在那片幻林迷雾中。”桃夭脑子晕晕的,“原来如此,我以为是我的怨气支撑我熬过镇魂针,不想还有一份他的功劳。”   香茹大急:“可别被她骗了,你怎么可能是魔物?百年前你是人!”   桃夭默了一瞬,锟铻刀忽地砍向梅玲,“又用迷雾误导我!”   梅玲闪身躲开,眼中闪烁着凶光,冷笑道:“小丫头又坏我的事,陪你娘一起下地狱去吧!”   她手中莲花一挥,黑暗中闪出无数奇形怪状的鬼魅。   桃夭急急催动红莲火,但火星一闪,竟然熄灭了!怔楞间,却听梅玲冷冷道:“大人,这个情形是不是很熟悉?”   正如幻林之中,她的法术对鬼卿毫无作用。   桃夭不信邪,挥刀砍过去,但这些鬼魅无形无状,打散了又重新聚合在一起,始终围着她,根本挣脱不开。   那边二人的情况是险象环生,在鬼卿的迷雾压制下,君迁子身上的千年修为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就更不用说香茹那个半瓶子醋了。   鬼魅对他们可不像对桃夭那么客气,不多时就缠绕住他二人,连同玉虚,一同拽下湖水。   香茹的哭喊着喊救命,喊娘,喊爹爹,哭着和君迁子说对不起。   滴滴冷汗顺着脸颊滚落,桃夭呼吸急促,不由开始急躁,“你们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吧?与他们无关,放了他们!”   梅玲慢悠悠说:“也不知道鬼卿大人看上你哪点了,千方百计让你认清世间的丑恶,想让你主动来魔界,可我瞧着你相当厌恶我们,他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桃夭冷声道:“他杀了阿吉,我绝不会与仇人同流合污!”   “所以我说他的法子不成,还是按我的来。”梅玲足尖点地,飘过桃夭的时候一笑,“想不想知道你的好姐妹会作何选择?”   桃夭一怔,莫名生出几分恐惧。   “小丫头,现在选择权在你手里,可以放两个离开幽都。”梅玲伸出两根手指晃晃,“在场的四个人,一只白狐,你选吧。”   香茹懵了,眼神扫来飘去,哇一声大哭道:“这可怎么选?我不选,我要他们都活着!”   “那可不行,人太贪心可没好下场。”梅玲把莲花插在泥地里,笑吟吟说,“这朵莲花一共有十五瓣,我数一下,揪一瓣,等花瓣全落的时候,谁生,谁死,全看你的了。”   “一、二……”   水面飞快漫过了玉虚的腰,漫过了君迁子的胸口,白狐死死咬着君迁子的衣领,拼尽全力往岸边游,却一次又一次被鬼魅摁到水里。   所有人,只有桃夭和梅玲站在岸上。   香茹的目光在玉虚和君迁子中间徘徊。   梅玲不耐烦了,忽然扯掉所有的花瓣,拍拍手道:“十五!”   香茹急了,“你耍赖!不守规矩!”   梅玲嗤笑道:“规矩都是给弱者定的。”说罢一扬手,水面猛然上涨,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没过了玉虚等人的头顶。   “放了我娘!”香茹大喊。 第59章 魔性初现   湖水把几近溺亡的玉虚吐了出来, 梅玲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桃夭,接着问:“第二个?”   香茹一闭眼,答道:“君迁子。”   “孝顺又有情意的孩子, 只是不知道人家领不领你的情。”梅玲不阴不阳笑了笑,一挥手, 君迁子也从水里冒出头,却只顾手忙脚乱地去救漩涡中的白狐。   “拿我换冬儿!”他说。   水面缓缓回落, 君迁子不死心地在水里扒拉,一声声叫着冬儿, 最后几乎带着哭腔说:“香茹我求你,我死行不行?换冬儿活行不行?”   香茹看着他, 脸色煞白。   梅玲开心得大笑:“今儿姐姐心情好, 索性再给你一个彩头, 你选一个人死, 可以换一个人活,只有最后一个名额了。”   香茹顿了顿, 这次她犹豫的时间更短了, “桃夭,对不起,我不想死。”   桃夭发着愣,有些茫然地看着香茹, 香茹不自觉地避开她的目光,“你有龙鳞甲和锟铻刀两件神物,龙族庇佑你, 楚离仙尊也拼了命地保护你,可我什么也没有。”   说着说着她声音渐渐大起来,似乎这样就能证明她的话是正确的。   “你不会有事的, 那些鬼魅甚至都不敢伤你,在天虞山的时候柏仁那个魔物就对你很好,他们只是想拉拢你——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本打算陪你一起留在这里,可……”   香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的目标只是你。”   桃夭眼中忽然出现一丝苍凉,她早有预见香茹不会救自己,却没想到她会选择让自己替她死。   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更应该恨的是将他们扔进两难境地的魔头!   如是想着,心情却没有半分好转,只觉一股郁气愈来愈重压在心头,迫使她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   桃夭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说到做到,你放了他们。”   梅玲眼神闪闪,“你的命,我收下了。”   无数鬼魅附在她手中的莲花蔓上,嘶吼着划破暗雾,凌厉无比刺向桃夭的喉咙。   锟铻刀红光乍现,小狼拼命绞住遍布钢刺的花蔓,一使劲,刀和蔓都飞了出去。   “楚离仙尊!”香茹惊喜非常,“你来救我们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及时出现!”   小狼半个身子都是虚的,他回头看了桃夭一眼,笑了。   笑容天真,眼神淳朴,透着亲昵和无条件的信赖。   是小狼,不是楚离。   桃夭喝道:“你不是她对手,快躲到锟铻刀里去,不准出来!”   小狼置若罔闻。   梅玲看到他时先是头皮一麻,然一交上手就知道不是楚离,不免心中大定,“鬼卿大人在幽都布下结界,天底下没人能破他的阵法!”   晦暗的光影不停闪着兵戈相互碰撞的火星,花蔓的攻击又急又密,锟铻刀的红光却是越来越弱。   桃夭死活挣不脱鬼魅的束缚,嘶哑着嗓音吼道:“回来!我死不了,她不敢杀我!”   梅玲嘻嘻地笑,“反正鬼卿要的是琉璃珠,你的死活不重要,大不了再等几百年。”   君迁子突然爆出一声低吼,不要命地攻向梅玲,下一刻却重重跌在泥泞里,身上紧紧绑着捆仙索。   那一端握在梅玲手中,她看似遗憾实则幸灾乐祸道:“你浪费了一次活命的机会。”   噗,小狼胸口正中一刺,身形颤了颤,一片片消散在雾气中。   桃夭脑子轰然炸响,小狼是她唯一的温暖和光明,如果连他也没有了,她的世界将不复存在。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五脏六腑火一样燃烧,浑身血液都沸腾了,桃夭看上去就像一头濒临崩溃的困兽。   阴风四起,鬼号声声,弥漫幽都的黑雾宛如流水般汇入桃夭的身体,琉璃珠终于亮了。   然而颜色是暗沉沉的黑红,仿佛干涸已久的血渍。   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在四肢百骸中奔腾着,咆哮着,霍霍冲击着那层早已脆弱不堪的皮囊。   呼一声,红莲火冲天而起,纸做的躯壳化为灰烬,缠着她的鬼魅也瞬间烧成黑烟。   琉璃珠在桃夭黑色的魂魄中燃烧,她踏着火,风驰电掣冲到梅玲面前。   此刻梅玲笑不出来了,对面的人强大的压迫感让她下意识要跑,可怎么也迈不开僵硬颤抖的腿。   “玩弄人心很好玩?还有更好玩的事要不要试试?”桃夭攥住满是倒刺的莲花蔓,反手横在梅玲脖子上,一点一点割着她雪白的肌肤。   钢刺划破肌肤的微响,血管的爆破声,梅玲惊惧到扭曲的脸,求饶到一半却被血呛到的窒息声……   桃夭没由来的兴奋了,掌握别人的生死,看着他们在恐惧中绝望地死去,竟是如此美妙的感觉。   桃夭忽然想起鬼卿曾对她说过的话:只要一次,你就会爱上这种感觉。   杀戮,这是杀戮的感觉!   鬼卿那张没有五官的脸蓦地出现在眼前:“我在地狱等你……”   桃夭猝然警醒,撒开梅玲连连后退,心脏砰砰跳得她难受,脸色也不比梅玲强到哪里去。   “鬼卿,你害我!”梅玲用最后的力气喊道,捂着脖子慢慢倒下,四肢抽搐几下,不动了。   她光滑细嫩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皱、变黄,饱满玲珑的身躯此时就像一摊踩烂的柿子。   鬼号渐消,湖面平静,一片死寂中,只听到桃夭身上的黑色火焰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   香茹怀中揽着玉虚瘫坐在地,木呆呆盯着桃夭,眼中是比这片死寂更无生气的空洞。   君迁子挣开捆仙索,跌跌撞撞扑到湖里,好一阵急促的水声过后,他抱着白狐爬上岸。   香茹突然哭了起来,很伤心,可以称得上撕心裂肺,但是没人再来安慰她了。   君迁子忙着给白狐续气,桃夭忙着催动琉璃珠给仅剩几片魂魄的小狼养魂,一个背对着她看不到脸上的神色,一个一团黑影没有任何表情。   “厉害,只一下就将大魔头,咳咳,杀了个魂飞烟灭。”玉虚挣扎着坐起来,撑起一口气问,“你不是普通的怨魂,你也是魔、魔头?”   桃夭小心将小狼的魂魄收入锟铻刀,头也没抬,“我不知道,也许吧。”   玉虚悄悄吐出内丹握在手里,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推开香茹,摇摇晃晃走到桃夭跟前道,深深一鞠躬:“谢谢……对不起,你别怪香茹。”   她一面说,一面细细打量着桃夭。   燃烧着的黑影中,琉璃珠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桃夭仍是低着头,声音平静且冷淡,“我杀梅玲不是为你们,用不着道谢,更不用道歉。”   “做任何选择都要付出代价,即便这个代价很惨痛,也不得不去承受。”玉虚转过头,深深看了一眼女儿,那眼神看得香茹一阵惊惶。   玉虚转身的同时,手中的内丹就掷向了琉璃珠。   她打算用自己的命毁掉琉璃珠,桃夭的全部灵力都在修复小狼的碎片,没有余力反抗,她笃定自己一击必中!   虽不知道鬼卿为什么想夺这颗珠子,但釜底抽薪决计不会错。   毕生修道,为的就是降妖除魔,即便身死,也绝无无憾。   玉虚脸上无畏又满足的笑容刚刚绽开,桃夭的手就戳进了她的心口。   惊愕、恐惧、担忧、不甘……种种情绪交织在玉虚的笑容中,于是她的笑怪异得瘆人。   内丹烧成了灰,玉虚死了,死在桃夭手里。   香茹怔住,君迁子眼神发直,脚步不由自主往香茹身边挪了挪。   桃夭木然地摩挲着自己的手,她没想杀她,只是出于身体防御的本能。她看着玉虚的血染红自己的手,又看着血一点点被红莲火烧掉。   或许不能称为红莲火了,因为火焰都是黑色的。   “娘——”香茹叫了一声,抱着玉虚,无助又悲恸,茫然又愤怒。   桃夭知道,她们的友情再无可挽回的余地。   秃鹫的叫声中,浓雾袭来,黑色的翅膀再次温柔地覆盖了她,桃夭看见鬼卿站在她面前,模糊的人形,朵朵红莲在黑雾中燃烧。   现在他们两个是真的一样了。   鬼卿张开双臂,“我的王,回家吧。”   锟铻刀发出警觉的颤动声,桃夭迟疑着摇摇头。   秃鹫失望地叫了两声,鬼卿反倒在笑:“除了魔界,别的地方容不得你,他们只想你死。这次由不得你了,必须跟我走。”   浓雾弥漫上来,翅膀越裹越紧,桃夭觉得一阵乏力,咣当一声锟铻刀也掉在地上。   “不……”她吃力地说。   我不想成魔!我不要变成杀死阿吉的那种东西!   雾气越来越重,渐渐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了,除了黑暗只有黑暗,一如地府无穷无尽的夜。   一点金光从中划过。   镇魂针?桃夭迷迷糊糊想着,记忆深处,那种长针在骨髓中钻来钻去的痛忽地唤醒了她的神智。   “锟铻刀!”她大喝一声。   她不犹豫了,锟铻刀也来了精神,倏地劈向秃鹫。   秃鹫闪身飞离,锟铻刀轻轻巧巧转了弯儿,刀柄重新握在桃夭手中。   鬼卿道:“没用的,你破不了我的结界,我没耐心等下去了,有些事你不愿意也必须做。”   说话间,更多的金光划过苍穹,天空在颤抖,地面也在颤抖,湖水层层震荡开来,好像有人在愤怒地锤击这个世界。   天边裂开一条缝,刺眼的光芒如流矢般射进来。   裂缝渐渐大了,天幕后面传来接连的闷哼声,天空愈加明亮,轰隆隆雷鸣般的巨响中,一只巨大的拳头破壁而出。   另一只手也出现了,随即两只手一撕,无数暗黑色的碎片纷纷落下,大半个天幕被扯碎了。   君迁子惊呼:“谁啊这么能耐!”   香茹又哭又笑:“楚离,肯定是楚离仙尊!”   鬼卿也仰头看着,“他还是来了,呵,幸运么?更大的不幸在等着他呢。” 第60章 龙骨   疾风驱散了浓雾, 阳光透过破碎的天幕倾泻而下,桃夭抬起头,远远看着天边的楚离。   他就像一尊金身佛陀, 说不清是光芒笼罩着他,还是他散发着光明。   天光给桃夭周身的袅袅飘动的火焰镀上一层金边, 金色和黑色交织在一起,冶艳得让人挪不开眼。   楚离偏了下头, 桃夭感觉他在看她,似乎还皱了下眉头。   嫌弃?定然是嫌弃!   桃夭抱着胳膊, 下意识挺直了脊梁,直直迎着他的目光, 不躲不避。   “他和我们不一样, 我们的世界容不下他, 他的世界也鄙夷我们。”秃鹫轻轻抖了下羽毛, 变回人形,苍白瘦弱满脸病容。   “夏勒?”   “嗯。”   “做人的时候, 你说他会害死我, 我不信,可最后证明,你是对的。”   “……对不起,我想救你, 可鬼卿不让,他说你还在做梦,叫不醒。”   桃夭禁不住笑了下, 眼中却是难言的痛楚,“他说的对,人总要受伤了, 才能明白一些道理。”   楚离对她再愧疚,他也是修道之人,诚如玉虚,降妖伏魔的信念烙在了灵魂中,哪怕转世轮回,这个信念仍旧不灭。   想想方才小小的动摇,桃夭不免自嘲一声,楚离起码活了上千年,什么诡异的妖魔鬼怪没见过,一个枯朽的怨魂能惊到他才怪!   夏勒忧伤地看着她,“心硬了,就不会痛,什么都不在乎,就不会受伤……鬼卿说你挂念的东西太多了,这样不好,他要帮你把所有的牵挂斩断,那个强大到众神都不敢仰视的王就回来了。”   桃夭心头一动,声音冷了,“难怪他要帮助南濮攻打大夏西卫,杀阿吉,杀小狼……哼!”   “我们等了很久很久,错过这次机会,也许永远也等不来你了。鬼卿那么有耐心的人都等不及了,想带你回去强行……”   夏勒偷偷瞥了眼鬼卿,凑近桃夭想提醒一句,然脚步刚动,一支箭就携着雷电之势射了过来,惊得他霎时变回原形,扑打着翅膀急急躲闪。   这支箭凌厉至极,虽没射到他,箭风已割伤他的翅膀。   “滚!”楚离手持长弓,闪着寒芒的箭尖指向地面的人。   “该滚的是你。”鬼卿双臂一振,黑雾四起,满城鬼哭,无数暗影以诡异的姿势扑向空中的楚离。   长弓拉得满满的,万点金光汇聚在箭尖,楚离手指一松,那支箭狂啸怒号,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压下来。   鬼卿丝毫不惧,“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身影散开,浓雾更重,湖水也掀起一层层巨浪,冒着白沫,铺天盖地,携着无数鬼魅魔影,恶狠狠地袭向楚离。   楚离的身影也隐在了夺目的青芒中,只见那支箭一分为二,继而四,须臾的功夫,千万支利箭穿云裂石打在黑色浪涌上,打在幽都的每个角落。   一声炸裂天际的巨响,顿时天在动,地在颤,湖水如煮沸一般接连不断炸起水柱,山体倾斜,屋舍倒塌,整个幽都在四起的浓烟中摇撼着,到处都是凄厉的嚎叫,刺鼻的焦糊味。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才渐次恢复安静,君迁子从土块碎草里爬出来,一手抱着白狐,一手拽着香茹,眼神涣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愣愣打量着四周。   风轻轻拂过,烟雾中打得蜂窝一样的城镇逐渐呈现在他们眼前。   那片偌大的湖已经干涸,露出湖底的污泥,和一堆堆高大嶙峋的怪石。   “他……一个人,夷平了幽都?”君迁子睁大眼睛,“怎么可能!”   香茹呆呆地张着嘴,“八重修为……最接近神的境地,厉害……如果他早来一会儿就好了。”   君迁子叹道:“楚离应该是气狠了,按修真界的算法,鬼卿的功力怎么着也有八重,没那么容易打败,况且这里还是魔界控制的地盘。”   “不管怎么说,还是我们修真界更厉害,不过他这样做……是不是准备和魔界开战了?”   “打不打要看天庭的意思……坏了,小红!”君迁子拔腿就跑。   “不必担心,我的箭只针对被鬼卿毒雾煽动的鬼魅。”楚离从烟雾中走来,“不会伤及普通人,小红身上有少阳山的灵气,更不会有事。”   君迁子轻轻吁出口气,“还好仙尊来得及时,不然我们几个死定了。”   楚离嗯嗯几声,目光掠过他的肩头,落在远处的桃夭身上,脸上的表情不知不觉变得柔和。   君迁子知趣地让开路。   “我来晚了,你,还好吗?”楚离声音很轻,似乎是怕惊扰到桃夭某个情绪点。   “还活着。”桃夭答道,同时身后闪出一个影子。   楚离难以置信看着那只秃鹫,眼神中还带着茫然,“为什么?”   因桃夭阴气过重,他怕误伤她,是以刻意避开了她的位置,没想到她竟会庇护秃鹫。   秃鹫变回夏勒的样子,默默立在桃夭身旁,那乖顺的样子很难想象他是令天庭头疼的大魔头。   桃夭抬起手,很仔细观察着自己,故意说:“看见我这幅样子你还不明白吗?他说我是他的王,或许是真的。”   “绝无可能!”楚离脸色难看至极,“你从魂魄到躯壳都经过了我的手,身上有没有魔骨我还不清楚?”   桃夭手一顿,“可是……”   “没什么可是!”楚离打断她的话,“若是你是妖魔,龙鳞甲怎么可能认你为主?怎么可能拔出锟铻刀?那些都是神物天然排斥魔气。”   几缕头发垂下来,楚离烦躁地甩了下头,他语速很快,一句接一句几乎没给桃夭思考的时间。   “你被他们骗了,梅玲都能左右你的情绪,更何况鬼卿那个大魔头!迷雾……对,是迷雾让你产生幻觉,这些都是鬼卿的把戏!”   君迁子捡着他说话的空隙附和道:“仙尊所说有理,他们就是想要你的琉璃珠。”   唯有香茹抱着玉虚的尸体,低头一言不发。   桃夭看楚离的眼神有些奇怪,她愿不愿意入魔是她的事,可这身魔气不是假的,明摆着的事实他选择眼瞎,明知道错了却死不承认,他又有什么打算?   楚离却冷冷盯着夏勒,那目光就像要在他身上刺出个洞出来。   夏勒倒不怕他,只温良地看桃夭:“鬼卿想要重新锻造你的琉璃珠,强行拉你入魔,我后悔了,我不该听他的,没人能强迫王的意志……哇!”   长矛刺透夏勒的身体,随即他被狠狠甩了出去,砰地砸到地面,立时化成一堆乱羽消失了。   楚离已把桃夭护在身后,青芒化剑飞一般刺向河岸边的黑影。   一阵风扑,鬼卿散开,又慢慢汇聚成形,“不听话,就得打。桃夭,你必须跟我走,你没的选!”   普通的剑对他不起作用,楚离手一伸,锟铻刀竟飞到了他掌中。   “别伤了小狼!”桃夭来不及诧异,急急提醒楚离,但此刻刀风和阴风搅在一起,不分个地噼啪爆响,也不知道楚离听见没有。   疾风席卷大地,碎石块、烂树根,甚至湖底的淤泥,都合着尖锐的风哨声,狂乱迸发。   桃夭担心小狼受伤,紧跟上前,不妨被哪个发出的劲风扫到,顿时失去平衡,呼一声被风抛到湖底去了。   还好龙鳞甲及时出现,替她挡了这下误伤。   桃夭从泥里挣扎着爬起来,晦气地啐了一口,扶着怪石,深一脚浅一脚往岸边走。   手下的感觉有点不对,很熟悉,熟悉到她想要落泪的地步。   桃夭停住脚,重新审视这片高耸的石林。   很漂亮的弧度,顶部略尖,一根根排列着,就像是……胸骨?   龙鳞甲一闪一闪的,发出清脆的响声,温柔,却令人伤心。   桃夭的心跳得厉害,手抚摸着石头,梦呓一样低语:“是你吗?”   似是回应,一声悠远空灵的长吟响起,仿若是大海最深处的歌声。   龙吟!   眼泪落下,桃夭曾发誓再也不为任何人流泪,可现在,她的眼泪根本止不住。   琉璃珠飞快的旋转,暗红色的光芒遮盖骄阳,乌云迭起,暴雨倾盆而落,雨水冲刷地湖底,将他身上的污泥杂物一点点洗掉。   渐渐的,这片石林露出他原有的样子。   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一副巨大的龙骨,蜿蜒数里,宛若山峦,可想生前是一条多么威武霸气的龙。   他静静地伏在污泥中,任凭鱼虾啃噬他的血肉,直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龙鳞甲离开桃夭,散落成片,小心翼翼的贴在那副龙骨上,似乎怕弄疼他一般。   桃夭轻轻摩挲着他的骨,“你为什么要把龙鳞甲送给我?是有人剥了你的龙鳞,还是你自己……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   岸上的人也停止了打斗,楚离呆呆看着湖底,忽然心口一阵剧痛,疼得他身子都佝偻起来了。   鬼卿看看他,看看桃夭,冷笑道:“想不到龙骨竟藏在我眼皮子底下,借着幽都的阴气掩盖龙骨的灵气,哼,看我毁了他,彻底断了你的念想!”   刀光一闪,楚离挡住他,“龙族马上就会到,不想死就滚!”   单楚离一个,鬼卿有把握和他斗一斗,但加上龙族,他就没取胜的希望。   鬼卿向后退了几步,身影逐渐淡了,“别得意,你离她只会越来越远,看看你手里的刀。”   楚离低头一看,不禁倒吸口冷气——锟铻刀刀身黯淡,刀刃竟然破了数个缺口,刀身横着一条缝隙,看上去马上就要断了!   暗雾中传来鬼卿的低吟:“你用万箭穿心毁了我一座城,我用蚀骨断魂换你半条命。”   云端,几条长长的暗影游动。   “龙族来了!”香茹突然发声,眯着眼睛看了片刻,惊呼起来,“师父也来了,还有只猫!” 第61章 他慌了   “师父!”香茹终于看见了亲人, 嘴一瘪哭了,“我娘……走了。”   莫洛叹息一声,拍拍她的肩膀, 安慰道:“节哀。你好好修道,争取活久一点, 以后还能见面。”   香茹点点头,可这话听着又觉哪里不对, 想了想问道:“活久一点?师父,我娘要多久之后才能再次转世?”   莫洛手背蹭了下脸颊, 视线发飘,“这次情况不太一样, 或许几百年、上千年也说不定……”   香茹怔楞了好半天, 摇着头抽泣道:“先前您不是那么说的, 您说用不了多久, 为什么?因为我娘是被桃夭杀的?她的灵根被桃夭的魔气摧毁了?”   莫洛讶然,又哑然, 不由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桃夭。   萦绕她的黑色火焰无声地燃烧着, 宛若含苞待放的黑莲。   当这朵黑莲花完全绽放之时,天下会变成怎样?   莫洛眉头微微一蹙,又很快舒展开来,“香茹, 别过早下结论,也别过早站队。”   香茹看出师父对桃夭的维护之意,她原本对师父是极为信服的, 可现在她不确定了,只和师父一样,默默看着龙骨旁的昔日的好友。   桃夭靠在龙骨上, 片片龙鳞如水般波动,在幽暗的光线中闪着细碎的青光,那条龙仿佛活了过来。   青色的龙微微蜷缩着,护着那朵黑色的莲。   风从龙骨刮过,呜呜地响,悲伤而苍凉。   这声响传入楚离耳朵,他不自觉抱住了头,头疼得厉害,也晕得厉害,好像脑袋被刀劈开强行放进什么东西去,疼得他全身蜷缩起来。   “你怎么了?”宛童蹭着他的腿,喵呜喵呜叫着,干着急也没法扶他。   楚离缓缓挺直后背,等那阵痛苦过去,“没事,可能灵力耗费得太多,有些吃不消。”   宛童信以为真,又是抱怨又是心疼:“谁让你不要命地撕结界,莫洛都不敢这样干!还来了个万箭的大法术,幽都是铲平了,你的灵力也耗没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活该你。”   楚离笑了笑,那笑容看得宛童一阵难过,嘀咕道:“但愿那位能领你的情,啧,她到底是鬼是魔?”   这个问题显然也令悲伤的龙族困扰。   龙艳抹掉眼泪,带着其余龙族人齐齐向桃夭抱拳一躬,“王的骸骨找到了,理应请回龙潭供奉,我们有个不情之请……可否给王一个全身?”   说着,目光有意在桃夭身上打了个转。   桃夭看懂了她的眼神,龙艳认定她是魔,不希望龙族和魔界扯上关系。   看来幽都这一趟,要失去的东西还真不少!桃夭轻轻摩挲着龙鳞甲,虽不舍,却也不能给龙王的族人惹麻烦。   “龙鳞甲护了我那么久,应该物归原主了。”   龙艳大喜过望,随即正色道:“作为报答,我们龙族之前作出的承诺依旧算数,不管你是人是鬼,还是魔,只要你不触及龙族的利益,我们都会竭尽所能帮你。”   桃夭没把机会往外推,偏着头想了会儿,一拍手道:“正好我也有事求你帮忙,天虞山祖师爷身上穿的也是这件龙鳞甲,我想知道他的来历,你可以帮我查查吗?”   “当然要查!有消息马上通知你。”龙艳说,“我们这就走了,幽都这场大战势必会引起天庭注意,你多保重。”   龙族人浩浩荡荡离开了,湖底空了,桃夭的心也空落落的。   所有人都在看着桃夭,没人注意到角落里摇摇晃晃的楚离。   他把拳头抵在嘴唇上,闷咳几声,只觉嗓子一阵甜腥,嘴角竟流下一丝血。   “楚离!”宛童蹿到他跟前,“你需要找个地方闭关疗伤,幽都到底阴气重,快点走。”   “不碍事。”楚离若无其事抹了下嘴角,一瞬不瞬望着远处的桃夭。   宛童围着他转来转去,显得异常焦躁不安,“你还要继续维护桃夭?天虞山那帮人肯定会趁机落井下石,把魔头的罪名给桃夭扣得死死的,到时候天庭问罪怎么办?”   “随便。”   宛童瞠目,赌气似地扭过头,“你干脆改修多情道得了!”   楚离没理会,他望着越走越近的桃夭,将锟铻刀往身后藏了藏。   这个小动作落在桃夭眼里,不由眼睛微眯,伸手道:“还我。”   她和小狼的感情好到曾让他误以为他们是情侣,小狼睡在她帐篷里,她伏在小狼背上,他们肆无忌惮地在皇宫屋脊上跳跃,欢笑。   小狼可以为她生,可以为她死,她可以眼都不眨一下把琉璃珠拿给小狼养魂。   他向来不大喜欢小狼,也不屑掩饰他的情绪,那她会不会以为是自己故意弄坏锟铻刀的?   楚离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垂下眼眸,清清嗓子,“先离开这里再说。”   桃夭眉头皱了起来,紧紧盯着完好无缺的刀鞘。   楚离看着地面道:“我帮你修复小狼的魂魄,略等等还你好不好?”   语气很软,甚至有点恳求的意味。   桃夭紧抿着嘴,直接上手夺,不料他一闪身,桃夭的手便抓了个空。   一股无名火腾地直冲脑门,心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就想狠狠发作一番。   桃夭努力按捺着翻腾的怒火,“你又要夺我的锟铻刀?”   楚离额头泌出细细的汗珠,边说边往后退,“不是……你现在的状态没有余力养魂,呃,至少,等你修出人身之后……我过几天就还你,把小狼毫发无伤的还你。”   忽然脚下一绊,他趔趄了下差点摔倒。   他越躲,桃夭疑心越重,催动琉璃珠召唤:“小狼!”   锟铻刀一丁点的嗡鸣都没有。   桃夭心猛地一沉,琉璃珠光芒更胜,“小狼!”   仍旧没有回应。   楚离狼狈地逃避桃夭的目光,握着锟铻刀的手不由自主抖动着,此刻谁都能看出来了——他在心虚。   桃夭火了,猛地挥拳朝他胸口踢过来,楚离脑子乱着,下意识一闪,不想她中途转了方向。   锟铻刀终于被她夺了过去。   刷,桃夭拔出刀,满脸错愕。   刀身遍布缺口和裂纹,就像刚出土的破瓷片!桃夭颤着手,连摸都不敢摸一下,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瞬间断了。   “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锟铻刀在我手里……鬼卿的毒雾太厉害,我真没想到,没想到锟铻刀也会受影响。”楚离语无伦次解释道,“小狼的魂魄还剩……”   啪!桃夭给他的脸来了一下。   沉郁不散的怒火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这一巴掌她几乎用尽了全力,手都发麻了。   宛童急得大叫:“疯了你,你打他干什么?他是在救你!”   几缕碎发散落下来,楚离慢慢正过脸,“对不起……”   “道什么歉,没你她早没命了!”宛童急得上蹿下跳,“桃夭你给我住手,他受伤了知不知道,你当结界那么好破啊,你光觉得万箭齐发好看是不是,他的灵力都快耗没了!”   又是一记耳光。   “对不起。”   啪!   楚离不再说话了,只眼神温和、满含歉意地看着桃夭。   这眼神看得桃夭越发暴躁,一脚踹在他的腰上。   楚离倒在地上,摇摇晃晃又站起来,那样子就是在等待着她下一轮的攻击。   莫洛扭开头,悄悄离开了,君迁子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又回来把怔楞的香茹拖走,只有宛童冲着桃夭不住低吼,想冲上去,却给楚离一个眼神逼了回来。   桃夭飞起一脚,狠狠踢在楚离的右手腕上。   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楚离整个身子都抽了一下,捂着手腕跪在地上,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滚。   宛童立刻炸毛了,“他救了你,你真是恩将仇报,白眼狼!”   “我求他了?不问我愿不愿意就逼我接受这份‘救命之恩’,楚离,你的自以为是从未变过。”   “若我知道得救的代价是小狼,我宁肯入魔。”桃夭怨恨地扫了楚离一眼,小心把锟铻刀抱在怀里。   “别走!”楚离急忙拽住她的手,“小狼还没完全消失,我用自身的修为修补他的魂魄!”   “用不着。”桃夭挣开他,一下子扯动了他的伤口,疼得他连连倒吸气。   “又要用琉璃珠盛放小狼的碎片?那对你元神损害太大……至少,”楚离挣扎着站起来,“你必须重塑人身,否则魂魄就散了!”   桃夭看着他,眼中满是疏离和警惕,只留给他一声冷哼。   楚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好半天才收回僵在半空的手。   “这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换了谁也会情绪失控。”莫洛慢慢踱着步子走近,“要不要我劝劝她?这丫头倒还愿意听我几句话。”   最后一句话扎心又刺耳,莫洛以为他会嘲讽自己两句,结果人家只轻轻“嗯”了声,着实出乎意料。   楚离道:“桃夭身上添了魔气,仙桃木是绝对不能用了,这朵石莲倒契合她的灵根。”   莫洛本想提醒石莲的妙用,不料他竟然先开了口,不禁瞪大眼睛瞧着他,带着几分探究问:“你怎么知道契合桃夭?你听谁说的?还是……想起什么来了?”   楚离满心想着桃夭,根本没注意他话的另一层意思,“灵气波动很像。”   莫洛挠挠头,语气有点失望,“的确是这个理儿,摘星池的石莲,能不像么……”   楚离将石莲递给他,“你别和她说是我给的,她知道了肯定不会用。”   “呦,不疑心我了?不怕我从中使坏?”   “我别无选择,除了你我想不到第二个有能力帮我的人。”   “你又欠我个人情。 ”莫洛接过石莲,赞叹道,“你一直用灵力养着了吧,我瞧着比在摘星池长得还好。”   楚离摊开手,掌心摊着一颗闪着青芒的珠子,“把这个也给桃夭,单靠琉璃珠养不了小狼。”   宛童大叫:“疯了,这是你的内丹!”   莫洛敛了笑,变得异常严肃,“决定了?”   楚离反而笑了,“没什么大不了,内丹没了还能再修。拍碎了融到小狼的碎片里,就说是你找来的仙丹好了。” 第62章 还记得那只耳坠吗?……   桃夭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城外的乱坟场边, 看着茫茫天际,她竟有几分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   莫洛在后面看了她好一会儿,慢悠悠踱步上前, 敲了她脑门一下,“别傻愣着, 这个给你,摘星池的万年石莲, 比仙桃木狼毒纸都好用。”   石莲在空中绽放,花瓣随风微动, 石头仿佛也有了生命。   桃夭怔怔看着,一股淡淡的酸楚涌上来,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只能告诉你这也是魔界的东西, 魔也好, 妖也好, 上面那群人不了解,所以觉得可怕、可憎, 其实魔也跟人一样。”   桃夭心头微动, 待要细问,莫洛却终止了这个话题。   “锟铻刀是不能用了,暂且用这个做小狼的魂器。”莫洛掏出楚离那颗内丹,用灵力幻化为一个小小的青色瓷瓶。   “这又是什么?”   “我老人家藏了一万年的仙丹, 本想历劫的时候吃,可一时半会我也用不着,干脆给你得了, 日后记得这颗仙丹的好就行!”   刀身闪烁着细碎的红色萤光,一片鸦羽托着小狼仅剩的几点星芒,极其小心地放进瓶内。   “你完全让出琉璃珠也不成——你的魂魄就靠它拢着呢!救小狼要紧, 可你死了,他回来又有什么意义?”莫洛劝道,“你贴身放好,用琉璃珠灵力慢慢滋养,就像种花一样。等你飞升成神,还愁这朵花开不开?”   说完两只手捧着脸做了个花开的动作,这滑稽的笑脸让桃夭忍不住笑了下。   “你打算去哪里?”莫洛又问。   桃夭答道:“去西卫,我想看看母后。”   莫洛似乎是吃了一惊,欲言又止,好半晌才深深叹了口气,“想家了?可你父母不都转世……唉,西卫都不在了,可别哭鼻子哦。”   “我就想回去看看。”桃夭透着十足的信心,“不会哭的,西卫没了,那里的人还在,高原和神山还在!”   她背着锟铻刀走远了,石莲花做成的躯体和她的魂魄结合得非常好,没怎么塑形就和她之前的样子一般无二,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一路向西,她却越走越迷惘了。   看着晨光中高大雄伟,颇有中原风格的城楼子,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记忆出错了。   继续向城里走,桃夭的茫然变成了愕然,印象中熙熙攘攘的露天集市成了几座偌大的私宅和园子,她常去的寺庙早已香火不济,大师父诵经的声音有气无力,处处透着衰败的气象。   桃夭忽然觉得兴趣索然。   她走到内城,曾经的西卫皇宫还在,虽几经翻修,仍能寻到昔日的痕迹。   桃夭在宫门外站了很久,久到被几拨的侍卫盘查驱赶。   她走了,这里不属于她,不再是她的家了。   高城后山是西卫皇陵,母后葬在那里。桃夭特地买了烧纸,买了瓜果贡品,还打了一壶上好的酒。   她两手拎得满满的,来到这片……杂草丛生的山丘。   哪里还有半分皇陵的样子,连片瓦也看不到,没有树,没有飞鸟,只有无穷尽的荒芜。   不过区区百年,什么都不剩了。   父皇母后已经转世,他们自有他们今世的子女,她却一样没有爹娘,甚至没有祭拜他们的地方。   桃夭眼中浮现出穷途末路的悲伤。   她很累,想找个归宿,其实人间并没有她的归宿,即便到了西卫,那个她出生、长大,充满记忆的地方,仍旧是看不到来时的路,也找不到去时的路。   唯有握紧手中的青瓷瓶,还好,小狼还在,纵然只有零星微光,无法现身,无法说话,他也还在。   太阳躲进云层,天空彤云密布,不一会儿簌簌飘起了雪。   桃夭一直呆呆坐着,直到夜色降临,厚厚的雪几乎掩盖了她身子,才慢慢起身走向白茫茫的天地。   楚离远远缀在她后面,跟着她走过长街,她坐在酒肆里,他立在墙外头。   雪地上还留有桃夭娇小的足印,楚离看着看着,心突然急速跳了两下。   几声娇笑,两个女郎携手经过,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放缓了脚步,看他的眼神闪闪亮。   楚离也看向了她们,其中一人的红耳坠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便问这是从哪儿买的。   那人指了个方向,好奇问:“公子买耳坠做什么?”   “送给我的……夫人。”楚离回头望了一眼酒肆,在她们轻轻的惋惜声中大踏步离去。   街角的银楼里摆满了各色首饰,楚离一眼就看中了那对水滴形的红宝石耳坠,和桃夭送他的那耳坠极为相似。   就像一滴泪。   当初他取了她的心头血,她没有提任何要求,只求他能将耳坠戴在左耳。   “在西卫,恋人一人一只,女孩子戴右耳,男孩子戴左耳,就永远不会分离。”   她娇柔怯懦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耳边,而那只耳坠呢?他想不起来丢在哪里了。   楚离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将心中又酸又涩的悔意强行压了下去。   “掌柜的,麻烦给我一根针。”   店家不明白他要针干什么,然不过一根针而已,立刻拿给他了。   楚离右手的伤没好,颤着手指地捏起针,微微侧过头,针尖毫不犹豫地扎进左耳垂。   很痛,针扎一下而已,怎么会这样痛?   他拿起耳坠,右手仍不太听使唤,又是第一次,费了半天劲才戴上。   血顺着耳坠滴下,落在白衣,洇开一朵小小的红花。   店家不由摸摸自己的耳垂,好心提醒道:“您回去用酒擦擦,时不时转两下,其实第一次用耳钉最好,也可以用茶叶梗代替。”   楚离微一颔首道了谢,捧起另一只耳坠揣在怀里,身影逐渐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店家还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感慨道:“也不知谁家姑娘有福气,这么温柔的人,而且还长了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   酒肆依旧嘈杂而热烈,西卫虽没了,这里的民风却没怎么改变,人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高声唱着歌,当垆的女子们在酒客中穿梭,打着拍子一起歌唱,一起欢笑。   桃夭静静坐在一角,游离在圈子之外,又置身于热闹之中。   孤独让她更渴望人群。   一两片雪花随风飘进来,楚离坐在她对面,脸色发白,额前几缕头发结了冰,看上去很冷的样子。   桃夭的表情马上变得比外头的寒夜还冷,“滚!”   楚离的脸瞬时涨得通红,又一点点变白,扯出个比哭强不了多少的笑,“我,我知道错了,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他摊开掌心,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红艳艳的耳坠。   “你说的话,我一句没忘,真的,全记着在心里。”他左耳的红宝石耳坠在烛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现在说这话不觉得太晚了吗?”桃夭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冷漠地看着他,“而且你好像忘了,我从地府归来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楚离肩膀一抖,他的确忘了。   桃夭一字一句道:“杀了你!”   楚离痛苦地摇了摇头,“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我没打算原谅你,你以为我让你一路跟着,是给你机会?”桃夭冷笑道,“我是杀不了你,若我有诛仙的能力,哼!”   “楚离,你是我痛苦的根源,如果你真想补偿我,拜托离我远点,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等我……等我来杀你。”   桃夭抓过那只耳坠,手指一搓便粉粉碎,纷纷扬扬落了一桌子。   她俯下身,胳膊撑在楚离的肩膀上,手指漫不经心拨拉了下他左耳的耳坠,轻声道:“一只耳坠就能拴住人心?真的挺可笑的。你当时也这样想的,对不对?”   门扇啪的一响,她走了。   “不,我没这样想。”楚离喉咙堵得生疼,随手拿过当垆女子托盘中的酒,一饮而尽。   人间的酒真烈,呛得他不住咳嗽,咳得眼泪一个劲儿地流。   桌上的碎屑随之飞起,楚离急忙用手去拢,不小心撞翻了茶盏,茶水碎尘混在一起,流了满桌子。   店小二手脚麻利抹了桌子,当垆女用棉布细细擦了他的手,于是他什么也不剩了。   邻桌的客人高声唱着歌:“渡船悠悠,杨柳青青,心上的人儿呦,已不回头看我……”   楚离猛地站起身,疯了似地冲向门外。   大雪覆盖了她的脚印,感觉不到一丝灵气波动,楚离茫然地立在门口。   夜空中忽然闪过一道寒光,紧接着轰然炸响,西面天空亮如白昼。   酒肆的歌声依旧在飞,街边的屋舍灯光依旧明亮,俨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结界!   天庭的人来了?楚离脑子一炸,浑身猝然绷紧,倏地消失在暗夜中。   桃夭把锟铻刀紧紧覆在背后,一言不发盯着面前众人。   “魔障!快快束手就擒!”杜衡哗啦抖了下手中的长剑,正气凛然道,“我等受天庭之令,特来抓你,识相的就乖乖跟我们回天庭,还能少吃些苦头。”   “找死。”桃夭冷冷吐出两个字,暗黑的火焰已经包裹全身。   苏广百咬牙切齿道:“你别想着龙族能救你,仙魔不两立,龙族不可能背叛整个修真界帮你一个仇人!”   “和她废什么话,”梵音带着白色的面纱,恶狠狠道,“师兄,杀了她!”   杜衡挥剑便砍,与此同时,太子炎墨君从地府请的镇魂针也刺了下来。 第63章 他宁肯桃夭杀了他,也不……   一对多, 不拼命不行,桃夭紧抿着嘴,手挥过, 红莲火化剑,剑气搅着火光向着梵音就刺。   两把剑朝她杀过来, 杜衡的剑刺向她的心窝,苏广百的剑朝着她的小腹, 角度刁钻,剑势凌厉, 看起来无法同时抵挡。   桃夭攻势不减,很有点鱼死网破的架势。   梵音笃定她会丧命剑下, 不禁讥笑道:“怎么临死想拉个垫背的?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果然, 两把剑同时刺穿了桃夭的身体。   梵音刚爆出一声笑, 桃夭的剑出现在眼前, 还好炎墨君扯了一把她后领子,才堪堪避过剑锋。   但剑气已经划破了她的幕离, 白色面纱四分五裂, 她的脸一览无余。   右脸光洁明艳,左脸沟壑纵横。   梵音双手捂住脸,嘴里发出一种古怪的惊叫,就像最后一根稻草被夺走的溺水者, 绝望地在哭喊。   然而没人注意她,杜衡几人目瞪口呆盯着桃夭,盯着那具完好无损的身躯。   他们的剑就刺入一团雾, 从桃夭心窝里拔出剑时,伤口如雾气一般散开,又无声地聚合。   唯一对她有效的是镇魂针, 牢牢钉进她右腿,仅露出一点针尾。   而桃夭只是皱了皱眉头,连声呼痛也没有。   冷汗顺着脸颊流下来,杜衡没想到几日不见,她的修为竟提升到七重之高!   再高一重,就有诛仙的能力了。   杜衡猛一激灵,喝道,“天虞山弟子上前,玄天伏魔阵!”   十几把明晃晃的剑围着桃夭打转,所有人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无人出声,风也静止了,有的只是令人窒息的沉寂。   寒光交错,铿一声,一把剑飞了出去,同时飞出去的还有一个头颅。   天虞山的阵法破了!   又是一阵僵持,所有人都被桃夭的强悍镇住了,再没人敢贸然上去与她搏命。   可桃夭也不是毫发无伤,她撑着剑半跪在地上,身上已然挂了彩,挣扎几次终于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右腿却动弹不得。   她试图拔下镇魂针,却是手抓了个空——她无法抵御专门克制怨灵恶鬼的镇魂针。   杜衡立刻捉住了她这个弱点。   “殿下,您还有镇魂针么?”他用极低的声音与炎墨君说,“此女恨毒了天庭和修真界,绝不能留,趁楚离没来,我们必须……”   他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分明是你们天虞山惹下的麻烦,偏偏要扯上天庭!   拉虎皮做大旗,炎墨君岂能看不出他的小算盘,然而天虞山不知用什么法子说动了父帝,虽不愿,也无可奈何。   “你们天虞山不愧是仙界第一山,教出来的弟子青出于蓝啊。”炎墨君不阴不阳笑着说,“只有十根,现在剩下九根,倒还能布下个擒魔网。”   杜衡故意装没听懂他前半句,“我们佯攻吸引她的注意,胜负在此一举,全看殿下的了!”   杜衡提剑填充了阵法缺失的位置,一声令下伏魔阵又开始运转,暗色的剑和白色的剑互相纠缠,长剑的撞击声,焦急的号令声,还有受伤的痛号声,一时间乱糟糟地交叠在一起,混乱极了。   数条捆仙索结成一张大网,不分敌我铺天盖地罩下来,其间数点金芒。   桃夭瞳孔一缩,迅疾跃退两步,忽然右腿一阵钻心刺骨的痛,一个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   恰好旁边就是人腿,她想也没想拽起那人挡在身前。   噗噗几声,镇魂针尽数刺进那人的身体,那人双眼翻白,口吐白沫,顷刻不省人事。   桃夭吁口气,定睛一看,那人竟是苏广百!   “快救苏……”杜衡溜得快没被困住,看了看若无其事的炎墨君,飞快改了口,悲号道:“苏掌门被魔头杀死了!魔头,我等与你势不两立!”   炎墨君暗中捏个法诀,捆仙索吐出了那几个半死不活的,只剩下了桃夭。   到底被抓住了。   炎墨君从苏广百身上取出镇魂针,化作两个勾刀穿了桃夭的琵琶骨,看桃夭软软地塌了身子,方彻底放下心。   梵音提剑就要杀死她,炎墨君一挥手,梵音的剑掉在了地上。   “殿下,请容我除去这个祸害!”梵音泣声求道。   炎墨君嫌锟铻刀碍事,取过来随便往地上一扔,于是捆仙索勒进了桃夭的肉里。   炎墨君笑容温和,语气却淡淡的,“父帝的命令是捉拿,不是剿杀。”   梵音嘴唇咬得发白,略停了停,露出个恭敬的笑,“可后面还有一句,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炎墨君向下撇了撇嘴角,杜衡马上道:“自然是听殿下的安排,有天庭出手,还怕她跑了不成?”   “总要搞清楚为什么魔界那么想要她。”炎墨君扫了一眼梵音,立刻不忍直视般挪开视线,“请仙子放心,天庭必会主持公道,替你报毁容之仇。”   梵音的脸色顿时精彩极了!   大雪已停,星星闪着微光,一轮淡淡的弦月挂在结满冰凌的树梢。   楚离追着寒光赶过来,可这里除了白茫茫一片空地什么都没有,他能感觉到各种灵力的波动,就是没办法找到结界。   楚离漫无目的用灵力试探着四周,朦胧的月光照在惨白的雪地,在那里,桃夭正在殊死战斗着,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来,他重重咳了几声,雪地上洒下刺眼的红。   空气剧烈震荡了一下,出现蜘蛛网似的裂痕,楚离眼中猛地迸出光彩,一个猛扑攻向那处。   结界破了,但他迟了一步,桃夭被捆仙索绑得紧紧的,被一群人压着,如融化的雪花那样消失在他面前。   锟铻刀半埋在雪堆里,黯淡无光。   楚离抽出刀,掌心滑过刀锋,血融进去,锟铻刀总算有了蒙蒙的微光。   锟铻刀转了转,稳稳当当悬浮在空中,楚离轻轻跃上去。   风起,一道耀眼的青光划过天际,直冲九霄殿。   云层覆压百余里,奔腾不息的云海流入无形的宫墙,南天门高耸云端之上,披着霞光,高傲着俯瞰一切造访之人。   楚离为一个魔女背叛师门早在修真界传得沸沸扬扬,他现在顶多算个散仙,没有觐见天帝的资格,又没有天帝的手令,守门的仙官自然不肯放他进去。   多耽误一刻,桃夭的性命就多一分危险。   楚离没有耐心与他们多费口舌,直接挥拳干翻了两个仙官。   他的灵气持续喂给锟铻刀,刀身在刀鞘中轻轻颤动,与桃夭的灵力彼此呼应着。   “她还活着,在斩妖台。”莫洛突然出现在白玉石栏杆上,支着下巴晃着腿,没有一点的紧迫感,看上去倒显得非常期待。   楚离无暇琢磨他的想法,提脚就走。   莫洛跟在他后面道:“炎墨君也盯上了桃夭的琉璃珠,想击碎她的灵根,重新锻造琉璃珠——一个两个都想要这珠子,搞得我都心痒痒了。”   前面乌泱泱挤来一大群天兵天将,喊着震天的杀声冲到跟前。   莫洛迅速隐去身形,临走留下一句话:“他们不知道,桃夭真正的灵根藏在琉璃珠里,只要琉璃珠还在,桃夭还会继续轮回转世。你是等她下一世,还是拿命拼一个未知的结果?”   楚离顿住了。   桃夭有多恨他他最清楚不过,他想和桃夭重修旧好比飞升成神还难。   如果转世,桃夭就会忘记所有仇恨,白纸一样,他和她有无限的可能。   多么诱人的未来。   楚离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经没有犹豫。   恨也好,怨也好,都是他曾经活在桃夭生命中的证明。   他宁肯桃夭杀了他,也不愿桃夭忘了他。   青芒罩身,楚离将灵根潜力发挥到最大,锟铻刀的裂缝竟神奇地愈合了。   他居高临下,把冲上来的天兵打退了,但后面的天兵又迎了上来,楚离整个人融在光芒中,一次又一次击退他们,向着斩妖台不断前进。   天兵们从未见过这种打法,不由开始畏惧,长矛指着他,却在一直后退。   有人忍不住叫道:“楚离仙尊,你为一个魔头燃烧灵根,值得吗?”   “对啊,你是仙,为什么要帮魔界的人?我们有多少人被他们杀了你不知道吗?”   “我师父就惨死在魔界人手里,砍断四肢,挖了眼睛,连魂魄被他们炼成了丹药,你帮她,就是我们的仇人!”   “天虞山弟子死在她手里不止一个两个,碧夕湖父女俩都遭了她毒手,你瞎了眼为虎作伥,亏我以前还万般地敬仰你!”   或许是因为恐惧,导致愤怒的声音越来越高。   楚离一开始还解释一二:“她不是魔头,只是个怨气有点重的冤魂,苏叶不是她杀的……魔界的债不能算在她头上……她是为了自保……”   没人听,他为桃夭辩解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天兵们的声讨中。   他索性不说了。   越靠近斩妖台,天色越晦暗,乌云一层层堆上来,电闪雷鸣,搅得天空就要炸裂。   远远的,楚离看见桃夭站在斩妖台上,手脚绑着长长的锁链。   一个明闪接一个明闪,巨大的雷柱狂暴地锤击着斩妖台。   天雷!   楚离倒吸口气,疯狂地奔向桃夭。 第64章 魂魄归位   雷声在头顶轰鸣, 电闪照得斩妖台雪白。   桃夭看见台下好多张脸在晃,梵音靠在南岭子怀中,阴毒的目光似乎要在她身上戳两个窟窿。杜衡在笑, 许多人也在笑,或幸灾乐祸, 或咬牙切齿。   香茹也在看着她,眼睛通红, 悲伤亦或愤怒,桃夭看不懂她的眼神。   “不对——”香茹声嘶力竭的喊声透过雷声的间隙传来, “她……”   一道震天动地的雷炸响,后面她说的话桃夭听不到了。   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奈何全被雷声盖了过去。   骂她罪有应得?控诉她的罪状?桃夭沉默着移开视线。   香茹被两个天兵推搡着赶出场外, 她一直扭头拼命地嚷, 旁边的天兵给她来了一下, 有个老头冲出来,抱着香茹, 指着那俩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人群之外是莲华仙尊, 旁边是秦艽,她们的目光说不出是悲悯,还是惋惜。   “杀了她!”杜衡带头喊。   “杀了她!”梵音喊。   “杀!”碧夕湖的族人们厉声哭号。   “杀!”一波又一波山呼海啸的呼声掀起。   桃夭冷漠着望着他们,眼神满是不屑。   时候差不多了, 天帝从宝座上起身,双手向下一压,威严说道:“引天雷。”   云浓雾重, 雷声停了,未尽的天光中只有风声,所有人都看向上空, 电闪在积聚,第一道天雷要来了。   饶是桃夭此刻脸上也现出了惊慌,可琵琶骨被锁,所有法力消失殆尽,任凭她如何挣扎锁链仍是纹丝不动。   她仰头望向狰狞的天空,唇边浮上一丝苦笑,就这样结束了?   一声可怕的霹雳,石山一样白色雷击轰鸣落下。   宛若流星的青芒划破天空,看守的斩妖台的兵将还没来及反应,楚离已扑在桃夭身上。   仿佛半边的天空爆裂,天空、殿宇、斩妖台、天帝宝座……全都在颤栗。   桃夭背后一沉,旋即眼前一阵白光,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石柱的崩塌声,身后的闷哼声,温热的液体喷在脖颈、落在脸上。   雷声隐去,耳朵还在嗡嗡作响,桃夭醒过神来时,整个人趴在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石块。   楚离撑起双臂,慌慌张张擦拭桃夭身上的血迹,“对不起,我不小心……”   又是几声闷咳,他拼命捂住嘴,好歹没再把血弄在桃夭身上。   “用不着你惺惺作态,滚开!”桃夭挣了一下没挣脱开,反而让勾刀刺得更深,顿时脸色煞白。   楚离想拔出她琵琶骨上的勾刀,然手刚碰到锁链,桃夭就疼得浑身打颤,吓得他一动不敢动。   隆隆的雷声滚来,天边红似血,第二道天雷就要降下。   天帝眼中划过一丝不忍,肃然道,“饶是仙家也经不住三道天雷,楚离,现在悔悟还来得及!南岭子?”   南岭子不情不愿附和道:“孽徒,还不快快认错,若你手刃这个魔女,天虞山的大门仍旧对你敞开。”   桃夭也赶他:“我不领你的情,是生是死我自个儿受着!”   楚离不说话,灵根燃烧得更胜。   一声叹息,天帝摇摇头,重新坐回宝座。   第三道天雷来了,如火焰一般,照得天地一片血红。   青芒罩住了台上二人,红光对上青芒,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尘土飞扬,楼宇簌簌颤抖,万年无损的斩妖台竟然裂开条条缝隙,摇摇欲坠。   楚离仍旧死死将桃夭护在身下,不过他周身的光芒消失了,眼神涣散,身上两道淡淡的影子将离未离。   “魂飞魄散,这下真的危险喽。”莫洛立在九霄殿高高的屋脊上,轻轻一笑,纵身飞上云霄。   天空分成了两半,斩妖台乌云雷电,九霄殿云霞灿烂,他的影子在云层中穿梭,身后,是一对巨大的骨翅。   楚离晃晃脑袋,手捏法诀,大喝道:“元神不散,魂魄归位!”   光芒渐起,那两道飞散的青影一顿,随之缓缓回落。   装着小狼的瓷瓶居然也飘忽在空中,忽悠忽悠闪着青光,若不是瓶颈拴着红线,就要融进楚离的身体里了!   桃夭惊慌地抓住瓷瓶,“楚离,这是小狼!别动小狼!”   魂魄在消散,灵力在消失,还有最要命的第三道天雷,楚离看着逐渐淡化的手,他顾不了那许多了。   “魂来!”   小狼的魂魄在瓷瓶内四处冲撞,瓶身激烈颤动着,承受不住压力似地咔咔作响,瓶口已然出现裂痕。   “停下,停下!”桃夭几近绝望地喊,声音带着哭腔,“楚离,你走,你走!我不需要你挡天雷,小狼受不住了你快停下,走开啊!”   厚重的云团压着飞翘的檐角,风停了,暗雾越来越浓,闷得人喘不过气,就连天帝也觉得呼吸不畅。   自上古神代结束,从没有人捱到第三道天雷,所有人都昂起头,静静等着雷击的那一刻。   天帝叹道:“别说仙,就连上古的神都没能逃掉天雷,楚离真是想不开,白白浪费八重修为,若日后和魔界开战,能用的人又少了一个。”   炎墨君满不在乎笑道:“有了琉璃珠,我们就能造神,您还用得着惋惜一个小小的仙尊?”   刚说完,他眼神就变得迷蒙,身子直打晃,“怎么晕晕乎乎……”   天帝脸色一变,“吸灵咒!”   一阵呻/吟,围观的一众人不约而同东倒西歪,各自身上五光十色的灵气晕染开来,宛如姹紫嫣红的花儿,煞是好看。   这些灵气飘飘渺渺地向楚离飞去。   “暂借各位灵力一用……对不住了。”楚离声音很低,头也很低。   下面杜衡已是破口大骂:“狗屁暂借,跟偷跟抢有什么区别?此等卑劣的禁术你也敢用,呸,无耻下流的玩意儿,我天虞山倒夜壶的童子都比你高贵些!”   楚离充耳不闻,随着融入的灵力越多,他身上的光芒越亮,宛若白日,刺得众人不得不眯起眼,错开头,不敢直视。   呼啸的风和倾泻的雨冲散了短暂的宁静,乌云卷起巨大的黑色漩涡,天空变成一张人脸,巨口大张,金色的火光密布成网,接天连地的雷闪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悍戾地逼近斩妖台。   最后一丝霞光消失了,九霄殿在摇晃,巍峨的南天门在跳荡,整个修仙界都在惊惧地颤抖。   便是深海之中的龙潭都陷入了混乱。   龙骨倒塌,供奉在龙骨前的龙鳞甲散成一片片的,携着无数水流冲出龙潭   “天庭的方向!”龙艳拦不住,咬牙道,“难道是桃夭在召唤龙鳞甲?跟上去,不能让吾王最后的痕迹消失殆尽。”   天空好像静了一瞬,忽一声爆炸,天庭像突然从空中坠落地面,剧烈的撞击中,亭台楼阁土堆似地瞬间坍塌。   这次那俩人肯定活不成了!灰头土脸的人们爬起来,却惊讶地发现,无数龙鳞结成一道屏障护在楚离上空。   一道道雷电接连响起,雷柱声势愈发浩大,龙鳞甲咔嚓咔嚓痛苦地坚持着,终究抵不过,哗啦啦碎成无数碎屑,随着青芒尽数落在楚离身上。   雷柱再无任何阻碍,金光炸裂,漫天的光晕笼罩了整个天庭。   楚离硬生生挨了这一下,灵力和魂魄再次缓缓淌出体内。灿灿金光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一切声音都远去了,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要和空气融为一体。   楚离觉得自己要不行了,不过还好,桃夭活了下来。   她在哭喊,是叫他的名字吗?   看在自己为她而死的份儿上,她会原谅自己的吧,说不定还会为自己哭泣。   一滴泪,只要她一滴泪,足矣。   恍惚中,一声龙吟猝不及防地在耳边响起,身上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把楚离从神志迷失的边界拉了回来。   他惊讶的发现,手背上闪着细碎的青光,即便天雷的金光也没能盖住这光芒。   龙鳞!   他手上竟然长出了龙鳞!   不只是手,衣衫破口处露出的肌肤也长着龙鳞!   无暇思量缘由,趁这瞬间的清醒,楚离暴喝一声:“魂魄归位!”   归位、归位……   清越的声音回荡在天际,道道幻影与金光相互撕扯着,缓慢又坚定地奔向主人。   “小狼,坚持一下下,挺过去就好了。”桃夭把瓷瓶贴在心口,全身尽可能蜷缩起来护着小狼的魂魄。   她不指望楚离能停手,只盼着小狼活下来。   啪,瓷瓶终究破了,青色的萤光裹挟着小狼红色的魂魄碎片,如飞蛾般扑向楚离。   不!停手!停手!   桃夭哭不出来,喊不出来,双手徒劳地抓向小狼,温暖的碎片在她掌心略停了一瞬,似是在告别。   旋即融入楚离的身体,消失了,不留一点气息。   她的安慰,她的希望,这世间唯一让她眷恋的温暖,没有了。   桃夭想哭,嘴角却在上扬,她鄙夷自己,仇没有报,想守护的人却再一次消失在她面前。   真没用啊!   她怔怔盯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天雷什么时候消失的她不知道,身上的锁链什么时候被卸掉的她也不知道。   当头顶传来楚离的声音时,她醒了。   “取勾刀会很疼,要不我给你下个昏睡咒?”他说。   桃夭痴呆呆看着他,“锟铻刀呢?”   “在这里。”楚离忍着周身骨碎似的痛,从灵根中掏出锟铻刀,“你看,都修复得……”   扑!锟铻刀斜斜劈过,左肩到右腰,几乎将楚离砍成两半。   楚离微微张着嘴,眼中的惊愕最终化为破碎的哀伤,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桃夭转过身,身上黑色的火焰无声燃烧着,一股无穷尽的力量涌进来,压过悲伤,只剩愤怒。   她不知疼般扯下勾刀,嗜血的眼神打量着台下哑巴了的人们,“从谁开始呢?” 第65章 魔神   “楚离——”人群中掠过一道人影。   重台冲到斩妖台上, 看着了无生息的楚离,捂住嘴无声地哭起来,“你疯了?他挡天雷救你, 你却杀了他!”   桃夭淡淡瞥了她一眼,“没错, 杀了,你待如何?”   “我, 你……魔头,我要杀了你替楚离报仇!”重台提起剑, 还没摆出架势,锟铻刀的刀尖就抵住了她的脖子。   “你喜欢他吧?那次比武大会我就看出来了。”桃夭饶有兴趣地说, “一直压在心底不敢说, 即便他死了, 你也不敢放肆地哭一声。”   “刀下留人!”莲华远远地疾呼道。   “滚远点。”桃夭收回刀, 头也没回,“算是还了你师父赠刀的人情。”   重台抽去浑身力气一般瘫在楚离身旁, 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雨水顺着刀尖低落, 雨地里溅起一朵猩红的花,楚离的手惨白。   桃夭拖着刀,从他的身体上踏过,黑色的莲在雨中燃烧, 阴风凄厉,似哭似嚎。   “鬼泣!”天帝霍地从椅子上跳起,宝座一下子弹出去老远, 差点砸了炎墨君的脚。   “怎么可能?”炎墨君倒吸口气,“这可是天庭,怎么可能有鬼?”   “一万年了, 居然又听到鬼泣……魔神,竟真的回来了。”天帝额头青筋暴起,连牙齿也咯咯地响。   炎墨君见一向威仪镇定的父帝惊成这个样子,心里也不禁惶惶然,“什么神?哪来的神?那些老家伙们早湮灭了,天下最大的就是父帝啊!”   天帝摇摇头:“说来话长……唉,若是没有楚离,她肯定难逃一死!可惜,可惜啊,不该贪图琉璃珠,没想到天雷反倒促使她觉醒了。”   “趁她羽翼未丰,杀了便是。”炎墨君挥挥手,喝令道,“拿下!”   鼓声急促,乌泱泱的兵将们向桃夭汹涌而来,脚步声、杀喊声、兵戈的撞击声交织成一片,便是旁观的莲华等人都不由一阵阵心悸。   锟铻刀骤然卷起狂风,暴躁的风声过后,偌大的场子就像用镰刀齐刷刷割过一样,前排的人成片倒下,整整齐齐的,脸上犹自保持着死前进攻的表情。   场面顿时为之一静。   炎墨君一扬手,捆仙索飞了出去,然刚碰到红莲火就化成了灰烬,连桃夭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殿下用镇魂针!”杜衡扯着嗓子喊道。   这一声提醒了桃夭,闪电般穿过人群,冲到他面前,杜衡大惊失色,仓皇地提剑防守。   锟铻刀轻飘飘划过,他的身子向后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人和剑都断成了两截。   淡白色的珠子晃晃悠悠悬在空中,桃夭手一捏,杜衡的内丹如鸡蛋一样碎了。   杜衡好歹也是修真界数得着的人物,在她面前竟毫无抵抗之力!   周围死寂得令人窒息,只听见接二连三的嚓嚓声,那是各路仙家手里的剑在抖。   桃夭漫不经心抹掉脸上的血,挑西瓜似地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哪处,哪处的人群便“嗡”地空出一大片白地。   最终她的视线落在梵音头上。   梵音吓得站也不不住,浑身抖如筛糠,窝在南岭子怀中不敢冒头。   南岭子喝令道:“秦艽、香茹,带领众弟子迎敌!”   那么多仙尊不指派,偏要两个弟子带头?   南岭子不理会众人错愕的目光,只将女儿牢牢护在怀里。   秦艽眼睛盯着脚尖,没动地儿。掌门让她出头,无非是因为她和桃夭有几分旧谊,考验她的忠心罢了。   这个炮灰,她不愿意做。   香茹立在她父亲旁边,更是置若罔闻。   她爹破口大骂:“你怎么不上?那魔头冲的是你闺女又不是我闺女,真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祸害了碧夕湖,又要祸害我无量山,门都没有!”   南岭子兀自肃然道:“大敌当前,我们应当放下彼此成见,一致对外……”   噗嗤,不知谁笑了一声。   南岭子老脸红了。   天帝的雷霆之音透过重重雨幕,落入每个人的耳朵,“众卿家听令,魔女其罪当诛,杀无赦!”   他有意避开了“魔神”二字。   帝令既下,无有不从。   无数把利刃高举着,冲破雨幕掠过来。   虎狼般的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惊恐的叫声和哭声还未完全散发出来,就被后面的喊杀声掩盖过去。   他们浪潮一般冲过来,锟铻刀划过,浪头破碎,到处是刀光过后的血光。   后继的波浪在愤怒中呼叫,更加凶猛地撞向如礁石似的黑莲,随即又化为破碎的浪花。   暗沉沉的雨发疯地击打着大地,地上的血迹随之扩散开来,却丝毫不见减淡。   莫洛掠过云端,轻轻落在楚离身旁,背后的翅膀已然不见了。   他看了看那个立于尸骨之上的背影,叹了一声,语气似悲似喜,“还是到了这一步,楚离,接下来你要怎么做呢?”   楚离当然无法回答他,雨水落在他无神的眼睛里,一滴滴泪顺着眼角流下。   莫洛俯身抱起他,“走吧,你说说你,欠我多少人情了。”   重台抬起迷蒙的目光,“你带他去哪里?”   “龙潭。”莫洛一笑,“正好有人来接他。”   一两声龙吟过后,斩妖台上空无一人。   久攻不下,天庭死伤大半,天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像故意给他添乱一样,浓重的暗雾从西面天空铺来,九霄殿闪闪烁烁射出昏昏惨惨的黄光,没有半点威武的气概。   “鬼卿的毒雾!结界破了?!”天帝骇然道。   “她要的是天虞山父女俩的人头,不能白拿我们的人填补。”炎墨君恼火道,“先打发她走,再联合地府和凡间……最好把妖界也争取过来,找找上古伏魔神器什么的,从长计议!”   天帝不语,算是默许了。   金声有节奏地响起,天庭将士无声无息地退了回去。   谁都不是蠢人,其他仙家一看这架势岂有不明白的?于是乎,十分默契地退后,再退后,始终与天虞山众人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   天虞山的人头回尝到当瘟神的滋味,雨点落在梵音脸上,就像鞭子抽打似的疼。   南岭子悄声道:“去少阳山,求莲华救你,就算跪死也不下山!”   说罢,左手在梵音后腰一托一送,梵音飞出去的同时,他攥着剑,恶狠狠地对准桃夭猛扑过去。   南岭子这一下使尽了毕生修为,他没想活命,只想给女儿多争取些时间,最好能刺伤桃夭,如果能给她来个重伤他就赚了!   一人搏杀至今,桃夭可能是累了,脚步迟滞竟没躲开他的剑,噗的正中心窝。   南岭子一喜,然马上觉得不对,手下轻飘飘的毫无实感,就好像刺空了一样。   再看,眼前哪还有桃夭的影子,分明就是一团暗雾。   “爹——”身后传来梵音惊恐得失真的惨叫。   一只巨大的魔虫几乎占据了她整个左脸,六条腿生满了长毛,一见就叫人几欲作呕。   长须颤颤,啮齿微微抖动,若是咬了便也罢了,正是将咬未咬之时,反倒更令人恐惧。   南岭子脸颊剧烈地痉挛,急怒攻心差点昏过去,“我跟你拼了!”   一股刀风袭来,他原地翻了个筋斗,啪叽摔了个大马趴。   桃夭慢悠悠道:“一下杀了太便宜你们了,咱们慢慢玩。”   暗雾弥漫过来,到处充斥着阴惨惨的笑声:“我们的神回来啦!”   “回来啦!回来啦!”四面八方都是附和声,也不知其中暗藏了多少魔物。   魔物入侵天庭!万年未有过的事,天帝觉得自己的脸都掉地上了,再也不敢坐视不理,不顾儿子阻拦,请出一面琉璃镜,大喝道:“无量海会,齐归方寸!”   一时间金光大作,雾气消退,鬼泣渐歇。   连桃夭也有些受不住,只觉浑身有如针刺,镇魂针游走骨髓的疼又来了!   这镜子肯定大有来路,桃夭不敢冒进,揪着梵音的头发,“想要人,来魔界找我。”   她冲南岭子笑了下。   笑得让南岭子头皮发麻。   伴着梵音扭曲变音的惨叫声,桃夭的身影消失了。   地上横七竖八散布着尸首,冷冰冰的,歪扭着,僵硬的手古怪地向上伸着。   天空霞光万里,仙气飘渺,仙鹤鸾鸟悠悠地从九霄殿前飞过。   天帝的脸铁青。   海面舒展地躺在眼前,这片海不断变幻着颜色,有时耀眼得像蓝宝石,有时又像刚抽芽的杨柳枝,过了会儿又是晚霞的深红。   楚离静静盯着这片海,身上的鳞片闪着青色的碎光。   “龙潭很美,有陆地、山川、湖泊……外面有的这里全都有,就像世界的倒影,怪不得龙族人懒得掺和外头的事。”莫洛走到他身边坐下,“活着的滋味怎么样?”   楚离眼睛弯了弯,此时他的表情看起来和小狼有点像,带着未染尘世的纯真。   “活着真好,我以为我死了。”语气落寞得让莫洛都忍不住心酸了一下。   莫洛长长吁出口气,拍拍他的肩道:“内丹还在,魂魄没散,毕竟八重修为呢,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她还好吗?”   “把天庭搅了个天翻地覆,大胜而归。要不是天帝请出佛台镜,桃夭没准把九霄殿给砸了。”   “去魔界了?”   “不然她还能去哪里?”   长久的沉默过后,楚离拢了拢头发,苦笑道:“我不可能把别人的魂魄吸过来,究竟怎么回事?”   莫洛指指龙族祠堂的方向,“你已经猜到了不是么?小狼也好,龙鳞甲也好,都在你的招魂咒下找到主人了。”   “我……是那条龙?”楚离抚摸着身上的龙鳞。   他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莫洛却不忍心看似的悄悄移开视线,好半天才说:“如今你也醒了,藏了万年的龙骨应能派上用场了。” 第66章 龙王与她   龙骨飞舞在白玉石须弥座上, 上空粼粼的五彩波光映照下来,在龙骨周身染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   楚离还兀自愣着,莫洛在后轻轻推了他一把, 楚离手指碰到龙骨的刹那,好像也坠入了梦里。   万年前的天虞山还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仙山, 山里只有几个精灵,摘星池水面也没有缭绕不散的雾气。   水面倒映着他的脸, 轮廓相似,眉眼温和, 唇边啜着令人亲近的笑意,气质和他截然不同, 看起来就像两个人。   风吹过, 岸边喷霞流火的桃林如云般飘动, 伴着碧天白云在水里悠悠的荡。   湖水载着一朵石莲, 莲心中静静躺着一颗红艳艳的珠子。   琉璃珠,桃夭!   楚离心头急跳, 浑身泛起一阵潮热, 气都喘不过来。   他迫不及待跳下水,然而手还未碰到琉璃珠,红莲火腾地燃起,差点烧了他的手。   “白痴天帝, 无耻下流,臭不要脸!气死我了,气死我啦!”   岸边传来稚嫩的女声, 冲天却无处可泄的怒气。   楚离看着还是个小孩儿的龙艳不由晃了下神,便听自己的声音响起:“小孩子不要说粗话。我已经应下来了,应下的事情就要好好做, 满腹牢骚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答应。”   语气出奇的温柔,楚离心下明了,他进入了残留在龙骨中的记忆,所言所行似乎都不在他的掌控中,但一切自然而然又无比的熟悉。   但见龙艳急得连连跺脚,“王太好脾气了,都说琉璃珠是魔种,看守这东西,需要耗费大量的灵力,长此以往,就算您是天神也经不起消磨啊!”   楚离缓缓走上岸,不认同地摇摇头:“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分明是天帝防备您……”   “没有的事,谁告诉你这话的?”楚离板起了面孔,“佛台镜给出谶语,天帝不过是顺应佛音的指示。”   龙艳脖子一缩,小声道:“别瞪我,大家都这么说,佛台镜在天帝手里,他刚继位就给您分派个苦差事,用意还不明显?”   “闭嘴!”楚离语气变得严厉,龙艳眼圈顿时红了。   楚离叹口气,揉揉龙艳毛茸茸的小脑袋,口气转缓:“我真没有不情愿,此话休要再提。龙族好容易安稳下来,今后就在龙潭休养生息,决不能再有一点动荡。”   龙艳撅着嘴,“我懂,不就是维护人心么……”   楚离温和一笑:“走吧,没事少来这里。”   “我不怕魔气侵蚀。”龙艳终于忍不住哭了,“我走了就剩您一个人了。”   楚离弯下腰,轻轻抹去小孩子脸上的眼泪,“你有你的路要走……龙艳是大孩子了,不哭。”   暮色晕染了天虞山,水面空荡荡的,楚离拄着胳膊,呆呆看着那朵石莲。   他无法靠近,只能远远地盯着她。   一小撮火苗在琉璃珠里燃烧。   琉璃珠到底从何而来,没人说得清楚,当烈火轻而易举烧掉半个天庭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天下居然还有这种可怕的力量。   幸好佛陀赐下一盏莲池水困住了琉璃珠,天庭方免了一场灭顶之灾。   淡淡的星光倒映在水面上,那点红色的光愈发显得梦幻诱人,楚离伸出手,虚空抓了一下。   守候的日子是寂寞且漫长的,没人关心,没人搭理,心口依稀堵着一块不知为何物的东西,且越来越硬实。   琉璃珠始终安安静静窝在石莲中,他没有事干,饭也懒得吃——媲美天神的他也用不着吃饭。   他开始絮絮叨叨对琉璃珠说话,“后山长了一片凤仙花,我摘了许多,拿小碗捣碎了,却不知道给谁用,白白干成了一坨。”   “燕子生了一窝小燕子,我数了数,四只呢!我给它们捉虫吃,可老燕子以为我要抓她孩子,啄得我手真疼啊。”   “桃花开了,这是第几次开了?真美,看着就叫人心里头高兴。”   楚离懒懒散散倒躺在水边,长长的头发浸在水中,眼里映着如火般旺盛开放的桃花。   脸上,是一片空寂。   他嘴里喃喃自语:“我叫楚离,我是龙族的王,我是上古的神,最后的神……即将陨灭的神。”   说着说着,他把自己埋进了水里。   摘星池的水由佛前莲池水转化而来,清清凉的,每当他觉得自己撑不住的时候,就这样潜入水底。   龙无法飞翔云端,只能伏在黑暗的水底。   楚离浮出水面,阳光依旧明媚灿烂,他对上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   桃夭斜坐在岸边,就像清晨第一抹阳光一样洁白无瑕,粉红的花瓣落在她裸露的肌肤上,轻轻滑落,顺水流过楚离身边。   楚离脑子是空白的,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血发热,脸发烧,心怦然乱动。   “桃夭……”他不由向她伸出了手,桃夭赤脚向他走来,走过的地方都绽放出一朵朵红莲花。   “我的名字?”哗哗的水声中,涟漪一圈圈荡开,她看着岸边的桃林,“好看,我喜欢。”   楚离惊醒过来,撇开头道:“穿上衣服。”   一扬手,温柔的水流顷刻变成衣衫套在桃夭身上。   桃夭却马上脱掉了,“不舒服。”   “要穿的,保暖,遮羞。”   “我不冷啊,什么是羞?你看花草树木,还有这鸟,这鱼,都没有穿衣服。”   楚离耐心道:“它们和我们不一样,不穿衣服别人要笑话你的。”   “别人?”桃夭左右瞧瞧,“这里除了你没别人,你会笑话我?”   楚离摇摇头。   有了她,孤寂的天虞山热闹起来了。   新生的春燕长全了羽毛,在桃夭肩头蹦蹦跳跳,她用荷叶兜着一大捧凤仙花,“楚离,给我涂指甲!”   楚离默默移开目光,拿起自己的外袍裹住她,然后抓了几朵凤仙花放进碧玉碗。   凤仙花一点点被玉杵碾碎,红得像血的花汁逐渐染红了碧绿的碗,楚离手顿住,心慌得厉害。   他没有将琉璃珠化为人形的消息报给天庭,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能瞒到几时?到时候天庭会如何处置她?   桃夭突然大声道:“快看西边,佛光!”   伴着清净和雅的梵声,五彩的光晕照在摘星池上空,桃夭不顾一切像佛光奔去,凭他如何喊,头都不回一下。   她身后,冲天的火柱直冲天际,宛若一朵盛开的莲花,璀璨夺目,高悬天际,与佛光交相呼应着。   火焰化红莲!   啪嚓,碧玉碗摔在地上,楚离一瞬间全都明白了。   什么魔种,什么魔物,桃夭分明是燃尽一切恶业的红莲净火!是佛陀掌心中的那簇莲火!   只因来自地狱,天然带着浓重的阴气戾气,居然被看作魔物。楚离摇摇头,脸色变得古怪:天庭竟然被净火烧了……   他没去细想,只远远看着沐浴在佛光中的桃夭,也许过不了多久,桃夭就会去她该去的地方。   他舍不得。   梵声越来越大,桃夭忽然腾空而起,毫不犹豫地飞向西边的佛光。   楚离脑子嗡地炸开了,陷入难以控制的惊惧中,大脑还未做出反应,身体已紧随她而去。   巨龙缠住了红莲,强行把她拽下天际。   桃夭剧烈挣扎着,拼命去够那片佛光,好几次就要挣脱他的利爪。   楚离用力地抓牢她,一次又一次把她拖了回来,他们在空中缠斗、翻滚,佛光消失了,天空只剩乌云和雷鸣。   最终他们一起重重跌在了地上。   桃夭愤怒地盯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桃夭愣住了,“什么是喜欢?”   楚离凄然一笑,没有解释。   狂风暴雨中,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别怨我……”   天庭太子诞生,天帝摆下浩大的宴席庆贺,楚离也收到了请帖,他无意凑这热闹,却拗不过想出去玩的桃夭。   “要去也行,要老老实实的守规矩,不准离开我身边。”   “没问题!”桃夭忙不迭地点头,满心欢喜。   天庭宴会热闹非凡,桃夭习惯了天虞山的清净,新鲜劲过去,只觉吵得脑壳疼,寻了个空档就溜了出去。   走到一处水榭,却听花丛深处有人在说话。   “我看了臊也臊死了,也亏龙王能忍得下去。”   “就是,一会儿让龙王给她挟菜,一会儿倒在龙王怀里吃酒,缠着龙王不许和人说话,又笑又闹,呱噪死了,半点规矩都不懂。”   “简直就是不知羞耻,我刚才送酒的时候瞧见她,衣衫不整,都露出大半个白花花的胸脯。”   “好恶心,她把咱们天庭当什么地方了?一个卑贱的山精,哼,真想把她轰出去!”   “那可不行,没见龙王宝贝得紧么,当心锟铻刀劈在你我头上。”   “哎呦吓死我了……嘻嘻。”   嘲讽的笑声刺得桃夭心里闷闷的,她吃酒吃得有些热,随手解开了衣领口,楚离马上替她重新穿好了,不想还是遭人笑话。   她不懂,无色无相,无嗔无狂应是修行人的追求,为什么这两位仙子热衷于对别人冷嘲热讽?   花枝微动,桃夭悄悄变回琉璃珠,滴溜溜转到草丛中。   那两位仙子手挽着手出来,嘻嘻哈哈走远了。   天色暗了,桃夭还保持珠子的形态,这样她更自在。   一只手从地上捡起她,“他们笑你,是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桃夭睁开眼,面前少年眼中是透骨寒的绝望,身后长着一对骷髅翅膀。   出生即是罪恶的人才会长这样的翅膀。   桃夭重新变成人形,摸摸他的翅膀:“不是你的错,谁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定下这条天规的人才不正常。”   少年眼中划过一丝诧异,简短道:“莫洛。”   “桃夭!这个名字好听吧,桃花盛开的样子。”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用红莲火烧掉我的翅膀!”   桃夭吃了一惊,“很疼的,也不见得管用。”   “没关系。”莫洛望着漫天的星光,笑得让人心疼,“总比关在海底强。”   火苗跃然掌心,桃夭轻声道:“开始了,忍着点。”   每个骷髅都烧起来了,火跳着,爬着,一条条火舌舔舐着夜。   莫洛的手深深插进土里,牙齿咬得咯咯响,最初还能忍着不动,后来耐不住了,大叫着冲上天际。   巨大的火焰回旋在暗夜中,火星纷纷扬扬洒落,火鸟飞腾,啼哭不止,凄厉而悲壮。   树烧着了,楼宇烧着了,远近有好几处火光逐渐蔓延。   桃夭目瞪口呆看着,甚至忘了收回红莲火。   轰隆隆几声雷鸣,一条巨龙出现在夜空,随即暴雨如注,火势慢慢转小。   被冰冷的雨水一浇,桃夭顿时清醒了,忙收了红莲火,但眼前一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再看见光亮的时候,她正躺在摘星池中,看到的是楚离那双哀伤的眼睛。   “瞒不住了。”他说,“天庭要我把你交出去,我说你不是魔物,可天帝不信。”   “我也会和莫洛一样关在海底吗?”   “休想!”楚离脸色冷了,“天庭一时半会还攻不进结界,让我想想怎么办……是我不好,不该让莫洛靠近你。”   桃夭问:“他的翅膀烧掉了没有?”   楚离摇摇头,“完好无损,看来他背负的是红莲净火也烧不掉的恶业。”   桃夭更好奇了,不停地追问莫洛的来历,楚离苦笑道:“神明也不是无所不知,我只知道他犯下弑父大罪,天帝要把他逐出天庭,永远囚在北溟海底寒狱。”   “他是天帝的儿子?宴席上不是说太子是天帝唯一的儿子吗?”桃夭吃了一惊。   “天庭密辛,谁知道怎么回事。”   今晚的星星出奇多,楚离抬头看了看夜空,“在摘星池水底等我——这次不准不听话!”   “要多久,我不会避水诀,会憋死的!”   “你忘了我是谁?”楚离小心捧起她的脸颊,轻轻吻上她的眉尖。   真甜,比蜜糖还甜。   “这是龙王的印记,今后江河湖海,唯你为尊。” 第67章 别忘了这条孤寂的龙   北溟, 是一片阳光也照射不到的海域,黑色的海面和昏暗的天际融为一体,浪花吐着白色的沫子一下下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楚离从礁石上纵身一跃, 淡青色的光晕环着他,无声且快速潜入了海底。   暗无天日的极寒海底, 饶是龙王也有些禁不住了,待寻到关押莫洛的牢狱, 楚离浑身都开始打颤了。   莫洛见到他的时候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你比我预计来得早。”   楚离却小小诧异了下, “你的翅膀呢?”   莫洛背后空无一物,完全是正常人的形态。   “没白受苦, 红莲净火到底起了作用。”莫洛展开手臂, 咔嚓嚓一阵骨头的碰撞声, 骨羽展开, 骷髅咯咯抖着牙齿。   旋即收回翅膀,他懒懒散散坐在地上, “听说你不想交出琉璃珠, 你要怎么做,和天庭打一架?应该不会,这不是龙王的风格……还是带着琉璃珠逃命?可哪个地方能容得下您这尊大神?”   楚离不理会他的奚落,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你明明知道红莲净火的来历,为什么还说琉璃珠是魔物?”   莫洛怔楞住,“你怎么知道是我说的?”   楚离不由失笑, 不过笑意一闪而逝,声音也有几分沉重,“我和天帝解释过了, 可他死活不信,言之凿凿就算此时不是,将来也会是,我一听,就知道必定怎么回事。”   “你是犯下弑父大罪之人,按说不能出现在天帝的宴席上……只有一个可能,天帝让你推演太子的命运。”   莫洛的脸变得难看,冷笑道:“龙王未免太自以为是,太子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岂敢推演他的命?”   这话不假,无论是天帝还是其他仙家,不可能让一个重罪在身的囚徒推算命数。   楚离从地上捡起一根黑色的羽毛,轻声道:“金乌被称为太阳神,他们的王天生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仙人的推演术可能出现差错,但他们的预言从不会错。”   莫洛紧紧抿着嘴角,一言不发盯着楚离,眼中充满敌意,还有抑制不住的惶惑。   “天帝是金乌最后的王族,他能登上帝位也与此不无关系,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预言的能力,我记得他很是耿耿于怀。奇怪的是,你出生后他再没提及过这个遗憾。”   “别说了!”莫洛低低吼了一声。   楚离顿了顿,并没有停止的打算:“被天帝视作耻辱的私生子,你完美地继承了金乌王族的能力。”   “你又错了,我不是!”   “好歹我也算上古的神,虽说法力不如从前,甄别灵根的能力还在。”   “你到底要干什么?”   “琉璃珠不是魔物,我要你还桃夭一个清白!”   莫洛再次愣住,蓦地大笑起来:“龙王,你既然知道金乌的预言从不会错,为什么还怀疑我的话?”   楚离没想到这一点,目光呆滞了下,“她分明是佛陀掌心的净火,怎么可能是魔物?”   “你也知道佛陀掌心……她现在是在佛陀身边吗?不浸染佛性的琉璃珠,就是魔物!”   楚离的心猛地向下沉,脸煞白。   “因为你的一次私心,她注定会成为魔。”莫洛扳回一城,颇为幸灾乐祸地说,“天庭马上就会逼你交人,你打算违背天帝的命令?”   楚离深深吸口气,一字一句道,“桃夭没做错任何事,不应该被毁,这对她不公平。”   “人从一出生就不公平,你活了那么久,连这个也没悟透?你会在死在她手里,她会困在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这就是你们的命运,逃不掉的。”   “我不信命!”   “那我倒要看看,你怎样改变她的命数。”莫洛重新躺倒,“希望我出去的时候你还活着。”   出于对这位上古神明的尊重,天庭的两个使臣没有硬闯结界,恭恭敬敬在天虞山脚下候着他。   使臣转述完天帝的旨意,仍是低眉顺眼的,然语气多了些强硬,“请龙王打开结界,容我们锁拿琉璃珠。”   楚离同样客气而坚决地拒绝了,“琉璃珠乃神物,这话我之前说过。不如二位尊者带我去见天帝,请天帝收回成命,还她一个清白。”   “没必要,天帝也是一样的话,交出琉璃珠!”   “若我不从?”   其中一个使臣眉头皱起来,刚想说几句规劝之话,却见青光一闪,楚离的手背已显出片片龙鳞。   不言而喻的警告。   使臣对视一眼,带着惋惜之色悄然离去。   楚离摸了摸手上的龙鳞,龙爪的尖端扣进鳞片与鳞片的缝隙,轻轻向上一掀。   他全身蜷缩起来,光是痛苦压抑的惨叫声就足以让人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好半天楚离才直起腰,他捏着一片龙鳞,苦笑道:“仅是一片而已……”   浓郁的夜色笼罩着天虞山,楚离慢慢走在通往山巅的路上,每走一步,就是赤脚走在钢针上,不断地一阵阵的刺痛。   远处不知名的花香随风飘来,柔和的晚风比刀子也不逞多让,他额头上的汗珠落雨般流下,淌过肌肤,每个毛孔都像针尖扎。   他眼睛盯着摘星池的方向,微微笑着,一步步走近她。   水面上,星光灯光交映成辉,桃夭坐在岸边翻着本图册,见他来,一扬手颇为自得地说:“你写在上面的我都学会了。”   “道法大成,你可以出去历练一番了。”楚离笑容温和,和刚才痛苦的样子判若两人,“想去哪里?”   “去人间,听说那里可好玩了,好多仙子们宁肯受罚都要偷偷下凡!”桃夭眼睛晶晶亮的。   楚离垂下眼帘,遮住丝丝缕缕的愁绪,“见识过人间的繁华,你会不会忘了这座孤寂的山,再也不回来?”   桃夭听出点别的意思,讶然道:“你不跟我一起?”   楚离笑笑:“你还没回答我。”   “琉璃珠离不开石莲。”桃夭把一粒石莲子放入水中,“等石莲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一入水,石莲子就消失了。   楚离拿出龙鳞甲,“这件甲胄可护你平安,收好,万不可给他人。”   “开玩笑,你给我的,我才舍不得给别人!”桃夭翻来覆去摩挲着龙鳞甲,“我怎么瞧着有点像……”   她狐疑地看着楚离,“你脸色好差,这甲胄哪儿来的?”   “正道得来的。”楚离模糊答道,轻轻拥了她一下,不过蜻蜓点水的拥抱,他已疼得五官微微扭曲。   “给我画个像吧。”他说,“带着身边,省得以后忘了我。”   桃夭笑他思虑过多,不过还是拿起了笔。   楚离想了想,披上了龙鳞甲。   画好了,五官勉强能看出是楚离的样子,桃夭吹干墨迹,摇摇头道:“画得不好,没画出你一成的样子。”   楚离想看,桃夭却撕了,“重画!”   这次画的是个背影,桃夭甚为满意,“总算有点你气质的意思了。”   寥寥几笔,画面充满写意,处于相似不似,不似也似之间。   楚离道:“就不能画个正脸?”   “你知道我不大会画画。”桃夭卷起来随手揣在袖子里,她没注意楚离凄楚的神色,满怀憧憬地望着远方,“现在就可以走吗?”   楚离几不可察叹了一声,又笑:“当然可以。”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楚离脸色微变,推着桃夭往山下走,“你只管往前走,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回头看。”   桃夭只觉面前空气如水波般一荡,人已在结界外了。   云雾遮藏了她的踪迹,耳边是楚离似有似无的叹息:“别忘了我。”   桃夭大声笑道:“不会的!”   她腾空飞起,劲风猛烈摇着她的衣衫,那张画从袖口中滑出,呼啦啦一声不见了。   桃夭没察觉画丢了,也没发现一团淡青色的光晕始终跟在她身后。   有龙鳞甲,有他一魂贴身守候,应能护得桃夭周全。   楚离重重咳了几声,同时另一抹暗灰的影子从他身上抽离,雾一样弥散开来,将摘星池遮了个严严实实。   这下也不会有人发现石莲子。   楚离抹去嘴角的血丝,方才还是繁星满天的夜空已是暗黢黢的没有一点星光。   天庭的人来了!   雷声轰鸣,电闪跃动,层叠的乌云后面无数道人影齐声喝道:“龙王,天帝有令,交出琉璃珠,抗令不遵者当诛!”   这是天帝的最后通牒。   电闪将楚离手中的锟铻刀照得雪白,他昂着头道:“天帝没有资格弑神。”   “你袒护妖魔,不配为神!”   多说无用,楚离纵身直冲云端,宛若狂风,顷刻吹散了遮天的乌云。   神明毕竟是神明,哪怕没了一魂一魄,没有护身的鳞甲,天庭的兵将还是拿他没办法。   “天帝,出来!”楚离大喝道,“再不出来,我就要开杀戒了!”   无计可施,天帝终于露出脸,“龙王,你一而再再而三触犯天条,便是打到佛前,你也不占理。”   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话震慑住了,楚离语气转缓,“此等小事就不必惊动佛陀了,其实这事也好解决,只要你……”   天帝下意识追问:“我什么?”   “忘了就好。”楚离淡淡一笑,手指已抵住天帝的额头。   “大胆!”天帝大惊失色,然为时已晚,一股有如电击的酸麻之感须臾穿过他的脑子。   临昏过去之前,天帝犹不忘愤恨道:“只消去我的记忆……有何用,天下,那么多人……”   楚离的目光掠过周围的千军万马,长叹一声,“是啊,这么多人,的确要费些手脚了。”   深沉幽远的龙吟响彻九重天,风吹过,他的身影如飘渺的云一样散了。   忽而疏疏落落下起来雨来,天空一片云都没有,月亮在雨中安静地散放着清冷的光芒。   人们茫然地站在雨中,看看自己,看看他人,眼神逐渐变得空洞。   这场雨持续了月余之久,明丽的太阳重新照耀大地时,人们已然忘却琉璃珠,满口谈论的都是突然消失的龙王,以及魔界新出现的王。   人世间,两位少女相携而行。   白衣女子说:“听说那魔头可厉害了,我们这回恐怕是回不了家了。”   绿衫子的说:“我掩护你,一看形势不对你就赶紧跑,咱们少阳山统共不剩几人,万万不能断了传承。”   白衣女子正要推辞,忽听一个沙哑疲惫的男声道:“两位道友,敢问是不是去幽都?”   但见那男子干枯瘦弱,脸色暗黄无光,不知怎的,白衣女子觉得他就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她们点了点头,“你生病还是受伤了?”   楚离道:“都不是,我想去一趟幽都,可否请两位捎我一程?”   绿衣女子惊讶不已:“幽都马上就要打仗,你去哪里干什么?”   “见一个故人。我在这儿等了许久都没有顺路的,好容易你们来了,一场缘分,这把刀送给你们。”   “这怎么好意思!”   “别不要,我大限将至,与其让它灵气白白耗尽,还不如给她重新寻个主人。”   “那……我们暂且保管着,走,我们送你去幽都。”   楚离大喜过望,开心地笑了下。   他笑的时候眼睛非常的美,就像春日里柔和的春光。   那两个女子呆了一瞬,她们不由感慨,这个男子鼎盛时的容貌该是多么的俊美。   幽都内外已是草木皆兵,楚离与少阳山两女子道别后,艰难地来到一片湖。   他再也走不动了,此时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折磨。   这片湖连接着幽都和魔界,守在这里,肯定能遇见桃夭!   水面倒映着他那张充满死亡气息的脸,楚离摇头苦笑,默默潜入了水中。   喧闹声从水面上传来,“荡平六界,吾王共主!”   “谁不服就杀谁,前几天灭了妖王老巢,今天去会会修真界那帮人,非得叫他们跪下求饶。”   便听一个悦耳的女声笑道:“共主不共主我不感兴趣,每天都好无聊,没一个能打的,听说修真界好多高手,正好给我解闷玩玩!”   桃夭!   楚离没有片刻犹豫就浮出了水面。   “这是什么东西?好丑!”鬼卿瞅一眼楚离,拍着夏勒的肩膀大笑道,“比你还丑,像条蚯蚓,还不快啄了他去。”   夏勒却道:“不是蚯蚓,是泥鳅。”   楚离这才发觉自己变回了真身,浑身沾满污泥,可不就像一条巨大的泥鳅!   可他连化成人形的力气都没有了。   桃夭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吩咐:“管他是什么,分给幽都的小鬼们吃了吧。”   楚离愕然,桃夭竟不认得他了?哪怕没有鳞片,她也能认出她的龙啊!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脸上,他猛地醒悟过来——那场雨不仅落在天庭,也落在了幽都,乃至魔界。   “桃夭!”他不甘心地呼喊着她的名字,“你的龙来寻你了,你不是魔,别听他们的蛊惑!”   没有龙吟,只有一声声模糊不识的嘶嘶声。   他看着桃夭撇下他,走向远方。   远方,黑色的雾气笼罩了一座又一座仙山,天庭,黑色的火光几欲将太阳吞噬。   星落云散,溃败的仙家们四散逃亡,天帝惊惶地奔向西方须弥山。   若是佛陀出手,定会应了莫洛的预言,桃夭再无活命的可能。   都是他的错,桃夭全是为他所累。   楚离紧咬牙关,用尽最后的神力,从湖底的淤泥飞向天空,缠住那朵黑莲,就像当初拖她走下神坛一样,强行把她拽入了轮回。   真身既毁,神明陨落,哪怕残魂还在,也永远不可能再度为神。   龙王软软伏在湖底,庞大的身躯逐渐腐烂,鱼虾啃光了他的血肉,一丝都不剩。   唯有龙骨,日复一日受着湖水侵蚀,逐渐被污泥淹没,却依旧高昂龙首,等待着故人的归来。   悠长的风从龙骨间吹过,呜呜的响,如泣如诉。   梦幻般的色彩消失了,龙骨的莹光也消失了,楚离收回手的瞬间,龙骨咔嚓咔嚓一阵响,轰然崩塌,须臾变得粉粉碎。   龙族人已跪了一地,龙艳哭道:“王,您终于回来了!”   莫洛一拍楚离,“别愣着了,赶紧去魔界找桃夭,解了龙雨的忘却咒把她追回来——我可听说她问地府要了忘川水!” 第68章 他跪在寒芒利刃上   “桃夭不会喝的。”   结了冰的心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楚离眼中的欢喜藏也藏不住,“她知道事情原委后肯定会原谅我的。”   龙艳插了一嘴,“您替她挡了天雷, 吸了小狼的魂魄也是迫不得已,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再说小狼魂魄碎成那样子, 根本就活不了,她纯粹是迁怒!”   楚离道:“小狼是回到他原本的地方, 其实他是……”   嗓子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来,他清了清嗓子, 继续说:“小狼和她感情甚笃,她又忘了前世的事, 一时激愤也不能怪她。”   龙艳还在忿忿不平:“她得救之后转身就捅您一刀子, 前世什么仇什么怨也了了!反正外头闹得天翻地覆也祸害不到龙潭, 管天庭和魔界打成什么样。”   楚离想着早点见桃夭, 无意与她多做解释,因笑道:“一万年了, 你性子还是这样急躁, 一点长进都没有。行了,领着龙族在这里等我回来。”   莫洛挥挥手,“好走哈!顺便提醒一句,桃夭正拿天虞山泄恨呢, 保不齐你的门人弟子们要找你求情。”   楚离揉揉眉心,也是苦笑:“我和她好好解释,说起来天虞山也算是她的后……”   喉咙一阵灼烧般的痛, 又说不下去了。   楚离只当灵力消耗过大,身体虚弱,并未放在心上。   反倒是莫洛担忧地望着他:“你有把握解开龙王的咒语吗?”   楚离的脸上写满充足的信心:“我还能解不开自己施下的咒?”   莫洛欲言又止, 再次悄悄挪开了目光。   楚离来到幽都那片已经干涸的湖,对于此刻无限接近神的他来说,此刻魔界的结界就像窗户纸一样脆弱。   湖底下面是一条宽阔的暗河,河面朦胧的水气中不时透出一两点灯光,那是摆渡人船头的引魂灯。   “这不是仙家该来的地方。”摆渡人嘶哑着嗓音道,“看岸边的磷光,都是他们的骨头。”   楚离叹了声,“以后不会有了,从此天界也好、修真界也好,魔界都不会和他们再起争端。”   摆渡人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癫狂的傻子。   楚离不言语,现在说这话肯定没人相信,但等见到桃夭消除了误会,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桃夭是神物变化而来,本质是善良的,就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他不会替恶人求情,也不会让桃夭伤及无辜。   总能找到最妥当的法子!   桃夭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惊讶、惘然、失而复得的欣喜……应该会心疼地抱住他,他们还没有真真正正的拥抱过对方。   多少年了,他又可以看见桃夭跳舞了,开满鲜花的地方,她飞快地旋转着,花瓣沾上她白色的裙摆,她的脸像桃花一样娇艳。   充满腥味的河风吹过,楚离静静望着迷蒙朦胧的雾气,他把浓淡交错的雾气想象成心爱女子的身影,眼神如此的温柔,连摆渡人看了就不由放轻了摇橹的动作。   灯光飘渺,小舟逆流而行,向着远远的河流源头。   渐渐的,微弱的灯光连成一片,高耸的吊桥发出沉重的声响,巨大的石门在雾气中时隐时现。   船头轻轻碰撞着栈桥。   “到了。”摆渡人说,“等你死了,我想拿走你的头骨。”他指指船头的引魂灯,“该换了。”   楚离丝毫不恼,大笑道:“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摆渡人示意他看城楼垛子,“那位仙尊来之前也这么说的,可现在就剩一口怨气吊着了,最后不是魂飞烟灭,就是变成锁仙阵里的厉鬼。”   城墙高高吊着血肉模糊的一个人,有一声没一声的□□着。   他一眼认出那是南岭子,南岭子也同时认出了他,“楚离,念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给我个痛快!”   南岭子也是受女儿所累,楚离有心救他一命,手刚抬起,城门咔嚓嚓缓缓打开了。   夏勒裹着一袭黑袍隐在门后,乍看之下好像只有一张苍白的脸悬浮在黑暗中,“王在等你。”   楚离嘴角止不住上扬,桃夭没有将他拒之门外,他们之间的结完全可以解开!   此时他仍不忘吊着的南岭子,“放了他,他现在对你们也没有威胁了。”   夏勒咧开嘴,诡异地笑笑:“你自己和王说去吧——如果你能挺到那时候。”   他让开路,背后是一条天梯,点点寒芒映着绿幽幽的磷光,数不清的台阶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楚离的笑容一点点破碎,却很快恢复平静。   这丫头记仇,看来一直对前世支离破碎的死法无法释怀,总得让她消了气才行,刀山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毫不迟疑踏上去。   接触到刀尖的瞬间,龙鳞一闪,旋即隐去。   刀尖刺透了脚背,他抬脚,血液在刀锋上流淌。   四周很静,可以清晰地听到刀子划过肌肤的声音,青色的鞋履早已变成红色,天梯上斑驳的血迹越来越长。   伤口一遍遍愈合,又一遍遍被刀尖割开,疼痛刺激着楚离的神经,好像无数只虫蚁自伤口爬向四肢百骸,无孔不入啃噬着他。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见到桃夭,马上就能回到从前。   两辈子的错过,今天、此刻,终于可以弥补所有的遗憾,一切的伤痛都是为了再见她时的欢愉。   楚离好像感觉不到任何痛苦,眼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步步,走向了道路的终点。   灯火通明的大殿,空气中洋溢着花香,楚离几乎看见桃夭的身影了。   “师兄!”凄厉的哭喊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救救我!师兄救我!”   梵音惊恐到扭曲的脸扑到他面前,紧紧抓着他的腿哀求道:“师兄,师兄——”   楚离疼得倒吸口冷气,皱着眉头道:“你应该求桃夭。”   “她要把我扔鬼窟里去,我会被吃得一片魂魄都不剩,师兄,看在咱们一同长大,一同修行的份上,好歹救我一命,不做仙子做凡人我也认了!”   “王就在里面,”夏勒冷冰冰说,“如果想给她求情的话,劝你还是别进去了。”   暗雾散开,鬼卿忽悠悠从殿内出来,阴笑道:“王有令,来者杀掉梵音才可进殿。”   楚离怔了怔,随即正色道:“这不是桃夭的意思,她的脾气我再清楚不过,仇人一定要自己手刃才痛快,绝不会假借他人之手。你假传王令。”   雾气凝固了一瞬,虽看不清鬼卿的神色,却也能察觉到他被楚离狠狠噎了一下。   “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杀死你。”桃夭斜靠殿门,目光扫过楚离脚下,眼里的冰冷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   楚离晃了下神,桃夭的样子熟悉又陌生,与上次见面相比,似乎魔的气息更重了。   “你来就是为奚落人的?”   “当然不是!”楚离立即回答。   “救你师父和小师妹?”   这次楚离停了片刻才说:“南岭子罪不至死……”   “去死!”桃夭怒喝道,毫无预兆一掌袭来,楚离砰地摔进台前的刀丛中。   龙鳞护住了他。   桃夭更生气了,“用我的龙鳞甲对付我,楚离,你果真和前世一模一样!”   “不是!”楚离挽起袖子,胳膊上迅速生出片片龙鳞,“我就是龙王,不信你可以问龙艳。”   桃夭眼里的冰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狐疑地看着他的胳膊,再看看他,来回打量几次。   “原来你是龙王……龙鳞甲认主,怪不得我死的时候它牢牢穿在你身上,没有半点反应。”   几许意外,三分感慨,三分心酸,语气说不出的复杂。   楚离觉得不对劲,她之前对着龙骨不是这个态度,急忙解释:“小狼是……”   喉咙好像突然被人掐住,一声都发不出来。   楚离使劲揉揉嗓子,又说:“是前世的事情,你中了我的忘……呃。”   再一次无法言语!   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慌升上来,楚离努力着平复急促的呼吸,试探着说了一句:“琉璃珠不是魔物。”   桃夭冷冷道:“废话。”   “你也不是,万年前,我曾经……呃,咳咳!”   楚离紧紧扣住脖子,满脸骇然。   又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说不出来?为什么一碰到万年前的事就说不出来!   难道因为龙王的咒语?他分明就是龙王,如今魂魄也都齐全了,咒语没理由对他有作用!   大颗大颗的汗顺着脸颊滑落,楚离嘴唇发抖,凭记忆使出解咒的法术。   指尖的青光就像颤巍巍的残烛,忽悠一下灭了。   楚离手忙脚乱重新捏起法诀,再试,这次连青光都没有。   “你为什么要给我龙鳞甲?”桃夭接连问了几次,都没有得到他的回答,想想他上辈子欠自己的债,想想死在他手里的小狼,越想越烦躁。   但看着他身上的龙鳞,目光不由变得温和了些。   “不管什么缘由,只要龙族不挑衅,魔界不会主动攻打龙潭。”桃夭道,同时一个眼神逼退了鬼卿的反对。   鬼卿闭上嘴,恨恨瞪了楚离一眼,“太便宜他们了。”   “师兄,快让她放过我!”梵音捕捉到活命的机会,拼命喊叫,“人间仙界,龙鳞甲救了她多少回数都数不清,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必须偿还你的剥鳞之痛!”   楚离看着脸色阴沉的桃夭,暗道要糟。   鬼卿阴森的声音轻飘飘送入他们的耳中,“和魔讲恩情,是嫌死得不够快?蠢货。”   “梵音,你的骄横倨傲从未改变,甚至不懂得用新眼光重新看看我。”桃夭把玩着一把薄薄的刀,“你还当我是从前那个天真痴情的西卫公主?亦或是见不得光、法力低下的怨鬼?”   梵音想跑,可浑身瘫软如泥动也动不了,上下牙咯咯碰在一起,连叫都叫不出来。   一片肉飞下,桃夭捏起来看看,摇头道:“太厚了,都不透明,凌迟要三千六百刀,这样子还不够我划拉的。”   又是一刀,梵音凄厉哭喊:“师兄,我死了,天虞山也崩塌了,那是你生活了几千年的地方啊!”   楚离嘴唇动了动,“桃夭,天虞山对你我意义非凡,万年前我们就……”   喉咙似乎被人割开,硬生生堵上一团棉花,憋得他喘不过气,空张着嘴,只能发出风箱似的喘息声。   “说来说去还是给你小师妹求情,亏我刚才还对你愧疚,还感激了你一下!还希望你能有什么改变,真是……我总说你们,其实我何尝不受前世的影响?”   桃夭仰头大笑着,无人发现,她眼角闪着泪光。   “不是,我不是替她求情。”每个字都想从楚离的心里抠出来,血淋淋的,“我解不开,解不开咒语。”   龙王下的咒语,龙王却解不开!   楚离全身一震,一道极亮极亮的光从脑海中划过,万年前的龙王是神,现在的龙王不是!   神的咒语只有神可以解开,仙家……哪怕无限接近神明的仙家也做不到。   临行前莫洛问自己是否可以解开,大概已经预见到这个结果了。   楚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深深吸了口气道:“桃夭,原谅我好不好,我发誓,今后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我不能替小狼原谅你,不能替父皇阿吉他们原谅你,我也不能替那个鲜活烂漫的桃夭原谅你。”   “楚离,有一句话梵音说得对,龙鳞甲护了我多次,我不想知道万年前你我有什么纠葛,反正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不杀你了。”   楚离惊喜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还未展开,便听她说:“你带我回天虞山,最初的目的就是要度化我,让我重入轮回,那便如你所愿,我选择放下。”   桃夭手中多了一个水晶杯,里面是暗黑色的水。   “不……求你,不要喝。”楚离想冲上去夺掉她手里的忘川水,却再次被桃夭的掌风逼回来。   桃夭长长叹息一声,“偏偏你是龙王,我最恨的人竟然是赠我龙鳞甲的人,真烦!算了,我不恨你了,也不想记得你。”   “不要喝!有很多事一下子说不清楚,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法子解开咒语,到时候你都明白了!”   酒杯已经挨上桃夭的嘴唇。   “桃夭!”   什么仙尊的脸面,龙王的骄傲,楚离都顾不得了,他猛地跪在寒芒利刃上,膝下的血染红了殿前的白玉台阶,“别喝,求你,别忘了我。”   他哽咽着,泪水大颗大颗滚落,跪着一步步靠近她,“我错了,全是我的错,我不该强行留你在……咳咳。”   血顺着嘴角流下,楚离揪住她的裙角,一如百年前桃夭揪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一样。   “我不求你原谅我了,继续恨我好不好?我爱你啊桃夭,万年前就……咳咳!”   咒语的力量在血管里奔腾叫嚣,他痛苦地趴在桃夭脚下,“别喝,别忘了我……”   桃夭冷漠地看着他,握着酒杯的手隐隐现出石莲花的纹理。   守候石莲万年的是我!   小狼是我!   我再把龙鳞剥下来给你,你会不会想起我的好?   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忘了我……”到最后,他只能卑微地、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渴望能勾起桃夭星星点点的回忆。   他注定要失望了。   桃夭俯下身,贴着他耳边轻声道:“你爱的桃夭已经死了。”她的手抚上心口,“死在了这里。”   她从他手里一点点扯回裙角,楚离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变暗。   酒杯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桃夭抹去嘴角的水渍,眼神空空的,那样子仿佛刚从异常遥远的地方回来。   楚离伸出的手在颤抖,“桃夭?”   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没有任何停留,看他,就和看一块石头,一根草芥差不多,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龙王?” 第69章 你不过是个乐子   “你还记得我?”楚离两眼定定望着桃夭。   “有点印象。”桃夭讥诮道, “看你这么狼狈,难不成是准备投靠我?”   楚离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是, 我想追随你的左右。”   “这人不可信,他只会拖累王!”夏勒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楚离摆明了对王不死心,这人奸诈狡猾, 惯会做戏,留他在身边, 说不准又坑了王。   鬼卿却有不同的想法,龙族力量不可小觑, 既然王无意征讨龙族, 倒不如好好利用这股力量。   于是他说:“夏勒言之有理, 你们龙族是天庭座上嘉宾, 从来瞧不起咱们魔族,你想投靠我们我们就得接受?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楚离不答, 只看着桃夭。   “我记得你是天虞山的人, ”桃夭眉头微蹙,忽而恶作剧般一笑,“我不喜欢天虞山,你看着办。”   她走了, 楚离还兀自怔楞着。   鬼卿从他旁边经过,“灭了天虞山,这就是你的投名状。我打赌你做不到, 诛仙……堕天的惩戒会烙在你的灵魂上,生生世世,永远无法磨灭!”   “不过, 这对于我们魔族来说不值一提。”他的声音带着莫名的陶醉,暗雾中露出一张白得不正常的人脸,上面布满各式的黑色花纹。   “时间久了你就会习惯这种感觉,老实讲,这滋味还挺不错。”鬼卿瞥了一眼角落里半死不活的梵音,阴瘆瘆笑了笑,隐去了。   石阶上的刀丛已经消失,只有斑斑血迹,楚离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脸色铁青。   梵音使劲蜷缩起身子,呜呜咽咽求道,“别杀我,我不想死……师兄,反正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天虞山那么多人,不一定非我不可。”   楚离道:“为什么偏偏是你连着天虞山的灵脉,万年前分明没有你。”   梵音完全听不懂他的话,只泣声求他饶命。   “青荇……梵音……”楚离念着这两个字眼,慢慢走远了。   城门处,南岭子已经看不出人样,一道又一道的黑影掠过他,每飘过一次,他的魂魄就被撕去一块。   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奈何灵根未灭,总有一口气吊着他,想死也死不了。   “杀了我,我受不了啦,楚离杀了我!”   楚离握住锟铻刀,又松开,诛仙,即便对神明来说,也是无法饶恕的罪孽,况且这人还与他有师徒之谊。   “你曾说梵音是佛前白莲的转世,是真是假?”   南岭子灰白的眼珠子动了下,“是真的,你救下她送回佛陀身边,功德无量啊!”   楚离语气淡淡的,“谎话,她阴险歹毒,毫无半点沾染佛性的样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肯说实话,桃夭如果顾忌她佛前白莲的身份,就根本不会抓她。”   南岭子一下泄了气,喃喃道:“她确实来自须弥山,也长在佛前的莲池里……不过是水荷叶,不是莲花。”   “万年前的天虞山根本没有灵脉一说,你做了什么手脚?”   “神山,佛光……”南岭子坚持不住了,四肢怪异地抽搐成一团。   “哪儿的神山?西卫?”楚离跨前一步,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动作。   南岭子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艰难地点点头,眼中满是恳求。   楚离闭上眼睛,好半晌才睁开,颤抖的手终于摁在刀柄上。   “走好。”他说。   青光闪过,南岭子人头落地。   一声爆裂似的霹雳猛地炸响半空,惊得鬼魅四处逃窜,哀嚎不绝于耳。   楚离提着南岭子的人头从暗雾中显现,眼神空洞麻木。   他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昏然,寂然,只有心一阵疼似一阵。   不是为自己,是为桃夭。   南岭子与他有过节,他也知道这样做可以让南岭子早点脱离痛苦,仍旧难以下手,那上辈子,桃夭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亲手杀了商枝。   当初自己怎么说来着,劝她大局为重,保持皇后的风度,不要意气用事,更明着警告她不许动青荇。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替桃夭着想过!   一道黑色斑纹悄然出现在楚离肩颈处,蜿蜒向上直至左耳,如花枝一般围绕着红宝耳坠。   耳坠微微地晃,他伸手摸了摸,散开头发,将耳坠掩盖住。   “死了?扔给鬼头们吃了吧。”桃夭目光扫过南岭子的人头,厌恶地皱皱眉毛。   楚离的声音极轻,“我可以留下来了么?”   “去把天梯擦干净。”桃夭吩咐了一声便不再看他。   楚离静静站了很长时间才走,始终没等到桃夭别的话。   台阶上全是星星点点干涸的血迹,他半跪在地,一点点擦拭着,神情郑重而专注,仿佛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差事。   “等那么久,还奢望王问一句你诛仙的后果?”鬼卿在他旁边站定,“执念成魔,真想看看龙王殿下发疯的模样。”   “滚。”楚离吐出一个字。   “其实你心里清楚,王就是在折辱你。看看这龙血,早已沁入石头里,如何能擦得干净?”   楚离不理他。   鬼卿似乎一定要挑起他的怒火,幸灾乐祸道:“此等美景怎能我一人独享,务必要请龙族一同观赏,看他们高傲的王,是如何摇着尾巴祈求我王的欢心!”   霍地一声,锟铻刀泛着寒凛凛的冷光越过楚离的肩头,直抵鬼卿的心窝。   楚离头也没回,声音冷得瘆人:“我魂魄不全时,你尚且不是对手,如今若要试试龙王的力量,我成全你!”   鬼卿怪笑:“羞愧、愤怒、不甘,一股火窜来窜去,恨不能杀人泄恨!对……就是这种感觉,来啊,来杀我。”   楚离脸上杀气一闪,下一刻却收回了刀,仍是认真地擦拭地面。   鬼卿结结实实怔了下,冷哼道:“看你能忍到几时!”   “你故意激怒我,无非是想我尽快入魔罢了。”楚离随手把散落的头发撩到耳后,有意无意露出那道黑色的花纹。   “我和你不一样。”他平静地说,“我不会藏在黑暗里自欺欺人,妄图拉下其他神仙寻求认同。”   “你早晚受不了会变成魔物!”鬼卿身影逐渐变淡,“想和王并肩而行,首要的不是和她同一立场吗?”   擦拭血迹的手顿住,好一会儿才重新动起来。   一片鸦羽从空中缓缓降落,莫洛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城外暗河,坏消息。   还有什么消息比桃夭忘了他更糟糕?   “天帝决定去须弥山请佛陀出手解决桃夭,还有你。”莫洛简短说道。   这的确不折不扣是个坏消息!   楚离道:“给龙艳捎信,尽量帮我拖一拖。”   “龙艳那个暴脾气,搞不好就和天庭干起来了,还是我去吧。”   “你不是从不和天庭的人打照面?”   莫洛无奈叹道:“没法子,谁让我想看看你们究竟是怎样逆转既定的命运?不过我去天庭也有私心,总得给我娘讨个公道。”   楚离不好刨根问底,低声嘱咐道:“小心别让自己吃亏。我准备去西卫神山一趟……”   莫洛听他说了梵音来历,不由失笑:“好个白莲,原来是根草!南岭子这手瞒天过海的功夫,居然连我也骗了去。不过佛光可不是那么好采集的,你这一身的伤,能行吗?”   “小伤,比起她受的镇魂针又算得了什么?”楚离默了一瞬,忽道,“你看下太子那里还有没有镇魂针,拿来给我。”   “要那东西干什么?”   “我要重新锻造琉璃珠。”   一阵阴风吹过,莫洛正大张着嘴,冷不丁被冷气噎到,顿时咳得差点没气儿了!   “你可……真行!”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手指点着楚离的方向道,“桃夭一定会杀死你的,得嘞,我也不用去天庭了,反正最后结果都一样。”   楚离轻轻笑了一下,略低头掩住面上一闪而过的辛酸,“琉璃珠被毒雾侵蚀才迷失了本性,用镇魂针祛除魔气,引摘星池的水洗涤,再用佛光熏染,没有不成功的。”   莫洛恍然大悟:“你要让桃夭重回佛坛!”   “噤声。”楚离低声道,“千万不能走漏风声,我犯的错,必须我来偿还。”   “那你们之间的缘分就真的到此为止了。”莫洛满脸的不赞同。   楚离出神望着暗河尽头的那座都城,天梯上几点昏黄的灯光,是这里唯一有温度的地方。   她不应处在黑暗冰冷里。   楚离日日擦拭着台阶,桃夭的殿门始终未打开过。   “那个谁,别擦了别擦了,王叫你去城门。”鬼头吆五喝六,“赶紧去,晚了我可不替你担责。”   楚离眼神一亮,扔下手中的棉布就走,一阵风扑,他转瞬没了影儿,原地只站着看傻了眼的鬼头。   远远看见桃夭斜倚在墙垛上,一边朝下看,一边和旁边的夏勒说说笑笑。   虽知不可能,楚离还是小小的酸了一下。   “呦,来得倒快。”桃夭破天荒对他笑了,“你老情人都打上门来要人了,龙王殿下,赶紧去安抚安抚,我可不想费劲修城门。”   楚离的笑容刹那间变得那么破碎,就像冬天里的枯叶,只消一阵风,就碎得什么都不剩了。   “我没情人。”我只有一个你。   桃夭显然对到底有没有不感兴趣,只瞧着下面直乐,“哭上了哭上了,这姑娘哭得还挺好看。”   楚离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当即一愣,来者竟然是重台!   “她是少阳山弟子,和我仅有几面之缘,我当初……”   “当初她习不得法,恰好你去少阳山,顺手指点了她几句。”不等他说完,桃夭抢先接上话。   楚离讶然道:“你知道?”   “知道啊。”桃夭漫不经意答道,“她自己说的。”   “那你还说她是我的情人,顶多算旧识。”   “人家暗恋你很久啦,刚才口口声声要我把你还给她,说什么既往不咎之类的。”桃夭说着说着大笑起来。   楚离的脸色一点一点冷了,“很好笑吗?”   桃夭斜眼看着他,“龙王,只要不让我那么无聊,我不在乎追随的人多一个少一个。”   楚离的脸刷地涨红了,“你只当我是一个乐子?”   “不然呢?仙界头把交椅的龙王殿下,我冒着被暗杀的风险留下你,就是图个好玩。”   她的笑容真切,刺得楚离眼睛火辣辣的疼。   楚离昂起头,眼睛盯着漆黑的上空,好半晌才收回目光,低下头道:“你要我做什么?”   桃夭满意地拍拍手,“这就对了!去,杀了她。”   楚离似乎没听懂她的话,“杀重台?她并没做对不起你的事,而且你当初答应过她师父不动少阳山。”   “见她就烦,不行吗?”桃夭敛起笑容,“和魔族讲道理,你该后悔自己的出生。”   “楚离!”重台已经看见他的影子,兴奋得大叫,“离开这里,我师父会给你求情的!” 第70章 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了……   对上重台充满期盼的眼神, 楚离恍惚了一下,曾几何桃夭也用这样的目光望着他。   他不由看向桃夭。   桃夭抱着胳膊靠在垛口,手指一下一下轻敲胳膊, 眉头微微拧起,显得有点不耐烦。   楚离闭了闭眼, 跃下城墙。   重台眼中霎时迸出光彩,“仙尊, 魔界不是你的容身之所,快回修真界……”她顿住了。   风拂起楚离的长发, 露出脖颈间的黑色花纹。   “回不去了,”楚离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和他毫不相关的事情, “我杀了南岭子, 诛仙, 除了魔界, 没有地方可以容下我。”   重台的声音带着一丝丝哭腔,“不能怪你, 南岭子行为不端, 不分青白偏袒偏护梵音,硬是把桃夭逼成了妖魔,他是咎由自取!”   楚离摸了摸那道黑纹,“老天爷判定我有罪。”   “只要你将功赎过, 说不定就消失了呢?”重台急急道,“天帝十分欣赏你的能力,并没有下旨降罪, 分明就是等着你悔过啊!这是我师父说的,她的话总可以相信。”   “谢谢你。”楚离低着头,重台看不到他的神色, 不过这两个字足以让她欣喜不已,“那我们快走,趁桃夭还没有完全丧失人性……”   锟铻刀刺透了重台的身体。   “对不起。”楚离低声在她耳边说,“我没办法离开她。”   重台脸上还凝结着方才欣喜的表情,睁得大大的眼睛满是迷惑,她嘴张了张,“怎么回事,好冷……”   楚离面无表情地拔出刀,重台便软软地向后倒去,她身体中慢慢散发出白色的萤光,在黑暗中如蝴蝶般飞舞着。   黑暗中的鬼魅们贪婪着看着这些萤光,仙家的元神,是可遇不可求的滋养佳品,它们在周围耐心等着,等魔头们享用完,再赏赐它们一点残羹冷炙。   楚离却没给任何人机会,重台的元神一点不剩被他吸入灵根中。   城楼上的桃夭遥遥看着他,颇为意外地挑挑眉。   “畜生,纳命来!”白芒划破暗夜,一柄剑直冲楚离而来。   锟铻刀轻轻一格一推,莲华仙尊蹬蹬连退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楚离冷然道:“你之前就不是我的对手,如今更是相差甚远,你来,就是送死。”   莲华守在爱徒尸体旁,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你居然还融了重台的元神,再无转世的可能,你果真入魔了!我不杀了你,如何对得住她?”   “是她自己脑子糊涂,总幻想不可能的事情。”   “自甘堕落!不可救药!枉我还为你求情,你有什么资格用少阳山的锟铻刀?”   楚离手腕一抖甩去锟铻刀上的血迹,淡淡道:“是啊,想必锟铻刀的主人后悔极了。”   莲华额头青筋暴起霍霍地跳,狠狠啐了他一口,“现在我就把锟铻刀收回来!”   无数剑影交织成一张大网,携雷带闪照着楚离兜下来,暗夜霎时亮如白昼,凡被白光照到的鬼魅,顷刻化为一阵青烟烧没了。   一时间鬼哭四起,狼嚎漫天,连城楼上的夏勒都忍不住往更黑的地方躲去。   这是莲华毕生最得意的招数,她不要命地驱使灵力,身影逐渐虚幻,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楚离大喝一声,疾风如千万只狂暴的野兽咆哮着冲抵剑网,炸裂似的巨响中,剑网登时消弭于风中。   剧烈的晃动好一阵才平息下来,暗河上舟船倒扣,岸边已是一片废墟。   莲华从地上挣扎爬起,脸上身上都是道道血痕,着实受伤不轻。   楚离道:“全力迎战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我就用你们引以为傲的信条来表达对你的钦佩吧。”   “被一个堕落的修真者钦佩,是我的耻辱!”莲华没有半分畏惧之色,提着剑再次杀过来。   楚离没有手下留情,锟铻刀劈过,莲华从腰部断成了两截。   “别得意……佛陀会收了你。”莲华握着剑的手抬了抬,手无力地落到地上,不甘心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同样的,楚离把她的元神也纳入自己的灵根。   楚离松松绑好头发,面色如常割下二人头颅,问道:“还是拿给小鬼们吃掉?”   桃夭很仔细地打量他一眼,却道:“不遮着挡着脸上的印记了?”   “挡不住,也没必须继续挡。”   桃夭停顿了下,道:“挂在城门口,哪个不识好歹的人再来挑衅,叫他们掂量掂量再说。”   “刚才她说,天帝请佛陀出面讨伐魔界,我们应早做打算。”楚离一面说,一面悄悄观察桃夭的神色。   果然,桃夭脸色一肃,顺着台阶慢慢往下走着,直到下了城楼才道:“有点麻烦,还没听过有谁可以逃脱佛陀的惩罚。”   鬼卿飘忽忽在旁边闪现,“危言耸听罢了,佛陀极少干预仙魔之间的事,天帝能不能请来还两说……就是来了也不怕。”   桃夭眼神微微一闪,笑道:“我知道你打的主意,杀戮,只有无穷尽的杀戮才能满足你的嗜血欲,至于结果,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之内。”   鬼卿突然变得激动,“王怕了么?要投降?这不是王的作风!”   桃夭忽然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冷冷道:“再敢对我指手画脚,把你脑袋拧下来!”   鬼卿周身的雾气惊惧般后退,那张长满黑纹的脸顿时暴露无遗,大张着嘴发不出声,只“嗬嗬”地挣扎。   桃夭松开手,鬼卿拼命转过一口气,竟然比刚才还要激动,“这才是王,想杀谁就杀谁,全凭心情,无论法理!”   楚离心里有事,抓住他们说话的空档插话道:“也不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你有琉璃珠,有红莲火,这两件神物加上佛光,若能打造出灭佛令,便是佛陀也不敢轻易和你为敌。”   桃夭顿时来了兴趣,“你知道打造的法子?”   楚离淡淡一笑:“自然,怎么说我也是自开天辟地就存在的龙,不如你和我一起去西卫神山取佛光,看我到底是不是扯谎。”   夏勒说:“别信他,我从没听说过什么灭佛令,假如真那么容易,佛陀早死千万次了!”   楚离只盯着桃夭:“你死了,我也活不了……我是说,失去你庇护的魔界,我肯定会被天帝他们杀了。”   忽明忽暗的磷火中,他脸上的三道黑色花纹分外诡异可怖。   桃夭沉吟片刻,答应了,“鬼卿和夏勒看牢结界,一连死了三个仙家,天庭也好,修真界也好,这几天恐怕会有不少人上门。”   鬼卿忽道:“不如请龙族一并应战?反正他们的王都臣服于王,龙族顺理成章为魔界效力。”   楚离脸色微变,没急着拒绝,只道:“龙艳已执掌龙族万年有余,我虽挂着龙王的头衔,族人却更听龙艳的。这样,我修书一封命龙艳在结界外驻防,希望她能听令。”   桃夭耸耸肩,不置可否。   “那个梵音怎么处理?”鬼卿问,“还不杀?”   楚离抢在桃夭前头开口道:“现在还不行,她身上有佛光,须得抽离佛光后才能杀她。”   桃夭讥诮道:“看不出你心里还藏着几分同门之谊,杀了她的爹,却要留着她的命,当真是有意思。也罢,留着吧,等锻造灭佛令的时候,用她的灵根做炉鼎。”   西卫不复存在,神山依旧矗立。   灿灿的阳光照耀雪顶,给神山镀上一层金色的光,雄伟、壮阔,远远望着,心里也不由生出一份敬仰。   桃夭久久望着神山,犹豫着,纠结着。   西卫上上下下都崇拜神山,父皇母后每年必会来此祭拜,从她有记忆起,就知道这座山的神圣不容侵。   站在山下,那种久违的渺小再次包围住她。   楚离一直静静守在在她旁边,待她眼中的落寞稍稍消退,轻声道:“佛光不会时常出现,我们先守在山脚下等着。”   许是想起和父母的时光,桃夭目光也柔和起来,“我记得山林子旁有个小木屋,是过往牧民歇脚用的,去那里吧。”   其实她现在完全用不着凡人生活的那一套,但不知为什么,她分外想念人间的烟火气。   楚离终于露出这些日子来第一个真正开心的微笑,“我去采点菌菇做汤,运气好的话还能摘点也野果子吃。”   桃夭脑子乱哄哄的,随便应了声。   此时正是盛夏,风从草甸子上吹过,各色鲜花在风中娇娆地起舞。   楚离再回到小木屋的时候,除了用袍子前摆兜着的蘑菇果子之类的吃食,手里还捧了一大捧鲜花。   他也不急着做饭,反倒盘腿坐在地上,认真地编起花环来。   桃夭靠坐在茅草堆上,斜睨着他道:“这里阳光太烈,采下的花过不了两刻钟就蔫了,全是无用功。”   的确,刚才还好好的花已经开始打卷儿,恹恹的跟生了病似的。   而且楚离不太会这种精细活,手指头被花枝上的刺划拉了好多道口子,花瓣簌簌掉了满怀,始终是两三朵在手里翻腾,花环连个形状都没有。   桃夭嘴角抽抽,实在忍不住了,“平白糟蹋我西卫的东西,给我给我,你去煮汤——这总会吧?”   小木屋里堆放着柴火,角落里有瓦罐等物,楚离很快升起了火。   火光一跳一跳的,瓦罐里的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香味四溢。   许是氛围太好,许是烟火气色太温馨,桃夭竟把花环抛给了楚离。   花环砸到楚离的头,残存的花瓣也保不住了,扑簌簌落了他满头满脸。   刚扔出去桃夭就怔住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意外的动作。   楚离捡起没剩几瓣花的花环,手指上的血染到花茎上,朵朵红艳艳的蔷薇花便盛开了。   花环轻轻落在桃夭头上,楚离的声音比春风还要轻柔:“喜欢吗?”   还记得在人间时我送你的蔷薇花吗?我第一次送女子花,第一次和人说对不起。   要如何,才能找回那个曾经的你。   亦或许,我永远都找不到你了。 第71章 别这么看我,烦!……   桃夭很不习惯与人这样亲昵, 一偏头,花环滑落下来。   明媚的蔷薇花,在阳光下闪着红宝石般的光。   桃夭的目光从花儿移到他的左耳垂, 没由来生出一阵烦躁。她有些粗暴地撕扯着花环,掌心火起, 似乎要烧了的架势,想了想, 却又收了红莲火。   她十分讨厌龙王看她的眼神,更讨厌自己刚才莫名其妙抛花的动作。   龙王原是上古之神, 却不惜诛仙也要跟在她身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佛光似真似幻, 有形却又无形, 普照之下, 一切妖魔鬼怪无所遁形, 道行稍浅的,说不得立时就会烟消云散。   她一个魔头, 搞不好佛光采不来, 天雷先劈下来了!   他执意带自己来这里,难不成是假意投靠,先杀几个仙家取得自己信任,然后用佛光杀死自己?   听说他和天虞山颇有渊源, 这样一来,他明里暗里护着梵音倒也说得过去了。   思及至此,桃夭上下打量着楚离, 眼中火光一闪,随即又笑:“龙王真有闲情逸致,弄这些有的没的, 还不如想想如何取佛光。”   “我有办法。”楚离只说了这四个字,旁的却不肯再说。   “你最好说到做到。”   楚离犹豫了下,问道:“倘若铸成灭佛令……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带领魔界统治天下?”   “我对天下不感兴趣,我只喜欢打败一个又一个的强敌。”桃夭懒洋洋答道,“等打败六界高手,杀了佛陀,那当然是找更好玩的事情做。说起来你知道最强的神仙是谁吗?天帝?”   楚离摇摇头,答道:“是我。”   桃夭眼睛微眯,“不对,你不是神仙了。”   楚离一怔,沉默了许久。   “出去。”桃夭背对着他躺下。   菌菇汤好了,楚离盛出一碗放在她旁边的小桌上,从地上捡起花环小心地捧在手里,蹑手蹑脚关上木门。   桃夭眼睛闭着,背后发生了什么却是一清二楚,嘴唇动了动:“无趣。”   夜雨微凉,打在草叶上,沙沙地响。   雨点打在楚离脸上,眼眶通红。   一连十日过去,佛光终于出现了。   五彩的光晕映照在神山山巅,光环中一个模糊的人影似动似静,庄严肃穆,殊胜尊贵,饶是桃夭也看得有几分神往。   遇斯光,曰离恶,邪见者可得正见。   桃夭忽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你是不是故意让我见佛光,好让我改邪归正?”   楚离:“如今你看到佛光了,有没有成效?”   桃夭撇撇嘴:“哼!”   曾高不可攀的神山之巅,如今一抬腿就到了,但佛光照在身上的时候就不美妙了。   桃夭身上刺拉拉的痛,衣服似乎生出无数根细细的小刺,一下下扎着她。   这倒也罢了,这股子紧张不安是怎么回事?令她猛地想起小时候犯错被母后严厉训斥的感觉,简直是如芒在背!   因躲在阴影处不敢上前,只瞧着楚离如何运作。   楚离比她更难受,比起单纯的魔,堕仙受到的冲击更为强烈,每在佛光下踏出一步,都像在烧红的铁板上行走,他的脸也就白一分。   他低低嘶吼了一声,背部弯曲,手指变为黑色的利爪,靛青色的龙鳞逐渐覆盖了他的脖子、他的脸。   高亢悠远的龙吟中,一条龙腾空而起,霎时云雷交错,雨雾弥漫,整个山巅上空都泛着寒凛凛的青光。   佛光大盛,剧烈晃动了下,又一点点转淡,最后完全消失在泛着青光的云雾中。   雨住云散,楚离重新变回人形,缓缓降落在桃夭面前,掌心托着一颗五彩的佛珠。   “我拿到了!”楚离笑吟吟地把手往前一送。   桃夭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碰了一下:不疼不痒,无事发生。   “佛光被我封印起来了,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   “怎么封印的?”桃夭顺口问道。   楚离笑笑不答,桃夭以为他不愿意透露独家法门,也不多做纠缠,收好佛珠自顾自下山而去。   她没注意到,楚离的右眼漆黑黯淡,显得十分木讷呆滞,没有一丁点的光亮。   桃夭无意在此地多停留,离开神山就要回魔界。   楚离有点意外,想想西卫的一切已荡然无存,也确实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鬼卿和夏勒不是无能之辈,以前没你的时候,魔界也颇让天庭头疼,我看你也不必急着回去。”   楚离一面觑着她的脸色,一面斟酌着用词,“趁天虞山势弱,索性把摘星池的水也收了——灭佛令可少不得摘星池。”   桃夭奇道:“为什么?”   “摘星池是佛前莲池的水演化而来,没有比灵气更高的水了,正好淬火用!”   桃夭顿了顿道:“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   “没有了。”楚离立刻回答,他可不敢提起“镇魂针”三字。   “你这锻造的法子真古怪,佛光、摘星池,都是净心净身的圣物,用佛性的东西对付佛陀?我看对付我还差不多!”   楚离心头猛地一跳,极力让自己笑得自然坦荡:“不放心的话,锻造成了尽可在我身上试一试。”   桃夭眼神极其认真:“必定要找一个真正的仙家来试试,堕仙已经入魔了不能用,到时候你推荐一个好了。”   “太子或者天帝吧,他们很强,而且一心为难你。”楚离语调平淡,但桃夭竟听出了几分恨意。   于是桃夭道:“好,你去捉他们来。”   楚离没有一丝犹豫地答应了。   失去掌门和实力最强的两位仙尊,天虞山的结界已形同虚设,桃夭和楚离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天虞山。   与之前仙雾缥缈、云蒸霞蔚的景象不同,白玉台阶早已灰尘遍布,蛛网结了满墙角满树枝,天虞山处处透着衰败的气象。   别说下九门的弟子们,上九门的都走了大半,留下的都是没地儿可去的,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修炼都没有心思,更甭提洒扫了。   如今的天虞山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灵气。   楚离嘴角用力向下抿了抿,若是摘星池的水也没了灵力就糟了!   堤岸边,当初桃夭用锟铻刀砍下的裂缝还在,满池的湖水堪堪只剩下个底儿。   桃夭问道:“就这么点,够不够?”   楚离在锟铻刀上弹了几指,随着刀身阵阵的嗡鸣声,死水似的湖面泛起粼粼微波。   “还好湖水灵气未消!”楚离长长吁出口气,“你呆在水里,用红莲火引水注入佛珠。”   桃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水火相克,为什么要用红莲火引水?他是龙王,操控水流不更容易吗?   楚离看出她的疑虑,倒转锟铻刀递给她:“你入水就知道了,觉得有异常只管砍我便是。”   桃夭没接,反手拉住他的胳膊,拽着他一起跳入水中——一旦不对劲,抬手就要他的命!   “唔……”水花溅到楚离脸上,他捂着脸痛苦地佝偻起身子。   他脸上的黑色花纹突然疯长!   桃夭闻到一股焦糊味,立时明白了,一用力把楚离抛向岸边。   好一阵子过后,楚离才把手从脸上拿下来,那些黑纹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桃夭皱眉道:“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楚离苦笑道,“你感觉如何?”   桃夭随便划拉两下水,“凉沁沁的,蛮舒服,心里也好像澄净了许多。”   周围的结界出现一丝波动,隐约能听到人声,楚离不愿节外生枝,“开始吧,早点锻造好灭佛令,也好早点了却一桩心事。”   桃夭左手托着佛珠,右手将琉璃珠缓缓浸入水里,暗色的红莲火不见熄灭,反而随着珠子的闪烁不停跳动着,入水没多久就映红了周围的水域。   “变成红色火焰了?!”桃夭讶然道。   楚离没言语,但眉宇间的欢喜劲儿藏也藏不住:红莲火终于回归本质,摘星池的水起作用了!   他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捏上法诀,引着摘星池的水一点点冲刷着琉璃珠。   刷刷的水声中,桃夭只觉通体舒畅至极,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不由放松,再放松,意识好像也随着水波飘向遥远的地方去了。   恍惚中,她听到一声庄严的佛号,佛光照下来,没有她想象中的刀割针扎的感觉,暖融融的,宛若冬天里的暖阳。   无与伦比的亲切感,桃夭忍不住向佛光靠得更近。   “师门败类!”惊怒到极点的暴喝,猛地惊醒了桃夭。   刹那间,摘星池又成了一潭死水。   楚离的脸色极其难看,只差一步,等桃夭步入佛光,摘星池的水就能荡涤她身上的魔气!   桃夭搭眼一瞧,岸边提剑站着一个白衣女子,正是昔日的朋友秦艽,因不咸不淡地说:“你不是我的对手,想活命的话就麻利儿地滚。”   秦艽咬牙切齿骂道:“你恨梵音,恨杜衡恨掌门我都能理解,可你为什么要杀重台和莲华仙尊?她们从来没害过你,一直都在帮你!”   桃夭下巴一抬,“杀就杀了,你待如何?”   “替天虞山清理门户!”   铿,锟铻刀架住了秦艽的剑,楚离道:“人是我杀的,和桃夭无关。”   “你这坏女人,肯定是你挑唆楚离干的!”宛童突然从灌木丛蹿出来,喵呜一声,亮出爪子照着桃夭的脸呼过去。   桃夭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第72章 把佛珠随随便便抛给旁边……   “不可!”楚离喝道, 又怕自己语气过于严厉刺激到桃夭,忙放缓了声音,“宛童性子调皮, 没大没小的让我惯坏了,且饶了他这一遭吧。”   桃夭笑了笑, 稍稍收拢掌心,宛童惨厉地叫了声, 爪子剧烈抓挠着,那声音听得楚离一阵心颤。   秦艽的剑再次刺过去。   楚离也跳进了摘星池, 伴着滋滋的火烧声,他脸上黑纹疯狂地蔓延着。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 一手攥住剑锋, 一手握住桃夭的手腕, “都给我住手。”   甩手把秦艽扔回岸上, 他眼睛只盯着桃夭,“宛童修为早就不剩多少, 现在就是一只胡说八道的小猫, 犯不着和他计较。他之前……几次维护过你。”   桃夭道:“我很好奇,你在摘星池布了结界,秦艽又是如何进来的?”   “再周密的结界也有漏洞。”   “呵,你的漏洞可不那么好找——我替你说, 自是熟知你法术的宛童带她进来的!”   秦艽拄着剑站起来,“不要牵扯旁人,你恩怨不分, 是非不明,滥杀无辜……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   “恩?”桃夭听到天大笑话似地笑起来,“谁对我有恩?我绑在斩妖台上受刑的时候, 你们、都是台下的看客!少打着恩情大义的幌子装什么正人君子了!”   秦艽的脸涨得通红,“你和魔界的人不清不楚是事实!你身上的魔雾也是事实!我和莲华仙尊她们不帮天庭杀你,已是对你仁至义尽。你自己把持不住沾染魔气,累极无辜之人遭殃,自己反倒叫屈,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话音未落,桃夭指尖闪过一束红光,转瞬杀到秦艽面前。   秦艽大惊失色,举剑格挡,只听格啷啷几声,长剑断成数段飞了出去,其中一截正正好穿过她的肩胛骨,牢牢将她钉在树上。   秦艽着实够硬气,疼得浑身抽搐也愣是一声没吭。   楚离急急道:“不要节外生枝,天虞山肯定有天庭的人驻防。”   “那又如何?”桃夭甩开他的手,“人家都杀上门来了,还要当缩头王八?”   楚离看着她手里快断气的宛童,声音微颤:“我来,让我杀他,你不要动手!”   桃夭玩味地盯他一眼,大笑道:“接着。”   “别动,很快就好。”楚离将宛童拢在怀中,手上用力。   宛童呜呜冲他叫了两声,眼睛湿漉漉的,胖乎乎的身子慢慢不动弹了。   耀眼的青色光芒罩住宛童,等到光芒散去,宛童不见了,楚离掌心是一个小小的猫型玉坠。   宛童的灵气波动消失了,但桃夭总觉得哪里不对,联想到他之前吞噬莲华重台元神,不由嗤笑道:“你这是杀他呢,还是保护他呢?别以为我看不透你的把戏……”   一声尖锐的鸣镝声打断她的话,秦艽手臂无力垂下,咬牙道:“你们完了,天庭的人马上就到,这次谁也别想逃掉。”   厚重的云层从天边卷将过来,隐约可见云雾后面人头攒动,连吹来的风都带着一股子肃杀之气。   楚离建议桃夭马上撤离。   摘星池的水或多或少引入了佛珠,但是一点水光都没有,暗沉沉的,不用楚离说,桃夭也知道大概率失败了。   桃夭深深吸了口气,嘴角挂着笑,眼中满是杀意。   楚离知道,她准备打开杀戒了,暗叹一声,闪身挡在她前面。   桃夭却一把推开他,琉璃珠光芒大盛,湖面霎时燃起一片火海,烈焰腾空,乘着风势呼的漫卷天边。   水雾蒸腾,摘星池的水被烤干了,火势蔓延到岸边,草叶、树枝,还有仅剩的几株桃树顷刻化成了黑烟。   楚离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火团从空中掉下来,跳了几跳,莫洛竟从中蹦出来,一边夸张着拍着身上的火苗子,一边大叫道:“烧得好,烧得妙,这把火简直太及时了,要不然我老人家就要被抓走蹲大狱去喽!”   他好像没察觉现场三人正打得你死我活,随手拔出秦艽肩头的断剑,一拍她的伤口,血立刻止住了。   一直硬挺着的秦艽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哭诉道:“师叔你终于现身了!掌门死了,我师父也死了,师兄弟们走了七七八八,天虞山……完了!”   莫洛看向已成焦土的琪花瑶草,叹息一声:“命数所定,无可奈何,我看你也趁早离开这里的好。”   秦艽怔住,“您不打算替他们报仇?”   “我还想多活几年看看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呢!”莫洛冲桃夭挥挥手,嘬着牙花子笑道,“魔神大人,容我去你那里躲两天可好?”   秦艽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师叔,你疯了?”   莫洛耸耸肩,“疯了,别管我。”   秦艽被噎得一愣,桃夭禁不住笑出了声:“有意思,你也和这位龙王一样,准备背叛天虞山?”   “不跑不行,”莫洛向上一指,“太子爷率万名天兵天将追来,我没你那么大本事,只能跑。”   电闪雷光交错中,一道霹雳击向莫洛,吓得他抱头鼠窜,一溜烟躲到桃夭后头。   霹雳被数道青芒结成屏障硬生生弹开,轰地落在旁边空地上,几乎削去小半个山头。   莫洛从桃夭身后露出半个脑袋,嘻嘻哈哈地吐吐舌头,可眼中一片悲凉。   桃夭不说话,火莲火已表达了她的态度。   火光烧红了半面天空,逼得层楼叠起的乌云步步后退,躲在云层后面的天兵天将们被烧得吱哇乱叫。   炎墨君立在云端之上,手持佛台镜,身披金盔甲,高声喝道:“佛镜在此,尔等魔物还不快快伏诛!”   千万道金光倾泻而下,楚离暗道一声不好,猛扑过去把桃夭牢牢护在身下。   桃夭叫道:“你们不是想要琉璃珠吗?给你!”   琉璃珠在火焰上跳跃,霍霍几下,周遭的黑烟愈来愈重,逐渐的,佛台镜的金光也照不进来了。   炎墨君正发急间,只见黑烟已变成一只巨手,呼地扇在他脸上,炎墨君猝不及防,登时一个倒栽葱从云端跌下来。   红莲火化作两条滚烫的铁链,和当初他对付桃夭一样,毫不留情锁了他的琵琶骨。   炎墨君惨叫一声,白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烟带着火,火卷着烟,漫天席地的火海吞噬着天虞山的一切。   桃夭嘲讽的声音透过浓重的烟雾清楚地传进每个天兵的耳朵里:“想要他活着,让天帝跪在魔都城门口求我!”   浓雾散去,天庭雷击和桃夭红莲火的双重攻击之下,天虞山遍布沟壑,焦烟四起,方圆数百里皆没有任何灵力波动。   这座山的灵脉已不复存在。   没有摘星池,没有桃林,最后一处留有他和她回忆的地方也没有了。   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楚离隐在黑雾中,望着满目疮痍的天虞山,左眼滴下一滴泪,右眼仍旧空洞。   他竭尽全力想抓住的东西,就像掌中的沙子,越用力,流逝得越快。   只有黑暗伴着他。   魔都高高的城楼上又多几颗狰狞的人头,两扇黑黢黢的城门打开了,城里城外,都是一般无二的黑茫茫。   楚离突然想,也许现在他和桃夭唯一的共通点就是身处的这一片暗夜。   “王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吧?”夏勒率先迎出来,“修真界跑来几个捣乱的,叫我给收拾利索了。”   他期待着看着桃夭,就像在等待她的夸奖。   桃夭点头道:“我很好,你有没有受伤?”   夏勒摇摇头,脸上是心满意足的笑,瞥见后面多出来两人,惊叹道:“您把天帝的儿子抓来了!”   “严加看管,不必客气。”桃夭把铁链扔给夏勒,吩咐道,“那个梵音活着没?”   “还没死。”   “杀了吧。”桃夭瞅了瞅楚离,见他无动于衷,她自己反倒有点诧异了。   一团暗雾飘过来,鬼卿兴冲冲问:“佛光取到了没有?”   桃夭淡淡道:“取到了,无用功而已。”   鬼卿见她脸色不善,也不敢多问,“没有灭佛令咱们一样可以杀佛陀,不过……”   他忽悠一下飘到楚离身旁,阴瘆瘆道:“你骗了王,要怎么弥补才合适?”   血顺着楚离的指尖一滴滴落在地上,他背后全是道道血痕。   “用我的灵根重新锻造锟铻刀,或许可以和佛陀拼一拼。”   桃夭鼻子轻轻哼了声,没有回头看他,只把佛珠随随便便抛给旁边的小鬼头们,“拿去玩吧。”   小鬼们唯唯诺诺不敢上前,待看不到她的影子了,随即一拥而上争抢起来。   他们又扔又踢,几个来回佛珠就沾满了灰尘,最后一点光华也消失殆尽。   “呦,孩子们,简直暴殄天珍呐!”   莫洛从他们脚下捡起佛珠,轻轻吹去上面的浮土,捧在手心里道:“真是不知道珍惜,我看了都心疼。”   楚离放下捂着右眼的手,“已经变成石头,她说得没错,无用功而已。”   莫洛皱着眉头说:“她好像不是所有的事都忘了,把锟铻刀给我。”   “做什么?”口中疑惑,楚离还是把刀递给他。   “她不应该忘记小狼,我试着提两句看看她的反应,你呢,赶紧处理下伤口,别天帝没杀到呢,你先把自个儿耗死了。”   莫洛忽而一笑:“我真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为了这个宝贝儿子下跪。 第73章 你不觉得小狼和楚离长得……   莫洛临走时把一枚镇魂针交给楚离, “最后的啦,地府一百年才能炼出一根,结果人家辛辛苦苦上千年攒的那些个, 全耗在桃夭一人身上了!嘶,你干什么?”   楚离在自己手背上扎了一下, 身体剧烈一颤,“真疼。”   “你现在是半魔, 镇魂针对你的刺激是以前的几百倍不止,当然疼了。”莫洛搓着手背, 好像针扎在他手上一样不停地倒吸气,“你没事扎自己干什么?”   楚离不答, 把镇魂针贴身藏起来, “使不上了, 摘星池没能荡涤她身上的魔气, 一切都是无用功。也许你说的没错,我们终究敌不过命。”   莫洛道:“别说丧气话, 起码她现在还没彻底失去心性。不过我也提醒你一句, 你再强大灵根也有限,容不下那么多人的元神。”   楚离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黑纹,喃喃道:“她会想起小狼吗?”   他转身走了,看来没打算从莫洛这里得到回答。   莫洛没由来一阵心酸, 他长长吁出口气,到底有什么办法能破除神的咒语啊!   等找到桃夭时,她正站在悬崖边上, 盯着下面黑洞洞的深渊发呆。   莫洛好奇地瞅了两眼,“下面有什么好看的?”   “万骨窟,埋葬魔鬼的地方。”   风声呜咽, 回声此起彼伏,乍一听就像千万只厉鬼在哭嚎。   “怎的,提前给自己找埋骨之处?”   桃夭无语,瞥了他一眼。   莫洛嘻嘻哈哈笑道:“开个顽笑,看在咱俩以往的交情上别生气哈!”   桃夭顺口接道:“如今尚在的也只有你一人,我不会……”好像意识到什么,她话音一顿,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莫洛夸张地松了口气,“还好你记得我,不枉咱们两辈子的交情。”   “好多事记不清了,也不愿意再去想,没意思。”桃夭明显不愿谈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如何得罪了天庭?”   莫洛挠挠头,“我说我是天庭通缉犯你相信吗?”   “我信。”桃夭手指虚空点了点,空气如水波纹般荡漾开来,咔嚓嚓一阵骨头摩擦的声音过后,一双巨大的骷髅翅膀出现在莫洛背后。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万年前你同样问过我这话。”翅膀垂下护在莫洛身旁,“托你的福,红莲火烧去了一部分恶业,让我过了一段正常人的日子。”   桃夭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万年前我们就认识?红莲火又是怎么回事?我从来不知道它可以烧化恶业。”   莫洛道:“那时我关在北溟海底,极寒牢狱的结界减弱了龙王咒语的法力,很幸运,我还记得一些事。”   有些褪色的画面在黑暗中缓缓亮起,是天庭他们的初遇、还有那场大火,不等桃夭反应过来,很快又消散了。   “他曾是守护你的神明,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子我也不清楚。”莫洛叹道,“至于人间的事,唉,反正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忘了就忘了吧。”   桃夭怔楞了会儿才说:“太虚幻了,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莫洛无奈笑道:“我是天帝私生子。”   桃夭又是一愣,“私生子也不至于有这样大的恶业。”   “我杀了我的母亲,哦,我母亲是天帝的师娘。”   桃夭眼皮霍地一跳,随即把目光从他的翅膀上移开,“天帝够狠的,自己的亲儿子都能用天雷劈。”   “他一直把我看成污点。”莫洛仍旧是满不在乎的表情:“以前我真想杀了他,毁了这个世界,就和你现在差不多,把那些高位者全踩在脚下,凡是反对我的全都杀了!既然都说我是罪人,那我就做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可你没有。”   “因为你救了我,当时我都准备给天帝下毒了,真的,毒药就藏在我怀里。我是抱着最后的希望找你的,还好你一把火把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说到底是因为这个世界还有你留恋的东西。”   “你也有,不是么?”   鸦羽纷纷扬扬落下,锟铻刀泛起淡淡的光芒,逐渐汇聚成一道人影出现在桃夭面前。   五官隐约和龙王有点相似,那股子纯真质朴的气质却和他迥然不同。   “这是龙王的把戏?”桃夭声音发颤,说出来自己都有点怀疑。   莫洛摇摇头:“锟铻刀会自动记下发生在眼前的景象——你是知道的,你功力不逊色龙王,真真假假,你难道分辨不出来?”   桃夭轻轻碰了下那道人影,指尖传来温暖的感觉,十分的熟悉。   那个少年从记忆深处走来,眼睛像西卫高远的天空一样澄净,他看着桃夭,笑了,一瞬间融化了她整个世界。   他不会说话,可他替她扛起了一座山,软弱的时候有他可以依靠,危险的时候有他挡在前面。   从西卫到大夏,再到天虞山,他一直守护着她,不离不弃,死前唯一的话就是不要忘了他。   泪水不听话地流下来,心脏一阵阵抽疼,那里某个地方破裂开了,滚烫的血液流淌出来,冲抵得桃夭浑身不停地颤抖。   “我怎么会忘了你,父皇、母后,商枝和阿吉妈妈我都记得,仇人记得,无关紧要的人也记得,为什么单单忘了你?”   “我忘了你,那你便真真正正的死了。”   “我居然……杀了你第二次。小狼,我的小狼,对不起,对不起……”   桃夭虚虚环抱着小狼的影子,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这道幻影消失了。   泪水从小狼虚幻的身影中穿过,落在满是碎骨的地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红色火苗。   只燃烧了一瞬,回响四周的鬼哭声却停了。   莫洛心头微动,手一抖,佛珠从袖子里顺势滑落,骨碌碌滚到火苗的位置。   又是一滴泪落下,正正好滴在佛珠上面,方才还如石头一样死气沉沉的佛珠,霎时幻化出五彩的佛光来。   小狼的身影震荡几下,消失了。   桃夭怔怔盯着虚无的黑暗,腮边还挂着泪珠。   莫洛捡起佛珠,在桃夭眼前晃了晃,“你的眼泪竟然唤醒了佛珠,当真稀奇。”   桃夭回过神,偏头抹去眼泪,“若我的眼泪也能复活小狼就好了。”   “两码事,石莲花在摘星池滋养了万年,摘星池枯竭了,你的石莲花身躯还保存着摘星池的灵力,啧啧,这就叫运道!”   桃夭说:“还是你给我的石莲,多谢。”   “不是我,是楚离托我转交给你。”莫洛直白道。   “龙王?”桃夭一时有点懵,强压下心中怪异的感觉,“他为什么……算了,不想知道。”   “唉,你不觉得,小狼和楚离长得有点像?”莫洛突然道,“以前没觉得,刚才那一下,尤其是笑起来,很温柔对不对?”   桃夭闷不做声盯了他一阵,直到莫洛故作惊恐连连后退,方问:“小狼是怎样死的?不许骗我。”   莫洛摸摸鼻子,嘿嘿笑了几声,“你还记得龙鳞甲吗?”   桃夭摇摇头。   “如果我说小狼是楚离的……”莫洛嗓子一哑,重重吞下一口空气,差点被噎得背过气去,好半天才缓过劲,揪着嗓子骂了句脏话。   莫洛泄了气,暗恨还是受了咒语影响。   “不能叫死,算是回归本体。”他含糊说着向山下走去,“我估摸着天帝的大军快到了,赶紧找楚离过来炼灭佛令。”   或许是受了莫洛那句话的影响,再见到楚离时,桃夭暗暗打量着他,说来也怪,越看越觉得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模样。   和小狼一样,他给桃夭非常强烈的熟悉感,却没有小狼的亲切。   楚离兴奋得拿着佛珠左看右看,嘴角就没拉下来过。   灿烂的佛光下,他的眼睛宛若琉璃。   桃夭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忽然发现,他只有一只眼睛闪着微光,右眼黯淡无神就像一只假眼。   “你右……”   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桃夭突然没了探究的兴致,转口道:“灭佛令多久可以炼好?”   楚离紧紧握着佛珠,“一天即可,别让任何人打扰我。”   “除此以外还需要什么?”   莫洛拼命给楚离使眼色。   楚离犹豫了会儿,试探道:“锟铻刀你拿着防身,这把刀曾是小狼的魂器,留给你也算是个念想。”   桃夭接过刀,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天下神兵利器何其多,小狼为何偏偏附着在锟铻刀上?   她看着楚离渐远的背影,恍惚中,小狼的影子竟和他重叠起来。   “小狼的五官有点你的痕迹,再长几年,皮肤再白点,或许会更像!”   娇俏的声音蓦地响起,桃夭猛地一惊,这是她的声音,她在和谁说话?   眼前浮现一张冷冷清清的脸,“楚离……?”   楚离的身子踉跄了下,转过身,不可置信地望着桃夭。   自她喝下忘川水,她一直叫他龙王,从未再用这个名字称呼过他。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名字这样的好听。   桃夭慢慢走近,他接触到桃夭疑惑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神一点点变得虚无。   他认得她,她却不认得他。   风掠过,撩起楚离的发丝,红宝耳坠在黑暗中泛着一点星光。   桃夭伸出手,似乎想要碰一下他的耳坠。   楚离屏住呼吸,心头突突乱跳,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她的手碰到耳坠时,魔界的阴风也多了几分暖意。   但仅仅一瞬桃夭就收回了手,眼神也迅速恢复清明,“天帝不日即到,希望你不要叫我失望。”   所有的期盼和热情顿时退了个干净,楚离将手中的佛珠攥得更紧,低低应了声,“好。”   雨点淅淅沥沥打下来,屋顶沙沙的响,龙王孤独地坐在斗室中,左手是佛珠,右手是镇魂针。   他一动不动坐了整整一日,始终没有把镇魂针融入佛珠。   门外,暗雾弥漫,鬼卿悄悄探了探头。 第74章 一条龙护着她   木屋门窗紧闭, 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鬼卿凑近两步想偷看楚离是如何锻造灭佛令,不妨咚一声, 被他的结界挡了回来。   鬼卿暗暗骂了一句,在魔界还设结界, 如此见不得人,这人分明有二心!   暗雾一点点弥散开来, 逐渐笼罩了这座小屋,从每一个可能的缝隙寻找偷窥的机会。   终于让他找到一个针尖大小的漏洞, 丝丝缕缕的暗雾钻进来,鬼卿失望地发现, 哪有什么灭佛令, 只有刺得他眼睛生疼生疼的佛光。   还有一根镇魂针?   鬼卿忍着剜眼般的剧痛反复盯了几眼, 确实没错, 楚离手里拿着的就是镇魂针!   常人只知道镇魂针专门克制厉鬼,对魔的杀伤力有限, 可这东西分在谁手里, 龙王拿着它,足以令普通的魔头魂飞烟灭。   而且他手里还有佛光!   一阵寒意袭来,鬼卿硬生生打了个冷颤,这两样东西能灭佛?打死他也不信。   他掉头就溜。   “既然来了, 何不坐坐再走?”青芒闪过,木屋、佛光、镇魂针瞬间消失,好大一片空地, 白亮亮的太阳当空照耀着,这里只有他和楚离。   鬼卿许久不曾这样暴晒在阳光下,暗雾飞快缩成一团, 咆哮着扑过来:“龙王,你的目的是杀了王,根本不是锻造什么灭佛令!王被你骗了,我们都被你骗了!”   暗黑的火焰还未碰到楚离的衣角,楚离手中的茶水已泼了出去,暴雨倾盆而落,霎时扑灭了鬼卿的火。   太阳依旧炙热,照得鬼卿全身犹如针扎,浑身的力气好像一瞬间被抽走了。   楚离的脸异常苍白,精神却还好,他随手把茶杯一扔,冷然道:“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周身的暗雾慢慢消散,鬼卿眯起眼睛看看头顶的大太阳,不禁大笑:“佛珠当太阳,你这法术用得好。可你别忘了,你是堕仙,佛光同样会攻击你!”   楚离起了杀机,没兴趣与他多废话,虚空做了个弯弓搭箭的动作,手指一松,万千青芒利箭已是呼啸而至。   万箭穿心!鬼卿知道这招的厉害,不敢硬碰硬,奈何佛光普照着他,逃也逃不掉,只能眼睁睁看着利箭穿过自己的身体。   一直笼罩着他的暗雾彻底消失,鬼卿那张遍布黑色花纹的脸在佛光下暴露无遗,他想找个什么东西把脸遮起来,可手脚不停抽搐根本不听他的使唤。   别说是他,楚离也诧异佛光如此强大的法力。   “王……王!”鬼卿仰着脖子呼喊着,“别信他,千万别信他!”   楚离把利箭刺入他的心脏,“万年前就是你诱惑桃夭入魔,人间的幻林还是你,现在,你以为我还能容忍你作乱?”   鬼卿一口口吐着黑血,诡异的微笑却浮上他的嘴角,“这里可是魔界,你,别太得意。”   他把最后一句话拉得很长,说着话,细长的脖子枯萎了,脑袋慢慢垂下来,闭上了眼睛。   楚离比他强不到哪儿去,坐在地上狠狠喘息了一阵子,方有力气收起佛珠和结界。   佛光一消失,周围又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青色的火落在鬼卿身上,静静燃烧着,看上去就像一团磷火。   一阵风吹来,楚离只觉浑身又湿又凉,这才发现冷汗已把衣服都浸透了。   他一步步挪动僵硬麻木的腿脚,不由暗自庆幸,还好提前试验了把佛光的威力,不然贸然用在桃夭身上,恐怕会打伤她的根基。   轰隆隆,暗空和大地猛烈抖动几下,城门方向雷闪交错,一时间暗夜亮如白昼。   天帝来了!   夏勒掠过空中,“龙王,你有没有见过鬼卿?”   楚离摇摇头,问道:“桃夭在哪里?”   “城门,准备迎敌!”夏勒翅膀用力一拍,喊着鬼卿的名字消失在雷闪中。   两个人被悬在高高的城墙上,梵音又哭又喊,旁边的炎墨君还能保持太子的风仪,不过也是冷汗流了一脑门子。   城外遍布天庭千军万马,旌旗烈烈,杀气腾腾,可总有点色厉内荏的味道。   桃夭和莫洛并肩站在城楼上,一个明显兴奋,一个嘻嘻哈哈,摆明了不把天庭的阵势当回事。   “没看到佛陀的影子,看来天帝的面子还不够大。”莫洛踮着脚尖,手搭凉棚极目远望,“危机解除,光凭他们这点人马,你动动小手指就能解决。”   说话间一道霹雳炸响在城楼顶,随即是天帝威严的声音:“魔头,快快放人,饶你不死!”   桃夭笑了笑,问他:“只放一个,选谁?”   “天帝救命——”梵音的尖叫声简直突破天际,“她不敢杀太子,她不敢与天庭为敌!天帝,我父亲一心拥戴你,天虞山为你四处讨伐,你救救我啊!”   隔着层层重兵,桃夭都能看见天帝气得脸白气噎。   桃夭大笑:“天虞山就剩这么个独苗苗了,当然是先救忠臣之后,天帝,可不能寒了部下的心哪!”   咯咯一阵响,天帝似乎在咬牙。   “莫洛听令!”他大喝道,“准你戴罪立功,救下太子后,重归天庭!”   莫洛怔了怔,立着没动。   天帝又道:“许你母亲名分,从此以后你就是备受六界景仰的大太子。”   “这是要给我正名?”莫洛噗嗤笑出了声,“您打算许我母亲什么名分?给她安个什么出身?你敢说出她的真实身份吗?”   天帝久居上位,见到的从来都是低眉顺眼,小意奉承,没想到莫洛当众给他下不来台,顿时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桃夭讥诮道:“六界之尊,真真儿恶心,比妖魔鬼怪又强多少?”   闷沉沉的惊雷一声接着一声,隐在云层中不停地翻滚,天帝已然恼羞成怒。   桃夭忽冲下头的梵音说:“你还记得上辈子我是怎么死的吗?”   梵音早在雷闪的光亮中看清脚下的寒芒利刃,吓得双腿乱踢,哭喊道:“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反正我现在对你再无威胁,你就饶了我这一遭吧!”   桃夭抽出锟铻刀,“别叫我姐姐,恶心。”   铿一声,刀锋砍断了绳索。   身体急速坠下时,梵音看到楚离穿过道道雷闪,乘风而来。   “师兄你来救……”   扑扑,是刀尖刺破身体的声音,梵音的身体四分五裂。   她看见楚离护在桃夭身前,连个眼风都没给她。   梵音迷迷糊糊想,没关系,我是佛前莲池的荇菜,元神不散,总能重生。   不像那个魔头,早晚形神俱灭灰都不剩。如是想着,她用最后的力气瞪了一眼桃夭。   充满活力的红莲火在佛陀掌心跳动!   怎么可能,桃夭是魔,怎么可能会被佛陀捧在手心里?   梵音眼神惊惧,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淡淡的白色萤光缓缓从她身上飞起,潜伏在黑暗中的鬼魅们忽的聚过来,毫不客气地吃了她的元神。   炎墨君看着这一幕,双腿发颤,头皮发麻,再也忍不住了,哇哇大叫救命。   “天雷斩!”比城楼粗数倍的雷柱瞬间劈下,天帝生怕莫洛把自己的丑事抖搂出来,上来就是杀招。   石破天惊一声巨响,魔都几乎毁去大半,桃夭停在半空中,一条龙盘旋护在她周围。 第75章 似乎,挽回了一点桃夭的……   蓝色的光冲破漫漫的黑暗, 视野一下变得明亮起来,冷峻坚硬的龙鳞泛着柔和的光,如层层水波一样温柔地环在桃夭四周。   雷鸣已然停歇, 盘踞半空的龙隔绝了一切声音,安静, 周围只是安静,好像世界上只有她和他。   分明是第一次, 可这个场景说不出的熟悉,恍惚多少年前就曾有过, 桃夭甚至习惯性地轻抚他的鳞甲。   手指碰到龙鳞时,龙身颤抖了一下, 仿佛欣喜、意外, 又不得不拼命压制着内心的悸动。   桃夭隐约记起来了, 许是六七岁, 许是更小的时候,她从高高的亭子上跌落, 龙鳞也是这样突然出现, 温柔地环绕着她。   却是等她安全后就悄然消失了。   宫人们找来,她安然无恙地坐在地上玩耍,着实惊煞了一众人等。她说有龙在保护她,大人闻所未闻, 自然没人相信,只当公主惊吓过度说的胡话。   从此以后,一旦她遇到危险, 龙鳞甲总会及时出现,而除了她,谁也没察觉到龙鳞甲的存在。   只为她一人而来, 只为她一人而存在。   龙鳞甲和琉璃珠总是相伴相生,可什么时候开始,她遗忘了龙鳞甲?后来龙鳞甲又去了哪里?   一道极亮的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桃夭来不及抓住。   空气波的一声响,环绕着她的龙霎时消失了,他横刀护在她身前,无数天庭将勇和仙家如崩塌的砂石般纷纷从云端落下。   他的背影与某个人重叠起来,桃夭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喊了声:“小狼!”   楚离一怔,极其迟缓地回过身,脸上的表情就像正在等待判决的犯人。   “……是你啊。”桃夭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怅惘,脑子里不受控制冒出莫洛那句话:你不觉得小狼和他长得有点像?   桃夭忍不住又多打量他两眼。   很久没有被她这样正眼瞧过,而且她的目光绝对不是冷漠和厌恶,反而有几分……好奇?   楚离的心砰砰跳起来,枯寂的眼睛顿时有了生气,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我、我会护着你,绝不叫人再欺了你去……别怕。”   她何尝怕过谁?又用得着他保护?龙王未免将他自己看得太重!   桃夭抿了下嘴角,想嘲讽他两句,然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看到他的笑,就好像看到了小狼!   还有龙鳞甲,她不会认错,龙王身上的鳞片和龙鳞甲一般无二。龙鳞甲不会无缘无故长在人身上!莫非,龙王是龙鳞甲真正的主人?   桃夭心脏重重一跳,蓦地有些透不过气来,只觉耳旁嗡嗡作响,高坐云端上的人嚷什么她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天帝痛斥半天桃夭的罪行,什么作恶多端,逆施倒行,恩将仇报……结果说得口干舌燥,下头俩人只是互相对望,愣是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楚离!你还要护着她到何时?”天帝几乎快维持不住脸上的威严,怒喝道,“看看你自己的脸,欺师灭祖,戕杀同门,残害道友,哪一条都够得上雷劈八百回的!”   “哦。”这位仙家终于屈尊纡贵瞅了他一眼,语气平静丝毫不以为然的样子,嘴角居然还带着笑意。   还没人敢这么蔑视过他的尊严!   随着诸神的陨落,天庭逐渐成为至高无上的象征,众人们的追捧早让天帝忘了楚离除了是天虞山弟子,还是龙族的王。   他气急败坏喝令道:“引雷,我倒要看看他能顶得住几次!”   暗沉沉的乌云来回碰撞着,火花四溅,雷声轰轰,酝酿着另一场更大的雷暴。   半埋在废墟里的炎墨君一听,本来焦黄的脸顿时吓得煞白,楚离能顶几次他不知道,反正他是顶不住了。   “父帝——”炎墨君喊破了音儿,好歹还记得顾及脸面,没把“救命”二字喊出来,只狂呼道,“魔头恶毒,父帝快杀了他们,替枉死的人们报仇啊!”   他说到“枉死”时,重重停顿了一下。   天帝看见儿子的惨相,一时间进退两难,眼中露出挣扎之色。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立在天庭大军对面的几人时,犹豫变成了坚定。   手中令牌直刺穹顶,数道电闪在乌云中跳跃,拳头大小的冰雹噼里啪啦砸下来,更为凶猛的雷暴马上就来了。   “杀!”各路人马挥舞着手中的兵戈,怒目圆睁,齐声呼喝。   桃夭瞧着,又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她被牢牢捆在斩妖台,头顶同样是一触即发的天谴,台下是愤慨激昂的人们,他们都恨不得自己死,一如现在。   彼时自己孤立无援,她除了怨恨只有怨恨,但现在,龙王挡在自己前面。   桃夭又是一怔,不对,那时似乎也有人挡在她身上,是谁?谁替她挡掉了三道天雷?   忽一声巨响,将桃夭炸回了现实,黑暗消失,魔都的一切都暴露在刺眼的白光中。   龙王挡在她前面,身影逐渐被那道白光吞噬。   桃夭把他扯了回来,飞身迎上那道光,此时她什么也没有想,也来不及想。   红色的莲花火一样在空中盛开,撼天震地的炸裂声中,红光与白光狠狠对撞,都拼命想吃掉对方。   楚离眼中映着跃动的火焰,他大笑着,眼角闪着泪光:红色的,不是黑色,桃夭还没走到最后一步,她可以回来的!   浩大的漩涡层层卷将而来,空气逐渐烤得炙热,暗河滋滋冒着水蒸气,居然见了底儿,就连石头都变成通红有如烙铁!   一众仙家天兵们耐不住纷纷逃离,而地上的炎墨君动弹不得,只能哀嚎求老爹救命。   天帝看不到也听不到,炎墨君绝望了,看着自己不停冒烟的手,暗道要不自我了断得了,也好少受点苦。   咯嚓嚓,奇特的骨头摩擦声在头顶响起,炎墨君迷迷糊糊抬起头一眼,正对上莫洛那双永远带着嘲讽笑意的眼睛。   莫洛伸手一拽,将他从废墟中硬拉出来,提面袋子一样,拎着他后脖领飞到一处较为安全的地方。   炎墨君哼哼唧唧几声,却道:“我可以在父帝面前求情,将功折罪免了你罪责,不过太子之位你想都不要想。”   莫洛惊奇道:“你以为我在向天庭示好?我希望你活着,是因为死了太便宜你们了。”   炎墨君一张脸白了又红,继而铁青,“早晚佛陀把你们一个个都给收拾掉。”   莫洛不理他,只看着天边。   轰鸣声中,白光渐渐被红莲火吞没,当最后的雷闪消失,红莲火已经烧到了云端之上。   炎墨君结结巴巴道:“怎么可能?就是楚离也只能硬抗天雷,还没见过有人能把天雷整个烧掉的。”   “那可是红莲火啊,佛陀也必须捧在掌心的红莲火,你们当初想着重新修炼琉璃珠,不也是想要这把火吗?”莫洛伸了个懒腰,“打个赌吧,看你爹能坚持多久。”   话音刚落,天空已成了火海,天帝脚下的祥云烧得通红,身上的黄袍冒着火苗子,头冠歪斜,正一溜烟儿地向天边逃窜。   炎墨君这下脸彻底黑了,他的好父帝,扔下他跑了……跑了!   用不着其他人动手,桃夭一人就把百万天兵烧了个满天花,现下即便是修真界未入流的俗家弟子都清楚:再没有人可以压制这个魔头了。   除了沸腾的魔界,恐怖的气氛迅速在各界蔓延开来,一时间人人自危,各仙家流派纷纷派弟子寻找蛮荒之地藏身,曾关押莫洛的北溟极寒地牢反倒成了热门。   当然这都是后话,此时桃夭没心思考虑什么一统六界,她脑子乱糟糟的,后知后觉地发现,有意无意间,她一直回避说出龙王的名字。   楚离……   别人称呼他的时候尚未如何,然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一旦想说这两个字,心窝就忍不住一阵阵发紧。   这让她觉得怪异,也很不舒服,可只要他待在身边,这种感觉就无可避免地缠着她。   桃夭盯了他半晌,忽问:“你和小狼什么关系?龙鳞甲是你给我的吗?”   楚离张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末了凄然一笑:“我想保护你。”   桃夭万没想到他如此直接,愣了半晌方道:“用不着,天下没人是我的对手。”   “还有佛陀……”楚离轻声道,“他不会允许有人破坏六界的平衡。”   一如万年前,佛陀也是等到事态几近失控才出手。   他一提醒,桃夭倒想起个事,“灭佛令好了没有?”   楚离摊开手,掌心静静躺着佛珠,“只差一滴你的心头血。”   心头血?桃夭眉棱骨重重一跳,这个字眼怎么如此耳熟?   “王,别信他!”夏勒踉踉跄跄扑着翅膀,以一个极其难看的姿势摔落在地,“鬼卿死了,他杀的!”   楚离眼中闪出一丝杀气,转瞬又恢复自然,也不急于否认,只暗暗观察着桃夭的神情。   桃夭只有吃惊,没有任何其它情感,“鬼卿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夏勒对她的反应有点意外,停顿了片刻才道:“我在楚离丹房外头找到鬼卿,人烧成了灰,只剩两片碎魂。鬼卿说楚离根本没炼灭佛令,他要用镇魂针杀了您!鬼卿无意中发现他的秘密,然后就被他灭了口。”   楚离嘴角下吊,冷冷地哼了一声。   桃夭想了想,问:“鬼卿的碎魂呢?”   夏勒道:“告诉我之后就消散了,王,快杀了楚离,我早说不能信他!”   “我没有杀他。”楚离简短道,“我也没有镇魂针。”   若是从前,桃夭定然不信他。   “关起来。”她说。   夏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杀?就关着?”   桃夭瞥他一眼,眼神中满是警告,夏勒不甘心地闭上嘴。   楚离被关进地牢,这里空气混浊、潮湿,没有一丝光亮,睁开眼闭上眼都是同样的黑暗。他躺在冰冷的地上,一直在笑,血液滚烫。   似乎,他挽回了一点桃夭的心。 第76章 我还能相信你吗   楚离独自呆在黑暗和寂静当中, 灵根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刺痛,那里藏着镇魂针。   他狠不下心让桃夭再受一次镇魂针的折磨,原想把镇魂针融进佛珠, 只取其镇邪灵力,再哄桃夭把灭佛令纳入灵根。   但此时他万分庆幸没这样做, 桃夭并非无可救药的魔头,若能唤回那个曾经善良纯真的桃夭, 或许能逃脱佛陀的惩戒。   而他也用不着失去桃夭了!   这个希望给阴森的地牢带来些许光亮,楚离一动不动凝视着上空, 他似乎看到桃夭朝他走来,阳光把她雪白的衣衫染成金色, 五彩斑斓的裙子在风中轻扬。   她在宴席上跳起舞, 把火红的花儿抛到他怀里, 人们拍着手欢呼, 卫帝骄傲地介绍着他的女儿。   空气中充满花香,桃夭笑吟吟地立在面前, 眼神羞涩而明亮。   楚离情不自禁伸出手。   怀中什么也没有。   一切的美好都消失了, 他手里只有最幽深的黑暗。   他想起来了,他没有接下那支花,任其从怀中落到膝头,再掉到地上, 宫人不小心踩了一脚,那朵火红的花变成了一摊烂泥。   如果他接下她的花,或者捡起来, 亦或许他拒绝西卫媵妾,不接青荇入宫,他们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权力、皇位、江山, 曾经看得比天大的东西,如今就是过眼云烟,只一个她是鲜活的。   曾经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   楚离在黑暗中来回踱步,喃喃道:“会有转机的,她已经不那么排斥我了,等解决了他们,就带她离开,走得远远的……”   天下之大,总有他们的容身之所,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安顿下来,湖水澄碧,太阳金辉,清风芬芳,和西卫高原有些像的地方,桃夭一定会喜欢的。   至于生活,根本不用发愁。就算不能使用法术,做猎户也好,做农户也好,都难不倒他。   他心里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阴冷的地牢也变得有了几分暖意。   搭个茅草屋,篱笆墙围出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上桃夭爱吃的菜。   楚离脚步一顿,她爱吃什么?口味如何?甜的酸的辣的,他一无所知!   掌心紧紧握了下,他轻轻吐出口气,还好,他还有机会了解桃夭。   再在屋前种上一片桃林,如霞似火,桃夭在花下起舞,一如万年前二人在摘星池时的样子。   桃花酿成酒,他卖酒回来,给她捎上时兴的花样子、小首饰,她朝他飞奔而来,裸着脚踝,雪白的长裙划过优美的弧线,目光专注而热烈。   是梦还是真实的过往,楚离已经分不清了,他恨不能立刻冲出地牢带桃夭走,可最后的例子告诉他不能,他必须耐心等待桃夭自己想通。   黑暗模糊了时间和空间,也许是一天,也许是无数天,他等待着,却始终等不来桃夭。   楚离着急了。   不审他也不见他,不像是桃夭的个性,是不是佛陀已经来了,桃夭忙着应战顾不上他?那桃夭有没有危险?   楚离硬生生打了个寒颤,疯狂地呼喊着桃夭,可没人回应他,甚至连回声都没有。   说是地牢,但这片黑暗无边无际,他走了许久连堵墙都没碰到。   等待的惶恐令楚离精神恍惚,犹如困兽一般狂躁。   她有什么罪,是他把她拉下神坛,是他任由旁人羞辱她,陷害她,是他的贪欲毁了她!   她小心翼翼捧着心给他,可他,接过来,扔地上,碾碎了。   那个时候,他怎么会伸手抱住别人?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多好,他会轻柔地亲吻她,绝对不会让她流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伟大如神明者也不能让时间重回千百年前。   楚离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哭。   黑暗的另一端,桃夭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   魔界独有的黑暗囚笼,外面一瞬,笼中一年,她看了他半个时辰,笼中已是万年过去了。   没有人能捱得过万年的黑暗和孤独,通常人们会绝望、崩溃,继而哀求,下意识将一切秘密和盘托出。   桃夭没有听到她想知道的,满耳皆是楚离的爱慕、悔恨,看着彷徨无措的他,桃夭一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鬼卿到底怎么死的她并不在意,说到底,人间经历的惨痛和鬼卿脱不开干系,就算此时鬼卿不死,她也容不了他多久。   楚离没说任何有关灭佛令的信息,是他嘴巴太严,还是问心无愧?   桃夭忽然想去上辈子自己死的地方看看了。   这里已成了一座荒城,但记忆中的城墙还在,和阴森森的天空一样死气沉沉的,红的绿的苔藓遍布百年来历经沧桑的老城墙,看上去有一种诡异的压抑感。   墙根下长满了半人多高的荒草,偶有蛇虫簌簌爬过,早没了她死时的痕迹。   她死的时候在想什么,桃夭很努力地回想着,似乎……在期盼着某个人来救她。   那人骑着高头大马,披着亮闪闪的盔甲,威风又神气,阳光模糊了他的面容,她看不清他是谁。   桃夭轻轻靠在城墙上,佛珠里的水清且涟漪,映着佛光,灿若星辰。   好像楚离的眼睛!   桃夭心头重重一跳,重新收好佛珠,却在低头的瞬间,一股劲风劈面而至。   她手指一弹,更为凶悍的风迎头撞上,砰一声,接着是扑通扑通两声,两个人影狼狈地摔落在地。   是小红和君迁子,桃夭眉头微蹙,却很快舒展开,“给你师父师姐报仇?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再来吧。”   “好不容易等到你落单的机会,岂能放过?”小红死死咬着嘴唇,又是一剑刺过来,君迁子紧随其后,长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从下向上朝着桃夭的小腹。   桃夭冷哼一声,都没有用红莲火,袖子一甩,他二人再次不出意外地摔在了地上。   不过这次比较惨,一个摔断了腿,一个吐了满衣襟的血。   桃夭冷漠地看着他们:“事不过三,下次出手我不会留情面了。”   小红撑着剑,一瘸一拐站起来,狠狠啐道:“呸!不杀了你,我愧对师父的养育之恩,魔头,我就算死,也要咬你一块肉下来!”   君迁子受伤比较重,挣扎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苦笑道:“桃夭,真没想到咱们会兵戎相见,想当初在天虞山你我还有香茹……唉,不提也罢。”   “所有人都说你是魔,可我觉得,你和鬼卿他们不一样,不然也不会饶我们两次。我们不是你的对手,只求你好歹念念旧情,留小红的元神在,我也算……对得起她姐姐了。”   他言语真切,说到最后已是潸然泪下。   寒风吹过,荒草瑟瑟地发抖,桃夭的心也无端端地颤了颤。   “你们走吧。”她望着暗沉沉的天际,眼神迷茫,就像找不到家的孩子,“我今天累了,不想杀人。”   小红提剑还要再战,君迁子硬挡在小红前面,晃晃悠悠道:“多谢,我劝她她不听,非要吃了亏才服软,如此,我们走了,你多保重。”   他突然剧烈地咳了两声,一口血吐出来,身子一软就朝前倒去。   桃夭一怔,下意识伸手去扶他,不料背后剑风袭来,长剑穿胸而过。   红莲火瞬间燃遍桃夭全身,忽悠一下,火焰消失,桃夭也消失了。   长剑止不住攻势,竟“扑”地刺中了君迁子。   香茹惊恐地看看君迁子的脸,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剑,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   当啷,君迁子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匕首,满脸苦笑:“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果然不该动歪脑筋……”   他声音越来越低,头也慢慢垂下去。   “姐夫!”小红从后抱住他,双双跌倒在地,“你撑住,我给你疗伤。”   灵力源源不断地输进去,君迁子的脸却越来越没有血色。   香茹的脸色也和死人差不多了,“没用的,剑身抹了无逢山的毒药。”   “解药!”   “无解之毒……”   小红气得想杀了她,“你来干什么?救你好姐妹来了吗?我知道你恨我们恨得牙痒痒,正好借机报仇对不对?”   “不是!”香茹捂着脸大哭道,“我喜欢他还来不及,生怕他讨厌我,怎么可能杀他?我、我以为桃夭要杀他……”   “你一直跟着我们……”小红还要说话,忽臂弯一沉,君迁子的两只眼睁着,彻底失掉了光彩,嘴微微张着,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姐夫——”小红一边大哭,一边拔出他身上的剑扔到香茹面前,“你滚,滚!姐夫倒了八辈子霉才认识了你。”   香茹捡起剑,转身看向桃夭,“如果你不来天虞山,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桃夭瞥一眼她手里的剑,却道:“毒药本来是给我准备的吧,一个两个嘴上说得好听,其实都想暗算我。”   香茹凄然笑了,“对,是我自作自受。”   剑光一闪,血从香茹的脖子淌出,顺着剑身流到她的手上,再滴滴答答流下,染红她脚下一片的黄土。   “我好恨……可我不知道该恨谁。”香茹无力地垂下手臂,随着一声压抑茫然的叹息,她的身体化成轻尘,依依不舍绕过君迁子的尸首,随风飘向无逢山的方向。   小红刚提起剑,桃夭的手指就点住了她的眉心,“忘了这一切,和你姐姐做林间的小狐狸去。”   红莲火烧掉了君迁子的尸首,桃夭把他的元神送入轮回,若是一天前她都不会这样做。   然而地上那片暗红的血迹,刺得她眼睛生疼。   啸风卷着黄尘在城墙下打起一个又一个的旋儿,桃夭木木地站着,记忆中那个男人的脸越来越清晰。   “我还能相信你吗?楚离。” 第77章 就像捧着一颗心   还没刚踏入魔都, 桃夭便觉得空气中蕴含着一股异常躁动的情绪,总是躲在角落的鬼魅们一反常态地满天乱舞,隔着十几里地都能听见它们的嚎叫。   魔都大半已毁于上次与天庭的大战, 废墟上空无一人,鬼头魔头们仿佛都消失了。   桃夭喊了声夏勒, 略停片刻,没有人应声。   夏勒总是在城门口候着她, 雷打不动,像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出现。   桃夭越发奇怪, 忽听一声尖锐的唿哨,但见无数鬼魅如鸟儿般纷纷飞向天际。   过了那条白色的边界线就是人间。   桃夭蓦地一惊, 鬼魅接触到阳光就会灰飞烟灭, 若没人庇护, 它们没胆子跑人间作乱。   她立时联想到夏勒, 但夏勒一向听话,没理由背着她擅自行动, 除非是鬼卿的命令!   莫非鬼卿没死?   “大麻烦来喽。”咔嚓嚓一阵响声, 莫洛落在桃夭身旁,“说是奉你的号令,夏勒带人杀到人间去啦,整个魔界几乎倾巢出动, 我看这回人间要玩完。”   桃夭的心一沉,脸色变得很难看,“你确定是夏勒?”   莫洛点点头, “是他,谁都知道他是你的近卫,所以没人怀疑他的话。你要阻止他吗?”   桃夭不答, 只把一簇红莲火并佛珠交给他,“把龙王放出来,告诉他我不会回魔界了,请他自便。”   佛珠正中漂浮着一滴血,映着佛光散发出层层的光晕,乍一看有点像盛开的红莲。   莫洛郑重收好,“那家伙出来肯定第一个找你,我看你干脆和他一起去人间好了,说实话现在也就他信得过。”   桃夭淡淡道:“你把佛珠交给他,他自然会明白了。”   “有话不明着说,真搞不懂你俩。”莫洛挠挠头,径直来到地牢,指尖燃着桃夭的一簇红莲火,“你夫人让我给你捎句话。”   红莲火一点点驱散黑暗,露出楚离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那是只有常年不接触阳光才会有的脸色。   莫洛愣了会儿才道:“也不是真的关你万年,充其量也就一天半天的,你怎么搞成了这幅样子?”   楚离失望地收回目光,“只有你一个人,桃夭呢?”   “魔界大举进攻人间,她大概追夏勒去了。”莫洛一把拽住急急往外走的楚离,“她让我把佛珠给你……哦,我明白了,里面有她的血,她是相信你的!”   楚离不错眼盯着佛珠里的那滴血,嘴角翘起轻轻一笑,“她心里还有希望就好。如果能平息这场争斗,不惊动佛陀,或许就不用重新锻造琉璃珠。”   修真界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平息?天帝和桃夭都不是肯退让的脾气,也没有可退让的余地,天帝可是连亲儿子都不要也要灭了魔界!   莫洛上上下下打量楚离几眼,猛地灵光一闪,“你灵根定然受损了,镇魂针不会对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你先前吞了那么多元神,难道……”   “没有难道。”楚离打断他的话,头也不回地说,“夏勒有问题,说不定会对桃夭不利,我不能再耽搁了。”   不过须臾的功夫,人间几乎变成了地狱。   山峰一样连绵不绝的大火舔舐着大地,一栋栋屋舍在火海中轰然倒塌,天在烧,地在烧,巨大的火光映着江河中,好像水也在燃烧。   惨叫声、狂笑声,还有哔哔剥剥的燃烧声、爆炸声,混着呛人的浓烟,尸体的焦臭味,不停冲击着桃夭的神经。   “夏勒!”桃夭一把卡住夏勒的脖子,怒喝道,“全都给我停下!”   夏勒桀桀怪笑道:“为什么要停下?这个世界还有您留恋的东西?您是魔界的王,是我们的神,为什么要同情这些蝼蚁?”   桃夭眼神微眯,“夏勒不会违抗我的命令,更不会质疑我,你不是夏勒,你是鬼卿!”   红莲火霎时围住夏勒,火光中夏勒痛苦地□□道:“王,救我,鬼卿的残魂附在我身上……”   话音未落,他却诡异地笑了,声音也成了鬼卿的声音,“楚离在骗你,佛珠是给你准备的,先消除你的法力,再用镇魂针杀死你,他怎样杀死我,就会怎样杀死你。”   “看,你已经受佛珠影响了,和这些人共情了,多么可笑。你还是我们的王吗?当初那个立于万千尸骨之上睥睨天下的人去哪儿了?”   鬼卿愤怒地嘶吼着,“都是龙王坏事,万年前就是他,现在还是他!硬要把你往什么正途上拽,那好,我替你毁了这个世界,看他怎么办!”   “他怎么办我不知道,你必须得死。”桃夭铁青着脸冷冷道。   红莲火把夏勒变成了一个火团,他四肢拼命挣扎,惨叫和鬼卿的怪笑重叠在一起,分外的瘆人。   桃夭的手慢慢离开他的脖子,淡淡的雾气也随之从夏勒身上抽离,她手里攥着那团黑雾,冷冷道:“抓到你了。”   夏勒身上的火熄灭了,人已然昏死过去。   “你只能继续和魔界站在一起。”鬼卿喘着粗气,声嘶力竭喊道,“看看周围,你没有退路了。”   桃夭闭了闭眼睛,掌心火起,将鬼卿最后一点灵魂碎片烧了个干干净净。   无论天庭还是魔界,他们都试图掌控她的力量,都是一路货色。   桃夭面无表情看着哀鸿遍野的人间,放出红莲火,巨大的火柱接天连地,一口一口吞掉了先前的火。   红莲火线过境之处,鬼魅消散,只余淡烟,不见火光。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从烙铁似的天边传来,一道道电闪击向桃夭,逼得她不得不用红莲火防守。   刚刚下去的火势又烧起来了。   天帝立在高高的云端,站在层层重兵之后,威严喝道:“凡间何其无辜,竟遭如此大祸!魔头,须弥山已答应出手伏魔,佛陀即刻便到,你还不快快收手!”   桃夭反问:“你以为是我放火烧的?”   “笑话,不是你是谁?”   “不是桃夭!”楚离飞速赶来,“是魔界的人瞒着桃夭干的,她根本不知道。”   “以为我们都是瞎子?她手里的红莲火还没熄灭呢!”天帝冷哼道,“况且她是魔界的王,怎么可能和她没关系?”   狂风怒号,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声,一时间倒盖过了地面上的哭号声。   桃夭嘴角露出个讥诮的笑,缓缓吐出两个字:“来吧。”   “不可。”楚离强行拦在她面前,“佛陀看到你和天庭大打出手,必会认定是你的错,你争不过他们!”   “那要如何?”桃夭抱着胳膊看他。   楚离把佛珠放到她手里,深深吸了口气,“你千万别动手,万事有我在。”   他拔出锟铻刀,回头冲她笑了下,“反正我身上背着的命太多了,再来几条也不怕。”   这一笑,像极了小狼。   佛珠滚烫,桃夭捧着,就像捧着一颗心。   触目所及都是敌人,万万之众也不止,这次除了天庭和修真界,天帝联合了妖界、地府,还有凡间的修行者。   铺天盖地的剑光、雷光,楚离在他们面前,就像浩瀚大海中的一滴水。   可这滴水太强悍了,一个又一个的仙家在他刀下陨落,元神接二连三被他吞噬,高坐在云端上的天帝再次畏惧了。   西边天空仍是黑沉沉的,不见佛光,不闻梵声。   天帝偷偷拿出佛台镜对准楚离,捏起法诀正要偷袭,桃夭的火已烧到眼前。   “暗箭伤人,好不要脸。”桃夭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怪不得能做出玷辱师母的罪行来!”   似乎被施了定身术,所有人同时诡异地静了一瞬。   天帝的脸扭曲,竟忘了躲。   红莲火转瞬烧遍了天帝周身,他的惨叫声还没出口,但觉一股清水从头淋下,红莲火熄灭了。   西边天空大亮,隐约可见五彩祥云向这里飘来。   天帝大喜:佛陀来了! 第78章 第九十九根镇魂针   耀眼的光芒刺破暗空, 隐约可闻如洪钟般的吟诵声,狂乱飞舞的鬼魅们一瞬间没了踪影,周遭慢慢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注视着西方。   天帝蓦地迸发出一阵大笑,“佛陀降临, 魔头,这次你死定了!”   桃夭抬抬眼皮, “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琉璃珠光芒大盛,随着裂帛般的凄厉声响, 红莲化剑直指天帝咽喉。   利剑划空而过,刹那间空气绽开一层层变形的波浪, 速度之快, 天帝连躲的机会都没有。   “我命休矣!”天帝又悔又恨, 不该一时得意刺激她, 这下可好,白搭一条命!   忽然一片白光投下来, 剑尖接触到白光, 立刻化成一阵青烟消失了。   桃夭暴露在光芒中的肌肤疼痛无比,有如万千根钢针在刺,不由心下大骇,急急避开了那片白光。   好在白光一闪即逝, 没有紧追着她不放。   天帝从怔楞中回过神来,稍一琢磨便高呼道:“诸位爱卿,有佛陀相助, 我们再不用惧怕这魔头的法力,为了天下苍生,灭了魔头, 把这些鬼魅魔物赶回魔界去!”   方才的景象所有人都瞧在眼里,有佛陀撑腰,人们顿时士气大作,鼓声阵阵,雷闪一声接着一声,兵戈声喊杀声响彻九霄之上。   掌心的红莲火仿佛失去了效力,刚燃起,转瞬却莫名其妙熄灭了。   桃夭不信邪,集中灵力催动琉璃珠,红莲火霍地腾空而起,然还不等她露出笑脸,一阵风扑,火势登时转弱,如风中残烛一样颤了两下,无声无息又消失于风中。   这还不算,琉璃珠的光亮竟然也没了!   冷汗顺着脸颊流下,桃夭第一次感到恐慌,当初在斩妖台上四面楚歌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西方的天空愈来愈亮,吟诵声也越发清晰。   桃夭望着西边冷笑:“什么悲天悯人的佛陀,天帝同样有罪,你为什么袒护他?一样是非不分的糊涂蛋,还众生景仰……我呸!”   不知是哪个仙家偷袭,桃夭身后一股劲风袭来,她想躲,奈何手脚像被什么东西死死绑住,动弹不得,只得咬牙准备硬抗下这一击。   背后一沉,炽热的气息喷在她耳畔,一股雪后竹林的味道立时笼罩住她。   桃夭还没反应过来,巨大的冲力已将他们狠狠地抛向地面。   楚离死死护住桃夭,就要落地时堪堪翻转身子,两人“砰”地摔在地上。   便是神仙也受不了这样的冲撞力,楚离本就有内伤,如此一来满腔气血翻腾冲抵,强忍着才没有吐血。   桃夭被他护着没怎么受伤,从他怀里挣扎坐起,怔怔看着他,只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当初斩妖台上,似乎也是他护着自己。   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冲击得耳鼓嗡嗡作响,桃夭脑子也乱乱的,一瞬不瞬盯着面前的人,他的面孔一会儿是楚离冷若冰霜的脸,一会儿是小狼天真淳朴的笑脸,须臾又变成温良和煦的龙王!   “你……”她停顿了下,问道,“替我挡了三道天雷的是不是你?”   楚离心头重重一跳,心情激荡之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吃力地点点头。   桃夭满口酸涩,说不清是喜是悲,她把目光投向西边天际,那里只有白灿灿的光芒,不见佛陀的身影。   “没有胜算。”她摇摇头说,“只一道光就把我困住了,红莲火燃不起来,这还怎么打?”   “王,您忘了还有灭佛令!”夏勒摇摇晃晃扑着翅膀,“龙王还不快快拿出来,你犹豫什么?不会真的如鬼卿所说,是骗我们的?”   桃夭虽不抱什么希望,却也忍不住追问:“佛珠还在,我也按你的话融了一滴血,灭佛令能不能成?”   楚离也望向西边,有意无意错开她的目光,轻声道:“你拿着佛珠藏起来,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等佛陀现身,佛珠会变成一朵火莲,你瞅准机会把火莲刺入佛陀心窝。”   夏勒狐疑地看着他,“这能行?我方才可是瞧清楚了,王在佛光下毫无还手之力,只怕还没靠近佛陀就……”   “行不行的总要试试,如今还有别的办法吗?”桃夭插话道,“我想要相信你一次。”   最后一句话是对楚离说的。   楚离背对着西面漫天的光芒,他的脸变得晦暗不明,但桃夭能感觉到他柔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桃夭,你会活下来的,会活得比谁都好,相信我。”   他转身走了,向着西方,光芒逐渐淹没他的身体。   “楚离!”桃夭叫了一声。   楚离脚下踉跄了下。   桃夭忍了又忍,终是大声说出了口,“我听莫洛说你天生少一魂一魄,那……小狼就是你,对不对?”   楚离慢慢回过身,眼神怔怔的,“你想起来了?”   桃夭又问:“龙鳞甲也是你给我的,天虞山的祖师爷也是你?我们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的吧。”   楚离深深吸了口气,想笑,眼睛却火辣辣的疼。   “我……”刚说了一个字,就听头顶惊雷爆响,伴着浓云后的阵阵呼喝声,一个火球从云端急速砸落。   楚离拔刀迎上,冰河炸裂似的爆裂声中,一刀斩了火球。   呼喝声戛然而止,不计其数的人影从云后露出身影,楚离也再无空暇和桃夭说话。   楚离不肯后退,天帝自以为胜券在握,更不肯示弱,锟铻刀的青芒与雷闪搅动在一起,几乎要撕裂整个天际。   西面天空亮如白昼,东面天空浓云翻滚,江河倒流,山石崩塌,大地嘶吼着露出狰狞的巨口,妖魔鬼怪纷纷从破碎的阵法中逃脱,还来不及高兴,就被地狱的火烧成的灰烬。   六界再无界限之分,地狱火烧遍了大地,魔界的毒雾弥漫了整个妖界,鬼魅像没头苍蝇似地乱闯乱撞,叫声和人们一样凄厉无比。   星宿陨落,龙吟嗡鸣,那条龙不断吞噬着一个又一个的元神,身上的龙鳞完全变成了黑色。   桃夭立在高高的悬崖上,仰头望着楚离,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王,别心软。”夏勒靠着岩壁才勉强没倒下,喘了几口粗气,继续说,“我透过鬼卿的灵魂碎片看到他死前的景象,他的确是被龙王杀死的。”   “鬼卿发现龙王还藏着一根镇魂针,所以被灭口……您要小心。”   “龙王撑不了太久,等佛陀收拾了龙王,我拿佛珠暗杀他去,您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看看龙王所说是真是假。”   夏勒头一回说这么多的话,中间喘了好几次才算说完。   虽身处魔界,桃夭却不大喜欢这群人,她最恨为人利用,鬼卿想用她的力量扩张魔界的势力,夏勒却和鬼卿不太一样。   他似乎,只是纯粹地仰慕她的力量。   桃夭打量夏勒几眼,“连我都受不了佛光,你去?还没靠近佛陀就被烧死了。”   夏勒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病态的红晕,“都是因为我大意让鬼卿附身,才给王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总要做点什么事。”   桃夭道:“用不着,帮倒忙还不如不帮忙。”   夏勒腮边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下,唯唯诺诺低着头。   “那位是疯了吗?”莫洛收起翅膀,轻轻落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简直是要灭了六界的架势,就算他曾是远古的神明,这下佛陀也不会手下留情了。”   说话间,四面天空猛地迸出一道白芒刺破浓云,箭一样射在楚离身上。   龙身从云层间翻腾滚动,发出一声痛苦又压抑的龙吟声,听得人不由心底一阵发悸。   眼见要跌落云端,他硬生生一拧,愣是重新攀上云层。   又是一道白芒击在他身上,紧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   那条龙在空中挣扎着,一次又一次冲上云霄。   天空中莹莹碎光,宛若雪花片一样纷纷扬扬飘落,天上地下很吵很吵,各种声响交织着,然而桃夭却清楚地听到玉碎的声音。   那是龙鳞破裂的响声。   桃夭紧紧握住拳头,红莲火在她周身“腾”地爆裂开来,光芒比佛光也不逞多让。   莫洛提醒道:“红莲火遇到佛光就失去法力,你去就是送死,那家伙也肯定不愿意你救他。”   “我没想救他,就是不愿意欠他人情。”桃夭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出去。   夏勒不敢阻拦,心知拦也拦不住,咬牙要跟上去,莫洛却一把摁住他的肩膀,“你那点法力去也没用,还不如留条命好好管束魔界。”   “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   夏勒的脸焦黄,“王会死?”   莫洛仰头望着那道红色的人影,耸耸肩,“天注定的宿命,谁知道呢?”   楚离浑身伤痕累累,全靠一口气撑着,此时他已将灵力发挥到极限,本想诱使佛陀现身,奈何只是几道佛光就把他打得喘不过气来。   毫无还手之力!   风声从耳旁呼呼刮过,楚离知道自己在下坠,可他现在连呼吸的气力都快没有了。   身体一轻,他被人从后托住,风声停了,一切喧嚣远去,耳边只有桃夭的声音。   “上辈子的事,我不怪你了……”   楚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桃夭满眼真切,毫无冷讽的意味,还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愣了一瞬,全身的血液沸腾了,连手指尖也热得发烫。   “好多事我没办法说出来。”楚离抓住桃夭的手,艰难道,“你只相信一条,我……我喜欢你!”   桃夭的脸在燃烧,随后一阵恍惚,这种心跳的感觉很久都没有了。   西边的梵语越来越近,五彩的光晕驱散了浓云,金光照到的地方,火势减弱,暗雾消散,江河平静下来,鬼怪也噤声躲了起来,人们大呼“佛天老爷”纷纷跪地膜拜。   天帝亢奋地大笑起来,仿佛呼应一般,云端到处都是乱糟糟的笑声。   楚离认命似地吁出口气,“你拿着佛珠,别管遇到什么都不要反抗。”   桃夭盯着他的心口,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慢慢抬起头,眼中是破碎的希望。   楚离诧异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害怕。”她轻轻说。   “别怕,我会保护你。”楚离转身迎着佛光,身影越发的虚幻。   楚离残余的灵力不足抵抗佛光,最后的镇魂针,在他的灵根中闪着幽幽的金光。   他又骗她了,他明明藏着镇魂针!   桃夭清清楚楚记得孟婆的话,若九十九根钉进骨头里,任凭大罗神仙也要魄消魂散。   那九十八根虽然被楚离取了出来,但镇魂针深入骨髓的法力,谁知道会不会被这最后一根再引出来!   他要再杀自己一次么?真如鬼卿所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骗取自己的信任,其实是为了杀自己。   可他明明杀了那么多的道友仙家……   桃夭看着楚离的背影,他的灵根闪着无数的萤光。   是元神!   他用灵根养着那些死去的仙家元神!   不要反抗……   桃夭笑了,闪身越过他,将后心完全暴露在他面前,“我进攻,你掩护。”   楚离尚未察觉身体的异常,悄悄抚了下心口。 第79章 咒语解除了   镇魂针捏在手心, 楚离一瞬不瞬盯着桃夭的背影,似是要把她刻在脑子里,烙在骨髓里。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去, 若侥幸逃脱,只盼不要再把她忘了。   胸口炸裂般的疼, 手逐渐变得透明,这是灵根枯竭的表现。   楚离眼神一暗,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在佛陀下手之前剥离掉琉璃珠的魔气。   哪怕桃夭恨他也没办法了。   先前想得太过美好, 注定只是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更可恨斩草没有除根,让鬼卿死了还酿出这场祸事, 若是他当初回头看一眼, 何至于陷入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境地?   楚离闭了闭眼, 默然举起镇魂针, 针尖刺破手指,幽蓝的镇魂针变得血红, 针尖倒转, 指着桃夭。   桃夭全神贯注望着西边,似乎没发现他在背后的小动作。   佛光越来越盛,光晕中逐渐显现出佛陀的身影,双目微阖, 两手交叠,掌心之上是一簇小小的火苗。   桃夭周身的红莲火消失了,琉璃珠的光芒也消失了, 只有手中的佛珠一明一暗地闪着幽光,颇有和佛光遥相呼应的意思。   庄严的吟诵声一浪接着一浪袭来,佛珠层层红光如花儿般徐徐绽放, 凌空摇曳不定。   “佛珠果真变成红莲了!”桃夭没有回头,声音听上去十分欣喜。   楚离低低应了一声,左手捏了个法诀,红光便顺着桃夭的手臂,轻柔地攀上她的肩膀,她的脖颈,逐渐包裹住她的身子。   桃夭没有动,应是记住了楚离的话。   镇魂针向前递了一分,楚离的手在发抖,脸色惨淡,目光越过桃夭,直直望着天边的佛光。   “跪!跪!”和着兵戈的撞击声,云端之上的人们不停地呼喝。   佛陀轻轻抬了下眼皮。   刹那间,楚离只觉一道极亮极利的光射过来,照得他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楚离再不敢做他想,手背暴起青筋,咬牙将镇魂针向前一送,准确无比地刺入那朵摇曳多姿的红莲。   “唔……”   他全身蜷缩成一团,痛苦地痉挛着,含糊不清地叫着桃夭的名字。   “我很好,不劳挂心。”桃夭突然出现在他身旁,声音冷静得可怕。   楚离慢慢放下捂着右眼的手,满脸的不可置信,再看火莲中的哪有桃夭,只有琉璃珠在忽上忽下滴溜溜地转。   “幻术!”楚离脑子轰的一响,他中了桃夭的幻术!   “我看见你灵根中的镇魂针,还思量着也许你不会杀我。”桃夭嗤笑一声,说不清是讽刺楚离,还是嘲笑自己,“真不长记性,我又上了你的当!”   她仰起头,狠狠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不是你想的那样,佛陀出手你定然没命,我是要净化掉你的魔气,送你重回佛坛!”   解释的话刚出口,可一碰到桃夭的目光,楚离顿时明白,无论他说什么,桃夭都不会相信了。   “镇魂针沾满了我的血,你不会痛的……我怎么舍得再让你受一次镇魂针的折磨?镇魂针扎的是佛珠,把佛光和池水引到你心里。”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抖着手将佛珠捧到桃夭面前。   “若你真是好意,怎么不明说?”桃夭接过佛珠,仔细瞧了瞧,两根手指掐住针尾,把上头的镇魂针拽了出来。   楚离又是一声短促的闷哼。   桃夭一下一下抛着佛珠,眼神像暴风雨来临前夕一样平静,“你也打着重新锻炼琉璃珠的目的,对吧?”   楚离无言以对。   琉璃珠忽悠悠飘到桃夭身边,其间的红光和周边的黑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泯灭。   “你们都想要琉璃珠,我偏不给。”桃夭握住佛珠,用力一攥,佛珠破裂,水混着血闪着奇异的光顺着指缝流下。   大颗大颗的血珠从楚离空洞的右眼滴落,“我没想杀你,真的没有……桃夭,再给我一个机会。”   针尖在指尖闪着寒光,她说:“好,我给你机会。”   不等楚离做出反应,桃夭猛地摁住他,寒芒微闪,针尖悬在他的心口上。   楚离下意识想抓住她的手腕,却在离她仅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桃夭死死咬着嘴唇,手颤抖得厉害,几次下移,几次停住,镇魂针始终没有刺下来。   小狼的脸和楚离的脸重叠在一起,她根本无法下手。   “我生平最后悔的事,就是遇见了你。”桃夭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抬起头,视线落在遥远的天边。   楚离挣扎着站起身,“去龙潭,快走,快走!”   桃夭没言语,霍地飞身直冲云霄。   她还没靠近,云端上的天帝下意识就往后躲,仓惶中不妨一脚踏空,差点一跟头栽下来,幸好旁边的侍卫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才避免当中出丑。   天帝又羞又恼又恨,因见佛陀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心里也有了底气,厉声喝令道:“佛陀在此,岂容尔等魔物放肆,跪下!”   兵勇们如潮水一般蜂拥而至,齐声呼喝:“跪!跪!”   “你何德何能我要跪你?”桃夭微微翘起一边嘴角,大声道,“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是个玷辱师母、遗弃亲子的卑鄙小人。”   桃夭没了红莲火,还有锟铻刀,一阵嗡鸣,锟铻刀劈空而下,卷起的刀风竟将天帝的华冠从中劈成两半。   与天帝惨叫声一同传来的,是佛陀掌中的霹雳。   强烈的压迫感令桃夭快要窒息,手脚又像被什么捆绑住,正发急间,莫洛斜里冲出来,抱着她死命往旁边一滚。   姿势虽然难看,好歹躲过去了!   莫洛夸张地一甩脑门上的汗,拍着胸脯叹道:“还是忍不住出手了,哎呀呀,佛陀他老人家可别把我当同伙一起处置了。”   骷髅翅膀一抖一抖的,咔嚓嚓地响,他没有任何隐藏的意思,甚至还有点洋洋得意。   “父亲大人,上天有好生之德,虽说天庭极少插手人间之事,可到底享用了人家供奉的香火。”他向下指指,“您还不赶紧施展法术帮助人间重回安稳?”   天帝脸生疼生疼的,暗闪着恼火的目光盯了莫洛一眼,肃然道:“孽畜,弑母伤父,残害手足,有什么脸面说‘好生之德’?速速退下,饶你不死!”   莫洛抖抖翅膀,淡淡道:“说起来我母亲也是您的师母,那我叫你声‘师兄’也不为过……”   天帝一个倒噎气差点气死,瞅着那双骷髅翅膀恨不得一刀砍死莫洛。   无君无父,就不该贪图预见能力把他生出来!   “放肆,她是自愿……”   天帝有些难以启齿,只觉得周围每个人都在用古怪的目光看他,这些人嘴上不敢明说,心里还不定怎么谈论他。堂堂天帝竟成了人们口中的谈资,都是拜这个孽畜所赐。   身随心动,他一个□□劈头砸向莫洛。   莫洛不躲不避,硬生生扛住了,半边身子血肉模糊,他抹着嘴角的血痕笑道:“算是还了你的生恩。桃夭,把镇魂针给我。”   天帝顿觉不妙,厉声道:“你还敢弑父不成?”   “完成我母亲的遗愿,在天下人面前戳穿你的真面目。”莫洛笑笑,闪电般掠过云端。   不知是他速度太快,还是仙家将勇们没醒过神,万万之众没有一人阻止。   镇魂针刺入天帝眉心,转瞬即穿透他的头颅,针尾带出长长的扇形的暗尘,里面充斥着女子的尖叫、咒骂和哭泣。   这是天帝脑中的记忆。   现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什么自愿,这明摆着就是强迫!   就连佛陀也睁眼看了过来。   “万年前红莲火突然降临烧毁天庭,看来祸根在您身上……”莫洛仍旧笑嘻嘻的,仿佛他只有这一个表情。   “孽、孽畜!”天帝喘着粗气,恍惚记起了什么,略停顿一下,猛然喝道,“我记起来了,这个魔头万年前就曾出现过,佛陀,是佛陀用莲池的水灭了红莲火!”   只有龙濒临真正的死亡时,咒语的作用才会逐渐减弱。莫洛遥遥眺望着楚离的方向,几不可闻发出一声叹息。   桃夭冷笑道:“万年前没烧死你,这次可不能让你再跑了。”   趁此间隙,红莲火顺风而起,呼地烧红了天际。   佛陀一扬手,漫天微雨落下,天上的火和地上的火同时被浇灭了。   天帝心下大定,提脚就往西边跑。   桃夭已然大笑起来,“佛陀,你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天帝作恶,你却要护着他?”   天帝一听,忙回头指责道:“最大的恶业就是你,若没有你,修真界何来此祸?天下苍生何来此难?”   “所有人的都有错,只你自己没错。梵音如此,杜衡如此,南岭子如此……你们,都一样!”桃夭冷笑着,锟铻刀携着红莲火兜头盖脸袭来。   微雨洒落,火势却不见渐弱,殷红妖娆,反而比刚才势头更胜。   天帝一个趔趄,从半空中失足跌落,但这次身边没人拉住他,就那么直直坠入轮回之中。   云层上观战的仙家们一个个脸色大变,若是佛陀都制不住她,那六界危矣!   妖界和地府前来助阵的人,见势不妙,偷偷摸摸地溜走了大半,此时别说他们,有定力稍差的修道者都准备开溜了。   佛陀眉眼低垂,对莲花座下的骚动无动于衷,只缓缓翻了下手掌。   刹那间云层涌动,雷电交鸣,大雨倾盆而落。   冷,寒彻入骨的冷沁入桃夭身体,红莲火忽悠一下全部缩回琉璃珠中,任凭桃夭如何催动琉璃珠,那珠子仍是一点点黯淡下去。   悲怆的龙吟声响起,楚离踏云而来,张开双臂,用伤痕累累的身躯再一次护在桃夭身前。   “请您饶过桃夭,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万年前她本该回归佛坛,是我把她拽进凡尘。百年前她本是单纯善良的女子,又是我生生把她逼成了怨魂厉鬼,我看着她一步步入魔,却无能为力……要死,死的也该是我。”   他的声音破碎凄楚,透着无法言喻的悔恨和无力,听得桃夭心尖微微一颤。   风停了,雨住了,彻骨的寒意也散去不少。   难道佛陀改变主意了?桃夭还愣怔着,楚离却是飞快转身,猛地把她推出去老远。   无数耀眼的光芒闪耀着,宛如星海般无限延伸开来,映照着六界,映照着普罗万物,人们虔诚地跪了下来,吟诵声一浪高过一浪。   比这光芒更亮的,是佛陀额间的一道光,此时正映在楚离身上。   他的身体变得透明,就像要融化在这道佛光中,星星点点的萤光从他灵根中飞出来,沐着佛光,渐渐幻化成一个又一个的人形。   桃夭先是惊诧,然后茫然,继而若有所思地盯着楚离,眼中是极度的错愕,“是你……龙王?”   “咒语解除了。”楚离轻轻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80章 完结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一击之后, 西天的佛光由亮转暗,吟诵声也如退潮的海水一样逐渐远去。   桃夭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知道这是楚离用命给她换来的机会。   “我用不着你替我死, 不许死!”桃夭一把托住楚离下坠的身体,缓缓落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   楚离很想叮嘱她点什么, 嘴唇空张几下,可惜一声也发不出来, 反而身体透明的速度更快了。   他不敢再用力了,只看着桃夭, 眼中是永远流淌不完的眷恋,舍不得, 没奈何。   这一眼, 足以让人明白他所有的情感。   桃夭鼻子酸得厉害, 一低头, 一滴泪便落在楚离的脸颊上,缓缓流下来, 润泽了那枚红宝耳坠。   “你以为用死就能赎罪?就能让我原谅你, 就能让我念着你的好?”   “胡扯,你死了,我就把你彻彻底底地忘掉!我所有在乎的人都走了,你在我心头留下一个又一个伤口, 百年、千年……永远都无法愈合,你却一死了之,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红莲火包裹着琉璃珠疯狂燃烧着, 火星儿宛若流萤一般纷纷扬扬汇入楚离的身体,他的脸色终于不再是惨白的了。   “你要干什么……住手,我拼命救你, 不是让你反过来搭条命救我的。住手,桃夭你放开我!我经不起再失去一次的痛苦了……”楚离苦苦哀求着,声音里都有哭音了。   桃夭没吱声,只管拼命催动琉璃珠。   “我活过来也是个废人,这一切是我该着的。桃夭你看,佛陀来了,是你重归佛坛的时候了。”   佛陀法相庄严,没有如旁人所愿再降下一道佛光,却是缓缓摊开掌心,“琉璃珠,归位。”   桃夭站起身,衣摆在风中飘扬,就像绽放在空中的红莲。   “佛经上说世间皆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怨憎会苦……”桃夭笑了下,脸上是许久不曾见的明媚和轻松,“我都经过了。”   “可我并没有大彻大悟,还想在这个世界再挣扎一下。”   佛陀道:“不舍,便不得。”   桃夭笑笑,伸开双臂,灿烂的佛光倾泻而下,笼着她,几乎要映照到她心里去,心中的的琉璃珠晶莹剔透,再无一丝一毫的阴霾。   红莲火腾地席天卷地升起来,哔哔剥剥的燃烧声中,火星儿扶风漫天飞舞。   重云后层层叠叠的人们以为她又要发动攻击,吓得纷纷后退,待定睛一瞧,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殷红驱散乌云,化成细细的红雨无声落下,焦黑的土地复又披上绿衣,湖水清碧,杨柳依依,地上的人们惊奇地睁大眼睛。   他们身上的伤口好了,倒在废墟中的人奇迹般地活过来了。   鬼魅们潜入幽暗的地下,夏勒最后看桃夭一眼,悄无声息消失在阴影中。   此时的桃夭只能看到一个虚虚的影子,红莲火早已散尽,悬在半空中的琉璃珠也失去了光泽,灰不溜秋的,就像一颗小石子。   楚离双手空张着,想抱住她,又不敢,生怕一用力这最后的影子也没了。   佛陀手指虚空轻轻点了点,桃夭彻底消失,琉璃珠也随之坠落。   楚离伸手一接,却接了个空,眼睁睁瞧着琉璃珠穿过掌心,摔在地上,碎了。他跪在那里,如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慌张无措。   佛陀洒下一滴净水,隐去了。   天帝坠入轮回,鬼魅魔物们退回魔界,琉璃珠也毁了,众仙家左右瞧瞧,扶着受伤的道友,捧着同门的元神,默然离去。   不多时,这里只剩下楚离和莫洛。   深远空灵的龙吟远远响起,莫洛道:“回龙潭吧,也只有那里没被波及到。”   楚离小心捡起地上的碎片,摇摇头,“我回天虞山。”   莫洛愣住,“天虞山早被修真界除去仙山之名了,门下弟子走了个干净,如今就是一座荒山,你去那里干什么?”   “佛陀把那滴净水洒在天虞山的方向,我想着,或许可以养养琉璃珠。”   “不可能,桃夭形神俱灭,别说一滴净水,就是金丹也救不活她。”   “还没试,怎么知道可能不可能?”楚离固执地说,“万年前她就是从水里走出来的,这次定然也可以,不然佛陀洒那滴水干什么?”   莫洛瞅瞅那几块黯淡无光的碎块,“净水,浇灭的是人心之祸,和莲池水不一……”   他声音猛地停住,看着楚离那张满怀希望的脸,实在是不忍心再多说一句。   人,总要有点希望才能撑下去。   天虞山比上次来的时候更为荒芜,山门歪歪斜斜倒在一旁,台阶缝隙中长满了枯黄的蓬草。   一眼望去,视野里一丁点的绿色都没有。   楚离走几步歇一歇,艰难地走在陡峭的山路上,往日眨眼就能到的距离,竟是断断续续走了一天才到山顶。   辛苦总是值得的,摘星池又有了水,虽然只是将将掩过池底。   灵力散尽,遍体鳞伤,一只眼睛也看不见,现在的楚离比最普通的修道人强不到哪里去。   他将碎块一点点拼起来,好容易有了琉璃珠的样子,刚刚捧起,又碎了满掌心。   无法,只能就这样养在摘星池里。   琉璃珠的碎块静静躺在在水底,和周边的石砾一般无二,瞧得他搅心似的难受。   他在岸边搭了一间茅屋,种下一株桃树,舍不得引摘星池的水灌溉,天虞山久未降水,山顶的泉眼早就枯竭了,他只能去山下取水。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龙艳寻到这里,跪在门前哭着求他回龙潭。   楚离不语,只是摇头。   龙艳长跪数日苦求无果,随后送来的侍从,还有各种丹药,也一概被他拒绝了。   每逢春天,楚离就会在岸边种下一株桃树,渐渐的,漫山遍野都是桃林。   可没有一株开过花。   山里鲜有人来,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不说话的,有时会对着水面喃喃自语。   桃树新绿了,去年的燕子也回来了,摘星池的水又少了许多,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恍惚中他看到一朵莲从远处飘来。   “桃夭!”楚离兴奋地叫道,欢欢喜喜地跳进水里,一抱,怀中却是虚无。   平滑如镜的水面倒映着他不再年轻的脸。   池水只齐腰深,他静静躺在水底,脸贴着破碎的琉璃珠,摩挲着,感受微微的刺痛。   这让他觉得桃夭还在,他还活着。   摘星池没有鱼儿,没有水草,琉璃珠仍旧灰扑扑的。   不见水纹,不闻水声,水底死一样的寂静。   莫洛每隔一段时日会来看他,来时总拎着一壶酒,两人坐在桃林下喝酒,也不大说话,不过这次临走时他道:“我要入轮回了。”   楚离手一颤,几滴酒洒了出来,他擦了擦手指尖,道:“有缘再见。”   此后天虞山再无人到访。   时间似乎忘记了这里,他独自守在那片巴掌大的水域旁,除了一个誓死守候之人什么也意识不到。   又是一个夏日,狂风扯天扯地狂吼了一天,到了后半晌,竟电闪雷鸣下起暴雨来。   这是楚离回天虞山之后下的第一场雨。   他先是立在窗前怔怔看了会儿,随即飞快跑出门,蓑衣都没顾上穿。   雨点子又急又密,山间水雾迷蒙,入眼皆是灰蒙蒙一片,像有块厚重的幕布一样挂在天地间。   他一步一滑,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才摸到摘星池旁,身上脸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原先浅浅的池水暴涨,现今是白茫茫一眼望不到边,水面上波涛汹涌,不停拍打着堤岸。   楚离潜入水里向琉璃珠的方向摸去,可暗流涌动,池水浑浊,看不见,摸不着。   一次又一次下潜,换来的都是失望。   雨越下越大,楚离担心再这样下去会漫堤,只得暂且放弃找琉璃珠,转而去加固河堤。   每一块琉璃珠他都摩挲过无数次,什么样子早深深烙在心里,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出来。   只要摘星池还在,琉璃珠就在。   然而他再次失望了,如今他法力微薄,单凭一个人根本顶不住浪潮的冲击力。   他只能祈求雨快点停。   老天爷没理会他,好像要一口气把这些年没下的雨全补偿了,雨声轰鸣,下得跟瀑布似的,没两个时辰水面就漫过的河堤。   茫茫水波肆意地朝他倾来,他的头在水面上时上时下,双手慌里慌张划拉着,泥沙、树枝、烂叶子……就是找不到琉璃珠!   楚离张着嘴似是想喊什么,可一个浪打来,他的声音立刻被水吞没了。   地动山摇,摘星池的水发出可怕的吼叫声奔腾而过,无情地把河堤碾压成一片泥沼。   楚离闭上了眼睛,身体随着浊浪起起伏伏,绝望,只有绝望。   “楚离!”桃夭俏生生地立在宫门前,含笑看着他。   一激灵醒过来,楚离积聚起最后的气力,龙鳞斑驳,龙躯蜿蜒数里,他用身体牢牢锁住这片水。   说不清多少天过去,他从昏迷中清醒,此时云散雨住,阳光映得水面粼粼的,岸边的桃林哗哗地抖着叶子,不知何时起,清风肯从这里经过,池水里也有了水草鱼虾,甚至还开了一朵莲花!   楚离看见莲花中躺着琉璃珠,兴奋地过去一瞧,其中什么也没有。   水底每一块石头他都摸索过无数遍,却再也寻不到琉璃珠。   或许该放弃了。   夜空压得低低的,似乎一伸手就能摘下满天的星辰,楚离在河岸上躺了许久,取下左耳的红宝耳坠,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将它沉入水底。   他最后看了一眼水面,笑了笑,锟铻刀闪着寒芒,横在脖颈上。   血,顺着刀锋滑下,在水中飘飘袅袅散开。   淡雅的清香随夜风飘来,好像是桃花的香味,迷迷糊糊的,楚离又听见桃夭的声音。   你终于来接我了!她提着裙角,穿过重重宫门向他奔赴而来。   殿宇飞翘的檐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笑得花儿一样明媚。   楚离张开双臂,桃夭,我喜欢你。   “我知道。”几滴水落在他脸上,“我也喜欢你,楚离。”   漫山遍野的桃花悄然开放,随着夜风轻轻摇动着,灼灼其华,如红莲火一样映红了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