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兄》 作者:辰冰   文案:   小白啾父母双亡,被凰君收养,于是就有了一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凤凰义兄。   关于这位凤凰兄长,小白啾妹妹这样评价——   小白啾:哥哥他华美、高傲,对我很严厉,给人的感觉有点凶,老实说我有点怕他……不过即使如此,这样的哥哥,偶尔也会露出好说话的一面。这种时候总觉得他看起来好温柔。   而翼国的其他鸟则这样评价——   不愿透露姓名的鸟族A:宠妹狂魔!   不愿透露姓名的鸟族B:嘴硬的宠妹狂魔!   不愿透露姓名的鸟族C:一个爱妹成痴、护妹成狂,却嘴硬不肯承认的丧心病狂的宠妹狂魔!   《南禺山时报》关于太子殿下的报道——   某匿名鸟族:去年秋天我看到殿下在拔自己的羽毛,以为他对天下大事思虑成疾,便过去想为他分忧。结果殿下说,他觉得自己羽毛太多了,随手拔着玩玩,正好最近天凉,妹妹睡觉可能不舒服,等拔完顺便用凤凰羽毛给她做个羽绒枕头。   死傲娇凤凰哥哥X小白啾妹妹   阅读提示:   1、男女主没有血缘关系。   2、两个人不在一个户口本上。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甜文 魔法幻情   主角:灵瑾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傲娇哥哥每天吃醋却不肯承认   立意:不惧出身之微,心怀鸿鹄之志,破除障碍,终成大器。 第1章 “妹妹”   灵瑾第一次遇到她哥哥时,还只是一颗蛋。   那日,他们的母亲身披甲胄、浑身浴血,回到凤凰宫。   她将哥哥叫到殿中,对他说:“儿,娘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特别坏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哥哥那时也还只是个刚孵化几年的雏凤,年幼孩童,满身稚嫩。   他继承了母亲骄锐明艳的凤眸,眼角上挑,明明稚气未脱、尾巴毛都没长齐,却已带了几分天生的傲气。   听到母亲的话,他迟疑地看了她一眼,说:“先说特别坏的吧。”   母亲道:“以前你也见过的鹤将军,死了。”   哥哥眼睫低垂。   乱世之中,死生难料,即便是孩童,也已经习以为常。   过了一会儿,他道:“等鹤将军下葬的时候,我和爹娘一同去祭奠。”   然后,哥哥又问:“那还有一个坏消息是什么?”   母亲道:“鹤将军家中还有个孩子,尚未来得及孵出来。”   说着,母亲展开翅膀,从自己羽翼的缝隙中,取出一枚很小很小的鸟蛋。   这鸟蛋,才只有一枚铜钱大,灰不溜秋的,带着些许斑点。   母亲说:“就是她。这孩子的母亲,当年是为救我而死。如今,她父亲也为翼族献身战死。她的双亲,可以说都于我有恩,我决定亲自抚养她。所以日后,她就是你妹妹了。你没有意见吧?”   神鸟少子,凤凰尤其。   哥哥在此之前,大约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弟弟妹妹,因此家中多一个孩子,对他来说未必那么好接受。   据说,兄长当时看她的眼神淡淡的。   既不能说有敌意,但也谈不上有多少关心。   要说的话,应该是浑不在意。   说白了,就是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妹妹没多少感情,很无所谓。   兄长说:“我没意见。”   母亲言道:“那就好。”   兄长点了点头。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在新“妹妹”身上停留几眼。 第2章 “哥哥!”   小鸟蛋妹妹出生生长的地方,是在凤凰城。   如今山海之境,共有四海十二洲,由兽族、水族和翼族三分天下。   兽族以走兽之族构成,尊白虎为王,占据北面肥沃的平原与些许山地。   他们自诩智慧,实则阴险狡诈。兽族之地,贸易发达,商贾遍地。   水族则是水中之民,民众多为鱼虾之流,栖居东南四海并贯通灵江。   龙君老迈昏庸,自从几年前诞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女儿,光顾着照料孩子,如今已无心政事。水族虽还有万年来的老底子,但眼看已将日薄西山。   而翼族,却正有腾飞之势,蒸蒸日上。   翼族以万千飞鸟为子民,以灵江为界,占据南方六洲之地,立凤凰城为都,繁荣发展。   翼族百鸟以凤凰为尊。   而在成百上千的凤凰之中,又要选出最为强大的一个,尊为凤凰君,也就是真正的百鸟之主。   择君大典百年举行一次,翼族的君主之位并不世袭,而是胜者为王。   正因如此,翼族才永远有最为强大年轻的君主。这个以凤凰城为国之首都的仙国,得以与时俱进、长盛不衰。   而如今世间力量最强的凤凰,正是那个收养了小鸟蛋妹妹的女人——翼族君临天下、无人能敌的凰女君。   据说这位女君的力量万年罕见,至今已卫冕帝位七百年之久,且尚无敌手。   故而她的某些作风虽然令百官诟病,但地位却很稳固。   因为是救命恩人的孩子,女君对这枚收养来的蛋,很是看重。   她日日将蛋藏在羽毛间,小心翼翼地用凤凰火温养,寸步不离身。不过几日,雏鸟就孵化了出来。   小小的幼鸟,非常孱弱,还不到手指长,浅色羽毛也湿湿的,身上灵气也很稀薄。   凰君望着这样小的雏鸟,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是像了她的生母。”   鹤将军原身是仙鹤,属于大型的神鸟,神力强盛。但他的夫人,却是一只小小的麻雀。   眼下这个孩子,比起强大美丽的仙鹤父亲,明显更像体型弱小的母亲。   她体型只有幼雀那么娇小,叫声微弱。   唯有一身羽毛是雪白的,更像仙鹤,和寻常麻雀不同。   虽然说世人众生平等,但生为仙鹤,总比当一只小麻雀,要顺遂得多。   然而,脆弱的幼鸟还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自己身为小型鸟雀,在许多人眼中已经落了下成,也不知道自己没有继承父亲的仙力,在许多人看来是件可惜的事。   她尚不清楚生灵会被划分三六九等,而她生来就是最娇小的雀鸟。   她只觉得羽毛湿漉漉的不舒服,肚子好饿。她虽然幼小,却充满了对生的渴望。于是,她对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人发出“嘤嘤啾啾”的叫声。   凰君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小鸟啾的面颊,言曰:“我收拾鹤将军遗物之时,发现他贴身有一枚护身符,里面藏了一首小诗,看着像你生母的笔迹。”   说着,凰君从袖中取出那枚护身符。   护身符里塞的,是一张薄薄的素娟,上面果然写着一首小诗,字迹娟秀而端正——   【结发三千载,合鸣九万音。身无玄凤翼,愿予玉明心。】   看得出是女子的字体,且书法功底不薄。   诗下署了一个“依”字,最后一笔写得很长,带着一丝缠绵的情思。   凰君垂眸,轻叹道:“……虽然没有凤凰那样炫丽宽大的羽翼,来与君比翼双飞,却愿意交付一颗玉似的明澈真心吗。”   凰君又看向那啾啾鸣叫的小白雀,对她说:“这应当是你生母生前表白心迹的情诗。   “日后,你没有办法像其他雏鸟一般,得到亲生父母的爱护教导了。这首小诗,便留给你吧。   “我取其中一个‘玉’字,用作你名字的含义。不过,直接用‘玉’太俗,你爹娘也不会满意,就以‘瑾’字代之,以作美玉。今后,叫你灵瑾吧。”   凰君掐指,在食指尖凝起一道赤色灵珠,抬手轻轻注入灵瑾眉心,在上面点了一枚朱色花钿,用作护身符。   “啾啾。”   小白鸟有点不习惯,晃晃脑袋。   凰君将那枚小诗放回护身符里,然后放到灵瑾的被褥下,又命凤官取来食物,亲手拿起玉盏,用勺子舀起里面的小米粥,递到小灵瑾嘴边,亲自喂她。   小白鸟摇摇摆摆地凑过去,努力啄着勺子里的粥。   凰君问:“留江和瑜儿呢,传信了吗?瑾儿孵化出来了,他们作为养父和哥哥,也应该过来看看。”   凤官回答道:“祭司大人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殿下说今日先生布置了很多功课,他想写完再说,明天再过来。”   凰君挑眉:“好一个小子,竟然比他父亲还忙。”   凤官解围道:“殿下勤勉是好事,未必是排斥小公主。”   “罢了,随他。”   凰君见小灵瑾将一勺小米粥都啄完了,又舀起一勺,递过去。   *   在凰君的照料下,小灵瑾羽翼日益丰盈,渐渐长大了。   有女君的神力庇护,她长到一岁多时,已经能化人身。   化成人身以后,就要开始学走路和说话。   翼族因为有从原形修成人形这一步,说话走路比人族稍晚,但翼族有着鸣叫歌唱的习俗和超凡的语言天赋,学起来速度更快。   小灵瑾虽然是一只幼小的白雀,却极受女君与祭司这对凤凰夫妇的宠爱。   小灵瑾摇摇摆摆能走路后不久,就开始牙牙学语。   她摆动小手,抱住女君的脖子。小灵瑾咬字还不清楚,奶声奶气唤道:“良,阿良!”   凰女君一时间,只觉得心都化了,双手抱紧了她,温柔地摸她后脑勺:“乖宝宝。”   女君托着女儿的屁股,将她转过来,指一旁的祭司大人给她看,教导说:“这是你爹爹,叫爹爹。”   小灵瑾配合地努力叫人:“捏捏!”   祭司大人当场笑得和煦无比,眉眼微弯,宛如春风徐来,吹开三千里桃花。   他摸摸小灵瑾的脸颊,道:“好孩子。”   这时,凰君对一旁的男孩招招手,说:“瑜儿,你过来。”   被母亲叫作“瑜儿”的男孩,抬起凤眸,往这个方向望来。   他生了一双耀然凤目,目光矜高,年龄个头虽小,却已然如一朵幼生红莲,仿佛即将在烈光金火中灼灼绽放。   女君说:“瑜儿,你也陪陪你妹妹。瑾儿,这是哥哥,来,叫哥哥。哥——哥——”   女君蹲下,将小灵瑾放到地上。   小小的妹妹,站在寻瑜面前,比他还要矮一个多头。   小灵瑾站也站不稳,却开心地对寻瑜挥舞小嫩手,想要哥哥抱抱。   她轻轻地想要唤他:“啊……嗝,啊……”   寻瑜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小妹妹。   忽然,小灵瑾小嘴一张,脱口而出:“哥哥!”   吐字清楚,意思准确。   众人皆愣了一下,自小灵瑾学说话以后,还从未说过这么清晰的词汇。   她雀跃地望着寻瑜,想要被夸奖。   寻瑜仍是怔着。   此时,他还尚不知晓,从这一刻起,这一声“哥哥”便将与他牵绊一生。   女君道:“愣着做什么,抱抱她呀!”   寻瑜的眉头轻轻蹙起,似有些不情愿。   他还是缓缓伸出手,将自己的小手放到妹妹头上,轻轻摸了摸。   小灵瑾高兴地抱住哥哥的手臂,咿咿呀呀地蹭他。   寻瑜显然不习惯被小女孩这样亲近,但良久,他还是轻轻探手,抱住了她。 第3章 小白鸟的第一箭   春去秋来,日复一日。   这个年纪的小孩长得飞快。   四五岁的时候,小灵瑾很爱跟在哥哥后面跑来跑去,个子见长,说话也越来越流利。   年幼的孩子总是对比自己略年长一些的孩子,有天然的倾慕和向往。   她逐渐知道,这个人是她的兄长。   兄长名唤寻瑜,比她年长三岁。   他们同父同母,在同一个家中长大。   自从灵瑾有记忆起,兄长天然而然就是她兄长。   对她来说,“兄长”这个词,就是寻瑜给她的印象。寻瑜是她哥哥,这就如同呼吸一样自然。   小灵瑾很想和兄长一起玩。   不过,寻瑜似乎并没有那么喜欢她。   寻瑜很少主动跟她说话,对她也不算和颜悦色。   在小灵瑾看来,哥哥和她有太多不同——   哥哥不像她一样爱粘着母亲。   哥哥不像她一样喜欢布娃娃和拨浪鼓。   哥哥已经在修炼了,还看得懂书。虽然哥哥在其他人眼中也是幼童,但在灵瑾眼里,已经是个比较小的大人。   这日,小灵瑾又跟在寻瑜身后跑,小小的袖管被风撑得鼓鼓囊囊。   她脆脆地唤他:“哥哥!”   寻瑜回头看她。   寻瑜生了张俊俏的脸,凤目凌厉,气含光华。   他总微抬下巴,人有几分傲气,像一团含苞欲放的火莲花,有着带几分刺人的瑰美。   灵瑾还小,说不出哥哥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但在她见过的所有孩子里,哥哥是长得最好看的。   他虽然不爱笑,对她也不冷不热,但灵瑾却喜欢和他说话。   灵瑾迫不及待地去牵哥哥的手,又将她刚刚拿到的甜糕塞到哥哥手上,认真说:“哥哥,刚刚女官给我的。我帮你拿了一块,给你吃。”   这块甜糕也不知灵瑾是怎么拿的,明明尚且温热,却已经被她的小手捏得皱巴巴的,一边扁一边凸,像一团用过的纸,视觉效果让人毫无食欲。   寻瑜沉默地看着甜糕,有一会儿没有动作。   灵瑾见哥哥不接,局促起来,不安问:“哥哥,你不喜欢吗?”   寻瑜迟疑,什么也没说,将甜糕接到手中。   灵瑾笑了,眼睛弯弯的,像一道皎洁的月牙。   她道:“这个糕上洒了桂花,很香很好吃的。我听女官说,哥哥你早上急着出门,没有吃早饭,所以特意给你留着。”   “……你不用管我。”   终于,寻瑜开口道。   “我不吃早饭,是有我自己的打算。”   灵瑾道:“什么打算?”   寻瑜:“……”   而这时,灵瑾又问:“哥哥,你要去做什么?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   寻瑜回答说:“我马上要去校场,是上课,不是玩闹。你回去屋里吧。”   灵瑾却牵着寻瑜的手,不想松开。   她瞥他,既好奇,又不舍。   灵瑾问:“我可不可以只跟在旁边看看?我不会打扰你的。”   寻瑜不言。   他的凤眸天然上扬,与女君相似,对灵瑾而言有几分威仪。   灵瑾见他蹙眉,以为哥哥会拒绝。   然而,他没有说话。良久,寻瑜便转身继续往校场走。   灵瑾木讷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恰在此时,寻瑜忽然停下步子,回头看她一眼。   灵瑾一愣。   寻瑜抿唇,不自然道:“……你不想去了?”   “诶?”   “不想去就算了。”   不等灵瑾反应过来,寻瑜已匆匆回头,已然要走的架势。   灵瑾后知后觉,这才明白哥哥这是勉强同意她跟着的意思。她心中一喜,连忙小跑着追过去,追上哥哥,然后去牵哥哥的手。   小灵瑾抬头望兄长的侧脸。   哥哥没有严厉阻止她,也没有松开她手的意思。于是,灵瑾便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   等小灵瑾认真走路,寻瑜便垂眸瞥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放慢了步调。   路上,灵瑾问道:“哥哥,你为什么要到校场上课呀?”   寻瑜似乎没料到她路上还会跟他搭话,沉了下声。   他回答:“根据天翼国的法律,雏鸟年满九岁,都要进大学堂定期修炼。”   “可是,哥哥你今年不是才八岁吗?”   “……入大学堂会有考试,根据个人不同的种族、考试表现和特长,教导先生和可选科目都会不一样。如果想要跟感兴趣的先生、选想选的课,从现在就要开始做准备。”   灵瑾听得似懂非懂,她还是个小孩儿,只隐约觉得哥哥的事好像很严肃。   她问:“那我将来也要去吗?”   寻瑜说:“你也要。不过会比我晚几年。”   说着说着,两人一起到了校场。   像寻瑜这样,现在就要开始为入大学堂做准备的,显然不止他一个人。校场中,除了寻瑜和私教先生以外,还有六七个与寻瑜年纪相仿的孩子。   他们手上都拿着木弓,看到寻瑜身后还拖了个小尾巴,取笑道:“殿下,你居然带了个小女孩来!”   灵瑾年纪还小,平时都住在凤凰宫内庭,由女官照料,与女君母亲、大祭司父亲和哥哥生活在一起,很少见外人,因此有些认生,更何况这些小男孩脸上还带着点戏谑的表情。   小灵瑾不由捉紧了哥哥的袖子,往他身后藏了藏。   寻瑜轻轻蹙眉,随手抬袖护了护她,道:“这是我妹妹。她说想来看看,让她站远一点看就好了,不用管她。”   说着,寻瑜转头对灵瑾道:“你到旁边去坐,弓箭无眼,怕伤到你。”   灵瑾望向哥哥,对他点点头。   人群中有个青衣男孩,他发间是月白色的耳羽。他看着他们兄妹相处,往这个方向笑了一下。   寻瑜取了他自己的练习用弓。   灵瑾听哥哥的话,自己乖乖地到校场围栏外的椅子上坐好。   灵瑾专心致志地等着哥哥。   这时,那青衣男孩见她一个人坐着,主动走过来。   男孩倚在隔栏上,笑眯眯地跟她对话:“小公主,你是第一次来看你哥哥射箭吗?”   灵瑾转头看他,不由往后退了半分。   青衣男孩见这小白鸟目露戒备,一笑,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叫山望,是你兄长的朋友。一会儿寻瑜出来,你问他就知道了。”   灵瑾端详着青衣男孩的神色,见他不像说谎的样子,绷紧的后背微微放松下来。   山望一指自己手上拿着的弓,说:“这是弓,你见过吗?”   灵瑾一见山望手上的弓,就被它吸引住了。   她先摇摇头,然后又道:“以前在画册里见过,但没有见过真的。”   山望说:“这样啊,那你想不想摸摸?”   灵瑾乌眸一亮,立即点头。   山望一笑,将自己的弓递给她。   灵瑾小心翼翼地端到手里。   她个子还小,对她而言,弓稍微有点沉,但她却很喜欢这种武器的曲线和触感。   翼族的传统,百兵之中,以弓箭为尊。   在战场上,天生有羽翼、善于飞翔的翼族大军,占领空中,拉开弓弦,万箭齐发,对其他敌族来说,简直是无可击破的灭顶之灾。   翼族之人,可以有更趁手的兵器,但几乎人人都会用弓射箭。到了年纪的孩童,第一样接触的武器,也必然是弓箭。   恰在这时,寻瑜拿了武器走出来。   这个年纪的孩童多用木弓。然而,寻瑜今日拿出来的弓却截然不同——   那是一把赤色弓臂、专门匹配孩童身形的小型弓,弓弦散发着幽幽的灵光,光泽如弯月流华。   见寻瑜拿出这把弓,灵瑾就听到孩童中有人倒抽一口气,还有人十分羡慕地道:“殿下到底是殿下。我们都是习弓数月,都还在用木弓,殿下竟然已经能够用灵弓了……”   灵瑾听到他们的对话,眨巴着眼睛。   ——灵弓是什么?   她只觉得这把弓十分漂亮,明显区别于普通木弓,但她听不懂这些大孩子们的用词,只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山望看着这小白鸟困惑的模样,哑然失笑。   他问:“你是不是也没见过你哥哥的这把弓?”   灵瑾点点头,问:那是什么?”   山望说:“那是把灵弓。木弓是寻常木头做弓臂的普通弓,灵弓则是用具备灵气的材料打造出弓臂和弓弦的弓。木弓成本低廉,更换频繁,任谁都能使用,适合初学者练习。和木弓相似的,还有各种金属弓。   “而灵弓的性质,就与普通弓截然不同。   “灵弓的做法是翼族上古神祖传下来的技艺,只有翼族能够做得出来,水族和兽族都无法学会。   “这种弓不仅仅威力惊人,而且绝大多数都会认主。所以使用者不仅仅需要学会用自身气息与灵弓共振的方法,还必须强大到足以得到灵弓的认可。   “越是灵气充裕的弓,对使用者的能力就越是苛刻。   “这种弓,必须是大型神鸟才能拉开。而大型神鸟之中,又以凤凰最为强大。寻瑜是凰君与祭司大人之子,可谓是凤中之凤的血统,所以他的天资胜过我们、能第一个用上灵弓,并不意外。他现在这把弓,只能算是过度,是小孩用的。等我们将来长大,就能拉真正的大型灵弓了,威力会更强。”   灵瑾懵懂地点点头。   青衣男孩见这小鸟乖乖巧巧的样子,不禁一笑,抬手摸摸她的脑袋,说:“不过,小公主你不需要太在意这些。”   “为什么?”   听到青衣男孩这么说,灵瑾反而生了几分疑窦,不解地抬头。   男孩说:“因为,小公主你将来定然是不会需要用灵弓的呀,说不定连学习木弓都不必。”   灵瑾不太明白,一双眸子十分困惑:“我不需要练习弓箭吗?可是,哥哥还有你们,不是都要学吗?”   “小公主与我们不同。”   青衣男孩笑笑。   “只有大型神鸟才能拉得开灵弓。小公主这样的小鸟,待在安全的地方,学些轻松文雅的事就可以了。小公主可以学学书画、插花,还有煮茶。祭司大人不正是煮茶品茗的好手吗?反正不会射箭,也不影响修炼。”   灵瑾还是觉得奇怪,正要再问,却见哥哥已经要射箭了。   灵瑾立刻站起来,期待地望着哥哥的身影。   青衣男孩一愣,只见这小白雀一双眼睛亮亮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寻瑜身上。   此时,寻瑜专心致志地瞄准靶子,对其他人的惊叹之语仿若未闻。   他侧对箭靶,踏足一步,身体前引,身形如箭身一般笔直。   然后,他将灵箭上弦,左手握把,右手开弦,张弓大开,弓张如半月。   就在弓拉到最紧的时候,寻瑜手指一松,放开了弓弦——   崩到极致的弓弦一霎松开,箭矢应声射出,仿佛火焰窜出。只听“咚”的一声,箭头生生刺进靶中,离靶心只差一寸!   寻瑜皱了皱眉头。   但孩童们已是惊呼不已,先生也很满意,面有赞许之色。   灵瑾看到哥哥射的位置离靶心这么近,激动得整个人一颤,但接着,看到箭命中的位置差一点点,又忍不住遗憾地“啊”了一声,道:“好可惜……”   “这怎么能算是可惜?”   青衣男孩看着寻瑜射中的位置,却满眼艳羡。   他说:“射中靶心可是很难的!我们光练弹皮筋就练了一个多月,然后从摸真弓到现在,都两个月了,除了寻瑜之外,还没有人能命中靶心!不如说,连把箭射在靶子上都很难。”   青衣男孩说的是实话。   哥哥射过第一箭之后,其他孩子们也纷纷上前射箭。   笔直的箭矢哗啦哗啦地飞洒出去,然后又沉甸甸地砸在地上,根本就没几支落在靶子上。   寻瑜他们因为是孩童,箭靶放的位置,离孩子们只有三丈远,比成年翼族的距离要短很多。但即使如此,射中靶心也不是件易事。   山望也过去射箭了,他射得还算不错,但也只有两箭落在靶子上。   相比较于其他人,寻瑜那一箭绝对不能算是射偏,相反,他简直算是天赋异禀了。   灵瑾独自在栏杆外,看着校场内这些比她大一点的孩子射箭。   她看着他们怎么射都射不中,感觉焦躁不已。   灵瑾不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她总觉得拉弓射箭没有那么难,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烧。   她有一种冲动,想亲手去摸一摸那些弓箭,想要亲手射出一箭,而且她隐约觉得,自己能射得比他们好。   这种冲动,让灵瑾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举起双手,模仿远处哥哥拉弓的样子,摆出射箭的姿态。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看到灵瑾的动作,高喊一声:“小公主也想射箭了!”   灵瑾一惊,慌乱地收了手,拘谨地捉住自己的裙衫。   然而已经晚了,这一嗓子,让所有人都朝她望过来,还看到了她摆射箭的姿势。   连哥哥寻瑜也放低弓臂,往她的方向看来。   山望在灵瑾收回动作前看到了她的姿态,他不经意道:“我怎么觉得小公主摆的姿势看着还挺像样的,是平时跟殿下学的吗?”   他一句话,立刻惊起一片起哄。   “你也觉得?我也感觉挺像样的!”   “什么,我刚刚射箭呢,没看见,她怎么样的?”   “要不给小公主找一把弓,让她射射看吧!”   “有空的练习弓吗?对了,殿下换了灵弓,原来那把不就空着,快给小公主拿来!”   三言两语间,半大的孩子们已经将小灵瑾从校场外劝到了校场内。   小灵瑾不知不觉,手里已经被塞了一把哥哥用过的练习木弓,被推到射箭的起点。   小灵瑾不免有些慌神,视线慌张,寻向寻瑜的方向。   哥哥略微一顿,向她走来。   寻瑜站到她身后,他毕竟年长,比她高了许多。有寻瑜在身边,小灵瑾忽然觉得踏实了一些。   灵瑾求助道:“哥哥……”   寻瑜问她:“想射箭吗?”   小灵瑾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比在场的孩子都要小,以前又没碰过弓,怕被笑话。   她扯着寻瑜的袖子,小声说:“我不知道。”   寻瑜道:“想试的话,就试。”   灵瑾看看哥哥的神情,见他说的好像是真的,又看看手里的弓。   她想到了自己心中燃起的冲动,直到此刻,这种冲动还是没有消退,并且隐隐战胜了她对丢脸的畏惧。   灵瑾踌躇片刻,还是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寻瑜看向小灵瑾素裸在外面的小手,顿了一下,脱下自己右手的防护手套给她,道:“戴这个,防止受伤。”   “噢。”   小灵瑾乖乖地接过。   “谢谢哥哥。”   “不用谢。”   寻瑜一顿,道:“……你受伤的话,母君会骂我。”   寻瑜用的手套比她的手大了许多,灵瑾用并不是特别合适,所以她特别用力地套进去,然后尽量绑得很紧。   寻瑜捉过她的手,帮她又绑紧了几分。   然后,他替她调整握弓握弦的姿势,道:“只能用大拇指勾住弦,食指和中指都不能扣进去。要不然你等下松手的时候,弦会打到手指。我的弓比较大,你拉起来可能会有点吃力……不要太担心,有先生在旁边看着。”   灵瑾有些担心,小声问道:“哥哥,我会不会射到人啊?”   寻瑜说:“……我们会躲得很远的。”   “噢。”   说来奇怪,在学会握弓之后,灵瑾好像就自然地找到了感觉,就像冥冥之中有一条线,牵引着她将弓缓缓举高。   她望着远处的靶子,慢慢拉开了弓弦。   她感觉周围的声音逐渐变远。   虽然寻瑜原本的练习弓,已经是小孩用的了,但就像哥哥说的,他的弓对小灵瑾来说还是太大太重了,弓弦也太紧,小灵瑾拉得非常吃力。   她尽可能地瞄准,可是弓弦的压力始终紧紧地牵制着她,弓把也晃来晃去,难以平衡。   小灵瑾瞄准得艰难,最终力气吃不住了,还没等找到最满意的角度,拇指已经吃痛地一松。接着,箭在刹那间离弦,“嗖”地一下直直射了出去!   小灵瑾并没有发挥出全力,但接着,孩子们却一片哗然!   “中靶了!”   “箭在靶子上,还离红心很近!”   “射得不如殿下离得近,但也很不错了!”   小灵瑾头脑一片空白,拉弦太吃力,射完这一箭,她已经出了一身汗,却有一种难言的畅快,以及离靶心只差一点点的不甘。   她不自觉抿唇笑了起来。   她回头去看哥哥,正想问自己能不能再射一箭。   恰在此时,却听校场外一个女声惊呼道:“小公主!”   灵瑾循声望去,发现是平时照顾她的女官。   女官显然找了她半天,见灵瑾正在射箭,显得很不可思议。   女官站在校场外喊道:“小公主,你怎么在这儿?你该到吃饭睡午觉的时间了,快跟我回去吧。”   “我……”   小灵瑾有些遗憾地放下弓,看向寻瑜:“哥哥……”   寻瑜对她颔首:“你去吧。”   说着,他接过小灵瑾手里的练习弓。   小灵瑾捏住哥哥的袖子,有些依依不舍。   寻瑜低头看着妹妹捏着自己袖子的手,寂静片刻,还是补充了一句:“我傍晚可以回去。”   “嗯!”   小女孩当即笑了。   她开心的时候,眉眼弯弯,看起来乖乖甜甜的。   灵瑾说:“哥哥,那说好了。”   寻瑜道:“好。”   “拉钩钩!”   灵瑾对寻瑜伸出一个小指。   这个动作对寻瑜来说,实在幼稚了一点。   但他迟疑一会儿,还是伸出了小拇指,和妹妹勾了起来。   灵瑾认真勾着哥哥的手指晃了三下,念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如此这般,小灵瑾才满意。她开心地跑向女官,等到校场外,又对哥哥挥挥手。   寻瑜收起手指,对她点了下头。   而这时,只听几个孩子抱着弓讨论道——   “没想到小公主那一箭竟然射得那么好,我还觉得她只是玩玩呢!”   “凑巧吧,乱射也有概率会中靶啊。”   “说得也是。”   “喂,你连五岁的小麻雀都射不过!哈哈哈哈!”   “你不也是!”   几个孩子乱哄哄地讨论了半天。   这时,山望看到寻瑜还拿着那把灵瑾用过的练习弓看,走过去,问:“阿瑜,怎么了?”   “没什么。”   寻瑜收回视线,将练习弓放起来,又去取灵弓,又开始射箭。   山望也没有耽搁,一道练习去了。   不过,正当他拉开弦、正在瞄准的时候,看着远处的靶子,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说起来,练习靶的距离,根据练习对象不同,是需要调整的。年纪越小、练习越少的新手,用的靶子距离越近。   他们现在用的靶子,离射箭者的距离是三丈远,属于新手距离。不过,小灵瑾的年纪比他们还要小,个子也矮,如果给她用的话,应该需要更轻的弓、距离更近的靶子吧。   就现在这样,她还能射中靶子。如果说她刚刚并不是单纯的运气好,那岂不是说……这个白雀原形的小公主,天赋可能很惊人?   不过山望只是想了想,就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小公主虽然可爱,却只是小型鸟雀,应当确实是运气好吧。 第4章 开始学弓   “小公主,小公主!你做什么呢?菜都掉桌上了!”   房间中,女官的唤声浮现在耳边,让灵瑾“啊”了一声,慢吞吞地回过神来。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刚才夹着的青菜真的掉在桌上了,而她保持着小手拿筷子的姿势,呆呆地张着嘴,也不知这样傻了多久。   女官帮她捡起桌面上的菜,顺便擦了擦桌子,一边弄,一边抱怨道:“小公主,你想什么呢?怎么最近一直魂不守舍的。”   “对不起,香斐姐姐。”   小灵瑾内疚地道歉,然后低下了头。   看她这样,女官也没了脾气,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好好吃饭吧,不要再发呆了。”   灵瑾乖巧点头,然后用力扒饭。   她刚刚是在想校场,在想弓箭,在想如何拉弓。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那天在校场上,用哥哥的弓射过一次箭之后,弓箭就开始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睡觉也想,吃饭也想,以前最喜欢的玩具娃娃和拨浪鼓也不想玩了,有一次边想边走路,还撞到了墙,把额头撞红一大块,将爹爹和娘吓坏了。   她真想再射一箭。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在脑中,灵瑾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年纪还太小,如果没有哥哥或者大人带,是不能自己离开内宫的。   更何况,去校场上课,是哥哥那样的大孩子做的事,对她来说,恐怕还太早了。   灵瑾认真扒完了饭。   女官收拾碗筷去了,留她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玩。   灵瑾拿着小鸟型的布娃娃,坐在地上假装那些布娃娃是一家三口,可是射箭的念头却像在她脑袋里扎了根,任她如何挣扎,都甩不掉。   甚至于,这个想法还开始越长越大。   灵瑾不自觉地皱起小眉头,放下布娃娃。   她在房间里找了找,从首饰盒里找到一根发簪,又找到一根女官用来给她绑头发的发带。   她将发带两头分别系在发簪两端,做成十分简陋的弓的样子,然后像那天拿起哥哥的弓那样,将发簪缓缓举过头顶,做出开弦的动作。   发带弹性微弱,自然是射不出去的。   但就在这时,灵瑾忽然感到窗边站了一个人。她猛转过头,却看到寻瑜静静地伫立在窗前,就那样注视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哥哥?”   灵瑾放下她的发簪弓,跑到窗边。   寻瑜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他的视线凝在灵瑾手上的发簪和发带上,道:“你……”   “嗯?”   “没事。”   寻瑜貌似不经意地收回视线。   他略一沉声,改口问:“那天在校场上,你那一箭,是怎么射出来的?”   “就那样射呀!”   灵瑾自然地说。   她不自觉地拿起自己的簪子弓,缓缓重复那天的动作。   她对着窗户侧过身,跨开一步,握着弓与弦的一双小手划过一道炊烟般的直线,缓缓升起,道:“就像这样,模仿哥哥你当时的样子,然后再把弓慢慢拉开,箭贴到脸侧,瞄准靶心……”   寻瑜默默看着小灵瑾的动作。   他的视线严格地落在妹妹的腰背、手臂和拉弓射箭时臂弯的弧度上。   她还是孩童的身体,那么柔软的身板和手,却站得端端正正,像小苍竹一般笔直。   等灵瑾说完了,他问她:“我把弓借给你,你能再射一次吗?”   灵瑾说:“能。”   寻瑜道:“那你跟我来。”   灵瑾懵懵懂懂地走出房间,跟着哥哥一起去了校场。   她不明白哥哥的意思,可是听到能再射箭,她内心深处的火苗又燃了起来,带了一丝雀跃的期盼。   寻瑜把自己的练习弓借给她,让灵瑾对着靶子射箭。   寻瑜的弓对灵瑾来说还是很沉,她无论是拉还是举,都非常吃力。但这次没有那么多人在旁边看,灵瑾放松了许多,可以更专心地瞄准。   小灵瑾有心想让哥哥刮目相看,小脸板得严肃,摆好姿势,瞄了半天。   在箭头停在某一个瞬间的时候,灵瑾心头产生一种奇妙的感知,仿佛自己的意识与箭和靶子连成一条无形的线。   灵瑾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她的直觉却随之战栗,她的右手顺应着这种直觉,瞬间松弦,将箭矢射了出去!   ——只听“啪”的一声,第一箭,正中红心!   这一箭射得比当时还要好了!   小灵瑾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人生的第二箭就射中红心了,在校场上看其他人射了半天都射不到靶子上,她还以为会很难。   灵瑾的小脸不由亮了起来,惊喜地回头道:“哥哥,你看!”   “……嗯。”   寻瑜的凤目凝在那支直直插.入红心中的箭上,停顿片刻,说:“再试。”   小灵瑾不理解哥哥的意思,但还是乖乖地依言从箭筒里拿了第二支箭,搭在弦上。   她想要更专注地瞄准,可是弓太沉了。   她射第一箭已经耗掉不少手臂的体力,第二箭维持举弓的姿势已经更加吃力,还没等小灵瑾找到最合适的角度,她右手已经脱力地草草一松,箭嗖得一下飞出去。   第二箭,脱靶。   小灵瑾不由有些泄气。   寻瑜走过来,拿过小灵瑾手里的弓,在手里掂了掂。   小灵瑾望着远远插在地上的那支箭矢,却忽然不甘心了起来。   她抬眸望向兄长,雪白的小身板肩腰笔直。她央求道:“哥哥,能不能让我再试一次?”   寻瑜凤眸流转,落在小小的妹妹身上。这回,他的眼神流露出一瞬意外来。   寻瑜问:“你还能试吗?”   灵瑾想了想,说:“让我休息一刻钟,我还能再来。”   寻瑜遂随了她的意,陪着她停下来休息。   灵瑾手中没有了弓,却遥遥望着箭靶。   她回忆着自己射出第一箭时的感觉,估算着自己拉开的弓箭和靶子之间的距离和角度。   等呼吸渐渐平复,灵瑾对寻瑜道:“哥哥,把弓给我吧。”   寻瑜凤眸瞥她。   灵瑾个头虽小,身上的气势却有些变了。   寻瑜将自己的弓递给她。   寻瑜的弓对灵瑾来说还是那么重,她要拉开还是很吃力,但灵瑾放缓气息,姿态却坚定了许多。   她缓缓迈出一步,站姿如松。她眼神笔直看向箭靶,眉心的灼红花钿如烈火绽放。   嗖!   飞矢射出带起的风擦过灵瑾两鬓碎发,电光石火,这支箭已经稳稳扎在箭靶上。   不偏不倚,正在红心中间,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找不到一丝偏移。   “哥!”   小灵瑾喜悦地转头,一双乌眸星辰熠熠。   寻瑜似乎怔了怔,才回过神来。   他伸出手,示意妹妹将弓还他。   灵瑾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心地将弓递到哥哥手中。   寻瑜手指移过弓身,目光随之缓缓抚过。   这是他自己的练习弓,他自然知道这把弓的重量和力道。   忽然,寻瑜开口道:“瑾儿,你想不想学弓箭?”   灵瑾微微睁大了眸子。   在她的印象里,哥哥很少叫她的名字,不仅仅是小名,连“妹妹”都很少叫她。   所以骤然听到哥哥唤她,灵瑾甚至有些新奇。   寻瑜亦是一顿,仿佛这时才意识到他自己唤了什么,他见灵瑾一动不动地看她,稍微别开脸去,耳尖微红。   他嘀咕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想学也没事。”   灵瑾回过神,忙说:“想学,我想学的!”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灵瑾年纪虽小,却直觉兄长开口对她说的这句话,对她来说会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错过,以后再怎么后悔,都不会再有了。   寻瑜颔首:“那好,那以后每天傍晚,你吃过晚饭,就留在门口等我,我会过去接你。”   顿了顿,寻瑜又叮嘱说:“但这件事,你不要跟别人说。”   灵瑾认真点点头,却问:“为什么?”   寻瑜瞥了眼灵瑾比大多数翼族娇小的身板,斟酌语句,道:“可能会有人说三道四。”   寻瑜说:“在有所成绩之前,不要将自己做的事挂在嘴上。无论有用无用,日后结果自然会见分晓。”   灵瑾似懂非懂,但乖巧地应下了。   寻瑜迟疑,然后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这时,他的视线又落在那把和灵瑾身材不匹配的练习弓上。   寻瑜目光微沉,稍作停顿,又道:“还有,日后要给你找一把合适的弓。”   *   在回去的路上,小灵瑾照旧牵着哥哥的袖子。   忽然,她问:“哥哥,我是不是跟爹爹娘亲和你,都有些不一样?”   寻瑜步子一滞。   他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灵瑾低下头,小小的脸上露出忧虑思索之色。   “上回你带我去上课的时候,你的那个朋友跟我说,只有大型神鸟才能拉得开灵弓,还说我将来或许连木弓都不用学,像我这样的小鸟,可以去学插花和煮茶。”   “……我的朋友?穿青衣服的那个?你说的是山望?”   灵瑾听到青衣服,就点点头。   “也不仅是因为那个哥哥的话,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   灵瑾细数着她平时就觉得疑惑的事。   “哥哥,为什么你和娘亲都是红色的羽毛,爹爹是金色的羽毛,只有我是白色的羽毛呢?还有,为什么你们的尾巴羽毛都很长,而且飞起来会有流光,只有我的尾巴短短的呢?为什么你们看起来都很大,只有我小小的呢?”   灵瑾懵懂地问:“哥哥,那个哥哥说的小鸟是什么意思?是因为我年纪还小,才和你们不一样吗?是不是等我将来长大了,尾巴羽毛就会长出来了?”   “……”   有那么一会儿,寻瑜一言不发。   须臾,寻瑜打破寂静,缓缓言道:“没必要。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好,没有必要变成我们这样。”   灵瑾说:“可是,为什么那个哥哥说我是小鸟?”   寻瑜思索,然后道:“母亲以前跟我说过,每个人天生的样子都会有些不同。就像爹娘同为凤凰,颜色和性别也不尽相同。我们虽然是父亲和母亲的孩子,可出生的年代和他们不一样,认知也会有差异。这很正常。   “你天生的体型,的确比较小,和大型翼族不一样,可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哪两个人一定是一模一样的。我觉得你原本的样子很好,因为正是你生来的模样,你才会成为现在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现在我妹妹可能就也不是如今这样的你了。”   灵瑾细细琢磨着兄长的话,然后乌眸一亮:“哥哥你的意思是说,你喜欢我现在的样子,不希望我变得像别人那样,对不对?”   不知怎么的,灵瑾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哥哥的袖子猛然一抖。   “我没有这么说。”   寻瑜古怪地扭开脸,话语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我只是说,你现在这样也不坏。如果变成别人的样子,可能会更糟糕。”   灵瑾道:“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不一样。”   寻瑜加快步子,将灵瑾送回她自己房间里。   他叮嘱说:“反正以后傍晚,你等在门口就是,我会来找你……不过我这几天没空,你先等我一段时间,十天以后,我们开始第一次练习。”   “好。”   灵瑾乖乖点头。   她还有话想和哥哥说,可是抬起头,哥哥已经转身,跟平时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灵瑾和寻瑜分别以后,屋顶之上,两只凤凰的身形逐渐显现出来。   他们收起长翅,拖着长长的尾羽,一赤一金,并立在屋脊上。   赤凤凰翎羽流华,眉目修长,仿若一道烈焰火光。   她懒洋洋地开口,发出的正是女君的声音:“你看,我就说他们兄妹两个一直生活在一起,总有一日,关系会慢慢好起来的。”   “可瑜儿还是别别扭扭的。他大约是看出瑾儿有几分天赋,虽然往日不亲近,却也不舍得她被埋没吧。”   金凤轻轻叹了口气。   他正是大祭司。   大祭司的凤形比女君略大一些,尾羽也更长。他额间凝着一道通透的白印,羽翼则如绸缎般和顺脱俗,目光清冽柔和。   大祭司望着灵瑾居住的院子,目露忧心:“不过,瑾儿年纪还这么小,瑜儿也还是小孩子,就这样让他们两个一起射箭,不会有危险吧?”   “担心什么,这不是有我们两个在暗中看着?”   女君不以为意,翩然振翼。   “小孩子自己做一些事,才能长得结实。先观望吧。”   大祭司闻言,倒也同意。   夫妻二人双双举翅起飞,一高一低,飞回了栖凰殿。 第5章 兄妹间的秘密   十天后,灵瑾等到哥哥来接她的时候,寻瑜果然带了一把新的木弓给她。   只是,寻瑜递弓给她的时候,灵瑾注意到哥哥的双手都有擦伤的痕迹。寻瑜虽然是兄长,却也是孩童。他的手白皙又嫩小,血痕一眼看去有些刺目。   灵瑾惊讶,担心道:“哥哥,你怎么受伤了?这十天都没怎么见你,你到哪里去了?”   “……前两天摔了一下,不碍事。”   寻瑜含糊带过,将弓塞到灵瑾手里,催促说:“你先看看弓。”   灵瑾怔怔地看着被塞到手心里的弓。   她拿在手上试了试,无论是弓弦的力度还是弓的大小重量,都正好符合她的身形。   灵瑾不由惊喜道:“很合适,竟然有这么合适的木弓啊!”   寻瑜说:“嗯。”   她再要看寻瑜的手,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将手藏在背后了。   灵瑾拿着弓摆弄,又疑惑道:“哥哥,你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小的木弓的?”   凤凰城中,雏鸟练习弓箭,通常都是七八岁。灵瑾平时见到最小号的弓,就是寻瑜他们用的那种了。但灵瑾才只有五岁,合她体型的弓,显然需要特制。   哥哥送的这把木弓,似乎是手工做的。   铸弓的人手艺大概一般,不如灵瑾在校场见到的其他人的练习弓那么精巧。但弓臂被打磨得平平整整的,左手握的地方缠了几圈软布护手,没有任何毛刺会刺伤她的手,弓弦也很紧实。   寻瑜说:“库房里找的。”   灵瑾惊讶:“库房里居然会有正好合适我用的弓呀!”   “对。”   寻瑜扭开头,语调有些心不在焉。   他说:“你先拿来练习看看,反正初学,弓也不用用得太好。要是不趁手,还可以找人修改。”   “好。”   灵瑾懵懂地点头。   寻瑜转头往校场的方向去。   见哥哥转身,小灵瑾连忙跟上。她自然地伸出小手,拉住寻瑜垂下的袖子。   寻瑜动作迟钝了一瞬,但什么也没说,任由小灵瑾拽着。   校场今日空旷。   因为只有兄妹两人,寻瑜让小灵瑾走到之前的位置,又给了她三支箭,道:“你再试试。”   有了新弓以后,小灵瑾射箭顺手多了,姿势也更容易摆出来。   啪啪啪三箭,除了第一箭不习惯新弓偏了一些,后面两支箭都正中红心。   灵瑾很高兴,看向寻瑜,以为哥哥会像娘亲和爹爹一样,只要她做好一点点小事就是一顿亲亲抱抱和夸夸。   然而寻瑜只是点了点头,就抓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后拉着走,一下子走了几丈远。   寻瑜拾起树枝,在地上重新画了条线,说:“看来原本的距离对你来说太简单了,以后你站在这里练吧,再试试。”   这次难度一口气上升了很多。   灵瑾看着这样的距离,心里有些没底。   但她还是举起弓,又射了一箭。结果,这次她的箭竟然连靶子都没碰到,直接射进草垛里。   灵瑾大失所望,小脸顿时皱成一团。   但在这一瞬间,她也明白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之前觉得射箭简单,只是因为当时的难度是本来就是给初学者的,本来就在她的能力范围以内,但绝不可因此就狂妄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故步自封,就会原地踏步。想要有进步,必然要不断加大难度,挑战自我。   灵瑾微微定心,将刚刚开始飘散得意的好胜心收敛起来,重新脚踏实地。   她对寻瑜道:“哥哥,我知道了,我会慢慢练习的。”   “嗯。”   寻瑜没有多说话。   他也拿起自己的弓,戴上防护手套,站到起射线上,轻轻道:“你看我来。”   兄长站得笔直,双目灼灼凝住远处的箭靶。   他抬手,开弓。   弓臂被弓弦引成一道弦月,弓与箭就像是寻瑜身上的一部分。那把灵弓散发出幽幽的光亮,被寻瑜身上的神力所引动。   终于,他从容地松开手,飞矢飞射出去,笔直地扎进靶子中心。   寻瑜的眼神淡淡的,波澜不惊,缓缓收手。   灵瑾看着他射箭,早已不知不觉屏住呼吸。   兄长射箭的姿态太漂亮,他真如同莲火一般,会燃烧绽放。   而且,灵瑾也看得出来,比起半个月前在众人面前,兄长的水平又提高了。   他进步的速度实在太快,或许正如山望所说,凤凰的血统确有不同寻常之处。   见到兄长的状态,灵瑾愈发不敢像之前那样有懈怠傲慢的心思,老老实实收了心。   灵瑾不由憧憬道:“哥哥真厉害。”   “怎么了?”   寻瑜凤眸一瞥,望向她。   灵瑾说:“之前在校场的时候,哥哥在原来那个距离,还会射偏一点的。可现在,离得这么远也射得这么准。”   寻瑜移开视线,道:“这没什么。”   灵瑾说:“可是我看其他人,大多射不到靶子上。”   寻瑜答:“那不是我好,是其他人太差。”   他浅抿嘴唇,又轻言道:“我是兄长,又要教你,总不能不如你。”   这时,寻瑜放下手。   灵瑾忽然看到,短短半个月,兄长防护手套拇指上用来勾线的位置,竟然已经快要磨断了。在之前,手套看起来还挺新的。   灵瑾默默摸了摸自己刚刚拿到手的小手套和崭新的小木弓,深呼吸一口,问:“哥哥,我想再射几箭,你能不能再帮我看看?”   “好。”   *   几个月后。   某一日,灵瑾坐在大祭司身边吃点心。   大祭司是女君的配偶,对灵瑾来说就是父亲。   他是个身材颀长而性情温和的男子,有一头瀑布般的乌发,用浅色发带束尾。他额间总坠一颗灵珠,素衣素袍,一身通透气质。   大祭司在灵瑾印象中,始终神态温柔,常微笑,身上总有草药香。   他喜欢泡在祭司殿的书斋里,手上总握着书。   灵瑾有一点点大了以后,他便时常教她读书写字,有时也将她和哥哥唤到一起,让他们陪他品茶赏花。   今日也是如此。   祭司殿种的桃花开了。   大祭司迫不及待地将两个孩子捉过去,望着室外成林的灼灼桃花,他自己煮茶品茗,给两个孩子吃点心。   大祭司轻轻感慨道:“今年花开得真好。但愿你们母君今年能抽出空来看的时候,没有再误了花期。”   寻瑜默默啃糕。   灵瑾说:“爹爹,那我们以防万一,折几支桃花下来,给娘亲存着吧。这样娘就算没有空,也可以拿去给她看了。”   大祭司闻言一笑:“也是,那就折几支吧。”   大祭司拿上剪刀,领着灵瑾走到桃园里,问:“乖瑾儿喜欢哪一枝?”   灵瑾仰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指着高处开得漂漂亮亮的桃花,道:“那个!”   大祭司笑着将那一段桃花剪下来,递到灵瑾手上给她玩。   小灵瑾伸手要接。   只是,大祭司看到小灵瑾伸出的小手时,脸上笑容一僵,没有将桃花给她,反倒捉住了她的手,说:“好端端的小手,竟已经长了茧子……”   灵瑾睁着一双乌眸,问:“爹,什么是茧子?”   “就是这个。”   大祭司碰了碰灵瑾的手。   灵瑾也摸摸自己手掌手指上硬硬的部分,这些地方多是她平时会摩擦到弓和弦的。   她恍然大悟,说:“之前磨了几个水泡出来,不小心破了。后来又磨了水泡,几次之后就有点变硬了,原来这是茧子呀。”   大祭司心疼:“疼坏了吧?”   灵瑾说:“还好,一开始有点痛,磨多了就习惯了。而且现在变硬还蛮好的,这样就没那么容易破了。”   大祭司眼神悲戚。   他看着灵瑾的手,又想到什么,回头去看寻瑜:“瑜儿,你的手也给我看看。”   寻瑜早已将手背在身后,迟疑地不肯过去。   大祭司长叹:“你们两个……”   兄妹二人默契地向对方看去,面面相觑。   他们两个生怕大祭司会继续问,他们手上的茧子是怎么弄的。他们每天傍晚都偷偷练射箭,练到天色暗沉、借助灯光看靶子也会吃力为止,这是兄妹两人的秘密,如果被父母知道,总觉得会挨骂。   然而大祭司神情复杂,最终却什么都没问,只是去仓库取了两罐草药膏,给两个孩子涂抹。   *   桃花盛开数日。   在其绽放浓时,忽一日黄昏,金阳斜照桃林。   只见碧天霞色之中,一道赤色火光呼啸而过,一只炽凰曳尾翱翔而过,在祭司殿外停滞。她缓拍羽翼,骄然落地,化成一华服女子,款步入内。   大祭司看到来人,放下书卷,脸上已是一片柔和意。   他走出来,执住女君的手,唤道:“旭儿。”   女君一笑,凤目上扬,灼如红日。   她将手交给大祭司,曳裙进屋。   “你这里,今年的桃花开得真不错。”   女君坐下,望着屋外盛景赞美道。   大祭司说:“今年的雨水来得正好,温度也适宜,花开是天时地利。”   女君随口感慨道:“也唯有你有这个耐心,去费力栽培。”   这时,女君看到桌上摆的花盆里插了两枝桃花,花开极盛,但是用灵气保存着的,显然是特意留着。   她问:“你今年怎么剪了桃花枝了?往年你不是总舍不得,我跟你要都不给,还跟我说花朵活生生长在树上才好看,剪下来又不栽培,迟早就成死物了,要看自己来看。”   大祭司笑道:“这是瑾儿选的。你最近不是忙,东奔西跑的,怕你花谢了还来不及看,所以留了两枝下来。花是重要,但总不及人。”   女君扬眉道:“你这是怪我不来看你了?”   大祭司淡淡的:“臣岂敢。”   “嘴上会说。可这么多年,我还没见你有什么真不敢的。”   女君眼梢上挑,抿了口茶,问他道:“这些天我不在,瑜儿和瑾儿怎么样,他们关系好些了吗?”   “看着是好了不少。”   大祭司嘴上这样说,眉头却蹙了起来,忧虑而严肃。   女君问:“怎么了?”   大祭司道:“瑜儿和瑾儿手上,练弓练的,都长了硬茧。”   “这不算什么。”   女君对此不以为意。   “孩子们总要长大的,即使现在不长,将来迟早也要长。世上没有那么多顺风顺水的好事,躲不掉的。再说,只要做的事他们两个喜欢,就算旁人看来艰苦,他们也甘之如饴。”   大祭司轻轻叹了口气,对女君道:“手给我。”   “干嘛?”   女君一边问,一边却将手递了过去。   大祭司摩挲她掌心经年累月的茧子和各种伤疤。   女君的手从未好过,旧伤又添新伤,最新的伤才刚愈合,结了一层厚厚的痂。她亲自练兵,日日习武,完了竟然还用这样的手继续批奏疏。   大祭司蹙眉,然后起身取出之前还未收回仓库的消痕药膏,用手取了铜钱大小,亲手给她涂抹。   女君见状,笑眯眯地用另一手托腮,懒洋洋地看大祭司帮她疗伤的侧脸,说:“你明知以我受伤的速度,药根本是没用的,何必还总费这个功夫。”   “药没有用,可以再炼,再研制新药。先试试,说不定某一天就有用了。”   大祭司缓缓说着。   女君笑意渐浓,悠哉地看着他上药的模样。   大祭司想起之前的话题,又说道:“先生昨日专程来汇报,说瑜儿天资实在出色,各项课业都远远超过他这个年纪的水平,令人惊叹。尤其是射艺,可谓一骑绝尘,其他的雏鸟根本无法与他相较。”   女君凤眸微眯,慵懒道:“意料之中。瑜儿和瑾儿每天私下都一起练弓箭,瑾儿在弓箭上的天赋简直稀世罕见,像极了她的生父……她这样的进步速度,瑜儿从未见过,只怕也暗自心惊。   “瑜儿的兴趣倒未必真在射艺上,只是他生性要强,自诩是兄长,自然不愿输给妹妹,独自也下了苦工。瑾儿有兄长这样在前面不断领着,射艺也能愈发精进。   “他们兄妹两个,彼此学习,互有激励,进步当然比别人要快。”   大祭司手中上药的动作微顿,望着茶杯中上下漂浮的茶叶,说:“有这么好的天资本来是件好事……只是像这样,由着瑾儿学弓箭,对她来说真的好吗?她的原形只是小型灵鸟,小型灵鸟拉开灵弓,闻所未闻……”   “好亦或不好,日后再说,这不是旁人能盖棺定论的。”   女君道。   “不过是灵弓罢了。世间有那么多灵弓,数量不够还可以再打造,谁说就一定不会有把灵弓慧眼识珠,决定认可瑾儿?再说,瑾儿喜欢这件事,这条路在旁人看来苦涩,或许在她眼中却是甘之如饴,即使强行引导她让她停下,又真的拦得住吗?”   女君抿了口茶,悠悠道:“我们作为父母,能做的,不过是守护他们,静观其变。”   大祭司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两人对酌片刻。   忽而,女君侧首望着满目锦簇的花景,说:“看这时节,今年的比翼节该开始筹划了吧?”   “再过几日就差不多了。”   大祭司回应道。   他执起女君的手,问:“不知陛下今年,还愿与臣共舞吗?”   女君恣然扬眉:“这问法虚情假意,难道我还有别人可选不成?”   大祭司未言,却蓦然一笑。   恍惚间,窗外微风一拂,仿若百花动。 第6章 比翼节   阳春三月,花醉暖风。   不知是不是灵瑾的错觉,她总觉得最近一阵子,凤凰宫中弥漫着与往日不同的气氛。   宫中的侍官,男男女女来往得多了。   男侍官全都换了新衣裳,打扮得格外得体,看到女侍官们经过,时不时会上去搭话,有时还会脸红。   女侍官开始梳比平时复杂华丽的发式,睡得早起得也早,日日都红光满面。   灵瑾注意到,平日里照顾她的香斐姐姐,最近和一位外宫的男仙官来往密切。那位仙官还送了花给香斐姐姐,香斐姐姐收下了,拿在手里开心了许久。   灵瑾正在吃早饭,看到香斐姐姐香腮通红、魂不守舍的样子,她忍不住问道:“香斐姐姐,那个男仙官是谁啊?”   “什、什么?!哪个男仙官?哪儿有男仙官?”   香斐本来倚在门边发呆,听到灵瑾忽然这么问,一下子就慌了神。   灵瑾提醒她:“就是最近经常从外宫跑过来看你的那个,他前两天还送了你花,不是吗?”   “我没、没……那个,不是……”   香斐面颊突然通红,但看着灵瑾澄澈无邪的视线,终于还是泄了气。   她只好道:“这些事情,小公主要知道还太早啦!”   灵瑾问:“你们是夫妻?”   香斐当场炸了羽毛:“怎么可能!没、没,还没到那个呢!你怎么会这么想?”   灵瑾不知香斐为何害羞,在她看来,男女交往就会像她爹娘一样结成夫妻,然后一起喝喝茶聊聊天,都是十分正大光明的事,搞不懂香斐姐姐为什么提到这个,脸居然会红得像个樱桃。   灵瑾坦率地说:“因为你们相处的感觉,和我爹娘有点像呀!”   “怎么会,陛下和祭司大人是出了名的天造地设、鹣鲽情深,我们怎么可能跟陛下和祭司大人相似。”   香斐连连摆手,但看她的神情,分明是十分高兴的。   灵瑾和香斐聊了会儿天,眨巴着眼看向屋外。   最近凤凰城内好像特别热闹,仙官侍官来来往往的,凤凰宫中被装点了各式的灯笼,只是还未点燃。灵瑾也感觉得到,这阵子娘亲和爹爹都很忙。   灵瑾不禁问:“最近是有什么事吗,为什么像又要过年了一样隆重?”   “再过三天,就是比翼节了呀!”   香斐兴奋地解释。   “当天会有庆典,还有灯会,小公主不记得了?”   经香斐一说,灵瑾缓缓回忆起来,去年的这个季节,好像也是有过灯会的。只不过她年纪小,只要能放灯能穿漂亮衣服就高兴,不在乎具体是什么节,所以没有反应过来。   灵瑾如今大了一些,也有想法了,便问:“比翼节是庆祝什么的?”   香斐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但想想,还是跟灵瑾说了:“我们翼族自上古以来的传统,都是在春季求偶,延伸到如今的习俗,就是三月初六的比翼节。所以,这是年轻男女互表心意,依照古礼赛舞求偶的日子啊!”   灵瑾懵懂:“求偶是什么意思?”   香斐脸红:“就是,就是表达爱意啊!”   她说:“按照比翼节的习俗,当天的灯会到了戌时,凤凰城中就会燃放烟火,然后就是舞会。   “有心上人的翼族,就会对自己的心上人起舞示好,如果心上人也对对方有好感,就会回舞,变成共舞。等舞会结束,所有翼族都会一起变成原形,与恋人一块儿双双比翼飞走!以前的话,多是男子向女子先行邀舞,不过最近几百年,大胆女孩子也会主动向心上人邀舞了。最后一大群翼族比翼飞走的场面,很壮观的!”   灵瑾好奇地问道:“那一起飞走的话,要飞去哪里?”   香斐说:“当然是飞回家了!”   灵瑾问:“为什么要一起飞回家?”   香斐莫名紧张,支支吾吾:“小公主不要问得太细了,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灵瑾不太明白,不过听着挺有意思的。   香斐建议道:“大人的活动,小公主现在还没法参与。不过,比翼节当天,许多年纪小的翼族都会看烟火赏花灯,有夜市,还有不少点心可以吃。小公主若是感兴趣,当天不如也到街上玩吧?”   灵瑾眼前一亮。   但接着,灵瑾像是想起什么,眼神忽然沉着起来,摇头道:“还是算了。”   “怎么了?”   “我与哥哥约好了,那天也要碰面的。”   “你最近与殿下碰面的次数真多。”香斐闻言,随口说道,“你们都在做什么?怎么感觉神神秘秘的。”   灵瑾一本正经道:“我答应哥哥,不跟别人说的。”   香斐听得好笑:“你们这样两个小雏鸟,能有什么秘密呀!”   她给灵瑾出主意:“再说,你和殿下见面,跟去看比翼节的花灯又不冲突。干脆,你和殿下一起去看不就好了!”   “不行。”   灵瑾的神情出乎想象的认真。   “我们说好要做别的事情的,没有办法去逛夜市了。”   香斐听得满面狐疑,可再问灵瑾,她却紧抿着嘴唇不肯说,只得作罢。   等香斐走了,灵瑾走到床边,从床垫底下摸出她的小木弓。   她早就与哥哥说好,要去练射箭的。   灵瑾对自己的水平很清楚,她还远没有到可以骄傲的地步。尤其是每日与哥哥一起练射箭,看着兄长专注的样子,她就愈发觉得不能懈怠。   灵瑾的确很想去看花灯,但是在她心里去练射箭更重要,正因如此,两相权衡之下,她还是决定要放弃烟火和灯会。   *   然而,放弃归放弃,即使做出了决定,但在灵瑾内心深处,还是藏着一分遗憾的。   三月初六这日,凤凰宫中,人格外少。   就连凰君与大祭司两人,都离开凤凰宫,去揽月台上主持庆典了。留在凤凰宫的只剩下了了几位值守的侍卫和侍官,其他人都难得地去了城里,参与到难得的盛会中去。   相比较于凤凰宫不同寻常的清冷,凤凰城中却是热闹非凡。灯会熠熠,如繁星坠世,鼎沸的人声如潮水拍打海岸,热闹足以穿透城墙,传到宫闱人的耳畔,仿佛要将尘世的所有欢乐喧哗都囊括其中。   灵瑾与寻瑜一起射了半个时辰弓箭,直到天色微暗。   寻瑜状态很好,他身姿笔挺,目光专注,一连射了五箭全中。   灵瑾却显得心不在焉,射箭的间隙,她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会往宫墙和天空的方向飘,就像在寻找什么似的。   灵瑾的状态实在太过反常,寻瑜眼尾的余光忍不住轻轻瞥她。瞥了几次以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忍不住出了声:“你……”   “嗯?”   灵瑾回望过去。   迎上妹妹的视线,寻瑜的凤眸不觉一别,改口:“没事。”   “……?”   灵瑾疑惑地歪了下脑袋。   这时,宫墙外又传来人群的欢呼声。   灵瑾不由又朝那个方向望去。   她这样明显的表现,实在已经到了让寻瑜很难忽视的地步。   寻瑜放下自己的弓,眼神微闪,然后又生硬地出了声:“你……想去看灯会?”   灵瑾被哥哥戳中心事,不免有些局促。   她说:“也、也没有。”   灵瑾问:“哥哥,你知道今天是比翼节吗?”   寻瑜道:“知道。”   “噢。”   灵瑾揪了揪自己的衣摆。   她又问:“哥哥你对灯会有过兴趣吗?有没有什么时候,想要去看看过?”   寻瑜说:“没有。”   “……噢。”   灵瑾顿时有些失落,低下头来。   这小白鸟实在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寻瑜看着她的神态,问:“你要是想去的话,可以不来练射艺。”   灵瑾执拗:“我没有想去!哥哥不感兴趣,我也不感兴趣。还是练射箭比较重要。”   说着,灵瑾便走回射箭的位置,道:“哥哥,趁天色还看得见,我们再练一会儿吧?”   寻瑜的凤眸定定地看着灵瑾。   片刻,他将箭放回箭筒里,别开视线:“……走吧。”   “咦?”   灵瑾看着兄长已经转过身去的背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去哪儿?”   寻瑜没有回答她,只是收好弓,先往校场外走。   灵瑾连忙急急地追过去,然后自然地去牵哥哥的手。   等走到半路,灵瑾才恍然哥哥是发现了她其实很想去看灯。   灵瑾的心跳逐渐快了起来,带了些喜悦的味道,但她看着兄长被宫廷花灯映明的侧脸,不由恍惚道:“可是哥哥,我们年纪太小,没有大人带不能去宫外的。现在爹娘都不在,照顾我的女官也早就去城里了。”   “……不用去外面。”   寻瑜粗糙地回了一句。   这几个月,他与灵瑾的关系比以前热络了些,但他还是做不惯这种照顾小女孩的事,跟她说弓箭以外的话题时,语气总有些生涩。   他说:“你只是想看灯和烟花吧?”   灵瑾不解哥哥的意思,只点点头。   寻瑜没有再说话,只是牵着妹妹走。   他带着妹妹来到宫墙边,登上鸣凤台。   这时凤凰宫内成对的高台,朝南方的这一座叫鸣凤台,还有朝北面的一座叫卧凰台。   鸣凤台是凤凰宫内面朝凤凰城的最高处,从这个方向望出去,正好能看尽城内之景。   灵瑾本来迷惑哥哥带她到这里来做什么,但是等她爬到台顶,踩着台阶从石墙外望出去,却忍不住“哇”了一声。   彩色的花灯犹如一条长河,从宫城一路衍生,盘旋流动直到城外山顶。   空中繁星无数,月色如勾。山川如有生命,灵光霓霓,灯火如星辉交映。   忽然间,无数孔明灯从山顶升起,仿若灯流的延续,继续蔓延向浩瀚无垠的银河,直达无穷宇宙。   灵瑾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当即被吸引进其中,挪不开眼睛。   寻瑜将最好的位置让给她,自己退到一旁,双手环胸,道:“现在出宫已经来不及,你就在这里看吧。要是想外出,夜市灯会明日还有,你可以明天再去。”   “嗯,这里好漂亮!”   灵瑾笑得很甜,发侧毛茸茸的白色耳羽被风吹得摇摆。   寻瑜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儿,只听远处清晰的“咻——”的一声,第一朵烟火应声升天,在高空炸开!化成无数星火,流坠落下。   灵瑾乌眸睁大,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想要看得更清楚。   这时,她却感觉哥哥一下子靠近,拉住她的肩膀。   “哥哥?”   灵瑾回头。   寻瑜简单道:“……没事,你看你的。”   “噢。”   灵瑾不明所以地点头。   这时,她又开心道:“哥哥,好像马上就要开始邀舞了!”   “是吗。”   “对!”   灵瑾问他:“哥哥,你知道比翼节的舞蹈,是求偶的意思吗?”   寻瑜淡淡的:“嗯,知道。”   灵瑾又说:“哥哥,香斐姐姐跟我说,人长大就可以有恋人,有恋人就可以挑求偶舞,再然后就可以成婚,像爹爹和娘亲那样。”   寻瑜:“嗯。”   灵瑾问:“哥哥,那你以后,会成婚吗?”   寻瑜这个年纪,还不大会考虑这种问题。听到灵瑾这样问,他不由皱起眉头,随口敷衍:“不知道,可能会吧。”   灵瑾又问:“那我呢?我会成婚吗?”   “也有可能。”   “好想快点长大啊。”   灵瑾羡慕地望着凤凰城下。   奏乐已经开始了,正是世间名曲《凤求凰》。   无数翼族恋人和夫妇开始共舞。   先是一方邀舞、清唱,然后另一方接受、和声、共舞。   翼族的求偶舞起源于祖先在春季寻求伴侣的举动,时隔万年,翼族已经有了人身和原形两种形态,这种舞蹈却保留下来,在每年三月比翼节上,依然有着一种原始的热情。   灵瑾看着那些年长的翼族情侣,他们保持着人身,却放开了翅膀,将他们的翅膀展开、盘旋,又合在一起,羽翼上的羽毛彼此嵌插交叠,共沐气流。他们飞掠到空中,然后又落到地上。   灵瑾不知不觉,也放出了她的翅膀。   她的翅膀是雪白的,但是羽翼并不丰满,与许多翅膀华美的大型翼族相比,她的羽翼有点小小的。   灵瑾还没学会飞,但和着仙乐,在无数人歌舞的气氛渲染下,她也按捺不住,原地煽动着小翅膀。   灵瑾回头,看了兄长一眼。   然后,她转回去看看凤凰城中的灯会歌舞,又忍不住看向寻瑜。   “哥哥。”   灵瑾小声扯扯寻瑜的袖子。   “你想不想学大人的样子,跳一跳舞试试?”   寻瑜说:“不想。”   “噢。”   妹妹失落地缩回了脑袋。   但过了一刻钟,灵瑾又不禁轻轻拽他衣袖:“哥哥,那你陪我飞一下看看好不好?”   寻瑜别开脸:“……不要。”   “哥……”   “不要。”   “哥哥……”   “不要。”   “哥哥……”   “不。”   ……   一个时辰后,比翼节第一夜在仙乐寂静中顺利落幕。   灯火阑珊,夜市人稀,翼族挥舞羽翼飞舞散去。   女君与大祭司主持完祭典,心满意足地比翼而归。   不过,两人刚刚飞跃凤凰宫墙,正要回内宫,就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宫道上慢吞吞地走——   寻瑜背着小小的灵瑾,灵瑾双手环着兄长的脖子、小脑袋搁在他背上,呼吸平稳,已然睡熟。弦月幽幽,两个小孩的身影,被月光斜斜拉得老长。   女君和大祭司见状惊讶,俯翼落下,拍拍翅膀化成人形,落在寻瑜身边。   “出什么事了?这么晚了,你怎么背着瑾儿?”   女君问道。   寻瑜凤眸沉静,在暗夜中映着澄澈的月光。   他说:“我们到鸣凤台上看灯会,她中途累了,就睡着了。”   “怎么累成这样?”   大祭司也颇为意外。   他见寻瑜背着灵瑾,得知他们是从鸣凤台走来,不由一惊。瑜儿年纪也还小,背着妹妹从鸣凤台走到这里,路程可不短。   大祭司俯身,双手去抱灵瑾,对寻瑜说:“背着瑾儿走这么远,你累坏了吧?来,将妹妹给爹吧,我们抱她回去。”   寻瑜不置可否,配合地站着不动,让父亲将妹妹抱走。   等灵瑾到了大祭司怀里,他直起身体,沉默地转了转手腕。   女君拍拍寻瑜的背,道:“不错,辛苦了,带着瑾儿看花灯,还能将瑾儿从鸣凤台背到这里。走,咱们回去。”   “……没什么。”   大祭司抱着灵瑾,女君牵着寻瑜,一家四口一道步行往内宫走去。   在路上,女君又随口问道:“一整个晚上,你们就光在鸣凤台上看烟火和灯会吗?”   “嗯。”   寻瑜平静地走着路,目不斜视。   他说:“只是看烟火。” 第7章 云鹤世家   次日,灵瑾睡到巳时三刻才醒。   翼族大多早起,古时还有晨起而歌的习俗,就算是雏鸟,睡到这个时间,也着实算晚了。   灵瑾揉揉眼睛,从床上做起。她感觉自己后脑勺有点不对劲,一摸脑袋,发现头发翘起来好几根。   “小公主,你醒了?”   香斐这个点已经来看她了,见她睁眼,便过去给她换衣服。   灵瑾小脑袋还晕着,像个布娃娃一样乖巧,任由香斐摆弄。   香斐不解问她:“你昨日做什么了,怎么这个点还睡不醒?”   灵瑾瞌睡地眯着眼睛,听香斐这样问她,她“唔”了一声,却发现记忆昏昏沉沉的,只有星光下灯火辉映的片段。   灵瑾茫然道:“想不起来了。”   “啊?”   她回忆着说:“我和哥哥爬上鸣凤台看烟火,烟火很漂亮,天色也渐渐暗了……然后我就开始犯困,记不起来了。”   香斐哭笑不得:“这是玩得太累了吧。公主还是雏鸟呢,也难怪。赶紧洗漱,然后起来吃早饭吧。”   灵瑾问:“香斐姐姐,那你呢,你昨晚做了些什么?”   “我啊……”香斐捂脸,“我很开心啊!”   *   比翼节的烟火和比翼舞结束了,但灯会和庆典还会持续两日。   午后,女君兴冲冲跑来找灵瑾,刮她鼻子道:“乖瑾儿,听说你昨日想看灯会却出不去,只好和瑜儿爬上了鸣凤台。那今日,娘亲带你出去逛集市如何?”   灵瑾先是眼前一亮,但又不由踌躇说:“我和哥哥傍晚约好了……”   “我跟他说过了,说我今日想带你出门,让你们两个少待在一起一天。他说无所谓。”   “那、那……”   灵瑾心生雀跃,问道:“那哥哥一起去吗?”   “他不去。”女君面露不满,“他说白天宁愿看书。”   灵瑾听说寻瑜不去,情绪当即灰暗了一半,说:“那算了,哥哥不去的话,我也不去。”   “别啊!”女君笑嘻嘻地拧她小鼻子,“他不去是他不好,学这个干什么?将来瑜儿生病了喝药,你要不要一起喝?走啊,娘今日给你买花灯。”   灵瑾渐渐被说动了,尤其是听到女君说的花灯。   不过,看着女君轻松的神情,灵瑾又忍不住在意:“可是,娘你不是凰君吗?就这样走到街上,不要紧吗?”   女君笑了。   她凤眸微扬,目光骄然恣意。   女君对灵瑾眨眨眼:“出门嘛,低调一些就好了。”   灵瑾:“?”   *   半个时辰后,凤凰城街上现身了一对母女。   母亲鬒发如云,衣绮罗系锦带。   小女孩娇俏可人,发间带着雪白的耳羽,项晶珠,佩香草。   小女孩被母亲抱在怀里,似乎平时很少出门,一双乌眸既新奇又不安,为了看遍街上的风景,她不时左右打转。   这二人,俨然是一对家底殷实的寻常母女,大约也是趁着比翼节,出来观灯赏玩。   小灵瑾因为年纪还小,平时都住在内宫,很少有机会到宫外来玩。更何况是与公事繁忙的女君一起,这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灵瑾内心高兴极了,既是因为看灯,也是因为娘亲在身边。   她双手紧紧环着女君的脖子,欣喜地四处打量。   女君走到卖灯的摊位上,问她:“乖瑾儿喜欢哪一盏?”   灵瑾看着摊位上各式各样的花灯样式,拿不定主意。   最终,她的目光落到一种赤色花瓣金色花蕊的莲灯上,不知怎么的,这盏灯让灵瑾想到哥哥。   于是她小手一指,有些羞涩地道:“娘,我喜欢那盏。”   “那就这盏吧。老板,这盏花灯几个钱?”   片刻之后,灵瑾手上多了这盏莲灯。   她牵着女君的手,高高兴兴地在街道上走着。   女君笑眯眯地看着身侧的女儿,夸奖道:“这盏灯好看,你挑得不错。”   “真的好漂亮!”   灵瑾自从拿到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一路都笑得甜甜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手里的花灯,连两街的其他东西都忘了看。   小灵瑾说:“好想快点灯亮起来的样子。”   女君摸摸她的小脑瓜,道:“等黄昏时分,灯会重新开始,就可以点了。”   小灵瑾期盼地等啊等啊。   好在她们出门已是申时过半,等了一个时辰,天色便渐渐暗了。   夕阳斜下,随着凤凰宫宫门前第一盏花灯再度被点亮,整条街一丈一丈亮了起来,将长街置于一片动人的昏黄中。   灵瑾提着花灯,女君蹲下/身,在指尖燃起凤凰火,为灵瑾点亮赤色莲灯,微笑着看这小白鸟的双眸被灯光点亮。   “喜欢吗?”   女君和蔼地问她。   灵瑾兴奋道:“很喜欢!”   但她旋即又遗憾说:“如果哥哥也能看到就好了。”   女君笑言:“谁让他自己不来的。好了好了,没关系,等会儿回家拿给他看就是了。”   灵瑾举着花灯,欢喜地走在绚烂的灯会中。   到了点灯的时间,街上的小孩子陆续多了起来。大家手里都拿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三五成群,欢笑着在街巷里奔跑。   灵瑾跟在女君身边,一眨眼的功夫,她身边已经跑过了三搓成群结队的小孩,他们都是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看上去都住在附近,周围也没有大人管着,跑得十分快活。   灵瑾眼巴巴地望着这些孩子,目光不由有两三分羡慕。   她常年住在凤凰宫里,除了兄长,就很少见与她年纪相仿的人了,而哥哥也不大爱和她黏在一起,灵瑾有些想要这种可以一起玩闹的关系。   就在这时,灵瑾本来望着别处,忽然觉得自己右边的手臂被人碰了一下,接着,又响起一下金石碰撞的叮鸣之声。   灵瑾下意识地回头,正好看见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和她擦肩而过。   那男孩飞眉英目,耳露白羽,目不斜视。   他衣锦佩玉,脚着饰珠丝履,身后背着一把合身量的小弓,但却是拓木弓臂、麋鹿筋弦,比灵瑾用的木弓要好许多,有着一种上等弓弦精工细作的精巧匠心。   男孩跟在一个侍卫模样的大人身边,从灵瑾旁边错身而过,并未注意她。但灵瑾却看到,他身上一块刻有云中飞鹤的玉币佩饰在人群摩擦中撞掉了下来,然而男孩没有发现,已经朝反方向走去。   灵瑾连忙帮他捡起来。   “那个……”   *   云沐今日,并非是来观看比翼节的灯会。   他家族中的人学弓比绝大多数大型翼族要早,因此他在远比其他人小的年纪,就已经开始学习射箭。   只是,他刚刚拿到手的、为他量身定做的新弓,弓弦却不算很顺手。所以云沐才专门把弓带出来,打算到与家族世代相交的工匠那里再做调整。   然而,当他和家中侍卫一同走在节庆街上的时候,却忽然被人唤住。   那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她说:“那个……你的玉坠掉了。”   云沐回过头,猝不及防迎上一张明眸皓齿的笑颜。   倦怠的灯火中,小女孩手中提着花灯,芙蓉似的面颊被缱绻花火映亮,雪白的耳羽如浮雾轻云,发间金色流苏轻轻摇曳。她跟在母亲身边,笑起来甜得像初绽的栀子花。   她将玉币递给他,说:“这是你的吧?”   云沐愣了愣。   过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从女孩手中接过他的家徽佩饰,道:“是,谢谢。”   “不客气。”   女孩注视着他背后的弓,看上去很有兴趣。   “你的弓好精巧,是哪里找的?”   云沐道:“不是找的。我家里世代习弓,家中世交和门客中有不少都是制弓人。这是找我父亲的友人特别做的,他家中世代都是专精弓箭的匠人,在制弓上的造诣非同寻常,而且他只愿意给自己看得上眼的人制弓,如果觉得没有眼缘,即便凤凰女君前往,也不会有用。”   “世间竟还有这样的匠人!”   女孩面露惊异,乌眸里流光一闪一闪的。   她羡慕地望着云沐背上的弓,轻声道:“真好啊……”   云沐被她注视着,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一丝紧张感来,面颊浮上霞红。   这时,女孩回过神来,对他挥挥手道:“那我走啦,再会。”   云沐一怔,忙不由道:“那个,你叫……”   可惜他开口已经晚了,那提着花灯的女孩牵着母亲的手,眨眼间,就已消失在喧嚣人海之中。   *   “哥哥,我今天和娘亲出门,在街上撞到一个人,他的弓好漂亮。”   等回到家以后,灵瑾迫不及待地去找兄长,把花灯给他看。然后,她又不禁提起在街上遇到的那个男孩,还有他那把漂亮的弓。   灵瑾比划道:“也是小孩子用的弓,比孩童弓还要小,但是木工和纹饰却完全不亚于大人用的弓箭,甚至还要更好。”   寻瑜原本在看书,听到灵瑾说的话,就抬起头来,问:“那个人,是不是也是白色的耳羽,身上有玉币形玉饰,玉饰上是鹤飞云中的雕纹?”   灵瑾点头,惊讶地睁圆眼睛:“哥哥,你怎么知道?”   寻瑜转回头,平静道:“那是云鹤世家的人。”   “云鹤……啊,他们的原形是仙鹤?”   灵瑾的眼神有些好奇。   她问:“那也是很大型的翼族吧?”   “嗯。”   寻瑜微妙地瞥了她一眼。   “你……”   “嗯?”   “算了。”   寻瑜又别开头,没有再讲。   徒留下灵瑾一个人满头疑惑,对寻瑜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   *   春风渐烫,比翼节余韵未消,翼族百姓还沉浸在春季繁衍的愉快之中。   今年的一批雏鸟尚未破壳而出,夏季的热意还未携来雷雨。忽然间有一日,凰君刚回到内宫,翼国边境的线报已经十万火急加急送来。   “陛下,水族军队昨日未曾宣战,就突袭了我国东境水域,试图占据潜江淮江两条入海河川。驻边兵将奋力反抗,但毕竟准备不足,眼下前线危机,请陛下增援。”   为了第一时间将战报送到凤凰城来,好几位信使连夜飞赶,几乎飞折了羽翼。   此时,最后一位信使闯进凤凰宫来,一身风尘,狼狈不堪。   女君本已打算休息,闻言,当即站起,她美眸上扬,眼锋如炬,果断道:“备军!”   *   一个时辰后。   小灵瑾从自己的屋中匆匆赶来,扯住女君的袖子,眼中是抑不住的不安与无助:“娘,你非去不可吗?什么时候能回来?”   寻瑜紧抿嘴唇,静默不语。   女君轻抚灵瑾的脑袋,明艳而笑:“短则一月,长则半年,放心,娘亲一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然后平安回来。你们等着喜讯就是。”   言罢,她又看寻瑜:“瑜儿,娘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妹妹。”   “……我尽量。”   寻瑜起先不言,过了片刻,终于点了下头。   “娘……”   小灵瑾还拉着女君的衣服不肯撒手。   女君俯身抱了抱她,遂起身。   大祭司走上前,替女君披上赤红披风。   他眼中尽是对女君此行前途未卜的忧虑和无奈。寻瑜和灵瑾尚是蒙昧孩童,尚且对现在的形式感到不安,更何况是大祭司这般知道战事凶险难测的千岁凤凰?   然而,他凝视着妻子,最终并未阻拦,只是道:“你走后,我会日日卜算祈愿,只盼你武运昌隆,平安归来。”   “放心。”   女君这一笑,张扬而明媚。   她对家人们道:“那我走了。”   小灵瑾不得不一指一指松开母亲的衣袖,不舍地望着她跃空而去。   女君化为赤凰,在空中呼啸一声,华翔而去,只留下一道朝霞烈焰般的赤光。   望着母亲远去的身影,灵瑾眼眶忽然涌上一阵泪意。   她很害怕,这种亲人远去的感觉,她明明没有印象,却莫名觉得似曾相识。   奇异的恐惧徘徊在心头,但灵瑾知道自己如果掉了眼泪,不仅没什么用,还会让哥哥和爹爹平白为自己费心。   她趁着两人都看着天空母亲离去的方向,而没有看到她,连忙自己偷偷擦了。   *   当晚,刚到傍晚,便是暴雨。   雨水啪啪打在青瓦上,宛如连串爆竹炸裂。   这么大的雨,便没有办法练射箭了。   寻瑜没有去找妹妹,就坐在屋中读书。   正在读书间,他听到外面的侍官们议论——   “忽然这么大的雨,必定是女君亲率翼军,已经在与水族交战了。水族尤善水术,大型水术每回都会影响天象,没想到这次这么厉害,居然连凤凰城都是这样的暴雨。”   “上一回如此,还是五年前的大战吧。”   “不知前线战况如何。毕竟连累到了凤凰城,只怕十分凶险。”   “水族的老龙君早有颓势,如何比得上我们强盛的女君?”   寻瑜被他们说得心烦意乱,索性放下书,早早地熄灯休息。   夏夜急雨,惊雷不绝,水打芭蕉。   寻瑜这夜睡得十分不好,一会儿是雷声,一会儿是噩梦,烦得他在半睡半醒间眉头紧锁,一张稚嫩的脸却是满面烦闷的神情。   忽然,一阵惊雷巨响,彻底将寻瑜震醒,烦得他翻了个身,逼自己闭紧双目。   不知过了多久,惊雷暴雨声中,突然夹杂了几声细弱的敲门声,轻轻的,几乎让人以为是不是风吹动的错觉。   寻瑜一顿,坐起身来,问:“谁?”   “哥哥……”   门外传来灵瑾的声音。   她只是叫了他一声,就没有继续说话。   寻瑜微愣,从床上坐起,走出来,打开房间门。   只见灵瑾孤身一人站在屋外,双手抱着一把小小的雨伞。这样的伞在这样的天气里,几乎遮挡不住风雨。她在如此暴雨中走过来,鞋袜头发都湿透了,灵瑾缩着脚站在门前瑟瑟发抖,看着可怜。   灵瑾踌躇,然后才道:“哥哥,我有点想娘。”   寻瑜沉默。   良久,他侧过身。   “……进来。”   他说。 第8章 雨夜共眠   昏色孤灯,收束的雨伞斜靠木门,窗外雨鸣声未歇。   夏夜雷雨,温暖的屋内,哥哥找出自己的衣物和帕子丢给妹妹,让她自己擦干头发,然后换上干燥的衣裳。   寻瑜毕竟比灵瑾大三岁,他的衣裳套在她身上,明显大了许多。灵瑾扯了半天袖子扯不到头,寻瑜看不下去了,无言走过去,用蛮力帮她一口气将袖子拽好,然后慢慢卷起来,正好卷到手腕。   灵瑾爬到床上,自己滚到内侧,将外侧的大块地方都让给兄长。   寻瑜的床足够宽敞,坐他们两个小孩完全不是问题,垂下纱帐,简直像是一个小房子。   灵瑾靠在床角,有些难为情地问:“哥哥,你有没有觉得……外面打雷的声音有点太响了?”   寻瑜说:“还好。”   他酷似母亲的凤眸抬起,注意着灵瑾局促的神情,问:“你怕打雷?”   灵瑾当即有些慌乱,但她见哥哥如此镇定,自己也忍不住假装很平静。   她在床榻上坐得端端正正的,逞强道:“没、没,我也不怕,只是觉得声音有点响。”   话虽如此,灵瑾的神情却不像是这么回事。   寻瑜看着灵瑾细微不安的表情,又看看房间一角放着的、她深夜冒雨走来他这里淋湿的衣服,微微一顿。   他貌似想起什么了,说:“是不是因为你小时候……”   “我小时候怎么了?”   “没什么。”   寻瑜及时收了口,看向别处。   他将自己的被子分给灵瑾,道:“睡吧。”   “嗯。”   因是夏夜,寻瑜的被子很薄,但足够大,够盖他们兄妹两人。   然而灵瑾躺下后,却没有闭眼。   她好像睡不着,躺了片刻,不禁出声问:“哥哥,你觉得娘亲多久能够回家来?”   “……娘是翼国最厉害的凤凰,出征也很有经验,她很快就能回来的。”   “哥哥,水族是什么?我们为什么非要打仗?”   “水族是生活在水中的神族。我们两族自古不睦,已经停停打打陆续打了上万年。其实也不止是我们两族,山海十二洲上生活的三大族,就没有哪两方是长期和睦的。只能说你来我往,互相制衡。”   “啊,为什么?”   “说来话长。”   寻瑜其实自己也清醒得要命,听灵瑾语句清晰、毫无倦意,他索性坐起来,又点了灯,从书架上拿出一卷山海十二洲的地图,开始跟灵瑾讲三族的恩怨历史。   昏暗的灯光下,兄妹两人并排躺在地图前,寻瑜的手指在地图上比划。   山海十二洲的轮廓,像是一块被咬了一口的大圆饼。   西面与北面都是无边无际且一无所有的云山云海,而东面和南面则环绕着海洋。   陆地的部分根据山脉和河流的阻隔,被分割成十二州城,而以一条名为灵江的大江为界,又可分为南北两块,用不同颜色标注。陆地周围点缀着些许岛屿。   寻瑜的手指在灵江上一滑,道:“这条便是灵江大界,南方六洲属于我们翼国,北方六洲属于兽国。虽然地域面积差不多,但我们翼国更为温暖,土地也更肥沃一些。”   然后,他又沿着海岸线划了一道,说:“陆地之外,就是水族的仙国。他们虽然化成人身时也能上陆地,但更习惯于水中生活,城市大多建在海底,只有少数几城建在岛屿上。他们非常擅长水术,水军更是难敌。”   灵瑾双手撑着下巴,认真听哥哥讲着。   寻瑜声音和缓,从天地初开开始讲起:“十万年前,山海境起于灵气破裂。浑沌巨大的球形灵气裂开以后,根据不同灵气的各种特质,逐渐形成云海、陆地和水域。而又有三种特殊的灵气,化为生灵的样态,也就是我们山海子民的三名神祖。   “三位神祖,分别以水、陆、空为主阵地,以自身神力创造孕育了我们三族祖先。   “水域神女孕育了水族。   “陆地神女孕育了兽族。   “天空神女孕育了我们翼族。   “为了让习性不同的三族子民能够独立繁衍生息,并且混居一起生活修炼、共同建设十二洲,三位神女将三族子民划分为雌雄两性,又一同为他们创造了一种能够适应多种环境的‘共同形态’,也就是‘人身’。   “在创造完三族先祖以后,三位神祖全都功德圆满,得以飞升上境。而我们山海三族也因此诞生在山海境,并延续至今。”   说到这里,寻瑜抬起手,在地图上凭空画了一个大圆。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山海十二洲并没有三族仙国。三族所有子民都是混居在一起的,也没有国家的概念,其乐融融,各司其职。   “那在几万年里,最初三族的祖先通过不断混血、在十二洲不同地域环境下适应环境,逐渐繁衍出了无数不同的族群。像我们翼族,除了凤凰这样被誉为百鸟之君的族群,就还有鹤、鹰、鸽子、麻雀等等不同的小种族。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各族人口变得越来越多。因为不同族生活的习性差异太大,也各自有各自生活的方式,大家逐渐发现还是与自己的同族住在一起最为舒服,于是渐渐的,三族开始按照翼、兽、水的区别分居而治,彼此往来日渐稀少。甚至很多只在熟悉的小范围生活的子民,一生都没有见过其他两族的人。   “最终,三族彻底被分隔开来。”   听到这里,灵瑾不由问:“那为什么现在,会变成三族互相争斗的局面呢?”   寻瑜停顿片刻,微微垂眸。   他道:“三族彻底分开以后,形成了以族为单位的小圈子,彼此了解渐少,互相之间变得越来越无知,揣测和误解却愈多。   “母亲对我说过,无知会催生狭隘,狭隘会催生自负,自负会催生偏见,而偏见又会催生仇恨。   “三族之间,因为对彼此都缺乏了解,逐渐变得越来越自傲。哪一族都认为自己才是最优越的族群。   “兽族自以为聪颖无双,将水族和翼族都视为蛮族;   “水族自诩生于水中纯净崇高,认为另外两族天生污秽;   “而翼族则自负独一无二的飞行本领,自认为得天独厚,唯有我们能够摆脱陆地的桎梏,故而凌驾于另外两族之上。   “再者三族分居而治,在土地和资源上总会有摩擦,起先只是小打小闹,后来矛盾激化,愈演愈烈,终于昔日友邻成了不死不休的死敌。   “在一万年前,三族彻底分裂,在山海的四海十二洲各自建立三座仙国,从此常年征战不断,从未休止。”   灵瑾好奇地听着兄长说,双眸注视着这张陈旧的地图。   这是第一次,她意识到在翼族的国度之外,还有这么辽阔的世界。   她沉浸在其中,逐渐忘记窗外雷雨的可怕。   灵瑾问:“哥哥,照你这么说,是不是三族人其实都不算太坏,却一直在互相争斗战争?”   寻瑜微微皱眉,说:“我也不知道,我从没离开过凤凰城,都是听母亲说的。不过,我想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人各有性,无论是翼族、水族还是兽族,其中都有好人,也有坏人吧。”   兄妹两个说着说着,夜渐渐变深,灵瑾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揉眼睛。   外面暴雨未停。   寻瑜见她如此,顿了顿,将地图收起来,让她进到自己薄被底下,道:“困了就睡吧。”   “嗯。”   灵瑾点点头,乖乖依偎到哥哥肩头,和他共享同一个枕头。   寻瑜熄了灯,兄妹两人在昏暗中睡去。   窗外暴雨声哗哗如瀑。   不知过了多久,被子底下又传出灵瑾轻轻的声音:“哥哥,你睡着了吗?”   “……没。”   灵瑾说:“哥哥,我好担心娘亲。”   片刻的寂静。   良久,被底响起寻瑜的说话声:“……我也是。”   灵瑾靠到哥哥胸口,说:“如果娘亲不用出征就好了。”   如果没有打仗,娘就可以一直留在凤凰城,也没有多士兵需要出生入死,所有人都可以平平安安。   没有人需要担惊受怕,凤凰城风调雨顺,人人安居乐业。   灵瑾问:“哥哥,十二洲还有没有可能恢复到一万年前,回到所有人都正常生活,不需要再有征战的日子?”   寻瑜说:“我不知道。”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灵瑾又有了倦意,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   过了许久,忽然,灵瑾半梦半醒之间,又听到哥哥的声音。   “不过,也许会有这么一天的。”   寻瑜说。   “你不要害怕,等我长成大人,迟早有一天会胜过母亲,成为凤主。然后,我会创造一个太平盛世,你也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灵瑾本来已经快要睡着,听到寻瑜的话,她又醒了过来。   灵瑾睁开眼睛,只是屋中太暗,她看不清哥哥的神情。   在很多年后,灵瑾回想起来,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窥见哥哥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宏图大志。   不过此时,她只是作为一个小女孩,仰慕地道:“哥哥好厉害。”   灵瑾说:“那我也要努力,成为了不起的人。我可以好好射箭,当个厉害的将军。”   “嗯。”   寻瑜摸了摸她的头。   灵瑾被摸脑袋很高兴,往寻瑜身边靠了靠。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哥哥,你怎么会忽然想到这些?难道是因为我刚才跟你说了那些话,你在担心我?”   寻瑜的身体猛然一僵。   “不、不是。”   灵瑾感到哥哥猛地转过了身,背对着她。   寻瑜没好气地道:“不许胡思乱想,快睡觉。”   “噢。” 第9章 老龙君   这场战事带来的暴雨,一下就下了一年多。   忽然有一日,天空毫无征兆地放晴了。   无数的乌云间裂开一条缝,金色的阳光从云层后照进来,止住了无尽的暴雨。   没多久,女君身披战甲,手持战戟,乘于白鹤之上,率领上万翼兵,带着凯旋的消息,荣归凤凰城。   那一日,凤凰城万众高呼,喝彩不绝。   这一场大战的结局,是翼族的大胜。   女君在无数翼族兵将的掩护下,冲到水族龙君面前,与之大战数月。连绵不绝的暴雨,也是因此声势浩大。   经过无数次上天入海、千钧一发的战斗,最终,女君浑身浴血,骑到了这条万岁老龙脖子上,将神戟深深插进他龙头旁一寸的地面,把老龙囚于海岸边不得动弹。   女君并未斩杀龙君,而是道:“我若杀你,的确可以重创水族,但你那九子一女必不会善罢甘休。最后的结果无非是他们十人里再有一人继位龙君,然后养精蓄锐,迟早再找机会再打入我翼国,一切一如从前。   “我累了。咱们斗了几百年,都亲眼看着无数自己的子民在战争中送去性命。我不想再斗了。   “所以,我决定留你一命。但相应的,你必须要取出自己两条龙魂,还有你十个孩子各一条龙魂,用十二条龙魂与我结契,发誓只要你们十一人任何一人在世一日,水族就永不可再进犯翼国一步。   “魂契不可违背,但凡你们任何一人动了违反条约的心思,十二条龙魂当场魂散。但翼族是讲道义的民族,不会欺压水族,只要你们本本分分的,你们都不会有事,可以继续平安生活下去,如何?”   那条老龙被困在海岸,他已经遍体鳞伤。   结下这样的魂契,对任何一族而言都算是奇耻大辱,但以龙族的寿命,同时也意味着至少五千年的臣服。   以龙族往日的高傲,就算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恐怕也很难答应。凰君内心已经做好了再与他周旋死斗的准备,然而这条老龙匍匐在地,喘着气思考了一刻钟,就开了口。   “翼族年轻的女帝啊,你可知我是一条一万五千岁的老龙,活到今日经历的岁月,是你的十倍还要长?”   女君低头看着战败于地的老龙,不置可否。   老龙泄力地喷出一口浊气,老态尽显。   他道:“七百年前,我听说一个不足百岁的黄口小儿成了翼国女帝的时候,从未想过拥有万年修为的我,有朝一日会败于你之手……也罢。”   老龙吐息说:“女帝啊,成王败寇,你的条件我愿意答应。只是,我希望你能发发慈悲,稍微改一个条件。   “我虽然有十个孩子,但九个都是儿子,只有最小的孩子是个女儿。   “我那个可怜的小女儿,今年才只有七岁。她才只有小蛇那么一点长,天生薄命,体弱多病,多年来一直是靠汤汤水水吊着。若要抽她一条龙魂,以她的身体承受不住的,与杀了她无异!   “这是我的老来女,说实话,在十个孩子里,我的确偏爱于她。我听说你如今也为人父母,膝下有儿有女,都是孵蛋百年得来的孩子,我这拳拳护子之心,想来女帝不会不懂。   “我总共有三魂七魄,我愿意将剩下六魄都给你,自己只留一魂一魄,维持生命罢了。日后水族再无进犯翼族之能,只求女帝开恩,放过我那病弱的女儿。”   女君耐心听他说完了,凤眸眼尾飞扬。   她道:“你对自己竟如此心狠。我知你身为龙君,被水族奉若神明,你的神力要庇护水国风调雨顺,只留一魂一魄,神力也发挥不出多少了。你这样做,水族的子民只怕不会高兴。”   老龙说:“我如今对女君说这番话,并非是帝王对帝王,而是一个父母对另一个父母。子民固然重要,但我也有私心,世间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我的亲生女儿。女帝也有儿有女,难道不明白吗?”   “翼族与水族不同。”   女君道。   “若是有一日我兼顾不了子民与小家,我可以辞去凰君的职务,乐得自在逍遥。”   老龙没有再与她只说,只是谦卑地低下头颅,没有一丝一毫抵抗的迹象。   他说:“只请女帝开恩,饶过我的女儿。”   女君想到家中与老龙女儿年岁相近的灵瑾,动了恻隐之心。   她道:“好吧,我答应你。”   *   女君取得龙魂,结下水族永不可进犯翼国的魂契之后,凯旋回归凤凰城。   翼国上下欢欣沸腾,举行了长达十日的庆祝仪式。   灵瑾从得知母亲回宫的消息开心地找不着北,远远就在高台上望见母亲归来,当即就拉着哥哥奔了过去。   “娘!”   灵瑾兴奋地扑进凤凰宫凰君内殿,然而当她看到女君的样子时,本要脱口而出的思念的话尽数卡在喉咙里。   女君正坐下室内,大祭司已经坐在她身后,皱着眉头。   女君不复在凤凰城众民面前那英气勃勃、战无不胜的光辉模样,而是卸下铠甲,换上常衫,放出她背后的羽翼。   在灵瑾和寻瑜面前,女君离去时还是完整的双翼,如今只剩下一半。   她右边的赤翼被从中间截断,截面像被钉在墙上的蜈蚣,狰狞而丑陋,伤口的羽毛已经长不出来了,斑驳凸起,只能将疤痕暴露在空气中。   灵瑾僵直在门口。   寻瑜亦是一愣,当即想去遮妹妹的眼睛,却已经来不及了。   女君见他们兄妹进来,倒没什么太大反应,反而笑道:“瑜儿,瑾儿,你们来了?快过来,让娘抱抱。”   灵瑾望着女君的翅膀,怔怔的。   在她记忆中,母亲的双翼是何等华丽而美丽,展开比最绚丽的云彩还要光亮。她喜欢被女君护在羽翼底下的感觉,会让她觉得回到了安全的鸟蛋里。   然而现在,这场景却堪称惨烈。   方才在高台上远远眺望的时候,她丝毫没有看不出,意气风发的母亲居然受了这样严重的伤。   “娘,你的……”   灵瑾想要走过去,可步伐忽然有千斤重,仿佛往前走一步,都怕自己会伤到母亲。   “受了点伤,不过是值得的。”   女君的凤目明艳依旧。   她轻描淡写地道:“这些之后再说,快过来给娘摸摸,娘想死你们了。”   灵瑾回过神来,连忙拉着哥哥抱到女君身边。   女君一把捞过他们两个,将一双儿女抱在怀中,又亲又摸。   大祭司自从女君露出翅膀,脸上的表情就没有轻松过。此时,他凝着脸,也缓缓弯下/身,抱住妻子与两个孩子。   灵瑾感觉到,父亲的手正微微颤抖。   *   半个时辰后,灵瑾和寻瑜被哄回自己屋子去了,内殿里又只剩下女君和大祭司两人。   “不算一点改善的方法都没有。我明天去采灵玉来,做成形状合适的玉柱,再把玉柱中心磨空,给你做成翼骨的形状接上。外观应该不会太糟,想要飞行……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要完全恢复成原本翅膀的状态,就不要想了。”   一家人度过短暂的温存时光后,大祭司亲自给女君检查残翼。   他的语调冷冰冰的,面上像凝着一层霜,当不说话的时候,就略略抿着唇,一副惜字如金的模样。   女君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托着腮,唤他:“留江。”   “……”   “留江,留江。”   女君漫不经心地唤着,也不着急他回应,“江”的尾音在舌尖打转,婉转地一声要回三个音。   “不要叫我。”   大祭司的表情还是寒若冰霜,他硬.邦邦地道:“我要给你设计玉翼骨的尺寸形状,没有功夫分心。”   女君慢悠悠地说:“翅膀是坏了,我也不想。不过,你看这大好河山、锣鼓喧嚣,就知道是值得的。我的翅膀是少了一半,但这之后起码有上千年,许多其他翼族不必再折翼丧生了。   “少了水族这一大敌,如果兽族来犯,我们就可以专心对付兽族,不必再担心两面夹击。即便日后老龙王和他的龙子龙女找到办法毁坏条约,我们也已经赢得了修生养息的时间,那时的翼族,必然会比水族更为强大。”   听到女君这样的分析,大祭司的态度逐渐软化下来。   只是,当他将目光落到女君折断的右翅膀上,眼底却又有抑不住的悲伤。   “如果当初……”他不由低语道,“你没有当这个女君就好了。”   女君笑道:“凡事又有什么如果呢?再说,就算真有如果,也未必。兴许我还是会上战场,兴许早就赴死了,兴许还会遇到什么事。现在我能将翼族和我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上,如今的结果,已经很圆满了。”   大祭司叹气:“说得也是。”   *   接下来一段时间,大祭司显然忙了起来。   他亲自上山,开采回数种灵玉,一一比对材质,又亲手打磨。   这段日子,灵瑾每回跑到祭司殿去见父亲,都看到父亲那颀长温雅的身影埋身在匠室里,全身心都投入在给母亲做的翅膀上,就连她和哥哥都顾不上。   等翼骨大致完工,大祭司又开始收集自己的羽毛。   新做的翼骨上,必须要铺上凤凰羽毛才能算完工,才能正常飞行。   大祭司查看了许多羽毛都不满意,要么不够轻盈工整,要么羽毛掉落后没有经过仔细保养,铺到翼骨上会效果不佳。最终,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决定干脆拔自己的羽毛。   大祭司论起来是翼国数一数二的美男子,羽毛也非寻常凤凰可比。他原形是金凤,恢复凤形翱翔之时,一身金色的羽毛璀璨如阳光一般。   为了保证羽翼能达到最好的效果,他将每一根羽毛都生生从翅膀上拔下来。   这期间,灵瑾眼见着父亲翅膀上的羽毛越来越稀疏,而那一片人工翅膀上的羽毛却日渐丰满。   终于,历时数月,新的羽翼终于完工了。   大祭司亲自将人工羽翼为女君接上,那扇翅膀就像拼图一样,严丝合缝地与女君的残翼融合在一起,两片翅膀的形状也像镜面里外一般对称。   女君试着拍了拍翅膀,屋中顿时起了旋风。   大祭司望着女君的双翼,遗憾地说:“只可惜我的羽毛是金色的,和你原本的颜色终究是不一样了。”   “我倒是觉得很好看。”   女君笑盈盈的,灼若暖阳。   “有一种某人一直在身边的感觉。”   “你啊。”   大祭司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起手,掌心轻轻抚过女君的翼羽。   缓缓,他问:“那接下来呢?水族那边已经安定了,兽族近几年都不太有动静,你的翅膀又这样了,你日后打算怎么办?”   女君撑着头,一双美眸滴溜溜地转。   她笑道:“现在轻松了,休息一阵子吧。这几年,我都没好好陪过瑜儿和瑾儿,一眨眼的功夫,他们两个都这么大了。   “瑜儿学前那两年,正是你我最忙的时候,只好给他请了先生,都没能亲自教他什么。现在瑾儿再过三年也该进大学堂了,我想亲自教她。她先天原形没那么好,将来难免限制重重,我想至少在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告诉她她所拥有的可能性,告诉她她不比任何人差。”   听到女君提到两个孩子,大祭司的眉眼亦温柔起来,仿若桃花沐浴于春风中。   他道:“说得也是。我们该好好陪陪两个孩子了。” 第10章 成长一波   三年后。   朝阳升至半当中,道室之内,灵瑾与女君面对面而坐。   几年的功夫,小灵瑾已长大不少。   她今年九岁大了,已褪去幼童的柔嫩,有了些女孩的外表。   此时坐在女君对面的女孩,有着一头乌黑秀丽的头发。她肤质通透,灵眸秀唇,一双雪白的耳羽从发间探出,眉间另有一抹朱红。   灵瑾的原形只有麻雀大小,所以她的个头始终比同龄孩童要娇小一些。不过,即使如此,灵瑾的坐姿却相当板正,气质无形之中凝透坚韧,仿佛天生生了一股清正之气,乍一看去,倒像是室中坐了一只白鹤一般。   如今,灵瑾的功课,由凰君亲自教导。   这两年,女君待她极为耐心。   据宫中的女官说,在凤凰城中几百年了,他们都从未见过女君这般温柔慈母的模样。   女君教导灵瑾:“将气沉入丹田,循环奇经八脉,最终在掌间成形,让它按你的心意展现形态。”   灵瑾闭目凝神,按照女君所说的话做。渐渐地,她掌间浮出一道薄气,随着她的气息变化,又凝为灵珠。   灵瑾眼睫轻颤,睁开眼眸。   她将灵珠浮托在掌心,小脸上不经露出些许克制的雀跃。   她压抑着内心的喜悦,面上还尽量保持着矜持和谦逊,端庄地问女君道:“娘,你看我做的有错吗,是不是这样?”   “不错。”   女君含笑点头,抚了抚灵瑾的脑袋。   “瑾儿真聪明,才一遍就会了。”   灵瑾谦虚腼腆地低下头,她雪白的颈子低下来,犹如吻水的天鹅。   恰在此时,有一人从窗外经过。   那是个身着赤金色罗衣的少年,模样比灵瑾略大一些。   他两鬓留发,耳穿赤羽,一双凤目凛然张扬,气质矜贵而华美。   他目不斜视,下巴轻抬。他经过时,就像一小团尚未完全长成的金火华云从窗前恣然掠过,光耀灼灼。   灵瑾不由侧目望去,追逐这道赤金色身影。   灵瑾忽然坐立不安。   她问女君:“母亲,今日的课是不是差不多了,我可以下课了吗?”   “可以,你自己玩吧。”女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说,“我也该去批奏疏了,不然你们爹总是要叨叨。你自己回去吗,要不要找个女官陪你?”   “不用。母亲,我不是小孩子了。”   灵瑾浅浅一笑。   她坐正,依从古礼端端正正地对母亲行了个师徒礼,然后才缓缓起身,往道室外走。   灵瑾显然有些迫不及待。她刚出道室时,步子还是慢的,之后就越走越快,甚至小跑起来。   终于,她在拐角之前,赶上了那道金红色的身影。   灵瑾乌眸一亮,脱口唤道:“哥哥!”   寻瑜回过头来。   寻瑜今年十二岁,样貌已然是个俊俏少年。   他凤目扬飞,玉面英姿。   这些年来,他相貌愈发像女君,张扬中带着几分少年的英气,灼然似火莲。   他见灵瑾小跑到自己面前,微微蹙了下眉,扶住她的肩膀,道:“怎么跑得这么快?万一摔……”   寻瑜话未说完,眉头拧得愈深,扭开头,不等灵瑾听清,话锋已是一转:“万一摔倒时让人看见,会丢父亲与母亲的颜面。”   “对不起哥哥,我记得了。”   灵瑾重新站正,双手放在身前,姿态典雅。   不过端庄归端庄,灵瑾望向寻瑜的眼神却亮亮的。她说:“哥哥,我等下打算去校场射箭,你一起来吗?”   “不去。”   寻瑜移开目光,几乎没有考虑。   “我下午有事。”   “噢。”   灵瑾闻言,不免有几分失望。   寻瑜对她点了下头,便转过身,径自离开。   灵瑾失落地留在原地,身影看上去小小的,像个被遗弃在枝桠上的小白点。   这两年,她与兄长关系其实还算不错,有时候她偷偷跟哥哥撒娇什么的,哥哥也不会说什么。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寻瑜性情的关系,她总觉得兄长对她有些若即若离。兄妹两人之间,绝不算冷淡或者无情,只是兄长对她似乎也不像爹娘对她那么亲近,有时还微微有些严厉。   不过,仔细想想,寻瑜即使在爹娘面前,也是这样颇为疏离的样子,或许算不得奇怪。   哥哥进入大学堂,课业变忙了,能陪她练箭的时间也少了,兄妹两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射箭。   灵瑾能够理解哥哥的繁忙,只是偶尔还会有些落寞。   *   灵瑾独自一人走去校场。   女君翅膀受伤的事从未公开,为了翼国的长久安定,此事也不宜节外生枝。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从何时起,“女君受了严重的战伤,下回择君大典恐怕不能蝉联帝位”的消息,仍在凤凰城小范围内不胫而走。   女君君临翼国已有七百二十年之久,帝位更迭,将在八十年之后。   这对翼国来说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虽然百姓多半消息没那么灵通,还不知道女君已不再如他们所想的那样所向披靡,但是在凤凰宫中任职的仙官们多半知情。私下里,他们也会议论谁会是下一任翼主。   灵瑾年纪虽小,但毕竟生活在凤凰宫里,这是离整个翼国的政治中心最近的地方,且她还是女君的女儿,因此不时会听到风声。   出乎意料地,在仙官认为有可能会是下一任百鸟之君的人里,也有哥哥。   要成为凤凰主,必须要满足三个条件。   其一,血统必须是凤凰。   其二,本身精通政论与国情,亦或得到精通此道的辅臣相助,两人结契,任期一百年内不可解契。   其三,战力凌驾于其他凤凰之上,有号召百鸟之能,得以服众。   兄长是女君和大祭司血脉,往上数八代都是凤凰,血统自然没有问题。   还有政论,如今兄长已经在大学堂里学了三年,听说他天赋奇佳、过目不忘,无论文武课业都令先生赞不绝口。且他出生在凤凰宫中,从小受女君与大祭司二人耳濡目染,对政论的理解本就深于其他人。   至于修为……寻瑜年纪尚小,现在论战力肯定比不过其他人,但距离择君大典还有八十年,到时寻瑜也快有百岁修为了,自不可同日而语。他是女君的血脉,女君当年也是不到百岁赢得的天下,众人都在想,寻瑜或许能重现当年神迹。   灵瑾自然知道哥哥天赋出众,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对这个兄长又敬又怕,虽然仰慕,可兄长一望她,她就忍不住表现得更端正一些。   只是,想到母亲现在的身体大不如前,灵瑾就有些不安的感觉。   晃神间,灵瑾已经独自站在校场上。   她熟练地取出弓箭,戴上防护手套,取弦上弓,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漂亮。   灵瑾今年已经九岁,再过一个月也要进大学堂了。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她和哥哥一起射箭的事,已经不用再藏着掖着。   灵瑾如今跟着女君学射箭。   女君在她的事情上亲力亲为,包括射箭,现在也是母亲握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教她。不知是不是灵瑾的错觉,她总觉得母亲似乎对她和哥哥那点小秘密早有觉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点破。   不过,即使现在情况有了变化,灵瑾还是习惯傍晚时分到校场来,独自练习一会儿射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日日不歇。   她的技术比起当年,可谓有云泥之别。   灵瑾站在二十丈远的箭靶之前,腰杆笔直,目光如炬,白衣浅裳,一身出尘端直之气。   灵瑾熟练地将弓弦拉满,松手射出,只听“嗖”的一道风声,箭头轻而易举地命中红心。   灵瑾放下弓,往前走了几步,又射下一箭。   *   这时,一个白衣白耳羽的身影,正不经意地走到校场边上。   云沐走到校场入口处的时候,灵瑾正在随手练习。   他原本是跟随长辈进凤凰宫,长辈去谈事情时,便让他到校场自己练习弓箭。云沐刚到,看到校场中已有一个女孩子在射箭,一愣,然后飞快地侧身躲到木柱后,悄悄往外观察。   “小公子?”   一旁的侍卫诧异。   云沐抬起头,在唇前一比,示意侍卫不要说话,并且让他也一起躲到柱子后。   这时,灵瑾正好又射了一箭,命中红心。   云沐遥遥看着,不由面露诧异之色。   “她射箭真不错……”他道,“没想到在云鹤家之外,还有和我差不多年龄的人,竟能在二十丈的射程命中靶心。果然不可坐井观天,自以为是。”   侍卫岑风也归属于云鹤家,自然也有相当出色的弓箭造诣,他一眼就看得出深浅。   他见灵瑾这么个半大孩子,射箭时竟有如此熟稔和从容,不免惊讶。尤其,这孩子明显不是出自云鹤世家。   “果然不错。”   岑风话语间不自觉地透出几分欣赏。   他问:“不知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恰在此时,灵瑾略微侧首,露出白皙婉雅的侧脸。   灵瑾的面容,让云沐看得怔了怔,脱口道:“是她……”   “你见过她?”   “嗯,以前见过一面。”   几年前,比翼节,花灯连天夜。   云沐不禁失神,记忆被一下子牵扯回那个童年之夜,莫名地,他感到一丝命运兜转的奇异和与之而来的欣喜。   良久,他从木柱中走出来。   他走到灵瑾附近,在离她还有半丈远的位置站定,微微停顿,才主动开口:“……你好,好久不见。”   “嗯?”   灵瑾从觉察到有人靠近,就放下了木弓,见对方主动和她打招呼,她侧首,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   云沐似隐约失望:“你没有印象了?”   “什么印象?”   “不……没事。”   云沐摇头,谦然而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在这里射箭吗?”   灵瑾点了点头,就转回头,专心于射自己的箭,并未多言。   云沐站在一旁,他卸下了自己的灵弓,却没有立刻射,而是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灵瑾射箭。   灵瑾一个人射箭习惯了,不是很适应射箭时身边有陌生人,眼神往旁边瞥了两眼。   然后,她注意到这个男孩腰间,佩了一块雕有云中飞鹤的玉币。   灵瑾愣了愣,倒有了几分印象,觉得好像以前见过他,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却记不起来了。   灵瑾的注意力在飞鹤玉币上停留了一会儿,回过神来。   她又举起弓弦,流利地射了两箭,依然都命中红心。   这时,在旁边静静看她的鹤族男孩,忽然动了。   他走到与灵瑾平行的位置,用脚尖在与灵瑾相同的射箭距离比划了一下,划了一条线,接着缓缓后退,直到又多走了三丈远,才停下来。   他蓦地开口:“公平起见,我也用木弓。”   还不等灵瑾意识到男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便放下自己的灵弓,换了把不知从何处取出的木弓,熟练地开弓上弦。   他竟是两种弓都随身带着,还背了箭筒。   接着,他手一松。   白色矢尾的飞箭像风一般飞窜而出,云沐两颊的鬓发被带得飘荡一霎,接着,箭光直直命中靶中,正中靶心!   然后,他侧首看向灵瑾。   这样的举动,无疑带着一种微妙的挑衅和试探。   灵瑾轻轻抿了下嘴唇,却没有露怯。   她白靴轻挪,也开始往后退,直到退到比鹤族男孩还要远三丈为止,才举弓射箭。   两人都是白色的耳羽,只是灵瑾个子更娇小一些。   她像是一把雪亮的剑,没有丝毫折弯的迹象。灵瑾手中的弓像是她的一部分,箭仿佛就是受她控制的羽毛。   灵瑾的箭射出去了,不偏不倚,同样命中红心。   云沐似乎微微有些惊讶。   但他并未就此罢休,反而跟着往后退,然后再度射箭。   两人来来回回,不知不觉竟比较了近半个时辰。   这时,远处的侍卫向云沐打手势,示意他该走了。   云沐对侍卫点点头,回头,却对灵瑾道:“你的射艺真出色。”   “诶?”   灵瑾见鹤族男孩忽然与她搭话,望过来,似乎有些意外。   她后知后觉,反应却很礼貌:“……谢谢。”   云沐问她:“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难不成也是今年进大学堂吗?”   灵瑾点了点头。   她听云沐说起这个,倒是稍微端详了一下对方。   她迟疑地问:“你也是?”   “是。”   云沐应道。   眼前的白羽女孩,给人的印象并不太外向,对于不太熟悉的人似乎并不热络。   云沐其实平时也不会如此,但今日,他破例自我介绍道:“我叫云沐,等进大学堂以后,我们或许还会相见。”   灵瑾颔首。   这时,云沐的视线落在灵瑾的弓上,问她:“不过,你的射艺这么好,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换灵弓?”   听到她问起这个,灵瑾手心力道一沉,她握着手里的木弓,却并未回答。   云沐迟疑道:“难不成是特意用木弓,来保持最初的手感?不过,灵弓使用上与木弓有许多不同,默契也需要培养,还有些灵弓不喜欢主人使用别的弓。如果已经有灵弓的话,还是尽量用灵弓比较好,等进了大学堂,也可以早点进入高级射艺。”   灵瑾抚摸着自己木弓的弓臂,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许久,她轻轻地应道:“嗯,我会考虑的。”   云沐说完这番话,就领着侍卫离开了。   等他走后,校场上又只剩下灵瑾一个人。   她定了定神,又从先前一瞬间的失神中恢复过来。   她转动弓臂,看向远处的箭靶,却并未回到先前射箭的位置,而是继续后退,一直后退到了校场的边缘、离箭靶最远的地方。   灵瑾走到先前云沐射过箭的一个靶前。   那个箭靶的靶心上还插着一支箭。   灵瑾并未退缩,反而继续和平时一样提箭、上弦、开弓,雪白的箭笔直迅疾地窜了出去!   下一瞬,它穿破云沐之前留在那里的箭矢,将那支箭从中间劈成两半,稳稳扎进箭靶里。 第11章 天才   “公主,你有没有听说,一向以射艺见长的云鹤世家,近些年出了一个天才?”   这一天,早饭的时间,香斐与灵瑾闲聊时,随口提到。   “天才?”   适时,灵瑾正啃着荷花酥,听到香斐的话,便抬起头来。   香斐如今已经成婚,婚姻对象正是原先那位男仙官。成婚之后,香斐也比以往沉稳许多,不似原来那么跳脱。   香斐笑着说明:“我是听我先生说起的,他如今寻了份教书的职务,经常会教教城中的小凤凰小雏鹰。他听那些孩子和孩子的父母说起,云鹤世家如今有个天资出众的孩子,今年九岁,已经能用得了灵弓,射程四十丈也能中靶,而且灵气惊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自多年前的鹤将军之后,即便是云鹤家也再没出过这般有天赋的孩子了。听说云鹤家的大家长都高兴得紧,对那个孩子倾尽全力教育着呢。”   灵瑾听香斐说完,不觉意外:“九岁,能用灵弓?”   “是啊!与寻瑜殿下当年差不多了。而且这个小公子,与公主一般年纪,说不定进了大学堂还能碰见。”   灵瑾倒不是在想这个。   她想起前些天在校场碰见的那个耳羽雪白的男孩,他身上也有云鹤世家的标志物,年纪也差不多对得上,那人还带着灵弓,会不会就是他?   灵弓……   只有大型翼族才能用的灵弓……   灵瑾放下吃了一半的荷花酥,不禁垂下眼睫。   *   不知不觉,离灵瑾进大学堂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女君喜悦非常,俨然又到了一个新的里程碑,算着灵瑾进大学堂的日子,兴致勃勃地张罗着请人给她做衣裳。   灵瑾年纪小,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子。她受自身原形血脉所限,天生会比大型翼族娇小,但大约是平时经常射箭修炼的缘故,在原形相似的麻雀、喜鹊之类的翼族中,又算是比较高的,长得也快,没几日,小腿就又抽长了一小节。   女君笑嘻嘻地拉着灵瑾,让她站在自己寝宫的木柱边上,然后按照灵瑾的身高,在上面划拉了一道。   那木柱的前后两面,都有长短不一的刻痕,一边是灵瑾的,另一边是寻瑜的。他们兄妹两人时常被女君拉来量身高,灵瑾从一点点高的印记就有,寻瑜则始终比她高一大截。一眼往下来,这数年间,兄妹两人身体上的成长一览无余。   女君划好新的刻痕,满意地道:“果然又高了一截!不错,等将来卸任退位了,这根柱子我一定要搬走的。”   灵瑾看着她高了的那一节,有些腼腆。   接着,她又看到了兄长的位置。   年纪小的男孩和女孩,身高理论上来说应该不会有差异,甚至因为小女孩发育快,还会稍微高一点。   可是,因为原形的差异,即使是在同样年龄的时候,寻瑜的身高也比灵瑾要高半头。   灵瑾不由垂眸,她抬手牵住女君的袖子,忽然开口问道:“娘。”   “怎么了?”   “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   女君本来和平时一样笑盈盈的,明艳的五官甚至有些没心没肺。然而,听到灵瑾这一句话,她却忽然没了声响,然后渐渐敛了轻松,变得端重许多。   女君凤眸挑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   灵瑾哭笑不得。   她看着自己小小的鞋尖:“娘与爹爹都是凤凰,哥哥也是凤凰。要说的话,如果我真的以为爹娘会生出我这样的孩子,反而是掩耳盗铃吧?”   女君犹豫,说:“我本来不想那么快让你知道。”   灵瑾不由好奇地问:“母亲一定认识我的亲生父母吧,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这个问题,女君长久没有吭声。   良久,她才叹了口气,虽开了口,语气里却带着千转百回的惆怅。   女君道:“何止是认识。”   她的凤眸怀念而哀伤,似是短短五个字,道不尽岁月之悠长。   灵瑾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的神情。   女君露出这般神态,仿佛是万年燃烧的烈火里,骤然降下了清霜。   女君说:“你父亲是一代神将,文武双全。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世间莫过于如此。”   灵瑾问:“那我的亲生母亲呢?”   女君道:“聪慧机敏,蕙质兰心,要说奇思妙想,再无人能出其右。”   灵瑾安静地听着,她没有说话,却不由在心中描绘亲生父母的模样。   “我与她……也就是你的母亲,同岁。”   这时,女君继续说了下去,只是语调放满了三分,似是在怀念。   “我们当初是在大学堂相识,虽然原形截然不同,却如姐妹一般投契,后来我们当了近八百年的闺中好友……瑾儿,你应该知道,不擅长国事的凤凰君需要与一个擅长此道的辅臣结契,才能登基吧?我当初的辅臣,便是你母亲。”   灵瑾微怔,她从未想过竟然会是这样。   灵瑾说:“娘看起来并没有不善于国事。”   “那是现在了,最初并非如此。”女君说,“她为我当了七百年的国臣,最后又为我而死。从那以后,便再没有人可以像她那样与我彻夜谈心,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陪我说尽天下奇闻,再没有人为我酿她当年的桂花酒……”   说着说着,女君凤眸中竟不觉流下一行泪来,她匆忙拭了,转头又如平时一般对灵瑾飒爽而笑:“总而言之,她是一个奇女子。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能有机会再与她见一面,该有多好啊……”   灵瑾木讷地望着女君,在凤凰宫长大的这么些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强大的母亲哭,虽然只有一滴泪。   女君这样的反应,灵瑾也不敢继续问下去了,怕触及母亲更多的伤心事。   她想了想,上前一步,抱住母亲的腰,将脑袋靠在她怀里。   灵瑾说:“娘别伤心了,虽然我的生身父母已经不在了,但你还有我。我会代替我的亲生父母一直陪在娘身边的。娘亲将我养大,我是娘亲的孩子,但等我长大了,也可以代替生母,当娘亲的朋友。”   说到这里,灵瑾不确定地皱起脸,担心道:“虽然我不知道,我和我亲生母亲长得像不像。”   “乖瑾儿。”   女君失笑,弯腰将她抱住。   然后,女君认真地凝视灵瑾的脸,说:“你像的,很像。你有着你母亲的眼睛,你母亲的耳羽形状,你母亲的鼻梁,你母亲的尾羽形状……不过要说气质和天赋的话,可能和你的亲生父亲更像一些吧。”   灵瑾不解地看着女君。   而此时,女君的眼底,正倒映出灵瑾的模样。   在女君眼中,灵瑾的身影小小的,却有一种安静而出尘的气质,不像是机灵吵闹的雀鸟,倒如云中白鹤、高山寒雪。   女君笑了笑。   她站起身来,牵起灵瑾的手,道:“走吧,该去做衣裳了,我带你去量身。”   灵瑾乖巧地跟在女君身边走。   但走了几步,她又不禁问:“母亲,关于我的事,哥哥他……一直知情吗?”   “嗯,瑜儿知道的。”   女君回答。   “我带你回来的时候,瑜儿已经知事了。”   “……噢。”   灵瑾低头应了一声。   *   这一日,入夜后,灵瑾忍不住去敲兄长的门。   寻瑜寝殿的灯是亮着的,这两年他要修习的功课似乎很多,经常要秉烛要很晚。   灵瑾敲了三下门,就忐忑地站在门口。   门内传来搁笔的声音,兄长大约看到人影就能认出是她。   不一会儿,门开了。   寻瑜穿着丝质的常服,衣襟宽宽松松的,他一低头,便看到妹妹以一种非常守礼的姿态、异常拘谨地站着。   寻瑜不由皱了皱眉。   他问:“怎么了?”   “哥哥,我……”   灵瑾不知怎么开口。   从母亲口中确切地得知了她真实的身世以后,她就有些在意哥哥的看法。   灵瑾知道,自己从小到大一直喜欢黏着兄长,可是兄长对她的态度却没有那么明朗。   她是不是其实给哥哥添了很多麻烦?   哥哥会不会其实不喜欢她这个不速之客般的妹妹?   哥哥一直以来是怎么看待他们这样的关系的?   灵瑾一方面纠结,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实在想得太多了。   无论兄长以前是怎么想的,他们现在关系其实还算不错,哥哥是会容忍她撒娇的。世界上还有很多兄妹关系差到跟死敌一般,她与兄长之间的感情虽然不算腻歪,但这样保持一定距离感的亲近说不定反而更为恰当长久。   灵瑾越想越不知该说什么,索性改口笑了起来:“没事,我只是忽然想哥哥了,就过来看看。哥哥功课快写完了吗?”   寻瑜随口道:“功课太简单,早已写完,在看些别的书。”   “原来是这样。”   灵瑾恍然大悟状。   “那我不打扰哥哥,回去睡觉了。兄长晚安。”   说着,灵瑾认真对寻瑜行了一礼,便掉头跑了。   寻瑜远远望着灵瑾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小身影,长久没有关门,过了一会儿,眉间拧得更深。 第12章 大学堂   数日后,终于到了大学堂开学的日子。   灵瑾站在凤凰城大学堂门前,眼前是重重叠叠重檐庑殿顶高阁,青松立于门前,竹林茂然其中,门内一眼望去看不清有几重楼阁,仿佛深不见底。   灵瑾是独自一个人来的,她事先已经请父母和哥哥都不要来送她,但即使是她自己的主意,当她初次站在这座历史悠久的大学府前,竟还是生出一丝紧张。   灵瑾缓步踏入。   大学堂是义务制教育,这是翼国的立国之策之一。   但凡是年满九岁的雏鸟,无论品种大小出身高低天资好差,一律要进入当地的大学堂接受官方教育。   翼国各地都设有大学堂,但其中以都城凤凰城的这座大学堂历史最为悠久,迄今已建有八千余年。   灵瑾走在其中,只见从入口通往布告广场的路上,要过数道门楼,每一道门楼的门槛两侧都立了红柱,红柱上都有写有门联。   只见第一道联上写——   【德配天地,浩然正气参天穹。】   【学贯古今,锦绣文章惊海潮。】   走了几步,又见一联——   【志在千秋,何拘功名?】   【心装日月,谁与争骄!】   灵瑾继续往前走,入目又是一联——   【博古通今,意气勃发,千载读书过万卷。】   【端身正气,风华正茂,少年不狂何时狂?】   门联上的字飞扬恣意、行云流水,看得出书法功底深厚,而行文间却有一种年少狂狷的昂扬感。   不知怎么的,灵瑾觉得这几幅联的字行笔之间看着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灵瑾一联一联看过去,等走到底,来到新生聚集的大广场,正好有统一着装的师兄师姐接应。   一位身姿伟岸的师兄见灵瑾是一个人过来,主动过来接引。他双手在宽阔的腰上一插,露齿笑道:“这位小师妹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快点过来罢。”   灵瑾还沉浸在那些对联眼熟的字迹当中,见有师兄主动与她搭话,不由问道:“请问师兄,这一路上的门联,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门联?”   师兄摸了下后脑勺,显出迷茫的神色,显然平时不太注意。   他说:“抱歉,我不太了解……这些门联挂在这里已经许多年了,平时也没人仔细看,只好像听说是几百年前一位师姐写的。对了,我记起来一点,那位师姐好像叫竹……竹……”   “是叫竹依!”   这时,一个师姐听到两人的对话,大步走过来。   她卷起手中的册子,在师兄后脑勺上不客气地敲了一下,道:“你个呆子,连这都忘!竹依上君是七百年前与女君结契的辅臣,也是我们凤凰城的名人,厉害得很。这些,考试都考过多少次了,还不记得!”   师兄吃痛地挠着头,无辜道:“我是习武的啊……”   师姐冲他翻了个白眼,但转头看向灵瑾,又笑盈盈的:“这位师妹是第一天来大学堂,是想找参加入学校考的报考点吧?不如由我带师妹过去,顺便给师妹介绍一下大学堂的情况如何?”   这师姐看上去靠谱得多,灵瑾连忙点点头。   “师妹随我来。”   师姐一边带着灵瑾走,一边娓娓道:“翼国的大学堂跟其他国家的普通学堂不一样,不需要每天定点上学放学,修炼内容在一定范围内是可以自己选择的,课程时间安排也很自由,只要修足学分就准许毕业,因此没有严格的毕业时间,宽松与否、学习什么也因人而异。   “毕业后也不用急着离开大学堂,如果暂时对自己的能力还不满意,可以继续留在学堂中学习。而且我们凤凰城的大学堂,拥有翼国最大的藏书库,珍惜的古书心法数不胜数,都是完全对学生开放的,在这里修炼大有益处。   “……对了,你之前问起的竹依上君,曾经就在大学堂里修炼了近百年,与女君结契之前,还曾在大学堂里当过先生,所以学堂中留了不少她的墨宝,你可以去找找。   “总之,有的人会在这里学到谋生的手艺,四五年内就快速毕业;也有人一直留在学校里修行,打下扎实的修为基础;还有人会帮学校里的老师做事,到凤凰宫里辅佐仙官,最后谋求一官半职。   “每个人的兴趣节奏都是不同的,出路也不同,全看你个人选择。”   灵瑾仔细地听着,但等师姐说完,她脱口却问道:“师姐,那位竹依上君……”   “嗯?怎么了?”   “不……”   灵瑾说了一半,又迟疑地停住了。   她想问的太多,可对“她”了解得又太少,竟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她问:“竹依上君在大学堂里,是教什么课的?”   师姐这下可笑了:“竹依上君原形虽只是小小的麻雀,但却是个全才。她教过的课可多了,从书法到政论,从卜算到我们机关术,你以后就知道了,你绝对避不开她的。”   这时,两人正好走到了。   师姐指指前面人山人海排着队的队伍,说:“前面就是登记入学校考的地方了,你到末尾排队就行,我就不送了,还有其他新生要接。”   灵瑾才渐渐回过神来。   灵瑾虽然娇小,却有一副天然笔直的身姿,如清霜傲雪。听师姐说了这么多,她便自然行了一礼,道:“我知道了,多谢师姐。”   “谢什么,不必这么客气!”   师姐潇洒地将手一挥:“你快过去吧。”   “好。”   等目送师姐离开,灵瑾在自己胸口摸了摸,从内袋里取出一枚护身符来。   灵瑾在听到师姐说出“那些字联是竹依上君所书,竹依上君过去曾经是女君结契辅臣”的话以后,已微微恍惚,便想起了自己为何觉得那些门联的字迹眼熟。   这枚护身符,灵瑾从小带到大。   护身符看上去有些陈旧了,表面用红色的丝线绣着“平安”二字,里面藏了一张写有小诗的素绢——   【结发三千载,合鸣九万音。身无玄凤翼,愿予玉明心。】   年幼的时候,灵瑾只以为这是母亲给她的,不解这护身符的意思,还奇怪为什么护身符里的小诗好像是情诗。   但现在,她确定了自己的身世,便逐渐明白过来,这只怕是她亲生父母的遗物。   大学堂门联上的字迹,正是与这枚护身符里藏的小诗,字迹相似,肯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无非是门联上的字更潇洒恣意些,而护身符内的小诗大约因为是写给心上人,字写得更端庄秀雅一些。   那首小诗的署名,就是一个“依”字。   竹依。   她的亲生母亲……   灵瑾捏了捏护身符,然后藏回胸口。   这枚护身符,她大多数时候都不离身,一直放在衣服的前襟内袋之中。   灵瑾的思绪不由长久地停留在那几幅对联上,她直到在登记入学校考的队伍里排队时,还有些浑浑噩噩。   等轮到她自己了,灵瑾才猛然回过神来。   负责登记校考的,又是另一位师姐,她月白色长袍,发顶立玉冠。大约是负责登记太无聊了,她将考试条目往灵瑾面前一递,便懒洋洋地撑着腮等着。   灵瑾拿起毛笔,钝钝地浏览着考试项目。   关于入学校考,灵瑾事先了解过。   大学堂的入学校考分文试、武试和技艺三门,每门课下都有十数种小分类,学生只需要根据自己擅长的内容,选定相关科目去考就行了,最低选五门,多则不封顶。   所以,如果有自认为百艺精通或者完全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完全可以花时间全考,由考官来判断他们的天资。   灵瑾逼自己集中精神,暂时忘掉其他事,将注意力放到选择校考项目上来。   她其实早在家中就想好了要考哪些项目,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是,当她翻到“武试”的部分,将目光真正凝在列在最首的“射艺”两个字上时,灵瑾原本坚定的心境却忽然产生了一丝动摇,萌生出若有若无的怯意来。   这不再是在家中自己一个人偷偷射箭了。   她必须要在所有人面前,在所有大型翼族和小型翼族面前,展示自己的射艺。而她的竞争对手,一大半都将会是有能力拉得开灵弓的大型翼族同龄人。   “怎么了?”   负责登记的师姐见灵瑾迟迟不动笔,转过头催促:“难不成是还没有想好?”   “不……”   灵瑾踌躇。   “还没有想好的话,可以先到旁边再想一会儿,不用急着选。”   师姐点了点纸面,说道:“小型翼族的话,通常选文试和技艺类的比较多,不过在武试里面,暗器和匕首这些讲究灵巧的科目也很适合小型鸟类。   “当然了,因为弓箭是翼族最为出名的兵器,憧憬弓箭的小型翼族也不少,也是可以的,学一学并没有坏处。只是小型翼族因为身体所限,将来是用不了翼族最强大的神兵——灵弓——的,所以小型翼族的射艺课程通常都只能修炼到初级,后面的高级课程是练不到的。”   那师姐端详了一下灵瑾,笑着道:“我看这位师妹,气质端秀出尘,像是个雅致的人儿,不妨考个茶艺或者琴艺如何?即使以前没有接触过,若是考官觉得你有资质,也不会很难通过的。”   灵瑾抿了抿嘴唇。   师姐这一番话,反而让她心一横,下定了决心。   灵瑾提起笔,一挥,在“射艺”的考试科目后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师姐看到灵瑾的名字,这才有些错愕,等回过神来,便作揖道:“你原来是……原先不知是公主来临,失礼了。”   灵瑾不卑不亢道:“不必,我只是普通弟子,寻常待我就好。”   “灵瑾师妹真是好性情!”   话虽如此,那师姐看起来还是有些紧张。   她看了看灵瑾写下名字的位置,一滞,期期艾艾地道:“灵瑾师妹难不成只考一门?射艺竞争一向激烈,师妹又……不如再看看别的吧。”   射艺是热门科目,灵瑾报名的时候,这一项后面已经密密麻麻写了许多人的名字,比其他兵器长一大截。   灵瑾本来也没有打算全堵在射艺上,她翻过条目,便又选了几项文试和技艺,大多是女君和大祭司在家里教过她的。   等选完这些,灵瑾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将师姐推荐的项目也写上了。   “这样就可以了。”师姐对待灵瑾的态度,忽然变得谨小慎微,“接下来学妹记住各科的考试时间和地点,到点过去就行。”   “好。”   灵瑾道谢,这就要离开。   不过,她刚一转身,眼角的余光中,仿佛有一道灼明的身影一晃而过。   灵瑾灵敏,立即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可是目之所及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和经过的师兄师姐,并没有找到灵瑾所以为的那个人。   有一瞬间,还以为是哥哥。   灵瑾怔了怔,便回过神。   她事先已经跟爹娘和哥哥都说过,不需要他们专门过来陪她,以兄长的性情,肯定是不会过来的。   大约是错觉吧。   *   “诶,刚刚那个小小的女孩子,不是你妹妹吗?”   此时,离大学堂的集合广场有几步路的地方,山望望着灵瑾的方向,随口道。   寻瑜头也不回,目光仿佛从不曾斜视。   他轻描淡写地道:“或许是吧。”   “什么叫或许是。”山望不满地皱起眉头,“来都来了,干嘛不去打个招呼。小公主第一天来大学堂,这里这么多大型翼族,指不定她会害怕的。”   寻瑜说:“她不会。”   “寻瑜,不是我说你。”山望看他冷冷淡淡的样子,不由委婉地谴责他,“小白雀妹妹不是挺可爱的?虽然你们不是亲生兄妹,但毕竟一起长大,小白雀妹妹也没做错什么,你何必对她这么疏远?”   “……”   寻瑜不言。   过了一会儿,两人走到岔路口,山望要往课室的方向去,寻瑜却折了个头,似是要往回走了。   山望意外:“你要去哪儿?”   寻瑜道:“回凤凰宫。”   “这不是才刚出来?”   山望竟摸不着头脑。   他蓦地想起些什么,怪道:“对哦,你今日本来就没课……那你一大早还特意出来一趟是干嘛的?”   寻瑜稍顿,回答:“我之前有东西落在这里,过来拿一下。还有一点在意的事……顺便看一眼。”   言罢,寻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山望茫然地站在原地,搞不清楚情况。 第13章 射艺考试   “哥哥。”   回到凤凰宫,傍晚时分,灵瑾偶然在宫道半道上遇见兄长。   寻瑜与平常别无二致,红衣金带,灼然华然。   灵瑾这两天心里惦念的事情比较多,再加上得知他们不是亲兄妹后,她对兄长也多了两分小心客气,故而灵瑾只是打了个招呼,便打算错身回自己屋子。   谁知,刚走了几步,反而是身后的兄长忽然出声叫住她:“你今日……选了什么?”   “什么?”   灵瑾错愕地回头,银色的小步摇流苏在发间一晃。   她回头望兄长的脸,却见寻瑜微微不习惯地错开视线。   “……?”   灵瑾偏头。   她想了想,问:“哥哥是问我校考项目选了什么吗?”   “嗯。”   “政论,数算,周易,茶学……”   灵瑾一一说了几样,然后犹豫了一瞬,才说:“哥哥,我还选了射艺。”   灵瑾抬头去看哥哥的表情,想从中看出兄长的态度。   灵瑾幼时不知事,但这些年渐渐知事了,有时也会觉得奇怪。   既然小型翼族天生无法拉开灵弓,让她学弓也是无用功,那么兄长当年,为何还会瞒着众人,偷偷教她射箭?   灵瑾想从兄长眼中看出些什么,可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寻瑜的眼神一如往常,深邃如平静的夜空。   然后,他抬起手,在灵瑾脑袋上摁了一下。   “……唔?”   灵瑾疑惑地望他。   而兄长移开视线。   他说:“你最近,没遇到什么事吧?”   “没有。”   灵瑾茫然地回答。   她答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哥哥的语气里似乎有些担忧的意味。   她问:“哥哥担心我?”   寻瑜蹙眉:“……不是。”   “噢。”   灵瑾有些莫名。   她感觉到兄长身上的情绪有一种微妙的焦躁,但寻瑜脸上很平静,没有分毫表现出来,灵瑾也不敢确定。   寻瑜随口说:“没事就好。”   说完,就要像平时一般离去。   这时,倒是灵瑾想起了什么,叫住他,道:“哥哥,你今天也去大学堂了吗?”   “什么?”   “我今日选完校考项目,远远地看到有个人影,差点以为是哥哥。”   “……”   寻瑜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瞥向前方,斩钉截铁地回答:“没去。”   “噢。”   想想也是。   灵瑾有些失望,却不疑有他,乖乖点了头。   *   几日后,大学堂今年的新生校考就开始了。   灵瑾总共报了七门试,射艺不偏不倚,在第四门,要五日后才考。   故而灵瑾先考了周易、政论和数算。全都是文试,坐下来写写字就是。   灵瑾以前不大离开凤凰宫,与宫外的人也鲜有交流,不知道自己考得好不好,交了卷了事。   反倒是考官,好像对她有些好奇。   灵瑾交卷的时候,时常感觉有些考官和过来帮忙的师兄师姐会额外望她身上瞧一眼。   接着,终于到了考射艺的日子。   灵瑾从一早就颇为紧张,来来回回检查了几遍防护手套和胸护有没有问题,并且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考场上。   谁料即使如此,灵瑾到考试地点的时候,这里已是人山人海。   想参加射艺考试的学生,明显比其他科目的考生多得多。   不仅如此,灵瑾立即就感觉到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比自己高大,她站在其中,仿佛一株被挤在参天大树里的小雏菊花。   不久,只听锣鼓一声响,一位体格壮硕的师兄走出来,声音洪亮地宣布道:“射艺考核现在开始!按照报名顺序,叫到名字的人,就到前面来!”   话音刚落,就听人群里一阵骚动。   “什么啊,不是按排队顺序啊。”   “白排了白排了。”   正吵着,灵瑾又听到另外一边的一行人在议论。   那一行人衣着精致、皮肤细腻,瞧着像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   一人说:“你们说,今年拿到头名的人会是谁?”   另一人道:“不必想了,今年云鹤家的云沐来了。除了他还能有谁,不如猜猜第二名吧。”   “这倒也是。我父亲说,像云沐这样的射箭天资,将来定不是池中物,说不准日后成就能与当年‘鹤将军’相媲美,让我早早与他打好关系。”   “你们看到他人了吗?”   “先前小柳有看见。不过听她说,云沐一直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好像在找什么人。”   “找人?不是传闻云沐喜静,除了射箭以外,对其他事都没兴趣的吗?”   “不知道,说是在找一个白色耳羽的……”   还不等灵瑾将他们的话听完,忽然听到魁梧师兄大声喊道:“下一轮,文隆、向阳、灵瑾,这几位师弟师妹在哪里?”   “灵瑾”这个名字一出,立即就有人探头探脑地往集合处看过去了。包括之前在讨论云沐的那几个贵族子弟,也一下子来了兴趣。   灵瑾定了定神,知道他们想看的只怕都是她。   灵瑾清楚小型鸟习弓不易,偏偏她又有公主之名,也不知其他人看到她这样的小型雀鸟也来考射艺会议论些什么,但事到临头,她已经没有退缩之理。   灵瑾不由挺直腰杆,向集合处走去。   她到的时候,集合处另外两人已经在了,三人一起步入考场。   射艺考核的规则很简单,考生轮流进去射箭,三尺远的射程,一人五箭,考官评分。   考生的护具因为要符合身材,是允许自带的。但为了公平起见,弓箭必须要用考场提供的共用弓,为了配合考生身量,有好几种规格可选。   与灵瑾同组的两名考生,一人高大挺拔、满脸运筹帷幄的自信之态;   另一人虽是男孩,但个子只和灵瑾差不多,应该也是小型鸟。他表情也是怯怯的,戴护具的时候险些将手套掉到地上,似乎不太适应这样公开射箭的场合。   考官是个面容冷毅的翼族,耳羽雪白,一看便是白色的大型鸟类出身。   他按照顺序瞥了眼三人,扫了下名单,念道:“文隆。”   “是!”   那高个儿考生双手向前一抱,自信满满地走出列,不等考官示意,已经自行上前挑选弓箭。   考官用冷锐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动作。   只见高个考生走到射箭处,颇为熟练地拉弓开弦,动作算不上多标准,小破绽很多,但胜在气势超群。   接着,只听“砰!”一声,箭扎在了箭靶的边缘。   考生们一阵哗然。   这个年纪的翼族,都算是雏鸟,而且大多未经打磨,水平比当年与哥哥一起准备校考的弟子们还差许多。   考场是公开的,很多考生都聚在考场外围观其他人射箭。在之前的几轮,几乎没几个人能把箭射在箭靶上,这个考生射中一点点,已经算相当不错了。   于是当即,外面就有人鼓起掌来,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叫文隆的大型鸟考生自己也颇为得意,嘴角翘得更高了些,搓了下鼻子。他转头去射剩下四箭,大约是射中的余韵在,他剩下几箭射得也不错,竟有两箭都在靶上。   等文隆射完箭退回来,就轮到向阳。   向阳便是那个个头小的男孩。   他布衣短褐,慌慌张张,因为太过紧张,射第二箭的时候,手一抖,竟将箭掉到地上。   考场外,顿时响起一阵哄笑。   灵瑾听到外面有考生议论道——   “小型鸟,总是射不好箭的。”   “看他这样子连普通弓都拿不稳,根本不可能通过。反正将来用不了灵弓,何必还来考试自取其辱。”   向阳显然自己也听到了那些议论,他的脸涨得通红,杏仁似的眼里浮出一丝泪意来。   但他咬牙没有让眼泪掉下来,硬是握紧了木弓,射完了剩下三箭。   其实与其他人比,向阳倒也没有射得特别差,虽然都没有中靶,但动作看得出练过几日,不过是没有太好的天赋罢了。   考官全程一个字都没说,只是冷漠地看完了。   他记下向阳的成绩,然后将名册往后一扫,唤道:“下一个,灵瑾。”   “是。”   灵瑾上前。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时,灵瑾感觉这冷面考官抬眸特意看向了她,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远比其他人长的时间。   灵瑾恭顺地垂眸,表现得不卑不亢。   不管这考官是不是有意的,她已经习惯了被注视。   毕竟,一个与凤凰没有血缘的公主还是挺罕见的,而且这个体型娇小的公主竟然还来考射艺。   也不只是考官,灵瑾能感觉到,她走上前以后,考场外聚集的人一下子变多了,聊天的声音也变响了。   而就在这时,考官淡淡地移开了目光。   他并未给她任何优待,只冷声道:“挑弓吧。”   “是。”   灵瑾走过去,考场上提供的都还是木弓,跟她平时用的一样。至少在射艺的初级阶段,小型鸟和大型鸟还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她还并未处于不可逆转的劣势。   她在几把弓里选了选,拿了最小的一把。   等她站到起射线上,灵瑾感觉周围的议论声一下又大了许多,太多声音夹杂一起,甚至听不清他们都在说什么。   灵瑾调整呼吸。   报名射艺考试前,她有诸多不安,担心小型翼族在这门技艺上没有未来,担心会受人嘲笑,担心丢父亲与母亲的脸。   但是当她握住弓臂勾住弓弦,将箭架在弦上的刹那,内心却忽然平静下来,她仿佛天然知道该怎么做。   灵瑾缓缓拉开弓弦。   她的姿态如一棵笔直的玉树,树上开满雪色的小花,气势和气质都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灵瑾松手。   嗖!   一箭射出,正中红心!   不知是不是灵瑾的错觉,在这一箭射中靶心的时候,原本嘈杂的环境,忽然寂静下来,仿佛时间被冷冻。   不过灵瑾没管这些。   她平时不与其他人射箭,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到底如何。但她起步比绝大多数翼族都要早,从五岁就摸木弓,如今已经能射百丈远,从校场尾射到校场头都觉得轻松,不过是一个入学考核三丈远的射程,在她面前,犹如孩童斗蛋,简直轻而易举。   她走了几步,依样再度拉弓,又是一箭。   又中红心!   这一次,整个考场仅有的喧哗也消失了。   明明人满为患,却鸦雀无声,让人感觉置身于寂静无人的山谷。   转眼间,灵瑾就射完了五箭,每一箭都射在红心上。   她射得如此轻松,与其他人可谓有云泥之别,只须肉眼看,就知道她的天赋和绝大多数凡夫俗子绝不在同一个境界内。哪怕是小有名望的所谓天才,在这样的资质面前,也只能垂涎地低伏,承认这世上就是有人能让其他人都难以望其项背。   全射完后,灵瑾对考官浅浅行了个礼,便走去还弓。   这时,便连那位冷面考官看她的眼神,也禁不住带上了一丝异样。他道:“你……”   “什么?”   灵瑾看过去。   考官看她的眼神,让灵瑾觉得,他正透过自己,在看另外一个人。   考官怔怔地道:“到底……是‘他’的孩子。”   但下一瞬,他注视着灵瑾比普通翼族都要娇小一圈的身板,语气就带上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惋惜:“只可惜……”   考官没有再说下去,只叹了口气,低头在成绩单上给她写了个成绩,埋头说:“没事了,你走吧。”   *   云沐原本在人群中寻人。   以他的推测,在凤凰宫校场见过的那个女孩有那样出色的射箭能力,又与他同龄,今日的射艺校考,她不可能没来。   虽然已经见面两次,但云沐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忽然间,考场上蓦地安静下来,说是有个不得了的厉害考生出现了。   云沐有所感应,立即赶过去看,但来得还是有些迟了,等他到时,正好看见灵瑾行礼离场。   遥遥望去,那女孩身姿挺立,耳羽飘逸,浑然如一抹白雪。   她从另一侧出口出去的,再追已追不上。   云沐只得就近抓了几个眼熟的世家子,问他们:“那女孩是谁?”   那几个世家子之前还在聊云沐,一回头见本尊忽然主动过来说话,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一人道:“你不知道?”   云沐:“嗯。”   世家子道:“她就是灵瑾,灵瑾公主。女君收养的那个……明白了吧?”   “……公主?”   云沐的神情明显错愕。   他又不禁看向远处,灵瑾的身影已经越走越远,但并未回头。   云沐怔怔道:“她竟然是……这么说来,她的原形,居然是小型鸟?”   “嗯。”   世家子应了一声,惋惜道:“鹤将军当年真不该娶麻雀一族的女子为妻,这灵瑾公主如此天资,若非鹤将军去世,若非她的生母是麻雀,她本也该生在云鹤世家……哎,真是可惜了鹤将军这等的血脉。”   云沐并未接腔,只是远远望着,然后轻轻抿唇。   *   另一边,灵瑾刚出考场,远处高台屋顶上,一只羽毛尚未丰满的赤凤始终遥遥注视着她的方向,见她离场,才振翅而飞,避开众人的视线,往凤凰宫方向飞去。   寻瑜回到宫殿,从大开的窗口飞入,谁知刚落地,就看到屋内站着一个人。   寻瑜化成人身,问山望:“你怎么在这儿?”   “本来是随便过来找你聊聊天。”   山望满脸纳闷。   “侍官说你今天都在屋里看书,没出过门,让我自己过来找,我就过来了。谁知敲敲门没人应,推门看看屋里也没人……你干嘛好好的门不走,非要从窗户飞出去?”   寻瑜:“……有点闷,出去飞了一圈。”   “噢。”   山望似乎有点不信,但看着寻瑜的脸,又觉得问不出什么。   他从袖中掏出本书,坐下来打算和寻瑜讨论。   但刚一坐下,山望又想起别的事。他问:“说起来,今天是小公主的射艺考试吧?她一个小型鸟,还要去考射艺,只怕会有些紧张,你也没去看看?”   寻瑜淡淡地道:“没必要。”   “啊?”   下一瞬,山望好像看到寻瑜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寻瑜道:“意料之中的结果,有什么好看的。” 第14章 “我没开心。”   数日后,灵瑾的七门考试结果全都出了。   女君与大祭司对她的成绩十分关心,第一时间就过来看。   女君一翻成绩,就忍不住搂着灵瑾亲了一口,自豪道:“到底是我的女儿,真是随我。”   大祭司亦是笑道:“瑾儿一向天资不错,平时又努力,这样的成绩,是平日里用心积累结下的果实。”   灵瑾总共考了七门,分别是政论、数算、周易、茶学、琴艺、射艺、术法。   政论和术法是平日里女君教的。   数算、周易、茶学和琴艺都是大祭司的强项,虽然不像女君那样特意花时间教过,但灵瑾和寻瑜都是跟着大祭司长大,从小耳濡目染,不用花费太多功夫,底子也很扎实。   只见灵瑾的成绩单上写道——   政论甲末   数算甲等   周易甲等   茶学 甲等   琴艺乙等   射艺甲等第一   术法甲等第三   推荐课程:初级射艺,初级术法,初级数算,初级周易,初级茶学,初级政论,初级琴艺,初级暗器,初级短兵等。   评定:该生资质优异,潜力巨大,自报考试均成绩优异,不应设限,暂准许开放全部初级课程。   高级课程将在完成相关课程初级修业后开放。   大学堂修业期间,学生可根据个人情况,自行调整课表。完成至少一门高级专修以及三门初级修业后,方可申请毕业。   灵瑾自己将成绩单读了三遍。   大学堂的成绩评定共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甲等的评定不可超过考试总人数的一成,且只有前十名才有标注名次,含金量还是很高的。   她绝大多数科目都考在了甲等,只有琴艺是乙等。不过,灵瑾原本就知道自己琴艺生疏,只是跟在爹身边随便弹过,不算出色,这次也是那日听了大学堂内师姐的建议才选考的,乙等已经比预期好了。   灵瑾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不应设限”这四个字上,乌眸浅浅弯起。   “不过,这样一来,选些什么课呢?”   女君兴致勃勃。   这时,一个金红色的少年人影从窗外走过。   女君见到寻瑜,立即出声叫住他:“瑜儿。”   寻瑜停下步子,在门口站定。   他转过头来,一双凤眸沉静而锋锐。   女君笑言:“你来得正好,过来一起看看你妹妹的大学堂入学考核结果。她考得不错呢。”   灵瑾见到兄长,忽然便紧张起来。她今日拿到的成绩,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丢脸了,她莫名有种展示的心态,想让兄长看看,她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妹妹。   然而,寻瑜听完母亲的话,就不感兴趣地移开视线。   他说:“只不过是个入学考核,成绩好也没什么可意外的,日后再说吧。”   说着,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灵瑾习惯了哥哥严格和疏离,却没想到他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不免失望起来。   “啧,死小子。”   女君咋舌。   她回头就笑盈盈地薅灵瑾的头毛:“乖女儿,别理你这个傻哥哥,以后有他后悔的。来,跟娘说说,你想选什么课?”   灵瑾回过神来。   她又重新看向自己手里热乎的成绩单。   灵瑾的手指指到自己有名次的两门课上,道:“射艺和术法吧。”   女君笑了:“果然随我。不过,就这两门?”   大学堂的毕业时间没有严格限制,所以对同时修习几门课也并没有规定,只要至少有一门课在修就行,别的并不着急。   灵瑾除了射艺,别的课程都没有仔细了解过。   虽然许多人都明里暗里跟她说,像她这样的小型鸟,射艺是修不到高级课程的,不如学些烹茶品茗的功夫,悠闲安逸地度日就好,但灵瑾自己却不甘心于此。   按照大学堂的毕业要求,她至少还要选两门课。而且,由于射艺很可能修不到高级,在其余的课里,她必须要考虑升级的可能性。   不知怎么的,这时,灵瑾想起了大学堂玄关那一幅幅豪放而潇洒的字联。   【博古通今,意气勃发,千载读书过万卷。】   【端身正气,风华正茂,少年不狂何时狂?】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女子人影。   灵瑾从未见过她的相貌,因此无法想象出来,只凭着本能认为她与自己有点像、身材和自己一样娇小。   灵瑾不觉摸了摸自己胸口的护身符。   然后,她对母亲道:“剩下的课选什么,我想到处参考看看,再做决定。”   *   是夜。   凤凰宫里夜灯初上,宫中侍官各自回家,只余下轮班的守夜人。   宫中渐静。   灵瑾提着灯笼,走到哥哥的寝宫外,敲响了他的房门。   咚咚咚——   “谁?”   “哥,是我。”   咯吱——   房门开了,灵瑾抬起头,迎上兄长略带锐意的凤眸。   寻瑜的眼神有点凶,像是在质疑她为什么天黑了还过来找他。   灵瑾主动过来找寻瑜,本就忐忑,见到兄长如此眼神,她心脏更是一提。   寻瑜问:“什么事?”   “哥哥。”   灵瑾缓了缓神,她手里拿着上午收到的入学考核结果和一张尚未填完的课程申请。   灵瑾说:“我还没想好以后要再选些什么课,所以想着过来见哥哥。我能不能问问,哥哥你在大学堂三年,选修了些什么?”   寻瑜的凤眸在夜色中微微睁大。   “你……难不成想和我选一样的课?”   灵瑾面颊逐渐热起来,在兄长面前,她总有几分拘谨和紧张。   灵瑾不安地问:“不行吗?”   她解释道:“你是我兄长,我选一样的课的话,平时有不会的地方就可以问哥哥。而且,如果是同一个先生,在大学堂也能经常见面,说不定还能一起来回凤凰宫。”   “……”   “哥哥?”   不知是不是灵瑾的错觉,她觉得寻瑜有一刹那看起来,居然有些无措。   但那一丝无措转瞬就没了,快得像是错觉。   “……倒也不是不行。”   寻瑜侧过身,让她进屋里来。   “我选的课很多,而且都是比较难的,你不一定跟得上。”   灵瑾走进兄长屋里。   寻瑜很爱看书,他寝殿内布置干净简单,唯有书籍堆得多。从竹简古籍到纸质书册,高高地堆满了书架和桌案。   寻瑜对竹子木头类的东西似乎有些特殊的感情,桌上放着几片竹片、一块雕了一半的木头、一把小刻刀。   灵瑾知道哥哥有时候会做手工,手艺不算很精湛,也没有特意学过,只是一种兴趣。就像有些人压力大的时候会啃指甲或者拔自己头发一样,寻瑜压力大的时候就会雕木头。寻瑜有几个常用的木头书签,就是他闲来无事自己刻的。   灵瑾敲门的时候,寻瑜似乎就正在做木雕。室内灯火通亮,桌上散落着不少打卷的木屑,那个小木雕才刚出了个轮廓,看不出雕的什么。   寻瑜让灵瑾进来,就自然而然在桌面上一拂,将木屑和雕了一半的木头都收了,让她坐在对面。   寻瑜拿出自己的大学堂修业记录来,推到灵瑾面前,道:“我修过这些。”   灵瑾将脑袋凑过去,还没仔细看,只是一瞧记录上的课程数量,就忍不住呼道:“哥哥,你该不会已经可以毕业了吧?”   大学堂虽然只要修一门高级课程加三门初级课程就可以申请毕业,但所有课程就跟毕业的规则一样,没有具体的结束修业时间,都是跟着师父修炼,师父觉得修业完成就算完成。   正因如此,即使是初级课程,要修完也不容易,更不要说高级课。每个人修完一门课的时间长短不一,但绝大多数人完成大学堂的毕业条件,至少也要七年以上。只有极少数天赋异禀之人,才能提早。   而哥哥……这才几年?   灵瑾神情震惊,寻瑜本人却表现得很轻描淡写。   “大学堂于教育修炼方面所能提供之助益,远胜于毕业所需。”寻瑜说,“要毕业固然简单,但你我修炼,目光不可局限于此。世人想学之事,几乎都能从大学堂中学到,此处书籍取之无禁,更兼有良师益友。若有潜心修炼之心,世间很难寻到更好的去处,又何必急于毕业?”   灵瑾认真听兄长说着。听完他这一番话,灵瑾若有所思,然后不禁露出几分怅然的憧憬之色。   灵瑾轻轻道:“哥哥果然厉害。”   寻瑜听她这样说,表情反而别扭:“怎么忽然说这个。”   灵瑾正仔细看着哥哥的修业记录。   这张绢纸上不仅记录了寻瑜已经修完的课业和成绩,也写了他现在正在修的学业。   短短三年间,寻瑜已经完成了七门初级课业,其中射艺、术法和政论都修到了高级。   升入高级课程以后,术法课会进一步细分,按照不同类型的术法由不同先生教授。   而寻瑜光是术法的高级修业就修了三种。他现在同时在听三名先生的术法课,还在修射艺和政论。   除此之外,他还修过一些不太受人重视的杂学,包括书法、地质、四海文化、历史等,有一些修业尚未完成,但先生给的评价都很不错。   灵瑾一向知道兄长优秀,但看到这么多课业,一瞬间还是感到了自己的无力和渺小。   寻瑜比她大三岁。   从小到大,灵瑾都有一种兄长走在自己前面几步的感觉。   她卖力想要追逐兄长的脚步,可这一回,他走得好像有些太远了。   寻瑜见妹妹看着他的修业记录许久闷声不吭,不禁蹙眉。   他说:“怎么一副被吓到的表情。你才刚进大学堂,还不太了解,这些课看起来多,实际修起来不难。”   “真的?”   灵瑾生出一丝希冀,但又将信将疑。   她想到寻瑜之前说的话,不禁说:“哥哥想得比我长远多了。我只顾着眼前,想着要从大学堂毕业就要修满四门课,还觉得越早修满越厉害,大家肯定都想尽快学完然后毕业。而兄长却能提醒我,入大学堂的目标并非是修完学业,而是真切地修炼、学到东西。”   灵瑾说得真挚。   她说着说着,脸上挂了一丝笑。灵瑾这些年越是长大,言行举止越是端庄,可笑起来却很甜,带着梨花飘散般的春意,仿佛还有栀子花开的香味。   寻瑜蓦地别开视线,道:“不过是正常思路而已。”   灵瑾听兄长这样说,反而对他又多了一分尊敬。   灵瑾乖巧地坐着,这时,她伸出手,轻轻拽了拽寻瑜的袖子,唤他:“哥哥。”   寻瑜低头看她,却并未出声。   灵瑾拿着兄长的修业记录,遗憾地说:“哥哥现在在修的课都太难了,我还没法修。”   “……”   “不过,”灵瑾一双乌眸望着兄长,又眉目弯弯地笑起来,“射艺和术法,我和哥哥是一样的。虽然我现在还只能上初级,但如果我上课时有听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兄长吗?就像小时候那样。”   寻瑜注视着灵瑾的笑脸,微顿,半晌,闷声吐出两个字来:“……随你。”   “那哥哥将来如果又有感兴趣的初级课程,而且我也能选的话,能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要是我也感兴趣,我们就能一起上课了。”   “……好。”   *   次日,高级射艺课上,寻瑜空中射靶,连发三十箭,三十射三十中。   众人从未见过寻瑜这么好的状态,阵阵惊呼。   先生也惊了,对寻瑜夸赞连连,直说女君后继有人。   寻瑜耳畔溢满赞美之词,他却波澜不惊,只是淡淡地道谢。   山望在众人中,看寻瑜这般射箭,也看得咋舌。但他和寻瑜相熟,比起其他人,从寻瑜的脸上,山望还看出点别的意思来。   等寻瑜从空中落下,山望便上前道:“阿瑜,你今天好像心情特别好啊,是遇到什么开心事了吗?”   寻瑜凤眸明亮,神采奕奕,尚未收起的赤色凤翼如火般饱满张扬,精神状态明显好于往常。   听到山望这句话,寻瑜嘴角弯了一下,似笑而未笑。   但很快,他就将嘴角这点弧度压了下来。   寻瑜缓缓收起翅膀,表情淡淡的。他的眼尾微微扬起,嘴上却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没开心。” 第15章 射艺课   灵瑾再一次来到大学堂,是去递交课程申请的。   灵瑾暂时决定只修两门课,就是她先前与女君和大祭司说的“初级射艺”和“初级术法”。   这两门课都是大热。   射艺是翼族的武艺之首,而数百年来三族纷争不休,各族都尚武,翼族弓箭手极受推崇,地位颇高,连带着幼鸟们也以会射箭为荣,无论天赋如何、能不能用灵弓,生在翼国,总要会射两箭。   至于术法,但凡在修炼上稍有野心的人,都避不开这一门,几乎是基础课。因为太过重要,初级术法不会设限,即使在入学校考里没有考这一门,依然可以选修,只是大学堂会将弟子分批排课,考核成绩好的弟子可以优先选择喜欢的先生,而基础差的人,则会统一分在授课速度比较慢的先生那里。   灵瑾提前看过了兄长的课业记录,自然选了和寻瑜一样的先生。   灵瑾选完课,就回到凤凰宫里。   按照课业安排,她在大学堂的第一堂课,会是射艺。   上课前一日,灵瑾提前将护具都检查了一遍,将她惯用的木弓擦得干干净净的,手套也叠得整整齐齐。   然而真到了上课这一日,她竟还是忐忑不安。   灵瑾到的时候,大学堂的弓射场上,已经稀稀落落站了七八个人。   明明是同龄人,但与灵瑾相比,他们全部都长得人高马大,身材长而挺拔,一派大型翼族的气势。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灵瑾觉得自己一来,他们就全看向自己,目光写满探究。   灵瑾一顿,但还算镇定。   她素日住在凤凰宫,外人接触得少,再看这些大型翼族同窗的眼神,便有些不知该如何他们相处。灵瑾索性避开,背着自己的弓箭走到僻静的边缘,独自整理弓弦。   不久,陆续又有六七个人过来,一起聚在弓射场上。   直到这时,灵瑾才看到个别比较娇小的面孔,人群里开始有几个小型翼族来了。   只是,他们虽然也都背着弓,但明显不如大型翼族有底气。小型翼族们都小心翼翼地聚在一起,混在大型翼族的同窗之中,谦卑地尽量不发出大的动静。   忽然,小型翼族中,有一人注意到了游离于众的灵瑾。   他眼前一亮,朝灵瑾走来。   灵瑾觉察到有人的动静,抬起头来。   她与对方四目相对的瞬间,那男孩明显措手不及,慌乱了一下。   灵瑾却一眼认出对方——   他就是射艺校考时,和自己同一组射箭的向阳。   “公主。”   虽是向阳主动走向灵瑾的,但见灵瑾真的看自己了,他显然紧张起来,话语也变得磕绊。   “那个,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想过来跟你说几句话……那个,公主,之前谢谢你。”   灵瑾不解:“你为什么谢我?我不记得我做过需要你道谢的事。”   “不是公主有意做的事。”   因为跟灵瑾说上几句话,向阳已经满脸通红,既是窘迫又是小心。   他的手心似乎开始出汗了,不停地在衣摆上磨蹭,人也有些词不达意。   他说:“公主那天在考场上射的那五箭,实在太厉害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有小型鸟能射到这个地步……”   向阳胡乱说了一堆话,才意识到自己从未抓到重点,脸不由更红了。   终于,他大声道:“总之,我觉得公主真了不起!我必须要向公主道谢,是因为公主让我见识到了小型鸟的可能性。我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但公主那天……却让大家都看到了,小型鸟虽然用不了灵弓,但并非完全没有射箭的天赋。能见到公主这样的射艺,让我内心也很受鼓舞,仿佛自己也可以做得更好似的。总之,我……想谢谢公主!”   说着,向阳竟低下头,向灵瑾深深鞠了一躬。   灵瑾有些意外,抬手想去托起向阳。   谁知,在场的几名小型翼族,看到向阳鼓起勇气说了这些话,竟逐渐围过来,也对灵瑾说话——   “公主,其实……我也有一样的想法。”   “那日考试时,我也看到公主射箭了,公主好厉害。”   “公主虽不是凤凰,对我来说,却有一种比凤凰还要鼓舞人心的力量。”   他们三言两语,竟隐隐有种要将灵瑾聚在中心的状态。   灵瑾对他们这么多人过来感激自己,虽然诧异,但并不畏缩,只是微微有些羞涩。   灵瑾说:“你们不必如此。这里是大学堂,我们都是同窗,你们不必一口一个公主了,就和普通一样,叫我灵瑾吧。”   听到灵瑾所言,小型翼族们纷纷露出欣喜又诧异的姿态,似乎有意与灵瑾亲近,却都有些难为情。   他们正在说话时,却听弓射场中央响起一个淡漠的男声——   “集合。”   小型翼族们不敢继续聊天了,纷纷过去集合。   灵瑾也拿起弓,一道走向中间。   负责灵瑾这一届的射艺先生,正是那日在考场上见过的考官。   他不苟言笑,一身着白,白色的耳羽斜飞如刃。他背着一把雪白的巨大灵弓,谁也不知他是何时出现在弓射场上的,但一回首,他仿佛已经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一言不发,却有凌然正气。   “我名叫鹤青,日后是你们的射艺先生。”   他简明扼要地说着,眼神沉静,语气清冷却颇有些严厉。   “接下来我叫到名字的,到前面来。灵瑾。”   “是!”   灵瑾猝不及防就被叫了名,连忙出列。   只听鹤青先生立刻又往后叫道:“云沐。”   “是。”   一个白衣男孩走出队伍,站到灵瑾旁边。   这个名字,灵瑾有印象。   灵瑾侧目看去,只见那男孩背着把眼熟的灵弓,腰间是云中飞鹤的玉币。他生得飞眉英目,清俊挺拔,且耳羽洁白,颇有些出尘之态。   他的目光早已注视灵瑾,见灵瑾朝他望来,先是一怔,然后便对她微笑。   鹤青先生并未在意他们两人的神态,还在往后报名字,最后总共报了十人。   灵瑾听到她和“云沐”这两个名字,就大致猜出来了,他们这十人应当是在入学校考中,甲等的前十名。   果不其然,鹤青接着说道:“射艺不同于其他科目,是翼族在此乱世中的立身之本。你们现在虽是雏鸟,但未来可期,或许早晚有一日会成为翼国的中流砥柱,因此翼国对雏鸟的射艺教育一向重视,特别是有资质的雏鸟。   “你们这十人,便是本年校考新生的前十名。虽然以往年的今年,起初出色的学生,未必能一直出色到最后,但目前也可作为参考。   “我会对你们十人进行个别教导,但这并不意味着名单以后就不会变动。今后根据所有弟子的表现,接受个别指导的学生人数或许会有增减。   “我即使是对初级射艺的弟子也会非常严格,连这都不能忍受的人将来根本不可能上战场,不如趁早退出。   “能留下的人,必须勤勉努力,尽早使用灵弓,都尽量以进入高级射艺为目标。   “都听明白了没有?”   弟子们一片肃静,鹤青的表情过于严肃,大家都有些不敢答。   鹤青先生的眉头拧了起来,重复一遍:“听到没有?”   此时前排的弟子才回过神来,一道回答道:“是!”   灵瑾站在第一个,她往自己旁边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除了她以外,前十名的所有人个子都很高,似乎都是大型翼族。   身材娇小的她站在最前,仿佛不小心混进天鹅里的鹌鹑。   强烈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灵瑾不禁将自己的背挺了挺,想尽量看起来高一些,不要落下风。   鹤青给其他弟子先布置了任务,然后唤来两个助教模样的仙官代管他们,又回头对他们前十名的人道:“你们跟我来。”   鹤青将弓射场一块很宽阔的地方都单独留给了他们这些精英弟子。   他说:“我对你们的要求和其他弟子不同,而且会更加苛刻。达不到要求的人,就滚出这里,回到普通弟子那里去。宁愿今年一个好苗子也没有,我也不会在不值得我亲自教导的弟子身上浪费时间。”   听到这番话,鹤青前面这群九岁的小翼族都紧张起来,灵瑾亦是心头一沉。   鹤青问:“第一个问题,你们中能用灵弓的人,举起手来。”   这时,灵瑾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一动。   是云沐。   整整十个人,只有一个人能用灵弓。   灵瑾虽是第一名,可是双手却像灌了铅一般沉。   举起手来的,是她身边的第二名。   鹤青并未表现出什么,只是略一颔首。   他抬起云袖,往前一指,道:“那给你们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射破浮在那面墙前面的灵球。一年时间,射程十丈。如果一年还射不破,不要说留在这里,我看你们初级射艺也不必学了。”   鹤青所指的,是弓射场一面的木墙,那木墙,浮着数十个灵球。   它们像蒲公英一般漂浮在空中,摇摇摆摆的,半透明,看起来很轻薄。   排在第三名的是个锦衣男孩,他一见这些灵球就笑了,道:“不就是射动靶吗?这有何难!不用一年,我现在就能射!”   鹤青闻言,连眉头都未抬。   他看向第三名,轻描淡写道:“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射射看。”   “好!”   第三名急切地拿下了自己的木弓。   大约是因为之前只有云沐一个人举手能用灵弓,抢尽了风头,这第三名有些急于证明自己,便迫切想要展示一番。   只见他利落地退了十丈远,将箭上弦。   毕竟是校考第三,他的姿势并无不妥,那日在考试时的表现也是出色的。   看得出他其实没有十足把握,但为了在鹤青先生面前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他已经决定破釜沉舟。   第三名拉开弓,瞄准半天,终于将弦一松,让箭飞出去。   只见箭飞似的窜出,速度正好与一个灵球移动的轨迹重合,眼看就要射中——   这时,箭刺在灵球上,可灵球一闪,箭应声碎裂,化成粉末。灵球却纹丝未动,依旧晃晃悠悠地飘着。   第三名的脸当即绿了。   在场的其他弟子也是一片哗然。   鹤青面无表情地道:“云沐,你去射。”   “是。”   在场众人之中,只有云沐波澜不惊。   他也走到起射点上,放下灵弓。   云沐生得实在漂亮,他仿佛生来就是要射箭的,身姿高而挺拔,手臂修长,手指灵巧,整个人透着清灵。   只见他用灵气拧成灵箭,利落地放出一箭。   他射得远比第三名轻松,而明亮的灵箭如光一般射出,射在灵球上。   只听“啪”的一声,灵球化成无数光片,碎了。   “这种灵球灵气强大,是无法用普通的箭射破的。”   鹤青平静地解释。   “还觉得简单吗?”   鸦雀无声。   此时,弟子们才明白鹤青这个要求下真正的意思——   一年时间,他们人人都要拿灵弓。   鹤青严声道:“明白了的话,现在就开始各自练习。我会来看你们射箭的姿势,一个一个矫正。”   灵瑾明白自己现在应该去射箭了,可是她的脚却像僵了,竟挪不动,抬起来半寸都困难。   剩余人中,还有一个人没动。   那人正是这一群人中的第十名。   他的眼神一直时不时瞥着第一的灵瑾,似从开始就对灵瑾站在此处有异议。   此时,这人仿佛是看穿了灵瑾内心的顾虑一般,忽然主动开了口:“鹤青先生,你选的这十个人,没问题吗?”   鹤青冷目瞥他:“什么问题?”   那人说:“先生说我们这十个人,一年必须要用灵弓,必须要射破那些灵球。但先生明知,就眼下这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绝无可能完成这个要求。”   说着,他就看了一眼灵瑾。   灵瑾顿时觉得如芒在背。   她就像滥竽充数的吹竽人,此时一下被人点破。   然后,灵瑾感觉到,鹤青也看了她一眼。   灵瑾的掌心冒汗了。   鹤青重新看向那人,目光冰冰冷冷,似乎无动于衷。   鹤青直白地道:“你大可不必说得如此遮遮掩掩,我自然知道第一名的灵瑾是小型鸟。”   “先生既然知道,又何必将她一起带过来!”   第十名见状,索性破罐破摔。   “我弟弟射艺水平与我相差不远,虽然成绩上没标名次,但也是甲等,多半就是第十一名。她虽然是公主,但的确是小型鸟,将来……”   鹤青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你射得比灵瑾好吗?”   “我……”   鹤青背过身去。   他冷声道:“我说了,我宁愿一个人也不教,也不会将精力放到不值得我尽心之人身上。即使没有灵瑾,你弟弟也不可能过来。更何况,我自己有眼睛会看,有头脑会判断。她有没有资质,我自有分说,用不着你来教育我如何挑选!”   鹤青一甩袖。   “你若是有异议,便连你也不用留在这里了。”   “……”   第十名不敢再多说,缩了脑袋,老老实实地射箭去了。   鹤青赶走这些小孩后,只剩灵瑾一人还留在原地。   她望着鹤青先生,有些愣愣的。   等回过神,她不禁抿了下嘴唇,然后,灵瑾躬下/身,安静地对先生行了一礼,便要拿着木弓去射箭。   这时,鹤先生侧目,看向她。   他说:“灵瑾,等下课,你随我来一下。” 第16章 约定   鹤青先生说了那么一句话之后,整一天的射艺课上,便再没有与她说任何一个多余的字。   灵瑾接受了鹤青先生的指导,也练习了一整日的弓箭,但因为满腹的心事,整一天都沉默不言。   等射艺课结束,她便跟着鹤青先生去了道室。   大学堂占地不小,每个长期在大学堂带弟子的先生都有一个自己专门的道室,既可用于备课修炼,也可用于教导学生的小教室。   鹤青的道室十分清雅素简,墙上挂了一幅字,是射法训的书法,台面上列着数张不同的灵弓,都经过仔细地保存。   鹤青的桌面上摆着几卷书,几支笔,除此之外,便无他物。   灵瑾对鹤青行了一礼,便在他对面坐下,毕恭毕敬。   鹤青暂时未言。   两人十分安静,只是鹤青定定地注视灵瑾。   灵瑾感觉得到,他在端详她。   他的眼神清正,即使是审视,也没有一丝避讳。   灵瑾尽量表现得尽礼数,她问:“不知先生让我来,是……?”   她知道,鹤青先生将她单独叫过来,多半要提及她是小型翼族出身无法拉灵弓的事。   灵瑾本就在意自己的劣势,不免紧绷。   鹤青端详完她一番,微微垂下眼睑。   谁知,他开口,却道:“灵瑾,你都这个年纪了,连无关之人都能说得出你是小鸟,你对自己的出身,应该多少也有些了解了吧。”   “……!”   灵瑾一惊,未料及鹤青先生竟会提及她的身世。   她微微怔愣,小幅度点了下头。   鹤青问:“女君和大祭司,可有告知你你的身世?”   灵瑾说:“说了一些,但不详细。”   “女君是怎么说的?”   “我的生父是翼族神将,文武双全;生母是女君辅臣,才华横溢,蕙质兰心。”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鹤青一顿,将手伸入袖中,从其中摸出一枚玉币,递给灵瑾。   他说:“这是你父亲以前之物,当年……发生一些事之后,就一直留在我这里。如今,想来也没人在意了,就给你吧。”   灵瑾疑惑,双手接过。   只见那是一枚古老的玉币,从其外表和气息来看,起码有几百年历史了。上面雕刻的花纹,灵瑾已经见过好几次,正是仙鹤飞于云中的家徽纹样,和云沐之前给她看过的一样。只是云沐的玉币明显是新打的,而这一枚则早已陈旧。   灵瑾的指腹划过玉币的表面,微微错愕。   她问:“先生难道,认识我父母吗?”   鹤青颔首:“认识。你父亲曾经与我同出于云鹤世家。我们生于一辈,他比我略大四岁,我自小唤他师兄。”   灵瑾又问:“我的生父……是云鹤世家的人?”   “早已不是了。这玉币也是他脱离云鹤家时,留在云鹤世家中的。”   灵瑾抚摸着这枚云鹤玉币,玉币无言,却仿佛藏尽了千年岁月。   灵瑾问:“父亲为什么要脱离云鹤世家?先生可知道,我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鹤青的目光微沉,他眼神深邃,似乎沉浸于悠远之中。   他道:“往昔之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日后若有机会,再慢慢和你说起吧。”   鹤青的声音里夹着一丝叹息。   还没等灵瑾品味出他这一声叹息里的深意,鹤青已是话锋一转。   他说:“今日我叫你到这里来,主要还是想与你谈射艺的事。”   灵瑾听鹤青先生主动提及射艺,心下一收,将手中的玉币握得紧了几分。   她道:“先生,先前那位同窗说得没错,我开不了灵弓,只怕也射不破灵球。先生为何还……在十人中给我一席?”   鹤青问:“你果真开不了灵弓?”   “开不了。”   “试过没有?”   “试过。”   “试过几把弓?”   “……四五十把。”   说着说着,未等先生的反应,灵瑾自己已经垂下眼眸,神情微露沮丧。   灵瑾的射艺一直不错,以她的水平,若是生为大型翼族,理论上早已应当打得开灵弓。   灵瑾隔一段时间就会去试一次,凤凰宫的宝库里并不缺孩童用的初级灵弓。然而,灵瑾从未成功过,她按照兄长告诉她的方法尝试,却从未有一把灵弓回应她的呼唤,灵瑾也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兄长所说的那种“与灵弓共振”的感觉。   在这种情形下,灵瑾难免泄气。   她从未在外表上表现出来,也从未因此停止练习射艺,但有时候,确实会有“或许命运生来有别”的念头。   鹤青闻言,皱了皱眉头。   他说:“继续试。”   他注视着灵瑾,眼神宁静而专注,让灵瑾觉得,他仿佛透过自己,在看其他什么人。   鹤青道:“你在射艺上的天赋绝无仅有,可谓是稀世之才,难得你自己竟也十分勤勉,且未骄未躁,保持着少有的平常人。那日看你射箭,便让我想到一个人……”   鹤青顿了顿。   他矜持地说了几句:“我的师兄……也就是你的生父,他名叫鹤羿,在外也被人换作鹤将军。即使在将射艺视作家训、人才济济的云鹤世家,他也是前所未见的天才。”   灵瑾问:“就像现在的云沐那样?”   鹤青听到灵瑾说到云沐,似乎意外了一下,但他摇摇头。   “云沐在云鹤世家这一辈的弟子中,的确还算有几分资质,但若与当年的师兄相比,不过尔尔。”   鹤青道:“像师兄那样的天资,或许即使是在云鹤家,也不会再有了。当年但凡师兄所在之地,多少所谓的天才骄子,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陪衬。   “师兄他从小就被当作未来家主培养。他也不负众望,成了翼族一代神将,战功赫赫,弓箭上的造诣更是无人能及。他本该继承云鹤家,若非……”   鹤青凝视着面前娇小的灵瑾。   她无疑生得更像母亲,无论是纤细单薄的体态,还是小型翼族那种灵巧秀美的五官。但是,偏偏她发侧那高洁的雪白耳羽,还有眉宇间那一抹浑然天成的清正浩然之气,无不是历史悠久的云鹤家留下的痕迹。   ……这些,让人不由自主地思及故人。   灵瑾尚且年幼。   鹤青闭了闭目,没有再说下去。   他开口说:“灵瑾,既然你有这样的资质,不让你射箭未免可惜。所以,这回我想赌一次——   “赌你虽是小鸟,却有拉开灵弓之能;   “赌你虽形似你生母,但并未完全丧失我云鹤家之力;   “赌你像师兄一样,将来会有佑护我翼族之能。   “灵瑾,这一年时间,只要你能射破灵球,无论是高级射艺,还是云鹤世家时代积累的技艺,我定会倾力教你。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第17章 哥哥生气   黄昏刚过,昏夜微暗。   这个时辰,灵瑾和寻瑜兄妹两人都被唤去祭司殿,与女君、大祭司一家四口一起吃晚膳。   窗外繁花飘散,桌前珍馐飘香。   然而,灵瑾却吃得食不知味。   “瑾儿,瑾儿。”   “啊、怎么了?”   听到大祭司的声音时,灵瑾被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她抬起头,却见女君与大祭司都望着她的方向。   女君问:“今天的筷子这么好吃吗?你已经啃了快一刻钟了。”   灵瑾一怔,一低头才发觉自己真的在啃筷子,筷子头都被咬散了。   灵瑾面颊微热,忙将筷子放下,双手放到膝上,慌乱道:“对不起,母亲。”   大祭司担心道:“瑾儿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灵瑾正要摇头,一侧头,却正好瞧见兄长也正安安静静地瞧着自己,凤眸深邃而沉静。   灵瑾忽然有些被看破的慌乱。   她道:“我没事。”   灵瑾想了想,又问:“爹,娘,如果你们想做一件事,但这件事以前从未有人成功过,甚至被认为是不可能成功的,你们会怎么办?”   “唔。”   大祭司微微抵着下巴思考。   他说:“有意思的问题。我的话,大约会花很多时间去看书、去学习,去探寻这件事的本质,再看看有哪些人做过这些事、为何没有成功,然后走与他们的不同方向。既然以前没有人成功的话,那就选择不一样的方法,去寻找能够成功的道路。”   女君则笑道:“我会按照我认为正确的方法,一鼓作气地蛮干,直到成功为止。”   大祭司不由瞥了女君一眼,叹道:“你啊。”   灵瑾踌躇,犹豫地问:“那如果一直没有成功呢?”   女君无所谓地说:“那就和以前一样生活啊,吃好喝好,开开心心的。”   女君轻轻摸了摸灵瑾的脑袋:“乖瑾儿,这世上有时候确实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但重要的其实不是结果,而是无悔。”   灵瑾点点头,却懵懵懂懂、似懂非懂。   她顿了顿,站起来,说:“吃饱了,我今天还有点功课要做。爹娘,哥哥,我回房去了。”   灵瑾转身离开。   寻瑜一言未发,但他看着灵瑾的背影,浅浅皱了皱眉。   *   灵瑾回到房间后,在胸口内袋里一摸,从里面取出那枚从鹤青先生那里拿到的玉币,还有从小带在身上的护身符。   她将玉币和护身符并排放在桌面上。   今日听了鹤青先生的话以后,灵瑾内心可谓一团乱麻。   她的生父生母……   云鹤世家……   还有,一年时间,她必须要拉开灵弓。   她静静地看了玉币和护身符一会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又将东西都收了起来。   灵瑾今日有些疲倦,便决定早早地睡了。   然而,灵瑾没有注意到,在她卧房对面的屋顶上,一只赤色的少年凤凰无声无息地伫立在屋脊顶端。他注视着她熄了灯,才默默地飞走。   *   次日,灵瑾专程前往大学堂的藏书库。   大学堂每天都有弟子过来听课修炼,有人来来往往,十分热闹。   尤其是最近,因为刚进了一批新生,很多人还没有完全选定自己的课表,不少师兄师姐都在卖力地向他们推荐自己修炼的课程,甚至在甬道上摆了地摊,甚至有了种集市的气氛。   灵瑾在前往藏书库的路上,正好遇上第一天报考那日,给她介绍了大学堂入口门联是“竹依上君”所书的那位师姐。   那师姐正在甬道上摆地摊,见到灵瑾,当即眼前一亮:“小白鸟师妹!正好,难不成你是在考虑要选什么课吗?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机关术?”   说着,师姐往她摊位上一指。   只见师姐所在的摊位,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机关零件,还放了几个机关木偶人,还有另外几个生面孔的师兄师姐在那里埋头摆弄木头零件。   唯有在摊位最前,简陋地摆了块木牌,毛笔上书“机关术修业”五个字,显得十分洒脱随性。   师姐热情地道:“相信我,对我们天生体能不如大型鸟的小型翼族来说,机关术是最能够改变命运的了!那些武道课对打用的木头人也都是我们和师父一起做的。来来来,别客气,过来摸摸这些机关,感受一下。”   说是这么说,但来来往往的弟子里,在机关术修业前驻足的人却并不多,似乎有些冷门。   灵瑾对机关术并不太感兴趣,但她在报考时受了这位师姐的帮助,对她心怀感激,且架不住师姐的热情,还是摸了一下。   机关用的木头零件被打磨得极为平整,组合在一起有一种简洁的美感。灵瑾一转,就有一个小球从里面滚出来,沿着轨道一路滚到底,然后“咚”地一声撞进预设设置的洞里。   这样的精巧,倒让灵瑾不觉“咦”了一声,不由细细打量,却看不出玄机。   “厉害吧!”   师姐自豪地道。   “我们的祖师是上古墨氏,机关术历史也有数千年之久,还在不断发展。这不过是个小玩意儿,如果你真的修机关术,将来还能看到更厉害的。”   “好厉害。”   灵瑾颇有兴趣地多摸了摸,但她志不在此,还是摇了摇头:“但师姐,我课暂时已经选好了。”   师姐有些失望:“这样啊。”   但她旋即又乐观道:“但以后还可以调整课表,师妹你要是改变主意的话,随时来啊。”   “一定。”   灵瑾微笑。   她又问:“师姐,你知道藏书库在哪里吗?”   “藏书库就在前面,直走到底,最大的那个房子就是。”   师姐利爽地给灵瑾指了路,但送别时还颇不死心:“师妹,等你改变主意了,一定要来找我啊!”   和师姐道别后,灵瑾很快就找到了藏书库。   与外头的人声喧闹相比,藏书库中明显安静了许多。   在藏书库值班的是过来勤工俭学的师姐,她正懒洋洋地翻着一本厚书,见有人来了,也懒得抬头,随手验了一下灵瑾的新生身份木牌,就往前一指道:“书在库内随便看,借走要记录,看书时不准发出声音。”   “是。”   灵瑾走进藏书库。   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书,藏书堆在书架上,从地面直堆到十五丈高的天花板,初步目测,这里的藏书也在千万卷以上。   书库内没有座位,在层层书架间,时不时有弟子趴在地上,举着灯笼或者蜡烛,仔细研究或誊抄书卷。   书卷太多,灵瑾竟一时不知该从何找起。   她心里也有些乱。   父亲说,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去看书、就去学习,可是灵瑾却连该从哪里学起都不知道。   俗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可书中会不会有让小型鸟拉开灵弓的秘法,却很难说。   另一方面,听了鹤青先生那番话后,灵瑾又……有些好奇自己的父母。   不知不觉,灵瑾逐渐走到了存放翼族近代历史记录的位置,她的指尖从一卷一卷书上滑过,最后拿起一卷女君即位后的史料,打算从头开始翻看。   就在这时,有人从她身侧走过,对方大概没有仔细注意看路,后退找书时碰到了她的肩膀。   “对不……”   那人的声音轻轻响起,但他一回头,看到灵瑾的侧脸,似乎愣了愣,话也顿住了。   他道:“灵瑾。”   竟是云沐的嗓音。   灵瑾转过头去,便看见那个白衣的矜贵少年。   云沐凝望着灵瑾的侧脸。   她在昏暗狭小的书架间隙转过头来,手里提着一盏藏书库公用的素灯笼,雪白的皮肤被灯光映成昏色,一双眸子乌亮亮的,不经意就将人映入其中。   有些像灯会初见的那一日。   云沐忽而有些无措,他轻轻咳嗽一声,忙退开一步,与她拉开一点距离。   但书柜之间的距离就这么窄,即使离得远,也远不到哪里去。   云沐不自觉地道:“怎么在这里见你,好巧。”   云沐话音刚落,灵瑾忽然听到身后的书架后传来“咔哒”一声,但她回过头去,看到的只有密密麻麻的书,看不到对面书架后。   她于是没有太在意,转回头对云沐浅浅颔首:“嗯。”   云沐道:“在凤凰宫见面的时候,抱歉,那时我没有想到你是公主,也不知道你的情况,说了一些关于灵弓的话,失礼了。”   “没关系。”   灵瑾回答。   她倒有些意外地问:“你那时没有看出我的原形是小型翼族吗?”   “我平时不太离开云鹤家,很少见到鹤族以外的翼族。”   云沐当时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灵瑾的射艺上,便没有太关注其他。说白了,他本来就不太在意这些。   他又指了指灵瑾的耳羽:“而且你的耳羽,和鹤族很像。”   *   此时此刻,寻瑜就在灵瑾背后的书架对面。   他手里拿了本关于最近五百年重要翼族人物的传记,书足有三寸厚,但在听到书架对面传来的动静后,寻瑜就一页都没有翻了,反而将书重重地合上。   书架对面,云沐和灵瑾的对话清晰地传来。   灵瑾问:“我的耳羽,和鹤族像吗?”   云沐回答:“很像。颜色、形状,都与我在云鹤家看到的其他人很相似。”   “……云鹤家,是什么样的?”   “唔,你这样问我,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如果在外人看来,大概是族人都是鹤族,修习射艺的人格外多吧?云鹤家历代出了众多神射手,射艺有很悠久的传承。其他世家似乎有不少人认为我们云鹤一族家规太过严苛死板,但我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也不清楚其他家族是什么样的。”   “那个,你知不知道云鹤家以前有个人,叫作鹤羿……?”   “自然。鹤将军,我想应该少有人不知。”   云沐顿了顿。   “难不成,公主其实是想了解一些公主生父的事?”   “……!”   云沐似乎想了想,说:“当年鹤将军身死,公主被女君收养的事,在世家中并不是秘密。鹤将军虽然脱离云鹤家多年,但他毕竟曾是云鹤世家之人,将军身死之后,云鹤世家还留有一些鹤将军生前之物。公主若是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回家问问,或许能够取出来一些,交还给公主。”   灵瑾的声音急切起来:“果真?!”   “嗯。”   “那、那我想看看。”   灵瑾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她感激地道:“谢谢你。”   云沐回答:“不必客气。”   这时,寻瑜听到他略略停顿,然后,这个名叫云沐的少年又说:“能帮上公主,其实我很高兴。”   灵瑾听他这么友善,似乎有些意外。   她问:“为什么?我们只见过三次面。”   “不止三次。”   云沐道。   但他顿了顿,没有详细说下去,只道:“不过,即使没有前缘,我也理应帮助公主。”   灵瑾愈发莫名:“为什么?”   云沐说:“公主或许不太清楚,虽然云鹤世家如今十分庞大,各个分支之间血缘联系已经十分稀薄,但毕竟祖上是同一先祖,彼此之间仍可以算是亲戚。公主是鹤将军的女儿,说起来的话,我父亲与公主的生父,当年本是远房同辈,师兄弟相称。”   灵瑾惊讶:“难不成……我们有一点亲缘关系?”   “是。”   云沐说。   “不过云鹤世家历史悠久,分支众多。我与公主这两支家族之间,已经起码十代以上不曾通婚过了,换作其他人家,也与陌生人无异。只是在云鹤家,同辈的孩子会统一调到本家教养……若是公主生在云鹤家,我们或许应该早就认识,我或许算是公主的表兄。”   “……表兄?”   灵瑾迟疑地唤了一下这个称呼,这对她来说有些陌生。   她问云沐:“那我以后要这样称呼你吗?”   “不用了。”   云沐的声音,听起来带了一点笑意。   “不过,可能公主会觉得唐突,但……如果公主乐意的话,可以将我当作哥哥看待。我崇敬鹤将军,也欣赏公主的射艺,如果可以的话,很想有公主这样的妹妹。”   *   当日下午,术法高级修业,课后自主修炼。   这本是平平无奇的一日,然而,因为某些不同寻常的缘故,在场弟子气氛一片凝重。   只见寻瑜赤色的双翼伸展开来,以人身飞翔悬停于空中。他周身包围着赤金色的火焰,凤目目光凶煞,不停地用仙力将凤火升起来,然后重重地砸在练习用的草垛上——   轰!   轰!!   轰轰轰!!!   寻瑜的原身是凤凰,若论资质和天赋,在所有弟子中都是排第一的。但若只有天赋倒也罢了,偏偏他还是个刻苦的性子,如此一来,愈发一骑绝尘,虽然尚且年少,但仙力已经十分惊人,使用仙术的效果也相当震撼。   寻瑜这样仿佛跟谁过不去似的,将自己的凤火不要钱一般暴躁地扔下来,一眨眼功夫,通常能用半年的练习草垛就被他毁掉十多个!   他还大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之势,普普通通一场自主练习,被他搞得场面宏大、腥风血雨。   同窗们都被惊得瑟瑟发抖,谁都不敢上前,只在远处议论——   “寻瑜今天怎么回事啊,吃错药了?”   “他跟草垛有仇?!”   “好可怕,这就是凤凰女君之子的真实实力吗。”   “可是,可是……往常寻瑜不都会有所收敛的吗?”   有人揪住了山望,问他:“阿望,你和殿下走得近,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山望也从没见过寻瑜这般模样,心情复杂。   他问:“我不知道……他上午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上午好端端的!”   那弟子答。   “我听其他人说,寻瑜一大早还去了一趟藏书库呢!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总不能是藏书库的问题吧!”   “怪了。”   山望摸摸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半个时辰后,寻瑜扔下所有的凤火,总算决定暂时结束这场单方面的宣泄。他从空中落下,但周身气压还是极低,眼神发沉。   远处的众人要看着寻瑜,敢望而不敢靠近,于是纷纷去推山望。   山望壮着胆子,在众人的推举下,代表全体同窗,身先士卒地上前问道:“阿瑜,你没事吧?”   寻瑜面无表情:“我能有什么事。”   山望道:“可是你看起来很糟糕,好像在生气的样子。你是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   寻瑜面色冷冷的,但听到山望的问题,却忽然笑了。   他道:“怎么会,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心情好得很。”   说完,他冷笑一声,粗暴地一挥袖,将自己周围噼噼啪啪作响的凤火收了起来,随即一言不发,大步离去。   山望:“……” 第18章 父亲鹤羿   灵瑾这两天在凤凰宫里走动,不知为何十次有八次会碰见自己兄长。   灵瑾在屋里读书,兄长从窗前经过;   灵瑾在校场练射箭,兄长化为赤凤从空中飞过;   灵瑾去陪爹赏花,兄长已经坐在那里喝茶了。   灵瑾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抿茶,眼神时不时偷瞥坐在身侧的兄长。   寻瑜面不改色,目光沉静,也不看灵瑾,只是看花。   灵瑾这两天遇到哥哥的次数太多,不过应该只是偶然。而且她总直觉兄长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或许是遇到了烦心的事,便体贴地不去多打扰兄长。   兄妹并肩坐着,沉默地喝茶。   灵瑾低着头,乖巧地数着自己杯子里的茶叶。   这时,她忽然听到兄长的声音:“瑾儿。”   “嗯?”   灵瑾意外,侧头去看兄长。   却看寻瑜并未看她,而是扭着头看窗外的飞花,但口中却是在与她说话:“……你最近,交了朋友了吗?”   “朋友?”   灵瑾微微侧首。   她才刚刚进大学堂没几天,更是才只上了一节课,要说交朋友的话,好像还没有碰到这样的人。   寻瑜的声音闷闷的:“前两天去藏书库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一个男的和你一起说话。”   灵瑾“咦”了一声:“哥哥,那天你也去藏书库了吗?”   “嗯。”   “既然你看到我了的话,怎么不叫我一声呀?”   “……偶尔经过而已,凑巧看见你,打招呼没必要。”   “噢。”   灵瑾点头,内心却懵了一瞬。   兄长待她,果然还是不太亲近。   好在灵瑾也习惯了兄长的性情,她解释道:“那个人是云沐,我们偶然在藏书库里碰见的,他是云鹤世家的人。我们一起上射艺修业的课。”   寻瑜问:“你们之前就见过?”   灵瑾很老实地回答:“之前在校场那边,偶然碰见过一次。”   不知是不是灵瑾的错觉,她感觉自己说完这句话以后,兄长的肩膀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丁点,虽然仍是紧绷的。   寻瑜貌似不经意地说:“听你们的对话,感觉还算走得近。”   “还好,云沐给人感觉很礼貌友善。”   灵瑾回答。   她想了想,低下头,说:“而且,哥哥,那个,你应该知道,我的生父其实原先是云鹤世家的人吧?”   寻瑜:“……”   寻瑜没有吭声。   灵瑾知道,哥哥何等聪明,他这个反应,就说明兄长果然早就清楚这些,只是从未在她面前提过。   灵瑾说:“云沐也是云鹤世家的人,他听我说起以后,就说可以回云鹤世家问问,也许能帮我拿回一些我父亲的遗物。”   灵瑾的神情忧心忡忡,寻瑜亦是沉默片刻。   这时,寻瑜忽然道:“所以,你这段时间总是心不在焉的,还跑到藏书库去找史书看,果然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嗯。”   灵瑾又有些惊讶:“哥哥,你知道我这段时间心不在焉?”   “……你什么都写在脸上,随便看一眼就知道了。”   “噢。”   说到这些,灵瑾垂下眼睫,有些忧虑。   她说:“其实也不全是因为知道了身世。那个……哥哥,你知道我在大学堂选了初级射艺吧?先生他好像认识我父母。他说我天资不差,只是原形是小型翼族,将来恐怕拉不开灵弓……所以,他给了我一年的时间,如果一年时间里,我能拉开灵弓的话,他就会让我留下来,将来可以继续修习高级射艺。”   灵瑾将大学堂里发生的事,娓娓向兄长倾吐。   “我不太有头绪,所以才会去大学堂的藏书库。我想找找有没有与我父母有关的书,也想找找有没有如何运用灵弓的书。我想,如果我更了解我父母的话,或许也能更了解自己,从而找到运用灵弓的方法。”   灵瑾说着说着,默默脸红起来。   她扯了扯兄长的袖子,小声道:“哥哥,我没有将这些想法跟别人说过,你不要笑我啊。”   “……不会。”   灵瑾看到,兄长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微妙地,寻瑜的心情好像突然变好了。   忽然间,寻瑜不知从哪里一摸,拿出一本非常厚的书放在桌上,轻描淡写地道:“正好,我前几天从藏书库里借来的这本书,写你父母很详细。你想了解的话,先给你看吧。”   “真的?”   灵瑾有些惊喜。   她将书从寻瑜那里接过,翻了翻,真的有很详细地事迹记载。   但灵瑾又疑惑地问:“哥哥,这么厚的书,你怎么会特意带在身上?”   “……随手拿着看的。”   寻瑜闷声说。   “看完记得还我。”   兄长将书留给灵瑾,忽然便起身离开了。   灵瑾抱着厚厚一本书,望着兄长的背影,却有些茫然。   *   虽然搞不懂兄长为什么会忽然在爹爹那里喝茶,忽然留给她一本书,然后也不等爹爹过来,忽然就走了。   但是灵瑾既然从兄长这里拿到了书,等赏完花回屋以后,她便将书放在桌上,开始看了。   谁知灵瑾翻了几页,便挪不开目光。   兄长给她的这本书,记录了女君即位至今七百余年的名臣名将,对灵瑾的生身父母都有记载,而且比灵瑾那天自己找到的书里写得详细多了。   灵瑾秉烛读起来。   书上写道——   鹤羿,翼国人,原形白鹤,生于云鹤世家。   稀世天才,自幼聪颖,射艺天资举世无双。   后掌翼族弓军,千年之间,与水族、兽族交战上万次,几乎没有败仗,是翼族有史以来最为出众的将领之一。   惊鸿历三百十二年,他因与女君的结契辅臣竹依相爱,违背云鹤世家家训,主动脱离云鹤家,断绝家族关系。   最终,在惊鸿历七百十一年,于水族的一次大战中,他连战四百六十天未歇未眠,死战力竭而亡。   生前留有一女,虽已孵育多年,但尚未孵化,后由女君亲自收养。   书中评言曰:“鹤羿一生戎马,才德兼备、文武双全,是世间罕见的绝世儒将。他用兵讲究攻守兼备、小心谨慎,讲究万无一失,故而百战百胜,然而唯有最后一仗,似乎过于激进,有失分寸。   “然而即使如此,此仗除鹤羿将军本人身死以外,翼族将士竟未折损一人。   “此后翼族与水族形式大为明朗,想来翼族平定水域之日,已近在眼前。鹤将军以一人身护翼族万世周全,称其为‘千古一将’,可谓名副其实。”   这书大约是女君出征水国之前写的,而如今,水族已经如书中预测的那样,彻底臣服于翼族,再掀不起风浪了。   里面还详细描述了鹤将军生前最为著名的几场战役,写得跌宕起伏、场面恢弘,灵瑾读完,也有些晃神。   不知不觉,竟已夜深。   她的视线长久停留在书的最后一页上。   那上面写着“生前留有一女”。   灵瑾的手指,轻轻在那个“女”字上抚了抚。   夜色虽已深了,但灵瑾却全无困意。   她看完鹤将军的部分,就往后翻,想连夜看完生母的记载。   谁知,她翻到以后,随后一捏,竟发现生母的记载厚得要命——鹤将军的记载因为涉及战役众多,已经够厚的了,可生母的竟还要再厚一截。   这样,无论如何今夜也看不完了。   灵瑾虽然有些遗憾,但月亮已经升到半当中,灯烛也燃到了底。她抿了抿唇,不得不放弃。   灵瑾只好姑且吹熄了灯,沉沉睡去。   *   次日,灵瑾一早就有课。   这回是初级术法课。   与射艺课不同,大型翼族与小型翼族的比例一下子平衡了许多,彼此间氛围十分融洽。   教导初级术法的先生,是只一万多岁的老凤凰。   她没有像鹤青先生那样,一上来就把前十名报一遍,还把不同层次的弟子分门别类。相反,这位女先生笑眯眯的,说话慢吞吞,十分和蔼。   她将弟子们都带到户外,走到大学堂的花园里,往前虚虚一指,问:“谁能告诉我,这里有什么?”   女先生看上去什么也没指,又好像什么都指了。   弟子们面面相觑,因为看不出确切答案,又像是先生故弄玄虚,起先谁也不敢答。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胆大的弟子喊道:“先生,你指的是一棵梅花树,只是花已经掉光了!”   老凤凰含笑不语。   又有人道:“先生指的是树后那口井吧?”   老凤凰依旧笑笑,不言。   弟子们见先生好像脾气颇为不错的样子,胆子都大了起来,逐渐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树上有些树叶。”   “远处有蓝天白云。”   “能够听得到虫鸣。”   灵瑾听着众人的讨论,也不由思索起来,她试着说了一句:“此处现在虽然只有眼前之物,但是到夜半时分,月亮会从此处升起,正好悬挂在梅树上空。”   老凤凰听完所有人的答案,微笑着颔首,却没有说对错,只是悠悠地道:“正如你们所说,正如你们所听,即便是面对同样的画面,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   “没有哪个答案一定是对的,也没有哪个答案更胜一筹,只是角度不同,想法不同。世界辽阔,而世人渺小,术法修习的道理与此相同,无论你们将来学到多少,都不过是这世间知识的冰山一角。这便是我想教给你们的术法修习第一课——   “永远不要认为自己无所不知或者高人一等,永远保持一颗求知之心,探寻未知之境,感知他人之感知,谦逊而行,潜心而修……如此,终有花开月起之日。”   说完,女先生一挥袖,刹那间,天地色变。   只见天空一下子暗下来,白日变为星空,圆月初升,昼夜倒转。   而刚才还光秃秃的梅树蓦然花开,暗红色的花朵缀满枝头,在明月之下,暗香浮动。   老凤凰微笑道:“今日,便送你们这幅你们想象到的画面,就以此景,当作你们日后心想事成的吉祥之兆。我在这大学堂中,数千年来都被唤作‘望梅先生’,这个名字,你们且记下吧。”   年少的小弟子们哪里见过如此高等仙术,早已呼成一片,再看老凤凰先生,所有人眼中都是藏不住的崇拜憧憬。   望梅先生却笑眯眯的,一派淡然。   她看看时辰,道:“似乎还有些时间,回去吧,我看看你们都有什么本事。”   *   回到大道室后,望梅先生也没布置什么硬性的任务,只是提供了许多可供练习初级术法的木头道具,让大家自己挑选感兴趣的尝试。   另外,因为弟子们程度不一,望梅先生还发了几本初级术法的教材,有图画有讲解,十分简单易懂,可以自己看着学。   因为术法看起来很有趣,且又有望梅先生展示那么强大的仙术在前,众人热情都很高。虽然望梅先生没有说非要如何,所有人却都在自主地修炼、学习术法。   而望梅先生本人,则悠哉地在众人间来回走动,时不时低头查看弟子们使用术法的水平。   灵瑾找了一处不太起眼的座位坐下。   她的术法水平,在今年的众多弟子中一定算是好的。否则,她也不会一上来就拿到术法甲等第三的成绩。   灵瑾翻了翻望梅先生发的教材,发现这些个初级术法,女君几乎都已经教过她。   于是,灵瑾便直接拿了练习道具,用女君教的方法,将自己的灵气凝练其中,在其中变换各种形状。   她摆弄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个和蔼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是灵瑾吧?”   灵瑾回过头,却见望梅先生拿着拐杖,不知何时笑呵呵地站在她身后。   灵瑾意外地问:“先生见过我?”   “没有见过,但能够认得出来。”   望梅先生说话很慢,有种悠然的意味。   她抬手指了指灵瑾手里的灵气,说:“你这一手用仙术的方法,应该是跟女君学的吧?看着全然就是她的翻版。世间能让女君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姑娘静下心来慢慢教导的孩子,除了寻瑜之外,剩下的还能有谁呢?”   灵瑾惊讶地望着望梅先生。   从小到大,她见过的所有人,对女君不是尊敬就是畏惧,还是第一次,有人竟然轻描淡写地用“小姑娘”这样的词汇来描绘女君。   望梅先生却并未觉得这样的称呼有什么特别的,她看着灵瑾用术法,平缓地点评道:“你的灵气用得不错,看得出基础很扎实。女君用术的优点,就是干脆利落,却威力强大。你的术也有这样的优势,还比她当年来得平稳。不过,仙术不仅仅是施法,还是自身灵气与周围环境的协调。   “女君她过于偏重于仙术本身,而不太注重平衡,你将她的缺点也一起学来了。这点以后若是不重视……”   望梅先生话音还未落。   灵瑾因为一边听先生点评,一边维持着手中的术法,在加上昨晚看书看到太晚,忽然手中的灵气失去平衡,逆流飞射出来,“嗖”得一下射穿了木头容器,朝灵瑾的脸射过去。   灵瑾素来谨慎,练习术法时尤其小心,极少失手。这一下,连灵瑾自己都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想要补救,却来不及了——   射出的灵气,如同风一样快,像剑一样锋利,若是躲闪不及,定会受伤。   说时迟那时快,望梅先生的手杖在地上一敲,抬手一挥,刹那间,一道仙风袭来,看似柔和实则刚硬,以慢化快,以软化硬。   等回过神来,失控的灵气已被化解,只留下一桌子碎裂的木头碎片。   灵瑾有些惊魂未定。   望梅先生倒是波澜不惊,只是脸上的笑意难得地减了几分。   她拾起木头碎片看了看,道:“这灵气道具用了三百年,似乎是有些老化,不过普通来说应该不会有问题才是。”   望梅先生端详片刻,又思索了一下:“你的仙力似乎比寻常翼族强些,这倒是我大意了。” 第19章 轮椅少年   灵瑾听到望梅先生说她仙力比寻常翼族强, 不禁有些意外。   不过经过刚才那一场意外,她体内气息明显乱了,灵瑾不得不手忙脚乱地调理自身。   望梅先生见灵瑾脸色苍白, 呼吸也有些快, 便放下手里的木头碎片,去把灵瑾的脉搏。   望梅先生问:“有不适吗?”   灵瑾先摇摇头, 但想了想,又点了点, 回答:“还好, 但头有点晕。”   望梅先生捏着灵瑾的脉搏,略作诊断。   须臾,她说:“是灵气还没平稳, 刚才大约是灵气失控了,但不妨事。灵气发育较快或者天生稍强的翼族很多都会如此, 你父亲、女君、大祭司, 甚至是你那个半大的兄长,全部都失控过, 不用太紧张。”   说着, 望梅先生往窗外指了指, 道:“不过保险起见,你还是休息一会儿,服一帖药吧。我的药庐就在外面,几步就到……本来治疗也该是我分内之事,但这会儿还在上课, 我就不走开了,你自己过去吧。药庐里有人,你告诉他你的情况, 他会处理的。”   灵瑾道了声“是”。   望梅先生关切地问:“你自己能过去吧?”   “可以,先生放心。”   灵瑾望望窗外。   那药庐从这里就能看见,确实就只有几步路。   灵瑾同先生道别,就自行走了过去。   走在路上,灵瑾还不觉有些失神。   先前望梅先生的意思,是她先天的仙力还不错……的意思吗?   想着想着,灵瑾便已经走到了。   药庐位于大道室之后,是个远离主行道的僻静之处。   庐外晒着几席草药,还未走近,已闻得到略带苦味的草药香。   灵瑾推门而入。   “谁?”   屋内有一个少年,他听到有人入内的声音,就抬起头来。   此时,恰有清风吹过,灵瑾鼻尖拂过一阵气息,微苦的药味混合着微微的甘草香。   只见,屋内是个十一二岁的纤瘦男孩。   他生着黑色耳羽,皮肤白得几乎透明。   他原本正化着人身吃力地整理翅膀,但他一见到灵瑾,却仓促将翅膀收了起来,只有一根黑色的羽毛悠悠飘落在地上。   灵瑾看到他坐在一把机关术打造的特制木头轮椅上,双腿盖着薄毯。   他先前整理羽毛的时候,虽然坐着转身十分吃力,但他依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化成鸟身,只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   似乎是个不能行走的翼族。   灵瑾的目光不由在他双腿上停滞,怔了怔,须臾,才故作平常地开口:“你好,那个,是望梅先生让我过来的。”   “什么毛病?”   少年迅速恢复了镇定,仿佛对这样尴尬的局面习以为常。   他划着轮椅来到药柜前,垂下眼睫,拿起一柄小称,准备抓药。   灵瑾道:“灵气失控,先生说还没有平稳,让我过来服药。”   “那就来一剂安神补气的吧。”   少年利落地开始动作。   甘草一钱,桂枝两钱,生姜两钱,蜀漆两钱,大枣两钱,龙骨两钱,牡蛎三钱。   他眼睫修长,动作干净利索,又快又好。   不久,药已煎在小炉上。   灵瑾在药炉内坐下来等。   她本身不是多话的性子,那少年显然也不是。   在煎上药以后,他就推着轮椅回到桌边,没有继续整理翅膀,而是拿起医书看了起来。   庐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得异乎寻常。   灵瑾没什么事做,便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觉得自己仙力强过。   毕竟父母,还有兄长,全部都是凤凰。凤凰是百鸟之首、翼族之君,仙力自然是所有翼族中最强的,她一个小小的养女,与之相形见绌。   而且,她也注意到,望梅先生说她生父、女君和大祭司都曾经有过灵气失控,却没有说她的生母。   仙力倒是不会分大型翼族和小型翼族的差异,但是不同个体间的天赋,难免也会有参差。   灵瑾忽然很想再看看兄长给的那本书,看看她生母,曾经是什么样的人。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时,忽然间,又有两个人推门而入。   “有没有人啊?!我们是修炼长刀的弟子,他受伤了!快来人帮他上一下药!”   只见那是两个十四五岁的翼族,一个人扛着另一个。被扛着的那一个,受的伤看上去比灵瑾的气息失控严重多了,他腰上被砍了一刀,刀口有些深,少年的脸色都发白了。   轮椅少年放下医书,说:“把他搬到床上躺着。”   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地从药柜上方取下了草药罐子,麻利地准备包扎。   进来的那两人,其实一入屋子就看到草庐里的两个人,一个是手脚健全的灵瑾,一个是坐在轮椅上的男孩,已经下意识地对着灵瑾说话。所以,当他们见动起来的居然是坐轮椅的那个男孩时,二人俱是一愣。   好在治疗要紧,两人也没有说什么。   同伴将受伤的男孩搬到修养床上放好。   少年一手抱着药罐,一手划着轮椅过去。   只见他熟练地剪开伤患的衣服,在尽量不牵动伤口的情况下,清理、消毒,然后敷上草药。   奇异的草药香在药庐内弥漫开来。   说来神奇,少年给伤患敷上药后不久,那伤患的脸色竟迅速好看起来,原本蜷缩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   同伴关切问道:“好些了吗?”   “好多了。”   伤患惊讶地摸着自己腹部伤处周围,不敢碰包扎的伤口,却惊讶地道:“也不怎么疼了。”   “真的假的?!”   轮椅少年淡淡地解释:“给你用的药里,有一点麻沸散的成分,应该能减轻你的疼痛。但这只是暂时缓解,治标不治本的,接下来还是要定期换药,不要乱动,好好养伤。否则的话,等麻沸散的功效过去了,痛死你。”   “哦、噢,好。”   两个男孩战战兢兢地答应着。   “我给你准备几服药带回去用,内服外敷都需要。”   说着,少年转着轮椅去抓了药,就近在旁边研磨起来。   两个修习长刀的弟子则在谈天,虽然受伤的弟子还是虚弱,但止血以后,两人的语气显然轻快许多。   同伴道:“幸亏你没事,刚才那一刀劈过去你却没躲开,吓死我了。”   “我能有什么事!”   受伤弟子好了伤疤便忘了疼,拍拍自己的胸口,满脸自得之色。   他道:“放心好了,我能跑能跳,将来还要参军呢!管他们什么兽族水族,都杀得落花流水!”   同伴说:“只可惜我们生得晚了些,女君已经平定了水国,否则的话,说不定也能在这样重大的战事中获得战功。”   “女君如此强盛,哪里是日薄西山的水族可敌!等我将来能上战场了……”   两人三言两语地讨论着修习武艺的好处、将来上战场气质磅礴的场面,还有传说中当年女君腾空而起、战胜老龙君的英姿。   轮椅少年一旁一言不发,只沉寂地研磨草药,神情平静,却看不出心绪。   灵瑾的注意力,不由落在这少年薄毯下的双腿上。   不知怎么的,灵瑾莫名感觉,这少年安静得有些异样。   灵瑾不禁出声问:“你没事吧?”   “什么?”   少年抬起头,好似十分意外灵瑾忽然与他搭话。   灵瑾这才注意到,少年生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凝夜。   这时,先前那个受伤的男孩和同伴聊天聊得口干舌燥,他指指桌上的茶壶,对同伴道:“能不能给我倒杯水?渴死了。”   “行。”   同伴毫不犹豫,伸手去拿。   但同伴男孩大约是之前扛着伤患走了太久,肩膀已经用尽力气。茶壶刚提起来,他竟是没有拿稳,盛着满满水的壶迅速翻倒过来,水猝不及防地倾泻而出,倒出来的水正好朝着轮椅男孩盖着毯子的腿泼去——   男孩脸色蓦地大变!   他整张脸都变得惨白,人张皇往后退去,奈何轮椅行动有限,即使双手并用也比正常人迟钝,眼看就要躲闪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灵瑾调动身体灵气,凭空调起一道强风,迎面袭着少年扑去,一下子就将轮椅推离了一丈远!   接着只听“咣当”一声巨响,铜茶壶砸在地上,茶叶伴着茶水洒了一地,一片狼藉。   轮椅少年双腿没湿,但他面色无比苍白,一双眼睛瞪得巨大,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   “对、对不起。”   打翻水壶的同伴被轮椅少年这表情吓到,仓皇道歉。   可少年还是大口喘着气,死死瞪着地上的水壶,竟是一副劫后余生还未缓过来的神情。   灵瑾见状,亦是一愣。   这时,药庐的门“咯吱”一声,又被推开。   走进来的是个手持手杖的老太太,正是望梅先生。   她见屋内又是有人受伤,又是一地茶水和草药,简直惨不忍睹,轻轻“诶”了一声,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先生!”   望梅先生德高望重,受伤弟子与其同伴连忙打了招呼,受伤弟子甚至从床上坐直了。   灵瑾亦连忙站定,对望梅先生低下头。   同伴歉意道:“对不起,先生,是我不好,刚才打翻了茶壶,差点泼到这位师弟。然后是这位,呃,小师妹,仗义相助,用仙术一下子把师弟推远了,只是砸了茶壶。”   望梅看看地上的茶壶、惊魂未定的轮椅少年,还有明明气息未平息却情急之下硬是又用了术法的灵瑾。   她笑了笑,和蔼道:“原来是这样,没什么事没什么事,收拾一下就是了。”   说着,她挥一挥衣袖,当即一阵轻柔的仙风掀起,落地的茶壶被托起,端端正正地回到桌面上,茶水茶叶草药等残渣则都被一扫而空,自己进了簸箕。   两个习武弟子简直对望梅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望梅先生又看向灵瑾,慈蔼地唤道:“灵瑾,你可还好?”   望梅先生不唤这一声还好,她唤了,那轮椅少年竟是一下子抬起头,握着木轮子的手捏紧,脱口而出:“你是公主?”   “……?”   灵瑾望过去。   那少年似觉失态,匆匆垂下眼睫,转动轮椅掉头,道:“……没什么。”   说着,便又恢复了先前那波澜不惊的模样。   这时,望梅先生看了看药庐里那煎了半天的药,闻到味道,唤灵瑾道:“灵瑾,你的汤药应当好了,过来服了,然后回去休息吧。”   *   灵瑾在药庐里喝了药,等气息重新平稳,便告辞离开。   望梅先生稍送了她一程。   在路上,灵瑾想起那轮椅少年看到茶壶掉落时惊恐的神情,仍有些在意,便问道:“先生,先前草庐里那个做轮椅的男孩,他不会有事吧?”   “嗯?”   望梅先生温和地看向她。   灵瑾说:“我看他腿好像不好,然后……他刚才看茶壶的表情,有些不同寻常,他好像很怕水。”   “是啊……”   望梅先生眼神仍是笑的,虽然叹息一声,却让人听不出她是单纯的感慨,还是在回答灵瑾的问题。   望梅先生笑呵呵道:“他其实怕的并不是水。不过没事的,他不会有问题。”   灵瑾问:“他是在先生门下修习医术的弟子吗?”   “是,也不是。”   望梅先生的回答模棱两可。   她说:“他是六年前,我在灵江边上捡到的,看原形是只燕子,被我捡到时已奄奄一息。我将他救起,但等苏醒后,他说自己已记不起自己的过往,双腿也始终无法站立。   “我看他年纪还小,便收留他在药庐中,让他做做记账、整理草药之类的杂事。他腿脚不方便,像其他弟子一样在大学堂里听课也难,我觉得不该教他术法,便教他一点医术,他学得挺快的。   “既然他没有记忆,又是我在水边捡到的,我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作‘临渊’。现在看来,他虽然身体不一样了些,但却是个好孩子。”   灵瑾听得惊讶。   她本来以为,那少年光是双腿不能行走,生活就已经十分坎坷,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离奇的经历。   灵瑾微微恍然,道:“难怪他那么怕那个茶壶,或许是当初在灵江里溺水过,方才畏水吧。”   望梅先生但笑不语。   她问望梅先生:“那现在,都还没找到他的家人吗?”   望梅先生微笑:“是啊。”   望梅见灵瑾似有担心的表情,笑着道:“临渊因为行动受限,平时都待在药庐里,鲜少外出,性子有些孤僻。公主若是有兴趣,日后倒是可以找他聊聊。他的医术不错,普通一些小病,他大多都可以独立处理了。公主身体有不适的时候,倒也可以让他看诊。”   言罢,望梅先生微笑地拄着手杖往前走,便不再说。 第20章 哥哥又吃醋   “阿瑜, 你知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我刚刚怎么听一个师弟说,小公主在望梅先生的术法课上灵气失控,被自己仙术击中, 晕倒以后送到药庐去了?!”   山望奔过来找寻瑜的时候, 寻瑜刚刚结束高级政论的修业,但坐在大道室里, 并未急着走,还在整理书和课记。   听到山望说的话, 寻瑜先是迟疑了一瞬。   他说:“你说的……是灵瑾?”   “在翼国, 能被换作公主的,除了你那个小白鸟妹妹还有谁?”   山望话音刚落,寻瑜已经猛然站了起来。   不等山望反应, 只见眼前赤色的火光一晃,一只少年赤凤已如火风一般腾霄而起, 眨眼间已如箭一般射出, 径自从窗户里飞了出去!   山望这辈子还未见寻瑜这么急迫过,不由怔在原处。   寻瑜一向对他那个小白雀妹妹爱答不理, 今日怎么这么反常?   山望呆了呆, 然后才注意到寻瑜课本都还落在桌上, 连忙帮他拾起来,追到窗边:“阿瑜!你东西没拿!”   可惜话说得晚了,寻瑜即便只是少年凤凰,一旦飞起来,速度也远非寻常翼族可比。就这么一会儿功夫, 他已经飞得老远。   *   寻瑜先去了望梅先生的药庐。   然而药庐中,已只剩下望梅先生与她那个坐轮椅的弟子。   望梅先生见寻瑜寻来,笑呵呵的, 说:“你来得迟了些,我已经让灵瑾回去了。她这会儿该快到凤凰宫了。”   寻瑜匆匆道谢,来不及多问,纵身一跃,又化为赤凤,朝家的方向飞去。   *   灵瑾与望梅先生道别后,就回到凤凰宫里。   谁知,她回宫后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兄长。   兄长气喘吁吁、衣衫凌乱,额角碎发已被汗水浸透,整个人瞧着都十分狼狈,与他平日里矜贵的气质大相庭径。   灵瑾看着兄长的样子,微微发懵,但还不等她反应,寻瑜忽然身体前倾,扣住了她的肩膀!   灵瑾一下子被兄长拉近,兄长修长的凤眸直直凝视着她。   他离得好近。   兄长的嘴唇紧紧抿着,眉头浅蹙。灵瑾不知道兄长在干什么,但寻瑜似乎拉着她看来看去。   “哥哥?”   灵瑾轻轻唤他。   但寻瑜没有吭声,仍是皱眉看她,将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然后,两人奇怪地对视。   这时,只见一个人从凤凰宫外远远追来,怀里夹着几本书,对寻瑜大声喊道:“阿瑜!你东西忘记拿了!”   山望见到灵瑾,颇为意外:“咦,小公主,你没事啊?”   这时,灵瑾感到兄长握着自己肩膀的手一松,放开了她。   灵瑾疑惑地看看哥哥,又看看山望,问:“我为什么会有事?”   山望道:“之前在大学堂里,我听和你一堂课的师弟说,你不是在望梅先生课上灵气失控,被自己的灵气击中晕过去了吗?”   灵瑾摇头:“我是有点灵气失控,但望梅先生及时将灵气挡住了。我只是有点气息混乱的后遗症,没有晕过去。去药庐里喝了碗药以后,已经不要紧了。”   说着,灵瑾又不禁悄悄瞥向兄长。   有一刹那,她觉得兄长刚才会有那样的举动,可能是非常担心她。   甚至,她有一种错觉,兄长会这么狼狈地赶回来,连书都忘在大学堂里,也是因为对她太担心才会一时情急。   不过,想到兄长平时的性情和与她之间的关系,灵瑾觉得不太可能,可又忍不住怀疑。   这时,寻瑜侧首往她的方向看去,发现了她正在看他。   灵瑾心头一跳。   寻瑜却迅速移开视线。   他从山望手里接过自己的书,道了句“谢谢”。   道别山望后,灵瑾和兄长并肩往宫内走。   寻瑜属于大型翼族,又比她年长三岁,灵瑾跟在他身边,显得十分娇小。   她犹豫一下,然后轻轻伸出手,试探地去牵兄长袖下的手。   她牵住了,兄长顿了一下,却没甩开她。   灵瑾道:“谢谢哥哥。”   “……什么事?”   “谢谢哥哥专门来找我。”   寻瑜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微微移开目光。   “……顺便而已。”   这时,灵瑾轻轻地抿住嘴唇,露出浅浅的笑意。   寻瑜诡异地瞥她,问:“你笑什么?”   灵瑾腼腆地摇头:“没什么。”   其实是因为,她感觉兄长还是有一点点将她当作妹妹的,所以忍不住有点开心。   而且……   有一瞬间,觉得兄长对她有点温柔。   “……”   寻瑜凤眸瞥着灵瑾的神情,莫名地,握着她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他古怪地道:“笨妹妹。”   *   回到房内,灵瑾又拿出寻瑜给的那本厚书,翻到记载“竹依上君”的部分,继续看起来。   灵瑾看得很用心,渐渐入了神。   如果说生父鹤羿的人生,是一个出身显赫且拥有天赋的稀世天才,在完成众多常人难以企及的成就后,猝然陨落的传奇故事的话,那么生母竹依的人生,可能正好相反。   这本书写得正经,列的多半是竹依上君生前重要之事和历史功绩。   竹依出生在一个平凡的麻雀家庭里,她的父母一窝生了四颗鸟蛋,她是第三个孵化出来的,幼年既没有独特的身世,也没有展现出强大的灵气。在她幼小的雏鸟时期,几乎没有人关注这只普通的小麻雀。   正因如此,竹依上君少年和青年时的材料记录极少,只知道她在大学堂里十分擅长文类和技艺类的修业,并且有极其强烈的求知欲,还与未来女君是好友。   竹依上君真正的才能,直到年近百岁时,才真正表现出来。   她被女君选为辅臣。   起先,一众翼族仙官都不信任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麻雀女官能胜任国臣这么重要的职务,即使她在大学堂教书的数十年间,已多少获得了一些名望。然而女君力排众议,坚持要用竹依,并且与之结契。   事实证明,女君的眼光十分独到,竹依在政务上,表现出了远超她年龄和出身的见地和才能。   惊鸿历第五年,兽族派遣二十五名使者来到翼国,意图探知新女君的底细。谁料中途,使者忽然发难,对翼国连发一百二十道诘问,试图先发制人,占据道德高地,陷翼国于不义,来意不善。   兽国有备而来,翼族一众仙官措手不及。   此时,恰是竹依作为国臣挺身而出,以一人之力,与兽族二十五名使者舌辩三天三夜,对一百二十道诘问一一拆解反驳,而后又发出三十道尖锐反问,反攻兽族。   最终结果,竟是二十五名兽族使者对竹依躬身行礼,甘拜下风。其中还有一人恋恋不舍,提出希望与竹依改日再叙,不作为双方使者,只作为普通人。   从此,国臣竹依一战成名。   惊鸿历一百六十五年,水族在灵江边境不宣而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水边两座大城,扣押城民作质,要挟翼族。   竹依以文臣之身请战出征,以计诈兵,竟无中生有、声东击西,利用水族不熟悉陆地状况,竟成功骗得水族以为翼族大军早已抵达,居然丢盔弃甲、弃城而逃,不费一兵一卒,夺回城池。   惊鸿历四百五十年,水族与兽族联合,共同对抗翼族。   竹依施以反间计,令水族和兽族将领互相猜忌,最后竟是他们先打了起来,竹依上君带着翼族笑盈盈地隔岸观火……   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对外,她善制衡,周旋敌族,稳定边境;   对内,她辅佐女君,制定国策,实国之仓廪,教民以礼义。   翼族近七百年崛起之强大,竹依功不可没。   这本书对竹依的评价更是极高——   言曰:“不惧出身之微,心怀鸿鹄之志。身无鹏鸟之翼,胸有万里山河。世人所言空前之稀玉,乱世之明珠,莫过于此。”   *   灵瑾在凤凰宫中读书时,云沐已身处云鹤世家本家的遗世仙府中。   他从大殿出来,神情黯然,一抬头,却正好撞见一人一身白衣、背着玉弓茕茕独立。   云沐一顿,恭敬地行礼唤道:“父亲。”   鹤青淡淡地看他。   鹤青问:“想开宝库,被拒绝了?”   云沐面露赧色。   鹤青转头,看向前方:“你随我来。”   *   云沐跟着父亲,随他来到鹤青的道室。   云鹤世家子弟,四岁便要开始射箭,五岁入本家修行,日复一日,少有休息。若是有天赋、受到本家重视的小辈,就更为严格。即使偶尔有回家之日,也要执行日课。   云沐坐在鹤青面前,虽是父子,却更似师徒。   坐下后,鹤青开口问:“你今日的一千箭,射完多少了?”   云沐回答:“射完了。”   鹤青又问:“那一千次素引呢?”   云沐回答:“还差两百。”   鹤青道:“稍后立刻去做掉。”   “是。”   正当云沐以为,父亲今日的事就到这里说完的时候,却见鹤青身形微微一动,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放到地上。   云沐错愕:“这是?”   鹤青说:“你请求开宝库取鹤羿将军的东西,是想取遗物给灵瑾公主吧?”   云沐静静坐着,并未说话,却吃惊于父亲知道这些。   云沐说:“我本来也没有指望我一个晚辈,真的能够取到鹤将军之物。只是灵瑾公主毕竟是鹤将军的亲生女儿,我见她对生身父母一无所知,只能在藏书库里找书察看,心有不忍,这才想试试。即便只是一两件小小的遗物,或许也能让公主得尝慰藉。”   “鹤将军,虽名义上脱离云鹤家多年,但他血液里云鹤世家的烙印,却是无法脱离之物。像他那样的天人之才、惊世成就,于云鹤世家而言也有重大意义,自然不可能轻易取出。”   鹤青先生语气平淡。   他说:“不过,放在库中的本也是些俗物,看不看都无关紧要。”   说着,他将那个木盒推到云沐面前,合上眼眸。   “你要拿鹤将军之物给灵瑾,就拿这个吧。”   云沐绝没想到会从父亲这里得到这样的东西,他惊讶地拿到手上,问:“这是什么?”   鹤青言道:“当年鹤羿将军出征之前,私下寄放在我这里之物。说他将来在战场上如有不测,让我转交给他的女儿。”   “……既然如此,父亲为何不亲自拿去给公主?”   “故人已逝,事已至此,我又有何颜面以她父族长辈的身份,去见她?”   鹤青双目未睁,缓缓说道。   “你未经历过那些,倒是无妨。”   云沐不解,但看父亲的神情,倒也没有再问。他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收好,对鹤青行了个礼,便告辞离去。   等云沐走后,道室内一片空寂。   鹤青缓缓开目,望着眼前空旷之景,轻轻一声叹息。   “师兄。”   鹤青垂目,自言自语。   “若你有灵在天,可知道,如今由我教她灵弓,是对是错?”   *   数日后,又是一回射艺课。   待修业结束,云沐专程叫住灵瑾,将盒子给她。   不过,他看见忽然出现在灵瑾身边的人时,却有些意外:“这位是……?”   寻瑜静静地站在灵瑾身后,射艺课一下课,他就毫无征兆地在灵瑾身边现身。   云沐自然知道灵瑾有个女君所生的兄长,但还从未见过,骤然见到这么一个人,不免被吓了一跳。   灵瑾解释道:“这是我哥哥。他今天也在大学堂里,说想和我一起回去。”   云沐恍然:“原来是少君。”   寻瑜的凤眸颇为锋锐,有几分天生的威仪。   被寻瑜这样一看,云沐顿时莫名觉得,寻瑜好像不太喜欢他。   这时,寻瑜主动开口道:“我是瑾儿的兄长,不必称我少君,直呼名字即可。”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沐感觉寻瑜将“兄长”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好像生怕他不知道似的。   不过,听到他说直呼名字就好,云沐又觉得,这位少君虽然眼神颇凶,但性格倒是意外地平易近人。   感觉他对自己有敌意,应该是错觉吧。   云沐一抱拳,应道:“好。”   虽然寻瑜出现是非常出乎意料的事,但在打过招呼以后,云沐就将小木盒放到灵瑾手上。   “这便是我从家里拿来的,鹤将军的东西。”   云沐说。   “现在,物归原主。”   灵瑾看着云沐手中陌生的小木盒,有一刹那的怔愣。   她伸出手,但还没碰到,竟不禁瑟缩了一下。   那天云沐虽然说,他会去取鹤将军的旧物试试,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灵瑾没有期待他真的能拿到。如今见云沐真的拿了个木盒来,灵瑾反而情怯。   寻瑜见灵瑾望着木盒,却迟迟未接,蓦然走上前,在后面轻轻推了她的肩膀一把。   灵瑾回过神,顺势伸出手去,将木盒拿了过来。   灵瑾用捧着易碎瓷器的态度捧着木盒,但她翻了翻,却没有看出玄机,问:“这里面是什么呀?”   云沐回答:“这是当年鹤将军出征之前,交给我父亲保管之物。因为没有钥匙打不开,我父亲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应该是留给你的。”   这木盒修长小巧,尺寸约莫可以放两根蜡烛,拿着微微沉手,手晃动的时候,可以里面传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放了许多小尺寸的珠子。   在木盒的侧面,留有一个锁孔形状的洞,似乎要配一把非常小的钥匙。   灵瑾捧着木盒,她这是拿到了一件父亲的遗物,可却打不开。   她问:“云沐,那你知不知道,这把钥匙可能会在哪里?”   “不清楚。”   云沐似有歉意。   “鹤将军只留下这个。”   “……原来是这样,那我想想办法。”   灵瑾豁然一笑,当然不会责备云沐。   相反,她对云沐郑重垂首,无比感激地道谢:“还有,谢谢你,云沐表哥。”   云沐听灵瑾出言唤她表哥,愣了愣,白皙的面颊浮上一丝绯红。   他浅浅抿唇,矜持地轻声应道:“不用。妹妹客气了。”   *   回凤凰宫的路上,寻瑜的脸色相当难看。   灵瑾不太明白哥哥为什么气压突然又变低了,在路上扯着他的袖子,担心道:“哥哥,你怎么生气了?”   寻瑜:“我没生气。”   灵瑾犹犹豫豫:“哥哥,你想不想吃点心?”   寻瑜道:“……不许把我当小孩子哄,我才没生气。”   灵瑾没有招数了,只好扯扯哥哥袖子。   寻瑜回过头,见灵瑾担忧地望着他,一双乌眸明澈而清亮。   寻瑜一滞,脸上表情不由松动。   但别过脸去,将自己的袖子从灵瑾手里拉出来,然后手掌一探,反客为主牵住她的手。   寻瑜不自在地道:“你干嘛总是扯我袖子,直接牵手不就行了。”   “因为,”灵瑾回答,“我怕哥哥不喜欢肢体接触。”   “……还好吧,不算讨厌。”   “而且,小时候你个子比我高很多,拉袖子比较方便,就习惯了。”   “……那随你。”   等回到凤凰宫,寻瑜问灵瑾道:“鹤将军的那个盒子,能不能给我看看?”   “好。”   灵瑾将木盒从袖中取出,递给寻瑜。   寻瑜拿着木盒,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皱起眉头。   灵瑾问:“有看出什么吗?”   “是普通的杉木,耐蛀耐腐又结实。”寻瑜说,“这是非常实用的木材,而且做过特殊处理,就算放上千年也不会有问题。木盒本身做得很精巧,工匠的手艺出众,但是这种材料很常见,如果是用来存放贵重物品的话,感觉可以用上更加名贵的木料。”   寻瑜大致分析了一下,但他什么都没做,又将木盒还给灵瑾:“只看出这些。关于如何开锁,还是没有头绪,抱歉。”   “没关系,我自己想想办法。”   灵瑾对哥哥甜甜地笑笑。   寻瑜低头看着她。   灵瑾看到他迟疑了一瞬,然后将手伸进袖子里,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但最终,寻瑜什么都没拿出来,就别开了视线,道:“……那我回去了。”   “噢、哦,好,哥哥早点休息。”   灵瑾乖乖与兄长道别。   等寻瑜走远,灵瑾便关上房门。   灵瑾独自一人在房中,又开始端详木盒,但还是什么都瞧不出来。   反而是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外面有人经过的声音。灵瑾一抬头,便瞧见一个很像寻瑜的人影,从门口经过。他走过灵瑾门外的时候,还响起“咔哒”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灵瑾歪了歪脑袋,站起身,开门想看看情况。   谁知,她一低头,就看到门槛之外,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方盒子,而兄长就走在前头,他身姿挺拔,红裳灼目,却并未回头,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落了东西。   灵瑾连忙将小方盒捡起来,对寻瑜喊道:“哥,你东西掉了!”   寻瑜定步,侧目回头,灵瑾能瞧见他淡薄的侧脸。   他似乎扫了眼灵瑾手里的小方盒,就轻描淡写地道:“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掉了就算了,我不要了。”   “可是……”   灵瑾把玩着这个小木盒,十分惊讶。   这个小木盒和鹤将军那个朴素的长条木盒明显不同,寻瑜落下的这个盒子,一看就是名贵的木材所制,上面绘着精致的花纹,甚至还有淡淡的香味,不像是个可以随手可以扔掉的垃圾,倒更像是原本打算送人才特意准备的礼品盒。   寻瑜移开视线,说:“你要是觉得可惜,就自己留着好了。正好鹤将军的那个盒子你打不开,就当是个安慰品。”   言罢,寻瑜头也不回地离开。   灵瑾眼睁睁地瞧着哥哥走远,自己在原地拿着木盒茫然。   良久,她决定将哥哥这个小方盒打开看看,谁知,刚一打开,她就不由“咦”了一声。   小方盒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小木雕。它被雕刻成小雀鸟的样子,从尾羽、喙形来看,都与灵瑾极其相似。   灵瑾自己是混血,虽然大部分是麻雀的模样,但颜色、尾巴羽毛和整体形态,都和普通的麻雀有差异,世上再没有与她原形相似的鸟……毫无疑问,这刻的就是灵瑾本人无疑。   灵瑾一直知道,兄长平时有木雕这项爱好,但她没想到,兄长的技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能雕刻得如此小、如此惟妙惟肖。而且,他还刻了她。   灵瑾很喜欢这枚灵巧的小灵雀木雕,爱不释手,拿在手里玩了许久。   然后,当她看到那个原本装木雕的华美小方盒时,又不由生出几分疑虑——   这个盒子看起来……哥哥原本,应当是打算把它和木雕都作为礼物,送给某个人的吧?   可是为什么忽然不想要了?   难道是出了什么情况,赠送失败了?   灵瑾遗憾地拿着小木头雀,内心觉得可惜。但她看着看着,又生出另外一个疑问来——   这个小木雀刻的分明是她。   这样的东西,如果是当作礼物……哥哥能够送给谁?   灵瑾满腹疑虑,百思不得其解。 第21章 兄长生气   几日后, 寻瑜抱着大学堂的功课,到祭司殿去向大祭司讨教问题。   寻瑜问完要离开的时候,大祭司注意到他虎口有一道新的伤口, 立即拦住了他:“这伤是怎么弄的?”   寻瑜回答:“昨晚刻木头的时候不小心划伤, 不碍事。”   大祭司诧异:“这回又是在刻什么?”   “……生日礼物。”   “给谁的?”   “……妹。”   寻瑜吞吞吐吐地吐出一个字,眼神不与大祭司对视。   大祭司却有些意外:“瑾儿的明年生日的礼物, 我怎么记得,上回问你时, 你说已经做完了?”   寻瑜道:“上次那个掉了。”   “掉了?!”   大祭司十分惊讶。   寻瑜平时会做木雕, 大祭司是知道的。   但寻瑜性格向来谨慎,对自己刻出来的木雕也很珍惜,怎么会忽然就将给灵瑾的礼物弄掉了?而且听他的语气, 居然还蛮不在乎。   大祭司问:“那个你费了不少功夫吧,我看你雕了好几个月, 还刻坏了许多, 怎么说掉就掉了……在附近找过了吗?”   “……掉水里了,捞不起来。”   寻瑜似乎不太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谈。   他局促地说:“反正也不是太好看, 我做个别的就好了。”   说完, 不等大祭司再追问, 寻瑜已经逃避问题似的,抱着书迅速飞走。   大祭司拿着刚泡的新茶,茶杯中香雾袅袅。   他看着寻瑜的背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   光阴飞逝, 灵瑾在大学堂中按部就班地修着射艺和术法两门课。她是春季入的学,一转眼,便到了秋季。   中秋节前夕, 灵瑾发现,哥哥开始偶尔会帮女君和大祭司处理一些不太要紧的翼国国事。   被灵瑾撞见的时候,女君也没有避讳,直接对她解释道:“这是你兄长主动要求的,他如今在大学堂里修上级政论,平时在课上也会讨论不少,只是还欠缺一些实际应用。世上知识,纸上得来终觉浅,意在绝知唯躬行,再没有什么比实际使用能学到更多了。   “不过瑜儿毕竟是初学,他批复的奏疏、做出的决定,虽说都不太重要,但我都会亲自看过,反复推演过,不会出问题。   “我如今既为女君,也算可以给他行个方便。将来,无论他是意在凤首,还是有意从仕,都算多一条出路。这样一来,我这个女君,也不算什么都不曾为孩子打算过。”   灵瑾听得惊讶,尤其是得知这竟是哥哥主动要求的。   她不由想起,小的时候,曾有一次,兄长说过将来会成为凤君,为世间带来太平。   兄长虽然只比她大三岁,想法却要成熟许多。   有了兄长珠玉在前,灵瑾也情不自禁变得分外刻苦起来。   经过半年多在大学堂的修炼,灵瑾的修为突飞猛进,在术法课上几乎可以排到第一,而射艺上也卓有进益。   其他人亦是如此。   就在最近,射艺课上,当初考试的第三名和第四名,都已经陆续找到合适自己的灵弓、射得破灵球了。   看到前十名弟子中,已有三人能够用得了灵弓,素来不苟言笑的鹤青先生,那天也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只是,灵瑾这里,却始终没有动静。   她很希望能使用灵弓,因此起早贪黑、每日练习。   她几乎每天都会去库房一次,尝试驾驭灵弓,只是每次都无功而返。   灵瑾甚至请大祭司帮她寻了一些打造灵弓的工匠,只是他们一见她是小型翼族,便无奈地摇摇头,请大祭司另请高明。   在射艺课上,鹤青先生其实并未催促过她,也从未表露过失望之色,待她就如对待其他弟子一般,悉心教导却并不亲近,冷冷淡淡一如平常。但灵瑾却不禁生出愧疚之情,总感觉自己愧对了鹤青先生的期许,不敢面对他。   灵瑾其实内心早就清楚,或许她费尽心力,最终也是徒劳无功,但如此这般,仍是禁不住焦躁起来。   *   这日,灵瑾在下课之后,照例留在大学堂里,继续练习射艺。   她自知身为小型翼族,射艺精进之路注定比大型翼族坎坷,因此才想勤加练习,不要落于人后。   然而,当她今日来到弓射场时,发现弓射场上,有两拨人十分骚动。   “——这里是我们先来的!你们若要练习,和我们轮流就好,为什么非要赶我们走?”   一波人中,一个挨个儿的男孩不甘地拔高声音,他的话连离得远的人都能听见。   灵瑾举目看去,只见说话的人居然是向阳。他身边还有四五名弟子,都是小型翼族。   而与他发生冲突的弟子们则人高马大,大型翼族体型上的优势,光是气势上就压了他们一截。灵瑾定睛一看,发现这一拨竟也都是熟面孔——为首的正是精英弟子中的第十名昌文,他身边跟着他弟弟昌武,另外还有好几个射艺课上未进前十的大型翼族。   昌文双手环胸,看似讲道理,却寸步不肯相让:“我们也不是赶你们走,只是让你们今天先不要.射箭了,这些靶子先给我们用。等我们不练习的时候,你们再来不就行了?”   当着这么多大型翼族的面,向阳明显有些发怵,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质问:“你们为什么非要独占这么多靶子?”   昌文说:“我们这里有八个人,每个人十箭就要用十个箭靶,同时射箭就需要八十个箭靶。再说最好还要有几个备用的,如果你们也留在这里,我们射箭效率太低了。   “你们是小型翼族,将来反正也用不了灵弓的。而我们都是大型翼族,今明两年都打算要考高级射艺,马上就要考试了,你们多少也体谅一下吧。”   “你也知道马上就要考试了——”   向阳不肯往后退。   这时,大型翼族这边的昌武,见向阳他们这么不高兴,似乎不如哥哥那么坚定。他上前拉了一下昌文的胳膊,道:“哥,要不算了,我们和他们轮流也没什么。”   “算什么算了,他们要靶子练习有什么用?浪费!你还想不想要升到前十了,不练怎么行?”   说着,也不等向阳他们再辩,昌文抬手挡开他,这就要强行他们推离此处,硬是占靶。   此时,灵瑾正好背着弓走到他们身后。   她冷不丁在昌文昌武他们背后开口道:“什么升到前十?”   昌文昌武此时听到灵瑾的声音,皆是一耸,无疑都吓了一跳,两人双双回头。   只见灵瑾端端正正地站着,她个子虽小,气质却清正如白鹤,一双眸子堂堂正正、目光清亮似明雪,令人难以逼视。   灵瑾在射艺课上,虽是十个精英弟子之一,但几乎不怎么与其他大型翼族说话,从来都是从头到尾一个人练射箭,不停地练、不停地练,箭袋射空了再从靶子上拔回来,似乎与他们有隔阂。   她虽是小型雀,但射箭命中率高得惊人,在射艺上的天赋高得无可置疑,且又有公主身份。即使这些大型翼族自视甚高,在灵瑾面前,还是不自觉地有所收敛。   果不其然,昌文看到灵瑾,话语一顿,客气了三分,但也只是轻率地笑了笑。   他对灵瑾道:“公主不必在意,我刚才只是对我弟弟随便说说,激励他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公主来得正好,公主也可以评评理。   “——我并不是看不起这些小型翼族出身的同窗,此心天地可鉴!   “只是,水有深浅,山有高低,有些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小型翼族的确拉不开灵弓,而我们都是大型翼族,将来说不定是要上战场的,这些靶子即使给他们用,他们也练不出花来。   “凡事总要有个轻重缓急,为了国家稳固、军队强盛,难道不该让我们先于他们之前?”   灵瑾耐心地听他说完了,脸色却并未改变。   她问:“你的意思是,因为你的潜力比较大,所以他们应该让你?”   昌文道:“大意不错。”   灵瑾垂眸,说道:“大学堂之设,乃翼族国策,在其中修习之弟子,无论出身高低、种族体型,都一视同仁而教之。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屋一瓦,一切开销都由翼族国库所承担,而翼国的国库,则是由翼族百姓上交的税收,一点一滴充盈起来的。故而学堂是为公共之物,学堂中的设施,大家都有平等使用之权。”   昌文焦躁:“话是这么说,但难道不能适当变通一下吗?”   灵瑾摇头:“特殊之权,绝不可开先河。”   灵瑾缓缓说道:“你今日觉得你应该优先,只是挑着对你有利的部分说罢了。若是你觉得你是大型翼族,潜力比他们大,就可以优先占用靶子,那我若是觉得我是甲等第一,天赋比你有优势,还是公主,是不是可以把你赶走?   “亦或是,今日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云沐,亦或是我的兄长。他们都是大型翼族,又有射艺的天资,他们觉得自己更应优先,是不是也可以借题发挥,赶走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也不会永远都是最顶端那个人。你如果不希望优势比你大的人借题赶走你,就不要借自己的优势去赶走别人。这里的靶子这么多,上课时那么多弟子都够用,应该足够我们所有人使用,不必非要谁走谁不走的。”   昌文一噎,看着灵瑾,却冷笑出声:“公主自己也是小型翼族,自然向着小型翼族说话。”   灵瑾不卑不亢:“就算我是大型翼族,我也一样这样说。”   “可惜公主不是。”   昌文十分不悦。   他一挥手道:“罢了,我们走!”   昌武追过去:“哥,连射箭都不练了吗?”   “没心情了!”   昌文是为首的人,他一走,其他大型翼族竟都跟着走了。   只是他们走了很远之后,灵瑾还依稀听到昌文在说话:“……也罢,鹤青先生说,一年以后,开不了灵弓的人都不能留下,反正就最后几个月,日后就见不到她了。   “至于以后……哼,什么公主。女君总不可能永远都是女君,我们兄弟二人也是凤凰,将来,等过了择君大典,还不知会如何……”   他们话说得不好听。   灵瑾定了定神,她平时奇奇怪怪的话听得多了,尽量不让那些话往心里去。   灵瑾回头看向小型翼族们,只见他们都感激地看着她。   向阳先回过神来,对灵瑾道谢:“那个,谢谢公主,没想到……竟又让公主帮了忙。”   向阳开口后,其他人也纷纷回过神来,叽叽喳喳地向灵瑾表达谢意。   小型翼族中有个女孩,长相与向阳有六七分像,正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灵瑾。   向阳见状,忙介绍道:“这是我妹妹,叫小芝。”   灵瑾明白过来,对对方一笑。   小芝看上去更为激动,耳羽都因为兴奋有些竖了起来,若非还是人身,只怕要飞上枝头叫两声。   向阳道:“这次实在抱歉……若非是我们没用,公主也不会和大型翼族有冲突。”   “谈不上冲突。”   灵瑾则寻常地道。   她指指箭靶:“既然他们已经走了,那我们轮流练习吧。今日之事,不要太放在心上。”   “嗯、好,说得也是。”   向阳勉强一笑,话说得轻巧,可眉间的阴霾却一丝未散。   他又对灵瑾行了一礼:“那我带妹妹去射箭了,这次多谢公主。还请公主……务必珍重。”   “嗯。”   目送向阳带着妹妹小芝离去,灵瑾却有些出神。   向阳虽然嘴上说着无恙,可神情仍然十分黯淡。   昌文虽然走了,但他那些话,似乎并非全无影响。   灵瑾垂眸,心情复杂。她明白向阳的沮丧,可不知道该从何安慰起。   小型翼族修习射箭,会遇见的偏见多得很。灵瑾有公主的名头抵挡,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人。旁人多说无益,唯有自己调整。   灵瑾垂首,调整弓弦,在落叶秋霜之中,沉默射箭。   *   然而几日后,灵瑾练完射箭,从校场中走出来,却见向阳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校场外,瘦小的身影淡薄,影子被斜阳拉得修长。   他见灵瑾出来,便张皇地站起,格外恭敬地对灵瑾鞠躬行礼。然后,他就静静站在原处,凝望着刚出来的灵瑾,似是专程在等她。   灵瑾背着弓走向向阳,问:“你有事找我?”   “也不算。”   向阳笑了笑,神情低落但却平静。   他说:“其实我今天,是专程想向公主道别的。”   “……道别?”   “嗯。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放弃继续修习射艺了。我这样的人,继续在初级射艺里修炼也是浪费时间,打算退出,从明年开始,改成修习短兵。那个更轻,也更适合小型鸟。”   灵瑾心头一惊,她问:“是因为昌文那天的话吗?那只是他片面之言,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也不全是。”   向阳黯然一笑,摇了摇头。   “其实这个问题,不必他们反复提起,我自己也在心里思虑许久了。昌文那天话说得难听,但大部分并非虚言。自古以来,小型翼族从未有过拉开灵弓的例子,我的确喜欢射艺,也认为射艺是翼族的精神所在,但想要自己修习,恐怕确实是痴人说梦了。不怪昌文,是我自己如今才认清现实。”   说到这里,向阳神情讪然,似是自嘲:“不瞒公主说,我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远远地飞到树上,看那些神弓手射箭,心中觉得他们神武无比,便生出向往之心,以为自己也可以。小时候,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妄想自己与别人是不同的,认为其他小型翼族拉不开灵弓,我却不一定,说不定就可以当第一人。直到如今才发觉,我的资质如此普通,不要说拉开灵弓,就连普通地射中靶子,都已经觉得很难。”   但这时,向阳的眼睛又亮了回来,熠熠生辉地看着灵瑾:“但是,公主与我不同!我注定拉不开灵弓,公主却不一定!公主不仅天资出众,远远在众人之上,还有一半云鹤世家的血统,以公主的才能,结果定能有所不同!”   向阳的语调如此高昂,眼眸亮得惊人,就像他自己的火花虽然熄灭了,但灵瑾却仍然是他最后的希望之火一般,仿佛只要灵瑾没有失败,他的希望就还没有完全破灭。   他说:“虽然我日后不会再修习射艺了,但我还会在远处默默地支持公主的。等到公主花开之日,定能让众人都大吃一惊!”   灵瑾被向阳期盼的目光望得心悸。   她说:“我未必有那么好……”   向阳却坚定不移地道:“公主太自谦了,公主的实力我们有目共睹,等日后,公主定能有一番大的成就。”   如此夸张的称赞,让灵瑾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她握紧肩上的弓臂,沉默地抿了下嘴唇,不着痕迹地避开这个话题。   灵瑾往四周看看,改口问道:“那你妹妹呢?她也和你一样想吗?”   “不,小芝她……”   提到妹妹,向阳的神色忽然悔愧伤感起来,微微有所触动。   他说:“是我对不起小芝。我们是孪生兄妹,其实当初,小芝是看我练习射箭,她才也喜欢上,决定一起学的。她天赋与我差不多,若不是我,也不会连累她做无用功……不过,她的想法与我不同,小芝说她想坚持到初级射艺修完,还会继续留在这里。”   言罢,向阳对灵瑾又抱了一下拳,认真道:“公主,就此拜别了。”   *   傍晚,寻瑜在屋子里刻木雕。他平时都会关注妹妹的动静,可这日却左等右等没等到灵瑾回来,心中觉得奇怪,便外出去大学堂找。   灵瑾生活规律而单调,克己如修士。她平时的日常,几乎就是练射箭、修炼、尝试灵弓,然后循环往复。所以,她有可能出没的地方也只有几处,不算难找。   果不其然,寻瑜赶到大学堂弓射场时,就见到灵瑾独自留在那里。   寻瑜找到她时,天色已晚,灯色晕染,疏星寥落。   灵瑾抱着膝盖坐在弓射场的角落里。   弓射场上所有靶子都被射满了,无数箭矢近乎暴力蛮横地插满在箭靶上,仿佛箭靶不是箭靶,而是个扎满针的针垫。   鹤青先生留在弓射场上的灵球也被射了很多箭,但一个灵球都没破,反而是灵球周围散落了无数普通的箭矢。   灵瑾的箭筒空了,弓也射断了,折成两截,放在她身边。   她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脸埋在其中,蜷缩成一团。灵瑾本就娇小,像这样缩着,像是天地间被遗弃的一个雪点,看着十分可怜。   寻瑜步调一顿,走了过去。   听到他的声音,灵瑾抬起头来,她眼眶是通红的,面颊有泪痕,似乎是哭过。   她看到是寻瑜,不由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接着,灵瑾回过神来。她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抬手,用袖子去擦自己的眼角脸颊。   可惜眼下擦已经来不及了,她发红的眼睛和狼狈的泪痕,都不是轻易能掩盖住的,越擦反而越是醒目,还将头发也弄乱了,显得人分外无助。   那一刹那,寻瑜忽然体会到了心脏被死死揪紧的感觉。   接着,因为灵瑾的眼泪,一种愤怒的情绪毫无征兆地从他血液中腾升出来,沸腾到身体每一个角落。这种怒火,几乎差点让他化作原形,将每一根羽毛都燃烧起来。   寻瑜压抑着怒火。   他抿紧嘴唇,沉默地脱下自己赤色的外衫,用力裹在灵瑾身上。   深秋了,夜已微寒。   寻瑜冷声问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我名字。” 第22章 哥哥抱妹妹   寻瑜语气生冷, 眉头紧锁,眼神中却隐含怒意。   灵瑾从未见过疏离的兄长如此愤怒的模样,还是专门为了她, 不禁一怔。   但接着, 灵瑾摇了摇头,回答:“并没有人欺负我。”   她前两天确实与昌文昌武兄弟起了冲突, 但那场冲突她当场就顶了回去,事实也是她胜了。   她今日之所以难过, 是另一种无力。   灵瑾垂眸, 问寻瑜:“哥哥,小型鸟为什么不能使用灵弓?”   寻瑜闻言,略一沉声。   然后, 他没有立即回答。   这种古怪的沉默,就好像他什么都愿意帮妹妹, 可唯有这个,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许久,寻瑜缓缓道:“我不知道。自古以来似乎就是如此。”   但寻瑜停顿了一下, 又说:“不过正如母亲所言, 之前没有先例, 不意味日后不会有例外。你天资出众,只要再继续尝试,未必真的一把都用不了。”   以往这里,灵瑾便会渐渐平静了,但今日, 她却摇了摇头。   “即使我能用,那又如何呢?”   灵瑾说。   “我其实是混血。在其他人眼中,我或许会有机会, 但那是因为我身上有一半的血液是白鹤。我如果完全是小型鸟的血统,无论我的射艺如何、努力过多少,都不会有人认为我有其他的可能性。   “哥哥,我到现在试过上百把弓了,还从未成功过。或许我生父的血脉根本就没有用,或许我永远都不可能拉开灵弓。但即使我可以,我也仅仅是一个混过血的特例,其他小型鸟依然会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灵瑾的声音闷闷的,她又把下巴埋到了膝盖里:“哥哥,我觉得好不公平。”   寻瑜听着灵瑾说的话,凤目幽幽,在夜色中显得宁静。   灵瑾问他:“哥哥,你当初用灵弓,是尝试了几把弓成功的?”   寻瑜:“一把。”   灵瑾的眼神愈发黯淡。   寻瑜沉默。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失败过。   每一把灵弓在他手上,都迅速发挥了力量,寻瑜根本就不需要考虑这些。   在饱受挫折的妹妹面前,他这样生来就是凤凰的雏凤,恐怕说什么都显得无力。   他们虽不是相同的父母所生,但却是同样的父母养大,可即使如此,两人之间也有抹不平的沟壑。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寻瑜望着妹妹脆弱的表情,缓缓说。   “所以,我接下来做的事……仅此一次。”   “……嗯?”   没等灵瑾反应,只见寻瑜生涩地伸出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将灵瑾整个人抱进怀里。   哥哥比她年长,也比她个子要高,他这样一抱,就将小小的灵瑾完全拥在方寸间。   灵瑾呆了。   从小到大,她与兄长之间,向来不是太亲热。   兄长克己矜持,两人本来也不是亲生兄妹,灵瑾本来以为可能是因为这个,哥哥才会待她总有几分疏远。   而此刻,哥哥忽然抱住了她。两人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的亲密。   就好像……他们真的是血脉相连的兄妹一般。   灵瑾感觉到,兄长抱着她,抬起胳膊,僵硬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他不自在地问道:“这样你好点了吗?”   兄长着实不会安慰人,他的动作根本算不上温柔体贴,举止堪称青涩别扭。   但说来奇怪,虽然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可这样靠在哥哥胸口,灵瑾的情绪竟然真的渐渐平稳下来。   她旋过身,在兄长胸口动了动,自己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然后抬手抱住寻瑜的腰,紧紧依偎着他。   兄长后背明显一僵。   灵瑾回答:“好多了。”   寻瑜顿了顿,又对她说:“世间的确有很多不平——民众出生就有贫富贵贱,女子会比男子多忍受生育之苦,小型翼族没法使用灵弓,虎狼食肉而马鹿鱼虫却为他人所食。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这些不存在,也没有办法在一夕之间改变现状。但是,历史上有许多哲人和伟人都在尝试改善这些事,翼国如今设立的大学堂、凤凰择君制,都是在经历许多年后,逐渐演变过来的。现在没有办法的事,在未来,也许会有办法。”   寻瑜语速很慢。   灵瑾埋在他胸口,他看不清灵瑾的表情。   寻瑜问:“……我这样说,能不能让你觉得高兴一些?”   “嗯。”   灵瑾出声了。   她在寻瑜胸前闷闷地点头,声音虽然算不上轻快,但确实平顺了一些。   灵瑾明白,兄长这番话并不仅仅是为了安慰她,他说得是实情,可其中又带着一丝希望,让灵瑾的内心也逐渐有了明朗之感。   她低唤:“哥哥……”   “什么?”   “谢谢你。”   灵瑾这一声轻轻的道谢,让寻瑜微妙地红了脸。   他扭开头道:“这没什么。”   灵瑾在哥哥怀里蹭蹭。   她现在逐渐平复下来,想到之前让兄长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就有些羞涩。   灵瑾问:“哥哥,你怎么会专程来这里?现在还不算很晚,我以为你们不会来找我的。”   “……”   忽然,灵瑾觉得兄长古怪地慌乱起来。   “哥哥?”   “……本来就没有特意来找你。”   寻瑜说。   “我只是路过而已。最近课业很多,我是来找先生的,没想到凑巧碰见你一个人缩在这里,小小一团,很可怜的样子。我总不能放着你不管,你这样……母亲一定会担心的。”   “噢。”   灵瑾懵懂地点点头。   她担心道:“那你是不是现在本来应该去见先生,是我耽误你了?哥哥,那你要不要趁现在尽快过去?我已经没关系了。”   “……没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明天再去也来得及。”   寻瑜凤眸忽闪。   他说:“你要是觉得还好的话,我们把弓射场这里收拾一下,恢复原状,一起回凤凰宫吧。”   “嗯!”   灵瑾点头。   寻瑜拉着灵瑾站起身,却没有要回披在灵瑾身上的外衣。   兄妹两人齐心协力,将弓射场恢复了原状。   还能用的箭矢拔回来放回箭筒,不能用的直接处理掉。   等全部收拾完,天色已完全黑了,满天繁星清晰如光碎。   寻瑜牵着灵瑾的手往家走。   在路上,寻瑜轻轻瞥裹在他外套里的妹妹。   他问:“冷不冷。”   灵瑾摇头:“不冷,哥哥的衣裳很暖和。”   寻瑜大约因为原形是赤凤,总是偏爱金红色,这点也像母亲。虽然张扬,但他却担得起。   外衫上还有兄长的气息,这让灵瑾觉得很亲近、很舒服。   这时,灵瑾步调一顿,在远处忽然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她不觉眯了眯眼,指着远处道:“哥哥,那是什么?”   此时,寻瑜和灵瑾正走到大学堂后花园,路过后花园那三口井附近。   灵瑾所指的,正是那三口井边上,有一个闪闪发亮的小东西,指甲盖大小,却会在月色下发光,像是一片小小的星辰。   寻瑜也看到了,见妹妹疑惑,便走过去查看。   寻瑜蹲下/身,将这通透之物捡起来端详。   走近以后,灵瑾才发现,那个发光之物比远看的更奇怪:它很薄,很通透,质地柔韧,表明光华,在月色下尤其明亮。   他们刚才看到的,就是这个东西的光洁一面,在满月照耀下反射出的光亮。   这么奇怪的物品掉在这里,像个没人要的垃圾似的,不过瞧质地,又十分稀奇。   她问:“哥哥,这是什么,你认识吗?”   灵瑾本是觉得兄长比她年长,比较见多识广,随口一问。   谁知寻瑜看着看着,脸色忽然一变。   灵瑾迟疑:“哥哥?”   “……鱼鳞。”   寻瑜缓了缓声。   他捏着手中之物,语调里带着灵瑾听不懂的威压,道:“这是鱼鳞。”   “什么?”   灵瑾不解其意,站起来往井里看看:“可是这口井里,平时并没有鱼。”   “不,这是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寻瑜肃声说。   “——这是水族身上的鱼鳞。” 第23章 初见生母   听到兄长的判断, 灵瑾大吃一惊。   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凤凰城,自然从未见过水族,但即使如此, 灵瑾也知道, 水族的鳞片绝对不该出现在凤凰城,甚至还是被翼国视为重要国策的大学堂之内。   女君前几年已经击败了水族, 水族之人若无缘故,绝不可踏入翼族国土。若在大学堂内发现水族, 那就是水国破坏两国契约, 后果非同小可。   灵瑾震惊道:“这么说,难不成有水族混进凤凰城了……就从这井水里?”   “未必没有可能。井水是流通的地下水,可以通往灵江, 若从灵江而入,则可以通往大海。另外, 水族不能长期离开水域, 也有可能是在这里定期滋润身体,或者沟通外界。”   寻瑜的面容严肃。   他皱起眉头, 道:“这必须要告知母亲。”   灵瑾颔首, 问:“那我们马上回去?”   “不急, 在这里再找找,或许会有别的线索。若真有水族经常暗中出没此处,等他下次来,说不定就会发现并销毁自己留下的痕迹,不能错过时机。”   说着, 寻瑜将鳞片郑重地收起来,用手托起一团凤火,作为照明, 开始在井边搜寻起来。   灵瑾见状,也学着兄长的模样,绕着三口井细细端详,想找找有没有奇怪之处。   就这么一找,竟还真让她找到了怪异的地方。   灵瑾连忙唤道:“哥哥,你看这里!”   只见这口井的底部,刻着一行小字。   因为刻的地方不显眼,且石刻的时间有些长了,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且被青苔盖住了,若不将青苔刮掉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   寻瑜快步靠近,蹲下/身检查刻字,只见上面写了一行简语——   【心似明月,明月映泉中。子午团圆心,延往启明处。】   短短十九个字,却好像在暗喻着什么。   寻瑜皱眉,抬手在字边的青苔上刮了一下,然后道:“这个字好像确实有什么寓意,但它的年代已经非常久远,从字迹风化的程度来看,起码已经刻在这里七百年以上。而那片鱼鳞还很新,主人年纪应该也不大,多半是最近才脱落的……两者之间时间对不上,可能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样啊。”   灵瑾听得惊异,离得这么近,她还以为会是线索,没想到兄长只是看看,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出这么多信息。   但寻瑜似乎对这行字也颇为在意,他又仔细地摸了一下,低喃:“不过,它既然出现在这里,即使是巧合,也不该轻率放过……罢了,那就一起查看一下。”   说着,寻瑜站了起来。   灵瑾见兄长胜券在握的样子,不免惊诧:“哥哥,你已经知道这行字是什么意思了吗?”   灵瑾看得出来,这行字像是个谜语,会需要揣摩一番。   她本来还以为,她应该要和哥哥一起好好动脑子想一想。   然而,兄长却对她的反应很奇怪。   “当然。”   寻瑜凤目镇定,给了灵瑾一个理所当然的目光。   “不过就是一个很简单的谜语,看一眼就知道答案了。”   “是、是吗?”   灵瑾错愕。   寻瑜简单地解释道:“它说‘心似明月,明月映泉中’,就是提示了后两句中关键字谜的意思。既然明月是心,那么子午团圆心,指的就是午夜子时时分的月亮。   “这些都没什么好说的,其实关键在于,月亮所在的角度。   “每个月的不同时期,不同形状的月亮,升起的时间和方位都是不同的。上弦月只有上半夜出现,并且出现在西边;下弦月只有下半夜出现,出现在东边。而满月则是整夜出现,像太阳一般东升西落,午夜时分,应该正好在夜空正当中。   “这里有三口古井,按照诗句所言,能够被月光照亮的水井,就是密道隐藏的地方。但若只是如此,处于夜空正当中的月亮,应该三口井都能照亮。所以,最后一重谜底,在于光线。”   寻瑜站起来,走到其中一口井边上。   他说:“这里是大学堂的后花园,种了许多树木。这本不稀奇,但另外两口井边上,种的都是五千岁以上的大樱花树,樱树枝叶茂密,光线自然被遮挡。唯有这一口井,只有井前种了一棵小梅花树,且距离稍远,能够映得见月光,所谓的‘启明处’,必然就是这里。”   灵瑾听得惊了,寻瑜所说的井和梅树,正是她初次上术法课那次,望梅先生抬手一指的那两处。   兄长思维缜密,脑子动得实在太快,灵瑾都还没来得及仔细把文字读一遍,他已经想完了,而且似乎很有道理。   灵瑾已在大学堂半年多,平常经常在附近散步,她曾坐在梅树下修炼,也曾从井里取水喝,但从来没有想过,习以为常的井里居然还会暗藏玄机。   不过,灵瑾也走到井边,往里面一望——井里面是幽静的井水,倒映着她与哥哥的面庞,平静如常,似乎并没有异样。   灵瑾微微歪头:“可是,这口井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如果有玄机藏在里面的话,要怎么找呢?难道要到水底下去吗?”   “不必。”   寻瑜说道。   “既然谜底是这口井,那么这口井就是暗门。像这种特意留下谜语来藏匿的机关,必然有特殊的开门方法,既不会轻易让人看不出端倪,但也不会困难到让人毫无头绪,多半只是个认证。”   寻瑜想了想,尝试对井水道:“心似明月,明月映泉中。子午团圆心,延往启明处。这道谜题我已破解,路若在此,烦请大开水门。”   话音刚落,井水居然真的有了反应。   下一瞬,井水暴涨!   井底之水如沸腾般冒着气泡,接着,一股强大灵气从井底涌上,还未等灵瑾和寻瑜反应过来,两人竟皆已被卷入其中。   天旋地转。   危急关头,灵瑾下意识地去抓哥哥的手。而令她意外的是,兄长竟然也正在找她的位置。   慌乱之间,灵瑾感到兄长一把扣住她的腰,两人一起跌倒在地上,灵瑾则重重摔在寻瑜身上。   灵瑾有兄长垫着,倒是没怎么摔疼,但她明显听到兄长闷哼了一声。灵瑾连忙从寻瑜身上爬起来,她慌张则乱,问道:“哥,你有没有事?”   “没事。”   寻瑜坐起身,擦了擦被灵瑾撞到的下巴,眼神平静,轻描淡写。   反倒是起身后,他先侧目看了看灵瑾的样子。   “哥哥?”   灵瑾的发式和衣衫有些乱了,身上扑到些灰,但总体无恙,也没有伤。   寻瑜移回目光,轻声道:“没什么。没想到居然会直接被术法拉扯进来……这里是哪里?”   两人身处之地,理应是那口井的井底,但从这里一看,又不太像。   灵瑾和寻瑜抬头看不见天空,上面是密实的天花板。他们是直接被灵气卷进来的,也被封住了出口,这里像是个年代久远的封闭石室。   “大学堂中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寻瑜皱起眉头。   密室中有长明灯,寻瑜将凤火熄了,四处检查。   灵瑾想到之前的鱼鳞,问:“这里和水族有关吗?”   “看上去没有。”   寻瑜抚摸着墙壁,并将摸到的气味放到鼻尖嗅嗅。   他说:“这里虽在井底,却非常干燥,周围也没有流动的水域。如果是水族建的,为了保持舒适,一定会保证一定程度的潮湿。看起来,这里比较像是某个曾经在大学堂修炼过的前辈,为了某些事情,特意准备的暗道。”   说到这里,寻瑜停顿了一下,喃喃:“大学堂历史悠久,我听说过有时候里面可能藏有各种秘境或者机缘奇遇,但没想到真的会找到……只是若与水族无关,不知为何要在此处建个密室。”   灵瑾同样满心不解。   她站起来后,便学着兄长的模样,抚摸墙壁,然后绕着石室仔细观察四周。不久,她竟立刻在显眼的地方,找到一个机关。   灵瑾连忙唤道:“哥哥,你来看看这个!”   寻瑜应声过来。   只见那是一个很简单的木头拉闸,周围再没有别的机关,但在拉闸上面的墙上,却又刻了一行字——   【欲知此地为何地,欲寻出路为何路,请拉此闸。】   灵瑾征求兄长的意见:“要拉吗?”   “……也没有别的线索了。”   寻瑜想了想,对灵瑾道:“你走开,躲得远点,我来拉。”   灵瑾年纪比兄长小,修炼时间不长,仙力也比兄长弱,她知道自己离得太近,反而可能拖累兄长,点了点头,便尽量找了个不会干扰他的地方。   寻瑜看灵瑾躲好,不再迟疑,一把就将木闸拉了下来——   木闸被拉到底的刹那,只听“咯哒”一声,随后,一个清澈的女声忽然在空旷的石室中朗朗响起: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风华少年,壮志凌云;莘莘学子,盛我河山。   “欢迎诸位误入石室的学子进入此地,愿如今翼国,事态安平、繁荣强盛。   “我乃大学堂中一名普通的教书先生,此时为惊鸿历初年,九月十五,一个秋高气爽圆月高悬之夜,此处乃我今夜亲自搭建的奇景密室。   “建此石室,目的是寻找传人、授予绝学。   “我因为某些缘由,马上就要离开大学堂,去凤凰宫任职。正因如此,只能将不出世之绝学藏于此处,以这种方式寻觅传人。   “你们能寻到此处,想必是如今大学堂中极其优秀的弟子。进入这里,需要有极其细腻的心思与七窍玲珑巧妙的思维,首先对你们予以赞赏。   “既然你们得机缘入此景中,只要你们符合成为我弟子的标准,我就将一种遗世之绝学传授予你们,只要你们见到,必会感到惊奇。”   听到这个骤然响起的声音,灵瑾一愣。   这声音响起的突兀,但听得出清朗、乐观、精神饱满,其中还有一丝友善的笑意,一点都不令人讨厌。   奇怪的是,这个女声响起的瞬间,灵瑾内心深处竟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   她说,这个密室是惊鸿历初年所建。   这个年份距离今天已经有七百多年了,而且,那凑巧是……女君登基的年份。   寻瑜似乎也想到了这个细节,从木闸边侧目瞥了灵瑾一眼。   此时,女声并未停滞,而是清爽地继续说道:“不过,想要得到绝学,必须要破解我的三道考题。进入井中的入口,不过是第一道题。   “修习绝学之人,必须要拥有聪慧机敏的头脑、敏锐过人的洞察力。这便是我的第一道考题,想要从你们身上得到确认的东西。现在,就算你们过关。   “那么,第二道考题,是我希望我的弟子会有出色的逻辑能力与射艺——”   话音刚落,原本空旷的石室中心,有两块砖块忽然对折翻下,从升起一块方方正正的石碑,石碑边放着一把弓、数支箭。   而在石室正面,则整面墙翻了过来,上面挂着许多箭靶。   那些箭靶挂得十分整齐,每行三个靶子,总共六行,一共十八个箭靶,但每个箭靶都极小,差不多只有梨子大,极其难射。   在箭靶和石碑之间,隔了一道栏,大约就是起射点,离箭靶约莫六丈远。   这一次石室的动静太大,将灵瑾和寻瑜都吓了一跳,升起的那块石碑,几乎就是在灵瑾脚边冒出来。   然而这一次,灵瑾却没有立刻过去查看。   她望向兄长,说:“哥哥,这个石室的主人……”   “嗯?”   “不,没什么……”   灵瑾只是有一点微妙的直觉,并不敢肯定。七百年前在大学堂中的女先生,数量有许多。她自己都不确定的事,不敢轻易下判断。   寻瑜其实也想到了灵瑾所想的事,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道:“我们先看题目吧。”   寻瑜走过去,先摸了摸升起来的石碑,简单检查一番,道:“这个密室里的布置,似乎都是利用机关术做的。”   “这是不是说明石室的主人,非常擅长机关术?”   灵瑾配合着兄长一起思索。   只见在升起来的石碑上,写着这次的谜题——   【升与革——谦】   【震与贲——复】   【无妄与乾——何解】   看到这些文字,灵瑾立即就反应过来:“这些都是周易六十四卦用的术语。这一题,是不是要考卜算推演?”   “不,不像。”   寻瑜立刻回答。   但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皱着眉头思索。   灵瑾同样看着石碑思考。   灵瑾随女君学过一些基础的周易和占卜,并不算一无所知,但不知是不是她才疏学浅,她看了半天,好像确实看不出这几个卦之间的关联。   而寻瑜起身,手指抵着下巴,蹙眉在石室里来回走了几步。   然后,他尝试着抬起手,凭空在空气里描绘这几个卦的卦象。   忽然,寻瑜身体一顿,道:“我知道了。”   灵瑾立即惊讶地望他。   寻瑜解释道:“这道谜的谜底不在于这些卦本身,而在于卦的形状。   “升卦的主卦是巽,客卦是坤;革卦主卦是离,客卦是兑,两者的图形组合在一起,取有缺之形,最终形成的就是谦挂。   “第二行也是同理,应当是作为对比之用,给作参考的。   “以此类推,乾卦上下都无缺,故而与无妄卦放在一起,得出的还是无妄卦。”   寻瑜说完,看向挂在墙上的靶子,说:“射第四行和第五行,中间的那两个靶子。”   “你确定吗?”   灵瑾吃惊于兄长的解谜速度,他已经想出谜底了,她这边却还没有思路。   寻瑜非常自信:“确定。”   灵瑾看着寻瑜的脸,不禁轻喃道:“哥哥好厉害。”   寻瑜一顿:“……干嘛突然夸我。”   “因为,哥哥想得好快,感觉不怎么费工夫。”   “啧。”   寻瑜不自在地扭开头:“又不是什么困难的谜题,随便想想就能解开。”   言罢,寻瑜就像是转移话题一般,往前走了几步,走到起射点处,仔细端详了一番起射点与靶子的距离,还有那个分外小的箭靶。   然后,他回头推了灵瑾一下,对她道:“这里,你来射。”   “我来?”   灵瑾愕然。   若是之前,灵瑾必不会推辞,但眼下,听到兄长的提议,她却面露踌躇。   灵瑾眼睫低垂,有些担心地道:“可是,我们是在接受石室主人的考核吧?石室主人说,射艺高低也是考察的一环,她的意思,会不会是……不想要将来不能用灵弓的弟子?”   寻瑜闻言,动作微微一滞。   灵瑾这一句话便泄露出,她的情绪虽然好多了,但其实仍有心结。   寻瑜说:“我们现在的主要目的,并非是拿到这里所谓的绝学,而是找到路出去,最好再见一见石室主人,要不要拿到绝学成为传承的弟子,并无所谓。更何况,你说得这种可能……应该不会有。”   说着,寻瑜指了指摆在石碑边上的弓箭,道:“这个密室里预先准备的,是普通的木弓和木箭。既然是为绝学寻觅弟子,要求必然极高,如果石室主人想要的是能用灵弓的弟子,直接在这里放上一把灵弓,让不能拉灵弓的人用不了就好,何必专门准备木弓木箭?   “你这个年纪能用灵弓的人还不多,但等再过两年,就不少了。既然她没有特意设槛,想来就是没有这个要求,你不用担心。   “你现在射得比我更好,由你来射,保险一些。”   听了兄长的话,灵瑾愣了愣,不安的心渐渐放下。   她赧然地对兄长笑了下,道:“我明白了。”   灵瑾没有再推辞,转身去拿了靠在石碑上的弓与箭。   虽说弓箭肯定是自己量身定制的最顺手,但灵瑾射艺高超,即使不是她惯用的,也能用。   她站在起射点前,身形斜立,白颈直转,宛如白鹤伫立于云巅。   灵瑾面朝靶面,缓缓举起木弓。   嗖!第一支箭,命中。   嗖!第二支箭,又命中。   第二支箭射中靶心的刹那,石室中忽然又发出巨响。只听隆隆几声,石碑收回地下,石墙转回原位!   还不等灵瑾开心哥哥的答案是对的,先前的女声已再度响起,且一开口就是欢快的称赞:“好,好,好,不错!真不错!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江山辈有能人出!没想到你们竟真能解开第二个关卡。现在只剩最后一道题了。”   言罢,女声竟还鼓了鼓掌。   寻瑜和灵瑾静静听着。   接着,那女声继续说:“虽然你们已经解出了两道考题,但想继承绝学之术,除了过人的才智和出众的射艺以外,还需要灵巧的双手和不断打磨的耐心。第三关,便为此而设。现在,你们要继续答题的话,就走过下一道门吧。”   话音刚落,石室侧面,一扇石门应声而开。   寻瑜等了等,见女声确实不再说话了,就回头对妹妹道:“走吧。”   两人走过石门。   在第二间石室里面,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块木头,还有一把刻刀。   然后,第三道题紧接着就来了。   石室主人的声音再度响起,道:“请用刻刀,将这块木头雕成一只鸟的形状,鸟的品种不限。雕完以后,将木雕放置在那边的石盘上。解题成功与否,自有评判。”   这道题一出,无论是灵瑾还是寻瑜,二人都略有错愕。   这道题,简直就像专门为寻瑜而设的一样。   灵瑾立即想到了之前哥哥送她的小木雀。   兄长的手艺如此精巧,完成这道考题,想必轻而易举。   果不其然,寻瑜想了想,就走过去,熟练地拿起木雕和小刻刀,对灵瑾道:“我来雕,你等我半个时辰。”   “好。”   灵瑾十分乖巧,听话地坐到旁边托着腮等,既不动,也不发出声音,免得打扰兄长。   灵瑾看得出来,虽然兄长嘴上没明说,但这一道考题揭示出来以后,他对藏在这个密室中的“绝学”,忽然有些兴趣了。   在此之前,兄长不过是想要尽快解开谜语,然后离开这个石室。否则的话,在上一关的时候,他也不会单单为了保险起见,就让她来射箭。   不过,到底什么样的绝学会需要用得上木雕技艺?   还有,这个石室的主人……   灵瑾内心惶乱,胡思乱想,心不在焉地静静看兄长做木雕。   兄长的手指修长,又十分灵巧,小刻刀握在他手上,就像身上的一片羽毛一般自然轻盈。   转眼之间,木雕居然就已经出了一个雏形。   小木雕圆身圆脑,隐约看着蓬蓬松松的,有了娇小可爱的轮廓。   不过,不知怎么的,寻瑜越雕,灵瑾越觉得这个小木雕变得眼熟,总觉得和之前兄长掉在她房门口的那个小木雕很像,兄长似乎……雕的又是她。   此时,寻瑜恰好转头,一下子对上灵瑾目光,两人四目相对。   然后,寻瑜似乎注意到灵瑾在看他雕木头。   猝不及防地,寻瑜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接着,他迅速转回头去,手里的刻刀也转了方向,忽然间,他在灵瑾没想到的位置削了一大刀!   木雕顿时就和她想象中不一样了。   灵瑾:“?!”   寻瑜面色沉静,一如寻常,手下动作流利,就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灵瑾懵了,不由怀疑自己刚才以为哥哥临时改动节奏的想法,可能只是个自作多情的错觉。   半个时辰不到,寻瑜就雕完了。   灵瑾好奇地歪头问他:“哥哥,你这次雕的是什么呀?”   “喜鹊。”   寻瑜面无表情:“所以身子比较大,头比较小。”   “……噢。”   灵瑾老实地点头。   寻瑜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那个刚雕好的“喜鹊”,放到室中的石盘上。   木雕落在石盘上的刹那,石盘瞬间亮了起来。   然后,屋内又缓缓响起人声,声音仍是之前那个女子。   女声吟诵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白发老叟江渚上,笑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说来奇怪,这石室是在七百多年前建的,石室主人也在一开始就说明过,她早就离开石室了。可是这石室中留下的声音,却始终像是有人真的在看他们、真的在与他们说话一般。   那女子之声轻盈地赞许道:“不错,雕得很好。自古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唯愿一代传奇自今始,千秋回首,莫负初心。”   言罢,室中忽然一亮,然后,一个女子的虚影骤然出现在石室中。   虽然之前一直能听到石室主人的声音,但这是第一次,他们竟然看到石室主人的样子。   这情况大为出乎意料,寻瑜与灵瑾皆是一愣。   然而,灵瑾在看到对方长相的一瞬间,就像时间被凝固一般定住了。   那女子与灵瑾长得很像,无疑就是灵瑾成年后的样子。   两人对望,犹如时空交错。   她正如女君所说那样,有和灵瑾一样的眼睛、鼻梁和脸颊的轮廓,唯一的区别,就是灵瑾的耳羽是雪白的,而她却是褐色。深色的耳羽贴着乌黑的头发,几乎看不出形状。   她身材娇小,眼神清澈,气质与灵瑾不同。   灵瑾气质大约更偏鹤族,行走坐立,皆有种遗世独立的出尘清雅之气。   而这女子不同,她身上有着凡尘间通达的烟火味,却并未因此让人有丝毫庸俗之感;她能让人觉得平易近人,浑身上下却没有半分世故之味。   普通而独特,平凡而不凡。   这样矛盾的气质融合在她身上,却不会有丝毫突兀,反而让人印象深刻。   灵瑾惊愣地凝望着这虚影。   然而这虚影却看不见灵瑾。   她不过是七百年前,被真正的主人用术法留在这里的一道残像。   女子的虚影按部就班地对着室中谦谦行了一礼,笑脸盈盈地道:“寻到此处的后世弟子,你们被拉入井中时,许是被吓了一跳吧?实在抱歉,我是怕解开谜题的弟子胆子小,不敢贸然进来,反而将密室暴露出去,有违祖师训诫,方才出此下策。先鞠一躬,以表歉意。”   然后,她清了清嗓子,语气轻快地道:“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鸿鹄历三百五十年到四百年期间,在大学堂任职的教书先生,主教政论、术法、数算、周易、机关术,其中以政论和机关术尤为专长,人手不足时,偶尔也辅教其他科目。   “我名叫竹依,若是后世之人已不知我的名字,可以到大学堂的历任先生簿子记录里查证。” 第24章 机关弓   灵瑾看着虚影的模样, 凝视她的眼睛。   竹依的虚影浅笑着望着前方,眼神充满灵气,却看不见灵瑾的样子。   两人一前一后, 就像在照一面能将人变得年幼或者年长的镜子。   灵瑾此刻内心的震惊和触动, 犹如骇浪惊涛,非寻常言语得以表述。   然而竹依的虚影, 全然不知站在她面前的,会是七百年之后, 她的亲生女儿。   竹依上君的虚影平静依旧, 只谦然而笑,叙述道:“数十年前,我十五岁时, 在藏书库读书到深夜,偶然破解了一道写在书架内侧的字谜, 误入一处秘境, 就如你们今日一般。   “那秘境是千年前一位老者,在弥留之际所设, 为的也是寻找可传承绝学之人。我偶有此幸, 因此在秘境之中习得秘术, 此术在这数十年间,于我也颇有助益。   “按照祖师之训,修习此秘术,必须遵守三个规则——   “其一,修习之后, 不可告诉其他人。   “其二,必须适当使用,不可滥用, 绝不可用于邪道。   “其三,等到无法再回到大学堂之时,要将此学修习之法藏于学堂中,不能带离大学堂,并且设计合适的关卡,将此绝学传于未来弟子。   “我已接受女君的邀请,打算进入凤凰宫协助她管理江山。   “如今身处乱世,我不知此去之后,还不能再回到大学堂教书,今日正是我离校前夜,室外月光皓洁、朗空如洗,我便决定正式将此绝学藏于此处,正式启动这个石室的机关。”   说到此处,竹依上君微微仰首,像是看了眼天空的月色。   此时的她,眼神还有些青涩,看得出尚不足百岁,十分年轻。   看完月亮,竹依回过头,又看向前方。   她道:“我虽不知,将会接受秘术传承的你,会是何人,但既然相遇于此处,想必也算有几分缘分。此绝学秘术从我这里传授给你,你我二人之间也算有些许师徒之缘,你若接受传承,我会额外再送一份礼物给你。   “……好了,所谓的绝学秘术就在放木雕的石盘下面,你若愿意接受规则,便去拿吧。在你拿到绝学教材的时候,秘术便会自动与你结契。待到你离开大学堂时,便重新布置一个秘境,将它放在里面,等候下一个传人。”   虽然话听起来像是告一段落了,但竹依的虚影并未消失,仍是巧笑嫣兮,静静地看着前方,像是在等。   灵瑾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站得太久,双腿都已经僵了。   她觉得自己面颊微凉,抬手一抹,才发觉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灵瑾吓了一跳,忙举袖擦了擦,然后故作镇定地对寻瑜道:“哥哥,我们过去看看吧。”   “……嗯。”   寻瑜看着灵瑾的脸,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走在她身边。   兄妹两人翻开了石盘,在石盘之下,地面竟然藏有暗格。暗格用盖子盖着,里面是中空的,而在石盖上又写着一行字——   【上古之馈赠,历代之传承,智慧之天术,愿予有缘人。】   这一行字,似乎是手写的。   与灵瑾护身符上的字,还有大学堂入口门联上的字,字形相似,无疑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灵瑾依依不舍地抚了抚这古老的字迹,这才将石盖翻开。   暗格里面果然放着三卷古旧的竹简,除此之外,居然还有一把外观奇怪的木弓。   灵瑾喜好射箭,比起所谓的上古绝学,她一眼就被这把古怪的弓所吸引,不自觉地将它拿了出来。   这把木弓的外形显然与普通的弓不同。它的弓臂凹凸不平,有数个木头机关凹槽,最大的一个凹槽嵌了一块灵玉在其中。这灵玉质地非凡,一看便知是宝玉,经过了七百年,仍旧光泽通透,倒像是被埋藏在这深井中,反而吸润了不少天然灵气。   灵瑾将弓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这把弓竟与灵瑾此前见过的任何一把弓都不同,这让她心中有些惊异。   而这时,就像提前预料到他们会有的反应一般,竹依上君的虚影又开口了。   她道:“这三卷竹简,便记载了上古奇术——木灵之术。这桩奇术,据说是传承自三位创世神女中的天空神女,自上古至今上万年来,修习过的不超过五个人。因为修炼门槛极高,且修习效果特异,只能以这种不闻于世的方式流传下来。   “——使用这桩奇术,可以短暂地为木头赋予灵智。具体效果,多说无益,待你们修行之后,自行尝试便知。”   说到此处,竹依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转了话锋:“其实我想要重点说一下的,是这把木弓。”   她道:“这并不是一把寻常的木弓。   “在大学堂修炼教书期间,我独爱两门学科,其一为诗词文赋,其二,便是机关术。因我擅长此道,这个石室中有不少设施,也是利用机关术布置。   “在得到木灵之术后,有一回,我对草木与天地灵气之间的关系有了一次奇异的顿悟。   “其实在大学堂学习修炼期间,我一直在奇怪一个问题——   “为什么被翼族誉为上古国宝、唯有翼族懂得铸造之术的灵弓,只有大型翼族能够使用,而小型翼族无法使用呢?   “我自己不精武道,也不喜射艺,因此能否使用灵弓,其实对我并无影响。但射艺乃是翼族武学之首,无论是大型翼族还是小型翼族,渴望射箭之人甚众,我身边也不乏有为此烦恼的朋友。每当看到他们因拉不开灵弓黯然沮丧、丧失信心,我都忍不住产生疑惑——   “明明小型翼族也能修习术法、使用灵气,经过锻炼也能身强力壮,在空中也能振翅飞翔,各种兵器都能修习,除了个头天生娇小一些、力量弱一些,其他方面和大型翼族并无区别。可却唯有翼族的上古瑰宝灵弓,没有小型翼族能够使用呢?”   竹依上君提起这个话题滔滔不绝,好像很感兴趣,一双圆亮乌眸熠熠发光。   她继续说道:“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四处查阅古籍文献,而后有了一个未必正确的推断,平日里不便与外人道,就在这里随口说两句,不过是粗陋拙见,博君一笑尔,你们听听即可,不必当真。”   她弯眸一笑,眼神璨若晨星,流光溢彩。   她道:“历史上最早的灵弓,应该是翼族创世神女——天空神女——所使用的神器,碎天弓。   “那时世间还没有所谓的灵弓一词,碎天弓世间仅此一把,威力强大,不必搭箭,便可化灵气为锐气,无论是力量还是射程,都远非寻常弓箭可比。开天辟地之神弓,名不虚传。   “然而,这把弓只有神女一个人能使用,虽然神威无比,但在神女得道飞升之后,便只作象征之用。   “而后,在创世多年以后,上古时期,翼族又出现了一名传奇匠人,名曰长恒。   “他是雁族出生,属于大型翼族。此人心灵手巧,耐心出众,才智更是异于常人。他醉心铸弓之术,潜心钻研弓箭,短短数十年间,已经是整个翼族最好的铸弓人。   “然后,在机缘巧合之下,他竟偶然得到了那把传说中的神弓碎天弓。   “长恒于是废寝忘食,苦心钻研。他极为沉迷弓箭,自身不仅仅是铸弓的工匠,还是罕见的天才射手。于是他以自身作实验,反复推演碎天弓弓身与灵气之间的平衡,不断尝试。终于,有一日,他做出了一把和碎天弓相似,但普通翼族也能拉开的非凡之弓——这便是翼族如今引以为傲的上古瑰宝,灵弓。   “灵弓和碎天弓的能力相似,能够化灵气为箭,威力远胜于普通弓箭。虽然与真正的神器碎天弓相比,灵弓能力其实大打折扣,但胜在能够人为铸造,能够量产,而且不少人都能使用,不像碎天弓那样天下仅此一把,还只有神女一人能拉开。   “长恒铸成此奇弓,并未将这等技术私藏,反而广收弟子,教会无数匠人铸造灵弓之能。灵弓在翼国很快普及开来,翼国也因此迅速强大,在三国鼎立的乱世中得以立足。”   说到这里,竹依的虚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可惜,再高明的技艺,也很难完全十全十美。”   “灵弓普及之后,翼国凭依灵弓而强大。弓箭因是天空神女的武器,在翼族心中的地位本就不同寻常,有了灵弓之后,更是一跃千里,令其他兵器望尘莫及。   “然而,使用灵弓的人多了,很快翼族就发现,能使用灵弓的只有大型翼族,而小型翼族却无人能使用。   “起先,人们还以为,小型翼族都不能用只是凑巧。因为在灵弓发展初期,即使是大型翼族,也只有极少数能够使用灵弓。且能够使用的人,无一不是经过了无数次匹配和多年的修炼,对灵弓进行无数次调整,才终于能够得心应手。直到后来发现,过了这么久,能用灵弓的小型翼族居然一个都没有。   “再后来,灵弓经过数代工匠不断改良和精进,和大型翼族间的匹配变得越来越容易,而小型翼族依然不能使用。于是,只有大型翼族能够使用灵弓这件事,变得深入人心,也成了公理,没有人再对此有所怀疑。   “到了我所在的时代,在射艺这一门技艺上,大型翼族和小型翼族的区分已经变得十分严重。甚至于,若有小型翼族想要修行射艺,就有可能受人嘲笑。”   竹依眼睫低垂,但眼底之光却半分没有黯淡,反而透着一种不同于普通人的坚韧。   “我却不那么认为!这世上之事必有因果,只要可以找到缘由,就一定能有解决的方法。”   “修习木灵术之后,有一日,我忽然有所顿悟。   “灵气与武器之间的平衡,是一种非常玄妙而纤细的关系,只要稍有改变,就会完全不同。   “长恒当年铸造出的第一把灵弓,是以他自己为使用者所打造的,与他自己最为契合。而后所铸造的灵弓,则以他所铸之弓为模板。   “每个人的灵气就像是指纹,有高有低,每个人的气质形态皆有不同。长恒本人是大型翼族,而大型翼族与大型翼族的灵气更为相近,所以其他大型翼族也更容易与他打造出的灵弓所匹配。   “而小型翼族与大型翼族灵气差异较大,在此之后,灵弓的改良也全部都是针对于能够使用的大型翼族,与小型翼族之间的偏差越来越大,自然不能使用。   “因此,并不是小型翼族不能使用灵弓,而是灵弓本身就不是为小型翼族所设计,没有考虑到小型翼族使用的可能性。   “想通这一点后,我便想要亲自破除这种桎梏,做出能够供小型翼族使用的、能够达到灵弓效果的弓。   “我虽不是工匠出身,但是擅长机关之术,再加上对木灵术的理解,最终做出来的,便是你们眼前的这把机关弓。”   灵瑾听到这里,握着弓的手,已微微有些颤抖。   然而竹依却歉意地道:“只可惜,我本身并不擅长射艺,对射箭的了解终是有所欠缺。虽然做出了勉强能用的机关弓,但与大型翼族所用的灵弓相比,效果相去甚远。   “机关弓的原理与灵弓完全不同。灵弓用的是珍贵的灵材,是通过弓的灵气与持弓者之间的灵气共振来发挥威力。而机关弓,铸弓所用,不过是普通的木材,我只是用术法做了防腐。其本身,是通过利用机关术镶嵌于其中的灵玉来达到类似共振的效果。   “但是,现在你们眼前所见此弓,只是一个试作品,尚未完全完成,使用的效果十分有限。我对共振的理解还不透彻,经过数次调整,还是只能达到我个人与机关弓的共振,且力度远弱于大型翼族的灵弓。如果我的构想正确,真正的机关弓完成以后,理论上应当只要对机关进行调整,无论男女老少、原形是大型小型,全部都能使用,再无匹配不匹配之说。   “而且只要通晓机关术,将来这种弓也能像灵弓一样,所有的机关师都能打造出来。   “所以,我认为这把弓离成功还差太远,目前并不适合公开。但我马上要前往凤凰宫任职,今后必将繁忙,恐怕无力再进行调整和改良。   “前思后想后,我决定将这把机关弓留在这里。能够破解这个石室谜题到这里之人,定是聪颖过人的弟子,且能和我一样钻研木灵术。我希望你能继承我的构想,继续改善这把机关弓,直到完成。   “如果小型翼族也能使用类似灵弓的弓.弩,必将成为了不起的战力。对翼国而言,必是如虎添翼。”   说完,竹依上君的虚影微微欠身,对石室中的两人悠然行了一礼。   然后,她莞尔而笑,笑意若暖风醉斜阳。   她说:“我不知将来进入石室的弟子,是怎样之人,不知你是大型翼族,还是小型翼族,擅长射艺,亦或不擅长射艺。但愿你心怀大爱,不惧磨难。”   竹依又看向前方,她认真而虔诚地道:“愿天佑翼国,百世繁华,万世昌隆。”   言罢,她躬身一拜,折腰于天地间。   最后一个字落定,竹依的虚影也如雾散一般,恍然消散。   灵瑾无疑还呆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那把机关弓,内心无比震动。   见到竹依消失的刹那,她竟无意识地伸手去拉,想要扯住她的袖子,将她留下来。   灵瑾不自觉地唤道:“娘……”   然而一切都是无用功。   灵瑾的手拉了个空,她的声音不过是无意义的低吟。   竹依的虚影安然地闭上双眼,安然散去,再无一丝痕迹。   石室内又只剩下灵瑾和寻瑜两个人,便是一片空寂。   寻瑜看到灵瑾呆滞而震撼的神情,微微凝神,而后走上前去,轻轻托住她的肩膀。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石室内这两件物品的信息量更是极大,两人都需要时间消化。   寻瑜道:“瑾儿,竹依上君给了我们这两样东西,也算对我们有师徒之情。她又是你的母亲,我们给她磕三个头,再离开吧。”   灵瑾回过神来。   “好。”   灵瑾还有些发懵,但听了兄长的话,连忙应下。   兄妹两人并排跪下,对着竹依上君消失的位置,认真磕了三个头,算是全了师徒之礼。   离开之门,早在他们破解三道谜题后,就已开启。   灵瑾始终握着机关弓没有放手,寻瑜便拿了三卷竹简。   两人穿过出口,往外走去。   他们从井口被拉进来的时候莫名其妙,完全搞不清状况。而现在,离开石室的是一整条直路,似乎并不是通往井口。   寻瑜和灵瑾都有些疑虑,两人靠得很近,寻瑜拉着灵瑾。   好在这条出口的路并不是很长,不久,就又见到一个石门,旁边又有一个机关闸。   寻瑜上前,一把拉开机关闸,石门应声打开。   门外一片透亮。   石门外明显比石门内亮。   灵瑾和寻瑜待在光线昏暗的密室中太久,灵瑾骤然见光还不适应,眯了眯眼,才往外看去——   石室外,是个从来没见过道室,道室里堆满了木头机关和木偶人。   在道室中,一个师姐正坐在地板中央,拿着工具修理一具机关木偶人。她猝不及防看到灵瑾和寻瑜两人从石室中出来,惊得目瞪口呆,此刻张大了嘴。   三人面面相觑。   师姐:“……”   灵瑾:“……”   寻瑜:“……”   静默不知多久之后,师姐忽然兴奋地惨叫起来:“啊啊啊啊啊!!!竹依上君留下的一直打不开的机关门忽然开了!!!”   她冲过来,一把抓住灵瑾的肩膀摇晃:“小白鸟师妹,原来是你!!!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天赋异禀极有潜力的师妹!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快告诉我,这个机关门是通往哪里的?你们从哪里进去的?里面有什么?竹依上君布置的机关一定很了不起吧!”   灵瑾被慌得头晕,艰难唤道:“师、师姐……”   灵瑾认了出来,这位师姐就是之前在她入学时帮她引过路,之前还向她卖力推荐机关术修业的那位机关术师姐。   原来石室的出口,居然是机关术修业的道室。   这时,寻瑜上前,拦住机关术师姐,嘴唇微抿,肃然阻止:“不要晃她。”   师姐这才意识到失态,赶紧松开被晃得眩晕的灵瑾。   她居然不太认识寻瑜,不由侧目道:“这位是?”   灵瑾介绍:“他是我哥哥,寻瑜。”   “噢,寻瑜,这个名字好像哪里听过……嗯?等等……”   师姐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什么:“诶,这不是少君的名字吗?和少君是兄妹,嗯,这么一说你难道是……”   灵瑾原本以为机关术师姐也是意识到了她有个公主的头衔,正要开口解释。   谁知,下一瞬,师姐一把冲过来抱住了她,更加兴奋地高喊道:“啊啊啊啊啊!!!原来你是竹依上君的女儿,天呐我居然我没有想到!天呐你好可爱!!啊啊啊,我居然在抱竹依上君的女儿!!!我可以亲你吗?可以吧?”   灵瑾:“……”   寻瑜在一旁,已经皱起了眉头。   他走上前,打算阻止机关术师姐,然而师姐比两个人都要年长,已经有十六七岁,虽是小型鸟,外表也比两人都高不少。   好在机关术师姐抱着灵瑾亲了两口,就放开了她,忙道:“不过,你们怎么会从这个门里出来?刚才我还听说,大祭司和女君发现少君和公主不见了,亲自跑出来到处找呢。这不,大学堂里所有的灯都点起来了!”   灵瑾一惊,难怪现在明明是夜晚,外面却这么亮。   算算时辰,她和兄长在里面被困这么久,恐怕都过了子时了,爹娘肯定很着急。   灵瑾赶紧说:“原来是这样,谢谢师姐,那我们马上就回去。”   说着,灵瑾就拉着哥哥要往外面去。   “诶,你们等等!我再说一句话,就一句!”   眼见两人要走,师姐忽然着急起来,叫住他们。   灵瑾疑惑回头,微微侧首看她。   只听师姐双目发光,雀跃地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们两个人深夜出现在这里,还从竹依上君留下的古机关门里出来,你们知道这寓意着什么吗?”   灵瑾不解,想了想,就摇了摇头。   师姐眼中光芒更亮,充满野心地道:“入我机关门,入我机关门,入我机关门!” 第25章 打开灵弓   这一回, 听到师姐的邀约,灵瑾心尖一颤,竟真的心动了。   她之前在摆摊上看到师姐的机关时, 只觉得有趣, 却并没有将它当作一门正式修业、亲自修习的意思。   然而现在,灵瑾见识过石室里生母竹依曾经布下的机关, 手上更是拿着一把她想都不敢想的机关弓,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预感——机关术, 或许真的就是她一直没有找到的, 破解射艺难题的钥匙。   若真能继承母亲遗志,将她想要的机关弓制作出来,对翼族而言, 绝对会有巨大的帮助。   一旦起了这样的念头,灵瑾只是略想了想, 便抬起头, 认真道:“师姐,我确实有修习机关术的意向。不过, 今天太晚了, 爹娘还在找我和哥哥, 我没有办法立即给你答复。我现在先和哥哥一起去见爹娘,修业的事情,等我手上一些事情处理完了,再来这里找师姐,可以吗?”   “诶……?”   机关术师姐大约是在热情招揽弟子时被拒绝了太多次, 得到灵瑾肯定的答案,反而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她面露错愕,呆了半晌, 等回过神,刹那间目光璀璨。   师姐连声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你们快去吧,随时都可以过来呀!我会等你们的!”   师姐欢快地给他们引路,还给他们指点了女君和大祭司所在的方向。   灵瑾连忙和哥哥赶过去。   女君重新见到他们时,倒吸一口气,悬在空中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女君扇动翅膀,脚步一颠,从空中落下飞到他们面前,一把将两个孩子都拉近怀里,一手一个,用力抱紧。   “你们跑到哪里去了?”   女君的声音着急,又夹着一丝颤抖。   “怎么一下子两个人都不见了,也不打一声招呼?”   灵瑾与寻瑜兄妹两人对视一眼。   灵瑾抱住女君的腰:“对不起,让娘担心了。”   女君本来发现两个懂事的孩子都不见了,满心焦躁,见他们没事又下定决心要好好骂骂他们,可是被女儿这么一抱,她的心忽然便软了。   仔细一看,灵瑾和寻瑜的样子都有些狼狈,灵瑾的头发散乱,寻瑜的衣裳上扑了灰,瑾儿还穿着瑜儿的衣裳。   女君冷静下来,问:“你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灵瑾解释道:“是我不好,本来是我心情不好,才一直留在大学堂的弓射场射箭。兄长是偶然找到我以后,我们一起回凤凰宫,谁知中途误入了一个石室。那是我生母离开大学堂前留下的特殊密室,我们花费了不少功夫才离开。”   女君听到灵瑾生母,心里“咯噔”一声。   “与竹依有关?”   她言语不自觉地带了丝急切。   “然后呢?石室里发生什么了吗?”   灵瑾摇摇头:“然后就不能说了。”   灵瑾和寻瑜都已经在石室中结契,这意味着他们将竹简取出来后,就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   女君凤眸微挑,诡异地看了看灵瑾,又看了看寻瑜。   只见他们两人都抿紧嘴唇,一副坚决不会松口的模样。   女君迟疑,但她扬了下眉毛,终究没有追问。   这个年纪的孩子,开始有自己的机缘和秘密,也不奇怪了。   女君叹气,道:“……罢了。若是与竹依有关的,密室、晚归或者有秘密都不奇怪。你们不能不说的话,我就姑且不问了。”   灵瑾松了口气。   女君说:“看你们俩这样子,今晚恐怕折腾得不轻。快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灵瑾年纪还小,她在石室中精神太兴奋,还不觉得,这会儿被母亲一抱,精神松懈下来,困意一下子席卷全身。   她睡眼惺忪地点点头,眼看就要睡着。   寻瑜却要好上许多,他略作停顿,道:“母亲,还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说。”   女君抬眉:“什么?”   “……这里不合适,必须要回凤凰宫说。”   *   等回到凤凰宫,寻瑜立即拿出之前仔细收起来的鱼鳞,交给女君,道:“这是我与妹妹经过三口井的时候,在井边捡到的。”   女君接过鳞片,拿在手里刚一打量,脸色当即一变。   “这是……水族的鳞片?”   寻瑜说:“我也觉得是。刚天黑时,我和瑾儿走在回宫路上,凑巧看到这片掉落的鱼鳞,觉得不对劲,才会在井边调查,没想到反而误入了竹依上君当年留下的石室。   “虽然现在可以确定,竹依上君的石室和这片水鳞肯定没有关系,但在大学堂中,居然会有这样的鱼鳞,显然十分异常。我认为非得让母亲尽快知道不可。”   “确实。”   女君沉静地颔首。   大学堂中有水族之鳞,此时可大可小。   小则不过是水族误入,若大,则又可危及两国关系。   不过,女君尽管惊讶,却并未大惊失色,将凤凰君主的气魄展现得淋漓尽致。   女君收下鱼鳞,对寻瑜道:“好的,此事我已知晓,多亏瑾儿你细心。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今日也累了,和瑾儿一样,快去休息吧。”   寻瑜点头,安静地对女君行了一礼,这才退出宫室。   *   次日清晨,卯时鸟鸣声初起,灵瑾骤然睁开双眼。   她抬手一摸,昨日拿到的那把机关弓,就在她枕头边。回想起昨晚种种,灵瑾还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她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洗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便拿上机关弓,前往凤凰宫内的校场。   这么早,天蒙蒙亮,到校场一路都没有人。   灵瑾将机关弓取出,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弓弦。   灵瑾抚摸着弓身,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情。   这把机关弓是成人使用的尺寸,以灵瑾的个头来说,其实有些太大了。但灵瑾却莫名觉得,这把弓比她以往用的,都要来得趁手,而且,更为奇怪的是,她对它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   灵瑾深吸一口气,侧对靶子,左手握住弓臂,右手扣住弓弦,缓缓将弓举起。   灵瑾见过无数次别人使用灵弓的样子,也学习过无数次使用灵弓的方法,尽管她从未成功过,可那些技巧却早已烂熟于心。   机关弓将灵气共振的部分从弓本身移到了弓臂嵌的灵玉上,射法需要做细微的调整,但道理依然是共通的。   灵瑾聚精会神,将自己的灵气注入灵玉中,缓缓将弓拉开。   忽然间,原本沉寂的灵玉变得活跃起来,随着灵瑾将弓弦拉开的动作,一条细而锋利的灵气逐渐在弓弦上汇聚成形,逐渐成了尖锐的箭的形状。   灵箭!是灵箭!   这是第一次,灵瑾在自己的弓弦上看到了灵箭。   这也是第一次,灵瑾真正感受到了,兄长以前告诉她的灵气和弓共振的感觉。   这就像是,她本身与手中的弓,被灵气所连结,逐渐融为一体。   她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弓中,弓化成她的一部分,她变得更强大,弓也变得更强大。   虽然成形的这支灵箭很细,远不如灵瑾平时看到兄长和云沐射箭时的灵箭那么强大,可这对她来说,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奇迹!   灵瑾内心激动,可精神却一分一毫都不敢松懈。她紧紧抿住嘴唇,用力完全将弓弦拉开,绷紧到满月一样圆,然后,终于手指一松——   灵箭如光一般飞射出去,“嗖”得一声,不偏不倚扎在靶心上,然后,化成光屑消失。   这就是灵箭的效果!   灵瑾高兴极了,她缓缓放下弓,然后,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暖笑来。   *   寻瑜走到校场时,看到的便是此景。   灵瑾穿着整齐的弓射服,雪白的衣襟正衬她洁白的耳羽。她笑得眼眸弯弯的,皎洁如勾月,一时间,仿若清光初现,繁花飞散,雪花入莲心。   这时,灵瑾凑巧回过头,看到他,笑得更为甜蜜。   她雀跃地唤道:“哥!”   妹妹跑到他面前。   灵瑾问:“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寻瑜看着走近的妹妹一顿,不自觉地扭开头:“……你每天就在这么几个地方,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灵瑾愈发惊讶:“所以,哥哥你果然是特意来找我的?”   “……谈不上特意,只是有事,不能不来。”   寻瑜抿了下嘴唇,平平淡淡地道:“昨天那三卷木灵术法诀,还在我这里。我拿来给你。”   “啊,那个……”   灵瑾恍然。   她问:“哥哥,你看过了吗?”   寻瑜说:“看了一部分。的确是很奇异的仙法,如果修炼好的话,应该能做到不少事。”   灵瑾道:“那如果这样的话,那三卷法诀,就先放在哥哥那里吧。”   寻瑜一愣。   “……为什么?”   “我现在还在修初级术法,基础都没有打好,就算让我现在开始学木灵之术,我也学不会,倒不如给哥哥。哥哥你应该比我更擅长术法,而且,石室的三道考题,也全部都是哥哥解开的,哥哥你平时还擅长做那么精致的小木雕……我想,如果竹依上君只打算收一个弟子的话,哥哥你才是最合适的。”   灵瑾说得十分真诚。   不过,她从小到大都叫女君为母亲,谈及竹依上君的时候,还不太习惯将她也称作母亲,只采用了比较尊敬的说法。   寻瑜显然是对木灵之术有兴趣的,只是他仍有所迟疑,道:“这毕竟是你生母的遗物……”   灵瑾摇摇头。   “竹依上君将这三卷竹简放在那里,是想要传授给弟子的。那时我还远远没有出生呢。”   说着,灵瑾又对寻瑜一笑,道:“再说,我与兄长一起长大。兄长连自己的爹娘都分享给了我,兄长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那我的父母也理应是兄长的父母。这个术法给兄长先修炼,没什么不好的。将来,等我也有能力修炼了,再和哥哥一起看就是。”   寻瑜闻言微微一顿,似乎有所触动。   他思索片刻,然后默默应道:“谢谢。”   然后,寻瑜好像有些脸红了,他眼神微闪,闷声道:“以后有机会,我会还你人情。”   灵瑾看到寻瑜这个表情,怔了怔。   然后,她又浅浅笑了。   寻瑜瞥她:“……你笑什么?”   灵瑾道:“因为,感觉又和哥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   “只不过是一个秘密罢了。”寻瑜嘀咕,扭开头,“……笨妹妹。”   可是灵瑾还是很开心。   小时候,她和哥哥关系最融洽的时期,就是哥哥带着她偷偷射箭的那些日子。   这两天,总觉得和兄长的距离,又近了一点点。   这时,灵瑾低头摸了摸手上的机关弓,道:“不过,虽然石室的考题都是哥哥破解的,但是这把机关弓,我想自己留下,可以吗?”   “当然。”   寻瑜应道。   “这本来就是你生母之物,正好你也需要,理应由你使用……而且,我刚才看你射箭了,尽管力量不及真正的灵弓,但以你的射艺,或许比那些勉强拉开灵弓却射不中的大型翼族,能发挥的作用还要强上许多。”   灵瑾不禁羞涩。   她说:“我本来以为,我可能拉不开的。”   毕竟竹依上君在石室里说,这把机关弓,她只调整到她自己一个人能使用的程度。   灵瑾的确对这把机关弓抱了比其他弓都要高的期望,但毕竟失望过的次数太多,她早已不敢再全心全意地期待。   然而,确实就是这一次,她的命运被彻头彻尾改变了。   她的弓弦上,形成了灵箭。   她成功了。   灵瑾性情内敛,但寻瑜望着她清澈无比的乌眸,还有不自觉流露出的笑容里,已经看出灵瑾的欣喜若狂。   于是,他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点,一点点。   但寻瑜迅速将这一点笑意压了下来,咳嗽一声,然后严肃地皱起眉头。   他说:“灵气虽然人人都不相同,但就像相貌、天赋一样,多少也讲血脉关联。不少子女的灵气,都会与父母高度相似,在大型翼族里,也时常有兄弟姐妹之间可以互用灵弓,或者子女继承父母灵弓的事情。   “这样想来,或许你的灵气,与竹依上君灵气契合度很高。这把弓由你用起来也会顺手。”   灵瑾颔首,低头抚摸手中的机关弓。   虽然她从未有机会见到生母,但能像这样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联系,她也是高兴的。   寻瑜看着灵瑾的表情,一顿,然后迟疑地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   然后,寻瑜移开目光,道:“你日后,会越来越出众的。”   “嗯!”   *   灵瑾拿到机关弓以后,躲在凤凰宫中专心练习了一个多月,总算大致掌握了诀窍,共振的表现也更好了。   自认为准备充足以后,终于,在最近的一节射艺课上,灵瑾郑重地走向鹤青。   鹤青抬眸看她。   “什么事?”   “先生。”   灵瑾笔直地注视鹤青,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今天,我想请求参加射艺考核,射破灵球”   鹤青听到灵瑾的话,狭长的眸子微微睁开,眼中似有错愕。   他问:“……你确定?”   灵瑾话语平静:“确定。”   鹤青一时未言,而是用诧异的眼神,观察灵瑾良久。   只见她腰杆笔直、目光坚定,不像是自暴自弃的样子,虽有些紧张,但似乎胸有成竹。   鹤青有些疑虑,但见灵瑾主动过来请求了,遂颔首:“可以。”   鹤青带着灵瑾,走向灵球靶场。   灵瑾跟在鹤青身后,两人一起走向灵球靶场的画面,一下子就吸引了众多人的视线。眼看着灵瑾仿佛是要参加灵弓考核,许多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   然而,灵瑾最终真的在灵球靶场前停了下来。   发现灵瑾竟真是要进行灵弓考核,现场之人无不哗然——   “灵瑾公主?她怎么又跟着鹤青先生去灵球那里了?”   “不可能吧,难不成她真想通过灵弓考核?”   “可是,考核要主动提出申请的,她既然过去,难不成是胜券在握了?”   目前,初级射艺修业课上,通过灵弓考核的,包括一开始就能用灵弓的云沐在内,一共才只有三个人。   灵瑾若是现在通过考核,不管怎么样都算快了。   更何况,其实相信奇迹的人终究是少数,在绝大多数人看来,灵瑾是不可能通过灵弓考核的。   今日这个热闹着实不小,灵瑾公主要参加灵弓考核的消息,就像乘了风似的,在短时间内不胫而走。   不久,靶场周围,围观的人就像发现食饵的锦鲤般聚了过来,迅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动静闹得飞快,甚至连并非射艺修业的弟子都前来观看,以至于到后面连站人的地方都没有了。凑不到位置的人纷纷化作原形,蹲到了树上。结果顷刻间,竟连高处的树梢都被形形色色的鸟类蹲满。   小芝与向阳闻声而至。   向阳虽早已退出射艺修业,但听闻灵瑾要射灵弓的消息,还是飞奔而来,看向灵瑾的方向时,神情既是忐忑又是期待。   射艺课上的同窗们更是早早各自占了位置,昌文也在其中。他双手环胸,面露不耐,看到灵瑾在靶场前,扯着嘴角讥笑一声,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搞出什么名堂”的架势。   灵瑾面临这么大的阵仗,虽有些紧张,但精神却很坚定。   她定了定神,便取出了那把机关弓。   在场之人,自然无人见过机关弓,见灵瑾取出的不是灵弓,许多人面上都有困惑。   昌文更是在人群中发出一声嗤笑:“这根本不是灵弓啊!公主难不成是犯糊涂了,这么难看的弓,能顶什么用?”   灵瑾没有理会对方的奚落,她闭目凝神,调整了一下呼吸,就侧过身,摆出拉弓的架势。   她拇指扣紧弓弦,一点点拉开。   当机关弓上的灵玉开始发光,机关弓的弓弦上,一道与灵弓相似的灵箭逐渐显现出来,如同尖锐而刺目的光熙。   这无疑,是拉开灵弓才会有的场景。   见到此景,人群里明显响起了倒抽冷气的声音,就连昌文都不得不闭了嘴。   灵瑾没有丝毫动摇。   对她来说,只要能够使用和灵弓效果一样的灵箭,射中会活动的灵球,就不算是太大的问题。   嗖!   第一道灵箭飞出!   那灵气汇成的锋利箭矢犹如破晓的第一缕晨光,不等众人反应,已直直刺向其中一个灵球!   啪!   灵球刚被灵箭的头部刺中,就像一个从中心被刺破的水袋一般碎裂开来,灵气倾泻下来,然后未等落地,已如烟一般消散。   灵瑾并未停留,又重新开弓形成灵箭,射了第二箭、第三箭……   灵瑾一共射了五箭,每一箭都正正好射中灵球的中心点。   她的箭又直又稳,流畅得不似真实,仿佛不是箭在射中灵球,而是灵球本身会吸引她的箭矢。   灵瑾射得如此轻松,几乎称得上是炫技。   在大学堂的弟子中,绝无一人可以做到如她这般行云流水。   众人全都看得呆了。   原本就修习射艺的弟子习惯了灵瑾的射法,还算好说。在场有许多人是听说小型鸟要用灵弓考试了,才过来围观的,他们从未见过有人竟然可以这样射箭,更何况射箭人还是小型翼族,简直看傻了,下巴都合不拢,说是被颠覆了世界观都不为过。   终于,灵瑾射完了最后一箭。   她放下弓,缓缓合眼,静然独立,感受射完箭后那股透彻的平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灵瑾雪白的耳羽被微风轻轻吹动,她神采若神,气质超脱,远远地看着,竟让人有一种下一瞬就会羽化而去的错觉。   弓射场上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第一声喝彩响起,忽然间,四周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其中又以小型翼族欢呼得最为响亮——   “天呐,太厉害了!公主居然真的能射破灵球!”   “公主用的那把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灵弓。”   “原来小型鸟也是有可能使用灵弓的!”   “公主果然与众不同!”   所有人都热烈地欢庆、祝贺着这一堪称奇迹的瞬间,还有人大力夸赞灵瑾,亦或是讨论她手上那把奇怪的弓。   唯有站在前排的昌文脸色不好看,他撇了撇嘴,“嗤”了一声,孤身一人,一言不发地从热闹的人群中掉头离开。   然而万众欢庆中,也没有人注意这一点点不和谐的动静。   鹤青伫立在侧,注视着灵瑾用那么一把奇异的弓射出灵箭的全程,久久回不过神来。   直到灵瑾结束射箭后的闭目感悟、走到他身边,他才终于略有回神。   “不错。”   鹤青淡淡地道,可他看着灵瑾射破的灵球,眼神中却有错愕。   他思索之后道:“当初规定的考核标准,是只要射中并破坏灵球,就可以算通过。说实话,你射破灵球的方式,和我想象中略有不同,不过……也不能有错处。如此,就算你以优等通过吧。”   围观的翼族欢呼声更大,还有人大声鼓起掌来。   灵瑾一愣,然后她脸上浮现出压抑不住的浅浅笑意,如初开的栀子花。   不知为何,灵瑾笑了以后,周围的鼓掌声似乎又轻了几分。   灵瑾射箭时将自己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弓箭上,此时神智逐渐抽回现实,看到这么多人为她喝彩,反而有些害羞。   她对鹤青先生微微鞠躬致礼:“多谢先生指教。”   “不必客气。”   鹤青先生神情淡淡。   *   不远处,一只赤红色的凤凰静静地立在屋脊上。   他知道灵瑾今日会提出考射艺,因此从头到尾都看着。   他见灵瑾当众射破了灵球,不仅顺利通过考试、发挥得极好,还一举打破大众对小型翼族无法使用灵弓的刻板印象,知道从今日以后,灵瑾对整个翼国的意义都会有所不同。   寻瑜不由在心里淡淡一笑,凤眸亦自傲了几分。   而这时,猝不及防地,灵瑾站在人群中,却忽然回头,蓦然朝寻瑜所在的方向望来。   寻瑜一愣,连忙煽动赤色羽翼腾空飞去,迅速避开灵瑾的目光,藏匿到道室屋脊侧面。   于是,灵瑾回过头时,只看到一片晴空,和点点凤凰长尾飞过时留下的火星似的流光,浅得分不清是不是错觉。   灵瑾不由歪了歪脑袋。   她刚才明明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看自己。可是她循着方向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瞧见。   而这时,鹤青先生通过灵瑾的考试以后,目光逐渐长久地落到她手中这把不同寻常的机关弓上。   鹤青停顿了一下,问她:“灵瑾,稍后,你再来跟我谈谈,可否?” 第26章 机关术修业   当日修业结束, 灵瑾信守承诺,专程去了鹤青先生的道室。   鹤青问:“你射灵球用的那把弓,能给我看一下吗?”   灵瑾点头同意, 将机关弓递给鹤青先生。   鹤青平稳地双手接过, 将弓放到自己面前。   他的目光矜持低垂,双手温柔而熟稔地在弓身上抚过。鹤青这个人, 平时给人的印象颇为清冷,可此时, 他的一举一动中无不透出对弓深入骨髓的尊重和爱惜。   鹤青将机关弓仔细看了一遍, 然后,眼中微微不禁流露出见到从未见到之物的奇异。   鹤青问:“这把弓,倒是特别, 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灵瑾其实已经料到先生可能会问。   从竹依上君密室中拿出来的两件东西,一件是写有木灵之术的竹简, 这个早在他们拿的那一刻, 灵瑾和寻瑜已经和竹简结契,不能对外人提起。但是另一件, 就是灵瑾这把机关弓, 却是竹依个人放在里面, 附赠给他们的,并没有能不能说的制约。   灵瑾如实对先生道:“这是我生母的遗物。好像是她生前,利用机关术,闲来无事发明的。”   鹤青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   他问:“这把机关弓,是小型翼族也能像使用灵弓一样使用的吗?”   “是。”   “……是你一个人可以使用, 还是所有小型翼族可能都能使用?”   “若遵照我生母的本意,应该是所有小型翼族都能用的。但是,她还没有彻底完成这把弓, 所以本来只有她一个人能用。我现在也可以使用,其实是凑巧。”   鹤青的神情愈发诧异。   他的眸子比平时略睁大了几分,脸上有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喃喃道:“竹依上君,她竟真……”   鹤青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鹤青的声音莫名放轻了几分,道:“世间,竟然真有她这样的人……”   灵瑾注视着鹤青。   她总觉得鹤青先生此刻的气场,缠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仿佛在感慨造化弄人。   鹤青垂眸,将机关弓双手还给灵瑾。   他说:“既然你的母亲给你留下此物,你便妥善使用吧。我会履行约定,今后,你随时都可以选择修习高级射艺,你对射艺亦或是云鹤家的技法有什么疑问,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这把机关弓似乎并不是成品,它的威力,比起真正的灵弓,尚且远远不足。   “现在的使用,倒是尚且无妨,但随着你的射艺精进,将来等你成熟时,想要再进一步,只能用这把弓,势必会成为你的桎梏。你可有想过,将来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灵瑾双手接过机关弓。   她坐姿笔直,气度清雅。   灵瑾早已想过这个问题。   她说:“我打算去修习机关术,将来继续改进机关弓。”   鹤青定定地注视灵瑾。   不用他说,灵瑾想必自己也清楚,这注定会是一条极为崎岖的道路。远远比天生能用灵弓的大型翼族,亦或是干脆选择放弃的小型翼族所走的道路,都要更为艰难。   良久,鹤青道:“……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云鹤家认识许多铸弓的优秀工匠,到时,你需要的话,我介绍几位给你。”   *   从鹤青先生那里出来以后,灵瑾肩膀一松,终于松了口气。   在去见鹤青先生之前,她想过很多种可能。   或许鹤青先生会觉得机关弓的力量太弱,即使她射破了灵球,将来也不会有更好的成就。   或许鹤青先生会说机关弓不能代替灵弓使用。   或许鹤青先生会反悔之前的决定。   不过幸好,这些她担心的事,最终都没有发生。   灵瑾抱着怀中的机关弓,双手在光华的弓臂上抚过,然后爱惜地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弓臂上,闭了闭眼。   *   灵瑾结束射艺修业后,转头就去了机关术的道室。   “小师妹来了!!!以后我们就要有小师妹了!!!”   灵瑾刚一踏进道室,师姐那充满活力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因为灵瑾今日会来机关术道室,师兄师姐早早就守在这里等她了——   “小师妹总算来了!”   “……欢迎。”   “太好了,我们机关术都两年没招到新人了,我还担心要失传呢。”   “乌鸦嘴!不许乱说!”   “饿死了饿死了,小师妹来了,那咱们吃饭吧?开饭!”   修习机关术的师兄师姐们性情不一,有人热情,也有人天生冷淡。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灵瑾其实已经对他们都有所了解,知道其实所有人都很友善。   见他们这么欢迎自己,灵瑾不禁有些羞涩地笑起来。   师姐勾住灵瑾的肩膀,跟她介绍说:“来来来,我们地方不大,但是很舒服随意,你按照自己舒服来就行,不用遵循哪些虚礼。   “跟你以前修习的射艺和术法相较的话,说实话,我们机关术实在不算什么热门学科。本来报名的人就不多,然后因为入门门槛不低,打基础的过程比较枯燥,中途跑掉的人也不少,总之留到现在且还没毕业的人就是现在道室这么几个了,以后都是你的师兄师姐。”   只见道室内,稀稀落落地站着十来个人。   与考核标准甚高的射艺修业,亦或是弟子如云的术法修业比起来,机关术着实可以说是人丁寥落、十分冷僻了。   灵瑾怔了怔,下意识地道:“师姐,这好像跟你之前对我说的,有些不一样。”   师姐:“……”   见机关术师姐卡壳,其他师兄师姐都发出爆笑,取笑她道——   “你看,早就跟你说不要为了招人胡说八道了!对机关术感兴趣的人,自然会来的!这下被小师妹拆穿了吧!”   机关术师姐被其他人抓去,胡乱打打闹闹了一番。   她挠着头回来,轻轻咳嗽一声,试图将之前的话题代过。   师姐道:“那什么,我们虽然十分小众,但小众也有小众的好处。   “比如说吧,因为人少,我们不会像术法修业那样有统一的教学内容、根据课表上课。在这方面,我们更像是传统的那种师徒关系——先生会亲自过来带弟子,根据每个弟子的不同进度和情况,一对一教学。   “不过有时候吧,不太要紧的内容,先生有可能不会亲自教,会由我们这些早入门的师兄师姐,来带小师妹你这样刚入门的小弟子。各方面来说,这都算是一种锻炼了。   “因为这样的传承模式,我们机关术修业的弟子,历来关系都特别好。不会像术法课那样,学了三五年,连你一个教室的同窗都未必说过几句话。我们这边的话,两百年前毕业师兄师姐,现在还时不时回来跟我们一起烤肉呢!   “总得来说,比起一门修业,我们这里更像那种遗世独立的小门派吧!”   灵瑾认真听着,就像真的在听讲课一样,时不时点点头。   师姐一拍灵瑾肩膀,道:“好了好了,话不多说了,正式带你认认人!首先,这位!虹月师姐,虽然有点刀子嘴豆腐心,但她手艺非常巧,堪称能在针眼里雕花!最精细的活找她总没错。”   一位身材纤瘦的师姐,笑盈盈地对灵瑾颔首。   “还有这位,乌鹫师兄,虽然平时都不说话,但其实技术很好,很靠得住。他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大的,修炼时间也最长,你跟他说想学什么,他一定能做给你看!”   “……”   坐在角落的师兄还在摆弄一个灵瑾看不懂的大型机关,听到师姐介绍的声音,他才抬起头来,看了灵瑾一眼,然后又闷闷地转了回去。   “另外还有这个人,长涛师兄,嗯……虽然特长不明显,但是很能吃饭,姑且就当他力气很大吧。”   那位师兄头上戴着一个机关镜,一只手举着筷子,看上去已经等了很久。见灵瑾看向自己,他对灵瑾竖起大拇指,道:“干饭。”   灵瑾笑笑。   师姐拉着灵瑾给她介绍了一圈,等十几个人都介绍完了,她又一指自己,笑道:“最后就是我了,其实你已经认识我了……不过再正式自我介绍一次吧。我叫天如,师父不在的时候,就由我负责修业里的杂事,算是班长吧。小师妹,以后请多指教了。”   灵瑾见天如师姐这么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连忙回了一礼,正色道:“见过诸位师兄师姐,我叫灵瑾,日后,请多关照。”   道室中的人都笑了,就连角落里的乌鹫师兄都抬了抬嘴角。   天如师姐高兴地搂住灵瑾的肩膀,将她往道室内带:“来,别拘谨,以后这里就跟你另一个家一样。今日,我们先带你熟悉熟悉各种机关术的工具……”   道室内热火朝天。   不知过了多久,天如师姐聊着聊着,忽然察觉到什么,然后往门口一望,不由“诶”了一声,道:“灵瑾师妹,你有朋友要来啊?”   灵瑾疑惑,她并没有带来朋友,但她顺着师姐说话的方向回过头去,却见向阳和小芝兄妹二人,正在机关术的道室外探头探脑,一副想进来,却又不敢进来的模样。   灵瑾愣了愣,道:“师姐,他们是我认识的人,可能是来找我的,我先出去一下。”   “噢,好。”   师姐爽快地松开灵瑾,就让她出去了。   灵瑾走到机关术道室外,问他们:“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吗?”   向阳和小芝兄妹两人本来都是在外面偷看,此时见灵瑾主动走出来跟他们说话,反而分外慌乱。   “不……那个……”   小芝在灵瑾面前,显得紧张又羞涩,很快就红了半张脸,结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向阳先开口道:“今日,我们都看到公主通过射艺考核了。虽然我们兄妹两个都相信公主一定迟早能够创造奇迹,不过还是没有想到速度竟然这么快……恭喜公主。”   小芝也忙道:“恭喜公主!”   “谢谢。”   灵瑾浅笑,回应。   终于,小芝鼓起勇气说:“现在大学堂里全都在议论,说灵瑾公主拉开了灵弓,小型翼族们都特别高兴!特别是射艺课上的人,大家之前受过公主的帮助,很为公主开心。”   说到这里,她用一种低落而崇敬的神情望着灵瑾,认真道:“虽然我们大概不可能像公主一样拉开灵弓,可是只要有一个公主这样的小型翼族,就是了不起的事!其他人再也不能说所有小型翼族都拉不开灵弓了。”   灵瑾一愣。   “我不特别。”   她脱口而出。   灵瑾对兄妹二人道:“我拉开的并不是灵弓。只要再有一定时间,你们也可以使用同样的弓的。并不是只有我能拉开,所有小型翼族都可以。”   “……诶?”   兄妹二人怔住。   灵瑾走回道室,将她的机关弓拿给两人看。   向阳和小芝俩兄妹呆呆地看着。   他们当然在弓射场上就注意到灵瑾的弓和常见的灵弓很不一样,可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   小芝迷茫地问:“可是如果不是灵弓,那那是什么呢?”   灵瑾除了对鹤青先生和家中长辈说明过以外,并未公开机关弓的情况。一来,这把弓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用,即使公开意义也不大;二来,连母亲都说这是尚未完成的试做品,还不适宜向公众公开,那么势必有她的道理。   灵瑾始终记得,兄长小时候对她说过,在有所成绩之前,不要将自己做的事挂在嘴上。   尤其是,本身就不确定能不能做成的事。   但面对向阳与小芝两人,灵瑾想了想,如实道:“那把弓,是用机关术做出来的。只是还不是完成品,效果有限,我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可能仿制成功,所以不敢把话说满。   “我不想你们认为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而你们不行,所以才告诉你们。实际上,如果机关弓完成的话,所有小型翼族经过调整应该都可以使用。”   灵瑾指指自己身后,说:“我打算以后自己修习机关术,继续研究和改进机关弓,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功,既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也不知道会花费多久。因此,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们尽量不要告诉其他人。”   听完这番话,向阳和小芝都呆住了,两人嘴巴微张,仿佛找不到自己的下巴。   这样的可能性,简直颠覆常识。   灵瑾见他们一时还回不过神的样子,便略略对他们颔首,自行转身回机关术的道室去了。   师姐见灵瑾回来,立即热情地拉着她,给她介绍机关术道室里的设备。   许久之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师姐眼角余光忽然瞥到道室外有个小小的人影。   她侧目望去,不由“咦”了一声,说:“灵瑾师妹,你的小尾巴又来了。”   灵瑾闻言,也往外看去。   只见小芝怯生生地站在道室外,她不知是走了以后又折回来,还是一直没有离开,说不清独自在那里等了多久。见灵瑾回头看她,她紧张得身体一提。   灵瑾疑惑地走过去,问她:“怎么了?”   “我……”   小芝深呼吸一口,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脱口说道:“我想跟公主一起,研习机关术!”   灵瑾惊讶,问:“真的吗?”   机关术虽然历史悠久,但毕竟冷门,要决定在这样一门修业上花费时间,并不容易。   然而,小芝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以后,就坚定地点了点头。   灵瑾算算小芝去而复返的时间,还不算太久,有些担心:“修习一门课业虽不算大事,但也要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若是半途而废,就是白费功夫。你不用这么快做决定,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再决定为好。”   谁知,小芝摇摇头。   她个子比灵瑾还要娇小,平时又甚是内向害羞,此时,却坚韧得异乎寻常。   她说:“我想得已经够久了。”   小芝低垂眼睫,道:“其实兄长退出射艺修业以后,我考虑了很长时间,几乎也打算放弃了。对小型翼族来说,就算顺利结束了初级修业,也不可能继续修习高级修业,连继续精进下去都很难……但是,公主你今日说的话,让我感觉到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小芝的眼睛里重新泛起点点星光似的希冀:“如果真的能做成公主所说的机关弓的话,那小型翼族就可以像大型翼族一样,名正言顺地继续修习射艺!那不仅仅是对小型翼族,对整个翼国来说,也一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   “我、我不想坐以待毙,只等公主来为我们做成新弓。   “终于有一个方向和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想要抓住它!我想要像公主这样,凭自己的力量去选择命运!   “……总之,我想来帮公主的忙,不知可以吗?”   小芝这番话,即使是灵瑾,也大为触动。   她先是愣了愣,然后浅浅地笑了。   灵瑾笑起来很好看。   她因为外貌有几分似白鹤,平时总有几分高山白雪的出尘孤高之感,其他小型翼族嘴上不敢说,其实都觉得她与一般小型鸟雀不同,如高岭之花一般,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不敢与她太过亲近。   而此时,她这一笑,倒像是天上清雪垂青世人、悠悠落入凡尘,距离一下子拉得近了。   小芝即便同是女孩子,这会儿也看得呆了,不知不觉又红了脸。   灵瑾握住小芝的双手,微笑道:“那当然可以,我求之不得!如果这样的话,那以后就麻烦你了。”   “公主、公主不用客气。”   小芝被灵瑾握住了手,既局促又害羞,头一低下,已经和煮熟的虾一样红。   她想了想,信誓旦旦地说:“其实,我和哥哥家里,是做木匠的。我与兄长从小就会偶尔给父母搭把手,算是懂一点点手艺。等将来学好以后,我一定能帮上公主的忙的!”   提到哥哥向阳,小芝停顿了一下,说:“哥哥退出射艺修业以后,好像也有些心灰意冷。我折回来的时候,他并未阻止我,可自己也没有一起来……等真正将机关弓做出来以后,兄长或许也能重新开心起来吧。”   灵瑾微笑,点了点头。   她说:“那你随我进去见师姐吧。她叫天如,人很好,如果知道又有人想加入机关术修业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嗯!”   *   灵瑾领着小芝去见天如师姐。   天如师姐发现自己拐来的一个新生,一转眼变成了两个,差点没高兴疯了,一把抱住两个师妹猛亲,费了三个师兄,才好不容易把她拦下来。   正式进入机关术修业的第一日,过得十分热闹。   灵瑾和小芝跟着师兄师姐们一起初步认了机关术的工具,然后又跟过年似的,所有人一起聚在机关术道场门口的小院里,一起聊天、喝茶、吃点心。   小芝跟灵瑾一样,以前从未体验过这样的修业氛围,起先颇为害臊,好在后面就日渐习惯起来,不久就也与师兄师姐们打成一片。   不过,等课业结束之后,灵瑾单独拦住了天如师姐。   她拿出之前云沐给的那个木盒,递给师姐看。   灵瑾问:“师姐,这是我之前得到的一个盒子,但是一直没有办法打开。我本来以为单纯是因为找不到钥匙,但现在我想……这个盒子,会不会其实是用机关术做的,有特殊的开启方法?”   这个木盒,正是灵瑾的生父鹤羿生前留下的那个。   在此之前,灵瑾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只凭着惯性思维,想着找到钥匙就能打开盒子。   可是,在得知她的生母是个机关术大师以后,灵瑾的想法就有些变了。   如果这个盒子存在的时候,她的生母还没有去世,那么对她亲生父母来说,如果想存放一些不想轻易被别人触碰的东西,最好的选择绝不是买一个有钥匙的木盒,而是做成机关盒。   哥哥也说过,这个木盒的木料并不名贵,用的只是普通的杉木。   这正好与机关术的特点相符。   无论是竹依布置在石室内的机关,还是她做出的机关弓,主体全部都是最普通的木材,全靠一双能工巧匠之手和非凡聪慧的头脑,才化腐朽为神奇。   天如师姐一听灵瑾这番话,果然来了兴致。   “给我看看。”   她接过灵瑾手里的木盒,细细端详。   然而,一刻钟后,天如师姐啃起了指甲,却始终做不出判断。   她严肃道:“小师妹你等等,我去和其他人探讨一下。”   说着,天如师姐跑回人堆里,就地抓起另外几个师兄师姐,几人叽里呱啦地围着盒子讨论了一通。   过了一会儿,其中两个师兄跑了出去,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不仅把机关术修业的三个师父也带了过来,还拿着不少灵瑾尚未接触过的机关术工具。   三个师父外加十几个弟子,又是叽里呱啦一阵激烈地争论。   半个时辰后,终于,他们讨论完了。   天如师姐拿着机关盒跑回来找灵瑾,肯定地道:“没错,这个就是机关盒!”   天如师姐掌心一翻,将锁孔那一面展露在灵瑾眼皮底下,解释道:“师父刚才拿了好几个仪器,仔细地测量了。这个盒子有锁孔的这一个面,内部的质地比另外三面都要厚一些,可是拿在手上,四面的轻重却都是一致的。这说明有锁孔的这一面,里面很有可能做了机关!这样平平无奇的外观,只不过是障眼法。   “若是如此,这个锁孔很有可能也不是锁孔,而是机关的一部分。有许多机关大师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迷惑外人,让其他人费尽心机去找钥匙,可实际上,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把钥匙。”   听到天如师姐肯定这是机关盒,灵瑾久久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对天如师姐道谢:“原来是这样……多谢师姐。”   “不客气。”   天如师姐爽快道。   她有些依依不舍地抚摸着这个盒子的表面,万分珍惜地道:“不过,你这个机关盒,做得可真是精巧啊!要不是它的年代实在久远,里面的机关零件稍有移位,以至于我触碰的时候听到细微的杂音,可以说天衣无缝!要不是那一丁点杂音,我绝对会轻而易举地被骗过去!   “连师父都说,这个盒子虽然貌不惊人,但技艺很了不起。要在内部做了机关的情况下,还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甚至将四面做到重量一致,简直神乎其技,必然是出自不得了的大师之手!师妹,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的?”   灵瑾回答:“这是我父母的遗物。”   天如师姐停滞了一瞬。   然后当场炸了:“——那岂不是说,这有可能是竹依上君做的机关盒?!”   天如师姐看机关盒的眼神,登时充满了垂涎,她眼睛瞪得老大,一副恨不得将它吃到肚子里的样子。   灵瑾无奈一笑:“看样子,很有可能是。”   她又问:“那,师姐,你们有办法解开机关,将这个盒子打开吗?”   “不可能。”   说起这个,师姐却摇摇头。   “技术高超的机关术师的机关,技术逊色的机关术师是解不开的。竹依上君的机关术水平,乃是大师中的大师!其实我们刚才已经尝试过了,她布下的机关,如今的三个先生合力,都想不到头绪。”   “……原来如此。”   灵瑾的神情黯淡下来。   “不过,”   师姐见灵瑾失望,心有不忍,不禁想用自己的知识给她一点思路。   “你可以从别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   “机关术师如果专门留下一个不能轻易打开的盒子,那在她不希望绝大多数人去打开盒子的同时,肯定也有那么特定的几个人,是她认为可以打开盒子的。   “机关术的设置非常多种多样,开锁方式什么样的都有可能。如果你能想到机关术师所希望的那个打开盒子的人是谁,或许就能想到,开盒子的关键是什么。” 第27章 兄长的礼物   从机关术道室离开的时候, 灵瑾的脑子还沉浸在天如师姐的话里。   ……机关术师希望,能够打开盒子的人是谁?   云沐给她这个盒子的时候倒是说过,这盒子是她生父战死之前, 专门嘱咐要留给她的。要说的话, 能开盒子的,应该就是她自己吧。   可是, 如果能打开盒子的人就是她,为什么她自己一点头绪都没有?   灵瑾抿着唇继续思考。   如果她真的能打开盒子的话, 那么算起来, 原本能开启这个盒子的人应该总共有三个——生父鹤羿,生母竹依,以及她。   他们三人之间的共同点是什么?   她和她父母, 有什么别人不会有的关联?   难不成,是血缘?   灵瑾想来想去, 似乎也只有这个, 是她与父母之间牢不可破、无可取代的联系。   于是等回到凤凰宫,灵瑾等不及回到房间, 就就近在内宫花园里找了个石桌石凳停下来。她将小木盒放到小桌子上, 直接操纵灵气, 用一抹刀片大小的锋利灵气划破手指,将血滴进锁孔里。   下一瞬,小木盒竟是发光了!   灵瑾眼前一亮,以为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可能这就要打开了。   然而小木盒只是亮了亮, 没过多久,甚至灵瑾都没有反应过来,它光芒一暗, 就熄灭了,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灵瑾微微皱眉,有些不解,不明白刚刚那个算是怎么回事。   于是她将小木盒拿起来,翻来翻去地检查。   就在灵瑾捣鼓小木盒的时候,寻瑜抱着四五本书,从一旁经过。   他凤眸淡淡,在路过时,貌似不经意地往灵瑾的方向瞥了一眼。不过,他虽然看了一眼,却并未因此停留,而是直直往前方去了。   灵瑾也注意到了兄长。   不过,她早已习惯与寻瑜这样不太热情的相处方式,没有太在意,反而继续埋头研究小木盒。   然而,过了半刻钟,寻瑜再次从旁边经过了。   又过了半刻钟,寻瑜又双叒从旁边经过了。   再过了半刻钟,寻瑜又双叒叕从旁边经过了。   灵瑾本来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小木盒上,但兄长经过得这么频繁,实在很难让人一点都不在意。   于是她不得不抬起头,疑惑地朝兄长望去。   可是,一与她对上目光,寻瑜就貌似不经意地移开视线。   他下巴微抬,平视前方,一身金红衣裳灼目似火。   寻瑜目不斜视,径自走过。   灵瑾不解地歪了下头。   但兄长都已经走了,她就算摸不着头脑也没什么可做的,就低下头,继续端详机关盒。   灵瑾思来想去,觉得上一次可能是失误,说不定只是血量不够,于是决定再试一次。   于是,她再度调动灵气,毫不留情地在自己无名指上又划了一道。   血在指腹渗了出来。   就在这时,灵瑾忽然感到一阵疾风在耳侧吹过,让她微微一凉。   下一瞬,寻瑜就不知从何处出现了,他如风一般地赶来,刹那就出现在她身侧。   “你在做什么?!”   寻瑜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盯着她手指上渗出的血,深深皱起了眉头。   灵瑾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兄长,诧异地眨了眨眼。   她老实地说:“我在尝试打开鹤将军生前留下的那个盒子。”   寻瑜的样子好像有些急躁。   “——开盒子就开盒子,为什么要割自己的手?”   灵瑾回答:“……我问过机关术修业的师姐了,师姐说这个确实是机关盒,所以不存在钥匙。如果想要打开,势必要用别的办法。我想了想,觉得我与父母如今唯一有联系的地方就是血缘,所以想用血试试。”   她一边解释,一边用乌眸干净地望着寻瑜,说:“哥哥你不用担心,我之前已经试过一次了,盒子确实是发光了。我再试一次,如果还不行的话,就暂且放弃了。”   “……”   寻瑜看着灵瑾的表情,似是还余惊未了。   灵瑾忙道:“哥哥你快放开我。这么小的伤口,一眨眼就会愈合了,你再不放开的话,我可能还得再割一次。”   寻瑜一愣,连忙松手。   他局促地后退一步,然后皱起眉头,双手抱胸,静静看着灵瑾。   灵瑾一得到自由,立即将自己指尖的血滴进锁孔里。   然而,小木盒的确又发光了,可是就像刚才那样,这光芒没维持太久,就迅速地熄灭。   灵瑾眼睫微低,神情不免失落。   “还是不行。”她道,“看来是我弄错了。”   “行不行还在其次,你先止血。”   寻瑜见灵瑾光站着不处理伤势,语气有些生硬。   他迅速从自己袖中掏出手帕,眼看就要捂上去。但就在这时,他动作一顿,又补问一句:“你自己有止血的东西没有?”   灵瑾摇摇头。   寻瑜不再迟疑,立即用手帕捂住她的手指。   他就像包扎一样,捉着她的手指,将伤口一层层缠住。   寻瑜一边包扎,一边抱怨似的嘀咕:“连止血的东西都没带,你怎么就这么急着割手?”   不知是不是灵瑾的错觉,她总觉得兄长的语气颇为急躁。   “对不起。”   灵瑾答得乖乖巧巧。   “我之前有点冲动,没有想这么多。”   “……”   寻瑜未接话。   灵瑾看着兄长俊美的侧脸,认真地说:“不过,谢谢哥哥担心我。”   “……我没担心。”   寻瑜扭开头。   灵瑾意外:“可是,哥哥不是特意过来看我了吗?”   “……你要是出了事,我也会很麻烦。”   寻瑜今日说话,总让灵瑾觉得他凶巴巴的。   寻瑜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趁你还没闯大祸,先拦住你。”   “噢。”   灵瑾懵懂地点点头。   她又问:“说起来,哥哥今天从这里经过了好多次,是怎么了吗?”   “……有事。”   “噢。”   兄妹俩没有再交谈。   两人沉默地站在一起,灵瑾乖乖让兄长帮她包好了伤口。   这时,寻瑜的视线瞥向了那个木盒。   等包扎完毕,他貌似不经意地说:“这是机关盒?”   “嗯。”   灵瑾回应。   她说:“天如师姐说,机关盒的开启方法,可能和机关师设定的能够开启的人有关。可惜我只能想到血,还是错的。”   灵瑾的声音,颇为黯淡。   寻瑜扫了一眼。   他似是想了想,然后道:“不一定是错的。”   灵瑾一愣:“诶?”   “有可能你已经很接近答案,只是还差一点。”   寻瑜淡淡地道。   “如果这是个机关盒,却费尽心思做成普通盒子的模样,就说明,做这个机关的人,并不希望别人轻易看出它的端倪。既然如此,如果你的答案是错的,盒子又怎么可能发光?真正的错误答案,这个盒子应该只会一如往常,不会有一丁点变化。   “在我看来,你看到的那个光,比起错误答案的反应,更像是一个提示——提醒你你已经对了,但还没有完全对,还欠缺其他的条件。”   寻瑜顿了顿。   他道:“要验证这个猜想是不是正确,其实很简单,只要给它一个错误答案,试试是什么反应就好。”   灵瑾听兄长这样分析,有些惊异,但又觉得有道理,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等她回神时,只见寻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自己同样的手指上也划了一道,然后将血同样滴进锁孔里。   灵瑾见哥哥居然也割开手指,吓了一大跳——   “哥……”   可是这时阻止已经来不及,寻瑜的血同样落入锁孔之中。   而且,正如寻瑜所说的那样,虽然注入了血,可机关盒却和灵瑾那时不一样。它安安静静的,一点反应都没有,既没有光芒,也没有动静,寂静得就像个平平无奇的普通木盒。   灵瑾惊呆了。   她先是怔了怔,然后连忙去捂哥哥的手指:“哥哥,我帮你止血……”   寻瑜看着灵瑾满脸着急的模样,她用自己小小的手来握他的手。   寻瑜一顿,飞快将手藏在自己身后,不以为然道:“我无所谓的,我是凤凰,这么一点小伤,愈合起来比你快多了。”   灵瑾还是想要看寻瑜的手。   寻瑜没有遂她的意,反而蹙眉思索,盯着那个木盒。   灵瑾围着兄长转了几圈,可是兄长速度比她快,灵瑾始终见不到手。最后,等寻瑜重新将手从背后拿出来的时候,伤口果然已经愈合。   灵瑾泄气不已。   她不得不回到桌前,继续端详机关盒。   她问:“可是,如果我的血是对的,为什么还是打不开呢?是我欠缺什么条件吗?”   寻瑜用食指指节抵住下巴,沉思地在石桌周围来回走动几步。   他道:“如果我是竹依上君的话,之所以让现在的你打不开机关盒,我只能想到一个最有可能的理由。”   灵瑾疑惑:“……什么?”   寻瑜看看妹妹娇小的身板,道:“你现在年纪还太小了。放在机关盒的东西,不适合让小孩子拿到或者小孩子难以保存,所以才干脆在机关盒上做了年龄限制。”   不过说完这个猜测,寻瑜又自己摇了摇头:“当然,我也只能猜猜罢了,未必一定是对的。”   寻瑜好像并不确定。   但灵瑾冷静下来,顺着他所说的思考。   过了一会儿……   “我觉得哥哥说的是对的。”   灵瑾仔细想过之后,却赞同地点点头。   她垂下修长的眼睫:“我和哥哥都是用了血,可是我的血明显不同。若要说欠缺什么的话,可能是我现在的确年纪太小了……但是,不知我需要等到几时呢?”   灵瑾从未有一刻这么渴望长大。   她真想快点看看盒子里的东西。   寻瑜望她。   他轻轻道:“反正你总会长大的,先等等吧。若是还有别的可能,也可以一边等,一边寻找其他打开盒子的方法。”   “嗯。”   灵瑾懂事地对兄长一笑。   “也只能先这样了。”   *   于是,从这一天起,灵瑾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其实大多数时候的日子,还是平平淡淡,和以往并没有太大差别。   灵瑾通过射艺考核,明年得以进入高级射艺的事,在短时间内轰动了整个凤凰城。   从那以后,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人用特殊的眼光看她,尊敬有之,期待有之,畏惧或认为她徒有虚名的不屑亦有之。不仅如此,灵瑾上射艺课的时候,甚至开始有人过来围观。   这样的热闹花了好几个月才恢复正常,但即使相对平息,灵瑾的生活也不可能完全和以前一样了。   好在,这时又有另一件事,分散了大家对灵瑾的注意力。   寻瑜在大学堂内捡到水族鳞片,此事非同小可,女君很快就采取了行动。   不过,不知对方意在何为,女君并未打草惊蛇,而是立刻加强了凤凰城内外的军备,尤其是大学堂内的保护。   一时间,大学堂各处都能看到走来走去的翼族士兵。他们一方面担任守卫,另一方面,有时也会到武艺方面的课程上展示武艺、介绍翼族军队和真实的军营生活,虽然他们其实很受学生欢迎,但对于为何会多出这么多士兵,也引起了许多猜测。   不过,外界的纷纷扰扰,全都不会影响到灵瑾。   虽然情况有变化,但她照旧努力修炼和学习。   灵瑾每日练习射箭,她每日都会射上上千箭。除了云沐以外,这样的练习量几乎让所有人望而却步。   除此之外,她按部就班地参加射艺修业和术法修业,剩下的时间,就泡在机关术道室里。   她的机关术很快就顺利入了门,工具几乎都会使用了,开始了漫长而艰难地打基础过程。   一转眼,一个冬天忽然就过去了。   次年初春。   有诗云,二月春风似剪刀。   眨眼之间,这初暖春意蓦然剪出无数嫩芽新枝,凉寒未尽,早花已跃然枝头。   二月十五,是灵瑾当年被女君用凤凰孵化、正式破壳而出的日子。   翼族都有两个生辰,一个是作为蛋生出来的日子,一个是破壳而出的日子。   翼族与水族孵蛋皆不易,一般孵一枚蛋的时间都要按数十年记,越是修为强大的父母,孵蛋时间就越长。   因为时常会鸟蛋孵不出来,生辰通常是以正式孵化的日子为准。   灵瑾破壳生辰这日,一家人都聚在一起给她庆生。   灵瑾今日起就满十岁了,说起来也是个很有纪念意义的大生日。   “乖女儿又长大一岁了!”   女君感慨地道。   她将灵瑾抱在怀里,下巴搁在她脑袋上,满意道:“不错,又长高不少。”   灵瑾被女君蹭得发痒,却不挣扎,只咯咯笑。   女君与大祭司都给灵瑾准备了礼物。   女君赠了她一副新的射艺手套,相当坚实。   大祭司送了她一盒花式点心,十分精巧好吃。   灵瑾都很喜欢,向父母道谢。   唯有寻瑜并未拿出什么,只是默默吃菜。   好在无论是灵瑾还是女君和大祭司,大家都习惯了寻瑜这般性情,没人觉得奇怪。   不过,等家宴散后,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寻瑜忽然去敲开了灵瑾的房门。   灵瑾刚一开门,寻瑜就丢了一个小盒子到她怀里,不自在地道:“……给你的,生辰礼物。”   灵瑾慌了一下才接住,低头一看,是一个细细长长的檀木盒,盒外绘着漂亮的兰花。   灵瑾看着盒子呆呆的,下意识地道:“谢谢哥哥。”   “没什么。”   寻瑜环着胸,说话有些别扭。   他说:“刚才家宴上人太多,所以才没……算了,没事。”   他改嘀咕道:“我今年生辰的时候,你也给了我礼物,这不过就是回礼罢了,你不用放在心上……好了,没事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寻瑜果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兄长走后,灵瑾拿着小盒子回了房间,一个人坐下来,这才有点开心地打开。   兄妹两人互赠礼物,多年来已经成了习惯。灵瑾也有点好奇,哥哥今年会给她什么。   只见盒子中,静静地躺着一支小木簪,大小一看就是专门给小女孩的。   木簪的簪尾刻了流云的花样,簪身精巧。最重要的是,簪子本身比筷子还要轻,拿起来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这簪子,花样并不十分张扬,低调而雅致,实用而别致,正符合灵瑾的喜好。而且,看上去像是兄长亲手刻的。   灵瑾喜欢极了,拿在手中摸了又摸,然后立刻就簪到了发间,简直爱不释手。 第28章 雨中扶起   几日后, 灵瑾戴着兄长送的这根木簪时,正好在大学堂中遇到正要一起去上术法课的兄长和山望。   山望最近不知从哪里搞了把水墨画扇子,时常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地把玩, 作风流倜傥状。   此时见到灵瑾, 山望主动拽着寻瑜上前打招呼道:“灵瑾妹妹,今日可好啊?”   然后, 山望一眼就看到了灵瑾发间的木簪子,“咦”了一声, 当即果断地夸奖说:“灵瑾妹妹, 你头上这支簪子不错!真好看!特别衬你的气质!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你戴吧?”   “嗯!是第一次戴出来。”   灵瑾被夸奖了发簪,似乎格外高兴的模样,笑得羞涩腼腆。   山望见状, 将寻瑜也往前一拉,用力把他推到灵瑾面前, 非让他一起评价:“阿瑜, 你也来看看!这簪子你见过没有?灵瑾妹妹戴着特别好看对吧?你看是不是啊?”   寻瑜:“……”   灵瑾期待地望着哥哥。   寻瑜貌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就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他吞吞吐吐道:“还可以。”   “什么叫还可以?!”   山望不能理解地看着他。   “这竟然只叫还可以?!这明明是好看得不得了吧, 你快仔细多看两眼!给一个公正点的评价!”   山望用力推了两下寻瑜, 让他去看灵瑾。   然而寻瑜却不太乐意, 他越推,寻瑜将视线瞥得越远,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灵瑾却一点都不介意兄长这样的评价。   相反,她得体地摇摇头,笑得甜甜的, 对山望道:“山望哥哥不用了,我已经很高兴了。”   说着,灵瑾又望向寻瑜, 说:“谢谢哥哥。”   寻瑜一顿。   山望不解:“啧,他这个样子你还谢他?小灵瑾,你脾气未免太好了。”   灵瑾只是笑笑,然后看向兄长。   稍微过了一会儿,寻瑜喉头一滚,应道:“不客气。”   然后,他将头往另一个方向一别,对山望说:“走了。”   “灵瑾妹妹,下次再见啊!”   山望猝不及防,只得匆匆追上寻瑜。   山望其实本来除了夸奖小白雀妹妹,本来多少也有想撮合他们一下的意思。灵瑾看起来特别喜欢那支木簪,多夸夸她肯定会高兴的,正好缓和缓和他们兄妹俩这生疏的关系,怎奈寻瑜这性格死活不配合。   等走得远了,山望忍不住抱怨:“阿瑜,你怎么回事?世界上这么多人,你怎么光和小白雀妹妹这么过不去?她长得可爱,性子又端庄得体,即使不是亲生的,这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妹妹了!她要换作是我妹妹,我肯定开心得要死,你怎么总……”   山望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寻瑜,然而下一刻,当他看到寻瑜的表情时,后面的话却忽然卡在喉咙里。   只见寻瑜那傲然华美的面颊上,眼神柔和,嘴角微弯,带着一抹在他脸上极少见的、矜持愉快的浅笑。   不过,在山望转头的瞬间,寻瑜飞快地将微微上扬的嘴角压了下去,恢复了以往沉静自若的模样。   山望呆了。   这样的神情,依照寻瑜的性情,即便是与他关系最好的山望,也从未见过几次。   寻瑜露出这般表情来,心情一定是非常好了。   可是刚才……   山望有些愣愣地道:“阿瑜你……该不会其实……”   “什么?”   寻瑜淡淡回应。   山望却没有说下去。   寻瑜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便继续往前走。   而山望内心里,却波浪未平。   和寻瑜当了这么多年朋友,山望当然看得出寻瑜的心思。   刚才那样子,寻瑜分明是……忽然变得很高兴的样子。   而之前能让他变得高兴的事,只有先前与灵瑾碰面这一件而已。   一时间,许多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涌上山望心头。   寻瑜嘴上说着不关心灵瑾的事,可灵瑾每回重要的考试,他却总凑巧在附近;   灵瑾每回有了好事的时候,寻瑜的心情也会凑巧比平时好;   有时候与灵瑾见面,寻瑜在她面前冷冷淡淡的,可一回头,他却莫名其妙地生气了。   如今这样细细思来,灵瑾的一举一动,仿佛都牵动着寻瑜的情绪。   寻瑜这么多年来,表面上一直对灵瑾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分外生疏,仿佛不冷不热的样子,所以山望从来没有多想。但现在想来……   寻瑜他该不会,其实……   这个念头一旦从脑海中冒出来,山望不禁错愕。但他并不敢十分确定,只怔怔地跟在寻瑜身后,探究似的观察他的神情,看寻瑜的眼神也变了几分。   寻瑜注意到山望的怪异,问:“干嘛?”   “没、没什么。”   山望局促答道,眼神里的古怪却一分未减。   寻瑜异样地瞥了他一眼,方才继续往前走。   *   回到凤凰宫后,寻瑜与灵瑾在半道上擦肩而过。   寻瑜一顿,这一回,倒是他先与灵瑾说话:“之前的木簪……”   “什么?”   寻瑜扭了下头,看起来有几分不自在,他问:“……你还喜欢吗?”   灵瑾怔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寻瑜立即说:“没有听清算了。”   说罢,他错身要走。   灵瑾连忙一把拉住兄长的袖子。   她对寻瑜展颜一笑,乌目盼兮,笑脸盈盈:“我喜欢的!非常喜欢!”   她爱惜地摸了摸自己发间的簪尾,说:“哥哥的手真巧,雕得好看极了。还有上次的小鸟木雕也是,都好漂亮!”   寻瑜听到灵瑾这样说,面上不显,肩膀却有些放松了。   “只不过是随便做做罢了,算不得精细。”   寻瑜身形微动,看上去居然有几分难为情。   但他迅速调整好神情,尽量没有显出端倪。   这时,灵瑾问他:“哥哥以后,还会再做木雕给我吗?”   灵瑾微微仰着头望他,眼底清澈而期待,好像隐隐有盼望之色。   寻瑜见灵瑾这般神情,一怔。   他说:“看我心情吧……你这么问,是有什么想要的吗?”   “嗯。”   灵瑾很诚实。   她轻抿嘴唇,有些羞涩地说:“哥哥之前给我做的那个小鸟木雕,我总觉得和我的原形长得很像。所以,哥哥能不能再帮我雕一个,也是鸟的形态,但是和我不一样的?”   寻瑜一滞,问:“你想要什么?”   灵瑾说:“我想要一只凤凰,像哥哥这样的。”   寻瑜:“……”   灵瑾见寻瑜长久没有说话,担心地问:“怎么了?”   寻瑜好似一下子别扭起来,道:“……你该不会,是想要我按照我自己的样子,雕一个木雕送给你吧。”   灵瑾点点头,双眸清澈:“嗯!不行吗?”   “……”   寻瑜脸上泛上一丝薄红,似乎忽然害羞起来。   他烦躁地抓了一下头发,道:“那样的话,我得化成原形,对着镜子记住自己的样子以后,还得原模原样地雕出来……这样,总感觉很奇怪。”   “这样啊。”   灵瑾不禁有些失落,小脑袋低得更低。   寻瑜问:“和我一样的木雕又没什么意思,你要那种东西做什么?”   灵瑾坦白地说:“我现在将那只小木雀放在窗台上,可是我总觉得它孤零零的。我想要再有一只和哥哥一样的木头凤凰,这样,我就可以将我自己和哥哥摆在一起,凑成一对了。”   “……”   “哥哥,怎么了?”   灵瑾看到寻瑜忽然红了耳尖,耳朵上的皮肤几乎要和他赤红的耳羽变成一个颜色。饶是寻瑜飞快地别过了头,她还是捕捉到了这个异样。   灵瑾不解哥哥的反应,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过了一会儿,寻瑜道:“……我尽量试试吧。”   但还不等灵瑾反应,寻瑜又甩下下一句话:“不过,我也不保证能做得出来!”   说完,寻瑜迅速地离开了。   留下灵瑾独自一人还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愣愣的。   *   这日与寻瑜分别以后,灵瑾倒真有几日没怎么见到兄长。   她最近练完射艺以后,若没什么事,便泡在机关术道室里,钻研钻研师兄师姐们平时做的机关。   不过,兄长那里暂且无事,灵瑾在机关术道室修习的时候,有一日,倒出了一个小小的变故。   ——这一日,天朗气清,春意甜浓。   午后,灵瑾正在道室内,跟着天如师姐一起学习机关术,忽然听到窗外传来轮椅转动“咯哒咯哒”的声响。   灵瑾闻声转头,只见窗外,不太平坦的石板路上,她先前在望梅先生药庐见过的那个轮椅少年,正独自一人转着轮椅,往另一边行去。   灵瑾还记得,他叫临渊。   灵瑾已经好久没见他了,但隐约也知道,这少年平时很少出药庐。此处离望梅先生的药庐颇远,骤然在此处看见,灵瑾不免有些惊讶。   灵瑾下意识地扯了一下天如师姐,看向窗外说:“师姐,那个人……”   天如师姐往外一看,恍然大悟:“那不是望梅先生收养在药庐中的那个弟子吗?是叫临渊的。你难不成是第一次见?”   灵瑾道:“这些我知道,但我好像从没见他来这附近。”   “以前是不来。”   天如师姐人缘甚广,消息灵通,她果然知道一二。   “不过这段时间,大学堂里不是莫名其妙多了许多守卫吗?听说有了这些守卫在武艺课上帮忙以后,最近在武艺课上受伤的弟子少多了。这个临渊他整日守在望梅先生的药庐中,平时大多是帮在各自课上受伤的弟子治病疗伤,如今闲得有些没事干,就跟望梅先生提出,想和普通弟子一样,出来听听课。”   说着,天如师姐往旁边一指,道:“草药修业和医术修业的道室就在咱们旁边不远,他每天都从这里经过,已经来了两三天了。前两天你都有别的修业,凑巧没碰见吧。”   “原来是这样。”   灵瑾了悟地颔首。   她前两日的确都在忙着射艺课和术法课,暂且没顾上机关术这边。   灵瑾想了想,道:“这样也好。望梅先生固然厉害,但是如果能从药庐中出来的话,应该能有更多课业上的选择吧。”   “是啊。”   天如师姐颔首。   但这时,她沉了下声,又道:“不过……”   天如师姐稍作停顿,才继续往下说,话语里也多了丝担心:“临渊他……给人感觉也怪不容易的。没有父母不说,双腿还站不起来。虽然他才来这边普通的修业上课几天,但我听说……草药修业和医术修业的弟子里,好像都有人排挤他。”   灵瑾听到这里,不由错愕,问:“为什么要排挤他?”   天如师姐摇头:“我是听别人讲的,详细的,我也不太清楚。”   她看上去也有几分疑惑:“其实医术修业的道室离我们这么近,我每回用锤子砸伤了手指,都厚着脸皮跑去让他们帮我治疗,要我说的话,正所谓医者仁心,我觉得他们看起来人都蛮好的,看不出会欺负同窗……若是真的,只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讲到这里,天如师姐顿了顿,改口未将话说满,道:“不过,其实也未必。   “临渊是望梅先生自小养在药庐中的,他的医术由望梅先生手把手教导,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谁有过这个待遇。我听说,他虽然才十二岁,医术却比已在大学堂修炼十余年的师兄师姐还好,不少人都认为,这种差异是望梅先生对他偏心所致。   “若临渊是个有背景的世家子倒也罢了,偏偏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小孤儿,因为这腿……也没有力量反击,就算受了欺负,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偏生他性子还有些倔强,只怕是不愿意对望梅先生说的。”   灵瑾听得出神。   正所谓怀璧其罪,若是身负超越其他人的才华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便容易招来嫉妒。   而嫉妒之火一旦燃烧起来,即便原本不坏的人也容易失去理智。   灵瑾不禁有些难过:“这样,对他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天如师姐叹了口气:“但愿这些话其实只是以讹传讹、风言风语。说起来虽然有些多管闲事,不过我其实平时一直多关注着,心想万一他真有事,就过去帮帮忙……师妹,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和我一起多看看。”   她听闻师姐这么说,自然点头。   天如师姐于是笑着揉了揉灵瑾脑袋,道:“我就知道,师妹也是热心肠。”   *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灵瑾只要是在机关术道室的日子,就会额外注意一下临渊的情况。   本来只是顺便,却意外地因此察觉到一些细节。   临渊似乎十分刻苦。   他几乎天天都会去上课。尽管他用轮椅代步,比其他所有人都要不方便许多,可只要有与医术相关的课程,他全部都会来听。   灵瑾看着他双手转动轮椅,吃力地来来往往,他很少与人交谈,更很少与人来往。   灵瑾自然也不会主动上去搭话,她只是像师姐那样,在可以关注到的范围内,默默地时不时关心他的安危。   在最初的一个月里,灵瑾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临渊按部就班地听课,然后回药庐,很少说话,反而是偶尔会有医术修业的弟子和他打招呼。有人会愿意帮他推轮椅,但都比临渊婉拒,他似乎更习惯独来独往。   直到春末的一日,天空忽然下起暴雨。   这天,师兄师姐们都凑巧有事,机关术道室内难得只有灵瑾一个人。   她和平时一样埋头学习,她现在常将师兄师姐们做好的机关拆开再装回去,学习里面的构造。然后,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时不时会往窗外看一眼,好关照临渊的状况。   这天,灵瑾看见临渊转着轮椅前去听课,和往常一般,那大约是未时。   可是,一直到戌时,当雨注倾盆,其他弟子都顶着暴雨陆续离开了,临渊却仍然没有现身的迹象。   由于暴雨,天色比往常更为暗沉,檐下灯笼被风吹得呼呼摇摆,路上也完全没了行人。   灵瑾不由有些担心。   她其实也该回凤凰宫了,可看着这样的天色,她想起临渊畏水,担忧临渊是被雨势困住、回不了药庐。于是,灵瑾便取了把伞,走过去看看情况。   谁知,到了医术修业的道室,灵瑾却被眼前看到的情景惊呆了。   只见临渊的轮椅翻倒在地上,靠背已经拦腰折断,木轮子无力地悬在半空中,还在狼狈地虚虚打转。   无数医书和记满的课记被砸在雨里,书页凌乱得翻开,墨迹被暴雨打过,已经浸泡得模糊。   砚台被砸烂,毛笔被折断,临渊随身的医囊也被整个扔进雨里,布料被雨水染成深色,里面的草药和医针都已经不能再用。   临渊整个人瘫倒在地上,泥沙已沾了满身。   他的双腿虚软无力,横在地上如同泡软的面条。临渊紧紧抿着唇,他爬不起来,只用手肘艰难支撑着上身,动作形同蠕动,他却一声都没有吭。   他就这样摊在地上,浑身都已被他最畏惧的水所打湿,但他仍然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只是伸着胳膊,以这样怪异而狼狈的姿势,一个人沉默地试图从雨水里捞已经不可能复原的医书和课记。   周围全是稀里哗啦的雨声,噼啪声仿佛能盖过世间万物。   灵瑾呆滞了一瞬。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松开手里伞,向临渊跑去。   纸伞掉落在地上。   灵瑾从雨中冲到廊下,拉住临渊的肩膀。   暴雨哗啦啦浇打在油纸伞上,青瓦屋檐下,狂风雨落中。   白色耳羽的女孩,支撑着倔强的少年,将他从泥泞的地上扶了起来。 第29章 哼唧   这件事情, 说来有些奇怪。   那天听师姐讲过临渊的情况以后,灵瑾便不自觉地觉得,临渊和射艺课上的情况有点像。   当然, 小型翼族遇到的事情, 与临渊此刻相比,远没有那么严重。   但当初, 她和向阳、小芝这些小型翼族,也曾受到过许多奚落和嘲笑。   不过, 自从灵瑾当众射出那惊世骇俗的一箭以后, 小型翼族在射艺修业上的状况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其他人再也不能说“小型翼族一定拉不开灵弓”这样的话了。   虽然不少人都将灵瑾能用“灵弓”归结于她有一半云鹤世家的血统,但也有许多人开始怀疑,会不会其他小型翼族也有可能拉开灵弓。   一时间, 无论是修习射艺的小型翼族受到的尊重,还是他们本身干劲, 都比原来好了不少。   可是, 临渊似乎仍然身陷更深的泥潭。   灵瑾将临渊扶起来,帮他坐到已经残破的轮椅上, 又将东西不管还有用没用都一概收起来, 最后拾起伞, 冒着风雨送临渊回药庐。   暴雨如瀑,地面泥水纵横。   在这样的天气里,推轮椅很不容易。   临渊紧紧地抱着失而复得的书本杂物,默默单手滚动木轮,好帮灵瑾减少阻力。   漫长的一路上, 两人都没有对话。   临渊没有说他遭遇了什么,灵瑾也没有问。   两人只是安静地合作前往药庐,仿佛彼此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等回到药庐时, 二人都已满身狼藉。   临渊沉默地自行滚动着轮椅,从屋中取出两块大帕子,将其中一块递给灵瑾,然后低头擦自己落水的长发。   临渊的衣衫被雨水浸透了,他的身材实在纤细,大约是常年坐着很少活动的关系,他个子虽不矮,可身板却比寻常翼族瘦弱许多,看着令人于心不忍。   灵瑾的状况比临渊要好许多,她稍微擦了擦头发和裙摆上的水,看向临渊坐着的已经被破坏的轮椅,说:“你用的椅子,看上去像是机关术修业里的师兄师姐做的,现在坏成这个样子,恐怕不能再用了。你把它原本的关键尺寸都告诉我吧,如果原来有什么用起来不太方便的地方,也可以顺便一起说了,等我回机关术道室的时候,和师兄师姐重新给你做一个新的,还可以改进一下。”   听到灵瑾的话,临渊的动作终于定了一下。   然后,他说出了到现在以来的第一个字:“好。”   灵瑾道:“那我先回去了。那些书籍和医具……你有备用的吗?望梅先生会不会回来?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重新去买。”   临渊说:“师父晚上不会来药庐,我大部分时候只有一个人住在这里……不过,重新买的话,不必了。我能找到代替品。”   “那就好。”   灵瑾点头。   男女有别。   临渊浑身都湿透了,但是回到药庐以后,他只是一直低着头擦头发,宁愿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身上,也没有别的动作。   灵瑾知道,这多半是因为她在场。   临渊看起来弱不禁风,如果不尽快换下湿衣衫,灵瑾有些担心他会着凉生病。   于是,灵瑾对临渊点了下头,便打算安静地离开。   屋外雨势倾盆。   灵瑾推开木门。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临渊低而轻的声音——   “……谢谢。”   他说。   灵瑾回头对他笑了笑,然后便走出药庐,关上木门。   *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乌云将大地都笼罩在如瀑雨幕中,没有留下丝毫光线的影子。   灵瑾算着时辰晚了,再不回去,又要让爹娘和兄长担心,想要尽快赶回家,于是索性化成了原形,在雨中拍着小翅膀回凤凰宫。   为了避雨,她尽量挑着屋檐下和树冠底下飞行,但这么大的雨,连伞都不太挡得住,羽毛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打湿了。   灵瑾不得不加快速度。   飞着飞着,忽然间,远远地,灵瑾看到漆黑的雨夜里,有一道赤色的光亮在雨中飞行,由远及近,像一团逐渐升起太阳,让灵瑾逐渐看清他的本来面目来——   那是一只少年凤凰,与完全成年的凤凰相比,他羽毛还不够饱满光亮,尾羽也还没有拖长。但是,他凤目狭长,身负火光,已隐约有了些凤凰的神态。   只见赤凤笔直对着灵瑾的方向翱翔而来,盘旋时能轻易改变风的气流,即使暴雨如注,他的双翼仍然宽大有力。   灵瑾见到这个少年赤凤,眼前一亮,唤道:“哥哥!”   因为她此时是原型,叫声听起来是“啾啾”“啾啾”的,一下子就被淹没在暴雨声中。   寻瑜瞬间就展翼飞到了她面前。   他看到灵瑾的样子,似乎十分焦躁。   一见到灵瑾,他别的话都没说,只焦急催促:“这么大雨,你怎么还在外面!快到我这里来!你躲到我翅膀下面飞!”   寻瑜的羽翼宽大,足以给灵瑾挡雨。   灵瑾连忙说:“好。”   灵瑾使劲拍动小翅膀,飞到寻瑜的翅膀下面。   两人的原形体型差异巨大,寻瑜凤翼一开,足以挡住十几只小灵瑾。灵瑾一靠近兄长的翅膀,立刻就淋不到雨了。   而且凤凰羽毛天生带有暖意,灵瑾甚至有点暖和,感觉可以顺便烘烘尾巴羽毛。   灵瑾听到自己头顶,传来“咻——”的一声凤凰的呼啸,兄长庇护着她,两人就维持着一高一低的飞翔姿势,飞回了凤凰宫。   灵瑾跟着兄长飞,在飞到寻瑜的住殿时,寻瑜徘徊了半圈,俯身落下去。灵瑾跟着他,一同从窗户飞入室内,稳稳落下。   灵瑾落在兄长的窗台上,她踮着小脚,在窗台上跳了两下,翘起雀羽,用力甩甩身上的水。   灵瑾人身的外表气质清高出尘,但原形却是小小一只、圆滚滚的,长得人畜无害。除了是白色的、而且尾巴羽毛比其他雀族略长一点,其他都更像麻雀。   而寻瑜仪态骄傲、羽翼华美,他身上的赤色羽毛灼艳似火焰。他一回到室内,直接落到地上、化成人身,他的长发和肩膀都湿了,赤色外衫肩膀颜色深了一大片。寻瑜微微侧首,他五官俊美,但凤目凌厉,看着不太高兴。   灵瑾见兄长恢复了人身,也跟着落地,变回人形。   而她刚一恢复,迅速就有几件干燥的衣服飞过来,丢到她怀里。   寻瑜别过头去,凶巴巴道:“去把湿衣服换了,有两件上衣,一件穿一件擦水,随便你。”   “嗯,谢谢哥哥!”   灵瑾倒不是第一次在兄长这里换衣服了,她从小与兄长待在一块儿,碰到刮风下雨是常有的事,以前还会躲在哥哥房间里睡觉呢。   灵瑾轻车熟路地抱着衣服去了内室,在里面换好衣裳。   哥哥的衣服对她来说大了许多,但灵瑾居然也已经穿习惯了,她熟练地将腰带系高,袖子一圈一圈卷起来,走路的时候裤子稍稍提起一点。   灵瑾的气质干脆清爽,穿男装也合适,是别样的清灵干净。   灵瑾出来的时候,兄长已经浑身都干了,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灵瑾拉了拉袖子,说:“哥,那我先回去了,干衣服等明天还你。”   寻瑜却皱了皱眉头,问她:“你今天又是怎么回事,为何在学堂留到这么晚,还冒雨回来?”   寻瑜看上去是不太满意的样子。   灵瑾想了想,反而问他:“哥哥,你知道临渊吗?”   “望梅先生的弟子?”   “嗯。”   “你忽然提他做什么?”   “我今天,本来是在机关术道室里修炼的,但是,因为天如师姐之前嘱咐过我要多关注临渊,我见他今天迟迟没有回去,就去医术修业的道室看了看……”   灵瑾将她今天见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对兄长说了。   寻瑜听完,也略有诧异。   他拧眉道:“临渊怎会这样被人……”   灵瑾问:“哥哥,你以前有发现过端倪吗?”   “没有。”   寻瑜环胸说。   “我不太认识医术修业的人,不太清楚那边的情况。”   灵瑾袖下双手握着,她眼睫微微低垂,思索片刻,说:“其实我想,以后再多照看临渊一些。比如等医术修业下课以后,我过去接他,然后我们一起走一段路,送他回药庐。这样,今天这样的事可能就不会那么容易发生了。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灵瑾修习射艺,也是归属于武道类的,而且她术法成绩也很好,虽然年龄比临渊那一拨弟子小两岁,但单论战力的话,应该不太会输。   再者,自从灵瑾当众拉开机关弓以后,在大学堂里声望颇高,不管其他人私底下是什么态度,当面总会对她比其他人客气许多。如果要保护临渊,倒的确是个好人选。   寻瑜想了想,没有表示反对,只是道:“我觉得可以,但具体行不行,还要看临渊自己是什么态度。   “在我印象中,他虽然话少,却十分要强。你若太明显地护着他,或许反而会让他觉得不舒服,认为自己被当作了弱者。你得尽量把握分寸,如果对方不愿,就不要强求。”   “我明白的!”   想法得到兄长的肯定,灵瑾一下子有底气了许多。   她笑言道:“哥哥,那我先回房间了。”   “嗯。”   待灵瑾离开后,寻瑜蹙眉,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临渊……   寻瑜沉思良久,却并无动作。   *   灵瑾下定决心后,便开始思考日后要如何与临渊相处。   因为兄长所说的话,灵瑾想要找一种既能兼顾临渊的安全,又比较隐蔽,不会显得她对临渊有特殊照顾的方法。   灵瑾与临渊之间并不算关系密切,最多只有几面之缘、互相知道名字的程度而已,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十全十美之策。   然而,就在这时,情况也有些发生了变化。   几日后,灵瑾再去机关术道室的时候,正好也是临渊要去医术道室上课的日子。   那时灵瑾刚完成了一个崭新的小机关,天如师姐、乌鹫师兄和虹月师姐都围在桌边,帮她点评、提意见。   未时刚至,窗外又传来轮椅“咕噜咕噜”的响声。   临渊新的轮椅还没做好,他现在用的是以前留下备用的,只是尺寸不如坏掉的那个合适,所以他划起来有些吃力,声音比以前还要大。   灵瑾听到声响,往窗外看去。   谁知,这一望,竟正与临渊对上视线。   两人四目相对。   隔着窗户,临渊居然也在看她。   在与灵瑾视线交错的瞬间,临渊顿了一下。   但他并没有避讳的意思,反而依然直直地注视着灵瑾,他的眼眸深邃漆黑,深不见底。   然后,他微微放低了下巴,对灵瑾点了下头,居然是打了个招呼。   灵瑾一愣,也对他颔首致意。   与灵瑾互相打完招呼,临渊并未留恋,转头看向前方,划着轮椅走了。   灵瑾还未觉得有什么,在场的师兄师姐却大为诧异。   “——小师妹,你和临渊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吗?!”   天如师姐问。   灵瑾有些迷茫,她先点点头,但接着又摇摇头。   她确实见到了临渊不为人知的狼狈一面,两人之间算是发生了一点事,但那……大概算不上什么好回忆吧?   那日的事只有她和临渊两人知道,灵瑾也无意到处张扬,便道:“我们之前稍微说了几句话,但应该算不上关系好。”   “他刚才都跟你打招呼了!这还不算关系好?”   天如师姐说。   “临渊住在大学堂中这么多年了,我从未见过他主动跟谁打招呼。他疗伤的时候是挺平易近人的,但如果伤患,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在这个大学堂里,大概只有乌鹫比他话还少。”   说着,天如师姐重重打了一下乌鹫师兄的背。   “……”   乌鹫师兄手里还拿着灵瑾的机关,依旧是闷闷的。   灵瑾听了天如师姐的话,也有些惊讶。   她自己倒没觉得自己对临渊来说有多么特别,不过,如果临渊对她不排斥的话,想要多照顾他,或许就没那么难了。   于是机关术修业结束后,灵瑾又去了医术道室。   医术道室坐落于一个小药园中,沿途没有观赏的花草,反而一排排整齐地种着草药。灵瑾走在路上,嗅得到略带苦味的淡淡草药香。   下课时辰刚到,离开修业的弟子来来往往。   灵瑾走到道室前,只见道室内还留有不少在课后探讨医术的弟子,他们三三两两地簇拥交谈。而临渊也在道室中,只是他是孤身一人,也没有开口说话。   临渊正低头收拾医囊,他虽然不良于行,但当所有人都坐着的时候,他坐在轮椅上,外表并不显得多么特别。   灵瑾走进道室,走到临渊背后,拍拍他的肩膀。   临渊回头,看到是灵瑾,似是意外。   他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灵瑾谨慎地斟酌着语句,真诚道:“我要回家了,中途会路过药庐,想顺路和你一起走一段……不知道可以吗?”   灵瑾不是特别擅长找借口。   想了半天,说出来的话还是有些蹩脚。   她惴惴不安,担心临渊会一眼窥破她的真实用意,并对此反感。   然而,临渊的眼神幽深,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什么都没说,只低头道:“……走吧。”   “……好。”   两人同行,依旧同之前一般,分外安静。   周围都是熙熙攘攘、三五成群的学生,其他人都热闹交谈着,唯有他们两人,虽然结伴而行,却没什么话说,仿佛与世隔绝的一片禁地。   等将临渊顺利送到药庐附近了,临渊将轮椅停在药庐门外,才忽然道:“我到了。”   “嗯。”   灵瑾礼貌地松开临渊的轮椅,说:“那你自己进去吧,我回家了。”   “好。还有……”   临渊没有回头,只略微放轻了声音,吐出两个字道——   “——谢谢。”   说完,他推开门,转动轮椅,进药庐去了。   灵瑾愣了愣。   *   这日以后,灵瑾在机关术道室的日子,只要没有要事,修业结束后就会去找临渊,这逐渐成了一项惯例。   起先临渊不怎么开口,但渐渐地,两人偶然也会聊几句。   有时是说临渊在大学堂里学到的东西,有时是说两人的日常生活,有时也会聊望梅先生。   有一回,灵瑾鼓起勇气问他:“你的腿,为什么站不起来?”   这个问题明显会是临渊的禁区,大家平时都会小心翼翼地避开,很少有人会真的当面问他。   临渊被问及,果然顿了一下,但因为问的人是灵瑾,他还是回答了。   “我不知道。”   临渊道。   “我是七年前被师父捡到的,当时师父检查了我的羽毛,觉得我应该是五岁左右。但在此之前的记忆,我完全想不起来。”   “一丁点都想不起来吗?”   “嗯,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水中,然后,腿也站不起来。”   说到这里,临渊停顿了一下。   “其实我的腿是完好的,师父检查过,也觉得没什么问题。但我就是不能走……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就这样,还是落水以后落下的后遗症,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会被亲生父母抛弃也不一定吧。”   灵瑾听得一怔,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问:“难道是因为这个,你才跟随望梅先生学医的吗?”   “算是吧。”   临渊不太笃定地说。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跟着师父药庐里修行、学习医书。师父懂得很多。我想,若是修习医术的时间长了,将来,或许真的能医好自己也不一定。”   灵瑾笑道:“嗯,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迟早有一日,能找到的方法的。”   然后,她想了想,又问:“你被望梅先生养大,关系是不是很亲近?”   说到这个,临渊一顿。   他面上显示出一种特殊的神情,似是郑重,似是迷茫。   “师父于我而言,既是师父,又像祖母。”   临渊的声音不知为何,忽然轻了许多,语速也变慢了。   他说:“师父救了我,抚养我,还教导我医术。她对我来说,恐怕比亲生父母还要更像亲人,对我恩重如山……这样的恩情,我此生只怕都无以为报……”   灵瑾继续推着临渊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两人走过一个岔路时,其实寻瑜和山望就在另一条路上,灵瑾推着临渊走过路口时,正好远远从寻瑜他们面前走过。   灵瑾并未注意到兄长和山望。   但是寻瑜和山望却立刻看到了他们。   山望见灵瑾推着临渊,疑惑地摇了摇扇子,问:“小公主怎么又和临渊待在一起?他们最近相处的时间,好像有些长了吧。”   寻瑜只是瞥了一眼,淡淡道:“临渊情况特殊,灵瑾有些担心他,所以才时常陪着。”   “你不在意吗?”   山望惊讶道。   “帮助同窗倒是好事,但我都听好多人说了,说小公主经常推着临渊在花园中走,两人有说有笑的。若说只是帮助,也太亲近了,我看更像已经成了朋友。”   说着,山望偷瞥寻瑜一眼。   自从开始怀疑寻瑜其实并不讨厌小公主以后,山望就时不时会观察寻瑜的反应。   此时,只见寻瑜薄唇轻抿,眉头蹙起,这表情和他平时差不多,既谈不上开心,但也谈不上不高兴。   山望忍不住想试探一下:“其实小公主交一交朋友,也不是坏事。不过,她毕竟花了许多时间在临渊身上,她修炼又努力,平时还要练习射艺、练习术法、学习机关术,最近待在家里的时间应该少了很多吧?她以前这么黏你,你不会觉得不自在吗?”   寻瑜:“……”   寻瑜紧蹙的眉毛颤了颤,嘴唇抿得微紧。   最后,寻瑜却道:“不会,她想要将时间花在哪里,是她的自由。”   说着,他的眼神微微一撇,低声道:“只不过是多等一段时间罢了。”   寻瑜后面一句话说得太轻,山望一点都没听见,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   寻瑜正色,面无表情,转身走了。   *   然而,过了几个时辰,灵瑾在家的时候,忽然间,听到有敲门声。   灵瑾一开门,就看到兄长皱着眉站着,她还没回过神,怀里已经被丢了一个东西。   灵瑾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只小小的木雕凤凰,大小比之前的小木雀大一圈,但没有现实里凤凰和麻雀的差距这么大。而且,这只凤凰的眼神凶巴巴的,十分像哥哥。   兄长道:“你之前说想要的,我雕好了。最近比较忙,就随便雕一下,你拿着玩就是。”   灵瑾先是惊讶,但接着就成了十分高兴,眉眼一下笑得弯了起来,爱不释手。   “好可爱!”   灵瑾拿着小木头凤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双乌眸亮晶晶的。   她甚至忍不住将它贴到脸上,拿住了就不想放手。   寻瑜看到灵瑾开心到这个份上,反而不自在起来,见她将小凤凰贴着脸愈发浑身别扭,道:“你拿就好好拿着,不要贴到脸上……不合礼数。”   “啊,噢。”   灵瑾有点遗憾,但还是听兄长的话,乖乖将小凤凰放了下来,恢复端庄的站姿。   寻瑜转身要走,但他走了几步,又定住脚步,忽然道:“对了,有件事忘了跟你说了。”   灵瑾歪头:“什么?”   “……你最近好像挺忙的,好久没留在家里了。”   寻瑜背对着灵瑾,灵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寻瑜的声音。   他说:“爹说,好久没和你一起品茶赏花,他有点想你了……我只是传个话而已,去不去随你。”   说完,寻瑜头也不回地走了。   倒是灵瑾捏着小凤凰,还有些呆呆的。 第30章 小水族   因为兄长传话说, 爹爹好久没见她、想她了,灵瑾抽了空就跑去祭司殿,陪大祭司聊天。   大祭司爱花, 祭司殿四季花开, 无论何时来,都有种与世隔绝的悠闲雅致。   见灵瑾经常过来, 大祭司倒是很开心,陪她谈天说地, 还教她如何选茶。   不过说来奇怪, 灵瑾每次来爹爹这里,居然回回都能碰见哥哥。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次数多了, 灵瑾也觉得奇怪起来。   而且,灵瑾有一回和大祭司品茶吃点心的时候, 偶然谈道:“爹爹, 前段时间我经常待在大学堂里修炼,忘了时间, 来陪你来得少了, 对不起。”   “没关系。”   大祭司仍是笑眯眯的, 举止优雅而和蔼。   “年少时爱学勤勉是好事。我虽希望你与瑜儿都能一直陪在我身边,但你们总会成长,总有那么一天的。再说前段时间,我与陛下也忙,我还担心没顾上你们。”   “……?”   灵瑾听着有些不对劲, 问:“爹爹,你没让哥哥传话给我吗?”   “传什么话?”   “……?”   灵瑾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不过,她只当是过去太久, 爹可能不记得了,没太往心里去。   *   夏季到来的时候,凤凰城中一连下了几天几夜暴雨。   灵瑾注意到,母亲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   翼国往年夏季也常常下大雨,灵瑾已经习以为常,不过是多撑撑伞、飞行小心羽毛的事,因此见母亲今年忙得异乎寻常,她不免有些奇怪。   “娘。”   见女君已经累到趴在桌子上自暴自弃,灵瑾主动走过去帮她敲背,一边敲,一边问道:“今年的雨,问题很严重吗?”   女君被女儿敲背,感觉又能复活了。   她支起身体,拧了拧太阳穴,说:“麻烦的不是翼族的事,我们翼国好好的。是水族。”   女君解释道:“今年这几场暴雨,都是台风带起来的。今年的台风来得太猛,又是好几场急雨,导致海水上涨、江水倒灌,水下不平稳。好些水族从海里被带到河里,从河里被带到支流,全乱了套。还有好些生活在浅水的水族没来得及躲,被直接冲上岸,进到我们翼国来了!”   灵瑾大吃一惊,担心道:“水族上了岸,翼族的百姓不会有事吧?”   女君说:“没事。这些冲上来的水族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因为猝不及防被卷上岸,很多人还受了重伤。   “水族情况特殊,如果没有特别训练过,就不懂得怎么在陆地上生活,离开水域还会渐渐脱水而死。他们以水为国,除了个别两栖的水族,大部分人接触陆地本来就少,不少人一辈子都没上过岸,上了岸也不会走路,威胁倒是不大。现在麻烦的是,怎么和水国交涉,把他们都送回去……人力怎么安排?疗伤搜索的费用都算谁的?到时候该不会还要安排士兵去水国吧?那人家会不会觉得我们有军事意图?总之麻烦死了!”   女君说着说着又暴躁地抓起头发。   灵瑾“啊”了一声,光是听着也觉得烦心。   她心疼地踮起脚,给娘敲背的小手更用力了。   她说:“娘别着急,总有办法的,我给娘亲捶背。”   “呜呜,乖女儿,乖女儿,过来给娘抱抱。”   女君一下子就被感动坏了,回头一把将灵瑾裹进怀里,用力亲了好几口。   灵瑾在旁边,陪女君批了会儿奏折。   等她差不多该写功课、回房间的时候,大殿内还传来仙官对母亲汇报情况的话——   “陛下,水族虽已臣服,但仍不可不防。尤其最近,水族似乎又与兽族关系密切起来,兽族已经往水国派了几次使者,好像还送了不少礼物……”   “唔,这些事,我会仔细考量……”   *   大雨又稀里哗啦地下了几日。   灵瑾他们还是学生,管不太到外面的事,日子安闲依旧。   不过,有时大家课间茶余,也会谈起最近的雨势。   “最近雨真大啊。”   “前两天,水都灌到我家里来了,带来好多鱼虾。”   “听说后山的小河也漫过了。”   “今日总算有点放晴了,也不知能晴几天。”   说着说着,忽然有人喊道:“灵瑾师妹,临渊过来找你了!”   灵瑾此时正缩在道室内侧看师姐修理机关人,听到师兄的唤声,忙往外看去。   只见临渊坐着轮椅、守在屋外,静静地等在树下,安静得像一幅画。   虽然如今与临渊已经比较熟了,但临渊居然过来找她,还是第一次。   灵瑾有些意外,她用手帕擦了擦满手做打磨木材留下的木屑,疑惑地走出屋去。   她问临渊:“你今天怎么自己过来了?医术修业那边的课结束了吗?”   “嗯。”   临渊语气淡淡,似乎也为主动来找灵瑾这件事感到不习惯。   他说:“今天下课结束早了些,我一个人坐在那边也无聊,干脆过来。”   临渊微顿,又问:“你好了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坐在这里等你。”   灵瑾想了想,说:“还差一点,你等一下,我过一刻钟就过来。”   于是灵瑾回到道室,看天如师姐修完了机关人,然后才拿了自己的东西出来。   她熟练地去推临渊的轮椅,说:“那我送你回药庐。”   谁知听到这里,临渊摇了摇头。   他说:“我今天不打算回药庐。刚下过雨,难得雨停,药庐里有一味少见的药材用完了,我想去采药。你如果方便的话,可以陪我一起吗?”   “……诶?”   灵瑾没想到临渊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些意外。   临渊眼神微闪,说:“你若是没空的话,也无妨,我自己去也可以。”   灵瑾略作思索,问:“采药的话,要去哪里啊?”   “后山水边,不远。”   “大概需要多久?”   “以往的话……差不多两个时辰。如果有公主帮我,应该还能快点。”   灵瑾看了看天色,见今日还早,就算花上两个时辰,应该也没有天黑。   虽然听临渊的语气,他好像并不是自己第一次去草药了,不过灵瑾想想他身体所限,多少会有些不方便,斟酌之后,答应道:“好,我陪你去,我们尽快吧。”   答应临渊之后,灵瑾又回头对天如师姐道:“师姐,我和临渊去采药,若是兄长来找我的话,你跟他说一声,我们到后山去了。”   机关术道室内不少师兄师姐,大家都纷纷应诺,对灵瑾挥挥手。   交代完后,灵瑾推着临渊的轮椅,陪他往后山去。   大学堂选地依山傍水,风水极佳,因为地靠小山,平时无论是机关术需要的木材,还是医术需要的野生草药,大部分都可以方便地找到。   在路上,灵瑾问道:“我们要找的,是什么草药?”   临渊回答:“有一味名贵的药材,叫盼晴菌。这种菌通常会在连续暴雨后初初放晴的日子里,生长在潮湿的水畔,平时即使使劲种也种不出来,因为采摘的时机极难把握,且时间不定,价格一直居高。现在既然有恰到好处的时机采摘,我想找一些回去。”   “原来如此。”   灵瑾了然。   两人持续往山里走。   虽说后山离大学堂不远,但山林毕竟荒野,平时来的人就不多,就算偶有进山人也会选在早晨进山,现在已是下午,一路上人迹罕至。而且越是往山里走,就越是安静,只能听得见虫鸣声。   灵瑾修的课程需要进山的机会不多,她对后山不太熟悉,以前的确听说过后山有条河,而且是灵江的支流,可以连通灵江,但她还从未去过。   能推临渊轮椅的路,起先是平坦的,到后面就变成了泥地,越来越像荒山野岭。   灵瑾有些疑惑地问:“还没到吗?还要走多远?”   “快了。”   临渊轻轻地说。   尽管灵瑾尽量帮临渊推着轮椅,但灵瑾还是发现,临渊操纵轮椅爬山意外地熟练——他会用术法来保持轮椅的平衡,保证不倾倒,然后将木轮卡在台阶的边沿上,斜着用力推上去。   虽然依然不容易,但临渊这样的灵活,还是让灵瑾大吃一惊。   她看到临渊的手死死扣着轮椅的扶手,用力到指节泛青,他似乎情绪颇为紧绷。   临渊不止双腿不能行走,翅膀也不能飞行,不知又是什么缘故,但以往,灵瑾从未见他完整地变成原形过。   她说:“你一个人也经常来采药吗?”   临渊应道:“嗯。有时候师父没空,我会自己一个人来试试,起先觉得很难,后来逐渐就掌握技巧了,其实人的潜力可能比想象中更大……好了,我们走快点吧,不然天黑之前会赶不回去。”   临渊的语气里带上了隐隐的催促。   “好。”   灵瑾低低应了一声。   但不知怎么的,灵瑾总感觉这周围太安静了,路已经开始变得像从未有人走过一样。而且走了这么长时间,一个人都没遇到。灵瑾总觉得有点古怪,直觉开始让她不想再继续往前。   灵瑾推着临渊走了几步,就停下了步子。   临渊一顿,从座椅上抬头看她。   “怎么了?”   “没什么。”   灵瑾怀疑自己太过紧张,抬步打算继续前进。   这时,一阵清风拂过,略带潮湿的气息让灵瑾的耳羽一动。   灵瑾一怔,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响动?”   “……什么响动?”   灵瑾松开临渊的轮椅,闭上眼,让自己耳羽上的绒毛感受风的摆动。   过了一会儿,灵瑾睁眼,说:“风里有潮湿的气息,还有……人。”   临渊看上去有些不自然,他说:“前两天刚下过雨,到处都很潮湿。”   “不,不是那种。”   灵瑾奇怪地看了临渊一眼。   “你没感觉到吗?”   翼族对风是很敏感的,不仅仅是因为风的方向和力量对飞行很重要,还是因为他们可以从气流中获取比其他两族更多的信息。   但今日,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灵瑾从风中感受到一种和自己很不一样的活人气息,已经很微弱,但是应该就在附近。   那种气息,带着水流的清凉,有一种不同于翼族的光滑和湿润。   这么多年来,灵瑾还是第一次,在风中感受到这样的生物。   灵瑾实在非常在意,她歉意地对临渊道:“临渊,对不起,你能不能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想过去看看!”   “等——”   临渊一惊,出言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灵瑾行动起来远比他快,没多久,就已经往林中跑去。   临渊原地一滞,像是一时迷失了目的,最终他一咬牙,用力推起轮椅,追了过去。   灵瑾顺着风向寻去,不久,就找到了那个奇怪气息的来源。   那是个幽深的洞穴,入口清凉,不断有冰凉的水滴从洞顶滴落,隐约听得到水声。   洞口周围都是湿软的草泥,踩过会陷下去,光是靠近就能感觉到潮湿。   灵瑾微微迟疑,光是在洞口看不到里面的场景,石洞看起来也不深。于是她思索片刻,决定在手上聚起一团灵气用于照明,缓缓往石洞里面走去。   随着灵瑾的移动,石洞两边的石壁逐渐被灵气之光照亮,她走了几步,就看到洞底有一个水潭。   水似乎并不深,洞里地势凹陷,这像是前些日子暴雨引起的雨水灌入,汇集在洞底的小潭,一般过段时间就会因蒸发而逐渐干涸。此时,洞顶的水滴还会滴落下来,激起潭水圈圈涟漪。   灵瑾一顿,正要将灵气举高,将水潭看得更清楚些,但还不等动作,就在这时,水潭水面一动,有什么小东西浮了起来,在黑暗中露出一双淡黄色莹莹发光的眼睛。   灵瑾吓了一跳。   “别过去!”   这时,临渊从洞口传来。   他凭借着轮椅,居然也追到了洞外,他看到里面的景象,当即大叫了一声。   临渊的声音,带着极为绷紧的紧张,他急切喊道:“公主——公主小心!是水族!”   那水里的小东西被临渊的大叫吓坏了,“噗通”一声往水下一钻,消失了。   灵瑾则下意识地回过头。   洞内光线暗,洞外明亮,虽是逆着光,但灵瑾还是清晰地看到了临渊脸上的表情——   他气喘吁吁,却紧紧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面色惨白,他一只手藏在背后,另一只手紧紧扣着轮椅扶手,面容太过气急,竟有些扭曲狰狞。   灵瑾从未见过与草药相伴的临渊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吃了一惊。   临渊似乎也察觉到他反应太大,迅速调整了一下神情。但他面对灵瑾,仍是着急说:“公主,快出来!这个水潭里藏了个水族,万一……”   “没关系。”   这时,灵瑾也反应过来了。   她一手举着灵球照明,身体微倾水潭里探去,说:“没事的,你看……”   水潭还算清澈,光芒一照,就能看到水底。   灵瑾说:“这个水族,还只是小女孩。”   水潭很小,只见那个水族身材娇小,极尽全力缩在水底,正在瑟瑟发抖。   她是个女孩,样子顶多三四岁,正睁着一双淡黄色眼睛胆怯地望着灵瑾。一旦有了心理准备,那双在水底发光的眼睛就一点都不可怕了,变得像两颗圆宝石。   此时,小水族抖得太厉害,以至于水潭里都起了波纹,比起灵瑾受到的惊吓,她看起来更怕灵瑾。   灵瑾说:“她看上去只有一点大。听说前些天的暴雨,有不少水族被冲上岸了……她大概也是这么上来的,然后年纪小,又和亲人走散,没找到回水里的方向,反而被困在这里了吧。”   说着,灵瑾将灵球放低,在水边蹲下/身,对水底招手,道:“过来过来,我不会伤害你的。”   “……”   临渊听灵瑾这样说,好像有点犹豫。   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缓缓挪着轮椅,小心地进了深潭。   小水族还躲在水下不肯上来,只时不时吐出一两个泡泡。   水族的外表和翼族很不一样。   和翼族可以保持着人身,同时放出翅膀飞行一样,水族可以上半身保持人身,而下半身保持着鱼尾,小水族的尾巴是红色的,那在岸上貌不惊人的鳞片,在水底却光彩霓霓。他们耳朵的部分更像是鱼鳍,可以随着水流微微扇动。小水族身上穿的衣裳材质,灵瑾从未见过,居然可以保持在水下而不变形。   灵瑾哄了半天,但小水族一动不动。   灵瑾奇怪道:“她不上来。”   临渊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见灵瑾不解,他略微停顿,好像犹豫了一段时间,才开口道:“你叫她上来干什么?”   灵瑾说:“最近暴雨,很多水族都冲上岸了,总不能把他们留在翼国,得送回去啊!尤其这个这么小,父母肯定很着急吧。”   “……你不打算杀了她吗?”   “……?我为什么要杀小孩?”   “这可是水族!和翼族是世仇!自然要斩草除根、未雨绸缪,等她长大就晚了。”   临渊语气古怪。   灵瑾奇怪地看了临渊一眼,觉得他此刻说的话,一点都不像一个医者所说。   灵瑾说:“人皆有不忍之心,战场归战场,和平的时候,看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正常人怎么会下得去手呢?即使是打仗,也应该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分胜负,不该欺负平民。古代为人称道的良将,皆讲究持军整齐、秋毫无犯,有些将领之仁德,甚至能感三军而怀敌人。   “若是每到一个地方就烧杀掳掠,不仅会激化矛盾、不利于长久的治理和管理,时间长了,连自己军队的士气都会受到影响。若以功利说,这是竭泽而渔;若以道德说,这也是残忍无德,受人诟病。”   临渊似乎听得呆了,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然后,他问:“若是她从水里出来,你要怎么办?”   灵瑾认真地说:“当然是带她回凤凰宫,然后找到机会,就送她回水国。”   “……”   “怎么了?”   临渊看灵瑾的眼神,似乎隐隐有了变化。   他低下头,沉思片刻,然后忽然说:“水下和陆地上传声效率不一样,你在水上说话,她在水下很难听清楚,所以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让开一点,我来试试。”   灵瑾闻言十分惊讶。   她诧异地看了眼临渊,但临渊的表现却十分平静。   在灵瑾让开以后,他行到水边,在轮椅上吃力地弯下腰,然后用手指点水。   先是连续点了三下,再两下,再三下。   临渊的轻重把握得十分讲究,每一下的涟漪都不一样。   灵瑾看不懂,但水下的小水族好像看懂了,很认真地看着水面。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考虑了一会儿,然后真的慢慢浮上了水面。   这时,临渊才对她说:“我们送你回家,但你这样还是有点太大了,而且容易脱水,你先变回完全的原形。”   对小水族交代完,临渊又对灵瑾交代:“水族不能脱离水域太久,等下我把我身上的水囊给你,你把她装进去,先回凤凰宫,我可以自己回药庐。等到了以后,找个大点的水池,如果没有,大水桶也行,先把她养在里面,吃的食物和翼族一样。”   灵瑾听得一愣一愣的,她点点头,然后意外地说:“你对水族好了解。”   临渊说:“……凑巧看过一些这方面的书,里面有记载水族的特殊交流方法,我每天没什么事干,就记下来了,没想到真的能用上。藏书库的医书里,也有如何治疗水族的。”   说完,临渊停顿了一下,再次确认道:“等和水国联络过以后,你们会送她回家的……对吧?”   “当然。”   灵瑾颔首。   这时,深潭里的小水族已经变成了原形,原来居然是条小红鲤鱼。   她将脑袋冒在水面上,无助地吐着泡泡。   她还非常小,小到足以从水囊的口子上放进去。   灵瑾不敢耽搁,等将小鲤鱼装进去,就打算赶回凤凰宫。   但她刚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临渊,道歉说:“对不起,没法陪你去采药了,还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等下回,我再帮你采盼晴菌吧。”   临渊一怔,低低应道:“嗯。”   然后,他催促道:“你快走。”   等灵瑾离开许久,临渊凝视着她的背影,在原地守了很久。   许久,他才长长出了口气,将自己始终藏在背后的那只手拿了出来。   他手上,是一把银白雪亮的匕首。   临渊将匕首收好,推轮椅离开。   *   没了灵瑾的帮助,临渊速度慢了许多,花了比来时更长的时间才回到大学堂。   当他路过三口井的时候,夜已降临,月升高空。   临渊动作一迟,调转方向,往三口井的方向划去。   最终,他在其中一口井前停下。   这口井周围,正是灵瑾和寻瑜当时捡到鱼鳞的位置。   井水连通地下水,地下水则四通发达,水族精通于水术,能够掌控水流的方向。   四下无人。   临渊从袖中取出一张小纸条,这张小纸条上原本写了四个字——   【计划已成。】   而如今,这张纸已经没有用了。   临渊将纸撕了,然后四下张望,见确实无人,他才从包中取出上课用的纸笔,就地重新书写——   【计划失误,公主中途逃脱,未暴露。】   等写完这行字,临渊原地坐定,望着井底。   水井幽深,井底水倒映着树影,还有他自己冰冷的脸。   临渊外表平静,内心却是惊涛骇浪。   今天这一日,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自从发现那只小小的雀鸟,便是女君与大祭司收养的灵瑾公主之后,他便步步筹谋。   他等到灵瑾开始了机关术修业,于是特意随一般弟子开始修习医术,借着道室距离近,每日都从她面前经过。   他坚信不可操之过急,于是选择守株待兔。   他观察灵瑾的出现在机关术道室的频率,观察她的性情,寻找恰当的时机,然后慢慢埋线。   终于等到最关键的那一日,他在大雨天,撕破自己的书本,折断自己的医针,用术法毁坏轮椅,将医囊课记扔进水里。他扔掉自己所有尊严,以最狼狈的姿态,最没有防备的样子,再度出现在她面前。   让她以为他是受害者,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削弱她的戒心。   这个世界成王败寇,只要能成为胜者,不必计较用的是什么手段。   可是,花了这么长时间来铺垫这一切,连临渊自己都没想到,在最后关头……他竟然会因为自己的动摇,导致功亏一篑。   灵瑾……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翼族,愿意帮水族吗?   临渊的思路又开始混乱起来。   不知为何,此时他的脑海中,全是两人一起走过的林园小道的场景、灵瑾俯下/身跟他说话的声音、她浅笑的模样,还有那个雨天,她跑来他身边的样子。   人心比他自己想象中还要复杂。   演戏演到最后,竟然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自己布的局,结果动摇的,居然也是他自己。   他甚至不知道,他今日之所以放弃,真的是因为那个意外出现的小水族,真的是因为被灵瑾那一番话动摇,还是因为……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早已没有最初那么坚定。   临渊不得不皱起眉头,平静内心。   反正放弃都放弃了,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未来恐怕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他也……未必还能下得了同样的决心。   临渊没有再想,他将纸条塞进一个葫芦里,瓶口塞紧,然后整个葫芦丢进井里。   只听“噗通”一声。   葫芦并未浮在水面上,而是以一种十分异常的状态,缓缓沉入井底。 第31章 一家三口   灵瑾将小鲤鱼带回凤凰宫后, 宫中可谓反应巨大。   小水族一被带回凤凰宫,立即就引来了众人围观。   许多人一听见是误闯大学堂后山的水族,立刻就产生了不好的念头, 担心是“水族阴谋”“敌族策略”。还有另外一批人, 则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凤凰城,因此也没有见过外族人, 对水族充满好奇。   不过,看到所谓的水族这么小, 而且只是个怯生生的小孩以后, 大部分人就打消了疑虑。只是,好奇的人仍然只多不少。   不久,女君和大祭司也第一时间赶来了。   女君一听情况, 登时就头疼起来,拧着太阳穴道:“怎么连大学堂后面都来了水族……”   不过, 她并未责怪灵瑾将小鲤鱼带回来的行为, 反而庆幸地摸她的脑袋:“还好还好。幸亏我们瑾儿心思敏锐,及时察觉到有个小水族。要不然的话, 万一过了很长时间才发现她, 或者更糟一点, 隔得时间太久,这个小水族在那个水潭里没能熬过去……那翼族可真是说不清楚了。”   灵瑾被摸了头,有些羞涩地垂下脑袋。   等夸完灵瑾,女君又看向小鲤鱼,招手道:“小女孩, 你过来,这个水池不太合适,给你换一个, 这两天我先找个女官照顾你。”   灵瑾回到凤凰宫后,因为担心水囊里太闷,就近就将小红鲤先放出来了。现在小红鲤被放在人来人往的外宫花园中,被围过来的翼族吓得不轻,如果考虑到她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要住在凤凰宫,这里显然不合适。   然而,小鲤鱼从未见过女君,一见来了这么一个高大华美的翼族女性,她不但衣着华贵、气场威严,而且地位一看就比其他人高上许多。小鲤鱼本就胆怯,见到女君就更害怕了,慌张地躲进水中央,不肯靠近水岸。   女君眉峰微挑,收回手。   “这孩子怕我。”   女君下了结论。   女君斟酌片刻,端详小红鲤的模样。   只见小红鲤对周围的翼族人群很是不安,鱼尾巴不停地摆动。她对所有人都有点害怕,唯独在最胆怯的时候,会偷偷去瞥灵瑾的方向。   在场大多都是对她来说人高马大的成年翼族,有些人眼神还凶神恶煞的,唯独将她带回来的灵瑾还是个半大孩子。对这条小鲤鱼来说,自然是年龄相对相近、又已经帮过她一次的灵瑾更让人亲近。   女君想了想,便唤道:“瑾儿。”   “娘?”   灵瑾原本担心地看着小鲤鱼,听女君唤她,便抬起头。   女君说:“我看这条小鱼胆子小,交给哪个仙官她恐怕都得吓个半死。你虽然年纪还小,但一向认真可靠,我索性将这个任务交给你如何?你这几天有空的时候多陪陪她,让她先安顿下来。”   “我?”   灵瑾以前从未帮母亲做过政事,听到女君竟然有意这样安排,不免惊讶。   女君笑着颔首:“看这小鱼的样子,眼下她只怕谁也不会信,只信任你。除你之外,的确没有更好的人选了。你也不用太紧张,我会分两个仙官给你调遣,你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就请他们帮忙。”   灵瑾还呆呆的。   她看看女君,又转头看看水池,与里面的小鲤鱼对视。   那条小红鲤虽然缩在水中央、怯怯不敢靠岸,但一双琥珀似的眼睛却是始终盯着灵瑾的,听到女君的话后,她望着灵瑾的眼神,更是殷切万分。   灵瑾顿了顿。   这条小鲤鱼毕竟是灵瑾找到、由她从后山带回来的,灵瑾这是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水族,说老实话,灵瑾对她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清的责任感。   尤其是听到母亲的信任之言后,灵瑾内心更是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   她不由自主地站得笔直,小小的身子像松树一样苍劲。   灵瑾郑重道:“好,我不会辜负娘亲期望的。”   女君抿唇笑了:“乖女儿,那就麻烦你了。”   *   答应母亲之后,灵瑾立即就开始着手安顿小鲤鱼。   当务之急,就是要先将小水族转移到她不容易害怕的地方。   灵瑾和两名仙官合力,先驱散了围观水族的人群,然后她又将小水族收起来,千挑万选之后,灵瑾决定让她住在内宫花园的一个荷花池内。   来到荷花池边,灵瑾打开水囊,将小红鲤放进去。   小水族一入池塘,就变回了半人半鱼的样子。   这个池塘要宽敞得多,且做了活水,水流洁净。澄澈透明的水波之上,生长着茂盛的荷叶,浅粉色的荷花花苞藏匿其中,开花季节将至,已含苞待放。   小水族对这个新水池明显比之前那个临时的感兴趣,一进来立即就在池子里游了两圈。她好像很喜欢池子里的荷花,鱼尾上的鳞片不断闪光,看来是对这个住处颇为满意。   灵瑾对小红鲤说:“我们会尽快联系水族,到时候就能送你回国了。在此之前,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你就先住在这里吧。”   小鲤鱼听到灵瑾说话,若无旁人戏水的动作停住了。   小鲤鱼虽然对灵瑾比对其他翼族信任,但灵瑾毕竟依然是外族,在她面前,小鲤鱼还是有些羞怯。   她躲到荷花后,小心翼翼地观察了灵瑾一会儿,见她一动不动,方才小幅度地点点头。   灵瑾并不介意小鲤鱼的拘谨,又问:“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可以提出来。”   小鲤鱼似乎不太敢和陌生人提要求。   她看看灵瑾,又看看除了荷花什么都没有的荷花池,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终于,小红鲤对灵瑾说了她们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那个,这里只有水和花,我不知道该睡哪里,可不可以给我一个专门睡觉的地方?”   灵瑾一顿。   想想也是,虽然放进水池里以后,小鲤鱼是不会脱水了,但是这样一个什么遮挡都没有的荷花池,对水族来说,住在里面,大概无异于风餐露宿。   但灵瑾也不太清楚,一般的水族是如何在水下生活的。   她斟酌片刻,问:“你们平时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小鲤鱼乖巧地比划道:“我们会在水下,用石头造房子。房子里什么都有,有衣柜,有床,还可以养宠物,我以前养了一只没开灵智的小河豚……”   说起她的小河豚,小鲤鱼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灵瑾耐心地听完。   不过她毕竟从未亲眼见识过水族的生活,小鲤鱼的描述对她而言有些抽象。   灵瑾想了想,说:“你先等等,我试试看。”   于是,灵瑾跑去与仙官商量。   他们找来一块大石头,将中间用武器掏空,留出一块专门铺上水草,然后沉到荷花池里,让小鲤鱼居住。   这样简陋的居室,和小鲤鱼原本真正的水族住处,肯定是天差地别。   但是小鲤鱼似乎已经被困在深潭里好两天了,吃尽了苦头,现在要求已经很低。她见终于有了住的地方,不仅没有失望,反而觉得很高兴,绕着石头房子游来游去,还从池里摘了荷花进去装点,仿佛在玩过家家。   灵瑾见小鲤鱼这么好养,而且十分容易满足,心疼之余,不免松了口气。   灵瑾想了想,对她道:“你再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着,她跑回自己的寝宫,等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圆滚滚的娃娃。   这个圆娃娃外观是按照小麻雀做的,原本是灵瑾自己的玩具,她已经好几年不玩了,不过,灵瑾从小爱惜物品,它还跟新的一样。   灵瑾找仙官在上面加了个防水咒,便将它递给小鲤鱼,说:“你这段时间必须一个人住在荷花池里,可能会有些孤单。你说你以前养过河豚……现在天快黑了,去给你找河豚也来不及,这个娃娃勉强也算圆的,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先将就一下,让它陪着你吧。等你送国以后,你一定很快就能和家人团聚的。”   小红鲤看着灵瑾手上的娃娃,有些愣愣的。   然后,她从水里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将娃娃紧紧抱在怀里。   小红鲤揉揉眼睛,眼眶竟有些红了。   “谢谢姐姐。”   她乖乖地说。   然后小鲤鱼抱着圆滚滚的娃娃,欣喜地又蹭又捏,沉到水底下玩了半天,许久没有上来。   *   寻瑜今日课多,收到消息晚了些,他赶回凤凰宫的时候,灵瑾已经将小鲤鱼大致安顿好了。   寻瑜赶到的时候,灵瑾正在陪小鲤鱼玩。   小鲤鱼毕竟还是个三岁大的小女孩,在最初的畏惧过后,发现灵瑾不会伤害她、而且对她很好,她很快就对灵瑾敞开了心扉,开始愿意和她交流,甚至还会撒娇。   灵瑾找来一只小木球,在上面缠了几根她自己身上脱落的雀族羽毛,将它变得像是一个形状奇特的毽子一样,来陪小鲤鱼玩耍。   小木球可以漂浮在水面上。   灵瑾将小木球抛到水里,小鲤鱼再游过去,用尾巴将球拍回来。小鲤鱼好像很喜欢这个游戏,鱼尾在水面拍得啪啪作响,水花四溅。   灵瑾虽然只是在陪玩,但见小鲤鱼逐渐自在起来,脸上也露出轻松自在的表情。小鲤鱼拍起的水珠溅在她周围,晶莹剔透,衬得灵瑾的长发乌黑、皮肤明亮,灵瑾眼含笑意,美如画景。   寻瑜走过去。   灵瑾一见兄长过来,将小球往手里一收,高兴唤道:“哥哥!”   小水族到底还是胆小,看到有不认识的人过来,呲溜一下游走了,藏到荷花后面,在水面上冒出半个头,但嘴巴和鼻子还藏在水下。   她一边咕咚咕咚吐着泡泡,一边怯怯地偷偷观察着这个赤衣的新来者。   寻瑜的脸色不是太好。   他始终注视着灵瑾,一走近,他就先一把拉起灵瑾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哥?”   灵瑾疑惑地唤道。   灵瑾虽然不解,但还是配合得转圈,让兄长打量。   她身上没有受伤,总体也很干净,最多只是下午进了趟山,中途没有换衣服,鞋子上有点泥泞。   寻瑜于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眉头松开了些。   他淡淡地往旁边一瞥,看向水池,只见小水族还在池里吐泡泡。而且一和他对视,小鲤鱼吓得一抖,吐得泡泡更多了。   寻瑜问:“这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小鲤鱼?”   灵瑾颔首。   灵瑾主动说道:“她胆子有点小,但是熟悉起来话就多了,跟翼族的小孩差不多。   “我刚才问出来了,她的名字叫年年,原本住在灵江里,确实是先被暴雨冲进大学堂后山那条支流,后来又被冲到岸上来的。她以前从没上过陆地,上岸后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地爬了一段路,手都磨破好多,结果反而被困在了后山那个小水潭里。”   灵瑾说着,似乎对小鲤鱼颇为不忍。   她和哥哥讲完情况,想了想,打算介绍哥哥和年年认识,就朝水里招手,唤道:“年年,年年过来,这是我兄长,不用怕。”   可是寻瑜和女君外貌相似,他们都生了一双威压极重的凤眸。寻瑜虽然年纪要小些,但表情却总是不太友善,看上去凶气十足。   小鲤鱼胆子这么小,一看寻瑜的神态,根本不敢靠近。   寻瑜倒也不在意这条小鲤鱼靠不靠近的,他的注意力还在灵瑾身上,听了灵瑾说的话,他眉头拧得更深。   寻瑜问:“你是在大学堂后山找到她的?”   灵瑾应道:“嗯。”   “后山过了午后就人迹罕至,好端端的,你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和临渊一起去的。他说近日多雨,雨后的河流附近可能会长出一种叫盼晴菌的药材,平时很少见,所以想去采。我想他行动不是很方便,就一起去了。”   灵瑾是如实所言,可是寻瑜的神情却有变化。   “临渊……”   说起这个名字,寻瑜微微蹙眉。   他像是有些多疑:“然后你们就遇到了这个小水族?”   “嗯!”   寻瑜眼睑低垂,手指指节微微抵住下巴,嘴唇轻抿。   听灵瑾这样说,他好似在思索些什么。   不过,他看上去虽然有疑虑,但好像并没有头绪。   灵瑾见兄长许久站着不动,等了一会儿,上前轻扯他的袖子:“哥哥?”   寻瑜回过神。   灵瑾笑道:“哥哥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要不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吧?多一个人的话,年年肯定会很高兴的。”   寻瑜定了定神,低头看向玩水玩得袖管微湿的妹妹,她正双眸期待地看着自己。   寻瑜扭开头,回答:“不要,幼稚。”   “可是要不了多少时间的,就一小会儿。”   “不要。”   “哥哥……”   “不行。”   “哥……”   “不。”   *   三天后,女君处理完手头的事,照例过去看一看小水族。   灵瑾今日也在荷花池边。自从女君将任务交给她以后,灵瑾就很用心地在照料小水族的生活,她在并不奇怪。   但出乎意料的是,寻瑜居然也在。   只见寻瑜拧着一张脸,正在陪妹妹和小鲤鱼一起玩。   虽然他满脸写着不满,但灵瑾或者小鲤鱼将球抛给他的时候,他还是会皱着脸随手打回去。   一个半大的少年,陪着一个半大的女孩,还有一个小小的幼童,场面意外得和谐。   这场景太过可爱,尤其是寻瑜一脸凶相,让女君忍不住笑出声来。   女君一出声,岸上的寻瑜和灵瑾,就都朝她看过去。   灵瑾疑惑道:“娘,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女君说是这么说,其实却还是在笑。   她笑了一会儿,才勉强忍住一点,正色道:“只是在想,你们兄妹两个真是有点大了。前两年的时候,我还记的是妹妹总跟在哥哥身后跑来跑去,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你们两个都能照顾更小的小孩子了。”   寻瑜脸色很不自在。   他说:“我只不过是陪她们玩玩而已。”   “很好很好,关系好是好事。”   女君欣慰地道,并且顺口打趣。   “我刚才远远瞧着,都觉得你们像小一号的一家三口似的。”   女君这样说,不过是开开玩笑。   灵瑾还没什么反应,但是寻瑜的脸,忽然“噌”地一下红了,仿佛忽然炸了羽毛。   他道:“种、种族都不一样,怎么可能像一家三口!我还要看书,这就走了!”   说着,寻瑜转过头去,逃跑似的飞快走掉了。 第32章 小龙女   兄长气呼呼地跑了, 然后接下来好几天,都没有再出现在水边。   灵瑾不明白兄长为什么会忽然炸毛,不过, 她还是照例每天都来看小鲤鱼。于是没多久, 她和年年之间的关系,迅速地好了起来。   年年经常趴在荷花池边比较低的荷叶上, 一边用尾巴打水,一边和灵瑾聊天。   她好奇地问道:“灵瑾, 你是翼族的公主吗?”   灵瑾想了想, 回答:“算是吧。”   年年问:“为什么是算是?”   灵瑾告诉她:“因为我并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是收养的。说是公主也是,但是和其他的公主相比, 稍稍有些不同。”   年年“啊”了一声,鱼尾巴歉意地垂了下来, 说:“对不起。”   灵瑾笑了。   她摸摸年年的脑袋, 道:“没关系。”   年年又问:“那你的亲生父母呢?”   灵瑾轻轻地说:“在我孵化以前,就都已经去世了。”   说起这个, 灵瑾脸上浮现出淡淡的伤感。   年年年纪还小, 看不懂灵瑾面上的情感。不过, 她敏锐地感觉到,灵瑾提及这个话题时,不如往日来得轻松愉快,于是年年摆了摆鱼尾巴,还是换了问题。   年年又问:“灵瑾, 那之前过来陪我们玩过的那个穿红衣裳的人,是你哥哥吗?”   “是的。”   听到年年说起兄长,灵瑾脸上的神情不自觉柔和起来, 眉眼弯了几分。   “他是我的兄长。”   年年皱起小脸:“他看上去好凶,说话也不温柔。”   灵瑾道:“兄长他只是对我要求比较严格,其实他人是好的。兄长他也不仅仅是对我如此,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很苛刻。”   年年却问:“你不怕他吗?”   灵瑾一愣。   她倒是第一次被这么问,不由仔细想了想。   说实话,灵瑾在兄长面前时,的确会有些紧张。   既是因为兄长不近人情、若即若离,也是因为两人不同寻常的兄妹关系。   但是又有时候……   当兄长在弓射场上发现她一个人偷偷哭,于是弯下腰抱住她的时候;   当兄长冒着暴雨来接她的时候;   当兄长帮她雕小木头凤凰的时候……   她又会有一种错觉,就好像兄长他,对她比对任何人都要温柔。   灵瑾想着想着,抿唇微笑。   她羞涩地回答道:“有一点点吧……不过,就偶尔一点点。”   *   女君和翼族的仙官使者们,上下奔波,忙了半个多月以后,终于与水国联络完毕。   水族和翼族之间达成了共识,可以由翼族军队,一次性将落难的水族百姓直接送去龙宫城。不过,翼族军队不可以在水国停留,等水族子民被送回去以后,必须返回翼国。   这个要求合理,女君同意了。   终于,到了将年年送回水国的日子。   此时,年年已经在凤凰宫住了小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灵瑾每天都会陪她玩、和她聊天,两人之间已经建立了感情。因此分别的时候,两人都变得十分不舍。   灵瑾说:“之前的恶劣天气,受到影响的水族实在太多了,听说现在水族受困地区一片混乱,所以你的父母,现在也还没有找到。你回到水国以后,会先前往龙宫城,水族的君主会想办法安顿你们的生活。你不用太担心,你在水国生活,肯定比在这里住一个池塘要舒服,而且,你的父母肯定也在努力找你,一定不久就能重逢了。”   年年认真地点点头。   她淡黄色的眼睛注视着灵瑾,眼神里充满留恋。   年年依依不舍道:“灵瑾姐姐,我以后会想你的。”   年年奶声奶气地说这话,又问:“我将来还能再来翼国玩吗?还有,等我找到爹娘以后,我也想邀请姐姐到我家里去玩!”   年年稚子童真、不谙世事。   她不懂水族和翼族之间微妙的关系,只觉得自己不是坏人,灵瑾不是坏人,她们就可以像普通朋友一样互相来往,化解原有的矛盾。因此,她望着灵瑾的眼神满是期待。   灵瑾却是一顿。   翼国和水国现在虽然停战了,但是历史牵扯太多,两国关系远不算好,开放边境更是遥遥无期。若非之前那几场暴雨,只怕两边的子民许多年都不会有交集。   如果按照现在的形式,她和年年这一次分别,搞不好就是永别了。   灵瑾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最后,她俯身抱了抱年年。   “我也会想你的……”   灵瑾认真地说。   然后,她叹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我们再度见面的那一天,可以早点到来。”   年年天真无邪,只高兴地从水里搂住了灵瑾的脖子,应道:“嗯!”   *   几日后。   水国,龙宫城。   水底水晶宫。   约定交接受难民众的日子,老龙君和他的九个儿子,都紧张地守在龙宫大殿内。   水国的老龙君,乃是一条万岁白龙。连带着,他的九个儿子,也全是乌发白角的小白龙。   老龙君化成人身后,外表虽还是个青年模样,但一头长发已全部雪白,头上玉似的龙角大如银盆,枝杈繁多,远远看去仿佛是两棵生长在头上的银色小桂树。   龙的年龄以角分辨,每一百年分一条叉。   一旁,他的九个儿子按照龙角大小一字排开,最大的龙角已如雄鹿一般,最小的才刚分了几个枝杈,像刚冒芽的盆栽。   老龙君闭目凝神,口中轻念:“帝垂听兮,义若亲。子职庸昧兮,无由申。愿请水帝兮,佑吾苍生……”   大殿内异常安静,唯有老龙君一个人叨叨的声音。   他大约叨叨了十分钟,排行第三的龙子终于听不下去了,大声道:“父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偷偷祈神祭天!翼国那个女君今日本该将我们水族的子民送回来的,可到现在,翼国的护送队都没见人影,他们该不会反悔吧!”   龙三一开腔,其他之前沉默的龙子们纷纷开始说话。   龙五低头凝思:“这回冲到翼国的,足有上千人之多,翼国若是扣下百姓为质,再要挟珠宝城池,以水国如今的国力,只怕无力应付。”   龙八忧心忡忡,声音也温和:“绝大多数水族平民,修为低微,都不能长时间脱离水域。翼族对水族不甚了解,就算他们没有伤人之心,只是将他们困在没有水的地方,干也要干死了。不知这一回,有没有人受伤严重……”   “等国库再充盈一些,立刻就修高河岸……”   龙子们嘀嘀咕咕地讨论着,这时,老龙君蓦地睁开了双眸。   龙族皆是竖瞳,老龙君更是天生一双金目。   他外表端正,雪发金目,玉角仙姿,如此外貌,宛如月下神仙。   老龙君开口道:“闭嘴。”   儿子们吓了一跳,纷纷噤声。   下一刻,老龙君说:“上苍有灵,江河有眼,一切是非,水神必有论断。你们这么吵,是对水域神女不敬,与其乱说话,不如全都回去抄经。”   说完,老龙君闭了眼,继续神神道道地念祈天文。   龙三:“……”   龙五:“……”   龙八:“……”   这时,却听一个虚弱稚嫩的女声从一旁传出,道:“父、父王,翼族到现在都没来,让、让我……咳,咳咳咳……让我去看看吧!”   随着说话声响起,一个少女被侍女搀扶了出来。   她玉质的龙角才冒尖尖,一个分叉都没有,仿佛刚冒出头的笋芽,一看便知在十个兄弟姐妹中最小。   她虽是少女容颜,却与哥哥们不同,是天生白发,此乃未老先衰之兆。   少女面色苍白,形容清瘦矮小,明明已有十二三岁,外表却远比实际要年幼,这又是先天不足之兆。   一见小龙女从屋里出来了,九个龙儿子赶紧都冲过去扶她,一时间大殿内“妹妹”“妹妹”的喊声此起彼伏。   小龙女吃力地挡开哥哥们,对老龙君道:“父王,让我去吧!你和哥哥们都已经与翼族女君结契,永生永世不能再踏入翼国一步了,只有我能去翼国交涉!我虽然体弱,但我好歹也是龙族一员,我有责任保护我们水族的……咳,咳咳咳咳……”   她话还没说完,已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妹妹,你快回去休息!你也不想想,翼族女君又不傻,你若不是这样连出房间都难的身体,翼族女君当初怎么会勉强同意不抽你的龙魂?”   九个龙子之中,数龙三最为急躁。   他一见妹妹出来,立即冲过去,着急地扶住她。然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对侍女们怒气冲冲地吼道:“你们怎么回事!不知道公主身体不好吗?!谁让你们把她带出来的?!快送她回去!”   侍女们不敢啃声,唯唯诺诺。   小龙女焦急辩解:“三哥,别……我可以……”   这时,老龙君停了祈愿词,睁开龙目,朝小龙女走来。   “父王……”   小龙女又唤龙君。   然而,老龙君只是缓缓将自己的手掌,放到她头上,轻柔地抚了抚。   老龙君看她的眼神,与看九个儿子都不一样,他既不怪她打扰自己吟诵祈愿词,也不责怪她从房间里跑出来,反而温柔而慈爱。   他对小龙女说:“月儿,你不用担心这里的事,回去休息吧。你不要担心,父王迟早会找到医治你的方法,等将你治好后,一切都会好了,你什么都会有的。睡吧,好好休息。”   说完,没给小龙女再度说话的机会,只见老龙君手中白光一闪,小龙女便失去意识,昏睡过去。   *   小龙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己房间里。   她被变回了原形。   床上,一条手指细、毛笔长的小白龙眩晕地醒了过来。小龙女之前晕得突然,这会儿只觉得头难受得厉害,不由用力晃了晃。   侍女见她醒来,赶忙送上食案:“公主,这是龙王陛下给您准备的养生汤,您快趁热喝了吧!”   小龙女缓缓化成人身龙尾的样子,吃力地在床边坐起来,接过侍女送来的药汤,一小口一小口喝了。   等喝完汤,小龙女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屋子。   这是她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她虽然出不了龙宫,或者说其实大多数时候连自己的房间都出不去,但父王很爱她,将整个水晶宫最大的宫殿留给她住。甚至连九个哥哥,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而在小龙女的屋子里,密密麻麻地放满了书,从桌子到地面,从书架到窗台,书多得不像是个卧室,倒像是书库一角。   她离不开这个房间,从未出过龙宫城,从未像兄长们那样外出狩猎游历,甚至从未见过外人,便只有整日整日看书,从中窥探外面的世界。   有时候,小龙女会觉得,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蚌壳。   而她,就是被蚌壳保护着的,脆弱的珍珠。   喝了汤,小龙女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思路清醒过来,忙问:“受困水族的事怎么样了?翼族将他们都送回来了吗?”   侍女立刻在龙女面前跪下,鱼尾端庄地盘起,恭恭敬敬地回复:“回公主,都送回来了。您刚一睡着,翼族的军队就来了,被冲到翼国的水族都没有受伤。现在大部分水族都已经回家,但还有几个小水族,年纪太小说不清自己家的位置,暂时安顿在水晶宫里。”   龙女闻言,总算松了口气。   她想了想,又问:“那,你见到翼族了吗?”   龙女自幼住在龙宫中,从未见过外族。   若要说起来,今日其实是千载难逢的、有外族进入龙宫城的日子,只可惜她被父王用术法催睡,凑巧错过了。   龙女殷切地看着侍女。   侍女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公主,奴婢看到了一眼。”   “他们……长成什么样?”   “回公主,他们入水要服避水丹,在水中也双腿行走,耳朵的部分都有羽毛,不过因为是在水下,没有看到传闻中的翼族翅膀。其他地方……感觉和水族差不多。”   龙女从未亲眼见过外族,只能靠想象,听侍女这样说,她的眼睛微微睁大,竖瞳变细了几分,感觉有些惊奇。   龙女想了想,又问:“那他们的军队,与我们的水族军相比,看起来如何?”   这个问题似乎将侍女问倒了,她想了很久,才试着道:“奴婢不太懂军队,所以说不好。不过,听说翼族派来的,仅仅是一支小护卫队。如果与水晶宫里的同级护卫队相比的话,翼族的士兵人高马大、气势惊人,修为明显比水族要高许多。”   “……”   龙女的眼神黯淡下来,有些失落。   她轻轻叹气道:“不愧是如今的第一强国。翼族的女君……真是厉害。听说一千年前,水族与翼族还难分伯仲,短短一千年,差距竟就如此悬殊了。”   龙女俯身,轻轻碰了下侍女的肩膀,说:“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谢谢公主。”   侍女行了一礼,低着头,温顺地退出去了。   龙女望向窗外。   琉璃窗后,是不断流动的水流和精心打理过的水草。   她微微垂眸,只觉得水族未来一片渺茫。   *   几个时辰后。   是夜。   小龙女本已睡下了,但她向来睡浅,忽闻外面有骚动,便幽幽转醒。   小龙女揉了揉眼睛,问:“出什么事了?”   守夜的侍女大惊失色,在门口齐刷刷跪了一片。   为首的侍女大着胆子道:“对不起公主,惊扰了公主休息,奴婢罪该万死。奴婢这就让人离开!”   小龙女却不解,问:“怎么了?这么晚了,是谁来了吗?”   匍匐在地面上侍女们互相看了几眼。   然后为首的侍女说:“是之前收留在宫中的小水族,她晚上睡不着,忽然哭了起来,说要见公主。那边的侍女控制不住,怕她惊扰到宫中其他几位殿下,竟然不知天高地厚来公主宫中求助,真不懂规矩!我这就把她赶走!”   “算了。”   小龙女考虑之后,说道。   “我白天睡了太久,也睡不着了。她被困在翼国那么久,想必很害怕,就将她带过来,陪我聊聊天吧。”   “公主金尊玉贵,怎么能随便和人聊天——”   小龙女没等她说完,摆了摆手,侍女无言,只好去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水族就被带了过来。   这个小水族怯生生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圆滚滚的小娃娃。   原来是条小红鲤鱼。   她慢吞吞地游进小龙女的仙殿里,好像被水晶宫里庄严的氛围吓到了,一会儿稀奇地左看右看,一会儿又胆小地缩起脑袋。   小龙女其实也没怎么见过平民,感兴趣地问小鲤鱼道:“你叫什么?”   小鲤鱼望着这个陌生人,结结巴巴、羞怯地说:“我、我叫年年。”   听到小鲤鱼这样对公主说话,一旁的侍女急坏了,立刻纠正道:“不懂规矩!跟公主说话不能站着,快点跪下来!回答公主的问题时,说话之前要说‘回公主’,也不准直视公主的脸!”   小鲤鱼僵住了,动都不会动。   “算了,无妨。”   小龙女典雅地坐在床上,道:“她年纪还小,又没来过水晶宫,就不必用宫里的规矩要求她了。”   说完,小龙女转向年年,问她:“听说,你想见我?”   年年看上去很紧张,她望着小龙女,却没有接话。   小龙女则继续奇怪道:“怎么了,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吗?可是,宫中明明还有我父王,还有九位健康的兄长,你为什么想见我呢?”   年年胆怯地看着小龙女,还是没有说话。   龙女继续鼓励她:“没关系,就算是不好的理由,你也可以直说,我不会生气的。对了,难不成是因为我在外面的传闻中,是个不能出门的病秧子?”   小龙女对年年充满耐心,在这样的氛围下,年年逐渐放下戒心,总算有了反应。   年年犹豫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小龙女意外。   她问:“可是不是因为这个的话,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我想见的不是你。”   终于,年年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她今晚一个人住在水晶宫中害怕。   年年毕竟还是小孩子,虽然回到了水中,可这里对她来是也是个全然陌生的场所,如果见不到熟悉的人,就会觉得恐惧。   她前半个晚上都是强行忍着,此时,情绪如瀑布倾泻,终于绷不住了,她一下子哭了起来:“我、我想灵瑾,呜呜呜,灵瑾姐姐……”   年年大哭如雷。   然而,这句话一出,殿内所有的侍女,脸色都变了。   “大胆!不许胡说!”   说着,一个侍女就要过去捂她的嘴。   小鲤鱼受到惊吓,哭得更大声了。   小龙女连忙将侍女拦了下来。   她立即严厉道:“你们出去吧。”   “可是……公主……”   侍女们面面相觑,一会儿看看小龙女,一会儿看看小鲤鱼。   小龙女有些生气了,说:“出去!我想单独和她聊一会儿。”   “……是。”   侍女们没有办法,只好乖乖退了出去,并且给关上了门。   等其他人都离开了,小龙女才拍拍小鲤鱼的头,说:“好了,我让她们都先走了,这里没有人会骂你,别怕。”   年年听到这里,缓缓止住哭声,迟疑地看向她。   小龙女听到她提起翼族的事,好奇心顿起。   她不由问:“你刚才说的灵瑾,是翼族的公主吗?” 第33章 帝星   见小龙女愿意与她谈论灵瑾, 年年便不哭了,点了点头。   小龙女又问她:“那位翼族的公主,是什么样的人?”   年年软乎乎的小脸, 说起“灵瑾”的时候, 就像一盏温暖的小灯笼一样,逐渐亮了起来。   她说:“灵瑾人很好, 她长得很漂亮,还会陪我玩, 就像仙子一样。在翼国的时候, 就是她救了我。”   小龙女惊讶道:“翼国的公主……会愿意帮助水族吗?”   “嗯!”   年年笑了起来,小小的脸蛋暖洋洋的。   “她不仅救了我,还愿意一直陪我聊天, 因为我在翼族的水池里住得不舒服,灵瑾还帮我在水下做了一个小房子。这个娃娃, 也是灵瑾送给我的!”   说着, 年年将手里的小娃娃举了起来。   那正是灵瑾之前送给她的小麻雀娃娃,年年一直很珍惜地抱在手里。   看到年年手上举的娃娃, 小龙女诧异极了。   她从未想过, 年年这样的小水族, 居然还能从翼族那里得到礼物。   小龙女问:“这个娃娃,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龙女缓缓伸出手。   年年对任何灵瑾送的东西,都十分珍爱,见小龙女索要,下意识地抱紧了几分。   不过, 她看看小龙女,又看看娃娃,犹豫之后, 还是递了过去,并忍不住叮嘱道:“你、你要小心一点啊,不要弄坏了。只准看一小会儿,就要还给我。”   “好。”   小龙女好脾气地应允。   她接过娃娃,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打量。   水族生活在水中,房屋家具都用各类石材宝石建造,日常用品的材料自然也与陆上民族差异巨大。   年年这个娃娃,材料与与水国常见的物品差异巨大,只是施了防水咒才能在水下如常使用。   小龙女是第一次见到,不免新奇。   “好有趣的材质。”   小龙女稀奇地抚摸着,爱不释手。   年年一直在旁边盯着她的手,满脸紧张。   小龙女见状,摸够了,就将娃娃还给年年。年年一拿回娃娃,立即用力抱回怀里。   小龙女则迫不及待地又问道:“关于那位灵瑾公主,你还可以再和我说说吗?什么都可以。”   小龙女有太多事情想知道。   她抛砖引玉地追问:“比如说,她平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一般都在做什么?她也和我一样,每天都要待在宫殿里吗?”   年年摇头:“不会。灵瑾每天都要去翼族的学堂上学,她去上课的时候,就不能陪我了。”   说起这个,年年有些失落。   小龙女则惊讶道:“翼国的王族,居然也要去学堂上课吗?还有呢还有呢?”   年年想了想,又说:“她说,她不是她父母的亲生女儿。她的亲生父母,在她破壳孵化之前就去世了,所以才会在宫殿里,被翼国女君抚养长大。”   听到这里,小龙女一愣。   “她也……”   小龙女眼神微暗,声音不觉放低了一些。   “她也和我一样……在孵化之前,母亲就去世了呀……”   年年未察觉小龙女的情绪变化,只继续道:“不过,她还有一个兄长,是翼族女君的亲生儿子。那个人凶巴巴的,我不太喜欢。”   听说灵瑾也有兄长,小龙女愈发意外:“诶?她也有哥哥,而且她哥哥也有点凶吗?还有呢?”   …………   ……   小龙女与年年,不知不觉聊了一宿。   小龙女的兴致高极了,缠着年年东问西问。她从未离开过龙宫,便将年年当作是看向世界的窗子。   年年毕竟还是小孩,支撑不住这样的聊法,不久就被小龙女问困了,累得窝到小龙女床上睡着,迷迷糊糊地打起小呼噜。   小龙女却还很兴奋,没有半点困意。   从年年口中听到的话,超越了她全部的认知。   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世间竟然会有救助水族、爱护水族幼崽的翼族。   在她的认识里,水族和翼族互相敌对,翼族残忍、高傲,与阴险狡诈的兽族是一丘之貉。在最初得知无数水族普通民众被冲上翼国陆地的时候,小龙女担心极了,生怕他们有去无反,尤其是,这些民众里还有普通小孩。   然而,事实是,这些水族都被安全送回来了。   他们这段时间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在翼国得到了礼貌的待遇。甚至于,这条叫年年的小红鲤鱼还喜欢了翼族的公主。   在年年的故事里,翼族的人和他们一样,会生活、会笑、会难过,他们就像是长着翅膀的水族,只是生活在陆地上。   这一切,都与小龙女想象中不同。   她一向知道翼国强大,强大到让兽族无比忌惮,强大到可以抽走她父兄的龙魂,强大到仿佛无懈可击。可是,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他们对平民……甚至是对异族的平民,都可以如此宽容。   还有,那位灵瑾公主……   小龙女沉思片刻,唤了一名侍女进来,对她道:“父王那里,应该有不少关于和翼族女君和她家人的调查吧?我今晚很想看看,麻烦你去帮我拿来。”   *   这天清晨,灵瑾卯时初醒,背着机关弓到校场上练射箭。   正巧寻瑜也在,兄妹两人便一起练习。   只是练着练着,灵瑾忽然连续打了几个寒颤。   寻瑜侧目瞥她,问:“怎么了?”   灵瑾面露不解,说:“我也不知道……但今天早晨起来就觉得有点冷,所以我还特意多穿了一件外衫,只是还是这样。”   “如今早已入夏,怎么会冷?”   寻瑜皱起眉头。   他想了想,在周围找找,就地寻了五十根蓍草,分成几组,当场给灵瑾简单地卜了一卦。   看过卦象后,寻瑜本就紧蹙的眉心,拧得更深了。   灵瑾也凑过来看。   她卜卦学得还不太好,读卦有点吃力,试着解读道:“东方临水,帝星将近……帝星,难不成是娘有事找我?”   “不是。”   兄长的语调,听起来莫名警觉。   他说:“这个东方临水,感觉像是指水国。卦的意思是,可能有一个重要的人,最近对你有了兴趣。”   “水国?”   灵瑾不太明白。   “哥哥,你是说,水族可能有谁对我感兴趣吗?”   寻瑜并未正面回答她,只是静静地凝思。   过了一会儿,寻瑜似是介意地说:“老龙君膝下,我记得是九子一女。”   “嗯,我也记得。”   灵瑾回应。   “而且最小的龙女,身体好像不是很好。哥哥,怎么了?”   “……”   寻瑜又不说话了。   他的目光注视着蓍草显示出的卦象,久久不言。   *   另一边。   整整好几日,小龙女都安静地待在寝宫里。她不是自己研读从父兄那里借来的关于翼族的消息,就是和年年谈论她在翼国凤凰宫的经历。   小龙女简直惊奇极了!   翼国和她想象中,实在太不一样。   在凤凰城,翼国的仙官居然不必叩拜君主。   住在凤凰宫中专门照顾宫中上下事务的人,则被称为侍官,他们不但没有签过卖身契,还来去自由,随时可以辞官。   翼国年满九岁的子民全都要进入大学堂接受基础教育,考核通过方可毕业,这样就保证了基础的人口素质;而有意从仕的人,从大学堂就可以开始修习高级政论,随后会有进入凤凰宫实际修习的机会,直到正式授予官职,都会经过严格的培训和筛选,这样又保证了翼国从政的仙官具有实干能力,不仅仅是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   不过,最让小龙女着迷的,还是灵瑾。   她其实一直知道翼国有一位公主,只是从未仔细了解过。   她们两个人年纪相仿,翼族公主比她还要小两岁。   灵瑾尚在蛋中之时,亲生父母就已去世。因此她被女君收留在宫中,有了公主之名。   她明明知道小型翼族从未有人拉开过灵弓,却仍然坚持练习射箭,还在大学堂中取得相当优异的成绩。   她帮助水族,并未因为小鲤鱼是水族的幼崽就心生排斥。   而且,在所有人都觉得小型翼族不行的时候,这个灵瑾公主,居然,真的,在众人面前成功使用了一把没有人见识过的灵弓。   这件事无疑在翼国反响极大,就连水国这边都有所听闻。   虽然目前为止,尚且没有其他小型翼族能够像灵瑾公主那样奇迹般地使用灵弓,但有她开了头,将来如果小型翼族真的也开始使用强大的灵弓的话,那么本来就已经十分强盛的翼国,无疑会更加所向披靡。   这对水国的其他人,比如小龙女的父兄来说,必然是件值得头疼的事,否则也不会特意记录下来。   不过,这在小龙女眼中,却像是黑暗中亮起的一盏明灯,让她看到了和以往不同的光亮,只觉得敬佩。   这让小龙女迫不及待地问年年更多事:“那灵瑾公主,现在还在练射箭吗?”   年年乖巧地颔首应道:“还在练的。听说她每天要射上千箭之多,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射箭场上。”   “真厉害。”   小龙女崇敬地说,她看了看自己苍白枯瘦的手。   “为什么我们都有身体上的限制,她却反而能做到其他人做不到的事呢?她年纪还比我小。”   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又期盼地问年年:“那你亲眼见过她射箭吗?”   年年摇摇头:“没有。”   年年一直住在荷花池里,走不了太远。   小龙女微微有些失望。   她说:“我真想亲眼看一看呀。”   说着,她不由晃动白尾游到窗边,极目远眺,想象自己从未见过的,江河海水以外的世界。   可惜眼前,始终是这些年来看惯的景色,望不出几丈远,就会被树木所遮挡。   说是水晶宫,却更像一个囚笼。   小龙女不由怅然若失。   *   没过多久,年年顺利找到了她的父母,被两条大鲤鱼接走了。   小龙女这时已经习惯了每天花大量从年年口中听翼国发生的事,年年走了以后,忽然又没有了和她讲新鲜事的人,小龙女一下子回到过去的沉闷中。   “公主,该起床了。”   “公主,请用膳。”   “公主,该喝药了。”   侍女们每天都跟她说一样的话,她们对她毕恭毕敬、有求必应,却极少与她交心。   小龙女觉得孤单,也觉得无趣。   看向外界的窗户一旦打开,就没有那么容易合上。   年年走了以后,小龙女与龙宫中的其他人愈发聊不来,索性埋首于书本,如饥似渴地吸纳着有关翼国的知识,同时,也像海绵一般不断打探吸纳着关于灵瑾的消息。   随着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频繁地开始想象灵瑾的模样——   她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她平时是怎么样生活的呢?   她喜欢看什么样的书?喜欢什么类型的术法?她有其他的朋友吗?她……   小龙女变得越来越想走出去,越来越想去见识一下不同的文化,也越来越想去结识她真正想要认识的人,比如说……灵瑾。   这些念头在小龙女脑海中徘徊不去,终于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   这天,小龙女忽然撑起虚弱的身体,放下书,从床上坐了起来。   “公主?!”   “公主小心!”   “公主您注意休息!”   侍女们立刻围了过来,担忧地对她嘘寒问暖。   “我没事。”   小龙女摇摇头。   然后,她对她们道:“母后生前,给我留下过一本记载水族上古神咒的古籍,麻烦你们,帮我拿过来。” 第34章 (小修) 长大   听到小龙女居然索要那本古籍, 侍女们大惊失色,齐刷刷哗啦一下都跪下了——   “公主万万不可,上古神术之力已非寻常水族可以承受, 使用是有损寿命的啊!”   “公主素来身体虚弱, 殿下们之前就叮嘱过,公主主需要静心修养, 不能再耗损灵力。”   “公主三思——”   侍女们的劝阻,小龙女都是早已预料到的。   她静静地道:“别担心, 我只是使用一个小小的术法, 即使是凭我这样的身体,也能承受得住,不会有事的。”   侍女们将信将疑。   小龙女又说道:“我今日此举, 不单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水族。如今的翼国如此强大, 而水国却日渐落魄, 在我父王与兄长们与女君以龙魂结契后,地位更可以说一落千丈。   “水族衰落, 与过去多年的锁闭自封脱不开干系。水国已经不能再这样因循守旧下去了, 在现在这样的乱世中, 如果再不找到变革之法,迟早有一日,水族子民将无栖身之地!如今再不破釜沉舟,该等到什么时候呢?”   她顿了顿,又分析道:“如今三族之中, 以翼族最为强大。我这段时间研读翼族历史,认为翼族虽不是一朝一夕就变得强大如今日。他们的强盛,是有迹可循。   “而这一次, 水国遭遇恶劣天气,翼族帮助我们将子民送了回来,可知他们不是坏人。   “或许水族一直以来的观念已经太陈旧了。我想去了解翼族、学习翼族。或许只有去接触、了解真正的翼族,我们才能决定将来对翼族的态度。   “我父兄为保水族平安,能献出龙魂为契,我不过是冒险使用一点灵力,又有何不可?!”   小龙女道:“这只是一次尝试,或许有用,或许也只是无用功。但至少,我想要迈出第一步,我不会后悔。”   她说得铿锵有力,神情坚定认真。   侍女们都听得愣了。   小龙女素来身体病弱,这还是第一次,她表现出如此强硬的态度来。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劝阻,最后,只得应道:“是。”   不久,侍女们就捧着一个精致的宝石盒子回来了。   她们低眉顺目地将盒子放在龙女面前,就温顺地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以后,小龙女长长吐了一串泡泡,这才将盒盖打开。   水族因为生活环境特殊,他们的书籍自古以来都是用特殊材质制成,多年没有变化。这些书的纸面不会浸透,也不会腐化,即使在水里也能保存很长时间。   正因如此,这本书虽然历史已经十分悠久,但除了磨损较多一些,几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这便是水族龙后生前给小龙女留下的古书,亦是她的母族世代相传之物。   这书中记载了上百条鲜为人知的久远术法,传闻都是水域神女得道飞升之前,曾经在世间使用过的上古神术。   这套术法世代保存在她母族的谱系中,传女不传男,是母亲单独留给她的,因此连几位哥哥们都没有看过。   龙女从小到大早已读了好几遍,只是因为她身体太差的关系,从来没有使用过。更何况,里面的大部分术法太过高深,她其实也用不了。   不过,今日,终于要有第一次了。   小龙女深吸一口气,熟练地将古籍打开,翻到其中一页。   上古时期,三族尚未分散而居,因此在古籍中,有不少应用于三族之间的术法。   在想要与灵瑾沟通时,小龙女第一个想到的办法,就是这书中记载的古术——   “水信术”。   这个术法适合由水族来实施,将想要传达的信息写下来,投入水中。然后,这封信就会在离收信人最近的水域里浮出来。信路一旦连通,就可以长期使用,不用再反复使用术法,非常适合关系亲近但又种族不同的朋友。   这个术法不含有任何攻击性,因为是上古神女留下的神术,施术时也不能怀有恶意。因此也是很安全而且友好的术法,即使是翼族和水族现在这样的关系,释放这样一个术法,也不会被视作冒犯。   不过,水信术如果想要成功,至少必须要满足两个条件。   一个是信必须送到收信人手中,另一个是收信人必须在六个时辰内写回信。一来一往,信路才能正式建成。   想到这里,小龙女不禁有些担忧。   ——术法开始以后,灵瑾会回信吗?   如今的情况,是她知道灵瑾,而灵瑾还不知道她。   要是一上来她就说自己是水族公主,还想和灵瑾交朋友的话,灵瑾一定会有顾虑,说不定还会觉得她是个骗子,或者别有所图。   但是,不说实话也不好,既然是想交朋友,那么首要自然就是真诚。   小龙女左右为难,只好先试着写写。   她平时自认为看了不少书,可是一落笔,就觉得行文生涩僵硬。她以前从来没有过朋友,这一回是第一次想主动尝试去结识一个人,可却觉得怎么做都不够完美。   小龙女写了好多遍,终于总算将第一封信写完了。   她惴惴不安地将信装进一个玻璃瓶中,然后翻开古籍,吟诵心诀。   心诀一诵,只见小龙女面前的水波中,逐渐破开一个漩涡。   小龙女将瓶子放进漩涡里,只见水流一转,瓶子被吞入其中,看不见了。   水流复归平静,小龙女身上的灵力也逐渐平息下来。   忽然,她的心脏开始砰砰直跳——   施术时全身心都在神术上还没有觉得,现在一平静下来,她忽然整只龙都觉得紧张——   灵瑾能顺利收到信吗?   她会怎么想呢?   她会回信吗?   想到接下来,她或许能联系上灵瑾,小龙女既是雀跃又是忐忑。   同时,还没等回过神,使用神术的后遗症也开始显露,她感到心口一阵剧烈撕扯般的疼痛,瞬间全身冷汗。   小龙女捂住胸口,蜷起身体,难受地倒到床上……   *   这日,灵瑾正在弓射场上练习机关弓。   她练得累了,想喝口水,谁知刚打开水囊,就听到“咕咚”一声,一个奇怪的影子在水囊里晃了一下,似乎有东西从水里冒了出来。   灵瑾一惊,不敢喝了。   水囊口子太小,用手掏太麻烦,灵瑾伸了一丝灵气进去,将水囊里那个东西勾了出来。   只见,那居然是一个透明的小琉璃瓶子,里面装了一张纸条似的东西。   灵瑾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不免迟疑。她略微犹豫,这才将瓶子打开,将纸条倒了出来。   只见纸条上写道——   【尊敬的远方之人啊,我名为月,来自东北方之水。我被困于一室之中,从小到大从未有过朋友。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否成为我的朋友?不需要做别的,只要陪我用信聊聊天即可。如果你能够同意,请将回信投入此水中。驰函寓意,伫望示复。】   灵瑾一愣。   这封信来得诡异,是她前所未见。   灵瑾不敢轻率做决定,当即停止射箭,拿着信去找大祭司。   灵瑾到时,大祭司正在浇花。   “瑾儿,怎么了?”   见灵瑾过来,大祭司和煦而笑,面如春风。   灵瑾道:“爹,我的水囊里忽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东西……”   灵瑾将瓶子和信一起递过去。   大祭司接过,将信拿在手里翻了翻,便很是吃惊:“这是相当古老的水族神术了,已经上千年没有人见过,想不到到今日,竟然还有人能用。”   “……发出这封信的人,是水族吗?”   灵瑾惊讶地问。   “多半没错。”   大祭司颔首。   他看完之后,将信还给灵瑾,说:“这种术法,名为水信术,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在上古时期,这多是用于异族朋友间来往的。”   说着说着,大祭司便有些疑惑:“可是,为什么会有水信术的信,送到你这里来呢?瑾儿,你有什么水族的朋友吗?”   灵瑾摇头。   她想了想,说:“要说认识的水族,就只有年年。但是年年年纪尚小,修为低微,根本还不会仙术,一定不是她。”   “这倒确实奇怪。”   大祭司若有所思。   灵瑾看向手中的信。   那上面的字迹甚是娟秀,只是墨迹时强时弱,似乎是寄信人行笔时用力不均,如果不是平时不太习惯写字,便是气息虚弱、身体不太好的样子,总觉得是很吃力才写不出来的。   灵瑾因此有些犹豫。   她征求父亲的意见道:“这封信来路不明,又是水族所写,会不会有危险?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处理掉吧?”   “这倒不必。”   大祭司笑道。   他同灵瑾一般看向信纸,眼中略有些怜悯之色:“这种古神术,心怀恶意是使不出来的,所以不会有危险……或许施术人正是如他自己所说,是觉得有些孤单吧。”   灵瑾迟疑:“那我要回信吗?”   “随你。”   大祭司语调温柔,他抬手抚摸灵瑾的脑袋。   “你也有些大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大祭司的眼神无限包容,他对灵瑾说:“人活在世间,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奇遇,你还小,什么事都可以尝试。你若是想写回信,就将这些水倒出来,留在一个容器里,写完信放回去即可。若是不想回信,半天之后,这个术法就会自然失效……将来如果想结束通信也很容易,只需要将水倒了即可。   “掌握权全在你手里,因此这是非常安全的术法。”   说到此处,大祭司感慨道:“这些年来,各族年轻人间鲜有交流,水族素来封闭,主动联络外族更是罕见。这个人不仅能用上古之术,还愿意主动联系你,可谓特立独行,想来在水族中也并非寻常之辈。你若选择与他联络,也算拓展视野见闻……不过,只要不要透露翼族要务即可。”   “是。”   灵瑾听明白了,对大祭司低声应诺。   *   等回到房间里,灵瑾拿着信坐下,将这么一封简短的信反复翻了几遍。   她心里有些好奇,但是想到这封信来路不明,又有些犹豫。   最后,灵瑾的目光停驻在信中的那一句话上——   【我被困于一室之中,从小到大从未有过朋友。】   不知怎么的,灵瑾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总感到心头一跳。   短短一句话,却仿佛透着无尽的孤独。   前思后想。   终于,灵瑾下了决心。   她提笔写信道:【我名为瑾,你没有将术施错地方吗?】   *   小龙女送出水信后,就焦急地等着回信的到来。   即使早就知道上古神术会损耗身体,但代价真的到来的时候,小龙女还是被钻心的疼痛逼得弓起身体,蜷缩在床上抽气。   寻常龙族寿命悠长,尚且会觉得难受,她本就孱弱,自然难以承受。   小龙女躺在床上,浑身冷汗,她一边抵御着反噬带来的痛苦,一边紧紧地盯着自己投信的位置。   她其实很清楚,灵瑾并不一定会回信,任谁见到这样来路不明的外族信件,都会有所迟疑。因此,尽管她身体的消耗是不可逆的,但小龙女仍然早已做好术法可能会失败的准备。   只是,她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希望一点点落空,久到哪怕有了心理准备,她也逐渐感到一丝丝难过。   她闭上眼,试图集中注意力,对抗施用仙术后灼心般的疼痛。   说来奇怪,小龙女这样做以后,那种强烈的疼痛居然真的忽然好转,让她心口一松,一下子喘得上气了。   小龙女本来以为这种后遗症会持续很长时间,至少几天,缓解来得如此这么猝不及防,倒让她有些诧异。   她睁开眼,疑惑地看自己的身体。   就在这时,水信术施术的位置忽然亮了。   水波重新拧成漩涡,在雪白的漩涡中,之前的玻璃瓶从里面浮了出来,在水中吞吐飘荡。   而在瓶子之中,装着一封崭新的信。   小龙女微愣。   接着,强烈的喜悦涌上心头。   她连忙从床上下来,甚至忘了疲惫。她立即将水中浮沉的瓶子拿到手中,迫不及待地打开。   只见信纸之上,是一个女孩子的字迹——   【我名为瑾,你没有将术施错地方吗?】   看到信上那个“瑾”字,小龙女心中顿时涌上一股特别的感情,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灵瑾的字,跟她想象中一样,清雅端正,如青竹般周正有力。   小龙女迫切地提笔回复——   【没有寄错,我慕卿久矣。】   【我初次知道你的名字,是从年年口中听到的。】   【年年对你评价甚高,我也是初次听闻那么多翼族的事,心中震撼甚多。尤其是关于你的事,令我艳羡崇敬,迫切想与卿相识,方才动用上古之术,还望谅解冒犯。】   小龙女这一回热切地写了很多字。   写完之后,她自己读了一遍,才发现自己字里行间都透着倾慕,情感过于热烈了,或许反而会让对方不适。   她不禁面上一红,不得不将初稿废弃。   小龙女调整言辞,又重新写了一遍,这一回客气礼貌多了,她将信纸叠得整整齐齐,又重新放进瓶中,给灵瑾送去。   *   另一边,灵瑾也在等信。   她将水囊中的水倒到一个莲花碗里,看到碗中水流一滚,冒出一个玻璃瓶来,她便立即取出拆信。   她看到信中提到“年年”,再结合第一封信中的“被困于一室之中”,灵瑾一顿,便隐约猜到对方是谁了。   只是,她还不太肯定。   灵瑾又往下读,看到对方在信中热烈夸赞自己的话,她不禁面上微微发红,有些不好意思。   灵瑾羞涩地写回信道:【多谢。】   *   有了最初的交流后,后续就变得容易了许多。   灵瑾起先还有些拘谨,但经历过几封水信后,她心里有了底子,也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便逐渐得以放开手脚。   她和小龙女,渐渐能够一来一往地谈起天来——   【你是男子,还是女子?】   【和你一样,我也是女孩子。】   【你今年多大?】   【我十二岁。】   【你说你的名字叫作月,这是完整的名字,还是其中一个字?】   【龙族皆以单字为名,这在水族中,是一种特殊的尊荣。龙族用作名字的字,其他水族一概要避讳,不可再用作姓名。】   【这样的话,水族之民不会觉得苛刻吗?】   【为何会觉得苛刻?水族万年来皆是如此,他们应该早习以为常。难道翼族不是如此吗?】   【翼族没有这样的习俗。】   …………   ……   两人起初只是聊聊双方的不同习惯,聊聊两人间的不同。   等彼此逐渐熟悉之后,两人都打开了话匣子,天南海北什么都聊,也会互相谈论生活中的琐碎之事。   小龙女偶尔会在信中抱怨:【我三哥真是好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今日只不过是想尝一小口酒,他便一下子毛了,说我身体这么不好还想尝酒,是不是不要命了。明明他自己平时喝得很多,不要命的是他才是。】   灵瑾已不是第一次在信中见到小龙女抱怨哥哥了,每当她看到小龙女抱怨,就想到寻瑜。   灵瑾不由笑了,她回复道:【我小时候也与兄长偷喝过母亲的酒,兄长一小口,我也一小口。我只觉得有点辣舌头,但兄长被呛到了,咳嗽了好久。后来他就再也不肯喝了,说难喝。】   小龙女震惊回信:【是不是全天下的哥哥都这么笨!我的九个哥哥全部都是笨蛋!】   灵瑾在房间里,忍不住笑出声。   但她再回信时,言辞间又带了一两分温柔:【兄长他不笨,他平时做什么事都很好,那次只不过是意外罢了。】   *   有一次,两人又聊。   小龙女问她:【我听说,在翼国,你们到了年纪都会去大学堂念书。所有人都坐在一起读书,是什么样的感觉?】   灵瑾读完信,倒是有些迟疑。   她早已习惯了大学堂,只觉得是正常生活,要问是什么感觉,反而形容不出来。   她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听了先生的课以后,如果有不懂的,可以及时与其他人交流,有问题也可以互相讨论。不过偶尔同窗之间也会有摩擦,再见面会有些尴尬。】   灵瑾思索片刻,又加补一笔,问:【你在水国,难道不曾上学吗?】   小龙女回信道:【我身体不好,从未离开过水晶宫。父亲为我请了先生,教我琴棋书画与术法心诀。我其实一直觉得下棋很有意思,不过我若真想与人下,他们又不肯陪我,说下棋太费脑力精神,以我的身体,不该这样疲惫。】   写完这封信,小龙女未免遗憾。   这一回,信寄出去以后,灵瑾过了很长时间才回复。   小龙女等了许久,等再信过来时,她却发现是很大一张施了防水术的纸。   她展开一看,上面竟画了一张大棋盘,灵瑾先在上面画了一个黑子。   在棋盘反面,写了一行字道:【我陪你下。】   小龙女一怔,眼泪险些落下。   她开心极了,抱着棋盘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这才恢复过来,在桌前正襟危坐,然后一来一往,也画了一枚白子。   …………   ……   时光如流水。   日子在水信来回传送间一天天过去了。   灵瑾几乎每日睡前都会与小龙女通信,忙碌的时候一天一两封,若是空闲的时候,可以一天来回十几封信。   练习射艺、修习术法、学习机关术、与小龙女书信来往……   四年多光阴一晃而过,一转眼,灵瑾已年满十五。   她的个子长高,身段逐渐窈窕,面颊也逐渐褪去童稚之气,显出少女的风采来。   *   另一头,寻瑜也已长大。   宫殿之中,他身材修长,面容俊美,一双凤目生得华美威严。他坐着不笑时,便让人觉得骄傲疏离,仿若已有帝王之感,轻易不敢靠近。   此时,寻瑜坐在屋室中。   窗外星罗棋布,夜色静谧,屋内灯火熠熠,书卷与木料堆满桌案。   寻瑜将竹简摊开,竹简上所记载的,正是“木灵之术”。   他面无表情,目色锐利。他手上拿着刻刀,手指灵活,一转眼的功夫,一只老鹰已在手中成形。   他将木鹰放在桌上,吟诵木灵术心诀。   待最后一句心诀念毕,只见木鹰忽然煽动翅膀,刹那间,只见那木鹰居然化作真鹰大小,在屋中盘旋了两圈,又落到地上,化作一个少年模样。   木鹰少年单膝跪在地上,他表情刻板,生气不足,但已很像真人。   只听他一字一顿道:“木灵见过主人,谢主人赐予生命,我愿听凭主人差遣。”   寻瑜放下刻刀。   寻瑜看向桌案上,那桌案上有一枚透明的鳞片。   这正是多年之前,他与灵瑾在井边捡到的,几年过去,虽然翼族官兵已在暗中打探许久,却始终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寻瑜将鳞片放到木鹰面前,对他道:“你去凤凰城中巡逻,若有疑似水族之人,回来向我报告。”   “是。”   少年应诺。   旋即再度化作鹰形,如箭一般从窗口飞出,消失在苍穹远处。 第35章 高级射艺   惊鸿历七百二十七年, 春。   酉时,黄昏已至。   宫中书房内,奏疏堆成山高, 斜阳西下, 将书影拉得斜长,从桌上一直延伸到窗边, 仿佛看不到头。   寻瑜坐在侧面桌案后,凤眸狭长, 眼神飞动, 肩膀微耸,下笔如行云流水。   女君坐在主位上,她面前放的奏疏比寻瑜那里更多, 但已经批了大半。   见外面天色微暗,女君将笔往砚台上一丢, 直起胳膊伸了个懒腰, 道:“累死了,不干了, 休息吧。”   寻瑜闻言, 缓缓搁笔, 也舒了口气,沉默地活动肩膀。   女君看他这般模样,笑言道:“瑜儿近日辛苦了。最近事情多,得亏你从小就帮我的忙,不然还真应付不过来。”   寻瑜神情淡淡的, 不以为意道。   他说:“没什么,不过是实践政论修业上所学而已,既然修了, 就要用上。正好我也对翼国之事有兴趣,还可以顺便多学习一下。”   “噗,你这性子倒是能干。”   女君失笑,但接着,她又微微失神:“不过,学习一下啊……”   女君轻轻道:“这么枯燥的事,能兴致盎然地做下去的人,我还以为只有她……”   “母亲?”   “没事。”   女君回过神来,明媚地笑了。   她欣慰地拍拍寻瑜的肩膀,道:“说起来,最近你处理这些琐事熟练多了,大学堂的政论先生也时常对我夸奖你,说你聪慧且实干。果然闲着没事生个孩子还是有用的,娘对你很满意。”   寻瑜:“……”   这时,女君看向外面的天色,爽朗笑道:“时辰差不多了,难得有空,今日去你父亲那里一起吃个饭吧。瑜儿,你去内宫唤一下瑾儿,我先去祭司殿了。”   寻瑜本在收拾纸笔,听到女君这么安排,却不由皱了下眉头,问:“为什么是我去?”   女君扬眉:“叫一下妹妹而已,怎么,你不愿意?”   “也不是。”   寻瑜眉头微微蹙着,看不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但他抿了下唇,终究还是起身了,对女君道:“那我去去就来。”   寻瑜离开书房,径自去了内宫。   去灵瑾寝宫的路径,他比任何路都要熟。   然而,走到灵瑾房门前,便听到房内传来灵瑾轻轻的笑声。   寻瑜步伐一滞,抬手敲了敲门。   房内的笑声立刻就停了。   然后,传出一连串收拾笔墨纸砚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灵瑾打开了门。   走出屋子的,是个十五岁的少女。   她素衣乌发,发插木簪,虽然娇小,但已经比寻常小型翼族要高上许多。   灵瑾直肩修背,多年来修习射艺,让她身段比普通人来得更为挺拔,仿佛一棵苍劲的青竹。她耳羽洁白,神情清朗,无论静动,举止气质都如云间山雾般出尘,衣着虽无过多繁饰,却更显得干净清雅。   远远观之,宛如鹤在云间,仙人静伫。   昨日孩童,如长成今日少女。   灵瑾开门,见是兄长,便不自觉地笑了:“哥哥?”   寻瑜说:“母亲说,今日想全家去祭司殿吃晚膳,让我来唤你。”   “原来是这样。”   灵瑾恍然大悟,弯眸而笑。   她说:“哥哥你等一下,我换一身衣裳。”   说着,灵瑾跑回房间。   她好似捣鼓了一阵,但她再从屋子里出来,却只穿了件外衫。   “我们走吧。”   灵瑾笑道。   说着,她的手极其自然地,拉住了寻瑜的袖子。   寻瑜一顿。   他的步伐不自觉地凝住了,没有再往前走,反而低头看向灵瑾拉着他袖管的手。   灵瑾于是也疑惑地看向寻瑜。   她顺着兄长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无意识地把手捉在兄长袖口上。灵瑾登时面上一红,张皇地松开手。   “对不起,哥哥。”   她说。   灵瑾从小就喜欢扯着寻瑜的袖子走路,不知不觉就养成了习惯。以至于现在,人已经不小了,但她与兄长走在一起,一不小心还会这样做。   小时候习以为常的动作,长大后再看,未免过于幼稚。更何况兄长一向注重礼数,想来对此会有反感。   灵瑾有些不好意思。   她说:“我下次会注意的。”   “……无妨。”   出乎意料地,寻瑜见她松手,便没有说什么,反而道:“其实偶尔拉一次,也没什么。”   灵瑾却认真地摇头:“我不是小孩子了,只有我与兄长的时候倒还好,如果有外人在场,确实不太端庄。我应该逐渐习惯,慢慢改过来。”   “……”   “哥哥?”   “……不想拉算了。”   寻瑜扭开头去,不再说话。   不知为何,灵瑾明明觉得自己是顺着兄长的意做的,可是听兄长的语气,他居然好像反而是生气了。   灵瑾不解,歪了歪头。   这时,寻瑜顿了顿,忽然问道:“瑾儿,我来叫你的时候,你在房中做什么?”   灵瑾一愣。   她想了一下,才乖乖地回答:“和平时一样,在温习《射法训》。”   寻瑜好似不太相信:“……我怎么好像看到,你在里面写些什么东西?”   “没、没有。只是又有了几分心得,所以记下来了而已。”   “果真?”   “当、当然。”   寻瑜凤目望向灵瑾。   在兄长的注视下,灵瑾后背绷紧,手心微微冒汗。   兄长的眼神锐利而聪慧,灵瑾总觉得他像能看穿一切似的。   寻瑜说:“最近几年,我总觉得你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像鬼鬼祟祟的。”   灵瑾故作镇静地道:“兄长想多了,我已经不小了,只是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罢了。”   寻瑜的目光并未立刻离开。   他扫了她一眼,似乎没有全信。   不过,过了一会儿,寻瑜却没有再问,转过头去,径自走在前头。   灵瑾松了口气。   兄长来敲门的时候,她其实正在与月通信。   这几年,灵瑾与月谈天说地、彼此交心,虽然从未真正见过面,但无疑已经是闺中好友。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需要对兄长隐瞒的事,但灵瑾渐渐长大,已经过了与兄长无话不谈的年纪。比起什么话都跟兄长说,她更喜欢保持私人的友谊关系。   再说,她和小龙女会谈起各自的兄长,如果让哥哥知道了,她也会难为情。   灵瑾想到这里,不禁有些高兴,微微抿唇而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温度比平时要暖,宛如春雪初融、柳叶开枝,有种愉悦的幸福之感。   这时,寻瑜眼角的余光瞥向灵瑾,将她这般神情尽收眼底。   寻瑜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微沉,隐约不悦起来。   *   寻瑜与灵瑾很快到了祭司殿。   一家四口难得聚一次晚膳,过程十分愉快。   女君小酌了几杯,喝得微醺。   大祭司看得有些无奈,却还是纵容她靠在自己肩膀上,轻言道:“少喝点,乖。”   灵瑾也吃饱了。   她抬头看向空中月色,对父母道:“爹,娘,时辰晚了,我先回屋了。”   “去吧。”   大祭司无奈地撑着女君,对女儿却是温和。   但他看着灵瑾的面色,又有些担忧道:“瑾儿,你最近是不是太忙了?”   月色之下,灵瑾的皮肤如象牙般洁白,她裙摆轻盈,神情飘忽,是有些没有休息好的样子,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灵瑾最近早出晚归,总有事情要做,寝殿内的灯也经常亮到很晚。   大祭司清楚,孩子大了,总归有他们自己的事情要做,但见灵瑾如此劳累,难免会有担心。   他叮嘱道:“我知道,你到了这个年纪,肯定会有你自己的苦恼。但是凡事不可过度,要注意休息,明白吗?”   寻瑜安静地坐在桌前,听到大祭司的话,目光微动,往妹妹身上看去。   灵瑾对大祭司浅浅而笑,回应道:“我明白的,爹。”   说完,灵瑾行了一礼,便起身离开。   *   回到屋内。   灵瑾点起室灯,将光线打到最亮,然后打开存放机关术工具的木箱,又取出机关弓。   她熟练地将机关弓放到桌上,手指掠过一排工具,然后取出最小的一把,埋首到机关弓前,在灯光下对它做细细的调整。   屋内灯火通明。   为了方便晚上看书,以及做调整机关这样精细的手艺,灵瑾往屋内加了好几盏灯,因此她的屋子比凤凰宫别处都要明亮。   桌上放着一个莲花碗,这是灵瑾与小龙女通信用的器具。不过,因为房中日常摆着一个水碗太过奇怪,她往里面洒了碗莲种子,现在小小的莲花已经长出来浮在水面上。莲花碗瞧着不再像个通讯工具,倒更像是装饰的盆栽。   架子上摆满关于射艺和机关术的书籍,墙上挂着好几把各式各样的弓。   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灵瑾拿着一根针似的小起子,一点一点转动机关弓内部的木螺丝。   不知不觉,灵瑾进入大学堂后,修习高级射艺,已逾四年。   她射艺、术法和机关术三门课都进入了高级,且灵瑾闲来无事时也修了几门小课,因此实际上已经达到毕业标准。   不过就像兄长那样,灵瑾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想学,远远还没到可以离开的时候,因此依然留在大学堂参加修业。   这几年,灵瑾尝试做了好几把机关弓。   因为母亲留下的那把最初的机关弓,和她身形不是特别合适,灵瑾暂时已经不用,但依然挂在墙上,时不时抬头看看,作为勉励。   不过,因为她自己做出来的机关弓,基本上都是基于母亲那把原弓的调整,威力虽然强了一些,但除了她自己以外,其他小型翼族仍然难以得心应手地使用。   想到这里,灵瑾目色微沉。   但眼下,除了继续做力所能及的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唯有脚踏实地,步步向前。   灵瑾坐在桌前,修改一会儿零件,看一会儿笔记。   她的笔记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极小的字,还画了不少示意图,纸页也被翻得乱糟糟的。   直至深夜,灵瑾终于放下工具,拿着调整好的机关弓看看,舒了口气。   *   次日,是高级射艺修业。   相比起当初的初级射艺,高级射艺的弟子已经少了许多,不到原本的五分之一。   站在这里的弟子,个个都背着灵弓,且身材高大,一走出去,已与寻常弟子精神面貌不同。   “今日进行一次小考。”   鹤青先生面无表情地宣布道。   五年过去,当年的弟子都长大了,他却似乎毫无变化。   鹤青背着雪白的玉质灵弓,手里已经拿了名册,他一边垂眸扫视,一边道:“还是老规矩,按照上一次校考的排名,五人为一组,根据考试结果升降排名。首先第一组——”   鹤青一个一个开始报名字——   “第一,云沐。”   “第二,昌文。”   “第三,灵瑾。”   “第四,朱云。”   “第五,昌武。”   被叫到名字的人,全部上前一步。   前五名中,三名男子,两名女子。   云沐最先走出来。   他手持白玉灵弓,一袭白衣胜雪。   云沐面容清俊,器宇轩昂,十五岁端方少年郎,清雅端正,如云似雾。在在一众男弟子中,他无疑外表最为出众。   云沐本就是云鹤世家近几年来最有天赋的弟子,素有天才之称。他平时不仅在大学堂中修习,还会为云鹤世家做事,几年下来,已经攒了不少声望,有了一个“云中公子”的称号。因此云沐一走出来,周遭便似乎为之一静,仿佛世间万物,都随之落入雪境之中。   昌文昌武兄弟二人站在一起。   昌文正在和另外几个大型翼族挤眉弄眼。   昌武听到鹤青先生的声音,连忙扯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   昌文被弟弟扯了,不高兴地皱皱眉头,抖了两下衣襟才走上前。不过,他似乎胜券在握,面上锋芒毕露。   不过,在与灵瑾四目相对时,昌文略微一滞,旋即有些不快。他大摇大摆地走到五人中间,然后轻轻“嗤”了一声。   灵瑾只是静静伫立,对昌文的挑衅仿若未闻。   高级射艺修业里,所有弟子都是大型翼族,前五名更是个个都修长挺拔,灵瑾混在其中,比谁都矮一个头,像是西瓜中的一例小豌豆。   鹤青先生见大家都站出来了,便淡淡道:“规矩还是和以前一样,话不多说,开始吧。”   说着,鹤青举起右手,用力往下一挥——   刹那间,五名齐齐放出翅膀!   他们如旋风般争先恐后地飞上天后,煽动羽翼扑起的风流,在地面上掀起一阵飞尘!然后,五个人大活人转眼就都消失在原地!   其他高级修业的弟子都没有这么好的技术,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但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抑制不住发出惊呼。   此时,灵瑾也在奋力拍着翅膀往上飞行。   她是唯一的小型翼族,翅膀比其他同窗都要小很多,因此抵御强大气流能力也要差一些。   灵瑾知道自己决不能慢——她的优势是灵活,而不是力量——一慢就会被其他人的风流压在下面飞不起来。   于是,一听到鹤青先生宣布开始,灵瑾立刻用了全身力气飞起来,见缝插针地从其他人羽毛间穿过,破天飞翔,一下子升到最高处!   位于云端,灵瑾快速扫视了一下全局,然后落到一个最佳射箭点,举起机关弓,开始射靶。   进入高级射艺后,考试规则和初级时不一样了,难度更是加大不少。   现在,循规蹈矩的弓射场已经难以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日常考试训练都在后山进行。   考试的规则,依然是射灵球。   但是,现在不但要飞行射靶,还要竞争,更要顾虑全局。   升上高空后,就能看到后山各处都布置有成片成片的灵球,这些灵球到处活动,有些位置非常刁钻。   灵瑾瞄准灵球,迅速拉开机关弓,对三个方向连放三箭。   灵瑾射得极准,从没有一箭浪费,每一支灵箭都射中一片灵球,且灵箭之间互相感应,最后炸了开来,瞬间清掉十几个灵球。   灵瑾的精准足以被称为艺术,这场面本来已是震撼。   但就在这时,一阵强劲凉风掠过,只见一对雪白的宽大鹤翼乘风飞起,接着,便是灵箭承载着强大的灵气从旁边射出——   是云沐。   每一个见过云沐射箭的人,都会惊异于他的优雅从容。   他真像云中游鹤,轻松而恣意,弓与箭不过是他掌中嬉戏的玩物。   与灵瑾的机关弓不同,他用的是真正的灵弓,由云鹤世家世代供养的高级匠人为他精心打造,威力远比灵瑾的机关弓强得多。   那一箭过去,灵球登时全部被灵箭带来的巨大冲击冲裂,破碎成一片,再没有多余的痕迹。   云沐射完这一箭,低下头,才发现与他错身而过的人是灵瑾。   他怔了怔。   他看到是灵瑾,眼神就有些变了,似乎是歉意,似乎是犹豫,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   云沐愧疚地对灵瑾说:“抱歉,我没注意是你……东边还有很多灵球,你过去吧,我跟你错开。”   正好与云沐撞上,灵瑾也微微有些失神。   在五个人里,现在最难战胜的,无疑就是云沐。   灵球是有数量限制的,一个人拿的特别多,其他人就只能拿的少一些。所有人放在一场考试,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彼此竞争,便于排名,因此每一场考试冲突都很常见。   如果与云沐碰上,就只能说开局运气不好。   但面对云沐的提议,灵瑾摇了摇头:“不用了。你这样特意让我,对其他人不公平。”   “可愿意让谁,是我自己的判断。”   云沐真诚地看着灵瑾。   他说:“更何况,我们其他人都可以用灵弓,只有你的弓不太相同。和我们一起考试,本来就是对你不公平。我只是想在规则范围内,让你的劣势变得小一些。”   “真的不用。”   灵瑾轻轻咬了下嘴唇,对于云沐的提议,她并不喜欢。   她说:“我去西边。”   说着,不等云沐回答,灵瑾就倔强地掉头飞往西面,不敢耽误时间。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机关弓。   虽然机关弓为灵瑾打开了高级射艺的大门,但与发展已有上千年的灵弓相比,机关弓的力道实在太过原始,只与最差的灵弓相当。尽管灵瑾已经经过数次修正,仍然难有突破。   起初,她在高级射艺中仍然维持着第一的位置。   但随着大型翼族的同窗们不断更换强力、优秀的灵弓,力量越来越强大,灵瑾用机关弓就逐渐吃力起来。   对于比较普通的弟子,她还可以通过精湛的射艺取胜,但当对手变成云沐这样非常优秀的弓手,弓本身能力上的差距就变得难以弥补。   于是最近一年中,灵瑾在考试中的排名不断落下来,先是落到云沐之下,后来又被昌文超过,现在已经掉到了第三名。   灵瑾以最快的速度飞到西面,刚才她在高处已经观望过,这里的灵靶不如东面多,但也还有不少。   灵瑾定了定神,张弓打算开始清理。   这时,眼前一道青光晃过,只见一个人从她身后抢到前面,然后站定,他双手环胸,人高马大地挡在她眼前。   灵瑾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保持距离,以保护自己。   出现在她眼前的人,是昌文。   他个子长得极高,羽翼和手臂都很强壮,尤其是那一对青色的大凤凰翅膀,能让昌文的飞行能力在一众翼族弟子中所向披靡。   他与灵瑾的身高差距太大,往灵瑾面前一站,灵瑾立即感觉到强烈的压迫感。   昌文看到灵瑾,仿佛是无意识地嗤笑了一声,然后道:“我还以为会是谁,原来是尊贵的公主殿下,只能说是巧了。”   “……”   灵瑾没有接腔。   昌文将双翼一张,翅膀大小遮天蔽日,灵瑾周遭忽然暗了下来。   他冷淡道:“对不起,公主殿下,这里我们正打算要占了,这些灵球都归我们清场。公主不如另寻他处吧。”   说着,昌文往后方使了个眼色   昌武飞得比哥哥慢一点,这个时候才赶到。见昌文已经和灵瑾正面碰上,他连忙急急忙忙地跑去射灵球,还不忘担心地朝两人方向看了一眼。   昌文和昌武两人都是青凤,属于凤凰的一种。   其实他们修为射艺未必见得比排名靠后的人高很多,但原形极有优势,这几年随着弓的作用越来越大,两人受益匪浅。而且进入同一组后,他们兄弟总是通力合作,因此排名一下子升了上来,竟一口气都进了前五名。   灵瑾一顿。   像这样遇到昌文,在考场上也不是第一次了,灵瑾自然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们其实既不会退,也不会让她走。   她也不与昌文废话,直接拉弓,打算越过他射箭,如果实在避不开,只怕又要打一架。   昌文显然是早有准备,见灵瑾开弓,他也立即打开灵弓。   灵瑾的灵箭飞出,他的灵箭也对着灵瑾的灵箭飞去。   因此昌文的弓,弓力十分强大,未等灵瑾的箭碰到灵球,昌文射出的箭就已经中途将之射碎,然后昌文的灵箭继续往前飞去,砸在山谷里,发出巨大的响声!   轰!   “哥——”   昌武正在远处不断清理灵球,听到他们这里的巨大响动,不由停下射箭,担心地看过来。   “你射你的!”   昌文不耐地对他吼道。   “我拖住她,最后一名有可能会降组。只要把她拖住,让她不能再找到灵球,你就不会是最后。你先把灵球数量攒够,快点!”   昌武不敢再分心了,连忙飞快地清理这一片的灵球。   昌文回头,继续阻止灵瑾射灵球。   两人来回数次。   灵瑾的灵箭,在昌文这样弓力面前,就像瓷器一般易碎。   昌文一边阻拦她的箭,一边意味深长地道:“公主既然在这里,那想来云沐应该是去东面了,是不是?”   昌文道:“你真该接受他的好意,到安全一点的地方去的。不过,考场如战场,在真正的战场上,敌人可不会像云沐似的来让你。公主你的弓力弱,并不是我们的问题,我们这样也是正当竞争,你不会有意见吧?”   灵瑾定了定神,说:“我没意见。”   “那就好。”   昌文看起来胜券在握。   灵瑾见状,保持沉默,只是调整了一下机关弓,重新拉开弦。   “螳臂当车。”   昌文见灵瑾仿佛还要恋战,扯了扯嘴角,不以为意。   他也再次拉开弓弦,按部就班地将灵瑾的箭射到另一边去。   但是下一瞬,甚至没等他的弓弦复归原位,另外两支箭已经擦着他的脸飞过,直直对着昌武正在射的灵球去——   轰!   轰!   两片在计划中本应由昌武获得的灵球,被灵瑾射中。   昌文再一回头,灵瑾居然已经飞不见了,他左右转了两次头,才重新找到灵瑾的位置。   而这时,灵瑾已经又放了三箭。   “什——”   昌文一惊。   此时,灵瑾正调整着呼吸。   冷静。   冷静。   不要分心。   调整呼吸。   不要被其他人干扰。   她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到弓上,将昌文和昌武都当作是演练时阻拦她射箭的障碍物,尽可能冷静地避开,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放箭。   她昨晚又对机关弓进行了改造。   眼下,要提高机关弓的力量还太难了。她自己也清楚,机关弓与灵弓的威力差距太悬殊,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弥补的。所以她改变了策略,先调整弓弦,加快机关弓与自身灵气共振的速度。   其他人射一箭的时间,她可以射五箭。   用数量去弥补质量。   灵瑾其实很清楚,这样可能是治标不治本,但不管什么样的变化,至少要试试看才知道结果。   至少眼下,昌文看起来就大受震撼。   然后,昌文怒火中烧。   “区区小鸟——”   昌文似乎被激怒了。   他愤怒地举起灵弓,他手上的弓因为剧烈的共振发出光芒,弓弦被拉开到满,弓臂因为强大的力道而震颤——   昌文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灵瑾注意到昌文的动作,他的弓方向对得离她太近,灵瑾竟然一时分辨不出,他是打算继续打掉她的箭,还是真的打算把箭射向她。   保险起见,灵瑾翅膀一动,打算躲开。   这时,只见一支赤光灵箭从远处飞来,直接打在昌文的弓臂上,打断了他的共振。   “啊!”   那支灵箭撞到昌文的弓,就消失了,但差点打到昌文的手。   昌文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手一松,灵弓从空中掉落下去。   昌文两手空空,似是呆愣。   然后,他看向箭来的方向,恼怒道:“谁?!”   灵瑾也不由顺着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大型翼族少女站在那里,手持褐色灵弓,神采奕奕。   是朱云。   她笑了笑,毫无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射偏了。”   这时,灵瑾看到她向自己努了努嘴,示意灵瑾快去射灵球。 第36章 互相较劲   昌文无疑也看见了朱云的小动作, 暴跳如雷:“朱云!你也是大型翼族,帮她做什么,你脑子有毛病吗?!”   朱云翻了个白眼:“跟原形大小有什么关系?你要说我和你都是大型翼族, 那我还说我和灵瑾都是女弟子呢。怎么, 只准你们兄弟联手,不准我们其他人互相帮助了吗?”   她冷笑道:“我只不过是见你们两个绊一个, 而且总是针对灵瑾,看不过眼。说实话, 我忍你们很久了, 你们在第二组的时候就这个鬼样,我今日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在这里等着,今日你敢再去射灵瑾, 我就射你!”   “你疯了?!”   昌文大怒。   “这么多管闲事,你就不怕掉组?!”   朱云反唇相讥:“我怕什么?我如果这次掉组了, 下回再升上来就是。反倒是你, 没有兄弟联手的优势,你那个弟弟若是掉下去了, 还升得回来吗?”   昌文脸色大变。   朱云立即对灵瑾道:“快去抢灵球, 我拖住他!”   昌文怒火中烧, 他之前用的那把灵弓掉下去了,但他还有备用弓。   昌文将手弯到背后,直接将备用弓摘了下来,弓臂对准朱云,这就要与她互搏。   朱云也不甘示弱, 也将弓口朝昌文对去。   两人箭头相向。   灵瑾心急如焚。   她当然不愿辜负朱云特意出来帮她的好意,可是,如果就这样放任朱云和昌文缠斗, 她自顾自去抢灵球,灵瑾自己的排名肯定是没事了,却必然会影响朱云的成绩。   灵瑾觉得这样不道义,她不希望朱云因为她而真的掉组。   灵瑾逼自己飞快地转动头脑。   情况紧急,也来不及想得太仔细,说时迟那时快,灵瑾举起自己的机关弓,对准昌武的灵弓弓臂,“啪啪”射了两箭。   昌武的应对能力远不如昌文,慌乱至极,惨叫一声,手上的灵弓也掉了,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找备用弓。   昌文担心弟弟,迅速被昌武那边的情况吸引了注意力。   灵瑾冷静地喊道:“昌文!你要打架我没有意见,但现在毕竟是在考试。灵球只剩这边和东面有,云沐现在在东面,但他一向清靶很快,又没有人和他纠缠,应该快清理完了。你要是和朱云互相牵制,那我就拦住昌武。昌武射艺远不如我,且我射箭比他快得多。你猜如果就这样维持到云沐过来,结果会是如何?”   昌文当即骂了句很脏的脏话。   昌文人虽然横,但并不蠢。   如果就这样让灵瑾对上昌武,要么灵瑾一直把昌武的弓射到地上,让他不停地捡弓;要么灵瑾一个人把灵球全射完,灵瑾的弓力量虽然弱,但就刚才他亲身体会到的而言,她和弓共振的速度简直快得诡异。   话说到这个程度,昌文不敢再和朱云纠缠浪费时间,掉头飞走,朝灵靶冲去。   这样一来,谁也别想和谁结盟,局面又被强行恢复到最正常的样子。   一旦情况变成二对二,昌文和昌武的兄弟联合就没了优势,只能任由灵瑾和朱云的箭在灵球中横冲直撞,大家都各凭本事争夺灵球。   灵瑾终于得以专心射箭。   反而是朱云,一边射箭,一边忍不住诧异地看了灵瑾一眼。   最初,她的确是自愿冲出来帮灵瑾的,也做好了和昌文玉石俱焚的准备。   不过,她没想到,灵瑾居然在那种情况下还能顾虑到她,快速想到应对之法,转头又拉了她一把。   *   一刻钟后,第一组混乱的考试,终于结束了。   小考一结束,名次也排了出来——   云沐毫无疑问是第一。   随后第二是灵瑾。   第三,昌文。   第四,朱云。   第五,昌武。   因为一番混战,这次的成绩排除了许多既往的人为因素,又恢复到正常的射艺实力竞争上来,名次有了些微变动。   昌武还是垫在最后,过段时间要再接受考评,确定是否降组。   同时,昌文好不容易上升了一位的名次又掉了下来,还是被灵瑾压在下面。   看到结果,昌文气得咬牙切齿。   他将自己的弓狠狠往地上一摔,然后瞪了灵瑾和朱云一眼,怒气冲冲地甩手而去。   可怜的灵弓被摔成两截,遗弃在地上。   朱云冲着昌文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待昌文走后,灵瑾则走上前去,将灵弓的残身拾起,眼睫低垂,怜惜地道:“好浪费啊……”   灵弓材质特别,造价高昂,通常售价也比普通弓箭要高很多,更何况使用起来还有门槛,多少小型翼族和天资普通的大型翼族都被阻拦在门槛之外。   像这样许多人想用都用不了的东西,却就这样被另一些人弃之如敝履。昌文将这把灵弓砸坏,仅仅是因为它没能让他赢得名次,拿来泄愤而已。   灵瑾想了想,将灵弓收拾起来。   这时,朱云走到灵瑾身边,蹲下来。   朱云看到她的动作,错愕道:“你要帮昌文善后吗?”   “不是。”   灵瑾回答。   她说:“不是帮昌文善后。我只是觉得,我们作为弓箭手,应该对弓保持基本的尊重。弓是伙伴和战友,但主人要如何使用它,弓是无法抉择的。这把弓已经尽了自己的使命和职责,在最后被扔在这里,未免太不体面。”   朱云考虑了一下,道:“你说得对。”   她顿了顿,又说:“我来帮你。”   于是两人一起将折断的弓收敛起来。   灵弓的材质大部分都是灵材,还是可以复用的,不应该浪费,就暂且拿到了仓库里。   等收拾好坏掉的灵弓,朱云勾住灵瑾的肩膀,对她道:“考试的时候,谢谢了。”   灵瑾诧异:“……你谢我?”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也不想掉组。是你在最后帮了我一把。”   朱云耸耸肩。   “第二组的人实力也不差,升上来其实是很累的。只是比起掉组的麻烦,我更看不惯昌文。”   提起这个,灵瑾一顿。   她说:“是我应该向你道谢。”   言罢,灵瑾正色,认真地对朱云躬身道谢,说:“谢谢你今日挺身助我。”   “噗。”   朱云见灵瑾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应该说不愧是血统吗,公主这样,倒让我想到云鹤家的人。”   “诶?”   不等灵瑾回过神来,朱云已爽快地摆手道:“算了算了,公主不必如此多礼。都是同窗,还是随意一些吧,我们这样谢来谢去,可要没完了。”   “嗯。”   听朱云这样说,灵瑾亦不禁赧然,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   不过,说起刚才的事,朱云想到昌文,又不由露出厌恶的表情,恶心地咧了咧嘴。   她在灵瑾耳边低语道:“但是,像昌文那样的家伙,居然也是凤凰!这世道真是不公平。”   灵瑾犹豫片刻,说:“我觉得他可能是对我有意见。很久以前,我们发生过一些矛盾。”   “不是。这你别往心里去,他对谁都有意见。”   朱云道。   “我和他一样,也是第二组升上来的。他在第二组的时候就是那样,不止是昌武,还有好几个弟子和他们拉帮结派。”   “……拉帮结派?”   “嗯。之前其实还好,但昌文这一两年尝到甜头,愈发变本加厉了。”   朱云对灵瑾解释道。   她说:“他们的人只要分在一组里,就会组团排挤其他人,甚至恶意围攻某一个人,将他卡在最后一名,防止其他人掉组。而且他们就算组了队也不会挑强的,专挑他们认为最弱的,或者昌文看不顺眼的人联合起来欺负。   “单组内人数最多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四个对一个,如果全组都是他们的人,就商量好先让昌文昌武两人升组。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昌文他们的人数占多数,剩下的人就很难坚持下去。因此也有一部分人迫于无奈加入了他们。这些人其实私下并不认同昌文他们的做法,平时偶尔与我们还会有来往。   “他们反馈说,实际上加入以后过得也不好。虽然不会再被集火欺负了,但是昌文他们内部会论资排辈,按照成员与昌文的关系升组。如果想要在考试里获得好的名次,就得讨好昌文昌武,苦练的射艺反而没了用处。   “……总之是很招人恨的一群人,后面几组的人讨厌他们也很久了。”   灵瑾听得惊讶。   她平时光顾着射箭、研究机关弓,就跟在初级射艺的时候一样,与绝大多数大型翼族的同窗关系并不亲密,也没去过第一组以下,竟从不知道这些。   她道:“这样做,应该已经违背考试的初衷了吧?鹤青先生没有反应吗?”   “不是没有人告诉过鹤青先生。”   朱云说。   “但昌文他们很会钻空子。一来,鹤青先生只有一个人,考场范围又大,他不可能每场考试都死盯着每一个人,所以很难抓现行。就算抓到一次,当场严惩了他们,但等到下一次,他们仍然可以故技重施、我行我素。   “二来,鹤青先生好像也有意将这当作一个实战练习。昌文经常说的话里,有一句倒是没错——到了战场上,什么样的对手都会有,只要能赢,不是所有人都会和你讲道义。”   灵瑾沉寂,若有所思。   朱云则摇了摇头:“其实昌武还好,只是软弱又没主见。就是昌文……凤凰本应是百鸟之首,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凤凰。当然昌武也好不到哪里,他本来是最有可能阻止昌文的人,可实际上他只是唯唯诺诺,从未强硬地阻止过,反而从中赚了不少好处,也是助纣为虐。”   灵瑾一听,也觉得为难。   昌文和昌武这样的人其实很难处理,尤其是他们平时都被分散在不同组里,愈发难以预防。   灵瑾与朱云都想不到什么办法。   两人正聊着天,这时,云沐不知从何处过来,走到她们附近。   他见灵瑾在与其他人说话,便步伐一顿,没有靠近,只隔着一段距离,远远注视灵瑾,像是在等她。   朱云眼角余光瞥到远处有一抹雪色,侧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云沐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拍了拍灵瑾,又指向云沐的方向,道:“灵瑾,你看那儿,他是不是有事找你?”   灵瑾回过头,顺着朱云的手指看去,然后,果然看到云沐定定地看着她。   灵瑾微微错愕。   她说:“好像是。”   云沐手里还抱着一个灵瑾没有见过的长盒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朱云轻快一笑,于是推了灵瑾一把,道:“那你快去吧。我不和你聊了,饿死了,我去吃饭了。”   言罢,朱云自顾自地走了。   倒是灵瑾,见云沐这会儿过来找她,有些意外。   她走过去,问:“怎么了?”   云沐见她走近,嘴角微扬,仿佛是无意识间,已浅浅地笑了。   他先说:“上升了一名,恭喜。”   灵瑾微微出神。   说来奇怪,她其实没有特别高兴。   第一次名次被云沐超越,变成第二的时候,她是很难过。但是逐渐的,她也明白过来,每个人的节奏都是不一样的,从第一变成第二,后来又变成第三,并不意味着她的射艺变差了,只是很多因素都会有影响。   她并不需要执着于每次都拿第一,她更应该注重如何将机关弓改进得更好、如果将箭射得更准,只要她始终在正确的赛道上,就不用担心跑错方向。   但面对云沐的道贺,灵瑾只谦虚道:“还是不如你。”   云沐看着灵瑾颔首时低垂的眉眼,还有乌黑的碎发,眼里满是惋惜与崇敬。   他说:“其实单论射艺,你仍然在我之上。只是你的弓有些不同罢了。”   云沐语气很认真。   他顿了顿,将那个长长的木盒子递给灵瑾,道:“我过来,其实是想将这个给你。”   灵瑾意外:“这是什么?”   云沐说:“你最近为了改进机关弓,不是收集了很多闲置的灵弓当作参考吗?我想这方面,我或许能帮得上忙,就特意请云鹤家的工匠,按照你的体态灵气,打造了这把弓。虽然你不是大型翼族,或许无法使用,但它如果能在改进机关弓的过程中出一份力的话,于翼族而言,也会是好事。”   灵瑾惊讶至极。   她的确在收集灵弓,但没想到,云沐会注意到,而且会特意送她这样的东西。   灵瑾将木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把通体雪白的灵弓,灵气充裕,优美得难以用言辞形容。   云沐道:“这把弓的外观是参考鹤羿将军当年用的灵弓做的,云鹤世家大部分都偏向于用白色弓……你觉得如何?”   灵瑾相当吃惊。   她的手轻轻抚过光滑的弓身。   云沐的这份赠礼,无疑对她有很大的益处,灵瑾简直不知该怎么道谢才好,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她呆了半天,只得郑重地道:“我欠你一个很大的人情。”   “你不需要欠我人情。”   云沐笑了,目光反而温柔。   “我将公主当作妹妹,且相信你的才能,想为新的弓种尽一份力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再说,你是鹤将军之女,本来若是生在云鹤家的,像这样的灵弓,应该是想要多少都能让工匠打出多少的。”   *   射艺课结束后,灵瑾没有立刻返回凤凰宫,反而是带上了机关术的工具,前往望梅先生的药庐。   前些日子,临渊说自己的轮椅又出现了一些小问题,希望请机关术修业的弟子帮忙看看。因为临渊不太近生人,而灵瑾一向与他关系最好,就被推选承担了这个任务。   药庐朴素依旧。   今日似乎没有伤患,小院十分安静。   灵瑾遂推门进去,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   庐中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他清瘦干净,气质疏离,只是双腿不良于行,因此受困于轮椅上。此时,他手中翻着一本深奥的医书,似是在看,但仿佛又有几分心不在焉。   听到灵瑾开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   然后青年幽黑的眸子微微亮起,但并不明显。   “你来了。”   青年放下书,说。   “嗯。”   灵瑾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因为云沐出乎意料地送了她一把弓,她现在带着两把弓还有一个机关术工具箱,有点不方便。   这几年,因为临渊已是成人,又始终没有再遇到过欺凌,而灵瑾的主要修业陆续升入高级,课业沉重,变得十分忙碌,她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经常接临渊回药庐了。   不过,两人倒也没有因此完全断了联系。   临渊的轮椅是机关术修业的弟子们做的,需要定期修理和检查的时候,机关术那边就会派弟子过来。因为临渊不太喜欢生人,通常都会明说希望是灵瑾过来。对灵瑾来说,这时功课的一部分,也可以顺便调查机关在实际生活中的使用情况。   另外,灵瑾与临渊毕竟关系不错,她有磕磕碰碰需要伤药的时候,也会优先找临渊拿药。   这时,灵瑾问:“听师姐说,你的轮椅又一点不对劲了,是哪里不好用?”   临渊说:“左边的轮子,移动的时候总是会卡住。”   灵瑾走过去,检查左边的轮子。   临渊主动挪到旁边,好让灵瑾查看得更为方便一些。   在灵瑾检修的时候,他就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灵瑾。   临渊如今已经不小。他虽然腿脚不便,且体型还是比寻常男子清瘦,但多年来已经非常习惯用轮椅生活,日常生活很少需要别人特殊照顾。   只是,他还跟小时候一样深居简出,甚至愈发沉默少言。   有时候,就连灵瑾都会觉得他的眼神太过深邃,仿佛藏了很多秘密似的,看不清他心中所想。   灵瑾稍微检查了一下,就发现左轮是有个地方缺了脚,可能是移动的时候在哪里磕坏了。   她说:“问题不大,不过最好还是要换新轮子。我先给你临时补一下,你将就几天,等新轮子做好了,就可以换上。”   “好。”   临渊颔首。   他想了想,又问:“等换轮子的时候,还会是你来吗?”   灵瑾有些迟疑:“我来也可以。不过我可能会来得比较迟……其实师兄师姐技术比我好得多,小芝手艺也很巧,你不一定非要等我的。”   临渊淡淡地说:“我总觉得与你比较熟,所以想让你来看看……你现在隔好久才会来找我一次,趁这样的机会,我正好还可以和你聊聊天,不行吗?”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我最近比较忙,会耽误你正常活动。”   “没有关系,我愿意等。”   这时,临渊注意到灵瑾随身带着的那个大木箱子。   他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灵瑾将轮椅调整好,站起身子,朝临渊问的东西看了一眼,便笑着回答:“这是灵弓。刚才射艺修业那边小考,刚好是考试结束以后,云沐送给我的。”   听到这句话,临渊的表情蓦地一变。   “……云沐送的?”   “对。”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送你这个?”   “因为我最近在钻研机关弓,他知道我收集了一些没有主人的灵弓,就说也想帮忙,所以送了我这个做参考。我也吓了一跳。”   灵瑾想了想,道:“过段时间,得回一份礼吧。不过,我还没想好要回什么。”   莫名的,临渊的表情有些古怪。   他对灵瑾说要回礼这件事反应很冷淡,双手却扣紧了轮椅扶手。   过了一会儿,临渊道:“你在收集没有主人的灵弓,这件事怎么不早说?你等我一下。”   说着,临渊划动轮椅,进了药庐内室。   不久,他抱着一个大箱子出来了。   他将大箱子放到灵瑾面前,说:“不过就是灵弓罢了,我也有。既然你需要,这些都给你。”   临渊的语气,仿佛是在故意跟谁赌气一般。   灵瑾吓了一跳,问:“这么多灵弓,你从哪里来的?!”   临渊随口说:“前段时间出诊遇到的一个病患,是专门制作灵弓的工匠。他看我腿脚不便,在我把他治好以后,除了诊金,他又硬塞给我这些,说是谢礼,可以卖掉……我反正用不着,就一直放着。”   临渊好像不想多谈。   但说完这些,他顿了顿,又道:“对了,还有。”   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单独存放的药包,说:“上次见面看你脸色不好,我给你抓了点药,拿回去喝一喝,补补身子,平时注意休息。”   灵瑾一看临渊拿出那么多东西要给她,瞠目结舌。   她下意识地想拒绝:“不,我不能……”   “难道云沐可以送你东西,我便不行吗?”   临渊的声音一下子生硬起来,好像十分不高兴。   他硬塞给灵瑾,说:“反正我留着也没用,不如交给你。” 第37章 “你在嫉妒。”   于是, 灵瑾这日回到凤凰宫的时候,手里莫名其妙多了很多东西。   灵瑾回到屋中,刚将灵弓们放下, 忽然, 莲碗里冒出一个泡泡,随后, 一个瓶子浮了起来。   黄昏时分本是灵瑾惯例与小龙女通信的时间,现在, 是小龙女寄信来了——   【阿瑾, 我烦死了!】   【我最近看了一本关于宠物虾蟹饲养的书,想养一只小螃蟹试试,就让三哥帮我抓一只来。结果他死活不肯, 非说螃蟹会夹我的手,我好生气。】   【螃蟹那么可爱, 又通灵性, 为什么不准我养!】   灵瑾读完,忍俊不禁。   她一边整理云沐和临渊送的灵弓, 一边与小龙女书信往来。   灵瑾好奇地问:【在水国, 螃蟹可以当作宠物养吗?】   小龙女说:【当然可以。螃蟹花色多, 造型又奇特,一直是很热门的宠物。在翼国,难道没有人养螃蟹吗?】   【没有,我没见过有人养这样的宠物。】   【好可惜,应该试试螃蟹的。那翼国一般养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养一只?】   灵瑾将一把灵弓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 才注意到莲碗里飘着的瓶子。   她读完以后,姑且提笔写道——   【我见过有翼族养蝙蝠,或者蝴蝶, 可以飞行,品种也很多。】   不过,被问及她自己有没有意愿养,灵瑾想了想,又在下面回复了一行——   【我自己还是算了。练习射箭很花时间,我可能没时间照顾宠物。】   两人一来一往地聊着。   小龙女在龙宫等着灵瑾的回信,她很快就注意到,灵瑾今日回复的速度比平时慢很多。   她不由提问:【阿瑾,你在做什么?你今天是很忙吗?为什么写信这么慢。】   灵瑾大部分注意力还在灵弓上,忽然读到这封信,一愣,才意识到自己今天给小龙女写信慢了。   她连忙回道——   【抱歉。】   然后,她又在后面补了一行解释——   【不是忙。只是今天凑得巧,云沐和临渊忽然都送了我灵弓。我现在正在检查,所以信写得慢了。】   不知为什么,灵瑾这封信投入水中之后,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回信。   大约一刻钟后,小龙女才回信了,而且语气莫名紧张——   【他们都送了你东西?为什么要送?为什么是灵弓?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我怎么不知道?】   灵瑾对小龙女的反应感到疑惑,只回信道——   【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应该是凑巧吧。云沐是因为知道我最近在研究机关弓,才送灵弓给我参考的。但临渊看到以后,忽然说他也有,硬塞了我很多把。我也觉得有点突然。】   这封信送出去以后,小龙女那边忽的没了声响。   灵瑾一边整理弓,一边等了一会儿,见小龙女没有再回信过来,便就此作罢。   她和小龙女互相寄信其实一直这样,两边毕竟离得远,发生什么事也不清楚。有时小龙女先不回信,有时灵瑾先不回信,不会特意告别。   所以,灵瑾也没太在意。   水国那边不再来信,灵瑾就专心致志地检查云沐和临渊送的灵弓。   然而,过了一个时辰,通信用的莲碗里,忽然冒出大量泡泡来。   莲碗内水波翻滚,气泡喷涌,大量灵气无规则地涌动,将碗里的碗莲震得左右摇摆,简直像是里面的水凭空沸腾了一样。   往常灵瑾和小龙女通信,莲碗里的水做多冒几个气泡,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灵瑾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查看。   谁知下一刻,只见莲碗里先冒出一个弓弭,再是弓渊,最后弓臂都露了出来……   施有水信术的莲碗里,居然吐出一把完整的弓!   灵瑾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将这把弓拿起来。   这把弓的外形,和翼族用的灵弓差异很大,外表独特,灵瑾从未见过。   它比翼族常用的古弓或者灵弓更短、更小,但更为沉重,做弓和弓弦的材质也大为不同,且弓弦很硬,一摸就知道不容易拉开。   莲碗吐出这把弓后,又冒出几个气泡,然后,浮出一封和往常一样的信来。   灵瑾连忙把信拆开,信里是小龙女的解释——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不许退还,也不许回礼!】   【这种是水族专用的弓箭,我听说在其他国家被称为水弓。它的威力不及翼族的灵弓,但对水族来说更为实用。】   【这种弓搭配特制的箭,可以破开水波、穿透深海。另外,箭是水陆两用,可以直接从水底射向空中,射程最远可至千里。】   【虽然和翼族的灵弓性质不同,但想要熟练运用这种弓,同样需要付出相当多的努力,不断与弓磨合,还要了解水陆两边不同的环境。优秀的弓箭手可遇不可求,修炼十分不易。】   【总之,你拿着玩。】   灵瑾一愣。   小龙女刚才半天不回信,大约就是去找这个了。灵瑾记得,小龙女的兄长对她一向保护过度,也不知阿月为了拿来这把水弓,又费了多少口舌。   等回过神,灵瑾又稀罕地将弓拿在手中,摆弄许久。   她听说过水族的水弓,但这还是第一次见。灵瑾认真将小龙女写的信里关于弓的内容读了几遍,感觉很是长了见识。   不过,写回信时,她忍不住道:【谢谢,水弓很有趣,我很喜欢。不过,你为什么忽然给我寄这个?】   小龙女的回信里,透着一丝古怪的王族式霸道——   【既然其他人都送了你弓,那我自然不会落下。】   【而且,我是公主,比他们身份尊贵。我给你的,必然要是最好的。】   灵瑾看着信,“噗嗤”笑出了声。   小龙女这样,未免太可爱了。   灵瑾不自觉地伏在桌子前,拿着信笑得后背一直抖。   ……这日,寻瑜走到灵瑾屋前的时候,听到的便是屋中,又传出了妹妹这般亲昵而欢快的笑声。   寻瑜本要抬起敲门的手一滞。   又是这样。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寻瑜不禁轻轻拧起眉头。   他抬起手,敲了敲门。   笑声戛然而止。   灵瑾在屋内听到兄长敲门的声音,连忙将小龙女的信都藏起来,只留下一堆灵弓在桌上,然后赶紧跑去开门。   “哥?”   寻瑜站在屋外。   在昏暗的廊前灯笼光晕下,兄长身姿颀长,容颜瑰美,只是神情微微疏离。   不知今日又是谁惹了他的厌烦,灵瑾总觉得兄长看起来有些不快。   他说:“母亲说今晚想在花园中赏月,让我过来叫你。”   灵瑾听到赏月,眼前一亮,应道:“好,我这就过去。”   灵瑾一向与父母兄长一起消磨时光,在这其中,赏月是她最喜欢的活动之一。   她不觉弯眸巧笑,面颊轮廓不自觉地流露出柔和的喜悦。   灵瑾如今已是少女,这一笑,便如微风吟月、花点秋水。   寻瑜怔了一怔。   然后,他迅速移开目光。   灵瑾没注意到寻瑜这点小动作,笑问:“哥哥,我们一起走吗?”   “嗯。”   寻瑜应了一声。   这时,他蓦地往灵瑾屋内瞥了一眼,倒是顿了一下。   灵瑾桌上还漫不经心地堆着未来得及收拾好的各种弓,虽说离得远,在门口不是每把弓都看得清楚,但已足够引人注目。   寻瑜不由问:“这些是怎么回事?”   “啊。”灵瑾回过神来,回答,“是朋友们送的,我还没收拾好。”   现在送弓的人变成三个了,其中还有一个是小龙女,灵瑾便笼统地说了一下,没有一一说明。   寻瑜凤眸一动,仿佛有些在意。   而这时,灵瑾一回头,却瞥见在众多弓之间,还露出雪白的纸片一角,像是小龙女的信漏了一封没有放好。   灵瑾一惊。   今天她和小龙女来信颇多,刚才藏信的时候又匆忙,大约是因此少藏了一封。   灵瑾有些慌张。她趁着回头拿东西的功夫,连忙顺手掩住那封信,飞快地往抽屉里一塞,试图弥补之前的疏漏。   做完这一切,灵瑾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走回兄长身边,说:“走吧!”   “……嗯。”   只是走在路上,灵瑾却觉得寻瑜今日安静得诡异,走了半路,他却一句话都没说。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灵瑾见兄长沉默得不同寻常,不由奇怪地抬头望他。   谁知,被她一望,兄长的步伐蓦然顿了一下。   他的凤眸扫向她。   静了片刻,寻瑜说:“你刚才……”   “嗯?”   “算了,没什么。”   寻瑜又拧过头,一言不发。   事实上,尽管灵瑾刚才藏的动作飞快,但并未逃过寻瑜的眼睛。   寻瑜看到灵瑾的手在桌面上飞快地一掠,将一张纸片似的东西特意收了起来。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那纸上似乎隐约有字迹,再看大小和折痕,倒十分像是一封小信。   如果灵瑾不藏倒也罢了,可是灵瑾一藏,对寻瑜来说,意味立即就有些变了。   灵瑾收到信了?   谁寄给她的?   有什么事情,是灵瑾这个妹妹,非得背着他不可的?   寻瑜抿紧嘴唇,脸色发绿。   他刻意回避灵瑾的目光,好似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轻轻嘟囔道:“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在意。”   “诶?哥哥,你说什么?”   “……”   灵瑾疑惑地望着兄长,然而兄长又不说话了。   他只淡淡地扭过头,望着走廊外刚刚升起的月亮,沉默走路。   *   然而,数日后。   这天政论课的高级修业刚结束,寻瑜和山望一起留在道室里背书。   山望心不在焉地背了两段,正想问问寻瑜背得如何,谁知一抬头,却见寻瑜单手拿书、面无表情地呆呆站着,他一动不动,书更是一页都没翻过。   山望疑惑唤道:“阿瑜?阿瑜!”   寻瑜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   山望说:“你今天怎么了,满脸不对劲的样子,书背完了吗?”   “我没事。”   寻瑜含糊地回了一句,就蹙着眉,转回头继续看书页。   寻瑜看似平静,但山望看他的脸色,却觉得他还是心不在焉。   不过,寻瑜自己都这样说了,山望也没再打扰他,小声嘟囔了几声,就低着头继续背书。   然而,过了一会儿,寻瑜顿了顿,却忽然抬起头,自己开口了:“山望。”   他费解地问:“你家中弟妹,会不会有事瞒着你?”   “啊?”   山望愣了愣,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寻瑜凤眸傲气地一动,不肯放低架子,说:“没听清算了。”   “不不不,别别别。”   山望反应过来了。   他将手中的水墨折扇一合,瞬间兴致盎然:“小白雀妹妹有事瞒着你了?!”   “……”   “真有事?怎么了怎么了,快详细说说!”   山望显然对这桩事很有兴趣,问得热切。   寻瑜看上去不太想说。   但山望追问得厉害,他还是道:“灵瑾最近,有点奇怪。”   寻瑜想起那些既往的蛛丝马迹,仍是戒备。   他说:“她经常一个人偷偷在屋子里笑,就像有人在跟她聊天,想到什么事会很开心的样子。还有,我在她房间里看到很像是书信的东西,但是每次问起,她又不愿意多说,反而会将信藏起来。”   山望“啊”了一声,若有所悟,用折起的扇子敲了敲手。   寻瑜看他这反应,不由用凤眸瞥他,问:“……你知道什么?”   “这有什么知道不知道。”山望耸肩说,“听你这么描述,答案很明显了吧,显然是情书嘛。”   “……!”   寻瑜眼神忽然锐利,有一瞬间,他周围的气场骤然收紧。   寻瑜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寻瑜看向别处:“灵瑾她……还小。”   山望不以为然:“小?她都及笄了吧,有个心上人太正常了。”   “……况且,瑾儿素来看重修炼,几乎整日都在练习射艺和机关术,开窍晚,对花前月下的事从来没有兴趣。”   “是你觉得没有兴趣,还是她真的没有兴趣?我没记错的话,和灵瑾同届的高级射艺修业里面男弟子一大把吧?里面还有那个云沐。”   “……”   寻瑜被山望问倒,眉心愈紧,不再说话。   山望看着寻瑜的样子,稀奇地拍了拍手。   他说:“阿瑜,这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不过……你是不是不希望小白雀妹妹有心上人啊?”   寻瑜的后背不起眼地颤了一下,没吭声。   山望说:“你在嫉妒。”   寻瑜一顿。   他语调微冷,别开头,立即道:“我没有。”   山望笃定:“你有。”   “我没有。”   “肯定有!”   “莫名其妙,这不可能。”   寻瑜甩手冷笑。   他生硬地说:“我为什么要嫉妒?!”   山望咄咄逼人:“你为什么嫉妒你自己心里不知道吗?!”   寻瑜反驳:“且不说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那样的人,不过是有个人给灵瑾写信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凭这个说我嫉妒,可笑。”   “既然不是什么大事,你为什么还这么耿耿于怀?”   “……”   山望同情地拍了拍寻瑜的肩膀,说:“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你和灵瑾一起长大,一向疼爱她,虽然嘴上从不肯承认,但其实内心是将她当妹妹看待的。如今她逐渐大了,心里也不再只有家人,你作为兄长,一时难以接受也很正常。”   寻瑜固执道:“我没有。”   山望没有理他的反驳,自从小时候看出寻瑜在对灵瑾的态度上口是心非后,他就再没信过寻瑜这些死鸭子嘴硬的说辞,在他看来,这只凤凰实际上分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妹妹奴,表面伪装很厚罢了。   想到这里,山望甚至不禁怜悯地看了寻瑜一眼。   “但你必须要接受现实。”   山望自顾自往下说。   “阿瑜,你平时还有没有好好看过你妹妹?你有没有想过,小白雀妹妹在其他人眼中,是什么样的?”   寻瑜微微迟疑了一下,难得地没有立刻否认他的话。   他问:“……是什么样?”   “是个美人。”   山望缓缓地描述道。   “而且,是个身为小型翼族却能拉开灵弓、在翼族弟子中颇有声望、被女君养大、有公主之名的美人。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在凤凰城,仰慕她、钦佩她的人其实很多。”   “……”   寻瑜看上去坐立难安。   他说:“那又如何?”   山望看向窗外。   春日的枝桠上新叶青嫩,暖风带来些许清爽意。   “……正好,现在已经又是春日了。”   山望没有理会寻瑜的别扭,反而幽幽地说。   “再过几日,就是今年的比翼节了。”   山望笑道:“往年小公主专注课业,年纪也的确还小,没怎么参与这类节庆。不过,今年我看或许会有不同。光是我这里听说打算尝试邀请她的男性,就已经有四五位了。实际上肯定还有更多。”   寻瑜貌似一惊。   他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当然是因为我人脉广博,人缘甚好。”   说起这个,山望颇为自得。   他打开扇子摇了摇,对寻瑜道:“怎么样,阿瑜,你敢不敢与我打赌,猜猜在今年这些人里,会不会有小白雀妹妹中意的异性?”   “……”   寻瑜闷声不吭,身体却僵了一下。   山望催他:“来吧,试试。我本来不确定的,不过既然你说小灵瑾妹妹都开始偷偷收情书了,那我猜有。”   良久,寻瑜吐出两个字道:“无聊!”   然而,说是这么说,他的神态却有些烦躁。   寻瑜将手中的书合上,索性直接不看了。   他道:“我回家了。”   言罢,他拿上东西,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第38章 比翼节前夕   不知为何, 灵瑾总觉得,兄长近日,好像总盯着自己。   不仅如此, 最近无论是在大学堂还是凤凰宫, 她和兄长偶遇的次数,好像都变多了。   对此, 灵瑾当然会感到有些奇怪。   然而,当她上前询问兄长时, 兄长却淡淡地回答道:“你想多了, 凑巧而已。”   灵瑾迟疑:“这样啊。”   “嗯。”   寻瑜眼神有些飘忽。   “我前两天课程有调整,和你重合的路线变多了,所以才会经常碰面。仅此而已。”   这个解释, 仍然让灵瑾迷惑。   不过,灵瑾自己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合理的理由, 便相信了兄长。   而且, 最近,让灵瑾觉得奇怪的, 也不止兄长一个。   “——灵瑾师妹。”   这日, 术法修业结束, 一个与她打过面照、但没怎么说过话的师兄,忽然期期艾艾地过来搭话。   他不安地挠了挠头,颇为清秀的脸上浮上薄红。   他问道:“三月初六那天,师妹你有空吗?”   三月初六?   这个日子离今日,还有好几天, 要考虑那么久以后的行程安排,倒有些困难。   灵瑾算了下日子,虽不解师兄想做什么, 但还是回答道:“那天我上午要练射箭,下午有机关术修业,空余时间可能不多。师兄有什么事吗?”   师兄提醒说:“不,那个,我想问的其实是晚上。师妹那天晚上,会有空吗?”   灵瑾道:“晚上我一般不在大学堂里,而且还要写功课。”   “不,灵瑾师妹,我的意思其实是……”   那师兄见灵瑾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心急如焚,还想再说得直白一些。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忽然整个人一僵,剩下的话似乎卡在了喉咙里。   灵瑾眼看着好端端的师兄忽然露出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就像他本想吐出一根鱼刺,却忽然受了某种刺激,结果鱼刺还没吐出来,就又硬生生咽回去了。   只听师兄张皇道:“算了,师妹,我下次再找你说,我先走了!”   言罢,这师兄迅速消失不见了。   灵瑾不解,回过头去。   只见寻瑜不知何时来了,正无声无息地伫立在她身后。   他凤目张扬,神情凝肃,一身金红衣裳,灼若火莲。   他见灵瑾回头,便大步走到妹妹身边。   莫名地,灵瑾感觉,兄长今日的表情又不太愉快。   他问她:“那人是谁?”   灵瑾老实地回答:“术法修业里认识的一位师兄……不过其实没说过几次话,我也不是很熟。”   “……那他找你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   被问到这里,灵瑾也露出迷茫的神情。   “他刚刚话没有说完就走了。”   “……所以不是他?”   “嗯?什么是不是他?”   “……没什么。”   寻瑜闻言,眉头微松。但即使如此,他的表情还是没愉快到哪里去。   他嘴唇轻抿,只道:“要是有奇怪的人接近你,记得小心一些……世界上总有些人居心不良,不要随便就跟别人走了。”   “啊,好。”   灵瑾先是呆呆地应了。   然后,她慢慢反应过来。   接着,灵瑾的眼梢翘起,笑肌抬起,面部光彩明媚起来。   她轻轻笑了,两侧雪白的耳羽绒毛轻轻颤动。   “……笑什么?”   寻瑜不解,睨她。   “没什么。”   灵瑾嘴角仍是弯弯的。   她说:“哥哥叮嘱我的语调,像在叮嘱小孩子。”   “……”   寻瑜顿了顿。   他看向别处,嘀咕:“你本来就是小孩子。”   “我年满十五了。”   灵瑾强调。   但她也认真地道:“不过哥哥说的事,我知道了,谢谢哥哥。”   寻瑜看她这般对自己说话,反而不自在。   他迅速侧过身去,说:“不用道谢,这有什么好道谢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声地喃喃道:“怪妹妹。”   *   术法修业上的意外不过是个小小插曲。   然而,其他事情却并未到此结束。   随着比翼节将近,凤凰城内迅速有了热闹的气氛。连带着,大学堂内年纪稍大的男男女女的弟子们,似乎也都暗暗骚动起来。   灵瑾在大学堂中走过的时候,时常看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女弟子手牵着手、举止亲密地从路边经过。   也不止是道路上,就连高级射艺的课上,气氛亦隐隐有所变化。   这日,射艺修业尚未开始,灵瑾半跪在地上,调整机关弓的弓弦。   云沐远远从别处走来,白衣飘飘,还未进弓射场,忽然,一个女弟子从旁边窜出,勇敢地将他拦住了。   女弟子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话。   云沐怔了怔,面上微显错愕。   然后,他抬起头,往灵瑾的方向看来。   灵瑾原本低着头,但多年来射箭培养的敏锐,让她一下子感到了其他人的视线。她不自觉地循着视线的方向抬头,然后与云沐四目相对。   灵瑾看到云沐正在看自己,意外地偏了下头。   云沐也没想到灵瑾会立刻抬头看他,微微出神。然后他注视灵瑾,神态一点一点有所变化。   云沐的五官呈现出一种面对其他人时没有的柔和。   他对灵瑾浅浅一笑。   接着,云沐低头,似乎对那个女弟子说了些什么。   女弟子先是呆滞,然后失神,最后模样变得十分低落。   她心不在焉地对云沐行了一礼,然后泄了气般,迅速旋身一转,黯然跑走。   云沐则走进弓射场,径自走向灵瑾。   他一如往常地问:“上课前,打算射几支箭热身吗?”   灵瑾颔首。   不过,她目睹了刚才那幅场面,见女弟子跑走,有些担心。   灵瑾担忧地往女弟子跑走的方向望去,问云沐道:“刚才在外面,你和其他人出什么事了吗?”   云沐回答:“没有。只是那位同窗有事找我,我拒绝了。”   灵瑾惊讶:“又有人希望和你组队一起外出做事?”   在大学堂的时间长了以后,出门历练的机会也变多了,像云沐这样的人,一向是各大修业弟子都想邀请的热门人选。   灵瑾虽然能拉开机关弓,对小型翼族来说是极其重大的事。但机关弓毕竟不如灵弓,像这样来找灵瑾的人,就远不如云沐多。甚至于,来找灵瑾的人在数量上,连与许多射艺修业排名靠后的弟子相比,都相形见绌。   听到云沐可能又有邀约,灵瑾不禁有些羡慕:“你居然会拒绝,真难得。”   “不,与射艺和学业无关。”   云沐说。   他放低声音,说:“不可能答应的事,还是不要给别人留下希望为好。毕竟,那一天,我心里……另有别的打算。”   说到这里,云沐轻轻咳嗽一声,掩饰面颊边泛上的一丝微红。   他又看向灵瑾,问:“说起来,再过几日,初六那天,你有安排了吗?”   初六?   又是三月初六?   灵瑾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日子最近在自己耳边出现的频率有点高。   但既然是云沐问起,灵瑾还是如实回答:“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和平时一样。那天我大概上午练弓,下午去参加机关术修业,晚上要查漏补缺、完成功课,要是还有时间的话,再研究一下机关弓吧。”   云沐惊讶:“那一天,你还要射箭吗?”   “当然。”   灵瑾诚恳地说。   “虽然机关术修业会很忙,但每天还是应该尽量射满一千箭。射艺是非常讲究手感的技术,如果一天不摸弓的话,手会生。”   她问:“怎么了,你那天难道不打算坚持日常功了吗?可是云鹤世家的日课,应该非常严格吧?”   云沐听得一愣。   过了一会儿,他不禁失笑。   “原来如此。”   他说。   云沐若有所思。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确实,或许公主说得才是对的。”   云沐看向灵瑾的眼神,有几分淡淡的无奈,但同时,也浮上消解不去的钦佩和了然。   他郑重地道:“既然如此,我也在家中继续练素引和弓法吧。公主射艺在我之上,尚且如此,我自不可轻易懈怠了。”   *   云沐与灵瑾聊完,在灵瑾去实靶练习的时候,他便坐到一旁取出灵弓,做课前准备。   这时,两个素日里与他关系不错的男弟子立即走过来,八卦地问:“怎么样?云沐,你邀请公主了?成功了吗?”   云沐正在给灵弓上弦。   听到两个男弟子的话,他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与灵瑾说话,或许好多人都看到了。   云沐淡淡一笑。   这笑中三分谦逊,七分无奈。   然后,他摇摇头:“我没有问出口。公主一心修炼,应当是对比翼节无意,反而是我落俗了。”   两个男弟子一边遗憾,一边唏嘘。   其中一人道:“想不到连云中君都无法打动公主的芳心,这世间,只怕没有人能成功了吧!”   另一人赞成地大力点头。   不过,他见云沐面露怅然,连忙对他出言安慰:“不过也幸好没成功吧,不然过一会儿,恐怕殿下就要飞下来找你了。”   “殿下?”   云沐不解。   “你没注意到吗?”   男弟子抬起头,用下巴微微示意了一下远处。   “寻瑜殿下就站在那边的屋脊上,你刚才与公主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你呢。”   云沐的确没有注意到。   他听男弟子此言,连忙往屋脊上看去。接着,只见果然有一只华美的赤凤静立在屋脊最高处。   寻瑜的原形尾羽修长瑰丽,羽毛灼若太阳,华丽绝伦,绝非凡鸟可比。而且,他那一双锐利冷静的凤目,果然正直勾勾地看着云沐,似是审视。   这时,那赤凤大约是注意到他们这许多视线,貌似不经意地扭开了头。   还真是寻瑜。   云沐不觉问道:“殿下怎么会在此处?”   “我们也不太清楚。”   男弟子回答。   “不过,我们猜,是比翼节快到了,觊觎灵瑾公主的人太多,殿下过来把关的。”   另一个弟子接口:“而且,殿下他还专门隐匿了气息。殿下修为很高,我们之前一点都没察觉到,要不是机缘巧合下凑巧有人抬头看了一眼,根本不可能发现……他好像还会刻意避开灵瑾公主,公主看起来都不知道。”   云沐错愕。   他想起自己平时与灵瑾来往说话时,也经常碰到寻瑜,不由道:“看来殿下,确实十分关心妹妹。”   “也未必。”   男弟子随口道。   “依寻瑜殿下的性情,感觉不至于这么紧张妹妹。我猜,多半是女君陛下与大祭司大人不放心,派他过来的吧。”   另一个男子赞同地说:“我觉得这个猜测靠谱。再怎么关心妹妹,连续在那里站那么多天,也太夸张了。还是任务的想法合理一些。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聊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过了不久,射艺修业开始,他们便不再闲谈,散开上课去了。   正因如此,他们没有注意到,在弓射场的树木后,有一个身影始终隐藏在阴影中。   那是一个清瘦苍白的青年。他坐在轮椅上,云沐他们谈天时,他就藏在那里,双手紧紧扣着轮椅扶手,一声不吭地偷听他们对话,惨白的手背青筋绷紧。   ——是临渊。   临渊精神十分紧张,整个人像一条被拉到极限的线。   直到听到他们说,云沐未能邀请灵瑾,他扣紧的双手才微微松开,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见云沐他们走得远了,临渊转动轮椅,移动出来,在阳光下露出半个身子。   只是,他仍然没有离开,反而一声不吭,静静地望向射艺修业训练的地方。   ……这便是,灵瑾与其他翼族射箭的地方。   一个远离小小草庐的世界。   临渊在人群寻觅灵瑾的身影。   灵瑾很醒目,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到了她。   此时,弓射场上,灵瑾木簪束发,身着弓射服,上衫白似飞云,下裳黑如乌木,英姿飒爽,烁烁有神。   鹤青先生正好喊道:“灵瑾!”   “是!”   灵瑾嗓音清亮,她走到起射线前。   她气质清远,仿佛是山巅雪莲,轻易不可采撷。周围有那么多人看她,她却只专心致志地注视灵靶。灵瑾双手开弓,她个子娇小,却身直如笔,一箭放出,光芒擦着她的鬓边发丝飞出,直中中心!   周围响起一片惊叹的抽气之声。   然而灵瑾却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她只是眼睫低垂,静静伫立,安然地等着弓弦恢复原状。   临渊望着灵瑾。   她站在众人之中,明明未言未动,却仍像是天然有浮光一般,将其他人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吸引到她身上。   她被那么多人包围,他们都那么高大、那么强壮,还有不少人,例如云沐,甚至拥有英俊的长相以及显赫的家境……   临渊心脏抽搐。   他低下头,目光放到自己无力的双腿、还有与他形影不离的轮椅上。   他永远只能坐着,当其他人站起来的时候,他永远只能仰视他们。当他穿行在人群中间,其他人对他而言,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巨人。   就连属于小型翼族的灵瑾,与他说话时,为了不让他感到不舒服,她也会特意蹲下来或者坐下来,以与他保持平视。   明明……   明明他未必比他们……   临渊沉默地咬紧嘴唇,将下嘴唇咬得泛白。   他一手放在膝上,不自觉地抓紧自己的裤子,将布料抓得褶皱颠簸、纵横交错。 第39章 (小修) 比翼节(上)……   数个日月流替。   终于, 到了三月初六这一日。   这天,晴空暖阳,春意甚好。   灵瑾一整个下午都窝在机关术道室里, 天如师姐手把手教她修正了几个小问题以后, 灵瑾就自己一个人不断研究机关弓。   不知不觉,夜色将至, 天色渐渐昏黄。   灵瑾埋首机关桌前,浑然不知时光流逝, 因此, 当她从弓前抬起头时,忍不住“咦”了一声。   机关术道室里人员少得可怜,居然只剩下正在调整机关木偶人的天如师姐, 和在角落里闷声摆弄零件的乌鹫师兄两个人。   虽然机关术修业本来人就不多,但中午时候, 道室里起码还聚了七八人, 谁知一眨眼的功夫,就都不见了。   灵瑾问:“师姐, 其他人呢?”   “啊, 你说虹月他们啊。”   天如师姐拿钳子修理着机关人, 头也不回,语气轻快。   “今天是比翼节呀,他们都打算要去看灯会,一刻钟前就走了。”   “……比翼节?”   “对,小师妹, 你忘了?”   灵瑾的脑袋晕乎乎的。   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了, 三月初六,难怪总觉得这个日子耳熟,这是一年一度比翼节的日子。   比翼节是翼国最为盛大的几个节日之一,且还是专门让年轻翼族男女表明心意、互诉衷肠的日子,会格外热闹些,照理来说不该忘记。   灵瑾小时候,是很喜欢这样的日子的。只是她如今毕竟大了,已没有孩童时热衷,且她最近实在太过忙碌,全部身心都投入在弓箭和机关术上,居然真的一直都没想起来。   她反问天如:“师姐,既然是比翼节,你与乌鹫师兄没去看看吗?”   天如师姐清爽笑道:“我现在没有喜欢的人,去不去都无所谓。而且这个机关人是刀法修业的先生们定的,下旬就要用,我想尽快调整好,然后送过去。至于乌鹫师兄嘛……”   她指指角落里一言不发窝着的乌鹫师兄,道:“你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对这种事情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   乌鹫师兄闷闷地坐在道室一角,仿佛眼里只有小方块形状的零件。   灵瑾不得不赞同师姐的观点。   这时,天如问:“我无所谓的,倒是你,小孩子家家的,不如偶尔休息一天,去看看灯会吧?不说有没有人约黄昏后的对象,普通叫三五个朋友,一起转转也是不错的。”   灵瑾只是想了想,便摇头道:“算了。”   马上就要天黑了,这会儿再去约人,未必约得到。再说,好像多少也突然了些。   灵瑾的目光放回手里的机关弓上,说:“我今天比较有灵感,感觉能给机关弓做一些改进。道室里材料工具比较多,我想趁着手感好,全部弄完了再回去。”   “好!这才是我们机关术人!情情爱爱两边靠,一心只修机关术,我们机关术修业需要的就是你这种断情绝爱的人才!”   天如立即给灵瑾热烈鼓掌。   “我欣赏你!小师妹不愧是我看好的女人!”   灵瑾慌乱:“不,师姐,这倒也不至于……”   天如师姐大笑。   “不过你这个工作,听上去还挺耗时间。”   等笑完,天如拍拍灵瑾的肩膀。   “我大约戌时走,反正你也有道室的钥匙,如果你走得最晚的话,到时记得锁门。”   灵瑾:“嗯。”   *   落日西沉,夜幕渐深,廊下亮起灯笼火。   火光如点点碎星,照透半片清明。   凤凰城中今晚似是热闹,但机关术的道室较为偏僻,远离喧嚣与热闹。   灵瑾沉浸与机关弓当中,没有觉察夜色已浓。   天如师姐戌时刚到就走了,乌鹫师兄不知何时也已静静离开。机关术的道室中,只剩下灵瑾一个人。   她用小木夹子,将机关弓中细小的金属丝取出来,调整灵玉与弓弦反应的角度。她稍微改动几个小零件,就会将弓拿起来,自己随手试一试,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共振的力度。   灵瑾如此投入,以至于有人站在门外的时候,她也丝毫没有觉察——   寻瑜是过来找妹妹的。   今夜便是比翼节了,寻瑜至今也没有弄清楚给她送信的是何人,但黄昏已过,灵瑾还没有回家。   明明灵瑾到了现在这个年纪,节庆约友人出去逛逛也属正常,可说不清道不明的,寻瑜却感到心焦。   于是他便出来寻找灵瑾。   谁知他走到机关术道室前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月色如勾,清光皎洁。   灵瑾俯首于灵灯幽光之下,安静专注地调整机关弓内细小的零件。   短短五年,她处理木材已经如此熟练。   灵瑾甚至不需要尺和称,光是凭着手指和一把小刀,就能依赖手感将一整块木头分隔成重量、大小完全一致的小木块,精准到外人无法挑剔。   远方花灯霓霓,地平线上泛起昏黄。比翼节已经开始,街道上想必早已熙攘。   然而,灵瑾却仿佛被隔绝在喧嚷与时光之外,小小的她只静静地停留在这个小天地间,埋首于眼前之事。   寻瑜看着她专心致志的侧影,不禁愣了愣。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在比翼节这么热闹繁华的日子里,灵瑾竟并未结伴去看灯会烟火,反而这么晚了,还独自留在机关术道室里调整机关弓。   奇异地,寻瑜连日来烦闷的情绪忽然平静下来。   他守在门边,静静地望了灵瑾一会儿。   灵瑾也不知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   她看上去有些累了,盯着零件看的眼睛不时吃力地眯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又抬手揉了揉。   这时,灵瑾的确已经十分疲倦。   她感觉眼睛开始酸痛,在夜晚不太明亮的光线下,要打磨只有米粒大小的机关接口,尤其困难。但是,剩下的工作就差一点了,灵瑾不愿放弃,还是想做完再回凤凰宫。   她揉完眼睛,弓起腰,又打算继续精细零件。   就在下一瞬,忽然有人走到她身后。   那人的手从她身侧伸过,放到她面前,说:“给我。”   灵瑾转过头,就迎上兄长俊美矜傲的脸。   “哥,你怎么在这儿?”   灵瑾意外地问。   寻瑜说:“你一直没回家,今日又是比翼节,怕你被奇奇怪怪的人拐跑了。”   他眼神一瞥,继续道:“木材给我。”   灵瑾虽然困惑,但见兄长坚持,还是将手里的木材递给他。   寻瑜接过来,手指摩挲,然后又直接从桌上拿了把工具刀,问她:“你还需要什么样的零件?”   灵瑾这才明白,兄长这是打算帮她做的意思。   寻瑜贯会做木雕,手艺非常灵巧。虽然他并未专门修习机关术,但只要告知他尺寸,方方正正又有规则的机关术零件,并不比细节严谨的木雕来得难做。   灵瑾忙说:“还差两个连接用的木机关,一寸半长,半寸宽,连接处要做三个凹槽,可以参照这个。”   说着,灵瑾拿了一个已经做好的,给寻瑜做参考。   “嗯。”   寻瑜看了一眼,用手指指节比划量了一下大致尺寸,没有犹豫,下手做起来。   灵瑾总算可以休息一下。   她坐在旁边,托腮看着兄长帮她做零件。   寻瑜手法灵活,而且熟练,不多时手下就有了形状。   他瞥见灵瑾一直盯着看,不自在地抿了下唇,抬手挡她的眼睛,说:“你别看了,去休息一会儿,等做好我叫你。”   “不要。”   灵瑾这会儿却执拗起来。   “我还有精神,我想看你做完。”   “……”   寻瑜没有办法,只好任由灵瑾在旁边瞧着,他自己闷闷地放下刻刀,用砂纸打磨木材。   灵瑾很喜欢看兄长打磨木头的样子。   不仅仅是帮她做机关术,还有做木雕的时候。   其实也不止这些,只要兄长专心做着什么事,她都很喜欢看。   这种时候,兄长总是显得很专注。   他的眼神凝聚于一处,侧脸有一个安静的弧度,就像是往日桀骜不驯的太阳忽然平静下来,化成皎洁的月光。   这时灵瑾会忽然注意到,他相貌如此英俊,让人挪不开目光。   突然,灵瑾正望着的时候,寻瑜忽然侧过头来,狭长的凤眸望向她。   灵瑾微惊,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寻瑜看了她一眼,却又别过脸去,说:“别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感觉……很奇怪。”   “噢、哦,好,对不起,哥哥。”   灵瑾也有些慌张,忙乖乖地低下头。   莫名地,她耳朵有点红了。   两人不再说话,只余下寻瑜处理木头的沙沙声。   *   有了寻瑜的帮助,零件完成的速度快多了。   不久,寻瑜做完两个连接机关,交给灵瑾。灵瑾又坐回桌前,细致地将它们装进机关弓里。   寻瑜看着灵瑾操作,问她:“这把弓是新做的?”   “嗯!”   “这回是改进了什么?”   “威力增大了一些。还有……”   灵瑾停顿了一下。   “我前段时间测量了小芝的身体数据,按照她的灵气波动调整了灵玉与弓震动的方式,等过段时间,我想让小芝试一试。”   寻瑜不免意外:“这把弓,是给其他人做的?”   灵瑾说:“不算吧,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如果失败了的话,我就拿回来,修正一下自己用。不过,小芝已经通过了初级射艺修业,现在主修高级机关术,是目前最适合的尝试人选。要是她能体会到与弓共振的感觉的话,就可以自己对机关弓做更细致的修改,我们平时也可以讨论了。”   说到这里,灵瑾的语气不禁流露出几分期待。   寻瑜望着她的神情,略略出神。   但这时,灵瑾手上动作一滞,又不禁道:“不过……”   “不过什么?”   灵瑾回过神,摇摇头,笑道:“算了,没什么。”   寻瑜皱眉,感觉妹妹似有心事。   不过灵瑾不说,他便没有追问。   *   不久,灵瑾将机关弓组装完成。   她简单试了试,确定没有问题,就将弓收了起来。   寻瑜靠在墙上问她:“好了?”   “嗯。”   灵瑾颔首。   她已有些累了,小小打了个哈欠。   灵瑾说:“还有些收尾整理的事情,明天再做吧。今天可以回家了。”   “……那一起回去吧。”   “好。”   灵瑾找出钥匙,锁好机关术道室的门。   夜深了,大学堂内人烟格外稀少。但是,一走出大学堂的大门,重新进入街道,周围就渐渐热闹起来。   四面花灯如星辰般挂满半空,丝弦人声不绝于耳,来来往往皆是年轻情侣,还有父母带着不明庆典意义、却喜欢凑热闹的翼族孩童出来玩耍,小孩子满身稚气,“咯咯”笑着提着灯到处跑。   灵瑾从僻静的机关术道室,蓦地走进这样的气氛中,不免有种隔世般的恍惚,仿佛在暗室中沉睡多年,一日骤然醒来,忽然回了人间似的。   她愣了一愣,惊讶道:“比翼节的夜庆,还没有结束啊。”   灵瑾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大约是因为有了兄长帮忙,机关弓做完的时间,比预计早了半个多时辰。   寻瑜走在她身边,听到灵瑾的话,“嗯”了一下。   他瞄了眼妹妹,见灵瑾神情明亮,问:“要逛逛吗?”   “好!”   灵瑾现在将机关弓做完了,精神放松下来,对眼前绚烂璀璨的灯景也有了兴致,听兄长这么提议,不禁有几分高兴。   她不自觉地扯住了兄长的袖子,笑道:“反正也要回凤凰宫,就在回家的路上,顺便逛逛吧。”   寻瑜本来只是试着问问,但见灵瑾这么开心,反而怔愣。   他移开视线,淡淡道:“随你。”   兄妹两人并肩走在一起。   灵瑾一会儿这边看看,一会儿那边看看,仿佛刚从机关术道室出来时的疲惫已经不见踪影。   街道两边的摊位上,摆着各色点心、花灯、礼品。周围都是举止亲昵的年轻人,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不少女孩手里都提着色彩形状各异的灯笼,氛围欢乐热闹。   这时,灵瑾看到一个女孩手里提着一盏金蕊红瓣的莲形花灯,不免被吸引了视线,看了好几眼。   那种样式的莲灯,灵瑾小时候也经常买。   她第一次见到,就觉得这种火莲似的花灯,气质很像哥哥。从此以后便对这样的灯情有独钟,年年都买一样的。   灵瑾此时见到,不禁有些怀念。   说实话,她有点想要。   不过,今日兄长就在她身边,兄长一向端重,且今夜她又已经耽误了兄长许久,现在跑去买的话,只怕又要浪费兄长的时间。   况且,灯会已近尾声,都已经快到凤凰宫了,现在买灯,也玩不了多久。   灵瑾面露遗憾之色。   寻瑜侧目瞥她。   忽然,他调转方向,走到一个卖灯的铺子前面,上下打量。   灵瑾懵懵地跟过去。   然后,就听寻瑜问道:“你喜欢哪个?”   灵瑾愕然。   她呆了呆,才诧异地问道:“你愿意买给我?”   灯火之夜,明暗交错。   寻瑜站在她前面几步,背对着她,灵瑾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见他的肩膀局促地动了一下。   寻瑜说:“这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我看路上的女孩子手上大多都提着,你以前好像也很喜欢。我记错了?”   “没有,没记错!我喜欢的!”   灵瑾回过神来,又惊又喜。   她望着兄长的背影,心底里不觉冒出几分甜意。   她连忙走上前去,左右挑了挑,等找到,立即就指了指其中一盏红色的莲灯,说:“我喜欢那盏。”   寻瑜看了一眼灵瑾挑的灯,语气有点嫌弃说:“……怎么又是这种款式。”   灵瑾道:“我喜欢嘛。”   寻瑜瞥了她一眼,不明所以,但见妹妹喜欢,还是掏钱买下。   卖花灯的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他坐在摊位后面,一边扎灯一边卖。   见寻瑜和灵瑾这一对年轻男女选好了,他便站起身,一手接钱,一手摘灯递过去。   他听了两人的对话,又看到寻瑜的脸,递灯的时候,笑嘻嘻地随口道:“小伙子,你还太年轻咯。送心上人礼物嘛,架子就放低一点,说话也温柔一点。你这个样子,人家小姑娘也没有那个耐心一直迁就你啊!”   寻瑜接灯的手一僵。   灵瑾也在后面轻轻“啊”了一声。   寻瑜面上一红,语调忽然不自在起来,他板着脸道:“她才不是心上人,你搞错了,这是我妹妹。”   大叔一愣。   “噢——原来是哥哥带妹妹出来啊!”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不好意思,看走眼了看走眼了,真不好意思啊,哈哈哈哈!那来,再送你们一盏好了,拿着拿着!”   大叔倒是爽朗,大笑了好几声,又随手摘了盏简单的小圆灯送给他们,让他们一人一盏拿着,这才挥手道别。   灵瑾拿着莲灯很高兴,喜滋滋的。   不过等走了几步,她转头看兄长的样子,却发现兄长耳尖通红,表情还拗着。   灵瑾不禁问:“哥哥,你害羞啦?”   “没有。”   寻瑜语气生硬极了。   “我为什么要害羞?”   灵瑾说:“可是,哥哥,你脸很红啊。”   寻瑜别过脸去:“灯笼太多了,光照的。”   “噢。”   这时,远远地,穿来爆竹炸开似的声音,先是一声“砰”,然后“咻——”。   灵瑾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兄长的手,说:“哥哥,要放烟火了!”   寻瑜一动,看向灵瑾拉着自己的手。   灵瑾指指远处的高台,说:“已经快到凤凰宫了,哥哥,我记得那个位置看烟花很舒服,我们飞过去吧!”   “……好。”   烟花已经开始了,两人来不及多说,便化作原形,往凤凰宫南面的鸣凤台上飞去。   等到鸣凤台上,寻瑜与灵瑾变回人身,收起翅膀落下。   南面天空,绚烂的烟火不断升空,已经炸成一片,仿佛下流星雨一般。   灵瑾几步跑到边缘,将手扶在围栏上,微微踮脚往外看。   寻瑜走到她身边。   灵瑾与漫天星辰融为一体的烟花,还有从山上一路绵延到城里的灯流,不禁感慨道:“好漂亮。”   “嗯。”   “翼族如今如此繁荣富裕,是母亲的功劳。”   “是。”   寻瑜应道。   “而且,不止是母亲,还有驻边的将士以及朝中群臣。”   两人看了一会儿烟火。   仙乐响起,城下的恋人,开始无忧无虑地比翼起舞。   忽然,寻瑜开口道:“瑾儿,问你一个问题。”   灵瑾回头看他。   “什么?”   对上灵瑾的眼睛,寻瑜忽然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他抿了抿唇,嘀咕地问:“你今日,怎么没有约人去看灯?” 第40章 比翼节(下)   灵瑾奇怪地回答:“我为什么要约人看灯?哥哥, 你不是本来也只是留在凤凰宫里吗?”   “……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   灵瑾微微偏头,困惑地看着兄长。   不过,见兄长不回答, 她想了想, 还是进一步解释道:“比翼节是情人互诉衷肠的日子吧?我还没有这样的对象。更何况,机关弓还没有完成, 我想尽量再改进一下……”   说到这里,灵瑾稍稍停顿, 面上浮现出一丝愁容。   这样的表情, 寻瑜刚才在机关术道室,也见她露出来过。   寻瑜问:“怎么了?”   灵瑾回过神,微笑着摇头:“没什么。”   “说谎。”   骤然间, 寻瑜蓦地逼近。   他将身体栖在她上方,眉间拧紧。   灵瑾怔怔地望着兄长忽然逼近的脸。   灵瑾的原形白雀属于小型翼族, 而寻瑜是凤凰, 是大型翼族。寻瑜年龄又比她大些,从小到大, 两人身高都很悬殊。   但这是第一次, 灵瑾猛然意识到, 兄长已经比她高这么多了。他的个子,已经几乎与大祭司一般,完全是个成年男子。   这时,兄长蹙着眉说:“你眉峰比平时低五分之一,眼梢下落, 嘴唇抿了两次,微笑之前嘴角却先下落,而且轻轻揪了两次衣角。你根本不是没事。”   他顿了顿。   寻瑜语气骤然凶肃:“为什么有事却不愿意说……有人欺负你?和学堂里的人有关吗?”   灵瑾呆了。   她没想到兄长居然观察得这么细。   她不由自主地调整了一下表情, 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和眼梢。   她的神情真的表现得那么明显吗?和平时差那么多?   但见兄长表情认真,灵瑾连忙说道:“没有,和其他人没关系,是我自己。”   奇怪地,在兄长面前,灵瑾的心防逐渐卸了下来。   今夜有种奇怪的氛围,感觉可以打开她内心脆弱的地方。   灵瑾想了想,问:“哥哥,我可不可以也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灵瑾说:“你会不会偶尔担心,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其实有可能永远也做不成?”   “……”   寻瑜沉了沉声。   过了片刻,他语气放缓,问她:“机关弓?”   “对。”   灵瑾微微垂眸。   心思逐渐飘远。   这些年里,灵瑾听到了很多关于她的评价。   无论是在大学堂里,还是在凤凰宫,乃至整个凤凰城,其他人讨论关于她的话,都会不断传入灵瑾耳中。   ——他们说她,是“奇迹”,是“小型翼族的希望”。   她身上,仿佛被赋予了一种特殊的意义。   其他小型翼族看她的视线,总是充满了向往和崇敬。而大型翼族与她碰面时,也常常会对她另眼相待。   得到这样高的评价,对灵瑾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但有时候,面对这样的特殊待遇,灵瑾会感到压力。   她说:“机关弓乍一看的确和灵弓效果相似,但现阶段我用的机关弓和真正的灵弓相比,力量还很弱。虽然足以通过高级修业的考试,但其实现在实际在课上,我经常会感到吃力,很多用灵弓可以正常完成的事情,用机关会非常困难。如果真的是在战场上,现阶段的机关弓……其实无法发挥和灵弓一样的作用。”   说到这里,灵瑾停顿了一下。   她继续轻轻地说:“我觉得很多人对我的评价,其实高出了实际太多。我现在名不副实,而且,将来也未必能做得更好了。”   要做出“真正的机关弓”,无疑会是一个漫长的任务。   有可能要花上十年、几十年、上百年。   甚至,是不是真正能够做出来,目前而言也是未知。   灵瑾目前还是在大学堂内修炼的弟子,尚且可以承受这样的光环。   可是将来,几年后、十几年后、百年后,她担心,自己迟早有一日无法与其他人的期望相配,会让对她怀有期待的人失望。   灵瑾说:“我担心,我做不出母亲所说的那种机关弓。我也担心,我在小型翼族眼中的那种希望,仅仅是昙花一现。虽然我没有对很多人说过机关弓的事,但云沐、小芝他们都知道,我……”   寻瑜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听灵瑾一句一句叙述她的心绪。   忽然,寻瑜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哥哥?”   灵瑾抬眸去看他。   在忽明忽暗的烟火光耀中,兄长的侧脸如画像一般。   他凤目狭长,鼻梁修挺,气若灼华,一身赤衣瑰然似火。   与灵瑾相比,他的眼神总是自信而坚定,就像从未有过什么疑虑。   他问灵瑾:“如果将来所有人都质疑你,你会放弃继续改进机关弓吗?”   灵瑾愣了愣。   然后她思虑片刻,回答:“不会。”   “那如果日后果然让所有人都失望了,或者发现机关弓其实是个死胡同,是根本不可能做成的,你会不会后悔曾经进入竹依上君的石室,从里面得到木灵术和第一把机关弓,会不会后悔用机关弓通过高级射艺的考试,后悔自己曾经在机关弓上花费大量的时间?”   灵瑾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她再度回答道:“不会。”   寻瑜颔首,又摸了摸她的脑袋。   只听兄长道:“尽人事,听天命。如何评价是他人的事,唯有想要怎么做、想要做什么,是自己的事。”   寻瑜的眼神,就像从不会有犹豫一般,坚定不移。   他说:“路一步一步走,将来无论别人如何评价,自己但求竭尽全力、无愧于心即可。”   莫名地,灵瑾被兄长的样子晃了下神。   她不由对兄长笑起来,回答道:“好。”   不知怎么的,待在兄长身边,她总会有种安心的感觉。   灵瑾一口气将藏在心底不为人道的话说了出来,顿时轻松许多。   她在鸣凤台地上坐下来,揉了揉眼睛,有些困了。   寻瑜见状,也陪她在地上坐下。   灵瑾不禁说:“哥哥真厉害。”   “……厉害什么?”   “哥哥感觉总是很自信,从来不会被其他人的意见干扰,就像母亲一样。”   寻瑜不以为然。   他说:“这不是我的问题。是其他人太容易被别人的想法干扰,他们太奇怪。”   灵瑾忍不住问:“哥哥,你难道就不会有什么迷惑的事吗?”   灵瑾望着兄长的脸。   她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但其实并不好奇问题的答案。以兄长的性情,一定很少会被俗事困扰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听到灵瑾的话,寻瑜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良久,他憋了一会儿,才吐出一个字道:“有。”   灵瑾惊讶:“什么?”   寻瑜扭开头:“你房间里的那些纸……是跟别人写的信吗?”   “诶?”   寻瑜懊恼:“没听清算了。”   “啊,不是,我听清了。”   灵瑾看着兄长的侧脸,还有些呆呆的。   她没想到兄长的表情刚才那么纠结,结果居然是在纠结这个。   灵瑾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很好,没想到兄长其实早已注意到了,她此时才发现自己露馅,不觉面上一红,有些窘迫。   灵瑾说:“哥哥,你果然还是看到了?”   “……嗯。”   寻瑜目光微闪。   他问:“那些的确是信?”   “是。”   灵瑾老实地道。   如果是平时,她可能不会将这件事对兄长说,但今夜,不知是不是因为已与兄长敞开心扉讲了许多,她忽然觉得什么事都愿意说了。   但她连忙又解释道:“那个信没什么危险的,爹娘都知道。只是寄信的人可能有点特别……不过,那个人哥哥你应该也知晓一些。”   寻瑜皱起眉头。   他的语气低了几分:“我也知道……是谁?云沐?临渊?”   灵瑾摇摇头。   “她叫月。”灵瑾说,“是水国老龙君的小女儿。”   听到这个名字,寻瑜凤眸微微睁大几分。   寻瑜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诧异道:“……水族公主?!”   灵瑾颔首。   她说:“月是几年前,用水信术联系我的。似乎是水国气候灾害那次,她从年年口中听说了我的名字。我们通信已经有好几年了。阿月她身体不是很好,但是读了很多书,性格也很友善,她只是对我和翼族文化感兴趣,并无恶意。前段时间,她还送了我一把水族的水弓。”   寻瑜相当意外。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将灵瑾的来信对象想到水族去。   他停顿片刻。   灵瑾说,她与小龙女互通信件已有几年。   又是通过小鲤鱼年年相识……   寻瑜心中微沉。   他忽然想起,当年他曾用蓍草给灵瑾卜过一卦。   当时的卦象显示,有一枚水族的帝星,正在对灵瑾产生兴趣。   水族,帝星,如今想来,算算时间,似乎正好与灵瑾和小龙女开始互通来信的时间重合。   灵瑾侧头看着专心思考的兄长,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见兄长低头不言,灵瑾便自己将红莲灯放到身边,仰着头看烟火。   咻——   砰!   咻——咻——   砰!砰!砰!   烟花的声音很有节奏,星火升上天,绽放出漫空绚烂。   灵瑾今日其实已经很累,一整天不是在射箭,就是在设计机关弓,脑力和体力都已耗尽。虽然最后与哥哥一起逛灯会是很开心,但玩到现在,也实在支撑不住,要开始犯困了。   灵瑾忍不住眯起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寻瑜整理好思绪,侧首想再向灵瑾问些细节,正要开口——   他刚一侧身,忽地,肩上便是一重。   寻瑜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偏过头去,只见灵瑾歪在他肩上,睫毛修长,神情乖巧,呼吸均匀而平缓,竟是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寻瑜一愣。   他喉咙一滚,合上嘴,默默收敛了言语。   仔细想想,灵瑾今日是应该累了,从早到晚都没有休息过,回来的路上,从大学堂走回凤凰宫,还强打精神逛了庆典,想来已是极限。   ……不该再打扰她了。   这样一想,寻瑜便不再言。   他一动,轻轻抬起手,碰了碰灵瑾的脸。   灵瑾的面颊小小的、软软的,像一小团温暖的棉花。   她睡着的样子很乖巧,乖得真像只小鸟。她毫无防备地靠着他,耳羽在晚风中微微颤动,小嘴微张,发出浅浅的呼吸声。   寻瑜微微一滞。   看着灵瑾沉睡的面颊,他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些久远的画面——   “哥哥,你想不想学大人的样子,跳一跳舞试试?”   “哥哥,那你陪我飞一下看看好不好?”   “哥哥……”   “哥哥……”   “哥……”   那是很多年以前,灵瑾才只有四五岁大。   同样是比翼节,同样是鸣凤台上。   到了所有翼族乘风比翼起飞的时候,灵瑾扯着他的袖子,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却非要他带着她飞上天试试。   他拗不过她。   那个时候,灵瑾还年幼,她自己的翅膀还飞不起来。   他让她靠在他身上,让她踩着他的脚、抱着他的腰,这样他才好带她飞起来。   灵瑾很轻,是小型翼族,又是小孩子,并不难抱。   升到空中的时候,灵瑾的乌眸亮闪闪的。   “哥哥好厉害!”   “从天上看,灯好漂亮!”   “风好大!”   “能不能再飞高一点?”   灵瑾欢喜地看着天上的风景,而寻瑜只能看着她。   灵瑾的眼中倒映着漫天灯火,如眼底有繁星一般。   她小小一个,用力揪着他的衣裳。夜晚的风将两人的衣衫吹得如云雾一般飘散。   灵瑾依偎在他胸口,她的发丝都吹到了脸上,但当她仰起小脸望着他笑的时候,却很甜美。   灵瑾在天上的时候很欢快,但毕竟还是小孩子,玩着玩着,居然说睡就睡着了。   寻瑜无法,只好将她抱回地上。   寻瑜望着灵瑾此时熟睡的侧脸,只觉得现在也和那时一样。   都是比翼节,都是鸣凤台,都是说睡就睡。   灵瑾软软地靠在他肩上,肆无忌惮地将他当作枕头,就像她全身心地信任着他,一点都不担心会出什么事。   毕竟兄长就在她身边。   寻瑜的嘴角微不可觉地向上扬了几分,在寂静中浅浅笑了一下。   说起来,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个妹妹其实挺好的。   妹妹这种生物,虽然跟在后面很粘人,但其实……还挺可爱的。   他抬手,轻轻拨了拨灵瑾的发丝。   随着灵瑾渐渐长大,她其实已经很少像小孩子那样心无芥蒂地露出甜笑了。在大学堂里,其他弟子对她的评价多半是“沉着”、“安静”、“清雅”、“可遥望而不可及”。   但是寻瑜知道,在他面前,灵瑾还是和以前一样。她还是会经常乌眸弯弯地笑起来,她还是会不经意地偷偷拉他袖子,她还是会跟在他身边、轻轻地唤他“哥哥”。   甚至于,她还会像现在这样,累了以后直接靠在他身上睡觉。   寻瑜等了一会儿,见灵瑾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有些无奈。   不仅如此,她呼吸还变得平缓,好像睡得更沉了。   寻瑜想了想。   然后,他俯过身,双手穿过她的后背和小腿,将灵瑾从地上抱了起来。   灵瑾很轻,抱起来并不困难,只是她毕竟长大了。当寻瑜将她抱起来的时候,感觉竟不是抱着一个小孩,而是抱着一个女人。   这种出乎意料的触感让寻瑜僵了一瞬。   但他低头一看,却见灵瑾还是没有醒,她的手缩在他胸口,看上去睡得很好。   寻瑜叹了口气。   他只好继续抱起她,往灵瑾寝宫的方向走去。   *   灵瑾的寝殿里挂满了弓,这里也有很多制作机关用的工具,因此一踏进来,就闻得到木材与松香的味道。   寻瑜将妹妹送回卧室,把她抱到床上。   灵瑾身上是穿了一整天的衣裳,她下午都泡在机关术道室里,身上沾了许多细小的木屑。   寻瑜见状,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想伸手,但还并未真的行动,想到先前抱着她的感觉,便立即停手了。   床榻上,灵瑾侧卧在枕边,睡颜安稳。她一躺下来,衣衫便贴着身体塌下,她前襟微微隆起,腰窝则浅浅下陷,身段窈窕,姿态已与过往不同。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寻瑜凝神,神情更为严肃,忽然竟觉得十分别扭。   踌躇片刻,他只帮灵瑾脱了鞋袜、简单除去外衫,最后再将被子盖到她身上,便扭开头,静悄悄地离去了。 第41章 她只是……特别想见到哥哥……   次日, 灵瑾醒来时,已是清晨。   她睁开眼,恍惚地从床上坐起来, 看着房内熟悉的景象, 十分茫然。   她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鸣凤台上,那满目都是绚烂灯火的夜色, 以及坐在她身边的兄长。   这就天亮了?   她怎么在床上?   兄长人呢?   灵瑾起身四顾,脑子懵懵的。   她发现昨晚灯会上买的两盏灯都在桌上, 她放机关弓的小包也在桌上。   灵瑾走过去, 将机关弓取出来检查了一下。见没什么问题,她又跑出屋子,去寻瑜的宫殿找兄长。   灵瑾敲了敲兄长寝宫的门, 但没有回应,似乎没有人在。   灵瑾有些失落。   她左右看看, 随手拦住一个侍官, 问道:“这位侍官,请问兄长他今日不在吗?”   侍官见到灵瑾, 就停住步伐, 回答:“少君一早就被女君唤走, 去书房陪陛下处理奏疏了,现在应该在书房。”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对了,少君早晨跟我们交代,若是公主过来寻他, 就跟公主说,昨晚公主你在鸣凤台上睡着了,所以是他把你带回来的, 公主的东西都放在你桌子上了。”   “噢。”   灵瑾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昨晚果然是兄长送她回房间的。   东西她一起床就找到了,这些话对她来说没用。   灵瑾忍不住又问:“兄长还有说什么吗?”   “没有了。”   侍官摇头。   他不解问:“公主找少君有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将灵瑾问得一愣。   “没有。”   灵瑾一边回答,一边心里却有些乱。   说起来,她为什么要来找哥哥来着?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她只是……今日特别想见到哥哥罢了。   *   因为没有见到兄长,灵瑾回到房间时,心情莫名有些低落。   她本打算就此拿上机关弓出去练弓箭,但在走到桌边时,却看到莲碗里漂着一个琉璃瓶。   是小龙女来过信了。   灵瑾这才想起,她昨天在大学堂待了一天,后来又在外头睡着了。以往她和小龙女都会在黄昏通信,但昨晚是特殊情况,她便没有看到。   灵瑾连忙取出玻璃瓶,将里面的信匆匆读了读,然后写完回信后,又在补充道——   【阿月,对不起,我昨日在外面,没有及时看到信。】   另一边,小龙女正待在水晶宫里练字,十分无聊。   她因为身体不好,整日都待在房间里,没什么事情做。因此,当灵瑾的信浮出来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顿时十分惊喜。   读完信后,对于灵瑾昨晚没有立即回信这件事,她并不怎么在意。   水信术毕竟不能保证收发信的时候,两人都在术法连通的地点,可能发生的变故很多,所以不能立刻收到回信的状况时有发生,她们都习惯了。有时候,小龙女自己也会要卧床休养,或者被父兄叫走等种种原因,好一会儿都看不到信。   于是,她给灵瑾回信时十分欢快:【没关系,正好我昨日找到好几本有意思的书,本来也看得入神。不过,你是怎么了,昨天又是忙于修业吗?】   灵瑾回信道——   【算是,但不全是。】   【昨日研习过机关术之后,因为正好是翼族的比翼节,就稍微逛了一会儿,在外面耽搁得太晚了。】   灵瑾将信丢入水中。   过了一会儿,莲碗咕噜咕噜冒起泡泡来,小龙女又写来的信显得非常兴奋:【比翼节?!这是什么节庆?有意思吗?会做什么?】   灵瑾见状,忍俊不禁。   小龙女一向就是对这样不一样的风俗感兴趣,坦率得可爱。   事实上,她甚至已经猜到小龙女会问什么,信都已经写了一半了。   看完小龙女的信,灵瑾继续提笔写道——   【比翼节是让翼族恋人互表心意、比翼双飞的节日。】   【在翼国,翼族先祖上古时代都是在春季繁衍生息,会以舞蹈、斗舞的方式求偶或者寻觅伴侣,这项传统延续至今,便发展成了现在的比翼节。   【每年像昨日这样的日子,我们都会放灯、放烟花、举办灯会,然后等入夜后,会丝竹奏乐,所有情人比翼共舞。】   小龙女回信说——   【这听上去像我们这里的望星节。不过我们在水下,是不会放灯的。】   【水族会寻找发光的石头铺在水下,不同族裔的水族庆祝方式也不太一样,许多水族会到祖先固定繁衍生息的地点去举行集体巡游,还有些水族会筑巢。】   灵瑾刚读完这封信,还来不及回复,只见莲碗里又冒了几个气泡,接着又浮出第二封信——   【等等。既然是这样的节日,阿瑾你怎么会去观礼。你是有心上人了吗?怎么没同我说过?】   灵瑾看得一笑。   写信毕竟不同于面对面交谈,灵瑾看不到对面人的表情——事实上,她目前为止,她连小龙女到底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光凭纸上的字迹,灵瑾仿佛能猜到对面人的震惊。   于是她如实答复道:【我没有。比翼节虽以恋人为主,但并非是只有恋人才能参加的,经常也有人与朋友亲人同往。我昨日本来的确是不打算去的,但凑巧离开大学堂的时候,庆典还未结束,兄长也在,便与兄长两人一起转了转。】   小龙女顿时觉得没趣——   【什么啊,居然是和兄长。】   【跟兄长出门,总是会被管东管西,最没意思了。他们还凶巴巴的。】   【更何况还是这种情人相会的日子,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会希望和朋友一起外出吧?】   灵瑾一愣。   说起来,昨日与兄长一起逛灯会时,她好像并没有觉得在这种节日里,与兄长共度有什么不好。   灵瑾回想起昨夜的光景。   兄长帮她做机关弓的零件,兄长买莲灯给她,兄长在鸣凤台上听她说话,兄长轻轻摸她的头……   璀璨星火之中,兄长侧脸俊美,气质灼华。   灵瑾回信说:【我并未觉得与兄长一起无聊。】   小龙女道:【算了,别聊家中兄长的话题了,我们说回心上人吧。我记得,在凤凰城中,你跟我提到过的男性不少,就算你眼下没有心上人,至少会有关系比较好的人吧?如果要说对哪一个人最有好感的话,你会选谁?】   这是一个朋友之间很常聊的话题,本没什么特别的,但灵瑾读完信,却是一愣。   的确,她确实有几个还算比较熟的异性同窗。   像是云沐,像是临渊……   但要说她对谁最有好感的话,似乎……   还是兄长。   不过兄长毕竟是兄长,可以算在意中人的好感里吗?   灵瑾稍稍迟疑,思来想去,还是回信说:【大概没有吧。】   *   此时此刻,龙宫城,水晶宫中。   小龙女正兴致勃勃地与灵瑾书信往来。   她今年已十七岁了,这两年个子抽得快,比当年长高不少,龙角也长了几分。   她身形纤瘦,气质文雅,屋中都是书与笔墨,颇有些才女韵味。   小龙女素来少有机会出门,平时给人印象颇为孱弱文秀,但每日与灵瑾互相写信,对她而言,可以说是最有趣的事情之一,也唯有这个时候,她举手投足才会展现出几分活泼来。   小龙女正欢喜地写着回信,一双通透的金眸显得神采奕奕。   但她还未写完,只听屋外有侍女敲了敲门,道:“公主,大夫来给您请脉了。”   小龙女手法一顿,想起今日是大夫来定期诊脉的日子,便暂时停下笔。   她双手放在胸前,端庄地说:“让他们进来吧。”   侍女低着头,立即领了好几个水族医官进来。而跟在医官身后的,竟还有小龙女的三哥。   小龙女不免诧异:“三哥,咳……你怎么来了?”   小龙女毕竟体弱,屋内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有些难受,掩袖轻轻咳嗽了两声。   龙三却道:“当然是担心你!特意过来看看。”   说完,他大手一挥,道:“你们别闲着,都快去给我妹妹把脉,看看她身体好些没有,有没有问题!”   医官们唯唯诺诺,忙躬身低头上去准备。   小龙女见龙三就这样不打招呼地过来,柳眉浅蹙,有些不高兴,说:“三哥,你不必如此。只是定期诊脉罢了,我现在比以前舒服多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龙三却道:“你一出生,蛋就裂了一个大口子。娘走得早,爹好不容易才把你孵出来,你从小体弱,又比我们都小,几乎是我们九个哥哥当女儿一样养大的,这怎么能懈怠?好了,哥哥不会害你的,快点乖乖坐下。”   小龙女无奈叹了口气,在桌前坐下。   她说:“我并非是觉得兄长你关心我不好,只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想要兄长将我当瓷器似的护着。你看,翼族的公主,她比我还小两岁,现在都已经……”   “好了好了好了,你先别说话了,乖乖看大夫。”   龙三将妹妹一把摁在位置上。   事实上,不必龙三多说,小龙女也已经做好准备了。   她应对这种场面,熟练得让人心疼。   小龙女天生白发,身形纤弱。她将手放到软垫上,细弱的手腕白皙如雪,仿佛一小根芦苇草。   医官们小心翼翼,一个一个上前,为小龙女诊脉。   第一位医官将手指轻抵在小龙女的脉搏上,他先是凝神思索,然后微微错愕,继而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不禁直起了些身子。但他没有立刻吭声,而是恭敬地退下,先静候在一旁。   接着第二个医官上前,他很谨慎地诊了脉,然后同样露出了诧异的眼神。他与第一位对视一眼,也没有立刻下结论,就退到一旁。   然后,第三位,第四位……   等所有人都诊断完了,医官们却都面面相觑,没有人先下结论。   “怎么了?!我妹妹出什么事了?!”   龙三觉察到医官们神情有异,顿时大为紧张,逼问道:“你们说话啊!”   医官们惴惴不安。   一人道:“殿下莫急,公主的脉象有变化,似乎并不是坏事……但公主缠绵病榻多年,臣一人不敢下论断,免得让陛下与殿下们空欢喜一场,还请殿下允许我们讨论一番。”   龙三忙一甩手:“快些!”   医官们在龙宫做事多年,都明白伴君如伴虎,比起急着道喜邀功,倒不如不出错的道理。因此人人都格外都谨言慎行。   几名医官对龙三和小龙女行了一礼,便聚到一起,立即窃窃私语了一番。   最后,大家都讨论完了,为首的医官终于放松下来,面露喜色,游到两人面前,道贺道:“恭喜两位殿下,公主的身体,这是有好转的迹象了!”   龙三先是一怔,继而大喜。   “太好了!妹妹你听到没有,你有好转了!”   旋即,龙三一把抓住医官的肩膀,问:“是哪服药吃好的?要多吃几服吗?”   医官忙说:“殿下别急,药要对症才行,多吃无益。”   医官略作沉思,显然也有些意外。   他前思后想,捻了捻嘴边细长的鱼胡子,说:“公主的病情多年没有起色,这回忽然好转,臣也觉得诧异。不过,公主往日的脉象,常是肝郁气滞、心脉不畅,而这回却有不同。尤其观公主的脸色,气色红润、神情舒展,似乎心情很是不错。   “无论是什么病症,自身精神提振、心情开朗,对病情康复总是有益处的。相反,若是整日闷闷不乐,即便是健康的人,长期也会憋出病来了。   “依臣看,公主若是做了什么能让心情好的事,不妨继续保持。多观察些时日,或许会有更为喜人的征兆。”   小龙女听着,不免出神。   医官说得不错,她现在心情是比以前开朗多了。   但要说为什么心情好的话,那多半就是,她这几年来,一直在与灵瑾通信。   自从通过水信术与灵瑾有了联系以后,她的眼界前所未有的开阔。无论是翼国,还是灵瑾,都是她以前从未有机会接触的地界,都让她感到着迷。   说实话,在过去,她因为自己的病情,总是有些怨天尤人,觉得世道不公,觉得委屈。   但是结识灵瑾以后,这种想法就渐渐少了。   灵瑾在翼国属于小型翼族,但她从未因此放弃修习射艺。   她每日都坚持基本功修炼,还钻研机关术,不断寻找能让小型翼族使用灵弓的方法。   在小龙女看来,灵瑾身上有一种力量,让她能够从逆境中看到希望,不自觉地振作起来。   于是,小龙女开始对翼族感兴趣。   这一半是因为总生活在水晶宫中,实在太过无聊,而另一半,都是因为灵瑾。   尤其是最近半年,她已经很少觉得不开心了,反而是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每天都很充实。   想到这里,小龙女不禁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原来,身体是否健康,不只与自身体魄有关,与心态也有关系。精神调整好了以后,竟然连身体也会变得好起来。   龙三同样惊讶,道:“什么,妹妹她身体不好,和心情也有关系吗?!”   这样一想,龙三一把拉住小龙女的肩膀,拍胸脯道:“月儿,你说,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没有!只要你说得出来,哥哥一定满足你!”   小龙女一怔。   从三哥口中听到这样让她放肆提要求的话,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但是被拒绝过太多次,一下子让她说愿望出来,小龙女反而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她看向桌上,那儿还放着她刚才未写完的信。   小龙女想了想,说:“三哥,我想去翼国。”   “翼国?!”   饶是他开的口,让小十妹随便说,但听到这么一个要求,龙三还是大吃一惊,面露难色。   他不屑地说:“翼族是敌国,习俗又和我们相差甚大,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小龙女摇头,说:“翼国虽曾是敌国,但翼族女君并非不讲道义的人。女君与我等结契这么多年来,从未凭借契约欺辱水族,一向与我们相敬如宾。不仅如此,几年前水族危难之际,翼国甚至不计前嫌,帮助过我们的子民。”   小龙女望向兄长,道:“翼国比水国强大。若是他们并无侵略之心,我们又为何非要与他们敌对?水国如今落后于人,相比于不断地抵触,交流、学习、合作,才能让水国更好地发展,才能为我们的子民,谋一个长远的将来。”   龙三面露不满,他显然没有那么容易接受小龙女的观点。   他嘀咕道:“但不管怎么说,翼国也太远了。你连龙宫城都没怎么离开过,更何况还要去陆地上!”   “不试试怎么知道?”   小龙女执拗。   “更何况,若是连走出去一步的机会都没有,那又如何能走得远呢?”   龙三一噎,倒是被妹妹问住了。   眼前的妹妹,面颊清瘦,身形单薄,但一双金色眸子却异常坚定。他们龙王九子一贯都心疼妹妹,被阿月这样望着,他心里竟是有些软化了。   龙三想说的话,胡乱在喉咙里转了几圈,他不赞同妹妹的想法,但反驳之言最终还是说不出来。   龙三只得含糊道:“不管怎么说,一口气去翼国,步子跨得太大了。你如果非要去,还是从近一点的地方开始,从长计议吧。”   小龙女眼眸微微睁大。   她没想到竟能说动三哥,自己都有些惊讶。   小龙女不觉喜悦,脸上挂上浅浅的笑,应道:“好。”   *   暖日灼风,茂树吐翠。   数月过后,夏季已至。   有一日,灵瑾在大学堂时,忽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去探望过临渊,正巧经过药庐附近,想了想,便调转方向,过去看看。   灵瑾沿着小径往深处走,谁知,刚走到熟悉的小庐前,还未来得及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躯体砸在地上的巨大闷响,还有人吃痛低吟的闷声。   “出什么事了?!”   灵瑾一惊,破门而入。   只见临渊跌倒在地,手臂摔得通红,擦破了一大块皮。   轮椅被推在极远处,他自己却待在桌子边。此时,他正用双手撑着桌子,试图以双手着力,自己从地上站起来。   看到灵瑾进来,他似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回避灵瑾的视线,却有些慌张地说:“你怎么来了?”   “正巧路过,过来看看。”   灵瑾说。   她环顾四周,只见药庐中很多家具用品的摆位都变了,专门留出一条可以扶着支撑物走的小道。而临渊所处的位置,也离他平时常用的轮椅很远。虽然他飞快地放下袖子掩藏痕迹,但灵瑾还是瞧见了,他手臂上青青紫紫,好像是最近跌出来的。   面对此情此景,灵瑾愣了愣,脑袋里的思路却飞快地穿成一条线。   她诧异地问:“临渊,你是在练习走路吗?” 第42章 木灵之术   临渊起先薄唇紧抿, 没有说话。   他吃力地扶着桌子,勉强撑起几分.身体,却避开了灵瑾的目光, 不咸不淡地道:“只是试试而已……很奇怪吗?”   “没有。”   灵瑾闻言, 反倒是笑了。   她认真地道:“我觉得这种尝试很好。”   临渊:“……”   这时,临渊已完全扶着桌子站起来。   这是第一次, 灵瑾看到临渊在她面前保持直立的样子。   她忽然发现,临渊的个子其实比她要高, 而且高不少。   临渊的原形据说是燕子, 燕子也属于小型翼族。可是,临渊的个子却比灵瑾认识的所有小型翼族男性都要来得修长,几乎已经接近大型翼族。   灵瑾不禁错愕。   临渊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这不仅是灵瑾第一次看到站着的临渊, 这也是临渊,第一次站着看到灵瑾。   在他眼帘中, 灵瑾外表纤小, 体态却十分坚韧。她背脊修直笔挺,肩膀坦荡, 面容清秀清澈, 眼神清澈得像是倒映夜空的河流。   这是第一次, 他能用和其他男人一样的视角,去与她对视。   他定定地注视着灵瑾,目光漆黑而幽深,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灵瑾被他看得不自在,疑惑地偏了下头。   这时, 临渊的手臂似是吃不住力,忽然扶不住桌子,身形晃了一下。   灵瑾一惊, 回过神来,连忙过去扶他。   但临渊却僵硬地将她挡开,倔强道:“你不用帮我,我想自己走回去试试。”   “可是……”   “我自己来!我自己可以!”   不知怎么的,临渊这回异常坚定。   他咬紧牙关,这就努力地挪动起来。   灵瑾见状,不再坚持。   她收回手,小心地退到一边,但仍担心地看着。   只见临渊如小儿学步一般,先迈出一只脚,稳一稳身体,才迈出另一只脚。   他踉踉跄跄的,像随时都会摔倒一般,但他并未放弃。   临渊走得很慢很慢,连跌带撑,全身移动产生的重量,几乎全都是在双臂,而并非在双腿上。   可即使如此,他仍然勉强走了好几步。而且足以看得出,他的腿是有力量有知觉的。   然而,走到中间,临渊却忽然停住了。   他扭过头去,轻轻地道:“灵瑾,你能不能转过身去,不要看我?”   灵瑾一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临渊咬牙,苍白的面颊满是屈辱。   他说:“我就是……不想让你看见。”   灵瑾的确不太明白。   但她想了想,觉得这可能涉及到临渊本人的自尊,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如他所愿,沉默地背过身去。   背后传来艰难挪动的声响。   临渊的动作很慢,而且动作也的确不太好看。他必须要花费常人几倍的努力,才能可怜地走上几小步。   过了不知多久,灵瑾才听到身后传来闷闷的重声,像是重物好不容易做到了轮椅上。   “好了。”   临渊说。   他的声音有些局促。   “你转回来吧。”   灵瑾回过头。   临渊已经和平时一般坐在轮椅上。他神容淡淡,相貌端正,满袖草药香。此时,临渊默默抚平衣摆的褶皱,安然而坐,已没了先前狼狈的模样。   临渊顿了顿,沉静道:“抱歉,让你看到了可笑的样子。”   “这没什么可笑的,你如果能恢复走路的话,是好事。”   灵瑾摇摇头,她的话语既无同情也无取笑或者鄙夷,语气很认真。   她想了想,问:“说起来,你的腿,是不是有所好转了?”   临渊回答:“没有,还和以前一样。”   “可是,你以前从来没有站起来走过。”   灵瑾微微困惑。   “这样的话,怎么现在忽然可以试着站起来了?”   临渊沉寂片刻。   他的手,有意无意地轻轻放在自己膝盖上。   临渊说:“我其实不是一定不能走,只是过去没有试过。”   说着,他忽然侧过头,一双深邃的黑眸盯住灵瑾。   他说:“过去我总觉得,人无论在何处,都不能忘记自己是谁。但现在……我忽然想试试看,能不能有别的选择。”   临渊说这些话的时候,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灵瑾。   灵瑾仿佛被黑夜摄住。   灵瑾与他对视时,注意到他漆黑的眼底像一面镜子似的,倒映着她的脸。这让灵瑾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临渊这些话,好像是专门对她说的一样。   灵瑾愣了愣,一时失言,不知该如何接话。   临渊继续道:“不过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这么做,日后会不会懊悔。”   而这时,临渊却静静地移开了视线,恢复寻常温文的样子。   他说:“不说这些了。最近药庐里来的人少,你来得正好,陪我聊聊天吧。”   灵瑾回过神,应道:“好。”   *   是夜。   繁星似削,银月如勾。   午夜过后,大学堂中,药庐的木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临渊划着轮椅,缓缓从药庐中出来。   夜色沉寂,放眼看去四下皆是无人之景。   小径药庐附近寂静无声,只余下夏夜寂寥的虫鸣,和无尽的夜幕。   若是换作旁人,身处此时此地,独行夜中,心里只怕多少会有些发怵。然而,临渊却淡然平静,像是对此已再熟悉不过。   他熟练地锁上药庐的门,转动轮椅的木轮,在黑暗中沿着小路滑动。   夜色伸手不见五指,可他的双目却像能在夜间视物,对夜中小径轻车熟路,行动自如。   无人阻挡,他划得很快。只是在路上,他忽然不耐地捞起袖子,抬手用力抓了抓自己的胳膊。   暴露在外的小臂上,他的皮肤已经因为长期脱离水域而起了皮屑,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干得皲裂,就像被暴晒后的肉干。   临渊抿紧嘴唇,加快了移动的速度。   不久,他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术法修业道室后,那梅树下的三口井处。   在大学堂内,若要接触到河流,最近也要翻过后山,然后才能找到一条水流。   幸好,井底连通的是活水,于是此处,就成了临渊所能找到的最便利的水源。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只敢在夜深之后、所有弟子和先生都离开大学堂之时,才偶尔来这里碰一碰水。   这一回,距离他上一次过来,已经好几个月了。   临渊在井边,往井底下望了望,确认水质。   然后,为了入水,他缓缓解开衣衫,打算脱掉衣服。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有一阵怪异的灵气波动,如飞禽点水般一掠而过。   临渊的神经何等紧绷,他根本不敢在这种时候出岔子。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迅速用手无声地掐了个诀,速度快得看不清动作,手几乎只剩下剪影。若有人在此,一定会惊异于临渊施术时的熟练果决,他的动作如此漂亮,即使望梅先生门下术法修业的得意弟子,也难以望其项背。   最关键是,他用的并不是任何一门翼族术法。   下一刻,只见井中之水如狂涛掀起,从井底倾涌而出!   在临渊的操纵之下,通透温柔的井水变得如刀片一般锋利,他们化成一片片利刃,刀叶般向远处飞出!无数水刃,直直朝某个方向扑去——   “呜咻——”   扑啦啦……   不远处,响起一声古怪的鹰鸣,然后就是翅膀扑腾的响动,似乎有鸟类无力哀鸣,接着骨碌碌滚落在地。   临渊目色淡漠,近乎无情。   他的神情晃动了一瞬,但并未动摇。   他收起手势,让井水复归原处,然后顺着声响,滑动轮椅过去检查。   然而,在发出声响的位置搜寻半晌,临渊却什么都没找到,更没有活人的踪迹。唯一的异样,就是他在地上捡到一个被水术劈成两半的木雕。   临渊拾起,将两块木头合在一起,发现这原本是个木头鹰。而且,在木雕的残躯之上,还残留着几丝仙法消散后的灵气。   有术法!   临渊心头一震,但接着,他又皱起了眉头。   他刚才那一击明明有击落之感,可最后别的都没有,只找到这劈成两半的木雕。那么显然,先前的动静和灵气,都是这只木鹰发出来的。   可是,他刚刚的手感,明明击中的是有肉身的活体,可为什么最后落下来的却是木头?   而且,他分明听到了拍击翅膀和雄鹰鸣叫的声音,若是木雕,这又是怎么发出来的?   如果是傀儡类的术法,为何只有一个傀儡单独在这里,而这四周皆是平静,全然感觉不到任何施术者?   这么一块木雕,发挥的是什么作用?   临渊开始懊恼,自己先前下手太快,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这木鹰显然是一种翼族术法,可他却从未见过。   按理说,他在望梅先生身边长大,对翼族术法的见识,甚至远远超出大多数翼族。若是仍有能让他感到陌生的术法,足见其隐藏之深,更是稀世罕见。   临渊心头一凛。   他生性多疑敏感,眼下这样的场面,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临渊隐隐恐慌。他将鹰形木雕拿在手上,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非但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上边本来缠绕的灵气也逐渐消散了,成了个寻常木头。   但无论如何,这个东西绝不能留在这里。   不管这个木鹰是什么情况、它的施术者是谁、出现在这里是有心还是无意。但若是稀有术法,等过后,它的主人一定会过来寻找它。   保险起见,决不能让人意识到它是在三口井这里被击毁的。当然,更不能让人发现它与他有关。   临渊心间一动,已有了决断。   他迅速调转轮椅的方向,移动了颇长一段路,走进兵器铸造修业的道室,点起这间道室内的火盆。   火焰登时腾起,照亮了大半间道室,还有临渊苍白的脸。   然后,临渊将木头鹰往火盆中一丢,眼看着火舌卷住木鹰,将它逐渐吞噬。   木鹰在火焰中迅速焦黑、卷曲,就像在痛苦地呻.吟挣扎,但最终无力地碎裂,变得如其他柴火一般,成了不可能分辨出原形的乌黑焦炭。   让其他人彻底查不到蛛丝马迹的最保险的方法,莫过于彻底销毁,不留下分毫痕迹。   临渊的眼神冰冷如初。   他收回视线,拂袖熄灭火盆,将一切复归原状。   只是,在离开兵器铸造道室的时候,临渊感到手臂一阵尖锐的焦痛。   他掀开袖子,发现他的小臂上裂了一大片,像长时间暴晒后的灼伤一般。   他的皮肤原本就过分干燥,还近距离接触火,无疑是这些事,让他本来就在干裂边缘的皮肤彻底溃败了。   临渊拧起眉头,没有多做处理,只用袖子尽量将胳膊捂住。   现在这种情况,他也不敢再回井边,只得护着手臂,匆匆离去。   *   此时,凤凰宫中。   寻瑜原本坐在床上,闭目凝神冥想。   忽然间,他的灵气产生一道剧烈的波动,就像原本静置的古琴,突然被人用铁丝大力勾住、猛烈拉扯,接着“铮——”的一声,有一根琴弦彻底崩断了!   寻瑜骤然睁眼,凤眸锐利。   ——木鹰被破坏了!   使用木灵术后,他与自己雕刻出来的木灵之间,是有感应联系的。   因此木鹰刚刚受到攻击,寻瑜立刻就有了感觉。   自从能够雕刻木灵之后,寻瑜尝试着派出木鹰去调查当年水族鳞片之事,已有多日,但始终没什么进展。   木灵与真正的生灵不同,他们只拥有简单而朦胧的灵智,能够回答问题、执行任务而已,没有其他多余的感情,不算是活物。   而且,由于是木头雕刻而成,并非肉.体凡胎,他们无需吃饭睡觉,会不停地执行任务,只消主人的灵气供养即可。   但,即使不是真正的生灵,木灵仍然是寻瑜亲手雕刻而成,且相处多日。这是寻瑜用木灵术富裕灵智的第一个木雕,内心深处对他多少有些感情。   没想到木灵竟然会被破坏,寻瑜微微合眸,以示哀悼。   不过,等哀悼完成,他又回过神来,开始思索。   木灵,是被他派出去,在大学堂日夜观察,有无可疑水族在附近活动的。其原因,无疑是当年他与灵瑾在大学堂井边捡到的那片鳞片,至今没有找到其主人。   那枚鳞片的主人,在这么多年翼族军士的严密巡逻监视,以及木灵的十二时辰寻觅之下,仍然没有暴露半点踪迹,足见其谨慎多谋。   而木灵这种东西,既没有恶意,又没有危害。考虑到木灵术世间所知之人甚少,木灵平时看上去就和不太聪明的翼族或者未开灵智的普通鸟类一样,对他人谈不上威胁。   那么……深更半夜,是什么人会莫名其妙攻击木灵?   他为什么会敏感到,连什么进攻行为都没做的无害木灵都要破坏?   寻瑜抵唇凝思。   他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   ……以刚才的感应来看,木灵被破坏的地点,和当初发现鳞片的位置是一样的。   依旧是大学堂内,三口井边。   这个地方……   寻瑜停下步子,闭目凝神,若有所思。 第43章 吃醋   这日, 灵瑾到药庐找临渊的时候,临渊正在看书。   他坐下来时,桌案会挡住他的双腿与轮椅, 他看起来会与正常人一般无二。   此时, 临渊面前摆着一本图册,书上花花绿绿地画着不少鱼形画像。   临渊神情深凝, 看上去完全沉浸于其中。   “临渊。”   灵瑾出声叫他。   临渊听到灵瑾的声音,猛地回过神, 他下意识地抬起袖子, 像是想要遮掩书上的内容。   但他反应太慢,灵瑾已经看见了。   灵瑾稀奇道:“这是什么?难得见你在看医书以外的书籍。”   临渊见没有藏得必要了,定了定神, 倒也不再遮挡。   “这是一本讲水族内部不同种族的书。”   他将书页展开,给灵瑾看。   “我在藏书库偶然发现的, 有点兴趣, 就随便拿出来看看。”   说起水族,灵瑾就想起小龙女, 这么一想, 她便也起了几分兴趣。   灵瑾问道:“能不能让我也看看?”   “……”   临渊一滞, 一言未发,却将书推到灵瑾面前。   灵瑾好奇地翻了起来,但是才看几页,就“咦”了一声,道:“这和平时常听说的水族, 怎么不太一样。”   临渊看了一眼她翻到的页数,说:“这是臽父鱼,确实比较少见。”   灵瑾指着上面的图画, 不解道:“可是他有脚,有蹄子,甚至还有獠牙,比起水族,好像更像是兽族。”   “这一类,属于水族中的上古特类。”   相比较于灵瑾的吃惊,临渊倒是表现得很平静,仿佛习以为常。   “就像翼族里,虽然大多数翼族的原形,都是麻雀、鸳鸯、大雁、天鹅等等常见的品种,但也有像凤凰这样特异的上古神族,以及朱雀、人面鸟、仙鹤这样历史悠久但相对稀有的特类族群,不是吗?”   临渊举的例子,都是翼族中比较少见的特殊族群。   正像他所说的,这些翼族的历史十分悠久,皆是从上古传承下来的古老家族,多半身怀特殊能力。不过现如今都很少见了,这些家族人丁寥落,平时在大学堂里遇见他们的后裔都要惊讶一下,成年的族人多半身怀重任,也只能偶尔在凤凰宫外朝里遇见。   灵瑾听他这么说,便明白了,若有所思。   临渊微微垂眸,则继续道:“在上古之初,因为水族、兽族、水族三族尚未完全分居而治,混居的情况众多,也繁衍、诞生出许多在现在看来形态古怪的种族。这些种族繁衍得早,离上古先祖神血也比较近。   “水族颇为讲究血脉。就像在翼族,以凤凰为首,而朱雀、仙鹤位居次列一般,在水族,众人均以龙族为尊,而上古特族同样居于其次。   “不过,这些特族在水族尚且少见,在翼国就更难看见了,公主不知道也正常。”   这时,临渊料到水族,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比平常话多了许多。   灵瑾听他这样介绍,也不禁起了好奇心。   她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像这样外表特别的水族,应该还不止臽父鱼一种而已?”   临渊道:“是。”   灵瑾问:“那还有什么比较有意思的吗?”   听灵瑾问这个问题,临渊微微一怔。   然后,他将手放到纸页上,将书页微微卷起,翻过几页,转到某一个位置上。   “还有很多。”   他说。   “翼族总以为,飞行是翼族的特例,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比如说,还有这样的水族——”   临渊将他翻出来的那页转给灵瑾看。   他缓缓说:“世间有一种水族,名为文鳐鱼。他们鱼身而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行西海,游东海,只在夜间飞行。虽然出生居住在水中,但同样生有翅膀,且能够飞行,飞行距离也很长。”   临渊翻的书上所绘的图,是一种上半身像鸟、下半身像鱼的水族。   他的头部有白色羽毛,是红色的尖嘴,但头顶到身体中段又都是黑色,外观看上去颇像是雨燕,但并不完全相似。   这种水族上半身覆有光滑的羽毛,看上去不易沾水。而下半身则是鱼尾,盖有黑色的鳞片。明明是颇为怪异的相貌,但结合在一起,却极为精妙。   他一边说着,漆黑的眼眸一边瞥向灵瑾,像是在看她的反应。   灵瑾看得愣了。   她是第一次见到居然还有生有翅膀的水族,不免惊奇。   但看着文鳐鱼的画像,她又不自觉地道:“这种鱼,看上去有点像燕子。”   临渊一顿。   他貌似不经意地道:“这很正常,文鳐鱼的别称,就是燕鳐鱼。”   说着,临渊又转移了话题:“不过,长翅膀的水族,也不只有文鳐鱼一种。还有蠃鱼、鳛鳛鱼、蛊雕等等,都生有翅膀。   “其实这在上古时代,大抵没什么稀奇的。只是现如今,这些族类的后裔稀少起来,连水族内部都很少有人能说得出名字,再见到,才觉得稀罕罢了。”   灵瑾若有所思地颔首。   她不禁说:“你对水族真了解。”   “……谈不上了解,只是正好有些兴趣罢了,平时也不足以向外人提起。”   临渊轻描淡写地说。   但他似是不太自在。这时,临渊抬起手腕,摸了一下掉到脖子上的碎发。   随着他这个抬手腕的动作,临渊的袖子顺着臂弯滑下来,露出一节小臂。   灵瑾立即就看到,临渊的小臂上包了厚厚的伤药,草药味极重。   灵瑾不免一惊:“临渊,你受伤了?!”   “……!”   临渊一惊,此时再要遮掩已来不及了。   他说:“这不算受伤。”   “那是怎么回事?看上去好严重!”   看到灵瑾满脸吃惊,一副紧张关切的样子,临渊反而怔了怔,然后放松下来,浅浅笑了。   临渊平时给人的印象颇为孤僻疏离,可他笑起来的时候,却颇为温和,仿若凭春风吹起的柳絮。   他将手轻轻放在抱着伤药的位置,镇定说:“没什么,前两天煎药的时候,没有拿稳,药泼到手臂上,烫伤了……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就是大夫,这里全是药,出不了什么事的。”   “可是……”   灵瑾还有些担忧。   见她这般神情,临渊眼神愈发柔和。   他说:“公主不必费心,我没事。不过,公主要是想帮忙的话……”   他一顿,看向灵瑾——   “我确实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公主愿意听一听吗?”   难得的,灵瑾居然从临渊最后几个字里,听出了一丝局促。   他好像有些忐忑。   灵瑾问:“什么?”   临渊说:“公主开始修习高级修业以后,过来与我聊天的次数就少了。我常年一个人待在药庐里,其实也觉得无聊有点无聊。正好这本书我还没看完,既然公主也对它有兴趣的话,不如偶尔抽空过来,和我一起看书吧?更何况……”   临渊说到这里,好似停顿了一下,像是很迟疑这些话要不要说。   但最后,他还是艰难地道:“……我现在稍微能走几步路了,一个人练习还是有点危险。如果公主能够过来帮忙的话,我会安心许多。”   说完这些,他略一沉声,语气压低几分,又镇定地补充道:“当然,若是公主没空的话,就不必麻烦了。”   灵瑾听得错神。   相识这么多年来,临渊一向极少向外人求助。他看似安静,其实自尊心甚高,在雨中跌倒都不愿出声求救让帮人助他,平常又怎么会轻易开口?   不过,正因为临渊一向倔强,他难得愿意向她求助,才显得弥足珍贵。   灵瑾只稍作考虑,便应承道:“好。正好手上机关弓的改进告一段落了,这段时间我可以抽空过来。”   临渊眼前一亮。   但大约是怕自己情绪太明显,他很快压下了这点激动。   临渊略略定神,道:“那就多谢公主了。”   *   从临渊那里告辞,灵瑾便回了凤凰宫。   转过一个弯,走在路上,远远地,灵瑾便瞧见了兄长那赤金色的身影。   寻瑜徐步独行,侧颜如云般沉静,如风般不羁,他目不斜视,似在思索些什么。   在看见兄长的一霎,灵瑾心底一揪,一股强烈的喜意忽然从心底涌出。   不知怎么的,明明昨日才见过,她却觉得自己又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兄长了。   灵瑾提起裙角,迈开步子,欢快地追过去。   她跑得轻快,简直想要一下子冲到寻瑜身后,拉他的手,唤他兄长,向他撒娇。   但快要冲到的时候,灵瑾又定了定神,收敛地慢下步子。   她猛然想起,兄长素来庄重严格,在他面前不能太没规矩,要不然兄长又该皱眉头了。   这样一想,灵瑾深呼吸几口,让自己沉着下来,这才矜持地走到寻瑜身后,唤道:“哥哥!”   寻瑜正在思索木灵破裂有关的线索,微微走神,没有注意周围的动向,忽然听到灵瑾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他转过身,就见灵瑾端庄地站在他身后,她抬头望着他,乌眸明澈动人,如含繁星。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寻瑜一顿。   他别开目光,淡淡应道:“……嗯。”   寻瑜又问灵瑾:“你在这里做什么?”   灵瑾说:“我刚从临渊那里回来,正要回房。”   听到“临渊”这个名字,寻瑜眉头动了一下。   他说:“你最近,好像经常和临渊在一起。”   灵瑾想了想,颔首:“最近是去了药庐几次。”   寻瑜内心深处莫名生出几丝古怪的情绪,听灵瑾最近多与别的男子相处,他好像不太高兴。   但眼下他正在思索木灵被破坏的事,无暇分心,于是迅速自行将那几缕会让他分心的思绪压下,继续凝思。   灵瑾注意到兄长的心不在焉,问:“哥哥,你在做什么?”   “在想事情。”   寻瑜随口回答。   他顿了顿,问:“瑾儿,三天前的大学堂,你知道有哪些人午夜还留在学堂里吗?”   灵瑾不解兄长为什么问这个,但她想了想,还是回答道:“不知道,我没有特别留意。不过,多半就是驻校先生、留校弟子,还有一些平时就住在大学堂内的杂事官吧。午夜大学堂里人很少了,不过,哥哥要是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改天去问问同窗,看他们知不知道那天有没有留校……但是,兄长问这个,是做什么?”   寻瑜说:“之前,我用木灵术做了一只木鹰。我派他去调查我们之前捡到的那枚水族鳞片,但还没过多少时日,木鹰就被人为破坏了,与我之前完全失去了感应。我觉得这有古怪,或许正与一直没找到的水族鳞片的主人有关。   “所以这两天,我正在找有没有木鹰留下的残骸,想看看能不能有更进一步的线索。但奇怪的是……连木鹰一起不见了。”   说到此处,寻瑜蹙眉凝神,神情严肃。   灵瑾听得一愣。   她与兄长一样,尽管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但仍然一直很在意那鳞片的事。   她问:“哥哥,木灵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失去感应的?”   寻瑜回答:“三天前,午夜时分,大学堂内。感应消失的位置和当初捡到鳞片的位置一致,在三口井旁边。”   寻瑜顿了顿,又说:“我现在正在排查。地点……尚且先留存关注,我觉得,问题的关键在于时间。”   寻瑜说着说着,逐渐陷入一种沉浸的状态,眼神逐渐深邃——   “午夜时分还会出现在大学堂的人,分为两种情况。   “一种是外部之人,这变数就很大,如果是外人进入了大学堂,就要考虑他是如何进去、又为何进去的;   “另一种是内部之人。这个人原本就一直身处大学堂内,只是白天表现得和普通翼族并无差别,直到晚上才开始活动。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晚上还留在大学堂的人,数量……其实不多,范围很小。   “考虑到那片鱼鳞是数年前捡到的,而如今可能又有动静,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则外部来人很少有在同一个地方逗留这么久或者反复前来的。我更倾向于后者——多半是内鬼。而且,这个人很可能已经在大学堂生活了很长时间。”   午夜,还逗留在大学堂中的人。   且长期生活……   灵瑾听了寻瑜的分析,也顺着兄长的思路想起来……   ——临渊。   这个名字在脑内一闪而过的时候,灵瑾愣了一下。   临渊多年来住在药庐中,是肯定不会离开大学堂的。   但这个念头只是闪过了一瞬,灵瑾就将它排除了。   临渊不良于行,行动如此不便,且年纪尚小,比她也大不了多少。他只有几岁大,就已经生活在凤凰城中了,怎么会有问题呢?   更何况,能毁掉兄长木灵的人,修为想必不低吧。   而临渊虽然精通医术,但望梅先生却很少提及他的术法造诣,临渊的术法修为多半并不高超,可能不太有天赋。   然而,想是这样想,灵瑾的精神却始终没法完全放松下来。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到,临渊白天给她看的那本书。   文鳐鱼,鸟翼鱼尾,形似雨燕。   临渊的原形据说是燕子,可他站起来的身高却远远高于正常的小型翼族。   水族天生生活在水中,虽然也能化为人身上岸,但却不熟悉陆地上的环境,需要进行适应和学习。   临渊不良于行,可双腿却没有外表上的问题,甚至他现在还忽然开始尝试行走。   当初遇到小鲤鱼年年时,临渊懂得怎么通过水面去和水下的水族交流。   临渊是五岁时被望梅先生带回来的,没有父母,也从未找到……   这么多异常的情况,难道是巧合吗?   灵瑾的理智觉得这样对自己的同窗产生疑虑不好,更何况临渊是她的朋友,他很信任她。   可这些古怪的揣测,就像藤蔓一般盘踞在她脑海中,轻易难以挥去。   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也从脑海中冒出来——   如果临渊真的是水族,而且就是他所说的文鳐鱼,那他为什么还要特意在她面前提起水族有这么一个罕见的种族?   若是担心有人会怀疑他头上,这样的举动,不是无异于自报家门吗?   灵瑾想得出神。   寻瑜见她状态不大对劲,不由出声问:“瑾儿,怎么了?”   灵瑾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在想临渊。”   寻瑜:“……”   又来了,那种隐约不愉快的感觉又来了。   寻瑜的凤眸神采略淡了几分,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弱了些许气势,就像一盆火被人浇了许多水,远不如往日张扬骄傲。   寻瑜的语调忽然冷了下来,颇为傲气地道:“你这时想他做什么?他有什么可想的?” 第44章 鱼尾   灵瑾对兄长态度的突然变化有些措手不及, 疑惑道:“哥哥,你怎么忽然生气了?”   寻瑜懊恼道:“我没生气。”   灵瑾却很笃定:“你肯定是生气了!”   “我没有!”   寻瑜扭开头,不肯承认。   他面色一凛, 装腔作势道:“我的意思是, 你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消磨时间,不如去练射箭。”   灵瑾困惑地偏头。   她认真地说:“射箭肯定要去的, 我这就要去了。不过……”   灵瑾打量着兄长不高兴的神情,有些迟疑。   但是, 兄长现在心情这么不好, 可能也不想被打扰。   于是灵瑾考虑一下,便什么都没说,只对寻瑜行了一礼, 语气有些失望地道:“那哥哥,我先告辞了, 不打扰兄长想事情。”   “……”   灵瑾走开了。   等灵瑾走远, 寻瑜才闷闷地皱起眉头。   他抬起手,迷茫地抚在自己额头上, 向后摸了一把头发, 胸中焦躁的阴云逐渐散开, 理智也逐渐回到头脑中来,再接下来,便是满心无力的懊恼。   他有狠狠揍自己一拳的冲动——   他在干嘛?   他为什么要对灵瑾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他刚才是出什么问题了?为什么要胡言乱语?   寻瑜一向自诩冷静,鲜少有这种被情绪支配的时刻,可刚才, 他居然任由焦躁充斥了头脑,满脑子全是想要将灵瑾拉到自己身边来的念头。   不希望她提别人。   不希望她想别人。   不希望她花那么多时间跟别人在一起。   这样强烈的想法,连寻瑜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是不是疯了?   *   这天晚上, 灵瑾在屋中整理机关术课记的时候,感觉有个人影不停地在自己屋外飘来飘去,大概来回飘了十几次。   在对方飘第二十次的时候,灵瑾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她走过去,主动开了门,问:“哥哥,你在干什么?”   寻瑜果然在屋外,只是表情怪怪的。   接着,还不等灵瑾反应,他忽然从身后拿出一盘糕点,递到她面前。   灵瑾看着糕点,懵了一瞬。   只听寻瑜别扭地低声道:“你想不想吃宵夜?”   灵瑾望着点心,微微出神。   这是凤凰城中一个点心铺子卖的糕点,她认得出来。   灵瑾小时候一直很喜欢这家铺子的花糕,每次出宫都眼巴巴地想要,于是爹娘就会买给她和兄长,通常都是一人一块。   不过,兄长经常会在旁边看着她吃完,然后忽然把自己手上的点心掰下大半块,凶巴巴地塞到她怀里。   那时,当灵瑾疑惑地看他时,兄长就没好气地说——   “我吃饱了。”   “我才不喜欢吃甜的。”   “小孩子才喜欢吃点心。”   现在灵瑾已经长大了,平时也没那么馋点心了,不过平时偶尔还会自己买。此时她见到兄长站在门口,还带着糕点,不免意外。   兄长一口气拿来七八种花样的糕点,乍一看去,都是灵瑾平时特别喜欢的口味。   屋外的寻瑜不与她直视,而且不知是不是灵瑾的错觉,她感觉兄长的耳尖隐隐冒红。   灵瑾惊讶地道:“哥哥,你出宫去买了这些点心了?”   “没有。”   寻瑜语气懊恼。   他说:“只是正好要出去,顺便罢了。所以……你到底吃不吃?”   不知怎么的,灵瑾居然觉得哥哥话里有点紧张。   她茫然地拿起一块,说:“想吃的,谢谢哥哥。”   说着,灵瑾将点心捧在手中,小心地张嘴咬了一下,一口一口吃起来。   寻瑜见她吃了,似乎松了口气。   这时,寻瑜忽然轻轻地说:“下午的时候,我话说得太重了,对不起。”   “嗯?”   他声音太轻,仿若呢喃,灵瑾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然而不等灵瑾再有动作,寻瑜已将整盘点心往她手里一塞,生硬道:“我就是来说这个!这些你拿着吃,我走了!”   说罢,他动作极快,迅速松开点心盘子,转身就走,不久就消失在长廊尽头。   倒留下灵瑾满头茫然,一手拿着糕点,一手拿着盘子,半晌也没想起来,兄长说的话说重了是指什么话的。   *   过了几天,灵瑾如约去找临渊,和他一起看书,并且陪他练习走路。   因为先前从兄长口中听到的话,灵瑾再与临渊相处时,总忍不住悄悄地观察他,然后冒出些胡思乱想的念头。   临渊在行走上进步很快。   他大约平时也在私下练习,锻炼过双腿的肌肉,所以,步行能力迅速好了起来。   先前他还连自己扶着桌子爬起来都很困难,但没多久的功夫,已经能在灵瑾的搀扶下走上十来步了。   能够在行走上有所进步,临渊自己也很高兴。   随着走路变得越来越熟练,临渊本人也肉眼可见地自信起来,说话做事,都昂首挺胸许多,平时即使是坐着轮椅行在路上,眼睛也是平视前方的。   这日,望梅先生拄着拐杖来药庐看他,正好撞见临渊练习走路。   望梅先生面露惊诧。   她缓缓在药庐中坐下来,慈蔼道:“渊儿,你能行走了?”   临渊在外人面前,总给人几分带刺的印象,即使在灵瑾面前,也没有完全卸下心房。   但望梅先生蓦一出现,他整个人气场忽然变了,一下子变得柔顺许多,像个乖巧的少年。   “师父!”   临渊靠着墙,诧异地看向望梅先生,眼中喜色却难以掩饰。   望梅先生含笑点头,说:“你可否走几步让我看看?”   “是!”   临渊当即应诺。   他没有让灵瑾搀扶,自己独立沿着屋内的空间走,他还走不了太久,往前走了三步,又转身倒退回三步,便坐回轮椅上,然后红了脸。   他说:“师父,我现在只能做成这样。”   “很好很好。”   望梅先生笑呵呵的。   她说:“当初将你留在大学堂的时候,我还担心你适应不了这样的生活,如今,倒是放心多了。”   她问:“渊儿,现在如何?你对人,对凤凰城,对这世间,有什么新的感悟了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临渊面上的喜色又收敛起来。   他仔细想了想,却答:“师父,我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我都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话,就慢慢想。”   望梅先生笑容未减,她的眼神始终从容而智慧,仿佛世间万物都被她收于眼底。   “你的时间还长。只要凡事三思而后行,不要做无法回头的决定,多的是时间,让你去思考这个世界。”   临渊若有所思。   望梅先生在药庐中逗留了半个时辰,她查了临渊的功课,指点了他一些关于草药的知识,临渊都认真听了,并且细细地用笔记下来。   在这之后,望梅先生慢腾腾地起身,她悠然道:“好了,我这就回去了。”   “师父,我送送你。”   说着,临渊划着自己的轮椅,就要追过去。   但望梅先生摆摆手,却道:“不用了。要送的话,不如……”   她看向灵瑾,抬手指指她,和善地笑道:“不如让灵瑾送我吧。正好,我有些事想与她谈谈。”   灵瑾见望梅先生指向自己,不禁错愕。   不过,她正好心中有疑虑,也想与望梅先生说话,便颔首道:“好。”   她回头对临渊说:“我去送先生,一会儿就回来。”   临渊面有困惑,但望梅先生这样说,他便站在药庐门前,目送他们离去。   等随望梅先生到了外面,灵瑾自觉地挨着望梅先生走。   走得离药庐远了些,望梅先生便开口道:“灵瑾公主,多谢你了。”   灵瑾看向望梅先生。   清风拂过,远处木香携来,望梅先生神情慈蔼,端重如一棵看遍世间百态的梅树。   她说:“让临渊打开心扉,用不同的角度去看待事物,去改变固有观念,去尝试融入未知的环境。这是我花了许多功夫都没有完全做成的事,但你与他相处的这段时日,却全都做成了。”   “我做了什么?”   灵瑾茫然。   望梅先生说话一向玄妙。   若是以前,灵瑾或许会去揣摩她话中的意思,但今日,无论是她对临渊说的话,还是她对自己说的话,都让灵瑾觉得句里行间似有深意。   她想了一会儿,乌眸微微睁大:“先生,该不会你早就知道,临渊其实……”   “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   望梅先生笑笑,没有回答灵瑾的话,只留下含糊的、发人深思的句子。   她拄着拐杖走路,目光看着地面上灰白的石板,忽然道:“不过今日,倒让我想起捡到临渊那日的场景。”   望梅先生语气悠然,灵瑾好奇地看向她。   于是,望梅在手间比划了一下,说:“我刚刚捡到临渊的时候,他才只有这么一点大。”   望梅先生所比划的尺寸,大约是拇指大小,仅仅是稚嫩的雏鸟大小。   她说:“那时女君还没有制服龙君,正是水国与翼国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我在后山那条水边捡到他,问他叫什么,他答不出来;又问他从哪里来,为什么到这里,他就不回答。他尽量表现得冷静又坚强,但实际上在我掌心瑟瑟发抖,浑身羽毛都是湿漉漉的。”   灵瑾听得愣神。   她初次见到临渊的时候,他就有十几岁了。而且临渊比灵瑾要大一些,灵瑾想不到这些。   望梅先生注视着灵瑾的神情,笑了笑,继续往下说——   “所以,当时我就想,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自我意志呢?   “无论他在想什么,都不是他自己想的;无论他打算做什么,都不是他自己愿意做的。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大人灌输给他的。他这么一点点大,就算自以为是自愿的,也只是被他人操纵、用来实现他人野心的无助的傀儡罢了。   “我于是将他收留在药庐中,教他知识,抚养他长大。   “如果一定要有人告诉他世界是怎么样的,那不如由我来告诉他;如果一定要有人来教他怎么做,那不如由我来教他。   “他们可以塑造他的过去,将他送到这里来。但我,可以塑造他的将来,再让他自己决定应该去哪里。”   灵瑾听望梅先生这么说,似是有所触动。   她不禁道:“先生真了不起。”   “这不是了不起。”   望梅先生呵呵笑道,语气淡然。   “只是我活得年份长了,见得多了,知道什么地方该进,什么地方该退罢了。”   但灵瑾想到心中那种可能性,还是有所迟疑:“可是,若他真是……那对翼国来说……”   灵瑾还未说完,望梅先生已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头。   “公主不必烦忧。”   她温和地说。   “我有我的立场,公主有公主的立场,公主要怎么做,我不会干扰。”   灵瑾问:“先生不会感到担心吗?”   望梅先生笑了起来,道:“你与寻瑜的术法修业,是我教起来的;女君和大祭司当年的术法修业,也是我教起来的;包括你父母,你父母的父母,女君的父母,还有他们父母的父母,全都是我教起来的孩子。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女君是什么样的人。   “你们应该有自己判断的权利,我也相信你们的判断。有些事本身也不应该一直隐瞒下去,注定要有一个结果的。比起干扰你们,我更想静观其变,看看你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不过……”   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怅然地看向天空,笑了笑。   “不过,今天能看到临渊用双腿走路,我真是高兴啊。勾起了很多久远的回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时候。”   灵瑾疑惑地问:“当年那个时候?”   望梅先生笑道:“你们这些孩子太小,以前的时代对你们来说太久远,已经不知道了。”   她满脸和蔼,又摸了摸灵瑾的头,面露怀念。   她说:“我出生在上万年前,在我小的时候,三族还未分裂成三国。那时,所有人都住在一起——翼族在树上筑巢,兽族在地面打洞做窝,水族栖息于水中。   “翼族帮兽族和水族报晓鸣时,水族净化水源、取来水底矿石,兽族经商贸易,三族互相帮助生活,人们对这些都习以为常。水族并非天生能在陆地上行走,翼族和兽族帮助水族的孩童初次上岸,也是很常有的事。   “只可惜……如今,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了。”   望梅先生说着说着,微笑着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有时候,我也会缅怀过去。真希望回到当年,彼此间什么争斗都没有的时候啊。”   灵瑾闻言,若有所思。   这时,望梅看向了灵瑾,对她说:“瑾儿,临渊是我亲自看大的,在我看来,他本质不是一个坏孩子。但你怎么想,你可以有自己的判断。”   灵瑾愣了愣。   随后,她对望梅先生郑重行了一礼,说:“先生的意思,我明白。”   望梅先生含笑,对她谦然点头。   远处。   寻瑜维持着赤凤原形,伫立在高高的树上。   他正在调查水族鳞片的事。   灵瑾想到了临渊头上,而寻瑜虽然知道的不如灵瑾多,但他比灵瑾多想了一段时间,便也想到了临渊,这才过来寻找线索。   灵瑾送望梅先生出来的时候,寻瑜就维持着赤凤高傲的姿态,远远眺望着他们。   良久,待望梅先生走远,灵瑾也掉头返回药庐去找临渊,寻瑜火身一动,振翅而去。   *   接下来几日,灵瑾给人的印象,是总在走神。   机关术道室里。   灵瑾手上做着小机关,眼睛却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忽然“唔”的一下,额头磕在了桌子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小芝正在她身边切零件,听见灵瑾撞到头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立即担心地问她:“灵瑾,你没事吧?”   “嗯。”   灵瑾的额头被自己撞得生疼,瞌睡也撞醒了。   她吃痛地摸摸脑袋,无奈应道:“我没事。”   小芝却不敢放心:“你是没睡好吗?”   “嗯。”   灵瑾话语飘忽。   “算是吧。”   “?”   小芝侧头。   灵瑾自己都这么不肯定的态度,让她感到困惑。   灵瑾对她一笑,又回头继续制作小机关。   *   ——事实上,灵瑾已经好几天,没怎么睡觉了。   当夜,子时,皓月当空。   碌碌,碌碌……   寂静的夜色中,轮椅滚动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梅花树下,三口井边。   远处,一个清瘦的身影渐渐褪去身上的夜色,从夜幕中浮现。   ——是临渊。   他坐着轮椅,衣着单薄。   他虽然已经学了一段时间走路,但双腿的力度还不能支撑他走太远的路,日常依然要依靠轮椅。   今夜,他划着轮椅,再度来到三口井边。   确认四下无人后,他捂着手臂,吃力地站起来,往井里看看,检查水质。   水族不能长时间离开水域,即便他平时也会在药庐中偷偷用水来擦身,但这点水对水族来说,就像将鲸鱼放在鱼缸里,完全是杯水车薪。   因为先前发现的那个古怪的木鹰术法,临渊不敢轻举妄动,已经忍了很久。   但现在,他的皮肤已经干裂得厉害,手臂点火时受的灼伤在陆地上难以愈合,他实在到了极限,不得不冒风险。   临渊挑了人烟最少的时候,警戒到了最高点,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井边,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   他脱掉累赘的衣裳,将双手放在井沿撑起身体,倒头进入井中。   噗通。   临渊整个人浸沐于冰凉的井水中,水没过他的身体,他却觉得畅快非常,这里才是属于他的天地。   一进入水中,他的皮肤自然化作水羽,双腿则化作鱼尾,生出通透的鳞片来。那暗质通透的鳞片,在水下变得像镜子一样,光芒随水纹流转,仿佛能融成波光的一部分。   临渊在水下化成原形,在水中翻转跃动,直到每一寸鱼鳞都在水中舒展,才舒了口气。   他在水下待了许久,算着时辰已接近寅时,才不得不展开翅膀,往井口上飞。   ——他虽然有鱼尾,但同时,也有鸟翼。   临渊的翅膀是黑色的,如燕子一般,但和一般翼族不同,他无论在水中还是在空中都一样轻盈。   他的原形没有脚,只有一条流畅的鱼尾,飞出水面时,仿若腾跃而出的海豚。   临渊谨慎地只飞到井口,就变回半人身。   一切都与以往相同。   可是,当他撑住井口,打算爬出来时,双目却被刺眼的光亮闪了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心头一跳。   临渊下意识地回避光线,却又不得不盯着光芒看去——   眼前,是一道透亮的星点。银白色的星光,散射状向周围扩散。   再仔细一看,这并非是星点,而是一道灵弓的箭光。   星幕月下,少女手持长弓,白衣胜雪。   她站在临渊面前,就如站在弓射场上一般。她腰脊笔直,目光如炬,气质清正,眼神没有一丝迷茫。   弓已拉开,弦如满月,箭似银光。   而箭的尖锐之处,正直直地指向他。   临渊喉结一滚,嗓音里不自觉地说出面前这女孩的名字:“灵瑾……”   不知怎么的,临渊胸中一沉,虽有些失落,但并不惊讶。   就好像,他早有预料,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反而有种大石落地的畅快。   听到临渊的声音,灵瑾手指未动,但眼神轻颤。   有一瞬间,临渊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只要她一松手,手中已蓄势待发的灵箭就会在顷刻间射穿他的头颅。   沉寂的时间,就像度过了上千年光阴那么久。   但良久,灵瑾指尖一动,并未松开弓弦,反而是慢慢收拢了弓身,将机关弓恢复成平静的样子,弦上的灵箭也随之黯淡乃至消失。   “你……”   临渊错愕地看着灵瑾。   但接着,心中又生出一丝希望来。   灵瑾神情复杂,但还是走向井边,走向了他。   然后,她将手递给他,说:“你先出来吧。”   灵瑾看上去有几分生气。   她说:“但我必须要一个解释。如果你还有话想说的话,趁现在好好想想,我给你一点时间说。”   “好。”   临渊回答。 第45章 童探   此时, 在灵瑾面前,是一副超越她常识的景象。   陈旧的古井边沿,趴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   他未着寸缕, 乌发湿漉, 贴在脖颈与肩膀上,皮肤雪白。   他上身像翼族一般生了黑色的耳羽和羽翼, 但下.身腰线以下,却是鱼尾。   灵瑾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身体构造, 拉临渊上来的时候, 不由看得入神。   而且,意外的,临渊的身体, 并不像他平时给人的印象那么单薄秀气,反而颇为结实。不知是他私下里其实会锻炼, 还是水族游泳时需要不断活动腰身的结果。   灵瑾问:“你这样, 原形是不是就是文鳐鱼?”   “是。”   临渊应了,但在灵瑾的视线下, 他面颊不禁泛上一丝红晕。   他窘迫地问:“公主, 你能不能转过身去?我需要一点时间穿衣服。”   灵瑾问:“为什么?”   “这……因为我是男子, 公主是女子,我如果就这样化成人身,感觉不太方便。”   临渊现在还是半人身,虽然上身赤.裸,但下.身好歹有鱼尾遮挡, 还不算很尴尬。但如果完全变回人形,情况就不同了。   然而,灵瑾却有些为难。   她想了想, 道:“我现在不能转过身去,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如果我转身以后,你有什么不对劲的举动的话,我会防范不过来。”   灵瑾稍作停顿,然后一板一眼道:“你可以就这样穿,现在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你把我当成男人就好。如果看了什么不该看的,我回头会忘掉的。”   灵瑾一派正气,但临渊却面颊更红。   他艰难地说:“如果是其他人,或许我把对方当作男人也可以。但公主你……”   灵瑾不解:“我为什么不行?”   “因为……”   临渊的话还没说出口。   忽然间,上空传来羽翼扑哧的声响,接着,一道宽阔的红光从空中落下。   灵瑾突然感到一只大手从背后探出,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再之后,响起兄长略带恼怒的声音——   “你到旁边等着去。”   寻瑜冷冰冰地说。   “这里我来盯着,你不许乱看。”   “哥哥?”   灵瑾刚被捂住双目的时候,吓了一跳,但几乎是同时,她就感觉到了兄长熟悉的气息,遂安心下来。   只是不知为何,兄长今日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心情又不是很好。   灵瑾迷惑地问:“哥,你怎么又生气了?”   寻瑜:“……”   寻瑜沉默了一瞬。   然后他说:“我没生气!你乖乖到旁边等着,他好了我叫你,你不许回头!”   “噢。”   灵瑾将信将疑。   但眼下,如果临渊要换衣服的话,兄长来看着,的确比她来要合适。   于是,灵瑾乖巧地道:“那我到旁边去等,你们好了叫我。”   灵瑾说着,摘掉兄长放在自己眼睑上的手,就自己背着弓走到旁边去,将临渊交给寻瑜处理。   等灵瑾离开,寻瑜走到临渊面前,将衣服给他,说:“你先穿衣服。”   临渊见突然多出一个人,不禁愣了愣。   尤其是,灵瑾似乎也对寻瑜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很意外的样子。   寻瑜眼神锐利,似是来者不善。   临渊虽然与灵瑾这位兄长接触不多,但他毕竟是翼国女君之子,临渊多少了解一二。   这位少君,一直给人一种很强很傲气的感觉,传闻中他从小到大还未曾输过,连望梅先生平日里也对他赞赏有加。   这让人在他面前轻易不敢造次,临渊也不得不变得谨慎。   好在,临渊独自在翼国生存多年,也不害怕这么一点小变故,定了定神,就镇定下来。   临渊老实地穿好了衣服,寻瑜让他坐到轮椅上。   寻瑜说:“在这里说话太奇怪,我们先回药庐去说。”   “可以。”   临渊沉着地应道。   于是,在前往药庐的路上,寻瑜负责推临渊,灵瑾背着机关弓走在旁边。   灵瑾问兄长道:“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寻瑜微凝了下声,才说道:“跟在你后面出来的。”   事实上,寻瑜注意临渊已经有好一阵子了,但并不是很确定。   所以,他决定采取另外一种方法,守株待兔。   寻瑜说:“他既然会反复出现在三口井附近,就说明井水对他来说必有特殊之处。水族对水源的依赖非常之高,所以我想,只要守在水井附近,总能发现端倪。起初,我还没下结论,本来只是再来考察看看,结果没想到……正好遇到你出来。”   灵瑾这几日都会在入夜后偷偷离开凤凰宫,寻瑜见状,自然不可能放任她不管。只是没想到,灵瑾的目的地与他居然是一样的。   于是,后来就演变成,灵瑾守在水井边,等着不知道什么人。   而寻瑜守在更远处,默默看顾着灵瑾。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临渊现身了。   灵瑾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她本来想先私下里自己处理掉临渊的事,这样能将影响降到最小,倒没想到居然早已被兄长察觉。   她赧然道:“对不起,让哥哥费心了。”   寻瑜移开头,轻轻道:“没事。”   三人踏入药庐中。   临渊对这里十分熟悉,进来以后,先点了灯。   灯光亮起。   寻瑜双手环胸,静静地靠在门边上,问他:“所以,你算是怎么回事?”   临渊侧身对着他们,抬手抚了抚桌上拥有多年的医书,没有做声。   灵瑾虽然想到文鳐鱼,但并未想到其他,此时面对临渊的新身份,仍有些不可思议。   但首先,她想到的是当初的年年。   她希望自己尽量保持冷静,微微凝神,正色问道:“临渊,我曾经真心将你当作朋友,所以如果你愿意解释的话,我希望你能如实地回答我……你身为水族,当初为什么会到翼国来?是有什么理由吗?难道跟年年一样……是意外?可若是如此,你为什么还要隐藏身份?”   灵瑾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灵瑾能感觉到,临渊的情况和年年很不一样,他在翼国住了太久,还有意地隐瞒身份,甚至连望梅先生也自以为能瞒过去。   就算临渊被望梅先生捡到的时候,翼族和水族的关系紧张,有无法袒露身份的特殊原因,但一直这样隐瞒,时间未免也太长了。这让人感觉有一定目的性。   可是,如果说临渊有什么特别大的恶意,灵瑾也没有感觉到。   这些年来,临渊就是被望梅先生收养一个医术学徒,他救治过很多与他年纪相仿的翼族弟子,看过很多书。而且,灵瑾也曾经真心将他当作朋友。   她直觉临渊不对劲,可要真要说有什么问题,又说不上来。   临渊漆黑的眼睛看向灵瑾。   他似有迟疑,但开口却又艰难,说:“公主,我……”   但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又不知从何开口,低垂眼睑。   寻瑜的眼神始终锐利,他对灵瑾道:“瑾儿,这个人没有那么简单。”   然后,他转向临渊,忽然肃声道:“你是水族派来翼国的暗探,而且这些年来,一直通过错综复杂的水道在与水国联系,没错吧?”   临渊:“……”   临渊没有直接说话,但可以算作是默认。   灵瑾诧异地看向临渊。   “这几日,我查了大学堂的历年记录和凤凰宫中存留的档案。”   寻瑜淡淡地说道。   他手中一晃,便出现了几张纸。寻瑜将这些纸递过去,道:“你自己看吧,看看是不是与你的情况吻合。”   临渊接过,垂眸翻动起来。   灵瑾见状也有些好奇,等临渊看完,她就把他看完的部分拿过来,自己接着看。   资料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寻瑜手写的,灵瑾一眼就认得出兄长的字迹。他字体苍劲端正,且整理得很整齐——   惊鸿历715年,临渊被望梅先生捡到,测得破壳后年龄应在五岁左右。   惊鸿历717年夏,因为水族和翼族关系持续紧张,女君出征边疆。   惊鸿历718年秋,翼族大胜,女君制服老龙君,龙君结下水国不可再进犯翼国之魂契。   惊鸿历719年,战后事宜处理时,水国承认曾在惊鸿历710年到715年期间,陆续通过四通八达的水路,往翼国各地派出暗探一百三十余人。其中有八十余名经过特殊训练的童探,还有数名便于隐藏真实身份的水族特殊种族。   灵瑾又往后翻,发现兄长居然还调查了水族中的特殊种族,之前临渊告诉她的文鳐鱼、蠃鱼、臽父鱼,兄长几乎都调查过了。其中文鳐鱼的特点被写得特别详细,名字上还画了个圈,应该是重点怀疑的意思。   灵瑾读了读兄长搜集的关于文鳐鱼的资料。   出乎意料的是,文鳐鱼一族,在水国只剩下一支家族,且属于贵族家族,在水国地位颇高。   这时,寻瑜的凤目沉静地注视着临渊的细微表情,进一步解释道:“根据水国仙官当年所说的供词,这些暗探一经派出,名单和过往资料立即销毁,因此可以查到的内容非常模糊。甚至于,过后翼族的仙官发现,由于水族内部体制非常陈旧混乱,在人员几经变动之后,连水族负责的仙官都说不出他们到底派出去了哪些人。”   寻瑜顿了顿,说:“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就属于这些暗探之一,对吗?”   临渊对寻瑜居然找到了这么多资料,似乎也感到吃惊。   他闭了闭眼,终于回答道:“是。”   寻瑜说:“在处理战后各项事宜时,翼族曾勒令水族召回他们派出的所有暗探。那个时候,你是可以合法回国的,为什么你没有回去?”   临渊听到这话,微微一怔。   他迟疑地说:“……我不知道有这回事,我从未接到过召回的命令。”   寻瑜顿了一下。   他蹙眉说:“大概是因为水族当时内部体制太乱,战争期间人员又不断死伤更换,中间将你的资料丢失,所以遗漏了。”   临渊不置可否。   他没有过多地与寻瑜对话,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轮椅的扶手,而双目反而不断看向灵瑾,似乎是从灵瑾的面容上,看出她对自己的想法。   灵瑾此时相当震惊。   说实话,她不是没有想过临渊有可能是细作,但当确认他真的是时,灵瑾仍然感到不可置信。   当她看向临渊时,临渊不自觉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灵瑾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问他是怎么彻底伪装成翼族的,问他传了什么消息给水国,问他是什么渠道和水国联系的,问他到翼国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但最终开口的时候,灵瑾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刚到翼国的时候,才五岁大,你是自愿的吗?”   临渊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灵瑾一开口会是这种问题,不由愣了愣。   “公主……”   临渊不禁对灵瑾无奈地笑了一下。   “你真是……”   灵瑾不解:“我怎么了?”   “没事。”   临渊顿了顿,却又摇了摇头。   “只是觉得,公主果真如我想象中一样。”   说完这句话,临渊略微思索,又认真地回答道:“最初是怎么开始的,这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我记得不是太清楚。”   他对灵瑾对视。   灵瑾的眼神干净、清澈,她一身正气,目光中却没有丝毫鄙薄和厌恶,只是在认真听他说。   不知怎么的,她这样的眼神,给了临渊尽量多说一些的冲动。   临渊回忆了一番,把他记得的事情大致都说了出来,道:“我属于童探,童探的年龄虽然比正常暗探小,但也不可能直接把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直接扔到翼国来。所以在我们被正式送来之前,还要经历一段时间的训练,大概两三年。这样算起来的话,我应该两三岁就开始接受暗探教育了……甚至可能是从出生开始的也说不定,我记不清了。”   寻瑜蹙眉道:“他们让你来,你就来了吗?”   临渊笑了一下,说:“在接受教育的时候,长辈告诉我们说,翼族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野兽。哪怕身份没有暴露的时候,有些人可能看上去对我们不错,但一旦身份暴露,昔日的感情就会全部化作泡影,我们会被毫不留情地杀掉。所以,首先,绝对不能暴露。   “其次,翼族无一例外都非常野蛮,而且邪恶。他们无法长期在水下呼吸生活,不受水域神女的眷顾,这些都是落后的体现。然而,在千百年的战争中,无论是兽族还是翼族,都给水族带来了非常大的困境。这两族,就像是贪婪的虫子,占据了水族曾经生活过的陆地,让水族只拥有现在的零落几座岛屿,绝大多数水族一生都没有机会上岸,如果战胜他们,水族就能重新走上陆地。   “所以,如果我们前往翼国获取情报,就可以让水族在战场上占据优势,就可以杀掉更多翼族、保护更多水族,是非常荣耀的事。   “正因如此,离开水国的时候,虽然知道前途艰难,但我们都非常骄傲,我们知道我们将要做的事,是正确的。   “在当时,我虽然从未到过我将要去的地方,却认为自己对它已经十分了解,并且对此毫不怀疑。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真正生活在翼国是什么意思,我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说到这里,临渊自嘲地笑了一下,似是感慨,似是怀念。   灵瑾却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她没想到临渊小时候接受的是这样的教育,这样一来,也难怪临渊在翼族活动时会如此谨慎。   不过临渊顿了顿,又道:“不过现在想来,这应该是针对童探的特殊教育。在水国,应该不是人人都被这么教的。前几年,那条小鲤鱼被冲到后山的时候,她看上去对翼族,虽然也有点害怕,但好像就没有我们当年那么小心。” 第46章 黄粱一梦   寻瑜又问:“既然有针对童探的特殊教育, 那具体内容是什么?”   临渊说:“主要是如何隐藏身份、应对各种场合的说辞、水族术法、联络方法等等。因为术法修炼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水族也不可能学会翼族的术法,我们还会将大量心诀刻进童探的神魂里, 以供日后慢慢读出来修炼。”   寻瑜问:“你是如何与水族联系的?在这几年里, 你一直与水国有来往吗?”   临渊道:“水族因为大部分时候生活在水中,兵器在水下不容易使用, 还经常会有水陆之分,太过麻烦, 因此水族通常都不精于物理武器, 反而以术法见长。   “童探顺利找到地方安顿下来以后,就会就近找一处水源,在里面施用水族的术法。水源的要求是必须与水脉相连, 最后可以通往大海。利用术法,我们就可以远方的水族联系。   “最开始三年, 我是与水国有联系的, 不过……”   说到这里,临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他说:“在女君战胜水族的龙君以后, 起码有两年, 我没有从水族那里收到过任何消息, 包括少君你之前所说的召回命令。   “那段时间,我其实相当迷茫。水族战败,又没有近一步指示,我独自身处翼国,感到孤立无援, 即使想回家,也不知该怎么回去,更不敢轻易吐露自己的水族身份。所以只好姑且留在翼国观望。然而……”   临渊又顿了顿, 才继续说:“大约在七年之前,有一天,整整两年没有动静的联络路线忽然又有消息传来了。”   寻瑜一怔,确认道:“七年前?”   “对,差不多是公主入学前一年。”   临渊说。   “不过,从那以后,虽然偶尔会有指示过来,但大多只是‘待命’或者‘留守’之类的简单字句,而且频率明显比以前低。大概只有半年才有一次。   “我当时没有太注意,只想应该是水族战败了,不能太明目张胆的原因。而且,在战争期间,水国那边就因为通讯难度变大,联络频率已经降低过,也不算非常突兀。”   寻瑜听到这里,倒是皱起了眉头,看上去若有所思。   不过,他并未对临渊说什么,只问:“这段时期对方给你下的指示,你还有存下的吗?”   临渊摇头:“都销毁了,这种东西是不可能留下来的,而且内容都一样,存不存也无所谓。只有一次……”   说到这里,临渊滞了滞,看向灵瑾,似乎接下来的话很难当着灵瑾的面开口。   但最终,他的黑眸闪了闪,还是说:“有一次,水国要求我,尝试活捉公主。”   “我?!”   灵瑾一惊。   临渊颔首。   临渊看着灵瑾的眼神溢满复杂的感情,似乎在她面前显得无地自容。   灵瑾疑惑地说:“翼族君主之位又不世袭,我也没有参与过翼族政策事务,捉我干什么?”   临渊说:“我当时也不太清楚。不过,当时公主正作为小型翼族拉开灵弓不久,我猜测,水国想要抓公主,可能与这件事有关。”   说到这里,临渊的眼神更加闪烁。   他嘴唇抿起,放在扶手上的手也逐渐握紧,将关节绷得泛白。   他踌躇半晌,终于,还是艰难地吐露道:“这桩事,是我对不起公主。公主拉开灵弓的事情,是我传递过去。在那之后,我之所以会接近公主,也会因为这个。”   他咬了一下下唇,继续说:“砸坏轮椅、破坏书本,伪装出被欺凌的假象;有意与公主亲近,逐渐让公主放下戒心。最后,我曾经尝试过骗公主去后山……”   临渊说不下去了。   灵瑾亦十分吃惊。   她还记得临渊曾邀她去后山那一次,因为正是那一回,她遇见了年年。   灵瑾一时说不出话。   但此时,寻瑜的眉头已经皱得很紧,他不同声色地上前几步,挡在灵瑾与临渊之间。   寻瑜冷声道:“我知道了。这些事我都会记下来,回报给母亲。”   他稍作停滞,又对临渊说:“从理智上来说,我认为你说得至少大半是真的。但你毕竟是水族的细作,我不敢完全相信你。在这些事情完全有结论之前,我会让士兵将你禁足在这个药庐里,不准外出。将来如何处置你,还要看母亲如何想……你没有异议吧?”   “没有。”   临渊回答。   他手背上的青筋暴露着他此时混乱的思绪,但当他回答寻瑜的问话时,语气却意外地平静。   临渊得体地说:“多谢少君。”   相比较于直接下大狱,寻瑜将他关在他熟悉的药庐里的决定,可以说相当厚道了。   但等服罪以后,临渊深邃的眸子又一次看向灵瑾。   他的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   但最后,他对灵瑾道:“对不起,公主。我辜负了公主的信任,配不上公主的友谊。”   寻瑜拉住灵瑾的手,打算带她离开。   但灵瑾想了想,并未立刻走,反而停了下来。   她与寻瑜对视,思量片刻,她学着望梅先生的样子,在手指间稍稍比划了一下。   灵瑾说:“望梅先生之前对我说,她在水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只有这么大。”   临渊一愣,不解灵瑾是要说什么。   但接着,灵瑾继续道:“所以,先生说,她当时就想,无论是谁将你送来翼国的,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这都不是你自己真正的想法,只是大人强加给你的执念而已。正因为这个,她希望能亲自引导你,让你用自己的眼睛,亲眼去看看,真正的翼国是什么样子。”   临渊听得呆怔。   他的手开始颤抖:“师父她……早就知道吗?”   “望梅先生没有直接说,但应该是的。”   灵瑾顺势说道。   她一身正气,眼神干净而友善。   灵瑾对临渊道:“望梅先生是一万多岁、德高望重的凤凰,见多识广,想来可能也认得文鳐鱼。”   临渊的眼睛睁得老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然后,他的眼眶迅速地红了,眼中落下泪来。   临渊连忙用袖管擦拭,喃喃道:“说得也是,我早该想到的。师父她……既厉害,又是个好人。”   灵瑾反而问道:“水族的障眼法究竟了不起到什么地步,让你居然觉得,能够瞒得住有万年修为、还专门以术法见长的望梅先生呢?”   临渊道:“我起初不知道望梅先生如此厉害,后来察觉时,也担心过。但那时已经在翼国待了几年,望梅先生从未提及,我便松了口气,以为她不知道。   “更何况……文鳐鱼一族,的确以障眼法见长,这时文鳐鱼世家的不传秘法,所有的童探都是由文鳐鱼世家掩饰原形之后送去水国,还从未败露过。”   “所有童探?”   听到这里,灵瑾不免一怔。   临渊定了定神,这时才想起来,这件事还没说过,便解释道:“这个,少君先前找的资料上也涉及到一点。”   说着,他拿起描写文鳐鱼家族的那张纸,放在桌上轻轻点了点,上面正写着文鳐鱼在水国仅有一支家族,属于贵族阶层,享有很高的地位。   临渊说:“文鳐鱼一族,之所以能在水国受到如此高的礼遇,就是因为世世代代都会为水族培养暗探,已经有自己的一整套方法。   “且文鳐鱼一族自身也有外表优势,只要再配合世代相传的障眼术法,短时间内可以完全隐藏鱼尾,将外表变得和翼族一模一样,非常容易融入翼国。所以……为了维护龙族皇家对文鳐鱼世家的信任,文鳐鱼一族也不会完全置身事外,仍然会定期挑选本族的孩子,送往翼国。因为尽早融入翼国,会更容易掩藏,所以通常都是培养成童探。”   灵瑾听完,十分吃惊。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世间居然还有这种培养暗探的家族。   相比较于灵瑾的惊讶,寻瑜表现得相当镇定,就像早已猜到。   他停顿片刻,用一种笃定的语气,微妙地道:“我查过水国文鳐鱼世家的族谱,本家嫡系的记录都非常清晰,看不出有动手脚的余地,但旁系就潦草许多,甚至非常模糊随意。虽说旁支人数相对较多,的确不太好记,但差别这么大,还是古怪了些。”   寻瑜看向临渊,说:“虽然同是文鳐鱼世族,但看这个情况,你想必是旁系出身吧?”   临渊微微一愕,大约是没料到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少的信息,寻瑜就已经想得细到这个地步。   “不错。”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临渊了然。   他说:“在文鳐鱼族内,所有小孩都要长到一定年龄才会起名记谱,因为中途就有可能被选中去做童探。如果被选中,就不会记在族谱上,也不留下任何痕迹。   “挑选的流程,理论上来说是人人公平、只看资质的。我当时还小,也不太懂,但现在想来,最后被选中的,确实都是旁支孩子,本家的一个都没有。”   寻瑜应道:“水族的世族制度非常牢固,已经占据了最高地位的人,只需要享受多年来摘得的果实,自然不会再送后代去吃苦受难。”   临渊不言。   话说到此处,也没什么可再聊的了。寻瑜和灵瑾将临渊留在此处,便要告辞离开。   但走了几步,灵瑾却又回了头。   她问临渊:“既然你真是水族,当初聊天的时候,为何会特意跟我聊起文鳐鱼呢?既然这就是你的真身,你将这件事告诉我,不怕暴露吗?”   临渊愣了愣。   他的手指微微曲起,眼中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留恋、惆怅之色。   临渊说:“这大概是因为,我自己想要告诉公主吧。我其实隐隐希望,公主能真正了解我一些。”   这时,他抬起头来,平视灵瑾。   “事实上,在翼国的这些年,我对翼族的观念已经改变了。这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因为公主。”   临渊微微凝神,侧脸浮出一丝绯红。   他说:“不怕公主取笑,我私下里一个人的时候,曾经想过许多。想过自己能做什么来弥补,想过公主什么时候能用得上我,想过如果有朝一日我将所有事情都告诉公主,公主会是什么反应,还想过……要不要就这样脱离水族,永远留在翼国,只要能留在公主身边。”   临渊说到这里,话语已经逐渐变了味道。   他的目光直直凝视着灵瑾,像在渴求着她的垂怜和许可。   灵瑾直视他的视线,微微一愣。   但灵瑾还没有反应过来,寻瑜已经待不住了。   他一把抓住灵瑾的手,强行打断她和临渊之间古怪的气氛,高傲地道:“好了,你的诉求和悔改之心,我们已经充分了解了。具体要怎么安排你的去向,还要等女君与众朝官讨论之后,才能有决议,在此之前,你除了不能外出,还是待在药庐里,一切照旧。”   说罢,他拉住灵瑾,对妹妹道:“我们走吧。”   “等等,哥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灵瑾看向临渊。   她问:“你刚才说,文鳐鱼一族要长到年龄才会取名记谱,那你在来翼国之前,有自己的名字吗?”   临渊怔了怔。   然后他笑道:“没有。被选为童探以后,我们就只用代号区分了。师父给我起的名字,就是我第一个名字,也是唯一一个名字。”   *   离开药庐,返回凤凰宫的时候,不知为何,灵瑾感觉兄长的脸色臭臭的。   她轻轻拽兄长的衣袖,问他:“哥哥,你怎么了?”   寻瑜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道:“我很好。”   “真的吗?”   “当然。”   “可是,哥哥你看起来,怎么好像是有心事的样子?是因为临渊的事很难处理吗?”   “你的错觉。”   寻瑜的语调莫名生硬。   他不屑地说:“只不过是混入一个水族暗探而已,还不算是能威胁翼族的大事。”   “噢。”   灵瑾将信将疑。   虽然兄长嘴上说着没事,但灵瑾总觉得,兄长和平时心情好的时候,还是有点不一样。   她不禁担心地看了两眼。   不过既然兄长自己都说没事,灵瑾也就安心下来,没有太放在心上。   兄妹两人一高一低飞在空中。   沉默地飞了一会儿,忽然寻瑜开口:“瑾儿。”   “怎么了?”   灵瑾扑哧着小翅膀,抬头问道。   却见寻瑜半扭着头,一张鸟脸全是烦躁。   他莫名问道:“你对临渊,是不是有好感?”   “啾?”   灵瑾在空中歪了歪脑袋。   她不太明白哥哥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但还是想了想,回答道:“当然有好感,我和临渊,已经当了好多年的朋友了。”   寻瑜说:“我不是说这种好感,我是说……男女之情。”   他又扭了一下头,问:“……如果他出言邀请你的话,你会和他一起去比翼节吗?”   灵瑾看向兄长,担心地说:“哥哥,你这样扭着脑袋飞,不会因为看不到前面撞到树吗?”   “哼,我飞行技术这么高超,倒着飞都可以,怎么可能撞到树。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灵瑾以前没怎么想过男女之情这个问题,但听兄长问起了,她还是认真想了一下。   然后,她回答说:“男女之情,应该没有吧。况且比翼节,我已经有兄长可以陪我了,有没有人邀请都不要紧。”   “……”   不知怎么的,灵瑾这句话说完以后,她感觉兄长整个人的气场,又奇迹般地明亮了起来。   灵瑾注意到了寻瑜细微的变化,再次问:“哥哥,你现在心情又变好了吗?”   “没有,我心情为什么会变好?”   寻瑜面不改色地道。   但他顿了顿,又含糊地说:“只是如果你对临渊有好感的话,无论如何处置他、将来要不要送他回水国,都怕会影响你的心态罢了。”   “噢。”   灵瑾似懂非懂,但还是应了一声。   *   半晌,灵瑾与寻瑜回到了凤凰宫。   他们已将临渊那里的问题暂时安置好,现在夜已过半,几近黎明,两人都已相当累。   灵瑾飞回卧房,顾不得其他,便窝进被子里睡了。   寻瑜送她回到屋子,自己也飞回寝殿中。   他从窗户飞入室内,落地便收起羽翼,化成人身。   待独自一人时,他逐渐拧起眉头。   很奇怪,今天在临渊对灵瑾说话时,他又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那种奇异的焦躁感又来了。   当临渊赤.身.裸.体从井里爬出来对灵瑾说话的时候;   当灵瑾说临渊当着她面换衣服没关系的时候;   当临渊对灵瑾含蓄地剖白心迹的时候;   当灵瑾回头问临渊名字的时候……   说实话,大多数时候,从理智上,寻瑜都知道他们这只是正常的互动,从灵瑾的角度,那是保险起见的自然选择。   但另一方面,当看到他们显得很亲密时,他的情绪却在强烈叫嚣着抗拒。   他不喜欢灵瑾和其他男子过于亲近,不喜欢他们对灵瑾投以关注、倾慕的视线,不喜欢这种别人对他似有似无的威胁,这就像是……她随时会离他远去一样。   寻瑜深深地凝思,这样的情感对他来说很陌生,他既烦躁又懊恼,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过,为了对临渊守株待兔,他也和灵瑾一起折腾了好几日。寻瑜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或许好好休息一会儿、睡上一觉,能够缓解这种古怪的焦躁。   于是他闭目凝神,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上床睡觉。   这晚,疲倦至极,但寻瑜睡得并不算很好。   在朦朦胧胧的浅眠中,寻瑜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在梦中,他和灵瑾两个人还在药庐里审问临渊。   但是,临渊说的话却有些变了。   在灵瑾问临渊,他当初为什么要告诉她世间存在文鳐鱼的时候,临渊对她微笑起来,然后说:“因为我想让公主更了解我一些。将来有一日,我也想带公主去看看我的家乡……我还想,与公主成婚,不知公主是否愿意?”   在灵瑾回答之前,寻瑜的思绪已经炸开了。   他几乎丧失了理智。   不等灵瑾反应,寻瑜已经抓起妹妹的手,拉着她跑出了药庐。   两个人往前一直跑,一直跑,夜色朦胧,眼前是无尽的星空。   终于,他们到了星空的尽头,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寻瑜不得不停了下来。   灵瑾跟在他身后,这时乌眸迷茫地望着他,疑惑唤道:“哥哥?”   寻瑜的头脑却还没有清醒。   他凝视着灵瑾,浑身的血液都在表达对灵瑾与别人成婚的抗拒。   然后,他的情感战胜了理性。   在梦中,寻瑜一把将灵瑾拉入怀中。   她抱起来小小的、暖暖的,她仰着头望他,却并未表现出对他这样过度亲近的拒绝。   于是,寻瑜感到有一团火在胸中燃烧,推动着他的冲动。   他捧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   这一霎那,寻瑜猛然睁眼,顿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室内依然昏暗,窗外天色低沉,尚未破晓。   寻瑜感到自己面颊滚烫、耳畔烧灼,整张脸都是热的。   他睁大凤眸,抬起手,缓缓捂住嘴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梦中余下的温度。   寻瑜感觉自己的头脑就像被药杵捣过一样,乱成一团浆糊。   他震惊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却再没有丝毫的睡意,只得呆坐在那里,半晌不得动弹,直到看着晨光从屋檐之上一点一点亮起来。 第47章 炸毛哥哥   次日清晨。   昨日睡得虽晚, 但今日一早,灵瑾还是在与平时相同的时辰醒来,然后前往校场练习弓箭。   待她射箭归来, 要回内宫的时候, 远远地,在长廊上, 灵瑾正好瞧见兄长独自一人迎面走来。   此时天色尚早,晨雾淡薄, 露水清透。算算时辰, 兄长在这个时候去外宫,应当是去旁听朝会。   灵瑾望见兄长,心头一喜, 欢喜地迎了上去,唤道:“哥哥!”   灵瑾小跑上前。   寻瑜听到她的唤声, 抬起头来。   但谁知, 下一刻,在寻瑜的目光与灵瑾对上的刹那, 他却忽然肩膀一颤, 然后面颊“唰”地变得通红。   在灵瑾靠近时, 他警惕地迅速往后退了两步,不安道:“你别过来!”   灵瑾:“?”   “哥哥?”   兄长的反应与平时不同。   灵瑾注意到他的异样,困惑地偏了偏头。   寻瑜的眼神充斥着各种奇怪的感情,愧疚有之,害羞有之, 苦恼有之,还有许多灵瑾一时读不懂的情况。   她从未见过兄长这样看她,担心地上前:“哥, 你怎么了,今天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昨日在外面待得太晚,所以发烧了?”   说着,她踮起脚,尝试着想去摸兄长的额头。   “你……”   寻瑜僵在原地,似乎是想尝试与灵瑾说话。   然而,一与灵瑾对视,他就像是被火燎到一半,飞快地避开她的眼神,原本要说的话又堵在喉咙里,没了继续说出来的办法。   “我、我没事。”   寻瑜张皇地避开头,懊恼道:“你先别过来!别靠近我!我现在有点不对劲,不知道会对你做些什么,我们保持一点距离为好。”   灵瑾歪头。   她从未见过兄长如此张皇无措的样子,费解地问:“你会对我做什么?”   寻瑜面红耳赤:“都说了,我不知道!”   他说:“反正你最近尽可能躲远点……也不要随便看我!”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灵瑾感觉兄长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他好像尽量想要遮挡自己的脸,以避开灵瑾探寻的目光,但奈何无处可藏。兄长此时的样子,简直可以用羞耻来形容,他不像是在疏远她,倒更像是……在怕她。   “总、总之我先走了。”   寻瑜无措地说完这些,几乎无法继续在灵瑾停留。   他的眼神闪了一闪,躲开灵瑾,在不与她对视的情况下,错身离去。   他步子迈得极大,走得飞快,背影如飞一般,仿佛是在逃跑。   灵瑾:“?”   灵瑾背着弓,目送兄长离开,看着他的样子,百思不得其解。   *   一转眼的功夫,就到了午后。   灵瑾小憩过后,在屋内读了会儿书,忽然,有女官过来敲门。   灵瑾开门让对方进来,女官便道:“公主,陛下他们正在前殿议事,陛下说与您也有关联,所以请您也一同去旁听。”   灵瑾闻言一顿。   但她马上应道:“好,我这就过去。”   灵瑾平时不怎么参与凤凰宫的政治事务,女君觉得她年纪尚小,平时也不多与她谈这些,但这一回,女君却特意唤她,还说与她也有关系。灵瑾想了一想,便觉得多半是与临渊有关。   临渊的事情可大可小,要怎么处置他,可以说就在女君与翼国的仙官们一念之间。   灵瑾对此有些在意,也想知道结果,故而一听女君的传唤,她立即赶了过去。   灵瑾到的时候,大殿中已坐满了仙官。   他们似乎之前正在说其他事,气氛热火朝天,而眼下,才正要开始讨论临渊。   灵瑾是被中途叫过去的。因此她必须小心翼翼地从偏门入内,在不发出的情况下,由侍官带入殿内。   灵瑾的座位被安排在寻瑜旁边。   灵瑾还未坐下,一抬眸,便已看见兄长。   寻瑜此时,早没了早晨在灵瑾面前那般慌乱的样子。   在凤凰宫大殿内,他的模样比平时都要严肃正经许多。   寻瑜红衣金带,侧颜俊美,虽只是旁听,但神情专注,气质卓然。他融洽地被纳入其中,仿佛已是个矜持庄重的仙官。   听到人步行的声音,寻瑜耳羽一动,侧过头来。   在对上灵瑾视线的刹那,他明显一僵。   灵瑾看到,兄长的侧脸,竟又开始泛红了。   “哥哥。”   灵瑾轻轻唤道。   “……嗯。”   寻瑜轻应了一声。   他似乎还是对她有意回避,但是因为这里官员众多,即便寻瑜想躲,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只好按捺下来,没有做出过于激烈的反应。   灵瑾在寻瑜身边坐下。   她正襟危坐,姿态端庄,雪白的衣袖理得整齐,从容垂在膝裙上。   两人的席位坐起来紧凑,坐上灵瑾和兄长两人,便没什么多余的位置了。   他们兄妹二人挨得极近,衣袖已然相触,人只要稍微一动,便容易碰到手肘和肩膀。   灵瑾和寻瑜从小到大都被当作兄妹照顾,无论是什么场合,被安排坐在一起再正常不过。   往日这是极其正常的安排,但今日,不知为何,寻瑜却显得很不自在。   灵瑾取桌上的纸笔时,裙摆一动,褶皱稍稍碰到了寻瑜的大腿。他立即一滞,然后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许多,空出一段距离来,好与她保持空间,尽量不要发生肢体接触。   灵瑾奇怪地看了兄长一眼。   不过,她并未太在意兄长的这点小动作,反而抬起头,好奇地观察着四周。   与经常帮女君处理政务、对这种场面已习以为常的兄长不同,灵瑾还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不禁既新奇又紧张。   恢弘的大殿中,女君身着华服坐在上位,金冠玉簪,雍容至极。她生来气势不凡,仿佛天生就适应这等场面,她无论往何处一坐,何处就变得威严起来,再无人敢造次。   女君之下,数十名文武仙官分列两排,坐在席桌后,神情肃然。   灵瑾观察周围时,正有一个魁梧的翼族仙官激动地道:“水族在战后仍然偷偷保留暗探的行为,无异于是挑衅!他们必是不安好心!如此不守信义之辈,绝不可再次姑息!如今翼国兵力强盛,而水国强盛,不如立即再次开战!”   他对女君一拱手,大声说:“陛下,不如就派臣前往水域,臣保证给他们一个巨大的教训,让他们绝不可再犯!”   此话一出,立即有不少翼族官员豪情万丈地表示支持——   “说得也是。”   “出兵!”   “该给他们一个教训!”   而这时,另一名仙官沉思片刻,肃道:“开战太过冒进了。翼族与水族不睦多年,之前已耗费了不少军力,现在好不容易有修生养息的机会,不该再劳民伤财。   “虽说翼族比较强大,若是打仗,想必能赢,却并不是上策。   “臣以为,现在不如留着这个暗探,将计就计,先看看水族究竟是有什么图谋。将来若有合适的时机,也可以此为要挟,让水族在其他方面有所退让。”   此话一出,先前没有吭声的仙官们又有不少交头接耳起来——   “对啊,说得不错。”   “如果再次开战,有悖于女君当初要老龙君结契的初衷。”   “翼族现下该谨慎行事,切不可冒然冲动。”   接着,又有人道——   “陛下,臣还有不同意见!”   …………   ……   殿中七嘴八舌,很快说得不可开交。   灵瑾以前没见识过这样的气氛,不免忐忑,坐得一动都不敢动,不久腿就坐得麻了。   她偷偷看向一旁的兄长。   比起她,寻瑜倒是没什么不适应的,只是他此时微凝眉心,似在沉思。   灵瑾见状,不由问他:“哥哥,你在想什么?”   寻瑜说:“我感觉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此时,寻瑜正沉浸于自己的思路中。   他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临渊是水国暗探这件事,总觉得有很多矛盾的地方。   “水族现如今,真的有胆量继续维持在凤凰城境内的暗探吗?水族当年战败后,的确召回相当一批暗探,为何独独漏了临渊?若是那条水路已经失效,为何在漏了临渊两年之后,又重新联系上了他?   “还有,瑾儿这么多年来一直与水族龙女在通信,听起来关系甚好,这桩事,老龙君与九个龙子不可能不知道,如果水族真有歹心,为何龙女还能发动得了水信术……”   寻瑜自顾自地垂眸思索着,忽然间,他回过神来,蓦然便瞧见灵瑾正坐在自己身前,而且她离他极近。   灵瑾正仰着脸望他,一双乌亮的翦水秋瞳,璨若含星。从她眼中,寻瑜一眼就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寻瑜吓了一跳。   他没料到妹妹这会儿离他这么近,猝不及防地迎上她的脸,便慌了神,面颊顿时又开始发烫。   他失措地后退,手肘正好碰到桌案上的茶杯——   接着“咣当”一声!   茶杯落地碎裂,茶水四溅。   发出这么大的声响,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一下子看向寻瑜的方向。   女君在百官面前十分威严,不比平日在家人面前。   此时,她一双凤眸红尾飞挑、盛气凌人,听到寻瑜的动静,立即朝他看过去。   女君问:“瑜儿,怎么了?你可是有什么意见?”   寻瑜正从手忙脚乱中恢复过来。   在众目睽睽下,他忙对母亲行了一礼,强维持着镇定,道:“对不起,母亲,是我喝茶时,不慎失手了。”   “无妨,但下回要小心些。”   女君浅浅颔首,并未在意,便回过头去。   很快,侍官过来收拾好杯子的碎片,仙官们并未将这一小插曲放在心上,你言我语,又争成一片。   寻瑜松了口气,用布擦了擦衣衫,但思及先前的失态,他仍有些惊魂未定。   灵瑾觉得今日的兄长实在反常,困惑不已。   于是,她借着桌子的掩护,偷偷去勾兄长的手,将自己的手探进兄长的袖管之中,去牵他,问:“哥哥,你今日怎么了?感觉好怪。”   寻瑜:“……”   对灵瑾来说,这是一个安抚的动作,就像兄长有时会摸她头一样。   然而,在灵瑾触到他的指尖以后,寻瑜的脸却更红了。   两人现在身处大殿中,女君正在与仙官们讨论正事,寻瑜绝无可能在这种场合中逃走,但身体却绷得笔直。   灵瑾能感觉到,她一摸兄长的手,兄长整条手臂都变得僵硬无比。   灵瑾觉得,兄长这样的反应好奇怪,但她又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原因。于是,她想了想,为了确认,又多摸了两把。   寻瑜瞬间抽了手!   寻瑜此时已经满面通红,但有了刚才的失误在前,他现在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得羞恼地压低声音道:“不许乱摸我!”   言罢,他也不看她,却轻轻地嘀咕:“……笨妹妹。”   “?”   灵瑾摸不着头脑。   她说:“可是……”   寻瑜算是怕了她,稍让半步,局促道:“你要是真有什么事,等议事结束了,再同我说。”   说完,寻瑜平视前方,看上去是不想再说话了。   “噢。”   灵瑾呆呆地应了一声。   兄长都这么讲,她只得老实地安静下来,暂时忍耐。   不过,灵瑾手心没捉到兄长的手,此时却觉得空荡荡的。 第48章 君子之交   议事会约莫在黄昏时分告一段落。   虽然有些进展, 但总体而言,仍然尚未确定接下来要以何种态度对待水国,接下来恐怕还要继续讨论。   仙官们陆续散场后, 灵瑾也随着兄长起身。   兄长今日怪怪的, 他好像总有意要与她保持一定距离,避她如蛇蝎。   就算是此时, 他也无措地回避着她的目光,极力不与她对视。   灵瑾不解, 问:“哥哥。”   “干嘛?”   “是我做错什么事了吗?为什么感觉你今日, 一直在躲我。”   “没有!”   寻瑜立即否认。   他慌张道:“你没有做错事。”   说完这句话,他又斩钉截铁道:“但是,我也没有躲你!我只是……”   “?”   灵瑾满脸写着迷惑。   寻瑜艰难地说:“我只是……我只是……”   昨夜那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发生的梦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灵瑾的眼眸, 灵瑾的温度,灵瑾的浅笑, 还有, 灵瑾的嘴唇……   寻瑜面色爆红,解释的话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了, 他只得硬撑着说:“反正, 是我的问题就对了。你不要多想, 也不要多问,我会……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然后,寻瑜迫不及待地要转移话题,问:“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今天一会儿这儿动一下, 一会儿那儿动一下的。”   寻瑜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轻了几分,总觉得有些别扭。   灵瑾微微侧头。   但见兄长这么说, 她便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想了想,认真道:“兄长刚才在会议上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有道理。”   灵瑾指的,是寻瑜在议事会上走神时,自言自语般对临渊之事提出的质疑。   灵瑾的思路没有兄长那么清晰,但说不清道不明的,灵瑾也直觉临渊给水族递消息的事,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或许还有可以深究之处。   她问:“兄长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么多疑点,刚才在议事会上何不直接发言,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都告诉母亲?”   寻瑜沉静下来。   他说:“今日参加议事会的仙官,都是翼族经验丰富的老臣,在朝堂上颇有威望。你可能不太清楚,今日席上之人,不满五百岁的,只有你我两人。   “我只是作为知情人之一去旁听的,虽然母亲让我同去,也有让我学习的意思,但如果真的发言,我人微言轻,倒显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寻瑜这番话,全然不同于平时的傲气。   他将自己身上的锐意收敛起来,虽骄傲却不失分寸,显得谦逊而庄重。   灵瑾恍然。   她每日光顾着练射箭,对现在的翼族仙官不太熟悉,不知道居然是这样的情况。   也幸亏不知道,否则刚才更要吓得不敢动了。   但灵瑾想了想,又说:“不过,虽然仙官们各有观点,你我或许资历薄了些,但我觉得,兄长你刚才的想法,还是应该让母亲知道。即便可能是多想了,但万一能对母亲判断有帮助呢?至少总不会有坏处的。”   寻瑜定定地看着灵瑾。   他问:“……你果真觉得我应该告诉母亲?”   “当然。”   灵瑾目光清明,没有半分徘徊。   “兄长想得有道理,为什么不说?”   “……”   寻瑜沉了沉声。   过了一会儿,他道:“我知道了,我等下会过去说。”   但他凝视着灵瑾清澈透亮的眸子,又刹那间热了脸:“你不要总这样看我,你这样,我……”   “你怎么了?”   灵瑾满目茫然。   寻瑜硬生生挪开了视线,道:“没什么!我要回去了!”   说完,寻瑜恼羞成怒,懊恼地离开。   灵瑾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   兄长看似满脸羞恼,但灵瑾却并未感觉兄长是对自己生气,好像比起其他人,寻瑜其实更气他自己。   *   灵瑾从大殿出来,便径自回了寝宫。   她本想收拾一下心情,便继续研究机关弓,然而,才刚坐下,桌案上的莲碗里就冒出一个泡泡,接着又浮出一个琉璃瓶来。   此时,莲碗里已漂着五六个小瓶子,挨着已开出花的碗莲叶,彼此漂浮碰撞。   灵瑾看到,愣了愣。   这两日,她都在忙临渊的事,没顾得上与小龙女通信。   而现在,她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和小龙女来往了。   灵瑾踌躇半晌,终于还是伸出手,将瓶子拿出来,一个一个打开。   因为她和小龙女时不时会有一两天无法回信的情况,小龙女起先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有想说的事就写一封信过来,语气与平时一般昂扬——   【灵瑾,我和你说,今日我哥哥……】   【你这两日在做什么?】   【我拿到一把很不错的水弓,改日你在的时候送给你!】   直到刚刚漂上来的最后一封信,她的字里行间才带上了一丝迟疑——   【灵瑾,你怎么了?这么多封信都没有回,你是不是生病了?】   看到最后一句话,灵瑾的心底揪了一下。   如果是往常,她一定会马上给小龙女写回信。   但是现在,水族暗探之事悬而未决,她开始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和小龙女继续相处。   她的思绪乱糟糟的。   临渊若真是水国有意留在翼国的暗探,小龙女对这件事知情多少?她会是参与者之一吗?   小龙女的年龄比她大不了几岁,往好处想,或许并不知情吧。但若是小龙女知道以后,她的态度立场会是怎么样的?如果将来翼国和水国产生冲突,她又应该如何?   要是直接往坏处想,事情就愈发可怕。   小龙女用水信术给她写信,会不会从一开始就另有打算?或许小龙女本身是没有恶意的,但她的父兄呢?会不会利用小龙女本身的善意,来获取翼族的消息?她和小龙女通信期间,会不会已经不经意地将什么事情泄露了?   灵瑾越想越担心。   她回忆过往,觉得小龙女并不像有恶意,但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不敢冒风险。   灵瑾将玻璃瓶和信都收起来,轻咬嘴唇,最终并未回信,而是转身出去了。   *   但是,起先的忍耐尚且可以接受,过了几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能回小龙女的信,灵瑾日渐觉得煎熬起来。   她停止回信以后,小龙女的信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措辞语调也越来越让人难以忽视——   【灵瑾,你为什么不再回信了?】   【你没事吧?】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到后来,着急逐渐变成了不安——   【再给我写封信吧,一个字也好。】   【如果是我说错话了的话,告诉我吧,我可以改正的。】   【请不要不理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小龙女的信总是小心翼翼,好像既怕打扰她,又怕惹了她生气。   她起先信总是很多,内容也写得很长,灵瑾一觉醒来能看到十几封,仿佛是小龙女晚上睡不着连夜写的。到后来,小龙女大概是怕自己这么多信显得太聒噪了,数量又减少下去,可每日还是会有好几封,字迹也越来越虚弱。   小龙女一向身体不好,当水国来的信字迹越来越无力,灵瑾的心也像被架在火上烘烤。   她感到很不安,她很担心这是小龙女病情恶化的征兆。   但另一方面,她为处理过这样的朋友关系,这让她不知道现在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终于,在停止回信五天之后,灵瑾无法再坐以待毙。   她花了一整日的功夫,将存留下来的小龙女所写的信都读了一遍,反复揣摩其中的含义,确认这里面是不是曾有什么涉及机密的内容,是她没有发现的。   在自己过了一遍之后,灵瑾收罗起所有小龙女的信,去寻了大祭司与母亲。   此时,女君难得地忙里偷闲,正在祭司殿里练射箭。   她见灵瑾捧着一个大木盒过来,呆呆地站在原处不敢上前,便收起弓弦,走向女儿,问:“瑾儿,怎么了?”   “母亲,我……”   灵瑾踌躇不前。   终于,她将大木盒递上去,说:“母亲,我想至少,再给小龙女写一封回信。”   女君看到灵瑾递上来的盒子,怔了怔。   她说:“你为何忽然又有此意?”   灵瑾道:“今日我将阿月写给我的信全都重读了一遍,我思来想去,也觉得她对我不曾抱有恶意。之前,兄长也偶然说起过,他觉得临渊与水族的关系,尚有可疑的之处。   “小龙女至今仍在不断写信给我,她担心我的情况,又怕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才让我不再写信给她。   “若她真有歹意,亦或是水族真有歹意,也就罢了。但我又担心,这其中若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更何况,若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曾给她,就这样不再理会,我心里过意不去。这么长时间来,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灵瑾忧心忡忡。   女君听完灵瑾的全部来意,缓缓回过神。   她华美的凤眸优雅上扬,然后,她摸了摸灵瑾的头。   女君说:“你的心太软了,这样,若是将来身居高位,也不知会不会中他人的苦肉计。”   灵瑾羞愧地低下头,感觉自己辜负了母亲的期待。   然而,女君停顿片刻,又道:“不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有其两面性的。   “谨慎多疑,或许能够规避尽可能多的风险,时刻保持高地,但同时也会疏离人心,招致误解。   “真诚友善,凡事坦率相交,虽然有可能成为别有用心之人觊觎的弱点,但也能化解不必要的误会,凝聚人心,获得信任。”   女君对她扬眉微笑,明艳道:“心底柔软,恰巧说明你珍惜情谊、值得信赖。这或许会成为你的弱点,但同样能为你铸造无坚不摧的高墙。优劣如何,全凭你如何选择、如何判断。瑾儿,既然如此,娘且问你一个问题。”   女君这番话,灵瑾听得似懂非懂,却若有所感。   此时,听母亲这么说,她想这或许是她抉择的机会,不禁站得笔直,目光专注,静静等候母亲的提问。   女君道:“你与小龙女相识多久,对她的人品有多少了解,对她又有几分信任?”   灵瑾用心思考起来。   她说:“我与阿月相识已有六年。她比我大两岁,认识之时,她也不过才十二岁。这些年来,她对我剖心以待,对我倾诉烦恼,赠予我水国水弓。   “这些年来,我们应当算是君子之交。我们虽身处两地,但聊的多是人文、习俗、知识和个人见解,我会尽量避开不问她水族政坛之事,她也从不问我翼国内情。正因如此,友情方可存续至今。我信任她的人品,所以……”   灵瑾认真说完这些,想了想,望向女君,道:“若是母亲允许,我想相信她。   “如果既没有向她解释,也没有给她表达观点的机会,就这样断绝了联系,我将来必定会有遗憾。”   女君闻言,笑容愈深。   她轻轻抚着灵瑾的脑袋,道:“瑾儿若是凤凰,将来定会是个仁君吧。”   女君说:“既然如此,那你就写信吧。正好,瑜儿前几日也与我说,他感觉这事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或许索性直接弄个清楚,反而坦荡。   “你写信时,我会在旁边把关,若有什么变故,也好尽快做出判断。”   灵瑾面容一亮。   她感激道:“谢谢娘!”   言罢,她便立即在祭司殿取了纸笔,当场书写信件。   尽管在来寻母亲前,灵瑾已经想了许久,但真到写信之时,竟还是觉得难以下笔。   终于她落笔道——   【阿月,几日未曾回信,深感抱歉。】   【我并非有意与你疏远,只是深思几度,仍不知该不该下笔。】   【凤凰城近日事起波澜,城中找到了一位不该找到的人,恐与水族有关。】   【翼国不知水国如今还有此举,是何寓意。两国关系今后或有变化,你我以后该如何相处,我也甚为迷茫。】   【临书仓促,言不尽意,伫望见谅。】   笔成,灵瑾将信交给母亲看,待女君颔首后,她便将莲碗取来,动用水信术,将书信送了出去。   灵瑾这封信,用笔明显比平日来得严谨。没了昔日那种小女儿家传信的自在随意,反而显得官方客气了许多。   但小龙女显然能理解她信中的意思。   须臾,小龙女便回信了。   出乎意料的,她的反应十分强烈——   【阿瑾,你的意思该不会是,在凤凰城发现了水国派过去的人?!】   这封信,似乎是小龙女一看到灵瑾的去信,立即就写回复所书就的,字迹十分潦草。   而且小龙女大概是吓了一跳,思路还很乱,所以还没怎么想就写了信回过来。因此,没过多久,水中就又浮现出下一封信——   小龙女急切地否认道——   【这绝无可能!】   【翼国发现的是什么人?】   【我父兄十人都已与女君结契,龙魂皆悬在女君手上。这些年来,他们都安心休养,绝无逾越之举。】   【此时若还往翼国派人,他们是全部不要命了吗!】   【你等等,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误解,我这就去找父兄问个分明!】   看到小龙女态度如此着急坚决,灵瑾不由抬头,与女君对视一眼。   女君用下巴点了点纸笔,示意灵瑾可以再写一封信。   灵瑾这时心里踏实了一些,便比较明确地写道——   【前些天,凤凰城中找到一名水族暗探。】   【据调查,此人为水国文鳐鱼一族中出生并培养。以翼族年号来算,他应是惊鸿历七百一十五年以童探身份进入水国,且并未在战后撤回,已在翼国生活十二年以上。直到今年,都仍在与水国保持联络。】   这封信送过去以后,小龙女那边许久没有回音。她大约是真的去找龙君和龙子确认了,也不知有没有来得及瞧见这封信。   灵瑾心焦如焚,也没有心思再做其他,索性在祭司殿里,与女君一起射箭。   女君倒是颇为淡定,见灵瑾射箭,便在后头托着她的手,顺便教她一些实战技法。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小龙女那里才有动静。   从时间间隔来看,可以想见龙宫那边应该是经历了一番兵荒马乱。   这一回,小龙女的信写得长,可以看得出她写得急,几乎是一通狂草——   【我与父兄他们确认过了!】   【水族绝未再往翼国派遣过任何探子!】   【水族所有能够联系上的暗探,早在八年前就已全部撤回水国境内,现在都以恢复平民百姓之身。】   【文鳐鱼一族的确曾以培养暗探著称。但在战后,因为我父兄已与女君结契,水族长期都难以再与翼族为敌,文鳐鱼一族引以为傲的变化为翼族的障眼法,此后很长时间都再难有用处。所以文鳐鱼一脉的暗探机构,早在多年前就已解散取消了,当年用于培养暗探的地下建筑和各类用品,也都荒置废弃多年。即使仍有暗探散乱在外,也不可能再有人与他们接洽联络。】   【如今文鳐鱼一族多在龙宫任些闲差,势力大不如前。】   【至于符合你信中所说的暗探,我确实在旧资料中查到一人。】   【此人出生于文鳐鱼世家旁系家族,生来便被选为童探。因为他天资聪颖、表现出众,五岁时便被送往翼国,且被送驻在最为重要危险的凤凰城中。他抵达后顺利掩藏,长期以城中一口古井为水路联络。】   【但是,这个人最后一次联络,是在九年之前。根据龙宫中残存的记载,他早在战中就已被翼族发现处死!正因如此,战后召回暗探之时,自然也不会有这个人的名字。】 第49章 三殿下   小龙女的这封信抵达后, 莲碗里又连续冒出许多气泡,她竟是直接又送来几份水族机密文书的原件。   这些书文年代悠久,在龙宫中存放多年, 又是在水下, 虽是用特殊材质做成,但仍已残破不堪, 只能费劲地依稀辨认出文字内容。   小龙女连水国的机密文书都直接通过水信术送过来,可见是着急至极, 迫切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只恨不能将“清白”二字写在脸上。   灵瑾一摸这文书的材质,再看这上面模糊的久远墨迹,就知道赝品极难伪造, 这必是真的。   小龙女做到这个份上,实在很难再让人对她有所怀疑。   “母亲。”   灵瑾将水信书传过来的证据交给女君, 道:“你看。”   女君伸手一触, 便有了考量。   她说:“我知道了,你如实回信便是。”   灵瑾立即动笔书信一封, 送了过去——   【相关之物我已收到。】   【我母君已知晓内情, 事实如何, 我们会仔细考量。】   【对水族有所怀疑,实在抱歉。】   小龙女也立即作书一封,送了回来——   【凤凰城发现水族暗探,难免女君与公主警惕小心。】   【不过,水国如今绝无与翼族为敌之心, 还望友国务必严谨查实!】   【阿瑾,我如今与你坦诚相言,已并非只因为不想失去你我之间的友谊, 还是为水族万万臣民,还有我父兄十人性命!】   【水族与翼族的确世代存在嫌隙,但我以我与我父兄所有人性命担保,今日之事,绝非水族所为!】   两人一来一往,俨然已是一族对另一族的官方谈话,没了往日嬉闹的轻率轻松。   小龙女话说到这个份上,翼族也势必要对她有所回应。   灵瑾又庄重地写了封信,向小龙女保证会严肃对待,给了她一颗定心丸,这才停笔。   待写完信,灵瑾将笔放下。想到这桩事的可疑之处,她不禁踌躇,看向女君,唤道:“娘……”   小龙女提供的关于临渊的信息,与临渊的自述几乎是一样的。   只是后半段内容则天差地别,从临渊在战中与水国的联系逐渐松散开始,两边的认知就开始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若非她与小龙女关系亲近,且敞开心扉互相将事情都说开了,以翼国和水国间往日消息的闭塞,绝无可能发现这样的端倪。   “有意思。”   女君轻笑一声,凤眸微挑,但态度却相当从容冷静。   她唤来侍官,嘱咐道:“明日一早,立即召集仙官朝会!”   说到此处,她略作停顿,又说:“到时候,将瑜儿一道唤来。这一回,他的多疑是对的,若非他有言在先,我只怕未必能允许瑾儿继续与小龙女通信。这次,非得记他一功不可,明日让他一块儿来听听。”   “是。”   侍官应了声,便立即去了。   等回头,女君拍拍灵瑾的肩膀,道:“你也累了,先去休息便是。这桩事,剩下的我会处理,你不用担心。”   “好。”   灵瑾经过这么一回事端,仍然心有余悸。   不过,她也清楚,这件事剩下的,就不是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弟子需要涉及的了,交给母亲,想来绝不会有问题。   于是,灵瑾对母亲行了一礼,就此告退。   *   “三殿下,凤凰城处这个月的探报,到现在仍未过来。”   金漆玉瓦,银地宝墙。   室内昏暗,厚重的重重帷幔之后,一个年轻男子抵手而坐。   他修身窄腰,姿态慵懒。   他靠坐在宽大的罗汉椅上,由于帷幔遮蔽,男子样貌幽幽隐于帐影之后,看不清五官。但依稀之间,凭借着模糊的外貌轮廓,仍能辨出此人外貌如神英俊。他一举一动之间,流露出一种长期身居高处所特有的精致从容,仿佛世间万物,皆为玩物。   这时,男子睁开双眼,显出一双幽幽发亮的碧色眼眸来。   他问:“翼族和水族,可有动静?”   男子嗓音清冽,如潺潺清泉。   下属单膝跪地,俯首回答:“似乎都有一些异动,但还看不出什么。”   男子倦倦地“嗯”了一声。   他说:“不急,可以再观望。文鳐鱼一族世代都为老龙君培养送往翼族的暗探,路线交接又做得十分隐秘,就连暗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是在为谁做事,就算翼族果真查到了什么,也只会算到水族头上。这个闷头亏,水国必是要吃了。”   “殿下,文鳐鱼一族毕竟也是水族,如果翼国真的找上水国,他们会不会泄露出什么?”   “不会。”   男子微微眯眸,野兽一般的眸中流露出淡淡的幽光来。   语调却从容平静。   “如果翼族和水族真的像结契时约定的那样,数千年再无摩擦,那文鳐鱼一族对老龙君来说,就再也没有价值了。他们内心,只怕比我们还盼着翼族和水族打起来。”   男子悠悠地说:“在经历过居高临下的慵懒风光之后,有多少人能容忍得了衰退和败落?他们会不择手段地维护自己现有的利益,甚至还渴望着继续往上爬……当初水族战败之际,我们只是稍加利诱,文鳐鱼一族就迫不及待地将重要暗探的路线卖给我们,足以应证这一点。”   说到这里,男子的指节轻轻叩了叩扶手。   他道:“这么看来,文鳐鱼一族,应当是人心不足,所图甚大。我们姑且耐心等待,若是暗探没有暴露,我们仍旧有稳定的情报源;若是暗探暴露……翼族与水族若是再度交战,两国的物资粮草必然会紧缺,那就将我们囤积的多余廉价物品,在黑市以高价卖给他们,顺便还可以用这些玩意儿,再跟文鳐鱼一族交换点别的什么。”   “是。”   下属应下,他对男子的才略佩服至极,满脸推崇。   这时,男子略作停顿,忽而又问:“翼国那个可能可以做小型翼族灵弓的混血公主,最近有什么消息没有?”   下属一滞,回答:“凤凰城的探子,已许久不曾回报公主有关的事。或许是女君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已将那位公主周围都防范起来。”   男子的指节,再度在扶手上点了点。   他说:“眼下这个节骨眼上,翼族远比水族强大。不如未雨绸缪,现在先想办法向翼族示好,表达我们暂时不会偏帮水族的善意。对了,再额外给那位小公主准备些礼物……但是,要特别嘱咐,以我个人的名义。”   “是。不过……要送什么?”   年轻男子思忖片刻,道:“那位公主是好弓之人,若要达到效果,必要投其所好……唔,不如,就将我房中那把弓,摘下来送给她的。”   下属脸色一变:“殿下,那把弓不是——”   青年笑笑:“若要有所得,必先有所施。不必多言,去摘吧。”   “是……属下明白。”   下属虽是震惊,但仍是应了一声,旋即立即恭顺地离去了。   待下属离开后,男子往椅子上斜斜一靠,用手撑住头。   他那双幽亮的碧色兽眸,在无光的帘帐后,像两道不灭的烛火,散发着野心的光亮。   他自言自语道:“待我力量充足之时……这个日子,该不远了。”   男子忧郁地看向窗外。   随着他头颅一转,阴影中有形状微晃,这时才能看到他头顶枝杈繁茂,似是雄鹿的鹿角。   *   将暗探的事交给女君以后,灵瑾又恢复了日常的平静生活。   空闲的时候,她去看望了一次临渊。   相比较于之前见面,临渊肉眼可见地瘦了,而且神情十分憔悴。   望梅先生正在照顾他。   灵瑾见到临渊的样子,十分诧异,问:“先生,临渊他怎么了?”   望梅先生一向从容的脸上,难得也显出忧虑之色来。   她说:“渊儿之前手臂上受的伤,一直都没有好转的迹象。虽然一直在用药治疗,但效果并不明显,甚至还有恶化的可能。”   灵瑾一怔,问:“怎么会这样?”   望梅先生担心地撇着眉毛,缓缓说:“水族通常来说,是不能长期离开水的。但渊儿这些年来,为了隐藏身份,若非达到生理极限,坚决不会做有可能暴露行迹的事,几乎没什么接触水源。   “这是违背他本身生理规律的。水族长期对抗本能,不在水中休息,就像翼族长期不吃饭、长期不睡觉一样。虽然短期来看影响不明显,甚至好好休息一次就能补回来,但实际上,对他的身体不可能没有影响。   “我现在每日都会让人陪他去水中泡一泡,可是他的身体已经受到了长期的损伤,又有伤在身,这样的恢复,也只是杯水车薪……如果想要恢复,想必需要长期的修养。”   灵瑾微愣,看向临渊的视线,又多了几分担心。   临渊本来有些吃力,但见灵瑾这样看着他,他却又有几分高兴起来。   他说:“公主不必担心,一点伤罢了,休息一段时间,应该还是会好的。再说……我本来就是水族的暗探,即便死在翼国,也不算什么怪事。”   灵瑾连忙安慰他:“别说丧气话了。凤凰宫里还在讨论你的事,想必再过不久,就会有解决方法。而且我们也与水国通了信,小龙女与龙君都主张要保你。只是……”   说到这里,灵瑾略略迟疑。   临渊见她似有心事,问:“只是什么?”   灵瑾还在想之前小龙女送来的那几封信。   她迟疑地对临渊说:“我们已与水国联络过,但根据水国的说辞,和你这里了解到的情况,有许多矛盾的地方。”   接着,灵瑾便将暗探机构早已废弃、水国自多年前就不曾再与暗探有往来,甚至于,临渊这个人在水国的记录,早就已经死了的消息,也全都告诉了他。   临渊听完,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这些!”   临渊大惊,这就要坐起来辩解。   “我对公主所说,绝无一句虚言!”   灵瑾忙将他摁回床上休息,道:“我没有觉得你说谎,你先好好休息吧。”   但灵瑾停顿片刻,又说:“但是水国那边的说辞,也像是真的。这件事可能还有内情在其中……关于最近几年与你联络的人,你有什么头绪吗?”   “……这几年从水路传来的联系,除了内容少,并无特别不妥之处。”   临渊凝神思索。   “传信方式、暗号和用语,和过去都是一样的,没有错误。”   他想了很久,还是不得不摇头:“我不知道。”   临渊这里也陷入了僵局。   灵瑾一顿,说:“我明白了。你先好好养伤,不要太费神。不过,你要是以后想起什么线索来,记得告诉我。”   *   从药庐出来之后,灵瑾背着一个木匣子,径自去了机关术的道室。   今日,道室里只有小芝一个人,她正伏在案前,一边对照着书本上的图画,一边小心翼翼地安装着零件。   灵瑾到了之后,并未像平时那样立即坐下来做机关、学习,反而停驻在门外。   “小芝。”   灵瑾定了定神,出声呼唤。   小芝手里拿着钳子,听到灵瑾的声音,便抬头看向门外,见灵瑾背着一个大匣子却不入内,不免惊讶。   “公主?”   她疑惑地问。   “你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吗?”   灵瑾摇摇头。   她问:“小芝,你能不能跟我来一下?”   小芝不解。   但她对灵瑾的信任和崇敬胜过任何人,听到灵瑾有事找她,她立即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跟着灵瑾出去。   灵瑾带她来的地方,是大学堂的弓射场。   抵达以后,灵瑾将木匣子放到地上,打开。   里面露出来的,是一把新做好的机关弓,与灵瑾平时用的那几把不同,但看得出手艺精湛。   到了这一刻,灵瑾忽然有些紧张。   她深深呼吸一口,才说:“这是我前段时间做好的机关弓,之前因为要仔细调整,又多花了一点时间。这是按照你的身体数据做的,所以……”   “这难道是给我的?!”   不等灵瑾说完,小芝已经惊呼出声。   她平时就十分内向,在机关术道室时,常被人说是灵瑾的小尾巴,这个时候,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灵瑾,已经激动得手足无措、满面涨红。   她结结巴巴:“公主、公主,我、我何德何能……”   灵瑾忙说:“你先别激动,这只是初步完成。接下来还要不断尝试,或许很长时间内根本没有效果。总之你先试试看,你也会机关术,又能对自己的身体感受有所了解,等试过以后,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调整。”   小芝含着眼泪,点头如捣蒜。   灵瑾问:“你没法参加射艺修业已经很长时间了吧,还记得怎么射箭吗?”   “记得的记得的!”   小芝坚定地道。   “我每天都会在家里用木弓和草垛练习,就是为了这一天!”   灵瑾于是将机关弓从匣子里取出来,郑重地交给她。   小芝十分不安:“公主,如果不是弓不好,而是我不能用怎么办?就算大型翼族,也有人很多一生都打不开灵弓。”   灵瑾一顿,安慰她道:“不会的,先试试。”   她想了想,指点道:“你将灵气注入弓中,然后将弓拉开,如果发生共振的话,你一定会有感觉。”   这些话说起来有些抽象,灵瑾知道小芝现在可能还不明白。就像她在拿到母亲留下的机关弓之前,兄长跟她说过千百次什么是共振,她感觉不到就是感觉不到,拉开弓时没有任何特殊的感应。   正因为她同样经历过这个阶段,能明白小芝的忐忑,但是多说无益,只能自己感受。   她轻拍小芝的背,示意她过去射箭。   小芝深呼吸一口气,走到起射点。   小芝已经很久没有再有机会上射艺课了,但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射箭的姿态看起来一点都没有生疏。甚至于,比起当年一起上课时的样子,灵瑾仿佛还觉得她更老练了许多。   因为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所以从不敢让自己的身体松懈。   终于,小芝缓缓拉开机关弓——   *   同一时刻,弓射场不远处,正有两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从旁走过。   是昌文和昌武兄弟二人。   昌武先看到灵瑾和小芝的身影,不自觉地“诶”了一声。   “怎么了?”   昌文听到弟弟的声响,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去,吓得昌武立即噤声。   昌武说:“哥,没什么,我们快走吧。”   然而昌文已经注意到了刚才昌武所看的方向。   他顺势望去,看见正在用机关弓的灵瑾和小芝,立即绞起眉头。   昌文冷冷地道:“这不是灵瑾和小型翼族里那个谁的妹妹?”   接着,他停顿了一下,颇为警觉:“公主的弓,怎么在另一个小型翼族手上?她难道还没放弃,要让小型翼族也用灵弓?”   “不可能吧。”   昌武瑟缩,声音愈发小声。   “小型翼族不能用灵弓,是千万年来都确定了的。”   “……”   昌文没说话。   昌武瞧着灵瑾与小芝那边。   平时,他不敢在昌文面前说太多话,但今日,看着灵瑾和小芝的动作,他莫名生出几分不安来。   昌武不由问:“哥,如果将来小型翼族都和灵瑾公主一样,能用灵弓了怎么办?那是不是意味着,小型翼族和大型翼族不再有区别,即使天生是大型翼族……也没什么特别的优势了?”   “不可能!”   昌文立即反驳道。   然而话虽如此,他双手的拳头,却暗自握得紧了些,眼睛也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的灵瑾和小芝。   这时,小芝逐渐拉开了机关弓——   机关弓上镶嵌的灵玉随着她的动作,慢慢发出淡淡的光华。   然后,在小芝所握机关弓的弓臂与弓弦之间,缓缓地,缓缓地出现了一道细如丝线的光箭。 第50章 新星   这道灵箭极为纤细弱小, 简直像是抖落羽毛后落在光芒底下的纤维,不仔细看就寻不到它的踪迹。   但无论如何,它还是出现了。   灵瑾与小芝见到, 都相当振奋。   小芝几乎不敢呼吸, 生怕眨一下眼睛的功夫,这道细小的灵箭就消失了。   她欣赏了这道细小的光箭许久, 直到弦绷得极紧,手再也拉不住弦, 才右手一松, 让光箭飞了出去!   这样的灵箭实在太过弱小,射出去连个水花都惊不起。   因为灵箭射中之后就会消失,它又纤弱得难以捕捉, 灵瑾和小芝都没有看到它落在哪里了。   不过,即使如此, 能有灵箭出现, 就已经相当令人振奋。   灵瑾与小芝兴奋地对视一眼。   “呵。”   忽然,两人还来不及高兴, 一声轻蔑的冷笑从一旁传来, 骤然打断了她们的喜悦。   灵瑾转过头。   只见昌文与昌武兄弟两人正并肩站在弓射场边上, 他们不知是何时来的,亦不知看了她们两个多久。   此时昌文站在前头一点,他双手环胸,两腿跨立,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嘲讽。而昌武似乎有意躲在他后头, 小芝和灵瑾望去时,他一边躲开她们两人的注视,一边忍不住瑟缩。   昌文没管弟弟, 毫不留情地对灵瑾小芝两人不屑道:“你们这是什么东西,这种也能叫作灵弓?”   说着,他微微向上扯了一下嘴角,讽刺似的道:“用这玩意儿上战场,还不如用木弓木箭!”   昌文这般腔调,实在令人恼火。   小芝果然一下子就被他说得很不舒服。   小芝内向惯了,平时鲜少与人争吵,憋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但又不甘心忍着,硬着头皮想张口——   这时,灵瑾忽然拉了她一下。   小芝转过头,却见灵瑾眼神和平时一样清澈沉静,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不知怎么的,看着这样的灵瑾,小芝的情绪也忽然像是被清流浇灌,逐渐冷却下来。   然后,灵瑾看向昌文和昌武。   她的眼神明正,乌眸像两面一尘不染的通透镜子。   在灵瑾这样的注视下,昌文和昌武的气势莫名便矮了小半截。   昌武尽量还是不想与灵瑾发生正面冲突,此时不停地轻拽昌文的胳膊。   但灵瑾没有说任何与他们争吵或者辩论的话,只是安静地对他们略略颔首,就转回头。   她对小芝说:“我们先回机关术道室吧,关于机关弓的事,两个人私下再说。”   小芝被灵瑾拉住了手,懵懵地就点了头。   两人将机关弓一起放到匣子里,眼看就要离开。   昌文一见,灵瑾和小芝居然什么话都没跟他讲,吵也没吵就要走,也愣住了。   等回过神来,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无比轻蔑地补道:“嘁,笑死了,小孩子过家家。”   然而灵瑾压根没有领会他,她背上弓匣,拉着小芝,迅速将昌文昌武兄弟俩抛在脑后,快速走远了。   小芝跟在灵瑾身后,一边走,一边茫然地偷瞄灵瑾的神情。   灵瑾注意到她的视线,大大方方地转头看她,问:“怎么了?”   “没、没事。”   小芝被灵瑾一看,脸便有些红了。   但她还是有些不解,问道:“灵瑾,我之前也见与昌文和昌武对峙过,你应该不怕他们。刚才他们明明说得很没道理,为什么不直接跟他们吵呢?”   “我也说不清。”   灵瑾考虑了一下,说道。   她迷茫地问:“小芝,你刚才有没有一种感觉,昌文虽然很苛刻地在贬低我们的机关弓,但他实际上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比起嘲笑,他好像更像是故意来找我们吵架的?”   “诶?”   小芝一愣。   但听灵瑾这么说,倒真有几分这样的感觉。   她问:“可是如果真是如此,昌文为什么要这么做?吵架难道很有意思?”   灵瑾摇摇头:“不知道。”   她说:“不过,如果他一开始就没准备和我们讲道理,只是想吵架的话,不管我们和他说什么,他大概都是不会听的。   “况且,以昌文的性情,就算我们说赢了,他最多也就是带着弟弟冷哼一声就走,既不会帮我们忙,也不会给我们增添多少助力,既然如此,倒不如不要再费这个时间。   “我们做机关弓,本来就与别人怎么想无关,多省些功夫,或许就能早日做出真正的机关弓了。”   不过,说到这里,灵瑾好像还是略有几分遗憾。   她拧起眉头,略作停顿,道:“其实我本来还想留在那里再让你射几箭看看情况的,不过昌文昌武刚才不像是会主动离开的样子,被他们盯着射箭,感觉也怪不舒服的,下次再说好了。”   灵瑾话说得认真,眼底执着而专注。   小芝听得微微出神。   “嗯!”   小芝笑起来。   听了灵瑾这番话,不知怎么的,她的情绪仿佛也逐渐平静下来,先前的不甘渐渐散去,笑逐颜开。   然后,小芝偷笑了一声。   灵瑾奇怪地望她:“你怎么又笑了?”   “没事。”   小芝摇头说。   但她又道:“只是在想,我以前一直觉得公主清雅出尘,是云中白雪,与我们这些普通的小型翼族是完全不同的。但现在忽然觉得,公主你其实有点呆呆的。不过,不是坏的那种呆,而是很好的呆法。”   “?”   呆就是呆,还分好的和坏的吗?   灵瑾想不通小芝为什么忽然说她呆,而且还听不出这是损她还是夸她,只得歪了歪头。   *   午夜。   “大祭司!”   “大祭司大人!”   “您来了!”   凤凰宫北面,卧凰台最高处的观星台上,大祭司拾级而上。   他一现身,负责观测星象的掌星官们纷纷露出狂热的目光,崇敬地望着这位位于掌星官最高点的大祭司大人。   占星是非常讲究感知与天赋的工作,少有人能胜任。   而掌星官中,又要心思最为细腻、与自然造化最为贴近、最能感受天意之人,方能胜任大祭司之职。   大祭司通常都是深居简出的隐士,如今这一位尤是。   他虽然为了女君,一直留在凤凰宫旁的祭司殿内,不像以往的大祭司那样喜欢四海漂泊游历,但寻常的掌星官,仍然少有机会见到他的真容。   如今,是因为暗探之事起得突然,且愈发扑朔迷离,朝中百官怀疑三族局势又会有变动,这才特意将大祭司请出山来,希望他窥探天意。   大祭司在掌星官们面前,少了几分在女君与儿女面前的柔煦,多了几分严谨清冷。   他对掌星官们道:“接下来几日,请诸位助我。”   掌星官们立即抱拳应声:“是!”   大祭司并未迟疑,立即布阵占星。   占卜天运乃是难事,需要花费数天的功夫、耗掉无数灵气。   大祭司面不改色,在星幕中心坐下,静心凝神,开始耗费灵气,感知天象。   斗转星移,日月轮换。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大祭司骤然睁大了眼,骇道:“这、这颗星,难道意味的是……”   “大祭司大人怎么了?”   掌星官们见大祭司都变了脸色,十分担忧立即追问,生怕有异。   大祭司难得保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半晌不能回过神来。   他像是受了什么震撼一般,噤声不言。   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   大祭司立即道:“我要去凤凰宫,有事必须得禀告女君!”   *   这夜,灵瑾在祭司殿中等父亲回来。   这几日,凤凰宫内的氛围不太对劲。   因为暗探的事情悬而未决,凤凰宫内外气氛都颇为凝重,灵瑾几次在凤凰宫中遇到母亲和哥哥,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比平日来得严肃。   甚至,连大多数时候都深居于祭司殿的大祭司,这一阵子,都被请出去占卜凶吉。   今晚,灵瑾算算日子,觉得父亲差不多该回祭司殿了,便来祭司殿这里等着,想看看爹。   谁知,等到很晚,大祭司才姗姗归来,且满脸倦色。   “爹。”   灵瑾连忙担心地迎上去。   “怎么了,你怎么看上去很累的样子,是情况不好吗?”   大祭司已然累了,但见女儿过来,愣了愣,便温柔地展露笑颜,轻抚她的头顶。   “乖孩子,还知道过来看爹爹。”   大祭司笑道。   他想了想,回答:“占星的结果还好,三族的局面看起来与原来差不多。不过各族祭司的工作之一,就是掩盖天象,避免机密泄露,所以我也不敢说完全无错。”   大祭司略作停顿,又道:“如今三族星盘混杂,局势迷乱。以我的观点,短时间内虽然尚且能够维持平稳,但再过几年、十几年……说不好多久,或许下一个乱世就要来。希望是我多心吧。”   说到这里,大祭司叹了口气。   但他愁眉浅蹙,似乎仍有愁绪未消。   灵瑾注意到父亲的感情,有些担心地望他,问:“爹,你怎么很有心事的样子?除了三族局势,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大祭司这才注意到他将情绪流露得太明显,竟连女儿这样的小姑娘都看出来了。   他不禁怔了下,无奈地弯了弯嘴唇。   他说:“算是吧。”   大祭司顿了顿,也不瞒着灵瑾,说:“不过,这个,比起国家大事,倒更像是我个人的私心了。”   “私心?”   灵瑾不解。   大祭司收神。   他看向灵瑾,尽量放柔了语调,问她:“瑾儿有没有想过,若是将来你们母亲不再当女君了,你可能也不再有公主这个虚衔,生活会有什么变化?到时,瑾儿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灵瑾闻言,便思索起来。   说实话,因为知道母亲的翅膀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这个问题,她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   灵瑾稍微思考,便回答道:“到时候,应该还是继续努力练习射箭吧。不过,如果不能随时用宫中的弓射场,大概没现在那么方便了。”   她想了想,又问:“爹,如果我在附近的山上找块空地,做几个草垛,然后继续练射箭的话,应该是可以的吧?”   大祭司失笑。   他道:“可以可以,这你放心吧。我与你们母亲私下商量过,等她退位之后,我也随她一起离开,到时候应该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旭儿她也爱射箭,总要留一片山头做弓射场用,这少不了你们母女俩的,你尽管放心。”   灵瑾眼前一亮,不仅放心了,甚至有些期待了起来。   “我知道了。”   灵瑾一笑。   但她又偏头问道:“不过,爹爹忽然说这个做什么?离下一次择君大典,还有七十多年。”   “只有七十多年了。”   大祭司叹道。   他慢慢地说:“瑾儿,其实我这次观星,的确看到了一些和过往不同的东西。但并非是关于三族局面,而仅仅是关于翼族的未来。”   灵瑾从未在一向温和的父亲脸上见到过这般肃穆的样子。   她问:“难道是有坏事吗?”   “不,正好相反,对翼族来说,是巨大的吉兆。”   大祭司闭上眼,银色的祭司珠凝在他眉心,他缓缓叙述起他从星象中看到的趋势。   他说:“在翼国的星盘中心,有一颗了不起的新星将要亮起来了。它已经积蓄了多年的力量,而现在,在一次迫近的混乱中,这颗亮星终于要第一次展示出它真正的光彩。它将照亮翼族前行的道路,指引众人光明的方向,或经波折磨难,但日后,它终将拨云见天,逆转乾坤,为世间带来真正的繁盛,如神女一般为世人所铭记。”   灵瑾呼了一声,睁大眼道:“好厉害。”   大祭司感慨:“是啊。”   她问:“既然将有这么厉害的人出现在翼族,爹,你为何还要担忧呢?”   大祭司笑笑,道:“或许是因为,多少有些不甘心吧。”   他顿了顿,对灵瑾说:“其实我,多么希望这颗新星,会是你们的母亲。”   “……!”   灵瑾一怔。   大祭司忧郁下来,轻轻地说:“她也是全心为了翼族着想的,她同样很有天赋。在她刚刚登基之时,我同样观星占卜过,那时我从未见过有帝星能够如此明亮。   “说实话,我曾期盼着,她能带领翼族千年、数千年。她现在才不过八百岁出头,本应该再鼎盛许多年,若非与龙君一战,她的翅膀……”   说到这里,大祭司没有再讲下去,但眼中化出浓浓的痛色。   他轻轻地叹气道:“如今这颗新星如此明亮,依照翼族择君的习俗,它将来,很有可能会顶替你的母亲,成为新的凤凰君。   “倒不是多么留恋这个万人之上的地位,人总有盛衰转变,该退迟早是要退的。   “只是后来者如此明亮,或许会完全遮蔽她曾有的星光。   “我陪你们母亲已有这么多年,我亲眼看着她一步步前行至此,为翼族倾其所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能够风风光光地离开这里,即便不再为君,也仍受众人爱戴。”   灵瑾一愣。   但她去握大祭司的手,道:“爹。”   大祭司看她。   灵瑾说:“你别难过。虽然我不能保证,几百年后,若母亲真的退位了,还能有多少人记得母亲,但是母亲所做的事,我们都知道。   “她是第一个真正平定了水族的凤凰君,母亲在位这七百年来,翼国也比过去强盛了无数。无论新来者能做到多么了不起的事,它也是走在母亲肩膀之上的,绝无可能忽视母亲留下的积淀,更不能抹消母亲的功绩。后人评说之时,定会提到母亲。更何况……”   灵瑾想了想,又补充道:“母亲在我亲生父母死后,将我当作亲生女儿养大。就算所有人都忘了,我也不会忘记母亲所做的一切。我想,哥哥也是如此。”   大祭司闻言,倒是浅浅笑了。   他轻抚灵瑾的脑袋,笑言道:“乖瑾儿。”   *   从祭司殿离开后,灵瑾回到凤凰宫。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和平时一样回房间,而是稍稍绕了路,从女君书房前经过。   女君书房的灯仍亮着,她就在里面。   灵瑾在门口来回走了几圈,最后没有敲门,而是绕到窗边,悄悄往里头看。   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正好与女君对上眼。   女君从容地撑着手靠在桌案上,手里玩着笔,眼梢上扬,唇角戏谑,一双凤眸笑盈盈地望着她,像是早在等她一般。   她笑眯眯地招招手,道:“笨瑾儿,怎么忽然跟娘这么见外?别在外面瞎晃了,进来陪我聊聊天吧。”   “……”   灵瑾自以为脚步已经放得很轻,没想到根本瞒不住母亲的感知,这么容易就被女君抓包了,她登时面上一红。   灵瑾推门进去,赧然唤道:“娘。”   女君瞥了她一眼,笑道:“难不成,你刚从你爹那里回来?”   灵瑾点了点头。   女君笑道:“他刚来我这里说过星象,但不知道怎么的,他观完星回来就拧着个脸,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问他怎么回事还不肯说,笑死我了。本想放着不管算了,没想到你这个宝贝去了他那里一趟,也被他带成这样了。”   灵瑾局促地站着,被母亲说得不好意思。   她道:“娘,爹他是在担心你。”   “我知道。”   女君笑了一下,却洒脱道:“但他未免想得太多了,能早点退位,还有能人接班还不好?   “五千年前的凤凰君择光,因为太强了,打了一千八百年都没能输掉,又不敢把帝位交给不如他的人,活生生在这个宫里憋了快两千年。交班之时,他迫不及待地一拍翅膀就跑了,连叮嘱都忘了说,十个武官都差点没拦住他。   “现在我说不定这就可以走了,也算喜事一桩。我还年轻,现在当帝王算体验过了,但还有好多事情想干呢。”   不过说着说着,女君又舔了下嘴唇,有些遗憾地道:“不过,可惜我生得晚了,不然当年碰上择光君,倒是可以帮他实现一下愿望。”   灵瑾听得呆了。   她原以为爹爹应该没把话跟母亲说得那么明白,却没想到就算大祭司一个字没说,女君自己也已猜到那么多。   女君笑嘻嘻的,没将这事情放在心上,反而招手让灵瑾去她身边,笑道:“别说那些了,瑾儿你来得正好,过来看看,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   灵瑾此时还有些出神,母亲叫她,她就老老实实地走到女君身边,往奏疏上看去。   谁知,看到两封奏疏的内容,她也不由吃了一惊。   只听女君扬眉道:“这可真是赶巧了,水族和兽族同时要派使者来凤凰城,算算日子,到时候还要碰在同一天。” 第51章 三族见面   翼族、水族与兽族一向微妙, 上万年来,为了彼此制衡,互相合作、反目之事数不胜数。   正因如此, 派遣使者着实不算小事, 一个弄不好,就又会影响三族间脆弱的关系, 将事情拉向不好掌控的方向。   现在,兽族和水族, 居然要同时拜访翼国, 这等巧合,可谓千载难逢。   灵瑾惊讶地道:“兽族和水族的使者撞在一起,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怎么会打起来?”   女君笑意盎然。   “放心好了, 政坛就是政坛,一个个都是老狐狸。就算大家私底下都咬牙切齿地把其他人都骂个半死, 等见了面, 还是和和气气的,亲热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一家人一样。”   说着, 女君摸了摸下巴, 又饶有兴致地点评道:“而且一年这么多日子, 他们都能挑上同一天,实在是有默契。这大概就叫命中注定吧。”   灵瑾若有所思。   她考虑片刻,道:“水族专门派使者过来,是有迹可循的,应该是为了解释暗探的事吧?不过, 兽族为什么也会忽然派使者?”   灵瑾面露迷茫。   女君随口说:“兽族那边嘴上说的是,想缓和我们两国多年来不太友善的关系,向翼国展示他们友好的诚意。至于实际上嘛, 唔,就不知他们打得什么鬼主意了。   “不过,兽族这支队伍,只有十五个使者,规模不大,就算有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离开。放心吧。   “至于水族那边……”   说到水族,女君卖关子似的停顿了一下。   灵瑾看着母亲戏谑的神情,像是有意在逗她似的,不由眨了眨眼。   终于,女君道:“水族的确是为了解释暗探之事,专门派人来的。他们打算派两百名使者专程携带礼物前来,另外,为了表达诚心诚意,带领使者的,将会有龙族皇室成员。考虑到龙族皇室成员大多都在之前就和我用龙魂结契了,他们要派皇室成员,只能有一个选择——小龙女。”   “……!”   听到小龙女的名字,灵瑾整个人便是一惊。   然后,她乌亮的眸子,唰得发起光来,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女君大笑:“你高兴吧!”   她说:“水国这次来,除了皆是暗探一事之外,还打算与我们再结一个契约。他们想与我们共同祝告上天,两国将共结同心,千年不再彼此敌对,往后国门互通,相互协作,友好往来。”   灵瑾得知小龙女前来,自来欣喜。   不过,还来不及表达喜悦,等听到后段,她又不免意外。   灵瑾问:“水族当年那个契约,已经有十条龙魂都在翼国手里。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竟还愿意主动与我们结契吗?”   “傻孩子。”   女君笑着点了点灵瑾的眉心,说。   “在这种情况下,翼国和水国若是结下友契,最受益的,并非是翼国,而是水国自己。   “他们本来已居于劣势,与我们共结友好之契,就能拥有一个保障。既能得到翼族不会进攻的承诺,某种意义上,也能警告兽族。”   说到这里,女君稍有迟钝,才继续说:“不过,对于翼族而言,比起提防兽族与水族联合、两面受敌,当然也还是率先拥有一个盟友更好一些,这算是双方互利。   “另外,就我个人而言,比起兽族,的确还是更信任水族一些。”   *   数月后。   中秋过后,秋霜与冬寒交替之时,两支分别从北面和东面前来的队伍,通过重重检查,在士兵的护卫之下,抵达翼国。   兽族驾驭的车辇之内,一位老者悄悄撩开车帘一角,往外观看。   他身着士大夫似的宽大长袍,个头矮小,头上顶着圆圆的后棕前白的兽耳,发丝已呈灰白色。   他看着车外光鲜的街景,轻轻叹了口气。   老者身旁围坐的弟子们,也都生着各种各样的兽族绒耳。他们大多年轻,先前都议论着来到翼国的兴奋之情,以及一路上看到的不同于兽国的风土人情。   此时听到师父忽然叹气,他们不免诧异。   “师父,您叹什么气呀?”   一个兽族女孩问道。   “翼国如此繁华,有好多以前没见过的东西!这次能作为兽国使者前来出使,真是天大的好事呀!”   老者说:“你们还年轻,所以不明白。”   他沧桑的眼眸看向车窗外,道:“我上一次来翼国,还是在七百年前。那个时候,翼国女君刚刚即位,翼国与兽国的实力旗鼓相当,当时接待我们的人,还是现在已经仙逝的翼国国臣竹依。   “那时,我们其实来意不善。说是代表兽族面会新凤凰君,实际上从先君那里接到的命令,是试一试翼国女君的深浅,最好挫一挫她的锐气。   “我们绞尽脑汁,准备了许多难题,心想势必要让翼族女君丢人,最好一举让她失去威望和民心。   “谁知,出师未捷身先死。我们辛苦准备的难题,皆被当时才刚满一百岁的竹依上君一一化解。她笑不离面,说出来的话却字字锋利,直指核心,把我们精心准备过的二十五人辩得说不出话,最后还反问兽族三十问,将我们都问懵了。等回过神来,已人人都对她伏首拜服。”   说到这里,老者笑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段回忆还算不错。   老者继续说:   “她那个时候问的问题,有一些直到现在,我都还时常思索呢。”   “那年,离开翼国的时候,我乘着车离开凤凰城城门时,心里就冒出一个念头——”   “翼国既有此女,未来只怕难以估量。”   “果不其然,短短七百年,翼国已经成为三国中最强的一国。而兽族……哎,却日薄西山,今日以难以望其项背了。你们看一路走来,翼国不要说首都凤凰城,哪怕只是一些次大的城镇,繁华程度也比得上兽族的都城了!”   说到这里,老者又叹了口气:“说实话,当年得知竹依上君的死讯时,我虽遗憾她的才能学识,却也忍不住有了一丝庆幸,以为兽族或许还是有迎头追赶之机遇的。   “但现在看来,大势已成。将来兽国若想再与翼国为敌,也不知还有没有叫板的资本。”   老人愁容满面。   周围的年轻弟子们面面相觑。他们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不明白师父作为老者的忧虑伤感。   为首的女弟子一拍胸脯道:“师父,你放心吧!兽国还有我们在呢,现在虽是翼国繁华,但再过一千年,一切可还未定!”   老者笑了,捋了捋胡子,满意地道:“好好好,你们都是有志气的孩子。”   这时,车辇的另一边,也有弟子撩开车帘偷偷往外看。   忽然,他“咦”了一声,指指车外,道:“师父,那些莫不是水族的车驾?怎么这么豪华,好像很不得了的样子。”   老者闻言,脸色一变,忙赶到另一边窗前往外看。   看到水族皇室出现规格的仙车和随侍,老者内心愈发警铃大作。   “不好!”   他说。   “翼族女君是说过,水族使臣会在同一天来访。我们当时以为,水族的使臣应当是与我们差不多规格的,只是过来走个场子,献一献殷勤,博取一下翼族的好感。但眼前这驾车,这分明是——”   老臣大惊失色。   他对弟子道:“水族与翼族关系只怕会大变化,恐对兽族不利!快,你速将纸笔备好,等会儿一下车,我要立即用秘法写信回兽国!”   “是!”   *   另一头。   水族皇室车辇中。   “呜噜噜噜噜……”   小龙女一头将脑袋埋进水盆里,正不停地吐着泡泡。   龙三双手抱胸,无奈地在旁边看。   他埋怨道:“你看你,早跟你说,到翼国出使没那么简单的,怎么上陆地都是一大难题,走路、呼吸、灵气流转方式,都和在水里不一样。让你休息,你还非要来,都没学会走路,就急着要跑,现在难受了吧!”   小龙女从水盆里抬起头,不甘心地反驳道:“我不来谁来?!你们都和女君结过契,照例来说是不可以踏进翼国的!若非女君宽待,后来念及我身体不好,在确定我之后,又特许给了一个名额,允许一名兄长特别入境陪同,你也别想来!只有我一个人能来代表水族与翼国交涉。   “再说,你们都说我不行,但我这不是在几个月内都学会了!我现在不仅能在陆地上呼吸,还能走好多路了!只是,只是还有点不适应罢了。唔噜噜噜噜……”   小龙女刚把话说完,赶紧又把头埋进水里,又是一长串泡泡。   龙三:“……”   龙三憋了口气,但还是走过去拍拍妹妹的背,一边拍一边槽道:“你现在怎么话这么多,小时候明明可安静可乖了,就那么小小的……”   兄妹俩一路贫着嘴。   快到凤凰宫的时候,小龙女终于不把脸埋在水里了。   她擦了擦脸,重新整理了妆发,好保持住最得体的样子,去见翼族的女君与仙官们。   当然,还有……灵瑾。   在看到凤凰宫大门时,小龙女不由一把紧张地抓住了龙三的手,道:“三哥,这是我和灵瑾第一次见面。你说,她要是不喜欢我的长相,该怎么办?”   龙三:“……”   要不是小龙女刚打理好衣冠妆容,她的形象也事关水国的脸面,龙三这会儿简直想弹妹妹脑瓜。   他没好气道:“你是过来进行两国结契的,又不是来和亲,她喜不喜欢你的长相有什么要紧。”   “话虽如此……”   小龙女低头,有些不安地捧起自己的一抹雪白的碎发。   她生来相貌特异,和常人不同,与外人见面时,难免恐惧。   小龙女轻轻地说:“我们虽然代表两方势力,我是以水族公主的身份去见她。但私下里的时候,我们也是朋友。我总会希望……她不讨厌我的外貌啊。”   *   须臾,两方使者的队伍都进了凤凰城。   水族来得快些,派来的使者身份也更正式,因此由水国使者先入。   小龙女与龙三并排入内。   虽说水底与陆地不同,但一路上,她仍然忍不住惊叹凤凰宫内部的华美恢弘。   这是翼国强大的一部分,若不是极为强盛的国力和非常稳固的民心,是绝修不出这么气派的宫宇来的。   相比之下,龙族的水晶宫,就要落魄得多了。因为国库空虚,已经多年没法好好修葺。表面上虽然还过得去,但内里却千疮百孔。   小龙女在心里叹了口气,但她转念又将腰杆挺了起来。   一时不好,不代表永远不好。只要与翼国结下友好之契,两国将来开放边境,就可以互通学习,或许再过几百年,水国也可以变得与翼国一样,富饶而强盛。   比起自怜自爱,不如想些别的,比如灵瑾她在……   小龙女小心翼翼地四顾寻找。   踏入大殿中,女君已带领群臣,前来接受使者的进见。   女君气势实在惊人,小龙女只是立于她的眼皮底下,就已感到沉重的压力,差点又想将脸埋进水里。   她硬是挺直脊背,好不容易才顶住逃跑的冲动。   等适应之后,小龙女的视线便忍不住四处流转,想要找寻她一直期待见到的身影。   灵瑾身为公主,照例来说,这样的场合,她势必会在场。但是她现在在……   就在这时,小龙女的目光落定在一个地方——   女君身侧,静静地立着一个清冷的少女。   她如昙花般清雅孤高,只是端正伫立,也如立于月下一般,有种超脱于世的宁静雅致。   她仿佛会突然消失,也仿佛虚幻缥缈,让人不由生出惧意,让人不敢轻易触碰,生怕她会如镜花水月般逃离碎裂。   她身量并不高大,虽身着华服,但比起坐在她面前的女君,装扮也不醒目。可即使如此,那一身出尘气质,却让人无法忽视。   小龙女先前知道,灵瑾是有一半鹤族混血的小型翼族,而鹤族素有仙族之名。   以前只能凭想象,如今一见面,才终于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龙女忽然害怕起来。   虽然她一直对灵瑾有许多想象,但两人一直以纸笔来往,从来没有人告诉她,灵瑾居然是这样云中仙、画中雪一般的高岭之花似的人。   这样一个人,要怎么和她说话?真的是这个人,平时和她肆无忌惮地谈天说地、和她一起热烈地讨论自己的哥哥多么奇怪吗?   正当小龙女生出怯意时,灵瑾也微微转过头,看向她的方向。   两个少女的眼神对视,小龙女不禁一颤。   而这时,灵瑾的乌眸却对她渐渐一弯,浅浅地笑了。   这一笑,便是万木复春、冰雪消融。   先前的疏离尽数消散,小龙女的担忧亦全都因此融化。   她对灵瑾回以一笑,两人之间,自有默契。 第52章 竹依弓   待小龙女落座后, 趁着大殿内气氛相对随意的功夫,灵瑾按捺不住内心的紧张,忍不住拽了拽寻瑜的袖子, 对他道:“哥哥, 小龙女真的来了。”   寻瑜凤眸微抬,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 但不大感兴趣,便应道:“嗯。”   灵瑾不由道:“她长得好漂亮。不过, 她头发的颜色好特别, 怎么会是白色的呢?”   灵瑾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不远处的那个少女,生得纤细而修长。   她面颊有些病态的苍白,看得出身体不是很好。且她因为太瘦, 下颔尖尖,骸骨突出, 有些过于轮廓分明。但她五官大方端正, 睫毛浓长,一看就是个古典的美人胚子。   除了发色有些出乎意料, 小龙女的相貌、气质, 都与灵瑾想象中相同。   灵瑾迫不及待想与她说话, 她期盼地望着那个方向,简直想将时间快速推进,迅速到两人可以独处的时候。   *   水族使者见过女君之后,便在殿中落定坐好。   不久,兽族的使者也入殿了。   相比较于水国有两名皇族的浩荡队伍, 兽族只有十五名使者的小团体,就显得稍稍简单了些。   不过如今,若论起国力, 兽族虽略逊于翼族,但仍胜过水国远矣。因此兽族人数虽少,但态度却不显得怯懦。   兽族为首的是兽国一位上四千岁的名臣,他原形听说是小熊猫,个头与翼族中的小型翼族男性相仿。三族之人的寿命都由寿数决定,这位老臣显然已到了垂暮之年,身形佝偻年迈,但神容镇定,气场丝毫不逊于人。   “兽国使臣,见过女君。”   兽族老者对女君缓缓躬身,行了进见礼。   女君笑盈盈地靠在龙椅上,看着兽族老者,满脸悠然的从容。   她道:“立岩上君,又是你前来,真是好几百年没见了。”   “不敢不敢,女君还记得老臣,老臣实在荣幸之至。”   兽族老者躬着身,摆出了十足恭敬的姿态。   他叹息道:“与女君初见时,女君尚是初任帝位的新君,如今却已成为一代明主,受万民受称颂,时光实在是快啊。”   女君笑笑,却没有应他这番恭维。   女君道:“话不多说,立岩上君不妨先落座吧。旁边这一些人,是水国使者,他们今日先到,我便让他们先坐了。”   兽族老者得体而笑,他听了女君的话,倒没有落座,而是看向了水国那一方。   他貌似友善地道:“见过龙三殿下,见过……这位殿下有些陌生,好像不曾见过,不过想来,应当是龙族十公主吧?”   在这种场合下,小龙女并未怯场,而是浅笑回应道:“是。”   老者捋了捋胡子:“先前兽族使者为了帮助水国,前往过水族几次。那时从水国回来的使者回禀说,水族公主身体欠佳,常年足不出户。我们的兽君听闻此事之后,便一直十分担心小公主,送过不少礼物去水国。如今见公主也能如常人一般出使翼国了,实在令人欣慰。想来等兽君知道这个消息,定会为公主高兴的。”   这番话一出,龙三的脸就微微变了。   老者这番话看似和善,实则暗潮汹涌。   小龙女亦有错神,没料到对方一上来就突然发难,有些措手不及。   但她面上却未显出惊慌来,反而典雅地含笑道:“多谢上君关心。兽国的确主动对水族有过许多帮助,水族感激不尽。   “兽国多年来,已与水国没有太大牵扯,甚至有段时间对水国颇为冷待,但近年却忽然释放如此多的善意,实在令水族受宠若惊。在家时,父君还时常念叨,要好好感激兽国呢。”   立岩上君亦笑:“公主不必客气。兽族注重商贾之道,向来希望与两国都保持和睦。”   灵瑾在女君身后听着兽族使者与小龙女的对话,听得怔神。   灵瑾在政事上尚且稚嫩,但她现在毕竟年纪也不算小了,对水国与兽国之间这番夹枪带棒、剑拔弩张的交谈来往,多多少少分辨得出其中一些言外之意。   兽族立岩上君的话,表面上是在说小龙女的身体,但实际上却“不经意”说出了兽族曾多次派使者去水国,还将水国与兽国的关系讲得很好,暗指水族有忘恩负义之嫌。   现在翼族和水族走得正近,关系还有继续亲近之象。兽族使者此时说出这些,无疑是往翼族心上扎了根刺,更是暗贬水族品行,容易令人生疑。   而小龙女的话则是反驳,撇清了兽族与水族之间的联系。并且强调当初,是兽族殷勤得古怪,水族这一方也非常意外,以此意寓兽族不安好心。   他们表面上是在彼此政论,但实际上,两人说的话,都是讲给女君听的。好让女君相信自己,让她有所倾向。   两人一来一往,谁都并未相让。   灵瑾仔细地思忖分辨着,但她毕竟不像兄长那样,从好几年前就协助母亲处理朝中事务。灵瑾对自己的判断不太有自信,因此不自觉地侧头望向兄长,想看看他的态度。   谁知灵瑾侧头一望,只见寻瑜的目光,正紧盯着那兽族老臣的袖管,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灵瑾不禁轻唤道:“哥哥,怎么了?”   听到灵瑾的声音,寻瑜微微一动。   “他的袖子。”   寻瑜嘴唇轻颤,用极轻的声音回答她。   “上面有墨痕。”   灵瑾一愣,顺着寻瑜所言,也看过去。   果然,那兽族老者的袖管上,确实有一丁点墨水的痕迹。   那点墨迹十分细小,若非翼族因为要飞行,在视力上的天赋优势惊人,能看清很远很细小的东西,只怕根本注意不到。   寻瑜缓声道:“为了体面隆重,这些使者进见母亲之前,必曾沐浴更衣。这样还会在袖间留下墨迹,说明他一定曾在进殿前动过笔墨,而且没有注意到留下墨迹,可见书写得十分仓促。   “兽族与水族本是差不多到凤凰城的,可最后兽族使者却来得晚了一些。难不成,在此之前……他们做了些什么?”   寻瑜心细如发。   灵瑾本来虽然也觉得墨迹奇怪,但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听兄长这么一说,先是惊讶,但接着,顿生几分疑窦。   她看向兽族使者的眼神,登时变化了一些。   *   而这时,小龙女与兽族立岩上君对话完之后,龙三也正在咬牙切齿。   他是个急性子,自然忍不了,在桌子底下暗暗捶了下大腿,道:“那个兽族使者好恶毒的心!他刚才那话,分明是暗指水族朝秦暮楚、两面讨好。得亏你反应快,立即就说了回去。”   小龙女却十分冷静。   她道:“其实兽族使者说得倒也不算完全有错。水国和翼国近千年来多有战争,兽族时而参与,时而隔岸观火,他们两边摇摆,和着稀泥。兽国虽然表面上经常表示不参与,但水国与翼国打仗时,他们暗地里却没有少掺和。有好多次我们对翼国的战争里,都有兽国推波助澜。   “而兽族与水族来往最密切的时间,是当年水族天灾、大量水族落入翼国境内之前。   “当时水族战败才过了几年,对翼国并不友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要不要与兽族联合,借兽族的东风来抵御翼族的强大,即便是在水族官员之内也有很大争论。   “虽然当初最后的结论,是兽族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并未安什么好心。且那个节骨眼上,水族也实在不敢再激怒翼国,最终决定与兽族保持距离,也算联合作罢了。但的确是是在翼国送水族难民回国之后,翼国与水国的关系才迅速好了起来。   “若是兽族从这个角度来找把柄,想要离间水族与翼族现下还不稳固的关系,其实未必找不到端倪,绝不可掉以轻心。”   龙三听妹妹这么说,倒是一愣。   小龙女沉心思索,她道:“我之前看过不少兽族使者出访的记录,兽族风格诡异,不按常理出牌。比起阳谋,他们更善暗中手脚,势必要小心谨慎。   “眼下,能不能反驳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翼族女君,我们想要的是与翼族结盟,而兽族不想看见的也正是这个。所以,只要女君信任我们,我们便可立于不败之地。现在对于兽族,只能见招拆招。”   龙三被小龙女理顺了思路,这才缓过神来。   他忙颔首道:“妹妹说得对!那我们先看看兽族这回过来,是想干点什么。”   此时,兽族老者姿态不卑不亢。他从容镇定,即使在女君面前,仍是风度翩翩。   老者道:“兽族一向愿与翼族世代交好,这回派遣使者,自也是希望向女君展示兽族的友善之心。因此,出行前,兽君特意嘱咐,让我等带足了礼物,还望女君笑纳。”   说着,他征得女君同意,便一摆手,让使者们将礼物捧了上来。   兽族如今的财力虽然已经渐渐不如翼族,但毕竟是数千年的强国,家底仍然厚实。兽族使者们捧上来的,都是兽国特产的奇珍异宝——   有宝石,玉器,还有各种精致的手工制品,放眼望去都十分名贵。   女君大致看了看,便淡淡道:“兽族实在多礼。既然使者大费周章,千里迢迢将这些送来翼国,让你们原样带回去也不好,翼国便收下了。这几日,我会请仙官过目礼单,拟一些翼国的回礼,请你们带回去,也算礼尚往来。”   “女君不必客气。”   立岩上君笑呵呵的。   但这时,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还请女君稍等,别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儿都收进国库。有一样东西,其实并非是兽国赠与翼国之物,而是兽国的三皇子专门放进来,专门说明了赠给翼国公主——灵瑾——的礼物。”   此言之处,在场众多仙官,包括女君、小龙女,甚至是灵瑾本人在内,都是大吃一惊。   寻瑜尤其一怔,转头看向妹妹。   灵瑾本来乖乖站在女君后头,当个不太起眼的背景来走过场。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居然会突然点到她的名字。   “我?”   灵瑾十分诧异。   灵瑾感到自己在一瞬间成为了整个大殿视线的中心,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而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见母亲也看着她,一顿,便主动向立岩上君询问道:“为什么要赠我礼物?他应该没见过我吧?我也不认识他。”   立岩上君笑道:“素未谋面,却心神往之。公主虽没有见过三皇子,但三皇子对公主,却心怀好意多年。口说难以表达,公主不妨先看看是什么东西吧。”   说着,其中一名使者上前,将盒子递给立岩上君。立岩上君双手捧过,笑盈盈地看向灵瑾,示意她来拿。   灵瑾不解,但还是走了过去。   她打开盒子。   只见铺着软垫的盒中,静静地躺着一把木弓。   这弓乍一看,并未有什么出奇。   外观普通,材质也很寻常。虽然仔细看看,做弓人的手艺应该还挺精湛的,但整把弓都已经很陈旧,一看就不是新的。   这么常见的木弓,翼国要多少有多少,堆在仓库里廉价出售都未必有人会买。更何况,眼前这把弓,居然还是旧的。   这样的东西,就算是普通当作礼物,都太显寒掺。更不要说,此时它是被一个国家的皇子当作特别的礼物送过来,专程要赠给一名公主的了。   灵瑾茫然。   她倒不是嫌弃这个礼物太过敷衍,只是感到非常奇怪。   灵瑾问:“木弓的话,翼国就有许多。兽国三皇子,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立岩上君笑笑,道:“公主,请你将弓拿起来,看看弓的内侧。”   灵瑾迷茫,但还是依言照办。   她将弓拿到手中,双手捧着,转过来,看向弓臂内侧。   然而,当灵瑾看到上面的字时,却不由得愣了。   在弓臂内侧,写着一个字——   “竹”。   是竹依的竹字。   亦是竹依的笔迹。   灵瑾时常会将父母留下的护身符拿出来,看上面写的字;她身在大学堂时,也时常会在大学堂甬道的门联前伫立,静静地端详母亲当年的手书。   正因如此,灵瑾一眼就认得出来,这定然是她的生母竹依上君,亲手写下的字。   灵瑾呆滞在原地。   而这时,立岩上君和蔼地解释道:“数年之前,竹依上君曾经亲自出访兽国。在兽国小住的那几日中,她偶然与年幼的三皇子有一面之缘。   “那个时候,三皇子正陷于困境之中。是竹依上君寻了兽国山上的柘树木,临时做了这把木弓,作为勉力之物,赠与三皇子,激励三皇子度过难关。   “从那以后,三皇子就在心中将竹依上君奉作老师,将这把弓爱惜地挂在墙上,从未取下。他甚至还因为仰慕竹依上君,像竹依上君一般,修习了不少机关术知识。   “前些日子,听闻竹依上君之女、如今女君的养女——灵瑾公主颠覆小型翼族的限制,成功使用了灵弓,三皇子极为高兴。他便取下这把弓,交托给老臣,希望老臣趁这次机会,将这把弓带来翼国,交托给公主,算是物归原主。   “三皇子怀着美好的愿景,盼这段故事,能成就一段美谈,促进翼族与兽族两族间的关系,共步长久和平、双方繁盛的未来。”   立岩上君面带微笑,说完这段话,便慈蔼地注视着灵瑾。   灵瑾拿着这把木弓,许久回不过神来。   *   话分两头。   数个时辰后。   一个侍从急急闯入兽族三皇子住处。   “三殿下,立岩上君急送了密信回来,翼国那边恐生变故!”   下属将密信递上时,兽族三皇子正立在桌前,执笔练字。   他的字迹瘦长、潦草,虽有术法造诣,但字形又不端正,透着一种古怪之感。   听到下属的话,他略作停顿,但并未休笔,反而更快挥毫,龙飞凤舞。   等将最后一个字写完,三皇子才搁下笔。   他将手一伸,对下属道:“将信给我看看。”   “是。”   下属将密信双手呈上。   三皇子接过,他阅读速度极快,眼珠轻颤,不多时,已一目十行地看完。   旋即,三皇子目色一凝。   他道:“翼国和水国,难不成真能尽弃前嫌,走向结盟……?怎会如此?”   三皇子虽然吃惊,但却没有惊慌失措。   他眼神深沉,在屋内来回踱步,仔细推敲了一番。   接着,三皇子问:“立岩上君来信之时,他们到女君殿上了吗?”   下属回答:“应该没有,但是快了。”   三皇子想了想,却未立即出言。   过了一会儿,他说:“回书给他,就说我知道了。我自有第二手准备,不必担心。” 第53章 三皇子的信   两个时辰后, 凤凰宫的宴席散了。   灵瑾全程都不太记得席上发生了什么,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兽族三皇子送的木弓所吸引,浑浑噩噩地混过了所有时间。   等散席后, 她心不在焉地与父母兄长说了一声, 就带着木弓,匆匆忙忙回寝宫去了。   适时, 寻瑜正与女君一道返回凤凰宫内宫,他看着灵瑾离开的背影, 面露迟疑。   灵瑾从拿到那把弓以后, 整个人就呆呆的,一直心不在焉。   这在寻瑜看来,未免不太寻常。   尤其是灵瑾那把弓, 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兽族皇子突然送来的,更让他感到怪异。   寻瑜蹙眉。   而这时, 在寻瑜身边的女君, 望着灵瑾匆匆离去的身影,亦垂下眼睫, 轻轻叹了一声。   “哎。”   女君叹道。   “一转眼, 阿依离开, 竟已这么些年了。”   “母亲?”   寻瑜抬起头,意外地看向女君。   在寻瑜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个洒脱恣意的君主,她自信而自我,情绪鲜少有什么大的波动。   然而此时, 待百官散去,夜色朦胧,只剩他们母子二人时, 女君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怀念的神色。   女君看到寻瑜诧异的神色,笑了笑,道:“抱歉了,看到兽国使者拿出竹依当年的东西,我的情绪也有些受到影响。刚才在众人面前,应该没有表现出什么吧?”   寻瑜说:“没有。母亲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傲然华贵,气势恢弘。”   女君扬眉道:“那就好。”   女君毕竟为君多年,喜怒没那么容易外露,心智也极为坚韧。   不过,此时,她却略带伤感地叹息道:“没想到,骤然听人提起她的名字,还是受不了。说实话,有时候我会觉得,只要没有人提,她就没有出事。她还活着,只是和以前一样,我们分隔两地,她也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为了翼国努力罢了。”   寻瑜一滞。   他孵化出世的时候,竹依上君已经仙逝了,他对这个女长辈没有太真实地了解。不像鹤将军,寻瑜其实是见过的,还相处过几年,只是那时年纪还小而已。   不过,寻瑜从小到大读了这么多书,他学政论,学术法,修习诗文,竹依上君果真是个全才,几乎没有哪门课避得开她。寻瑜对竹依上君,曾有过不少听闻。   他知道,这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他也知道,竹依上君是母亲内心深处一个柔软的伤处。母亲平时看上去飒爽洒脱,恣意张扬,笑嘻嘻的,可是一提竹依上君的名字,她就会忽然安静下来,像是变了一个人。   大约伤得越深,越不敢提。   寻瑜顿了顿,问道:“母亲,依你看来,兽族使臣呈上来的这把弓,当真是竹依上君生前所做之物吗?”   “应该是。”   女君回答。   她分析道:“竹依做事铸物,都讲究简洁、实用。   “她认为大道至简,所以不会选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或者故意用名贵的材料做东西来抬高身价。相反,她喜欢朴素之物,所以出自她手的东西,看起来单调寒掺一些,都是正常的。   “兽族送给瑾儿的那把弓,刚才宴席上,我也让瑾儿拿来给我看过了。   “外观简单,材料紧凑,貌似寻常,细看却工艺精湛。细节和习惯,的确像是竹依的手笔。”   寻瑜又问:“那兽族说,这弓是竹依上君当年赠给兽族三皇子的,这话可信吗?”   女君道:“光听立岩说得那么几句,可判断不好。竹依并不会随随便便送人什么东西,更何况是手制的木弓。虽然这东西便宜简单,但她若是送了,必然有什么缘由。”   寻瑜略作思索,忽然道:“母亲,我去看看瑾儿,先行一步。”   “好。”   女君应了一声。   但接着她又笑道:“你在担心妹妹?”   “没——”   寻瑜一噎,脸色忽然窘迫,整个人不自然起来。   他道:“我、我不是担心她。只是感觉兽族不像会做无意义之事,他们都不曾见过瑾儿,却这样突兀特意送东西给她,我怕其中会有蹊跷,想过去看看。”   女君却笑意不减,道:“知道了知道了。”   她说:“说老实话,你小时候对瑾儿总是凶巴巴的,又不太上心的样子。我还担心过你们兄妹两个会不会到大了都处不好呢。如今看来是想多了。”   “……”   听到女君提到“兄妹”二字时,寻瑜的眼神心虚地往旁边瞥了一下。   他没说什么,只道:“我走了。”   *   此时,灵瑾正在屋中打量那把兽族三皇子所赠的弓。   与在石室中找到的那把木弓不同,这把竹依留在兽族的弓,并非是可以代替灵弓用的机关弓。   想来也是,如果真是竹依赠给外族皇子之物,那绝无可能泄露翼族这么重要的机密技术。   不过,灵瑾修习机关术也有六年了,她一拿到这把弓,凭着重量,就判断出不太对劲。这把弓虽不是机关弓,但也没有这么简单,恐怕另有玄机。   灵瑾摸摸碰碰,想要找出弓身上的问题。   这时,灵瑾感觉自己窗边有人影一晃,似乎有人经过。   “嗯?”   灵瑾抬眸一望,果然见到门前映着一个影子,看轮廓像是兄长,但他却只是站着,一动不动。   灵瑾愣了愣,主动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寻瑜。   寻瑜迎上她的眼,蓦地一滞。   “哥哥?”   灵瑾惊讶道:“你怎么呆站在这里?是来找我吗?怎么不敲门呀?”   “我……”   寻瑜与灵瑾对视,忽又说不出话。   他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寻瑜确实是担心灵瑾才来的,在来之前,他也做了许多心理准备。   可是当灵瑾真的站在他面前,寻瑜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那个梦。   这几个月来都是如此,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可却控制不住头脑里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现在,光是站在灵瑾面前,他就感到自己心跳在加速,血液在沸腾。   他必须要极力克制,才能让自己保持住平常镇定自然的表情,不要让灵瑾看出他内心的慌乱和骚动。   寻瑜生硬地道:“我有些担心……兽族送你的弓。”   说完,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微微别过脸去,试图不要让灵瑾通过眼神窥探到他的内心。   灵瑾怔怔地望着兄长。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今日兄长的神态好僵硬,像吃了很辣的东西被呛到了,但又使劲想要忍住似的。   灵瑾微微偏头。   但她没有在意这种细节,而是一把拉住兄长的手,道:“哥哥,你来得正好,我正在检查那把弓,你帮我一起看看吧。”   说着,灵瑾将寻瑜拉进屋内,迫不及待地要将弓给他看。   寻瑜一僵,目光不自觉地落在灵瑾拉着他的手上。   而这时,灵瑾将那把木弓放到他面前,说:“我觉得这把弓可能不是普通的木弓,虽然不是机关弓,但里面应该也藏有机关。只是还没找到。”   寻瑜闻言一顿,他硬是逼自己清除脑中那些让他自己窘迫的念头,将注意力倾注到弓上。   他一边端详着弓,一边迟疑道:“我对机关术仅仅是略通皮毛,不及你已研习多年。若是你都看不出来,我未必能有帮助。”   他稍一沉吟,说:“这把弓的机关如果制作者是竹依上君,恐怕不太容易破解。”   “不。”   说到这里,灵瑾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她说:“这弓看起来的确是娘做的,但机关不是。我一拿到弓就感觉有机关,若是生母的手笔,绝不会如此粗糙。像娘留下的那个机关盒,就精巧至极,当初四个机关术的先生一起研究,都差点看不出来。那还是早年做的了,而这把弓虽然也旧了,但年头最多二十来年,比机关盒要晚。”   说着,灵瑾又在弓身上摸来摸去,忽然,她摸到一处,似是有些偏软,于是她用力一扣——   咔。   木弓弓臂从中间裂开,断成两截,而中间有一小节,是中空的。   “开了!”   灵瑾一喜,道。   只见在这个小小的空隙里,有一张纸被卷成小小一轴,插在弓臂中,大小一分不差,刚刚正好。   灵瑾将那一张纸取出来,缓缓展开。   灵瑾读了两行,一愣,道:“哥哥,是一封信。”   寻瑜见状,微微停顿,也凑上去一起读。   因为藏信的空间有限,这张纸不大,上面的字也写得很小,但却依然工整,并不显得拥挤。   只见信中写道——   【翼族公主灵瑾敬启】   【我名为永顺,是兽国第三皇子。】   【很抱歉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你书信。】   【我并非有意弄得这样神神秘秘,只是兽国宫中势力复杂,我冒险说要将弓送到翼国赠与公主你,已是醒目,不想再节外生枝、引人猜忌。】   【公主恐怕之前对我知之甚少,对于此信会感到突兀。但我实则,已经仰慕公主多年。若要说其中渊源,还要从公主的母亲说起。】   【数年之前,我曾与公主的生母竹依上君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我不过五岁,尚且年幼。】   【兽族与水国、翼国不同,尊白虎为王。而我的父皇,除了皇后之外,还另有宫妃五人。】   【兽国只有纯粹的白虎血统可有继承帝位。我的两名兄长,都是白虎出身的皇后所生。我排行第三,我的母亲原形是一只梅花鹿,在后宫妃嫔中,地位不算高,也不算受宠,能够受孕,只是偶然。后宫波折甚多,母亲生下我后不久,便郁郁而终。】   【我是虎鹿混血,外形比起白虎,也更似梅花鹿。因为注定无法继承帝位,且幼年丧母,无人庇护,在宫中地位尴尬。】   【那年,公主的生母竹依上君,作为使臣出访兽国。】   【我们宫中一众皇子公主,从未见过这位闻名天下的上君,都跑去观看。我幼时不懂事,跑得比我兄长更快,二皇兄震怒,一把将我推到在地,磕了满手血。】   【竹依上君听到动静,便在那时回头,凑巧看到了我。】   【后来,在翼国使者离开兽国前日,她特意找到了我,并赠予我这把木弓。】   【她对我说,在翼国,只有大型翼族拉得开灵弓,而小型翼族却无法使用,因此时间一长,小型翼族每当说要习弓,就常会受到讥笑嘲讽。】   【而在这个兽国宫宇中,我就是这里的小型翼族。】   【竹依上君说,这是的确是事实,但其实并不公平。世间有许多无奈不平之事,但眼下或许令人泄气,可这并不意味着,将来不能有所改变。】   【故而她将此弓赠我,作为一种激励。】   【她说,希望有朝一日,我能不再畏惧父兄,找到自己的道路。】   【这件事,我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只对外言,竹依上君是偶然见我觉得有趣,才会做弓赠我。】   【但我一直将这把弓挂在我屋中墙上,从未摘下,作为对自己的勉力。】   【这些年来,我刻苦修炼,勤学苦读,积蓄力量。深深记得竹依上君所言,若是不喜欢眼下的不公,就亲手去改变它。】   【但如今,我愿将这把弓赠给公主。既是因为公主是竹依上君之女,竹依上君已然仙逝,但将弓交还给公主,于我而言,算是明志还愿;另外,也是因为听闻公主身为小型翼族却拉开灵弓,冥冥之中,感觉公主与竹依上君相似,或许与我是同道之人,想与公主交给朋友。】   【弓中机关,是怕信被父兄截获,由我个人所做,但技艺不算精湛,望公主莫笑。】   【为表友谊,我愿向公主许下承诺——】   【我本人,欣赏翼国,崇敬翼国,绝不会与翼国为敌。】   【但很遗憾,我的父兄之志,与我并不相同。】   【篇章有限,只能话说至此。暗寄此信给公主,只是表明一些我的立场。将来如有机会,还望有机会能与公主见面,真正地谈天论地。】   最后一行字贴着小纸张的边沿写完,就此,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落笔的地方。   灵瑾读完整封信,不由吃了一惊。   难怪那个三皇子要将信偷偷摸摸地藏在弓的机关里面,这封信如果被兽国其他人看到的话,他恐怕要惹大麻烦。   灵瑾看向兄长,道:“哥哥……”   “嗯。”   寻瑜应了一声。   他看得速度比灵瑾快,早已将信读完,此时已在思索。   他说:“这个三皇子,恐怕不太简单。”   灵瑾点点头。   虽然对方没有说得很明白,但字里行间,灵瑾都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灵瑾看着信上的字眼,有些出神地问道:“不过,他说得这些……是真的吗?”   灵瑾望着兽族三皇子所说的身世——   他是梅花鹿与白虎的混血。   他因为血统问题无法拥有继承权。   他曾经受人轻视排挤。   他受到竹依上君的激励。   他话中所言,是想要做出变革。   说实话,灵瑾若有若无地,能从这些话中感到共鸣。那一句“若是不喜欢眼下的不公,就亲手去改变它”,更是切中灵瑾的心事,让她想到自己的机关弓。   这时,寻瑜手抵下颔,凝思道:“他说得自己身世这些,应当是真的。我帮母亲做事时,也看过一些兽族王室内部的机密,兽族三皇子的确是个混血。且相比较于两个白虎皇后所生的纯种兄长,兽族三皇子非常不受重视。”   寻瑜停顿片刻,又说:“不过从我以前的印象来说,这个人在兽国并不太有存在感。兽族官员对他的印象,多半是性情温和、逆来顺受,且才智平庸,只想当个闲散皇子,并无大志。   “可看这封信,似乎事实并非如此……难不成,是长期以来都在自避锋芒吗?”   寻瑜缓缓分析着。   可他一侧首,想去看灵瑾的反应,却见妹妹专注地盯着那封信,目光一动不动,似乎完全被信中内容所吸引。   莫名地,寻瑜心中又生出一种不高兴来。   他板着脸,抬起手,面无表情地一把掐住了妹妹的脸。   “唔……?”   灵瑾忽然被兄长掐脸,茫然地从信中回过神,一双无措的眼睛望向寻瑜,问:“哥哥,怎么了?你干嘛忽然掐我?”   “……哼。”   寻瑜莫名其妙地别扭起来。   他硬邦邦地说:“一个来路不明之人的信而已,都不知道有几分真心,何必看得这么认真。” 第54章 久病不愈   灵瑾不明所以:“就是因为不知道对方说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所以才要仔细看呀,不然怎么能分辨出来呢?”   寻瑜道:“可是你的眼神,好像不只是分辨, 还很欣赏他。”   “诶?有吗?”   灵瑾思索片刻, 倒也没有否认。   她低下头,指尖不经意地从这一小张信纸上擦过, 轻轻地说:“可能是因为,在某些方面, 我确实觉得他和我有一点点像吧。”   他们都有某种困境, 他们都在尝试改变。   另外,甚至可以说,他们都是混血。   不过, 在兽国,对纯血统的重视程度似乎比翼国厉害得多, 三皇子又是在宫中, 处境恐怕更加艰难。   寻瑜皱眉,有些不高兴地道:“这封信里面的内容不过是他一面之词, 翼兽水三国之间关系的复杂, 绝不可轻信。   “而且这个三皇子, 在信中呈现出的形象,与他昔日所示人的形象截然不同。无论这信中怎么写,无论他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光是这一点,他就必然是个能忍辱负重、城府深沉之人。   “像这样的人, 我不认为光凭竹依上君当年那么几句勉励,他就能敞开心扉,对你这个从未见过的竹依上君之女完全真诚相待。他这封信或许只是在试探, 其中可能还有其他目的。   “况且……”   寻瑜说到这里,稍显几分踌躇。   他说:“我感觉他这封信里的话,有故意按照你可能会产生的想法、投你所好的意思。若真是如此,他连从未见过的人的想法都能猜到这个份上,必然极为善识人心。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必须非常小心不可。”   寻瑜移开目光,又补充道:“总之,你绝不可轻信他!”   “噢。”   灵瑾望着兄长的脸,点了点头。   她按照兄长的想法,仔细思考片刻,不由放下了自己刚才那点轻易被勾起来的、对兽族三皇子的好感。   灵瑾赞同道:“你说得对,我应该更谨慎一些。”   与小龙女那时不同,这位兽族三皇子,如果这样就得到了她的信任,那未免太过轻易。   灵瑾之所以会相信小龙女,并且高兴于翼国与水国的结盟,是因为她与小龙女通信多年。小龙女为了与她来往,动用了水族的上古神术水信术,以表明自己绝无恶意。   而且灵瑾与小龙女相识时,小龙女年纪尚小,小孩子心思单纯,总更可以相信一些。而这位兽族三皇子,比她和寻瑜都要大好几岁,到底抱着什么意思,便不太好说。   灵瑾问:“哥哥,要不,我们还是将这封信交给母亲吧?要如何判断、如何与兽族周旋,母亲总比我们更有经验一些。”   “好。”   寻瑜同意。   但接着,他又皱起眉道:“要不你将这封信先给我,由我来保管。明日我去找母亲时,会交给她。”   “噢。”   灵瑾点头。   兄长经常去帮母亲做事,由他去交,的确更方便一些。   不过莫名其妙地,从兄长话语里,灵瑾感觉到一丝微妙的情绪。就好像,兄长向她索要这封信,不是单纯地觉得由他保管更方便,而是不希望她拿着信看太久似的。   灵瑾不禁问:“哥哥,你对兽国的三皇子,是不是有什么偏见?”   “……!”   寻瑜一顿。   他微微移开目光:“不至于,我为什么会有偏见。你怎么这么问?”   灵瑾说:“因为我感觉,你好像不太喜欢他。”   “倒不是不喜欢他,我不喜欢的是——”   寻瑜脱口而出,说了一半才回过味来,连忙止住嘴。   于是,灵瑾就看到自己的兄长蓦然红了脸,他轻轻别过脸去,咳嗽了一声当作掩饰。   然后,寻瑜对她伸出手道:“信先给我吧。”   “嗯。”   灵瑾并未生疑,乖乖将信放在寻瑜手中。   她将信递给兄长的时候,指尖不经意地,轻轻在兄长的掌心里蹭到了一下。   寻瑜微滞。   他收了信,闷闷地说:“那我回去了。”   “好。”   灵瑾寻常地对他微笑,说:“兄长晚安,明日见。”   “……”   寻瑜无法再与她视线交错,转过身去,沉默地离开了灵瑾的屋子。   等走到屋外,明月升到高空,月色皎洁。   寻瑜回想起自己刚才与妹妹的对话,不禁对自己的一言一行感到懊恼。   灵瑾说得对,虽然他刚才也在极力克制,但当灵瑾看上去对那位三皇子表现出兴趣时,他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做出了许多情绪化的举动。   作为兄长,他不该如此的。   寻瑜拧了拧太阳穴,对自己的冲动感到十分后悔。   然后,他张开右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刚才,就是在这个位置,灵瑾的手指轻轻碰了他一下。   她的手上有常年练习射箭养出的茧子,但与他这样的男子相比,却很小巧,透着不屈的坚韧。   寻瑜顿了顿,拇指缓缓触碰灵瑾刚才碰过的地方,良久不言。   *   次日,一大清早,灵瑾便迫不及待地醒了。   她奔出屋子,抓住一个院中的女侍官,问:“这位侍官,今日水族使者那边的安排,是什么样的?”   女侍官正捧着浇花壶。   她听到公主询问,便回答道:“昨晚的三族席宴之后,兽国和水国的使者都累了。女君特意叮嘱说,要让使者们都好好休息,所以今日都没什么特别的安排。他们应该都在客殿里休憩吧。”   说到这里,女侍官略作停顿,又说:“不过,我听负责水国使者那里的女侍官说,水国公主好像不太适应在陆地上休息,今日很早就醒了,这会儿应当是在客殿花园里赏花呢。”   灵瑾闻言一喜:“多谢!”   说着,灵瑾毫不迟疑,立即向水国使者暂住之处最近的花园奔去。   她穿越重重花团树影,在转过一个弯后,终于在荫荫大树底下,看到一个雪肤白发的倩影。   小龙女独自一人在花园中赏花。   她对陆地上的草木好像十分稀奇,此时正蹲在一丛月季旁边,小心翼翼地盯着花蕊,一双金色的竖瞳稀奇地睁大。   佳人赏花,美得像一幅古典画。   灵瑾走上前去。   “这是月季,四季开花。”   她一边走,一边好意地出声道。   “你喜欢吗?你若是感兴趣的话,等你回水国了,我找找有没有能在水下保护植株的术法,送一株给你。”   小龙女骤然听到有人声,惊讶地一怔。她回过头,看到是灵瑾,金色的瞳孔微微一竖,似乎有些紧张。   她说:“我知道,我以前在书里读到过——一番花信一番新,半属东风半属尘。惟有此花开不厌, 一年长占四季春。不过以前,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小龙女细细端详着灵瑾的样貌,问:“你是灵瑾……对不对?”   “是。”   灵瑾回应。   她也问:“你是阿月吗?”   “对。”   “对不起,昨日席宴上人太多了,没有机会给你说话。”   “没关系,昨天和平时不同。”   两个人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好奇地彼此打量。   面对面交谈的感觉,和平时用书信聊天很不一样。一个长久以来只存在与文字中的人,忽然实打实地出现在眼前,灵瑾忽然变得不知该如何与对方相处,行为不自觉变得礼貌客气了许多。   小龙女好像亦是如此。   但即使如此,两个人彼此对视的时候,也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亲近的期盼来。   灵瑾率先问道:“你怎么从未在信上告诉我,你有这样的头发?这样的发色,在水国常见吗?”   “我……”   一下子就被问及这个问题,小龙女看上去有些不安。   她摸了摸自己的一缕发梢,如实说:“不是,即使是在水国,也只有我天生如此。大夫说,这是因为我先天不足,未老先衰之兆。抱歉……是不是很难看?”   灵瑾“啊”了一声,但她认真地说:“没有,只是看起来很特别。因为你的角也是白的,像是配套的一样,所以很相称。我一开始以为这可能是龙族特征,但你的兄长却是白角黑发,所以才有些奇怪。”   灵瑾把话说完,才回过神来,问:“这该不会是个冒犯的问题吧?”   然而小龙女听到她这样的回答,却松了口气。   她高兴地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很乐意知道你的看法。”   以这个话题为契机,两人之间的气氛有所缓和。   她们本来就有好几年通信的感情基础,彼此非常了解,一旦打开话匣子,话题立刻就多了起来。   灵瑾问:“你怎么一个人起这么早,我刚才听侍官说,你睡得不好?”   小龙女笑道:“不是,我是觉得你今日应该会来找我的,兴奋得睡不着,所以看天有点亮,立刻就出来等你了。我不太熟悉凤凰宫的路,又怕你没起床,所以想着干脆就在花园等吧。不容易错过。你呢?你也起得好早。”   灵瑾说:“我一般早晨会去校场练射箭,平时就是这个点起来。”   “射箭!”   小龙女一下子雀跃起来。   “一向听说翼族以擅长射箭著称,但我还从未亲眼见过。你若要去的话,我可以一起去看看吗?”   灵瑾笑着应道:“当然。”   但她想了想,又问:“若是要走远的话,你需不需要跟你兄长打招呼?昨天在宴席上,他好像一直寸步不离你身边,管得很紧的样子。”   “不用!”   小龙女果断地道。   她随口埋怨:“三哥他太烦了。我都说我一个人没问题的了,他还非要看着我。其实我这么早跑出来,有点意思也是想躲开他。他昨天太累了,这会儿还在睡觉。”   两人兴高采烈地聊了一会儿,灵瑾与小龙女说了半天,灵瑾便想起正事来。   她顿了顿,问小龙女道:“对了,阿月,我先前不是与你说过,希望你们来翼国的时候,多带几个水国的医官来吗?不知这些医官,现在可有空闲?”   小龙女回过神。   她立刻明白了灵瑾话中的意思。   小龙女敛了先前轻松的神色,郑重道:“放心,我带了好多医官。因为我身体一直不太好,若是医官太少,我父兄们也不安心。”   然后,她说:“你让我带医官,是希望我医治先前的水族暗探,对吧?”   “是。”   灵瑾点头。   小龙女正色:“水国暗探本也是水国的子民,本来也该有水国负责。虽然现在翼国和水国因为这件事有点尴尬,但我身为公主,不会放下水国的百姓不管。”   她缓了口气,问:“那位暗探呢?现在在哪里?”   灵瑾说:“我带你去。”   *   须臾,灵瑾领着小龙女与一众水族医官,前往大学堂。   临渊现下,仍然被安置在大学堂的药庐中。   数月以来,他的病情仍然时好时坏。   即便望梅先生和翼国的大夫医官们已经费了不少心思,临渊仍然日益孱弱,人也瘦了一大截。   灵瑾推开药庐木门时,临渊还躺在床上,庐中药味更重了。   他满面病容,正在轻轻咳嗽。   他见到灵瑾的面容,双眸微微一亮,唤道:“公主。”   但接着,他又见到了跟进来的人。   出现在药庐里的,是好几位拥有水族特征的鳍耳、提着药箱的大夫。   而与灵瑾并肩走在一起的女子,她一头雪白长发,而在头顶,竟还有一对刚萌发出的尖尖龙角。   临渊已经多年没有见到水族的人,这时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恍如隔世。   尤其是,他既为水族暗探,自然不可能不明白,那为首的女子额角两侧、那一对龙族玉角意味着什么。   临渊看着水族公主,惊讶道:“你……”   他又看向其他人,说:“这些人……”   小龙女主动走到卧榻边,屈膝放低身体,与临渊对视。   她道:“不必紧张。灵瑾已同我说了你的事,这么些年,你为水国所做的,已经够多了,后来的事,也不该责怪你……毕竟,是水国亏欠于你。接下来,你先好好休息吧。”   小龙女虽然病弱,与灵瑾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也像个小女孩一般。但此时,她对临渊的态度和强调,却庄重了许多,一下显出了身为龙女的气度。   与临渊说完,小龙女起身回头,微微伏首,对医官们道:“麻烦你们,立刻为他诊治。”   “是。”   医官们立即上前,纷纷对临渊望闻问切,进行诊断。   片刻之后,为首的医官回复道:“公主,这位少年,他已离开水域太久了,又是在年幼之时,作为童探被送来翼国的,所以,水族成长发育最重要、最需要水的时期,他全部在陆地上度过,从一开始,就埋下了隐患。   “恐怕,他从很久以前,身体就已经在溃败的边缘。只是他受过暗探的训练,心智又格外强大,所以才能凭借着意志力,坚持到今日。   “然而,他手臂上这两处烫伤,打破了他长期以来岌岌可危的身体平衡、击溃了他身体最后一道防线,从前所有埋下的病因一口气爆发出来,这才始终难以痊愈。久病不愈,亦是此理。”   小龙女立即问:“既然如此,那要如何才能治好他?”   医官们面面相觑。   良久,为首的医官下了结论道:“他现在这种情况,需要长期的身体调养,更甚于用药物医治。若是不让他重新回到水国的话,即使用药,也是治标不治本,迟早会继续恶化,进而影响寿命。”   小龙女说:“所以?”   “——所以,他必须回水国。” 第55章 风雨欲来   水族医官的判断, 与当初望梅先生的诊断,相差不离。   临渊似乎早有所感,缓缓闭上了眼。   听到水族医官的结论, 他的反应十分平静, 应道:“我明白了。”   小龙女道:“正好,我们作为水国使者, 还要在翼国再待半月。结契大典的日子早已定好,在此之前, 就由这些水国的医官专门照顾你, 等大典之日过后,你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回水国。   “我们会走最近的水路,你与我们在一起, 是对你身体最有益处的。等水国以后,我会尽量顾及你的去处, 无论是想回文鳐鱼世家, 亦或是干脆想自立门户,我作为水国公主, 都会尽力助你, 好帮助你恢复普通人的身份。”   临渊眼神淡淡, 他似乎对自己的安排没有太大的兴趣。   他情绪也没有太大波动,只平静地道:“好。”   但是等事情定了之后,临渊主动开口问:“我能否与灵瑾公主……再单独说几句话?”   小龙女看向灵瑾。   灵瑾对她点了点头。   于是,小龙女便带着一众医仙出去了。   待药庐内只剩下灵瑾与临渊两人时,灵瑾走到临渊病榻边, 屈膝与他平视,问:“你还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临渊沉默。   他的眼神还是黑沉沉的, 只是比起以前,里面多了几分脆弱和无奈。   他问:“等我回到水国以后……将来,还有机会见到公主吗?”   灵瑾说:“当然。你只是回了自己的国家,又不是去了另外的境界,为什么会见不到?未来的岁月这么悠长,总有再见的机会。不过……你一定要好好养病,如果病情继续恶化,那说不定就真的有可能无法见面了。”   说到这个,灵瑾面露担心。   临渊却浅笑了一下。   他转过头,笔直地看向药庐的天花板。   他说:“公主,说来可笑,我当初以为自己的为了水国,才会忍受种种痛苦来到翼国。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刚才龙族公主说要带我回水国,一瞬间,我居然想不起水国是什么样子了。”   灵瑾道:“听你之前所言,你在被送来翼国之前,其实也一直被困在文鳐鱼世家的暗探训练学校里。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虽然出生在水国,但实际上对这个国家不太了解也不稀奇。”   她稍作停顿,对临渊笑道:“等你这次回去,将病养好以后,就趁这个机会,四处走走,与水国百姓面对面聊聊,好好看看那个国家真正的模样吧。   “以后,你就不再是水族暗探了,你可以做任何你自己想做的事。”   临渊轻轻地“嗯”了一声,他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的手心,还有手臂上的伤。   “公主。”   忽然,临渊唤道。   “什么?”   灵瑾望她。   临渊说:“等我回到水国以后,我就不会再行动受限,也不会再是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异类了。我会去适应水族的环境,然后在养好伤以后,按照水族的方法,慢慢学会在陆地上走路。”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   临渊幽黑的眼眸看向灵瑾。   他说:“我曾有过许多迷茫的时刻,但是,是公主改变了我。等下一次见面时,我会用我真实的样子,再也没有任何隐藏的、堂堂正正地站在公主面前。”   *   “阿瑜,你想什么呢,怎么心不在焉的?”   这日大学堂的政论修业结束时,山望从道室后面走上来,操着书,往寻瑜后脑勺上打去——   说时迟那时快,寻瑜左手举起,一把从后面抓住了山望卷起的书册,没有让他打到自己。   “不错不错,身手还在,我还以为你傻了呢。”   山望抢回自己的书,拿在手里敲了敲掌心。   他说:“你今日听课怎么回事,课记也不写,就一直呆呆看着自己的右手。我还以为你右手是受伤了还是怎么的,结果这不是什么都没有嘛!”   寻瑜被山望一言点破了小动作,听他这么说,竟是忽然慌乱。   他张皇地将右手握回拳头,放回身侧,眉头拧成“川”字,道:“没什么事,你看错了。”   山望道:“不可能吧!你起码盯了你的右手有一刻钟了!不知道的人,搞不好都要以为你这手是被心上人摸过了!”   寻瑜:“……”   寻瑜扭开头,道:“无聊。”   “好了好了,知道你最有聊了。”   山望一拍他后背,道:“咱们一块回去吧。”   顿了顿,他又疑道:“你今天这么反常,是不是最近没睡好?回去以后休息一下吧!”   “……走吧。”   寻瑜并未答他,只是沉默地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纸笔,就与山望一起离开。   等路过临渊的药庐附近时,只见那里聚了一大群水族。为首的,正是小龙女。   她带领着一大群医官,正守在门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这么大的阵势,又有很多少见的异族人,更别提小龙女还有一头醒目的白发,山望这个人素来爱凑热闹,自然一眼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拉长脖子,稀奇道:“怎么那么多水族到这里来了?”   他摸了摸下巴,问寻瑜:“说起来,临渊真是水族暗探?他现在是被关在那里面吧?”   寻瑜抬眸扫了一眼,应道:“嗯。”   临渊是水族暗探的事,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也是为了避免引起弟子恐慌,自然没有大肆对外宣扬。   大学堂的弟子大多不知情,只是偶尔会觉得这附近的卫兵好像比别处多些。临渊以往就深居简出,便无人觉得奇怪。   不过,山望也是凤凰城的名门望族出身,父母都是仙官,倒是知道一些。   山望拿出扇子,感慨地摇了摇。   他说:“潜藏这么多年的暗探,女君居然如此仁厚,就这样将他还给水族了?”   寻瑜道:“临渊潜入翼国时,年纪太小,没有多少把握自己命运的能力。母亲心生怜悯,就没有过于为难。正好我们马上就要与水国结盟,将暗探完璧送回,也算是向水国表达诚意的一种方式。”   说完,寻瑜稍微沉了一下,又说:“更何况,最近几年,因为某些缘故,临渊凭着他自己的想法,一直在敷衍另外一头的联络人,已经很久没有泄露过翼国的重要信息了。”   “果真?!”   山望闻言,大为诧异。   “什么事情能这么神通广大,连接受过训练的暗探都感化了……难道是望梅先生的功劳?”   寻瑜:“……”   寻瑜又没说话。   而这时,只见药庐的木门一开,一个少女的身影,慢慢从其中走了出来。   ——是灵瑾。   小龙女一见灵瑾,就高兴地上去。两个女孩子互相说了什么,便自然地挽住了手臂,打算离开。   山望惊讶道:“诶?怎么小公主也在,她和水国的人,这么短时间里就处得这么好了?”   山望转回头,想与寻瑜再说两句。   却见寻瑜一动不动地看着某个方向,眼神微晃,似与平时不同。   山望一愣。   他顺着寻瑜的目光探过去,却见寻瑜视线的终点,是停留在灵瑾身上。   适时,灵瑾正在与小龙女说话。小龙女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灵瑾浅浅地笑起来,若满树梨花开。   山望唤道:“阿瑜,阿瑜!”   寻瑜没有应他。   山望不得不又叫了两声:“阿瑜,喂!阿瑜,你没事吧?”   这次寻瑜眼神一动,回神了。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太对劲,拧了拧太阳穴,茫然道:“抱歉,刚才在发呆。”   山望说:“你发呆怎么一直盯着灵瑾?你们最近兄妹感情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寻瑜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别开眼道:“……我没盯她,只是凑巧而已。好了。快走吧。”   说着,寻瑜迅速加快了步子,飞也似的逃离这里。   山望却仍有些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可又说不上来。   他落后了寻瑜两步,看看寻瑜的背影,又看看不远处的灵瑾,“唰”得将扇子一合,奇怪地在掌心拍了拍。   *   数日后。   小龙女已在凤凰宫中住了几日,眼看离翼族和水族结契的日子越来越近。   两国正式结契的日子,是在水族使者离开水国前,就早已由龙君和女君共同商议敲定下来的。   这个日子耗费了两国祭司无数的法术灵力,为了佑护两国风调雨顺,必是个诸事皆宜、大吉大利的好日子,非得确保万无一失不可。   但不知怎么的,这个重要的结契大典之日越是临近,小龙女就越是惴惴不安。   这日,她与兄长单独在客殿里。   眼前无事,可小龙女却静不下心神。   她反复走到窗边,望着远方的天际,问:“三哥,你说结契大典那天,有没有可能会突然下雨?”   龙三表现得颇为安然,道:“不会,放心吧!我们在翼国的土地上结契,是势必不能下雨的!   “这个日子家里的祭司们都反复推敲过多少次了,翼国的祭司也是反复推演。更不要说翼国的大祭司还是女君的夫君,为了翼国和女君,他肯定会分外谨慎小心,绝不会出问题的。妹妹,你放心吧,我知道你自幼心思敏感,但也没必要杞人忧天不是?”   “可是……”   小龙女闭上眼,还是心神难定。   她问:“三哥,你有没有听到远方,好像隐隐有隆隆声?”   “有吗?”   龙三学着小龙女的样子,也闭目感受起来。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听到,窗外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于是,龙三笑道:“没有啊!现在翼国这么秋高气爽的,不会下雷雨的,你就放十个心吧!”   小龙女还有些担忧,但听兄长这么说,她也只能略略颔首,劝自己不要多心。   小龙女应道:“嗯。” 第56章 降临   与此同时, 灵瑾正在大学堂中。   尽管水国与兽国两国使者到访凤凰城,城中很是热闹,但即使如此, 大学堂也没有停课。   不过, 射艺修业结束后,鹤青先生却没有立刻宣布解散, 反而话锋一转,道:“三日后, 在凤凰城祭天台, 翼国将与水国共结友好之契。届时,凤凰城中修为最好的仙官都会去护阵,保证结契大典顺利进行。   “大学堂中不少教导武艺的先生, 都受了邀约,我本人亦在其中。   “我们与凤凰宫仙官协商之后, 他们同意每位先生可以带三名高等修业水平以上的弟子同往。既是增强武力, 也是因为机会难得,想让你们这些孩子见见世面。”   “——!”   听到鹤青先生的话, 众弟子皆是一惊。   翼族与水族结契,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事, 将来注定要载入史册的。   大学堂内骚动好几日了,人人都想见证这个伟大之日。现在居然能有跟在鹤青先生身边亲眼去看看的机会,所有人都兴奋起来。   鹤青先生冷毅的目光,往一众弟子身上扫去,问:“名额先以自愿为主, 你们有谁愿意同去?”   哗哗哗——   不等鹤青先生把话说完,在场所有弟子的手都已经像旗帜一般竖了起来,一双双手飞得老高, 生怕先生看不见似的。   灵瑾也正举着手。   其实,如果不作为高级射艺门下弟子,她同样可以前往大典。   只是如果作为公主出席,她势必要正装华服,像个人偶似的乖乖站着。如果有跟随鹤青先生同去,她就可以穿弓射服、背机关弓,比起当个没用的摆设品,还是这样对灵瑾来说自在得多。   鹤青先生淡漠的视线在弟子们踊跃的盛况上一扫。   然后他道:“既然你们都想去,那我就按自己的想法选了。我会根据你们的平时成绩和个人情况,综合起来考虑,如果你们没有选上,不必多虑。”   浏览过一圈后,鹤青先生报名字道:“朱云。”   朱云激动地一握拳。   鹤青又向四周扫了一下,道:“昌文。”   昌文将双手在胸前一抱,得意洋洋。   还剩最后一个名额了。   鹤青在所有人中看了很久,他似乎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云沐,但最后,他没有选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反而点了成绩是第二组第一位的弟子,便算了结。   鹤青面无表情道:“那就以上三人,被选中的人,结契当日卯时到凤凰宫北门口集合。散课!”   灵瑾默默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有些失落。   离开弓射场时,灵瑾与朱云同路。   朱云有机会去大典观礼了,显然十分兴奋。   但是她见灵瑾没有被选上,怕自己的喜悦会戳痛她,便极力绷着脸掩饰,反而安慰她道:“灵瑾,你别难过,鹤青先生都说是综合考虑了,你看云沐也没选上!可见不是因为你射艺不好。我想,鹤青先生可能是觉得你和云沐家族地位是所有人里最高的,会有别的方式出席大典,但像我们这些普通人家,若是失去这次机会,就绝无可能去看大典了,所以才优先选了我们。”   “嗯。”   灵瑾应道。   她没被选上,是有一丁点郁闷。但是朱云说的,她也考虑到了,所以并没有很伤心,见朱云这么紧张,灵瑾反而笑了。   她对朱云道:“你放心吧,我没事。而且确实如此,我本来就可以去,不该占别人名额。”   朱云松了口气:“你不介意就好。”   灵瑾微笑。   她顿了顿,认真地说:“不过,结契大典在即,虽说我们是还未结束修业的弟子,但还是要好好准备,不能丢鹤青先生和翼族的脸。”   “好!”   朱云豪气地一拍胸脯。   她说:“我最近正好找到了一把新的灵弓,威力比以前大了不少,还没找到机会好好使用呢。正好趁这次机会,把它也拿出来,让它好好露个脸!”   *   灵瑾与朱云聊了一刻钟,朱云还有别的修业要去,便在半道上与她分别。   与朱云道别后,灵瑾本想在机关术道室自习。   但走到机关术道室,她一拿东西,忽然发现袋子里,她射箭用的防护手套没在身上。   灵瑾一愣,又仔细找了找,发现确实没有。   ……大约是刚才收拾用具的时候,将手套落在弓射场上了。   灵瑾连忙折返回去,怕如果以后再找,回头就忘掉了。这是她目前用得最顺手的一副手套,若是落在大学堂里,明天清晨的练习会受影响。   然而,当她回到弓射场上时,却见鹤青先生还留在那里。   而他身边,则是云沐。   两人正在交谈。   鹤青先生道:“云沐,此番我没有择你,是因为云鹤世家那边还有名额。你如今在云鹤世家的同辈人中,已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定能拿到一席,不必在这里与其他人纠结。”   “是,我明白。”   云沐谦然有礼,并未争论。   但他又问:“父亲,但在第一组的人里,你为何选了昌文却没选昌武,反而挑了第二组的人?”   灵瑾听到云沐管鹤青先生叫“父亲”,心头一惊,但听他们在谈论这个,又忍不住听了下去。   鹤青说:“昌文毕竟在第一组中排到第三,他是有些才能的。在今日的情形下,我若是不选他,便说不过去。我知道,他的性情在一众弟子中颇有争议,我有时也有顾虑。不过,既然是选人,终究该公平起见,既有这个能力,就让他来吧。   “至于昌武……他个性唯唯诺诺,能进入第一组,凭得大多不是自己的本事,而是依附于他兄长。若是选他,不止帮不上忙,恐怕大家都会有异议,我也不愿因此让其他弟子心寒。”   云沐一顿,表示同意。   这时,云沐稍作思考,又问:“那灵瑾呢?我看她也举了手,应该是想去当护卫的。父亲没有选她,也是和我一样的理由吗?”   提到灵瑾,鹤青先生倒是面色微凝,沉寂了片刻。   “灵瑾她……”   鹤青先生叹了口气,回答:“是,但也不是。”   这个答案有些奇怪。   云沐愣神,问:“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鹤青转过头,淡漠地看了眼灵瑾的方向。   这一眼,让灵瑾心头一紧。   云沐没有发现她,但鹤青先生这一眼,却让灵瑾知道,鹤青先生其实是清楚她在的。   鹤青淡淡地对云沐说:“其实,还是机关弓的问题。灵瑾她射艺上的天资,确实稀世罕见,但是机关弓与灵弓的威力却差异太大。   “在只讲究个体的竞斗中,灵瑾尚且可以凭借她个人的技术弥补,以弱胜强。但将来,无论是作为护卫还是入伍,一旦编入队伍,就要讲究团队的能力。像她这样的特例,很难安排。   “这次前往结契大典,虽说弟子们是以学习为主,但实际上也要做正式的工作,以防万一。如果真的有变故,我不能只考虑个人喜好,也必须要考虑现实合理性。   “就我个人而言,对灵瑾的确有所期待,可若是真的作为弓手上战场……灵瑾她,凭借她的机关弓,目前还难以与真正的灵弓队相匹配。”   “……”   远处,灵瑾一言未发。   她感到自己胸口一紧。   然后,她微微垂下眼睫。   鹤青和云沐还在交谈,但灵瑾却不敢在此处耽搁。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休息处,拿起她落下的防护手套,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来,便静悄悄地离开了。   鹤青眼角的余光看到她的一举一动,等灵瑾离去,他眼睑低垂,又轻轻一叹。   “父亲?”   云沐注意到鹤青先生神情的变化,不解地看他。   “你怎么忽然叹气了?”   “……无事。”   鹤青道。   他沉了沉声,感慨似的轻声说:“只是有时候,不知道将实情告诉对方,到底是对还是错吧。”   *   “灵瑾师妹,你今天怎么了?没事吧?”   机关术道室中,天如惊诧地灵瑾。   后者正坐在机关术院子里,一声不吭地刨着木花。   她速度很快,动作很生猛,每一下都会狠狠将木材削平,不等手腕休息马上就上另一下,简直就像与木材有仇,拼命得夸张。   天如师姐一向知道灵瑾很愿意花时间花心思,但她也从未见过灵瑾这个样子,灵瑾今日的气势太强,简直将她吓了一跳。   而灵瑾听到天如师姐的声音,半天才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问:“师姐,怎么了?你叫我?”   天如紧张道:“嗯……那个,灵瑾,你没问题吧?”   灵瑾慢慢地说:“……?没有啊,我很好。”   天如狐疑:“真的没事?”   “嗯。”   言罢,灵瑾又低下头,继续拼命而用力地刨木花。   天如几乎要被刨出来的木花溅到,吓得推开半丈远。   而这会儿,灵瑾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反应。   她心里很乱。   灵瑾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她就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原来她只是自以为有了一些成绩,实际上还远远跟不上其他人的步调。   虽然小芝也能用机关弓了,但那还远远不够。凭现在机关弓的威力,她依旧无法成为战力,不要说成为父亲那样的将军,连作为一个低级弓兵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   她天生就已经落后了,如果想要做到和大型翼族一样的事,她凭什么去悠哉悠哉的休息?凭什么为自己取得的那一丁点成果骄傲自满?   她必须更快、更努力,拼命去弥补自己的无能为力。   不然的话,她凭什么要求别人给她一样的机会?   灵瑾不停地刨着木花,额头上的汗不停地顺着脸颊流下来。灵瑾粗糙地擦了一把,就继续刨,一根木材处理完了,就换下一根。   天如和其他师兄师姐都从来没有见过灵瑾这个样子,吓得不敢干活,都在看她。   就连一向不闻外事的乌鹫师兄,都中途抬起头来,往灵瑾身上看了一眼。   *   终于,三天的时间过去,翼国与水国结契的日子,正式到来了。   为了迎接这一日,翼国早在数月之前就开始布置。   祭天台位于凤凰城北最高的山顶上,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巨大高台,足有十四个凤凰宫正殿之大。且视野开阔,在夜晚之时,可以对整片天空一览无余。   大祭司亲自花费数日,在祭天台中央布下两国结契之阵。   吉时将至,众人抵达祭天台。   无数翼族将士伫立祭天台四方,严整的军队从山顶一直列到山下,以保结契过程万无一失、不受打扰。   兽国使臣只是过来赠礼物,因此没有留下观礼,早在十日之前就已离开。   今日的祭天台上,只有翼国和水国两族的人。   灵瑾与寻瑜兄妹两人,是作为翼国的皇族成员过来观礼的。   女君和大祭司今日都会很费心神,但他们兄妹两个倒没什么大事,只是一大早被抓起来换了一身正式的衣裳,之后只要观礼即可。   不过,寻瑜注意到灵瑾今日的动作有些奇怪,她的手总藏在袖子里,即使是拿东西时,动作也很轻。   寻瑜问:“你的手怎么了?”   灵瑾一慌,下意识地将手缩了起来。   她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   这个动作反而引起了寻瑜的怀疑,他趁灵瑾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抓起她的右手。   然而接下来看到的景象,却让寻瑜一愣。   只见灵瑾掌心上全是沟沟道道的伤口,有些大有些小,一看便知,一定是做了太多手艺工作磨破的。   以灵瑾的性情,想来是做机关术。   “你——”   寻瑜顿时焦躁起来,拧起眉头。   灵瑾连忙抽回自己的手,避开兄长的视线。铱驊   她仓促地找理由道:“哥哥,仪式快开始了,你看前面。”   “……”   寻瑜心烦意乱。   他很想问清楚灵瑾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又把自己弄伤了。   但眼下的确不是能说其他事情的时候,寻瑜只得暂时压下满腔的疑问,往高台上看去。   *   另一边,水国使者那边,小龙女还用手抵着太阳穴,她身形飘忽,似乎有些摇摇欲坠。   她担忧地对龙三道:“哥哥,你真的没有听到雷声吗?”   “没有啊!”   龙三当即转头看向妹妹。   他忧心道:“怎么了,你又听到了?现在还在幻听?”   “嗯。”   小龙女吃力地道。   “而且好像越来越响了。”   “是不是你太紧张了?”   龙三看她面色苍白的样子,问:“你要不还是休息一会儿吧?跟女君说一声,将祭天仪式延迟一两个时辰。”   小龙女看上去耳鸣的厉害,但听到龙三这么说,她立即摇了摇头。   “万万不可。”她说,“结契的时辰是千挑万选过的,决不能随意更改。即便不考虑凶吉,翼国这么多仙官和将士都在这里守阵,若是为了我一个人延迟一两个时辰,他们就要多守一两个时辰,实在不合适。”   说到这里,小龙女站了起来,道:“吉时已到,我过去了。不过,三哥你等下多加注意,结契之阵要持续两个时辰,不可中止。万一真出了什么变故,水国这边,只能劳烦你保驾护航了。”   “放心吧妹妹,我晓得的。”   龙三承诺。   小龙女对他略一颔首,转头就登上了祭天台。   祭天台的两边,翼族女君与小龙女分别拾级而上,同时走到最高处。   女君看着眼前这个只比自己的女儿大一点点、却不得不代替父兄远到异国结契的小女孩,扬了扬眉,笑问道:“紧张吗?”   小龙女吞了口口水,道:“不、不紧张。”   女君轻笑了一声。   她说:“你放心,结契虽然需要消耗大量灵气,但更重要的,是你作为龙族,与水族整体之间的联系。龙、凤凰和白虎三族,与对应的种族之间,都有这种连结。   “等结完契后,以你的修为,大概会觉得很累很累,但对你的身体并无损伤,休息几日就好了。最重要的,是结契完成之前,绝不可中断灵气输入,明白吗?”   “明白。”   小龙女郑重地点头。   太阳又往西边挪了几分。   吉时正好,女君与小龙女同时闭上了眼,将灵气注入阵法之中。   大祭司站在一旁护阵。   结契的第一个时辰,祭天台上除了阳光越来越大,没有任何异状。   但到了第二个时辰时,碧空万里的天上,忽然平白起了乌云,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   灵瑾就站在祭天台近处,天空一暗,她几乎立刻就有了感觉。   不知怎么的,灵瑾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她抬起头,却见远方的天上,冒出一个小小的黑点,隐隐约约的,似乎还在动。   灵瑾一顿,忙问寻瑜道:“哥哥,你看那个,那是什么?”   这时,寻瑜也猛然感到了很不正常的灵气波动,他刚觉得有些不对,就听见灵瑾的声音,于是立即往空中望去。   而这时,那个黑点正在变得越来越大,天空也刹那阴沉下来。   在阴郁的天色中,那个黑点在云间逐渐变得清晰。原来它不是越来越大,而是离得越来越近。   那个东西的身形无比庞大,且移动速度非常快,几乎顷刻之间,已经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翼族的视力远胜于其他两族,凤凰尤甚,因此,寻瑜第一时间看清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   “龙!有一条巨大的黑龙正在往这里飞!”   寻瑜当机立断,他转头对还没反应过来的仙官道:“出意外了,快让所有将士做好准备!”   “——是!”   仙官们大部分都还愣着,听到寻瑜的话,当即反应过来,连忙各自开始动作。   但这时,有一名仙官慌乱地追问道:“殿下,黑龙?当真是黑龙?”   寻瑜说:“是。”   仙官愈发慌张:“可怎么会有黑龙出现在结契大典上?众所周知,龙是水族的象征之族,在结契大典上出现这种变故,是不是说明——?”   寻瑜一顿,回答:“我不知道。”   他看向祭天台上,小龙女还闭着眼在与结契,看上去对外界的环境一无所知。   寻瑜咬着牙做决断道:“以那条龙的飞行速度,我们应该还有一点时间,但必须要快!立刻调动所有将士,先尽量保证结契仪式不被打扰,观察水族那边是什么反应。如果有变故,优先保护女君!”   *   另一边,水族使者也开始发现了异状,但他们视力不如翼族,故而看清那黑点是什么的速度稍微慢了半拍。   待看清的刹那,水国使者中,当即有好几人吓得跌坐在地。   “三、三殿下,那、那是——”   水国使者中,最为见多识广的老臣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颤抖着指着天空。   在黑龙出现的刹那,顷刻之间,水族已经乱成一片。   即使是勉强还站着的人,几乎也都是双腿战栗、吓破了胆。   那条黑龙似乎给所有水族都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而且水族对那条龙的恐惧,无疑要远胜于翼族。   龙三同样惊诧不已,远望着远处的天空,满脸不可置信。   只听一个水族使者高喊道:“龙神!是龙神!龙神要降罚了!” 第57章 一箭碎天   水族使者这一声高喊, 无疑应证了所有水族内心产生的想法,场面顿时更为混乱——   “黑色的巨龙,与风雨相携, 没错!是龙神!那个绝对就是传说中的龙神!”   “龙神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龙神看起来很愤怒!”   “难、难道是因为我们与翼国结契?”   “龙神不满我们与翼国结契吗?”   “不能结契!不能结契!是龙神发话了!三殿下, 快去让公主停下,决不能让结契大典再继续下去了!”   龙三虽说已有六千多岁的寿命, 虽然外表年轻,但在在场之人中, 绝对称得上是见多识广、修为强大了。   他平时看上去莽撞, 但真的出了事,居然很快能镇定下来。   他先是有刹那的震惊,因为他回想起妹妹之前的屡次警告, 不由诧异于他六千年的修为都没发现异常,妹妹才只有十八岁, 却在之前就不停地说有听到雷声。   龙三顿时十分懊恼, 他不该因为妹妹修为低微、年纪尚小,就将她的警告当作是小孩子单纯的紧张, 没有放在心上。   但现在再来懊悔, 也已经于事无补。   他当即思索起来。   虽然那条黑龙很像是传说中的龙神, 但真正的龙神,龙三就算六千岁了也没有真的见过,不好判断。   而且眨眼之间,那条黑龙就已从远方一个小黑点的位置,已经快飞到祭天台!   龙神在水族神谱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龙三很难迅速做出合理的论断。他只觉得脑袋混乱得近乎爆炸,他六千年来遇到过的所有困境加在一起,也没有远处这一条黑龙来得恐怖。   终于, 龙三勉强做了决断,他道:“士兵先摆好阵!文官立即去向翼族通报情况,尽量寻求翼族的庇护,如果真的是龙神降罚,没有人能顶得住。我、我去与妹妹沟通。”   其实早在龙三出言之前,水族的使者就已躲的躲,逃的逃,溃不成军。   这场面看得龙三这个龙子心情复杂。   但他时间实在有限,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那条黑龙已往前近了百里有余,只怕不久就要冲到祭天台上了!   龙三不敢耽搁,立刻去与小龙女交谈。   结契仪式十分重要,轻易不可打断。龙三不敢用普通的方式与小龙女对话,只能将自己的灵气分出细小的小缕,缓缓探入小龙女的灵息之间,在意识中与她交流。   两人的灵气连接上了,小龙女虚无缥缈的声音从意识中传来:“三哥,外面是不是出事了?我隐隐听得到杂音。”   外界已一片混乱,但小龙女的意识仍是安宁平静。   不过,小龙女的声音有一丝不安,大约多少是受到了外面骚乱的侵扰。   龙三定了定神,说:“小妹,龙神降临了。”   “龙神?!”   “对,一条黑色的巨龙,神力远胜于我,它正沿着天空飞过来,已经快到祭天台了。”   “……”   龙三缓缓吐了口气,他在这时做了决断,道:“妹妹,停下来吧,中断结契。我们承担不了违背龙神意愿的后果。”   小龙女沉寂片刻。   但接着,她再出声时,却意志坚定:“不行!我要完成结契。”   “月儿?!”   龙三大吃一惊。   小龙女铿锵道:“三哥,水族翼族兽族三族都有各自的宗教和信仰,水族信仰水域神女,翼族信仰天空神女,兽族信仰陆地神女。   “三族之中,唯有我们水族最为虔诚,祭祀最频繁,供奉最多。可你看现在,结果呢?”   龙三哑然失言。   小龙女在意识中坚决地道:“神女的确给了我们很多指引,但她不可能事事都帮我们。   “现在那条巨龙都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神的使者,况且若真是龙神,它为何在我们决定与翼族结契之前不出来,在我们与翼族打仗的时候不出来,在水国日渐衰落的时候不出来,在水国遭受风暴袭击的时候不出去,反而是现在,我们好不容易要与翼族结契、要拥有和平的紧要关头,它倒是出来了?!”   小龙女一字一字地说:“若是水族的神,它就该好好帮水族!我尊敬神女,但不相信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龙神!   “神以前没有万事依从我们,所以,我已经明白了神女真正的意思——我们不应该随时等待揣摩神的指示,而必须要自己选择真正的路,自己庇护自己!   “三哥,今日,我必须要完成结契!”   龙三惊呆了。   神明在水国的地位相当之重,连他们父亲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势必要请示上天的答复。小龙女这番话如果是在水国说出来,那可是大不敬!   如果天上那个真的是龙神,如果结契真的会带来恶果,如果将来与翼族的盟约破裂……   一时间,龙三脑海中闪现过很多念头。   在龙神出现的情况下,如果小龙女依旧不听劝告完成了与翼国的结契,以后无论水国和翼国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所以的过错无疑都会被算到小龙女头上。   这是非常恐怖的压力。   小龙女在意识中对龙三喊道:“三哥,你能不能尽量保护祭天台?现在女君和大祭司恐怕都无法分神,这里战力最强的只有你了!”   在这一刻,最终,龙三作为一个兄长,对妹妹的偏爱,以及对那龙神有所怀疑的理性,终于战胜了那些惶恐。   他破罐破摔,猛一咬牙:“好吧,妹妹,我今日就舍命陪你!但我少了一条龙魂,恐怕发挥不出全力。”   话音刚落,龙三打开自己的灵气,化成原形。   祭天台边,只见一条通体雪白的大型白龙呼啸一声,腾空跃起,向黑龙飞去——   *   那条黑龙飞得极快,转瞬之间就已经逼近祭天台。   相比较于视野开阔的祭天台周围,镇守在北山上的各级将士,因为地势较低、树荫遮挡较多,发现黑龙出现的时间,比祭天台上的人要晚得多。   适时,鹤青先生和他带的三名弟子正镇守在北山重要的腰际。   昌文眯着眸往山上一望,道:“出什么事了?怎么上面忽然这么吵?”   昌文话音刚落,只见天空忽然一暗,一大片黑压压的鳞从空中扫过。   所有人顺势抬起头,接着,瞬间就被吓得魂不附体——   有史以来,还从未有人见过那么可怕的东西。   看上去,那是一条龙。   但是它的体型,已经远远超过可以称为龙的范围。   这个庞然大物,浑身漆黑发亮的硬鳞,它的身体有两座宫殿叠起来那么粗,有不知多少条河流加起来那么长。   它的眼睛是冰冷的蛇目,金色的眼底里漆黑竖起一条线,毫无感情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当它从空中游过时,整片天空都被挡住,四面八方一下子黑下来,遮天蔽日,宛如乾坤颠倒。   这样的视觉效果,无疑让所有翼族将士都受到了巨大冲击。   无论是修为多么强大、经验多么丰富的战士,在这条巨大的黑龙面前,都会感到一种跨越境界的恐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无法克制对自己的怀疑。   ——这是凡族对神的较量。   ——这是绝无可能战胜的龙。   一瞬间,这个念头浮现在在场所有人心中。   鹤青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腕居然在颤抖。   他猛地凝神,一把摁住自己的手腕,他几乎冷酷地发出命令道:“为翼族战斗的时候到了!你们这么多年来艰苦的修炼,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为所有翼族冲锋在前,即使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弟子们,我们走!”   而这个时候,那条巨龙却调转了头的方向,幽幽的、巨大的蛇目正好望向了鹤青他们所在方向。   它吐了吐猩红的信子,俯身朝这里压过来,电光石火之间,几乎已迫近眼前——   “啊!!!啊!!!!!”   昌文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惨叫,他惊恐地瞪着那条大蛇,手中的弓还未拉开,就已经惊恐地掉在地上。   他抱头惨叫,吓得屁滚尿流,完全忘了还有什么队伍阵型,连滚带爬地转身就逃。   朱云的位置在他后面,昌文逃走的时候,差点把她撞下去。   朱云震惊地看着丢盔弃甲的昌文,又震惊地看着巨大黑龙。   她同样很害怕,腿几乎都动不起来了,手打颤地厉害。   但她狠狠对昌文的背影吐了口口水,怒骂道:“呸!懦夫!孬种!”   说完,她又看向空中的巨龙,吼道:“喂!大黑虫!不就是一条命吗!想要的话,你倒是过来拿啊!”   吼完,她似乎没那么怕了。   她拿起自己崭新的灵弓,跟在鹤青先生身后,迅猛地振翅而起!   同一时间,北山各处,无数翼族战士腾飞而起,向一簇簇扑火的飞蛾,共同向可怕的巨龙冲去——   *   “刚才我听到翼族那边的人,在高喊‘龙神’之类的词。”   临时避难处,匆匆忙忙逃离祭天台、没有习过武只能姑且找个相对安全地方躲藏的文官和侍官们,此刻正在此处避难。   不过,虽说是避难所,实际上也没有那么安全,只是临时挖了个地洞,把没战斗力的人姑且安置起来,免得他们被巨龙抓住,反而会让将士们束手束脚。   避免所中,一个仓皇逃离祭天台的仙官,正在问其他人道:“那些水族说的龙神,是什么意思?”   过来避难的人虽然文弱,却有不少人读过许多书、见多识广。   然而提到龙神,大部分人却面面相觑,显然对水族文化并不了解。   另一个仙官答道:“不太清楚。不过等这一波事情过去以后,我们或许能得到一个解释。”   “也是。”   那人从避难洞里偷偷往外张望。   他叹息道:“不过,这么巨大的龙,真是前所未见。这一次……能逢凶化吉吗?”   洞里长久的沉默,显然在场的人里,没有谁能斩钉截铁地给出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轻咳一声,问:“有人看见少君了吗?少君似乎没在这里。”   一位仙官回答:“少君去对抗巨龙了!少君是女君与大祭司之子,亦是下一任凤凰君的有力人选,他年纪虽不大,实力却与当年的女君一样,绝不亚于许多上千岁但资质普通的凤凰。少君有如此力量,今日若是还在这里退出,下一次的择君大典,他只怕也不会有那个胆量和责任感去与其他凤凰争夺君位了。但现在看来,他绝非懦弱之辈。”   仙官一边说,一边赞许地摸着胡子。   其他人听了,也纷纷赞赏寻瑜,虽年轻,却有气性胆识,是个少年英雄。   这时,又有人问道:“那公主呢?公主怎么也没在这里?”   仙官叹了口气,又道:“公主也去了。”   此言一出,众人却是惊讶,继而一片哗然——   “啊?!”   “公主的年纪,比少君还要小啊!”   “她也并非凤凰身。”   “公主不是小型翼族吗?她用的那种弓,实力要远弱于灵弓啊!”   “公主虽然习武,可她父母早已仙逝,已是孤女,她又年纪尚小,就算躲起来,也没有人会怪她。”   仙官却道:“依我看,公主有她亲生父母的血性,大义面前,是不惧生死的。刚才情况危急,黑龙已经飞到女君上方,目标似乎就是女君。大祭司和女君都在维护结契阵,无法分.身,但公主和少君两个人离得最近,他们毫不迟疑地就一起冲出去了!一左一右,默契地都去射巨龙的眼睛。”   说到这里,仙官却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公主若是相貌不似竹依上君,更像鹤将军些就好了。我看公主的身法,并不慢于少君,只是小型翼族的羽翼,在强风之下难免要吃力些,而且,她的弓虽然胜于木弓木箭,但的确远逊于灵弓。   “如果她能用灵弓,又有如今的天资,再有寻瑜少君这样的兄长合作,翼族将来会是何等光景啊……”   *   这个时候,灵瑾正在空中疾飞。   她身上原本的华服盛装太过笨重,远不如弓射服轻便灵活。   在路上,她拆掉了头上沉重的珠钗宝簪,后来拽掉了冗长无用的华装长裙,一边跑一边扔。   幸亏在翼族的习俗中,弓箭可以是正装的一部分,她习惯随身携带机关弓,这次危机发生时,她可以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立即取弓射箭。   眼前的黑龙,实在是一个恐怖的对手。   它比灵瑾见过的任何一样东西都要来得庞大。   灵瑾看到龙三皇子所化的龙身腾霄而上,而龙三皇子这么一条六千岁的白龙,在这条黑龙面前,居然像一条蛇一般渺小。   可实际上,在龙三皇子和这条黑龙之间,如果光论外观,是这条黑龙更像是蛇。   龙三皇子头上有树杈一般繁茂的龙角。   可黑龙头上,只有一个尖尖的小角,像是刚发的荷芽。   灵瑾记得小龙女对她说过,龙的角枝杈越多,就说明年龄越大。   这条黑龙这么巨大的体型,可头上的角却这么小……难道说,这根本还是个幼龙吗?   想到这种庞然大物居然会是幼龙,灵瑾就浑身胆寒,难以想象这种东西如果真正长大会变成什么样。   而且,它虽然是龙,可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灵智,一双眼睛就像冷血动物一样冰冷。   这到底是什么?   灵瑾很焦躁,可眼前的场面一片混乱,她没有办法细想这种问题。   在最初对着黑龙的眼睛射箭以后,她与兄长已经失散了。   而四处都是翼族士兵,灵瑾不在阵型之中,很容易被自己的族人误伤。幸亏她体型小、身法灵活,可以尽力避开。   “灵瑾!!!”   就在这个时候,灵瑾听到有人大喊她的名字。   她一回头,看到的是朱云。   朱云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你那个位置快脱阵了,快回来!”   灵瑾连忙飞过去,与朱云一道。   她说:“我本来就没有在阵型里,我与兄长走散了。”   朱云立即道:“那你先在我们这里凑合一阵子吧,我们这边三个人缺了一个。”   灵瑾一看,果然发现昌文没在阵型里,一惊:“昌文死了?!”   “没有,那个懦夫,他跑了!”   提起昌文,朱云又呸了一声。   她道:“总之,你快去补他的缺吧,少了一个人,我们也很吃力。”   灵瑾闻言,丝毫没有迟疑,连忙加入了朱云他们三人的队伍之中。   有了阵型,灵瑾至少可以专注于对付巨龙,不必再到处乱飞了。   成千上万的翼族士兵飞翔在空中,无数灵弓射出的发光箭雨从四面八方射向巨龙。   但很快,更深一层的恐惧迎面而来。   这巨龙的鳞片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居然坚不可摧。   翼族引以为傲的灵弓、轻易就可以让箭穿盔破甲的灵弓,在这条巨龙身上,作用竟微乎其微。   但即使如此,朱云他们的灵箭射到黑龙身上,仍然可以让它的龙鳞破一个小口子。   而鹤青先生的灵箭射到黑龙身上,至少可以让他掉下一片龙鳞。   唯有灵瑾的机关弓,在这个时候就出现了相当大的问题。   她射出去的箭,就像风在龙鳞上擦了一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箭和目标的关系,就像是矛和盾的关系一样。   有些矛或许也算锋利坚韧,但如果遇上的盾太过于坚固,它本身的硬度破不了盾的躯壳,那破不了就是破不了,就算刺上十次、一百次、一千次,也只能让矛的头被变钝卷曲,却仍然无法穿透盾的铠甲。   破不开就是破不开。   就算灵瑾射出十箭、上百箭,也只是平白浪费自己的体力和灵气,无法起到任何作用。   第一次,灵瑾切身体会到了鹤青先生所说的话——   她的机关弓,如果做不到和灵弓一样,那她或许可以完成高级射艺的修业,但在真正的战场上,她就依然是无用之人。   灵瑾又一次焦躁起来。   她掌心上修整机关弓磨出来的伤丝丝钝痛,可她拉弓的动作却变得更快、更狠,就像将自己全部的生命都注入了灵弓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朱云的位置在灵瑾前面一点,她显然注意到了灵瑾这边的异样。   朱云能够理解灵瑾的困境,但看她这样,她也忍不住着急。   朱云不禁劝道:“灵瑾。”   “……”   “要不算了,你从旁边慢慢退出去,先离开吧。”   “……”   “你已经尽力了,但是继续留在这里,也只是白白冒险。等这次危机度过……只要你留着性命,就还能继续修改机关弓。这里,我……”   “朱云,小心!!!”   朱云的话还没说完,灵瑾大喊了一声,一把伸手去拉她。   下一瞬,只感到一股可怕的巨大风力袭来,黑色阴影铺天盖下,竟是那条黑色巨龙猛地甩了尾巴!   那么巨大的尾巴甩过来,在场根本没有人有能力抵抗。   巨大的绝望像一道从天而降的大山,将所有人死死压在下面。   灵瑾将朱云拉到怀中抱住,但虽然避开了直面的龙尾,却还是被尾风扫到,在恐怖的力道之下,她来不及反应,就被直直从空中打落地面。   很难形容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灵瑾觉得,她的每一寸骨头都碎开了,皮肤被撕裂,身体分成几段被一一折开,眼前一片漆黑。   她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近到当她发现自己还有意识时,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灵瑾慢慢曲动手指,发现自己还能动,于是她慢慢翻过身,从地上爬起来。   眼前的,是地狱一般的景象。   裂开的、折断的、粉碎的翼族的尸体,满地的血和肉块。   盔甲像碎布一样横躺在地上。   完整或不完整的肉.体和血液黏在一起,看不出谁是死谁是活。   灵瑾之所以还可以动,是因为她正好掉在了一大堆尸块上,翼族将士的血肉,为她做了最后的缓冲,保护了她的躯体。   灵瑾的机关弓断了,灵玉四分五裂,木头弓身早已破碎,变成毫无意义的木屑。   但在这种情形下,一把弓似乎已经无关紧要。   这里似乎是祭天台的下面。   大约是在刚才的一系列激战中,祭天台不知何时被打出了一个大洞来,灵瑾被龙尾风一扫,就掉进了这个地方。   先前离得近还没觉得,此刻站得远了,灵瑾才发现,普通的翼族在那条巨龙面前显得多么不堪一击。   天空中的翼族将士还在坚持,但他们显得如此脆弱,巨龙的尾巴一扫,就会有一大片士兵落下来,就像下雨一样。   灵瑾的脑袋嗡嗡的,整个被无与伦比的恐惧和无力感所笼罩。   为什么她这么弱小?   为什么她什么都做不到?   为什么那条巨龙这么强?   那条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能被战胜吗?   如果是母亲的话,能赢吗?   她望着黑洞洞的天,头脑一片空白。   她呆呆地坐在满地的尸体上,身体的剧痛和意识的恍惚,让她无法动弹。   就在这个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在祭天台底下,不远处,有一道光,正在幽暗的地下熠熠发光。   灵瑾呆滞地看过去,发现那是一把皎洁的白弓。   雪亮的质地,就像一柄弯刀、一道月光,甚至就连月光,都无法轻易与它媲美。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灵弓。   灵瑾不知道祭天台底下,居然还藏有一把灵弓。但凭着模糊的意识,灵瑾依然能够想到,能够被放在祭天台底下的东西,一定不会是普通的俗物。   它一定很强大,非常强大,强大到必须要放在祭天台之下沐浴日月的灵气,才足以表达对它的尊重。   鬼使神差地,灵瑾向那把弓走了过去。   她是这里的唯一一个能动的活人,而那是这里唯一一把完整的武器了。   所以,明知自己无法打开灵弓,灵瑾还是走了过去,将弓拿了起来。   那弓很沉很重,是灵瑾有史以来见过最沉的弓。   不过这样也好,弓越沉,就说明弓力越强,箭就能射得越远,力量也越强大。   灵瑾缓缓拉开了弓。   第一次的时候,弓没有任何反应,她甚至拉不开它。   但灵瑾没有放弃,她就像完全丧失了理智一般,一直用力,往死里用力,她就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就算手上的伤口都已经裂开,也依然要魔怔般地不断地尝试拉开弓的弓弦。   远处的翼族士兵不断被扫落。   黑龙越来越尝试着朝女君和小龙女结契的方向迫近。   女君还在维持着结契,但她显然已有些烦躁,眉头都锁了起来。   灵瑾头脑中的最后一根弦“啪”地断了。   “动啊!你给我动啊!你凭什么不动,不都是弓吗,凭什么就你不能用!”   她几乎暴躁地催动着浑身的灵气,强行要和灵弓共振。   就在她几乎要迁怒这把弓,在心里破口大骂的前一瞬,忽然间,弓上的灵气震动了一下。   铛——   这是灵瑾第一次听到灵弓的灵气震动的声音,就像一把封尘的古琴,时隔千年后,再一次被拨动了琴弦。   然后,她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声,在她的意识里响起——   “凡族,你是何人,为何开弓。”   那个声音孤傲而沉重,仿佛能穿透人的意志。   灵瑾懵了。   她听说过灵弓会自己选择主人,但是从来没有听大型翼族说过,灵弓择主,居然是直接开口问的,难道不该是共振吗?   然而眼下,就算有灵弓回应了她的灵气,也完全无法压抑灵瑾内心的焦虑。   她从未有过这么暴躁的时候。   灵瑾在脑海中愤怒地回应道:“这种时候了,你还有空管要开弓的人是谁吗?!我是小型翼族,那又如何?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大型翼族能来供你慢慢选了!”   然而脑海中弓的声音却很沉静。   它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切顺其自然罢了。你是小型翼族还是大型翼族,又与我何干?现在是什么状况,又与我何干?我已经有一个主人,所以不需要再有一个主人。你如果想用我,就回答我,你为何开弓?”   灵瑾道:“天上有一条巨大的黑龙,翼族已经死了很多人,如果再不把它射下来,这里还会死很多人!我的父母、兄长全部都在外面,水族和翼族好不容易决定缔结的盟约或许也将付之东流。只有战胜它,才能保护翼族!”   这时,只听这把弓淡淡地道:“区区黑龙而已,怕什么?”   这句话音落下,弓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但与此同时,灵瑾也感到先前一直死死绷紧的弓弦一松,她能够拉得开了。同时,她的灵气也被灵弓所接纳,逐渐达成和机关弓近似的共振,两者得以融为一体。   灵瑾根本来不及惊讶,就立即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她拿起弓,张开已经受伤的翅膀,强忍着疼痛飞起来,飞到最高空,找到一个足以避开所有幸存翼族的角度,缓缓将弓拉开——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灵瑾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弓。   这把弓的力量如此强大,就像是能吞噬万物。   在这之前,灵瑾还对那条黑龙感到恐惧,可这一刻,她却更恐惧这把被她握在手里的古弓。   但现在,这份力量是握在翼族手里的,而且此刻,她需要这份力量。   灵瑾慢慢将弓拉到最满,一道无比夺目的灵箭在她的弦与弓臂之间亮起,一下子照亮了阴云密布的天空。   然后,灵瑾右手一松,将箭射了出去——   *   巨龙旁边的战斗,十分危急,剩下的翼族战士几乎都已经无力支撑。   “鹤青,那是什么?”   鹤青听到有人喊他的声音时,头脑几乎已经发木。他带的几个弟子都已经不见人影,他对此感到凝重和担忧,可眼下实在无法分神。   听到同伴的声音,他对着对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阴云之下,一个娇小的少女披头散发,可手中却握着一把巨大的白色灵弓。   那把灵弓的弓弦上,正亮着刺目的光辉,那道灵箭的光芒之盛,就连两个太阳加在一起都难以与其争辉。   鹤青看得愣了。   他虽然从未见过那传说之物,可看着眼前的光景,他却情不自禁地吐出三个字道:“……碎天弓?”   这时,空中的少女握弦的手一松,那光箭势如破竹地飞了出去—— 第58章 神女   那一瞬间, 据后世的翼族谈论起来,可以说是改变翼国命运的一刻,场面十分震撼。   那道光箭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光球, 托着长长的尾翼, 像庞大的流星一般降临,不偏不倚地砸在黑龙的七寸上!   刹那间, 乾坤震动,天光四散。   那先前还无坚不摧的黑龙, 被这道箭射中以后, 就像火遇到水一样,忽然变得弱小起来。   只见它呼啸地嚎了一声,那吼声犹如山谷的回音。   庞大的身形从空中坠落, 狠狠往地面砸去。   这一刻,祭天台周围鸦雀无声。   仿佛天地间, 唯有巨型黑龙, 还有持白弓射箭的少女。   虽说不是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那把弓的名字,但这一霎那, 所有人的脑海里却闪过了同一个名字——   神女。   那少女展翅飞翔于空, 神弓大开, 弓箭光芒万丈,这一箭刺破天龙的神圣姿态,很难不让翼族想到,那传说中用神弓开天辟地的天空神女。   同一刹那,鹤青的眼神, 明了又暗,灵瑾射落黑龙的姿态可言震撼,但对他来说, 更震撼的,还是她手中那把弓的名字——   碎天弓。   这是天空神女当年所用的神器,可谓是有史以来第一神弓,也是所有灵弓所模仿的本尊。可以说,世间所有灵弓都是工匠在效仿碎天弓所作,可惜没有一把能够比得上真正的碎天弓。   碎天弓才是普天之下唯一能称为“神兵”的弓。   只是它是天空神女所用的武器,神女飞升之后,将碎天弓留在世间,作为庇护翼族的象征。后来又被传奇匠人雁族长恒所得,仿造碎天弓制造出灵弓。长恒死前,将碎天弓献给了翼国,并希望碎天弓之力能够庇护翼族千秋万代。   此后,翼国一直有碎天弓还藏在凤凰城的传说,只是没有人见过,没想到,居然是被藏在祭天台下面。   鹤青凝视着灵瑾射箭的身影,久久回不过神来,头脑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念头——   传闻中,碎天弓乃是神器,只有神女一个人可以使用。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人竟然能拉开碎天弓。   可是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灵瑾身为小型翼族,竟然拉开了这把赫赫有名的开天辟地之神弓!   鹤青不禁环顾四周。   只见所有人都仰着头,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这一幕。   鹤青不由心情复杂。   当初师兄与云鹤世家决裂,是因为他欲与小型翼族出身的女子成婚。   以师兄在云鹤世家的地位,若是大型翼族或许还有周旋的余地,但小型翼族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被允许的。这其中缘由,就是因为小型翼族所生的孩子,有一半可能也会是小型翼族,而小型翼族无法使用灵弓。   若是云鹤世家族中长辈见识到现在这一幕,看到师兄的女儿如今居然拉开了所向披靡的碎天弓,会不会后悔?   鹤青再度望向空中的少女。   说实话,这一刻的灵瑾看起来,实在如天人一般。   不单单是因为她那酷似其生母的灵秀相貌,和一半鹤族血统影响的出尘脱俗气质,还是因有一种奇特的气场。   在过去,鹤青一直认为,灵瑾的天赋应该是承自她生父,只是小型翼族的身份限制了他的发挥。   但现在,鹤青忽然冒出一种念头来——   会不会他对灵瑾的评价仍有偏颇,会不会灵瑾因为小型翼族之身而受限的潜力其实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会不会她的天资……其实更胜于当年的师兄?   鹤青心头一震,不敢继续想下去。   但他很清楚,无论如何,碎天弓出世,从今日起,灵瑾在翼国的地位,就将大不一样了。而三族间的关系,也将愈发风云难测。   这时,在无数的目光注视下,被射落的黑龙重重地落在祭天台一侧,掀起大片飞沙尘雾。   恰在此刻,女君与小龙女的结契仪式也完成了。   结契阵的光暗淡下来,女君在阵中睁开凛然凤目。   女君的方向正对灵瑾射箭的方向,她睁眼的刹那,正见到灵瑾双翼最大限度张开、单手持弓。   她整个人被笼罩在神弓的光晕之中,羽翼每一根翅膀都如月光般皎白。   在这一瞬间,她看起来不像是一只小型翼族的白雀,甚至也不像是白鹤,倒更像是……   女君不觉怔了怔,某些久远的回忆忽然进入脑海中,只是那场景太不可思议,女君一直想不通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不禁脱口而出道:“……竹依?”   她将这个名字念得很轻,轻到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听见。   *   而这时,灵瑾的头脑还是懵的。   射完那一箭后,她浑身所有的灵气都被抽空了,凭着最后一点体力,她拍动着千疮百孔的翅膀,慢慢地落到地上。   双脚落地,却有一种不真实感的感觉,仿佛身在梦中。   灵瑾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每一双眼睛都落在她和那把白弓上,其中满是惊诧敬畏之色。   不等灵瑾回过神来,就在这时,一个人从人群中冲出来,不管不顾地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灵瑾一愣,可是扑面而来的兄长身上熟悉的气味,却让她蓦地安心下来。   入目是灼烈的鲜红,兄长素日里那骄傲的身姿,在此刻看起来如此值得信赖。   “哥……”   灵瑾已经没了力气,只得轻轻唤道。   寻瑜着急万分:“你还好吗?受伤没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翻开灵瑾的手心看,只见上面全是血。   早上原本细小的伤口全裂开了,且黑龙来得危急,灵瑾原本穿得还是正服,根本来不及佩戴专用手套去保护手,只能素手开弓。她不断反复拉机关弓,后来又耗尽全身力气去拉碎天弓,现在已经受了很重的伤,看得人触目惊心。   寻瑜抿紧嘴唇,心疼万分。   但灵瑾自己却道:“我还好,好多人伤得比我重。”   这时,她忙说:“我被龙从空中拍下去的时候,和朱云在一起,她应该和我一起跌到祭天台下面了,她还生死未卜,得快点去救她!”   寻瑜颔首:“我知道了,这就会开展救援。”   “还有,哥哥……”   “怎么了?哪里痛?”   “你抱我抱得太紧了,喘不过气。而且我腰上也有伤,所以……”   寻瑜心头一惊,连忙将灵瑾松开一些,不敢再用力,只让她靠着自己的身体。   他先前心里只有灵瑾,这会儿将她放开一些,才注意到所有人都看着这里,注视着他与灵瑾两人,寻瑜心里咯噔一声。   万幸他们平时就是兄妹,大概没有人觉得他们这么亲近有什么不对。   寻瑜定了定神,扶着灵瑾,又对女君道:“母亲,这里……”   “我看到了,在结契时,我对外界还存有一部分感知。”   女君对寻瑜颔首。   她说:“你先带瑾儿回去,剩下的我来处理。”   “是,多谢母亲。”   寻瑜早已迫不及待。   寻瑜此时也受了不少伤,但灵瑾的伤仍然比他重得多。   他手一伸,灵瑾便明白了兄长的意思。   她化成原形,变成一只雪白的小雀,落在兄长掌心里。   寻瑜小心翼翼地捧着妹妹,想了想,将她藏在自己衣襟里一个安全舒适的位置,事不宜迟,立即拍着翅膀飞走了。   目送两个孩子离开后,女君立即命令仙官展开救援,争取将所有还有气息的将士都尽快送去就医,已经失去性命的翼族士兵也要妥善安置,记录名字,授予荣誉,让他们荣归故乡。   做完这一切,女君立于祭天台中心,环顾战场。   现场实在惨烈,翼族士兵死伤无数,其中还有许多是年轻的将士。   目睹此景,女君内心不禁震荡。   她静默片刻,垂眸,低语道:“我曾经祈愿,翼族的子民不要再在争斗中失去性命,没有想到如今,还是食言了。”   她闭上凤目:“但你们的牺牲绝不会枉费,我答应你们,往后,太平盛世必将到来。”   她俯身,用手指轻轻触碰满地的鲜血,轻声道:“安息吧。”   做完简单的哀悼,女君平缓气息,看向小龙女。   结契一结束,小龙女就已经扑向自己兄长。   龙三为了保护小龙女,在黑龙肆虐期间奋力搏斗,受伤极重,一边的角也断掉了大半,此时躺在地上,无奈地看着妹妹。   龙三逞强道:“不就这么点伤吗,小意思,别担心,哥哥我养几天就……唔……”   龙三一边说,一边吐出一口血来。   小龙女泪意一下子就涌了上来,着急道:“三哥你别说话了,别说话了,你等等,我这就给你疗伤。”   说着,小龙女催动灵气,默念心诀,这就要动用上古水术。   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书里记录的术法之一,与当初用的水信术相同,小龙女从小看了那本书无数次,即使书不在身边,内容也烂熟于心。   只是这和书中其他神术一样,威力强大,却有损身体,甚至会损伤寿命。   龙三一看她用这种神术就急了,急道:“你别用这个你别用这个……”   小龙女没管他,已经用了。   然后,龙三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甚至连头上的龙角都开始慢慢恢复原状,一转眼的功夫,就好了许多。   可是小龙女的脸色却立刻惨白,她本来完成结契仪式就很勉强了,眼下又用这样的术法,顿时也感到胸口一通,喉间涌上一股血气。   女君惊讶地看着小龙女手中的术光。   她先前只知道这女孩病弱,却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本事。水族的上古神术,这倒是罕见。   小龙女用术只用了一半,就施展不动了。   她吃力地咳嗽了好几声,然后一转头,就看到女君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她想到一旁的黑龙,脱口要解释道:“女君,这黑龙虽是与水族的信仰有关,但它出现在这里,与水族绝无关系——”   “我知道,你不必解释了。”   女君沉静地道。   “你在我们进行结契仪式时,你与你兄长的对话,我全都听见了。我一向信行为胜过于语言,你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还坚持要与我完成结契仪式,你兄长拼掉大半条性命与水族圣灵以命相搏,世间再没有更为有力的话语能比这更证明你们的真诚。”   小龙女放松下来。   但这时,女君的头转向那条落在地上的黑龙,道:“不过,据我所知,黑龙在你们水族信仰之中,分量极重,甚至被称为龙神。这么一个东西忽然在这种时机出现在这里,其中必有诡异。你们对它总比翼族了解,可有什么线索?”   小龙女说:“没有,即使是水族,也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过龙神了,久到甚至没有人知道到底是多久。”   但小龙女想了想,又说:“不过,我知道一个能读取他人记忆的水族术法,或许能用得上,我过去看看。”   龙三见小龙女这就又要起身用上古神术,不由大为紧张,这就要拦。   但小龙女却很坚决,道:“三哥,这件事情早弄清楚早安心。这条黑龙看上去还有一口气,我怕它再醒来,又生事端。”   龙三踌躇,一张嘴开开合合,最终没说出话来。   小龙女说得没错,这条黑龙实在太过可怕。虽然小龙女不停地用术有损身体,但万一这条龙又活络起来起什么幺蛾子,恐怕他们所有人今天都要死在这里。   他欲言又止,可在这犹豫间,抓着小龙女的手已是一松,眼看着妹妹的衣摆如轻云般从他掌心脱离而去。   小龙女走到黑龙面前。   她静静地看着黑龙,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将手指点在黑龙眉心。   她闭上眼,十分勉强地撑起最后一点灵气,将术法注入她的脑海。   很奇怪,小龙女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再没有体力了,但每当她感到她筋疲力尽的时候,像有什么力量撑着她一般,她又能够继续支撑下来。   但眼下,小龙女没法细想这些,只尽量去看黑龙脑海中的记忆。   她读着读着,过了一会儿,小龙女眼眶一红,竟忽然流下两行泪来。   龙三一阵紧张,问:“怎么了?!”   “它好可怜。”   小龙女说:“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残忍之人,他们居然如此对待于它!” 第59章 龙神   小龙女的话, 让在场之人满头雾水。   龙三不解地问:“怎么对待它了?这黑龙是什么来头?这真是龙神吗?”   小龙女闭目凝神,修长的睫毛盖在下眼睑上,掩袖擦干泪水, 似是缓了许久, 情绪才平复下来。   她没有立刻回答龙三,反而问女君道:“女君对水族的神使龙神, 有多少了解?”   女君回答:“并不太多。我只是听说,黑龙是水域神女留在世间的使者, 他们体型庞大, 能够腾云纵海,会在关键时刻给予水族子民以指引,但自上古以来, 就没怎么有人真正见过这种神龙。”   “不错。”   小龙女应道。   “不过女君只知其浅,不知其深。但这也难免, 龙神已太久没有现世, 水族已固步自封了太多年,即便是在水国, 如今也鲜少有人还知道其详情。”   小龙女停顿片刻, 这才缓缓开口说道:“水域神女是水族的创族之神, 她创造水族、哺育水族、爱护水族,视水族之民如其子女,水族之民亦视其为神母。   “后来水域神女即将功德圆满而飞升上界,在其飞升之前,她担心水族离开她后, 会面临困境,不能长久存续,故而额外创造两种龙, 作为水族的神族。   “一种是我们白龙,会长久存在于世间,为水族之君。白龙之权力为神女所亲授,我们将代替神女保护水族、引导水族,以使水国长期存息这世间水域之中。   “另一种即是黑龙。依照上古传说所言,黑龙世间仅有一条,原形有通天之大,更有浩瀚之力。它绝大多数时候并不现世,而会藏匿于深渊山谷之间、深海幽冥通神之处,长久沉眠。   “而它的每次苏醒,都是重生。它会在沉睡中重新化成龙蛋,失去过往的记忆,再作为幼龙问世,花费数年重新长成巨龙,然后重见天日,为水族带来重要的启示,因此而被水族之民视为神的使者,尊称为‘龙神’。   “不过,龙神做出重大启示的次数是很少的,只能说是顺带。它真正的作用其实是另一个——为水族选定下一任的水族君主。   “所以,在最早的传说中,龙神现世之时,便是水族换天之日。”   小龙女说到这里,女君已是骤然一愣。   她不由道:“……这么说来?”   “不错。”   小龙女道。   “水域神女担心,白龙虽是神族,但毕竟不是真正的神,长期由同一人统领,会渐渐迷失本心。所以在过去,水族与翼族一样,君主是会不断更迭的。   “只是翼族通过择君大典从一众凤凰中选取君主,而水族听从神命。而龙神,便是水域神女所留下的,传递神意的信使、确保水族君主符合神意的检查者。   “传闻中,龙神选中新君之后,会在水域上空盘旋,将空中的气流聚到水下,用灵气将那个人包裹起来,以作为君王之证。   “白龙一族,只有我家一脉,所以以往的君主,都是从我家的后裔中选择的。   “不过,龙神上一次现世,最后一位选中的君主,便是我与哥哥们的父皇。此后,便再无龙神复生,于今已有万年以上。”   说到这里,小龙女轻轻叹息,道:“我看过许多书,许多古籍中都称,父皇他曾是水族有史以来最为英明的圣主。他励精图治、才华横溢,在他的统领下,水族有过上古以来最好的时光。只是近千年来,臣子和民间的夸赞渐渐少了……但早年的声誉犹在,且白龙中也没有人比我父皇更有威望。   “时间太久了,我原先甚至以为,黑龙或许其实并不存在,只是一个传说而已,白龙其实世代就是由原先的君主选择之后世袭的。   “以及,我想着,我父皇既然能在位至今,就说明他仍受神明庇护,神女依然对我父君存有厚望。只是国运难免波动,如今的水族运气不好罢了,但现在看来……”   小龙女的目光凝向地上那条巨大的黑龙,它奄奄一息,已没了意识,但如此庞大的外表,仍旧使它看起来十分狰狞。   女君听完小龙女这番话,已大致清楚黑龙在水族中的地位和作用。   她顿了顿,追问:“所以你在这条龙的记忆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小龙女道:“有人将它囚.禁起来,用锁链困在一个漆黑的地方,不停地用肮脏的语言咒骂它,用尖锐的武器刺它,用手腕粗的辫子鞭打它。   “他们逼它绕着某个特定的位置旋转以产生气流,逼它练习按照他们的意愿去攻击伤害特定的目标,逼它吃下催熟催肥的食物和药物,以快速拥有更庞大的体型,完全违背它的生长规律,还把它当作最低贱的牲畜一般教训虐.待。   “在送来这里之前,他们甚至还给了他喂了药,激怒他的情绪,让他感觉不到痛苦,还用会伤害神智的方式在短时间内强行提升了他的灵气,让他不断发狂。   “它从再度复生、破壳而出的刹那就过着这样的日子,距今已有十二年了。”   说到这里,小龙女想到之前所看到的景象,胸口一阵钝痛,几乎又让她因感伤而流泪。   她读取黑龙记忆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黑龙所看到的东西,听到的就是黑龙所听到的内容,感受到的就是黑龙所感受到的愤怒和绝望,是以她完全沉浸其中,可以做到感同身受。   光是想到这些,她便感到铭心刻骨般的痛苦。   小龙女道:“龙神复生以后,起初会如幼龙一般,但拥有惊人的学习能力。然后,他本应该逐渐长大、四处游历,以获得知识和见识,然后凭此得到为水族挑选合适君主的能力。   “但这一次,他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明白,只能不停地感受痛苦,不断重复刻板的训练行为,于是变得像是没有灵智的狂兽一般,成了只有暴怒的工具。”   这本来应该是受人敬仰的龙神,可是这十二年间,却过着最为黑暗困顿的生活。   小龙女将手轻轻抵在失去意识的黑龙额上,面露悲痛。   她说:“他并不是自己想变成这样的,他也很迷茫,可是他什么都不懂,所以不知道怎么反抗,也不明白要怎么办。”   女君沉寂片刻,问她:“既然如此,你看到那些人的脸没有?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   “不清楚。”   小龙女摇了摇头。   “他们遮蔽了龙神的视觉,以避免他学到任何不可控的东西。”   但她斟酌片刻,又说:“不过,换言之,那些人应该很熟悉龙神善于学习、能够快速获得认知的特点,所以才会刻意这样做。   “透过龙神的视角,我从头到尾看到的都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他们甚至还曾经试过要弄瞎他的眼睛,一劳永逸,只是龙神的身体毕竟强韧,所以没有成功……而且从他们对龙神的训练来看,我觉得他们其实是想操控龙神挑选新任君主的过程,获得水族的君主之位,如此一来……这样对待龙神的,必然是水族内部的人。”   说到这里,小龙女心情复杂,她站起身来,对女君深深地鞠了一躬,道:“没想到弄来弄去,最后竟然还是水族内部出了问题。我们竟已没落到如今,既给翼国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又让女君看了笑话,我身为水族皇室一员实在……难辞其咎。”   女君看着小龙女深深低下的头颅,沉默半晌,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道:“水族这么看来,实在内忧外患、千疮百孔,该早作修补。你们内部的事宜我也不多说什么,但你回去以后,务必彻查清楚,否则难以给翼族殒命的将士一个交代。”   “是。”   小龙女愧疚万分。   “水族愧对于女君。”   “不过。”   女君顿了顿,似略有迟疑。   她说:“这件事或许未必这么简单,如果是单纯是水族内部有人欲夺取君位,似乎不必大费周章地要破坏翼国与水国难得的盟约,甚至不惜连龙神这样的底牌都提前祭出来。”   女君简单地想了一会儿,但如今时间短促,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便说:“这件事毕竟发生在翼国,我也会派遣仙官去查,若是找到什么线索,我们双方互通,尽量早日解决。”   “好,多谢女君相助。”   两人筹谋了一番,先大致确定了方向。   待告一段落后,女君又看向地上巨大的黑龙。   她指了指奄奄一息的龙神,问:“但是这个东西,你们看怎么办?依你所言,他可怜倒也怪可怜的,但他现在没有任何理智,又已经有了听指令攻击的习惯,留着恐怕是个祸患。”   “这……”   小龙女看着黑龙,一时也有些迷茫。   但过了一会儿,她试着提议道:“他毕竟是水国的神使,那便由水国来善后吧。在它苏醒之前,我会将他带回水国,好生教导,看看能不能让他恢复神智。”   女君肃道:“可以,但你要保证,决不能让他再进入翼国的领域、伤害翼国的子民。”   “这是自然。”   小龙女说着,忍不住补充道:“黑龙本来理应是非常温顺的,只会给予神谕,从未有过攻击任何凡族的记录。以往,也都是选完水族君主之后,就重新消失沉眠了。   “而且,他还是小龙,理论上来说虽然战力会比白龙强一些,但不应该有这么强,原形也不该有这么大。听他记忆里那些人说,他们给他喂的那些药,起码能把他的战力提高一百倍以上。”   听到“一百倍”这个可怕的数字,便是威严如女君,此时也不禁微微一震。   她道:“既然如此,这药的来源和用处,恐怕也要查清楚。药性这么烈,对身体的伤害必然极大。如今他们是用于黑龙,这小黑龙毕竟是龙神,尚且还能撑住,若是用于人……”   女君登时头疼起来,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道:“……罢了,这些得慢慢想,今日先善后吧。”   “是。”   小龙女又对女君行了一礼,道:“多谢女君。”   话完,小龙女与龙三便主动去处理黑龙。   小龙女已经没有灵力了,便由稍有恢复的龙三上前,将黑龙从原形化作人身。   巨大的庞然大物逐渐缩小。   最后躺在地上的,只是一个黑发鳍耳、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他衣不蔽体,浑身伤疤血痕,新旧都有,触目惊心。   与先前的巨龙样子不同,他看起来看起来像个稚嫩孩童,这样的场面,顿时变得凄惨起来。结合小龙女所言,在场之人皆是心头一紧。   龙三脱下自己的衣裳,盖在小男孩的身体上,然后将他抱起来,交到水族仙官手上。   *   另一边,寻瑜将灵瑾揣在怀里,带回了凤凰宫。   先前祭天台上的震动,显然影响到了凤凰城,此时宫中已是一片慌乱。   见到少君带着公主回来,大群的侍官和医官连忙追了过来,帮两人疗伤。   寻瑜将灵瑾送回她的寝宫。   待进了屋子,他便将灵瑾变回人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上。   见围过来的一大群医官,寻瑜挣开过来看他的几人,指床上道:“我没事,快去看瑾儿!”   此时其实已经有一大群医官围着灵瑾,但过了一会儿,女医官先把男医官都赶了出去,然后又欲言又止地看向寻瑜。   寻瑜本来着急妹妹的身体,心焦如焚。   他见女医官中大部分围着灵瑾,可还有好几个人为难地盯着他看,不解地问:“怎么了?”   女医官提醒道:“少君,你也要出去。”   “……?”   见寻瑜没有明白的样子,医官继续说:“公主身上可能伤口很多,我们要脱她衣裳才能治疗。少君虽是公主的兄长,但也是成年男子,留在这里不合适。”   寻瑜一怔,这才猛然明白过来。   他顿时张皇失措起来,目光都忽然不知该往哪里看,忙道:“我、我知道了。”   言罢,寻瑜迅速退了出去。 第60章 竹依当年   寻瑜独自在屋外呆呆站了许久。   就连其他人过来帮他处理伤势时, 他都仍心不在焉。   医官们来来往往,时不时有药物送进去,然后又有血水端出来。   寻瑜看得揪心。   每当有大夫经过, 他就问道:“我妹妹有好转吗?”   大夫摇摇头。   过一会儿, 有人出来,寻瑜又问:“瑾儿有好转吗?”   回应他的, 依旧是摇头。   寻瑜伫立在门外,深深拧着眉, 久久不愿离开。   终于,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女大夫打开门,从里面探出脑袋, 然后对寻瑜点了点头,道:“进来吧。”   寻瑜连忙跟进屋中。   灵瑾房中, 已满是血腥与草药混杂的气味, 这样的气息让人感到后怕。   寻瑜走到灵瑾身边。   只见她在床上安静地睡着,皮肤洁白如玉, 却缺了血色, 呼吸也明显微弱, 苍白得可怕。   寻瑜感到自己的心被用力拧了一把,像是被放在药臼里,用杵子狠狠砸碎,再泡到盐水里,痛意沿着血脉传遍五脏六腑。   这种心疼远胜于他身体上伤口的疼痛, 让他恨不得能将自己换作灵瑾,以身代之。   寻瑜缓缓俯身,将自己的手背放在灵瑾的脸颊上, 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他丝毫不敢用力,动作比羽毛更轻柔,生怕稍微重一点,就会碰到她的伤口,又让她觉得难受。   寻瑜喉咙干涩,他吞了口口水,才勉强问道:“瑾儿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她还好吗?”   “公主她性命无忧,伤势我们也都处理好了。”   医官回答道。   “不过,公主灵力透支得厉害,又受了重伤。内伤更胜于外伤,只怕要歇好几日,才会醒过来。”   只要性命无忧,能醒过来,就说明情况还没有太不乐观。   得到这个答案,寻瑜总算松了口气,应道:“好。”   但这时,他又稍稍一顿。   寻瑜凝视着灵瑾,目色有些低沉。   他并未说话,只是提起被子一角,将她盖得严实了些。   *   “母亲。”   当夜,寻瑜主动去寻女君。   他问:“今日在祭天台上,妹妹拉开碎天弓后,你低唤了一声竹依上君的名字,是为什么?”   女君见寻瑜过来找他已是吃惊,听到他居然问起这个,愈发意外。   她错愕道:“你听见了?我还以为当时所有人都在看瑾儿,应当没人听见。”   “嗯。”   寻瑜应了一声。   “我那时离母亲离得近。”   他说:“今日瑾儿拉开碎天弓,实在让人震惊。现在凤凰宫已是议论不休,这个消息想来不久就会传遍天下。我听见母亲那时低唤竹依上君的名字,就一直在想,关于瑾儿为什么能拉开碎天弓,母亲是不是其实知道什么内情?”   女君无奈一笑:“不,我不知道什么内情,瑾儿拉开碎天弓时,我与所有人一样意外。”   但说着,她脸上露出有些失神的表情,解释道:“我那时之所以会想起竹依,是别的原因。”   “……?”   寻瑜迟疑,追问:“什么原因?”   女君略一凝神,问:“瑜儿,你可知你竹依姨母,当年是怎么死的?”   “我读过一些书。”   寻瑜略一思忖,有些迟疑地看了母亲一眼,他怕太直白地提起当年那些,会让母亲难受。   女君镇定道:“你但说无妨。”   寻瑜说:“……书上都写,竹依上君当年,是在混战中为救母亲而死。”   “不错。但她是如何救的?”   “传闻中,那场战役在大江上,三族混乱,大雾弥漫。在大雾中,翼族飞行受限,视野受困,处于劣势。甚至在漫天雾阵中,连敌我都难以分清。   “而水族与兽族联合,前后伏击,布下天罗地网,女君已与残存的将士最后被逼困在江中一条战船上。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唯一没有被困的竹依上君挺身而出。她换上女君的战袍,披上赤色披风,扮作女君的样子,发出足以以假乱真的凤凰鸣声,再辅以障眼法,让外族士兵误以为是女君逃走,围困失败,当即乱了阵脚。   “于是趁着混乱的功夫,母亲与剩下的翼族战士得以杀出重围。可是竹依上君本人,却不幸葬身于箭海之中。”   寻瑜缓缓叙述着,一边说,他一边注意着女君的神情。   女君微微垂眸,满目伤感。   但她道:“不错。”   夸赞完寻瑜,女君似乎定了定神,才从当时那惨痛的回忆中回过劲来。   她尽量维持平静地说:“事情确实大致是这样没错,但其中有一些细节,你不知道……不过,也不能怪你,这些细节,连我自己如今想起来,都觉得虚无缥缈,分不清真假。”   说到这里,女君略作停顿,似乎很需要平复心情,然后才继续往下说。   她道:“那天,江上的雾实在太大,几百年来,我从未见过像那样可怕的大雾天,即使与人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对方的脸。所以,有时候,我也不确定我所看到的,是不是真切。   “那时,我们被困在江船上,翼族兵士损伤惨重,我已经做好了殒命于此、同归于尽的准备。   “但那一瞬间,忽然间,我听到一声凤凰的啼鸣,如此真切,如此昂扬,就像晨曦破晓,希望乍现。   “于是我迅速走到窗边,从船内往外张望,使劲想要看破层层浓雾。   “然后,远远地,我看到一道赤色凤凰长尾从雾中摆过,云耀如霞,红光霓霓。那身影不像是伪装,更像是……那是一只真正的凤凰。”   “……!”   寻瑜第一次听闻这种细节,不免心头一惊。   而女君却闭上了眼,仿佛回到那个惊心动魄的晨江之上,重新感受那一日不断起伏的希望与悲痛。   她说:“那个时候,我不知道那是竹依。我以为那更可能是她找来的救兵,可若是如此,许多事情又解释不同。   “战场远离城镇,凤凰本又罕有,竹依要怎么才能这么快找来一只凤凰呢?如果她是从附近搬来的救兵,那又为何只有一只凤凰?   “当时我没有想清楚,但船外的外族军队已经乱了阵脚,我们便趁机冲了出去,反败为胜,逃出生天。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竟然就是竹依。她用自己为诱饵,使了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   “所以,那并不是真的凤凰,而是竹依所扮。”   说到这里,女君的声音梗了梗,已十分伤情。   但她继续说:“可是,那时看到凤凰的感受实在太过真切,那分明就是一只与我相同的赤凰,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起初,我以为是我看错了。毕竟那凤凰的侧影离我们很远,雾又很大。   “但后来,我们抓了不少水族和兽族的俘虏,在对他们进行审问后,他们竟人人都坚称那绝对是货真价实的凤凰,甚至还有一人说,他被凤凰尾羽的火焰灼伤了肩膀。而我亲自过去看过,发现他肩膀上的伤,居然真的像是凤凰火所致。”   女君凝神,微微垂眸道:“直到今日,我都不清楚竹依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后来我们找到她时,她穿着我放在她那里的衣物。所以仙官猜测,竹依是扮作了我的样子,再加上障眼法,才让不熟悉凤凰的异族误以为她就是我,误以为那就是真正的凤凰,得以让计策成功。”   寻瑜闻言,十分惊诧。   他思索道:“我知道竹依上君非常擅长仙术,或许能使用极其精湛的障眼之法……可是,凤凰毕竟是翼族的神族,想要用障眼法模仿凤凰需要非常强大的力量,以普通翼族之躯,理论上来说是不可能的。”   寻瑜其实还想起了木灵之术。   木灵能够化作雕刻出的东西,竹依上君擅长机关术,对木刻也颇有造诣,如果是用木灵术雕刻了一只凤凰出来,或许能够以假乱真。   但他转念又想到,木灵术和障眼法一样,想要幻化强大的形象,就必须要强大的灵力,要用木灵术做凤凰,就跟用障眼法一样困难。而且竹依上君本人的确死在乱箭之中,如果说那是木灵,似乎讲不通。   “不错。”   女君明白寻瑜的纠结,她肯定了寻瑜的推测,但并没有给予答案。   她只道:“但我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竹依的确经常有超越常人理解的奇思妙想,可那是唯一一次,我无论如何都看不透其中的奥妙。   “而且那时,我亲自为她收敛了尸身,护她返回凤凰城,将她安葬。   “我不敢面对鹤将军,难以面对百官,甚至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过得浑浑噩噩,所以或许本来还应该有什么细节,只是我漏了。但这事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即使有过玄机,时至如今,只怕也难以再去深究。”   说完这些话,女君的凤眸眸底光芒动情微闪,又想起今日发生之事。   她不由道:“不过,今日看到瑾儿射箭的样子,我又不自觉地想起那一天来。   “……瑾儿张开双翼,沐浴在箭光中。她那样的姿态,我看着她身后的翅膀,有一瞬间也觉得……她看起来,简直像是凤凰一样。”   寻瑜闻言一怔。   他也不自觉地想起那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正在对抗黑龙,蓦然回头,就见天空白光皎皎,灵瑾孤身一人飞至最高处,手握银月长弓,将弓开如满月。   当时他也觉得灵瑾与平时看起来不同,但并未像母亲那样想到,是像凤凰。   寻瑜迟疑道:“可是瑾儿她,自幼原形就是白雀。”   “是啊,她是我亲自孵化养大的,我自然知道。所以,我也只说是像。”   女君道。   她稍作停顿。   “不过,瑾儿能拉开碎天弓,此事也是特异。先让她好好休息,等她醒来,再慢慢问她吧。”   “嗯。”   *   另一边,一封急信在深夜被送到了兽族皇宫。   三皇子彻夜未眠,直到这封信到来,他才急急打开。   然而,当他读完信中的内容,脸色却是一变——   按照信中所写,翼族与水族的结契居然顺利完成了。他们的计划不仅没有如愿,甚至连好不容易得到的龙神在送出去之后,都没有如期返回,现在下落不明。   这样的结果,绝不符合预期。   三皇子愣了半晌,才终于面色难看地开口道:“怎么才这么点消息?细节呢?”   下属说:“文鳐鱼一族的人说,还、还没弄清楚。埋在凤凰城里的暗探被抓到以后,要获得消息,比以前困难了许多。”   三皇子目色深凝。   他将信往地上一甩,道:“那就继续查,快!务必要将一切细节弄得清清楚楚!”   于是,过了数日,又一封信被递到三皇子手上。   此时,三皇子似乎已经有些焦躁,失了往日的从容。   他拿到信,便立即将这封信打开。   读完信中的内容,他脸上有明显的惊讶。   “——碎天弓?”   这个名字的分量,让三皇子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下属不安道:“殿下,计划没有成功,龙神也没有返回,接下来该怎么办?”   三皇子轻轻幽沉的碧眸停留在书信上的某处,他道:“碎天弓是翼族神器,若是碎天弓问世,情况非同小可。”   这时,他的目光向下移了几分,落在急信中,那个拉弓人的名字上。   “灵瑾……”   三皇子缓缓念道。   “居然是她……”   三皇子沉默半晌,若有所思。   *   灵瑾做了一个昏沉的梦。   在梦中,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子领来一个高洁清雅的女子。   那女子莲步微移,仪态大方,她的脸仿佛隔着浅浅的白雾,看不清相貌,可即使如此,仍能让人感到她身上那神圣缥缈之气。   她脚尖轻盈,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水面上,步步涟漪。   她走到灵瑾面前,弯唇浅笑,然后,她摸了摸灵瑾的头。   “好孩子,像你的父母。”   女子说,她的声音空灵如幽谷清钟。   然后,她抬起手,在那高大男子的肩膀上一拍,将他化作一把雪白的弓。   女子双手将弓托起,示意灵瑾抬起手来。   接着,她将弓放到她手里。   女子说:“这把弓,我就暂且借给你,由你来使用吧。   “不过,要记住,它在下界是很强大的武器,你要谨慎考虑如何用之。越是拥有强大的力量,就越不能肆意妄为,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仔细考虑过的情况,切不要随意使用。”   女子淡淡地微笑道:“继续往前走吧。我们都有很好的预感,或许你就是我们一直在期待的人。只要继续前行,我们总有一天会再度相见。”   说完,一阵淡雾升起,女子的身影消失在朦胧中。   灵瑾皱紧眉头,感到头脑一阵被冲击般的剧痛。   她猛地睁开眼,视线立刻被白日夺目的日光灌满。   她感到身体很沉、很痛,可是记忆却还停留在梦中,一时难以适应环境。   这时,却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道——   “醒了醒了,公主醒了!”   须臾,所有人都看向这里。   灵瑾这才注意到,她屋中有不少人。   女君、大祭司、兄长、女官香斐、医官,甚至还有好几位她根本不认识的年迈的仙官。   兄长正坐在她床边,与她灼灼对视,眼中似乎有不少复杂的情绪。   灵瑾呆呆地与哥哥对望了一会儿,却满目茫然。   这时,女君走过来,握住她的手,道:“瑾儿,你终于醒了,现在感觉可还好?”   灵瑾点点头。   然后,灵瑾的感知逐渐清晰起来。   她忍不住道:“娘,我好饿。”   女君失笑:“这是当然的,你都睡了七日了。等着,已经有人去给你拿吃的了。”   灵瑾不解地问:“这里怎么这么多人?”   女君一顿。   接着,她的语调缓了下来,郑重地道:“瑾儿,从今以后,你对翼族的意义,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第61章 “别、别说了。”   女君问:“瑾儿, 你可知你那天在祭天台上拉开的,是什么弓?”   灵瑾还没缓过神来,迷茫地摇摇头。   女君缓缓说:“那一把, 就是传说中的碎天弓。”   灵瑾一怔。   她有些茫然, 但想到自己做的梦,竟觉得隐隐有了预感, 故而在听到这个答案时,灵瑾居然不是太意外。   但是, 碎天弓, 那是翼族的神器。   在传说中,它仅可为天空神女一人所用。   用碎天弓射箭,一箭便可将高山化为平地、平地化为幽谷。在无数创世故事里, 都有天空神女使用碎天弓的身影,故而它被称作开天辟地之神弓, 绝非虚言。   这样一把神器, 在翼族中的地位,自然非同寻常。   灵瑾环顾四周。   只见在场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里, 都带着若有若无的敬畏。   灵瑾很不适应其他人这样的注视, 难免有些不自在。   女君注意到灵瑾的表情, 就对其他人挥了挥手道:“你们都先出去吧,瑾儿现在看起来没事了,你们也好趁机休息休息。若是她之后再不舒服,我再叫你们。”   “……是。”   仙官们应道。   他们鱼贯而出。   能休息本是好事,但今日, 这些仙官的表情竟都十分遗憾。   他们一边离开,一边却还都注视着灵瑾,仿佛多看她一眼, 就能多几分荣誉似的。   终于,所有人都离开了。   待屋中只剩下女君、大祭司、寻瑜和灵瑾一家四口,女君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问道:“乖女儿,这样舒服些了吗?”   “嗯。”   没有了夺人的注视,灵瑾立即觉得轻松多了。   她疑惑地问:“娘,今日为什么这么多人在照看我?”   女君道:“你不知道,这几日你昏迷不醒,前朝为了你的事已经吵疯了。   “有人认为你天赋迥异,前途不可限量;   “有人认为你能拉开碎天弓,是上天给予翼族的启示,你必定是个可以佑护翼族之人,数十年后,再到择君大典之时,应该破格让你以白雀之身,尝试继承君位;   “还有人认为你必然是神女转世,应该将你供起来,看看还能展现什么神力。甚至连你身上的羽毛,都拿来说事了,说麻雀族生了白羽毛,说不定其实不是你父母混血的原因,或许是天生特异之象。”   说到这个部分,女君有些哭笑不得,似乎她自己也觉得好笑。   她说:“总之,所有人都觉得你必须要特殊照顾,时刻都要有人守着,含糊不得。”   灵瑾听得懵了,她连忙纠正道:“我不是,我肯定不是神女转世。”   女君轻抚她的后脑,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   灵瑾刚醒,脑袋还有些雾蒙蒙的,一时没有立刻答上来。   她想了想,才道:“我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梦?”   “嗯。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将弓放在了我手里,说这把弓暂时借给我……”   灵瑾说得恍恍惚惚。   梦中的场景,就像处在云雾之中,一切都飘飘渺渺,难辨真假。   但女君听了一半,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觉得那个女人,是天空神女?”   灵瑾点点头。   女君稍作斟酌。   她说:“梦中的事,很难说个虚实。不过你这个梦,与现实相照,倒确实奇异……我知道了,这些以后可以慢慢再考虑,你现在先好好养身子吧。”   “嗯。”   灵瑾点点脑袋,乖巧地躺回枕头上。   但说到这里,女君定了定神,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我恐怕还是得尽早告诉你。”   “什么?”   灵瑾在枕头上歪头看母亲。   女君道:“你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能使用碎天弓的人,且现在你现在年纪尚小,所以所有仙官一致认为,目前大学堂的普通教育已经满足不了你的需要。   “他们打算在现有高级课业的基础上,再增设一等特级修业,会由目前凤凰城中最好的仙官亲自来教授,并且专门提供给你。”   灵瑾心头一惊:“特级修业?专门用来教导我?”   “是啊。”   女君拧了拧眉心,道:“我是觉得现在就考虑这些太着急了,但他们却很坚持,接下来恐怕还要不少麻烦事……”   女君抱怨地叨了几句,又怜爱地抚着灵瑾的脑袋。   她说:“不过细节还在商议中,等有进展、确定下来,我再跟你说。”   *   不久,女君与大祭司暂时离开、去处理政事了。   而在灵瑾的主动要求下,那些陌生的大夫医官大多也都没有回来,好给她足够的空间、让她静养。   于是,最后,灵瑾屋中只剩下一个以备不时需的女医官,和主动留下来的寻瑜。   灵瑾身体还很虚弱,躺在床上醒醒睡睡,时不时做些光怪陆离的梦。   当她又一次醒来时,只见天色已经暗了,屋内远处点了一盏暗灯。寻瑜坐在离她稍远的位置,借着那盏昏暗的灯光,正拿着本书,慢慢读着。   今日,兄长始终没怎么理她,也没怎么说话,不像爹娘,对她说了许多嘘寒问暖的关心话。   但是回过神来,灵瑾却发现他居然一直都在。   灵瑾张开嘴,唤道:“哥哥。”   她睡了太久,嗓子有些干哑。   听到她的声音,兄长的凤目几乎立即就瞥了过来。   他问:“怎么了?想喝水?”   “嗯。”   寻瑜立即放下书,帮她倒了杯温水,走到床边,扶着她坐起来,然后将茶杯递到她手里。   灵瑾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喝完,寻瑜立刻又给她补满一杯。   喝了两杯水,灵瑾才问:“哥哥,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不困吗?”   “……”   寻瑜凤眸往别处微微一瞥。   他随口说:“没什么,反正没什么事干,也睡不着,不如待在这里盯着你。我在的话,爹娘会更安心。”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又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碍事?嫌烦的话,我回去好了。”   “没有没有。”   灵瑾捧着茶杯,对寻瑜浅浅一笑。   “哥哥留在这里,我也觉得很安心。”   寻瑜:“……”   寻瑜没说话,只是又给她倒了杯水。   灵瑾喝了水,有些担心道:“不过,我房间里没有别的可以睡觉的地方了,哥哥你守在这里,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寻瑜道:“无所谓,一夜而已,不睡就是了。”   灵瑾说:“如果还像小时候那样就好了,我们可以睡在一张床上,哥哥就可以和我一起睡了。”   “……”   灵瑾这句话本是无心之言,可是她话音刚落,寻瑜的面颊却迅速地红了起来,颜色浓得醒目。   他结巴道:“别、别说傻话,男女有别,我们又是兄妹,怎么一起睡。”   灵瑾不解:“哥哥你忘了?小时候,我不是经常会跑到你房间去,然后有时候留得比较晚,就干脆……”   “别、别说了。”   寻瑜无措。   他粗暴地将灵瑾手上的茶杯拿回来,要给她捂上被子、让她睡觉,他不自在地说:“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我们都大了,莫要再将这些话当作戏言说出来。”   “噢。”   灵瑾眨巴着眼睛。   但寻瑜帮她盖被子的时候,灵瑾看到他的袖子翻起来,露出里面包扎着的伤布。   灵瑾“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抓住兄长的手。   她说:“哥哥,你也受伤了。”   寻瑜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道:“嗯。只是那龙甩尾的时候,被尾风扫到了一点,不大碍事。”   灵瑾却心疼万分。   她当时也是被龙尾的风拍到,才会从空中跌落到地上,她知道那时的情况多么凶险,就算兄长说得再怎么云淡风轻,实际上也是很可怕的。   更何况,被她看到的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兄长手腕上包着伤布,不意味着其他地方就没有伤了。   她握着兄长的手,担心地问:“是不是很疼?”   兄长眉头一皱,抬手就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还有空管我,自己也不看看自己多少伤。”   寻瑜没好气地道。   “你知不知道我送你回来的时候,医官赶我出去,因为你伤重到非得……”   “什么?”   灵瑾一双乌眸好奇地看着他。   可是寻瑜一滞,没有说下去,反而别开了头,淡淡道:“算了,没什么,反正你好好静养就是,我会在旁边守着。”   兄长的语调一下子清冷下去,但不知是不是灵瑾的错觉,她觉得他脸色好像更红了。   灵瑾坐在床上,望着兄长别扭的脸色,有些茫然。   不过,夜色已深,灵瑾现在的确没有多少力气,喝过水,她就乖乖躺回床上,继续休息养伤。   寻瑜就坐在她的桌子边,只一盏小灯幽幽亮着,他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书。   灵瑾没有那么快睡着。   她睁开眼,在帘帐之后,忽然开口道:“哥哥。”   “怎么了?”   “你与灵弓初次共振的时候,灵弓会跟你说话吗?”   这句话一出,寻瑜当即将书下到桌上,发出“咯”的一声。   “不会。”   他说。   寻瑜只是一顿的功夫,就反应过来:“——当时,碎天弓跟你说话了?”   “嗯。”   灵瑾应道。   “我拉开它之前,能够听到一个人声。”   “……什么样的人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问我,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拉弓。我回答他,现在有一条黑龙肆虐,会让很多人牺牲,我没有更多时间了,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开弓。然后……那把很沉的弓,在此之前一直拉不开,可再那之后,忽然就能拉开了。”   当时的记忆,灵瑾如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十分混乱。   她那时每一根精神的弦都绷到了最紧,整个人就像满弓的箭,因此那些记忆分外清晰地倒映在她脑海中,可现在回忆,却觉得都不像真的。   她问:“哥哥,你说那个声音,算是什么?”   寻瑜听得怔怔的。   良久,他才慢慢吐出两个字来:“……弓灵?”   “弓灵?”   “嗯。”   寻瑜慢慢地道。   “有弓匠和弓手都相信,强大的弓存在自己的意志,所以会自己挑选主人。不过,按照竹依上君的说法,灵弓能否完成灵气共振,主要还是在于两者本身的灵气是否匹配,是一个客观现象。而且,在现实中,能够直接说话沟通的弓,的确闻所未闻……不过,碎天弓毕竟是上古以来从未有人能够使用的神器,与一般的弓,或许确实有所不同。”   灵瑾颔首。   兄长说得这些,她其实也知道,但毕竟是第一次遇到的事,总想找人商量。   她说:“这么一说,碎天弓那个声音,和传说中的弓灵也不算完全相同。不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称呼,就叫他弓灵吧。”   “嗯。”   寻瑜轻轻应了一声。   但灵瑾所说的话,却令他眉间轻轻一蹙,若有所想。   *   灵瑾一连修养了好几日。   待她有所好转以后,小龙女便专程过来看望她,同时也是来与灵瑾道别。   灵瑾这几天,已经从父母兄长口中得知了黑龙的来历和目前的情况。   因此,她一见小龙女,便担忧地问:“阿月,水族那边情况还好吧?龙三皇子还好吗?小黑龙如何了?”   小龙女坐在灵瑾身边,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我已经传信给了家中的父兄,得知龙神现世,兄长们都很震惊,但父亲意外得没有太大反应。水族关于怎么处理这个龙神正在大吵特吵,好在要带他回水国的想法是一致的。现在家中都已经准备好了,我打算先将神龙接回去再说。   “我三哥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昨天还念叨了我一个时辰,不用担心他。   “至于小龙神……”   说到小黑龙,小龙女声音变轻,露出略带忧虑的神情。   她顿了顿,才说:“龙神毕竟是水族的神使,我们不想对他太过怠慢,所以先跟女君借了个宫殿安置他。   “这几天,他醒来过两次。第一次时,他气息奄奄,只是趴在地上,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所有人,东西多少吃了点,还算听话;但第二次,他恢复了一点力气,然后奋力地攻击了好几个水族护卫,动作非常凶暴,几乎招招致命。好在护卫们都有所戒备,且他现在没有服用那种增强力量的药,又受了重伤,不算难办。以我三哥的修为,控制现在的小龙神已经没问题了,所以后来他过去处理了一下,就将他制服了。   “不过,小龙神好像很怕光,到现在还没有完全适应光线,会下意识地回避光线明亮的地方。另外,他对所有人都怀着很重的仇恨意识,几乎任何人靠近他他都会攻击。   小龙女说着说着,金色的瞳眸中闪烁出对小黑龙的怜悯和关切。   她说:“小龙神现在性情如此暴戾蛮横,想来是多年被囚.禁在黑暗中所致。他在不正常的环境中待的时间太长了,现在即使有人对他表达友善,他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目的、不知道该所什么反应。但这并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太害怕,太不知所措,善意在他过去的生命中,从来没有经历过。”   这样的情况,听起来很不好办。   虽然小龙女对那小黑龙抱有同情,但灵瑾听完,却不免有些担心。   她问:“那这样将小黑龙带回去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他一直恢复不了正常,对水族而言,应该会是大麻烦吧。”   小龙女一时没有回答,很显然,她对将来的情况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最后,她轻轻叹息,说:“我打算将他当作一个无知孩童一样教导,慢慢引导。龙神善于学习,亦善于思辨,我想,总有一天,他能有机会恢复的。”   说到这里,小龙女慢慢挺直了腰背,语气认真:“我相信水族的神使,相信神使定不会那么轻易屈服。只要给他正常成长的机会,他就能恢复成真正的龙神。”   灵瑾不知该说什么,便伸出手,握住小龙女的掌心,以此作为鼓励。   小龙女对她一笑。   然后,小龙女起身,隆重道:“所以,我今日其实还是过来和你告别的。   “现在水族与翼族已经结契成功,龙神的情况又不好,我想尽快回到水族去。”   她真诚地道:“灵瑾,这次能真正与你见面,我觉得很荣幸。只遗憾时间有限,变故又太多,没能与你多说一些话,但等回去以后,我还会写信给你的。”   “我也是,很高兴能与你相见。”   灵瑾立即说。   她真诚地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再见面吧。”   小龙女笑着答应:“好。如果有机会的话,到时候,换我邀你来水国看看。”   *   同一时间。   “师父。”   药庐中,临渊已带着病躯从榻上爬起来,拖着无力的腿,郑重地在望梅先生面前跪下。   他伏下.身,将自己的额头碰在冰冷的地面上,对望梅先生重重磕了头。   他道:“弟子……弟子马上就要去水国了。听公主说,师父其实早就猜出弟子的来路,这么多年来,弟子欺骗了师父,愧对师父教导,更不配做师父的弟子。所以,临别之前,我想再向师父谢一次罪。”   说着,临渊又重重地磕了一下头,他的眼眶通红,面有愧色。   他将身体伏到极低,不敢直视望梅先生的脸。   然而,望梅先生的神情却很淡然。   她微笑地望着临渊,手杖拄在地上。然后,她慢慢弯身,将手放在临渊的脑袋上,像他儿时那样,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   望梅先生悠然地道:“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小时候,你明明对什么都很好奇,明明什么都想知道,却硬绷着脸,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怕稍有不慎,就泄了痕迹。”   临渊:“……”   临渊抿紧嘴唇,一时间百味交杂。   望梅先生眯着眸笑了,她说:“但现在,你终于自由了。不要执着于眼前,也不要执着于自己的身份,去吧,去看看这个世界,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用你自己的耳朵去听,去接纳所有美好的东西,去寻找你自己的答案。”   说着,她慢慢收回了手,拄着拐杖,慈爱地望着临渊,然后说:   “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方向的。” 第62章 特级修业   次日, 水族使者浩浩荡荡的队伍,载着一条极不安分的小黑龙,和一名满心惆怅的前暗探, 从凤凰城的河道出发, 踏上了返回水国的归途。   灵瑾已经能够起床了,她亲自去了凤凰宫南门口送他们。   但等水族使者都离开以后, 她心中不免有点空落落的,有种惜别友人的怅然。   好在兄长总在她身边的。   目送水族的队伍远去后, 寻瑜扭开头, 淡淡道:“走了。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   千里云翻雾卷,路途已空寂无人。   灵瑾低低“嗯”了一声,转头追上兄长, 返回凤凰宫。   *   水族走后不久,灵瑾身上的伤好了六七成, 她不太喜欢总被闷在凤凰宫里, 就尽量试着回大学堂修炼。   女君那边说要给她安排的特级修业还没有商议好,灵瑾的身体也还不适合立刻恢复习武, 所以她现在回大学堂, 主要是听听术法修业的课、在藏书库看看书, 在机关术修业里一些不太精细的作业,也可以偶尔做做。   不过,很快,灵瑾就注意到,哪怕她回到大学堂里, 其他弟子看她的眼神,也与过去不同了。   她会去上的课,道室里总是聚满了人, 但没有人落座。   大家都盯着她,等她先挑了自己喜欢的座位,其他人才纷纷开始坐下。而且灵瑾周围的位置总是立刻被抢满,但大家不敢跟她紧挨着,反而是要隔一两个位置,将她四周都空出来,免得太拥挤。   而且,上课的时候,很多弟子都不像在听课,反倒都崇敬地盯着她看。   不仅如此,连道室外都挤满了过来围观的弟子,所有目光也都落在灵瑾身上。她仿佛一下子成了世界的中心,时时刻刻都被关注包围。   就连在机关术道室都是如此。   灵瑾原本用的机关弓在结契仪式上毁了,她虽然还留着几把备用,但那些都不是她能做出的最高水平。   所以,灵瑾急于在身体完全恢复以前,做一把新的机关弓出来。   不过,她现在手臂还不灵活,有许多细致的地方自己做不了,要依赖师兄师姐和其他同窗的帮助。   这日,灵瑾有一颗小机关嵌不进去,不自觉地唤道:“小芝,你能不能帮我……”   她话还没说完,一转头,就看到小芝早已捧着工具箱等着了,一双圆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小芝迫不及待地道:“要我做什么?怎么弄?放心吧,我一定会做好的。”   灵瑾:“……”   灵瑾愣了愣。   她将半成品弓和小机关交给小芝,说:“就是把这个小机关嵌到弓弭里即可。”   “好的!”   小芝立刻在灵瑾身边盘腿坐下来,熟练地摸出工具,夸嚓夸嚓地处理起来。   她毕竟是木匠的女儿,又一直是灵瑾做机关弓的伙伴,一双手十分灵巧,可以说除了灵瑾,她就是对机关弓最熟悉的人。小芝不费吹灰之力就明白了灵瑾的意思,立刻就将零件嵌入大半。   这对灵瑾来说的确十分方便,可是小芝这般对她言听计从,又令灵瑾感到过意不去。   她歉意地道:“你该不会一直没有在做自己的机关,反而是在旁边等我?”   小芝没有否认,反而腼腆地笑起来:“我自己的弓回家随时都可以做呀。可是公主如今不常来机关术道室了,不是每天都能看到。   “而且,公主是翼国了不起的英雄,现在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我当然要尽可能地为公主出力,当公主的手!我爹娘和哥哥在家里也常常说,让我一定要好好帮公主的忙,千万不要让公主再受伤了,而且一定要对公主非常尊敬!”   小芝说这番话时,乌黑的眼眸亮闪闪的。   小芝与灵瑾相处了很多年,她性情内向,最初见面的时候,在灵瑾面前确实有些拘谨。但这么长时间过去,小芝早已习惯和灵瑾相处,对她的称呼也和其他人一样,已经能够对灵瑾直呼其名。   但现在,小芝居然又开始叫她公主了。   灵瑾听了,愈发不是滋味。   她说:“你不必这样,待我就和以前一样就可以了。”   小芝摇摇头。   她将零件迅速做好,然后崇敬地看向灵瑾。   她说:“公主,你不知道,现在凤凰城内,你的名字已经传遍大街小巷,对普通人来说如雷贯耳!无论是老人小孩,无论是做官的、打铁的、扎灯笼的、说书的、捏糖人的,全部都在谈论你!从结契仪式以后,一直如此,已经好长时间了!”   小芝顿了顿,继续道:“以前公主也很有名望,但感觉上,和云沐差不多。大家都说公主天资出众,是小型翼族却能用灵弓,前途不可限量,可其实暗地里泛酸、不甘心唱衰、说你少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人偶尔也有。   “但现在不一样了,公主您拉开的,可是碎天弓!那是天空神女的神弓,从来没有人能拉开的啊!   “现在,就连以前对你不以为意的人,也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了。毕竟还有什么比天空神女的碎天弓,更能证明你是被选中的人呢?”   小芝一双圆眸亮亮的,注视着灵瑾的眼神,已像是注视神明。   她说:“翼族以弓箭为尊,而小型翼族在上万年的历史里,在射艺上,还从未有过这么重大的成就!   “拉开碎天弓,一箭战胜龙神,这将来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就算只有这么一桩事迹,也足以当作传奇被传颂千年了!”   说着说着,小芝有些脸红,她说:“其实我们也知道,这是公主的成就,和我们其他人无关。但是,小型翼族在射艺上,实在已经沉寂很多很多年了。公主能够有这样的突破,我们实在难以克制,会感到与有荣焉。   “翼族最出色的战士一直都是弓手,但从此以后,在著名弓神的名单里,小型翼族终于不会再是一片空白了,而且一上去就是最了不起的。”   小芝抓住公主的手,炙热道:“我愿意一直追随公主。到现在为止,我每一天都感到,能与公主同年出生、能与公主相遇、能与公主见面说话,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我……”   小芝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但灵瑾听了这些,却有些低落。   她说:“等机关弓真的完成以后,所有小型翼族也都会有射箭的机会。其他人未必不如我。”   “公主太谦虚了。”   小芝尊敬地说。   她想到机关弓,既期待,又有些茫然。   她不禁道:“机关弓如果能完成的话当然好,但是……那到底还需要多少年呢?”   “……”   灵瑾一愣,沉默未言。   *   又过数日。   待灵瑾的伤势好全,女君带着几名仙官,专程过来找她。   “瑾儿,之前跟你说过的特级课程,仙官和大学堂的先生们商量得差不多了。”   女君宣布道。   她将一轴绢纸递到灵瑾手中,对她道:“目前拟定的课程在这里,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改的?”   灵瑾接过绢纸,展开,一行一行读下去。   女君说:“虽说特级修业是专门为你一个人而设,但我和仙官们讨论过了,你习惯了与许多同窗一起听课,如果将来变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只怕难以适应。   “所以,不如到时候多选几个出色的弟子,与你一块听课。反正先生讲都是要讲的,多几个人听也不要紧,只要多侧重你一些即可,还能多培养一些栋梁之才。   “因为特级修业的水平要高于高级修业,大学堂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开设,此前从未有弟子听过,因此这次挑选的弟子,可以不拘泥于年龄和修业层次,只要平均水准足够优异,就可以选进来。   “另外,由于是当你的同窗的,也不能不考虑你的喜好。到时候,你可以自己提名,自己选喜欢的人一起修炼。”   灵瑾一边听女君说话,一边看她递过来的修业说明。   修业说明上的课程很多,介绍也很长,授课的先生名字都直接写在了旁边。灵瑾大致看了一眼,就被惊得眼前一花,只觉得阵容炫目到头晕,这种级别的仙君们齐聚一堂,只怕只有在史书的目录上才能看到了——   不仅女君和大祭司本人都位列其中,里面甚至还有上一任凤凰君、上上一任凤凰君。   课程内容分得很细,光是“术法”一门,就按照术法的不同门类分了五门小课,其中还有政论、数算、占星等等。“射艺”亦被分为了静射、空射、长弓、短弓等细分,而不再是一个射艺涵盖全部。而兵法军事修业,甚至还有模拟实战的部分。   课业也不必一口气全部都上,是和大学堂里一样,可以由灵瑾自己挑选的。   只是单为了她一个人,就给她这么大的选择余地,这么多传说级的上君都愿意当她的先生,甚至可以供她挑选,灵瑾深深感到受宠若惊,一时觉得手中的权力都大到不可思议起来。   灵瑾茫然道:“写在上面的修业……都可以由我随便选吗?”   女君笑道:“对。他们会来授课的,这是为了翼族的未来。”   “与我学习的同窗,我也可以随便选……?”   “对。不过特级修业的授课能力有限,最多只能选十五人,而且,水平必须要达到基础要求。”   灵瑾又将修业说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可是看着看着,她心下一沉,忽然问道:“为什么修业的内容里,没有机关术修业?”   女君就知道灵瑾会问这个,叹了口气。   她说:“我就知道你可能会有不满,待我先跟你解释。首先,自你母亲竹依上君去世以后,世间就不再有技艺向她那么高超的机关术大师了,既然是特级修业,总要领先高级一个档次才行。   “其次,从这些课程安排,你应该看得出来,这是奔着培养翼族领头人的目标去的。若是在水国或者兽国,说是培养皇位继承人的课业也差不多。机关术毕竟是个比较冷僻的技艺,通常不在评价标准之中。   “其三,你以前的确很需要机关弓,所以重视机关术也无可厚非。但现在,你已经拉开了碎天弓,朝廷中的仙官们认为,你应该将注意力更多放在如何用好碎天弓上,而不是继续执着于机关弓。”   “可是……”   灵瑾迟疑。   从母亲的话中,她已经听出来了。   在翼族朝廷中,大多数仙官仍然将碎天弓和机关弓,认为是她个人的特例,而不是考虑所有小型翼族。   所以,小型翼族能不能通过机关弓,在射艺上站到与大型翼族一样的位置上,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中。   灵瑾拿着手中的课单,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手轻轻抚过上面的墨迹,思考着上面每个字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灵瑾渐渐平静下来,她想了想,问道:“上面有这么多课可以选,那我挑同窗的时候,可以挑小型翼族吗?”   “可以。”   女君颔首。   但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即使你喜欢和小型翼族待在一起,如果要让他们和你一起修习射艺方面的修业,只怕以目前的情况,还是跟不上的。拔苗助长,或许还会适得其反。”   “我知道。”   灵瑾认真地说。   “但我想在上面加上一门课。如果没有合适的机关术先生的话,我们可以自己钻研。我想自己组建一个特殊的修业,将愿意研究机关术的翼族聚在一起,专门攻克机关弓。   “虽然我在机关术上的造诣也只是浅薄,但是目前也算能做机关弓,我可以将我知道的告诉他们,然后大家一起研究。有了我和小芝以外的人可以试验机关弓的话,就能有更多样本,再加上集思广益……说不定进度能快一点。”   女君听得吃惊。   以前灵瑾自己也只是刚入门的小弟子,自然教不了别人。不过现在确实有些不同了,至少在机关弓上,她比其他人都有更多的经验。   女君想了想,道:“也好,我去跟仙官们商议。不过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仙官们可能不希望你在机关术上花太多时间。”   灵瑾心中一沉,但听母亲所言,似乎也不是完全没希望的,便又乐观起来。   她期待地应道:“嗯!谢谢母亲!”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过了一会儿,灵瑾想到了一件事,又问:“对了,娘。”   “什么?”   “如果人选不局限于同届弟子的话,选同窗的时候,我是不是……也可以选兄长?”   “当然。”   听到灵瑾这个问题,女君反而笑了。   “你放心,瑜儿也是目前很被看好的苗子之一,就算你不选他,仙官和大学堂的先生们,也会一起提名把他塞进去的。”   “噢。”   灵瑾乌眸一亮。   不知怎么的,得知可以和哥哥一起进行修业,灵瑾胸口忽然一喜,强烈的高兴情绪涌入其中,注满整个心房。   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说:“那我到时要与兄长好好聊聊,还可以和他一起讨论功课。”   女君一笑,摸了摸灵瑾的脑袋。   *   数日后。   “昌文,结契大典那天,你不是也在现场!快跟我们讲讲,那条大黑龙究竟是什么样的?还有碎天弓,是什么模样?”   高级射艺的弓射场上,昌文双手环胸,不可一世地翘着二郎腿坐着,其他弟子都围在他身边,感兴趣地想从他口中打听当时的情况。   翼族和水族的结契大典上黑龙现世,如今已是整个凤凰城最大的新闻,当时从战场上顺利回来的弟子,现在都成了当红的人物。大家乐于从他们口中打听各种各样的细节,一遍又一遍地听当时的经过。   于是,昌文也因此被众人包围。   昌文在许多弟子的簇拥下,得意地笑了一声,道:“那条黑龙可没法随意形容,只能说是遮天蔽日,懂吗,遮天蔽日!当时他张着大嘴直接扑到我面前,我看到他的舌头,光是舌头就有一个仙殿那么大,嘴一张,只怕能吞上千人下去!”   众人哗然。   有人问:“这也太可怕了。你也和他搏斗了?”   “当然!”   昌文“嗤”了一声。   他道:“我当时直接拿起灵弓,一箭射到他嘴里,趁他不注意,足足射掉他两颗牙!我……”   昌文话还没说完,这时,一群人从弓射场外走过,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快看!是灵瑾公主,还有被选去特级修业的人!”   这句话一出,马上所有人都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再没有人理昌文了。   只见在那一行队伍里,有寻瑜、山望、云沐、朱云,还有个头较小的天如师姐和小芝。   这六个人是由灵瑾自己选的,剩下九个人则由各类修业的先生和翼族仙官各作推荐,最终选了出来。   众所周知,能够被选入特级修业中,就说明这些人将来将极受凤凰宫和大学堂的重视,未来前程不可估量。   昌文本想再吹嘘一番,可这个时候居然已经没人看他。   另有两个原本与昌文交好的人彼此对视一眼,压低了声音,暗地里开始咬耳朵——   “要是能入选特级修业就好了,听说特级修业只向这十六个人开放,人数很少,但先生都很厉害。哪怕只是略受指点,以后只要说自己曾与那些上君有过师徒之缘,还有谁敢不高看一眼?”   “是啊。而且朱云和云沐都入选了,昌文和昌武却没进去。听说本来也有提名,但有一位先生说他们与灵瑾关系不睦,且在弟子中名声不好,就把他俩从名单里删了。”   “早知道当初真不该与昌文为伍,若不是当初信了他的邪,真以为灵瑾公主不堪大用,我们说不定早早与灵瑾公主交好,现在也能被选进特级修业了。”   “我听从结契大典上幸存下来的其他弟子说,昌文这几个月自己一直在说的那些事迹也都是假的,只不过是他的自我吹嘘而已。真实情况是,他其实一看到龙神就吓跑了,躲在草丛里瑟瑟发抖,才勉强逃过一劫,根本没什么射龙神牙齿一说。”   “嗤,什么玩意儿?”   两个人说着说着,窃笑起来。   这时,昌文走到他们身后,冷冷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   两个人见昌文本人来了,脑袋一缩,不敢当着他的面挑衅,一下子懦弱下来,尴尬地退了。   昌文没听见两人说话的具体内容,但即使如此,光是看他们的神情,他也知道绝没什么好事。   这让他坐立难安。   昌文往地上“呸”了口口水,冷冰冰地怒视两人的身影,直到两人走远,他才看向灵瑾他们离开的队伍。   昌文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尤其是,走在众人之前的灵瑾的背影。   然后,他的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是咬碎了牙。 第63章 上一任凤凰君   崭新的道室内。   灵瑾步入其中。   根据仙官们的安排, 今后她所有的正常修业,除了机关术以外,都被取消, 换成了特级修业。   特级修业是以她的个人进度为准的, 所以不用担心能否适应的问题。在仙官们看来,现在当务之急是让灵瑾受到最好的教育。   参加特级修业的人数稀少, 总共只有十六人,所以道室显得格外简洁空旷。   平坦的木地板一尘不染, 需要脱鞋入内, 光可见人影。   帷幔层层,小台上摆着香炉,香烟袅袅。   听课的桌案以两人为一组, 四组列为一行,总共列了两行, 正好可以坐下所有人。   灵瑾喜欢听课, 因此挑了前排中间的一个位置坐下。   须臾,一道灼红的身影走到她身边, 赤影飘然, 自然地在她一旁的座位坐下。   灵瑾一怔, 侧目看去。   寻瑜觉察她的目光,回首望来:“怎么了?”   灵瑾道:“没、没事。”   只是她拉开碎天弓以后,很久没有人会这么随意地坐在她旁边了。   兄长比她大三岁,从小到大,他的修业进度都比她要靠前许多。虽然灵瑾一直期盼有朝一日可以和兄长同室修炼, 但在大学堂中,在此之前,还从未有这样的机会。   她和寻瑜是兄妹, 他们是理所当然应该坐在一起的。   不知怎么的,这一天真的来临,她居然有些紧张。   然而,灵瑾偷瞥他时,寻瑜并未怎么与她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取出纸笔,在桌上摆正,眉间轻蹙,神情淡淡。   灵瑾见状,也忙学着他的样子,将笔墨纸砚摆在桌上。   *   文策类的课结束,又轮到武艺类。   如今,射艺修业被细分为好几个门类,今日正好轮到飞射这一门。   灵瑾现在几乎与寻瑜同进同出,作为兄妹,这再正常不过。   虽然兄长不太主动和她说话,但灵瑾也习惯了寻瑜这般性情,她光是与兄长一起,就会觉得安心。   两人一起到后山射箭范围,灵瑾换了弓射服过去以后,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兄长似乎有意无意地在瞥她。   “哥?”   灵瑾疑惑地回望过去。   寻瑜一顿,道:“你上衣后面的领子折进去了……过来。”   寻瑜让灵瑾靠近自己,然后俯低上身,帮她将脖子后的衣领翻出来,轻轻抚平。   灵瑾外表清雅如玉,可实际上私底下却经常注意不到这些小细节,明明射箭时精益求精,生活上却常显得笨拙,经常需要寻瑜和女君、大祭司帮她理理衣裳、顺顺头发。   寻瑜将灵瑾的衣领压得平整,纠正好这点疏漏之处,灵瑾便又恢复了往常那濯于清涟中不染俗尘的高洁模样,没了破绽。   灵瑾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惑地微微偏头。   这时,山望也换了衣裳出来,一边走一边随手伸展身体准备射箭。   他一抬头,正好看到寻瑜帮灵瑾整理后颈衣领,两人挨得很近,气息交错,宛若相拥。   山望见状一笑,调侃似的道:“阿瑜,又在照顾妹妹?”   “……”   寻瑜猛地直起身体。   他瞥了山望一眼,道:“没有。这算什么照顾?她衣服没穿好,我帮她调整一下而已。走了。”   灵瑾和寻瑜一起长大,灵瑾小时候又喜欢跟在大一点的寻瑜后面跑,这种小动作,他们从小到大司空见惯,再正常不过。   以前,就算寻瑜还不大爱搭理她,也还是会时不时牵着她的手,免得这个小妹妹丢了;他还会帮她卷卷袖子、擦擦脸,吃完东西了再帮她擦擦嘴巴,灵瑾从来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灵瑾站在旁边,听到山望这么打趣地一提,她才意识到她与兄长之间的这些举动,在其他人看来是十分亲密的。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里还有兄长的手指擦过时留下的触感。衣领翻出来以后,她果然觉得舒服多了。   灵瑾不自觉地说道:“谢谢哥哥。”   “……?”   寻瑜忽然听到她道谢,回过头,凤眸轻轻瞥了她一眼,似乎诧异于她的见外。   然后,他回过头去,说:“不客气。”   寻瑜推着山望离开。   山望本来还想和灵瑾再说几句话,可寻瑜推他的力量大得出奇,简直是在催他一般。   山望满头雾水,不解地去看寻瑜的脸。谁知,他却看到寻瑜耳尖微红,脸上的表情却绷着,看着有点怪怪的。   山望一愣,问:“你这是什么表情?算开心还是不开心?”   寻瑜莫名地扫了他一眼,反问:“这话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开心?”   说着,他的表情更拧巴了,还深深皱起眉头。   山望了悟。   原来现在这种脸色是算有点开心。   他不禁从怀里掏出扇子,放在手心里敲了敲。   寻瑜看到他的动作,皱眉问:“你在干什么?”   山望心不在焉地说:“想事情。”   他回头看看灵瑾,又转头看看寻瑜。   灵瑾已经在射箭了。   然而,当他看寻瑜的时候,却发现,寻瑜似乎正在走神。   他像是对灵瑾放心不下,貌似不经意地半回过头,看似在看其他人,但眼角的余光其实却瞥着灵瑾。   他的眼神静静的,像无风时如镜的湖泊,通透而情深。   山望注意到寻瑜这样的眼神,不免一怔,尤其是,寻瑜是这样看着灵瑾。   他微微有些惊讶。   山望敲着手心的扇骨不由一停,然后“唰”地一下,他将扇子打开来。   山望先是诧异,但接着,又恍然大悟。   他饶有兴致地弯起嘴角,将扇子放在下颔,轻轻扇了扇。   *   另一边,灵瑾不知道兄长和山望那边发生的情况。   他们几个人来得算早的,先生还没到。   所以,灵瑾简单活动身体之后,便拿出机关弓,打算射几箭恢复手感。   自从结契仪式上受伤以后,她有很长时间没有像以前那样保持练习。虽然现在康复已经有一阵子了,但灵瑾仍然担心自己技艺生疏。   她飞到空中,练习技法,一箭又一箭。   她没有注意到,有一位上君悄无声息地站到她身后。   “不错。”   灵瑾射到一半,忽然间,一个沉着的男声从她背后响起,将她吓了一跳。   她一颤,忙收弓回头。   只见她身后,站着一位高大的上君。   他器宇轩昂,气场超群,竟颇有帝王之相,只一眼就知绝非寻常之辈。   灵瑾多年射箭,感知已经十分敏锐,可是这位仙君出现在她背后,她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察觉,甚至不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   此时,其他弟子都远远站在远处,自觉地围着一个半圆,噤若寒蝉,不敢靠近,只用敬畏的眼神注视这位上君。   灵瑾先是诧异,但接着,她就想起了今日这门课授课先生的名字——   问霄。   这个名字在翼国,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原因无他,只因眼前这个人,乃是翼国上一任凤凰君。   虽说被女君击败之后,问霄上君已经卸任了,但曾经的帝王终究是曾经的帝王,即使退位之后,修为造诣仍远远胜过普通翼族,光是靠近,都能感到此人气场强大。   灵瑾一定,忙立身行礼。   问霄上君的个子比绝大多数大型翼族都要高很多,灵瑾这样的小型翼族更是连仰头看他都感到吃力。   问霄上君并未在意,说:“不必多礼。”   言罢,他看了眼灵瑾手上的机关弓,居高临下地问:“我听说,龙神降临时,是你打开碎天弓,击退龙神。但今日,你怎么没用碎天弓?”   灵瑾一怔,回答道:“碎天弓现在存放在凤凰宫里,不能随意动用。而且射一箭需要的灵气非常巨大,我现在也不敢随便去拉。”   问霄上君问:“自你苏醒以后,再试过没有?”   灵瑾回答:“没有。”   问霄上君“嗯”了一声,倒也没再问这个问题,指点起灵瑾射箭的技法来。   他问:“你射箭的技术,平时是不是女君教你的?”   灵瑾其实练得颇杂,小时候是跟着哥哥偷偷学,后来可以光明正大练习以后,确实是女君教得多一些。   于是,灵瑾点了点头。   问霄上君闻言笑了笑,说:“她真是教得不错,但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太重视某些小细节……不过我毕竟是她手下败将,恐怕没资格说这些。   “好了,你们都过来,我看看你们飞射的能力,如果可以的话,就先传授你们几个飞射的技术,你们回去慢慢练。”   *   问霄上君毕竟是上一任凤凰君,他在飞射上的能力,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每位上君教授的内容都是他们最擅长的部分,因此一节课下来,灵瑾已瞠目结舌,深深感到受益匪浅。   不过,等修业结束后,灵瑾他们行礼与问霄上君道别,人都散后,问霄却拦住了她。   问霄顿了一下,问:“你母亲现在如何?”   灵瑾一时没反应过来。   问霄沉寂片刻,似是想起灵瑾是养女,在家里不一定称呼女君为母亲,又改口道:“我是说惊旭。”   惊旭是女君是名字。   灵瑾有些发懵,她觉得问霄上君问起女君有些奇怪。   但即使如此,灵瑾还是回答:“她有点忙,别的还好。”   “那就好。”   问霄上君颔首。   他没有再说什么,径自离去。   灵瑾注视着他离开的身影,略感茫然。   *   回到家后,夜晚,灵瑾和寻瑜兄妹去与大祭司一道用膳。   女君今日忙碌,没有一起来。   灵瑾想想还是有些奇怪,吃饭时,就与大祭司提起了这件事。   她本只是随口一说,谁知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大祭司手中的筷子断了。   灵瑾吃惊地抬起头,只见一贯温柔如春的大祭司,今日居然生生捏断了一双玉筷子。   “问霄?”   大祭司重复道。   他还是微笑着,但不知道怎么的,灵瑾觉得今日的父亲,笑容好像一下子变冷了,变得皮笑肉不笑。   他说:“他居然还问起你们母亲?” 第64章 互相嫉妒   灵瑾从大祭司和煦的笑容中, 感到一丝古怪的凉意,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忽然莫名直觉不该草率回答这个问题,有些不知所措, 只得求助地看向兄长。   寻瑜避开了她求助的目光, 视妹妹的生死于不顾,沉默地埋头扒饭。   灵瑾只得自己斟酌着回答道:“只、只是稍微问了两句, 但他没问什么特别的。”   大祭司:“呵呵。”   大祭司笑得冷飕飕的,灵瑾愈发害怕了。   她连忙学兄长的样子, 埋头扒饭。   “那个人, 问起旭儿,还能有什么好事。他分明是这么多年了,依然贼心不死。”   大祭司笑眯眯的, 像没事人一样放下捏断的玉筷子,又随手取了一双, 然后各往灵瑾和寻瑜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道:“乖瑾儿,乖瑜儿, 帮爹一个忙。”   “什、什么?”   “那个叫问霄的, 如果再问你们事儿, 除了修业内容以外的,通通不要理他,尤其是跟你们娘亲相关的。他要是非要问,你们就跟他说,你们爹娘现在感情甚笃, 如胶似漆,每天都和新婚夫妇一般。”   灵瑾:“……”   寻瑜:“……”   大祭司和善地笑问:“听明白了没有?”   大祭司的筷子又开始咯咯作响了。   兄妹俩不敢不明白,连忙点头如捣蒜。   但他们都不敢与爹爹对视, 只得拼命吃饭。   *   这一夜,兄妹两个都吃撑了。   等再次去见问霄上君的时候,灵瑾看他的眼神,都略微古怪了几分。   问霄上君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他确实喜欢提女君,尤其是教导寻瑜和灵瑾的时候,大约五六句话里,冷不丁就会提起一次。   在看寻瑜的飞射时,问霄上君赞赏地道:“这孩子资质不错,聪慧异常,属于上千年才会出一个的好天资……真不愧是她的孩子,还有这一身如火焰般的赤色羽毛,真是像极了他的母亲。”   在看灵瑾的飞射时,问霄上君又夸奖道:“你也是,兄妹两个虽不是同父同母,却都是绝顶的成玉之材。你身上,的确有当年鹤将军的风采,但一身技术,却又是惊旭亲自教出来的……哎,毕竟是惊旭。她能将一双儿女都教导得如此出众,想必,一定是位好母亲吧。”   后来,问霄上君又不经意对灵瑾提到:“你刚才用的那一招,是女君以前最擅长的飞跃招式。当年,她就是用那一招,一下子回旋到我身后,击中我的肩膀。她那个时候,真是美丽非凡。”   灵瑾:“……”   灵瑾对这种话题,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最后,她只得按照大祭司的嘱咐,硬着头皮说:“我爹娘他们现在感情甚笃,如胶似漆,每日似新婚。”   灵瑾不太擅长说这样的话,等说完,不等问霄上君反应,她自己倒先窘迫地脸红了。   问霄上君一顿。   他没什么太大动静,只反问:“这话是大祭司让你转达的?”   她结巴道:“不、不是。”   问霄无所谓地笑笑:“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么小心眼。”   他对灵瑾说:“你回去以后,也帮我带一句话给他,当初赢的人的确是他,但未来的光阴这么漫长,情感也无法受人控制,我愿意等多久,是我的事。”   灵瑾:“……”   灵瑾顿时觉得两面都是锋芒在背。   这个话如果带回家,不知道要怎样腥风血雨。   爹爹,保重啊。   *   不过,在灵瑾稍微呛了对方一下之后,问霄上君倒的确有所收敛,提起女君的话则少了些,将心思更多放在教导他们技术上。   于是,很快,弟子们就开始各自练习。   问霄上君两节课连起来,教了他们一招在空中快速射箭的技术,需要乘着风势飞起来,借助翅膀的力量保持在空中的平衡,然后在空中飞掠而过时,可以一口气射出三到五箭。最好的效果,自然是每一箭都要射中动靶。   在一众弟子中,云沐只是第一次尝试,就射中了两箭。   他的身姿飘逸,动作优美,身法融于云中,一晃眼,仿佛一抹轻云于空中掠过。   虽然只中了两箭,应该仍有一些小问题,但毕竟是第一次试射,无疑已经掌握了精髓的基础。   在场的人都已经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优秀弟子,但要做到像云沐这般自如,仍然很有难度。   因此,他刚结束试射,便有人发出惊叹之声——   “云沐,真是了不得。”   “不愧是云中公子!”   “刚才那个动作,我在问霄上君演示的时候就没看清,你是怎么做的?”   云沐其实还是有些吃力,他轻轻擦了下额上的汗,长舒一口气。   他给问问题的人讲了讲他的经验,然后无奈却谦虚地说:“不必夸赞,刚才虽然射中两箭,但其实细节有许多问题,算不了什么。”   另一人说:“这还不算厉害?你都已经——”   这人话还没说完,只见另一侧的其他人又发出一阵更响亮的惊呼,他们听到这样的声响,都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寻瑜同样在试射。   他身如火莲,双翼似焰,当他使用问霄上君的招式从空中飞过时,宛如一道流星光火炫目划破天际。   眨眼间的功夫,五支灵箭从他弓弦上窜出,嗖嗖嗖全中靶心。旁人根本看不清他是怎么射的,更看不清箭是怎么动的。   但等回过神来,五个动靶都已破裂。   而寻瑜本人稳稳飞回地上,收敛灵弓,凤眸矜傲,神情淡淡。   居然毫无破绽。   云沐惊呆了。   他早就听说过灵瑾这位兄长,但两人毕竟不是同一届,在进入特级修业之前,他与这位传闻中的少君交集并不多,只在之前几回隐隐感觉到……他似乎对妹妹很严格。   而这时,寻瑜正在面对比云沐更多的夸赞和惊叹。   但寻瑜本人并不为所动,反而觉得莫名其妙。他淡淡地说:“这有什么,很难吗?”   说着,他便摆脱了其他人的簇拥,走向灵瑾。   “发簪歪了。”   寻瑜说。   “怎么这么不仔细?”   一边说,他一边伸出手去,帮妹妹调正了木簪的位置。   云沐看着寻瑜举重若轻的姿态,又看着他与灵瑾相处,不禁失言。   他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有些出神。   *   这日,回到云鹤世家家宅后,云沐没有停歇,就一直在练习问霄上君所授的技法,从傍晚到入夜。   等到天黑时,他已经熟练多了。   但即使如此,依然没有达到寻瑜那种境界。   练习自己不熟悉的招式是很累人的事,比练习基本功困难数倍,他已经没什么精力,但舒了口气,又拿起弓,还想再试——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谁?”   云沐不得不停下修炼,抬头询问。   走进门来的,是个低眉顺目的侍人。   “云沐公子,”侍人躬身说道,“家主请您过去。”   家主是云鹤世家的最具权威之人,云沐虽然是比较出众的晚辈,但对这位家主,也少有机会见面。   现在,听闻家主竟然要找他,云沐十分惊讶。   他顿了顿,便正身应道:“好,我这就去。”   *   另一边,灵瑾结束一天的修炼之后,独自去了鸣凤台。   碎天弓毕竟是神物,凡族必须对它表示敬畏。因此得到女君的准许后,人们就将碎天弓暂且放在这里,让它和过去一般沐浴天地之灵气。   夜色已降,星辰璀璨,灯火辉煌。   月色的神弓沐浴在夜光下,莹莹通透,不似凡间物。   灵瑾一步一步走上去,直到鸣凤台的最高处。   她恭敬地对碎天弓低下头,闭目行礼,低声道:“神女,弓灵,晚辈又来试弓了。”   碎天弓一动不动,就像没有感知的死物。   灵瑾将碎天弓拿起来,对着遥远的天际,尝试拉弓。   碎天弓很沉,非常沉,如坠千斤,弓弦更紧,想要拉开弓,简直像在企图掰开一座山。   耗力半晌,灵瑾终于泄气了。   她将神弓放回原处,又行一礼,转身离开。   但她心里却沉甸甸的,与碎天弓一样沉。   之前问霄上君问她有没有再试过碎天弓之后,她就有点在意,于是过来试了试,今日已不是第一次,但不出所料,又没有拉开。   她试了很多方法——   用那天一样的姿势射箭、射箭之前和碎天弓对话、一口气灌注全身的灵气。   可是全都以失败告终。   那天拉开碎天弓时,那种与弓共鸣同震的感觉再也没有发生。   不仅如此,那天听到的碎天弓的声音,之后也再没有听见了。   它变得就像一把普通的弓,安静美丽,却没有声息。   虽然灵瑾隐隐有预感,碎天弓可能没有那么容易随意使用,但结果果真如此,她还是有些不安。   她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对她抱了很高的期待,而这些期待,都是因为碎天弓。   ……会不会以后,她都没有办法再拉弓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让灵瑾感到忧虑。   倒不是真对碎天弓有什么执念,只是这么多人都在期盼,大学堂甚至为她开出了特级修业,要是她真的无法拉弓,无疑会让大家都很失望,这么多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不过,她之前明明做过神女的梦,对方对她说,会将碎天弓借给她。   灵瑾陷入沉思。   说起来,神女反复叮咛,碎天弓一定要妥善使用。   所谓的正确使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不是,她还不具备什么条件?   灵瑾边想边走,慢慢走下鸣凤台。   她没有注意到,正当她射箭时,寻瑜就静静地站在鸣凤台底下,背靠石墙,默默注视她尝试射箭的动作。   寻瑜对灵瑾的烦恼一向敏锐,他早就察觉到了灵瑾今日的异状,这才一声不吭地陪着她。   这时,他注意到灵瑾走下鸣凤台来了,一顿,消无声息地避开她,在灵瑾发现之前,振翅飞离此地。   *   次日,特级修业的射艺一门课结束。   散课后,朱云盛情邀请灵瑾道:“回去了回去了,灵瑾,要不要一起走?”   但灵瑾手里还拿着弓,她今日好像格外拼命。   她擦了擦汗,对朱云说:“不了,我还想再射一会儿。”   “可你今日累了吧?”   “嗯,但还好,只是几箭,不要紧的。”   朱云知道灵瑾想来对自己要求苛刻,没有太放在心上,拍拍她的肩膀,道:“别太拼,适当休息啊。”   “嗯。”   朱云走后,等到周围都没人了,灵瑾独自一人对着动靶,又一箭接一箭地练习起来。   她不断变换各种射法,以各种技术不停地尝试。   灵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再拉开碎天弓,不明白自己欠缺的到底是什么,所以只能练习,不断地练习,练到没有任何办法为止。   这时,当灵瑾在拼命练习射箭的时候,之前假装自己已经走了的寻瑜,在外面转了一圈,又默默折了回来。   他稳稳站在树杈上,借着树荫的掩护,隐匿气息,静悄悄地看她射箭。   忽然,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寻瑜并不吃惊,淡淡回头:“……你来干嘛?”   山望收起青色的翅膀,站到寻瑜旁边的树杈上,笑着道:“我看小公主今日不大对劲,猜你会跑过来盯她,果然。”   “……我没盯她,只是东西漏拿了,回来看看。”   “真的假的,你这么笨吗?”   “……”   山望拿出扇子,在身前摇摇,问:“所以灵瑾妹妹怎么了?”   寻瑜一定,回答:“……她昨晚又去试了试碎天弓,没拉开。”   山望一愣。   碎天弓的重要性,他当然明白。   灵瑾为什么能受到如今的重视和礼遇,他也很清楚。   不过,山望只是稍稍定神,就镇定下来。   他道:“碎天弓毕竟不是凡弓,拉不开正常。灵瑾妹妹虽然结契仪式那天拉开了,但那或许是神女庇佑,未必以后一直能如此……说白了,就算灵瑾妹妹以后一生只能拉开那一次,也是情理之中。”   山望摇了摇扇子,继续说:“女君和朝廷中的仙官都不是傻子,肯定也是做好了灵瑾妹妹有可能从此都用不了碎天弓的准备的。能一直开当然最好,但即使不能……也不用有太大压力。怎么了,难不成是小白雀妹妹自己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怕大家失望吗?”   山望随口一言,已经将灵瑾的心思说得七七八八。   说实话,寻瑜自己也是这么猜的。   寻瑜顿了下,说:“瑾儿她是认真的性子。”   只此一言,不必再说其他。   山望的声音沉淀下来,颔首道:“也是,难免。”   寻瑜继续盯着远处射箭的灵瑾,看得出神。   这时,山望忽地又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既然你这么担心小白雀妹妹,干嘛光在这儿傻看?还不快下去主动开导开导她。”   这一句话,成功让寻瑜整个人一抖。   他翅膀上的羽毛忽然全部竖了起来,他戒备地拍开山望的手,震惊道:“我又没担心!”   “那你杵在这里干嘛?”   “……随便看看。”   “可总你这样的话,幸福是会溜走的。”   “这跟幸福有什么关系?”   寻瑜皱起眉头,莫名其妙地看向山望,不理解他的意思。   然而山望“啪”地将扇子一合,然后将扇子笔直往前一指,笑嘻嘻地说:“当然有关系了。你看,你没过去,所以云沐就先过去了。”   “?!”   寻瑜一震,又往树下看去。   他这才注意到,云沐居然也没走。   而且山望说得没错,此时,云沐正背着玉弓,向灵瑾的方向走去。 第65章 云鹤邀约   适时, 灵瑾正专心致志地射箭。   她射完最后一箭,刚飞落到地上,便感知到有人靠近的气息。   那气息洁净高洁, 如高山泉流, 明澈而无恶意。   灵瑾回过头,只见一道羽白身影站在她身后。   云沐单手背在身后, 身姿直立,如霜似雪。   云沐见她回头, 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唤道:“灵瑾。”   灵瑾收起机关弓,问:“云沐,你怎么没走?”   “我在找你, 本想到人少的地方再说,但到山下以后, 发现你没有出来。”   云沐环顾周围, 看到这里满地都是灵靶碎裂后的痕迹,一望便知是灵瑾练习的结果, 问:“你心情不好?”   “也没有。”   灵瑾答得心不在焉。   虽然她嘴上说着没事, 可眼底却有郁色晃动, 她心思一直在弓和靶子上,好像不太想闲谈。   灵瑾一向坚定纯粹,鲜少见她这般焦躁茫然的样子。   云沐一定神,没有说别的话,只道:“那我陪你。”   说着, 他也拿出雪白的灵弓,挽弓射箭。   与灵瑾你来我往,一道练习起来。   山上的场地很大, 只有两个人,完全可以做到互不干扰。   但灵瑾很快注意到,云沐几乎只练同一个招式,就是之前问霄上君所传授的,那个可以多箭连发的飞射之术。   短短几日,云沐进步明显,好的时候已经可以连中四箭。   这样已经可以算是出色,可云沐似乎并不满意,仍然在不断精益求精。   灵瑾从云沐射箭的气势中,感受到他也在心神不宁,他似乎和自己一样,正在为某些事烦恼。   灵瑾不觉停下射箭的动作,看向云沐,问:“你对问霄上君的飞射术,有什么执念吗?”   “……没有。”   云沐回答。   他正好施展完一次,中了三箭,展开鹤翼,停在空中,说:“只是,我还射得不好。”   灵瑾说:“能稳定中三到四箭,不是已经很好了?”   云沐道:“……不够。寻瑜少君第一次试射时,不就已经可以射中五箭了?”   灵瑾“噢”了一声,恍然大悟。   如果是与兄长比起来的话,的确会有更苛刻的标准。   云沐顿了顿,不禁问道:“少君他……从以前就学得这般快吗?”   “差不多。”   灵瑾颔首。   “哥哥他其实没有特别喜欢射箭,但他很聪明,所以学什么都快。”   灵瑾注意到云沐话中的情绪,诧异问道:“你难不成,是因为这一招学得不如我兄长快,所以觉得介意?”   “……”   云沐沉寂一瞬,略显尴尬。   但他并未否认,只自嘲一笑,说:“让你见笑了。”   灵瑾却十分惊讶。   她与云沐相识多年,从未见云沐与他人攀比。   在灵瑾眼中,云沐与她气场有一点点相似,他们都将弓箭放在首位,只专心修炼,很少顾及其他。   云沐与他的称号一般,是位云中君子,宛如轻云淡月,不慕俗物。   云沐注意到灵瑾一双眸子睁得圆圆的看她,不由问:“怎么了?”   灵瑾道:“没什么,但有点惊讶。我以为你不在意名次。”   云沐无奈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们以前都是一起射箭,在进入高级射艺以前,我的排名都在你之前。进入高级射艺以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起起伏伏,你好像从不在意前后,反而时常说我应当在你之前,鼓励我去争排名。”   “你不一样。”   云沐浅浅一笑。   他说:“我希望你越出色越好,你排在我前面,我不仅不会失望,还会为你高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可以走得更高、更远。毕竟,你对我来说……”   灵瑾认真听着,但很奇怪,说到这里,云沐猛然收住了口。   他似乎有些窘迫,轻轻咳嗽了一声,说:“我们祖上同源,你对我来说,就像妹妹一样。”   云沐嘴上如此说,可灵瑾听着,却好像言不尽意。   他的语气出乎寻常的温柔。   可是灵瑾偏了偏头,没有听懂。   不过,灵瑾也没太在意,只继续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那么介意兄长的名次?”   云沐说:“大概就是因为……他是你的兄长吧。”   说到这里,云沐声音放轻了一些。   他继续道:“寻瑜如此出众,又离你如此之近,我若不胜过他,要如何让他和你父母觉得,我是个可靠之人?”   灵瑾不解其意:“你本来就很可靠啊。”   云沐一笑:“你这么想的话,我很高兴。”   他稍作停顿,道:“我们继续练吧。”   “好。”   灵瑾并未多想,颔首同意。   时至傍晚,两人各射了数百箭,地上灵靶破碎一地。   灵瑾见天色已晚,要与云沐道别,但这时,云沐却唤住她道:“公主留步!”   灵瑾一滞,回过头,这才想起,云沐一开始是说有事找她,才会专门过来的。   灵瑾茫然问道:“怎么了?”   云沐稍作停顿,从袖中拿出一副请帖,递给灵瑾道:“这是邀请函。家中长辈似乎知道我与你关系还算不错,所以昨日让我将这个交给你,希望邀请你有空的话……前往云鹤世家一趟。”   “云鹤世家?”   灵瑾一愣。   她不自觉地接过请帖。   入手的帖子沉甸甸的,靛色帖封绘着白色流云纹,帖上坠着流苏,还装饰有赤珠,古韵醇厚,礼貌隆重。   灵瑾知道自己的生父鹤将军是云鹤世家生人,从小到大,她也听说过这个云鹤世家数次。   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明明她有一半云鹤家的血缘,可是多年来,云鹤世家却从未与她有过任何联系,就像不知道有她这个人存在一般。   可是现在,他们怎么忽然给她发邀请函了?   灵瑾踌躇,拿着请帖翻来翻去,半晌拿不定主意。   然后,她抬起头,却见云沐定定地看着她。   灵瑾一怔。   云沐问道:“你意下如何?”   灵瑾想了想,问:“如果要去的话,是什么时候?”   云沐回答:“随你,家主并未固定时间,你若是想去,只要提前说一声,拿着请帖前往云鹤世家,便可畅通无阻。要是你不清楚路,我可以给你引路。”   灵瑾踌躇不定。   说实话,她对云鹤世家有些好奇,可想到她的生父早已脱离家族,生母又不被云鹤家所认可,对这一族的感情又不免有些复杂。   这时,她想到先前云沐专门带来给她的那个木盒。   那是鹤将军给她留下的遗物,但她至今未能开启。   如果去的话,会不会能找到一些线索?   各种念头在灵瑾脑海中交错不定。   最终,或许会有线索的想法压倒了其他,左右只不过是过去看看,发生不了什么大事。更何况,她至今为止接触到与云鹤世家有关的人,无论是云沐还是鹤青先生,都不是什么坏人。   这样一来,灵瑾就有了决断。   她道:“也好。我十五那天没课,要是没问题的话,我就定十五那日前去拜访。”   *   是夜,灵瑾在屋中写功课。   夜色昏沉,星疏灯黄。   不知怎么的,忽地一下,灵瑾看到一个酷似兄长的人影,从她屋前晃了过去。   灵瑾起先以为看错了,但她想到兄长有时候的确会这样在她屋外晃来晃去,略作思索,便搁下笔,走到门前等着。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嗖”的一声,酷似兄长的人影又从她门口晃过去了。   灵瑾连忙适时地推开门,唤道:“哥哥!”   灵瑾开门的功夫,寻瑜已经快走到转角,听到灵瑾叫他,才回过头。   灵瑾问他:“哥,你在这里走来走去做什么?”   “……散步。”   寻瑜眼神微飘,随意地找了个说法。   他好像不想把灵瑾的注意力凝聚在这个问题上,很快切入正题。   他嘟囔了一声,不自在地询问道:“那个,今日课后,在山上,你和云沐说了些什么?”   灵瑾无比惊讶:“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和云沐在一起?”   “……偶然看到的。我漏了东西,所以回去拿,山望也在……这不是重点。”   寻瑜眼神飘忽,始终没有直视灵瑾,但语调却说不出的介意。   他生硬地问:“你们难不成,是约好了见面的?”   不知怎么的,说这话时,兄长看上去有些紧张。   灵瑾摇头回答:“当然不是。”   得到这个答案,兄长似乎迅速松了口气。   但灵瑾又说:“云沐是有事过来找我。他说,云鹤世家的长辈想要见我,邀请我去云鹤世家做客。”   寻瑜闻言一惊,道:“你一个人去?”   灵瑾颔首:“对。”   寻瑜即道:“不行!”   “为什么?”   寻瑜一下子就被堵住了。   他与灵瑾对视,但半天说不出话,仿佛找不出一个反对的理由。   过了好一会儿,寻瑜眉头深深蹙起,别扭地挤出话道:“什么为什么……你们又没有特殊关系,只不过是普通同窗,他凭什么就带你回家见他家的长辈?这未免也太亲密了!”   灵瑾眨了眨眼睛。   兄长这话说得怪怪的,怎么说得好像她和云沐是未婚夫妇,婚前要去各自见对方家长一样。   灵瑾说:“可是我的生父和云沐的父亲是师兄弟,又都是鹤族,祖上也有亲缘。算起来的话,也算远房表兄妹呀,可以说是亲戚。”   “嗤。”   寻瑜不屑地嗤了一声,似乎更不高兴,对这个亲戚关系也很不以为然。   “什么表兄妹,往上数十代都算不到了。”   他稍作停顿,扭开头,坚持道:“反正孤男寡女,你还跑到男子家里去,不合适。”   灵瑾:“……”   两人僵持片刻。   然后,灵瑾伸出手,扯了扯寻瑜的袖子。   寻瑜看她。   灵瑾问:“那,哥哥……你要不要,一起去?”   寻瑜:“……”   *   当月十五,云沐来接灵瑾时,便看到灵瑾与寻瑜两人一起在等他。   虽说云沐已经事先听灵瑾说过,寻瑜少君也想一起前去,但他毕竟不擅长与寻瑜相处,见到寻瑜与灵瑾兄妹两人并肩站着,云沐的步调还是滞了一瞬,不知该如何上前。   停顿片刻,云沐才走过去。   他谦然笑道:“少君,灵瑾,家中长辈已经在等,走吧。” 第66章 云鹤世家   白云皑皑, 仙雾如烟,缥缈而入远山间。   从凤凰城往西走一百里,有一座山, 叫作鹤归山。   鹤归山上最高的山头, 名为盼阳峰。   盼阳峰常年笼罩于云深雾绕间,峰顶覆有白雪, 气高寒冷,积雪不化。人到山下, 却望不到峰顶, 只能看见云雾与苍空相接,峰顶若隐若现,如仙界幻景、海市蜃楼。   而传闻中的云鹤世家的府邸, 便位于这与世隔绝的盼阳峰顶上。   现在凤凰城中已是春日,暖意融融。   云沐早在上山前就提醒过灵瑾, 山上山下气温相差大, 尤其不能以凤凰城的温度估计云鹤家的气温,要提前做好御寒准备。   但即使如此, 三人飞往峰顶时, 飞进高空云雾中时扑面来的寒意, 还是让灵瑾吓了一跳。   云沐飞在前面引路,当风的温度明显开始变冷时,他回头担心地问:“灵瑾,你还好吗?”   灵瑾“啾”了一声,回答:“还好, 没事。”   云沐叮咛:“注意风向,这里气冷风大雾又浓,没有人领路很容易迷失, 不要飞散了。”   灵瑾说:“好。”   说是如此,可实际上,这高空的寒意如有穿透性一般,以强硬的气势不断突破着灵瑾身上的羽毛,试图刺破羽翼间的缝隙往她身体上钻。   灵瑾催动体内的灵气,来保持体温,在这种地方如果一点修为都没有的话,对普通翼族来说定然吃力。   三人中只有她一只小型翼族,其实有云沐和兄长两个大的在她前面飞,已经帮她挡了不少寒气,还可以让她蹭蹭风流。   但即使如此,因为小型翼族体型的限制,灵瑾仍要分外卖力地拍动翅膀,才能一边抵御寒流,一边跟上他们两人。   这时,寻瑜侧过头,从前面瞥了眼飞在他身侧靠后的小白雀。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往灵瑾的方向靠近了几分。   凤凰的羽翼天然带有火焰的暖意,可以驱散寒气。   灵瑾忽然间便觉得舒服多了。   她看向兄长。   只见那些带着寒气的白雾,在碰到寻瑜的翅膀之后,像被船桨划开的水波,如同有所畏惧一般,自动向两边散开。   白茫茫的迷雾被驱散后,眼前就自然露出一道澄澈清晰的通道来。   如此,就连云沐都不禁看了寻瑜一眼,说:“凤凰的特性,还真是方便。”   寻瑜没说话,只是默默保持让灵瑾飞在他的翅膀下面。   有了寻瑜羽毛的取暖效果,眼前的道路也被清开,灵瑾的飞行忽然变得容易了。   很快,三人飞到山顶,穿过层层云雾,终于看到雪峰上云鹤世家玉府云宫的真容。   那是一座巨大的仙府,白墙黛瓦,雪色弥漫,从空中俯视,方可看出它的庞大冷傲。   云沐说:“到了。这里便是云鹤世家本家,云鹤家的弟子,无论本来住在何处,五岁以后都要送到这里来,进行统一修炼,直到九岁入大学堂为止。”   灵瑾好奇地望着这座雪顶云府。   即使她从未来过,想到自己的父亲,灵瑾仍能冥冥之中感到自己与云鹤家的一丝奇异的联系。   她问:“九岁以后就可以回家了吗?”   云沐笑了笑,说:“可以回家的是资质平庸的弟子。   “资质优异的弟子,要一直留在这里,直到独当一面。也有人因为留恋云鹤家,此后一生都会留在此处。   “为了能留在本家,所有人都会极力争取。如果九岁就必须离开,对云鹤一族来说,是极为丢脸的事。”   灵瑾在空中歪了歪脑袋。   如果这样的话,不用说也能猜得到,云沐应该是至今都住在这里了。   说话间,三人就在云鹤家府外落下,一道收起翅膀,化作人身。   灵瑾连忙将事先准备好的披风穿上,抵御风寒。   寻瑜看了她一眼。   过了一会儿,灵瑾转过头,就看到寻瑜手间一翻,弄出一根修长的赤色凤凰羽毛来,递给他。   寻瑜平淡地说:“你把这个揣怀里,会暖和一点。”   灵瑾愣了愣,这才迟疑地接过羽毛。   她问:“哥,难不成这是你特意拔的?”   寻瑜别开目光,说:“反正迟早也要换的。”   说着,他没有多解释,只径自朝大门走去。   灵瑾见状,连忙小跑跟上。   三人到了门外,门口的护卫显然认识云沐,灵瑾则在后面拿出邀请函,他们便放了三人进去。   只不过,意识到眼前这个生有白色耳羽的小型翼族就是公主灵瑾时,两个护卫的眼神都变化了几分。   和在大学堂里同窗们那种无限崇敬的眼神不同,云鹤世家的护卫有很高的格调和架子。   他们看灵瑾的目光,更接近于审视。   仿佛是在疑惑,这个小型翼族究竟有何不同,凭什么能拉开碎天弓。   这样的眼神不免有些刺人,灵瑾不自觉地挺直后背、伸直脖颈,摆出沉稳的姿态来,莫名不想落了下风,以免被人看低。   云沐进了云鹤世家,便不像在外面那般随意说话了。   他行走如同一道清风,领着灵瑾走到云鹤家的大殿前,然后对她说:“这次提出要见你的,是云鹤世家家主。他已经专门等在里面,你只要走进去即可。”   灵瑾一怔:“我一个人进去?”   云沐颔首:“家主会面不喜外人在场,即使是我也不行。不过不要太担心,云鹤世家不常待客,这回家主特意发邀请函请你过来,想必是有要事相谈,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灵瑾闻言,心脏快了几分,不禁有些紧张。   这毕竟是第一次来的地方,要去见第一次碰面的人,对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一位她未曾谋面的长辈。   灵瑾定了定神,镇定下来。   她将手探入袖中,从里面拿出两个小物件。   一个不用多说,是爹娘留下的护身符。   另外一个,则是鹤青先生当初交给她的玉币。这玉币传闻是她父亲当年脱离云鹤世家时,交还到云鹤世家的,上面还雕刻有云鹤家徽。   灵瑾将两样东西都放在掌心,轻轻触碰。   过了一会儿,灵瑾抬起头,说:“那我进去了。”   “好。”   云沐应声。   他又叮嘱道:“你出来以后,可以去云鹤家东面的大弓射场找我们。”   灵瑾颔首。   她一步步走上台阶,进了大殿。   灵瑾离开以后,只剩下云沐与寻瑜两个人。   云沐并不是太擅长与寻瑜相处。   寻瑜虽说是灵瑾的兄长,但兄妹两人性情差异太大,寻瑜眼神、气场都太像女君,他光是站着,就会给云沐一种压迫感,让人感到很不好亲近。   更何况,云沐以前没怎么与寻瑜说过话,也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   云沐稍顿,友好地尝试对寻瑜道:“云鹤世家鲜少接待外客,连历代凤凰君都未必受邀来过几回。少君难得来一趟,不如我带少君转转,介绍一下这里吧?”   寻瑜目送灵瑾进了大殿,便垂下眼眸。   “……好。”   云沐说话时起先觉得忐忑,但出乎意料的是,对这个提议,寻瑜轻而易举地便答应了。   寻瑜开腔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好说话了。   于是,云沐领路,带着寻瑜在云鹤仙府中走动起来。   云沐一边走,一边介绍。   他指着最远处的几座仙殿道:“那后面是族中长辈的住处。只有家主,以及几位至今留住在本家的德高望重的长辈可以住在那里。平日里,若无要事,普通弟子一律不得出入。”   继续往前走,走过一处大花园。   此处门禁森严,虽看不见底,但能隐约看见里面有几个层层叠叠的小殿,简洁却雅致,颇有意境。   云沐道:“这里是内门弟子的住处,九岁以上依然被准许留在本家的弟子可以住在这里。现在住有二十余人,出入需要特殊的身份牌。每个人都有单独的院舍,虽不像射箭场那么大,但可以进行一定的射艺练习,不会被打扰。我平时也住这里面。”   又继续走,到靠近外围的地方,房舍就简单了许多。   毕竟是在云鹤世家内部,即使是相对简陋的住处,外观仍然相当体面雅致。但比起之前介绍的仙殿和花园,这里显然紧凑许多,住的人也多了,隐约还能听到孩童的吵闹声。   寻瑜他们经过的时候,正好看到几个统一穿着月白色弓射服的五六岁鹤族小孩,背着孩童用的小木弓,从院子里你追我赶地跑出来。   他们见到云沐,全都慌乱地停住脚步,然后手忙脚乱、故作恭敬地鞠躬行礼道:“见过云沐师叔!”   云沐正色,说:“走慢点,注意仪态,在府中不要随意奔跑。”   “是。”   小孩子们纷纷应答。   但其中有个胆子稍微大点的女孩子,衣服似乎不大合身,她一边拉不断往下掉的外衫领子,以及被带下去的木弓,一边着急地大声道:“可是再不跑的话,我们上午日课就要迟到了!迟到又要罚一百箭!云沐师叔,我走了啊!”   说着,急吼吼地就要走。   云沐只得道:“那快去吧,还是慢点跑。”   他话音未落,这群孩子已经连成串地跑了。   这么小的翼族幼童大多还没学会飞,但跑得却很快,像是一群小猴子。   云沐见状,摇了摇头。   寻瑜倒是意外地瞧了他一眼,说:“你在这里,已经是师叔了?”   云沐赧然:“我特殊一些。我父亲与鹤将军同辈,是鹤将军的师弟。如今云鹤世家的讲习师父,都已经是鹤将军那一辈人当年的弟子,与我同辈。所以这些新进来的小弟子都管我叫师叔。其实其他与我年龄相仿的弟子,他们都还是叫师兄的。”   寻瑜“哦”了一声,心里却想着,灵瑾和云沐是同辈,这样算来的话,如果鹤将军当年没有脱离云鹤世家,这群小孩子只怕也要管她叫师姑。   云沐指指孩子们跑出来的小院子,介绍说:“这里就是外门弟子的住处,现在差不多有两百多名小弟子住着,五个人一间小屋,共用小院、水井和其他日常用品。”   说完,他又指指对面:“幼年弟子的射场就在对面,射箭很方便。”   寻瑜顺着他说的看去,果然看到那里有个弓射场。   这个弓射场,比一般射场规模要小很多,显然是因为小孩子不需要太大的射程,所以特意建小一些。不过射场虽小,五脏俱全,一眼看去,便会发现里面箭靶很多,而且都是为小孩子特意设计,可以满足相当多孩童一起射箭。   此时此刻,寻瑜就能看见,很多萝卜头大的鹤族小孩,正在那里面一箭接一箭练习,练得汗流浃背、满面通红。   他们水平明显比一般翼族孩童要高很多。   这也正常,一般翼族孩童至少要到七岁才会开始习箭,可是云鹤家的人,从四岁就开始了,而五岁就要进本家。   寻瑜看得出神。   他望着那些鹤族孩童,不禁想起一些旧事,脱口而出道:“灵瑾第一次摸弓,也是五岁大的时候。”   云沐难得听到寻瑜说灵瑾小时候的事,立刻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寻瑜比划了一下,道:“那个时候她只有这么高,很小一点点。她跟在我后面,非要看我去干什么。   “当时我正和一些同龄人一起准备大学堂入学考的射艺考核。本来只是让她在旁边看的,但是她看我们射箭的时候,不自觉地做出了模仿动作,其他人就起哄,非要让瑾儿也射箭试试看,还把我退下不用的木弓给她用。   “瑾儿是小型翼族,本来只是闹着玩的,谁知她第一次射箭,就差点中了靶心。”   说到这里,寻瑜弯唇,浅浅笑了下。   云沐听到这里,也略有诧异。   灵瑾在五岁时开始习弓,如果在云鹤世家,那算晚了,但第一次摸弓就差点射中靶心,这可不得了,绝没几个人做得到,包括他自己。   更何况,她用得还是寻瑜少君退下去的旧木弓,一听就知道不合灵瑾的身手。   说到这里,云沐又想起来,寻瑜的名字,他当年就听说过。   寻瑜曾经是八岁用灵弓,与云沐用灵弓的年龄差不多。但在云鹤世家以外,翼族大多是七八岁习弓,这么算来的话,寻瑜当时恐怕用木弓才几个月。   而同样是八/九岁,云沐却已经习弓五年了,他还已经是云鹤世家这一辈中最有天赋的。   而这时,寻瑜却开口道:“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射箭居然还有本能一说。不需要有人强调射艺在翼族的地位,也不需要意识到小型翼族和大型翼族有任何不同,她只是天然地想要射箭。难不成……云鹤一族的人,都有这种本能吗?”   云沐一顿,居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恰在此时,忽然间,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孩童嚎哭声,哭声之响,贯彻云霄。   寻瑜微愣,问:“怎么了?”   云沐却立刻反应了过来,歉疚道:“让少君见笑了,应该是刚刚开始学习射箭的本家孩童。”   因为那声音离得不远,两人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了哭声主人的庐山真面目。   那是个四岁大的鹤族男孩,还没到年纪穿统一的弟子服,个子比那些背弓的弟子中最小的还要小。   云沐和寻瑜走过去的时候,那男孩正一把将小木弓摔在地上,然后箭筒也整个儿砸到地上,大哭道:“我不要射箭!我不要射箭了!我死都不要射箭!”   在他身边,是一个云鹤世家的成年女子。   她端然鹤立,婷婷如青竹,见那个孩童哭闹,她只是一言不发,静静地垂眸看着。   “娘,我不要射箭了!不要再让我射箭了好不好,我真的不想射箭了!除了射箭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呜呜呜,我不要,不要射箭了!”   男孩哭着哭着,尝试去抱母亲的大腿。   他将自己的手臂和手心举起来给女子看,说:“娘,你看,出了好多血,手也磨破了,一直站着,一直拉弓,手臂和腿也好痛,呜呜……”   其实不止是手臂。   新手学射箭,一开始要弹皮筋弓,正常练习量打到几下还好,不会觉得很痛。但是云鹤世家的修炼非常严格,每天要弹数百下、上千下,拉到最满的皮筋不断打到手臂上,到后面就出了血痕。   换成真弓以后,灵植纤维做成的弓弦就像钢丝一般坚硬,不断地素引,就会在掌心里留下深深的痕迹;如果开弓射箭,弓弦会打到胸口、打到脸,射箭的次数越多,在熟练的过程中,留下的伤口也越多。   男孩说着说着,高声哭嚎就变成了低低的啜泣,他的眼泪跟下雨一样落下来,他不断擦着,很快满脸狼藉。   他问:“娘,你跟爹爹求求情好不好,我想休息一天,只要一天就可以了。”   然而,当他伸手去抱母亲的时候,那清高的女子一言不发,一把推开了他。   孩子哭着再度抱上去,母亲再度推开。   再抱,再推开。   他以为自己可以和更年幼时一样,肆意对父母撒娇,可是这一次却事与愿违。   终于,在不知多少次尝试之后,男孩的哭声渐渐小了。   然后,他抽噎起来,自己将弓和箭捡了起来。   他将箭筒背到身上,小心翼翼地去牵母亲的手,低声道:“娘……”   这一回,那女子回握了他的手,然后淡淡地笑了。   她温柔地说:“乖孩子,走吧,今天还有六十五箭。等你爹回来,知道你一日功课都没有落下,定会夸奖你。”   男孩泪痕还没干,他垂头丧气,但听到母亲用轻柔语调说的话后,脸上又渐渐浮现出期望来。   他点了点头,擦干眼泪,跟着母亲走了。   云沐见这件事安然落幕,似是微微放松了些。   他舒了口气,有些感慨地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他今年十六岁,一转眼,从四岁到十六岁,他已经习了十二年的箭,手上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深。万幸早已结了茧子,射箭已经很少再感到痛了。   寻瑜看着那对母子离开的身影,浅浅皱了下眉头,问:“这是……?”   云沐笑了笑,答:“如少君所见,就算在云鹤世家,也不是人人生来都喜欢射箭的。像灵瑾那样的,其实是少数。   “小孩爱玩是天性,大多数孩子一开始都不太喜欢射箭,尤其不喜欢严格的重复练习,要靠打的。”   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这只是最初,到后来就好了。等到五岁统一进入本家的时候,大家通常都习惯了。然后等到长大,他们就会明白父母当初的苦心。” 第67章 你愿意和小型翼族的女子成……   寻瑜默然。   他看着那对母子离去的方向, 静了半晌,问云沐:“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云沐笑了下,回答:“差不多吧, 有过这样的时候。不过据我父母说, 我抗拒的时间不算很长,总得而言, 我是喜欢射箭的。”   寻瑜默了半晌。   但这毕竟是云鹤世家的事,他最终并未说什么, 只是颔首。   灵瑾还没有从家主那里出来, 云沐邀请说:“逛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去大弓射场一起射几箭吧?顺便等灵瑾。”   “好。”   寻瑜没有反对。   他们一开始说好的,就是到那个地方去等灵瑾。   到大弓射场以后, 寻瑜取出自己的灵弓,便飞到空中, 随手练习起来。   大弓射场似乎是云鹤世家公用的场地, 用地十分开阔,远胜于普通的弓射场, 甚至还设有各种不同的靶场, 来模拟真实的战场环境, 包括山地、水域、林场等等。   场地涵盖之详尽,连大学堂都无法与云鹤家相较。   寻瑜初见云鹤家如此优越的射箭环境,微微惊讶。   他拿出弓,试射了几箭,姿态恣意。   云沐亦拿出弓来, 却没有急着射,而是在观察寻瑜。   寻瑜虽然只是随意射了几箭,但看得出技术奇佳, 无论是空中身法还是单纯射箭的技艺,都十分出众。   云沐看到寻瑜在空中如一道火焰般来回纵横,箭光犹如晨曦破晓之光一样迅疾,连翼族的视力都难以捕捉他的动作。   见到此景,云沐忍不住又一次望而却步,深深感到自己渺小,望尘莫及。   他感慨地说:“少君修炼的速度真快,学习招数的速度也快。这一招,我还记得先生是什么时候教的,想不到你已经练到这般境地。”   说着,云沐不禁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弓。   每当注视寻瑜或者灵瑾,他就会思考,世间是不是真的存在某种界限,将人划分为不同的层级。   就像他在云鹤家从五岁留到十六岁,而当年与他一同踏入这个大门的同龄弟子,大多早已被驱逐离开;   就像灵瑾得以突破小型翼族的限制,甚至突破翼族的限制,在战场上打开碎天弓。   就像寻瑜于他,他已经被捧为天才,可寻瑜却在对他证实,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云沐惆怅。   他放低了声音,有些迷惑道:“有时候我会想,资质平庸的人追求弓道,是否迟早会碰到壁垒。如果终究有一日会碰壁,那些不断重复的日月,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时,寻瑜停下射箭,锐利的凤眸轻轻瞥向云沐。   从云沐的表情中,他似乎看出了云沐心中的一部分想法。   寻瑜说:“你能走到如今,‘资质平庸’这个词,恐怕不能用在你身上。就连我在凤凰宫,也听说过你在云鹤族中同辈弟子第一人的称号,如今还被称为云中公子。如果你这样算资质平庸的话,许多人恐怕都无法接受。”   “资质如何是相对的。”   云沐淡淡一笑。   他说:“以前局限在小的地方,才会觉得自己已经很了不起,但越往上走,就发现世间之人上限之高,远高于以前的想象。我自己本身所处的位置,也没有自己曾经以为的高。”   寻瑜沉了下声,问:“你有没有仔细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射箭?”   *   灵瑾与云鹤家的家主见过面后,神情钝钝,正慢慢出来找兄长和云沐。   她顺着云沐所说的位置找到大弓射场的时候,正好听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   云沐的声音问:“……为什么要射箭?”   “嗯。”   寻瑜回答。   “在我看来,你并没有真正要射箭的理由。你之所以会修习射艺,是因为云鹤世家每个人都要修习弓术。射艺在这里就是衡量一切的尺度,你没有别的选择。”   云沐有些迟疑。   他问:“可是有理由或者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寻瑜说:“只要心中存在那个理由,你就会知道你正在做什么,就会知道你想要达到何方。   “你就不会在意其他人有多少天资,因为别人所获得的成就,并不妨碍你达到你真正渴望的目标。   “一旦明白你真正想要什么,你就会有动力,也会有方向。而不仅仅是被困在他人所框设的标准里,去追逐一个未必适合你的尺度。”   灵瑾听到这里,微微晃了下神。   她想到的,是放在鸣凤台上的那把再也拉不开的碎天弓。   寻瑜虽然是在对云沐说话,但在某种意义上,却正好切中灵瑾的心事。   而这时,云沐似乎也若有所思。   他问寻瑜道:“那你有射箭的理由吗?”   寻瑜顿了顿。   他的视线晃动了一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他没有多说,却简洁而坚定地答道:“有。”   然而话至此处,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同一时间,灵瑾也快小跑到了云沐和寻瑜所在的位置,她出声唤道:“哥哥!”   一听到灵瑾的声音,寻瑜视线一转,立即望了过去。   他的肩膀放松,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但他在灵瑾面前,却没有明确表现出这份温柔,反而有些冷冰冰地问:“怎么在里面待了这么久?”   灵瑾一顿。   提起她与云鹤世家家主的会面,灵瑾似乎有些忧郁。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含糊地说:“……因为聊了许多事。”   寻瑜注视着灵瑾。   灵瑾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疲惫。   于是寻瑜收起弓,对云沐说:“时辰不早,舍妹之事已了,她看上去也累了,今日多谢招待。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带灵瑾回家了。”   云沐正在琢磨寻瑜刚才的话,听到他告辞的话,才猛然回过神来,忙说:“好。那我送送你们。”   云沐将寻瑜和灵瑾送出云鹤家。   寻瑜和灵瑾已经识路,因此让云沐不必多走,走到门口就分别了。   只是等兄妹两人离去后,云沐却还站在云鹤本家大宅门外,眺望着灵瑾飞离的背影,半晌没有离开。   这时,有两个人悄悄围上来,八卦地一左一右站到云沐旁边。   “云沐师叔,我们都瞧见了。”   “云沐师叔,人都走远了,别看了。”   “云沐师叔,看得好入神啊,平时射箭有没有这么入神啊?”   云沐被他们吵得无奈,转过头道:“你们别闹。”   走过来跟云沐说话的,是一对鹤族的孪生兄弟。   两个人看着比云沐还要大一两岁,长得人高马大,同样穿在云鹤世家浅色的弟子服里,却没有云沐那股清风明月的气质,反而嬉皮笑脸的。   不仅如此,他们明明年纪比云沐大,却故意一口一个师叔叫他。   孪生兄弟一看便知与云沐关系不错,见云沐不高兴了,也不故意戏谑他,适时收了口。   孪生哥哥往远处一望,说:“刚才走的那个小型翼族,难不成就是你朝思暮想的那位……灵瑾公主?”   “……嗯。”   云沐说他这样描述灵瑾,面上不禁泛起薄红,但却没有否认,反而认了下来。   不过云沐又说:“但她对我,似乎没有其他的心思。”   孪生哥哥感慨道:“能拉碎天弓的人啊,好厉害,而且还是当年鹤将军的女儿。家主和各位长辈师父前几个月吵了好几架了,都是为了她吧?”   孪生弟弟说:“看背影应该是个美人。可恶,离得太远了,刚才没看清楚……”   弟弟白费力地拉长脖子瞧了半天,无奈灵瑾早已连人影都飞没了,现在看也是徒劳。   他泄气地缩了回来,改口道:“她对你有没有心思还在其次,要是知道你喜欢上小型翼族,长辈们不气死才怪,你可将这点想法兜好了,千万别让别人知道。”   说着,他还小心翼翼地回头瞥了眼门口的护卫,担心他们听到这里的对话。   而云沐却是沉声,怀抱着希冀道:“灵瑾与其他人,或许会有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   孪生哥哥说。   “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你想想当年鹤将军,竹依上君那么出色,惊世奇才、女君辅臣、四海名相,还不是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是鹤将军一狠心,直接与云鹤家一刀两断了才收场。”   云沐背着弓,他袖中的手,不由握得紧了些。   孪生哥哥注意到云沐动作上的小变化,惊诧道:“你不会也想一刀两断脱离云鹤家吧?那要褪羽焚身、断弓还魂的。   “更何况云鹤家虽然规矩苛刻,修炼残酷,但也正因如此,才能保住万年世家的威名,才能名震世间,让我们一出生就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接受最好的射艺教育,无论走到何处,只要一说出自己来自云鹤家,就能受到尊重和礼遇。于情于理,云鹤家都对我们有恩。”   孪生哥哥所言,让云沐眼中的光逐渐淡下来。   他的手松开了,回答道:“脱离云鹤家……那倒也不至于。”   他回过头,看向位于云峰上的万年仙府,说:“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走吧,该回去射箭了。”   *   路途遥远,灵瑾与寻瑜飞回凤凰城,已近傍晚。   灵瑾今日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寻瑜担心她疲倦,到最后十几里的时候,便问她:“……你要不要在我背上休息,我可以载着你飞一段。”   小白雀拍着小翅膀用力摇头:“没关系,我可以自己飞。”   寻瑜见状,也不强求。   等回到凤凰宫,兄妹两人恢复成人身,并肩往里走。   只剩下他们兄妹,两人一路没什么话。   但到快分别的地方,却像两人都有话想说似的,彼此都踌躇地放慢脚步,默契地没有立即分别。   忽然,灵瑾似乎想起什么,出声问道:“哥哥,在弓射场那里的时候,我听到你和云沐说话说了一半。你只说你有射箭的理由,但你那个射箭的理由,具体是什么呀?”   寻瑜闻言一怔。   他淡淡地说:“其实一开始,我也是周围人和父母都射箭,我也自然而然跟着学的。但后来……大概是因为有了想要保护的人吧。”   灵瑾好奇地问:“真的?谁啊?”   寻瑜看向别处:“……不关你事。”   “噢。”   灵瑾没有问出具体的答案,但她也没有特别纠结于此,而是低着头继续慢慢往前走。   到了快分叉的地方,她双脚一滞,停住了脚步。   寻瑜见状一缓,也停下步子,回头看她。   这时,灵瑾沉了沉声,又说:“哥哥,我能不能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   寻瑜疑惑道。   灵瑾有一小会儿没有开口。   她的目光微微闪动,似是动摇,似是无助,仿佛在风中迷失方向的小蒲公英。   须臾,她看向他的眼睛,问:“哥哥,将来,你会愿意和小型翼族的女子成婚吗?” 第68章 我最喜欢哥哥   寻瑜听到这个问题刹那, 几乎瞬间就脸红了。   他忽然张皇得不可思议,道:“为、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灵瑾失神地说:“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就是随便问问吧。”   说到这里,灵瑾静默得异常, 神情低落, 像在等寻瑜的答案。   寻瑜虽慌乱,但定了定神。   他看着灵瑾, 回答的语气超乎寻常的认真:“我当然愿意。不过如果我将来与小型翼族的女子成婚,不是因为我对小型翼族情有独钟, 而是因为那位牵动我心的女子, 天生是小型翼族而已。”   灵瑾听寻瑜这样说,惊讶地抬眸看向他。   她的眼睛忽而亮了几分,如同黯淡的烛火重新明亮。她像是在重新端详自己的兄长, 又像在思索他话中的真意。   灵瑾犹豫地说:“哥哥,你可以对我说实话。我们是兄妹, 你不必因为顾及我的心情, 就特意说好听的话来安慰我。”   “这就是实话。”   寻瑜皱眉道。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不愿意?”   “因为……你是凤凰。”   灵瑾迟疑道。   “如果和小型翼族成婚的话,血统就会稀释, 更不知道将来会生下什么样的孩子。凤凰作为翼国神族, 血统还是很珍贵的, 如果混血的话,你们将来的孩子可能就不是凤凰了。那就没有办法参加择君大典,以后的道路也会变窄……如果是小型翼族,可能连灵弓都拉不开。”   “那又如何?”   寻瑜嗤了一声,不以为意。   他说:“我不在乎, 世间又不是只有我一只凤凰。”   他修长的凤眸看向灵瑾,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将来与小型翼族女孩成了亲, 我们又一起生了蛋的话,无论孵出来的雏鸟是什么样,那都是我与心爱之人所孕育的生命,是无可取代的。   “我希望能尊重它自己的意愿,保护它坚强地长大,再让它自己去选择自己想要的道路。   “如果它比较像我,那固然会少一些阻碍;如果像你的话……”   灵瑾疑惑:“像我?”   寻瑜慌乱地改口纠正:“我是说,如果它是小型翼族的话,可以像你一样,去挑战自己想要的道路。”   灵瑾“噢”了一声,明白过来。   寻瑜凝视灵瑾,缓缓说:“小型翼族在某些方面的道路,确实不像大型翼族那么平坦容易。   “但世间本来就很难有绝对的公平,不是原形,也有可能是外表、天赋、家境等等。很难有真正的完美,也很难有真正的一帆风顺,没有必要纠结于此。”   “更何况,这也不能说是天生的劣势。   “翼族之所以会逐渐分为小型翼族和大型翼族,就说明这两种体型各自有各自适应环境的特点和优势。   “大型翼族的确能够飞得更高,体力更好,但是通常也很难做到像小型翼族那样灵巧,像小型翼族那样能轻而易举地躲藏在隐蔽的地方。   “现在大型翼族会更受看重,是因为在过往,灵弓被发明出来以后,人们认为只有大型翼族能够使用灵弓。但未来某一天,或许规则就会有所变化……比如像竹依上君所预测的那样,一旦机关弓问世,原形就不会再成为射箭的桎梏。   “总之,我不认为原形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问题。”   寻瑜说得真挚。   灵瑾安静地听着他说,好像有所思考。   寻瑜看着灵瑾的样子,浅浅皱眉,问:“你长大以后,就很少纠结这些了,今日怎么又问这个?是不是今日在云鹤家,云鹤家的家主对你说了什么?”   灵瑾没有正面回答。   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今日第一次意识到,如果将来要成婚的话,我一个人的事情就会影响到两个人。我以为我自己可以克服的事,在其他人眼中,仍然是无法跨越的隐患。因为没有人能保证,下一代可以不用面对同样的困难。”   说着,灵瑾自己似乎也还有些迷茫。   她对寻瑜摇了摇头,说:“哥哥,我今日觉得累了,想要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先回房间了。”   说着,灵瑾转身要走。   寻瑜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等回过神来,居然倾过身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哥?”   灵瑾迷茫地回过头。   寻瑜对上灵瑾的眼睛,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但他知道自己不愿让灵瑾这样低落地回去,度过一个不开心的夜晚。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道:“你不用担心什么成婚不成婚的,你还小,而且……是其他人根本配不上你。将来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也罢,要是没有,我……作为兄长,会一直陪着你。”   寻瑜说完这些,已经耳尖通红,他不自在地别过脸去,显然觉得自己对妹妹说这些很怪异。   他慢慢松开抓着妹妹手腕的手,道:“好了,你回去休息吧。”   然而灵瑾愣了愣,却逐渐绽开笑颜。   “谢谢哥哥。”   她说。   灵瑾缓缓转过身去,像小孩子一样抱住寻瑜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就像小鸟找到了一个隐蔽而安全的树穴,可以从中寻求依靠和安慰。   她轻轻道:“哥哥最好了,我最喜欢哥哥。”   “……别说傻话。还有,不要随便用‘最喜欢’这种词。”   寻瑜被妹妹抱住,微微一怔。   他回抱住灵瑾,然后不自觉地拧起脸,脸上是一种好像高兴又好像不高兴的古怪神情。   他低声提醒道:“……要是有人当真了怎么办。”   灵瑾茫然:“我没有随便用,只对哥哥说过。”   寻瑜:“……胡说八道,你明明对爹娘也说过。”   “有吗?”   灵瑾愈发迷茫,显然想不起来了。   她说:“应该是小时候吧。但是我最喜欢爹娘,也最喜欢哥哥。”   寻瑜的脸色顿时黑了起来。   他说:“那你喜欢的人未免太多了。”   “可……那是爹娘啊。”   “爹娘也一样!”   寻瑜很不开心。   他说:“反正不要到处乱用!算了……你快点回去休息好了。”   他看着灵瑾疲倦苍白的小脸,似乎还是有几分担心,板着脸松开了她,然后将她往回屋的方向推。   灵瑾疑惑地看了兄长一眼,觉得兄长的心情变得好快,像春天的天气一样。   不过,她也的确累了,迟疑道:“那我……回去睡了。”   “嗯。”   寻瑜点了下头。   灵瑾一步三回头,兄长一直在背后看她,直到她转过弯进了屋子,灵瑾再往那个方向瞧,才发现地上兄长的影子不见了。   她关上门。   寻瑜的话,的确让灵瑾的心情好多了。   不过等到只剩下她一个人,这寂静的屋子,又安静得让她心头发慌。   灵瑾在桌前坐下来,从袖中取出父亲的玉币和母亲的护身符,放在桌上。   她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在云鹤世家中的场景——   鹤发白眉的老人背着手,背对她站在空寂古朴的大殿中。   殿中挂着一幅巨大的书法,上面写着《礼记·射艺》中的内容——   【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老人就站在书法前。   他雪发如瀑,开门见山地问:“灵瑾,你可愿回云鹤家?”   那老人个子十分高大。   云鹤世家似乎因为所有人都是大型翼族,且在大型翼族中也属于体型特别修长的,仙府连天花板都修得比寻常要高许多,更衬得灵瑾这样的小型翼族娇小可怜。   灵瑾不得不使劲挺直腰杆,才显得自己在这个地方没有那么格格不入。   灵瑾问他:“我听说过一些旧事。我知道我生父为了与我生母成婚,不惜脱离云鹤家。现在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父母早已仙逝,我也已经十六岁。在此之前,我生活中从未有过云鹤世家的痕迹,为什么事到如今,却又愿意让我回来?”   云鹤家主说:“我早就猜到你会问这个。”   当老人缓缓转过头来时,灵瑾发现,他的面容还算年轻,并没有头发表现出来的实际那么年迈,这是修为深厚的特征之一。   而且,不知怎么的,灵瑾觉得他有点眼熟。   老人说:“答案其实显而易见,不是吗。所以你不是在询问我,而是在质问我。”   他顿了顿,道:“到底是能拉开碎天弓的人,长得这么小,却有几分胆气。”   然后,老人不避地直视灵瑾的眼睛,坦荡地说:“不允许你父母成婚,是因为你母亲的原形是麻雀,一旦他们成婚,生下来的孩子未必是鹤族,甚至未必是大型翼族,那就无法拉开灵弓。   “如今允许你回到云鹤家,是因为你能拉开碎天弓。即使在云鹤世家,也从未有人有过如此成就,但这显然是因为你有一半你父亲的血缘。这证明云鹤家的判断错了,我们竟然放任一个能拉开碎天弓的子嗣散落在外,在外人面前显得不光彩。   “所以,邀你回云鹤家,既是在纠错,也是因为云鹤家想要你的成就,去继续光耀云鹤一族的门楣。   “真话说起来不算体面,但事实就是如此,无论用什么冠冕堂皇的语句来修饰,道理都是一样的,不如直接与你说明白。” 第69章 机关盒   灵瑾抿了抿嘴唇。   老人将话说得太明白, 反而让她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腔。   可是内心深处,她仍有一种莫名的不甘。   她的确拉开了碎天弓,但在云鹤世家眼中, 她的价值似乎也仅在于此。   如果她没有拉开, 那当初云鹤世家的判断就没有错,她的父母确实不该在一起, 她也确实不该出生,尤其不配出生在云鹤家。   灵瑾说:“我的生母, 并不是一无是处的人。她虽然从未使用过灵弓, 但她是女君的辅臣,曾为翼国立下许多功绩。”   老人扫了她一眼。   “的确如此。”   老人说。   “我见过她,一个非常勇敢聪慧的翼族女人, 有时候看起来简直不像一个小型翼族。”   灵瑾问他:“小型翼族应该看起来怎么样?”   老人说:“我不否认小型翼族在许多方面曾为翼族做下的功绩,但是云鹤一族之所以数千年来能够在翼族中立于不败的位置, 拥有今日的地位, 全部是靠射艺。”   “你看窗外——”   鹤发老人缓缓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子, 将建于浩渺云山烟海之上的云鹤仙府展示在灵瑾面前。   他说:“这座山, 这些屋舍, 这里的每一把弓,每一件衣服,都是云鹤族世世代代的先祖,依靠灵弓,在战场上搏上性命, 一箭一箭射出来的。   “要保住你所看到的这一切,绝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   “你可能觉得,不给你和你母亲这样的小型翼族机会, 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但你无法否认,使用灵弓是有门槛的,而想要在射艺上登峰造极,更是有门槛中的门槛。   “你可以向你的父母亲人要求公平,可是等到竞争的时候,等到战场上,你却没有办法向你的对手或者敌人乞求怜悯。   “近万年来,翼国曾有无数次陷入极为黑暗的困境,又有无数世家起起落落,它们像山一样拔地而起,峰高于天穹,又像海浪一样倾然消散,了然无痕。   “这种事情发生过太多次,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唯有云鹤世家存留至今,直到现在,仍然每隔数年就会有名将从云鹤家出世,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老人转过头看向灵瑾,坚韧地注视着她,一字一字地说:“体格的大小,手臂的长度,对弓箭的感知,翅膀上每一根羽毛的浓密,差之毫厘,对射箭都是有影响的。   “这是云鹤世家世世代代总结出来的经验。   “很多时候,天赋从一出生就注定好了。   “世上的竞争远远超乎你的想象,想要维持住云鹤世家今日的威望,必须要世世代代都拥有可以在战场上发挥强大作用的后代,一丝一毫都不可以有所懈怠。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对血统要求如此苛刻。   “一旦破例开启一次门,就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如果因为竹依上君优秀,就为她大开方便之门,那以后未必不会有人为了什么梅仙子、兰仙子,再过来求情。   “最后鹤族的血脉不断稀释,难以再保证鹤族后裔的强大,整个家族也将溃败,最终荡然无存。   “就算云鹤世家已经有如今的威望,我们仍然是输不起的。一旦输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里所有的人都难以保证衣食无忧的生活。   “倾注全力培养精英,是为了云鹤一族的所有人;严格要求所有人,是为了云鹤一族的将来。”   老人再度背过身去。   “鹤羿……他是我的儿子,也是我唯一一个孩子。”   “亲手斩断他与家族的所有联系,我也于心不忍……但我不仅仅是他的父亲,也必须为鹤族全族负责。”   “在乱世中,只有最坚韧的家族,才能不断适应日新月异的环境,在其中存活下来。”   老人没有回头。   他只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即使你能拉开碎天弓,在允不允许你回云鹤家这件事上,云鹤一族内部也是有争议的。   “因为一旦认可你回云鹤世家,就意味着认可你的世世代代都属于云鹤世家的血脉。   “你能拉开碎天弓,可你的后代却未必可以。尤其是据我所知,你虽然开了一次碎天弓,但至今仍然不能使用灵弓,而且碎天弓也没能再打开第二次。   “一旦你的血脉回归云鹤家,注定会为云鹤家混入不稳定的因素。   “如果你愿意回云鹤家,云鹤家能够做出的妥协,就是将你父母的名字,重新收入到云鹤世家的族谱上。以后你需要什么,无论是灵弓还是财富,云鹤家都会定力相助。   “不管是将已经除籍的人重新恢复在族谱上,还是接纳小型翼族进入云鹤世家,在云鹤世家的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事。   “你不用急着答复我,可以仔细考虑一下。”   说到这里,灵瑾听到老人若有若无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而这时,灵瑾也忽然明白,老人转头时,她为什么会觉得对方眼熟了。   眼前这个人,是她生父的父亲。   也就是说……这是她的祖父。   按照女君和大祭司的说法,在鹤将军和竹依上君两个人中,灵瑾无疑长得更像母亲。她曾在井底石室里亲眼见过母亲年轻时的幻影,的确如此。   但鹤将军毕竟是她的生身父亲,灵瑾身上雪白的羽毛,就是云鹤一族的血在她外表上刻下的烙印。   毫无疑问,她的某些地方,与父亲也是相像的。   面前这个老人身上似曾相似的感觉,不是像别人,就是像她自己。   那是一种固执、执拗、清高,而且不愿低头的气质。   灵瑾起先隐隐的不甘、愤怒和委屈逐渐平复下来,她的情绪变得冷静,可胸口却燃起一团别样的火。   她镇定地回复老人,道:“没有必要,我不愿意回归云鹤世家。   “我虽然没有见过我的父母,但我想,他们当初会选择远离云鹤世家,一定不单单是他们彼此想要成婚的缘故。   “我的生父,会做出脱离家族这样的重大决定,除了爱情以外,或许也是因为他意识到,云鹤世家世代遵循的价值观,已经不再符合他对世界的认知。就算没有我母亲,早晚有一天,他也必定会离开。   “不要说你现在询问的是我,就算你现在问的是我父母本人,他们可能都不愿意回云鹤家。若是我为了让他们被记回云鹤家的族谱上而答应你,他们说不定反而还会怪我。”   灵瑾说着说着,脊椎逐渐挺直起来,她渐渐忘了自己作为小型翼族,在这个高大的鹤族老人面前的渺小,她就像对方毫不避讳地直视她的眼睛一样,笔直地直视对方。   灵瑾铿锵地说:“我也不否认云鹤世家从古至今为翼国立下的功劳,更不否认云鹤世家从上古存续至今是了不起的功绩。但我依然,认为这种观念是错的。”   然后,她稍微停顿了一下。   “……但现在,我口说无凭,云鹤世家的确很强盛,我没法反驳你。”   “不过,我也不会回云鹤世家。”   “迟早有一日,我会证明小型翼族可以和云鹤世家的人一样强大。不是个例,也不是特殊情况,而是普遍都有这种能力。”   鹤族老人微微侧过头,轻轻地说:“小丫头,好大的口气。”   “是不是夸口,唯有事实可以论证。”   言罢,灵瑾恭敬地对老人伏身行了一礼,说:“云鹤家主,我这就告辞了。”   灵瑾对云鹤家主说话的时候,背挺腰直,好像很有底气。   可实际上,她当时说得那么笃定,多少有些受到情绪的驱使,不想在对方面前示弱。一离开云鹤世家大殿,灵瑾就觉得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一大半。   她其实根本没有那么胸有成竹。   她既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做出机关弓,也不确定……如果有机会的话,她的父母会不会想要回到云鹤世家。   灵瑾身体很疲倦,可头脑却一团混乱,根本没有困意。   她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那个父亲留给她的机关盒子。   灵瑾双手将木盒捧在手里,在心里愧疚地想道:“对不起,爹,娘,女儿今日私自揣测你们的想法,在云鹤家主面前大放了一通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厥词,给你们丢脸了。尤其对不起爹,那毕竟,是爹的父亲,也是我的祖父。”   这样想完,灵瑾又将盒子拿在手中摆弄。   她今日特意跑到云鹤世家去,本来是想问问有没有打开木盒子的线索,结果光顾着和云鹤家主辩论,把这件事忘了,还是没有找到打开木盒的方法。   灵瑾愈想,愈是对自己泄气,在心里叹了口气,双手无意识地摆弄木盒子。   这时,当木盒转到某个角度的时候,灵瑾忽然听到细不可闻的“咯哒”一声,轻得就像一根牙签碰到木桌上,如果不是对机关的声音异常敏感,根本不会察觉。   灵瑾一震。   她不禁放下和云鹤世家家主争论的事,将所有精神都集中到刚刚那个声响上,再度沿着刚才的角度转动机关盒。   咯哒。   果然又听到了!   这几年因为灵瑾一直在不断精进机关弓,她在机关术上的造诣进步很快。虽然技术还远远不及母亲当年,但在如今的凤凰城里,灵瑾已经可以说很有些资历。   不仅仅是弟子水平,而是已赶得上先生。   以前灵瑾就知道这个盒子里面藏有机关,且这么多年下来,她自认为已经对这个盒子了若指掌。可刚才听到的那个声响,分明是她以前不曾注意到的,是个以前没发现的机关!   灵瑾精神一凛,立刻凭着自己多年制作机关弓的直觉,在听到声音的地方一寸一寸摸过去。   结果,她居然真的在盒盖的侧面,发现一个极其细小的机关痕迹。   这是灵瑾有史以来见过最小的机关,最多只有一粒小米的一半大。   无论是用手摸、用眼睛看、用精准的工具称取重量,都难以发觉。甚至是像灵瑾这样用听觉,不是非常有经验,恐怕都发现不了。   灵瑾当机立断,连忙拿出了她放机关术工具的工具包。   像这么小的机关,徒手是绝对无法操作的。   她取出透镜,又拿出最小号的工具,仔细看了半天,初步判定这很可能是个开关式机关。   她用小工具将这个机关拨开位置,然后定了定神,再度用灵气划开自己的手指,将血滴进钥匙孔中。   这一次,小木盒不仅发光了,随后,只听“咔哒”一声,盒内传来内部机关被启动的声音。   打开了!   居然打开了!   灵瑾心潮澎湃,心跳如鼓。   她缓缓地、缓缓地将盒盖开启,激动之中,又夹杂着一丝畏惧。   她拥有这个盒子已经太多年,实在想象不到里面会是什么。   等灵瑾将盒盖完全打开以后,小木盒的光芒就黯淡下来,但是盒内却有东西一亮,接着在盒子中浮现出两道人形的虚影来。   那两道人影只有手指高,半透明,显然只是幻象。   但他们的眼耳口鼻、神情姿态,都精细至极,栩栩如生。   这种人影,灵瑾在竹依上君的石室中见过一次,显然是竹依一度擅长的机关术之一。   而这时,灵瑾看着盒中的两道人影,却又不禁呆住。   那两道人影是一男一女。   那个女子,灵瑾已经在石室中见过一次。   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外表清灵而有风骨,颇有种古韵的书卷气,与灵瑾长得七八分像,正是竹依上君本人。   此时,她看起来比在石室里沉稳了许多,但眼中那种突破常规的灵动,却半分未减,反而添了几分幸福的光彩。   而在竹依上君身边,是个身着浅色衣裳、雪白鹤耳的男子。   他个子很高,背着玉质灵弓,嘴角浅浅莞尔。   他看上去并不常笑,但在竹依上君身边,却显得很温柔,虽是武人,气质却如清风白月,清冷隽雅。   不必解释,灵瑾第一眼便已猜到,眼前这两个人是谁。   她心头震颤,不自觉地想要伸手去摸。可是她还没有碰到,却已料到手指必定会穿过虚影,又不禁情怯,呆呆地看着两道人影。   这时,却见竹依上君展颜而笑,开口说道:“孩子,为了打开这个盒子,你应该颇费了一些功夫吧?   “抱歉,我倒也不是有意要折磨你。只是这个盒子里放的一些东西,事关隐私,我与羿哥不太想让无关之人瞧见。   “再者,我又怕机关太简单,你打开盒子的年龄太小,女君和大祭司还没来得及将你的身世告诉你,万一你一不小心打开了,反而吓你一大跳。”   说到这里,竹依上君手指抵住下巴,思索地道:“不过这个机关的难度应该也还好,也就一点点难吧,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玩玩的水平。就算我不小心把你生得笨了一点,三五百岁也该打开了。总不能比这还笨了吧?”   灵瑾:“……”   这时,鹤将军拍了一下竹依的肩膀,竹依一愣,回过神来。   她笑着看盒子外,从灵瑾的视角,这个时候,看起来就像母亲真的在看她一样。   竹依缓缓地说:“孩子,先解释一下。既然你拿到了这个盒子,就说明,我与你父亲因为某些缘由,不能陪你长大了。”   说着,她笑了笑,言道:“不过,你不必为此感到难过,身处乱世之中,无数人都已献出生命。我与你父亲对如此宿命,早有心理准备,我们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尽兴,已尽其所能,并不会觉得遗憾。我相信女君和大祭司会精心抚养你成人,他们是我们的至交好友,等你孵化之后,必会将你当作亲生女儿。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提前备下这个盒子,以防万一。”   说到这里,竹依上君顿了顿,然后指了指盒子里的方向,说——   “这个盒子里,放的是我与羿哥二人特意用灵珠保存下来的,我们两个人的记忆。” 第70章 天之结契   竹依上君微笑着说:“如今天下风起云涌, 战事不断,我们夫妻二人身处其中,难料朝夕。   “因为我们怕我们有朝一日会不能陪你成人, 所以决定提前将这些记忆存了下来。   “将来, 当你想要了解我们的时候,就可以通过这些灵珠, 了解我们的生平、了解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既然你愿意费如此周折打开这个盒子,就说明你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 并且对我们夫妻二人有所好奇, 甚至愿意为此学习机关术。   “很抱歉,我们没能亲自陪你长大。   “不过,这些灵珠中的记忆, 都是我们人生中重要的事。就让它们代替我们本人,完成我们作为父母的教导之职吧。   “希望待你孵化成长之时, 天下已迎来太平盛世。”   话完, 竹依上君仍是笑脸盈盈的。   她和鹤将军留下这个虚像的时候,灵瑾知道自己大概还是一颗蛋, 因为两人的眼神都很慈爱。   他们看着盒子外的眼神, 不像在看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更像在看一个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的小孩子。   灵瑾知道,他们在看她,真真切切地在看她。   这时,竹依上君碰了鹤将军一下,说:“夫君, 你也留几句吧,让女儿听听你的声音。”   鹤将军顿了一下,看着盒子外, 缓缓对灵瑾道:“韶华易逝,知己难求。不负初心,方得始终。”   他的声音清冽,如高山清流,干净明澈。   这句话说完,鹤将军和竹依上君两人的人影都变淡了,盒子里的东西也清晰地呈现在灵瑾眼前。   细长的盒子中,整整齐齐地列着两排灵珠。   上面一排是绿色的,下面一排是青色的。   而在盒子正中间,嵌着一颗通透的圆形灵玉,直径约有两颗灵珠那么大。   灵瑾拨了一下中间那颗灵玉,发现虽然是固定住的,但可以转。   她一拨转,盒子就又亮了起来,她生父生母的身影再度浮现出来,旋即,竹依上君的声音也一并响起——   “孩子,为了打开这个盒子,你应该颇费了一些功夫吧……”   原来跟在石室里那个机关不一样,这个可以重复看。   灵瑾的眼眶不知何时微微红了起来,她赶忙用袖子擦了擦。然后,她又将父母留下的虚像看了一遍,这才去摆弄那些灵珠。   根据母亲的说法,这些灵珠里,封存了他们生前的记忆。   灵瑾以前没怎么接触过这样的灵珠,不太清楚用法,好在看起来不难,应该可以猜。   她拿了最右边的一颗碧色珠子,然后将自己的灵气注入缓缓注入其中。   唰——   忽然间,猝不及防地,她眼前的景象整个变了。   她好像不再在凤凰宫自己的房间里,而是身处一片树林中,眼前树影斑驳,她甚至能闻得到地面上雨后微湿的泥土香。   灵瑾认出来,这是大学堂的后山。   不过,即使如此,这里和她熟悉的大学堂后山又有微妙的不同。   这里是山道是凹凸不平的石头路,而灵瑾熟悉的大学堂前几年才刚刚翻修过,山道早已换成了平坦宽大的石板路。   这时,她听到头顶有低低的啜泣声。   “小凤凰,你在树上哭什么呀?”   忽然间,一个稚嫩的女孩声音从灵瑾身侧响起,让灵瑾一惊,立刻转头看去。   只见一个九岁左右的小女孩就站在她身边。   小女孩个头比灵瑾小时候还要小,梳着整齐的双环髻,却生着一张与她年幼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女孩怀里抱着一本书,此时正抬起头,一双乌眸笑盈盈地往树上望去。   灵瑾一愣。   她一下子就认出来,这个人是竹依上君。   而且,是竹依上君年幼时的样子。   灵瑾呆了呆,又往树上看。   只见树上垂下两片赤色的翅膀,火红似炎。   有一个小小的赤色身影,正躲到树荫之间。   赤色小影子听到树下有人的声音,就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往树下看去。   那个树上的凤凰女孩一露出脸,灵瑾就吃了一惊——   赤羽金珠,凤眸上扬。   女君!   毫无疑问,这个人是女君!   灵瑾早就听说过,娘和她的生母,当年是在大学堂相识,从小就是至交好友,但此时蓦地看到女君年幼时的样貌,灵瑾还是大吃一惊。   原因无他,就是此时的女君,与灵瑾印象中叱咤风云的女君,反差太大了!   眼前这个凤凰小女孩,双眸通红,像是刚刚哭过,脸上还有红印,不知是哪里压的。她全然没有灵瑾印象中的母亲那样的明艳张扬,反而颇有些脆弱。   那凤凰小女孩飞快往树下看了一眼,就迅速缩回脑袋。   然后,小女孩躲在树上道:“我、我才没哭!”   竹依歪头问:“那我刚才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不、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可能是虫子叫吧!”   就在这时,小竹依想了想,褐色翅膀一开,扇了几下,飞上树梢,稳稳落在幼年的女君面前。   灵瑾的视角也随之上升,到了树上。   小竹依疑惑地盯着凤凰女孩。   小凤凰吓坏了:“你、你干嘛?”   小竹依笑了起来,自然地说:“我这个人有个坏毛病,碰到没搞清楚的事,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非搞个清楚不可。   “你说刚才那个声音是虫子叫,可是那样叫的虫子,我从来没见过。所以我想把它抓到,拿回家好好研究。”   小凤凰:“……”   小竹依看了看对方,认真地说:“可是现在看来,刚才在哭的,其实还是你吧?”   “要你管!”   小凤凰撇了撇嘴,扭开头,可是说着倔强的话,眼眶却又红了起来。   她的心理防线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说着说着,便坚持不住了。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委屈道:“他们取笑我虽然是凤凰,个子却比其他大型翼族都小一截,连鹅都没有比过,说我丢凤凰的脸。”   小竹依惊讶道:“你这样算很小吗?”   从灵瑾的视角来看,此时的女君作为凤凰来说,确实比一般的大型翼族个头要小一些,但即使如此,仍然比娇小的竹依要高得多了。   果不其然,小竹依眨了眨眼,不解地说:“我的原形是麻雀,比你还小一大圈,我都没有哭,你哭什么?再说,个子大小有什么关系,我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挺好的啊。”   小凤凰摇摇头,道:“取笑不算什么,可后来我不服气,他们便要和我比试,我打架却真的打输了,好难过,呜呜呜……”   小竹依愣了愣。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叫惊旭,对不对?”   凤凰女孩惊讶地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竹依笑道:“八个月前,有一次望梅先生批评你随意坐在井口边太危险,我不小心听到,就记住了。”   说着,竹依稍作停顿,一双眸子乌溜溜地转了一圈。   然后,她笑着说:“别难过了,那些嘲笑你的翼族,我大概能猜到是谁。我看到过他们欺负比自己体型小的翼族,但其实他们那点武力算不了什么,只是空有一把傻力气。   “你只是输在经验不足、招数尚少。只要计策到位,就那几个人,连小型翼族都能对付他们,更何况你是凤凰身?你起来,我教你怎么和他们打,不出十日,保证他们再也不敢对你说一个‘不’字。”   小凤凰惊得连哭都忘了,她将信将疑地看着竹依的瘦小身板,问:“你很会打架?”   “我没打过。”   竹依自信地笑着说。   “但我知道怎么让你能赢。”   *   一颗灵珠中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灵瑾的神智骤然恢复清明,可看着眼前熟悉的房间,她却恍惚半晌,回不过神。   刚才那个……是竹依上君和女君童年时的经历回忆?   怎么就到这儿,后来呢?   灵瑾来不及多想,立刻去碰下一颗灵珠,再度读取其中的记忆——   眼前的画面一转,场景又变了,竹依上君和女君又出现在灵瑾眼前,但时间似乎一下子过去好多年,两人都已经长大了。   竹依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样子,已然是个少女。   她正坐在桌前,认真摆弄几个机关零件。   竹依的一双手实在很巧,灵瑾迅速看得呆了。   灵瑾从没见过有谁的手这样快,即便是现在大学堂中的先生也做不到。   只见竹依轻快地迅速完成最后几个步骤,做成了一只机关鸟——木头支撑,手掌大小——然后,竹依拧了拧鸟背上的发条。   下一瞬间发生的事,让灵瑾惊呆了——   只见那机关鸟拍动翅膀,居然真的飞了起来!   这机关鸟,居然可以飞!   机关鸟张开翅膀,扑扑腾腾高高低低地往某个方向飞去。   这时,屋外另一个少女抬起素手,赤色纱袖轻轻垂下,那鸟儿往下一落,正好落在她手掌当中。   月色皎皎,水光如镜。   少女凤眸飞扬,赤衣似霞。   竹依托腮站在窗前,浅笑着对她道:“送你的,生辰贺礼。”   惊旭扬眉:“那不是还有三天,干什么这么早就送我?”   “因为我马上要做别的了,放在桌上太占地方,早点给你早点省心。”   “……”   惊旭一下子不高兴起来,不耐地对她身后三个毕恭毕敬的大汉挥手道:“你们别再跟着我了,都这么晚了,碍眼。”   三个大汉十分难以接受:“不行!当年说好的,要是我们输给你,就一辈子给你当跟班!说好一辈子,就必须是一辈子!你都没有走,我们怎么能回去!”   “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我们说到就一定做到!”   “我们已经是你的人了!”   惊旭痛苦捂脸:“你们那不是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输,所以随便许的诺吗!不用那么当真。”   “但我们已经改变主意了!我们被打服了!”   “除了你,还有谁能这么猛,现在连先生都说对你甘拜下风了!”   “而且你还是凤凰,这么会打,将来肯定不得了,早点投奔早占先机。”   “谁都不能赶我们走!我们绝对不走!”   “就是!”   大汉们满脸坚毅。   惊旭满脸痛苦。   她只得摆摆手,不耐道:“那我命令你们,今天也快滚。”   “是!”   这下三个大汉果断滚走了。   竹依站在窗边,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   等只剩她们两人,惊旭假装漫不经心地回头瞥她:“你看我干嘛?”   竹依说:“觉得有趣。”   “什么有趣?”   “你桌上那本课记,为什么上面写的不是上课的笔记,而是奇怪的词汇。‘赤炎上君’‘惊天神女’,那些名字是什么?我没在史书里见过啊。”   惊旭大惊失色,猛地将课记合上,满面赤红:“你你你你你干嘛偷看我课记!”   竹依无奈:“你知道我的,看到有字就忍不住多看两眼,尤其是没见过的内容。我也不是故意的……所以,那是什么?”   惊旭道:“没没没什么!他们都说了,像我这样的凤凰,将来注定要不得了的,提前给自己想想称号很奇怪吗!那些有名的上君,不是全都有吗!”   “噗嗤。”   “不许笑!”   两个人吵闹了一会儿。   等平静下来,惊旭还是满脸赤红,她有点忸怩,在机关术道室的床沿上坐下,对竹依说:“那个,你别笑,我说真的,我可能真的很厉害。你看,我今年才十四,已经连先生都打不过我了,整个大学堂,可能就只有望梅先生的修为,我还看不破吧。你说我将来要是……要是……”   惊旭抿了下唇,有些不确定地道:“要是真的当了女君……该怎么办?”   竹依笑眯眯地看着月亮。   她问:“你想当女君吗?”   惊旭回答:“算想吧。现在外面世道好乱,如果当了女君,就可以随意调配军队。我不是说我一定有这个能力,其实现在的凤君也不错,但我想……亲手把翼国变成更加安宁富饶的地方。”   竹依耐心地听着,然后说:“那就去当吧。”   “可是,我总觉得我一个人不行。”   这时,惊旭转过头,看向竹依。   她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如果我真的当了女君,你愿不愿意陪我?到时候,我想和你结契,让你来当国臣。”   惊旭的眼神很真诚,但也有点不安。   竹依怔了怔,然后含笑回答道:“好。”   竹依想了想,说:“你勇敢正直,强大而又有侠义之心,如果真的当了凤凰君,一定会是名垂青史的女君的。我当然愿意帮你。”   惊旭听她这么说,有些意外:“你说真的?”   “真的。”   “……谢谢。”   两个人一起待在窗子边上,看着漫天繁星,忽然有些沉默。   这时,竹依冷不丁开了口,幽幽地道:“不客气,陛下。”   惊旭登时满脸通红,窘迫至极:“别叫了别叫了。”   “陛下。”   “不不不不不……”   “陛下陛下。”   两人很快笑作一团。   *   记忆又到此为止。   看到这里,灵瑾已大致摸出了一丝规律。   这些绿色的灵珠,大概都是竹依的记忆,而顺序从右往左,应该是按时间排的。   灵瑾不再迟疑,立刻去看第三颗灵珠。   这回幻境一转,一下子就到了鸣凤台上。   时光似乎已过数十年。   星斗繁密,银河浩瀚。   繁星之下,竹依单膝跪在女君面前。   女君华裳金冕,如赤阳高立。   此时的女君,虽神情还略有几分稚嫩,但相貌气质,已经十分接近灵瑾记忆中的母亲。   女君与竹依单手相握。   在两人的手心中央,浮着结契之阵的光亮。   竹依在这高傲的新君面前,恭敬俯首,郑重地宣誓道:“臣,竹依,愿与女君惊旭结契,从此以此身躯,供陛下驱使。臣在此许诺,从此忠于君主,忠于翼国,以保卫江河为己任,不分年月,永不背弃。愿翼国繁荣昌盛,国富民强。”   “臣必将精忠报国,不负此生。”   女君垂眸道:“诺。”   女君亦祈愿说:“空之神女,吾亦在此允诺,此契既成,竹依便为国臣。   “吾身为凰君,吾愿将吾之天权与吾之天责,皆半分与国臣。吾必听其劝告,戒除独断专行。愿吾二人,同心同力,共保翼国事态安平。”   两人彼此行礼。   随后,她们手心间的结契之光逐渐暗下,天契已成。   两个人彼此对视,相视一笑。   女君扬眉道:“一语成谶。”   竹依笑而应道:“一语成谶。” 第71章 口头亲事   结契仪式结束以后, 竹依站起来,与女君两个人并肩站在鸣凤台上,眺望凤凰城的街景。   此时时辰大约是晚了, 长街灯火稀疏, 只有磊叠的屋舍窗户中,偶有星火亮点。   夜灯不敌星光, 衬得漫天星辰璀璨无比。   女君说:“从此以后,这就是我们的江山了。”   “嗯。”   竹依笑了一下。   “今后, 我们非得好好照顾它不可。”   两个人共同望了一会儿夜色。   冷不丁地, 竹依打趣道:“江山有了,陛下正又风华正茂,有没有什么时候打算成个婚啊?”   “没有。”   女君斩钉截铁地道。   然后, 她瞥了竹依一眼,说:“而且这个事要怪你。”   “怪我?”   “你太出色, 对我太好, 你我之间太投契,现在我看谁都不如你。与其找个男子成婚一起生活, 不如一直和你在一起。”   竹依闻言, 先是愣了愣, 接着抿唇失笑。   她应道:“说得也是。”   女君震惊:“你怎么一点都不谦虚?我说没有人比得上你,你也不推脱一下!”   竹依正色道:“因为我很聪明,对自己有正确的认知,知道你说得没错。为了谦虚而谦虚,那是虚伪。”   “……”   女君失言。   她顿了顿, 又扬眉问她:“那你呢?为什么从未考虑过结亲?”   竹依笑了笑,望向漫天星辰,道:“我?还太早吧。我还有太多书没有读完, 太多事情还不知道,光照顾你一个就够我烦心了,现在暂时还不想把精力再分给其他人。”   *   话虽如此,但当灵瑾再转看下一颗珠子的时候,情况就变了。   这一颗灵珠的记忆,灵瑾刚一进入,就被漫天灯火晃花了眼。   繁荣的灯市,烟火如无数流星分散而下,男男女女步于其间,人来人往。   灵瑾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应该是比翼节的日子。   灵瑾费了些功夫,才在人海中找到竹依上君的身影。   竹依上君今日,与平时很不一样。   只见竹依与女君两人身处闹市中,都作了寻常女子的装扮,但都精心打扮了一番,以顺应比翼节的气氛。   此时她们各自提着花灯,说说笑笑,似乎完全融入节庆的欢乐中。   这时,一个白衣男子迎面走来,与她们二人擦肩而过。   比翼节上人实在太多,所有人都被挤在一起,白衣男子腰间的玉币被游人碰落,竹依上君眼疾手快,先对方一步接住,唤道:“等等,你东西掉了!”   白衣男子同时也已察觉,便转过头来。   他有一双清霜似的眼,修眉如远雾雪山,神容清冷,仿若冰泉冷月,难以近观。   两人四目相接。   他看到提着灯、将玉币递给他的竹依,似乎顿了一下,才应道:“谢谢。”   灯火灿烂之中,竹依眉眼温柔,她身姿娇小,气质却说不出的清雅坚韧,美如画卷。   白衣男子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才注意到她的身边人。   白衣男子似乎认得女君。   他看到女君和竹依两人都作民女打扮,淡漠的眼眸中隐隐显出惊讶之色,但并未显露声色。   男子只是微微颔首,便收起云鹤玉币,继续前进。   等男子走远,竹依问道:“刚才那个人身上有云鹤一族的族徽……是云鹤世家的?你认得他?”   “那个就是鹤羿,鹤将军,你也知道的,你还批过他的奏疏呢。”   女君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驻守东北方已经两百多年了,是前朝就战功赫赫的名将。五年前他回凤凰城述职时,我见过他,不过那个时候你正好随使者团出使兽国了,没碰上。   “现在东北方较为稳定,他家中又有了点事,他就暂且调回来了,这回应该会在凤凰中待上几年。”   竹依面露了然之色。   她又遥遥往那个白衣男子方向望了一眼,这才收回视线。   *   又一颗珠子内的记忆到此处戛然而止。   灵瑾恍惚半晌,才重新感到脚踏实地。   这是灵瑾第一次在竹依上君的记忆里看到鹤羿将军的脸。   原来她的亲生父母,是这样相遇的。   灵瑾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看向窗外。   看记忆灵珠比想象中还要费时,不知不觉,外面天色已朦朦起光,眼看都要破晓了。   灵瑾有些迟疑,但想了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拿起两颗灵珠,打算一口气看到天亮。   她的灵气注入其中,眼前光景又变了——   这回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地点是凤凰城,女君的书房。   竹依与女君两人正在下棋。   竹依素衣清雅,女君赤衣灼艳。   竹依坐在棋盘前,女君却侧躺在期盼边,看上去十分轻松随意。   竹依一边落下一子,一边与她交谈。   她随口说:“你登基都快三百年了,问霄上君怎么还留在凤凰城没走?”   “我也不知道。”   女君托着腮,转着手中的棋子,心不在焉道。   “而且他还每天都跑来找我,跟我说奇怪的话。上次他还跟我说,如果我政事上有什么不会的,他都可以教我,好烦。明明我有你教就够了。”   竹依笑了一声。   “问霄上君愿意教你也不是坏事,过去这四百年,他都是个英明的凤君,给翼族留下了很不错的底子。他手上都是货真价实的经验,听听无妨。”   “知道了知道了。”   竹依一顿,又问:“那你和大祭司又是怎么回事?听说昨天你们又不欢而散,大祭司青着脸回了祭司殿。”   “大祭司啊……”   女君耸耸肩,说:“那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待在观星台上的时间太长了,说话做事都玄玄叨叨,乍一看真跟个半仙似的。我和这样的人不太合得来,幸好他平时除了汇报星象也不太和我说话……   “不过昨天他来汇报星象的时候,正好撞见问霄上君,我与问霄上君说了几句话,不知道怎么的他就生气了,自己气呼呼地走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女君将手一摊,满脸莫名其妙。   竹依笑笑,又淡淡地落下一子,然后道:“你输了。”   女君一惊,立刻从地上坐起来:“我怎么就输了?这里还有活棋吧!”   竹依笑道:“不信的话,我们再下几手,你自己数数。”   “算了算了……这盘不算!再来!”   “还要下吗?从小时候到现在,陛下已经输给我七千七百四十一盘了,还从来没有赢过。”   “再来再来!”   两人收了子,又重新摆了一盘。   女君认真坐了起来,和竹依对弈。   但这回,换她问竹依道:“对了,之前光说我了,有个事情我还没问你呢!你最近碰见鹤将军没有?”   竹依一顿,回答:“在凤凰宫中碰见过几次,偶尔会说几句话。”   “你有没有觉得,他看你的眼神和看其他人不太一样?我在想,他会不会对你有点好感?”   竹依捏着手指的棋子一滞。   她说:“不太可能吧。”   女君道:“怎么不可能?”   竹依平静地说:“他是云鹤世家的人。云鹤一族,一向对与外族通婚甚为忌讳,尤其是与小型翼族。像我这样的麻雀,怎能入得了这一族的法眼?”   女君急道:“怎么入不了?有我给你当后盾,谁敢说你一个不好?!”   竹依安抚她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这一两句话,都要有暴君潜质了。”   女君说:“那你不要管他是哪家不哪家的,就想想他这个人,觉得怎么样?”   竹依听了,倒真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然后,她轻轻笑出声,头上的玉簪都笑得抖了抖。   女君不解:“你笑什么?”   竹依言道:“我只是觉得,鹤将军这个人吧,看着清风明月、高山白雪,但实际上……有点呆呆的。”   女君:“???”   女君没听明白竹依这个评价,凑过去摇晃她肩膀要她说清楚点,竹依笑眯眯的,却始终不解释。   这一幅画面又逐渐淡了,另一颗灵珠里的记忆直接转换过来。   一转眼,似乎又是数百年。   这回的地点,是个灵瑾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但看上去像是竹依的家。   一颗带有花斑、灰不溜秋的小鸟蛋被珍惜地放在羽绒软垫上,它只有一枚铜钱那么大,小得仿佛一错神就可能瞧不见。   但竹依看着这颗小鸟蛋的眼神,却万分温柔。   那是一种充满母性的神情,就像她在期待,期待这个孩子破壳而出的那一天。   灵瑾看着竹依上君的眼神,怔了怔。   然后,灵瑾便意识到,这颗还未孵出的蛋,正是她自己。   这时,女君前来拜访。   她从容地从窗外飞入,显然对竹依这里轻车熟路。   她随意地和竹依打了个招呼,然后就从袖中摸出一颗赤色金纹的凤凰蛋来,十分随便地扔到了桌上,发出沉甸甸的“咚”的一声。   竹依:“……”   竹依见状,忍不住说她:“你对待小孩也太心大了吧。”   女君说:“凤凰蛋嘛,无所谓的,十二重神火炼都烧不破,金刚石砸都砸不出缝,放心好了。要担心的是里面这孩子会不会神魂不够牢固,到时候该出世时,他力量还不够强的话,会啄不破壳。”   说到这里,女君摸了摸下巴,道:“不过留江他也怪紧张的,因为他比较空,他孵蛋的时间比我长,我说要把儿子带出来看看妹妹,他还担心我半路把蛋弄丢了。”   竹依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竹依找出一个备用的软垫,将凤凰蛋扶起来,放到软垫上,与小雀蛋并排。   两只灵蛋都静悄悄的。   女君问竹依道:“你们这个将来孵出来应该是女孩吧?名字想好了吗?”   竹依笑道:“还没,我们想先看看她的样子再起名。你呢?”   “我们起好了。”   女君回答。   “留江他观星算的,说这个孩子应该叫寻瑜。”   “为什么叫寻瑜?”   “不知道,可能跟命数有什么关系吧。”   竹依微笑,没评价什么,只是抬手轻轻摸了摸两颗蛋,道:“希望这两个孩子,将来都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希望如此。”   女君叹了口气。   “最近水国和兽国都不大太平。”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又扭了开来。   她看看桌上花纹个头迥异的两枚蛋,露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说:“说起来,按照孵化时间来说,我们两个孩子孵化的时间应该差不多,最多差个三五年。到时候我们让他们一起长大,他们肯定会是青梅竹马吧?”   竹依颔首:“那是自然。”   女君的神情雀跃起来。   她期盼地说:“青梅竹马啊……那以后相处的时间久了,说不定能处出点感情来。如果他们处出感情了,我们立刻趁热打铁,给他们把亲事定下来如何?” 第72章 “你为什么忽然躲我?”……   竹依失笑:“你这也太着急了, 两颗蛋都没孵出来呢。”   “口头约定一下嘛,又不要紧。再说我也不是强制包办婚姻,加了前提的, 如果他们彼此有好感的话, 没有就算了。”   竹依抵着下巴,貌似犹豫地思索起来。   女君催她:“行不行给个准话, 你难道不想跟我和留江当亲家吗!”   “我当然是想的。”   竹依轻轻碰了碰带着花纹的小鸟蛋,笑言道:“我只是在想, 要是知道我们这么早就在琢磨他们的亲事了, 女儿将来会不会不高兴。”   女君说:“不说就是了。将来如果成了,那就是锦上添花;如果没成,虽说有点遗憾吧, 但也无碍。”   这样一说,竹依便笑了, 道:“说得也是。说实话, 婚姻毕竟是大事,将来这孩子如果真要与谁成婚, 跟谁的孩子结亲我都不放心, 唯有你和留江在的话, 我能稍微安心一些。”   女君喜形于色:“那就这么定了?”   竹依说:“可以。毕竟要是不答应的话,你要缠我好几天吧。”   “喂,你怎么这么说我!”   竹依失笑。   笑完,她又摸了摸那颗红色的凤凰蛋。   竹依看着两颗蛋,轻轻地道:“不知道你们会是什么样的孩子呢?”   但接着, 她又笑道:“但愿你们都能平安健康。不求你们能功成名就、名垂青史,只愿你们都能幸福顺遂,安乐一生。”   *   从这段记忆里出来, 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   灵瑾坐在桌前,脑袋却还是懵的。   ……婚约?   她和哥哥之间,居然差点有婚约?   不对,这能不能算是差点?这个口头婚约,现在这种情况还算数吗?   灵瑾整个人都有些呆滞。   在此之前,她一直都将兄长当作是兄长,从没往别的方面想过。   可是现在……婚约?   其实女君和竹依上君这段对话,也不能说是给他们定了亲,更像是一对好朋友之间一种打趣的期望和约定——如果我们的孩子彼此有好感,我们都乐见于他们成婚。   但是,这至少说明,在女君和竹依上君的想法里,她和兄长是可以成婚的。甚至于,她们是希望他们能成婚的。   其实说来也是,她和兄长并无血缘,虽然被同一对父母养大,但严格来说,与青梅竹马无异,并没有其他限制。   灵瑾熬了一整夜,头脑一团混乱,在这种情况下,她是绝无心思再去大学堂了。   破天荒的,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灵瑾决定要请假。   她很困,但在床上躺了一下,却丝毫睡不着。   于是灵瑾坐起来,带着满腔心乱如麻,打算去花园里转转,散散心。   她走了没几步,就碰上了刚从外宫回来的女君。   女君骄傲华贵,如天上骄阳,光耀难以直视。   这是灵瑾熟悉的母亲,但不知道怎么的,她今日看着女君,脑袋里却浮现出那只在树上偷偷哭的小凤凰,一下子感情就奇怪了起来。   女君见女儿傻乎乎地看着自己,疑惑地挑了下眉,抬手轻刮她的鼻子,笑道:“瑾儿今日怎么了?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   “没、没什么。”   灵瑾慌乱地低下头。   女君疑惑地看着女儿,竟觉得一晚不见,她愈发呆了。   母女俩简单聊了几句,灵瑾今日不知该说什么,便仓促找了借口与女君道别。   与女君分别之后,灵瑾又继续在花园里转圈。   这一回,她没走几步,就撞到了人。   “小心!”   寻瑜隔得老远就瞧见妹妹在花园里心不在焉地飘来飘去,特意过来看看。   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料到灵瑾居然会不管不顾地一头撞上来,就像心思都不在这里一样。   寻瑜一把托住灵瑾的肩膀,扶住她。   他皱起眉头,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今日怎么没去大学堂?”   “我……”   灵瑾茫然地抬起头,不成想正对上寻瑜的脸。   寻瑜五官出众,俊美非常,这是灵瑾寻常看惯的脸,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此刻,兄长离她特别近,近在咫尺,她往前再靠一寸,两人就会贴上一般。   灵瑾心里正想着兄长的事,但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正撞上兄长本人。   她分外窘迫,心头一惊,面颊便迅速红了。   寻瑜看到她忽然通红的脸,微微一愣。   此时此刻,灵瑾的脑袋里塞满了“婚约”两个字。   兄长明明是她从小到大最熟悉的人,可忽然间,她却变得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灵瑾慌乱地低下头,轻声说:“我、我没事。”   说着,她迅速往后退了一步,道:“我昨天睡得太晚,今天想休息一下,所以让香斐姐姐替我去请假了。”   她谨慎地与寻瑜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然后行了个礼,说:“我想先回房间了,哥哥,我先告辞了。”   说着,灵瑾转身就走。   寻瑜凝视着灵瑾的背影,额间的眉头却未松开。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妹妹性格多么认真,这可是个无论刮风下雨发烧感冒都会想坚持出去射箭的呆妹妹,怎么可能会因为睡得太晚这种简单的理由就休息在家?   一定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极大地动荡了她的心神,才会让她今天连射箭都没法集中精神,在花园里飘来飘去。   这样一想,寻瑜的眉头拧得愈深,他没有迟疑,当即快步跟了上去。   灵瑾很快注意到兄长跟了上来。   但唯独是今日,她有点害怕和哥哥靠得太近。   于是灵瑾愈发加快了脚步。   然而在她加快脚步之后,寻瑜也跟着加快了步子。   灵瑾走得更快,可寻瑜也立即变得更快。   两个人始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就在快要达到房间时,灵瑾一下子小跑起来,把自己塞进房间里,然后迅速就要关门——   说时迟那时快,寻瑜一下子张开翅膀,最后一段距离像火云一般冲到她面前,然后一把用手臂抵住了门!   寻瑜追问:“你今日怎么了?看上去不大对劲。”   灵瑾说:“我、我真的没事。”   她问:“倒是哥哥,为什么非要跟着我?”   寻瑜移开了视线:“……我只是顺便经过。”   “那你没必要非要进来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   寻瑜注意到,灵瑾又一次回避了他的目光。   这样的状态绝对不对劲,他感到焦躁起来。   寻瑜说:“……刚才你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你脸很红。”   灵瑾“啊”了一声,脸又开始红了,有一种被兄长抓住的慌乱。   但下一刻,却听寻瑜说:“你是不是哭过了?还是发烧了?出来让我看看。”   灵瑾一怔。   然后,她看到兄长的表情愈发懊恼。   而且在那双凤眸中,有想要掩饰,却掩饰不住的担忧的神情。   这种眼神,忽然间,莫名地戳中了她内心某处。   寻瑜不安地追问:“你是不是还在想云鹤世家那里的事?云鹤家家主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灵瑾愣愣的,这才想起昨天居然还有云鹤家的事,要不是兄长提的话,她都要忘掉了。   灵瑾手上的力道一松,不觉让兄长推开门,走了进来。   寻瑜一进屋子,就抓住她的手腕,然后直视她的脸。   灵瑾只是有点脸红,但眼眶很干净,一双乌眸明亮清澈,不像是哭过。   于是,寻瑜又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额头,也不烫,不是发烧。   寻瑜松了口气,但又疑惑起来,问:“你为什么忽然躲我?”   “我、我没躲。”   灵瑾突然又紧张起来。   脑海中“婚约”两个字又开始跳出来。   她急切地想找一个理由来搪塞哥哥,忙往桌上一指,简单地说:“我父亲留下的机关盒,我昨晚打开了。里面放了很多装有我父母回忆的灵珠,我昨天看了一晚上,今天实在静不下心,所以才想休息。”   寻瑜闻言一惊,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这个盒子,他和灵瑾一样在意,但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打不开。   如果灵瑾昨晚是打开了这个,那难怪她今日会心神不宁到这个地步。   寻瑜走过去,将灵瑾放在桌上的机关盒拿起来,果然能够打开了,里面两排颜色不一的珠子排得整整齐齐的。   寻瑜问:“里面有什么内容?”   灵瑾回答:“我还没有看完,不过已经看过的珠子,好像都是我母亲一些对她来说比较重要的回忆。除此之外,暂时还没看出什么特别的。”   寻瑜想了片刻,问她:“我能看一看吗?”   灵瑾立即慌了:“不、不能。”   她这样阻止兄长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怕兄长看到女君和竹依上君给他们定下婚约的那一段回忆,那她会很难为情。   灵瑾有些担心这样没道理的阻止无法说服兄长,但出乎意料地,兄长只是听她说了这么一句,就将机关盒放下了。   他说:“那就算了,你自己看吧。不过,要是里面的内容让你感到难过或者害怕的话,不要一个人撑着,可以过来找我。”   灵瑾微微呆了一下。   她问:“你不好奇吗?”   “好奇。”   寻瑜说。   “不过这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东西,其他人无权过问。你要是想告诉我的话,以后自然会说。”   听兄长这样说,灵瑾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她的心忽然又像被羽毛拨了一下,痒痒的。   她轻声道:“谢谢哥哥。”   “……”   寻瑜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下灵瑾的头。   然后他道:“等你全看完的时候,跟我说一声,这两天我不出门,基本都在屋里。”   *   兄长走后,房间里又只剩下灵瑾一个人。   不知怎么的,与兄长说过话以后,灵瑾反而平静下来,没有之前那么迷茫。   她躺回去小睡片刻,等醒来以后,头脑亦变得清晰多了。   她又走到桌前,按照之前的顺序从中取出灵珠,又开始观看其中的记忆……   *   竹依和鹤将军留下的记忆灵珠实在很多,直到三天后,灵瑾才终于将所有的记忆灵珠全部看完了。   从漫长的记忆长河中出来,她的精神还有些恍惚。   灵瑾闭目凝神,只觉得头脑中晃过许多事。   但她定了定神,并没有去找兄长,反而走出了内宫,走到凤凰宫宫墙边,一步步登上了鸣凤台。   灵瑾走到碎天弓边上,但她这一次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尝试再拉弓,反而将手放到碎天弓的弓臂上,然后静静闭上眼。   她开口道:“碎天弓。”   碎天弓和平时一样,黯然散发着皎白的幽光,却安静得一动不动。   但下一刻,灵瑾说:“我知道我应该怎么使用你了。”   话音刚落,始终寂静的碎天弓骤然发光!   如果之前都只是月光般的暗光,此时此刻,它完全不再遮掩能量,迸发出璀璨的光彩来,犹如灵瑾初次拉开的那一日。   接着,灵瑾脑海中再次听到了那个久违的弓灵的声音。   “……哦?”   弓灵沉沉地应了一声。   “这么快。”   下一瞬,灵瑾眼前弓光一闪,只见一个高大的男子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第73章 看清本心   这个男人身形很高, 比灵瑾生平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高。   不是大型翼族的水平,甚至不能说是正常灵族的水平。   男子古铜色皮肤,面容严厉。   他身着上古时的衣着打扮, 那时男性习武者通常会裸.露半身, 袒露一边肩膀。这样的装束,更显出他的身材威武强壮。   他双手环胸, 像虚影一样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灵瑾, 眼神审视。   灵瑾在之前那个梦境中, 神女是将一个高大男子化作了弓,交到她手里的。   弓灵的身形,与灵瑾在梦境中所见的那个男子很像。   但在梦中, 一切都雾蒙蒙的,看不清晰。所以这还是第一次, 灵瑾在现实中亲眼看清弓灵的模样。   男子目光睥睨, 低眸看了她一会儿,道:“你的眼神, 看起来是和之前有变化了。”   他问:“你说说看, 你打算怎么用我?”   灵瑾脑海中充满了她这几日在灵珠中看到的回忆。   生母给她存下来的记忆, 到后面就不太有连续性了。   但是里面依然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比如,有竹依上君出访各地看到的风土人情,有她与兽族官员、水族官员周旋的思路和过程,有她对机关术的见解,这些都远比灵瑾能在书中找到的内容要详细, 极大地扩大了灵瑾的视野。   而在最后一颗灵珠里,生母单独给她留下了一段话。   她笑盈盈地望着灵瑾,就像时光不曾流逝, 她也不曾离世,反而已经亲手将女儿教育成人。   竹依说:“孩子,在决定以防万一留下这个盒子时,我和你父亲都各自考虑了很久,考虑着如果注定不能亲自抚养你成人,那么我们最应该告诉你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过要不要直接告诉我所知道的一切,想过要不要直接记录下我作为国臣这七百年的经验,想过要不要直接叙述我所信奉的道理给你。”   “但最终,我将这些考虑都放弃了。”   “所谓的道理和知识,我并不是我想教你,你就愿意听的。”   “你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事,亦没有见过我所见过的世界。如果我强硬地将我总汇出来的事情告诉你,你只会觉得我在滔滔不绝地讲大道理,是个烦人的母亲。”   “而我真正想要的,也不是你一口气就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我更希望你能了解我,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为什么会成为今天的样子。”   “所以,我决定将这些对我来说最珍贵的记忆留给你。”   “正是这些回忆,让我成为了如今的我。”   “至于你,我更愿意看你自己慢慢去成长,一点一点去摸索。”   “真正能够融会贯通的知识,是很难只从书本、只从死记硬背中得到的,你必须亲眼去看,亲手去做,亲身去体会,慢慢动脑去想。这正是我曾经体会过的乐趣,我没有理由将它从你手上剥夺。”   说到这里,竹依看起来很开心,一双眸子笑起来弯弯的。   看到竹依这个表情时,灵瑾忽然发觉,她无论在哪个回忆、哪个虚影里看到的生母,她看起来都是很开心的。   她大概是真的、由衷的,每一天都在享受学习的乐趣。   竹依笑着说道:“我不知道将来其他人会如何评价我们,但希望你不要因为那些感到压力,也不用刻意模仿我们来满足其他人的期待。   “我更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去追寻自己真正想要追寻的东西,并从中感到快乐。   “遵循本心,这就是这世间最简单,也最难得的道理。”   生母的话,就像一道清风,拨开了始终拢在灵瑾眼前的迷雾。   兄长说得对,做一件事之前,先要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灵瑾之前一直纠结于没法再度打开碎天弓,为了这个,她一度感到焦躁和迷失。   可是仔细想想,她现在为什么要拉开碎天弓?   她之前在祭天台上拉弓,是因为龙神现身,迫不得已。   可现在,她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动用这样的上古神器。   她之所以依然执着于能不能使用碎天弓,实际上是为了另外的目的——她其实只是迫切地想要证明她自己。   不想让其他人的期待落空。   不想让别人已经投入在她身上的付出白费。   这些其实都是冠冕堂皇的说法,用以掩盖她内心胆怯的、她给自己找的借口。   真正的理由其实是——   她身为小型翼族,已经压抑了太久。   她太渴望拥有一个机会,一口气翻盘,去改变所有人对小型翼族的看法。   因为这个,她恐惧她身上发生的奇迹只是昙花一现。   她恐惧无法拉开碎天弓,会失去现有的关注和期待,会让好不容易有所好转的局面再度变差。   但,实际上。   碎天弓固然强大,这把弓意味着很多事,甚至拉开这把弓以后,就连傲慢的云鹤世家都会低下头来,愿意将她接回家族。   可现在去拉开它,是没有必要的。   以翼族现在的局面,并不需要碎天弓这种压倒性的力道去逆转乾坤;而对小型翼族整体来说,一把碎天弓改变不了局面。   她拉不开碎天弓,是因为她现在根本理由去开碎天弓。   神女特意将弓借给她,显然不是为了这些。   可天下这么多神弓手,为什么不是将碎天弓借给别人,偏偏是借给她?   她究竟是为什么,如此需要碎天弓?   灵瑾确实喜欢射箭,但仅仅是射箭的话,她其实并不介意用什么弓,不是非要用碎天弓不可。   不过,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灵瑾开口道:“碎天弓。”   摒弃心中的迷雾之后,答案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灵瑾铿锵有力地说:“神女之所以将你借给我,是因为我需要你,来做机关弓。”   将这几个字说出来,灵瑾感到胸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她对这个答案确信无疑。   她说:“既然当年雁族工匠长恒,以你为模板,能够打造出灵弓。那么现在你在我手上,我以你为模板,也定能做出机关弓!”   弓灵双手环胸,从高处桀骜地看了她片刻。   然后,他“哼”了一声。   “这就是答案吗。”   弓灵低低地说。   “凡族,神女已经将我借给你,除了是否让你开弓这件事由我判断之外,剩下的事,你要怎么使用,就随便你吧。”   灵瑾决定自动将他这段话理解为“可以”,她应该是答对了。   灵瑾问他:“碎天弓,当初长恒曾经拉开过你吗?”   弓灵瞥了她一眼,回答:“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拉开过。”   灵瑾笑了,回答道。   “这就说明,我比他还要多了开弓时的体会,比他所感受到的还要更多一些。说不定,我做出来的机关弓,能够比他的灵弓更好。”   弓灵俯视着灵瑾的笑颜,看着她十分喜悦的模样,他顿了顿。   弓灵说:“凡族,总是有种盲目的自信,妄图去触及神的领域。”   灵瑾问他:“你会愿意帮我吗?如果你能亲自解答我一些关于你自身的事,想必能事半功倍。”   “可以。”   弓灵冷淡地回答。   但他说:“不过我只是神器,而不是神。有一些事情,我也未必知道。”   “那就已经很好了。”   灵瑾笑道。   “谢谢你。”   弓灵没有理会她的道谢,身形一闪,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碎天弓在月下散发着安静的幽光,一切复归从前。   灵瑾缓缓舒了口气,离开鸣凤台,重新回到她的房间里。   她坐到桌前,重新打开机关盒子,在心里向帮助她看清了内心的父母道谢。   然后,她取出一颗生父留下的记忆灵珠,在其中注入灵气,进入回忆之中。   相比较于竹依,鹤将军留下的记忆里,他很少说话,内容也很单调。   最前面的几颗珠子里,都是他多年射箭以及多年从军留下的经验,有许多射箭技巧和兵法解说。灵瑾在之前的三天里都已大致看过,但短时间内消化不了,需要日后再花时间慢慢琢磨。   不过到某一颗灵珠的时候,鹤将军的记忆内容忽然发生了变化。   内容依旧不太连贯,但灵珠的内容变成了他和竹依一起吃饭、散步、登山、赏月,到后面,还有两个人照顾还是蛋的灵瑾。   灵瑾起先还不知道中间这突兀的变化是为什么,直到她看了鹤将军的最后一颗灵珠——   在这段记忆中,竹依躺在他怀里,一边看他录下的其他记忆灵珠,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竹依笑盈盈地道:“我是说我们给女儿留下点有用的记忆,但你留的怎么都是一样的!简直像在给她上射艺课加兵法课一样。这些虽然也很好,对她来说也会有用的,但这样以后她看到你,就会觉得你光是先生,而不是父亲了。”   竹依将还没用过的灵珠放到他手上,说:“你再想想嘛,给女儿留个独特点的印象,总不能只有教育,多想点温馨的、高兴的、重要的事。除了知识,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对她说吗?”   鹤羿似乎明白过来了。   他想了想,回答道:“好。”   回忆到此处蓦然结束。   但它将前面那些杂乱的回忆串了起来,让灵瑾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   鹤将军这个人,其实很容易看出来并不善言辞。   甚至是在他自己的记忆里,他也不怎么多话。   但所有的记忆连在一起,灵瑾就看懂了他的意思。   他想告诉她的,只有一件事——   他爱竹依,也爱着她这个不曾见面的女儿。   只是很遗憾,最后没能亲眼看她孵化、长大。   灵瑾的眼眶忽然酸涩。   不知怎么的,她明明从小就知道,从小就习惯了,可是这一刻,想到她从未真正相处过的父母,她却忽然很伤心。   灵瑾抽噎了两下,躲在无人的房间中,悄悄地哭了起来。   *   从第二天起,灵瑾的行动轨迹又有所变化。   她不再继续在课后自己拼命做练习了,射箭依然保持了拉开碎天弓以前的正常修习量,而等到散课空闲以后,她就会独自带着纸笔和机关术的书跑到鸣凤台上,在那里一留两三个时辰,直到天黑。   这天,她与寻瑜、山望一起回到凤凰宫。   因为她和兄长、山望都参加特级修业,许多课的安排是一样的,灵瑾又不单独留下来了,于是经常和兄长一起回家。而山望经常和他们顺路,也喜欢和他们一起到凤凰宫聊天,三个人便索性经常同路。   这日,灵瑾到了鸣凤台外,就与兄长他们分别,道:“哥,山望哥哥,我要到鸣凤台上去了,你们先回去吧。一会儿见。”   “嗯。”   寻瑜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   山望却笑嘻嘻地拍了拍扇子,说:“灵瑾妹妹,今日你要与我们一起温习术法的,别忘了。”   灵瑾应道:“好,我天一黑就下来。”   说着,她孤身一人往鸣凤台上跑去。   寻瑜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   良久,等灵瑾消失在鸣凤台的登楼通道里,他方才收回视线。   而另一边,灵瑾往上跑了几步,忽然想起自己有一些机关术的书还放在房间里,没随身带着,又跑下来,打算回屋去拿。   谁知,还未跑出鸣凤台,就听到山望有些担心地对寻瑜道:“阿瑜,小白雀妹妹最近是不是又很热衷机关术?这真的不是白费功夫吗?”   灵瑾一惊,下意识地在墙后躲起来,收敛起浑身的气息,不让他们察觉。   却听寻瑜反问:“为什么是白费功夫?”   山望说:“灵瑾已经能拉开碎天弓了。与碎天弓的威力相比,不要说机关弓,哪怕是灵弓的力量,也只不过是毛毛雨而已。   “既然如此,她何必还执着于机关弓?把心思都花在碎天弓上,只要一直能拉开碎天弓,她就永远是最强的神弓手了,不好吗?”   “不一样。”   寻瑜斩钉截铁地回答。   山望愣了一下,问:“难道你觉得,灵瑾把精力放在做机关弓更好吗?”   此时,墙背后的灵瑾忽然紧张,心脏像栓了一根线,一下子提了起来。   其实拉不拉得开碎天弓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而她也私自下定了决心,要将重心放在改进机关弓上,无论得到什么评价,都不会改变心意。   但是,莫名地,她相当在意兄长的想法,很想知道兄长的答案。   灵瑾的心提到嗓子眼。   这时,却听寻瑜应道:“嗯。”   灵瑾微微一愣,有些惊讶,悄悄探出头,去看兄长的表情。   寻瑜的神情淡淡的,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但他说:“碎天弓和机关弓就像分别处在阳面和阴面的两样东西。   “碎天弓是阳面,光鲜亮丽,一旦拉开,力量强大,所有人立刻都能看到,的确非常风光,非常明快了当。   “但这其实是一时的。且不说就连瑾儿自己现在都很难拉开第二次,即使她以后能够使用碎天弓,也很难保证在她之后,翼族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可以拉开的人。   “但机关弓则不同。   “机关弓处在阴面。现在瑾儿所付出的努力,短时间内很难显出成效,也很难立刻有所回报,甚至难免会遇到些阻碍和不理解。   “但是一旦成功,就会是不朽的功绩。而且这种影响是永久的、长远的,能够永远地让翼族变得更加强大。   “其功绩,绝不亚于拉开碎天弓,甚至于,在我看来,很有可能更胜于碎天弓。”   然后,灵瑾看到兄长镇定地转向山望。   寻瑜说:“所以,我觉得瑾儿的想法是对的。如果换作是我,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第74章 动心   在鸣凤台高墙之后, 听到兄长的话,灵瑾的心脏忽然,轻轻地抽了一下。   山望好像也很吃惊。   他摇了摇扇子:“你这么一说, 似乎也有道理。”   这时, 山望饶有兴味地看了看寻瑜的表情。   他问:“不过,这些话你当面和小白雀妹妹说过没有?”   “没有。”   寻瑜的视线略显闪烁。   “我为什么要当面跟她说?”   山望煽动他道:“当然是鼓励她啊!小白雀妹妹现在说不定也在迷茫, 知道你这么想的话,肯定会很高兴的。”   寻瑜扭开头:“……没必要。”   “为什么没必要?”   “我们虽然是兄妹, 但她也没怎么主动跟我说过这些事, 我突然跑上去鼓励她……怪怪的。”   寻瑜拧起眉心,不太自在地样子。   他对山望道:“别说这些了,走了。”   *   片刻之后, 灵瑾抱着她之前没拿的书,飞回了鸣凤台上。   碎天弓闪了一下, 显出人形来。   灵瑾正跪坐在地上, 将要用的书本和工具一样一样摆好。   弓灵睨了眼她的表情,问:“你怎么了?为什么感觉有点慌张?”   灵瑾身形一颤, 下意识地想要遮挡自己微热的面颊, 慌乱道:“没、没事。”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惊慌失措到这个地步, 连弓灵都看得出她的异样。   她不得不深深地低下头,将脑袋埋到地上的工具里,假装在整理物品。   可实际上,她现在心跳很快。   她将手放在自己胸口,胸腔内的心脏正在飞快地突突直跳。   这好像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她的心跳变得这么快。   在没有人能发现的角度,灵瑾忍不住抿紧嘴唇,浅浅地微笑起来。   好奇怪。   她觉得好开心。   她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是因为兄长说了那些话吗?   还是因为, 说那些话的人是兄长?   她感到自己的呼吸比平时急促了几分,胸口略有收紧,体温微微身高,一种说不出的情绪灌透全身。   明明哥哥还是以前的哥哥,可不知怎么的,灵瑾的感觉却不一样了。   她好像,很难再用以前的眼光看待他。   在以前,灵瑾看着兄长,始终很自然地将他当作哥哥。可今日,她想到兄长,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婚约”二字。   兄长他……相貌俊美,天资出众。   他看似严厉,可实际上,灵瑾一旦回想起来,就觉得兄长其实一直对她十分包容。   他始终都在以一种不太容易察觉的方式保护她,虽然嘴上经常说不行,但每到她最为脆弱的时候,兄长却总会出现,让她可以依赖他。   说实话,灵瑾内心深处,一直很依恋兄长。   好像只要知道身边还有兄长在,她就会觉得很有安全感,因为知道始终会有一个人留在不远处,为她守护一个时刻都能躲避风雨的港湾。   灵瑾的思路有些混乱。   她对兄长的情感,在她的意识中,原本就像泉流一般干净而清澈。   可如今,母亲们那一句玩笑般的“婚约”,就像一滴朱色的水彩,滴入泉流之后,立刻就让清泉染上了别的颜色,所有的泉水都浑浊起来,变得亦红亦清,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这样一来,连灵瑾自己都有些摸不清她自己的思绪。   她从未经历过这些,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满腔浑浊的颜色。   她对兄长的感情,以前就是这样的吗?   是忽然变了,还是过去就潜在有这样的质地,只是她一直没有发现?   将来,她要如何看待兄长?   灵瑾的思绪一团乱麻。   “喂。”   这时,弓灵又发出了声音。   “凡族,你怎么不动了。你不是说,今日有事要找我吗?”   弓灵空灵而沉着的声音,打断了灵瑾的思路。   灵瑾回过神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得太多了。   她面颊微红,定了定神,连忙将注意力集中到与机关弓有关的事情上。   机关弓是灵瑾最在意的事之一,果不其然,她一将精神放到这里,脑海中的其他杂念就自动消散了,思路逐渐专注起来。   灵瑾回答道:“是的。是这样,我想让你看看,我们到目前已经做出来的最好的机关弓。”   弓灵的样子似乎有几分不屑。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道:“无所谓,你想要让我看的话,那就拿出来吧。不过,事先提醒一下,对我来说,即使是你们引以为傲的灵弓,对我来说,也只是劣质的模仿品。”   灵瑾没有太在意弓灵的态度。   她取出自己最常用的那把机关弓,递过去,摆在弓灵面前。   弓灵没有接,只是低眸看着。   然后,弓灵的眼神中,仿佛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   虽然他一直隐约知道现在翼族只有大型翼族能用灵弓,而灵瑾作为小型翼族,一直在做一种叫做“机关弓”的东西,并且以此坚持练射箭至今,但他与灵瑾初见时,灵瑾的机关弓已经在与龙神的战斗中被弄碎了,所以这还是第一次,弓灵亲眼见到她所谓的机关弓。   本来他并没有抱多少希望,毕竟灵弓已经是对他本身的粗劣模仿,再模仿劣质品做出来的东西,能好到哪里去?   但此刻,弓灵看着机关弓,却略微感到诧异。   “……这是你做的?”   “算是。”   “……就以那些破烂的灵弓为模板?”   “灵弓对我们来说,不能说是破烂。”   “用了多少年?”   “从我开始学习机关术开始算,改进到现在,差不多七年了。”   “……”   头一回,灵瑾感到弓灵看她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弓灵似乎有一些,打算正视她的意思了。   弓灵重新端详了她一会儿,然后,略显高傲地道:“……以凡族的资质来说,做得还可以。”   灵瑾笑了笑。   她回答道:“其实这不能说是我一个人做的。最初能用的机关弓,是我的生母……竹依上君做出来的,后来的改进和改良,机关术修业的先生们、师兄师姐,还有小芝,都忙了很多忙。”   弓灵似乎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灵瑾又问他:“需要我试射一下,让你看看实际的效果吗?”   “不必。”   弓灵淡淡地道。   “我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把弓,但凡是弓,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效果了。”   “噢。”   灵瑾点了点头,将机关弓收回来,背在身后。   她从地上取了纸笔,就地研墨提笔,然后说:“那就像之前说好的,我现在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可以,我尽量回答。”   灵瑾定了定神。   她已经提前一晚整理好了思路,此时斟酌了一下语句,便开始问道:“在传说中,碎天弓只有天空神女一人可以使用,对吗?”   弓灵似乎没料到灵瑾第一个问题就会问到天空神女。   他忽然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眼睑微垂,神情难辨。   然后,他冷淡地回答道:“如果硬要说的话,差不多吧。”   “可是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在祭天台上那一天,我也能拉开呢?”   弓灵说:“因为那一天,基于我的判断,神女应该会希望你能拉开。”   灵瑾愣了一下,继而又问:“这么说来,只要你判断当时的情况的允许开弓的话,无论是神女、大型翼族还是小型翼族,其实你都可以和他们完成共振的,是吗?”   弓灵扫了灵瑾一眼,说:“对,但也不对。让我开弓的人,必须满足一定条件,我是不会轻易同意开弓的。不过种族,的确不是评价的标准,我判断的依据另有其他。如果是可有开弓的情况,不管是大型翼族还是小型翼族,我都可以和他们共振。”   灵瑾精神一震,这正是她期待的回答。   她连忙又问:“那你是怎么做到,能和许多灵气差异很大的人都达到共振的?”   “从被铸造出来的那一刻就可以。”   弓灵冷淡地说。   “我不认为和不同的人达到共振是什么困难的事。你眨眼睛的时候,会奇怪自己为什么能眨眼睛吗?”   “……”   卡住了。   灵瑾不禁轻咬毛笔的笔杆,在上面咬出一个浅浅的印子。   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将弓灵的话都如实地记了下来。   灵瑾想了想,又问:“你的弓力实在强大到可怕,这么强大的力量,是怎么做到的?”   弓灵停顿片刻。   “我是神女亲手铸造的。”   他说。   “在凡族看来,或许的确异常强大。但在神女眼中,我仅仅是一件优秀的武器,并没有强大到离奇的地步。   “神女将我留在这个世界,是因为她认为在必要的时候,我能成为重新平衡这个世界的力量。   “所以,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强大,我不知道。我并不强大,这只是一种神对凡族跨越境界的碾压。在我看来,应该问的问题是,为什么凡族这么弱小?”   灵瑾咬了咬笔杆。   又卡住了。   她想了一会儿,又问:“那当初,长恒是怎么做出灵弓来的?”   碎天弓道:“他只是一直测量我的尺寸,模仿可以代替我的材质,反复制作新的弓,反复废弃,不断尝试,直到成功为止。他是个有毅力的凡族,不过在这期间,我从未与他说过一句话,我并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思考的。”   灵瑾应了一声,笔杆抵着下巴开始思索。   碎天弓的某些话,倒让她稍感意外。   灵瑾问:“连长恒你都没有说过话……可是在那之后,你就被放在祭天台下面,再未露过面了吧?难道说,自上古以来,除了我之外,你就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话了吗?”   碎天弓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也没必要。”   灵瑾愈发惊讶。   她问:“那为什么你会和我对话?”   “神女将我借给了你。”   弓灵回答。   他想了想,又说:“我不能理解神女的意图,但不会拒绝她的意志。这是第一次,神女主动现身,同意将我借给一个凡族。”   灵瑾愣了愣。   虽然她也知道,拉开碎天弓这件事意义重大,但亲耳从弓灵口中听到,这是神女第一次主动将碎天弓出借,灵瑾还是吃了一惊,感受十分不同。   她感到一种强大的使命感,一种被选中的荣耀,这让她既觉得感激,又生出一种决心来,但愿她不会辜负神女的信赖。   弓灵端详着灵瑾的表情,提醒她道:“不过,我只负责开弓。至于要不要现身和你说话,是我的选择,要看我的心情。”   灵瑾回过神,忙点点头:“我明白。”   毕竟,之前就有很长一段时间,碎天弓恢复到了寂静的状态,完全像是死物。   现在想想,那时大概是因为她不停尝试开弓的行为,并不符合碎天弓的心意,所以他不愿意搭理她吧。   这样一想,灵瑾顿了顿,将记下的东西收起来,说:“我目前想问的都问完了,谢谢你。”   “……”   弓灵没有回应。   “不过,”   灵瑾思索片刻,又说。   “凭我目前一个人的力量,好像很难有所突破。我想和其他人商量一下。如果我想请其他人过来,亲眼看一看你的情况的话,你会觉得打扰吗?”   碎天弓脸上的神情仍是冷漠而高傲的,他似乎根本不在意灵瑾的这些提议。   他只道:“随便你。”   下一瞬,男子的人影就消失了,似乎重新回到了弓里。   但灵瑾还是对他道谢道:“谢谢。” 第75章 怎样的好感   数日后。   天如、乌鹫、虹月、长涛还有小芝等一众机关术修业的先生、学长学姐以及同窗, 全都受灵瑾之邀,一起聚到了鸣凤台上。   “这个,就是真正的碎天弓?”   天如师姐第一时间就跑去看传说中的碎天弓。   站在碎天弓前, 看着这把灵意通透、弓体皎洁的神弓, 天如不由发出惊叹。   小芝搂着工具箱十分紧张:“我、我还是第一次到凤凰宫来,我们就这样进来, 真的没关系吗?”   “……”   乌鹫一言不发地蹲在碎天弓边上。   虹月一巴掌打在长涛背上:“别吃了!灵瑾师妹找我们过来,可不是来吃东西的!”   灵瑾看着眼前这热闹的景象, 不禁微笑。   无论何时, 机关术修业里的这些前辈和同窗,总是能令她感到亲切。   灵瑾安抚小芝道:“没关系,我跟鸣凤台的守卫说过了, 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也是重要的机关术师。等下我拿临时的出入牌给你们, 这段时间凭着牌子, 你们都可以到鸣凤台上来,与仙官一样。”   小芝仿佛这辈子还没有受到过这样的重视, 感动得眼眶都红了, 像是要哭的样子。   她强忍住哭腔, 努力道:“公主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公主的期望的。”   灵瑾忍俊不禁。   她说:“不用这么慌张,你们都答应来帮我考虑,我已经很高兴了。凤凰宫外宫的公开区域平时出入的人其实不少,你们也不是唯一的特例。   “比如山望哥哥是我兄长的朋友, 他从小就经常出入凤凰宫了,还有一些仙官的孩子或者弟子,偶尔也会带进来。   “我希望你们能与我一起研究机关弓, 在这个过程中,详尽地参考碎天弓是必须的,我自然要让你们能够自由出入鸣凤台。   “宫内守卫很多,设有很多防护阵,又有许多修为高深的仙官常年坐镇,不太会有问题。”   灵瑾这么说着,目光却不自觉落在小芝身后。   此时此刻,弓灵高大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浮在碎天弓本体之上。   他面容严肃,傲慢而无聊地看着这些环绕在他周围的机关术师。   机关术修业的三名先生、天如师姐和乌鹫师兄,此时都围聚在碎天弓旁边,但他们却都对头顶的弓灵漠不关心,就像对方根本不存在一样。   或许,对他们来说,弓灵确实不存在。   尽管灵瑾其实早有预感,但真的看到这一幕,感觉还是怪怪的。   对她来说非常显而易见的一个大活人就在面前,可其他人却压根看不见,能自在地在他旁边走来走去。   灵瑾不禁问小芝:“小芝,你们看着碎天弓的时候,有感觉到什么吗?”   小芝不解,但听了灵瑾的话,还是很认真地盯着碎天弓看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看到。   她不由问:“能感觉到什么?”   “算了,没事。”   灵瑾回应。   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仔细看过碎天弓了。   碎天弓毕竟是传说中的神兵,对翼族来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众人对待碎天弓的态度,可谓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就算灵瑾说了可以适当的触碰,他们仍显得十分畏惧,几乎没人敢拿起来,连天如师姐这样胆大的人都是如此。   然后,他们直接在鸣凤台上聚起来,各种机关术的工具和书籍摊在地上,开始讨论。   机关术修业的先生共有三人,修为都在千年以上,平时与弟子们完全没有隔阂。   第一位先生名叫罗幻,留着山羊胡,面相十分和善。   他捋了捋胡子,首先问道:“瑾儿,在我们过来之前,你已经观察碎天弓很久了,还亲自拉开过。在你看来,如今的机关弓,最需要攻克的问题在哪里?”   灵瑾想了想,回答:“与碎天弓相较,机关弓有两个问题较大。   “其一,威力太小。   “我做的机关弓,就算与我共振最为合拍,威力也只有最低等的灵弓大小。小芝那一把,只能达到勉强可以共振的阶段,威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其二,共振可能性太低。   “碎天弓暂且不论,灵弓虽然也不是大型翼族人人能用,但相对来说共振的难度小很多,大型翼族自身修为强大以后,多尝试几次,总能找到灵弓匹配的。但机关弓目前为止,即使是量身定做,共振的可能性仍然很低。”   “说得不错。”   第二位先生接腔道。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身边的葫芦,潇洒地喝了口酒。   这名先生名为空月,胡子拉碴,不修边幅。   他那酒葫芦一开,浓郁的酒香就肆意弥漫出来。   空月仿佛对当众喝酒不以为意,他跨着腿,摇了摇葫芦,说:“我不太懂射艺方面的事,但从机关术的角度来说,机关弓的威力逊于灵弓,这是一定的。   “无论是机关弓还是灵弓,力量的来源都是上面的灵玉。   “小娃儿,你的机关弓只是镶嵌有那么一小块灵玉,而人家用的灵弓却是整个弓臂都由灵玉所打造!灵玉大小如此悬殊,可以说小女娃你的机关弓现在居然能达到低级灵弓的力量,已经是奇迹了。   “如果不增大灵玉的大小,再怎么修整也无济于事。”   灵瑾一顿。   她说:“我知道。所以我也一直在尝试镶嵌更大灵玉的方法,但是机关弓的共振是通过机关改变灵玉的灵气来实现的,弓臂又非常纤细,如果灵玉所占的位置太大,就没有位置来做机关了。”   空月抬手一指,道:“这就是问题所在!灵玉的力量,必须要想办法解决。”   这时,天如师姐主动举手道:“如果干脆把整把机关弓做得更大呢?”   小芝无奈道:“师姐,弓的长度是要与弓手本身的体型相配的,弓臂更是要单手能够握住,不能太粗。而且如果把弓做得太长太大,携带也会很不方便。”   “抱歉抱歉,我没用过弓,那我再想想。”   天如师姐抓了抓头发。   她去扯一旁一位女先生的袖子,问:“闲清师父,你怎么想?”   “我、我要再想想。”   第三位师父名唤闲清,她貌不惊人,说话天生有些结巴,所以很少主动发表看法。   不过,或许嘴上的笨拙,成就了其他感官的敏感,在机关术修业里待得久的弟子都知道,闲清先生的技术才是三位先生里最好的。   她吃力地说:“比、比起弓、弓力的大小,我、我觉得共振的部分,会、会更难。”   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闲清先生就低下头去,不再讲话了。   一旁的乌鹫师兄一言不发,只是把灵瑾拿出来的一把给大家参考的机关弓默默地拆开,然后又装回去。   大家讨论了一会儿,都同意弓力的问题还有些思路可以试试,但要如何才能增强共振,就很难有头绪了。   尤其是除了灵瑾和小芝之外,在座的无论是先生还是弟子,其实都不太擅长射艺,对灵瑾所说的“共振”不太有实际的概念。   最后,罗幻先生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从增强弓力着手吧。如果没法改变弓的形态或者灵玉的大小的话,那就只能试试改变灵玉的质量了。   “大家回去都想想,有没有什么增大灵玉力量的方法,或者干脆有没有什么更好的灵材能代替灵玉。   “至于,改善共振……大家平时也都多考虑一下,如果有了什么想法,再说出来一起讨论。”   弟子们纷纷应声。   于是讨论暂时结束,但机关术修业的人大多没有离开,还在就地研究机关和弓的关系。   趁着其他人没注意,灵瑾独自走到碎天弓边,悄悄问他:“我们刚才讨论的这些……你觉得如何?”   弓灵显然听了,但他不以为然。   弓灵轻轻“哼”了一声,评价道:“凡族的才智而已。”   “在你看来或许是吧。”   灵瑾说道。   “不过也是你眼前这些凡族,在过去的历史里,做出了很多能改变我们自己生活的东西。”   弓灵:“……”   弓灵没有说话,他缩回了弓里,消失了。   *   寻瑜走上鸣凤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灵瑾站在碎天弓前碎碎念,不知在想什么。   他顿了顿,缓步走到灵瑾身后,唤道:“有进展吗?”   灵瑾猝不及防听到兄长的声音出现在自己身后,吓了一大跳。   她慌忙转过身。   灵瑾还没有整理好对兄长的思绪,因此,在迎上寻瑜的面容时,她又感到自己心尖轻轻一颤。   像被细细软软的狗尾巴草草绒悄悄拨了一下,很快,但忍不住战栗。   人一慌,灵瑾连说话也变得笨拙,道:“有……啊不是,没有,我们还在商量。”   她问:“哥,你怎么过来了?”   寻瑜说:“……你今天在鸣凤台上待得有点久,爹娘让我过来看一下情况。”   “噢。”   说着,灵瑾不知道该接什么,迷茫地低下头。   明明是兄长,可和他说话,却突然不自然起来。   寻瑜眼见着妹妹的面颊又变红了,有些不解。   他自然地抬起手,将手背贴到灵瑾头上。   “哥、哥哥?”   “别动,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我、我没事。”   灵瑾有些慌张地躲开兄长的手,她说:“哥哥,你先等我一会儿,我们今天马上就结束了。我、我还有点问题,想要和小芝讨论,我先过去了。”   说着,灵瑾一溜烟跑向小芝,窝在小芝身边。   她偷瞥向寻瑜的方向,见兄长还在原地,只是皱着眉头,却没有跟过来,她方才松了口气。   小芝发觉灵瑾过来和她在一起,有点高兴,不禁微微弯起抿起的嘴唇。   但很快,她也发觉灵瑾的面颊红得异常,“咦”了一声。   小芝问:“公主,你怎么脸红了?”   “我……”   灵瑾一愣,却解释不上来。   她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脸庞,面颊上的温度果然奇怪地发着烫。   这无疑是没有办法掩饰的,就算她想说服小芝这是错觉,也根本没有可信度,连她自己都不信。   但是,她现在心里很乱,说要解释,又解释不上来。   正当灵瑾卡壳的时候,只见小芝看了看寻瑜的方向,又看了看灵瑾,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似乎明白了。   见小芝这个反应,灵瑾反而意外:“怎么了?”   小芝友善地笑了起来,很有信心地道:“我知道了!刚才,少君是跟你聊起云沐的事了吧!”   灵瑾怔住:“和云沐有什么关系?”   “诶?”   小芝错愕。   “你难道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云沐对你一直很有好感啊!以前一起上射艺课的人都知道。”   灵瑾听得呆了,她万万没想到小芝会在这个时候说起云沐,可听她这么说,灵瑾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忆了一番。   云沐对她很好,不过……   灵瑾摇了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我生父与云沐的父亲在云鹤世家是师兄弟,我又是小型翼族,他觉得我在射艺课上比较吃力,当我是表妹,所以才会特意照顾我一些。”   小芝撇了撇嘴,也不点破:“你觉得是这样,那就这样吧。”   但她又忍不住问:“所以你对云沐,并没有好感吗?”   考虑到灵瑾平时除了射箭和机关弓什么都不热衷,异常迟钝,小芝又八卦地额外补充说:“我说的是男女之间那种。”   灵瑾微微怔神。   但她仔细想了想,然后摇头。   小芝十分失落。   她遗憾地说:“云沐多好啊,相貌出色,气质出尘,云鹤世家这样显赫的出身,又跟你一样擅长射箭,还被称作云中公子。其实大学堂里,喜欢他的女弟子可多了,只是他都拒绝了而已。而且你们都是白色羽毛,站在一起可登对了。”   灵瑾认真地说:“没有的。你不要这样猜测,云鹤世家家规非常严格,云沐如果知道的话,可能会觉得为难。”   小芝很不甘心:“你不要管云鹤家的家规嘛,所以你真的对他没有好感?”   灵瑾说:“我很尊敬他的射艺和人品,我们也有亲缘关系,他更像是一位远房兄长。但男女之情,并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   小芝看着灵瑾清澈的乌眸,不得不接受这个答案,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芝不禁又道:“可是如果不是云沐的话,那你会喜欢谁呢?你说他像远房兄长,难道在你眼中,对云沐的感情和对少君差不多?”   然而,听到这话,灵瑾却微微一顿。   她怪异的反应引起了小芝的注意,小芝奇怪地问:“怎么了?你的表情怎么忽然这么呆呆的?”   灵瑾慌乱:“没、没什么。”   “嗯……?”   小芝迟疑地看着她,故意拉长了语调,直到确定从灵瑾脸上看不出什么,才将信将疑地移开目光。   然而即使小芝看向了别处,灵瑾却没有那么轻松,反而愈发晃神。 第76章 口是心非   很奇怪, 她很确定自己对云沐是一种单纯的友善。   而因为云沐和她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而且她也确实有一半云鹤世家的血统,所以在灵瑾心中, 云沐也的确与普通朋友有所不同, 她对他还夹杂着一点对待远房兄长的别样亲近。   但是,如果要说她对云沐和对待寻瑜的感情是不是一样的话, 灵瑾却犹豫了。   毫无疑问,她对兄长的那种情愫, 要更为浓郁, 更为信赖。甚至有时候,灵瑾长久以来对兄长的那种依赖,连她自己意识到时, 都会觉得害羞,怀疑自己是不是个过于黏人的妹妹。   好奇怪, 虽然说都是兄长, 和仔细想来,她对云沐和对哥哥, 两种感情, 居然并不相同。   如果她对云沐的才是纯粹的兄妹之情, 那她对哥哥的,又是什么?   朦朦胧胧的,灵瑾心中再度流淌出那种古怪的感情。   那一汪,被水彩染上霞色的清泉。   她的心间仿佛早有一条隐秘的银河,只是她太习以为常, 从未意识到这种情感的纯净与珍贵。   而如今,风吹散了雾海,银河的全貌在夜云间若隐若现, 她窥见了银河隐匿的安宁美丽,却仍然看不透其中烂漫的星海。   事情超出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   灵瑾感到茫然而失措,这甚至比难以破解的机关术更让人感到费解。   突如其来的变化,冲散了她长久以来的思维,一旦跳出兄妹的框架,她对兄长的感情,居然变得难以安放。   灵瑾感到自己的思绪变得迷乱。   她长久以来的人际关系都很单纯,平时只需要把脑子用在射箭和机关术,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与兄长的关系会有这样重大的变动。   这是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   她答不上小芝的问题,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灵瑾绝没想到会有一天,她自己会看起来如此陌生,连她自己都读不懂自己的心事。   远处,兄长正默默端详着碎天弓,并未注意她这边。   灵瑾将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噗通,噗通。   心脏有节奏地跳动着。   可唯有今日,灵瑾突然意识到,她根本听不懂这段旋律。   *   “瑾儿歇了吗?”   夜晚,寻瑜和女君在书房内会面后,女君随口问道。   “歇了,今日难得的早。”   寻瑜回答。   但他说着,又隐约蹙眉:“不过,她最近好像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可能是看我的眼神。”   寻瑜定了定神,没有在母亲面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而问:“母亲这个时辰唤我过来,不知是因何事?”   书房中灯火通明,女君依靠在宽椅之上,倦怠地打了个哈欠,看上去因为工作了一天,已经有些疲倦了。   女君拿起一份奏疏,往寻瑜的方向一递,说:“今日,水国龙君那边送信函来了。是之前龙神一事,水国那边的调查结果。我想你会想尽快知道这些,所以虽然晚了,还是把你叫来说一声。”   “!”   寻瑜闻言,果然精神一震。   这件事事关重大,灵瑾尤其牵扯其中,寻瑜一向十分重视,直到最近还经常往祭天台跑,想找找看有没有当时漏掉的蛛丝马迹。   可惜,那敌人似乎十分狡猾,调查了几个月,只能说他们在翼国留下的痕迹确实甚少。因此,寻瑜十分在意水国的调查结果。   拿到水国信函,他立刻打开来看。   寻瑜一边看,女君一边慵懒地说明道:“龙神的情绪似乎顺利平复下来了,多亏小龙女耐心安抚。现在,那条小黑龙也是由小龙女全权负责教导,想来再过几年,就能恢复正常神智。   “另外,关于指使龙神的人,水国那边的调查也有了些眉目。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暗中留存了临渊这条暗探线的文鳐鱼一族。”   听到水国那边是文鳐鱼一族出了内鬼,寻瑜淡淡地“嗯”了一声,并不意外。   他说:“我想也是他们。”   女君说:“如今敌在明,我在暗,在水国,老龙君万年攒下的威望可不是开玩笑的,想来过一段时间,就能将文鳐鱼一族清理掉。”   寻瑜颔首。   但他停顿片刻,又迟疑道:“除了文鳐鱼一族外,水国有没有查出别的什么?”   “信函中没有提及,怎么?”   “我总感觉还有问题。”   寻瑜的手微微抵住唇,做出凝思的神色。   他说:“按照龙女月的说法,文鳐鱼一族的暗探机构早在多年就已经解散,可实际上,临渊直到最近几年,都仍然一直与人有书信来往。   “其实如果要说与他通信的人一直是文鳐鱼一族,只是没有上报给水族皇室,也可以说得通。但好像有点不对劲。如果文鳐鱼一族想要取代白龙一族,做水国掌权者,那么与翼国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还要特意留下在凤凰城的暗探?   “更何况,前几年,与临渊联络的人,还曾经下过让他活捉灵瑾的命令。”   说起这件事,寻瑜脸上微微显出烦躁之色。   他分析道:“这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如果是文鳐鱼一族,他们要灵瑾做什么?   “虽说灵瑾当时拉开了机关弓的事很轰动,但水族比起武器,更擅长用术法,机关术在水中更是难用,并无意义;   “如果他们的目标是凤凰君之子,那么灵瑾只是收养的义女,比起她,来抓我不是更好?为什么反而会选定灵瑾?”   寻瑜想了想,继续说:“要说文鳐鱼一族留下暗探是想要凤凰城的消息,伺机挑拨翼族和水族君主之间的关系,勉强有可能,但仍然不够直接。我怀疑还有别的势力掺杂在其中,隐藏得很好,所以难以看出来。”   凰君微微扬眉,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   她问:“你觉得……?”   寻瑜说:“如果我是文鳐鱼一族的话,一定会把暗探的路线私下卖给兽族。他们既然连龙神都能抓住囚禁,所谋必然不小,如果再有足够的利益彼此交换,或许能让兽族暗中支持他们发动政变。”   寻瑜此言,如金石坠地,刚劲有力。   女君凤眸深沉,若有所思。   “说实话,你说得这些,我也怀疑过。”   女君挑眉道。   “水国和翼国结盟这么大的事,兽国不进来插一脚,实在不符合他们的风格。不过,从我们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兽国近年来的确安分得十分诡异。   “兽国国君年纪也大了,这两年十分沉迷酒肉和女人。大皇子和二皇子正在为了夺位暗中较劲,而三皇子是混血,没有继承资格,向来十分低调。眼下,似乎找不到他们掺和的证据。”   寻瑜陷入沉思。   兽国三皇子。   想到这个人之前藏在弓里给灵瑾的信,对于这个名字,寻瑜就莫名感到在意。   不过,没有实际的了解,凭空猜测也难有答案。   他思索了一会儿,又问:“这些暂且不论,还有一件事我也一直介怀。先前龙女说,那黑龙是因为强行被喂了药物,才会变得那么狂躁而强大。关于那种药……水族那边可有发现什么?”   “未曾。”   说起这个,女君亦有些严肃。   “那种药物若是存在,必定非同小可。我也很在意,但我们这边没有线索,水国也说暂时没有找到端倪。或许将文鳐鱼一族全部清洗过后,能够有些眉目。”   寻瑜没有回应。   两人之间暂且安静下来,寻瑜眼神深凝,似是一直在思考。   片刻之后,他再度出声,问道:“母亲,最近我们与兽国之间,是不是会有几支大型商队往来,而且其中有两支队伍,是前往兽国国都的?”   女君诧异地看了寻瑜一眼。   她说:“若非万不得已,普通百姓不能被牵扯进来。”   “我知道。”   寻瑜镇定地说。   “我向母亲保证,不会有风险。”   寻瑜稍作停顿,补充道:“但我有几样无关紧要的小东西,需要混在商队的物品里,送去兽国国都。”   *   当夜,回到房间后,寻瑜并未熄灯休息,而是拿出刻刀和木块,做起木雕来。   灯色昏黄,寻瑜低低垂眸,神情清冷,面容犹如神刻。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保持着做木雕的习惯,技艺日益精湛。如今见过一次的东西,他就能原原本本地刻出来,他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只让刻刀刀锋在手间转动,也绝不会伤及自己的皮肤。   寻瑜一边雕着,一边思索。   如果要将某种生灵混入兽国,应该选什么才好?   飞鸟自然是不合适的。   虽说兽国应该也有未开灵智的普通鸟类,但太容易和翼国联系起来,而且一般的野兽如果要融入市井,也不太容易。   这种生灵,应该灵活、轻巧而聪颖,最好习惯出没于常人难以想象、难以行走的地方,有一点点神出鬼没,但不能引起其他人的反感。   这种生灵数量要多,要常见,这样才不会引人注目。   速度要快,但体型不能太大,这样行动的余地也会更大一些。   最好举止偶尔稍稍超出常理一些,也不会让他人觉得奇怪……   想着想着,寻瑜内心已经有了思路。   手随心动,不多时,手里的木雕形态亦逐渐明朗起来。   尖翘的耳朵,轻盈的四肢,优雅的身体曲线,还有细而长的尾巴……   寻瑜做完一个木雕,用木灵术注入灵气,不多时,一只小小的生物悄然落地。   “喵。”   橘色花纹猫慢悠悠地在地上走了两圈,然后轻盈地跳上寻瑜的桌子,身体一颤,又重新化为一枚印章大小的木雕,安静地躺在桌边上。   *   寻瑜再度见到灵瑾,是次日清晨。   灵瑾通常卯时会起床,然后到校场上射箭。   寻瑜自是知道这个,所以这个时间点外出时,总会特意走这条路。有时甚至他什么事都没有,也会路过一下。   今日亦是如此。   寻瑜经过时,灵瑾正将机关弓拉满。   她射箭的姿态一向很好看,身直如竹,弓开如满月,身姿清丽,如霜如雪。   灵瑾射箭,几乎百发百中。   但今日,她的灵箭“嗖”得一下飞出去,“咚”地撞在箭靶上,却偏了一寸,没落在靶心上。   寻瑜一怔,步伐不禁停下。   这时,灵瑾的肩膀仍旧平直如尺,她调整了一下弓臂,又准备开第二箭。   然而,弓刚刚拉满,她仿佛心不在焉似的,叹了口气,却又将弓弦缓缓安回,放了下来。   她将弓垂在身侧,低头瞧着脚尖,眼睫垂下,面露不安愁绪。   此刻的灵瑾,居然像个迷路的小女孩,无助地在原地打转,却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寻瑜微微一滞。   对妹妹的情绪,他最是熟悉。   最近几年,已经很少见她这样的神情。   没有迟疑,他调转方向,朝灵瑾走去。   “你……”   寻瑜将手放在灵瑾的肩膀,话还没说出口,灵瑾听到他的声音,忽然像受了惊的小鸟,整个人颤了一下。   “哥、哥哥。”   灵瑾回过头,面对他的脸,慌乱得异乎寻常。   她那双乌亮的明眸眸光闪烁,像清风惊碎了水中的月影。   然后,灵瑾白皙的皮肤迅速染上霞色,红得可爱。   寻瑜被她这样不经意流露的明丽晃了下眼。   但回过神来,又觉得灵瑾这样的反应不对劲。   寻瑜问:“怎么了?怎么吓成这样?”   “没有。”   灵瑾低下头,似乎在借此笨拙地掩饰自己的无措。   她外表给人的印象多是清冷,可实际上思维纯直,十分不擅长说谎。   她僵硬地说:“我、我从小与兄长一起长大,早就习惯了,怎么会怕遇见哥哥。”   话一说完,她耳羽下雪白的耳尖已红得愈艳。   寻瑜锁起眉心。   灵瑾这样说,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倒不如不说,他或许还不会多想。   寻瑜别开头,别扭道:“不想说算了。”   仔细想想,灵瑾这般已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她打开竹依上君和鹤将军留下的盒子以后,妹妹在他面前就奇奇怪怪的,好像总有意无意地回避他这个兄长。   那盒子里,究竟有什么?   寻瑜心如猫挠,然而面上却还装作一点不在意的云淡风轻样子,说:“我今日有事要出凤凰宫,也只是正好经过这里,凑巧看到你刚才射了两箭,好像都不在状态,才过来看看。”   ——会不会是竹依上君和鹤将军的回忆太残酷,才让妹妹心神不宁?   妹妹看了可怕的画面,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做噩梦了?   寻瑜板着脸,冷傲地说:“其实你为何会如此,我并不在意。”   该死,妹妹这么脆弱的时候,他居然不在她身边,他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果然他应该更加关注妹妹一些。   如果她还会做噩梦的话,今日得提前叮嘱侍官一声,晚上不要将灵瑾廊上的灯笼全部熄灭。她小时候有点怕黑,要是醒来什么都看不见,她会更加害怕。   从灵瑾屋子到他屋子一路上的灯或许也还是点亮得好,说不定灵瑾心慌,会半夜过去敲门。   不,这样还是不保险,瑾儿大了,越来越独立了,也不再常像幼时那样会像他求助。   干脆他亲自过去守夜吧。   这样廊灯就可以熄灭,不影响她睡觉;万一她真的醒了,也可以及时用凤凰火帮她把灯笼点上。   ……不过在此之前,先要将妹妹为什么心神不宁弄清楚,否则治标不治本。   寻瑜下巴微抬,冷冰冰地说:“但你如果一直这样郁郁寡欢,爹娘肯定会担心。等你愿意说的时候,可以自己去向父母倾吐……如果要对我说,也勉强可以。”   灵瑾听得愣愣的。   她觉得哥哥可能是在关心自己,但又不太确定。   灵瑾乖乖地说:“我明白了,谢谢哥哥。”   “嗯。”   两人面对面安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再说话。   半晌,寻瑜等不到灵瑾开口,不由生硬地道:“所以,你要是不介意的话,现在可以跟我说。爹娘今日定然繁忙,我还有一点时间。”   谁知,这句话话音刚落,灵瑾刚刚恢复一些的面色,顿时又变得通红!   寻瑜甚至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却听灵瑾慌慌张张地道:“不、不用了。别的无所谓,唯有这件事,哪怕对其他人说,我也不能对哥哥……”   灵瑾话还没说完,就已惊慌地别开了脸。   她连东西都来不及仔细收拾,匆匆将机关弓和其他带来的东西抱在怀里,说:“没、没什么。我先回去了。哥哥,下次再见。”   说完,灵瑾还穿着弓射服,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留着寻瑜一个人在原地,怔愣地望着她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第77章 羽毛蓬了起来   灵瑾独自一个人冲回房间。   她跑进屋内, 一连串动作迅如疾风——旋身关门,插上门栓,用背抵住门, 顺畅如流水。   直到确认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灵瑾才长长舒了口气。   然而胸腔内心跳仍是剧烈,隆隆如鼓声。   她不得不张开嘴, 配合着心跳一深一浅的呼吸,慢慢等心跳平复下来。   其实想了整整一夜, 灵瑾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 她对兄长,绝不是纯粹的兄妹之情。   她应该是有一点……至少有那么一点点,过于依恋兄长的。   灵瑾甚至难以描述这种感情。   这一丝情愫绵延之长, 似乎已历经不少岁月,甚至早在她打开机关盒之前就已经存在, 又不断一天天日积月累, 如今起自何处,已难以究底。   但是, 直到如今, 她才有所察觉。   她现在看到兄长还是茫然无措, 不过比起自己杂乱无章的感情,更多的是另一种忧虑——   她喜欢兄长。   可是,兄长喜欢她吗?   她这样冒然喜欢上兄长,恰当吗?   兄长或许始终将她当作是小妹妹,若是知道她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情思, 兄长他……会感到为难吧。   想到这里,灵瑾忍不住有一丝懊恼。   她走到镜子前,使劲将自己站得笔直, 端详自己在镜中的倒影。   镜中的少女素面不染铅华,如清水出芙蓉。   往日她从没好好注意过自己的长相,总是洗把脸换上弓射服就出门,只觉得简简单单就干净清爽。   相貌如何对她来说不是太要紧,她不用脸射箭,打扮得漂亮射箭也不会变准,装饰品太多了还会影响射箭的速度。   但现在,灵瑾却忍不住有一点点在意。   其实平时夸她长得好看的人不少,她的母亲竹依上君看上去也是个美人。   但灵瑾每天都看这张脸,自己不太判断得出来。而其他人那些夸赞,也可能是碍于她公主身份的场面话。   最重要的是,兄长他是怎么想的?   他会觉得她漂亮,会觉得她像个女人吗?   灵瑾在镜前转了半天,最终却垂头丧气。   灵瑾心里其实清楚,大概率不是长相问题。   而是兄长从小看着她长大。他帮她梳过头发、换过衣服,见过她最邋遢随意的样子,就算灵瑾长得再怎么貌美惊人,在兄长眼中,估计早也看腻了,很难再将她当作不是妹妹的女性来看待。   可是如果长相已经看腻了,而兄长对她的性格想法更是一清二楚,她还有什么办法让兄长改变对她的观念,能让兄长喜欢上她?   灵瑾想着想着,不禁泄气。   *   灵瑾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不知沮丧了多久。   笃笃笃。   忽然间,灵瑾听到窗外传来奇怪的声响。   这声音来得突兀,像是啄木鸟在一下下地啄木头,但落在灵瑾的窗框上,就像是有人在敲窗户。   灵瑾疑惑,但还是走过去,打开窗。   窗户一开,一只金红色的小鸟像流星似的飞进屋里。   灵瑾视力不错,瞬间看清它的样子——   这小鸟的气场和哥哥有一点微妙的相似,外观色彩像是凤凰,但细看又辨不出品种,它只有麻雀大小,似乎还是雏鸟。   刚才显然就是它在啄窗框。   金红小鸟飞进屋里,盘旋一圈,然后拍拍翅膀落在地上,化成一个稚气少年。   他一进屋就屈膝跪地,严肃道:“见过灵瑾公主。”   少年身着布衣,圆脸稚嫩,眼神有点凶,说话的语气字正腔圆,可声音却奶气可爱,俨然还没变声,像个小孩子。   他身上的灵气很奇怪,稀薄得不像是人,倒像是物品;灵气的波动与寻瑜极为相仿,可又不太一样。   他目光呆滞,整个五官表情都不丰富,有种古怪的呆板之感。   这个人并非凤凰宫的护卫,灵瑾从未见过他,可他似乎没有伤害灵瑾的意思,很老实,跪在地上后,就一动不动。   灵瑾愣了一下,凭着这个少年身上微妙的不自然和违和感,她就明白过来——   “你是……我兄长做的木灵?”   寻瑜用木灵术做的木灵,灵瑾见过几次。   虽然次数不多,但灵瑾是现今世上唯二修习过木灵术的人,要说世上有谁能认出木灵的话,除了兄长本人,就只有她。所以灵瑾一见这少年呆板的样子,立刻就理解了。   “是。”   果不其然,少年说。   “主人将我雕刻出来,并赋予我灵智,让我代替主人来这里见公主。”   灵瑾听到他是替兄长来的,微微一愣,问:“兄长怎么自己不过来?”   少年用一种平而单调的声音不卑不亢地回答:“主人清晨与公主见过面,但公主似乎对他有所排斥。主人反复斟酌,才决定不亲自出现在公主面前,转而让我过来。”   “诶?”   灵瑾惊讶。   不过她转念想到早上的场景,她当时被兄长问得窘迫,的确跑得快了一些。大概是因为这个,才让兄长误解了。   灵瑾连忙解释:“没有,我没有排斥兄长!我只是……”   “只是?”   “没什么。”   想到自己的话,木灵大概都会如实汇报给寻瑜,灵瑾又脸红了,没有说下去。   幸好木灵的灵智非常浅弱,发现不了灵瑾改口时那细腻而仿徨的情感,他只是奇怪地偏了下头,就再没有反应。   而这时,灵瑾却忍不住围着木灵打转,上上下下打量这个男孩的模样。   她颇为惊讶地说:“我上次见到哥哥用木灵术,已经是好久之前了。原来哥哥的木灵,已经能够到你这个地步了。”   木灵男孩乖乖地低着头。   灵瑾没有下命令,他就没有接话。   灵瑾问他:“你是什么时候被兄长雕刻出来的?”   木灵如实回答:“就在刚才。”   “诶?那兄长雕刻你,用了多久?”   木灵不擅长估计时间,苦着脸思索片刻,才回答:“可能,一刻钟……?”   灵瑾发出一声浅浅的惊叹。   眼前的木灵,如果不是灵智不足,神情还有点刻板,单看外表,足以和真正的翼族混淆。   这是要将木灵术修炼到一定层次,才有可能制作出来的。   当初灵瑾和兄长一起进入竹依上君留下的密室内,除了对灵瑾来说十分重要的机关弓以外,就是拿到了称是上古奇术的木灵术。   这几年,先是寻瑜修炼,等灵瑾达到能够修炼的门槛以后,再由寻瑜来教灵瑾。   不过灵瑾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射箭和机关弓上,对木灵术虽然也有一点兴趣,但远没有像对射箭那么热衷。   于是,灵瑾学了一阵子就暂且搁置了。她只是学了一点皮毛、大致入了门,能将雕刻出来的小鸟放飞一刻钟的水平。   那几卷木灵术的心法,后来都是寻瑜在琢磨。   没想到,几年过去,在灵瑾没注意的时候,兄长的木灵术,已经修炼到了这种境界。   灵瑾看了木灵好久,啧啧称奇,还十分佩服。   她问木灵:“那兄长让你来见我,是想问什么吗?”   “没有。”   木灵说。   “主人只是让我好好照看公主,看看公主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是公主还在难过的话,再去向他汇报。”   灵瑾微愣。   她忙问:“那哥哥人呢?他现在自己在哪里?”   木灵说:“他在前面的屋顶上,正在等消息。”   灵瑾没有迟疑,立即跑去开门,往远处一望,果然看到青瓦屋顶上,一只赤凤高高伫立着。   他火红的尾羽如艳色的柳枝一般垂落,流光熠熠,高傲而华美。   灵瑾立即化作小白鸟,拍着小翅膀飞过去,也轻巧地在屋脊上落下,落在兄长旁边。   与华美高大的凤凰相比,灵瑾这么小的雀鸟,就像一个不起眼的小白点。   她羽毛蓬蓬松松,眼睛和身体都圆滚滚的,像冬季雪天随手捞起来的一颗小雪球。   小雪球灵瑾抖抖翅膀,“啾”了一声,唤道:“哥!”   寻瑜侧过头,凤凰狭长的凤目骄傲地瞥了她一眼。   灵瑾见状,又悄悄往兄长这边跳了一小下,离他近了一点。   灵瑾说:“哥哥,我见到木灵了,你别担心,我没事。”   赤凤的眼眸微微一动,似是有些不自在。   他说:“……噢。”   灵瑾理了理纷乱的思绪。   即使是现在,她待在离兄长这么近的地方,依然会感到紧张。   不过,她回想自己清晨的仓促逃跑,还是当时准备不足,有些反应过激了。现在,她是主动来见兄长的,不会这么没有胆量。   于是,灵瑾挺了挺蓬松的白雀胸脯,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早上走得急了些,让你担心了。”   “我没有担心。”   凤凰回答。   但他停顿了一下,问:“你现在又能和我面对面了?”   “……啾?”   风忽然变得有点大,兄长问得那句话的声音又轻,灵瑾凑巧没听清楚,疑惑地歪了歪小鸟头。   但不知是不是灵瑾的错觉,她好像感到兄长这句话里,杂了一丝埋怨的味道。   寻瑜扭开头,不说话。   说实话,寻瑜现在有点烦躁。   早上灵瑾看他的反应,分明是有问题的。而且,虽然他不是很确定,但灵瑾那句话,却让他隐约感到,灵瑾的心神不宁,原因其实不是和别人,正是和他有关。   为什么会和他有关?   他做了什么?   寻瑜回忆了半天,却想不到头绪。   若要说他唯一的心虚之处,大概就是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并未将灵瑾当作妹妹。   不过,他自以为自己伪装得还不错,平时没在灵瑾面前露出过端倪,即使偶尔会产生冲动,想做一些超越兄妹关系的举动,但他都及时控制住了。   他一直极力将自己的言行,控制在兄长这个身份的合理范围内。   瑾儿应当……没有发现吧?   想到这里,寻瑜多少有点不安。   他化作人身,站立在屋脊上。   翼族从没有人怕高,而且平衡感相当不错。所以寻瑜伫立在高处,却如履平地。他身姿轻盈而平稳,任凭微凉的风从他两鬓穿过。   寻瑜向前伸出手,那只木头雕刻化成的金红色小鸟立即飞回他掌中,重新变回一个小型木雕。   寻瑜打算将木灵收回袖中。   灵瑾歪了歪小鸟脑袋,见兄长恢复人身,她也跟着一起变化回来。   不过,变人身的时候,灵瑾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衣裙被风吹得往后飘去,像升起的云雾。   寻瑜眼角的余光从未离开过妹妹,见灵瑾摇摆,他脱口道:“小心。”   说着,伸手就要去扶。   然而,灵瑾只是因为身体比较轻才会晃,并没有失去平衡,不等兄长碰到她,她已经自己小跳了一下,在高高的屋脊上站好了,十分轻快容易。   她侧过头,看到要扶她的兄长,反而诧异道:“哥,我飞的技术还不错,屋顶这么一点点高,我不会掉下去的。”   寻瑜尴尬地收回手,貌似不经意地将手背到身后。   他辩驳说:“那也未必,你以前不是就掉下去过。”   灵瑾顺着兄长的话使劲回忆,却想不起来,问:“有吗,什么时候?”   “……刚开始学飞的时候。你刚飞上来没有站稳,被风一吹,又掉下去了,还要我冲下去接你。”   灵瑾连忙认真纠正:“那都是很多年以前了。那时我还是雏鸟呢,现在不会了。”   “话不要说太满。”   寻瑜若有若无地瞥了她一眼,然后,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寻瑜说:“你年纪比我小,在我眼中,永远都是小妹妹。”   “……”   灵瑾有点不高兴,如果还是原型的话,身上的羽毛恐怕已经蓬了起来。   寻瑜注意到妹妹有点气鼓鼓的。   灵瑾一向是个乖巧的妹妹,因为大多数时候反应比较迟钝,情绪也显得很稳定,脾气很好,特别是生气或者暴躁这样的情绪很少见。   从小到大,寻瑜都没怎么见过妹妹生气的样子。   然而此刻,却见灵瑾那张小脸上眉头紧着,腮帮子微撑,好像在生闷气。   寻瑜如果不说这句话还好,他一说,正好就戳在灵瑾沮丧的地方上。   忽然,灵瑾转过头来,一双曜石般的眸子笔直看向寻瑜,气势比平时要强许多,倒让寻瑜一惊。   灵瑾认真地说:“我不小了,我只比哥哥小三岁——其实还不到。哥哥是三月初六出壳的,我是二月十五,实际上只差两年十一个月再加二十来天。我们并没有差很多。”   说着,她索性在屋脊上转了个圈,道:“哥哥,你看我。”   寻瑜不敢乱看。   他知道灵瑾只是想向他证明自己不是小孩,但这样的话听在寻瑜耳朵里,完全是另外一重意思。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灵瑾已经长大,虽然小型翼族的个头小一点,但她无疑是一个漂亮的少女,正因如此,寻瑜感觉自己的眼睛往哪里放都不合适。   他不该用这种眼光看妹妹。   寻瑜的耳尖又有点发烫,灵瑾转圈转到一半,他就慢慢看向了别处,控制自己不去看她。   灵瑾较真地说:“我不是小妹妹,我还拉开过碎天弓,修为也不差。”   寻瑜好不容易才压下所有复杂的情绪,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来应对眼下的状况。   于是,他只好面无表情,十分君子地淡淡道:“……噢。” 第78章 喜欢的人   没有课的日子, 修炼的间隙,灵瑾和朱云、小芝两个人,在弓射场上射箭。   灵瑾面上未显, 但她今日的箭, 又快又准又狠,似乎难得地带了几分懊恼, 它们一下接一下地穿透灵靶,留下深深的窟窿。   半晌, 灵瑾放下机关弓, 踌躇道:“阿云,小芝,你们说我……”   “嗯?”   举着弓的二人一同回头看她。   灵瑾问:“对异性来说, 我作为一个女性翼族,是不是挺没魅力的?”   小芝和朱云震惊了。   朱云尤其震惊, 手里的弓弦“啪”得脱了手, 灵箭就这么射了出去,脱靶十万八千里。   接着, 小芝和朱云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弓, 激动地冲向灵瑾。   朱云一把扣住灵瑾的肩膀。   小芝慢了一拍, 没扣到,但还是坚定地站在旁边,踮起脚,好显得自己和朱云差不多高。   两个人情绪都很激烈——   “没有女性魅力???!!!你?!哪个孵不出脑子的臭蛋说的?!他没有长眼睛吗?!”   “这不可能!公主,你不要听那些人胡说!”   “灵瑾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走出去说一声, 光是这个大学堂里,喜欢你的人都可以从南门排到北门?!”   “公主是我见过最出色、最漂亮的小型翼族女子!”   “不要说异性了,我要是个男的, 我都想娶你!”   “就是!”   朱云和小芝同仇敌忾,一唱一和,都一副恨不得当场变成男人和她成婚的样子,将灵瑾说懵了。   灵瑾呆呆地道谢:“谢谢。”   但她心情却没有好起来,反而黯然道:“可是若是如此,为什么有人连看都懒得仔细看我呢?”   “谁啊?”   小芝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问。   灵瑾难以回答,那毕竟是兄长。   朱云闻言,倒是没有逼问,反而冷静下来。   得知灵瑾不是被人嘲笑了,而是这方面的问题,她安心了一些,但似乎不怎么说。   朱云想了想,将手安抚地放到灵瑾肩膀上。   她说:“原来是这样。”   朱云的语调和缓下来,试着开导灵瑾。   “你别太在意,感情的事,很难说的。   “每个人的喜好都很复杂,就算你是天下第一美人,总还会有人不喜欢你呢。   “这种情况,说不定是对方有其他喜欢的类型,说不定对方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又说不定是个修炼狂魔,只喜欢修炼不喜欢人。反正原因多了去了,肯定不是你不好,看开点。”   灵瑾茫然地点头。   但她并未完全被安慰到,反而心里在想,兄长不喜欢她,会是哪种理由呢?   是不喜欢她这种样子的女孩子,还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但她不知道?   哥哥平时在修炼上花的时间也不少,如果是因为修炼,也有可能。   还有,也有可能是他们当了太久的兄妹,在他心里,她真的只是妹妹,所以连看都看得看。   想到这些可能性,灵瑾心间一凉,仍觉得难过。   *   “木鸟,瑾儿今日,在做什么?”   从外宫走向内宫,刚回到屋内,寻瑜手一招,空中飞落下一只金红色小鸟,停在他手腕上。   小鸟脆生生地开口说道:“公主什么都没做。她和朋友射完箭后,就一个人呆呆地在屋里坐着。”   “呆坐着?”   寻瑜稍顿。   “一动不动吗?”   木鸟回答:“一动不动。有时候会坐在桌前改造她的弓,但大多数时候都在发呆。”   寻瑜沉寂。   自从那天随手雕了一只小鸟去见灵瑾以后,寻瑜觉得这个方法不错,就将这个木灵保留了下来。   灵瑾最近好像一直心情不好。   他其实有一点……就是有一点点担心她。   但是他毕竟平时要帮母亲做事,不能时时刻刻陪在灵瑾身边,索性就派出木灵,时不时过去看看。   木灵有一点意识,但又不完全有灵智,看上去像是活物,可又有区别。   对灵瑾来说不会觉得有压力,同时……也免去他与灵瑾离得太近时的那些尴尬。   说实话,有时候,他并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只将自己的位置正确摆在兄长上。   灵瑾也学过木灵术,虽然她还做不出这样行动自如、以假乱真的木灵,但看到木灵以后,她一眼就分辨得出来。   寻瑜放出木灵以后,并没有进行掩饰,而灵瑾没有表现出反感的意思,甚至有时候还会和木灵说说话,应该是默许了。   可是,灵瑾为何会呆坐在屋里不动,寻瑜却又想不通。   灵瑾确实是个有点呆呆的妹妹,但只是迟钝一点,又不是真的呆。   这时,大约是寻瑜停顿得太久,木灵忽然用它那小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问:“主人,你是在为公主的事烦恼吗?”   “没有。”   寻瑜条件反射地回答,并且扭开了脸。   等他回答完,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的木灵,没有必要那么警惕。   寻瑜微微放松,但凤目一转,又古怪地看向木灵。   而接着,只听木灵又问道:“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什么……?”   如果说刚才那一个问题寻瑜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话,这一个问题就显得十分古怪了。   特别是,两个问题连在一起,居然让寻瑜有了一种被一块木雕窥破心思的错觉,让他不由警惕地提起精神。   木鸟见寻瑜不答,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没有。”   寻瑜戒备地回答,凤目停留在木鸟身上不动。   “你问我问题?”   木灵的灵智有限,通常来说反应非常有限,以前的木鹰只会说简短的句子,或者在接收命令时答“是”。这次的木鸟已经算是有史以来最聪明的木灵,不仅能回答较为复杂的问题,而且还稍微有一点判断能力。   但是,它居然会主动问问题,还是令寻瑜吃惊。   寻瑜的目光如剑一般,锐利地扫在木灵身上。   但木鸟毕竟只是木鸟,还是维持着呆板的表情,似乎判断不出寻瑜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保持了沉默。   寻瑜将木鸟变回木雕,拿在手上,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异状。   他一时没有头绪。   不过木灵术本来就是非常高深的术法,他做到现在这样,也只是摸到一点皮毛。或许木灵成长到一定程度,确实灵智的水平也会提高。   这样一想,寻瑜决定暂且观察。   *   须臾,红色羽毛的小鸟从寻瑜那里复命回来,拍着翅膀,飞进了灵瑾的窗户。   灵瑾原本坐在桌前发呆,见木灵飞进来,连忙往桌上撒了把米粒状的东西。   这是灵瑾的灵气,她特意将自己的灵力凝成米的形状,撒在桌上。   小红鸟落到灵瑾桌上,立即咚咚咚地啄着灵瑾的灵气。   灵瑾问它:“小木鸟,哥哥怎么说?”   木鸟原本是兄长对这个木灵的称呼。   他习惯将所有的木灵都按照品种起名,以往通常还会分得再细一点,比如雕的鹰就叫木鹰,但小木鸟比较特殊,它是他当时随手雕的,没有严格参照哪种品种,自然没有再细分。正因如此,寻瑜索性叫它木鸟。   灵瑾听到兄长这么称呼,就也跟着叫了起来。   小木鸟啄了灵瑾的灵气,就开始回答她的问题,奶气地回答:“我问了,主人说他没有喜欢的人。”   “噢。”   灵瑾松了口气。   虽然绷紧的弦放松下来了,但也谈不上多开心。   兄长心里没有心上人,就说明她暂时还有希望。   不过,她仍旧没有在兄长当作女性看待的名单里,甚至看不到多少兄长会喜欢她的希望。   灵瑾沮丧地又凝了把灵气,撒在桌上。   她只能先喂喂鸟了。   小木鸟啄得欢快。   这个方法是灵瑾之前修炼木灵术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木灵是依赖施术者的灵气来活动的,如果施术者将灵力抽走,木灵就会恢复成普普通通的木雕。   对施术者自己做的木灵,那直接用心诀注入灵气就可以。不过,灵瑾意外发现,如果将灵气喂给它,木灵会像真正的生灵一样做一些采食的举动,这样也能补充木灵的能力。   普通的灵气对木灵其实产生不了影响,但是灵瑾同样修习过木灵术,而且寻瑜没有对灵瑾设防。在木灵采食她的灵气后,灵瑾再施术,她就发觉,自己可以短暂地操纵哥哥的木灵。   这种短暂的操纵,能做的事情真的很少,不过简单观察一下哥哥、问几个问题还是可以的。   灵瑾逗弄着小木鸟。   灵瑾很喜欢它。   这只小鸟是兄长因为担心她才特意雕出来的,对灵瑾来说,它就像她和哥哥之间专用信使,还是他们共同的秘密。   灵瑾挠了挠小木鸟的脖子,问:“小木鸟,哥哥今日有没有问起我?”   小木鸟回答:“问了。”   灵瑾一阵紧张:“他说了什么?”   小木鸟回答:“他说他并没有因为你的事烦恼。”   灵瑾:“……噢。”   灵瑾有些失落,但也不意外,索性趴在桌上观察小鸟。   小木鸟的羽毛是红色的,和寻瑜以往做的低调的木灵都不一样,给灵瑾的感觉有一点点像哥哥,不知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这时,小木鸟还在啄桌上的灵气。   她注意到,自己的灵气融入小木鸟的身体之后,小木鸟身上呆板的灵气先是有了一些波动,但很快又变得均匀起来。   它好像有自己调节的能力。   灵瑾起先只是出神地盯着看,但看着看着,她却产生了一丝奇异的想法,不由坐了起来。   自己……调节?   是啊,木灵虽说不是真正的生灵,但它是具备一些灵智的,既然会吃东西,那自然会像呼吸一样调整自身的气息。   碎天弓之所以可以随心所欲的共振,就是因为他具有调节自己灵气的能力。   灵瑾一把抓起小木鸟,朝兄长那里跑去。   *   “将木灵术……用在机关弓上?”   寻瑜在屋里时,见到妹妹一贯端庄的妹妹忽然冲进来找自己,不禁愣了一下。   然而听完对方的来意,他微微一顿,凝神思索起来。   寻瑜迟疑道:“当初木灵术就是和机关弓一起找到的,这个想法你以前并非没有过,不过后来不是失败了?   “况且,木灵术之所以难以传承,就是因为修炼门槛其高。   “按照木灵术传承者的训导,想要修习木灵术,必须要先通过上一任修习者的试炼。我们当时通过时,我没有细想,但如今想来,之所以要设这道关,就是因为能力不足的人如果强行修习过于高深的术法,很容易对自身造成伤害。木灵术是上古奇术,尤其如此。   “如果你将木灵术融入机关弓中,即使成功了,恐怕以后除去你我,世间再难有人可以铸造,仍然难以持续。”   灵瑾摇摇头,解释说:“这回和上次不一样。   “这次我想试的是,仅仅抽取木灵术中的一部分,让机关弓的木头拥有部分能够自己和灵玉的灵气互相调节的灵智,并不需要像真正的木灵术那样,将木雕化成足以以假乱真的木灵。   “如果只用这一部分,就可以将一个高深的仙术,进行简化,成为一个相对简单的仙术。成功的话,这就会是一个全新的术法,既没有将木灵术外传,也可以降低学习的门槛。   “不过……”   灵瑾望向兄长,捉住他的袖子。   灵瑾说:“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抽点时间和我一起研究?我对术法没有你了解,而且木灵术的境界你也要比我高。”   寻瑜难以直视灵瑾的眼睛。   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最难拒绝的,可能就是妹妹求助的目光。   更何况,她还说希望他和她一起研究。   这是两个人要经常单独相处的意思?   寻瑜的心脏暗中猛抽了一下,他迅速移开了视线。   “……会很麻烦。”   他说。   灵瑾愧疚地道:“对不起哥哥。”   “……但我要是有空的话,会帮你弄。”   寻瑜转过身去,不看灵瑾。   “只是不保证能成功。”   听到寻瑜的话,灵瑾的乌眸,慢慢明亮起来。   哥哥虽然嘴上要抱怨,可实际上,每一次都会帮她。   怎么办,好喜欢哥哥。   她的嘴角逐渐上扬,笑得春暖花开,在寻瑜身后说:“嗯!谢谢哥哥。”   寻瑜听到灵瑾轻快的语调,又忍不住缓缓回过头来。   入目的,是她温暖的笑颜,笑得像冬月阳光下冰清发亮的小雪花。   寻瑜轻轻一动。   他不得不转移注意力,看向屋角的雕花灯笼。   良久,只听寻瑜淡淡地道:“不客气。”   *   沙,沙,沙。   小芝今日在鸣凤台上留得晚了些,走回家时,天色已经半黑了。   不过这没什么,她觉得很开心。   刚进大学堂的时候,她只是一只什么都没有的小草雀,因为是小型翼族,想射箭都会被其他人奚落。   说实话,她天赋也的确普通,如果没有遇见公主的话,可能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她只能修习到初级射艺,然后就必须将梦想忘却,接着浑浑噩噩地随便学些实用的技艺,从大学堂毕业,再在凤凰城里找份工作糊口,最有可能的就是留在家里跟父母一起做木工。   但是公主改变了她,给了她梦想,给了她做梦的希望。   公主引着她打开了机关术的大门,告诉她她可以做出了不起的事,只要能够做出机关弓,可能所有小型翼族的命运都能够改变。   她家里是做木匠的,在机关术修业里,她从小帮父母忙学到的手艺派上了用场。   她成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师兄师姐都说她手很巧,是个修习机关术的好苗子。   而且她是除了公主之外,在机关术道室里箭术最好的,这让她能参与做机关弓,能帮公主很多忙。   现在,她甚至能得到特许上鸣凤台,还能近距离看到碎天弓。   这无疑是一种殊荣,更是难得的机会。   在她的家族中,从未出过仙官,还没有人进过凤凰宫。   而且,放眼整个凤凰城,都没有几个人真正能够见到碎天弓。   小芝很感激灵瑾,分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信任。   正因如此,她想要尽全力去帮公主,为了公主,她想要将自己能做的事全都做好。   夜幕已经降临,小芝家住在山脚,回家路上,要经过一小段山道。   沙,沙,沙。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今日频繁听到树叶的响声,就像有什么东西藏在茂盛的树冠树丛间,而且始终跟在她身后。   小芝回过头。   山林蓊郁,树木间一片片阴沉沉的暗色。   大部分翼族都不擅长在夜间视物,小芝看不清楚。   她转过头,有些不安,但还是迅速往家的方向赶去。 第79章 退化   这一天, 灵瑾是凌晨被凤凰宫的骚动惊醒的。   她睡得迷迷糊糊,感到眼前有光一亮一亮,于是恍惚地睁开眼, 坐起身来。她算了算时间, 还有两个时辰才到她平时起床的时候,但外面却有些嘈杂。   灵瑾起身, 走到外室。   窗外栀子色与桦色的光不断交错,是无数的灯笼在窗前流过。   守夜的侍官们提着灯笼, 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跑, 一盏一盏灯笼飞跑过去,像游走的萤火虫。   灵瑾推开门,抓住一个正好跑过她面前的侍官, 问:“出什么事了?”   “有人想趁夜偷闯鸣凤台!说不定是想偷碎天弓!”   那侍官着急地说。   “城门口的守卫觉察不对,已经将他逮住了。但听说硬闯的贼人原身是个凤凰, 寻常的器具关不住, 正让大家过去帮忙呢。”   灵瑾彻底清醒,吃了一惊。   鸣凤台上现在放着碎天弓, 有人偷闯鸣凤台, 这绝对不是小事, 难怪连内宫都这么吵闹。   而且,想闯的人……居然还是凤凰?   灵瑾缩回房间,以最快的速度换了身衣裳,事不宜迟,立即往鸣凤台方向飞去。   鸣凤台四周已灯火熠熠, 无数侍卫和侍官都提着灯围聚在那里,周围的灯也全部被点起,一时间鸣凤台上下分不清昼夜。   远远地, 灵瑾看到在侍卫们团团围成的圈墙中,有一个高大威猛的青年已被众人擒住。   他那一对青到发黑的翅膀还暴露在外,在夜幕的覆盖下,这一对羽翼的光泽完全与黑夜相融,竟已看不出凤凰应有的明亮。   凤凰共有五色,赤色凤凰最具代表性,也是最为强大且名声最大的一种,是最正统的“凤”。   除此之外,还有大祭司那样金色的凤凰,又称鹓鶵。   另外,还有紫色、青色和白色。   眼前这一只,正是青色的凤凰,称曰鸾。   而灵瑾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谁。   毕竟同窗共读已有七载,这么熟,很难认不出来。   ——昌文。   自从开始修特级修业以后,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对方了。   此时,这只一直和她合不来凤凰,正在用一种可称怨毒的视线死死注视着她。灵瑾很久以前就知道昌文对她怀有恶意,但这种憎恶和忌惮,他还是第一次如此露骨地表现出来。   就像是,已经无所顾忌了一般。   灵瑾不怕对方,但有些忧心。   她在城门口落下,发现兄长比她来得快,已经在了,正在听卫兵汇报情况。   灵瑾连忙过去,打算同听,问:“出什么事了?”   “公主。”   卫兵对她行了个礼,就着刚才对寻瑜说到一半的话,继续往下说。   “半个时辰前,这只大学堂的青鸾弟子拿着一块出入牌,宣称是公主在机关术修业的朋友,白天有重要东西落在鸣凤台上,让我们放他进去。   “这段时间,公主的确是给了一些大学堂里擅长机关术的先生和弟子出入牌,方便他们上下鸣凤台。   “但是我们之前也值过班,碰见过公主的师长朋友们几次,虽说对人没有完全记熟,可那个人也太过面生了。鸣凤台如此重要,我们自然不敢轻易放他上去,就多排查了几句,结果真有问题!   “他后来见上不去,就想硬闯,被我们制服了。虽然是青凤,但幸亏非常年轻,修为普通,等下还要仔细审。”   “出入牌?”   灵瑾听到一半,就感到有些不对,忙问:“这个人用的出入牌,上面写的什么名字?”   “就是这一块牌子。”   卫兵听到灵瑾的声音变了,也紧张起来,忙将刚才没收的出入牌给她。   灵瑾将出入牌翻过来,看到有名字的那一面——   【小芝】。   灵瑾瞳孔微缩,全身体温骤然降低——   “小芝,快去找小芝!”   *   灵瑾亲自带着一队卫兵上山搜寻,找到小芝的时候,她不敢细看满地刺目的血迹。   灵瑾两个人都认识,所以她是知道的。   昌文虽然招人讨厌,但他有凤凰原形,修为在大学堂弟子中也算相当名列前茅。   相比之下,小芝除了初级射艺之外,就没有再修炼过其他武艺方面的修业,她的原形不具备优势,机关弓力量又弱,在昌文面前,并没有多少派的上用场的防御手段。   但即使修为差距如此悬殊,现场仍然留下了相当激烈的搏斗痕迹,小芝显然拼了命反抗过。   沿着沿途的血,灵瑾才找到小芝藏身的草丛。   她的翅膀和双腿都以非常奇怪的形状扭曲着,脱落的羽毛散落满地,被血液浸透。巴掌大的一只小鸟,显得十分凄惨,已经奄奄一息。   灵瑾小心翼翼地将小芝捧出来,仔细地护在怀里。   “翼骨断裂,附肢骨折断,鸟喙似乎受过重击,破损了一部分,爪指甲全部脱落。从受伤的情况来看,对方原本似乎是想毁掉她人身的手,但她为了保住双手,在原形比较不利的情况下依然提前恢复了原身,结果受到了其他的折磨。”   在返回凤凰宫的路上,大夫对灵瑾汇报小芝的伤情。   她叹了口气,道:“翼国至少数千年里没有普通翼族被凤凰袭击的记录了。凤凰毕竟是翼国的神族,如果没有巨大的修为优势,普通的翼族单枪匹马遇上凤凰,非常难有取胜的希望,连顺利的逃跑可能性都十分渺茫。   “她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我听其他卫兵说,她对那座山应该比对方熟悉得多,逃跑和躲藏的位置很巧妙,因此避开了大部分最严重的袭击,并让对方最后放弃在黑夜里找她。若非如此,可能现在的情况会更糟糕。”   灵瑾沉默地听着,感觉头脑都是木的。   过了很长时间,她才问:“那小芝她,这些伤……以后还可以恢复吗?”   “要仔细检查过才能知道,也看个人的恢复能力。”   大夫叹了口气,说:“肯定需要休养很长时间,不过目前看来,她运气还算不错。我刚才简单看了一下,她最严重的伤势,离完全不可逆的程度都正好‘差了一点点’,就像冥冥之中受到什么保护似的。”   等听大夫说完情况,灵瑾又走回小芝身边,守着她。   小芝这会儿恢复了一点意识,见灵瑾过来,她努力抬起眼皮,虚弱地问:“公主,碎天弓出事了吗?”   灵瑾说:“没有,碎天弓好端端的。”   小芝道:“对不起,公主,牌子还是被昌文抢走了。我没有保护好公主给我的东西。”   “那只是牌子。”   灵瑾不敢触碰浑身是伤小芝,只能轻轻地说话。   “你现在好好休息。”   不久,小芝累极,沉沉睡着了。   灵瑾在她身边,轻轻道:“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灵瑾的气质在其他人眼中,一向有些高山白雪似的清冷,此时她安静地站在小芝身边,更显得难以亲近。   良久,灵瑾才找了卫兵,说:“等到凤凰宫以后,立即请其他医官过来帮她疗伤。小芝的父母兄长都可以留下陪她。”   卫兵说:“是。”   之前,因为小芝半夜还未归家,小芝的父母还有哥哥向阳都一直在山上找她。灵瑾带着卫兵在山上搜寻的时候,碰到了他们。   不过,小芝为了躲避昌文,一直不敢出来,更怕昌文没走,反而连累家人,也不敢出声,因此没能与他们会面。   交代完小芝的事,灵瑾稍稍停顿,然后说:“你们自行回凤凰宫,让车子行得稳些。我先飞回去看看情况。”   言罢,灵瑾化成原形,拍起翅膀,一下子往凤凰宫飞去。   *   灵瑾回到凤凰宫的时候,昌文已经被关了起来。   灵瑾走到南门,到鸣凤台附近的时候,碎天弓的弓灵慢悠悠地双手抱胸站在鸣凤台下,似乎是在看热闹。   他看到灵瑾回来,慢慢扫了灵瑾一样,说:“不错,气势有些变了嘛。”   灵瑾不知道弓灵指的是什么,她一步步走到凤凰宫内,神情冷凝,只觉得有一团火在胸口烧,让她感到愤怒而痛苦,迫切地想要宣泄出来。   灵瑾看向弓灵,莫名地问:“什么?”   弓灵笑笑,道:“没什么。”   他用一种与平时不同的态度审视了一番灵瑾,评价似的道:“你现在很想教训那只青鸾吧?不过,你如果是想要再用碎天弓,还不到火候。”   灵瑾说:“不用,割鸡焉用牛刀。”   她瞥了弓灵一眼,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弓灵可以离碎天弓本身这么远,碎天弓还在鸣凤台上,他却站在鸣凤台下了。   不过眼下,灵瑾并未太在意这个,大步走向昌文。   昌文被挪到凤凰宫内部,卫兵们找来一个特殊大铁笼,将他关在里面。   这个铁笼设有术法,无论是哪一族的人被关进去以后,都无法保持人身,只能以原形之身被囚,仿佛待宰的禽兽。   灵瑾走到昌文面前。   昌文已经被铁笼压制,被迫保持鸟身,恼怒地待在里面。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   在昌文眼中,只见一个清冷的白衣少女,拿着机关弓,一步步逼进自己。   她脸上没有丝毫笑意,白色的耳羽像云峰上无法融化的寒雪。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固定在原形不能动弹,昌文感觉今日的灵瑾看起来和平时不同,明明是个小型翼族,气势却惊人得可怕。当她靠近时,他竟不自觉地生出了一丝畏缩的感觉,本能地想要逃跑。   ……这是白鹤的感觉?不,好像不是,其他的白鹤无法让他感到这么可怕,更何况灵瑾是体型更小的白鹤和麻雀的混血。   没等昌文想明白,灵瑾已经走到铁笼前,定住脚步。   她说:“昌文,你是不是认为,我这个小型翼族都能拉开碎天弓,你身为凤凰,自然更有资格去碰碎天弓。而如果能打开碎天弓,你就不再是一般人,对普通人做的事,自然不会有人再计较?”   昌文原本莫名对今日的灵瑾有些畏惧,但听到她说的话,他又想起自己是凤凰,气焰不自觉地嚣张了几分。   他冷哼了一声,说:“我只是想要有个机会试一试而已。自从将碎天弓从祭天台拿出来以后,你就一直把它看得这么紧,其他人就算有能力开弓,也没有机会尝试,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有你一个人能用?   “我也不是觉得自己一定有能力拉开碎天弓,但是不能将其他人尝试的可能性全部堵死,总要给个试试的机会吧?我也是迫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   灵瑾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缓缓道:“好奇怪,当初小型翼族想要有机会修习灵弓的时候,你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而且,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大可以直接来找我。为什么避开我,反而去找小芝?”   “……”   昌文没有正面回答。   不知是灵瑾感知的错觉,还是夜晚给视线带来的阻碍,灵瑾总觉得昌文今日的羽毛颜色比平时要深很多,不仅如此,而且似乎还在越来越深。   现在关在笼子里的昌文,比起她离开之前,羽毛显得更黑了,几乎已经成了乌鸦般的墨色。   而灵瑾俯视着他,道:“你连直接来挑战我的勇气都没有,还妄想去碰碎天弓吗?”   昌文只是冷笑:“成王败寇,随你怎么说。”   灵瑾握紧了手里的机关弓。   从未有一刻,她像这样懊恼而愤怒。   她如今并不怕昌文,即使昌文是凤凰,但如果是两个人单打独斗,她仍然不认为自己会输。   然而,灵瑾不得不承认自己还很弱小。   如果她只是自保当然没事,但如果她想要保护身边的人,就需要更多、更强大的力量。真正强大的人,应该要能够让帮助自己的人能时刻处于安全之中。   她可以对昌文表示轻蔑,可是小芝不行,小芝因为她,反而遭到了报复。   她还不够强大,想得不够周全,所以才没有保护好一心陪在她身边的小芝。   灵瑾握着弓的手,因为握得太紧,连弓都发出了“咯吱”的声音。   按照翼国的律法,像昌文这样性质恶劣地伤害同族,即使不死,至少也要被斩断双翼,永世不许飞行。   灵瑾现在就想亲自射他十箭,射碎他的每一根翼骨,废掉他的翅膀。她必须要非常克制,才能面前压住这种汹涌的冲动。   灵瑾张开嘴,还要再放狠话。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在铁笼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的昌文,脸上忽然显出一种非常痛苦的表情,整只鸟蜷缩起来。   “啊……啊……”   他面容变得扭曲,发出疼痛的呻.吟。   “公主小心!”   卫兵们生怕昌文是破罐破摔要再做出什么异样的举动,立刻上来护住灵瑾,将武器都对准铁笼。   不过速度最快的是寻瑜。   灵瑾之前注意力都在昌文身上,没怎么在意哥哥,她都没发现哥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等回过神,她已经被兄长护在背后。   然而,预想之中的攻击没有到来,周围一片沉寂。   唯有昌文好像是真的很痛苦,他挣扎得很厉害。   “啊……好痛……啊,我的羽毛,我的羽毛……”   在似乎剧痛的情况之下,昌文的羽毛开始快速一根根地发黑,凤凰火从他身上冒了出来,然后将他自己的羽毛卷入其中。   青色的凤凰羽毛被凤凰火烧着,逐渐焦黑、卷曲,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然后一片片地脱落下来。   昌文的身体失去了羽毛,也逐渐缩小。   他看上去非常惊恐,开始一根一根地啄地上的羽毛、在地上打滚,试图让羽毛回到身上,但显然都徒劳无功。   等到最后,笼子里只剩下一只没毛的怪鸟。   他曲着腿无比恐惧,笼子的范围就这么大,昌文逃不掉,被凤凰火烧得乱窜,将笼子撞得砰砰响。   事情发生得太快,卫兵和寻瑜灵瑾都没反应过来。   等回过神来,凤凰火熄灭了,昌文躺在笼子里,浑身没有一根羽毛,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少君,这……”   卫兵们从未见过这种场面,都吓坏了,纷纷看向寻瑜。   寻瑜这些年跟在女君身边,积累了不少威望,一下子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他见凤凰火平息下来,就走到笼子前,摸了摸里面那只鸟。   寻瑜说:“还活着。”   卫兵问:“这、这凤凰怎么了?怎么忽然这样了?凤凰火会失控自燃的吗?”   寻瑜眼神微凝,道:“详细的情况还不太清楚,不过……他好像已经不是凤凰了。”   “什么?”   卫兵不明所以。   寻瑜将手从笼子中收回来,面上也有些微的困惑。   他说:“从这个身体结构来看,昌文现在不是凤凰……是雉鸡。” 第80章 凤凰   在这团凤凰火烧起来之前, 昌文绝对是凤凰。   灵瑾与昌文相识这么多年,不太可能弄错。   而且,其他种族或许有造伪的可能性, 但凤凰是不可能造伪的。   凤凰的力量、光芒, 还有凤凰火,全部都是神族的象征, 是凡族难以模仿出来的。   眼前的此情此景,明显超出了常识。   灵瑾与卫兵们呆站在原地。   寻瑜盯着铁笼内半死不活的昌文, 静默片刻, 显然也对眼下的情况没有头绪。   但他仍然比其他人镇定许多。   寻瑜缓缓站起身,说:“无论如何,先将他放到牢里关起来吧。这件事情, 我会汇报给母亲,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可以慢慢调查清楚。”   寻瑜平稳的语调, 有一种可以安抚人心的力量。   卫兵们闻言,情绪都平静下来, 道了声“是”, 便将关着昌文的笼子抬起, 送往监牢去了。   *   远处,深居于大学堂深处草庐的望梅先生仿佛感应到什么,睁开了眼。   她摸索着拿到床边的手杖,拄着起身。   走到窗前,远处凤凰宫的方向微光闪烁, 宛如忽明忽暗的篝火。离得这么远自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不过看这个架势,似乎出了什么事。   望梅先生掐指算了一下。   然后, 她轻轻叹了口气。   沉静的眼眸里不喜不悲。   她拄着拐杖,转过身,不再看了。   *   处理完昌文,灵瑾回到卧房中。   凤凰宫一下子安静下来。   灵瑾几乎半宿没睡,距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照理来说,她本应休息一会儿。   然而,当她躺在床上,想到昌文身上的凤凰火燃烧起来、青色的火焰吞噬凤凰羽毛的场面,她就怎么也睡不着。   一只凤凰,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变成了一只雉鸡。   昌文还没醒,等他醒后,自然要审讯。不过浑身羽毛都被凤凰火烧去,这无疑是重伤,恐怕很长时间都无法恢复。更何况看昌文当时自己都很震惊的样子,他可能也不知道为什么。   灵瑾辗转反侧,最终还是起了身。   她随便披了件薄衣,便咚咚咚地往寻瑜的住处跑,等跑到寻瑜门口,又使劲敲了敲门。   “谁?”   屋内就传来人声。   寻瑜屋中灯是亮着的,他显然还没休息。   “哥哥,是我。”   屋内响起脚步声,随后,“咯吱”一声,门打开了。   灵瑾立即问他:“哥,我有点不安。天亮之前,可以让我待在你这里吗?”   寻瑜看向灵瑾。   天还未亮。   灯笼的浅光下,灵瑾乌黑的长发散在肩头,雪白的耳羽从发间露出几簇雪融,眉心朱红一点。   她素衣简裙,平时射箭时那种疏离清正的气场淡去,着装日常而随意,在夜色中,更显得身形单薄。   寻瑜的视线晃了一晃,只将目光淡淡地落在她的肩头,迟疑片刻,终究侧过了身,说:“进来吧。”   但是语毕,他又补充道:“下次不要这么晚过来了,你我现在这个年纪,已不太合适。”   灵瑾乖乖地“嗯”了一声。   灵瑾这会儿感觉到有点冷了,她颇为熟练地跑到内室,拿了寻瑜的外套,裹在自己身上。   寻瑜无奈地瞥了她一眼,移开目光,然后又瞥了她一眼。   终于,他没有忍住,走向灵瑾,皱着眉头,帮她理了理袖口。   “为什么衣服总是穿得乱糟糟的?”   寻瑜不满意地嘀咕。   “一点都不仔细。”   灵瑾说:“对不起,哥哥。”   不过实际上,灵瑾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愧疚的意思,她现在在兄长面前,并不需要那么仔细。更何况,她并不邋遢,是哥哥要求太高了。   但灵瑾还是任由寻瑜帮她整理袖子。   “哥。”   这时,灵瑾出声道。   “你说昌文刚才的样子,是怎么回事?他身上的火一下子就窜起来了,我有点……害怕。”   灵瑾担心地看着兄长。   兄长、女君,还有大祭司全部都是凤凰。   灵瑾不喜欢昌文,甚至想亲自射他,但刚才的情况,却不是现场任何人所为。所有人都看见了,可是所有人都搞不清楚原因,这样难免会让人觉得紧张。   如果凤凰火有可能会自燃的话,或者某些原因会导致凤凰火灼伤凤凰自身的话,那她的父母和兄长,就全部处在危险之中。   寻瑜看着灵瑾忧虑的眼神。   他的凤目天然上扬,其中带着自然而然的高傲和自信。   他见灵瑾这么担心,也没解释什么,只是手心一转,一团凤火便托在掌心间。   灵瑾此时见到凤凰火,不禁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慌张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但寻瑜很从容。   他把玩着凤火,将它抛上抛下、从左手挪到右手,又让它在空中转了两圈,分裂成五个,又合在一起。   最后他手掌一捏,火焰就消失了。   “你放心。”   这时,寻瑜才道。   “我的火焰控制起来完全没问题,不会出事的。至于昌文……”   他定了定神,继续道:“我刚才去向母亲说明情况了,母亲也说从来没见过凤凰火自燃,等天亮会去召集仙官仔细研究。”   “连母亲也不知道?”   灵瑾心里一沉。   “嗯。”   寻瑜应道。   然后,他抵住下巴,面露思索之色,缓缓道:“不过……”   “不过什么?”   “其实我刚才也在想这件事,我觉得有一个人,或许能给我们一些答案。”   “谁?”   “望梅先生。”   *   天亮。   卯时刚过,平日里热闹的大学堂空空荡荡,一路过来一个人都没有,仿佛世界陷入沉眠。   灵瑾和兄长一起来到大学堂的时候,望梅先生正在院中浇菜。   翠翠嫩嫩的菜叶子,包裹着花似的菜心。   黄瓜的藤蔓攀着细细的木条蜿蜒而上,小刺上还沾着刚洒上去的清水。   风中是草木的香味,望梅先生笑眯眯的。   她明明懂得整个翼国最高深的术法,却亲自一步一步、一棵菜一棵菜浇过去,清澈甘甜的泉水浇进泥里,湿润了夏季的泥土。   这里是望梅先生的菜园,她是整个大学堂最受尊敬的先生之一,可当她像这样悠然生活的时候,几乎让人想不到这是一只有万年修为的老凤凰。   寻瑜上前一步,主动道:“望梅先生。”   望梅先生慈爱地笑着,并不惊讶他们一大早过来,只说:“你们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浇完菜了。你们先到屋里去等吧,有些吃的喝的,自己拿了吃。”   “是。”   寻瑜礼貌地应声,带着妹妹进了望梅先生草庐。   望梅先生平时的住处,并不临渊当时住的药庐来得高级。同样也是茅草盖顶,随意添置了几样木头家具,显得非常朴素寻常。   不过,桌边已恰好摆了三把椅子,泡了茶,还放了一盘点心,正好是花糕,仿佛早已摸透了兄妹俩的口味。   灵瑾想了想,便自己拿了一块,然后又递给兄长一块。   寻瑜:“……”   寻瑜虽然一向嘴上宣称自己不爱吃甜的,但灵瑾十分清楚,他其实是喜欢的。   果不其然,寻瑜什么话也没说,接过去,默默吃了。   兄妹两人一起吃糕,等啃完一块,望梅先生便拄着手杖进来了。   她在最后一个座位上坐下,和蔼地问他们:“好吃吗?”   灵瑾毫不犹豫地点点脑袋。   她还是第一次在望梅先生这里吃东西,没想到这么好吃,惊艳得双眸睁大。   望梅先生看她这样子,笑了笑,说:“喜欢就好,这用的都是糯米是我自己种、自己磨的,与外面自然不太一样。等下你们离开时,可以把剩下的带回去。”   灵瑾惊喜不已。   寻瑜却矜持一些,他将一块糕点吃完,就放下了手,直切正题道:“望梅先生,我们今日过来,是想问问……”   “凤凰宫那边,昨晚出事了?”   没等寻瑜说完,望梅先生也先问了一句。   寻瑜一顿,点了点头。   望梅先生又问:“是昌文?”   寻瑜又点头。   望梅先生神情并不惊讶,只是略略有些怅然,叹了口气道:“哎。”   寻瑜见望梅先生这么顺畅地就猜到是昌文,感觉她果然是知道些什么,追问道:“昌文今日凌晨被关进囚身笼以后,身上的凤凰火忽然失控,将他全身的羽毛都烧掉了。最怪异的是,我过去查看,却发现他已经不是青鸾,竟从凤凰变成了雉鸡。   “先生,您当了一万年凤凰,无论见识还是经验,其他人都难望您项背。在此之前,您有碰到过相似的情况吗?”   “见过几次。”   望梅先生慢慢地说道。   寻瑜精神一震,追问:“那这究竟是……”   望梅先生笑了笑。   她没有立刻回答寻瑜,反而将拐杖转了个方向,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故事?这……”   寻瑜不明所以。   但不管寻瑜如何反应,望梅先生已经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她声音厚重,带着悠久的历史感,缓缓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三族甚至还未分而各居的时候,在百鸟生活的地方,有一只很不起眼的小鸟。   “那时诸神庇佑,风调雨顺,鸟儿们不愁吃穿,饿了就去捡果子,吃饱了就去玩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这只不起眼的小鸟却不一样,她每天认真收集各种果实,矜矜业业地将它们都储存起来。其他小鸟取笑她不会生活,但她没有在意,仍旧默默收集着食物。   “谁知没过多久,一场大旱灾突然降临凡世,花草凋谢,树木枯萎,所有的鸟儿都再也找不到食物,被饿得奄奄一息。   “不起眼的小鸟从远方归来,看到这样的场景,大为震惊。她权衡之后,立即打开了自己藏食的洞穴,拿出自己储蓄多年的食物,分给所有鸟儿,救了众鸟的性命。   “百鸟羞愧难当,为了报答小鸟的救命之恩,所有鸟都从自己身上取下了一根最漂亮的羽毛,赠给她。   “不起眼的小鸟获得百鸟的羽毛后,外貌也发生了变化。   “她的尾羽开始伸长、发光,羽毛散发出光泽,姿态变得优美,力量也变得强大。她不仅成了最美丽的鸟,也拥有了最强大的能力。”   说到这里,望梅先生话锋一顿,悠然地看向兄妹两人,说——   “这一只鸟,就叫作凤凰。”   “后来,她也成为了百鸟之君,受所有翼族爱戴。”   在望梅先生悠然慈蔼的笑颜中,寻瑜和灵瑾都面露吃惊之色,似乎想到了什么。   望梅先生略微抬头,看向一无所有的半空,就像能感知到什么一般。   她说:“凤凰是天空神女留在世间、引导翼族的神族,亦是一种力量。   “能够成为凤凰,自然是一种恩赐,亦是荣耀。但是不能遗忘,究竟什么样的翼族才有资格成为凤凰。这既然是满足一定条件才能赋予的力量,那么一旦失去资格,力量自然也会被收回去。   “这便是因果循环,天理伦常。”   望梅先生讲的这个故事,是灵瑾小时候听过的神话故事,但这种神话很多,历史久远,谁都不会当真。   她在此时听到望梅先生讲起这个,不由得呆了。   望梅先生看着他们两人,放在手杖,左右各一边,笑着摸摸兄妹俩的脑袋。   “你们两个都是聪明孩子,我说这么多,你们想必已经各自有了想法。我就不必再多言了,你们回去吧。”   说着,望梅先生便要帮他们收拾花糕,送他们离开。   灵瑾回过神来,忙问:“先生的意思,难不成是……昌文失去了凤凰的资格,所以才会被凤凰火焚烧?可若是如此,为什么会变成雉鸡?”   望梅先生淡笑,说:“有没有可能,那才是他原本的样子呢?”   “……”   灵瑾一惊。   她顺着望梅先生的思路想下去。   如果凤凰失去资格,就会失去凤凰火,成为普通的翼族。   那么反过来,如果普通的翼族满足了某些条件,是不是也有可能……忽然变成凤凰?   想到这种可能性,灵瑾浑身战栗,起了不少鸡皮疙瘩,既震惊,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惊讶地看向望梅先生。   望梅先生微笑不言。   寻瑜显然想到了和灵瑾一样的可能性,但他的凤眸微飘,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身边的妹妹。   然后,他问:“先生,如果这样的话,是不是有可能——”   望梅先生摇了摇头,打断寻瑜的话。   她高深地笑笑,周围满是皱纹的眼眸像隐藏在云雾间的月牙。   她说:“不要再问下去了,再问对你们并没有好处。有些事不知道胜过知道,不想胜过多想,不说甚至多说。你们只需要像以前那样正常的生活,慢慢去体会,不要再多考虑这件事了。”   “可是——”   寻瑜就是个喜欢思考的人,让他不要多想,简直是酷刑。   更何况,这件事有可能会关系到灵瑾。   但望梅先生显然不准备继续讲下去了,她没有回答寻瑜,反而看向灵瑾。   她视线慈蔼,亲切而又温和。   望梅先生抚了抚灵瑾的脑袋,说:“你和你生母一样,是少见的好孩子。尤其是身上有一种气质,我很喜欢,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白鹤气质,而是另一种——   “你有能力改变可以改变的人,但对于不能改变的人,也绝不会屈服。   “这种气质会让其他人自然地聚在你身边,逐渐形成以你为中心的圆。很多人看不明白,但这其实,是比自身表面的力量本身,更强盛、更有潜力的能量。”   望梅先生站起身来,帮他们将花糕放到篮子里。   她笑着说:“你就这样成长下去吧,不需要考虑别的事。”   言罢,她又看向两人,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世上其实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第一只凤凰,所以自然也不会有最后一只凤凰。但太想当凤凰的人,往往是成不了凤凰的。”   她将篮子放到灵瑾手里,笑眯眯地说:“好了,好孩子,回去吧,可以回去练你喜欢的射艺了。”   灵瑾不明所以地将篮子接到手中。   她的一双眼眸清澈如晴空,没有半分杂尘。   灵瑾其实没有完全听懂望梅先生这么玄的一番话,但好像很重要的样子,于是,她认真点了点头。 第81章 成仙草   兽国。   玉宫金殿中, 烟香袅袅,雾霭缭绕,混杂着药草烧灼之味的雾气充斥满室, 云间雾里, 难辨人间仙界。   兽王高坐在金椅上,手中夹着一支细细长长的烟管, 嘴唇放肆的吮.吸着烟管嘴,不时吞云吐雾。   兽族三皇子永顺温顺地站在他身侧, 仿佛对室中呛鼻的气味浑然不觉。   永顺体贴地问:“父王, 这次的成仙草,味道还好吗?”   “不错,不错。”   兽王舒展了一下/身体, 慵懒而满意。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上了年纪的缓慢沉着:“这种草药真是厉害,每次用了以后, 我就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又像回到了年轻时候那般,甚至比年轻的时候还要强壮。顺儿, 你真是有心了。”   永顺恭顺地回答:“为父亲分忧, 是儿子应尽的本分。虽然这种药异常珍贵, 如今不太容易得到,但是父王不用太担心,江山都是父王的,我自会殚精竭虑,为父王寻来。”   兽王感慨地拍拍他的手:“好孩子, 好孩子。真是长大了。”   他看着永顺,叹了口气,说:“你真是像你的母亲, 又温柔,又体贴,还善解人意,一心为我着想,却从来不会跟我索要什么。不像是王后,还有其他那几个……哎。”   永顺没有接这话,只说:“母亲她,直到最后一刻,心里都在念着父王。”   “哎。”   兽王唏嘘一声。   “其实在所有妃子里,我始终最爱她,要不然的话,也不会有你了。若朕不是帝王,或许会希望与她长相厮守吧。”   永顺说:“母亲若是知道父王这番话,一定会高兴不已。”   兽王怀念了去世的妃子一会儿。   然后,他又抽了一口成仙草,忽然有些不安地道:“你刚才说,成仙草现在已经不太容易找到了?”   永顺回答:“是。不过父王放心,先前的军队已经全部派去兽国寻找了,迟早肯定是能找到的,时间会比以往长一些罢了。”   兽王原形是白虎,天生一双幽幽的碧色虎眸。   永顺亦是如此,父子俩站在一起,幽亮的碧眸如出一辙。无非是兽王年纪不小,眼珠浑浊几分罢了。   而这时,兽王浑沌的眼球稍稍一转,看向永顺。   他声音低沉地说:“顺儿啊,你不会是觉得朕现在给你调配的军队还少,还想再要一些吧?”   永顺大吃一惊,忙在兽王面前跪下,竭力解释:“儿臣不敢。成仙草生长周期有两百年之长,生长环境又苛刻,即使勉强长出来了,如果灵气不足,也未必能长到能够炼药的质量,是真的很难找,而现在仓库中的存货也要见底了。儿臣绝没有欺瞒父王。”   兽王慢慢地道:“顺儿,朕给你的军队已经不少了。你仔细看看,在历代的庶出皇子中,谁有你这等殊荣?与你两位兄长是不能比,但你那两位兄长,是纯正的白虎,将来是要继位的。   “但你也不要担心,这些年,你为我出谋划策、批阅奏章,你的才智机敏,我都记着。等将来,不管是你的哪位兄长继位,你都能在朝中担任要职。只要你好好辅佐他们,自不会缺荣华富贵。”   永顺脸上全是恭敬之色。   他道:“父王放心,我向来敬重两位兄长,绝不敢有攀比的意思。   “母亲当年给我起名为‘永顺’,就是嘱咐我要永远顺从父兄,不要争取自己不该有的东西。   “母亲的教诲,永顺从不敢忘,而白虎自古就是兽族之尊,我自然敬重。父王放心,我日后会一直好好为父兄出谋划策。”   兽王的神情一动不动,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不过良久,他合上了眼,又抽了口仙草。   他说:“好孩子,你明白道理就好了。好了,朕回头再给你拨一万人的军队,你派去找成仙草吧,务必尽快找足量来。”   “多谢父王。”   永顺感恩戴德。   他说:“父王放心,我已经带着一些仙官在研究成仙草如何栽培了,想来再过不久就能种在皇宫里。到时候,父王就能永葆青春,想用多少仙草都能有了!”   兽王听他这么说,眼眸微微亮了几分,说:“那很好。不过……就算现在就种好,距离仙草长成,还要有两百年啊……”   兽王看上去颇为遗憾。   永顺连忙安慰他道:“父王不要担心,种植技术总是能改善的。等成功在宫里种下之后,说不定找到方法,就能大大缩短成仙草的生长周期。成功的一天,会比想象中来得早的。”   兽王看上去多了几分期待,他欣慰地道:“那就交给你了,不要让朕失望。”   *   三皇子走出大殿时,已是一刻钟之后。   他脸上仍是一派温和的模样,但走出大殿时,左右的守卫却对他分外恭敬,无比郑重地行了礼。   永顺轻轻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没有多说,便回了自己的宫殿。   先前访问过翼国的使者之首立岩上君,已等候在殿中。他是朝中重臣,今日却穿了身不起眼的衣裳,似乎是掩人耳目,见到永顺进来,立即向他行礼:“殿下。”   “师父不必多礼。”   永顺赶忙上前,将他扶起来。   在立岩上君,他明显比面对下属,甚至是比面对兽王时都要礼貌尊敬。   永顺问:“翼国那边,可有什么新消息吗?”   立岩上君摇头:“自从凤凰城的暗探被清理以后,已经很久没有准确及时的消息了。”   “可是……”   永顺的手指不自觉地点在旁边的木架上,似在思索。   “之前连龙神都被碎天弓击溃,让我很在意。碎天弓是翼国的神器,传说中连开天辟地都行,如果真让翼国掌握了这样的武器,只怕对我们不利。我们现在对碎天弓几乎一无所知,必须得想办法弄清楚。”   立岩上君说:“老朽也这么以为。”   永顺想了一会儿,道:“……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找个机会,我亲自去翼国看看。”   “殿下?”   立岩上君有些吃惊。   “可是凤凰城是凤凰女君的地盘,殿下深入其中,说不定会有危险。而且,殿下亲自过去,会不会太过了?”   “无妨。”   三皇子说。   他略微眯眼,道:“我一个混血的三皇子,在翼国的君臣眼中,想来不会太重要。何况……我对拉开碎天弓的那个人,也有些兴趣。”   说到这里,三皇子缓缓重复那个名字:“灵瑾……”   他声调有些悠长,就像将这两个字嵌在古琴的弦上,反复弹奏品味,回响不绝。   这已经不是三皇子第一次听说这个女孩了。   她是翼国的混血,是竹依上君的女儿,是被女君收养的公主,还能像大型翼族一样使用小型翼族本来不能使用的灵弓。   现在,她甚至还拉开了碎天弓。   三皇子碧眸深幽,看不清其中情绪。   立岩上君见三皇子心意已定,叹了口气,他向来疼惜这个弟子,终还是遂了他的意。   立岩上君道:“既然如此,那我回去准备,老朽再陪着殿下,走一趟翼国吧。不过如何说服兽王再派一次使者,就要靠殿下自己了。”   “师父放心,这很容易。”   三皇子自信地回答。   “只要告诉父王,翼国说不定能够找到更多的成仙草,我至少有九成把握,他会同意。”   立岩上君本来已经要离开,听到他说到成仙草,又忍不住定住脚步。   他迟疑地问:“殿下,那个所谓的成仙草,究竟是……?”   三皇子握住立岩上君的手,真挚地道:“师父放心,那只是一种强身健体的珍贵草药。虽然难找,但的确能帮上父王,他现在年纪大了,用了这种草药以后,精神确实好了很多,不是吗?”   立岩上君踌躇。   他望着这个学生与兽王一模一样的眼神,思路却有些混乱。   三皇子脸上的笑意,带着三分谦和五分温柔。   这是他一手教大的孩子,他真的很聪明。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立岩上君却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看不透他。   立岩上君并不看重血脉,兽国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无疑是庸碌之辈,勇武有余,智谋不足,还过于易怒。   比起他们,他更爱惜这个不受重视的三皇子的才华,哪怕这必然要打破一些兽国多年以来的常规,注定是一条艰险的道路。   三皇子也未让他失望,这么多年下来,在暗地里,三皇子逐渐有了越来越高的声望,眼看时机日渐成熟。   可这个孩子,似乎也有些变了。   立岩上君犹豫半晌,终是决定信他,点了点头,说:“那我就去准备了。”   三皇子温和地送他:“师父慢走。”   等立岩上君走后,永顺转过头,撩起珠帘走到内室。   在幽暗的内室中,他用钥匙打开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然后又摆弄了半天特殊的机关,才顺利打开它。   这是个被慎重保存的机关盒。   在机关盒内,一株紫色的奇花正散发着诡秘特异的香味,它的花瓣在暗色中隐隐发光,如宝石般优雅美丽。   这正是尚未炼化的“成仙草”。   三皇子看着这株成仙草,浅浅地笑了笑。   ——成仙草,成仙草,顾名思义,当然是能送人快点去成仙的草了。   三皇子微笑不言,默默将盒子关好,仔细放了起来。   *   两个月后,寻瑜在女君那里,第一时间得知了兽国送来的消息。   “兽国打算和上回水国一样,派遣大量的使者过来?”   寻瑜凤目低垂,费解地看着手中的奏疏。   “而且,还会有皇室成员同行。他们想派过来的人……是兽族三皇子?” 第82章 他看你的眼神不一般,有可……   女君觉察到寻瑜语气里一丝微妙的意味, 意外地问他:“怎么了?你对这个三皇子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   寻瑜语调古怪。   “只是这个人,之前兽国使者过来的时候,他就托使者给灵瑾送了一把弓, 里面还夹带了奇怪的东西。我总觉得他这个人……不太对劲。”   女君长长地“喔”了一声, 笑道:“你说他给瑾儿写的那封信。”   “……”   寻瑜不言。   女君看着儿子别扭的模样,觉得好笑, 说:“你这个做哥哥的,对瑾儿的保护欲, 未免太强了些。一封信而已, 他也没做别的什么。”   但女君戏谑归戏谑,凤眸中的眼神,却没有完全放下警戒。   她把玩了一下手上的奏疏, 说:“兽国三个皇子,两个大的都是纯血, 唯有这个小的是梅花鹿与兽君生出来的混血。   “眼下兽君年纪大了, 身体已大不如前,兽国境内因为不知大皇子和二皇子谁将继承君位, 朝堂上剑拔弩张, 人人都颇为紧张。这种情况下, 大皇子和二皇子是绝不会离开国都卧虎城的。如果兽国要派皇族过来,也的确只能选这个三皇子,这很合理,并不算意外。”   寻瑜道:“为什么派三皇子,还在其次。我奇怪的是……为什么兽国使者刚回去没多久, 就又派使者来?而且人数还不少。”   女君说:“明面上是说,如今水国与翼国交好,兽国不想被当作敌人, 也想表示对翼国的善意。   “不过……如果之前三皇子这个人,真的如他那封信中所言,想要与翼族修好,我想他应该会希望得到翼国的帮助,肯定一直在积极地寻找亲访凤凰城的机会。”   寻瑜疑窦未消。   他凝神说:“如果是三皇子自己想要来,他以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身份,想要说服兽君动用这么多人力,只怕也不容易。总得有个对兽君而言,非常难以拒绝的理由才行。只是我想不到,这个理由究竟是什么……”   女君将奏疏放下,有意考他:“你说得不错。那瑜儿,依你之见,该让他们来还是不来?”   寻瑜斟酌片刻。   然后,他纠结半晌,才下决心道:“让他们来吧。”   兽国那边,他已经送了木灵过去,再过不久应该就会有消息。   让兽国使者来翼国,虽然不清楚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只要细心观察,也能从他们身上获得线索。   凤凰城是翼族的地盘,是相对安全的,只要处理得当就是请君入瓮。   虽说要面临一点风险,但敌寡我众,也能掌握更多主动权。这世上本就没有完全风险之事,现在他们对兽族……尤其是这个兽族三皇子的了解太少,适当的接触,才能防患于未然,掌握先机。   这样想着,寻瑜就有了决断。   他说:“不过,势必要小心谨慎,须探探他们的虚实。”   *   惊鸿历七百二十九年,初春。   柳絮飘起,迎春花开的日子,一支庞大的兽国使者队伍,从卧虎城出发,一路往南行进,要前往繁荣的凤凰城。   他们走的是官道,途径山野。   荒僻野外,一个生活在山间的翼族少女不慎被树木刮伤了翅膀,一下子飞不起来了,正跪在路边检查自己的伤处,脸上起了一层薄汗,十分疼痛的样子。   兽国使者经过此处。   这时,使者队伍里,最宽敞华美的车驾上,一双皙白的手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   “停车。”   年轻男子的声音说。   行进的车队慢慢停下来,一个生着鹿角碧眸的矜贵青年,在侍从的搀扶下,从车里下来,走向翼族少女。   那女孩是普通的山里翼族,一直生活在翼国,平时行动的范围不过是家附近方圆二十里,哪里见过这样的外族?更何况这个外族人似乎身份不凡。   少女当即警惕下来,想要挣扎着拍翅膀飞走。   但男子阻止她道:“你别害怕,我们是从兽国卧虎城来,想要前往凤凰城的使者,是带着善意来的。我只是见你好像遇到了麻烦,想要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帮你的?”   眼前的男子生着一双碧绿的眼睛,这种眸色在翼国十分罕见,但是相当好看,就像翡翠一般通透明亮。   他头上的鹿角,如繁茂的梅花树枝,对称而干净,带着自然的气息,有种贵公子般优雅的意味。   翼族少女听他语气温和,逐渐安心下来,但还是有些紧张。   她说:“没、没什么。只是我刚才不小心,出来采摘野果的时候,被树上的树枝刮坏了翅膀。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就行,等发现我没有及时回去,我的家人会过来找我的。”   “可是这样的伤势……”   三皇子的语调带着一丝担忧。   他说:“伤口不尽快处理,还是容易恶化。既然见到了,总不能放着你不管。要不这样,我请我队伍里的医官帮你包扎治疗,等处理好后,再让人送你回家。”   “这……怎么好意思。”   少女慌乱道。   “不用麻烦了。我们是住在山里的翼族,我家在山林深处,这里穷乡僻壤的,山里是没有道的。除了有翅膀的翼族,谁都进不去。我自己等一会儿就好。”   “不妨事。”   三皇子却说。   他提议道:“我们的人中有原形是金丝猴的使者,就算是没有路的茂密树林中,他想必也能进去。等下你给他指路,就让他陪你进山吧。现在先给你疗伤,不过我们只有兽国的伤药,不知你介意吗?”   眼前的兽族男子生了一副惊人的好相貌,他如此谦和有礼,眼神又十分真挚。那双眸子也不知是怎么长的,明明与鹿的形象并不吻合,却出奇的好看。   少女不知不觉红了脸。   她无措:“不、不介意。”   三皇子微笑:“那你稍微等一会儿。”   *   转瞬间,一个月时光过去。   翼国的子民大多会飞行,因此在偏远地区,陆地上的道路会比较难行。   兽族却没有办法飞起来,只能走陆路,这回人数又多,行进速度颇慢。   但是,在这一个月里,兽国使者还未到凤凰城,他们一路上流下的美名,却已在翼国里里外外传开,甚至传到了都城。   “听说这回领着兽国使者前来凤凰城的那位三皇子,为人十分好,沿路上,只要看到有困难的人就会帮助,哪怕并非自己的同族。”   “三皇子看到有翼族的老人没钱治病,沿街乞讨,就解下自己身上的玉珠赠给对方。还让兽族的医官为对方疗伤。”   “南方有一座小城今年遭遇天灾,粮食歉收,人人食不果腹,三皇子心生怜悯,将自己携带的粮草分了他们三分之一。大家都对兽国的三皇子感恩戴德。”   “一个兽族皇室竟然以这样谦逊善良的态度,来对待翼国的平常百姓,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看来兽国之前的国君虽然都不怎么样,但这个三皇子,似乎是个不错的人,他或许是真心想与翼国交好的。”   “不仅如此,听说他还是白虎与梅花鹿的混血,有一半神族血统,生得十分俊美。”   最近一段时间,灵瑾在凤凰宫中,时常能听到侍官们聚在一起议论兽国使者的事,而他们的言谈中,大多都是溢美之词。   灵瑾有些疑惑,她平日里总是射箭,不太关注坊间传闻,忽然间这么多人都在谈论兽族三皇子,难免感到奇怪。   于是,灵瑾主动上前询问。   在灵瑾院中,正好有一群年轻的女侍官。她们是刚刚招进来的小翼族,眼神还一派天真,平时喜欢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聊天,问消息十分容易。   一见灵瑾过来,小姑娘们更开心了,立刻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将事情都倒给她:“公主,你也听说了?”   “公主,城里都在传,兽国三皇子是个非常好的人,既良善又君子,待人温和、平易近人,相貌又英俊,是个罕见的出众之人。”   “他在来访凤凰城的路上,一路帮助了不少翼族的百姓,引得大家交口称赞。   “现在大家都在说,兽国现在的兽王虽然不太行,但三皇子真是不错。说不定比水国的龙女公主还要好呢!”   灵瑾有些茫然:“这些传言哪里来的?他们人都还没到,你们怎么会听说?”   说到这个,这几个年轻女侍官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我的消息一定准,是我姑姑的朋友的表妹说的,她是自己被三皇子本人帮了的!”   “我是听当年在大学堂认识的朋友说的,他的家乡受了兽族三皇子的恩泽。”   “会传开一点都不奇怪,翼国和兽国并未完全开放边境,只有少数商人和使者可以在两国间往来。兽族的人本来就少见,白虎和梅花鹿混血就更少见了。兽族三皇子生着那样显眼的鹿角,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如果只有一件事两件事,可能还不太会有人知道。但是这个兽族三皇子,几乎沿途看到有困难的人都会伸出援手,帮的人多了,人人都念着他的好,口碑自然而然也就传开了。”   年纪最小的小女官甚至有些想入非非。   她小声地说:“听说,那位兽国三皇子,相貌俊美非凡,尚未婚配……你们说,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如果混血兽族和翼族再混一次血的话,会生出什么?会生出长翅膀的鹿吗?”   小女官很快被其他女官取笑地敲了头。   不过话虽如此,大家显然都对这个兽族三皇子颇有兴趣,并且已经生出了不少好感。   灵瑾听着,虽然不完全相信,可也觉得,至少从表面上看,这个兽族三皇子,为人不错。   这世上自我标榜的人很多,可愿意拿出行动来帮助他人的人,实际却很少。   这位三皇子,却似乎是个实打实的行动之人。   她想起之前三皇子藏在木弓里,给她送来的那封信。   那封信措辞礼貌,言语真诚,并不让灵瑾反感。   不过,兄长却对那封信十分警惕。   他说,那位兽族三皇子,以往在兽国并没有太强的存在感,与他在信中表现出的形象相差过大,像这样的人,必定城府深沉,不可小觑,更不可轻信。   比起其他人,灵瑾自然更信兄长。   特别是,来到翼国以后,兽国三皇子的表现,似乎与他过往在兽国的风评差别更大了。如果照兄长的思路想,的确怪怪的,很难说有什么目的。   灵瑾斟酌之后,便将这份疑窦藏在心底。   *   数日后,传名已久的兽国使者队伍,终于如约抵达了凤凰城。   灵瑾如上回一半,立在母亲身后,迎接兽国使者。   在凤凰宫金銮殿上,灵瑾终于第一次见到了那位闻名多日的兽族三皇子。   那是个俊美清瘦的青年。   他站在殿中,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十分强势,反而温文尔雅。   一对优雅的鹿角竖在头顶,这与他那双碧色兽眸并不相配,但很奇异,他身上那种温和的气质淡化了这种不和谐,反而使这副相貌变得独特起来。   他像竹林一棵青竹,不高不低,不卑不亢,举止恰到好处。   兽族三皇子走在使者最前,恭谦地对女君行礼道:“兽族皇子永顺,见过翼国女君。”   女君高坐殿上,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三皇子平缓地起身。   然后,他那双碧色眼眸在大殿里简单地扫了一番,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的。   这是一个略有唐突的举动,但由他来做,竟不显得无礼,反而十分自然。   忽然间,灵瑾看到三皇子看向了她的方向。   当他在女君身后看到她时,三皇子的视线一下子停住了。   他似乎是认出了灵瑾。   然后,他像是愣住了。   他好像猜到灵瑾就是灵瑾,但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相貌,因此在与她对视的刹那,他先是惊讶,接着便狼狈地慌乱起来。   他仿佛急切地想给灵瑾留下好印象,拘谨而又期待地对她笑了一下。   那一笑里,包含了许多情绪。   就像对此期盼已久,就像等待了许多枯燥的岁月,就像虽未曾谋面,却已认识她许多年。   灵瑾看到他这样的眼神,怔了怔,似是不解。   而这时,寻瑜好像突然不太高兴。   灵瑾感到兄长不动声色地往她的方向挪了一步,将对方投向她的视线挡住了。   灵瑾顿时安心下来。   虽然她不太明白什么情况,但不知为何,三皇子这样的视线,让她有些不舒服。   待在兄长身后,她觉得自在多了。   而这时,寻瑜担心地看了她一眼。   灵瑾:“?”   灵瑾疑惑地看向兄长,而寻瑜抿了下嘴唇,却迅速看向了前方,没有理她。   *   对兽国的招待按部就班,既不显得失仪,也没有非常热络。   兽国毕竟与水国不同。   如今的翼族,与水族更为亲近,而对兽国的使者,就像对待十年没有联系过还有旧仇的亲戚,明面上还算过得去,但女君多少有点皮笑肉不笑。   兽国三皇子却并未对这种状况感到不满,也没有急切地表现出想和翼国修好的意思,反而自在地在宴会上翼国臣子们交谈,像个普通人一般与他们聊天。   一场席宴下来,翼国的官员竟有大半都对兽国三皇子个人转变了看法,对他生出好感来。   而宫内的年轻侍官们也颇为骚动,一晚上,灵瑾都看到一些年纪小的女侍官偷偷换班到宴席上来偷看兽族三皇子,然后面红耳赤地离去。   灵瑾自己却有些累了,亥时刚到,她便自行回屋歇息。   女官香斐在帮灵瑾收拾,但今晚,她看灵瑾的眼神却有些不同。短短一小会儿功夫,她便偷瞧了灵瑾数眼。   灵瑾修习射艺多年,感知十分敏锐,她正卸下头上戴不习惯的珠钗,见香斐表现奇怪,忍不住问:“怎么了?我有什么问题吗?”   女官香斐是看着灵瑾长大的,与她关系甚好,见灵瑾主动说了,她便立即坦白道:“不是你有问题,是那位兽国的三皇子。今天席上我也去了,你有没有发现,那位兽国三皇子偷偷看了你很多次?”   “……发现了。”   灵瑾拧起脸。   “他看我的时候,我不太舒服。”   灵瑾是习武惯了的,很在意别人的视线。   因为实战的时候,如果感觉到视线,就有可能受到攻击,需要特别重视。   而兽族三皇子修为似乎不如她高,因此他的偷窥很容易觉察,灵瑾一被看就觉得背后毛毛的,恨不得当场拿出弓来防御,忍了整整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才逃掉。   香斐却一听就笑了,忍不住刮她鼻子:“傻瓜公主。”   灵瑾茫然:“?”   香斐偷偷摸摸地说:“我觉得,他看你的那种眼神不一般,有可能是喜欢你。” 第83章 咩了句脏话   “喜欢我?”   灵瑾不太相信。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 怎么可能第一次见面,他就喜欢我呢?”   香斐笃定地道:“喜欢一个人,眼神是最不会说谎的。那个三皇子看你的眼神, 就是这么回事, 相信我,姐姐是过来人。”   她想了想, 又说:“这可能就是俗话说的一见钟情吧,爱情这种事很玄妙的, 说也说不好。有些男女面对面看了一辈子, 两个人都不坏,可就是对不上眼;但有的人一见面,哪怕一句话都不说, 立刻就会感觉到心动。   “那位三皇子对你,或许就是后者。”   “不过我看他的眼神, 好像还要复杂一些, 像是很久以前就知道你的样子……你们以前有什么渊源吗?”   灵瑾立即就想起了之前那封信。   她说:“前年秋天,兽国使者来的时候, 他托使者给我送了一把木弓?说是因为以前见过我的母亲。”   香斐眼前一亮:“就是这个!这就说得通了!对他来说, 你是恩人的女儿啊!难怪他看你的眼神不太一样了……啊, 这真有一种命运安排的感觉了。”   灵瑾摇摇头。   她对兄长的喜欢是经历了很长的岁月才逐渐形成的,灵瑾只懂得什么叫朝夕相伴、日久生情,不太能够理解一见钟情。   她说:“香斐姐,你想得太武断了。兄长说过,三皇子未必是个简单的人。”   灵瑾言简意赅。   在香斐眼中, 灵瑾神情淡淡的。   灵瑾是一副清冷出尘的相貌,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就让人觉得她对这件事好像不怎么感兴趣。   香斐忙说:“公主放心, 这些话,出了公主的院子,我不会和其他人讲的。”   但停顿片刻,香斐望着已然是少女的灵瑾,忍不住有些感慨地说:“其实公主也不用觉得奇怪。公主不知不觉已这么大了,出落得这般样貌,有人对公主一见钟情,实在再正常不过。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更多人呢。”   “我不在意这些。”   灵瑾说。   在其他人眼中,她整天射箭,大概也不是擅长谈情说爱的样子。   但说到这个话题,灵瑾又忍不住想起兄长。   她不禁放轻了声音,问香斐道:“香斐姐,人的情感,真的能从眼睛里看出来吗?”   香斐说:“差不多都可以吧。尤其我们在宫里干活久了,见的人多,通常都看得准。”   灵瑾紧张地问:“那……我兄长平时的眼神,看不看得出是什么意思?”   香斐思索片刻,回答:“少君那个,应该是不高兴的意思。”   灵瑾:“……”   灵瑾:“噢。”   香斐笑言道:“少君他从小就是不把喜怒写在脸上的,说实话,还真不太好判断。不过依我多年观察,少君对公主的感情还是十分不同的。比起旁人,公主才是与少君最亲近的人,关于少君的想法,公主自己的感觉可能会更准确,不是吗?”   灵瑾闻言,却不禁垂下眼睫。   “不是,我说不清楚。”   灵瑾低落地回答。   她每天都在兄长身边,可是兄长的想法,她一点都不明白。   想到这里,灵瑾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   兽族使者抵达凤凰城以后,就在凤凰宫中住了下来。   当夜,宴席结束以后,寻瑜去了女君的书房,与她商议。   女君见寻瑜进来,便搁下笔,问:“兽国的那些人都歇下了吗?有没有不寻常的动静?”   寻瑜说:“安排在兽族使者院中的,都是提前经过训练的侍官。据他们回报,没有任何异常。特别是三皇子院中,安静得像是没有人住一样。   “不过,有侍官听到有使者抱怨,赶了一个月的路,没怎么停下来歇过,好不容易落脚了,要好好睡一觉。这也是情理之内。”   女君扬眉:“这么安分?”   “嗯。”   女君问:“他们有没有提什么别的要求?”   寻瑜说:“有一个使者提出,想去参观翼国的大学堂。他说,听闻翼族的大学堂在教育方面十分先进,想要学习一番,以改善兽国的学舍环境。”   义务制的大学堂教育,的确是翼国的特色之一,他们会想参观这个,并不奇怪,也算在意料之中。   女君颔首,若有所思地问:“那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   寻瑜平静地应道:“母亲放心。”   *   次日,对大学堂感兴趣的使者,在翼国仙官的带领下,去了凤凰城的大学堂参观。   大学堂的弟子们年龄都小,大多没怎么近距离见过兽族,都很稀奇。   那兽族使者是个绵羊的原形,头上长着卷卷的羊角,一看就不是翼国的人,很快就引来了小弟子们的围观,有些小弟子甚至拿着册子和笔过来将他当作笔记写。   兽族使者:“……”   不知怎么的,兽族使者有了一种不是他来大学堂探消息,而是他被送来给翼族小孩当教学实物资料的错觉。   兽族使者被翼族小孩子们充满求知欲的目光看得心里毛毛的,害怕地在心里“咩”了一句脏话。   不过毕竟是兽族的使者,明面上还是要保持风度。   他假装镇定地试探问:“翼国仙友,听说大学堂对翼国来说十分重要,我像这样过来参观,有什么需要避开的地方吗?我们兽国虽然想学习翼国的先进之处,但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避开的地方?”   翼国的仙官看上去懒洋洋的,到大学堂以后也很懒散,像对他的问题莫名其妙。   “这里就是个小孩子读书的地方,有什么需要避讳的?”   兽族使者继续试探:“我听说,翼国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武器——灵弓,本来只有大型翼族能用,但在翼国公主灵瑾的改良下,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现在普通小型翼族也能用了。这消息若是真的,可了不得吧,如果小型翼族也能使用,以后翼族能用灵弓的人数,可是翻了一倍多啊!”   翼国仙官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嘀咕道:“行啊,兽国的消息还挺灵通的。”   兽国使者尴尬地笑道:“没有没有,这件事早就传开了,不算什么秘密吧?”   “秘密倒是不算,但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翼国仙官漫不经心地说。   “是有一批人跟着公主在改进小型翼族的灵弓,但好几年过去了,半点成效都没有。到现在还是只有寥寥几个人能用,而且除了公主勉强还算有点能力,其他人跟闹着玩儿似的。”   兽国使者试着问:“既然不算秘密,那我能过去瞧瞧吗?”   “唔……也不是不行吧。”   翼族仙官考虑了一会儿,方才答应了。   不过答应之后,他便二话不说,将兽国使者领去了机关术修业的所在地。   在机关术道室,一群学生模样的人正在摆弄形形色色的机关。   其实大多数机关还挺像样子的,有机关人、机关剑,还有巨大的木材打磨器,也是用机关做的,看得出这批弟子技术颇高。   不过兽国使者看了一圈,没有看到他最心心念念的机关弓。   他问翼族仙官:“那种灵弓……没有人在做吗?”   翼族仙官随便看了看,回答:“大概是没什么前景,这会儿凑巧没人在研究吧。”   “原来如此。”   兽国使者嘴上这般说,实际却不太相信。   他道:“兄台,我忽然有些内急,先离开一会儿,你在这儿等我吧。”   翼族仙官看了看他,叮嘱他:“行,茅房就在那头。不过你别乱跑啊,等下找不着你。”   “好。”   兽国使者往翼族仙官说的方向跑去,但刚过拐角,就转了个弯,又绕到机关术道室的后面,继续探查。   在机关术道室后面,居然有个小型弓射场。   一个一瘸一拐的小型翼族少女,正在后面试弓。   兽国使者心中一喜,心知那个翼族仙官果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骗,真的还有猫腻。   但是看到那个小型翼族少女拉开的机关弓,他又略微一顿。   那机关弓果然与灵弓不同,和小型翼族也能共振,但是共振出来的灵箭,只有一道丝那么细,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与真正的灵弓所有的威力,实在是天堑之别。   兽国使者默默记下自己亲眼见到的情形,还来不及溜走,却见那小型翼族女孩猛地回头,道:“谁?!”   她看清来者是个兽族,似乎十分紧张,立刻将机关弓合拢,细丝般的灵箭也消失不见。   女孩警告道:“这里是机关术修业的地方,闲杂人等不可靠近,快离开!”   “抱歉,我走错了。”   兽国使者忙作了个揖,拔腿离开。   他虽是满脸歉意的样子,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原来这就是翼国藏着掖着的机关弓,也不过如此。虽说是有些发展前景,但就看这个架势,没有上千年,是不可能在战场上用上的。   三殿下还为这个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实在是太过谨慎小心了。   不过,三殿下毕竟是三殿下。   若非他如此多疑,也无法在看重血统的卧虎城,拥有如今的势力吧。   *   另一边,那一瘸一拐的少女正是小芝。   她等那兽族使者走远,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等对方真的走远了,才拿上手杖,撑在腋下,慢吞吞地往机关术道室前面走去。   见小芝回来,天如师姐他们立刻都站了起来,热情地迎接她。   天如师姐歉意地道:“抱歉了小芝,你伤成这样,还让你特意过来。旧型号的机关弓只有你能用,不得已才劳累你……最近新做的机关弓,弓力都太强了,少君说不希望让兽族的人瞧见。”   “知道!”   小芝之前历经一劫,性子倒大胆不少。   “其实我伤势已经好了不少啦,已经可以到处走动了,在家里闷得慌。能帮上公主的忙,我一定要来的。”   说着,小芝不禁怜爱地摸了摸手上的老式机关弓,说:“现在的新式机关弓虽然厉害,但这是公主亲自制作、亲自送给我的弓,是所有新式机关弓的前辈。即使新式机关弓将来公开,所有人都可以买到最好的机关弓了,我也不会把它扔掉的。”   在机关术道室后面隐藏的石室里,其实已经放了上百把新的机关弓。   几个月前,少君与公主忽然创造了一种奇异的术法,能够让机关弓的本质部分本身拥有浅薄的灵智,从而与灵玉配合,形成共振。   这种方法异常成功。   如今,参与机关弓研制的人几乎都已经和机关弓匹配过,无论是大型翼族还是小型翼族都能使用。而且弓的威力也变强了。   术法还没有全部完成,灵瑾和寻瑜少君仍然在私下努力。但眼下,机关弓成真已经初见曙光。   只是,由于兽国使者之前就定下要来,少君决定将机关弓的进展保密,暂时没有公开。除了女君、少君和公主三人,以及凤凰城中极少数要臣,完全没有人知道此事。   天如师姐笑了笑,说:“我们几个也算做过了不起的事了,没想到搞了这么多年机关术,最后最厉害的会是这个……等到机关弓完全完成,三国之间的形势,想来也会有大变动吧。”   *   当日,回到凤凰宫后,兽国使者就去向三皇子汇报今日所见所闻。   三皇子其实十分在意凤凰城的那个大学堂,不过为了不让翼国之人有所戒备,他自然不会亲自去。   这整整一日,他都安安分分地留在凤凰宫中,也没有急于去见灵瑾,只是像普通使者那样,接受了一些招待。   此时,三皇子把玩着凤凰宫客房中的小茶盏,那上面雕刻着黄鹂鸣翠的花纹。   他问:“今日调查得如何。”   兽国使者汇报道:“我今日仔仔细细看过了,也见到了他们现在的机关弓。依臣之见,殿下不用太过担心。那种机关弓他们做是做出来了,但是目前的程度……还很粗糙,可以说只是垃圾,不足为虑。” 第84章 谁都配不上你   三皇子神情淡淡, 看不出喜怒。   他问:“你确定你看到的,是真的机关弓吗?”   兽族使者笃定地道:“应该错不了。”   兽族使者略带不屑地给三皇子描述:“那个带我去大学堂的翼族仙官,看上去官衔不高, 而且态度吊儿郎当的, 如果真是十分重要的地方,绝不会派这么个人来带我。我看人人都说翼国富饶强盛, 实际上也只是外强中干,不过如此罢了。”   三皇子却并不轻信。   他撑着头, 继续问:“领你的翼族仙官长什么样子?资历几何?”   使者回答:“个子不高, 留着点胡子,听他自己说,原形是只白鹭, 挺寻常的。资历我没问,不过看上去, 五六百岁, 在仙官中挺常见的岁数。”   三皇子说:“你有没有想过,对方有可能是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来降低你的戒心。或者翼国故意派了个这么个性格的人来, 另有目的?”   “这……”   使者答不上来。   他说:“可是他确实放我在大学堂里自己走了。我借口如厕, 这样简单粗劣的借口,但凡有一点戒备,应该都会在后面跟着我吧?也不难,只要说给我引路,我就跑不掉了。可是对方什么都没有多说, 反而在原地懒洋洋地等我。   “我趁此机会,将他们机关术道室周围都逛了一遍。真正看到机关弓,是在机关术道室后面, 看上去有几分防备,但防备不严。   “在试射机关弓的少女,看到我,还很生气地将我喝退。   “不过饶是如此,我还是看到了,那机关弓的威力之小,连射一根牙签或许都危险一些,实在没什么可观。”   三皇子仍不放心,小茶盏在手心转了几圈:“说不定,你看到的机关术道室结构是提前布置好的,为的就是让你瞧见;说不定,你看到的那个射箭的少女,是故意在你面前演了一出戏;说不定,所用的机关弓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为的就是让你轻敌大意。说不定,你去的整个大学堂,都未必是真正的凤凰城大学堂……”   兽族使者听得头大。   他忍不住道:“殿下,若对什么事都如此怀疑,就没完没了了。”   使者分析说:“殿下,你想,从我昨晚提出要去参观大学堂,到今日巳时被人领过去,总共才过了五个时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何能够安排得出那么多以假乱真的场景?除非……翼国有人早料到我们想调查这些,也料到我们会如此行事,还要再故意将计就计,提早数日就早早做好准备。但这……不太可能吧?”   “……”   永顺闻言,拧了拧眉心。   他微微垂眸,似乎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多虑了。   但他道:“如果竹依上君在世,就一定能预估到这个份上,甚至能走得更深。”   使者说:“可是竹依上君已经仙逝了。世上能有几个竹依上君?”   “但如果是真的有这样的人,就太可怕了……”   永顺凝思。   但他似乎想得有些疲惫,还是说:“或许是我多想了吧,但人在局中,不得不慎之又慎。”   *   另一边,兽族使者离开大学堂的时候,灵瑾和寻瑜正共处一室。   这是机关术道室地下的机关石室。   当初在这里取到木灵术和机关弓以后,这间石室就空置了。三口井那边的出入口已经废弃无法使用,但从机关术道室中的石门依然可以进出,而且只有灵瑾和寻瑜两人懂得破解之法。   这几个月里,他们兄妹两人一直在一起研究改进机关弓的方法。   起初是在凤凰宫内,单独找了个屋子做两人的工作室,离碎天弓近,钻研方便,需要什么工具也可以直接让仙官找来。   不过,自从确定兽国要派使者过来以后,保险起见,他们就将工作室,从凤凰宫改搬到了这里。   竹依上君当初寻觅传人留下的密室,如今成了整个凤凰城最安全保险的堡垒。   就算兽国使者真有什么图谋,就算他们找破脑袋,也不可能找到此处。   这时,寻瑜有些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灵瑾小声问:“真的有兽国使者来了吗?”   寻瑜说:“嗯,听得不是清楚,但好像是。”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再等一会儿。”   灵瑾挨着兄长等,两人贴在石门上,悄悄听外面的动静。   离得这么近,灵瑾仿佛能听清兄长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噗通的。   过了半晌,外面似乎没有外人的响动了。   寻瑜开口:“收拾东西,我们出去看看。”   灵瑾:“嗯!”   灵瑾应了一声,便与兄长一起走回石室内部。   石室内部堆放了不少制作机关弓要用的工具,以及做好的新式机关弓。   灵瑾想的那个改造木灵术的法子意外的奏效,机关弓的进展立竿见影。   甚至就连按照灵瑾的要求、亲自将新的术法咒文编写下来的寻瑜本人,对这样的成效都感到惊讶。   木灵术是一种心诀。   对机关弓来说,用起来不太方便。   于是寻瑜深思熟虑之后,根据木灵术的原理,将赋予机关弓些微灵智的部分,改编为术纹,可以雕刻在机关弓上,并且完全成了一种新的术法,目前暂且命名为“弓灵术”。   所以现在堆放在石室中的新式机关弓上,全都刻有术纹的印记,拉开时,术纹会带动整把机关弓像灵弓一般莹莹发亮。   根据目前的试验,术纹的力量越强,机关弓的力量也会越强。   而且,适当改动术纹,还能使机关弓的效果有所变化,比如说速度更快、灵箭数量更多,但这一方面的探索还不完善,需要继续改进。   这数月来,他们兄妹二人就是这般合作,将机关弓一点点做了出来。   这时,因为要离开石室,两人默契地开始收拾工具。   一不小心,两人同时去拿一把小锤子,指尖碰到一起,寻瑜的手险些覆到灵瑾手上。   灵瑾:“……”   寻瑜:“……”   这本是一件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小事,可两人却各自心尖一动。   灵瑾心想:“碰到哥哥的手了!好开心!”   寻瑜心想:“瑾儿的手好小,好可爱……不对,碰一下手而已,我才不觉得开心。”   这样想着,灵瑾眼睛微微亮了一点,而寻瑜则不自在地偏开了头。   两人互相没有察觉对方的情绪,却不约而同地故作镇定移开了手。   寻瑜别扭地道:“对不起。”   灵瑾:“嗯?哥哥为什么要道歉。”   寻瑜:“……没事。”   兄妹两人合作收拾好工具袋,袋子由寻瑜拿着,便穿过石廊,走到外面。   石室出来就是机关术道室。   小芝见到他们出来,立即眼前一亮,道:“公主,别担心,兽族的使者已经走远了。”   灵瑾对她点点头,认真道谢:“小芝,这回真是麻烦你了。”   小芝很高兴:“我与公主认识这么多年,公主客气什么。”   而寻瑜走出道室,仔细检查了周围,仍有些谨慎。   他问小芝:“他们看到你射箭了吗?信了没有?”   小芝说:“有一个使者模样的人过来,应该是看到了,时机刚刚好!我看他的反应,应该是信了吧?”   “真的信了?”   “我是这么觉得的。”   小芝奇道:“不过,少君是怎么知道兽族使者会想来参观大学堂,还肯定对方一定会来看机关术道室的?十天前你让我们布置的时候,兽族使者甚至还没到凤凰城呢!”   “猜的。”   寻瑜平静地回答。   之前临渊透露他作为暗探时做过的事时说过,在得知灵瑾能够使用类似于灵弓的机关弓以后,联络他的人不久就要求他活捉灵瑾。   如果对方不是对机关弓很感兴趣,想必不会有这种念头。   所以寻瑜顺水推舟就想,要是兽族真是临渊联络的人,或者要是真与三皇子有关,这回他们再来凤凰城,绝对会找机会来打探机关弓。   没想到,居然果然如此。   这一回,不禁证实了他心中的想法,三皇子果然没有表面上那么光明友善,而且似乎也侧面论证了,临渊当时联络的人,确实有可能是兽族,也有可能是三皇子。   不过,临渊现在已经回到水国。   他是暗探的事,在凤凰城中知道的人并不是太多,目前对外称的是他身体不好,到山清水秀的地方去修养了。   现如今,寻瑜也无意增加昔日同窗对临渊的猜忌,故而这番推论,他便没有多解释。   现在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在这件事中,兽王和另外两个皇子究竟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他们与三皇子是一伙的吗,三皇子不过是一枚棋子?还是说,三皇子一人所为,他的父兄对此也一无所知?   ……若是后者,那这个人可比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   寻瑜还在思索的时候,小芝却心有余悸。   她后怕地抚着胸口,道:“原来兽族真的没有表面上那么友善,这段时间总听到关于兽族三皇子的好话,人人都将他说得天上有地下无,我差点就信了……还好还好,幸亏少君和公主早早提醒,不然我一定对兽族放松警惕了。”   天如师姐在一旁一边玩着机关人,一边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灵瑾颔首表示认同。   然后,她又担心地看向兄长。   灵瑾走过去问他:“哥哥,怎么了,你还在担心吗?”   “……嗯。”   寻瑜凝思应道。   他道:“虽然还没有什么机会实际接触,但那个兽族三皇子给我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小心为上,不可掉以轻心。而且他……”   灵瑾又疑惑地问:“他什么?”   寻瑜看了妹妹一眼。   而且他给你的信。   而且他看你的眼神。   这种种迹象,虽然还不明朗,但已经足以令他不安。   不过,对着灵瑾,还有机关术修业这么多人的面,他没有把这么小家子气的话说出口。   寻瑜扭开脸道:“……说不清,反正我不太喜欢他。”   *   在返回凤凰宫的路上,没有了其他人的打搅,兄妹两人单独在一起。   忽然,迟疑半晌的寻瑜,终于开口了。   他对灵瑾说:“你可能需要小心三皇子一些,我有点担心,他会想骗你。”   灵瑾昨日才听香斐猜,兽族三皇子可能喜欢她,此时却听兄长如此提醒,不免有些意外。   灵瑾不解地问:“骗什么?”   寻瑜不自在地回答:“……感情。”   灵瑾“啊”了一声,摇摇头道:“这个的话,我应该不会被骗的。”   毕竟她心里已经在喜欢兄长了,又哪里来的余地,再去喜欢另外一个人呢?   但寻瑜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反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不要这么笃定,目前的情况看来,那位三皇子很善于辨识人心,亦擅长引导人意,他应该是个很容易赢得他人好感的人。   “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弓箭,但你涉世远不如这个三皇子深。我们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方法,不要太过轻敌。”   说到这里,寻瑜略作停顿,又自我辩解道:“我不是干涉你交友的意思。只是站在兄长的角度,先不论那位兽族三皇子究竟打算做什么、对翼国有什么意图……哪怕只评价他这个人,我仍然认为他的城府太深,对你而言,绝非良配。”   “噢。”   灵瑾仔细听着,乖巧点了点头。   然后,她又看了兄长一眼,试探地问道:“那兄长你觉得,我和什么样的人比较般配呢?”   “……!”   听到她的问题,寻瑜看上去好像愣了一下,然后卡了壳。   寻瑜似乎有些抵触这个问题。   但既然灵瑾问,他还是回答了:“既要看你是否喜欢,也要看人品性格。到时候,我与爹娘,一定会为你把关的。说实话,我觉得谁都配不上你……也包括我。”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很轻,灵瑾只看到兄长的嘴唇动了几下,却什么都没听见。   灵瑾疑惑地问:“哥哥,你刚才说什么?”   寻瑜淡淡道:“没什么。” 第85章 “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   灵瑾正式与兽族三皇子说上话, 是三日之后。   二月十四这日,卯时三刻。   灵瑾按部就班在凤凰宫外宫校场,进行每日固定的射艺基本功晨练。   正当她将机关弓拉到最满时, 忽然间, 她猛然感知到一缕不同于翼族人的灵气,而且十分强大。   灵瑾立即戒备起来, 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倏地回身, 将箭头对准那道灵气所在的方向——   只见兽族三皇子不知何时, 就站在灵瑾身后六七步远的位置。   他见灵瑾将灵箭对准她,连忙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一双碧眸满是慌乱。   “对不起,我没有惊扰公主的意思。”   三皇子说。   “我只是听说公主早晨会在此处, 所以过来看看, 不曾想……扰了公主清修。”   灵瑾见到是兽族的三皇子,有些意外。   兄长之前提醒过她, 说三皇子或许对她别有意图, 或许会对她故作有情, 让灵瑾小心。   所以,灵瑾此时骤然在这里见到这个人,忽然提起精神,每一寸身体都警觉起来。   ……只是身为翼国公主,不能将武器对准客人。   灵瑾缓慢地、十分迟疑地, 慢慢将手中的弓放下。   弓弦一旦收起,上面的灵箭也相应得消失了。   三皇子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到她手上的机关弓。   但这缕目光, 很快就被他自己收回了。   灵瑾问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三皇子望着灵瑾。   他的肢体语言,显得拘谨而局促,似乎在担心自己无法给她留下好印象。   三皇子向灵瑾走了几步,他衣装得体,外表出众,当他走近时,灵瑾嗅到他身上有一抹淡淡的花草味,像是兰草香。   三皇子忐忑地开口问道:“前年兽国使者来访翼国的时候,我托他们带了一把木弓给公主,那是竹依上君当年赠予我之物……不知公主,顺利收到了吗?”   灵瑾听他提起那把木弓,略作停顿,回答:“收到了。我手上没有多少我生母留下的东西……多谢了。”   “公主感兴趣就好。”   三皇子见她如此说,浅浅地微笑起来。   他又问:“那其中的东西……公主看了没?”   这一句话问得很有技巧,如果没看过,那或许会误以为是木弓上的什么配件,但灵瑾看过,所以立即明白过来是信。   “……嗯。”   灵瑾轻描淡写地回答。   三皇子看着灵瑾素衣简饰、气质飘飘而不太喜言的样子,心说这个混血公主倒真如传闻中一般,瞧着像个世外天女。   但在灵瑾面前,他腼腆地笑了笑,仿佛十分钦佩地说:“公主不愧是竹依上君的亲生女儿,自然在机关术上造诣不浅。我那点浅薄的机关术知识,想来是让公主见笑了。”   灵瑾客气地说:“世间通晓机关术的人本来就不多,你能够实际做一个机关出来,已经属于少数人了。”   “谢谢。”永顺微笑,“但还远不及公主,我刚才公主的弓,似乎也是机关术做的。”   “嗯。”   灵瑾惜字如金。   永顺从她的态度里,感觉到灵瑾似乎对自己有所防备。铱驊   这略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在来翼国之前,他已经事先估测过灵瑾的性情,也预先做了铺垫——送她竹依上君亲手所做的木弓,写给一封她表明自己身份和想法的言辞坦诚的书信,还在翼国做了不少好事,让自己在抵达凤凰宫之前,就彰显出美名。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灵瑾预先对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第一印象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在铺垫过这么多之后,在永顺的预想里,灵瑾就算对他兽族的身份仍有所顾虑,应该也不至于有太重的戒心。   更何况,这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   转瞬间,永顺头脑中做了判断——   她可能比想象中要来得更谨慎聪明。   永顺定神。   他本来有意图要尽快博取灵瑾的好感,但如今看来,他先前的举动可能有些太着急了。   这样想着,永顺就收敛了面上的三分温柔,暂时没有表现出他原本准备演绎的好感。   ——对待谨慎的对手,必须徐徐图之,策略也要换一换。   太过急躁地表现自己对对方有倾慕之情,反而会让对方觉得古怪。   他看了看灵瑾,在心里剖析怎样的话题能够引起她的兴致,拉近距离,让她放松警戒。   公主是一派不沾风花雪月的相貌气质,顾左右而言他反而奇怪,索性表现得直率一些,直接说正题吧。   于是,永顺自然地问:“既然公主已经看了我的信,我可不可以问公主,对我信中的内容,是怎么想的?对于我提到的兽国与翼国的关系,公主有什么想法?”   灵瑾一怔,显然没想到三皇子这么直白地切入了敏感的话题。   只见眼前的三皇子满面正色,站得堂堂正正,坦荡至极。   灵瑾有些紧张,便谨慎地反问:“那你是何意?”   永顺说:“正如我信中所言,我是希望能与翼国长久和睦的,最好能像水国那般,与翼国结下友好之契,从此三国之间,生生世世再无仇怨,团结合作,不再打仗与争斗。”   这几句话,正戳在灵瑾的心口上。   但灵瑾不敢轻信,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问:“……你是这样想的?”   “是啊。”   永顺应道。   “三族永世和平,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我也是因为这个,才会想与公主接触。只是……”   他顿了顿,才遗憾地往下说:“我虽有此心,但想要实现这些,现在还力不能及。   “我的父皇,还有两位兄长,全部都是兽国的传统思维。他们无法容忍翼族和水族两族的发展,甚至容忍无法世上还有除了兽族以外的灵族存在。   “他们想要独占这世上的所有河山,将一切纳入掌中。   “他们一再挑动翼国和水国之间的关系,不断发动战争,所为的,不过是这些。   “我身在兽国,知道不少皇族隐秘,眼睁睁看着事态不断恶化,实在难以容忍。奈何我势单力薄,以一人之力,无法有所作为……   “正因如此,我才冒着风险写信给公主,想要寻求一些外界的帮助。”   永顺言辞真切,神情诚挚。   灵瑾听得愣了愣。   永顺仔细端详着灵瑾的表情。   见她仍然面有迟疑,永顺进一步解释道:“我与我父兄不同,我可承诺,我不会与翼国为敌。”   “可是……”   灵瑾对这些话略有动容,但想到兄长的提醒,她不敢放松,她对他这个人,仍怀有不少疑虑。   灵瑾戒备地问:“既然你有意与翼国交好,那为何选择送信给我,还专门来跟我说这些?我只不过是个不管事的公主而已,比起我,交信给我父母或者兄长,应该是更有力的选择吧。”   永顺笑笑。   “公主见谅。虽然我有意与翼国建立友好的关系,但改善关系是双方的事。我也不是天真的小孩子了,两国之间关系复杂,我愿拿出真心待人,可他人未必愿意拿出真心待我。”   “我不可能一上来就去与女君说,我想与翼国结盟,唐突不说,想来女君也不会信。”   “相应的,我也怕我拿出十足的诚意,却反被翼国利用……这样说不是不信任翼国,只是时局复杂,不得不谨慎,我总要找机会先试探一下翼国的态度。”   “至于,为何不找别人,而是先与公主接触……”   永顺顿了顿,一双碧色兽眸看向灵瑾。   他说:“我不知道公主有没有这种感觉,但我认为……我与公主在许多方面很像。根据我的推断,在翼国,公主是最有可能理解我的人。”   “……!”   灵瑾一怔。   永顺则继续一点一点分析道:“我与公主都是混血,我是白虎与梅花鹿,公主是白鹤与麻雀;   “我与公主都在宫中长大,我是不受待见的混血皇子,公主是女君收养的公主;   “我与公主双亲都有缺失,我自幼丧母,公主的生身父母都在战争中丧生;   “我与公主想来都受到过一些怠慢,我因为血统问题不能继承君位,公主因为是小型翼族而不能使用灵弓;   “我们都经历过战争的磨难,知晓受到欺凌之苦。   “更何况,我还得知了公主制作出机关弓的事。得到这个消息时,我心中实在震撼,从此我便猜测,公主应该与我一般,不愿屈服于命运,宁愿挺身抗争。”   说到这里,永顺微微眯眸,声音带上了一点异样的色彩。   他说:“所以我在赌。我赌了一把,公主是竹依上君的女儿,应当同竹依上君一般,不为自己的原形命运所折。我赌公主心中所想,与我甚为相似。   “公主你……不想试试看吗?将这个世界的规则彻底倾覆,创造一个让原本身处低谷的人,可以幸福生活的世界。”   “!”   灵瑾心中一震。   不得不承认,三皇子的话,令她心中有所动摇。   说实话,在三皇子自己说出来之前,灵瑾也曾有过这种感觉。   她与三皇子的身世,有许多奇特的相似性。而现在,同样的想法由三皇子本人说出来,更加剧了她这种感觉。   不仅如此,三皇子的最后那句话,也异常触动她。   但灵瑾绷紧神经,又猛然回过神来,戒备地问:“……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专门调查过我?还是调查过翼国的情况?”   永顺一顿。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反而大方地承认了,说:“我不否认,我有调查的成分。不过,这是三国之间的常用手段,不是吗?我想翼国一定也通过各种方式,对兽国有所了解。   “我并非不谙世事的天真之人,若非知己知彼,也不会轻易行动。我想,如果要结友的话,比起一个纯粹的单纯之人,我这样的人,才更值得信赖。”   他顿了顿,又说:“我说一下我的诉求吧。我希望以我个人的身份,与翼国达成友好共识,同时,在需要时,希望翼国能给予我个人一定的支持,至少不要与我为敌。”   灵瑾迟疑不定。   最终,她道:“这样的事,我无法决定。你如果真的有诚意,我会将情况如实转告给我母亲,由她来判断。”   三皇子友好地说:“我信任公主,那么公主如果认为这样做最为合适,那么我这边悉听尊便。”   灵瑾颔首。   她本就不太善于言辞,更何况是这种重大的事,与三皇子对话到这里以后,她便面容冷淡,安静地不再说话。   灵瑾气质清清冷冷,不说话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只是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硬。   若是一般人,说到这里,此时就该走了。   但三皇子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反而进一步道:“反正今日尚早,这附近也没有人,公主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我会尽力回答。”   “……”   灵瑾没有出声,她不太有经验,怕自己乱问会出问题。   三皇子于是又说:“公主不必这么拘谨,我希望能有机会与公主多说一些话、交个朋友的,也不用非是那么严肃的问题,关于我个人也可以。”   “……”   灵瑾还是半晌没有出声。   不过,关于三皇子个人的问题,比谈论正事要安全得多,而且说实话,因为三皇子与她身世上的某些相似性,灵瑾也的确对他有好奇的地方。   她看了看三皇子头顶的鹿角,还有猫似的碧色眼眸。   灵瑾斟酌片刻,想到两人身上相似的地方,有些谨慎地问:“我记得你在信中写过,结识我母亲时,你是五岁,但生母已逝。我听说兽族是胎生,自出生就会有意识,那你对你的母亲……还有印象吗?”   三皇子微微一顿,似乎没想到灵瑾第一个的问题,会问及他的生母。   三皇子的表情有些微的变化,但他还是说:“与公主尚未破壳就失去父母有些不同,我母亲是在我三岁时离世的。那个时候,我已经略有知事了,所以与母亲相处过一段时间。   “那时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我大多都还记得。”   灵瑾又问:“那……与亲生母亲相处过,是什么样的感觉?”   “……”   这个问题出口的瞬间,灵瑾忽然在三皇子身上感到一种很空洞的气氛。   仿佛倏忽之间,他整个人被铺天盖地的黑暗绝望所笼罩。   他脸上依然挂着面具般的微笑,但这一霎那,灵瑾却感觉到他无法克制地泄露出来的情绪。   说实话,不知是不是事先有过兄长的提醒,说三皇子这个城府颇深,不可轻信。所以在此之前,在灵瑾眼中,他的一言一行都显得不那么真实,仿佛是披着虚伪的皮囊。   然而这一刻,灵瑾却感到这种皮囊脱落了,从皮囊中渗透出来的,是极为寒冷而空虚的死气。   “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   三皇子说。   “从来没有感受过温暖的话,或许就不会知道什么是绝望。”   灵瑾被三皇子的表情吓了一跳。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不知怎么的,她并不完全相信三皇子,但这种时候,她却直觉应该安慰他。   她问:“你母亲,想必是个很漂亮的人吧?”   三皇子闻言回过神来,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长相。”   灵瑾普通地推测。   “我院中有不少女官之前接风宴结束以后都在议论,说你长得好看。”   “……”   三皇子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说:“这不是什么好事,她要是不是绝世美人的话,也不会被父皇抓进皇宫了。”   “……!”   这个灵瑾倒是不知道,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   三皇子见她这个反应,反而笑了,说:“你也与竹依上君长得很像,五官几乎一模一样……她也是个美人,与我母亲一般。”   说完这句话,三皇子顿了一下,碧眸中的神情变幻莫测,像是在疑惑,自己为何在说这些。   他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不等灵瑾回答,这时,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唤道:“瑾儿。”   灵瑾回头,看到兄长就站在校场不远的地方,似乎是刚刚过来,眉间还有些蹙着。   灵瑾见到他,登时目光一亮,唤道:“哥哥!”   寻瑜大步走过来,走到灵瑾身边,很自然地与她并立,兄妹两人之间姿态随意而亲昵。   寻瑜对永顺打招呼道:“三皇子,你怎么清晨就在此处?”   在寻瑜出现的那一刹那,三皇子先前短暂脱下的皮囊,就霎时又回到了他身上。   永顺见寻瑜现身,不经意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他在兽国的时候,对翼国女君一家有过详细地调查,事先就知道这个名叫寻瑜的少君是女君真正的独子,据说年少聪颖,是天纵之才。不过现在一见,他还看不出什么端倪。   永顺自己也自幼就十分聪明,虽然他在兽国从幼时就懂得自敛锋芒,但聪明的人难免自负才高,对其他被称作聪明的人便有些不屑,会潜意识地认为对方名过其实,才智越不过自己。   更何况,人人皆知翼族女君晚熟,年轻时不擅长政务。   相比较于寻瑜,永顺其实更戒备灵瑾,毕竟灵瑾是当年竹依上君的孩子,若是继承了竹依的才能,便非同小可。   不过,永顺对寻瑜也没有完全放松心思。   他心里已经千转百回,但面上却收敛了先前在灵瑾面前不慎泄露的真实情感,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样子,谦逊地说:“我有事想与公主聊聊,便过来,现在已差不多说完。”   寻瑜颔首,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与瑾儿今日还要外出,先与三皇子告辞。”   “寻瑜少君慢行。”   与寻瑜告辞后,三皇子又看向灵瑾,谦和地说:“公主若还有什么疑虑,大可以过来找我,我会备下兽族的特产点心,与公主聊个痛快。”   三个人明面上一片气氛友好。   等告别三皇子后,寻瑜带上妹妹,便大步离开校场。   寻瑜说的“外出”,实则是指今日大学堂还有课,现在他们两个人的课表几乎完全重合,兄妹两个可以同出同进了。这样一来,他们一起制作机关弓的事,也变得很不引人注意。   等离开校场很远,灵瑾才抬眸偷偷瞥兄长的侧脸。   她出声唤道:“哥。”   “什么?”   “你是不是早就在校场附近了?”   “……嗯。”   “你听到我们说话了吗?”   “嗯。”   “听到多少?”   “全部。”   寻瑜事先已经觉得三皇子或许会对灵瑾有所动作,自然不会放任灵瑾有完全一个人的情况。   他自己思索,灵瑾喜欢射箭,如果是他有事想单独与灵瑾接触,又不希望让别人察觉,那么灵瑾清晨独自练射艺的时候,绝对是最好时机。   于是他就过去暗中等着,出于谨慎,没有暴露自身,果不其然,今日就等到了三皇子现身。   寻瑜事先没有告知灵瑾,不过很奇怪,灵瑾听了并不意外,他们兄妹间似乎有一种默契,她总觉得兄长应该就在附近。   而三皇子丝毫没有察觉。   既然兄长在,那话就好说了。   灵瑾斟酌片刻,问寻瑜道:“哥哥,你觉得……三皇子那番话,有多少是真的?” 第86章 “师姐你能不能,教我打扮……   “关于他母亲的应该都是真的, 但其他的……我也说不好。”   寻瑜沉吟片刻,竟也说不了准。   他轻轻看向灵瑾手里的弓。   灵瑾连忙将她的机关弓拿给寻瑜看,说:“为了保险起见, 我也将练习用的弓换成使用弓灵术之前的旧弓了, 兽族逗留在凤凰城期间,我打算都用这个。”   灵瑾喜欢的是射箭本身, 平时练习的时候,她其实并不介意用老式的弓, 并不影响锻炼射艺。   寻瑜颔首, 又作沉思。   说实话,若三皇子所言,真就是他真心所想, 那对翼国而言,无疑是有益的。   女君在翅膀受伤之前, 修为高深、战力强大, 但并非是恋战之人。   相反,她与竹依在商讨下制定的政策, 都是为了在混乱的三国局面下尽可能保全翼国子民的安全, 逐渐强大翼国, 而并非征讨四方。   而在三国之中,兽国历来是野心最大的。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兽族三皇子所说究竟是不是真话?   这个兽族三皇子的确擅长伪装,只有说到自己的母亲时,眼中才流露出几分真情来。而其他时候……寻瑜虽然在远处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但从对方的言谈举止中,他始终看不清有几分真假。   寻瑜说:“最高明的谎言,便是七分真里, 掺着三分假,真真假假,自然难以辨识。我认为他所言,并不全是假话,但也绝不全真。只是不知道……他的诚意究竟到什么程度,所说的假话,又假在何处。”   说到这里,寻瑜忍不住睨了灵瑾一眼。   灵瑾乖乖听着兄长说话,见他这样看自己,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问:“哥,怎么了?怎么这样看我?”   “……”   寻瑜不言,眼神却意味深长。   灵瑾今日,其实在不经意之间,做到了一件常人做不到的了不得之事。   兽族三皇子这种人,对自己的情绪控制能力是很强的,在别人面前……甚至是在他自己的人面前,都不会轻易暴露出真实的感情。   然而今日,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但灵瑾无疑触及了对方内心深处,让他在灵瑾面前居然不禁吐露了真言。   三皇子洞察人心和自我伪装的技巧都很厉害,在他面前,但凡有一丝做作,就很可能会被对方看穿,他更不可能在他人面前暴露心房。   可灵瑾却轻易做到了。   灵瑾今天说话其实很小心,但她本身也很真实。灵瑾并不太擅长说谎,但这种性格在对付三皇子的时候,显然很奏效。   当然……可能正如三皇子本人所说,灵瑾是特别的。   他们两个人有很多经历非常相似,更容易彼此共情,三皇子或许有哄骗灵瑾的企图,可他所说的,他觉得灵瑾会和自己相似……却是真的。所以他在灵瑾面前,更容易卸下防备,灵瑾是占了这个便宜。   无论如何,灵瑾能使三皇子暴露真情,无疑是件好事。   只要她继续保持,多与三皇子说话,三皇子就会更容易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弱点,对翼族无疑是有利的。   ……话虽如此,寻瑜想到这些,却并不开心。   他的理智知道,只要灵瑾不为三皇子蛊惑,她的性格能从三皇子那里获得最多的准确信息。   可是,他的感情,却非常不愿意灵瑾和一个可能在觊觎她的男性单独相处。   今日灵瑾与三皇子说话时,就有无数次,寻瑜已经想要现身,将她从三皇子身边拉回来,护在自己身后。只是怕他现身的时机不好,会暴露他早已在附近的事实,让三皇子起疑,才强忍着没有行动。   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想到这些,寻瑜的表情忍不住跟着心情一起坏了起来,嘟囔了一声:“……哼。”   “哥哥?”   灵瑾不解。   寻瑜泛着醋意问:“你与他说话就与他说话,为什么还要拍他肩膀?离得未免太近了。”   “?”   灵瑾迟钝,没听出哥哥话语里千年老陈醋的气息,只觉得他好像有点生气。   她说:“我只是觉得他那个时候看起来意外得脆弱,拍肩膀是个比较能安慰人又安全的身体接触,也不算非常亲近……我做得不对吗?”   寻瑜闷着没说话。   灵瑾其实没有做错,她是正确的做法,寻瑜说不出不行的道理,所以更生气了,只能自己憋着。   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怎么没见你这样安慰过我。”   灵瑾茫然地道:“哥哥一直都很自信,好像没有需要安慰的时候。”   “……”   “不过。”   灵瑾想了想,又道。   “如果哥哥难过的话,我应该不会拍哥哥的肩膀,而是直接抱哥哥,就像哥哥以前抱我一样。我与哥哥比较亲密,拍肩膀显得太生疏了。”   “……”   寻瑜没说话,可却脸红了。   他扭过头去,轻声道:“幼稚。”   灵瑾疑惑地望着兄长:“哥,你脸怎么有点红?”   “太阳照的。”   “噢。”   灵瑾与兄长随口扯了半天,思索片刻,还是有些在意三皇子的事。   她问:“哥哥,对三皇子的话,我们难道就只能凭猜的吗?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他的实际想法弄清楚。”   “有。”   寻瑜一顿,肯定地回答。   但说着,他似乎又不完全有把握,只正色说:“虽说不能有十成十的把握成功,但应该能有一些帮助。   “真的?”   灵瑾惊喜。   “嗯。”   寻瑜颔首,说:“之前,我已经在前往卧虎城的商队里放了木灵,等到目的地,他们就会在卧虎城中行动,然后带回消息。到时候,或许能得到一些有关三皇子永顺的线索。”   *   “顺儿,你看,这种植物,圆形的叶子,上面有一圈圈的白色花纹。它叫作解忧草,是在我家乡生长的草药,有很强的解毒效果,吃下去以后,短时间内可以百毒不侵。”   “将来你离开兽宫的话,如果误食什么毒花毒果,可以去我的家乡,找这种草药来吃。”   “因为生长范围狭小,知道它的人不多。”   “不过,你千万要记住,解忧草一旦开花,就千万不能再食用了。”   “它会长出一种紫色的花来,看着很漂亮,还散发着馥郁的香味,但其实是有毒的。”   “灵族摄入这种花之后,短时间内会觉得精力充沛,甚至拥有更强的力量,可效力一旦过去,就会变得比之前更虚弱疲惫,甚至严重的会缩短寿命。”   “一旦摄入的量达到一定程度,它就会勾起人内心最强大的欲望,使对方逐渐成为受欲望所驱使的野兽,日益丧失心智,走向疯狂。”   “而且,它的香味能够让人产生依赖。一旦上瘾,就难以脱离,即使知道眼前是深渊,也会不管不顾地继续走下去,最终成为只会为欲望发狂、力量强大但没有自我意识的野兽。”   “灵性是灵族之所以区别于野兽的、最重要的东西。如果失去灵性,那就不再是灵族了,成了纯粹的妖魔、邪恶的怪物。”   “顺儿,长大以后,你就从这个兽宫逃出去吧。往北方走,找到一片草原,那是我曾经的故乡。在那里,你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这座皇宫,就算没有药,也会将灵族变成怪物。”   “顺儿,顺儿……”   永顺把玩着手中精巧的瓶子,那里面晃荡着一种浅紫色的液体,光泽诱人,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他脑海中充斥着久远的回忆,弄得他有些头痛。   永顺拧了拧太阳穴。   ……这些事,他早该忘记的。   都是因为那个灵瑾,忽然让他想起母亲。   永顺闭目凝神,清理思绪,试图将不想想起的事情都忘掉。   许久,头脑清净了许多,他听到客房外的花园里,有笑呵呵的声音,似是立岩上君的笑声,听上去很爽快。   立岩上君在兽国时整日忧国忧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笑过了。   永顺正巧想听听其他事,将关于母亲的回忆替代掉,便站起身,推开门,问:“师父,你在笑什么?”   立岩上君在院中,手中拿着一卷文章似的东西,像是欣慰。   他说:“我刚才在与翼国官员探讨民生之事,看了一篇翼国少君寻瑜三年前试写的关于如何增加翼族粮食种植效率的提议文章,写得很好啊!几乎看不出还是学生之笔。三年前……那时他才多大,可能只有十六,还是十七?反正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哎,翼国的少年郎,才这么大,就既有利民之心,又有如此见地。他若是生在兽国,该有多好,不过三族的年轻人里能有这样一人,后日可期啊……”   立岩上君又是兴奋,又是唏嘘,既是欣赏,似乎又有些可惜。   永顺难以理解。   他们这次作为使者来到翼国,虽说打着交好的幌子,但实则是来探知翼国的军事实力的。而他本人则颇为关心机关弓,除此之外,以个人的情况而言……他对灵瑾也有些兴趣。   只有立岩上君一人,说翼国如此丰饶,想要学习翼国修生养息的繁荣之法,将他们的民生之策带回兽国,让兽国壮大。   安民之道,短时间内不太会影响两国之间局势,又是安国利民的好事,翼国仙官还是比较乐于分享的,反正大多数都在外面也看得见,不值得一藏。   于是,立岩上君每日与翼国主管民生新政的仙官待在一起,讨论各自安民之法,每日都热火朝天。   对此,永顺却有些急躁。   立岩上君或许也没错,但速度太慢了。   修生养息,休军养民,慢慢让兽国壮大起来……那要多少年?   他有多少年寿命?还要蛰伏多久?   况且,老兽君命不久矣,如果慢慢埋伏,而让兄长继位,就算兽国日渐强盛起来,百姓也不会感谢他,只会觉得是他兄长的功劳,无非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比起这种慢道,他有更好的方法,更快的方式。   等到他统一天下之时,自然会有万民朝拜,到时在施恩惠不迟。   不过,立岩上君毕竟与其他人不同。   当永顺还身处泥潭之时,是立岩上君第一个伸出援手,将他从泥泞中拉扯出来,站在他这边,成为他的启蒙老师。   永顺对他,是确实怀有几分敬重与尊敬的。所以,立岩上君想要学,他也不会在明面上反对,直言这效率太低,是无用功。   当然,虽不阻止,他本身也多少兴趣就是了。   立岩上君这段话,只让永顺觉得,先前传闻的寻瑜少君才思敏捷、学识出众,原来指的是这方面,而非外交或者军事。   那便不足为虑了。   这样想着,永顺又放心了几分,面色稍缓。   他随口附和了立岩上君两句,便回屋中了。   *   另一边,灵瑾与寻瑜已行走在大学堂内。   初春风光正好,不少小花小草都冒了新芽、生了花苞,大学堂内植物郁郁葱葱,草地茵嫩。   灵瑾与兄长单独在一块儿有点紧张,一路上都在拨弄路上新开的春花叶子。   灵瑾觉得今日应该勇敢一点,问寻瑜道:“哥哥,你比较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   寻瑜没想到冷不丁从妹妹口中听到这么一个问题来,登时整张脸都拧了起来,仿佛别人欠了他十万两黄金没有还。   他深深拧眉,板着脸问:“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灵瑾忐忑道:“就、就是有点想知道。”   寻瑜敷衍地说:“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喜欢的类型一说。”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灵瑾隐约感觉自己被敷衍了,有点不高兴。   她拉了拉寻瑜的袖子,寻瑜没理她,灵瑾拉得更用力了,甚至带了点撒娇的意思。   可是寻瑜仍然不为所动。   这时,灵瑾发现,兄长扭开了头,他像是故意不看她似的,刻意回避着她的目光。   “?”   灵瑾一愣。   在以前,这个举动其实很平常,寻瑜经常会扭头回避她的视线,在害羞或者不高兴或者过分高兴时都会如此,灵瑾已经习惯了。   但在今日,在她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的前提下,兄长这个举动,似乎就别有意味起来。   灵瑾顺着兄长的目光看去。   只见远处,在兄长目光方向一致的地方,是个娇俏的大型翼族女弟子。   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编成漂亮的样式,发间戴着各种甜美的饰品,身上穿着俏丽的藕粉色衣裙,笑起来明媚可爱,能引得旁人一起笑,充满少女氛围。   那女孩高挑而明丽,给人印象很好。   灵瑾看得走了神。   她真可爱。   说起来,灵瑾作为女孩,其实也觉得那种女孩子更漂亮、更有女人味。   只是她平时光顾着射箭,不太在意衣着打扮,所以无所谓自己穿得怎么样罢了。   灵瑾低头看了看自己。   她清晨要射箭,哥哥来找自己,她就直接穿着弓射服过来了,胸前还有胸护。   这么穿,行动是很方便,但也不太分得清男女。   灵瑾心中忽然微凝。   *   白日,灵瑾坐在机关术道室中,趁兄长不在,她在机关术道室中看了一圈。   天如师姐虽然长得漂亮,也有少女气质,但性格跳脱,偶尔会穿戴首饰,但是往往没多久就被她自己弄坏了,不是项链转到背上,就是耳环少了一只;   小芝天真可爱,但是物以类聚,她和灵瑾其实差不多,除了逢年过节,都不太爱打扮。更何况,她现在还在养伤,只是偶尔来来,并不常回大学堂。   想来想去,灵瑾最后踌躇地走到虹月师姐身边,有些紧张地道:“虹月师姐。”   “怎么了?”   虹月放下手中小巧的机关匣子,转头看灵瑾。   灵瑾话还没说出口,自己脸先红了。   她声音细如蚊蝇:“师姐你能不能……”   “什么?”   虹月没听清她的话,不解道:“你怎么了?怎么脸忽然红得跟个虾子似的?难道是我上次教你的微刻法没学会,要我重新教一次?”   “……不是。”   灵瑾愈发小声,脸也愈发烫了。   她期期艾艾地问:“师姐你能不能,教我打扮?” 第87章 上妆   说完这句话, 灵瑾只觉得面颊烧得厉害,头也变得好沉。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十分不安地站在虹月师姐面前, 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虹月师姐与天如师姐是好友, 性子十分成熟细致,对其他弟子有些不客气, 但大家都知道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在机关术修业里,虹月师姐最擅长细小的机关, 一手绝活是针眼里装机关。听说除了机关术之外, 她还擅长缝纫纺织之道,有着一手好手艺,品味审美都很出众。   此时, 虹月听到灵瑾的请求,亦是一愣, 意外道:“打扮?”   灵瑾点点头。   虹月不禁稀奇。   她说:“你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你自己也没什么心思在外貌上费工夫。我去年问你怎么不换换颜色鲜艳的衣裳穿,你还说这样的方便。今日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想要打扮了。”   灵瑾答不上来。   其实是因为喜欢上了兄长, 希望他注意到她这个妹妹身上也有可爱的地方。   可是这样的理由, 她却没有办法在虹月师姐面前坦然而言。   灵瑾挪了下脚跟,愈发羞涩,说不出话来。   虹月见灵瑾闷着不说话,先是怔神,接着, 似是想到什么,有所领会。她暧昧地笑了下,反而不问了。   然而虹月还没说话, 一旁的天如师姐仿佛长了招风耳,已经拍案而起,大怒道:“这么有意思的事,为什么不叫我?!”   “还有我!”   小芝居然也在听。她也很不服,见天如师姐站起来了,顿时努力地举起手。   灵瑾错愕。   她原以为天如师姐和小芝对这些事也和她原本一样没兴趣,这才优先来请教虹月师姐,没想到两人居然这么积极。   灵瑾诧异问:“你们……也愿意帮我吗?”   天如师姐一拍胸脯,豪气地道:“当然了!师妹你居然这样问,未免也太见外了吧!”   灵瑾为难道:“可是我已经请教了虹月师姐……”   虹月师姐看到灵瑾刚才的反应,已经猜到她两三分心思,此时天如和小芝两人也这么积极要来凑热闹,倒有些好笑,刻意挑衅道:“你们两个行吗?特别是你,天如,平时机关人的颜色都不好好涂,分得清脂粉的茜色和朱色吗?”   “机关人好用坚固才是首要,颜色是次要的。”   天如师姐一本正经地道。   “但是帮灵瑾师妹打扮,我肯定会发挥十二分的能力!”   “我也是我也是!”   小芝在旁边叫唤。   虹月师姐见状笑了,说:“这样倒好,不如干脆我们三个一起帮她?灵瑾师妹,你怎么想?”   灵瑾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有些呆呆的。   她担心问:“会不会……太麻烦你们?”   “不麻烦不麻烦!这个好玩!”天如师姐难得暂时放下了机关术,有些兴奋地说,“我也好久没有买新衣裳了,正好去街上逛逛。师妹,我们今日能去凤凰宫看看吗?先瞧瞧你缺什么,到时再帮你挑。”   见师姐和小芝都如此热心愿意帮助于她,灵瑾心中涌上一股暖意。   她立即认真地点头,应道:“好。”   *   然而,等到凤凰宫,众人看到灵瑾所有的衣裳和首饰后,都有些沉默。   小芝错愕:“公主你……”   天如师姐欲言又止:“灵瑾你这公主真是……”   虹月师姐叹气:“看来要从头开始啊。”   灵瑾的衣服大半都是弓射服,不是白色就是玄色,再不然也是便于活动的衣裙。比较漂亮的衣裳都是正装华服,至少要到席宴或者祭祀这等正式场合穿才合适。   首饰盒里倒是丁零当啷有一些,而且看着还挺名贵,但平时一样都没见灵瑾戴过。她平时常用的就几支木簪子,挽一下头发然后轮流戴。   至于胭脂水粉,那就完全没有。   虹月师姐稍微问了几句,还发现灵瑾不会用。   灵瑾解释说:“衣裳是每年母亲都会请人帮我做,样式我自己挑的,我觉得弓射服比较方便。   “而且以前年纪小,不太需要胭脂水粉。之前娘给我挑了一些,但除了重要的场合需要上一下妆,平时都用不上,放着可惜。我见常来我院中工作的一些女官喜欢,就赠给她们了。   “真的需要盛装打扮的场合,会有侍官帮我,所以也没有什么不便。娘的任期还有七十一年,等离开凤凰宫以后,我就不是公主了,自然也不用再出席这些……之前我以为,可能不太需要学。”   天如看着灵瑾一本正经的表情,就知道她之前估计想着什么“上了妆射箭不方便”“万一妆糊了可能会影响射箭的视线”之类的事情。   其实以灵瑾的角度来说,这样也没错,她本来想法和生活就都很简单,天如反而挺敬佩这样的性子的。毕竟她自己也为了更方便做机关的缘故,从来不留指甲。   不过,这样一来,她反而更好奇,灵瑾到底为什么会忽然想学打扮了。   天如啧啧称奇,说:“你的衣裳颜色也太单调了!而且这是公主的衣橱吗?怎么比我东西还少?!”   灵瑾不解:“可是我有七十多副弓术防护手套……”   “住嘴,看到了。这些不算。”   天如问:“所以你怎么今日忽然突发奇想,想要学打扮了?”   “我……”   灵瑾赧于回答。   “好了好了。”   虹月师姐适时出声,打断天如的追问灵瑾的少女心事,说:“东西不多也好,可以慢慢试那种比较合适,思路更清晰。   “那我们一会儿就上街吧,我看首饰不用买了,衣裳订做太慢,先买两件成衣起头,不合适的地方我可以亲自帮师妹改……再将胭脂水粉都补上,然后教师妹化妆。”   天如和小芝都欢呼一声,十分兴奋。   灵瑾见她们如此,反而愈发不好意思。   *   等上了街,天如师姐和虹月师姐先带着两个师妹去了水粉铺,叮叮当当补了一堆后,又直奔成衣铺。   小芝现在腿脚不便,索性化了原形,全程让天如师姐捧着。   她行动虽然受限,兴致却很高,仿佛早等着给灵瑾挑衣服的这一天,十分积极地和另外两位师姐一起不断发表意见。   “这件衣服颜色太俗,把你的肤色衬得暗了,不好不好!”   “唔……这个刺绣,绣工太粗糙了,不如我下次我亲自给灵瑾师妹绣一个。”   “这个款式有点旧了,我好像前年就看见过。小师妹难得买一回衣服,再看看再看看!”   三个人聚在一起帮灵瑾千挑万选,最后总算挑中了两套成衣。   一套苗色衫子,仟草色襦裙,配以浅绿色披帛。   一套真赭色衫子,茜色裙,披纱制大袖衫。   两套裙衫都是时下凤凰城中流行的样式,   灵瑾试过之后,从试衣间走出来,两位师姐和小芝皆目光一亮——   天如师姐毫不吝啬地夸赞道:“不错不错,可算有些少女的样子了!和你平时简直不像一个人了。”   小芝似乎有些呆呆的,喃喃道:“公主真好看。”   灵瑾一站出来,小小的成衣铺子简直为之一亮,连外头的路人都不时偷偷望进来。   灵瑾有些难为情。   她平时鲜少穿这般的衣裳,看着环在手臂上的纱帛,自己也觉得很好看。   再看两位师姐与小芝,她们更像是十分满意的样子。   虹月师姐抿唇笑道:“灵瑾师妹原本气质雅致,不适合太浓艳的颜色,这两套衣裳差不多刚刚好。师妹本来底子就不错,不好好打扮简直暴殄天物。再上个妆就更不得了了,走,回去把胭脂水粉用上!”   *   须臾,灵瑾闺房内,她万年闲置不用的梳妆台终于派上了用场。   “抿一下,不要太重,对。”   虹月一边亲自动手指点着,一边一一教她技巧。   虹月师姐手巧,小心翼翼地帮灵瑾上妆。   虹月师姐能有一手针眼雕花的绝活,手自然是极稳的,化妆时一抖都不会抖。看得天如和小芝两人在旁边直了眼,恨不得起立给她鼓掌。   虹月师姐浸沐在姐妹们崇敬的目光下,神情颇为自得。   她给灵瑾浅浅敷了层粉,帮她将额间庇佑的一道朱红描成花钿,等灵瑾抿过口脂后,用小指轻轻帮她将多余的部分抹掉。   全部弄好后,她还顺手给灵瑾挽了发,帮她戴上以前很少戴的一支蝴蝶步摇。   大功告成,虹月放下梳子,拍了拍手,道:“好了,就这样吧。灵瑾师妹这么干净的相貌,犯不着上太重的妆,教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可以慢慢学。你自己先看看。”   灵瑾看向镜中,有些发愣。   虹月师姐果然厉害,妙手一动,便将她所有的优点都凸显出来。   镜中人很美,美得惊心动魄,灵瑾都觉得不太像自己了。   灵瑾对着镜子晃神片刻,都有点不适应起来。   天如和小芝则大为赞叹,先狂夸了一通灵瑾,又忍不住看向虹月。   天如师姐直率道:“虹月,你也太厉害了,改天能不能也帮我试试?”   小芝有点羡慕,也眼巴巴道:“我也想我也想。”   “好。”   虹月笑了。   “那下次化你们,大不了三个人一起教。”   天如和小芝欢呼起来。   气氛正热闹的时候,灵瑾感到虹月师姐忽然低下头,伏在她耳边轻轻道:“师妹,想要见谁就去见,不要错过时机。”   灵瑾一愣,登时面上一热,不知虹月师姐是何时看破的她的心思。   灵瑾连忙小幅度点头,感激地道:“谢谢师姐。”   虹月好心情地微笑道:“不必客气,能有师妹这么好的模子给我练手,我也高兴得紧。”   *   半个时辰后,灵瑾送走了两位师姐和小芝,换上新买的衣裳,去找兄长。   灵瑾惴惴不安。   虽说是做了全套的准备,她这辈子都少有过这么漂亮的时候了,可却不知道兄长会怎么想。   光是考虑这些,灵瑾便觉得紧张。   她走到兄长房门前,转了两圈,却没好意思敲门,又退回来。   她在花园里又绕了两圈,给自己做心理准备,正鼓了鼓劲,打算再去敲门,不想这时,只见远处来了个年轻男子的人影。   那人影身姿颀长,一身红衣华美灼然,如轻火掠过林丛中,不是兄长还会是谁?   灵瑾没想到兄长不在屋里,还出现得这么突然,心头一紧,等回过神来,她已出声唤道——   “哥!”   寻瑜最近因为兽族使者的事,时刻保持在精神绷紧的状态,先前在书房里与母亲讨论到现在才回来,谁知才走到花园,忽然听到灵瑾的声音。   寻瑜下意识地抬起头,蓦地,只见一抹亮色跑到他面前,犹如粉云笼月,飘然俏丽,让寻瑜的眼神不禁随之一晃。   他一眼认出这是灵瑾,可虽是灵瑾,却又与平时不太一样。   寻瑜不自觉地呆了下,怔在原地。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   他意识到灵瑾今日是衣着风格与平时不同,微微皱起眉头,不解道:“今晚宫中有席宴?”   “没有。”   灵瑾局促地回答。   “哥哥怎么这么问?”   寻瑜抬手在她额上花钿摸了一下。   灵瑾有点害羞,下意识地往后退。   寻瑜下手有轻重,没把灵瑾的花钿摸花,但也在指尖擦下一点朱粉。   寻瑜摩挲指腹。   他困惑地问:“没有席宴,那你怎么忽然化妆了?还有这个,平时从没见你描过。”   “……心血来潮。”   灵瑾尴尬地回答。   她见兄长反应这么小,心中微微有些失望,想到自己之前的雀跃,就有些窘迫了起来。   不过,灵瑾还是鼓起勇气,在兄长面前转了一圈,说:“这是虹月师姐教我化的妆,还有虹月师姐、天如师姐帮我一起挑的衣裳,好看吗?”   “好看。”   寻瑜仔仔细细地看了灵瑾,评价道。   哥哥的评价好简单。   灵瑾有点不满意,继续追问:“那你有没有觉得我和平时有些不同?”   寻瑜莫名道:“……有什么不同?”   灵瑾低头说:“……比较像女孩子?”   寻瑜愈发疑惑:“你本来就是女孩子。”   “……”   “……”   兄妹两人大眼瞪小眼,场面一时安静,谁都没有领会对方的意思。   灵瑾登时泄气了,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像气泡一样碎掉。   “噢。”   灵瑾失落地回答。   然后她一拢纱袖,转过身,没有再和哥哥说话,蹬蹬蹬地跑掉了,轻纱般的裙子像雾一般飘起,甚是飘逸美妙。   可是寻瑜并未理解灵瑾的想法,看着她的背影,甚是不解。   *   次日午后,灵瑾照旧一身素衣出现在机关术道室里,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虹月师姐本期待着她穿着新装来惊艳众人,没想到好端端的师妹不仅没有盛开,反而凋谢了。   她吓了一跳,连忙上去询问:“灵瑾师妹,怎么了?怎么换回来了,你没有按照我教你的打扮吗?”   灵瑾沮丧地摇摇头,说:“虹月师姐,还是算了,我可能在这方面不太有天赋,好像没有用。”   虹月一愣。   她看着灵瑾低落的样子,便猜到了三分。   虹月费解道:“我觉得挺好的啊,怎么会没用?你看昨天天如和小芝的反应,不都很不错。”   灵瑾自己也觉得挺好看的,镜中那样漂亮的自己,她从来没有见过。   可是,兄长却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灵瑾不免愈发垂头丧气,怀疑自己是不是其实真的完全没有机会,只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虹月见状,愈发觉得不能这样放着灵瑾不管。   她拍拍灵瑾的肩膀,道:“师妹你先别难过,或许只是对方反应比较慢罢了,再试试。修炼还远非一日之功呢,感情亦是如此。   “这样,你听我的,将之前买的那几件衣裳穿出来。今晚我再陪你去买几身,可以多换换,到时我再帮你上妆。   “日积月累,说不定对方就能意识到了。”   灵瑾刚受了打击,现在有些将信将疑,但除此之外,倒也别无他法。   师姐都这样说了,灵瑾还是乖乖地点了头。   *   于是,次日,灵瑾第一次将师姐和小芝帮她选的衣裳穿到了大学堂上,还上了妆。   这一回的效果,可以说是非凡的。   灵瑾如今在整个凤凰城都颇有些名声,大学堂里绝大部分弟子都认识她,也习惯了灵瑾素衣简裳、不染铅华的样子。但如今,她忽然打扮起来了,一夜之间,犹如从未开花的芙蕖花苞突然绽放,一下子吸引了不少注意。   她前往特级修业的道室听课时,云沐一见她,险些连笔都没有拿住,整个人都呆掉了。   山望原本用扇子敲着手,一见灵瑾,瞠目结舌,下巴差点掉下来。 第88章 足够漂亮   这几日, 灵瑾走到哪里,都觉得有人偷偷在看她,还不时窃窃私语。   但当灵瑾顺着声音望过去, 那声音却又没了, 只是时常会有一两个青涩少年面红耳赤地看她,等迎上她的视线后, 又张皇离去。   这些让灵瑾不太习惯,而且再练射艺就要卸妆换衣裳, 不是很方便。   但虹月师姐让她忍一忍, 至少忍半个月,灵瑾便决定再坚持一下。   不过,她时不时会偷偷去瞥一眼兄长。   兄长始终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不是专心读书,就是专心修炼, 偶尔嫌她衣服穿得不整齐, 帮她整理一下,除此之外, 再无其他。   灵瑾好生失望。   山望的座位就在灵瑾和寻瑜后面。   他自然注意到了灵瑾这两日外貌上的变化, 同时, 他也暗暗关注寻瑜的表现。谁知,寻瑜反应不大,倒让山望意外。   *   终于,三天以后,山望憋不下去了。   这日, 灵瑾不在,山望用扇子轻轻敲敲寻瑜的肩膀,问他:“阿瑜, 你有没有发觉,小白雀妹妹最近和以前不太一样?”   “……什么?”   寻瑜不明所以,回头与他交谈。   山望说:“小白雀妹妹最近会打扮了,衣裳穿得漂亮起来了,还上了妆。”   “……嗯,发现了。”   寻瑜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只夹杂了一丝对山望为何说起这些的疑惑。   山望不可思议:“你就没点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什么特别的感觉?”   “很多类型啊,比如更喜欢她,不希望她这样被其他人看见,甚至某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山望一个一个举着例子。   寻瑜越听越别扭,冷淡道:“什么叫不合时宜的想法?”   山望耸耸肩:“亲一亲,抱一抱之类的。”   寻瑜顿了一下,扭开头:“她是我妹妹。”   “又不是亲生的。”   山望用扇子轻轻敲着手。   “说实话,你不觉得她好好打扮以后,变得特别漂亮吗?”   寻瑜说:“是很漂亮,但没什么特别的。她即使没有这样做,也已经很美。”   山望一愣。   他望着寻瑜平静而骄傲的凤目,忽然有些明白了寻瑜的想法。   寻瑜本身已经非常喜欢小白雀妹妹了,所以不管她作什么打扮,都会觉得好看,只要灵瑾这个人在这里,就没有非常大的区别。   更何况,他们兄妹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灵瑾什么样子,寻瑜几乎都见过。虽然灵瑾平时大多数时候都很朴素,但到特殊场合,也会身着华服,比现在华美更多的衣服也穿过,对寻瑜来说已经没那么稀奇了。   无论灵瑾打扮得多么美丽,也不及她本身对他来得重要。   天长日久产生的感情,对外貌已经没有那么敏感。   灵瑾现在的模样,只有他们这些从没见过的人才觉得新鲜。   这样想着,山望看寻瑜的目光,便愈发古怪起来,说:“你不会没有察觉到吧?”   寻瑜皱眉:“察觉什么?”   山望说:“这两天,很多人看你妹妹的目光可是变了。”   说到这里,山望略一停顿,缓缓解释说:“小白雀妹妹原本就是个漂亮姑娘,只是一心扑在射艺上,又显得很清高,所以很多人不敢亲近。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这样装扮起来,开始给人一种她可能会愿意谈恋爱的感觉,好多人都跃跃欲试。另外,还有人说……”   山望说到后半段的时候,寻瑜明显后背一僵,似乎还是紧张了起来。   寻瑜虽然努力装作不太在乎的样子,但实际上却忍不住问:“……说什么?”   山望笑了,将扇子一合,说:“小白雀妹妹,可能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寻瑜闻言,眉间一紧,下意识地反驳:“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山望咄咄逼人。   “不然你想,她原本一心射箭,连簪子都很少换样式,怎么会忽然在意起自己的外表来?怎么会忽然开始梳妆打扮?而且,她最近眼神也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有时变得羞涩许多,有些少女怀春的样子了。”   “……”   寻瑜很想反对山望的看法,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在拒绝这种可能性,可话到嘴边,却又发现确实如此。   寻瑜感到脑中懵了一瞬。   在此之前,他只觉得灵瑾是心血来潮。   毕竟在以前,妹妹偶尔也会忽然喜欢上看某种类型的书、学某种方面的术法,只是时间都没有射箭来得久,他便觉得她对梳妆打扮,可能也是如此。   山望一说,寻瑜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灵瑾这么一个从来不在乎自己外貌的年轻女孩,忽然开始重视形象,有可能是情窦初开了。   寻瑜心头突然一阵焦躁。   他脱口问:“她喜欢的是谁?”   “这我怎么知道。”   山望两手一摊。   “不过这两天,有不少人在猜吧。有说云沐的,有说机关术修业的人的,还有人猜……兽族三皇子。”   最后一个答案,让寻瑜深深皱眉:“兽族三皇子?怎么还会有他?”   山望说:“时间对得上啊!你看,灵瑾之前一直都好好的,是兽族使者到凤凰城以后,没几天她开始打扮了。   “而且根据传闻,那个兽族三皇子不是外貌十分出众吗?性格脾气也都很不错的样子。   “他虽说没有继承兽族皇位的资格,但毕竟是个皇子,与灵瑾这个收养的混血公主,处境倒是有几分相似。有人猜,两个人可能挺能互相理解的。”   “……”   寻瑜眉头蹙得愈深。   他倒不觉得在他特意提醒过妹妹的情况下,灵瑾还会轻易对兽族三皇子动心。但山望其他的话,却让寻瑜难以释怀。   灵瑾……真的是有心上人了吗?   她今年已经十七了,如果真的开始对异性产生好感,倒也不奇怪。   只是,那个人会是谁?   她为什么会喜欢对方?   寻瑜嘴上说过,他将来会作为兄长,为灵瑾对她喜欢的对象把关。可事实上,要克服内心真实的想法、真正接受这种情况,却没有那么容易。   光是想到她会喜欢上别人,寻瑜就妒火中烧。   他对那个根本不知道是谁的家伙感到嫉妒,嫉妒得咬牙切齿,嫉妒得发狂。   这种感情实在丑陋,丑陋到寻瑜自己都感到吃惊。他唾弃自己的卑劣,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凤凰火,可是情绪一旦燃烧起来,自己却难以控制。   现在,他就恨不得立刻去将事情搞清楚。   寻瑜极力压抑着自己不该有情绪,面上却冷冰冰地说:“……我知道了,等回凤凰宫以后,我会找机会问问她。”   “是啊,你作为兄长,是应该注意点。”   山望玩着扇子,一本正经地道。   他瞥了眼寻瑜的神情,知道他现在其实不高兴,却在心里偷笑。   山望将扇子藏回袖子里,脸上笑眯眯的,有意推波助澜地道:“不然小白雀妹妹这么可爱,等回过神来,就被其他人拐走了。”   “……”   寻瑜没说话。   他身上压着一股气,仿佛整个人气压低了下来,被笼罩在密布阴云之中。   *   当夜,灵瑾坐在屋里研究机关弓时,又感到自己屋外有人影来回飘来飘去。   灵瑾对这种情况已经有了经验,她熟练地打开门,唤道:“哥哥?”   “……”   寻瑜果然就在不远处,他听到灵瑾的声音,就自己走了出来。   夜深人静,灯火朦胧,孤男寡女。   灵瑾这两天努力在兄长面前乱晃了很久,他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此时见兄长居然又主动来见自己了,灵瑾的心不禁提起半丈,又生出些许希望来。   这几天,除了梳妆打扮,虹月师姐还教了灵瑾一些能够不经意撒娇的动作和神情。   灵瑾正想当着兄长的面试试,却忽然意识到,她本来以为今天不会再见到兄长了,回到屋里就将繁重的首饰摘掉、不舒服的妆卸了,就连衣服都换回了她平时贯穿的简单衣裳,此时素面朝天,已经没那么好看了。   灵瑾心头一慌,忙道:“哥哥,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回去把衣服换好,再上了妆,再出来和你说话。”   说着,灵瑾往屋内退,就要将大门合上。   寻瑜听到这些,却觉得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焦躁忽然又燃烧起来,等回过神来,他已经一把抓住了灵瑾的手腕,制止她回屋——   “为什么还要特意换衣服上妆?”   寻瑜问她。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而已。”   灵瑾说:“可是……”   她放轻了声音,耳尖微微有些泛红:“我想在哥哥面前,变得好看一些。”   “……”   寻瑜一愣。   他之前听山望嘀咕说灵瑾最近忽然爱漂亮了,可能是因为喜欢上了什么人,却没想到灵瑾会说,想在他面前变得好看。   不过寻瑜很快找到了理智,意识到他自己多半是顺便的。灵瑾大概是为了某个人学了打扮,就希望自己时时刻刻在其他人面前都有更好的面貌。   寻瑜说:“不必。在我眼里,你现在的样子就足够漂亮了。” 第89章 彻夜难眠   “啊。”   灵瑾呆了一瞬。   她在兄长面前努力这么多天, 却没想到以这种形式听到了真心夸赞的话,不由愣了。   灵瑾明知兄长这样的赞美,只是哥哥对妹妹, 可仍是控制不住地心中一甜。   她抿了下嘴唇, 问:“真的吗?”   “嗯。”   寻瑜应道。   不过他今日,却不是为了夸奖妹妹的外貌来的。   寻瑜定了定神, 有些介意地问:“今日,我听山望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山望哥?”   灵瑾微微偏头。   “他说了什么?”   “他说, 你忽然开始注意长相, 是因为有喜欢的人了。”   寻瑜斟酌措辞,笔直看向灵瑾,凤眸幽沉。   灵瑾忽然觉得, 兄长的眼神中带了她不懂的色彩。   寻瑜继续追问:“这是真的?”   “这……”   灵瑾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 尤其在兄长面前, 需要非常多的勇气,才足以支撑她做出答案。   在兄长的注视下, 灵瑾觉得自己的情感无所遁形。   寻瑜目色一沉。   不需要灵瑾回答, 从她犹豫的态度中, 他仿佛已经猜到了答案。   寻瑜胸口收缩,一时间仿佛连呼吸都抽紧了。   他故作镇定地问:“是谁?能告诉我吗?”   灵瑾面上已经绯红。   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灵瑾鼓起勇气道:“那,哥哥觉得会是谁?”   “我不知道。”   寻瑜说。   寻瑜内心如遭雷击。   他其实不想去想,内心其实非常拒绝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容不得他逃避。   可是,他却异常难受——   灵瑾真的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再过不久, 她可能就会和那个人卿卿我我、花前月下。   如果那个人人品不错,又真心待瑾儿,他们爹娘也赞同的话,再过几年,他们就会在众人的嘱咐下成婚,从此举案齐眉。翼族都很忠贞,一旦定下婚契,很可能就会相伴一生。   而他只能在旁边,以兄长的身份,永远远远地注视着她,无法再存进半步。   想到这些,寻瑜的心猛地抽痛起来。   寻瑜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灵瑾十分担心地去捉他袖子,忧虑道:“哥哥,你怎么了,怎么忽然脸色这么苍白,没事吧?”   “……没事。”   寻瑜扭开头,说。   他继续问:“你喜欢的人,我认识吗?”   灵瑾轻轻咬了下嘴唇,点头。   寻瑜愈发难受。   他忍着这股难受劲继续问:“不会是兽国三皇子吧?”   “不是不是。”   灵瑾忙说。   “那是……云沐?”   “不是。”   “机关术道室的……乌鹫或者长涛?”   “不,他们都是我师兄,怎么会。”   这其实是个会令他愈发心痛如绞的问题,可寻瑜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猜。   寻瑜动着脑筋,几乎将他所知道的、与灵瑾关系还算和睦的人的名字都说了一遍,但灵瑾都说不是。   妹妹的面颊红通通的,像是夜色中高高挂起的小灯笼。   但灵瑾的脾气着实不错。   寻瑜以为自己这样将这些名字说出来,一口气报出这么多,已经暴露了自己过于想知道的心思,早已越过兄妹间的分寸,实在过于逾矩了。   但灵瑾一点儿都没生气,只是默默否认着,倒像是在等他自己猜到一般。   从灵瑾羞涩的眼神中,寻瑜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意味。   在这静谧沉寂的夜色中,似乎格外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他内心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种可能性,像是无尽的黑夜中破出一缕希望的晨曦,令他手足无措。   随着能想到的人选越来越少,寻瑜感觉自己正在离答案越来越接近,他逐渐感到紧张起来,呼吸开始局促,心跳也变快了。   终于,最后一个人选也说完了。   可是灵瑾依然回答不是。   寻瑜顿了顿,道:“我想不到其他人了。”   灵瑾说:“嗯。”   寻瑜问:“不能给一点提示吗?”   灵瑾反问:“哥哥为什么非要知道?”   寻瑜:“……因为我是你兄长,会想知道这件事,很奇怪吗?”   这个回答,灵瑾并不满意。   她皱起了脸,埋怨地说:“可是,如果我喜欢对方,对方却不喜欢我,这件事又让哥哥知道了的话,我会很不好意思。”   “谁会不喜欢你,这不可能!”   寻瑜脱口而出。   等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反应似乎太激烈了。   灵瑾也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可能?”   寻瑜蹙着眉不说话,心里却愈发急躁。   他的想法里,根本没有某个男子会在灵瑾喜欢他的情况下,他还不喜欢灵瑾的可能性。如果有,那一定是这个男的有问题。   而且现在仔细一想,他才发现,无论对方喜不喜欢灵瑾,他都会生气。   寻瑜别扭起来,转移话题,说:“我已经想不到别的可能性了。”   莫名地,在寻瑜说出这句话后,在灵瑾眼中,她一贯骄傲冷静的兄长,忽然显得有些可怜。   于是,灵瑾低下头,用很小的声音闷闷地说:“其实……是哥哥……”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可寻瑜还是听清了关键的字眼,呼吸骤然凝固。   但灵瑾结结巴巴地说了下去:“……是哥哥更加熟悉的人。”   “……”   寻瑜哑然无声。   灵瑾其实很不擅长掩饰自己的心情,费劲全力婉转地说出这句话,已经耗掉她所有的心力,话音刚落,她已从耳畔红到了脖子。   她张皇地道:“哥哥非要想的话,就再好好想想。”   说着,灵瑾迅速退回屋内,一把关上门,像掩饰自己无比难为情的惊慌一般,猛地将寻瑜关在屋外面。   寻瑜看着紧闭的门扉,怔怔出神,看着窗纸上倒映出少女剪影,却没有立刻离开。   “哥哥。”   忽然间,门口又传来灵瑾轻轻的声音。   灵瑾靠在关紧的门后,用背抵着门。   她盯着自己的鞋尖,却忍不住又问道:“你真的觉得,我现在这样也漂亮吗?”   寻瑜回过神,说:“当然。”   “那我好好梳妆打扮,和以前整日穿弓射服的时候相比,哪一种更漂亮?”   “都很漂亮。”   “哥哥是不是在敷衍我?”   “……?没有。”   房间内静了一会儿,须臾,灵瑾终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哥,让你选的话,你希望我平时保持什么样子?”   寻瑜还沉浸在灵瑾之前给的喜欢的人的提示里,听到这个问题才回过神来。   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寻瑜想了想,才说:“你自己喜欢的话,我觉得都挺好的。不过,相对来说的话,还是穿弓射服的时候吧。”   “……为什么?”   “你最近上了妆,又戴了许多发饰,我看你听课的时候,总是偷偷摸头发、调整腰带,好像很难受的样子,但一到上射艺课就松了口气。那些衣服是很好看,可你不像是为了自己穿的。我感觉你穿弓射服的时候比较自在,应该相对舒服的样子。”   屋内很安静,灵瑾没有说话。   寻瑜却有些担心,抬手叩了叩门,问:“怎么了?”   “没事。”   房门内,灵瑾微微踮了踮脚。   兄长果然观察得细致入微,学会梳妆之后,她因为不适应,总担心自己头发会不会乱了、衣服会不会不整齐,生怕差了一点,就没有那么漂亮了,每天都很紧张。   兄长所说,正切中她的心事。   灵瑾莫名有点高兴。   她说:“我知道了,谢谢哥哥。”   “?”   寻瑜不解。   但他还是淡淡地应道:“不客气。”   *   这晚,寻瑜回到自己寝宫中后,彻夜辗转反侧。   灵瑾说她喜欢的,是他更为熟悉的人。   寻瑜想了一整宿,实在想不到这个人可能是谁。   在他们同龄的人里,他最熟悉的人就是多年的好友山望。   但山望他已经作为人选提出来,问过灵瑾了,而灵瑾说“不是”。   寻瑜辗转难眠,不断思索——   ……会不会其实就是山望,或者他其中已经猜中的某个人,只是灵瑾出于害羞,没有承认?   可若是如此,当他说中的时候,灵瑾总该有点异样的反应。   难道是临渊?   可是他已经回水国去了,最近并不在凤凰城中,灵瑾最近那么突然开始打扮,总该是一个现在能够看得见她的人才行……   难道是机关术道室的人?   寻瑜在脑海中不断模拟,一个接一个地提出各自可能性,再一个接一个的否决。   这时,妹妹在昏黄的灯火下,羞涩地望着他的神情,在寻瑜脑海中浮现出来,令他心痛,又令他心神动荡。   随着可以想到的人选越来越少,范围变得越来越狭窄,先前那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又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灵瑾说她喜欢的人,有没有可能真的是——   寻瑜呼吸骤然收紧。   今日有的时候,灵瑾望着他的神情,会让他有一种,他们两个人其实想得一样的错觉。   夜色静深,孤身一人。   寻瑜独自一个人沉思,躺在玉枕上,他能够很清晰地听到自己比平时快了许多的心跳声。   他多么希望这个可能性是真的。   不过这个想法刚一浮现,还未清晰,寻瑜就抬手遮掉光亮,用理智开始自我否决。   不太可能,他不要想得太好了。   寻瑜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性格有些问题,而灵瑾从小将他当作兄长,对他又敬又怕,怎么可能会对他有更超出原本情谊的好感。   他会有这种错觉,只不过是他希望灵瑾看他的眼光不同,所以从而产生的自作多情。   还是从头开始思考吧。   于是,寻瑜又折回最初,像思考三国之间局势一般,一个人一个人细致地分析排除起来。   然而,与第一遍时一样,仍然分解不出头绪。而且,那个最不该有的念头,却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脑海当中。   寻瑜甚至开始想,他想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他真的想不透,还是他其实不想得出答案?   他希望灵瑾永远不要有心上人,虽然卑劣,但这样一来,至少她也不会爱上别人。他们兄妹两人,依然可以以哥哥和妹妹的身份,永远相伴。   寻瑜翻了个身。   彻夜难眠。 第90章 兽鬼   午夜, 凤凰宫,三皇子客房。   一个瘦长的身影忽然熟练地打开窗户,自然而灵巧地翻窗进了兽族三皇子房间内, 声音带着一丝喜悦:“殿下, 好消息!”   夜已过半,永顺原本还在客房中阅读这两日呈上来的密报。   这几日兽族使者在凤凰城收罗信息还算顺利, 虽然多少会受到一些阻碍,但与他的预计相差不离。   可永顺生性多疑, 正因如此, 他反而感到不安。   他自己的估计真的有如此准确吗?他想了解到的翼国的样子,会不会是翼国故意想让他看到的?   发觉有人进他的屋子,永顺立即敏锐地将密报遮掩住, 侧目去看来人。   进来的人,原来是原形是金丝猴的兽族使者。   他缩着脖子, 探头探脑的, 有些吊儿郎当。   永顺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头。   他不喜欢不打招呼就被打扰,尤其是像这个金丝猴使者一样, 未经他的允许就翻窗进来, 冒然侵入他的私人领域, 哪怕是为了汇报消息。   但他面上却未献出厌恶,只平静道:“什么事?”   使者搓着手说:“殿下,你猜我今日偷听到凤凰宫内宫的侍女聊天说什么?”   永顺沉静未答。   使者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们说,灵瑾公主最近的行为举止不太对劲!   “那本来是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公主, 却忽然开始涂脂抹粉、重视外表了,像是少女怀春的样子。   “我想,她果然和兽国的那些女孩子一样, 是喜欢上殿下了!”   永顺闻言,微一凝神。   他有些迟疑地重复:“她……喜欢我?”   使者笃定地道:“是啊!想必定是如此!”   很奇怪,听到这句话时,永顺的心跳莫名一乱。   而且更奇怪的是,他居然不太相信。   若下属说的是其他无关紧要的女子,他或许不会有所怀疑,毕竟他深知自己从自己生母那里继承来的是怎样一张脸,而平时他对外所表现出来的,也是自己戴上的、经过精心策划的性格面具。   可是灵瑾,永顺却有些不敢相信。   她真的……会喜欢他?   永顺心情略微复杂,说:“之前,我并未感觉到她对我有什么好感。”   使者却很笃定:“一定是的,千真万确!那灵瑾公主以前从来没有打扮过,就是在我们来到凤凰城以后,她才忽然变了的。而且,似乎就是在殿下与公主单独交谈过之后。时间凑得这么巧,除了因为殿下,还可能是什么原因?”   这么一说,确实凑得巧。   永顺听闻此讯,竟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好像怀疑,又好像……莫名有点高兴。   他的生活里,平日太多算计,他又习惯了接受那些算计来的追捧,以往面对再多爱慕都心如止水,因此这一回的感觉对他来说,居然有些陌生新奇。   永顺对自己这种反应感到怪异,但他面上没有表现出分毫。   反而是使者话中的某些细节,令他微微一凝。   永顺道:“……你知道我和翼族公主单独交谈过?”   使者未觉察永顺话中那几分隐隐约约的寒意,毫无防备地搔了搔头,“嘿嘿”笑着道:“我那天起得早,在凤凰宫附近乱逛,正好瞧见了。”   永顺含笑。   永顺对灵瑾的试探和接近,的确有他的计划和心思。   但是,不同于对大局的布局,对于灵瑾,更多的其实是偏向他个人的规划。   永顺很不喜欢有人自以为是地窥探他的心意,试图踏入他的私人领域,哪怕是不经意的。   但他面上仍是和蔼地笑,碧眸微暗,平和道:“原来如此,是凑巧啊。”   “是啊,嘿嘿。”   小猴子使者继续搔着脑袋。   *   次日,三皇子在房中看书时,一个使者着急地过来敲门寻他。   三皇子放下书卷,手指一勾,房门自动打开。   “殿下!”   进来的兽族使者原形是黑熊,他是金丝猴使者的朋友,此时魁梧的身躯急得满身大汗,似乎很担心。   他对永顺很恭敬,动作笨拙但充满敬意,他进屋后,先将手放在肩膀上,对三皇子深深行了个礼,这才开始说话:“三殿下,不好了,猴子今天好奇怪。我去敲他的房门,可是里面一声不响,门关得很牢,我硬推都推不开。他平时起得很早的,绝不会这样,我担心是翼族的人对他做了什么——”   永顺悠闲地听着,拿起茶壶,不慌不忙地往杯里倒了杯茶。   等黑熊使者说完,他轻描淡写地说:“不用担心,他的屋子是我用术法封锁的,你进不去正常。”   黑熊没想到竟是三皇子,原地呆住。   他不解地挠头道:“可是,殿下为什么……”   “猴子他昨夜忽然来向我汇报了一些打听的机密消息,事关重大,必须要有人立刻去查。猴子他自告奋勇,此事又不宜节外生枝,我就同意了。”   三皇子转着小小的茶盏,里面一缕茶烟升起,朦胧了他微笑的神情。   三皇子继续说:“不过,我们不能让翼族发现我们的使者团里少了一个人,不是吗?所以我们商量之后,决定对外宣称猴子他染了风寒,只是怕传染给其他人,先封锁了他的屋子。   “你不用担心,猴子他现在已经在凤凰城外了,这一举动只是为了迷惑翼族。   “不过……他此去路途遥远,只怕需要一些时日才能回来。所以,我们恐怕要装到离开凤凰城为止,等回到兽国,他自会回来。这段时间不要多问……可以吗?”   三皇子说得客客气气的,礼貌而周全。   黑熊没想到竟有这样重大的内情,大吃一惊,顿时不敢细问了。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一惊一乍地来打扰三皇子,懊恼说不定自己这样一路慌忙,反而会引起翼国的注意。   他连忙深深低下头,对三皇子表示歉意和恭敬:“我明白了!殿下放心,我一定会守好这个秘密,一个字都不会透露的!”   三皇子好脾气地说:“嗯,你回去吧。”   “是!”   黑熊低着头尊敬地退出房间。   三皇子面带微笑,幽幽地注视着他关上房门。   而在房屋一角不起眼的一个小木箱中,一只金丝猴的尸体死不瞑目地蜷缩在其中。   它的脖颈被.干脆地斩断,身首分离,双目暴起,满脸都是生前最后一刻残留的狰狞之色。它的手脚维持着挣扎的姿态,显然死得既诧异又不甘心,曾疯狂地抵抗过。   可惜,结局已定。   等房门重新关合,三皇子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然后手持书卷,悠闲地继续读了起来。   *   “少君,兽族那边有一个之前还颇为活跃的使者,昨夜开始忽然没了动静。”   “兽族那边宣称,这个使者是因为之前旅途劳顿,兼之水土不服,忽然染了风寒,为了避免影响其他人,才闭门锁窗。   “但属下担心,其中会有什么问题……”   午后,一位侍官伏身给寻瑜整理书卷时,趁机压低声音,轻轻地对他汇报消息。   寻瑜神色严肃,听说出了这样的变故,眼神微微一凝。   他起先没有说话,像在思索。   但侍官却注意到少君今日脸色不好,凤目底下微微发黑,起了乌眼圈,不由担心道:“少君,你没事吧?”   寻瑜回神:“什么?”   侍官关心地说:“少君看起来很疲惫,像是少眠缺觉的样子。虽然兽族使者现在停留在凤凰宫,大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注意,但请少君也注意,千万不要误了休息。”   侍官说得十分关切,寻瑜却是微微错愕。   侍官似乎以为,他是太关注兽国那边的事,导致精神紧张才缺觉的。   这倒寻瑜有些愧疚——   事实正好相反,他虽然对兽族使者的情况很关注,也暗中为此花费许多时间,但他自我管理能力很强,平时一定会保持必要的睡眠。昨夜之所以会失眠,是因为思考灵瑾那番话之故。   ……妹妹的心思,好难猜,比兽国的打算还要令人捉摸不透。   兽国的事情,他尚且能想到用各种手段去推测、去解决。可灵瑾的感情,他却觉得灵瑾哪怕已经将所有线索都放在他眼前,他仍然理不出头绪。   他可以轻易被灵瑾的一颦一笑牵动,就像一叶芦苇小舟,随着她的举动在波涛中上下颠簸。   寻瑜摁了摁太阳穴,不得不暂时让自己从男女感情的思维中剥离出来,沉浸在情爱中,会让他的思维都变得混乱。   这点灵瑾就比他优秀,灵瑾好像无论何时,都能冷静地将箭射入靶心。   等缓过神来,寻瑜淡淡地对侍官应道:“放心,我有分寸。你回去吧,我会有安排。”   “是。”   侍官对少君十分信任,立即拿起桌上其实无关紧要的书卷,面色寻常地出去了。   等侍官离开后,寻瑜斟酌片刻。   若侍官所言为真,那个金丝猴使者消失了,确实有点奇怪,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在往翼国头上算计。   不过,那兽族三皇子敢这么做,想来是算准了那使者房门上的术法牢不可破,没有人能进去。翼国就算觉得奇怪,也无可奈何。   那么……怎么样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打探?   寻瑜想了想,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木材和刻刀。   他将木材切下极小一块,甚至不到米粒大小,然后,他细致地雕刻起来。   略大的脑袋,三节椭圆形的身体,细长的触角,纤细如线的节状腿……   这是极为精细的功夫,比一般程度的惟妙惟肖更难。   片刻之后,寻瑜给这小小的木雕注入灵力,一只蚂蚁在桌上灵活地爬动起来。   寻瑜指示它道:“请你去兽族金丝猴使者的房里看看,里面什么情况。”   小蚂蚁摆动了一下触角,表示明白。   然后它沿着木桌的边缘快速地爬到地上,爬出门缝,迅速往兽族使者的方向去了。   *   近一个时辰以后,木蚁回来了。   它化成一个十分娇小的男孩,黑黑瘦瘦的,五官有点僵硬,声音稚嫩,但语调却和成年形象的木灵一样成熟。   木蚁汇报道:“少君,那位兽族使者的房间是空的,没有人。”   “……空的?”   寻瑜思索,但并不算太意外。   他又追问:“行李物品都还在吗?”   木蚁回答:“都在,物品似乎还有昨天使用过的痕迹,桌上有一杯茶,喝了一半,已经放冷了。换洗衣物俱在,但床铺非常整齐,感觉昨晚应该没有睡过。”   寻瑜将手指抵到唇边,细细思索。   从木蚁带回来的线索判断,那个兽族的金丝猴使者,大概是从昨晚就没有回到自己卧室里过了。具体时间的话……昨日的晚膳时,他还出席了,那么此人失去行踪的时间,应该在亥时以后,到今早辰时之前。   如果再缩小一点时间范围,更有可能是在丑时之前。   可是,他如果不在房间里,会在哪里?又有什么目的?   寻瑜心里有些不安,担心是兽族使者会有什么动作。   他顿了顿,又指示道:“今夜,趁着众人熟睡之时,麻烦你再去兽族使者居住的客房中一个一个转一遍,找找有没有线索。凤凰宫的各个宫门,我也会派木鹰们去守着。”   木蚁稚气地颔首答应:“是!”   *   这一回,大约是因为任务巨大,木蚁花了很长时间,直到次日清晨才回来。   它回来的时候,还千辛万苦地背回来一根猴子毛。   那一根猴子毛是阳光一般漂亮的金色,虽然已经失去光泽,但寻瑜看了一眼,就可以确定是那个金丝猴使者的毛发无疑。   这次兽族来访使者的名单,寻瑜手上都有,能有这种毛发的,就只有金丝猴使者一人。   寻瑜放下猴子毛,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看向单膝跪在地上、等候他指示的木灵。   寻瑜问:“这根毛发,你是如何找到的?那位使者……现在在哪里?”   木蚁呆板地回答:“我找到的不是毛发,是那位使者的全身。他已经死了,我搬了一根毛发回来,作为证据。   “我找到他的地方……是在兽族三皇子住的客房里。” 第91章 “笨哥哥。”   寻瑜遍体生寒, 看着那根金色的猴子毛,不寒而栗。   虽说不是太熟悉的人,但这兽族使者, 前两天在席宴上还活蹦乱跳的, 居然说死就死了,多少令人心悸。   他的尸体既然是在三皇子房里发现的, 想来与三皇子脱不开干系。   不过,这个金丝猴使者在使者团队中也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 三皇子为什么会突然杀了他?   寻瑜沉思。   转瞬间, 脑海中已经有了数种可能。   在此之前,并未有三皇子想杀这金丝猴使者的迹象,这很有可能是突发事件。   他用“感染风寒”这个相对临时的理由来封锁客房, 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三皇子是个谨慎的人,并且从以前的资料来看, 他应该善于隐忍, 如果是干系重大的事,他一定会非常小心。   那么倒过来推测, 他会随心所欲地轻易杀掉这个金丝猴使者, 就说明这个人在他眼中, 是无关紧要的小喽啰,随意杀掉也无关大局。甚至就算被人发现,他其实也能轻易找到借口搪塞解释,或者根本不怕被发现,随意藏起来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样一来, 金丝猴使者应该更有可能是因为违反了某些规定,或者单纯惹恼了三皇子才会被处理掉,这件事与翼族有关的可能性很小。   如果与翼国无关, 那么或许……翼国可以反过来,从中找到一些可以利用的破绽?   寻瑜想了想,拿出兽族使者的名单,简单翻阅了一番。   金丝猴使者是兽族使者里,唯一一个比较擅长在高处攀爬、在树林中活动的,如果他已经死了,对翼族来说,或许能免去暗中有人窥伺的担忧。   寻瑜问木蚁道:“你昨夜去的时候,三皇子睡得熟吗?”   谁知,下一刻,木蚁给了寻瑜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答案。   木蚁回答说:“他没有睡,他整晚都睁着眼坐在椅子上,只是直直地盯着房门,一动不动。”   “……!”   寻瑜大惊。   “他没有注意到你吧?”   木蚁说:“应该没有,我一直贴着墙壁的缝隙走,后来又绕到他背后,从窗户出来的。他中间没有动过。而且屋内没有亮灯,我应该不太明显。”   整夜不睡,还直勾勾地睁眼盯着房门,这是什么习惯?   虽然木蚁说它应该没被发现,寻瑜仍然心有余悸。   不过,木灵术是隐世秘术,应该不会有人想到,一只小蚂蚁居然会是受到操纵的木灵。更何况是在翼国,蚂蚁无论如何都与翼族搭不上边。   这样一想,寻瑜略微放松下来。   他斟酌片刻,对木蚁道:“通常晚膳时,三皇子会离开客房,在此之前,我会尽量再多雕几只木蚁出来。等准备好以后,可能需要你们再冒险潜进他屋中一次……”   *   等安排好一切,寻瑜拧了拧胀疼的太阳穴。   这两日,他几乎足不出户,一直在做事、思考、等消息,晚上又休息得不好,已有些疲惫过度。   不过,今日大学堂有课,他不能继续留在殿中了,若是行迹太不合常理,说不定在兽族看来也是古怪。   这样想了想,尽管寻瑜很累,但还是直起身体,走出屋子。   寻瑜到时,灵瑾已经在自己屋前等他。   兄妹两个现在经常一起出行,已有互相等待的默契。   灵瑾大约是等得无聊,正仰着头站在树底下,看树上的叶子。   寻瑜也知自己来得迟了,步子很快。   然而,当他看到妹妹的样子时,却愣了愣。   灵瑾今日穿的已经是与以前一样的弓射服,上衣雪白,下裳幽玄,腰部紧束,背板挺直,简单而干净。   阳光穿透叶片,洒在她身上。   寻瑜仿佛看到春风吹过,落下满树摇曳的白梨花。   不可思议地,寻瑜胸口微紧,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灵瑾恢复之前的装扮了。   今日寻瑜来得比平时晚了一些,灵瑾从弓射场回到这里应该也有一会儿,她要是想换衣服的话,应该是来得及的。   但是她却没有。   最近灵瑾一直在仔细梳妆打扮,虽然也好看,但此时,寻瑜见到她恢复她自己喜欢的样子,却莫名心中一松。   很奇怪,见到她这样,他竟觉得比看她之前细心打扮的样子时,更按捺不住心动。   就在这时,灵瑾听到兄长的脚步声,亦转过头来。   在看到寻瑜的刹那,她眉间舒展,然后甜甜地笑了起来。   刹那间,满树梨白纷飞如雪,寻瑜仿佛能嗅到栀子花的馨甜香。   他几乎要醉在其中。   寻瑜不觉加快了脚步,走到她面前。   他本来已有些朦胧意,但不知道怎么的,到妹妹面前,又别扭地板起脸,道:“抱歉,来晚了,是不是等了很久?”   灵瑾摇摇头,自然地去拉兄长的袖子,说:“我想和哥哥一起走,所以愿意等哥哥。”   寻瑜一颤,又被她这一句话触动。   奇异的情绪灌入胸腔,一时间又甜又涩。   灵瑾总是不知道自己这样一句话,会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   寻瑜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轻抿嘴唇,故作冷静道:“……笨妹妹。”   “?”   灵瑾不明白兄长为什么又这样说她。   不过她想到自己满腔的少女心思,而兄长一点都不知道,又有几分怪异的不高兴。   灵瑾挪了挪鞋尖,赌气道:“哥哥才笨。”   寻瑜凤目瞥她。   灵瑾忽然紧张起来,在意兄长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寻瑜却低头反扣住灵瑾捉他袖子的手。   灵瑾心脏狂跳起来。   然后,只听兄长闷闷地道:“果然是笨妹妹。”   灵瑾牵着兄长的手,耳尖微红,却是气闷:“……笨哥哥。”   “笨妹妹。”   “笨哥哥。”   兄妹两个手牵手往道室走,却像三岁小孩一样吵了一路。   然而进了大学堂后不久,远远地,灵瑾便看到虹月师姐迎面而来。   慌忙之间,她与兄长忽然默契地同时放开了对方的手,改为并肩而行。   小孩子还好,他们两个十几二十岁的兄妹,走在路上还手拉手,被人看到就有点古怪了。   虹月师姐没觉察这点异状,看到灵瑾很高兴,迎了上来,但打过招呼后,见她又是一身弓射服,有些惊讶,问:“灵瑾师妹,之前选的衣裳,你怎么今日又不穿了?”   灵瑾刚松开哥哥的手,还有点慌乱,但听师姐问起这个,她不禁羞涩地笑了。   “没必要了。”   灵瑾认真地说。   “我还是喜欢自己现在这样……其他人好像也这么觉得的样子。”   寻瑜闻言,微微一愣,低头看她。   灵瑾一双乌眸明亮如星。   虹月师姐亦有些意外,但接着,却渐渐明白过来,然后也为灵瑾高兴。   她微微一笑,应道:“原来如此,那就好。”   “嗯。不过之前,还是麻烦师姐了。”   “哪里,不用客气。”   灵瑾礼貌地与笑眯眯的师姐道别,一回头去看兄长,却见兄长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凤目错愕之余,比平时温柔许多,而且,他嘴角隐约带着点笑意。   灵瑾很少见兄长笑,因此难得见一次,忽然怔了。   兄长是华美的相貌,又是凤凰,气质如燃烧的火焰一般。   但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种火焰般的锋芒却忽然柔和起来,仿佛烈火逐渐化成了一朵红莲,不但能够让她亲近了,甚至似乎能让她躺在他的花蕊里。   不过,这温柔的微笑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   很快,寻瑜就从灵瑾的眼神中意识到自己露出了一个怎样的表情,他连忙将笑意收敛起来,扭过头去。   他耳尖微红,却抵住嘴唇,皱着眉用力咳嗽一声,故作镇定。   灵瑾呆呆地说:“哥哥笑起来真好看。”   寻瑜:“……我没笑。”   “胡说,你明明笑了。”   灵瑾想了想,不禁偏头,又道:“说起来,你刚才为什么会笑?”   寻瑜将头转得更远,生硬道:“我不知道。”   “哥哥好没道理。”   “……笨妹妹。”   “笨哥哥。”   两人很快又嘀嘀咕咕地吵起来。   *   另一边,两天后。   这一日,三皇子打开使者们送来的汇报文书时,手指在纸面上一摸,忽然觉得触感有点不对。   他摩挲指腹,抬起手,仔细一看,却发现上面有一根细细的木屑。   很小,很细,像尘埃一般,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摸起来像是毛刺。   这是纸,又不是竹简,怎么会有木屑。   三皇子将木屑凑近鼻尖,闻了一闻。   兽族嗅觉大多不错,而他颇为熟悉草木,闻出些许黄杨木的味道。   很不错的树,有木中君子之称,经常种来观赏,也会拿来做木雕。   不过,为什么会在这里?   三皇子生性多疑,在屋内看了一圈,凤凰宫客房中的家具是水曲柳木的,没有见黄杨木。   照理来说,一根木刺看不出什么,三皇子盯了一会儿,想不到端倪,又想起之前下属关于他太过多想的评价,他思索片刻,暂且放下了。   *   几乎是同时,寻瑜从木蚁们那里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三皇子不在的时候,木蚁们爬进他的房间,将他最近经常翻阅的文书全都看了一遍,并回来汇报给寻瑜。   三皇子城府颇深,他到翼国来,自然不会带多少兽国机密。他最近在看的,都是使者们从翼国了解到的东西。   但从这些东西里,也能得到不少信息了。   寻瑜想弄清楚的,正是三皇子来到翼国,究竟想打探什么消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在得知金丝猴使者的死讯后,寻瑜基本已经判断这个人不可信——对自己的人都如此决绝,那又会如何对待盟友?   虽说,也不能完全排除是金丝猴使者真的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被处罚。不过,只要能搞清楚三皇子的目的,其他的事情,多半也能推断出来。   寻瑜听了木蚁们的汇报,在三皇子的文书中,有几个词出现得特别频繁——   机关弓。   翼国军力。   能干的文臣。   还有……   灵瑾。   发觉三皇子居然真的打听了这么多关于灵瑾的消息,寻瑜精神一紧,警戒起来。   他定了定神,将发现的重要信息在纸上记下,并且整理线索。   三皇子似乎很不喜欢下属探究他的意图,因此使者们呈上去的文书,只有他们得知的信息,而没有分析。显然,他们也不知道三皇子查这些是要做什么的。   寻瑜事先都已与女君和其他要臣们一起布局过,使者们的调查大多与他们的安排吻合,内容半真半假,看起来可以放心了。   不过……   寻瑜看着自己整理下的内容,有一个比较突兀的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   三皇子屋内的奏疏书信,绝大多数都是使者们调查汇报的内容,但仍有几封文书的内容,与大多数文书不同。   这几封文书,写的是这几日看到的翼国民生之策。   三皇子想调查的事情,目的看上去都和他所宣称的“追求三族和平”没什么关系,唯有这几封,看上去是真的在关心利民之事。   其中还有一封文书,提到翼国的一项屯粮政策。   那正好是寻瑜几年前写的政论作业,因为写得不错,被拿去朝廷讨论,并且通过以后应用了。   而文书的作者对寻瑜大加赞赏,还兴致勃勃地建议三皇子,等回到兽国以后,也应该考虑推行。   寻瑜想了想,问:“这几封文书的作者,分别是哪几个使者?”   木蚁回答道:“署名都是同一个人,叫作立岩。”   原来是立岩上君。   立岩上君是兽国名臣、三朝元老,今年已有四千五百余岁,纵横官场四千多年。   兽国君主与另外两国不同,普遍不太长寿。   而立岩上君历经三朝,已经活死了两任兽君,如果能把现在这一任兽君再熬死,就是四朝元老了。   他一向忧国忧民,在兽国也有为民争利的好名声,   如果这些文书是他写的,那倒不奇怪。   寻瑜略有斟酌。   这时,他忽然注意到几只木蚁里,有一只的动作迟钝,似乎是瘸了。   寻瑜一顿,问:“这是怎么了?”   仔细看看,这只木蚁居然少了一条腿。   那木蚁回答:“对不起主人。我们翻文书的时候,我的这条腿不小心卡在纸的缝隙里,断掉了。”   “断在三皇子的文书中了?”   “是。”   “……”   寻瑜失神。   这是难以料想的意外,虽说很细小,也很难暴露,但不知道以三皇子的敏锐,会不会发觉。   寻瑜内心一沉,不敢掉以轻心。   但他又看木蚁一瘸一拐的样子,先说:“你等一会儿,我另做一条蚁腿,给你粘上。”   “多谢主人。”   木蚁道了谢。   寻瑜凝神,正要继续思考,这时,忽然听到屋外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寻瑜反应极快,立刻将木蚁全都藏起来,才应声:“进来。”   敲门的是一位侍官。   他开门进来后,恭敬地问道:“少君,有位兽族使者说想要见你,不知少君现在有空吗?”   寻瑜一愣,问:“哪一位?”   侍官道:“是立岩上君。”   居然正好是立岩上君。   说其人其人就到。   寻瑜略作斟酌,想到那些忧国忧民的文书,应道:“好,我可以去。你去回复,说请他到花园亭中一叙。” 第92章 结友   两人相约会面的位置, 是凤凰宫外宫与内宫相接之处,一个花园的雅亭中。   古树名花,草木芳雅, 小亭在深处。   寻瑜到的时候, 立岩上君已经到了。   他乐呵呵地坐在小亭里,手里带着一册书, 正在把玩侍官送来的棋盘棋子,棕色的兽耳带着一圈白, 一动一动的。   立岩上君已经有些年迈了, 动作比年轻兽族要迟缓许多,但玩乐的时候,模样却一派乐天。   他听到寻瑜的脚步声, 当即从石凳上站起来,笑眯眯地要上来迎他。   寻瑜一定神, 忙上前托住老者, 道:“上君不必多礼,我是晚辈, 应该我向上君行礼才是。”   “呵呵呵, 老朽年纪大了, 腰也不行了,少君这么说,那我就不弯腰了。”   立岩上君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寻瑜的好意。   他拍拍对方的手,说:“你也不用向我行礼,行礼来行礼去, 都是虚的,太客气了,麻烦。”   立岩上君比想象中爽快洒脱。   寻瑜一顿, 没有说话,却扶着立岩上君进了亭子。   不动声色地,寻瑜瞥了眼对方。   立岩上君的原形是小熊猫。   就像翼族有大型翼族小型翼族一样,兽族的原形大小,也会决定人身的外貌。   立岩上君的身形,就算是年轻时,大概最多也就到寻瑜的肩膀,现在年纪大了,背略微弯了,愈发矮了几分,像是返璞归真,慢慢要变回小孩。   不过,虽然他自己嚷着老了老了,但在寻瑜看来,立岩上君精神仍然很好,目光如炬,行动也灵活,看上去起码还能再活上千岁的样子。   两人在亭中坐下。   立岩上君笑呵呵地将棋子一枚一枚收回棋碗里,问:“少君下一局棋吗?”   “好。”   寻瑜稍作考虑,就答应了。   两人面对面坐下,慢慢摆起棋来。   说实话,得知立岩上君特意要见自己,寻瑜颇为意外。   从兽国使者抵达凤凰城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两国之间明面上十分客气友好,但实际上却保持着一定疏离客气,双方官吏私底下都保留有距离。   比起当年水国使者来时真正的和睦亲密,现在翼国对兽国的情况,更像是在招待不知会不会来借钱的不熟亲戚。   客套有余,但真心乏乏。   立岩上君毕竟是三朝名臣,在使者中的地位是很高的。   相比之下,寻瑜虽有少君的空名头,但将来并不会继位,实际上资历尚浅。   寻瑜的确因为立岩上君上报的文书,而对他有些兴趣,但他这些消息的来源上不得台面,更不清楚立岩上君为何会想见他。   这时,仿佛看穿寻瑜的疑惑一般,立岩上君主动说道:“不瞒少君说,这几日,我一直待在仙官所,看了不少少君写的提案奏疏。不错,真是不错啊!   “我越读越是羡慕,羡慕翼国又能有这样出色的少年英才。就心想,我一定要来见见你,非得与你好好谈谈不可。”   寻瑜心神一定,了悟过来,原来是因为这个。   因为事先看过三皇子房内的文书,他知道立岩上君说的是真话,但脸上却不露痕迹。   寻瑜只谦虚道:“上君过誉了。”   “是不是过誉,你我心里都有衡量,我就不说客气话了。”   立岩上君捋了捋胡子,笑道。   “说实话,虽然灵瑾公主才是竹依上君的亲生女儿,但依老朽看,她在天赋上还是多像父亲一些。若论才智,这个城中,没有人比你更接近当年的竹依上君。   “你写的那些文章,若是竹依上君看到,一定也会赞叹不已。如果她至今在世,说不定,还会一举收你为徒!”   这个话说得很厉害了。   竹依上君是翼国的上一任国臣,也是名满天下的天才女子,在水国和兽国都有很多崇拜者。   说一个人有可能被竹依上君收为弟子,比一般的夸赞都要夸张得多。   就连寻瑜听到立岩上君居然用这种措辞来夸他,都不禁怔了一怔。   然后,他想到当年在竹依上君藏木灵术的石室里,他和灵瑾,的确一起向竹依上君行过师徒礼。   立岩上君见寻瑜出神,一顿,问道:“怎么?怎么不说话?说起来,女君与竹依上君曾是多年好友。难不成,女君的确曾经有意让你拜在竹依门下?”   “没有。”   寻瑜回过神来。   木灵术是不宣秘术,自然不能提及。   他说:“上君的夸奖,晚辈甚感荣幸,愧不敢当。竹依上君已经仙逝,晚辈不敢辱没她的名声。”   顿了顿,寻瑜整理思绪,又道:“其实立岩上君的声名,晚辈在凤凰城也时常听闻。   “听说有一段时间,三国间还流传一句话叫‘北有立岩,南有竹依’,立岩上君的声望,想来在兽国也不逊于他人。   “晚辈刚才没有立即回话,只是因为上君的邀约来得突然,我事先没有准备,现在还有些不安,不知该与上君聊些什么。”   立岩上君大笑。   “你倒是诚实。”   他似乎很满意地捋着胡子。   接着,立岩上君又谦逊地抬袖摆摆手道:“那个南北什么的就算了,那是兽族自己传的,说说好听而已,显得兽国没那么弱。   “其实当年竹依舌战群使的时候,我就输了,也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过……”   说着,立岩将自己一直拿在手里的那本书拿出来,推给寻瑜。   他笑眯眯地说:“这个,你拿着看吧。”   寻瑜一愣,迟迟没有接过,反而问:“这是什么?”   立岩上君摸着胡子:“这是我这些年来,写下的一些心得记录……中的十分之一。我这两天删删减减,抄了点能给翼国看的,算是简略本吧,还望你不要介意。   “当然,也不是白白送你,其实是有原因的。   “我这两天在仙官所那边转来转去,看了不少觉得不错的文章,获益匪浅。   “我想翼国和兽国两国将来真要交好的话,应当礼尚往来,我也该给翼国留下些有益的东西。你来我往,彼此维持一个开放的态度,才能互相促进,有利于关系长远。这是其一。   “其二嘛……”   立岩上君拉长了语调,看上去居然有几分不好意思。   他坦白地说:“说实话,看了这么多文章以后,你如果是兽国人,那老朽就算死缠烂打,也一定把你收作门下弟子。哪怕你已经拜了别的师父,说不定老朽都会厚颜无耻地去抢人。   “可惜,你不仅生为翼族,还是翼国的少君。兽国的大臣收别国的王孙为徒,似乎还是过了一些……我算是没有这个福分了。”   立岩上君的眼神,真是十分遗憾的样子。   但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虽然我不能亲自教导,但像你这样的人,无论生在哪里,都会是许多百姓的幸事。”   “我实在是手痒,想将我这数千年来学到的东西告诉你一些,过一过当师父的瘾。   “既是帮一帮普通百姓,也算给兽国结个善缘,将来少君如果有了什么造化,不要忘了曾有过我这个兽族老人,做事时,给兽国留三分余地。”   说着说着,立岩上君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说:“当然了,也未必非要那么悲观。现在我们三殿下也颇有几分才能,他如今还差一点火候,但也会慢慢成长起来的。   “有他在,将来翼国和兽国之间,或许真能有一段长期的和睦也说不定。   “到时候,我们两方使者再有沟通往来,我与少君能够聊的,也就会多起来了。”   寻瑜听闻立岩上君交给自己的,竟然是这样的东西,大为吃惊,连忙起了身,对他行了个大礼,道:“多谢立岩上君。”   立岩见状,登时红光满面,忙去扶他,笑道:“不客气不客气,一点小玩意儿。”   寻瑜再度道谢。   但听到立岩上君用自傲的语调提及兽族三皇子时,寻瑜又有些迟疑。   听立岩上君的语调,在他眼中,兽族三皇子似乎是个善良仁厚的晚辈。   寻瑜想到三皇子箱子里,装的那具金丝猴使者的尸体。   寻瑜犹豫地问:“我记得……上君与三皇子,是师徒关系?”   立岩上君并未避讳。   他十分自豪地笑道:“是啊,他是我亲手选来的弟子。本来,兽王让我教的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但这两个孩子……说老实话,太过自负于血统,有些被娇惯坏了。而就在我苦恼于兽国将来的时候,偶然注意到了永顺。   “他那时沉默而温顺,大约是因为生母早逝,在兽宫又不太受重视,平时很少说话。   “兽王给他安排了几个仙官当先生启蒙,但仙官都知道三皇子是混血,将来注定无法继位,便教得不太用心。   “他们甚至觉得这是个没用的工作,浪费时间还没前途,所以时常抛下他,去往大皇子和二皇子跟前挤,课上得七零八落。   “不过,我看了这个孩子功课。他实在十分聪明,但凡读过的书,一个字都不会忘;也相当刻苦,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韧性。   “十二岁的孩子,先生不教,就自己读掉了藏书库里大半的书。我一句一句考他,他就说出自己的见解,不算很成熟,但也颇有可取之处。   “我当时可算是惊喜极了。   “我立即就觉得,兽国的将来不在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两个纯皇血的孩子身上,反而应该好好培养这个三皇子。”   寻瑜认真听着,心中疑虑更深。   他略略压低声音,问:“听上君的意思,莫非……是想让三皇子继承君位?”   “这个……”   立岩上君故作玄虚地沉吟起来。   寻瑜这个问题,显然问得过了一点,但因为是他,立岩上君并未生气。   他笑着道:“时候尚早,不可说不可说。兽国以前从未有过混血皇子继承大统的先例,不过……依老朽之见,一味遵循古道是不可取的,事态在变化,总该适当尝试才是。”   寻瑜赞同立岩上君的这番话,但对三皇子这个人,却有所怀疑。   他问:“上君,果真了解自己这个弟子吗?”   立岩道:“当然了。我从他十二岁就开始教他,眼看着他长大的。永顺自己受过苦,所以他才懂普通人之苦,是个良善宽容之人。   “少君是女君独子,想必是自幼一帆风顺的,在这一点上,少君与他相比,或许亦不及也。”   良善宽容。   寻瑜思索。   立岩上君的表情实在太自然,让寻瑜判断不出他对三皇子箱子里的东西到底知不知情,他们毕竟是师徒关系,始终比他这个翼国的外人亲近。   寻瑜放下一枚棋子,只得含混地说:“我很希望上君说的是真的。只是……兽族未必都如上君一样想。”   “放心吧,老朽一把年纪了,也厌了绕弯子,这点事情上,不会骗你的。”   立岩上君好心情地落子。   寻瑜说:“上君平时,可再多注意一下其他人。”   “噢……少君什么意思?”   立岩上君原本聊天很高兴,但听着听着,听到这句话,又觉得奇怪起来,皱起眉头,摸了摸胡子。   但寻瑜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他抬起手,又落下一子。   这一子落完,寻瑜将手收回,一副不准备再动作的样子。   立岩上君迟疑,捏着棋子低头一看,仔细算了算,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输了。   他大为惊叹,既是惊讶又是感慨,震撼道:“了不得了不得,少君年纪轻轻,棋力了得啊!”   他开心地摇头说:“老了老了,真是后浪推前浪,比不过年轻人了。”   *   这日,寻瑜与立岩上君聊到深夜。   等回到屋内,寻瑜将立岩上君给他的册子打开,简单翻了几页。   正如立岩上君自己所说的,这里面完全没有涉及到兽国的机密,都是他个人作为臣子帮忙治理国家多年来的心得。   大概是顾及寻瑜的翼国少君身份,他没有写得太深,但已经能称得上字字珠玑。   内容不算很多,大概花半个时辰就能全读完,但如果要仔细参考其中的意义,却得费许多心思。   想了想,寻瑜认真将册子收到书桌上,打算找个好日子慢慢研读。   *   另一头,立岩归去时,时辰也晚了。   但他心情很好,一路都笑眯眯的。   然而,快走到客房时,在幽黑的庭院里,他忽然看到一双隐隐发光的碧色兽眸。   立岩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好在在兽国,晚上眼睛会发光的人不少,他已经习惯了,马上就反应过来。   立岩上君诧异道:“三殿下,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师父。”   三皇子站起来,他高高的鹿角像夜色中摇晃的树影。   他问:“本来是有些问题想来请教师父。不过,这么晚了,师父怎么才回来?”   立岩上君笑呵呵地道:“我去与翼国少君聊天了,那真是个难得的孩子,既聪慧,又有见解,我们很聊得来,不知不觉就到这个时辰了。”   三皇子没说话,他表现得并不惊讶,大约是先前就已经从侍官那里听说此事了。   三皇子只说:“那个人是……赤凤吧?”   立岩上君笑言:“是啊。”   三皇子问:“凤凰的才华,与我的两位兄长相比,如何?”   立岩上君叹了口气,说:“胜出远矣。虽说翼国的少君未必会继位,但凰君培养孩子,却要比兽王用心得多。”   三皇子“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道:“来得太容易的东西,他们想必是不会太珍惜的。”   这时,三皇子碧色的眼睛忽然望住了立岩上君。   他的眼睛,像一对碧莹莹的宝石。   三皇子平静地问:“师父,你是站在我这边的,不会背叛我,对吧?”   立岩上君一愣。   不知怎么的,永顺的语调其实很平淡,但他却从中听出一丝脆弱来。   立岩上君拍拍三皇子的肩膀,笑道:“当然,你是我最骄傲的弟子,我对你寄予厚望。太晚了,你快去睡吧,该休息了。”   “嗯。”   永顺应了一声,走回自己卧室。   不久,他屋中的灯熄了。   然后,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房门,面无表情。 第93章 一个真正公正的社会   接下来几日, 寻瑜大部分空闲的时间都待在屋里,细细精读立岩上君赠给他的册子。   立岩上君虽然自谦不如当年竹依,但他同样是天下名臣, 在兽国更是极有声望, 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   册子里内容不多,但仔细品味就能发现句句都有深意, 非常值得探究。   这几天的功夫,寻瑜读得废寝忘食, 简直足难出户。   灵瑾平时爱黏着哥哥, 自然注意到了寻瑜的异状。   她见兄长每日不是出入于前朝和母亲书房,就是埋首在屋里读书,知道他最近应该是在忙什么事。灵瑾一向懂事, 见兄长忙碌,便自觉地不去打扰他。   只是, 与兄长相处的时间比之前少了, 灵瑾多少有些失落无聊。   于是,她将空余时间都花到射箭上。   只要没有事情做, 她就一个人躲到校场上, 一箭接一箭, 一直练基本功。   不过这一日,灵瑾正要去校场的时候,却在半途遇到兽族三皇子。   他静静立在长廊尽头,风度翩翩,温柔地望过来, 看上去是在等她。   三皇子实在是生了一张好相貌,他安静伫立的模样,宛如一副古典的水墨画卷。   那是一种足以跨越种族的俊美, 即使灵瑾不是兽族,仍然能够感受到他那对鹿角与身姿结合的优雅美感,而那双幽幽碧眸中,更是有着神秘而忧郁的韵味。   灵瑾走近的时候,他对她莞尔一笑。   灵瑾见避不开,只得走上前去。   打过招呼以后,灵瑾问他道:“你精神好些了吗?”   “我?”   三皇子似乎没想到灵瑾会率先问这个问题,颇为意外。   灵瑾说:“上回说起你母亲的事以后,你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   三皇子愣了愣。   提及这个话题,他眼神微沉,仍是稍稍凝了一瞬。   但接着,他便温雅道:“上次确实有些伤情,在公主面前失态了……不过公主不用担心,我已经调整过来了。”   “那就好。”   灵瑾轻轻点头,就要越过他,自行离去。   “等等。”   但这时,三皇子叫住她。   他神情难得有几分踌躇。   三皇子问她:“你之前有几日,换了与以往不同的妆容打扮,很漂亮。但最近几天,为什么又换回去了?”   灵瑾惊讶:“你看到了?”   三皇子原本有些微的不安,但听到这句话,他却慢慢微笑起来,说:“当然。我虽然碍于立场问题,不敢经常与公主交谈,但公主的事情,我都有记在心中。”   三皇子这句话,其实有点过分亲近了。   灵瑾微滞,觉得怪怪的。   不过,三皇子又恰好拿捏在尺度上,就算灵瑾觉得奇怪,也不至于出言纠正。   她道:“你就是特意过来问这个的吗?”   “也不是。”   三皇子笑笑。   他说:“应该是有些事想确认吧,不过得到公主的答案,我已经放心了。其实情况和我预想的有点不一样……但是,我也很高兴。”   “?”   她说了什么吗?   她好像还没有回答吧?   灵瑾不解,但既然三皇子已经觉得自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灵瑾便没有再多说。   这时,三皇子又问:“对了,翼国的少君,在名义上来说,是公主的兄长吧?对他,公主是怎么看的?”   听三皇子问起寻瑜,灵瑾怔了一下,本能地警惕起来。   她含糊地说:“我们一起长大,我很敬重他。”   三皇子笑了笑,道:“在兽国,我也有两个纯血统、神族的兄长。”   说着,永顺的眼神认真了几分,又说:“其实当我听说公主在制作能让小型翼族使用的机关弓时,我就隐约感觉到,我们两个人的理想是一样的。   “后来得知公主拉开了碎天弓,这种想法就愈发肯定。   “我们两个,都是会改变命运的人。   “我们都希望,我们这些受到忽视的群体,能够在世间堂堂正正地生活,证明自己不逊于任何人,不逊于所谓的纯血统,甚至不逊于所谓的神族。   “我想要建立的,就是一个真正公正的社会。   “我本以为这世间不会有人真正理解我,但现在却有一种预感……公主可能会是那个人。   “而且只要我们两个人联合在一起的话,一定能创造出那个新的世界。”   灵瑾听到这些话时,不禁错愕。   三皇子说的这些,完全吻合她所想的。   兄长之前提醒过她,三皇子可能想要骗她,而最高明的谎言,就是七分真里掺着三分假。   灵瑾其实自己之前也有这种感觉,她隐隐约约直觉,三皇子对自己说的不全是真话。   可现在这一刻,那种感觉却消失了。   就像那天在谈及母亲时,三皇子卸下了他以往伪装的面具时一样。   这一刻,灵瑾也觉得对方对自己说的,是百分之百的真话。   唯一令她不解的,是三皇子为什么会忽然对她说这些。   而这个时候,三皇子却微笑着继续说道:“说实话,一开始来见公主时,我的打算并不是现在这样的。但我没想到,公主给了一个我更好的可能性。   “我不会要求公主现在就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不过我向公主承诺,等到时机恰当的时候,我一定会再来接公主。而我们共同期望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那么,今日我就告辞了。”   说完,三皇子对灵瑾礼貌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灵瑾却听得莫名其妙。   后面这些话,她起码有一半觉得云里雾里。   不过,她隐约觉得话里可能藏着什么内情,姑且先记了下来,打算有机会的时候,去说给兄长听。   *   当夜,一家人一起在大祭司这里吃饭。   寻瑜这几日都在专心读立岩上君的册子,没有心思多留,只夹了几筷子菜,就算吃完了。   他放下银筷,道:“我吃好了,先回屋子。”   言罢,起身就走。   灵瑾才刚吃了几口米,眼看着兄长这就走了,她都没能与哥哥说上几句话,不禁着急。   想了想,她也吃得快起来,等将饭吃完,碗一放,便道:“我也吃好了。爹,娘,我先回去了。”   说着,灵瑾连忙追着兄长过去。   倒留下大祭司与女君两人诧异,他们夫妻二人彼此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   灵瑾追到兄长门前时,大约比他晚了半刻钟。   灵瑾咚咚咚敲了门,等听到兄长说“进来”后,立即推门进去。   进了哥哥的屋子,灵瑾看见屋内灯盏明亮,桌案上堆满了寻瑜这几日写下的笔记,还有不少墨迹未干,都是新写的。   灵瑾走上前翻了翻,有些看不懂。   她的政论课成绩其实不差,但毕竟比兄长少修几年课,也没真正参与过朝堂议事,与寻瑜相比,还是会落后一些。   寻瑜正读到关键的部分,还差几行没读完,妹妹进来了也没舍得放下书,边读边问:“瑾儿怎么了,有事?”   寻瑜没注意到自己用了平时很少用的称呼。   灵瑾抿了下嘴唇,轻轻说:“我好几天没和哥哥说上话了……有点想哥哥。”   “哦。”   寻瑜应了一声。   他应完,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应该是听了一句很重要的话,这才放下册子,问:“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灵瑾偏过头,不愿意再说一遍了。   她看看寻瑜手上的书,问他:“哥,你在看的是什么?怎么这么认真?”   “这是立岩上君几日前送给我的,是他个人的心得记录,说希望与翼国礼尚往来。”   寻瑜这时才意识到灵瑾离他已经这么近,忽然别扭起来。   他将册子递给灵瑾,问:“你要看吗?”   “嗯!”   灵瑾整理衣摆,挨着兄长,在他身边坐下,凑过去看字。   忽然,彼此呼吸就在咫尺间。   寻瑜嗅到灵瑾身上淡淡的木香味,那是在机关术道室里沾染上的气味。   他的眼神微微飘了一下,这才说:“我再过两天就看完了,到时候你也可以拿去看。”   灵瑾认真读了几行字,却似懂非懂。   她说:“这个对我来说会不会还太难了?我有点看不明白。”   寻瑜道:“没关系,我的笔记你也可以一起拿去,如果还有不明白的……过来问我也没事。只要知道几个例子,应该就能好懂许多。”   “好。”   灵瑾乖巧地应道。   这时,她顿了顿,说:“哥哥,今天早晨,兽国三皇子过来找过我。”   寻瑜听灵瑾提到永顺,当即一凝神,认真起来,问:“他找你做什么?”   “说了许多有的没的。”   灵瑾尽可能地重复大意。   “他说,他觉得他的理想,和我应该是一样的。他想建立一个真正公正的社会,并且,也邀请我与他一起。”   寻瑜渐渐蹙起眉头。   如果是之前,他或许还会仔细考虑一下,三皇子到底是否有合作的念头,但现在,他对这个人的信任已经跌入谷底,只剩下怀疑。   寻瑜道:“三皇子这个人,有很大的问题。你有没有发现……兽族的那个金丝猴使者,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好像是的。”   灵瑾回忆起来。   “听兽族的人说,那个使者风寒一直没好,所以始终留在屋中。”   寻瑜道:“他已经死了,就在三皇子房中。我用木灵术去探查以后,偶然发现的。”   说着,寻瑜拿出木蚁,让灵瑾看。   灵瑾大吃一惊。   木灵术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况且她信任兄长,知道哥哥绝不会拿这个骗她。   灵瑾不解道:“可是,使者是他们自己的人……吧?”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   寻瑜说。   “不过,至少三皇子,定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良善。我原以为他话中可能有七八分真意,但现在看来……还要再打折扣。而且……”   说到这里,寻瑜定了定神,想到木蚁看到的那些文书里、反复出现的灵瑾的名字,有些不安。   他说:“而且,他好像打从一开始,就对你有些兴趣。原因或许与机关弓和碎天弓有关,详细情况我现在说不好。但你与他来往时,必要分外小心。”   灵瑾发懵。   她凝视着兄长关切的眼眸,知道不可轻视。   灵瑾说:“好……那我以后,除了机关弓,再藏一两把武器在身上。”   “这样最好。”   寻瑜颔首。   *   另一边,三皇子与灵瑾分别之后,却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劲,这种不对劲的感觉,让他一整日都心神不宁。   他想着想着,放下笔,闭目凝神,开始整理思绪。   灵瑾的打扮,与前些日子不同。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正像金丝猴所说的那样,灵瑾之前精心打扮,或许的确是对他有了好感,尽管好感大概还不多。   而后来,灵瑾误以为他没有看到她之前的用心,所以又恢复成了朴素的样子。   其实她弓射服的样子挺好的,涂脂抹粉固然美丽,但她原本的样子更有韧性。   不对,大概不是这里有问题。   应该是在更浅显,更直白的地方……   她的衣裳,她的武器,她的发式……   发式……   那支木簪……   三皇子一顿,蓦地睁开眼——   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就在于那支簪子。   那是灵瑾经常戴的木簪。   她穿弓射服的时候,通常都是几支简单的木簪插在发间。   但这几天,因为灵瑾有好几日都换了衣服,也改戴漂亮的首饰,没有再穿弓射服,以至于他一时忽视了,灵瑾之前最常戴的那几支木簪,全部都是黄杨木的。   而那天他在文书里发现的那根木刺,也是黄杨木。   这算不得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巧合,但以三皇子的敏感,却难以忽视。   他想了想,走出屋子,在花园中闲逛。   很快,一个眼熟的女侍官进入他的视野。   这个女侍官平时对他颇为殷勤,应该能问出些什么来。   三皇子调整神情,主动上前,礼貌地问道:“这位女官,请问,我之前看到灵瑾公主经常戴几支木簪,觉得挺好看的,想带几支回国做纪念……不知你是否清楚,那是在哪里买的?”   这位女侍官也是被三皇子的相貌风度所迷的几人之一,见到本尊与她说话,顿时紧张起来,手中托盘都是一颠。   她当即结结巴巴地回答:“公主最喜欢的那几支木簪,都是少君亲手给她雕刻的,别处买不到。三殿下可能要失望了。”   “这样啊。”   三皇子一滞,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问:“你们少君,原来还会做簪子?”   女侍官说:“是啊,木雕是少君的一项小爱好,他手很巧,能做许多东西呢。”   三皇子又问:“该不会……都是用黄杨木?”   女侍官说:“别的木头也用,不过黄杨木最合少君的手感,确实用的比较多吧。”   女侍官紧张地将对方想知道的都说完了,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迷糊地问:“三殿下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趣。”   三皇子笑笑。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第一次听说。等我回到兽国后,或许也能尝试一下。你去吧,不打扰你了。”   女侍官晕乎乎地行了个礼,便慢慢走远了。   待对方走后,三皇子安静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忽然加快步子,调转方向往自己的住处飞速走去!   他脸上笑着,内心却半分都不平静。   黄杨木!   木雕!   木刺!   少君寻瑜!   虽然不知道那个寻瑜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极有可能看过他的文书!   永顺绝不是不小心的人,每份文书在到他手上前都会经过密封保管,只要有人动过,立刻就会留下痕迹;   而他离开房间时,外面都会留有使者在暗中看守;他自己待在房间里的时候,绝不可能有任何可乘之机,至于晚上……他晚上从来没有睡着过,怎么可能让人进来?   永顺前思后想,都觉得自己文书保管应该万无一失。   可在这种情况下,寻瑜居然还有办法碰到他的东西!   而且他甚至让他到现在都想不到他用了什么方法!留下的所有线索就只有一根木刺!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想到这么多日来,自己很可能都活在对方的视线之中,而他浑然不觉,永顺就感到异常恐怖,另一个强烈的念头也随之浮上心头——   杀了他!   杀了他!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但这样一个人,绝对不能留!   必须立刻杀了他!   要尽快想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要怎么样才能——   永顺越走步子越快,他必须尽快回到客房,找找还有没有别的线索,找找有没有可以反杀的策略。还有,那个寻瑜如果看过了文书,不知道盒子里的金丝猴有没有被他发现,必须得尽快……   然而,当永顺越接近房间时,就越发现情况有些异样。   在他住的客房前,居然站着人。   那人个子不高、长袍宽袖,头上是一对棕白色兽耳。   是立岩上君。   立岩上君面容略显严肃,似乎在等他。   见到立岩上君,永顺不得不暂时理了理心绪,按捺下内心一瞬间的慌乱,强作平静地上前。   永顺问:“师父,你怎么来了?”   立岩上君的眼神有些许不安,他看了看自己最为骄傲的这个学生,说:“我有话问你。”   立岩上君的神情,像极了当年兽国两个兄长令师父失望时,立岩上君担忧的神色。   永顺心里“咯噔”一声,感觉是出了什么问题,但又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永顺此刻心中焦虑,但在立岩上君面前,他还是做出乖巧恭谦的模样,道:“师父先进屋吧,外面风大。”   “嗯。”   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孩子,只听这一句话,立岩就心软了。   他脸色缓和了些,拾级而上,让永顺扶着进了屋子。   等进到室内,立岩立即严肃地问他:“木幺去哪儿了?”   木幺是金丝猴使者的名字。   永顺略带不解地微笑:“师父何有此问?”   立岩上君心头突突直跳。   他说:“我前些日子与翼族少君下棋聊天,我说将来有朝一日,兽族和翼族或许真的会和睦时,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他对我说,我这样想,但未必兽族所有人都这么想,让我多注意其他人。   “我当时光顾着高兴,没有细想,但这两天,却越想越古怪。   “他大概是暗指兽族的使者队伍有问题,我原来想来想去,觉得可能是说木幺。他好几日闭门不出,确实有异样,就想进他房间看看。谁知……房间里根本是空的,完全没有人!” 第94章 哀泣   永顺听到立岩上君又提寻瑜, 有些烦躁。   但他仍彬彬有礼地问:“师父解开我设在门上的术法了?”   立岩恼怒道:“你的术法是我教的,我怎么会解不开!木幺究竟到哪里去了?你派他去做什么?为什么连我也非要瞒着?”   见立岩上君要问的是木幺,永顺反而松了口气, 慢条斯理起来。   他说:“师父别慌。只是木幺之前向我汇报了一些机密的情报, 涉及特殊情况,势必要有人立刻去调查, 我才让他先脱离队伍的。我让他到时自己先回兽国了,等回到兽宫, 他自然就会来和我们会合的。”   立岩上君嘴唇抿得发白, 却不太相信的样子。   立岩道:“你这番说辞,可操作的余地太多了。木幺一个人去执行所谓的任务,他修为并不算太高, 要是他之后没有到兽国会合,你大可以说他在路上出了变故, 甚至死在路上。   “所有事情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 木幺不回来,结果和经过岂不是都是任你说?你现在必须明确地告诉我, 他现在人到哪里去了?”   永顺脸上的笑容逐渐冷了下来。   他用一种受伤的眼神注视着立岩上君, 说:“师父, 我才是你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而那翼国少君,只不过对你随口说了几句话罢了。   “现在,你却因为他的那几句话来质疑我。比起我,难道你还是更相信那只凤凰吗?”   立岩看永顺的眼神, 就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弟子。   立岩说:“我是想要相信你的,但你现在表现给我的样子, 给了我太多怀疑你的理由。”   怀疑的种子一旦生长出来,越来越多的苗头都变得难以忽视,一下子在头脑中盘踞繁茂起来。   立岩上君回想起以前很多事,仿佛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对劲。   他说:“我现在觉得你有很多事都一直瞒着我。   “你向兽王要来的那些兵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私下募集的兵团又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和水国的人来往?还有你给兽王吸食的成仙草,那究竟是——”   立岩上君越说,越觉得自己开始眩晕。   屋内,永顺碧色的猫科兽族眼眸幽幽的,像发光的萤火虫。   “我当然是想将一切真相都告诉师父的。但是,我怕师父会不高兴。”   永顺慢吞吞地道。   “其实师父的理念,我也是认同的。只是那样太温和、太慢了。”   “师父,虽然你一心为民,但其实现在真正的民意,渴望更快、更大的变化。有很多像我一样,像灵瑾公主一样的有识之士,都在暗地里努力支持着变化。”   立岩上君的眼睛逐渐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永顺。   “你……你……咳咳……咳……”   他用发颤的手指着他,但接着,因为情绪太过激烈,立岩上君一个岔气,猛烈地咳嗽起来。   永顺眼神一乱,担心地要上前:“师父,你没事吧?”   “你别过来,不要靠近我!”   立岩上君激动地一甩袖挥手,要永顺离他远点,谁知这个动作太过用力,他整个人向后倾倒,摔了下去,摔在后面的柜子上。   立岩上君慌乱之间要找落点,谁知一用力,反而让柜子倾斜,上面的杂物哗啦啦扫落一地。   上面一个不起眼的木盒子,也应声掉在地上。   “啪”的一声巨响,盒盖被砸开了。   木盒中的金丝猴尸体掉了出来,头和尸体一同滚落,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金丝猴身体四肢蜷曲,已经完全僵硬了。   而头滚了老远,一直到永顺脚边。   那颗猴子头的脸上还带着惊恐的神情,它的嘴巴长得老大,露出锋利的牙齿。   永顺脸上仍是淡笑着,似乎对自己脚边的东西不为所动。   立岩上君猜到金丝猴使者可能已经死了,但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场景。   他瞠目结舌,倒退了两步。   永顺平静地屈膝蹲下。   他拿起木盒子,慢慢将金丝猴的头和身体装回盒子里。   永顺温雅地道:“对不起,污了师父的眼,我马上就会收拾好的。稍后再与师父解释。”   他一向是个优雅的人,这个时候的动作,也像是在捡拾地上的芳草一般。   “你……”   立岩上君却已哑口无言。   他震惊地看了永顺一会儿,然后,他捂住自己的胸口,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整个人蜷缩起来。   永顺连忙担心地上前:“师父,你没事吧?我来扶你。”   他放下金丝猴使者的尸体,着急地要过去查看。   “别过来,滚远点!”   立岩上君怒道。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子!我当初就不该——不该——”   他心痛如绞,已经说不下去了。   永顺原本担忧至极,但听到这句话,他却一顿,僵在原地。   “师父是什么意思?如果师父不收我为徒,难道还是觉得,我那两个暴戾无德的纯血白虎兄长继位来得更好吗?”   “你不要再叫我师父!你……你……我相信过你……兽国亡矣,兽国亡矣,唉。你们没有一个人,比得上翼国的……”   永顺的眼神,逐渐冷淡下来,染上悲戚的漆黑。   他说:“连你也觉得,我比不上白虎和凤凰?”   立岩上君此时已经因为剧烈的痛苦,喘不上气,几乎已经匍匐在地上。   永顺脚下的步子一滞,然后,他再向立岩上君走去时,步调已经变了节奏。   “师父,你是错的。”   永顺栖身上去,用手压住立岩上君老迈的脖子,面无表情地直视对方质问的眼神。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兽国。他们没有人能够做到我将要做的事。如果不破釜沉舟,是无法建立新的秩序的。”   “啊……呃……呜……”   *   这天深夜,兽族三皇子所住的客房中,先是有挣扎之声,而后又渐渐止息。   等一切归于平静,房中响起了低低的啜泣。   那哭声无助而压抑,像一个失去母亲后,不知所措的孩子。   不过,在术法的掩盖下,除了冰冷的家具,没有人听到这彻骨的哀鸣。   *   清晨,三皇子那边的哀泣停滞了。   卯时未到,天际刚刚出现一丝晨曦的微光,只听窗外轻轻的“喵”的一声。   寻瑜睁开眼,醒了。   能自由出入他这里的猫只有那几只。   听到猫叫声,寻瑜立刻起身,将窗户打开。   然后,他果然见到窗外正等着三只他先前放到兽国去的木猫,它们正咪咪喵喵地叫着,懒洋洋地舔着爪子。   寻瑜开了窗,三只木猫就依序跳进屋子。   寻瑜问:“如何?是有消息了?”   为首的木猫“喵”了算作回应。   木猫们似乎不太喜欢说话,其中一只猫叼出一卷帛书,放在寻瑜面前,然后就自顾自扭着腰走了。   三只木猫自己跳进寻瑜抽屉里,恢复成小木雕的样子。   寻瑜迫不及待地扯开系线,将帛书打开,仔仔细细读了起来。   但越是往下读,他的眼睛睁得越大——   这,这是……   三皇子一直在做这样的事,难不成他是想……   就在这时,寻瑜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听上去非常痛苦。   寻瑜一惊。   他匆忙将帛书塞进抽屉里,跑出去查看。   天还未亮,侍官们大多都还没有开始工作,寻瑜也不习惯有人守夜,院中十分清冷。   这里毕竟是凤凰宫内宫,平时从未有外人能进来。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内宫中,寻瑜竟看到一个老人背对着他躺在他的院中,手臂微微抽搐,情况不明。   那老人身着士大夫袍,身形瘦弱,头上有棕白色的兽耳,居然像是立岩上君!   立岩上君此时看上去十分脆弱,若不是手臂还在抽动,仿佛已经死了。   寻瑜心头一惊,第一反应就是上前查看对方的状况。   但想到刚才看到的木猫从兽国送来的东西,他步调一凝,疑心有问题。   可是立岩上君……   立岩上君手臂还微微抽动着,老人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奄奄一息,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停止所有活动,变成一具尸体。   这种情况,若他还有一口气,势必是要争分夺秒的。   过去,还是不过去?   或许这就是对方诱骗他的诱饵,或许这根本不是立岩上君,或许他其实已经没救了,就算过去也毫无意义。   但,若是这就是真的立岩上君呢?若是对方真的还有一口气呢?若是还有一线希望还能救回来呢?   电光石火之间,寻瑜已经有了决断。   他一咬牙,将精神调整至十二分谨慎,维持随时准备调动灵力的状态,冲了上去——   寻瑜刚碰到立岩上君的身体,心中就是一凉。   立岩上君人都已经冷了,大概是没救了。刚才他的手臂还抽动,大概是什么术法,九成九是个局。   说时迟那时快,寻瑜以最大的极限撑起自身灵气,屏蔽五感,以保护自己。   而被藏在立岩上君身上的一个术法也在同一时刻迸射出来,无数剧毒之气像万箭齐发一般正面冲向寻瑜——   *   咚咚咚。   还未到灵瑾平时起床的时间,灵瑾忽然听到有人敲窗户的声音。   她本来就快起床了,一听到声响,立即睁开眼。   她看向窗外,只见两道高高的鹿角像木杈一般立在窗前,形成树似的的阴影。   这个人影,只有可能是兽族的三皇子。   她心头一跳,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又披了件外衫,这才贴到窗边,问:“……你是……兽族的三殿下?有什么事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凤凰宫内宫,三皇子不该进得来。   三皇子见灵瑾没有开窗,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从容地用灵气勾开窗栓,自己将窗户打开了。   灵瑾立即后退一步,更加谨慎。   但同时,灵瑾得以看到三皇子的脸。   他像是哭了一整夜,眼眶通红,神情憔悴。   灵瑾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表情,一惊,问:“……你哭过?出什么事了?”   “我打算提前回兽国,事出突然,但我还是想来与公主道别。”   永顺惨淡一笑,说。   “我的两位兄长在我的使者团队里动了手脚,昨天晚上忽然发难,我的人全都死了。我不敢相信……动手的居然会是我最信任的师父。”   灵瑾大惊:“都死了?”   “是啊。”   永顺说。   “幸亏我晚上浅眠,才意外逃过一劫。他们大概是想杀死我,然后顺便嫁祸给翼国,最后再以此为借口,向翼国开战吧。不过现在我活着,等我顺利回到兽国,想必他们的借口就不成立了。”   听到涉及翼国,灵瑾不免有点紧张。   她问:“……你自己一个人,回得去?”   永顺淡淡道:“放心吧,我还是有几分修为的,而且,我也有我的方法。”   灵瑾又问:“那等回去以后呢,你要做什么?”   永顺笑了起来。   他说:“谢谢公主关心。等回去以后,我会想办法处理掉他们,借此掌权。公主不要担心,在未来,我们共同期待的那个世界,很快就会到来。”   灵瑾从永顺的话里,听出一丝古怪来。   他的两个哥哥都是纯血白虎,是享有正统继承权的,而永顺是混血皇子,两个兄长是说除掉就能除掉的吗?这明明是不经过仔细筹谋不可能办到的事,但他说得却像是心血来潮却马上就能做到一般。   还有,共同期待的世界是什么?   灵瑾迟疑地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永顺谦和地微笑着:“就像我告诉公主的那样,建立一个真正公正的社会。”   “真正公正的社会?”   “是啊。”   永顺慢慢地叙述道。   他的神情有些沉醉,像在描绘一幅无与伦比的未来图画。   “我认为,现在由神族分别统领三族的局面,是不公平的。神族的存在,就是对其他凡族最大的不公正。   “只有完全推翻现在的秩序,才能创造完美而平等的社会。   “真正适合带领族群的,应该是混血。只有混有不同的血统,才能更深地理解不同种族的处境。   “所以混更多的血,就意味着越接近完美的形态。   “真正的神族,不应该由神创造,而应该凡族自己来创造。”   灵瑾听得有些愣了。   她觉得永顺的话似乎有一点道理,但又说不出得别扭,让她觉得很不对劲。   灵瑾说:“这是平等吗?”   永顺道:“当然了。你是小型翼族,你我都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借着所谓的血统优势去抢占利益。   “我们已经吃了太长时间的苦,现在我们所遭受过的事,也应该让曾经有过优势的族裔饱尝。   “等到未来,当所有人都成为混血,就不再会有任何差异了。”   灵瑾一怔,道:“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的确有过困顿的时候,但我不认为所有大型翼族的人都是坏的,也不认为纯血就一定是坏人。   “每一个族群之所以存在,就一定存在其优势和独特之处。   “我希望弱势的群体也能拥有变强大的力量,但并不需要以将原本强大的人踩到泥里为目的。”   灵瑾想了想,认真地说:“只有所有人都变得强大,那整体才会变得强大。”   永顺听到这里,似乎微微凝了一下。   他说:“你是这样想的吗?”   灵瑾颔首:“是啊。”   永顺问:“那我们所受过的苦,又该向谁宣泄呢?”   灵瑾一怔,无措地说:“我不知道。”   但她顿了顿,又道:“但我认为不该将自己受过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因为那样的话,并不是在仇恨不公正,而是在恨,能够享受不公正的人不是自己。”   三皇子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看来我们的观点有分歧,不过没关系,这并不是不可调和的地方。”   这时,永顺伸出手,出其不意地想要去碰灵瑾。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永顺去抓灵瑾。   灵瑾猛地后退一步,右手摸出袖间藏匿的匕首,防卫性质地向前一挥——   之前与兄长聊天之后,她就有了戒备,一直将武器藏在身上,刚才见三皇子敲窗也没忘记带,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灵瑾平时经常练习射艺,虽然她对近战类的武艺其实并不精通,但多年习武让她有了良好的体力、出众的动态视力和反应能力。   尽管三皇子的动作很快,但她比他还要灵活。   电光石火之间,灵瑾匕首的锋刃,已经割在永顺试图触碰她的手上!   鲜红的血液溅射出来。   永顺下意识地收回了手。   他捂住流血的手腕,愣了愣,然后看着毫无征兆拿出匕首的灵瑾。   他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他说:“你果然很好。这样很不错,只有这样坚定敏锐而强大,才适合在这样的乱世中做领袖人物。” 第95章 偷亲   灵瑾听这样的话, 感到怪怪的,问:“你是什么意思?”   永顺说:“将来,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 我会来接你的。我们会携手开创盛世。”   这已经不是三皇子第一次说会来接她了。   但灵瑾还是没明白他的意图。   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戒备地问:“接我?去兽国?”   永顺的微笑带着一种纯粹的通透,像清晨的薄雾。   “没错。”   他说。   “我会和你成婚, 让你成为我的皇后。”   灵瑾吃了一惊。   而永顺继续往下说道:“其实在来兽国之前,我就已经有这个打算。   “我希望我将来的妻子, 是个和我一样的混血, 这样我们才能尽快接近完美的形态。   “当我第一次知道你的时候,就有一种你会是这个人的预感。   “我们身世相似,且都不甘于平庸, 都想改变现状。   “我们都在神族的家庭中长大,清楚他们的真相与弱点。   “我在兽国蛰伏以做后续准备的时候, 你在翼国为小型翼族打造机关弓。   “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最完美的人选, 所以一开始,我希望能表现出招人喜欢的样子, 让你对我有好感。”   “和我父亲不一样, 我是个专一的人, 我们会只有彼此。但我没有想到,比起我伪装出来的样子,你居然更……”   说到这里,永顺无奈地轻笑了一声,仿佛是第一次面对计划赶不上变化的无措。   他说:“反正你很好, 你的出现让我更加肯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灵瑾却感到头皮发麻,她保持着一种绷紧的警戒状态, 说:“我不会跟你成婚的。”   “我明白,你还不愿意跟我走,是现在还太快了。”   三皇子温柔地说。   他的眼睛在夜色中像明亮的翡翠。   “但我有耐心等。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会再次见面,我带你去看崭新的国度。”   说着,三皇子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灵瑾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他自己说如果不让他离开,那么兽国就会趁机怪罪于翼国,但灵瑾仍然直觉不该如此轻易让他逃走。   灵瑾握紧匕首,伸手去拿卧室墙上的机关弓。   然而这时,远处响起一阵喧闹,其中还夹杂着“少君”“少君”的惊慌喊声。   灵瑾一惊,担心是哥哥出事了。   这时,永顺脸色一变,道:“不好,难道是师父他……”   按照他先前的说法,是立岩上君杀了所有兽国的使者。   灵瑾并不完全相信永顺所言,但此刻一切都疑云密布,她一听这话,当即慌乱起来,万分担心哥哥,踌躇这一瞬,只见永顺身形一晃,居然已经离开了。   永顺比想象中有更高的修为,而且兽族动作灵活而矫健,已经追不上。   灵瑾再不敢迟疑,拿着机关弓,奔往兄长的住处。   内宫已经乱成一团。   灵瑾赶到的时候,只见兄长的院子里,一大团紫色的毒雾缠绕成一个蛋似的形状,也不晓得是什么术法,居然能够长久不散。   兄长和立岩上君,都被毒雾包裹在里面,不知已经沉浸了多久。   这样不行,必须先让毒雾散开。   灵瑾对周围还在手足无措的侍官们下令道:“我将这些雾的形状破坏,到时候毒雾会散开,你们现在快离开这里!去请医官们过来!还有,记得把所有门窗都关紧!”   侍官们听到灵瑾的声音,骤然回过神来,连忙纷纷应是,手忙脚乱地跑了。   事不宜迟,灵瑾一分一秒都不敢耽搁,拉开机关弓,让灵箭凝聚在弓弦上。   她将弓弦大开,松手,一箭射了过去!   那个雾气凝聚成的蛋,表面像有一层流动的薄膜。   在灵箭命中的刹那,雾蛋表面的薄膜被灵箭的力量撕裂,毒雾也随之散了出来。   此处还算开阔,蛋表面一被破坏,毒雾立即四处弥散,浓度马上就低了很多。   灵瑾屏住呼吸,用袖子遮掩口鼻,皱着眉头跑过去。   立岩上君已经死了,没有半分呼吸。   寻瑜嘴唇苍白,气息停止,但身上的灵气还没有减弱。   灵瑾一见,胸口猛地一揪。   灵瑾担心至极,推他,唤道:“哥,哥哥!”   寻瑜没有反应。   一瞬间,灵瑾感觉自己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幸好,这时医官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   他们显然来得很急,有一位医官鞋子都没穿。   看到这里的情景,医官忙道:“公主,这里毒雾还没散,你先躲躲。”   然后,医官们互相开始配合工作道:“快,搭把手,把少君送到屋里去,尽快诊治。收集毒雾,看看是什么东西。还有,公主可能也吸进了一点毒气,分个人帮她看看。”   所有人手忙脚乱地动起来。   灵瑾也被一个女医官领到一边,女医官胆战心惊地帮她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最后的结论是灵瑾吸入的毒雾浓度已经不高,而且幸亏灵瑾自己修为也还不错,基本没有影响。   灵瑾却浑浑噩噩的,只想知道兄长那里的情况。   她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才有医官从里面出来。   灵瑾忙上去问:“大夫,哥哥他……怎么样了?”   灵瑾的声音有一丝轻颤。   但医官的语调却还算轻松,他说:“少君很聪明,可能提前意识到会有毒雾,立即就封闭了五感,进入了假死状态。   “毒雾对他影响不大。   “少君之所以昏迷不醒,主要还是他自己封闭了五感所致。   “现在先让少君好好休息一会儿,保持安静。等过几个时辰,封闭的时间过去了,少君自然就会醒过来了,还是好端端的。”   灵瑾闻言,终于松了口气,却仍抑制不住后怕。   万幸,万幸兄长一向机警冷静。   她问:“我可以进去陪着兄长吗?”   医官颔首:“公主进去吧。我去向女君和大祭司也说明一下情况。”   因为与兄长一起发现的还有立岩上君的尸体,而兽族使者的客房也已经血流成河,正如三皇子所说的,一个人都没有剩下,现在凤凰宫中乱成一团。   女君和大祭司当然也担心寻瑜,可他们现在不得不出面主持大局。现在,一家人中就只有灵瑾一个人能守在这里。   灵瑾进了屋子。   出了这么多事故,医官们也都异常忙碌。   既然确定兄长完全没事,只是需要安静后,灵瑾就让体谅地让他们先去忙别的事情,而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守着兄长。   屋内没有其他人后,空间忽然静谧下来。   寻瑜躺在床上,没有声响。   在灵瑾的记忆中,一贯出众的兄长从来没有像这样脆弱的时刻过。   虽然医仙说这是兄长主动假死,但他这样安静地睡着,真的让灵瑾有一种差一点就会失去他的害怕感。   如果今日哪一个环节出了什么差错,兄长没有反应过来,会怎么样?   灵瑾不敢细想。   一旦细想,她就感觉自己控制不住掌心的颤抖。   她搬了椅子坐在床边,一会儿帮他盖一盖被子,一会儿摸一摸他的额头,看看有没有醒来的迹象。   什么动静都没有。   灵瑾踌躇半晌,将手放在兄长胸口,感受他微弱的心跳。   心跳还有,但也很难感知到。   这一点点心跳,实在难以让灵瑾获得足够多的踏实。   在一种畏惧失去他的情绪中,灵瑾慢慢伏低身体,靠近他,低下头,她的发丝落在兄长面颊上。   在长大以后,她好像就很久没有从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哥哥了。   噗通,噗通,噗通。   灵瑾听到强有力的心跳声。   她太紧张了,心脏狠狠跳在胸壁上,重到砸得有点痛的地步,以至于她有一种错觉,以为心跳声是两重的。   兄长长得实在俊美,灵瑾觉得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即使是大家都称赞的兽族三皇子,也不能与他媲美。   灵瑾想要尽可能地离兄长近一些。   仿佛多靠近一寸,兄长就更安全一分般。   然后,灵瑾低下头,偷偷亲了他。   她最终还是没有那个勇气去亲兄长的嘴唇,所以亲在了嘴角上。   灵瑾不太会亲人,所以有点笨拙。   她只是将自己的唇瓣贴了上去,停留了一小会儿的时光,像羽毛一般轻轻一拂。   然后,她慌张地退了开来,心中生出偷亲兄长的强烈罪恶感来。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可她还是做了。而且,灵瑾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   她真的很害怕。   万一今天兄长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她可能就没有和他一起做任何事的机会了。   她还没有和兄长说足够多的话,她还没有听他教她更多政论和术法的知识,她还没有向兄长表明心意,她还没有……   她还有太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和兄长做。   虽然兄长未必会接受她的情感,但若真的有万一的话,就连原本微小的机会都没有了。   灵瑾觉得后怕,却又很庆幸。   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感情,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她不安的心潮稍微平复一些。   只是,兄长一直将她当作妹妹。   如果他知道她趁他没有意识,居然做了这样的事情的话,会怎么想呢?   灵瑾的心脏还狂跳着,夹杂着偷亲兄长的愧疚与慌乱。   她暂且背过身去,走到外面,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希望能冷静一些。   而另一边,她刚一转身,寻瑜就睁开凤眸。   慢慢地,他抬起手,震惊而慌张地捂自己的嘴唇,满面赤红。   寻瑜之前就醒了。   寻瑜考量过,他是在自己庭院里出的变故,马上就要早晨了,这里的异状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所以他并未打算假死太久。   然而,当他意识回笼的时候,却正好感受到妹妹的气息,在离他近在咫尺的位置。   假死复苏本来应该是一个很和缓的过程,要让气息逐渐适应,然而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将他吓了一跳,寻瑜的情绪反而变得一下子激动起来。   在这种状态下,他实在没法镇定地睁开眼,去与灵瑾对视。   谁知道,下一刻,他居然感到,灵瑾在他嘴角,轻轻地亲了一下。   “……”   寻瑜思维开始混乱。   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烫。   亲嘴角……是什么意思?   灵瑾为什么会这样亲他?   正常兄妹之间……会亲嘴角的吗?   寻瑜的心跳跳得乱七八糟的,脑子也完全跟浆糊一般。   而这时,他感觉到妹妹又回头了。   慌然之间,他连忙将手藏回被子里,又闭上眼,姑且装作还没醒的样子,可脸上的红晕却消不去。   *   这个时候,在屋外不小心目睹了一切的女君和大祭司也很震撼。   他们非常担心儿女,但之前实在分.身乏术。   所以从医官那里听说寻瑜没事的消息后,两人就立即将仙官们暂且安抚,让他们稍安勿躁,而自己则赶过来看看情况。   因为怕打扰寻瑜休息,他们轻手轻脚的,没发出半点声响。   却没想到,才刚想进卧房,就看到灵瑾在偷偷地亲寻瑜。   两个人连忙飞快地退了出来,现在双双僵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   气氛非常尴尬。   女君沉默半晌,说:“哦豁。”   大祭司:“……”   女君问大祭司道:“这个事情,你之前知道吗?”   大祭司也深受震动,还没回过神,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会占星吗,为什么不知道?!”   “……没有占这么细。而且瑾儿和瑜儿大了以后,心事也都不太跟我说了。”   两个人又安静了一会儿。   女君有些无措,问:“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还进去不进去?”   “先看看情况。”   大祭司想了想,说。   “关键是,也不知道瑜儿是怎么想的。他好像没醒,一时半会儿大概不会知道这个吧。”   女君说:“不,他醒了。我刚才探了一下,瑜儿气息都乱了。”   大祭司:“……”   女君:“……”   大祭司叹气道:“先看看情况吧,静观其变。”   “嗯。”   于是两个人绕了个位置,换了个更加隐蔽的方向,将窗户打开一点,往里面看了看。   然后,就正好看到寻瑜面红耳赤的无比惊慌样子。   女君和大祭司缩了回来。   女君:“……”   大祭司:“……”   半晌,女君又道:“哦豁。” 第96章 创造新神   两人被亲眼目睹的这个重大新闻震撼了一会儿。   等回过神, 女君喜形于色,眉眼舒展:“好事啊!这是好事!当年我与阿依还约定过,两个孩子如果将来产生感情, 就为他们促成婚姻的。   “这些年来光将他们当兄妹养, 都不惦记这茬了,没想到又有机会成真。   “如果阿依还在的话……想来也会很开心吧。”   说到后面一句话的时候, 女君凤眸微垂,隐隐惆怅。   “好是好。”   比起女君, 大祭司惊讶之后, 倒显得更为担忧。   他说:“你这是光往好的方面想了,也要想想坏的。感情之路漫长,中间难免会有沟沟坎坎, 稍有差池,便无法修成正果。   “瑜儿和瑾儿都还小, 未来那么遥远, 他们都还有许多成长空间。   “年少感情固然美好,但能走到最后的却不多。眼下他们是能够两情相悦, 但将来若是有了分歧, 该如何是好?   “普通的爱侣恋人不过一拍两散, 可他们原本是兄妹,中途如果出了什么变故,只怕兄妹关系也难以恢复。   “再者如果有过分分合合,最终又各自娶嫁,瑜儿和瑾儿的伴侣以后要怎么看待自己的小姑子或大舅哥?”   女君却扬眉道:“现在想这么多做什么?他们两个是多好的孩子, 你我最知道了。瑾儿和瑜儿若是互相有好感,你不开心吗?”   大祭司无奈,叹气道:“我当然开心。”   “那不就是了!”   女君笑眯眯地说, 凤眸明澈。   “不要太悲观嘛。他们两个小的本来就是一起长大的,已经习惯了并肩成长,将来若真再遇上困难,又为什么不能共同越过?   “我们做父母的,在一旁悄悄观望,守着他们就行了。”   这时,女君灵光一闪,又道:“对了,说到这个,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算算他们两个姻缘合不合契,早点知道一些,我们也好早作打算,不然要你这个会占星的爹有何用?快去快去!”   女君在一旁催促。   大祭司无可奈何,看了她一眼,却答应道:“知道了,我今夜就去观星。”   *   同一时间,灵瑾回到寻瑜床边,却见兄长睡得位置与之前不同了,而且他的脸色忽然通红,眉头也纠结地锁着,灵瑾不禁奇怪地“咦”了一声。   她担心是兄长的身体出了什么异样,忙将手贴到他额头上。   体温微微有点高,这难道是发烧?怎么忽然发烧了?!   灵瑾顿时紧张,有点后悔自己让医官都走了。   她连忙要往外走,打算再去找大夫过来。   寻瑜意识到灵瑾要离开,赶紧出手拦她——   寻瑜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要装还没清醒过来实在有点勉强,总不能再自闭一次五感。   他索性直接睁开眼,一把拉住灵瑾,道:“咳,等等,咳咳……”   这是寻瑜恢复五感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嗓子十分干涩,不自觉地咳嗽了几声。   灵瑾还未转过身,就感到自己被兄长从后面拉住了手,心脏当即一乱,惊讶地回头。   她道:“哥、哥哥,你醒了?”   寻瑜视线微微躲闪:“嗯。”   “你、你什么醒的?”   “……刚刚吧。”   灵瑾才对兄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兄长就醒了,时间间隔未免也太短了!   灵瑾愈发慌张,不放弃地继续追问:“刚刚是多久?”   寻瑜说:“大概……和睁眼的时间差不多。”   “真、真的吗。”   “嗯。”   “那哥哥,你脸为什么这么红?”   寻瑜一滞,心虚地看向别处,回答:“五感恢复的正常现象。”   灵瑾见兄长一本正经的样子,稍微安心了几分,幸好她亲得还算快,不然再迟一点兄长就醒了。   灵瑾局促道:“原、原来是这样啊。”   “对。”   “……”   “……”   两人各自慌乱,相对无言。   然后,灵瑾回过神来,忙说:“我、我去叫一个医官来,哥哥你在这里等会儿……”   “不用。”   忽然,寻瑜拉住了她。   灵瑾这才注意到,寻瑜拉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寻瑜看向别处,低低地说:“用不着医官,我安静地休息一下就好了,你陪我一会儿吧。”   “……我?”   “嗯。”   “这样,这样就可以吗?”   “嗯。”   寻瑜还是维持着拉着她手的姿势,灵瑾坐在床边,乖巧地将手给兄长握着。   两人紧贴的掌心间传来温度,灵瑾感到兄长的手温度好高。   他今日好像异常地依赖她,还有点莫名的强硬。   灵瑾坐得笔直,比听课还僵硬。   过了不知多久,灵瑾问:“可以了吗?”   寻瑜抿着唇,神情微赧,说:“再一会儿。”   灵瑾结结巴巴:“哥,你一直握着我的手。”   寻瑜:“……我知道。”   “可是你这样一直握着我,我会觉得……”   灵瑾说不下去了。   她低下头,红了脸。   而寻瑜说:“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气氛。   灵瑾不是不愿意和兄长单独在一起,只是兄长忽然苏醒,她又刚刚做过不对的事,面对清醒着的兄长,她总觉得不太自在。   终于,灵瑾坚持不下去了。   她松开兄长的手,拘谨起身,说:“我、我还是去叫个医官来看看你吧,你刚刚苏醒,又在毒雾里浸了那么久,难免没有什么影响,看一看安心一些。我、我先出去了,等一会儿再来陪你。”   说着,不等兄长回答,灵瑾已经做了判断。   灵瑾连忙快步走出屋外,还不忘替兄长关上门。   等呼吸到外面清凉的空气,灵瑾靠在门后,才长长舒了口气。   兄长他,醒来以后,给人的感觉好奇怪。   她总有一种错觉,他看她的眼神含情脉脉。   就好像他忽然对她卸下了心防,变得愿意和她关系亲密了。   离开兄长的屋子后,灵瑾因为与兄长单独相处而受到影响的思路,在清风的吹拂下,似乎逐渐清晰了一些。   兄长他刚刚清醒时的反应,其实蛮怪异的。   他醒过来的时机,未免太凑巧了。   还有,他对她的态度也……   灵瑾越想越乱。   她偷偷亲兄长的时候,兄长真的没有醒吗?   灵瑾很想回头确认,可是兄长已经清醒过来,想到他凝视自己时那双漂亮骄傲的凤目,灵瑾又实在鼓不起像偷亲时那样再来一次的勇气。   她抿了一下嘴唇,飞快地跑了。   *   另一边,灵瑾离开屋子后,寻瑜独自一人呆呆坐在床上。   他看了看自己握过灵瑾手的掌心,然后将手指放在唇边,触了触灵瑾轻吻过的位置。   寻瑜面颊微热。   但内心,强烈的喜悦正在涌上胸腔,澎湃暖潮,轻易已不可阻。   他唇瓣轻抿,忍不住浅笑起来。   灵瑾的心意,他已经明白了。   他内心还十分混乱,但这主要是太过激动惊喜,只要花一段时间,应该就能平复下来。   寻瑜一顿,下了某种决心。   *   接下来几日,凤凰宫都是一团乱。   兽国使者这里着实是个巨大的变故,死了这么多人,其中还有兽国名臣立岩上君。   消息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传出去,但后面要怎么处理,想想都令人头大。   女君和群臣们为了接下来如何进行外交策略已经吵了好几天,大祭司与一众星官每天都在占星,整个凤凰城的仵作都被召来验尸,依然忙不完。   封闭五感是对自身影响极大的一种行为,虽然可以恢复,但其实需要修养相当一段日子。   然而,事情太大,寻瑜休息了一天,就支撑着出来看情况。   灵瑾担心兄长,自然跟在旁边陪着。   她见兄长站起来还摇摇晃晃,便上前扶他。   只是,灵瑾挽住寻瑜胳膊的时候,两个人都又感到了之前那种微妙的气氛。   “……”   寻瑜说:“没关系,不用扶,我自己可以走。”   灵瑾不敢看兄长的眼睛,却很坚持:“不行,万一摔着了怎么办?还是很疼的,而且会受伤。”   寻瑜道:“我不会摔。”   灵瑾说:“以防万一,你昨天不是还被困在毒雾中了?”   寻瑜闷了一下,说:“只是晕了两三个时辰罢了。而且,我晕了以后,不是有你一直照顾我?”   提到昨天的事,两人默契地一顿,显然各自想到了某些事情。   莫名其妙地,灵瑾觉得兄长这句话里,有几分依赖的意思。   灵瑾安静片刻,说:“反正我要扶的。”   “……随你。”   寻瑜换了腔调。   灵瑾扶住兄长以后,两人挨得很近,因为有她挽着胳膊,寻瑜摇晃的时候,力量会自然往她的方向倾斜,挨得更近。   寻瑜首先要求的,是去看立岩上君。   立岩上君的尸体已经被体面地放回房间内,也已有仙官过来检查过。   现在他平躺在床上,但双目瞠目欲裂,死得并不安详。   一个满心为国的人,最终却未能安息在故土上。   寻瑜静静地看着立岩上君。   灵瑾有些担心地望着兄长。   灵瑾与立岩上君没有过太多接触,但她知道兄长不同。   兄长之前一直在读立岩上君送给他的册子、与立岩上君一度相谈甚欢。他们虽然相处的时间其实也不长,但志趣相投,算是有几分师生情。   灵瑾不由自主地上前,拉了拉寻瑜的袖子,试图安慰他道:“哥哥……”   寻瑜闭了闭目,道:“没事。”   等在睁开眼,寻瑜面上已是一片沉静。   他问仙官:“立岩上君是怎么死的?”   仙官回答:“很难说,他身上找不到很多线索,连去世时辰都难以判断,不知是不是有人刻意而为。但依照我的看法,他生前应该受过极大的刺激。   “另外,公主说兽族三皇子逃亡之前,说是立岩上君杀掉了众多兽族使者,而那些兽族使者都是被毒雾所杀,在立岩上君身上,的确发现了同样的毒雾。而少君所遇到的,也是同一种。”   寻瑜沉思,说道:“这样说来,如果我在那个毒雾中死了,现在的判断,大概就是立岩上君在最后关头,与我同归于尽了吧。这一整套说辞,也就都串得起来了。”   仙官点了点头,然后忐忑地看着寻瑜。   到现在为止,少君还没有跟人说过当时的情况究竟是如何,说实话,直到现在仙官中还有不少人是这么猜的——   立岩上君受命于兽国大皇子和二皇子,杀光兽国使者,准备把这些都嫁祸给翼国后,还想与寻瑜少君同归于尽。   如果主使是兽国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那这是说得通的。   三皇子在兽国并非是个重要人物,混血皇子,和他们同父异母,想来以往关系也不是很好,但名义上又是个便宜弟弟。   如果打着翼国杀害弟弟的名号,他们就有十分冠冕堂皇的理由对翼国开战了。   然后立岩上君与寻瑜少君同归于尽,又可以对内宣传成立岩上君发现了翼国的阴谋,悲痛欲绝之际,才前去复仇。   立岩上君在兽国有极高的声望,如此一说,想必可以激起民愤。   寻瑜却没有主动对仙官解释,他只是略略颔首,然后上前一步,亲手合上立岩上君的眼皮,让他安眠。   寻瑜嘱咐道:“立岩上君是个仁厚大义之人,好好保存他的身体,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会送他回兽国安葬。”   听起来对立岩上君并没有怨恨的样子。   仙官云里雾里,但还是忠诚地应道:“是。”   *   离开屋子后,灵瑾仍旧扶着兄长,送他回房。   寻瑜毕竟虚弱,等回寝宫,他看起来已经有些吃力。   灵瑾问:“哥哥,你当时,究竟遇到了什么?”   寻瑜凤眸凝思,没有正面回答她,反而问:“三皇子说的那套说辞,你相信吗?”   灵瑾想了想,回答:“不太相信。”   “为什么?”   灵瑾也说不上来。   或许只是她从三皇子身上感受到的执念太强,让她直觉这样一个人不太单纯,自然也就不会完全信他的话。   灵瑾于是只说:“猜的。”   她又问:“哥哥信吗?”   寻瑜道:“完全不。我碰到立岩上君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显然是有人故意将他放在那里,利用我与他之间刚刚产生的那些情谊,诱导我过去救他。   “光是这样的话,或许也可以说立岩上君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因此以己为饵。但刚刚好,我派去兽国的木猫回来了,查到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应该在我桌前的抽屉里,你可以去拿出来看。”   灵瑾闻言,连忙去取出寻瑜所说的资料。   她有些着急,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还没读到一半,已然惊讶地睁大眼:“这——”   寻瑜说:“三皇子并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只是个不受重视所以没有势力的皇子。   “他私底下早已在兽国创造了新的组织,相当于是私兵!   “我派出去的木猫中,有一只木猫在兽国执行任务时,不小心脸上磕掉了一小块木头,外貌奇怪了一点。它意外被人误认为是混血兽族,因而阴差阳错地受人注意,被邀请加入了这个组织,这才探知到一些情形。   “根据木猫所言,这些私兵,以混血兽族为主要成员,人数最起码也已经在三百万人以上。   “他们人人都对三皇子崇拜得五体投地。不是尊敬皇族那种程度,而是尊敬神明——大概是尊敬陆地神女的那种程度。   “这群人平时就隐藏在市井间,人人都操练武艺。光看外表,与平民百姓无异。”   说到这里,寻瑜停顿了一下,这才继续往下说——   “据说,三皇子掌握了一种药,能够让所有人都变得战无不胜,就连神族都能摧毁——这也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除此之外,三皇子似乎已经利用某种手段控制了兽王,让兽王对他言听计从,不断给他手上派兵。”   “朝堂亦是同样,看上去还是兽王掌权,但实际上已经被三皇子渗透得千疮百孔,说是随时可以改朝换代也不为过。”   “现在三皇子收下名正言顺的正规军也在百万以上,这些正规军原本并不会完全听从三皇子,但奇怪的是,军中的人不断莫名失踪,然后重新顶替上来的人,几乎全部都是混血兽族,而且对三皇子忠心耿耿。”   “再加上私兵,他手上的军力,最起码有四百万!在兽国,已经无人可挡了!”   “他们的目的,很可能是推翻兽国的神族,创造新神。”   这可以说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   灵瑾能够感受到三皇子有野心,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三皇子不仅仅是有野心而已,他是真真切切地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   但说到这里,寻瑜似是有些迟疑。   他道:“只是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些奇怪,他为什么还会亲自到翼国来。以他现在掌控的力量,完全可以不必自己亲自现身,也能让使者到翼国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了。难道说,翼国有什么,是他本人非得亲自过来不可的……?”   灵瑾听着听着,呆呆的,“啊”了一声。   寻瑜看着灵瑾古怪的表情,一顿,问:“你好像不是很吃惊?说起来,三皇子临行前还特意去见你,他是不是做了什么?”   “没有,我很吃惊。”   灵瑾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难怪他离开之前,特意过来跟我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寻瑜顿时警觉:“他跟你说了什么?”   灵瑾道:“他说,他认为混血越多越接近真正的完美形态。所以将来,想要娶我当皇后。”   寻瑜:“……” 第97章 只是妹妹?   屋内长久的寂静。   灵瑾说完那句话后, 只觉得屋内温度一瞬间就降到了冰点,兄长的脸色变得很黑。   “哥?”   灵瑾茫然地看着兄长,问:“你生气了?”   寻瑜黑着脸说:“我没生气。”   然而, 他却忽然站起来, 将灵瑾往自己身边一拉,问:“他跟你在一起待了多久?他什么时候过去的?有没有对你做什么?碰到你哪里没有?”   寻瑜的声音明显夹杂着怒意。   灵瑾感觉兄长关切地将自己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十分担心她受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伤害似的。   兄长表现出很在乎她的样子,让灵瑾微微有点高兴。   她回答:“我没事, 他也只是过来待了一会儿, 说了几句话的样子。他中间是曾想用手拉我,但我带了匕首,在他碰到我之前, 我先割伤了他。”   竟然还发生过肢体搏斗!   寻瑜心头一紧。   他抿紧嘴唇,暗恼自己思虑还是不够周全, 险些让妹妹置于危险之中。   灵瑾则在一旁偷偷观察兄长的神情。   这时, 寻瑜注意到她在偷看自己,凤目回望过去。   灵瑾正在想, 三皇子单独过来与她说了几句话, 兄长为什么会表现得这么紧张懊恼。   然而一与兄长对视, 灵瑾却有一种被抓包的错觉,顿时窘迫起来,慌乱道:“没、没事。”   寻瑜见灵瑾如此反应,亦是一滞。   但他想到灵瑾先前印在自己唇角那吻,耳尖同样不受控制地烫了起来。   寻瑜捉紧了灵瑾的手。   灵瑾一怔, 却见兄长定定地看着她,凤眸深邃而认真。   只听寻瑜郑重对她承诺道:“以后,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被兄长这样的眼神望着, 灵瑾心口一乱。   她说:“这不是哥哥的错。”   寻瑜道:“我应该可以考虑得更周全,提前将一切做好准备,尽可能不让你身处危险之中。”   “我自幼修习射艺,可以保护好自己的。”   灵瑾说。   但今日,兄长这些话,对她来说有点怪。   在以前,兄长鲜少会当着她的面这么问。   灵瑾试探地望他,轻轻问:“可是,哥哥为什么愿意为我这么做,因为我是哥哥的妹妹?”   灵瑾的声音很小,但寻瑜还是清楚的听见了。   寻瑜停滞了一瞬。   灵瑾问出这句话的刹那就后悔了,她的低落表现得太明显,也不知兄长会不会听出什么来。   她开始寄希望于自己刚才音量足够轻,所以兄长什么都没听见。   灵瑾埋头无措道:“兄长你先好好休息吧,我今日还有几箭没有射完,先去校场了。”   但这时,她却感到兄长重新捉住她的手,缓缓拦住了她。   “……不止。”   寻瑜闷闷地说。   “你对我来说,独一无二,很难用某一种身份来界定,但比任何人都要来得重要。”   灵瑾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跃出胸口的程度。   但寻瑜没有再说什么,只道:“……你去射箭吧。”   “嗯。”   灵瑾低着头应声。   她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呼吸。   但走了几步,灵瑾还是又回过头,担心地说:“对了,兄长你……千万不要太自责难过。”   “什么?”   “……立岩上君。”   “……嗯。”   听到妹妹是为此担忧,寻瑜沉了沉声,应了下来。   他说:“放心,我会调整好的。”   “那……我走了。”   门“咯吱”一声打开,又“咯吱”一声关上。   光线一明一暗,灵瑾离开了屋子。   等到灵瑾走后,屋中骤然安静下来。   寻瑜静静地伫立。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桌上,那里放着立岩上君赠给他的手记,还有他多日研读来记下的笔记和感悟。   数日前,立岩上君才笑眯眯地亲手将这本册子赠给他,夸赞他才思敏捷,还说愿翼国和兽国能有朝一日重新和睦起来。   灵瑾的直觉没错,虽然他尽量保持得很冷静,虽然他与立岩上君相处的时间其实不长,但对方的书却令他获益匪浅,他也的确对立岩上君有几分志同道合的敬重和感恩之情。   对方这样突然地死在他面前,对寻瑜是有影响的。   兽族三皇子……   寻瑜的眼底逐渐燃起暗焰似的怒意。   他晃了下还未完全恢复的身体,走到桌边,将手放在书册封面上。   “上君。”   寻瑜自言自语开口道。   “我会如你所愿,应你一诺。将来无论两国境遇如何,我会给兽国留三分余地,以报你这份教导之恩。”   再抬首,寻瑜一双凤眸沉邃而坚定,已有决定。   *   十日后。   永顺辗转多地,终于避开所有翼族和兽族的人马,顺利返回了兽国国都卧虎城。   当初从水族的文鳐鱼一族那里获得暗探线路的时候,他顺便将某条术法通道改造了一下,扩大了一些。   不过毕竟是改造出来的,效果有限,只能容纳两个人一夜之间从凤凰城直接回到兽国,只能单向,而且只能使用一次。   暗道就藏在凤凰城的灵江支流里。   这个术法,本来是当初打算用来活捉灵瑾的,所以当初才会指使暗探将灵瑾带往后山支流,然后将她推入水中。   暗探暴露以后,原本他知道的送信通路已经被堵死了。但这条通路,因为对方不知道详细情况,而且特别隐蔽,倒是留了下来。   这次正好助他回到兽国。   永顺回到卧虎城后,并未立即返回兽宫,反而先静悄悄地去了他暗中购置的城郊私宅。   宅邸位于山中,人迹罕至。   进入宅邸后,打开密道,又有一条深长的通路,直通地下。   在这下面,才隐藏着他一直以来真正的势力。   虽是地下基地,却在灵灯的照耀显得灯火辉煌,无异于白昼。   永顺在大殿中的宽椅上坐下。   见到他回来,等候多日的下属们连忙迎了过来,关切而担忧地问:“殿下,您怎么一个人悄悄回来了?翼国之行可还顺利?出什么事了吗?”   永顺碧眸幽沉,看上去颇为疲惫。   他淡淡地道:“中间出了些变故。使者中有我两位皇兄安插的奸细,在凤凰宫时,他们忽然发难想要我性命……千钧一发,但我总算还是回来了。”   其中一个下属不由大惊失色:“去翼国的人都是千挑万选仔细筛过的,都对殿下忠心耿耿,怎还会如此……殿下,是属下无能,还请恕罪!”   三皇子好脾气地摆摆手,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道:“无妨,你们也不是有意的。”   下属们都松了口气,又纷纷庆幸三皇子宽宏大量,真是仁厚的明主。   如果换作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势必是不会这么好说话的。   这时,下属见只有三皇子一个人回来,壮着胆子又问:“殿下,其他人……怎么连立岩上君也没回来?莫非上君他也……”   三皇子没答话。   下属担忧道:“殿下?殿下?”   这个时候,永顺的思绪还沉浸在灵瑾最后见的那一面上——   “我认为不该将自己受过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   “因为那样的话,并不是在仇恨不公正,而是在恨,能够享受不公正的人不是自己。”   少女说这些话时,乌黑的眼眸干净而坚韧,这是他从未在其他人脸上见过的眼眸。   永顺的思绪有些混乱。   为什么她想得和他不一样?   为什么她会觉得他所追求的不是公正?   她是对的吗?   很奇怪,如果是其他人说一样的话,他只会嗤之以鼻。   但灵瑾与他出身相仿,因为是她说出来的,他的信念有一丝微妙的动摇。   永顺闭上眼。   一幕幕记忆在他脑海中回忆起来——   “嘁,走远点走远点,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梅妃没救了,别再来了。”   “你要的那几种药那么贵,宫里都没有几两,都紧着给皇后娘娘煲汤养生呢。”   “皇后娘娘是纯正的白虎出生,身上连一根黄毛都没有,她养好身体,将来才能多给陛下生几只漂亮的小白虎。你看看你头上长的是什么,鹿角啊!”   “陛下都多久没去看过梅妃了,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要我说,这种女人就是贱,看着神族就贴上去,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生下来的小孩长得也跟妖怪一样,四不像。”   “你们梅花鹿一族不是据说最擅长识别药草了吗,自己随便去山坡上找点草药吃吃就好了嘛。”   “滚啊,你这种东西凭什么叫我们哥哥?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物种,凭什么帮你娘?”   “你这样的东西,本来就不应该被生下来。”   “就算已经生下来,又有什么用?”   “什么,那也是朕的孩子吗?哦,对,梅妃当年是生过一个孩子。”   “梅妃当年啊,真是风华绝代,只是见了朕就闷闷不乐。可能是怨朕让人带她进宫的时候,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吧。朕觉得愧疚,见她可能反而惹她不高兴,就不去扰她清净了。”   “说起来,梅妃现在还好吗?啊,已经死了?可惜啊。”   “这孩子看年纪也该上学了吧,怎么没见有先生来向朕汇报他的学业呢?哎,不要每件事都让朕亲自交代啊。之前有几个想要教大皇子和二皇子的仙官没有被选上,但才能也是有的,正好,就让他们来教他吧。”   “这孩子怎么与他母亲似的,闷声不吭,从来不笑,大概也是不想见朕吧。哎,那朕也识趣一些就是了。”   往事一桩一桩,仍然历历在目。   强烈的恨意又重新在胸中燃烧起来。   灵瑾说,她不认为所有神族都是坏人。   不是吗?不是吗?   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他没有见过?   神族令人作呕,供养神族的人也同样恶心。   灵瑾说,弱势的人应该有资格变得强大,但并不需要将其他人踩到泥里。   不需要吗?   如果不需要的话,那他们曾经遭受过的痛苦要如何清算?心中的恨意又要如何得到平复?   难道要原谅他们?   不可能的!不可能!   兽国的律法不能惩戒他们的侮辱和轻视,律法认为这只是小错,可实际上,他们全部都应该死!   什么神族,什么纯血,这些肮脏的兽族,全部都应该死!   挡路的人,也全部都应该死!   这些人的根子都已经烂了,必须要将原本的这些人都销毁清理,必须烧毁这个肮脏的地方,然后从头开始构建秩序,创造一个新的神族,才能建造一个真正完美的世界。   灵瑾大概是被他们骗了。   她的养父母和兄长,装作将她当作自己亲生孩子的样子,蒙蔽了她。   她还不知道他们内心深处的那种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和肮脏,所以她才会维护他们。   可悲,竟然去维护自己的敌人。   她不该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他曾经也有过这种天真,但这只会带来报应。   永顺沉浸在思路之中。   “殿下?殿下?”   这时,下属的唤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永顺撑着头,慢慢回过神来。   他微笑了一下,说:“抱歉,我有些累了,刚才在走神。”   然后,他微微停顿,又道:“立岩上君的事……你们不要再问了,他毕竟是我师父,于我有恩,我不想做任何会损害他名声的事。请你们找一个体面的理由,向其他人交代吧。”   下属们面面相觑。   永顺这样的说法,反而容易让人猜测良多。   但见永顺不想多说,他们也就不再问了。   下属中为首的人问道:“殿下,你走后不久,兽王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现在已经卧床不起。那原本的计划……是不是该执行了?”   “当然。”   三皇子说。   他野兽似的眸子幽沉而明亮。   给兽君喂了这么久的成仙草,这个神族帝王终于要前往自己理想的仙界了。   既然是陆地神女亲自塑造的神族,等他见到神女的时候,神女想必也会很开心吧。   不知道在最后的时刻,他能不能体会到那种求医无门的无助和痛苦。   想到这里,永顺终于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舒畅。   他定论道:“明日,就开始行动吧。以后我们的天地,会一日一日更接近理想的样子。”   众人闻言,都激动起来。   这时,永顺停顿了一下,说:“我太累了,想休息片刻。对了,安念现在在吗?我有事想叮嘱他。”   “在,他也一直在等殿下回来,我这就去叫。”   一名下属应道。   没多久,下属们都离开了,而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被带了过来,与永顺单独在一起。   他头上也长着鹿角,但兽耳却是灰色的尖耳,像是猫科或者犬科动物的样子,身后还拖着笔直垂下的长长的尾巴。   他生着一双蓝色的眼眸,眼神沉静而平淡。   少年手长脚长,身体瘦长,却并不显得孱弱,反而天生有一种奇特的力量感,他像一棵小树,有着无尽向上生长的蓬勃生命力。   因为年纪尚小,少年在三皇子面前,显得恭敬而不安。   他强绷着脸,强行维持严肃的表情,但看着三皇子的眼神,却隐约闪烁着好奇。   少年单膝跪下,学着大人的样子,对三皇子行礼道:“见过三殿下!”   永顺微笑,起身摸摸他的头。   他笑道:“我不是说过,不必这么拘谨。你我是表兄弟,你可以将我当作兄长的。”   名叫安念的少年似是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但他努力没有表现出来。   顿了顿,少年唤道:“哥!” 第98章 展示羽毛   “安念, 好孩子。”   永顺轻抚他的头发。   他说:“马上就要大变天了,我会将一支军队交给你带,你有信心吗?”   少年掷地有声:“表哥放心!我会竭尽所能, 绝不会令你失望的!”   “很好。”   永顺颔首, 碧幽幽的眼眸虽然含笑,却笑不及眼底, 难辨真意。   “我特意将你草原中选来,是因为你的资质出众, 我第一次见你, 就觉得与众不同。你好好努力,我对你很期待。”   “是!”   少年故作镇定地应声,身后的灰尾巴却忍不住一摇一摇的。   这时, 他四处张望,期待地问:“哥, 立岩上君呢?他没和你一起回来吗?上回见面的时候, 他说会教我读书写字呢。”   听到“立岩”这个名字,永顺略微一凝。   在安念看来, 一向自信而优雅的表兄在听到这句话后, 像忽然蒙上了一层暗幕。   他被笼在一种阴郁的氛围之后, 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一个天地,变得无法触碰。   良久,表兄还是没有说话。   他拍了拍安念的肩膀,便自己转过头去, 安静如寂夜。   *   这天深夜,卧虎城暴雨。   一道惊雷划破天际,将兽王的寝宫照亮大半。   兽王近日总觉得身体乏力, 时时刻刻都半睡半醒,只有抽食成仙草时才能获得半刻的清醒,其他时候都是浑浑噩噩。   这两天尤其严重,他已断断续续睡了整整三天,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仿佛是积累了多年的疲倦,突然掐准时机爆发了出来,已难有回天之力。   夸嚓——   又是一道惊雷晃过。   老兽王睁开虎眼,醒了。然后,他便惊觉床边站了个人。   他修为高深,这里又是兽宫,何曾有人无声无息离他这么近。老兽王心头一惊,当即清醒过来,想要翻身起床,却发现四肢没有半分力气,连喘气都相当吃力。   他艰难地侧过头,只见床边之人头上立着高高的鹿角,他身体颀长,面容昳丽如画,一如当年梅妃。   是永顺。   屋中只点了数盏灯笼,窗外是狂风暴雨之声,室内微暗,永顺那双与他一脉相承的碧色兽眸,此时亮得令人心中发慌,且冰冷如寒石。   兽王喘息道:“……顺儿?你怎么在这里?你不该在凤凰城吗?”   永顺低头俯身,忽然落下泪来,说:“父皇,孩儿回来迟了,没能阻止您。”   “怎么回来迟了?阻止朕什么?”   兽王抬起手,想去碰永顺,但这一动,他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兽身,伸出去的不是人手,而是爪子。   一只血淋淋的虎爪,血腥味带着熟悉的气味。   这时,兽王才发现,寝宫中不只有永顺。   朝中大半重臣在室中跪着,个个伏低身体,低着头,抖若筛糠,仿佛对他极其畏惧,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兽王迟钝的感知逐渐恢复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口腔里也满是血的气味,他在自己没有神智的时候好像咬过什么东西,可能还吃过什么东西。   这气味,这气味是……   兽王战栗而恼怒,他的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雷声似的咆哮,而这呼啦呼啦的虎啸声,只让满室大臣更加恐惧。   他质问道:“发生、发生什么事了?!”   吼归吼,他四肢却还是没力气,起不来身,甚至连思维也又开始模糊,至于自己做过什么,也全然想不起来。   永顺上前,白皙的五指握住他满是血气的兽爪,流着泪悲悯道:“父皇,您得了某种癔症,做出了……一定不是您本意的事。现在您自身只怕也……您先好好休息吧,等您睡下以后,儿臣会替您料理好一切。”   此时的兽王寝宫之外,整座兽宫都尸横遍野。   侍卫,宫人,妃嫔……   每一具尸体上都是猛兽撕咬过的恐怖痕迹,具具尸首分离、四肢不全。   除此之外,还有三具白虎尸体格外凄惨。   一具女性白虎族尸体被开膛破肚,内脏被啃食大半。   两只年轻些的男性白虎,曾经反抗搏斗过,但一只被咬断脖子,头被甩出去,挂在树上,身体倒在路中间;另一只被活活撕成两半,雪白的皮毛被鲜血染红,脏器淌了一地。   数个时辰前的兽宫,可谓噩梦现世,人间炼狱。   而此时,那位罪魁祸首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全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他只觉得口腔中都是昔日枕边人与两个爱子的血液味,腹痛难忍,浑身提不起力气。   兽王感受到一种深入肺腑的恐怖,这是他作为高高在上的神族,千年寿命以来从未感受过的。   他仅存的一个混血儿子在他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永顺握住他的爪子,对他道:“父皇,不要多想了,都过去了。您现在,好好歇息吧。”   兽王的意识逐渐模糊。   他看到永顺漂亮的脸上流下清澈的泪水,但当这个小儿子低下头时,嘴角却隐秘一笑。   兽王一口鲜血倒涌进胸口,瞠目欲裂,内心涌起强烈的恐惧。   他这时才开始怀疑很多事,怀疑永顺的用心,怀疑成仙草的来历,怀疑兽国长久以来的怪异之处。   一切突然可以串联成线。   兽王惊怒至极。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狂怒和悚惧,然而,却已经再没有反抗的力气。   *   惊鸿历七百二十九年,三月。   兽国变天。   消息传到翼国与水国时,很多人都不可置信。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过突然,大多数人此前没有感觉到半点风声,全无准备。   三月十三深夜,一场春雨未过,老兽王毫无预兆、突然暴毙。   尽管卧虎城对发生了什么讳莫如深,但翼国和水国的王都,仍然通过各种渠道获知了骇人听闻的真相——   老兽王骤然发狂,几乎杀光了当夜兽宫留守的所有宫人。   最惊悚的是,他还啃食了自己的皇后和两个皇子。   老兽王三个儿子,唯有最小的三皇子,因为凑巧出使翼国未归,才逃过一劫。   而且兽国使者全部丧命翼国,三皇子也是阴差阳错,才死里逃生。   现在兽国上下弥漫着各种传闻——   兽国的神族白虎已经被神女厌弃,会有丧失理智的可能。而白虎力量尚在,一旦丧失理智,会大范围伤人,而且难以阻挡,足以酿成无法估计的恶果。   而三皇子数次死里逃生、阴差阳错,显然是被神女庇护的天佑之人。   兽王的事情一出,兽国的子民已经不放心再让一个白虎神族登上帝位。   万幸唯一幸存的三皇子,是一个混血。   他既有白虎一族的神力,又有梅花鹿的典雅优美,也不会像纯血一样不稳定。   两位兄长已死,三皇子手上握有不小的正规军势力,此前有立岩上君支持,他又在朝野中获得了一定的支持。   一时间,三皇子成为兽国民心所向,几乎在顷刻间坐稳了皇位。   永顺,顺利成为了兽国第一个混血的兽王。   *   消息传回翼国,女君、大祭司与一双儿女,都是半晌无言。   他们都觉察到永顺大抵是有野心的,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这么顺利。   “哎。”   缓缓,女君叹了口气。   她凤眸上扬,说:“召集军队,联合水国,做好重新开战的准备吧。新的兽君,虽然年轻,但绝非可以小觑之辈。”   “是!”   *   数日后,凤凰宫内部弓射场。   大学堂机关术修业的先生与关键弟子们,作为机关师出席。   翼国无数声名显赫的仙官、武将齐聚一堂,云鹤世家也作为射艺名门派了长辈过来观看。   这是灵瑾、寻瑜以及机关术修业一众先生弟子们共同完成的,新式机关弓的第一次公开试射展示。   为了避免众人认为灵瑾是一个能够使用机关弓的特例,第一次试射将由天如师姐来完成。   只见天如师姐落落大方地上前,虽然面对女君与众多重臣,却半分没有怯场。   她先向众人行了礼,然后拿出机关弓,自我介绍道:“如大家所见,我本人,原形是绒啄木鸟,啄木鸟一族中最小的品种,属于小型翼族。   “我从未系统修习过射艺,只在参与制作机关弓之后,修习过一些基础动作。   “现在,由我来为大家展示灵瑾师妹所完成的机关弓的成果——”   言罢,她拿起机关弓,转身,拉开弓弦。   一道耀目的灵箭在她的弓弦上形成。   这绝非之前众人所见过的那种比灵弓若上一截的次品,更不是被兽国使者所窥探到的那种细若游丝的可怜雏形。   而是真正有威力的、强大的灵箭。   天如弓弦上那道箭光,甚至比绝大多数大型翼族所能使用的灵弓更加夺目强大。   她松开手,灵箭射了出去,并未射中箭靶,却在轰鸣声中,在远处的地面上开了一个大洞。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所有仙官武将们大吃一惊,他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天如回头说:“这种新式的机关弓,门槛极低,只要是翼族都可以使用。威力比灵弓更强,而且具有与灵弓一样的特性——修为和射艺越强的人,机关弓的威力也会更加强大。   “我从未修习过射艺,机关弓的威力尚且如此,如果由真正的弓兵使用,大家可以自行推断。   “另外机关弓的基础框架是由早年的竹依上君所搭建,最终由灵瑾公主所完成。而上面所用的术纹,则是由灵瑾公主和寻瑜少君一起创造出来的。通过改动术纹,机关弓还能具有不同的偏向和效果。   “接下来,由我们提前训练过的弓兵,分别进行展示。”   话音刚落,一群弓兵就训练有素地走了上来,每个人手上都握着一把机关弓,分别展示了机关弓的效果——   有的弓能够同时射出五支箭。   有的弓拥有比一般机关弓更强的威力。   有的弓能够完成短距离或者更长距离射击。   灵箭在众人面前不断飞射,各种各样的功能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在场的仙官们显然都惊呆了。   翼族用了上万年的灵弓,早已接受了灵弓的固有思维,没有想到居然还会诞生这种武器。   尽管在此之前,灵瑾公主能用机关弓就不是秘密,但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将灵瑾当作一个特例,并未真正将此事放在心上。   谁都没有想到,那种比灵弓弱三分的鸡肋武器,居然这么快就发展到了如今这个份上!   众人都被新式机关弓所吸引,看得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灵瑾作为制作机关弓的最关键人物,虽没有参与试射,却站在女君身边,忐忑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她知道机关弓一定会改变所有翼族长期以来的认知,但这毕竟是她亲手做出来的成果,将它在众人面前展示,就像参加一场极为严格的考试,让人分外担心考官们给出的最终评价。   女君含笑站在灵瑾身边。   她瞧见女儿的紧张,嘴角浅浅上扬了两分。   然后,她抬起手,轻轻推了下灵瑾的背,在后面撑住她。   “……娘?”   “站直些,挺起胸,摆出骄傲的样子来。”   女君教她。   “这是你荣耀的时刻,接下来,还要接受所有人敬佩的目光。你要有自觉,以后你就是留在翼族历史上的人,这种情况会多得很。”   灵瑾不由红了脸。   然后,她依母亲所言,挺了挺胸膛,用更有底气的样子面对一众仙官。   她听到将军和仙官们激动地议论——   “这……太了不起了!”   “有了这个,兵力能增强起码一倍!”   “这个什么时候可以正式用在战场上?看上去已经可以了吧?”   “产量呢?一年能做出多少把?”   “这个完全可以替代灵弓!尽快普及到军营和大学堂吧!士兵们更换武器,需要适应的时间,而且,我希望明年招募新兵的时候,直接就是能用这种弓的兵崽子!”   所有人的反应都很兴奋。   尤其是真正要上战场的将军们,他们特别清楚这种机关弓的价值,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情况弄得更清楚。   灵瑾看到此情此景,胸腔不禁滚烫起来。   骄傲与激动两种感情,来回在她内心激荡。   但这时,她注意到在所有人中,有一个人格外沉默。   是云鹤世家的家主。   云鹤世家是公认的弓射世家,在翼国有非同一般的地位,这种场合,自然不会不邀请他们。   此时,家主一身白衣,雪发如瀑,年纪虽大,身姿却仍苍劲如松。   他注视着那些在将领中激起千层浪的机关弓,一言未发。   良久,他转过身去,安静地离开了。   *   离开弓射场后,云鹤家主的肩膀逐渐垮下来,身影似乎有些寂寥。   这时,一个云鹤族长辈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家主,或许时代终究是要变了。”   “时代会不会变,要漫长的时间才能给予结果,现在还说不好。”   老人慢慢地说。   “不过……”   他缓缓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人群,说:“那个小女娃,目前做得还算不错吧。”   长辈惋惜道:“若是当年没有将羿儿逐出家门该有多好。”   “家规就是家规,后悔也无济于事。或许当初不把羿儿逐出家族,那个小女娃也做不出今日的成就来。”   云鹤家主面无表情。   他转过身,灵弓笔直地背在身上,留给他们一个如霜清冷的背影。   他淡漠道:“走了,该回去射箭了。”   “是。”   *   另一边,灵瑾注视着云鹤世家的一行人逐渐远去,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她当初在祖父面前放下豪言,说迟早有一日,她会证明小型翼族和大型翼族一样强大。   现在她完成了母亲的机关弓,应该是她赢了。   可是虽然赢了,却仍说不上特别畅快,反而怅然若失。   灵瑾心头钝钝的,有几分难受。   就在这时,她感到有人走到她身旁,默默将她护于身侧,牵住她的手。   灵瑾一怔,发觉是兄长。   灵瑾心跳有些乱了。   最近有时候,她会感到自己与兄长之间的氛围很特殊。   兄长最近好像对她特别亲近,在以前的话,他绝不会主动来和她牵手。   灵瑾有些无措。   兄长他,是不是真的觉察了什么?   可是如果他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但是兄长这样陪在她身边,真的让她安心了许多。   灵瑾又喜又惊,茫然无措。   幸好,大家都在为机关弓兴奋,似乎无人注意到她心中的混乱。   *   仙官和将领们都对机关弓很感兴趣。   而对于机关弓,无疑只有灵瑾和寻瑜两兄妹知道得最多。   于是他们一直缠着兄妹两人问东问西,试射会一直到傍晚才正式结束。   试射会结束后,灵瑾与兄长一起回内宫。   灵瑾心绪未平,一路上都在与兄长聊机关弓的事、众人的反应,兄长话比她少,但总耐心听着,时不时给点反应。   灵瑾心砰砰跳着,却有些拿不准要不要提醒兄长,他从弓射场出来就一直牵着自己,直到现在都没有松开。   兄长似乎对此全无察觉,若是察觉了,那就是对此全然不在意。   终于,两人走到了灵瑾的卧房门口。   从外宫回到内宫,总是灵瑾的屋子离得近些。   两人停下步子,灵瑾惴惴不安,迟疑着要不要率先开口说道别。   “哥……”   然而,灵瑾话还未出口,却见寻瑜忽然俯低身来,凑近她。   灵瑾一阵慌乱,不自觉地闭起眼。   接着,她感到兄长的手在她发侧一拂,暗香盈袖。   寻瑜没有说话,只是别开头。   灵瑾愣愣的,下意识地往头上一摸,这才发现头发上多了支木簪子。   “哥哥,这是?”   “……前几天雕的,送你当机关弓获得认可的贺礼。”   寻瑜不自在地说。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灵瑾先是懵着,接着,又蓦地一甜。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害羞。   兄长刚才,这样靠近她,几乎是将她拢在袖间。   他身上的温度,比她要温暖。   兄长不是第一次送她木簪了,但这是第一次,他亲手帮她插上。   灵瑾高兴坏了,忍不住仰起头,期待地问:“好看吗?”   寻瑜说:“……嗯。”   “谢谢兄长,我会珍惜的。”   “只是小东西。”   寻瑜迟疑片刻,抬手摸了摸灵瑾的头。   “你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去大学堂,到时我再来接你。”   *   与灵瑾道别后,灵瑾开开心心地回了屋子,寻瑜一滞,注视着她关上的门,这才转头要离开。   然而他一转头,就看到山望就在拐角处,一边用扇子敲着手心,一边用一种十分诡异的眼神看着他。   寻瑜:“……”   山望:“……”   山望没有受邀出席试射会,不过他也挺感兴趣的,就提前说过要来凤凰宫,好第一时间和寻瑜聊聊。   山望对凤凰宫轻车熟路,本来老老实实在殿里或者花园里待着喝茶就行,但他等不及就过来等着,没想到正好看到这种场景。   寻瑜问:“你怎么在这里?”   山望说:“等烦了,出来逛逛。”   然后,他一种很新奇的眼神看着寻瑜,八卦地问:“你刚才在干嘛?”   寻瑜扭开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少来,我都看到了,你往小白雀妹妹头上插簪子。”   “……”   山望感兴趣地道:“怎么了?开窍了?怎么忽然有这种动作了?你终于有脑子了?”   “……”   寻瑜不想回答他,心里却想起灵瑾印在他唇边那个吻,耳尖又开始烧起来。   以前,他虽然对灵瑾有不同寻常的感情,但总以为灵瑾对他,只是兄妹之情,便自觉应当克制,不该有所表现。   不过现在,如果灵瑾对他,也有一样的情感,那他就不会再有阻碍。   翼族原形皆为飞鸟,上至神族凤凰,下至寻常麻雀,几乎都是一夫一妻单偶制,配对一旦结成便忠贞不渝,一生比翼双飞。   依照翼族的传统,多半应当由雄鸟追逐雌鸟,在每年适宜繁衍的春季,雄鸟会展示羽毛、唱歌、起舞,以赢得异性的好感。   今年比翼节凑得不巧,正好在兽国使者的事,城中都忙得分.身乏术,没能好好办。他没什么能对灵瑾唱歌跳舞亮羽毛的机会。   可即使如此,回想过往,他虽然对灵瑾有心,却一直没什么行动。如今既然知道灵瑾对自己也有好感,那么,自然应该将这个过程补上。   想是这么想,不过寻瑜自然不好意思跟山望说,他正在追求妹妹。这种事情他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   于是,面对好友兴致勃勃的眼神,寻瑜躲开了他的视线,干巴巴地道:“不关你的事。” 第99章 一般情况,她不会这般碰兄……   这天, 寻瑜照常去跟女君汇报情况。   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只是例行公事,女君反应平平。   只是很奇怪, 寻瑜总觉得, 母亲似乎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寻瑜有些不自在。   将事情汇报完,寻瑜动了动步子, 问:“母亲,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 挺好的。”   女君不以为意地随口说。   然后, 她的目光落在寻瑜身上,问:“你与瑾儿,最近关系如何?”   “……?”   寻瑜顿了一下, 觉得古怪。   “还好。母亲为什么问这个?”   女君淡定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她大手一挥, 说:“好了, 没什么事儿你回去吧,闲着就多陪陪妹妹。”   “?”   寻瑜别扭之感更甚。   今日不知是不是错觉, 总觉得母亲看他的眼神, 比以往都来得慈爱许多, 还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神秘。   寻瑜虽是离去,但一步三回头。   母亲脸上始终带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高深莫测。   *   等寻瑜走后,女君推开窗户,化成原身, 往窗外一飞,就去了祭司殿。   大祭司早就在等她,见女君过来, 放下手中的星图,对她缓缓一笑。   女君问:“怎么样,占星结果如何?瑜儿和瑾儿,可还般配吗?”   “还算不错。”   大祭司道。   “两人性情命理都十分相合,且命中有缘。若是两情相悦,想必能百世好合。”   女君当即一喜,不过看大祭司波澜不惊的样子,她又担心,道:“怎么了,你怎么这种表情?莫不是还有什么变数吗?”   大祭司忧虑地说:“看星象倒是没有。我只是在想,瑜儿这般性情,只怕瑾儿难解他的意思。”   女君闻言,也将眉头拧成“川”字。   “瑜儿是不太直率。”   女君不得不承认这点。   她微抵下巴,想了想,说:“实在不行,我们暗中多加关注。若是瑜儿不够坦然,我们悄悄出力,催他一把。”   大祭司其实更崇尚顺其自然,相信命理自有其数。   不过见女君兴致勃勃,也只得无可奈何地应她:“好。”   *   机关弓对仙官武将公开之后,很受各方重视。   依照眼下新式机关弓展现出来的能力——门槛较低,适应人群更广,力量更为强大,且功能更多——未来,机关弓势必会在短时间内完全取代灵弓。   正因如此,现在知道机关弓的人都达成了共识,认为能够接触到机关弓的人,都应该尽快学习适应机关弓。   由于机关弓的技术目前仍然只有包括灵瑾本人在内的、少数几位大学堂机关师知晓,还不能大量制作,所以眼下能够制作出的机关弓数量严重不足,只有少数人能用上真正的机关弓。   不过,大学堂中特级修业的弟子,显然就属于这“极少数人”。   他们都是当时千挑万选出来、整个翼国最有潜力的弟子。   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人都与灵瑾一起长大、是灵瑾的朋友,关系甚为亲近。更不要说,这些弟子中,还有人直接参与了机关弓的研究。   于情于理,都应该让他们用上第一批机关弓。   很快,在测量过特级修业弟子们的身体尺寸后,根据他们需求量身定制的机关弓就做出来了,并且发到了诸位弟子手上。   拿到新的机关弓时,大家都很稀奇。   机关弓的术纹根据需求不同,可以达成不同的效果。   以往大型翼族匹配灵弓,虽然灵弓也会参考身体尺寸,但大家更多的是追求共振的强度,希望灵弓能与自己顺利配合。   而现在,居然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来制作相应了灵弓!   弟子们以前光是听说过新式机关弓,还没有直观的感受,而现在,当真弓拿在手上,顿时感觉到了差异——新的机关弓比起旧时灵弓,先进绝非一点半点。   问霄上君也拿到了一把机关弓,正在那里饶有兴致地把玩。   从未亲手用过机关弓的大型翼族弟子们,则都露出满脸惊奇的神色。   特级修业的小型翼族,都是机关术道室的弟子。   他们看到众人惊艳的神色,隐隐有几分骄傲自得。不过明面上,天如小芝一行人都还装作谦虚平常的样子,这反而令其他人更为惊异。   这时,灵瑾也在看同窗们试弓。   机关弓是灵瑾亲手做的,她用了这么多年,每一把都自己亲自试过来,已经用惯了,因此并不新奇,现在更在意别人会有什么看法。   她看到云沐已经试射了一箭,就主动上前问:“云沐,你觉得用起来如何?”   “很好。”   云沐惊讶地说。   “共振很顺利,不需要像灵弓那样尝试,才能逐渐磨合,而且威力也很强。”   云沐在特级修业的弟子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更何况他出生云鹤世家,用过不知多少灵弓。   能让他说出“很好”二字,可见机关弓在各种方面都不会有太大问题。   灵瑾颇为高兴。   但这时,却见云沐面容沉凝,又道:“不过……”   灵瑾忙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是弓的问题。”   云沐见灵瑾紧张,连忙纠正措辞。   他略露赧然,说:“只是,机关弓的弓臂是木头做的,用起来比以前的灵弓轻了好多,手感差异太大,所以我……有点不习惯。”   云沐用灵弓一向炉火纯青,即使拿到新弓,也很快就能上手,少有不习惯的时候。现在他必须承认这点,大约十分不好意思,轻轻抬手,掩饰了一下。   灵瑾愣了,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缘故。不过得知不是弓不好,她总算松了口气。   云沐好脾气地问她:“对机关弓,我还有好些不会用的地方……不知,能请公主指点一二吗?”   “当然。”   毕竟是机关弓的事,灵瑾毫不犹豫地答应。   她走过去,仔细看云沐用机关弓射箭,并帮他调整。   寻瑜的注意力几乎一直在灵瑾身上。   他本来一直假装没有那么在意的样子,可是自从云沐开始和灵瑾说话,他就隐隐焦躁起来。   起初,他只是微微皱了眉头,有点沉不住气。   过了一刻钟,灵瑾还在云沐身边认真讲解,寻瑜逐渐站不住了,脸也黑了起来。   又过了一刻钟,灵瑾开始调整云沐使用机关弓的姿态,寻瑜终于按捺不了,拿起自己的机关弓,大步走了过去。   灵瑾正在全神贯注地指导云沐,告诉他机关弓与灵弓有哪些不同。   她与云沐其实还挺合得来的,云沐虽然以前没用过机关弓,还比较生疏,但他在射艺上很有天赋,悟性极高,随便说一说就能懂,教他很愉快。   云沐待她温柔如流水,不知不觉,两人多说了好一会儿。   直到,灵瑾感到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才意识到自己聊得太过入神。   灵瑾转过头,就看到兄长黑着脸站在她身后,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哥?”   灵瑾见兄长不说话,便主动唤了他一声。   寻瑜沉寂片刻,看不出他想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却见他板着脸,冷冰冰地冒出一句话道:“我也不会。”   “诶?”   灵瑾没反应过来。   寻瑜面无表情地重复道:“机关弓,我也不会。”   寻瑜满脸别扭的样子。   灵瑾甚至一下子无法明白过来。   灵瑾呆了呆,说:“可是,哥哥,你手上那把弓是你亲手做的啊?”   “……忘了。”   寻瑜将头一扭,说:“教我。”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等我回忆起来了,可以帮你去教其他人。”   灵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又眨了眨。   不过,她虽然不太懂哥哥出了什么毛病,但兄长主动要她教,灵瑾还是教了。   “和用灵弓差不多,就是这里握弓,然后将灵气集中在术纹上,让机关弓感受共振……”   “嗯。”   灵瑾踮起脚,去碰兄长的肩膀和背,检查他的肌肉用力。   兄长对她来说,自然与其他男子不同。   她教云沐时会注意保持距离,但对兄长就可以离得更近些,可以顺着他肌肉的纹理摸下来,全都仔细检查过。   不过,当灵瑾将手放到兄长腰上时,还是不禁脸红了。   一般情况,她不会这般碰兄长的腰的。   所以这个位置,她以前也没怎么碰过。   兄长的身段修长清瘦,但毕竟也多年修习射艺,而且翼族精于飞行,对身材要求很高。翼族的身体不能太重,却必须有力量。   寻瑜的腰窄瘦,却很有力,体能都蕴含在身体中。   灵瑾感到一丝陌生的害羞。   她强行按下这种奇怪的感觉,将精神集中到兄长的射箭技巧上。   寻瑜的姿态标准得不能再标准,凤凰的身段体魄都无可挑剔,况且以兄长的聪颖,灵瑾相信他哪怕真的忘了,光在旁边看看也能学会。   她茫然地将兄长从头教了一遍,却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需要教他的。   等一套完整的射箭姿态讲解完,灵瑾问他:“想起来了吗?”   寻瑜说:“……没有。”   灵瑾认真说:“那你就按现在这种感觉射箭吧,要是有人来问你的话,你就演示给他们看。”   寻瑜:“……”   这时,朱云那边又有问题,兴奋地朝灵瑾招手。   灵瑾见状,便暂时搁下兄长,往朱云的方向去了。   *   机关弓方面的事,一切都很顺利。   这种弓很快就在特级修业的弟子里率先普及了。   特级修业的弟子本来都很聪明,就算用不惯新品种的弓,适应一段时间,也能很快上手。   在发现机关弓远比灵弓大后,这些年轻的弟子们没怎么纠结,就喜欢上了这种新的武器。   然而,在这种一切向好的形势下,寻瑜却并未显得十分高兴,反而闷闷不乐。   寻瑜想到自己单纯因为吃醋,为了不让灵瑾继续和云沐说话,居然谎称自己忘了怎么用机关弓,就感到异常尴尬。   他简直想不到比这更傻的理由了。   可是他当时整个人都被嫉妒情绪攻占,只想将灵瑾和云沐拉开距离,平时的沉着完全不见,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等回过神来,就已经那样说了。   傻透了。   灵瑾想必也觉得他很奇怪。   寻瑜越想越是懊恼,恨不得学会什么术法,将时光倒流。   这时,山望正收拾收拾准备离开,一转头,却见寻瑜凤眸凶锐,单手撑着额头捂住自己眼睛,面色漆黑,一副十分消沉的样子。   山望又停下了脚步。   山望暗暗一笑。   他现在已经将寻瑜这点情况弄清楚了,能让这位少君露出这种表情的,想也知道是谁。   但他明面并不点破,故作惊奇道:“阿瑜,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寻瑜停滞片刻,好像不太愿意说。   山望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整理纸笔,过了好半天,终于,某只凤凰艰难地开了尊口——   “那个,山望你……”   “什么?”   山望抬起头。   “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某只凤凰生硬地强调了一下。   然后,他将头扭到一边,问:“你知道……怎么追求女孩子吗?” 第100章 傲娇的感情表达方法   山望差点笑出声。   但他忍住了。   山望用扇子敲敲掌心, 说:“我也不是很有经验,但一般情况的话,还算知道一点吧。”   寻瑜看向他。   山望悠哉地解释起来:“通常来说, 追求分为两个部分。   “前一个部分是试探, 这种情况出现在你不知道对方喜不喜欢你,或者希望对方喜欢你的时候。这个时候不能操之过急, 只能适当地让对方注意到你、引起对方的好感。   “后一个部分是表达,进入这一阶段, 你必须已经感觉到对方已经对你有好感, 对方有可能会愿意接受你和她的关系更进一步,成为恋人。这一阶段你要做的,就是将你的好感也逐渐表现出来, 让对方明白,等感情上升到一定程度, 气氛到了的时候, 就可以正式表白了。   “既然你追求的对象是小白雀妹妹,那么……”   寻瑜出言纠正道:“我没有说过我要追求谁。”   “是的是的, 你没有说, 不过你要追求小白雀妹妹的话……”   “……”   寻瑜的脸色看起来更加消沉。   山望暗笑得十分厉害。   他问:“你自己觉得, 你追求灵瑾妹妹,现在差不多在哪一步?”   寻瑜简直难以想象山望到底知道多少,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么多的。   寻瑜平时在学业和政事上如鱼得水,可在感情之事上,仿佛谁都比他棋高一招。   寻瑜艰难地说:“……后者吧。”   “那就该向她展示你的好感了。”   山望摇起扇子, 然后,他看着寻瑜一副嘴超级硬的样子,感慨道:“对你来说确实不容易啊。”   寻瑜:“……”   山望说:“那先从简单的开始, 循序渐进吧。我帮你出主意,你来按我说的做,如何?”   “……”   寻瑜很不情愿。   但眼下除了山望,他也确实没有可以商量的人。   于是,勉为其难地,寻瑜点了点头。   山望笑了,说:“那么首先,最容易的,聊天。聊天总不难吧?”   “在说话过程中,你要脱离兄长或者朋友的身份,对她说一些以前不会对她说的话,找机会暗示她,向她表明,你并不只想当她的兄长。”   *   这天晚上,灵瑾又觉察到兄长在她屋外来回飘来飘去。   灵瑾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就当是哥哥特殊的敲门方式了。   她熟练地打开门,唤道:“哥哥?”   寻瑜停下步子,走过来看她,神情分外严肃。   灵瑾被寻瑜的神情吓了一跳,紧张道:“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寻瑜原本打的腹稿是“我不希望只被你当作兄长”。   但一见到灵瑾的脸,他这句话就变得难以说出口,眼神也不由自主地想要躲闪。   停滞良久,直到灵瑾都开始疑惑了,寻瑜才冷不丁挤出一句台词道:“你觉得我这个兄长如何?”   “?”   灵瑾歪了歪脑袋,说:“很好啊,对我来说,哥哥是最好的兄长了。”   “……如果可以选,你想有兄长吗?”   “当然了。”   “可是我不想。”   灵瑾没搞懂他话里的意思,想了一会儿,才茫然地道:“没关系,你已经是长兄了,本来就没有兄长啊。”   “……”   “?”   顿了顿,寻瑜板着脸说:“说得也是。”   他转身离开。   灵瑾困惑地眨着眼睛。   *   一刻钟后,寻瑜在自己的庭院里,单手捂眼,十分消沉。   山望坐在他对面,低低压着头,弓着背,捂着嘴,身体疯狂颤抖。   寻瑜脸色阴沉沉的,压抑着瞪他:“不许笑。”   山望忍笑忍得十分辛苦:“我、我没有。”   寻瑜:“……”   寻瑜没有说话,但脸色更黑了。   山望抖了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   然后,他继续一本正经地出谋划策道:“看来需要说话的事情都不太适合你,那还是直接用行动吧。”   “行动?”   寻瑜抬起头。   山望解释道:“肢体语言也是语言,进入到后期的追求阶段,稍微有一些区别对待的动作应该也没关系了。通常来说的话,一般恋人最开始尝试的肢体触碰,应该就是牵手吧。”   寻瑜不发一语。   山望看着他的表情,恍然大悟:“对了,你们是兄妹,从小到大都牵手,已经不稀奇了。   “也没事,那换点和平时不同的、不会和兄妹关系混为一谈的动作,我想想……要不你直接去亲她?”   山望将“亲”这个词说出口,寻瑜的耳尖就已经烧了起来,逐渐满面通红。   他窘迫道:“……我不好意思。”   山望:“说得也是,接吻的话,也跟表白差不多了,对你来说大概还是太激进了。那要不稍微含蓄一点,亲额头?你们现在还会亲额头吗?”   寻瑜说:“小时候有过,七岁以后应该就没有了。”   寻瑜想到灵瑾落在自己嘴角那个吻。   如果不是那个吻,他也不会意识到灵瑾喜欢自己。   或许做一些与众不同的动作,确实是个好主意。   山望一锤定音:“那就亲额头!等找个机会,你亲她额头试试。”   *   次夜,灵瑾正在钻研机关弓上的术纹,忽然间,她又感到有人在她门外飘来飘去。   灵瑾打开门,唤道:“哥?”   寻瑜停在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   灵瑾一愣,被兄长如此注视,她有点猝不及防,莫名紧张起来。   然而此时,寻瑜远比她更紧张。   他注视着灵瑾的面容,想着自己等一下要亲上去。   现在,灵瑾在他面前,就像一簇雪白的小花团,她在风中茫然地注视着他,浑然不知他心里的想法。   寻瑜的面颊逐渐又烫了起来,有种想转开视线、避开她目光的冲动。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灵瑾之所以会亲他的嘴角,是因为她当时误以为他的五感还没有恢复,应该不会发现。   她是趁他没有意识的时候亲的。   可是现在,灵瑾就睁着一双乌眸直白地望着他,寻瑜正面对一个完全清醒的妹妹。   在对方清醒的时候,对她做那样亲密的动作,难度和灵瑾之前完全不在同一程度上。   寻瑜窘迫起来。   他在内心鼓励自己,这一次,绝对不能再做模棱两可会让人误会的事了。   他鼓起勇气,注视着灵瑾的额头。   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发丝,她眉间有一抹女君亲自为她点上的护佑朱红,清美而有灵气。   寻瑜缓缓俯下去……   然后,他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打了个不轻不重的毛栗。   灵瑾:“???”   寻瑜冷着脸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灵瑾捂住额头,满脸迷茫,搞不懂兄长怎么突然袭击。   她说:“也没有很晚吧?我想再看一会儿术纹,就快要睡了。”   寻瑜肃声说:“太晚对明日的精神不好,快去睡觉。”   灵瑾懵懵的:“噢。”   然后,她看着兄长步子一转,快步离开了。   灵瑾自己回到房间里,关上门,却愈发疑惑——   哥哥这大晚上,是专门过来做什么的?   ……查岗?   *   另一边。   寻瑜庭院。   寻瑜撑着额头,单手捂眼,面色愈发消沉。   而山望则笑得捶胸顿足。   山望:“哈哈哈哈哈哈。”   寻瑜:“别笑了。”   山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寻瑜:“不许笑。”   山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寻瑜的脸色黑如煤炭。   山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停不下来。   山望足足笑了一刻钟,直到寻瑜的眼神已经十分凶狠,他才勉强一边拍着桌子,一边艰难地停下来。   寻瑜瞪着他。   山望幸灾乐祸地安抚他道:“别生气别生气,这又不是我的错。你想想,我给你出的主意又没问题,是你自己不按套路走嘛。”   寻瑜:“……”   寻瑜很郁闷,但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是闷闷的。   寻瑜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会不会……真的不太行?”   山望敛了敛笑,正经起来。他分析说:“不会不会,你不要因为这个自我怀疑。   “你想想,多少先生说过你天资异禀?多少仙官夸过你年少有为?又是谁和灵瑾妹妹一起做出的机关弓?   “你本身是很聪明的,也很有魅力。只是你太喜欢小白雀妹妹,说到她的事、在她面前都太容易慌乱,所以才会不断失常。   “你需要冷静下来,不要太担心在她面前表现不好。灵瑾对你应该是有好感的,你只需要保持你平时的样子,再适当展露一些情感,让她意识到你的想法就行了。她肯定会回应你的。”   寻瑜拧起眉头,若有所思。   他像是能听懂山望的意思,但能不能真的做到镇定自若,却是另一回事。   *   此时此刻,一旁的屋脊上,蹲着两只修为强大的凤凰,一只金色,一只赤色。   两只凤凰隐匿了自己的气息,藏在最高处。   寻瑜在自己庭院和灵瑾门口来回折腾的时候,他们就默不作声地看着,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此时,赤色的那只凤凰整只鸟都抖得厉害,像是个摇晃的筛子,仿佛稍有不慎就会憋不住笑出声来。   金色的凤凰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说:“别笑了。”   赤凰狂抖道:“可是真的……唔……哈哈哈……很好笑。”   大祭司:“……”   “瑜儿平时看着也是个挺聪慧的孩子,怎么一碰到瑾儿的事,就能傻成这样?!”   “正所谓当局者迷吧。”   女君抖了老半天,才好不容易憋住笑。   然后,她凤眸一扬,正色道:“不行,我忍不下去了,毕竟是自己生出来的蠢儿子,我得亲自出手推他一把。”   大祭司略显不安:“你要做什么?”   女君道:“当然是推波助澜,给他一点危机感了。” 第101章 凤凰的羽毛   次日, 女君特意将灵瑾叫到跟前,清了清嗓子,道:“瑾儿, 有一件事, 我本来是打算过段时间、等确定得差不多了,再告诉你的。不过最近出了些意外状况, 我决定提前跟你说。”   灵瑾忽然被母亲唤到书房,神情迷惑。   母亲的态度, 很是郑重其事。   通常来说, 会被母亲唤到书房都是兄长,因为这里是说政事的地方。   灵瑾如今还是以射箭和学业为重,女君大多数时候对她来说, 就是单纯的母亲,而不是君王。   但见母亲如此严肃, 灵瑾亦慎重起来, 问:“是什么事?”   女君说:“三个月后,水国将举行换君礼。翼国作为友国, 必然会受邀出席。   “对他们来说, 最优先邀请的, 肯定是我和留江。不过现在局势日益严峻,我和留江不太想离开凤凰城,说实话我也懒……所以,我打算像当初水国处理结契仪式时那样,派一位子女作为我们的代表人, 前往水国。   “我考虑了一下,就让瑾儿你去如何?你与小龙女一贯有联系,她想必也会期待见到你。”   灵瑾听到这个消息, 第一反应,就是惊喜!   “可以吗?”   她与小龙女如今依然是笔友关系,保持着每天三四封信往来的频率。   一转两年过去,当初被小龙女带去水国的小黑龙,在小龙女的悉心照料下,现在大致已经恢复了神智。   虽然据小龙女说,小黑龙其实还没有完全恢复龙神应有的智慧和力量,但已经出现征兆,近期就可以进行水国的换君礼。   根据水域神女留下的神示,一旦黑龙现世,并且有迹象要选择新的君主,白龙就应该做好准备。   原本的龙君要主动卸任,其他所有白龙聚在一起,在水国的大祭坛上,俯首听取新的神命。   这个过程,就是水国的换君仪式,也称作“换君礼”。   水国子民对水域神女的信仰都很强,自然会遵循水域神女定下的传统。   换君礼的全过程,会非常盛大,绝不亚于翼国的择君大典。   灵瑾还从未长时间离开过凤凰城,对这个传说中的水国换君礼,当然很感兴趣。   不过,老龙君坐在水国君主之位上,已经上万年了。   对水国的子民来说,这个换君礼大概就像是神话传说一样,连祖宗的祖宗都没见过。如今居然真的要举行,简直不可思议。   还有小龙女,她心情大约也很复杂。   虽然白龙剩下的就只有他们兄妹十条了,新的龙君必然在他们中诞生,但老龙君毕竟是她的父王,也是叱咤风云、名声赫赫的伟大龙君。如今他竟真的要退位,想来对小龙女来说,想必分外受冲击。   灵瑾其实还有些担心小龙女。   她在信中每次写到换君礼的时候,给人的感觉都非常不安。   而且,上回小龙女信中提起这件事时,还只说可能就在近期,没有确定下来。没想到现在,母亲这里也有消息了。   灵瑾赶紧追问:“只有我一个人作为代表去吗?还要派哪些使者?具体时间呢?换君礼会是什么时候?”   “呃……这些细节还说不好。”   “诶?”   灵瑾没想到母亲居然给了她一个一问三不知的反应,疑惑地歪了歪头。   女君看着女儿认真的脸,心虚地咳嗽了一声,解释道:“所以才说,是因为紧急情况,提前跟你说的嘛,本来还要过段时间再准备的。总之,你愿意就好了。”   灵瑾很愿意!   不过,她才刚雀跃一会儿,想着母亲的安排,又逐渐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她顿了顿,又问:“母亲,是只有我一个人作为凤凰君家族的代表……前往水国吗?”   “是啊。”   “那兄长……不会一起去吗?”   “瑜儿算了。”   见灵瑾问起寻瑜,女君嘴唇一弯,含蓄地笑笑。   “他在凤凰城这边挺忙的。翼国使者只是去观礼,水国也安全,犯不着派这么多人。”   灵瑾一怔,忽然有些迷茫。   很奇怪,一想到到时候可能会有好几个月见不到兄长,她忽然感到无措,就连去见小龙女,好像也没有那么开心了。   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与兄长分开过。   女君有时会出征,大祭司有时会闭关占星。   唯有兄长,始终陪在她身边。   更何况现在,她对兄长……   灵瑾正愣着神的时候,女君却一挥手让她回去:“好了,我找你就是要说这些,你先提前准备准备,等具体日子定下来了,我再详细告诉你。   “对了,这个,瑜儿还不知道,你要是碰到他,可以自己跟他说。”   *   这日,寻瑜路过妹妹门前时,却见灵瑾没有在屋里,反而孤零零地在院里坐着。   她双腿规规矩矩地并着,一动不动,像个雪白的小木桩子。   寻瑜鲜少见到灵瑾这般失神的模样,不由一滞,向她走了过去。   “瑾儿。”   他出声唤她。   “怎么了?”   灵瑾抬起头来看他。   “哥哥。”   她唤道。   那双乌亮的眸子里,带着依依不舍。   这样不同寻常的神色,更让寻瑜心口一揪。   他又问:“出什么事了?”   ……   “你要单独去水国几个月?”   须臾,等从妹妹口中弄清来龙去脉,寻瑜吃了一惊。   心口一揪。   他怔了怔,故作镇定地凝神,问:“什么时候去?要去多久?何时能回来?”   灵瑾摇头:“母亲说还没定下来。”   寻瑜拧起眉。   出使异国,这是一种颇为不同的情况。   一来,路途遥远。   各国都不是天天都能派使者出使,使者一旦去了其他国家,通常都会待一段日子,将需要聊的话题都聊清楚,所以时间急不得。   二来,水国已经一万年没有举行过换君礼了。   长时间没有换君礼,早年的仪式流程只怕已经模糊,而且这一回的换君礼,也一定会比以往来得盛大。一来二去,如果中间再出什么差池,时间会拖延也说不定。   如此算来,灵瑾此番若是一去,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甚至一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整整一年见不到妹妹……   光是这样一想,寻瑜就感到心脏狠狠往下一沉。   灵瑾亦是不舍。   她舍不得兄长,可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得轻轻揪他的袖子。   这时,寻瑜捉住她的手。   灵瑾一愣,抬头看他。   只见兄长面色凝重,眉间微蹙。   他的面容与平时一般俊美,却似乎多了一缕愁色。   “你别担心太多。”   只听兄长一顿,这般说道。   “等一会儿……我去找母亲说说。”   然后,寻瑜松开她的手,转身往女君的书房方向走去。   灵瑾怔了怔。   她坐在石凳上,望着兄长离去的方向。   灵瑾抚着兄长握过的手,蓦然有些出神。   *   一刻钟后。   女君正懒洋洋地读着奏折,忽然,见到一个青年的人影站在门后,暗影凝滞,像是静置的皮影。   女君一笑。   她正等着他呢,见寻瑜来了,便坐直了身子。   女君懒洋洋道:“瑜儿,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屋?”   寻瑜一滞,推门而入,唤道:“母亲。”   女君没有放下奏折,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寻瑜看着抵案倦读的女君,斟酌语句。   他不想与灵瑾分离,但女君虽是他的生母,却也是翼国的凤凰君,说话一言九鼎,要与她开口,有些艰难。   “母亲。”   终于,寻瑜说。   他也顾不得说有的没的,开门见山道:“我想与妹妹一起去水国。”   女君想也不想:“不行。”   寻瑜拧眉:“为什么?”   女君搬出老一套词:“现在三国之间局势紧张,这边需要人手。你已经帮我搭手了这么多年,仙官那边也对你多有赞誉,可以说,你已经是我的左膀右臂,这段时间,就先不要离开凤凰城了。水国那边,瑾儿一个人应该就处理得来,用不了这么多人手。”   “可是——”   寻瑜想反驳,可一时找不到词。   女君挑眉:“可是什么?瑾儿年纪虽小,但踏实又能干,到时还会有仙官帮她,不用太担心。”   寻瑜薄唇紧抿,提议道:“我可以将母亲交代的事情都处理好,再与瑾儿一起去水国。”   女君摇头:“一去那么长时间,又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算不好什么时候能让做什么事啊。”   寻瑜又说:“瑾儿处世未深,第一次行这么远的路,她一个人……我不太放心。”   女君道:“那就多安排几个有经验的仙官陪她便是了。小龙女当初与她一样大,不仅来了翼国,还完成了结契仪式,连出了龙神这么大的变故都没有露怯。我们瑾儿若论才能胆量,不会逊于她。”   话完,女君笑了笑,压低了声音:“瑜儿,你这么放心不下,莫不是舍不得她走远?”   寻瑜被戳中心事,一愣,想扭开头,说些什么话来解释,但一开口,他却倔强道:“没有。”   女君说:“那就不要这么多话了。”   “……”   女君笑笑,放下手中的奏疏,貌似不经意地道:“换君礼已近,去水国的使者团队很快就会安排起来,瑾儿也势必马上要开始准备了。   “水国那边日子一定,我们这边就会启程。   “瑾儿这一去,日子可就久了。虽然瑜儿你好像也没有舍不得的样子……不过你要是有什么话,还没跟妹妹明说的话,这几天的日子,可得抓紧了。”   寻瑜一闷,沉默未言。   *   从女君书房出来之后,寻瑜整个人的气场都落下来,略显沉闷。   山望照例来与他商量追求灵瑾的事,见他这般闷闷不乐的样子,吓了一跳。   了解前因后果后,山望将手里的扇子“啪”地一合,也大吃一惊:“小白雀妹妹要去水国?!”   “嗯。”   寻瑜眉关紧锁,神容沉郁。   而且她这一去,多半会要很长时间。   山望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情况,忙问:“那你与她的事呢?难不成灵瑾出发之前不解决,就得拖上半年一年了?”   寻瑜没有回答。   但他这反应,已无异于默认,因为事实确实如此。   此刻,寻瑜内心惶惶。   在他过去的认知里,他与妹妹几乎是一体的。虽然不至于同进同出、从未分开,但当他想见她的时候,总是知道她在哪里。   这是多年来,两人之间彼此了解、彼此相处,才能形成的默契。   而现在回忆,他好像从来没有切实地想过,灵瑾单独一个人离开会如何。   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呢?   明明事实摆在眼前,有朝一日,她会独立,会展翅高飞,会建筑自己的巢穴。   可他就像理所当然一般,认为无论自己将去何处,妹妹都会与他一起;相反,无论妹妹想去哪里,他也一定会陪她同往。   仿佛潜意识里,他一直认为,他们始终会住在同一个家、同一个巢中,就像从小到大那样。   而此时此刻,母亲这样的安排,忽然就将他点醒了。   灵瑾并不一定会时时刻刻与他在一起。   任何两个人之间,能够相处的时间都是有限的。他与妹妹虽然是兄妹,这样的时间比其他人要多许多,但也不可能无止境的挥霍。   寻瑜突然恍惚。   这时,山望在一旁敲着扇子道:“这可如何是好。这么短的时间,你能跟灵瑾把话说明白吗?你本来就不擅长这些,一下子又有了时限,有点难吧。”   寻瑜定了定神。   他回过念来,目光坚定了许多。   寻瑜问:“除了之前说过的那些,你还有没有什么更合适的办法?”   “更合适的办法?”   山望头疼。   “你当着灵瑾的面,无论是聊天还是亲密举止都不太行,我觉得你克服你自己的心理因素更难一些,这么一时半会儿,真的能改过来吗?”   寻瑜抿唇,说:“我想试试。”   寻瑜话并不多,但语气里却比先前透着一丝沉着。   “嗯……”   山望绞尽脑汁。   过了半晌,他将扇子在手心一敲,说:“有了,有一个或许可以尝试一下!”   寻瑜本来自己也在思索,听山望所言,就看向他。   山望笑言:“翼族男人追求女子,按照传统,无非是唱歌邀舞展示羽毛。既然人身的你不行,那就原形嘛!正好凤凰的羽毛这么漂亮,你就展示出来,好好给灵瑾妹妹看看如何!”   *   次日清晨。   灵瑾如时醒来,但不知怎么的,今日的天色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   门窗仍是紧闭的,但门纸外,隐隐透出霞光似的明亮来。   现在才是卯时。   若是平时,现在应当是天际初明,窗外还是朦朦暗的,最多透几分微亮。要等到灵瑾洗漱完毕、走到弓射场,天空才会完全亮起来。   而现在,门纸上竟已透出金红色的明光,隔着一重门窗,仍将半屋染得清明,倒像已经日出似的。   灵瑾不解,简单地披了件外衫,就走到门边,将门打开。   然后,她就看到,在对面的屋檐上,站着一只华美的赤凤。   他背对着她,羽毛如光瀑般垂下,那是朝阳般的灼色,而尾羽流光溢彩,仿佛晨露在曦光下撒下的碎光。   是兄长。   不知是不是灵瑾的错觉,寻瑜今日站在那里,身上的凤光竟比平时要明亮百倍,简直像是一轮红日落在了屋脊上。   唰!   突然,兄长张开了翅膀!   灵瑾被吓呆了。   凤凰本就是羽毛非常华丽的大型神鸟,双翼一张,愈是绚丽数倍。   这本来是相当震撼的画面。   但是灵瑾才刚刚起床,一开门就看到兄长这个时间蹲在她房间对面的屋脊上,还这样大张旗鼓地将羽毛显露出来,实在不太对劲。   而且,不知是不是灵瑾的错觉,她觉得兄长今日的羽翼和尾羽流光……好像格外漂亮。   这时,没等灵瑾回过神,寻瑜已经张开双翼,向空中飞了起来。 第102章 求偶之舞   对翼族年轻男女来说, 在两性.交往中,向异性展示自己的羽毛,是非常重要而传统的一个步骤。   在翼国, 通常来说都是由翼族男性率先向心仪的女子展示羽毛, 如果女子对他也有意,就会展露羽毛回应。   许多翼族男女之间的传统舞蹈, 包括比翼节上的共舞,都是由此而来。   说白了, 这就是最原始的求偶。   而凤凰是很特殊的翼族, 是翼国的神族。   凤凰的羽毛本来就已经非同一般的华美,但他们在求偶时展现出来的羽翼,却比平常还会夺目数倍。   凤凰可以控制自己的羽毛。他们会通过消耗更多的灵气, 来让羽毛更为明亮,发出比平常更加艳丽美好的色彩。   因此凤凰求偶时, 场面也会格外瑰美。   只是凤凰毕竟少有, 求偶更是难得一见,大多数人都不曾听闻罢了。   灵瑾倒是知道兄长的羽毛流光可以控制, 可是兄长十分惜羽, 小时候她嚷着让兄长发光给她看看, 他都不肯。   而现在,灵瑾看见了。   灵瑾并未联想到求偶这回事上,但看着兄长在空中飞旋展示着自己的羽翼,还是不自觉被吸引了目光。   只见寻瑜挥舞着灼赤的羽翼,拖曳着昳丽曼妙的凤尾, 在空中以一种格外优雅的姿态翱翔,洒下漫天羽光。   他在空中盘旋了五六圈。   灵瑾看得呆了。   奇异地,她感觉兄长似乎是有意将羽毛往她的方向炫耀, 像是特意要让她看清楚一般。   他将他身上最美的羽毛每一根都清晰地展示给她,让她看清上面灿烂多彩的光泽。   这时,灵瑾注意到,寻瑜目光貌似不经意地往她的方向瞟来。   但他一与灵瑾对上视线,就又转过头去。   兄长这一眼在灵瑾看来,有点凶巴巴的。   兄长似乎莫名有点害羞,但他身上羽毛的光泽却更鲜艳了。   寻瑜眼神锐利,又在天上继续飞。   他总共在空中飞了十余圈,将自己浑身的羽毛都对灵瑾秀了个遍。   然后他凶着鸟脸,忽然拍拍翅膀,又往自己的住处飞走了。   灵瑾还呆站在原处,满头雾水。   天空又暗了下来,恢复成了黎明该有的光亮。   只是灵瑾眼前似乎还留着凤凰羽毛留下的璀璨光碎,让她迟迟回不过神来。   哥哥他……是来做什么的?   专门过来在她面前飞一圈,将她房间都晃亮了,又一声不吭地飞走,表情还别别扭扭的。   难道是发现了让羽毛特别明亮的方法,故意给她看看?!   其实灵瑾自己也清楚,她大多数时候挺迟钝的。   可即使迟钝如她,也能觉察出来,兄长近日不大对劲。他的一系列举动,都十分反常,让人琢磨不透。   就像兄长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可又说不出口似的。   灵瑾百思不得其解。   她先回屋换了衣裳,拿上机关弓,本该立即去校场射箭,但才往庭院外走了几步,就有些犹豫要不要掉头,先去兄长那里看看。   就在这时,远远地,她竟瞧见山望的身影,他正要往兄长庭院方向去。   山望平日里也经常与兄长一起消磨时间,但极少这么早就到凤凰宫来。他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不太正常。   灵瑾一讶,忙叫住他:“山望哥哥!”   ——这个时候,山望其实真赶着要去见寻瑜。他知道寻瑜今日会对灵瑾展示羽毛,打算过来问问情况。   谁知,还未见到寻瑜,倒先碰见了灵瑾。   山望步调一僵,转过头来。   灵瑾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满头疑惑,问:“山望哥哥,你怎么一大早就在这儿?”   “这……”   山望将扇子挡在身前,见灵瑾逼进,略有心虚。   他观望着灵瑾的视线。   现在这个时辰,他估摸着寻瑜大概已经对妹妹展示过羽毛了,只是灵瑾气质清冷,静淡如莲,光看她的神情,山望很难猜透她的想法,只能看出小白雀妹妹今日的面色,是有几分困惑的样子。   ……这是已经看过寻瑜的求偶仪式了?   好现象,好现象,会困惑,至少说明有点意识到了。   山望遮掩道:“我昨日看的书中有个难题,想得我睡不好,所以想过来问问阿瑜,反正没睡着,这会儿就过来了。”   山望随便找了个理由给自己解释,就看向灵瑾。   他端详着灵瑾的脸色,试探道:“倒是你,灵瑾妹妹,怎么一大早傻站在这儿?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灵瑾点点头,又摇摇头,皱起脸,一副不知怎么解释的样子。   最后,她斟酌着语句,茫然道:“今天天未亮,哥哥他就过来了。他不知为何守在我门口,然后在我面前飞了好几圈,挥舞了好几次翅膀和尾羽,还将凤凰尾光洒得漫天都是,还瞪了我一眼,结果一句话没跟我说就飞走了,不知道是想干什么。   “山望哥,你知道些什么吗?”   山望开始暗笑。他听灵瑾的描述,将自己笑得内伤,但面上还是一副知心邻家哥哥的样子,故作正经道:“原来是这样。”   灵瑾惊讶:“你真的知情?”   然而,山望却敲着扇子,故弄玄虚道:“不可说,不可说。”   灵瑾一看山望这样子,就觉得他果然知晓什么。   灵瑾哪里受得了这个,总感觉像兄长和山望哥哥一起合伙瞒着自己,就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似的。   灵瑾的眉毛撇下来,露出费解的神情。   她说:“山望哥哥,你就告诉我吧。兄长他忽然怎么了?”   山望抿唇低笑。   他看着灵瑾,琢磨着自己光在旁边看戏也不好,不然就这俩兄妹,一个口是心非,一个射艺非凡,却又在感情上呆呆的,就让他们自己磨,得磨到什么时候去。   再说再拖下去,小白雀妹妹就要去水国了。兄妹二人分离这么长时间,万一一不小心真让他们之间的缘分断掉,那罪过可就大了。   山望微笑,说:“好吧,那我就给你透一点底。”   “嗯!”   山望招招手,示意灵瑾凑近点。   灵瑾乖巧地偏头过去。   山望用扇子做遮挡,凑近她,但与灵瑾的耳畔还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以示礼貌。   他压低声音说:“灵瑾妹妹,你有没有想过,翼族男子在什么情况下,会专门向女子展露羽毛?”   灵瑾想了想,却愣住了。   她呆住,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   灵瑾踌躇地道:“山望哥哥,你该不会是说,兄长他在对我表示好感?!”   “我可没有这么说啊!”   山望一本正经地后退两步,将双手叉在胸前,撇清自己。   他笑道:“但阿瑜这两天的举动,你想必也注意到不对了,再结合一下他的性格仔细想想,答案不是呼之欲出吗?”   灵瑾仍是呆呆愣愣的。   她是觉得兄长这几日都不太对,感觉兄长暗搓搓地在表达什么。   诚然,她也是喜欢兄长的。   但是……   灵瑾开始回想兄长这两天的种种举动——   他莫名其妙问她想不想要哥哥。   他深夜来她房间查岗,还敲她额头。   他一大早蹲在她房间对面的屋顶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对着她晃了一通翅膀,接着就又飞走了。   灵瑾:“?”   原来这是兄长在对她示爱吗?!   翼族男子的追求原来是这样的吗?怎么好像和她以前看到的有点不太一样?   山望见灵瑾就这样傻住了,那扇子在她眼前晃晃,道:“灵瑾妹妹,怎么了?给点反应啊?”   灵瑾回过神,却呆呆道:“我完全没有看出来。”   山望失笑:“阿瑜他那个样子,看不出实在正常。”   他本来想再对灵瑾说几句好话,好稍微帮帮寻瑜,谁知下一刻,他却看到灵瑾浅浅地笑了。   灵瑾此时的心情十分意外。   兄长喜欢她?   兄长真的喜欢她?   她的神经反应比较迟缓,但等明白过来山望哥哥这些话的意思,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却立即灌注全身!   她也喜欢兄长呀!   灵瑾刚刚意识到这些,思维还有些乱,整个人也还有些懵懵懂懂的,但是……感觉并不坏。   灵瑾本是清冷的相貌,但她每一笑都是发自真心。   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原本那种如白鹤一般的疏离高远感逐渐消失,清寒尽数消融。   她看起来像雪中绽放的一簇白梨花。   这时,便是山望看着她的样子,都不禁失神。   灵瑾弯着眸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山望哥哥。”   山望慢慢回神,说:“不客气。”   他无奈地用扇子敲了敲手——   什么啊,看起来也没那么需要他帮忙啊。   山望问:“你看起来,好像还挺高兴的?”   “嗯。”   灵瑾坦然地承认了。   她带着笑说:“我很开心!”   巧笑嫣兮,美目盼兮。   山望微微走神,忽然又领悟了一句诗的意思。   他嘴角微扬,又敲了敲扇子,笑言:“那就好。”   *   不一会儿,山望到了寻瑜院中。   寻瑜已经恢复了人身。   他到妹妹院中飞了那么一圈,其实是很紧张的。飞的时候,他的每一根凤凰羽毛都散发着惊人的灼烫,既是因为用了大量灵气让羽毛更加华丽,也是因为他个人的情绪。   直到现在,他脸上的热度都没有消退下来。   寻瑜坐立不安,正在庭院中漫无目的地徘徊往复,直到看到山望进来,他才停下踱步。   他问山望:“你怎么现在才来?睡迟了?”   山望“啊”了一声,道:“不是,我过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了小白雀妹妹,她看到你在天空飞了几圈以后,正犹豫要不要来找你,碰到我,我们就凑巧聊了几句,耽误了一会儿。”   寻瑜一听到他遇到了灵瑾,果然抬起头来。   山望见寻瑜光看他不说话,故意后退一步:“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该不会是想知道小白雀妹妹的反应吧?”   寻瑜满脸挣扎。   但他听山望这样问,反而装作不在意地扭开头,冷声道:“不想知道。”   “那算了,我回去了。”   “……”   *   山望掉头就走,回到自己家里。   今日特级修业没课,他先舒舒服服地吃了个早饭,看了半个时辰书,等弟弟妹妹起床后,又悠哉悠哉地逗弟妹玩了一会儿。   不知不觉,已是午后。   山望回到自己房间里,舒展一下/身体,然后换了身衣服,打算午睡。   直到这时,他才听到几下轻轻的叩窗声。   山望眉峰一扬,走过去开窗。   一打开窗户,他果然看到某只凤凰正靠在窗边,寻瑜单手捂眼,艰难地问:“——她什么反应?”   山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寻瑜恼羞成怒:“别笑了!”   山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寻瑜:“……”   寻瑜满脸恼火,还拿山望没办法,总不能揍他。   山望狂笑许久,才终于消停。   他笑眯眯地道:“小白雀妹妹说,她完全没看出来你在追求她。”   “!”   寻瑜一僵,气场愈发消沉。   “但是。”   说到此处,山望话锋一转。   “灵瑾说她很开心。” 第103章 凤求凰   这一整日, 灵瑾都颇为心神不宁。   她脑袋里总想着兄长。   早晨本该练习射艺的基本功,可是拉开弓弦,却忘了将箭射出去。   上午本该温习功课, 可是翻开书, 一个时辰也没看一页。   下午本该去机关术道室,和师兄师姐讨论接下来的机关弓改进计划, 可是等回过神来,她正呆呆地坐在道室里, 师兄师姐都担心地看着她。外面天色已经暗了, 事情多说完了,但大家讨论了什么,灵瑾却什么都不记得。   她只想着兄长, 还有他清晨向她展示羽毛的一举一动。   灵瑾中午去找过一次兄长,不过侍官说, 寻瑜正好出去了, 凑巧错过。   于是下午更加集中不了精神。   灵瑾浑浑噩噩地从大学堂回到家里,想着今日总要去见一次兄长, 晚上他肯定会在了。   然而, 她没想到, 当她走回自己住处时,却看到兄长定定地站在她房门前。   他没有动,没有像以往那样来回晃来晃去。   他在等她。   听到声音,寻瑜转过头来,望住灵瑾。   他的视线有所闪烁, 好像正在害羞。   灵瑾感到双腿一重,像是被固定在原地。她想向兄长走去,可又挪不动步子。   她对兄长同样喜欢自己这件事, 已经有了十之七八的把握。   她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开诚布公地与兄长谈一谈,将自己的感情也如实地表达给他。   可是心里想是一回事,真的走到真人面前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了。   灵瑾忸怩地挪了挪步子,话还没说出口,却先红了脸。   “哥哥。”   灵瑾唤他。   她犹豫了一下,主动道:“早上,我遇到山望哥哥,他跟我说了一些话……”   “我知道,山望跟我说了。”   寻瑜适时地接口。   然后,他大步走向灵瑾。   灵瑾的心狂跳起来,看到兄长笔直走向自己,她居然生出一丝情怯之感。   兄长个子比她要高许多,当他站在她跟前的时候,灵瑾会忽然觉得自己格外娇小。   这时,兄长蓦地弯下腰,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哥、哥哥!”   灵瑾吓了一跳,双手缩回胸前,下意识地抱住寻瑜的脖子。   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一向骄傲疏离又含蓄的兄长,连展示羽毛都要拐弯抹角的兄长,居然会做出这样大胆露骨的举动!   寻瑜将灵瑾牢牢抱在胸前,然后张开双翼。   赤凤鲜艳的羽毛,如同火莲的瓣片。   寻瑜显然也不是很习惯做这样的事,但他还是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着,他抱着灵瑾腾飞而起。   灵瑾靠着兄长的胸膛,忐忑道:“哥哥,我有翅膀,可以自己飞的。”   “我知道。”   寻瑜回答道。   他其实也在思考,自己把妹妹抱起来到底有意义没有。   但很快,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思维。   抱妹妹这件事不像学习术法或者处理女君分给他的繁琐政事,不需要考虑有什么效果、会不会多此一举,更不用权衡利弊,他只需要跟随身体的直觉行动——   说白了,他就是想抱,没有什么别的理由。   他很久以前就想这样,将灵瑾拥在怀中。   寻瑜抱着灵瑾一路向北飞,直到凤凰宫北面最高的位置——卧凰台上,他才落下,并将妹妹放在高台上,让她坐下。   灵瑾并紧双腿,乖乖地坐着疑惑地看向兄长。   因为寻瑜说要带她来某个地方,她还以为会是非常特殊的地点,没想到来了偏僻的卧凰台。   卧凰台因为离闹市最远,相对安静,无论是守卫还是仙官,都比较少。   但灵瑾不记得,这里对她和兄长来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寻瑜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好与灵瑾平视。   他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本来应该带你去鸣凤台的,但是那里离市区太近,人太多了。就算没有人,也有弓灵。”   灵瑾偏头:“有什么事,非要避开人不可吗?”   “有。”   寻瑜目光闪烁。   然后他定了定神。   寻瑜一双凤眸望住灵瑾,眸中有坚定的色彩。   他缓缓道:“我心悦你。”   “!”   尽管早在兄长忽然将她抱过来的时候,灵瑾就已经有了预感,但听到他真的这样亲口直白地说出来,灵瑾仍是心跳一停。   胸腔流过蜜意,比秋水更绵柔,比细糖更馨甜。   兄长望她的目光,像夏夜漫天星光的晚幕,而灵瑾仿若乘着小舟在其中漂荡,完全可以沉醉其中,永眠不醒。   寻瑜早已下定要向她表明心意的决心,只是碍于他自己心口不一的性情,始终未能如愿。   而今日,在听了山望说灵瑾很开心的描述以后,他却忽然沉静下来。   原来他表明心意,是会令妹妹开心的。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有如此多的顾虑?   他是瑾儿的兄长,无论如何,他都应该更主动一些。   终于将“我心悦你”这句话明确地说出口后,寻瑜反而踏实起来,始终颠簸不安的情绪似乎也得到了安抚,平静下来。   寻瑜定了定神,继续道:“既然山望已经跟你说了,那我也不拐弯抹角。   “我对你……绝非单纯的兄妹之情,在此之前,我的确是在追求你。   “其实我对你的感情,从很久以前就有变化。只是我不知道你的心意,所以始终不敢表明。   “现在想想,我在你面前做的那些事,几乎都是由别人告诉我怎么做,我才去模仿的。差不多都是被推一步走一步。   “而现在,我不想这样了。我想按我自己的意愿想法,将我的心意对你解释清楚。   “母亲她马上就要安排你出使水国去,我担心现在再不说,就很长时间都说不了了。我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送你离开。”   寻瑜说得无比郑重。   灵瑾已被他的眼神所捕获。   正当她疑惑兄长要做什么的时候,却见寻瑜的耳尖又红了起来。   他顿了顿,先预警道:“不许笑。”   “哦、噢。”   灵瑾眨着眼睛,呆呆地看他。   却见寻瑜略微凝神,像是做了某种心理准备。然后,他喉咙一滚,张开嘴——   唯美的曲调从他嗓音间响了起来。   翼族求偶所演唱的歌曲,是没有歌词的。   这是情之所至,自心中自然而起的旋律,单纯地来源于情感。   一旦求偶的一方唱起这样的歌曲,被他表白的一方自然而然便能明白,这是翼族繁衍万年来,流淌在血液中的本能。   寻瑜的歌曲,浪漫而缠绵。   他是清澈干净的嗓音。   大约是因为这份情感已在心中压抑了太久,曲子浓郁的爱意间还夹杂着淡淡的苦涩,但随之深入,感情才格外厚重。   翼族天生能歌善舞,一把好嗓子更是天空神女赠与子民的礼物。   在翼国,几乎人人都擅长音律歌唱。   凤凰是翼国的神族,更是其中佼佼者。在一些特殊场合的祭祀曲调,是专门要由凤凰来演唱的。   寻瑜过去很少唱歌。   但这不是因为他唱不好,单纯是他性格比较别扭,不喜欢在众人面前展露歌喉。即使是灵瑾,也没听兄长用他那清澈的嗓子唱过什么。   不过现在,她听到了。   凤有着难得一见的歌喉,兄长唱着生涩而真挚的曲调。   这是他专门为她唱的情歌,只为她一个人。   这才是真正的,凤求凰。   夜幕已然降临,银河散下星屑。   静谧无人的卧凰台上,兄长跪在她面前,凤眸凝视着她。   在安静的夜里,这支歌曲比寻常来得更加空灵清晰,每一个音节都浸在她心尖。   不久,寻瑜唱完了。   他合上嘴,再看灵瑾,脸上有些微难为情的表情。   他说:“我不要求你立刻回复我。我们两个以前的关系毕竟比较特殊,你可以慢慢想一段时间,可以等到从水国回来之后,再给我你的答案。”   灵瑾回过神。   她柔和地望住兄长,说:“我现在就可以给兄长答案。”   “不用了。”   寻瑜支吾道。   “你还是应该多想想,更何况……”   灵瑾马上就要去水国了。   如果她在离开前就给他答案,他怕自己……在以后那悠长的数月日夜里,会难以抑制对她的相思。   但灵瑾没有领会寻瑜的担忧,她也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没等寻瑜反应,灵瑾已经身体前倾,双臂环住寻瑜的脖子,挂在他身上。   然后,她扬起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寻瑜脸上亲了一下。   “!”   寻瑜一惊。   他低头去看妹妹,虽是夜晚,但灵瑾芙蓉似的面颊却如同照映着晚霞。   她说:“我也喜欢哥哥。”   寻瑜胸口滚烫。   他又开始有了游移视线的冲动,妹妹在他眼中,实在太过明亮,仿佛连直直注视她的眼睛,都像一种冒犯。   他道:“你不用答得这么快。”   灵瑾说:“可是我喜欢哥哥。”   “你……”   寻瑜说不出话。   灵瑾问:“哥哥,刚刚那支曲调,你能不能再为我唱一次?”   寻瑜一愣。   他其实不太擅长这些要表现自己的举动。   不过这是妹妹提的要求,此时此刻,灵瑾要他做什么,他大概都会答应。   于是寻瑜应道:“好。”   他又开腔唱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已经从灵瑾那里得到了回答,这一遍寻瑜唱的时候,虽然还是有点生涩,但却多了三分柔情。   他才唱了几句,灵瑾听了听,就记住了调子。   然后,灵瑾轻轻开口,和了上去。   按照翼族的习俗,翼族男子以歌求偶以后,对方如果也对他有意,便应当回一首曲子。两个翼族的歌声合在一起,便称作和鸣,这是表明彼此心有灵犀、情投意合之意。   寻瑜听到妹妹和自己的曲调,微微错愕,歌律轻颤一瞬,但接着,他揽住她的腰,手紧了几分,这是很高兴的意思。   灵瑾的嗓音比寻瑜要轻、要脆,像叮叮咚咚的泉水。   两人的歌声缠绕一起,却难以言喻地和谐。音律在空寂的夜空中萦绕,与繁星晚风相伴。   两道旋律纠缠,仿若花与叶、鱼与水,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世间再无一物,能够如此恰当地匹配。   一曲毕,两人默契地停了下来,四周恢复静谧,但星辰璀璨,似乎仍有余音旋绕在耳畔。   灵瑾羞涩而喜悦地望着他,眉眼弯弯,皎洁如月。   寻瑜望着她如此眼眸,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冲动,他不由自主地问:“我能不能……”   灵瑾说:“可以。”   寻瑜道:“……我还没说我要干什么。”   灵瑾回答:“哥哥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寻瑜僵住了。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灵瑾会给他这样一个答案,这顿时让他局促起来。   他移开目光。   寻瑜抬起手,在妹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心情复杂道:“……笨妹妹。”   灵瑾被敲得闭了下眼,不解道:“怎么了?”   “不要随便把范围给得这么大。”   “为什么不行?”   “……你会后悔的。”   “为什么会后悔?”   “……反正就是会后悔。”   “诶?为什么?”   “不要乱问为什么。”   灵瑾的求知欲十分强烈,寻瑜在她直率的目光下几乎承受不住,节节败退,自己反而心虚起来。   灵瑾问:“所以,哥哥你本来是想问我能不能什么?”   “我想问……”   寻瑜声音轻了起来,他不善表达的毛病没有那么快就能完全好转。   他说:“我能不能……亲你?”   他问得很小心。   但灵瑾眨了眨眼睛,就说:“可以。”   然后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找了个稍微靠近兄长的位置。   寻瑜怔了怔。   他简直不敢相信灵瑾这么坦然地就答应了,这反而令他手足无措。   寻瑜蹙眉道:“你……这样就同意了?”   灵瑾偏头望他:“不行吗?”   寻瑜说:“也不是不行,只是……”   灵瑾道:“我喜欢哥哥呀,为什么要拒绝?”   寻瑜问:“不会觉得太快吗?”   灵瑾想了想,说:“我从出生就认识兄长了,我相信你,还好吧。”   “……”   灵瑾的每一句话都正好答在他的柔软之处上,这正是寻瑜想要的答案,但太顺利了,反而令他觉得无措。   灵瑾这般,让他觉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会为此害羞似的。   寻瑜嘀嘀咕咕:“……笨妹妹。”   但嘀咕归嘀咕,他这样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地将灵瑾拥入怀中。   寻瑜捧住她的脸,微微侧头,俯身吻住她。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兄妹相称,在年幼无知的时候,也曾互相亲吻面颊或者相拥。   他们已经很亲密,但这还是第一次,两人真正地接吻。   灵瑾觉得自己深深坠入暖水中,她被兄长的气息包裹,两人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难以分离。   群星闪烁,月色醉人。   片刻后,两人额心相抵,如天鹅吻颈。   *   不远处,在凤凰宫高大华美的重檐庑殿顶上,两只凤凰隐匿了身形,静悄悄地蹲着。   他们拉长了脖子,从头到尾目睹了全过程。   女君看着一双儿女相拥而吻,欣慰地道:“不错不错,这样就可以放心了。果然还是需要有人推一把啊。”   大祭司也松了口气,说:“能顺利就好。”   “瑜儿求偶的调子意外得唱得很好嘛,我还以为他这么少唱歌,肯定会出问题呢。”   “是不错,瑾儿和得也很动听。”   说着,大祭司侧头对女君道:“那我们也差不多回去吧,给他们留点空间。”   “诶?这就要回去了?”   “……总不能看到天荒地老吧。两个孩子也大了,我们不能时时刻刻看着。”   “也是。”   女君还有些恋恋不舍,但她绝非一个事事包办的母亲,觉得既然时候到了,便也利爽地离开了。   “那走吧。这件事他们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主动说,我们也装作不知道,等到时候他们决定讲了,记得装得惊讶点。”   “嗯。”   两只凤凰一道振翅,起飞往祭司殿的方向去了。   但等到快要落地的时候,她金色的那只翅膀晃了一下,整个身体往一边偏去,险些失去平衡、摔到地上。   大祭司见状,连忙伏低身体,从下面撑住她。   两人并肩落地,化作人身后,大祭司一把扶住女君,蹙眉担心道:“没事吧?”   “没事。”   女君随意地摆了摆手。   当初战场受伤后,女君原本的翅膀已经严重受损,现在的翅膀看着完整,但实际上是大祭司用玉骨和自己的羽毛补全的,因此有一大片金色。   女君悟性出众,玉骨做的羽翼她也可以用来飞行,大多数时候不受什么影响,但毕竟不是原生的翅膀,偶尔还是会有失误发生。   大祭司道:“是翅膀有哪里不灵活吗?我再帮你修改一下。”   女君揉了揉肩膀,笑言:“其实已经很好了,平时飞一飞问题不大,完美总是不可能的。不过下一次择君大典,应该是要退位让贤了。”   提到这个话题,大祭司显得有些惆怅。   他说:“还有几十年呢,不用急着考虑这些。”   “也是。”   女君笑着应了一声。   她与大祭司携手,一同进了祭司殿中。   *   虽然寻瑜和灵瑾两人正式互通了心意,但两人都知道,灵瑾要去水国的日子将近,留给他们两人的时间并不多。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两人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天天都在一起腻到很晚,恨不得将一辈子要说的话都说了,以缓解将来的相思之情。   终于,几天后,水国换君礼的日子定了下来。   女君专程将灵瑾和寻瑜两人都叫到书房,含笑道:“换君礼的日子定了,就在六月底。虽然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十分充裕,不过我看早点到水国看看风土人情也好,干脆明天就出发吧!”   其实这段日子,前往水国的使者名单差不多定了,行李车马也都备好了,随时都可以走。   但真的这样说走就走,还是让寻瑜和灵瑾猝不及防。   这一走,就意味着灵瑾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了,寻瑜自然十分不舍。   他有些抗拒道:“这么着急?翼国的仙车能够飞行,速度很快,何不让瑾儿在家中多留些时日。”   女君一扬眉:“你有意见?不想让瑾儿走吗?为什么?”   寻瑜:“……”   他们两人在一起的事还没对父母说,自然答不上来。   女君悠然道:“这是水国万年来首次重办换君礼,难说会不会有事故,以防万一,我们还是早点去为好,可不能不小心错过了。再说瑾儿与小龙女一向关系很好,想来很想早点见到对方。我看明天这个日子蛮好的,就这么定了。”   寻瑜拧着眉头,心中满是分离的不舍。   灵瑾其实本来不介意早走晚走,但想到要与兄长分别,也万分舍不得。   但母亲一言九鼎,见她主意已定,两人也只能接受。   兄妹俩各自怀着伤感,与母亲行礼道别,便准备离开书房。   但这时,女君略一凝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抬头,又道:“对了,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们了。”   兄妹两人一齐回头。   女君笑眯眯地说:“我刚才突然改变主意了,瑾儿一个人代表翼国果然还是人太少了,再说瑾儿也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要不这次,瑜儿还是一起去吧,也好帮帮瑾儿!好了,你们快回去收拾收拾,明天早点出发!”   寻瑜:“???” 第104章 出使水国   次日, 寻瑜和灵瑾一起身处出使水国的队伍中时,寻瑜还对情况十分茫然。   因为之前两人都以为彼此会分别,他们这两天几乎成天黏在一起, 如胶似漆。正因为知道时间有限, 才会分外珍惜能一起相处的时光。   甚至,寻瑜之所以会急切地表白, 也是灵瑾要出使水国之故。   两天前,他还在为即将和灵瑾长时间分别而食不下咽、辗转难眠。   而现在, 他居然就要和妹妹一起去水国了?!   高兴是高兴的。   但他之前所有对灵瑾说的话、所有做的事, 都是建立在接下来数个月都见不到她的基础上,用力颇为过猛。现在两个人可以一直在一起了,情况反而变得非常尴尬。   寻瑜心情相当复杂。   灵瑾倒是单纯地在开心。   她开心可以和哥哥一起去水国, 也开心马上就可以见到小龙女、临渊还有年年。一切对她来说,都再完美不过。   不过, 她注意到兄长始终蹙着眉心, 担心地凑过去问他:“哥哥,你不高兴吗?”   “……没有。”   “那为什么又皱眉头?”   “……”   寻瑜不知该怎么跟迟钝的妹妹解释他内心的窘迫纠结, 索性不说话, 只是探出手, 默默将灵瑾的手攥进掌心里。   算了,既然灵瑾不介意,他也别太顾虑,就纯粹地享受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喜吧。   “?”   灵瑾不解兄长的心思,但兄长与她牵手, 她心中一暖,便反握住兄长宽大的手掌。   过了一会儿,寻瑜开口:“……我在想母亲的安排。”   “母亲的安排?”   “嗯。”   寻瑜道。   “我在想, 母亲会不会已经猜到我们的关系了。”   当他说“我们的关系”五个字的时候,面颊又是一热,不自觉地扭开头去。   不知怎么的,灵瑾就是有点喜欢看兄长这种会突然害羞的样子,她会觉得他很可爱。   不过听兄长这么说,灵瑾亦有些意外,她迟疑道:“不会吧?”   寻瑜徐徐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道:“母亲虽然时常会不按常理出牌,以她女君的身份来说,也不算十分稳重,但她绝非任意妄为之人,否则也不能稳坐君位七百年之久。   “派遣使者去水国之事,怎么会说让我不去就不去,但转头一开口,就又轻轻松松让我来了?   “而且要同去水国的仙官,今日看到我也在队列之中,好像也并不惊讶。一切都安然有序,就像早已都安排好,根本没有任何变故一样。”   兄长的分析确有几分道理。   不过灵瑾还是不太确定,说:“娘她应该不会看出来吧?我们还没想好怎么跟她和爹说呢,平时有其他人在的时候,我们也没表现出来过。”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寻瑜思索着。   他直觉肯定有哪里不对劲,可又想不到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而且娘不让我来水国,是在我对你……说明心意之前。若她从那时就是有意为之,那她岂不是早就知情?况且……”   他话语略微停顿,偷瞥了灵瑾一眼,耳尖泛红。   寻瑜轻声道:“母亲若是知道我对你……还这样放任我与你单独离开凤凰宫,那她与爹,对我未免也太放心了。”   “?”   寻瑜这几句话轻得如呢喃一般,灵瑾没怎么听清,只听到“放任”“放心”什么的。   她奇怪地凑过头去,问:“哥,你在说什么?”   寻瑜登时面红耳赤,将脑袋别得老远,使劲不看她,羞恼道:“没什么!”   *   另一边,翼国使者的队伍已经腾空远去,而碎天弓的弓灵独自一个人立在高高的鸣凤台上,望着送离使者后依然热闹的凤凰城人群。   他是翼国至宝,自然不会离开翼国。   尽管唯一能使用她的灵瑾已经远去水国,他依然被安放在鸣凤台上,接受无数卫兵的保护。   碎天弓对此并无所谓。   他在空无一物的祭天台下待了数千年,照样没什么问题。   在这人世间,岁月只不过是虚无的东西,几天还是上万年,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   碎天弓在鸣凤台上,看着台下熙攘的人群。   翼国比起数千年前,的确变了很多,变得更繁荣、更热闹了。   在他手边,放着一把新式机关弓。   这是灵瑾之前拿过来给他的。   她说,机关弓完成了,毕竟是以他为原型做出来的,所以特意准备了一把,送给他看看。   碎天弓对此不以为意。   不管是灵弓还是机关弓,对他来说,都只是仿制拙劣的残次品。凡族的能力始终是受到某种限制的,他们永远都不可能触及他的领域。   不过,在仔细看过机关弓后,他却不得不承认,这种新式弓,必然会给翼族……甚至是所有灵族,都带来某种变化。   “您真的认为……那女孩会带来您所期望的改变吗。”   碎天弓双手环胸,望着遥远的晴空天际,似乎是对着远方的某人,低声喃喃。   天空上流云飘转,没有人回应他。   碎天弓垂下眼睫,略有几分落寞。   但他本也没有期待回应,待看够以后,他便转过身,自行回到弓里去了。   *   若要论交通工具,翼族的出行方式,无疑是三族中最方便的。   首先,翼族本身就会飞行。   而且不少翼族的祖先本身就有按季节迁徙的习惯,十分适应长途飞行。   再者,翼族习惯了飞行以后,当然不可能再容忍陆地上那种缓慢的移动方式。他们的仙车,也是可以飞行的。   翼族的仙车没有车轮,也没有需要人力抬的杠架。   他们会用羽毛和树叶来编织“车”的结构,因此车身会很轻盈飘逸,色彩也很丰富,充满艺术感。   车身轻了以后,用术法就可以轻松地托起来,在空中飞行,速度很快。   只不过一日的功夫,翼国使者的仙车就到了灵江的入海口边,此处是直接前往龙宫城的水国官道入口。   水国的仙官们早已在此等候了,见到翼国的使者抵达,忙上前迎接。   “寻瑜少君,灵瑾公主,还有诸位翼族仙官,我等恭候多时了。”   水族仙官之首相迎道。   “陆上的种族入水以后多少会有不适,因此龙君派我等来接引各位。”   只见列阵的仙官人人手中都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小瓷罐。   水族仙官拿起一个瓷罐,介绍:“这是水国灵药‘入水丹’,服下后,可保诸位三个月能在水下活动自如,还请检查。”   灵瑾头一次前往水国,更未曾在水下生活过,不免新奇。   只见那是颗白白的小药丸,珍珠大小,可以就水一口吞下。   水族仙官将手中捧的丹药交给翼国的医官。   翼国医官检查后,确认可以,便将丹药分发下去,由几位仙官率先服了,这才交给灵瑾和寻瑜。   灵瑾捏着入水丹把玩了一会儿,这才仰首将它服下,然后便在仙官的陪同下步入水中。   水边做了阶梯,可以一级一级走下去。   当水面没过头顶,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她眼前展现。   服下丹药后,灵瑾进入水中觉得很顺畅,呼吸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将水吸入身体,摄取空气后,会自动从耳朵里流出多余的水来;双目也能正常在水下视物,不会感到刺痛。   而且,她在水中移动也很轻松,可以自如地控制下沉和上升,虽然由于浮力的缘故,多少还会觉得自己是漂在水里的,和在陆地上不完全一样,但已经很舒服了。   灵瑾回头去看兄长。   只见寻瑜闷声不吭,但耳朵里一串串冒着泡泡。   灵瑾有点想笑。   寻瑜被她看得不自在,问道:“干什么?”   两人在水下交谈,也是无碍的。   “没事。”   灵瑾浅笑。   “觉得哥哥可爱。”   “……”   寻瑜不自在地一动,他觉得自己被灵瑾这样甜笑着一看,就会有异样的感觉。   寻瑜闷闷道:“不要用可爱来形容我……怪怪的。”   水下,已经备下了几架水国的水中车。   在车一旁等候的,都是水国的侍从。   与陆地上化成人身的水族仙官不同,留在水下的人,都是上半身人身,而下半身则拖着鱼尾。   他们只有上身着衣,而鱼尾直接在水中摆动。   水族的领域内,有许多水下矿石宝石和珍贵的珍珠贝壳,这种特色也体现在了人的装饰上。   水族无论男女,都打耳洞、吊耳环。他们脖子手腕上都装饰着闪闪发亮的宝石或者贝壳,多的人甚至一只手腕就挂了数十串手环,配合着鱼尾,在水下粼粼发亮。   灵瑾偷偷盯着他们的鱼尾巴看了片刻。   他们的鱼鳞覆盖有美丽光洁的鱼鳞,灵瑾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构造,但似乎和陆上的种族不一样,他们就算尾巴不盖衣裳,也不会泄露隐私。   不久,水上的仙官们也纷纷下水,露出各自的鱼尾来。   为首的仙官彬彬有礼道:“翼国少君、公主,还请上车吧。我们这就带你们去龙宫城。”   灵瑾应了声好,就拉着哥哥去车上。   兄长一见外人,就恢复成了冷冷淡淡的样子,始终没怎么说话,灵瑾拉着他走,他便随便走几步。   水国的车由成千上百的灵鱼拉动,当它们游起来的时候,仿佛是水下泛白的浪花。灵瑾第一次见此场景,不由惊呼一声。   陪在一旁的水国仙官见状,不免有些自傲,笑了笑,对这位率直的翼国公主也多了几分好感。   他问:“灵瑾公主是第一次乘坐水国的鱼车?”   灵瑾颔首,认真道:“不止是第一次乘坐鱼车,也是第一次入水。”   “那等到水晶宫,公主可有许多东西可以看了。”   仙官友好地道。   “水族与翼族、兽族不同,是唯一常年住在水下的灵族,风俗差异是比较大。我第一次出使翼国的时候,也为有那么多人自然地在空中飞而诧异。”   灵鱼在水下游得飞快,不过半个时辰,已经驶进龙宫城中。   龙宫城相当繁华,但水族的房子都是一个一个由石头搭建的圆顶建筑,像是扣在地上一颗一颗的鹅卵石。   在此之前,灵瑾总在信里听小龙女说,龙宫城非常老旧,但亲眼一见,倒也觉得还好,很多石头建筑看起来都是新的,而且看着很实用。   水族仙官见灵瑾看得目不转睛,又善意地问:“翼国公主觉得龙宫城如何?”   灵瑾正仔细看着车外风景,听仙官问起,便回答道:“很漂亮,与翼国不一样。我原本听说,龙宫城历史悠久,且多年未曾翻新,以为设施道路都会比较陈旧。但今日一见,似乎其实不然。”   水族仙官哈哈大笑。   “其实公主如果两三年前来的话,就确实是公主印象中那个样子。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他诚实地说。   “两年前,翼国与水国结好,我们的十公主从翼国回来以后,从翼国学到了不少东西,亲自捉刀,对水国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因为与翼国结好,用于军事上的开销得以缩减。而且十公主学来了翼国的利民政策,减免税收、减免祭祀开销、促进农耕和手工业,改善民生,很快龙宫城的经济就有所改善了。   “有了多余的闲钱,终于可以重新修路,促进各方贸易。公主藏富于民,本地居民富裕起来,也逐渐建了很多新房子,现在整个龙宫城才繁盛起来。   “听说翼国还建有大学堂,是完善教育制度的。公主说等财政再宽裕一些,也会尝试建起来。   “水国能有如今的局面,说起来也要感谢翼国。但愿翼国和水国能够长久友好,不在向过去那样互相敌对了。”   灵瑾闻言,也很惊讶。   虽说仙官将很大一部分成绩归功于翼国,但小龙女两年时间能让水国有这么大改善,也是很了不起的。   灵瑾自然希望两国能够一直和平,欣然道:“这是当然。日后,我们两国之间,还可以考虑有更多来往。”   水中车继续往水晶宫的方向前进,不久,翼国的一行人终于进了龙宫。   相比较于龙宫城外的欣欣向荣,龙宫倒确实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本该晶莹剔透的水晶墙都蒙了一层黯淡的雾色。   水国的水底是照不见阳光的,只能靠发光的矿石和灵灯维持明暗。   本来用明亮的水晶打造的龙宫应该水底最亮的地方,可因为那层雾色,宫内黯淡了许多。   灵瑾一踏入宫宇,就感觉四周环境暗下三分,像是未拉开窗帘的屋子,有些压抑。   她愣了愣,心想大约是小龙女将增多的财政都先用在了别的地方,没有顾得上修葺宫殿。   灵瑾与兄长并肩,向大殿走去。   一进大殿,只见老龙君,还有他的九子一女,早就在殿中等候了。   小龙女就在老龙君身边,一见到灵瑾,她一双眸子便亮了起来 第105章 小黑龙与龙女   两年不见, 小龙女的面颊似乎有所丰盈。   她面色红润,头上白玉笋似的龙角也长了几分。   总体而言,小龙女整个人还是清瘦, 但比起当年病弱的样子, 已然健康了许多。   “灵瑾!”   小龙女无疑等候灵瑾许久了。   她顾不得场面礼仪,一见灵瑾他们进来, 已经迫不及待地冲过去!   她握住灵瑾的手,喜悦道:“灵瑾, 你终于来了!我有好多话想与你说呢!”   灵瑾重新见到阿月也很高兴, 见她没怎么拘礼于繁文缛节,便也大方地与她聊起来。   “我也很想见你。”   “你变漂亮好多!个子也长高了!”   “你也是。”   灵瑾语调不急不缓,但眼梢含笑。   她看了看眼前的小龙女, 说:“你看起来脸色比以前好多了。”   “是吗?”   小龙女不好意思地拨了拨发梢。   她说:“我自己倒是没有感觉……不过这段时间有好多事情要忙,总是不知不觉就饿了, 然后饭量也大了, 是比以前总吃不下东西要舒服很多。对了!你快过来,我给你介绍我的父兄!”   小龙女拽着灵瑾的手一拉, 便将她带到大殿中。   老龙君, 还有小龙女的九位兄长都在场。   灵瑾还是第一次这么完整地见到小龙女的全部家人。   老龙君暂且不说, 九条年轻白龙按龙角由大到小的顺序一字排开的场面,就相当震撼。   九条白龙都相貌出色,器宇轩昂。   他们显然对灵瑾早有耳闻,不等灵瑾主动开口,他们已经纷纷自我介绍起来——   “我名为‘逸’, 在龙子中排行第一,舍妹在翼国时,有劳公主照顾。”   “灵瑾!好久不见。”   “在下龙五, 这回感谢翼国诸位驾临,水国有许多要向翼国学习的地方。”   “公主,龙七这厢有礼了。”   “之前水国遭遇水患的时候,多谢翼国相助,还未有机会当面谢过……啊,对了,我排行第八。”   九位龙子虽然都是老龙君的儿子,但却性格迥异,每个人都很不一样。   这九个人,再加上最小的小龙女,应该就会是一个多月后换君礼的所有候选人了。   灵瑾将他们每个人都打量了一番。   在这龙王九子中,大皇子成熟稳重,二皇子安静少言,三皇子之前见过,虽然性格不算太沉稳,但战斗能力却不容小觑。   除此之外,剩下几个年纪小的皇子似乎也各有千秋。   五皇子笑眯眯的,温柔谦雅,瞧着颇有君子之风。   七皇子斯斯文文,说话也文绉绉的,会将音拖得老长。   八皇子性情温良,虽然不如几位兄长强势,但这种天然的善良温厚让人很有好感。   总之,老龙王似乎很会教孩子,九子一女,教养都不错的样子。   这样想着,灵瑾又好奇地去看这次将会退位的老龙君。   老龙君满头白发,可面容却没有半分老气,仍旧是个英俊青年。他玉角雪发,眼睑低垂,一言不发,有种清玉似的出尘安静,仿佛世间万物都已与他无关,而他跳出五行外,身在无象中。   相比较于九个儿子的热闹,他显得沉寂而安静,但不似耄耋老人,倒像个世外仙人。   明明换君礼,将要被换掉的人就是他,但他却像是无所谓似的,十分平静。   不知是不是灵瑾的错觉,她觉得老龙君看起来有些气弱,面色苍白,身体不是太好的样子。   不过,他当年毕竟被她与兄长的母亲抽走了好几条龙魂,会虚弱也很正常。   老龙君神神叨叨地开口道:“天行有常,命数神定。此番翼国愿派少君和公主来到水境,是为有缘,愿诸位在水国,能够过得尽兴。”   说着,他就闭上眼,不再说话了。   但灵瑾看到他嘴唇轻动,似乎一直在念叨水国的祭祀经文。   小龙女见状,一拉灵瑾的袖子,对她解释道:“父王他如今已经不太管事了,事情都是交给我和几个哥哥做的。大约是上了年纪,父王他这两年对水域神女格外虔诚,几乎都要上供祭祀,念上百遍经文,不必管他。”   灵瑾愣愣地点了点头。   小龙女兴致勃勃道:“来,我带你到我的宫殿去!你难得来一趟水国,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   灵瑾自然愿意与小龙女同去,但她这时又想起兄长,担心地回过头去看寻瑜。   寻瑜进了水晶宫就愈发安静,比起与小龙女打成一片的灵瑾,他的态度更官方一些。兄妹两人正好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见灵瑾回头看他,寻瑜对她略点了下头。   灵瑾放心了,便准备与小龙女一起离开。   小龙女欣喜地拉着她走。   龙三见小龙女步子飞快,着急地在后面喊道:“小妹,你走得太快了!注意台阶,注意裙角!不要被绊倒了!”   “知道了知道了,三哥你就会瞎着急。”   小龙女不耐地翘了下嘴唇,嘀咕道。   但她根本没将这些叮嘱放在心上,拉着灵瑾走,直到拐过两个弯,她才说:“三哥他还是老样子,烦人得很。我每天都要被他念叨烦了。”   灵瑾想了想,说:“不过,比起之前翼国,他看起来已经有所克制了。”   “但还是很烦!”   小龙女不以为意。   她说:“对了,刚才我看你你跟你哥哥打招呼来着,寻瑜管你也很严吗?”   “我与哥哥他……”   提到寻瑜,灵瑾忽然顿住,踌躇片刻,不知该怎么跟小龙女说。   她与寻瑜的关系,她还没告诉过小龙女,毕竟以前的兄妹,一朝变成了恋人,多少难开口。他们连父母都还没有告知。   不过小龙女完全没在意灵瑾这一点小停顿,她光顾着拉灵瑾道:“对了,你快跟我来,我有个人要带你见呢!”   说着,她拉着灵瑾往自己的寝宫跑,灵瑾还没完全适应在水下活动,步调有些踉跄,好在有水中的浮力撑着,倒也不会摔倒。   到了以后,小龙女将门一开,灵瑾便见到屋中有个人。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乌黑的长发,龙一般的鳍耳,头上也有龙角,只不过是黑紫色的,而且比小龙女还要短。   他个子还没有到成年男子的高度,此时安坐在水族的石椅上,看上去乖乖巧巧的,像个安静的孩子。   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他就抬起头。   这一幕简直像是某种慢动作。   世间有一种相貌叫作如神祇一般,如果非要有个形象的话,大概就如眼前这般。   虽然少年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却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气质,超脱得不似真实。   灵瑾一眼就认出来,这必是当初被小龙女领回水国来的小龙神!   灵瑾见过的神族大多相貌都出众,毕竟神族是神女们留在世间维持秩序的种族。不过,即使如此,这小黑龙的情况仍然十分特殊。   他不单单是水国的神族,还担任为水国择君的重任,可以说与其他神族都有所不同,境界还要高一重,是水域神女的直接使者!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水域神女的意志。   比起第一次见面,此时的小黑龙看起来正常了很多,至少不再用那个庞大的原形不分青红皂白地狂甩尾巴攻击人了。   不过,他的反应似乎有些迟缓,给人的感觉像是天如师姐做出来的木头机关人。   小龙神看到小龙女时,明显变得很高兴,但他表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声音也慢慢的,只唤道:“阿月。”   小龙女不满意上前,轻轻点他的眉心,说:“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应该叫我‘姐姐’,这样才比较有礼貌。”   小黑龙皱起眉头,却还是很固执地道:“阿月。”   “叫姐姐!”   “阿月。”   “姐姐!”   “阿月。”   “你啊……”   小龙女无奈地摇摇头,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然后,她回头对灵瑾介绍说:“如你所见,他就是我们的龙神。就是之前在结契大典上大闹的……你也见过的。”   小龙神听到小龙女介绍灵瑾,也没多大反应,只一味注视着小龙女。   灵瑾已经认出来了,点点头。   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小龙神。   是除了龙角是黑色的,以及外貌有几分特殊之外,这小黑龙瞧着像个普通少年,还看不出哪里出奇。   灵瑾问:“他现在……情况稳定下来了吗?”   小龙女说:“已经稳定下来了。刚来水国的前六个月,他可凶可闹腾了,完全就是野兽,要好几个哥哥才能勉强将他制住。而且后来很长时间也时好时坏,有时候早上还好好的,中午就突然又发狂。   “不过最近四五个月,他已经一次都没再发病过了,而且也有了要择君的迹象。也算能松一口气了吧。”   灵瑾新奇地问:“这段时间,一直都是你在照料他?”   “嗯。”   说起这个,小龙女多少也有些疲倦。   她说:“起先哥哥们觉得我身体不好,是不愿意让我靠近他的。不过我觉得他们实在太没耐心、太粗暴了,总是教了几天就和他打起来,搞得龙神更加暴躁。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力争接手过来了,三哥负责保护我……   “我能用我母亲留下的上古神术,我也感知过他的感受,我知道他自己其实也不想这样,只是太害怕自己再受到伤害,所以才会表现得很狂躁。   “所以我不会强迫他,一旦他表现出抗拒,我就会自动离他远一些。后来慢慢地,他对我的戒心就没有那么强了,也愿意让我触碰他了。   “我就逐渐开始教他一些礼仪规则,他慢慢懂事,性格就变好了。”   小龙女说话的时候,小黑龙也在旁边听着。   听到她说起这段。他就垂下长长的眼睫,低落说:“对不起。”   小龙女连忙抚摸他的脑袋,道:“没关系,你过去被那样对待,什么都不懂,不能怪你。”   小龙神说:“以后,我会保护月。”   小龙女纠正:“叫姐姐。”   “阿月。”   “……”   小龙女头疼地拧了拧太阳穴,对灵瑾说:“他学其他东西其实都挺快的,看一遍就懂,但就是对我的称呼这个事,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改不过来,他就执着地非要叫我的名字。”   小黑龙在旁边深深拧起眉头,好像不满小龙女的看法。   灵瑾听得也有些稀奇。   她问:“那龙神现在自己也有名字吗?就叫他龙神?”   “有的。”   小龙女说。   “我查了很多上古典籍,发现在古代,他有一个大名叫作‘天凌’。”   听到小龙女称呼他的名字,天凌看起来很满足。   灵瑾看着龙神和小龙女二人,说:“他看起来很喜欢你。”   “我有几个哥哥也这么说。”   小龙女想了想,回答。   “不过大概是因为从他神智恢复开始,就是我一直在教导他吧。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雏鸟心态,他将我当成是妈妈了。”   然而天凌听到小龙女这句话,更不高兴了,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灵瑾也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偏了偏头:“是这样吗?”   小龙女道:“应该吧?”   “噢。”   灵瑾点了点头。   唯有天凌显得非常不开心,皱着脸闷声不吭,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06章 哥哥为什么抱她还要偷偷……   聊完小黑龙的话题以后, 灵瑾又与小龙女聊起换君礼。   换君礼关系到水国未来的国君,虽然水国如今在三国中势弱,但仍然是了不得的大事。尤其是水国自身, 应该对此十分重视。   “说起来, 阿月。”灵瑾问她,“下一任龙君会是谁, 你们现在有头绪了吗?”   说起这个,小龙女也面露纠结之色。   她摇头:“还没呢。”   她抚了抚小龙神的脑袋, 道:“下一任龙君是谁, 只能由天凌来决定,在换君礼之前,他是一个字都不会透露的, 这是龙神的原则。我们也不能去干扰他的判断,总之, 一切听天由命。”   天凌安静地坐在小龙女身边, 任由她抚头,像个温顺的玩具。   灵瑾又问:“之前我看你在信中说, 黑龙要进行换君礼之前, 好像会有某种预兆?”   “不错。”   小龙女颔首。   她指指天凌的龙角给灵瑾看:“龙神的龙角和白龙是不一样的。白龙是每一百岁就会长一个分叉, 但黑龙的休眠时间由他自己决定,对他来说寿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的龙角只会长一个分叉——就是在决定新的君主的时候。   “黑龙长出分叉,就是说明他的智慧已经在发挥作用了。然后再让祭司算一算,就能知道具体换君礼的日子。”   灵瑾恍然大悟。   天凌在小龙女手心任由小龙女摆布, 从头到尾都很乖。   她无论是要碰他的龙角还是让他转过身,天凌都一点没有反抗。   对灵瑾说完龙神择君的预兆,小龙女考虑片刻, 又说:“虽然还不知道天凌会选谁当下一任龙君,不过要我说的话,应该还是大哥吧。   “大哥是娘与父王第一个孩子,在我们兄妹十人中最为年长,也有八千多岁了,比较有阅历。   “而且,大哥一向沉熟稳重,对我们几位弟妹爱护有加,亦十分关心水国的子民,应该是个很好的人选。”   灵瑾尽管常听小龙女在信中说起她的几位兄长,但那毕竟不是真正认识,她其实对水国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听小龙女这么说,灵瑾信了她的话,应声道:“听起来不错。”   然而这时,小黑龙却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他张了张嘴,好像很想发表观点,但欲言又止。   然后,小龙女又道:“不过,其实三哥和五哥也不错!   “大哥说,我的九位兄长里,就三哥最有习武的天赋,如果在上古的话,一定会是一代水族战神!只可惜三哥冲动易怒,容易被人利用。   “五哥就相反,聪明又机敏,脾气很好,关键时刻反而能更冷静。他读了可多书,平时下棋也很厉害。”   说着,小龙女遗憾地叹了口气:“若是他和三哥能各取所长、合二为一就好了,那就没有悬念了。”   而一旁的小黑龙眉头紧锁,看上去更不认同了。   他抬起手,用术法拨了个水旋,将它停留在小龙女发间,一圈一圈地转,将小龙女银色的长发一绺一绺地转起来。   小龙女感觉到了天凌的小动作。   “别闹!”   她无可奈何地说。   “我知道你喜欢这个术法了,也知道你用得很好,但你不要总是拿我的头发玩呀。”   说着,小龙女随意地抬手,用灵气一拨,将小水旋逆转,弄没了。   小黑龙没说话,但看起来愈发郁闷。   灵瑾浅浅笑了。   但她看到小黑龙用术法玩小龙女的头发,又愣了下。   灵瑾问:“天凌他……经常对你这么玩吗?”   “是啊。”   “阿月,你是不是说过,龙神选择新君的仪式,就是在水面上盘旋,然后让水旋降临到新君头上?”   “啊。”   小龙女怔了怔。   灵瑾犹豫片刻,又说:“阿月,你有没有想过……天凌中意的有可能是你?”   “这个……”   小龙女拨弄着被小黑龙的水旋弄乱的头发,听灵瑾这么说,动作停了下来。   她迟疑半晌,说:“说实话,我有时候也会想,天凌这么粘我,该不会到时候他一冲动就选我吧。”   灵瑾正襟危坐,看着龙女。   龙女接着道:“不过,我不希望他这么做。他喜欢我、对我亲近,我是很高兴,但选择龙君是很重大的事,不该意气行事。   “我资历尚浅,威望亦不如几位兄长,最近虽然也开始为父兄处理水国各类事务了,但毕竟经验尚且不足。我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难胜龙君之任。天凌他无论如何,都不该将我当作是第一人选。”   灵瑾说:“天凌既然是水域神女的使者,如果真选了你,想必也有他的道理,你大可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若是正常,我倒也不会这么想。”   小龙女面露愁容。   “但天凌这一回复生,情况特殊。他一破壳就被文鳐鱼一族的人关起来,经受了种种残酷的虐.待,而且错过了整整十二年的正常学习。   “现在他虽然不再发狂了,但仍然沉默寡言,和我还会说几句话,但对其他人,一天到头都不会吐几个字的。我至今也没弄清楚,天凌是因为这一回的异常经历,才会养成如此性格,还是龙神本身就是如此的。”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   然后,小龙女将天凌扳过身,让他面向自己,接着郑重地教导道:“天凌,你一定要好好完成神女赋予你的使命,公正、客观地为水国选出下一任龙君,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待,明白吗?”   天凌面无表情,但自从灵瑾将话题引到小龙女是否可能当龙君以后,他看上去已经舒适了许多。   此时,他乖乖地点了点头。   小龙女松了口气。   *   小龙女与灵瑾两年没见,早已攒了说不完的话。   两个人从治国理念聊到各自的兄长,足足说了一个下午,直到晚宴时分,两人才意犹未尽地离开房间。   她们好友两人聊天的时候,天凌就在一旁自己乖乖地看书。   他真的很安静,一整个下午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像个按嘱咐做事的听话人偶。   灵瑾顺便瞧了瞧小龙女给他读的书。   因为天凌之前性情不稳定,而且不愿意和其他人交流,虽然他在龙宫很受尊敬,可却没有其他人能够教导他。   所以,天凌所有的课业都是由小龙女一手安排的。   小龙女给他读了不少水国历史、四方游记,还有水国宗教经典的书籍,与治国之策相关的也有不少,想给小黑龙拓展眼界的心一望尽知。   天凌的学习速度果然不一般,小龙女给他的书不少都是用古语写就的古籍,相当晦涩难懂,但他却能一目十行地读下来。一个下午,他就读掉了十几本书,快得令人叹为观止。   这种速度,灵瑾只在兄长看书时见过。   此时,天凌见小龙女和灵瑾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了。   他似乎并不在意要去哪里,只是单纯地喜欢跟在小龙女后面。   小龙女对此习以为常,很自然地摸了摸天凌的头。   跟翼国当初接待水国和兽国的使者那样,翼国是水国的友国,他们一行人远道而来,水国是势必要设宴相迎的。   不仅如此,龙君也必须要亲自出席,九位龙子和龙女更是一个不少。   小龙女想要和灵瑾说话,特意将两人的座位排在一起,天凌也因此坐在她们旁边。   本来一切正常。   然而,席宴正式开始时,老龙君作为东道主,缓缓步入大殿中。   就在老龙君现身的刹那,天凌后背一僵,一下坐直了身体!   灵瑾觉察到天凌的动静,诧异地看向他的方向。   只见天凌一双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老龙君。   他整个人很紧绷,像是遭遇野兽、正在与对方对峙的敏感小动物。   他与所有龙族一样,都是竖瞳,一声不吭盯着某处的时候,气氛很渗人。   就连灵瑾也能看出来,天凌对老龙君,有非同一般的敌意。   老龙君瞥了天凌一眼,不以为意。   这个细节令灵瑾用宴时,有些食不知味。   她偏过头去问小龙女:“天凌怎么了?”   “嗯?”   水族以素食为主,宴席上有很多美味的水底植物。   小龙女正在慢条斯理地吃海草,听到灵瑾的话,便看向她。   灵瑾解释说:“他看起来,好像很不喜欢老龙君。”   其实说是“不喜欢”还是委婉了,小黑龙面对老龙君那个反应,分明是十足的敌意排斥。   那种强烈的戒备,完全已经呈现在肢体语言上。   “天凌他一直这样。”   小龙女说。   “估计还是因为早年被文鳐鱼一族虐待的缘故。   “他先前对我的兄长们也是同样的反应,只有对我放松一些。现在他对兄长们,也可以做到视若无睹了,但对父亲还是不行。   “我觉得是因为父亲特别强大,让天凌觉得害怕了。不过五哥猜测,也有可能是因为马上要换君了。   “对天凌来说,我们父王是他要换掉的老君王,而我们是新君候选人。龙神既然要换君,那肯定是对旧的君主有所不满,这种不满和他受到欺辱后不稳定的性情结合在一起,就被他误解成了敌意,所以才特别难对父王友好起来。”   这种说法也有道理。   灵瑾点点头。   “阿嚏。”   这时,天凌在小龙女身边打了个喷嚏,冒出一串泡泡。   毕竟还是十四岁的少年,脸还不是很成熟,打喷嚏的样子怪让人紧张。   灵瑾注意到,天凌光顾着瞪老龙君,席宴上的食物,他一口都没有吃。   小龙女大约是以往在家中是最小的,头上九个兄长,当妹妹已经当烦了。   现在有了更小的天凌——虽说天凌只是重生以后,会从头开始成长——小龙女很有责任感。   她是当真将天凌当作弟弟养,一看小少年打了喷嚏,忙用手帕帮他擦。   小龙女唤人道:“阿正,这里的水温可能太低了。你带龙神回去,陪他换件更保暖的衣裳,再让负责水底温度的仙官变化一下,将水温上升一点。”   “是。”   名叫阿正的侍从游过来,恭敬应是。   他是平时专门照顾小龙神的人,看尾巴应该是条鲤鱼,相貌还很年轻,但举止做派十分老练。   灵瑾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一来一往。   水族因为生活环境和陆地灵族差异很大,作风习俗也很不一样,对灵瑾来说很新奇。   虽然陆地上如今已是初夏,但水晶宫位于水底深处,正常温度依然是很冷的。水族靠术法来调节水温,用特殊材质的衣料来保暖。   他们的衣服并非棉麻,也非丝绸,灵瑾之前摸过小龙女的衣裳,感觉质地偏硬。   小龙女当时说,这是水底一种会发热的暖石,磨成粉、染色之后再用特殊工艺做出来的。不过这种暖石很珍贵,水下的寻常百姓是穿不起的,他们会自己种植特殊的发热植物,同样可以做衣料。   而且,水下不容易沾上秽物,但相应的很重视水质。   小黑龙刚才打了个喷嚏,这会儿就有女侍拿了个形状奇怪的瓦罐来,将他附近的水全都装走了。   但天凌见小龙女要他单独离席去换衣裳,好像不太乐意。   他拉住小龙女的袖子,说:“我要阿月陪我。”   小龙女无奈:“若是平时就算了,今日我要留在席宴上陪灵瑾呀。听话,你自己回去。”   天凌仍是不肯,只重复道:“阿月陪我。”   小龙女与他拉扯片刻,终是拿他没办法,只得歉意地看向灵瑾:“对不起,阿瑾,我先离开一会儿。”   灵瑾自是不介意的,对小龙女点点头。   *   席宴直到亥时方散场。   关于住处,灵瑾和寻瑜在水国也受到了极高的礼遇。   两人都被安排在最好的宫殿中,因为灵瑾和寻瑜的要求,水族还专门帮他们安排了并列的两间屋子,兄妹俩来往十分方便。   今日有些累了,晚上,灵瑾本想早点休息,但临睡前,却听到敲门声。   “哥哥!”   灵瑾一看人影就知道是兄长,跑过去将门打开,她看到寻瑜的脸,心中已溢满甜蜜。   兄长现在不会在她门前飘来飘去了,而是直接来敲门,实在是个巨大的进步。   寻瑜一开门就看到妹妹灿烂的笑颜,怔了一下,目光闪烁。   虽然他们现在的关系与过去不同了,两人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也做了很多非常亲密的事情,但马上就是深更半夜,他一个大男人单独跑到妹妹的闺房来,还是有几分逾矩了。   寻瑜本觉得自己不该来的。   不过今日进了水国以后,一路上太多仙官在场,而在水晶宫中,更是有一众龙族和小龙女。这样的公开场合,不要说他们两人名义上到底还是兄妹相称的,就算只是两个普通的使者,表现得太过亲密也于理不合。   所以二人相处大大减少。   寻瑜面上不露,实际上却十分思念灵瑾。   他本来只是想看一看灵瑾就回去的,但真的见到了,又觉得不满足,便不想走了,只想与她两个人单独待一会儿。   灵瑾显然不像寻瑜想得这么多,她一把拉住兄长的手,将他拉进房里,一边拉他,还一边疑惑道:“哥哥,你到水晶宫以后,还适应吗?怎么一直不见你说话。”   寻瑜见灵瑾想也不想就让他进屋了,反而一僵,耳尖烫了起来。   他板着脸道:“……没戒心。”   “?”   灵瑾对他歪了歪头。   寻瑜脸更红了:“笨妹妹。”   “笨哥哥。”   灵瑾不客气地回了过去。   寻瑜自己觉得自己对灵瑾来说并不是很安全,但他既然已经进屋了,还是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他问灵瑾:“你一个下午,就都与小龙女在一起?”   “对。”   灵瑾于是对兄长如实地说起来,说了两人聊的话题,还有自己在小龙女宫中看到的情况。   她说:“下午的时候,阿月专门介绍了龙神给我认识。晚宴的时候哥哥你也见到了……龙神名叫天凌,因为他现在对小龙女以外的人还不太愿意说话,所以除了晚宴之外,都没有露面。对了,他学习能力真是很惊人……”   寻瑜耐心听灵瑾说着。   不过他一心二用,一边记着妹妹说的话,一边悄悄探出手去,将灵瑾的手勾进掌心里。   握住了。   很好,灵瑾没有表现出抗拒。   寻瑜面上不显,实际上却有点高兴。   于是他更进一步,靠得灵瑾近一些。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他抱住灵瑾的腰,将她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怀里。   灵瑾还是没有抗拒。   寻瑜面无表情,实际上却更高兴了。   他将下巴搁在灵瑾头上,以一种极亲密拥着她,好像如此才能满足自己的占有欲。   “?”   灵瑾感觉到兄长一声不吭的小动作——其实已经是大动作了——抬头看了他一眼。   灵瑾茫然。   ——有时候真搞不懂兄长。   为什么两个人明明已经是恋人了,他抱她到腿上,还要搞得这么偷偷摸摸的?   而且他还特意轻手轻脚,仿佛这样她就不会发现一样。可是她被抱起来了,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灵瑾想不明白,但也不太在意,反正她也挺喜欢被兄长抱着的。   于是她索性往寻瑜怀里挤挤,将他当个美人椅用,自己则管自己说话。   说到天凌和小龙女,灵瑾停顿了一下,说:“对了,哥哥,我有一种感觉……龙神,可能会选小龙女。” 第107章 他从不饮酒,可面对她时……   听到灵瑾提及换君礼这个话题, 寻瑜的神情严肃起来。   不过,他并不显得吃惊,反而说:“我也这么想。”   “……?”   灵瑾惊讶地看他。   她会有这种想法, 是因为和龙神、小龙女一起待了一下午, 看到了天凌对小龙女的态度,还有他在小龙女头上把玩的水旋。   可是兄长却不同, 他下午大约都是随水族仙官参观水晶宫,只在席宴上见了龙神一面, 龙神还全程一言不发、只光瞪着老龙王。兄长竟然也认为龙神会选小龙女, 令灵瑾颇为意外。   她问:“哥哥你怎么会有同样的想法?”   寻瑜稍滞,说:“其实我对龙王其他九子并不了解,本不该轻易下此论断。不过现阶段, 如果要我猜测,的确是小龙女可能性更高。其原因, 有二。”   寻瑜低头在灵瑾面前比了个“二”的手势, 然后一个一个解释——   “其一,你还记不记得, 我当年有一回我用蓍草给你占卜的时候, 卜出水族有一颗帝星对你有兴趣?   “现在想来, 水族对你最有兴趣的就是小龙女。如果真是帝星,那想必就是她。”   灵瑾想了起来,点点头。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兄长给她占卜的时候,她压根就不认识小龙女, 后来也没联想起来,便将这事忘了。   毕竟占卜的事真真假假,即使是感应能力强如大祭司, 也不敢说自己占卜的结果万无一失,只是做个参考而已。   没想到兄长居然还记着。   不过,寻瑜显然想得与灵瑾是一样的。   他又继续说:“但是,占卜之事,有些玄妙。只能说是当时的迹象和趋势,不可说十拿九稳,凡事事在人为,一旦有了什么变化,卦象也就变了,所以这件事,只是依据之一。   “我之所以下此论断,关键还在其二。   “从实际情况来看,小龙女在水国,是有政治上的实绩的。   “老龙君有九个龙子,绝大多数都有上千岁,他们多年之前就帮老龙君协理政事。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水国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益腐朽陈旧,逐渐落为三国末位,看不出起色。   “小龙女年纪虽小,但自从她着手水国事务,短短两年之内,水国就已经有了好转之象。可见她虽然天生病弱,却是个治国的料子。从实际情况来看,她已经胜于她的兄长们。   “相比较来说,小龙女的确不算有经验,也不能说做得成熟完美。但她身上这股敢于破釜沉舟的新风,正是现下的水国所需要的。   “水国的龙神不可能每年复生一次,从他一万年都没有再现世的情况来看,这一次选定龙君以后,可能又有数千年都不会再有换君礼。   “他不会先选一个相对可以的人选,然后等小龙女万事俱备以后,再挑选完全成熟的小龙女。所以这一次,他就会直接选定小龙女,让她在龙君的位置上再慢慢成长。”   听兄长这么一番话,灵瑾的思路仿佛被拨开迷雾,逐渐清明起来。   兄长这么一说,果然清晰多了,而且龙神为什么会倾向小龙女也点得清清楚楚,果然不单纯因为他个人喜欢小龙女而已。   灵瑾感叹地说:“哥哥真厉害。”   寻瑜搂着怀里的灵瑾,听她这么直白地夸他,反而别扭,将脸一转,闷闷道:“……随意猜猜罢了,未必真会如此。”   “但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灵瑾思索之后,认真说道。   她感慨:“若是我的头脑,也像兄长这样聪明就好了。”   此时,灵瑾仰着脑袋望他。   她的脸蛋小小的,鼻尖小小的,鼻翼在雪白的皮肤上打下一片可爱的阴影。她的眼眸乌亮,眼中倒映着他的样子。   在寻瑜看来,这一幕出奇得可爱。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的嘴唇上。   灵瑾说话的时候,那两片唇瓣一开一合,给人的感觉也小小的。她未涂口脂,唇上却有浅浅的粉色,像是染上了某些花朵的色彩。   心猿意马。   寻瑜停顿了一下,装作很平静的样子,说:“你并非不聪明,只是将心思都用在弓箭上罢了。否则的话,为何连竹依上君都并未完成的机关弓,却在你手上完成了?用心专一,我认为这也是你的优点之一。”   灵瑾笑了。   她没想到兄长居然是这样看她的,夸得她都不好意思起来。   灵瑾说:“哥哥过奖了。”   寻瑜有想要亲她的冲动。   亲吻对他们来说已不是禁忌。   只是今日相处的时间太少,他没什么吻她的机会。   与灵瑾亲吻的感觉太美好,寻瑜有时会觉得一日不碰一碰她都觉得难受。   在日常生活中,他从不饮酒,可面对她时,却觉得自己染上了酒瘾。   寻瑜微微俯身,将自己的阴影罩在她身畔。灵瑾是小型翼族,天生长得娇小,他要将她拢住,实在太过方便。   他慢吞吞、慢吞吞地靠近她的面颊,微微侧头,像将她抱到怀里时那样,想要不动声色地吻她。   长夜孤灯,孤男寡女,连摇曳的烛火都夹着一丝暧昧的意味。   这时,灵瑾打了个哈欠。   她揉了揉眼睛,犯困了。   灵瑾靠在兄长身上已经很满足。她轻轻推了寻瑜一把,说:“哥,我要睡了。今日奔波许久,你不累吗?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们作为使者来水国,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不能太偷懒了。”   “……哦。”   寻瑜一下子被妹妹推得老远,好不容易靠近的进度全部作废了,他皱起眉头。   他问:“你明日打算做什么?继续和小龙女在一起?”   “不。”   灵瑾摇头。   她兴致勃勃地说:“我打算试试水弓!我将阿月当初送我的水弓带来了,她说不同类型的水弓水晶宫中还有好几种,都可以给我用,我全部试一遍!”   “……噢,随你。”   *   次日,灵瑾果然去练习水弓了。   灵瑾得到小龙女送的水弓已经好多年了,但是因为翼族和水族的生存环境差异太大,从未有机会试过。   现在她服了入水丹,三个月内都可以在水下自由活动,实在是最好的时机。   水族因为长期在水下生活,他们比起武器,更精通术法。正因如此,像水弓这样的武器多年没有发展,从灵瑾得到水弓到现在,水国的水弓几乎完全没有变化。   不过,灵瑾实在很好奇,水弓是怎么做到在水下也能像在陆地上一样迅疾灵活的,忍不住要试试。   水晶宫并没有像样的弓射场,侍女便将灵瑾带到宫宇后一片荒芜的空地上,随意射箭。   灵瑾是第一次真正用水弓,但很快就上手了。   她将特制的水族箭搭在弦上,拉开弓,射出一箭!   水波自动在眼前破开一条笔直的线,直直飞向靶心!   砰!   命中!   一旁围观的水族侍女都不由发出惊呼!   她们是被小龙女安排来照顾灵瑾的,但水族擅长用弓的人不多,她们又早听过灵瑾在翼国的威名,自然十分好奇,都来盯着看。   见灵瑾第一次用水族的弓,就直直命中了靶心,小侍女们在水国从未见过这样的神弓手,都诧异极了。   灵瑾遥遥望着靶心,身体还维持着射完箭的姿态,感受着弓弦与身体配合的律动。   她有了些崭新的体会,在水下射箭果然与在陆地上不同。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这样一来,如果对机关弓稍加改造,也未必不能做到和水弓一样的效果,甚至还能更好。   只需要稍微改变术纹……   灵瑾正想得入神。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灵瑾一愣,回过头。   入目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尽管是在水下,但灵瑾仿佛还是依稀嗅到了当年淡淡的药香。   只见临渊站在她身后,微笑道:“公主,好久不见。” 第108章 哥哥又双叒吃醋   灵瑾看着面前的男子, 呆了片刻。   不怪她难认出来,临渊与过去的差别实在太大。   首先,临渊不坐轮椅了。   这里是水国, 是他真正的家乡, 这里的一切都符合他生理结构所需要的环境。   尽管临渊自幼就离开了熟悉的水域,被逼在他不能完全适应的陆地上长大, 但看得出来,他回到水国以后, 应该很快就融入了他的故乡。   他现在行动自如, 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健康正常的水族一样。   他不再是一个无法与别人平视的、有缺陷的人。   其次,临渊的气质有些变了。   他身上的衣着打扮,亦比以前体面许多。   他穿着灵瑾这几日在水族仙官身上看到的官袍, 鱼尾鳞片粼粼闪烁。大概是因为习惯了翼族的装扮,他倒是没有和其他水族那样在身上挂满宝石装饰, 不过仍然十分精神。   在过去, 他是望梅先生收留的弃儿。   虽说望梅先生没有让他缺衣少食,但望梅先生一向崇尚生活简朴, 临渊从小住在大学堂中, 给人的感觉也偏于清寒。   在灵瑾的印象中, 临渊整日待在药庐中,始终给人以孤僻疏离的印象。   而现在,他昂首挺胸,神情自信不少。   灵瑾懵怔片刻,才不确定地问:“临渊?”   “是我。”   临渊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连他自己都未觉察自己浅浅的笑意。   他摆动鱼尾,游近了灵瑾一些。   他的鱼尾在清透的水中很好看。   灵瑾惊讶道:“你看起来与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临渊似乎很高兴灵瑾注意到了这些细节的变化。   他问:“哪里不同?”   灵瑾想了想,回答:“好像是长高了。”   水族的身高不好判断, 可能是要算尾巴长度的。不过临渊游到灵瑾面前,她才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视线差和以前不同了。   过去,她会帮临渊推轮椅,大多数时候是她俯视他。   可现在,临渊比她还要高几分,两人之间差不多是平视,灵瑾甚至还需要稍微仰头。   临渊停顿。   “是因为我以前总是坐在轮椅上,公主注意不到我的身高吧。不过回到水国以后,大概是因为环境比较宜人,我的确又长高了一点……或者说尾巴长了。”   临渊说。   他端详了一下灵瑾,轻轻地说:“公主和两年前相比,没有一点变化。”   在他眼中,灵瑾如一片清雪漂在水波中。   她耳羽雪白,气质出尘,整个人便似清风明月落入水中。   无论陆地水中,都无损她身上的清雅,反而衬得她愈发清澈皎洁。   他说:“我身体痊愈以后,一直在期待,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到公主。我想过要不要往翼国传信……但反复落笔,终于没有写成。”   灵瑾问:“为何不写?我和望梅先生都很关心你的情况。”   “不,我给师父写过信。但公主不一样……”   临渊语气滞了一下。   他说:“公主不明白,我这样的人,无颜再与公主接触。”   但即使如此,得知灵瑾将要来到水晶宫的时候,他仍然欣喜若狂。   这才第二日,他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来见她。   临渊抿唇,自己都有些厌恶自己的厚颜无耻,可见到灵瑾时的喜悦,却又如此真切,真切得让人无奈。   这种欣喜,让他清晰地知道,他从未真正死心。   他始终在等,在等她再一次出现。   临渊从以前就极少袒露真意,灵瑾并未猜到他冰火两重天的心绪。   她落落大方地说:“童探的事情已经过去,你那时年纪尚幼,不过是被家族操纵而已。母亲都已经说不再追究,你也回了水国,就迎接新的生活吧。我也会当作重新认识你的。”   “……当真?”   “嗯。”   灵瑾正经颔首。   如果能与灵瑾重新相识,对临渊来说自是求之不得。   但他心里却清楚,灵瑾并未亏欠他,所以灵瑾可以大方地如此说。而他亏欠过灵瑾,他确实不能忘的。   更何况,他还对她……   临渊目光沉了两分,愈发幽寂。   这时,灵瑾打量了一下临渊身上的水族官服,问:“你现在在做什么?住在哪里,如何维生?看你身上的衣服,莫不是在水晶宫任职?”   临渊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应道:“是。”   他继续说:“我现在不仅在水晶宫中担任官职,还是文鳐鱼世家的家主。”   “?!”   这是灵瑾没有想到的,脸色看上去惊讶了一些。   临渊猜到灵瑾会意外,心中一动,莫名高兴。   但他面上倒没有太大反应,只近一步解释:“公主不必吃惊,文鳐鱼世家现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之所以会成为家主,也只是因为文鳐鱼一族里留下的人里不是太弱就是太小,没什么人能堪得起大局。前前后后,勉强能当作人选的人只剩下我。   “再加上我是月公主带回水国的,与龙族关系比较紧密,有皇室在背后推动,所以才误打误撞成为家主罢了。”   说到这里,临渊略作停顿,顺便解释了一下文鳐鱼一族的来龙去脉——   “我被月公主带回水国后,被月公主安排在龙宫城养病。在我养病时,水晶宫已经着手开始针对文鳐鱼一族的调查。   “然后历时数月,果然查出不少东西。   “首先,当年文鳐鱼一族违背龙族命令,在水国宣布撤回暗探之后,仍然私下留存了几条暗探渠道,并将它们卖给了兽国,谋取私利,证据确凿。   “除此之外,龙神之所以会在结契仪式上大闹,也是前文鳐鱼一族长老密谋所为。   “他们竟胆敢私下寻觅并扣下了龙神复生的龙蛋,待龙神一重生,他们就将幼小的龙神囚.禁起来,对他进行非人的虐.待和训练,逼迫他重复刻板动作。其目的就是为了将他当作杀器,必要的时候放出来搅乱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同时……他们还试图操纵换君礼!”   说到这里,临渊神色一凝,像是时至如今,仍不可思议。   水族是三族中最尊敬神女的,信仰最为虔诚。虽然临渊没在水国长大,信仰比起一般水族要弱很多,但得知这些事时,仍是大为震惊。   他一向知道文鳐鱼家族藏有许多不能暴露的隐秘,但即使如此,临渊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会大胆到囚.禁龙神!   龙神可是水域神女的神使,在水国的地位可以说无谁能及,连被称为国君的白龙都不过勉强平起平坐罢了!   控制龙神,这对普通水族民众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渎神大罪!   临渊说:“他们无疑是想操纵龙神,取白龙一族而代之,成为水国的掌权人。   “之前破坏结契大典,也是因为一旦与翼国结盟,白龙一族的声望又会上升,可能会让黑龙不再尝试换君礼……当然其中还有种种利益牵扯,总之与他们的预期不符。   “于是,事情一经败露,文鳐鱼世家几乎被连根拔起。   “家主和长老全部判处斩尾极刑,嫡系一脉几乎全部涉案,也都被喂食毒药而死。   “剩下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旁支之流,大多也是死,即使不死,也被判处流放或者去荒凉地区劳役。   “文鳐鱼一族的那些重要人物,甚至是多年不亲自操手政事的老龙君亲自审理操办的。他们被处理得十分隐秘,最后甚至是被蒙住脸、封住灵气斩尾的。没有多少人知道详细的情形。   “最后逃过一劫的,只有我这种自幼被派到外国、什么都不知道童探,以及一些实在年龄太小的幼童。老龙君也没想要文鳐鱼一族灭绝,所以仍然留了一线。   “只是剩下之人都是小弱病残,家产虽然尚且留了一些,但机密内容都被龙君收敛走了。我们这群人没了人主事,也很混乱。所以最后来来去去,还是由月公主选了我继任文鳐鱼一族的家主。”   说着,临渊叹了口气。   他蹙眉道:“我现在就想先把弟弟妹妹们养大。他们中有一些人,已经暗地里接受了和我当时一样的教育,只是还没来得及派出去。   “我想用正常的流程照料抚养他们,免得他们将来再跟我一样产生错误认知,对外族都抱有偏见……幸亏他们还未离开水国,并非人人都有我这般幸运,能遇到师父那样的人。”   灵瑾在翼国也听说过文鳐鱼一族败落的事,但毕竟只是知情而已,定不及临渊这般亲身经历者体会来得深刻。   灵瑾还是第一次知道得那么详细。   密谋叛乱,操控龙神,险些破坏两国盟约,还在结契大典上造成众多翼国将士和水国使者重伤,甚至离世。   犯下这等大罪的主使,即使受到如此严厉的责罚也不奇怪。   不过一个家族的倾覆,听起来多少令人唏嘘。   灵瑾在心里叹了口气。   然后她好奇地看向临渊,问:“那现在你带领的文鳐鱼家族内,还有多少人?”   临渊回答:“三四十人吧,大多都是十六岁以下的。另外还有一些活着的族人在监牢里服刑,也多是年纪不大的。”   这时,灵瑾想起文鳐鱼一族控制小黑龙时,曾经使用过一种能让能力扩大百倍的秘药。   她想了想,又问:“对了,关于当初那种让龙神力量增强、大闹结契仪式的秘药,你接管文鳐鱼世家以后,有发现什么吗?”   灵瑾记得,母亲和兄长,好像一直很在意那种药的样子。   不过,除了龙神那件事以外,这种秘药好像就再没有现世过,纵然母亲和兄长想查,也始终没有头绪。   听灵瑾提及这个问题,临渊停顿了一下。   “说实话,”他道,“我了解得不多。”   临渊说:“龙君也命人来搜查过文鳐鱼一族的家库,将里面可能涉及问题的东西都查封带走了,其中也包括那种秘药。   “这件事情也是老龙君亲自查的,同样受到严格的保密,我这样的外人是无法得知的。听说事关重大,连小龙女都未必清楚全部情形。   “不过,那种秘药我后来的确又在家宅中发现一点,数量非常少。我用师父当年教我的知识检查了,没有看出是什么成分。”   灵瑾惊诧:“连你都看不出有什么成分?”   “嗯。”   临渊由望梅先生亲自教导长大,医术是很高明的,在草药上的见识也很广远,连他都不清楚,令灵瑾十分意外。   不过临渊自己想了想,又说:“但是我只熟悉翼国的草药,对水国的草药只是略有了解,或许是在我知识范围以外也说不定。   “我本来是想与过去的文鳐鱼一族尽量撇清关系的,以免惹人猜忌。但如果公主对这种药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再去查查,仓库里剩下的那点也可以拿来给公主……算是偿还公主当年宽恕的人情。”   临渊最后一句话,说得闷闷的。   但灵瑾听了,却是怔了一下,忙说:“可以吗?”   “当然。”   灵瑾受到这么大的帮助,十分不好意思,但她又确实想要这些,只得先内疚地道谢:“那就麻烦你了……谢谢。”   临渊平静地说:“举手之劳罢了。”   灵瑾又担心地问:“你说想与过去的文鳐鱼家族撇清关系……莫不是原本的文鳐鱼家族出问题后,你们这些剩下的人也受到了牵连?”   “还好。”   临渊道。   “其实多少有点。但许多人都知道我是月公主的亲信,月公主现在在水国很受尊敬,因此也没有人为难我。   “我现在在水国任职的职位也是,因为我在翼国住了许多年,又懂得草药,月公主给我安排了负责管理翼国与水国之间贸易商品的工作。   “这是个很好的职位,我平时都直接向月公主诉职。我的弟弟妹妹也因此能无性命、温饱之忧,我很感激月公主。”   灵瑾得知临渊得到小龙女的庇护,先松了口气。   她又听到他夸赞小龙女的话,眉眼弯弯,便笑了。   她说:“阿月仁义正直,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灵瑾笑的时候,周围的气场都会变得温暖。   临渊望着她,心尖颤了一下。   在他眼中,他仿佛看到雪花为他融化成暖流。   不想放弃的欲望再度强烈起来。   临渊薄唇抿起,忽然问道:“公主,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两年不见,在翼国……你与云沐,关系如何了?”   “云沐?”   灵瑾听临渊蓦地提起云沐,有些困惑。   但她还是说:“还是和以前一样,我们关系一直不错。”   临渊始终绷紧的弦放松了一些,似乎放心不少。   他望着灵瑾的面容,纠结之后,终于决定鼓起勇气,尝试着迈出他始终不敢走出的那一步。   他看看灵瑾手上的水弓,搭话问:“公主刚才,是在尝试用水族的弓射箭吗?”   灵瑾见临渊提起弓箭,兴致盎然起来,说:“是啊。”   “水族不善兵器,水弓虽然稀奇,但无论是力量和速度都与翼族的灵弓差远了。唯一的优势,就是能在水中射箭,还能从水下射向高空,射程极远。”   临渊垂眸解释。   “其实因为公主的缘故,我回到水国后……也学习使用水弓,只是用得还不算太好。”   灵瑾意外:“果真?”   临渊颔首。   他说:“若是公主希望的话,我可以为公主演示一二。”   能看到真正的水族使用水弓,对灵瑾来说是极好的参考素材,她立即感兴趣起来,连清冷的面容都热切了几分。   她道:“我当然希望!麻烦你了。”   她将水弓递给临渊。   两人的距离得以拉近。   临渊接过。   他的掌心顿了一下,莫名有点紧张。   学习了两年,或许就是为了这么一刻。   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在灵瑾面前展示他也可以有力量、有能力的样子。   临渊搭上箭,拉开弓弦。   嗖!   箭射了出去,照例破开水波,直直射在靶子上!   临渊并未射中靶心,但也不差。   灵瑾观察着水族射箭的姿态,发现他们的尾巴,在水中是可以起到顺应水流、保持平衡的作用的,还能提供一定的力道。   不过水族自己似乎很少注意到。   灵瑾的思维又活跃起来,精神不知不觉都集中到了水弓上。   这些可以作为改进机关弓的参考吗?   如果人身要在水中射箭,有没有办法效仿?   灵瑾思索得太过入神,没有注意到临渊已经在看她。   临渊其实颇喜欢灵瑾投入的样子,这种时候,她看起来异常专注。   不过,她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发丝已经被水波带得漂在嘴唇前了。非水族的人刚刚入水可能不太清楚,头发在水中容易飘散,如果不加注意,会很容易吃进嘴里。   临渊顿了一下,低下头,想稍微提醒她。   临渊离灵瑾很近。   这时,寻瑜远远地过来,本是想来找妹妹,却凑巧看见这一幕。   他顿时皱起眉头。   寻瑜来到水国以后,就一直没什么机会与妹妹相处,见到此景,他愈发不高兴。   短短两天的光阴已经足够寻瑜找到在水下快速行动的方法。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灵瑾身边,以一种亲密的姿态抓住了灵瑾的手,摆出维护的姿态。   灵瑾之前太投入,没有注意到兄长来,此时诧异地抬起了头,刚要开口——   然后正好把一绺头发吃进了嘴里。   灵瑾:“?” 第109章 染上了一重朦胧暧昧的雾……   临渊没料到寻瑜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尴尬地后退一步,收回了本打算触碰灵瑾的手。   在翼国的时候,临渊就有些忌惮灵瑾的这位凤凰兄长。   寻瑜总给他一种……貌似不经意, 但其实早已洞悉了一切的感觉。   实际上, 最后正应证了他的想法。   他自以为和寻瑜交集不多,但寻瑜却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法, 与灵瑾几乎在同时抓到了他的马脚。   以往,这位少君对谁都有几分淡淡的傲慢疏远, 即使对妹妹也不假辞色, 令人难以揣测他究竟在想什么。   有一度,临渊还以为寻瑜大概是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没什么好感。但后来他回忆起自己暴露身份的事,隐隐约约又觉得不太像。   不过, 当他回忆起这些时,人早已离开翼国, 即使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有错, 也无从再考证了。   这时,看着寻瑜维护妹妹的姿态, 临渊又隐约感到哪里不对。   灵瑾没料到自己会吃进头发, 抬手要将发丝捞出来。   “……我来。”   寻瑜板着脸打断她。   他主动俯低身体, 靠近灵瑾,然后手指在她脸侧轻轻一拨,就将乌发从灵瑾口中拨了出来。   这几乎是一种无微不至的照顾。   然后,他顺便帮灵瑾整了整头发,等整理好她的发丝, 又顺便扣住她的五指。   寻瑜看灵瑾的眼神很不同寻常。   这样温柔而细致的目光,临渊只在某些热恋的情侣看恋人时才见过。   而且,他捉灵瑾手的动作, 居然是手指相嵌。灵瑾也并未表示反感。   甚至,在临渊看来,灵瑾看着寻瑜的眼神,是亮晶晶的,有些含情脉脉的意思。   这样信任而开心的眼神,是在临渊面前,她所不曾展露过的。   临渊怔了怔。   仔细一想,寻瑜和灵瑾并非是亲兄妹。   灵瑾只是翼国女君的养女,翼国人人尽知她其实是鹤将军和竹依上君的女儿,她自己也从小就清楚。   莫非,他们两人……?   临渊并非是个笨的人。   相反,他能作为暗探被派去翼国,心思相当细腻,对许多事情都非常敏感。   无需多言,他已有七八分明了。   方才萌生的希望和勇气,还未有重新生长的机会,便已泯灭。   临渊肩膀微微松懈。   他其实早就清楚自己机会不大,但不知为何,仍感到怅然若失。   这时,寻瑜还在吃味,话里也带着若有若无的醋味,对灵瑾问:“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这里,约好的?”   灵瑾歪了歪头。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怎么好像觉得兄长的脸色又变差了?   灵瑾端详着兄长的五官,可除了兄长的表情有点臭之外,也看不出什么。   灵瑾普通地摇头:“没有。我今天在这里尝试灵弓,临渊正好碰到我,就过来说了几句话。”   说着,灵瑾示意了一下临渊的方向,认为兄长也该与临渊互相打招呼。   临渊一滞。   临渊原本并未吐露他是知道灵瑾已经在水晶宫,才特意过来见她的。   他也无意说这些。   但不知怎么的,当着寻瑜的面,尽管他内心其实已经放弃,嘴上却鬼使神差地道:“也不算是碰巧。以前在翼国时,我着实欠了公主不小的恩情。所以得知公主出使水国,我立即就安排好了行程,今日其实是专程来见公主……我想当面对公主表达谢意和歉意,也想知道公主的近况。”   寻瑜看向临渊。   他的凤目中已没了注视灵瑾时的温柔,反而换上了警戒。   两个男人的目光交锋,噼里啪啦,电闪雷鸣。   灵瑾没有觉察到两个男人之间的火药味,她心不在此。   刚才,因为兄长忽然出现,她的思路断掉了,这会儿正好又续上,她正在琢磨着水弓的特性。   水下……   水弓……   特殊的箭……   如果要将这些用在机关弓上……   忽然,她微微恍然,头脑中灵光一现。   有了!有思路了!   灵瑾眉目舒展,跃跃欲试道:“哥哥,我又想到一种改造机关弓的方向,想回屋里试试。你能帮我把关术纹吗?如果两个人,应该能快一些。”   灵瑾在弓箭的事情上,总是比较说做就做,看现在的架势,她确实是打算直接在水下改进机关弓了。   寻瑜这边,还在用眼神与临渊你来我往地刀光剑影。   他明明觉得自己已经赢了,可有临渊这样的人始终在旁边虎视眈眈,又让他感到不高兴。   此时,听到灵瑾的请求,寻瑜方才回过神来。   他对临渊非常介怀,但妹妹的请求,才是第一位的。   他看向灵瑾,应道:“好。”   言罢,他便扣紧灵瑾的手,这动作在临渊面前,似乎有意无意地带着示威的意义。   灵瑾并未注意到兄长的小动作,只觉得与临渊进行了一次寻常的叙旧。   能在水国重见临渊,而且见到他恢复健康、新生活也步上了正轨,灵瑾还觉得挺欣慰。   灵瑾告别道:“临渊,那我们先离开了。若有机会碰面的话,下次再聊。”   说着,兄妹两人便打算一同离开。   “等等!”   这时,临渊却忽然出了声。   兄妹二人一齐回头。   临渊却看向寻瑜,说:“可否请少君留步?我还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少君说。”   “……”   寻瑜本以为临渊是想再留灵瑾,心头本已戒备,倒不想他其实是要留自己。   寻瑜一顿,不知道情敌挽留自己,是要说什么事。   不过,总比挽留灵瑾好。   寻瑜想了想,答应下来:“可以。”   他暂且松开灵瑾的手,温柔地碰了下她的背,道:“你先回去吧,我等下就过去。”   “?”   灵瑾困惑地看了看兄长,又看了看临渊。   对临渊要与兄长说话,灵瑾也有点意外。   不过,见两人神情严肃,多半是要聊正事的样子,灵瑾倒也没有过分探究。   她心里还惦记着机关弓的改造,点了下头,便先回去了。   等只剩他们两个男子,临渊才说:“少君,借一步说话。”   寻瑜颔首。   两人走了几步,到空旷无人的地方。   龙宫也有一个大花园,栽种有许多形态各异的水下植物,还有一棵树似的巨大的珊瑚,在水下像灯一样发亮。   寻瑜无意与他耽误太多时间,见没了人,便停下步子,问:“你留我下来,是为何事?”   临渊注视着寻瑜的凤眸。   毕竟是神族,压迫感非同一般,令凡族望而生畏。   但临渊顶住了。   他踌躇片刻,问:“你与灵瑾公主……莫非已两情相悦?”   “是。”   寻瑜没有否认。   “我与……瑾儿,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兄妹,我想并无什么不妥。”   尽管内心已经有了准备,但真的从寻瑜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临渊还是忍不住攥紧拳头,感受到自己受到强烈的冲击。   好不甘心。   好羡慕。   好想取而代之。   他其实知道以他与灵瑾的关系程度,他是没有资格管太多的。可是就这样目送她与别人成双成对,他又不放心,总想亲口确认一个答案。   临渊压抑着几乎已经要暴露出来的嫉妒和失落,说:“你对她是认真的吧?”   寻瑜淡淡地回答:“翼族的忠贞是一生一世的,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比寻常更加深厚。你不必担心这个。”   临渊在翼国长大,的确对此很清楚。   在百鸟之中,凤凰更是尤其忠贞的翼族,一旦动了真心,就会追求比翼双飞、至死不渝。   他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寻瑜这样的人,从各个方面都远胜他这种作为童探被养大的水族。   寻瑜对情敌宣誓完主权,内心总算畅快了一些。   他见临渊好像没什么想说的了,便背过身去,打算回去帮妹妹改机关弓。   这时,却听临渊又在他身后开口:“请你务必好好照顾她,好好保护她。公主她……虽然射艺超群,本身就很坚韧强大,但她作为小型翼族长大,也会有敏感和脆弱的地方,需要有人一直陪着她、支持她。”   寻瑜的步调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   “我当然会的……不必你多说。”   他说。   言罢,寻瑜走远了。   *   不久,灵瑾独自回到房中,开始调整机关弓。   她现在的身体已经差不多适应水下的环境,基本可以行动自如了,机关弓也被她施加了防水术,因此虽然在水下修改机关弓和在陆地上的感觉有很大不同,但只是做不太精细的改造,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她现在在木灵术方面也进步了很多。   兄长还未回来,灵瑾已经自己快速写好了一个新的术纹,正在进行细节上的调整。   正当灵瑾专心调整术纹的时候,寻瑜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进了屋子。   灵瑾的背影有一种清正的气质,偏她又长得小小的,看着怪可爱。   寻瑜慢慢靠近灵瑾,然后他俯低身,轻轻抱住她的腰。   他将自己的胸膛贴到她后背上,紧密地拥着她,似乎希望她的每一寸都嵌入他的身体。   寻瑜将自己的脸蹭到灵瑾的肩膀上,鼻尖贴近她的脖颈,像是在轻嗅她身上的香味。   两人亲密得浑然一体。   灵瑾觉得兄长抱她抱得特别紧,而且他给人的感觉有点怪怪的,不禁扭动了一下/身体。   她奇怪地看向寻瑜,问:“哥哥,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寻瑜闷闷的:“……我没有不高兴。”   “没有吗?”   “没有。”   “噢。”   灵瑾将信将疑。   她回头看了兄长一眼,见兄长面无表情,便也没有费心安慰他,反而将头转回来,继续调整术纹。   寻瑜:“……”   寻瑜蹙起眉头,更不开心了,浑身冒出来的醋意挡都挡不住。   他将灵瑾拥得更紧。   忽然,寻瑜酸溜溜地道:“瑾儿。”   “什么?”   “你现在只喜欢我一个人吧?”   “啊?”   灵瑾听到没头没脑的问题愣了一下,微微歪头。   她问:“哥哥,你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寻瑜扭开头:“随便问问。”   但是,灵瑾没有正面回答他,他又不满意,执着地追问:“……所以是不是?”   “当然。”   灵瑾坦率地点了头。   她不解地说:“不止是现在,我以前也只喜欢哥哥呀。”   寻瑜耳羽下的耳尖,颜色隐约有了变化。   他动了动手臂,将灵瑾抱得更紧。   灵瑾觉察到了身后人心情细微的变化。   她“咦”了一声,问:“哥哥,你心情又变好了?”   寻瑜嘴硬道:“……没有。我的情绪没有变化过。”   “噢。”   灵瑾颔首,然后她拿起自己刚刚画完的术纹,给兄长看,道:“我刚刚在尝试,用术纹改变机关弓的灵箭性质,好模仿水弓在水中的特性。哥哥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写得如何?”   寻瑜自然地接过灵瑾手中的术纹,开始看。   但看着看着,瞥见灵瑾心如止水的面颊,他又莫名吃味起来。   到水国以后,灵瑾不是一直与小龙女、小龙神在一起,就是在捣鼓水弓和机关弓,甚至她和临渊待在一起说话的时间,可能都比他长一些。   他的情绪很太容易被灵瑾牵动,可灵瑾看上去却呆呆的,被他搂在怀里,心思还全是机关弓。   当然,这些醋味太重的话,寻瑜是定然一句都不会说出口的。   只是情绪到达了某一个极限,也很难不暴露出来。   他放下了手中写满的术纹。   然后,寻瑜忽然抱住妹妹的腰,将她揽起来!   寻瑜将灵瑾抱到自己腿上,用手托起她的下颔,低下头,颇为突然地与她拥吻。   “唔。”   灵瑾猝不及防,呼吸都被吞没在吻中。   老实说,寻瑜接吻的方式挺笨的。   只是最为简单粗暴的亲吻,不要说技巧,就连章法都不见得有。   不过灵瑾也没有和别人接过吻,不太清楚这个事情的平均水平是怎么样的,只是单纯觉得和哥哥贴在一起很舒服,所以她并不排斥。   但,兄长今日缠着她的吻,明显比平时要激烈,也更漫长。   中间有好几次,灵瑾想中断休息一下、换一口气,可还不等她后撤,又被寻瑜拥着腰追上,重新堵住唇瓣,继续接吻,连小歇一下的间隙都没有。   “呜。”   灵瑾逐渐喘不过气了。   本来就是在水下,就算有入水丹,在水下呼吸和陆地上也是不一样的。她还不知道在这样悠长的吻中,要如何适当地呼吸,愈发容易缺氧。   不久,灵瑾无意识地发出呜咽,努力在密集的吻中寻找喘息的空间,耳朵附近冒出一串接一串的泡泡。   兄长不断吻她,这样的举动,简直像是要将她唇齿的每一寸都尝遍。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寻瑜觉察到灵瑾十分吃力,他才勉强松开她。   一解放出来,灵瑾大口呼吸着水。   她面颊通红,一双乌眸水汪汪的,因为本来就是在水底,这样的眼神更显得迷离无措。灵瑾原本清正的长相,也在这样的长吻中,染上了一重朦胧暧昧的雾色,有了与平时不同的味道。   寻瑜松开妹妹,看到灵瑾满脸茫然、衣衫也因他抱得太紧而凌乱的模样,愣了愣。   虽然他正是那个让灵瑾如此的罪魁祸首,但寻瑜本身并未想到会如此,反而有些慌乱。   灵瑾并不清楚兄长此时情感大幅度的波涛起伏。   她本来在感情的事情上就有些呆呆的,经了一个这么长的吻,愈发迷茫。   她问:“哥,你今日怎么了?”   寻瑜闷了下声,没说话。   灵瑾见状,歪了歪脑袋。   寻瑜本来不想说话,但灵瑾直率的视线实在灼人。   他停顿片刻,还是勉强吐露了几个字:“也没什么。只是这两天,你没怎么和我说话,我提醒你一下罢了。”   “?”   灵瑾不解地偏头。   “我们没怎么说话吗?”   “……还没有你和小龙女说话多。”   “诶?”   看着兄长别扭的样子,灵瑾呆了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哥哥你该不会,是在吃醋?”   寻瑜别开脸,淡淡道:“我没有。”   灵瑾眨了眨眼睛:“真的没有吗?”   “……没有。”   寻瑜语调愈发生硬。   但他一边否认自己吃醋,一边放轻了语调,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碍事。”   灵瑾只听清了“碍事”两个字,没听到其他话,愈发疑惑地望着他。   寻瑜停顿了一下,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没有吃醋。我只是觉得其他人都围在你身边有点碍事……而已。最多一点吧。”   有时候,他会希望灵瑾只属于他一个人。   不过寻瑜只吐露了一丁点心声,就扭开头,再不说话了。   灵瑾又眨了眨眼睛。   在她看来,兄长这样,明明就是在吃醋。   但他为什么不直说呢?   灵瑾不太明白,但她还是决定履行自己作为恋人的义务——她打算哄哄哥哥。   灵瑾拉了拉寻瑜的袖子。   她说:“哥哥不要不高兴了,我会多陪陪你的。”   说着,她主动勾住寻瑜的脖子,凑过去,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却在寻瑜的脑海中炸开了烟花。   很奇怪,他刚才任性地抱着妹妹亲了那么久,可真正得到的满足感,却远不及灵瑾这轻描淡写地浅浅一吻。   他低头看灵瑾。   灵瑾睁着乌黑的眸子,眉心的朱红鲜艳明亮,她的眼神像是在问,这样可以了吗?   寻瑜懊恼地转开头,说:“我可不会因为这么简单的事情就开心的。”   实际上,如果现在他可以变回原形的话,只怕身上的每一根凤凰羽毛都在疯狂发亮,在水底说不定都可以当灯用。   但灵瑾茫然地偏了偏头:“还不够吗?”   寻瑜没想到妹妹还有这种理解。   但他一顿,应道:“嗯。”   灵瑾并不吝啬自己的安慰,她再度抱住兄长的脖子,迎身吻上去。   这一次,她很顺畅地吻到了兄长的嘴唇,因为寻瑜主动俯身迎上去的。   两人在灵灯照亮的龙宫客房中,拥得像一团尚未破开的茧。   小龙女本是算着时辰,来唤灵瑾一起去听水族歌舞顺便享用午饭的。   但她领着小黑龙经过灵瑾窗前时,看到的,正是这样的场面。   寻瑜进屋时关上了屋子的门,但并未关上窗,小龙女往里一望,就一览无余,完全看了个明白。   她顿时吓了一跳!   小龙女知道灵瑾从小就对她这个兄长又敬又怕。   不过,她虽然感觉他们是有点微妙的兄妹关系,但她也同样感觉得到,灵瑾其实还是很依赖这位兄长的。   但,即使如此,小龙女也没想到,居然会看到两人拥吻的场景。   灵瑾没有与她说过这个呀!   小龙女自小被九位兄长保护得很好,龙宫又讲究礼数,虽然她从小也看过不少情情爱爱的话本子,但亲眼撞见,多少还是有点惊慌。   小龙女心乱如麻。   这时,她反应过来,天凌还在她身边。   天凌这次复生,还只有十四岁,存有理智的时间更是没有多少。   在小龙女看来,他还是半大的孩子。   此时此刻,天凌也正往窗户中看去,神情木讷。   说时迟那时快,小龙女一抬手,忙遮住了天凌的眼睛!   她小声解释:“看、看来灵瑾正在忙,我们还是等下再来吧。”   小龙女赧然地维持着捂住天凌的眼眸的姿态,躬着身快速逃离现场。   等转过弯,远离了灵瑾的客房,她才重新直起腰来,长长出了口气。   天凌漆黑的眸子,淡淡地看着她。   天凌平时都很乖巧,脸上几乎都没什么表情,此时亦是如此。   起先,小龙女看天凌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像是视若无睹的样子,还松了口气。   但片刻,天凌看向小龙女的脸。   他凝视着小龙女,手却往灵瑾和寻瑜所在的那个方向指了指,问:“那是怎么回事?”   小龙女一噎,只得含混地解释:“那是……男女之间,一种表达爱意的举止。”   天凌的眼眸漆黑如夜。   然后,他想了想,忽然道:“阿月,我想学那个。”   小龙女差点一口水没上来。   她说:“那个……与换君礼没有关系,没必要吧。”   天凌表情淡淡的,却意外得执着。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学那个。” 第110章 “阿月,教我。”……   自从情绪稳定以后, 天凌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孩子。   无论小龙女让他学什么、给他看什么书,天凌全都照单全收,而且学得很快。他就像一块没有容量限制的海绵, 只要是知识, 全部都会毫无顾虑地吸收。   不过,他通常也只是小龙女教什么, 他就默默学什么罢了。到现在为止,天凌还从未主动要求过说要学什么东西。   没想到他第一次主动提要求, 居然会是这种内容。   看着天凌一板一眼的少年脸, 小龙女脑海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龙神,会像普通神族一样产生爱情吗?   无论是凤凰、白虎,还是他们白龙, 因为都要考虑繁衍的问题,都会和凡族一样有爱情。   但龙神, 却略微有点不同。他是不断复生的, 并不需要繁衍。   考虑到龙神已经一万年没复生了,水族目前留下来的传说并不多。   不过, 在小龙女的记忆里, 似乎从未有过龙神复活后与灵族产生感情的先例。   在传说中, 龙神只是认真履行着作为神使的义务。每次选完君主,他就会找地方休眠,从未消极怠工,亦从未贪恋过在世上的时光。   在以前,龙神应该是没有动过情的。   不过现在……   小龙女端详着天凌的样子。   天凌的相貌除了特别神圣端华之外, 其他地方与普通少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也看不出他会不会跟一般灵族一样动凡心。   然而直到这时,天凌仍旧没有放弃。   他又主动拉了拉小龙女的袖子, 直直望着她,执着道:“阿月,我想学,教我。”   小龙女微微红了鳍耳。   “这、这我教不了。”   小龙女尴尬地道。   她想了想,出言教育他道:“那是一种灵族男女之间互相表达感情的动作,发乎爱意与情致,旁人用言语是很难教得了的,你也不可以随便就让别人教你。   “你现在年纪还小呢……你要是真想知道的话,等长大以后,碰到喜欢的女子了,再自己慢慢琢磨。”   说到这里,小龙女略作停顿,又强调道:“还有,你不该叫我阿月,要叫姐姐!”   天凌的龙眸黑沉沉的,看上去很认真,又像是很有执念。   他根本没有理会小龙女的教导,只继续我行我素地唤她道:“阿月。”   *   另一边,小龙女来的时候,灵瑾虽然还与兄长拥在一块儿,但她其实隐约觉察到了小龙女的灵气。   灵瑾也没料到会被小龙女撞见,她愣了一瞬,想暂时与兄长分开片刻,去对小龙女解释一下。   然而兄长捧住她的后脑,制止她的动作,又将她拉回身边。   继续唇齿纠缠。   这一吻,仿若会天长地久,直将灵瑾吻得迷迷糊糊的。   她逐渐适应了这样长吻的呼吸节奏,慢慢也觉出些意趣来。   只是,这一吻结束,灵瑾想到小龙女撞见他们,想必已经吓了一跳,又有些担忧。   灵瑾歉疚说:“刚才月好像经过这里了,我本想对她解释一下的……”   寻瑜松开了妹妹几分,但手还扶着她的腰,将她半拥在怀里。   他面上极力不想表现出来,但仍然流露出一丝餍足之色。   抱着妹妹亲了这么久,寻瑜终于满意了,现在心情很好。   他说:“她刚才本来已经看到了,无论早晚都可以解释,若是直接停下,彼此可能反而更尴尬。”   灵瑾考虑片刻,感觉兄长的话或许也有道理。   她斟酌地说:“那只有下次见面时,再跟她说了。”   灵瑾又看向兄长,问他:“那哥哥你呢,现在开心点了吗?”   “……”   寻瑜红了耳尖。   他咳嗽了一声,淡淡说:“你刚才写的术纹,我先看看。”   “哦!”   听到兄长终于愿意看术纹了,灵瑾立即转回精神,又将注意力投入到机关弓上。   寻瑜接过术纹纸,见灵瑾还是这么执着于机关弓,还是有些吃味,但他刚被好好安抚了一番,已经算吃饱喝足了,便也不再得寸进尺。   灵瑾如今的术纹着实写得不错。   最初的时候,将木灵术改编为专用于机关弓的弓灵术,主要工作都是寻瑜做的,灵瑾还时常需要她的帮助。   但现在,灵瑾已经越来越独当一面,在寻瑜看来,她可能要不了多久,就完全用不着自己这个哥哥了。   想到这里,寻瑜微微一顿,欣慰之余,心上亦浮起一抹淡淡的失落。   不过,这种失落转瞬即逝。   既然灵瑾现在还想要他的建议,寻瑜便拿起笔,稍微改动了几个微小的细节,让术纹本身更加顺畅。   灵瑾在旁边认真看着兄长的动作,边琢磨边学。   待拿到寻瑜修改过的术纹,灵瑾看了看,果然比她自己写的更好了。   灵瑾很开心,笑道:“谢谢哥哥。”   “……不客气。”   灵瑾将术纹收好。   然后,她又想到自己今日与临渊的对话,觉得其中有些内容,也该告知兄长,便道:“对了,我今日与临渊聊天,听他说起了文鳐鱼一族用于掌控龙神的秘药的事。   “临渊现在掌控文鳐鱼世家。他说,那种秘药,现在文鳐鱼家还留存有少许,如果我需要的话,可以拿来给我。另外,他本身懂得医术,可以帮我们去仔细查查药物的成分。”   听灵瑾说起控制龙神的秘药,寻瑜一动。   这件事,他与母亲的确一直在查,但一直没有线索,没想到灵瑾也帮他们惦记着。   寻瑜应道:“那样最好不过。”   *   次日,临渊果然又专程进了一次水晶宫,来将秘药的样本交给灵瑾。   这一次,是灵瑾和寻瑜一起见的临渊。   两个男人一碰面,双方之间的氛围,依然打雷霹雳,电闪雷鸣。   但灵瑾浑然不觉。   那药是被装在一个小瓷瓶里的,用红色的塞子塞着。   灵瑾拿到药后,对这个小瓷瓶很小心。   她问:“可以打开看吗?”   临渊说:“可以,我之前研究过几天,只要不吃下去,应该就不会有太大问题。不过瓶子里是液体,我们现在在水下,液体之间容易融混,一定要谨慎。”   灵瑾应了声好,便将塞子打开。   她小心翼翼地用术法封住瓶口,防止里面的药和龙宫的水混合,这才往里面看出。   液体泛着幽幽的紫色,这么猛烈的药,色泽竟带着几分浪漫的味道。   同时,在打开瓶塞的刹那,灵瑾闻到一抹清幽的奇香。   是草药的气味,但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隐秘之感。   灵瑾愣了一下。   这气味是……   另一边,寻瑜和临渊正在互相进行皮笑肉不笑的交涉——   寻瑜:“你还专程亲自过来一趟,真是麻烦了。”   临渊:“没有关系,这是为了公主,我心甘情愿的。倒是少君也在这里,真是凑巧。”   寻瑜:“我们两人一同代表凤凰君,我自然会在。”   两个人互相阴阳怪气了几句。   临渊大概是觉得就算赢不了他,能给寻瑜稍微添点堵也不错,说完之后心情很好。   他又转向灵瑾,说:“药已经交到公主手上了,我回去会继续翻翻医书,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端倪。如果有了消息,我会再来告知公主。”   灵瑾颔首,感激道:“好,多谢你。”   “公主客气。”   临渊应声。   临渊离开了。   寻瑜被他挑衅了几句,虽还不至于失去冷静,可也确实又开始有点醋意翻涌。   他“啧”了一声,靠得离灵瑾更近了些,就算没有人在,护住了她。   而这时,灵瑾将瓷瓶递给寻瑜,说:“哥哥,这个药的气味,你有没有觉得有点熟悉?”   寻瑜回神:“什么?”   灵瑾说:“兽族三皇子身上,也有相似的香味。”   “!”   寻瑜顿了一下,接过灵瑾手中的瓷瓶,放到鼻前,嗅了嗅。   寻瑜与三皇子接触不多,也没怎么与他近距离交谈过,倒是分辨不出来。   他问:“你确定吗?”   灵瑾点点头:“应该是一样的。”   三皇子有好几次主动来找灵瑾说话,当时她就觉得,三皇子身上的植物香味有些奇特,好像没有在别处闻见过。   寻瑜若有所思。   之前木猫带回来的消息里,的确有提到,三皇子的信奉者宣称三皇子手中掌握了一种奇药,可以大幅增加个人的力量,让人变得战无不胜。   文鳐鱼一族用来控制龙神的秘药,可以将龙神的力量提高一百倍以上。   说实话,寻瑜之前就有怀疑过,这两个会不会是同一种东西,毕竟功效听上去很相似。   任何一个人的战力如果能被提高一百倍,那确实可以用战无不胜来形容了。   现在……   三皇子登基为帝以后,兽国与水国、翼国的关系明显紧张起来,谁也不知何时局势就会有变化。   若这两者真是同一种药,那么,能从水族这里文鳐鱼的秘药,对他们来说,无疑也是提前了解三皇子及其真实战力的极好途径。   寻瑜将药放回灵瑾手上,说:“你收好吧,等回国的时候,我们要将这个完好地带回翼国去。”   “嗯!”   *   另一头,从当天的午膳再度见面开始,小龙女看灵瑾的眼神,就有点怪怪的。   尽管灵瑾来用餐时,已经收拾好了衣衫,与平时看起来一样了,但小龙女这般眼神,还是略显灼人。   寻瑜就坐在灵瑾身边,他同样恢复了衣冠楚楚的模样,正镇定地一筷子一筷子夹着菜吃。   终于,灵瑾被小龙女看得招架不住了。   她将碗筷放下,郑重道:“月,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小龙女立即迫不及待地问她:“谈恋爱有趣吗?”   灵瑾耳畔一红,淡淡说:“还好。”   外貌给人印象清冷的女孩,偶尔露出几分羞涩之态,总是分外让人动容。   小龙女看得呆了下,才说:“你们那样多久了?你怎么没和我说过呢?”   “还没有多长时间,只有半个月而已。”   灵瑾停顿了一下,解释道:“我们自己都还没有完全适应现在的关系,更何况……我与兄长以前是养兄妹,我们并不想到处宣扬。”   虽说大约也不会有人反对,但他们自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小龙女却好像有一丝羡慕,说:“真好。我就不行了,以前身体不好,兄长们都不让我出门,不要说谈恋爱了,我根本不认识家人以外的同龄男子。每天就对着一群哥哥……而且都是亲哥哥。”   天凌就坐在小龙女另一边。   听到小龙女说这些话,他似乎有一点不高兴,皱着眉头不再吃了。   他扯了扯小龙女的袖子,说:“阿月。”   小龙女看向他,问:“怎么了,吃饱了,想回去了?”   天凌摇摇头,但又皱着脸不说话。   好在小龙女早已习惯了天凌与常人不同的性格。   她说:“别着急,等用完午膳,我就陪你回去。”   这时,小龙女想了想,又转向灵瑾,雀跃说:“对了!既然你与寻瑜少君的感情甚好,那接下来,你我一起消磨时光的时候,何不邀请他一起来呢?反正我也要带着天凌,再多一个人反而更热闹些。”   灵瑾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反正她与兄长现在是出使在水国,也不用上课或者帮母亲做事,而多与小龙女交流,无疑是了解水族的一环。   兄长学识渊博,还可以教导天凌一二。   灵瑾是很希望能多与兄长在一起的,只是怕兄长自己会觉得不自在。   她在桌下握住兄长的手,问他:“哥哥,你觉得呢?”   寻瑜虽然没说话,但方才灵瑾与小龙女的对话,他都听在耳中。   见灵瑾邀请自己,他也并未推辞,只是点了下头。   灵瑾很高兴,当即笑了起来。   一旁天凌也得知寻瑜要加入进来了,但他只是捉着小龙女的袖子,表情淡淡的。   *   当夜,仍是由小龙女亲自教导天凌。   因是在水底,白天黑夜的光线明暗并不是太明显,但每到夜间,水族的灵灯就会自己调节明暗,以配合外界光线的律动。   雅室内,幽烛摇曳,书香盈室。   小龙女检查天凌的功课。   她一句一句问,一句一句考。天凌神情仍是淡薄木讷,但小龙女问的,他全都答上来了。   小龙女很满意。   但当她要离开时,看着天凌尚未成熟的少年脸庞,她又忍不住担心道:“我每天让你念这么多书,你不会觉得太累吧?”   天凌乖巧地摇摇头。   他顿了顿说:“如果读书能让阿月开心的话,我就会读。”   小龙女一怔,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既有些感动,又有些担忧。   她说:“读书是有趣的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单纯因为我让你读才读呀。你要是累的话,可以跟我说的。”   天凌问:“那我读的话,你会开心吗?”   小龙女:“……会。”   天凌浅浅地笑了起来。   仿佛当真是单纯因为她开心,所以他也开心了一般。   “你啊……”   小龙女见状,感到一丝无措。   她轻轻抚了抚小黑龙的脑袋,说:“天色晚了,我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这时,天凌却一声不吭地抓住了小龙女的袖子。   “阿月。”   他问。   “如果我将书都读完的话,你会喜欢我吗?”   小龙女一愣,说:“我本来就很喜欢你呀。”   天凌皱起脸,好像小龙女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他又问:“要怎么样,你才会喜欢我?”   “我不是说了,我本来就喜欢你。”   小龙女又轻盈地抚了抚他的脑袋。   她说:“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好好休息。”   天凌听到“早点睡”这句话,似乎不是太情愿。   他仍拉扯着小龙女的袖子,不愿她留下自己一个人。   天凌说:“我能不能和你一起走,我可以不睡,就在旁边陪着你。”   小龙女听他这么说,忽然红了脸。   有时候,她会觉得天凌对她,不像一般男子——比如她的兄长们——那样有分寸感,他好像不太懂男女之防。   不知是天凌是阅历尚浅,还是有点故意的。   小龙女板着脸教育他说:“不行,你虽然还不大,但若说小也不小了。像你这般大的少年,晚上已经不可以出入女子卧房了。”   不过,说着,她又觉得天凌黏她黏得有点奇怪,可天凌的眼神也看不出什么。   小龙女自言自喃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天凌没有说话。   顿了顿,小龙女唤来侍从道:“阿正,你照料一下天凌洗漱入睡。”   “是。”   名唤阿正的鲤鱼侍从恭敬地领命。   小龙女离开了屋子。   阿正老练帮天凌整理好桌上的物品,又陪他进行了水族的温水洗漱。   直到天凌全部完成后,他才捧着各类器皿,安静地离开了屋子,熟练得无可挑剔。   所有人都离开后,屋内一片寂静。   天凌独自静坐一会儿,然后躺到床上。   而在他闭上眼的刹那,忽然间,另一个世界出现在他眼前,铺天盖地的噩梦迎面袭来。   喧嚷的喊杀声。   溢满鼻腔的血腥味。   无情落下的水术。   无力反抗的绝望。   身体的痛苦。   耳畔,一个低哑的声音响起。   “天凌,你很清楚,你真正的仇人是谁。”   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每到深夜,天凌每每想休息一会儿时,一闭眼,这些画面和声音都会浮现在他面前。   那是个充满蛊惑力的声音,说不清是哪里来的,就像是植根在他脑海中,仿佛是他灵魂某处的自言自语,每晚都在他耳畔不断萦绕——   “文鳐鱼一族也只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傀儡。”   “可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   “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残忍无道。”   在那个低哑的声音中,夹杂着嘈杂的背景声,好像无数人压低了嗓音在念叨——   “杀了他。”   “杀了他们!”   “去报仇!”   而那个声音则继续道——   “换君礼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化作龙身,杀了你所有的仇人。”   “就像在翼国时那样。”   “你想复仇,你就可以复仇。”   “只要按照你心中所想的那样做,你就能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其中也包括……小龙女。”   天凌感到一股躁动之力,让他的肢体都有些不受控制。   身体的力量似乎变得强大了起来,情绪逐渐烦躁。   不一会儿功夫,他身上已冷汗津津。   那声音仍然锲而不舍地在他耳边重复。   天凌始终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这几晚,他几乎从未睡好过。   夜已过半。   只余清水流淌之声。   蓦地,他平躺在枕上,一下睁开眼。   那双漆黑的龙眸,幽黑而深邃,泛着某种空洞而冷漠的光。 第111章 他渴望月,远比旁人能……   次日, 寻瑜便加入了灵瑾与小龙女赏游龙宫花园的队伍。   “天凌,你没事吧?昨晚又没睡好吗?”   小龙女担心地问。   赏花游园本来是件清闲的事,可是今日一大清早, 天凌就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短短一会儿功夫, 他已经打了三个哈欠。   此时,天凌又打了个哈欠, 揉了揉眼睛。   他是真的不太舒服。   昨天一整夜,他都被那个诡异的声音所纠缠, 做了整晚的噩梦。   因为噩梦, 他自然睡得不好。   那个沙哑诡异的嗓音,不知为何,始终在他脑海中徘徊萦绕, 直到现在。   这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这些日子以来,隔三差五, 那些念头就会浮现在他脑海中。   让他心慌意乱, 可又不自主地……产生强烈的躁动和冲动。   可是,这些事不能对月说。   他对月说过自己时常做噩梦, 可对噩梦的内容, 却绝口不提。   因为那些念头, 是他真实的欲望。   他渴望月,远比旁人能够想象的极限还要渴望。   他说不出这种渴望能够归往何处,但每当念头在脑中盘绕而起,他都会感到一种恐怖的力量从身体深处涌起,仿佛会随时像过去那样失去控制。   昨夜尤是。   做了昨夜那个梦后, 他久久缓不过来,始终很压抑难受。   这种时候,欲望就会开始膨胀, 不再局限于小龙女。   还有更多更多,更加黑暗,更加仇恨的……   哪怕是现在,他都感到这股力量正在体内横冲直撞,寻找着宣泄的方向。他必须要非常集中精神,才能勉强压制。   或许,那正是他内心深处,最见不得人的、最阴暗的一面。   天凌精力有些不济。   他吃力地对小龙女点了点头,又一言不发地看向别处,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   小龙女担心地抚了抚他的额头,忧虑道:“怎么会总是做噩梦。是身体不好吗?难道是吃的东西不对?”   这时,她注意到天凌看向的方向。   天凌正在看的位置,有寻瑜和灵瑾。   他们是一道过来赏景的。   龙宫如今虽然败落,但每年仍然会更换一定量布景用的珊瑚和海葵,来装点花园,这是龙宫的门面。   为了迎接翼族的使者前来,水晶宫前几日刚换了一批新的海葵,有些品种,连小龙女都是第一次见。   灵瑾以前没有来过水国,尽管已经在这里住了几日,但还是第一次正式来参观水晶宫的大花园。   她这会儿看什么都惊奇。   灵瑾平日里有些清风明月的气质,此刻也像仙子下了凡间,一双美眸睁得圆溜溜的,目不转睛地瞧着海葵。   寻瑜在她旁边。   对于水晶宫之景,寻瑜亦是新奇的,只是面上并不表现出来。   而且,他似乎比起看景,更多的是在看灵瑾。   灵瑾正在他身侧,微微弯着腰,好凑近看那些漂亮的海葵。   有一朵海葵,长得像蒲公英似的,花一般一朵。   它透明的触手向上延伸,在水中随着水波悠然摇摆。   灵瑾看得入神。   而这时,寻瑜趁她不注意,悄悄抬手,在水中勾动灵气,引了一只棉絮似的海底生物过来。   这些没开灵智的小生物,也是水晶宫景致的一部分。   其实在水国的野外,这些小生物很多都有毒素,不过既然要将它们装饰进水晶宫里,毒素自然清理过了,可以随意触碰。   只见那小棉絮被寻瑜指尖的灵气引过来,摆动着细细的丝触,缓缓落到灵瑾发间。   它既像个发饰,又像灵瑾头上长出来的一朵小棉花。   灵瑾本来就有雪白的耳羽。   现在她头上顶着这样一个东西,减了几分她本身的清冷气质,虽然有点滑稽,但也愈发将她衬得可爱。   寻瑜微微弯唇,在她身后浅浅一笑。   灵瑾没看到兄长的动作,但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转过头来。   寻瑜立即敛了笑意,装作云淡风轻似的,自顾自看植物。   小龙女看着他们兄妹两人一来一往,不禁有些羡慕:“真好,谈恋爱一定很有趣吧。为什么我的哥哥就都是亲生的,而且还都那么傻呢?”   “……”   天凌本来正在对抗自己体内那股来历不明的烦躁,但听到小龙女的感慨,他又转过头看她。   天凌莫名有些吃味:“你要是喜欢那个的话,我也可以弄给你。”   说着,天凌同样拨动指尖的灵气。   他让水流卷成一个小水旋,在灵气的调整下,逐渐变成了类似棉花似的形状。   然后,他将那个水旋推到小龙女发间,将她的发丝勾起几缕。发丝开始在水波中打转,上面还冒着细细的泡泡。   “噗嗤。”   小龙女看着天凌弄出来的水旋,“咯咯”笑了几声。   她用哄小孩似的语气夸奖他:“很好很好,这个水旋很好看。不过……”   小龙女停顿了一下,微笑道:“我刚才这话,想要的不是水旋,而是恋人呀!”   天凌眉头蹙得越深。   他问:“我不行吗?”   小龙女笑起来,说:“你当然不行了,你还小呢。”   一股说不出的气闷,顿时涌上天凌心头,之前那不满的情绪一下变得强烈。   他本来就因为没有睡着,精神不好,在强烈的冲击下,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   适时,灵瑾正奇怪地看着兄长。   兄长抵唇轻咳:“咳咳。”   灵瑾隐约觉得兄长应该是对她做了什么恶作剧之类的事情,但又弄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   灵瑾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头发。   那一小团棉花似的的生物在寻瑜的控制下飘起来一点,错开了灵瑾的手。   等灵瑾放下手,它又回到她头上。   灵瑾问:“哥,你干什么了?”   寻瑜别开脸,说:“没什么。”   灵瑾:“?”   寻瑜看着妹妹茫然的样子,觉得她更可爱了,不禁浅笑。   他缓缓走向妹妹,抬高袖子,想帮她拂去那团小生物。   就在这时,只听后面传来“咚”的一声!   灵瑾吓了一跳,忙望过去,却见小龙神竟毫无征兆地倒在了地上!   小龙女全然没料到小龙神会忽然倒下,甚至来不及扶他。   她慌乱了一瞬,连忙蹲下/身去触碰天凌:“天凌?你没事吧!天凌!”   “出什么事了?”   灵瑾见状,立即错开兄长,过去看情况。   寻瑜相随而至。   他见龙神出了状况,忙俯身检查。   但寻瑜将手触到天凌身上后,一顿,迟疑道:“他这是……睡着了?”   “睡着了?!”   小龙女有些六神无主。   “他今日看起来是有点困的样子,可是……”   可是,这样直直地栽在地上睡着,未免太过了。   更何况,天凌还是龙神,更不该如此。   寻瑜顿了顿,说:“总之,不能让他躺在这里,先送他回房去睡。若是身体不好,稍后再请医官来医治。”   “嗯!”   小龙女立即点头。   她道:“来人!快来帮忙!”   侍从阿正就在一旁候着,只是不打扰公主、龙神与两位外族使者的雅兴,这才离得远,一听到小龙女唤人,阿正立刻赶了过来。   阿正扶住天凌,一行五人一同往天凌的宫殿回去。   在路上,寻瑜问小龙女道:“龙神,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不曾。”   小龙女此刻有些心乱,摇了摇头。   但她思索片刻,又说:“天凌以前也有过犯困的时候,但最多就是看一会儿书会睡着,并不太严重。像这样站着直勾勾摔倒,绝没有过。   “先前看天凌容易犯困,我也问过父王。   “我父王那时说,可能是因为天凌现在的肉身才生长在少年期,但他本身作为龙神的神魂,需要非常强大的力量才能支撑,所以才会时常嗜睡,应当是无碍的。   “可是……”   小龙女担心地看向被人搀扶、微微睁开一线乌眸、但仍然半梦半醒的天凌。   *   此时,天凌的心脏如火灼烧一般。   他觉得很难受,昨晚那个沙哑的声音,又开始在他脑子低吟——   “杀了他!杀了他们!”   “得到小龙女……”   “你知道,究竟是才是你真正的仇人……”   无数渴望和冲动在头脑中肆虐,谱成一幅迷离而血腥的画卷,将他眼前的世界模糊成猩红色。   这时,一股强烈的不适感拥入脑海中,深入骨髓灵魂的恐惧和恨意强烈起来,天凌猛地睁开眼,转过头,狠狠地看向那个人所在的方向——   *   灵瑾与兄长一起,在护送小龙神回住处的路上。   然而,在经过龙宫最大的宫殿时,原本昏昏欲睡的天凌,忽然站直了几分,笔直望着那个宫殿的方向。   那是水晶宫最大的寝宫。   毫无疑问,那是老龙君的住处。   天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座高大恢弘的仙殿,身上的灵气波动猛然强烈起来。   灵瑾被天凌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   寻瑜亦注意到小龙神的动作,平静地望过去。   小龙神是竖瞳,他死死盯着某处时,气场格外可怕。   寻瑜一顿。   天凌对老龙君,始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这他也是知道。   只不过,今日再次见到,寻瑜便难免感到在意。   他想了想,问阿正:“那里……是龙君陛下的住处吧?”   阿正十分得体地低头回应:“回少君,是的。”   寻瑜又问:“老龙君宫中的仆从多吗?”   阿正说:“回少君,不多。”   说到这个,阿正略微停顿,又主动补充道:“在少君听来可能有些奇怪,不过陛下宫中,平时是没有侍从的。”   寻瑜微讶:“没有侍从?”   “是。”   阿正颔首。   “自从龙后娘娘去世以后,陛下就开始禁止外人进入他与龙后娘娘的寝宫。侍从们只能在宫外候着,等陛下传唤时才能低着头进去。   “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很虔诚,每日都要诵经十卷,从不停歇。他限制外人进入寝宫,也是因为要清修。”   寻瑜稍有凝神。   老龙君的虔诚,他着实见识过了。哪怕是接待使者的时候,老龙君都耷拉着眼皮,在低低地诵经。   龙后去世的事,寻瑜也耳闻过。   老龙君年轻的时候,是个痴情人,不然也不能与同一个人,生育了十个子女。   他与龙后是年少夫妻,感情甚笃。   但是,在大约一百七十年前,龙宫城忽然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变故,导致龙后受到巨大惊吓,身体从此虚弱,生下龙蛋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小龙女之所以先天不足,也有此故。   据说因为小龙女是龙后病中所生,龙蛋生下来,上面就有裂痕。   有裂痕的蛋,多半是无法孵化的。   但这是龙后生前所生的最后一枚蛋,老龙君和九个龙子,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这个妹妹。   后来,龙君以自身灵气佑护着这枚龙蛋中幺女虚弱的灵魂,又由九个哥哥轮流看守照料,耗费上百年,才终于勉强小龙女这条体弱的小白龙孵化出来。   但即使如此,小龙女仍然体弱多病,许多医官都曾断定她活不到长大。   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小龙女的龙蛋孵化时间格外漫长,足足孵化了一百五十年之久。   同时,在龙后去世后,老龙君性情大变。   据母亲说,在过去,尽管水国也有衰落之象,但老龙君本人,总体而言是非常勤政的,极力在维持水国的强盛。   可在龙后去世后,他却逐渐成了这副只顾求仙问道、不问政事的模样,水国也因此衰败更快。   寻瑜斟酌半晌,但光从这些往事,他也判断不出天凌对老龙君的敌意究竟源自何处。   不过,既然老龙君是一个人独居的,那么姑且也可以说明,天凌不喜的的确是老龙君本人,而不是他身上沾染的什么东西了。   寻瑜抵唇思索。   不久,几人到了龙神的住处。   因为龙神的特殊性,在水国,天凌这个十四岁的小孩,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可能比九个龙子和小龙女都要高几分,足以和龙君平起平坐。   因此他年纪虽小,性格也木讷,但所住宫宇,却是除了龙君之外最好的。   小龙女带着天凌去了里屋,灵瑾也担心地跟进去了。   阿正在外屋忙里忙外地拉挂帘、熄灵灯。   剩下寻瑜没什么事做,便在龙神的宫宇中随处转转。   天凌屋中几乎没什么特殊的东西,他虽是龙神,极受尊重,但好像并没有多少物欲追求。他屋中,除了书,还是书,而且看上去都是小龙女拿来的,大约也是为了教导他。   寻瑜瞥了眼桌上摊开的书。   是很普通的水族政论经典,没什么特别。   外室只剩寻瑜与阿正。   寻瑜便貌似随意地与阿正搭话:“阿正,你在这里照顾龙神多久了?”   阿正一边熄暗灵灯,一边毕恭毕敬地回答:“回少君,已经快两年了。”   “那不短了。”   寻瑜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么说,你是龙神一到龙宫,就被安排到这里来了?”   “回少君,对。”   阿正笑道。   “我原本资历尚浅,只是个粗使。就算调来龙神这里,也是被安排在外面做杂事的。   “不过龙神大人刚回宫时,性情不太容易琢磨,很多人熬不下去,就想方设法地离开。公主见我尚且能熬得住,就提拔我进来做了领事。   “以我的资历,若是在别的地方,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被提拔,就硬顶下来了。多亏公主耐心,后来龙神大人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我这里反而成了人人都羡慕的好差事。”   阿正说起这段,神情颇为自豪,一看便知是他引以为傲的经历。   寻瑜“嗯”了一声,也顺势夸了他几句。   然后,寻瑜貌似不动声色地问:“在龙神回到水晶宫后,龙君陛下可有主动来看过他?在龙神回到水国的前后,龙君陛下的性情脾气,可有什么变化吗?”   “这……”   阿正面露迟疑,显然是对议论龙神和龙君感到犹豫。   水族的侍从地位不高,如果私下谈论不该谈论的话题,是会受罚的,而且可能是重罚。   虽说寻瑜这个话题好像不涉及什么敏感的事,但阿正仍不敢随意开口。   不过,寻瑜毕竟是翼国使者,阿正也怕不回答他显得待客不周。他使劲搜肠刮肚了一番,终于小心地说:“陛下日理万机,没有那么多功夫来看望龙神大人,不过皇子殿下们时常会代为过来看照。龙神大人想来也定是也可以理解的。   “至于陛下的脾气……陛下一向虔诚,十年如一日,只为神女大人能看到陛下的诚心。”   言下之意,就是老龙君几乎没来看过龙神,同时脾气性格也没有变化了。   寻瑜沉吟。   这时,里屋传来小龙女的声音:“阿正,快过来!”   似乎是有事要让阿正做了。   阿正一滞,有礼地对寻瑜行了个礼示意告辞,然后就到里屋,去帮小龙女去了。   外屋只剩寻瑜一个人。   他顿了顿,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也觉得累了,便打算坐下,喝口水。   水国虽然四面八方都是水,可这些水只用于呼吸,作用和空气差不多,是不能直接喝的。   在水国,有他们特质的器皿,来盛放经过加工的可饮用水。同时,基于水族的植物和特性,水国也有和陆地上的茶一般的各式饮料。   寻瑜拿起桌上的水族储水器皿。   那是个密封的木头盒子,可以打开一角,进行饮用。   寻瑜打开器皿,将口子递到唇边。   淡雅的茶香扑入鼻腔。   忽然,寻瑜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手持器皿,思绪微凝,脑中则灵光一现。   ——难不成…… 第112章 你认为,继位的,必是……   数日后。   是夜。   龙神的功课又完成到一定阶段了, 换君礼将近,小龙女照例带着天凌,去向父亲汇报情况。   龙王仙殿平时侍从守卫不得擅自出入, 可小龙女想要带人进去, 却是畅通无阻的。   这也是作为最受龙君宠爱的小女儿,所拥有的特权。   龙王宫内没有侍从, 寂静若空谷。   王殿内水晶砖琉璃瓦,灵灯如水底星月般光耀, 光洁的石头地通透光亮, 透着一股不同于俗世的洁净。   偌大的王殿,除了水下灵灯之外,便只摆了一座水域神女的塑身像, 和一个祭祀鼎。   水族以水祭祀,鼎中养着一种罕见的水下灵植, 每当有人以食料献祭, 它们变回活动起来,将水纹搅得一圈一圈的。   在传闻中, 此纹便是在向水域神女传达致意。   老龙君虔诚地伫立在神女像前, 俯首显露恭敬之态。   他眼睑微垂, 一边往祭祀鼎中撒食饵祭祀,一边低低地念着祷文。   “惟江海神女,盛德水域,昭功后世,神灵在天, 万古长存……”   小龙女带着天凌来得稍早了一些,老龙君还在垂眸念祷文,他们便没有进去打扰, 只在外面等着。   天凌对老龙君还是很有敌意,进到龙王殿后,浑身写满了抗拒。   尽管因为小龙女在旁边陪着,他还勉强能留在这里,但实际上,他的背部肌肉已经僵硬非凡。   天凌整个人就像一只见到未知事物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小龙女轻抚天凌的背,安慰道:“忍一忍,等向父亲汇报完,我们就可以回去了。你适应一会儿。”   但说着,小龙女又忍不住道:“其实爹他虽然修为强大,但真的没有那么可怕,你为何那么不喜欢他?”   天凌扭着眉头不回答。   小龙女见状,也不强迫天凌,只关心地问:“之前你一口气睡了两日,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天凌一凝,点了点头。   小龙女稍有安心。   先前,天凌忽然睡倒在花园里,着实吓了小龙女一跳。   天凌这一倒,一连睡了两天都没有醒来。   小龙女担心极了,自己觉也睡不好,吃饭也没胃口,每日一睁眼就去看天凌,在旁边守着。她本就体弱,这两日下来,人又轻了四五斤。   这可将她九位哥哥也急坏了,于是九个哥哥每日排队过来嘘寒问暖,场面十分壮观。   尤其是小龙女的三哥性子急,差点打算用武力强行将天凌弄醒,幸亏小龙女及时发了脾气,这才拦住。   但饶是如此,这也是相当兵荒马乱的两个日夜。   后来,整整过了二十四个时辰,天凌才悠悠转醒。   还来不及高兴,小龙女便发现天凌的性情又有了变化。   他变得比以前还要沉默寡言了,神情也很呆板,没有人在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呆呆愣愣地坐着,像一根木头、一块石头,没有声息。   小龙女担心坏了,怕天凌又是出了什么问题,他现在的状态和当初情绪不稳定、犯病时很像,小龙女怕他又要恢复原状。   正当她暗自担忧要怎么办才好时,谁知,灵瑾那位兄长、翼国的寻瑜少君,忽然来找她,说要带着妹妹,和她一同去看望一次龙神。   龙神毕竟是他们水国的内部事务,而寻瑜和灵瑾都是作为翼国的使者,是作为贵客来的,小龙女本不想让他们烦心。   不过,翼国少君自己说要去探望,她便也没有拒绝。   接着,在探望时,那寻瑜少君握住了天凌的手,做出为他号脉诊治的姿态,也没说什么话。   但天凌却抬眸看了寻瑜一眼。   ——再之后,晚上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天凌忽然与平时一般拽了拽她的衣袖,竟又开始与她说话了。   小龙女觉得神奇极了。   她直觉天凌的变化肯定是与那位寻瑜少君有关系,可又并不十分肯定,因为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征兆,只是有一种感觉。   可若真是那位寻瑜少君,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以前与灵瑾聊天通讯的时候,灵瑾不曾说过她哥哥居然还通医道啊!   小龙女百思不得其解,心脏却突突直跳。   她觉得翼族真是太厉害了,不仅灵瑾厉害,她的兄长也了不得!   当初咬牙坚持与翼国结盟,果然是再正确不过的事。   虽然说听侍从们汇报,她不在的时候,天凌比以前还要呆滞少言,而且有时眼神看起来有点可怕,但小龙女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知道在她面前的天凌,与过去是一样的。   *   大约又过了两刻钟,老龙君的祷文终于念到了尾声。   小龙女带着天凌,已在殿外等得有些心不在焉。   如今父王的虔心诚意,只怕在三国中最为看重神女之力的水国,也少有人能及。   在小龙女看来,水域神女是他们水中之民的神祖,自然应该心怀敬重。但水域神女毕竟已经飞升上界,不可能事事管照。   再者,俗话有言,人若无自强之心,便是神仙也难救。   水域神女为他们降下庇佑,是要尊重已经定下的法则的,若是所有水民每天都在家里浸香祷告,无人耕种牧织,难道稻谷会自己从地里长出来吗?难道天下会降下神兵、帮水族打败入侵的外族吗?   父亲如此看重祭祀,而荒废政业,实在是有些魔怔了。   不过,老龙君一向对她疼爱有加,小龙女读过许多书,也敬慕父亲,作为儿女也不好说什么。   更何况,父亲虽然不做事,但她与兄长却都在努力的,水国虽是落后了一些,但也运作平稳。   只是,听兄长们说,在过去的几千年里,父亲也曾有过非常励精图治的时候,他那个时候,其实不怎么敬神的,相当意气风发。   是母亲去世以后,父亲才开始避世清修。   或许是想要再见母亲一面吧。   想到这些,小龙女又在心中轻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的话,她又何尝不想见一面母亲呢?   注视着父亲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父亲近日好像日益清瘦,看着比她还要虚弱似的。   ……   小龙女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老龙君口中碎碎念叨的祷文一停,他洒下最后一把祭祀食饵,让小灵植自由地搅动水旋,又闭目凝神一会儿,就转过身来。   小龙女精神一震,忙站直了身子!   老龙君仙容神姿,神清气华,年岁渐长后,头发虽然染了霜色,但雪发如瀑,倒更添几分隔世超脱之感。   他看向某人时,总让对方有一种在与玉雕神像对话的错觉。   不过,面对女儿,老龙君的态度总是会和缓几分。   他缓缓道:“月儿,过来吧。”   “是,见过父王!”   小龙女莲步轻移,走到老龙君面前。   其实平时在父兄面前,她时常也会作小女儿态撒娇,但她今日是来汇报工作,小龙女自觉应该严肃一点,因此仪态神情,都表现得一本正经。   只是天凌不太配合。   他还是对龙君有十足的敌意,一见要进去见他,天凌已经摆出了相当的厌烦姿态,脚下仿佛有千斤重,不肯挪动。   小龙女拽他拽不动,只得懊恼地拉了下他的袍子,低声提醒:“你乖一点呀,再忍忍,坚持一下就好了!”   天凌终究是听小龙女的话的,纵有千般不满,小龙女开了腔,也就好说了。   他慢吞吞地挪了进去,但到老龙君面前,仍是瞪着他。   天凌这样不喜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了。   若是一般霸主,必会恼怒。   但龙君分明看见了,却像没看见似的,连一寸眼皮都没有挪,全然不以为意。   小龙女则清了清嗓子,郑重地向父亲汇报:“天凌上个月也十分勤勉,一整个月都没有发过脾气,并且总共读了五十本仙论,八十本政论之册,三十本四方物志……”   天凌的阅读量,在普通人听来,可谓十分恐怖,就算是十二时辰不歇地一目十行,只怕也是读不完的。   不过天凌其实并非是从头开始学。   他作为抉择新君的神使,必须有渊博的学识和眼界,天生善于学习不说,以前见识过、学习过的东西,也都是刻在神魂里的。   如今,他只不过是将复生过程中遗忘的知识,重新回想起来,在外人看来,自然快得不可思议。   然而,即便是这么可怕的学习量,老龙君听了,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等小龙女全部说完,他“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不错。”   这反应是很冷淡了。   好在小龙女也不是第一次来汇报龙神的学业了,对此习以为常,知道父亲恐怕其实不关心这个。   也是,她虽然喜欢天凌,可天凌毕竟是要来让父亲卸任的,父亲会对他有好感才怪。   想到这个,小龙女自己也有些心情复杂。   她定了定神,又说:“父王,女儿的职责已经履行完了,不打扰您修行,女儿这就回去了。”   说着,她又对老龙君行了标标准准的一礼。   “等等。”   但这时,却是龙君出声挽留她。   相比较于对天凌,老龙君对小龙女的态度,就温和极了。   当他对小龙女说话时,那种高高在上的仙人姿态逐渐放了下来。他的面容变得温柔,神情也有所放松。   这是一种慈父对爱女独特的宽容。   这样的情感是自然而然流露的,即使想要掩藏,也掩藏不住,外人更是无法刻意模仿。   他唤道:“月儿,过来。”   小龙女于是又向父亲走近了一步。   老龙君端详着她的模样,释然地露出微笑,说:“不错,脸色看起来好多了。”   “我也觉得自己健康多了。”   小龙女欣喜地与父亲分享这个变化。   “最近连吃饭都比以前吃得多了不少。”   老龙君安静地听着她说。   他轻抚小龙女的脑袋,眼神虽淡,却有慈蔼之意。   老龙君说:“有所好转就好……多谢神女大人。”   小龙女听老龙君做出祈祷的虔诚姿态,又有些不高兴。   她说:“爹,你怎么这个也要牵扯到神女?我身体能够好起来,有许多方面的原因呀。”   老龙君不言,只是祷告完后,又轻抚她的头顶。   小龙女觉得自己被当作小孩敷衍,生了闷气。   但良久,老龙君望着她,轻轻感慨道:“你的容颜性情,真是像极了你母亲。”   “哥哥们也这么说。”   小龙女嘀咕。   想到自己从未见过的生母,小龙女不禁有几分伤情。   她生在水晶宫,自幼锦衣玉食、数人照料,可是宫人虽多,却代替不了生母。   小时候,她羡慕兄长们都见过母亲,羡慕水晶宫里的小侍从们都有母亲,他们做错了事要挨骂,可这些小孩转头就能扑进妈妈怀里。   人人都说她与龙后生得像。   所以每当她难过的时候,她就让侍女取一面镜子,自己对着镜子,模仿想象中生母的性格语调,跟自己说话。   她后来与灵瑾如此亲近,某种意义上,也是因为灵瑾与她相似。只是灵瑾或许比她还要更惨一些,她连生父都失去了。   不过,灵瑾有好好照顾她的养父养母和兄长,而她有视她如珍宝的父亲和九位哥哥。   思及此处,小龙女不禁有些伤情。   她上前一步,抱住了老龙君的腰。   她说:“父王,我不想你离开龙宫。我的父亲是万年的明主,我希望你永远都是水族的明主。”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怯意,多了几分脆弱,像个撒娇的小女孩。   小龙女生来就是龙君庇护下的公主,对她来说,这简直是理所当然的公理。父亲真的退位,无论君位会到谁头上,对她来说都是巨大的变动。   她想要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可也不希望父亲就此离去。   然而,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却感到父亲顿了一下。   老龙君扶着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推开了三分。   他淡淡道:“天行有常,到了退的时候,就该退下了。”   小龙女明白这个道理,可看着父亲的面容,仍是不舍。   她问:“那等换君礼后,父亲会去哪里?”   老龙君又是一滞,就像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般。   许久,他回答:“……都可以,无所谓。”   小龙女立即殷切地道:“到时候,哥哥们无论由谁继位,肯定都希望父王能继续留在水晶宫中的!父君不如继续留下来吧?也好教教经验不足的哥哥们和我。   “还有,我听阿瑾说,翼国的女君已经想好,她退位后,要与大祭司一同云游四方,找一处清幽的风水宝地定居,还要造个弓射场呢!听起来很是惬意的样子。   “若是父亲也想云游,不如带上我吧?我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真想去见识见识。”   小龙女说着说着,倒是期待了起来。   然而,注视着女儿期盼的目光,老龙君迟疑了一瞬。   他说:“你认为,继位的,必是你的九位兄长?”   龙君这句话虽然简单,却让小龙女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从父亲口中说出来,难免有些不同寻常的可能性。   她喃喃道:“应该说,我希望是兄长们吧。”   龙君没有将话完全说透。   他只意味深长地凝视女儿,淡泊道:“凡事理应顺其自然,听取天命。不过……你会这样想,或许正是你的优点。”   不知为何,看着父亲的样子,小龙女忽然觉得他看起来飘飘欲仙,人在衣袍中也显得空荡,仿佛马上就要去遥远之处了。   小龙女忽然感到一阵担心,脱口而出:“父王近日身体,可还好?”   “嗯。”   老龙君回复平淡。   但此时,他反而看向了天凌。   天凌从头到尾都想走,若非小龙女还在此处,他恐怕要么离开,要么和老龙君交手。   老龙君素来也不将天凌放在眼里,两人合不来任谁都看得出来。   但现在,却听老龙君说:“龙神,我想与你单独谈一谈。”   此言一出,便是天凌都相当意外。   他身上的戾气散了一瞬,戒备地看向老龙君。   小龙女亦是吃惊,说:“父亲……”   老龙君淡言:“月儿,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与龙神谈完,自会让人送他回去。”   “可是……”   小龙女看看天凌,又看看父亲,显然是放心不下。   这时,老龙君轻蔑地笑了一下,说:“不用担心,一个十四岁的龙神,还伤不了我。”   此言简直是不将天凌放在眼里,可是天凌反正一向不喜欢老龙君,反应倒是没什么变化。   小龙女实际上还是担心的,可父亲发了话,她无法违抗。   她只得担忧地各看了两人一眼,三步一回头地离去了。   *   兽国。   头生鹿角的男子身披白虎兽皮,高坐于金銮殿上。   如今,永顺已大权在握,君临天下。   在他之下,匍匐着百兽之臣。   如今的兽国,已无人能与他抗衡。   他已不再是卑微的混血三皇子,而是真正的兽王。   所有人只得跪扣在他脚边,恭敬地听候他的命令。   他独自在那个高贵而孤独的位置上,侧头靠坐,姿势随意,脸上却面无表情。   唯有一双幽幽的碧眸,透露着野兽冰冷的血性。   这时,永顺正在听取心腹近臣们呈送的消息。   “陛下,水国那边传来确切的消息,龙神应当已经完全恢复到了掌控之中。接下来,就等换君礼上偷天换日了。”   “只要能够掌握水国,翼国纵然强大,也会孤立无援,必须面对四面楚歌的境地。”   “更何况,水国人一向虔诚。龙神的旨意,他们是绝无可能违抗的,而有了陛下的仙药,力量也全在我们掌控之中。”   那出言的兽族一半猴耳一半熊耳,面颊生得削瘦,颇有些精明的姿态。   说到这里,他不由露出一丝狡黠而快意的笑,道:“文鳐鱼一族定然没有想到,我们即使没有他们这个媒介,也能轻易成事吧。   “这便是纯血世族的傲慢,他们习惯了居高临下,就以为自己血统上的优势当真是无可取代的。   “这天下,终究是要变了。” 第113章 再改机关弓   那尖脸大臣将话说完, 金殿内气氛一片大好,不少兽国臣子都面露惬意之色,觉得大业已成了一大半。   但最重要的兽王, 却没有吭声。   兽王不说话, 臣子们也只得闷声不响,不敢随意露出喜悦来。   过去, 在群臣眼中,永顺这个三皇子温润如玉、待幕僚如好友, 是个十分好相处的人。   比起残忍傲慢的大皇子二皇子, 可谓是天上地下。   不过,自从三皇子登基,政权稳定下来以后, 他们却逐渐发现,这三皇子的性情里, 似乎也有一丝阴郁的味道。   好在不打紧, 能身居高位的人,谁能真的不心狠?   在如此世道, 心不狠是成不了大事的, 更何况三皇子出身低微, 更需要了不得的魄力才行。   而且,现在一切都在往他们期待的方向发展。   陛下登基后,很快发布政令,说将对天下子民一视同仁。   不过当他组建自己的心腹班底时,真正选用的, 无疑都是从以前就跟着他的旧人——而且无一例外,所有人都是混血。   另外,陛下认为, 旧王犯下杀人食亲的大罪,可见旧的神族已被天神厌弃,下令废弃了所有的白虎像。   但是,他也没有用自己的原形样貌来做新的神像,反而创造了一种鹿角、虎耳、狼脸、豹身、猿猴四肢、松鼠尾巴的全新生物,来作为神像的形象。   明面上是表示万兽齐心平等,但其实也有鼓励混血之意。   眼下这种崭新的兽神之像,已经被安放在陆地神女身边,以供天下之民祭拜。   兽王如此激进行事,自然会触动旧世族的利益,尤其是拥护大皇子和二皇子的那部分人。   可惜如今的陛下,早已不必将那些人放在眼中。   他直接将神药赐给一些忠诚的将领,让他们去处置忤逆之人。   神药的威力无疑是强大的,那些意见不同的人,无论原本有多少势力,都在绝对的武力下,被悄无声息地处理了,就像一片花瓣落水,连个声响都没有。   不少豪门世族一夜灭门,政坛之下腥风血雨。   但明面上,卧虎城却是万众齐心,三皇子受人拥护,没有半点异议。   所有阴私都被了结在暗处。   展示过神药可怕力量后,原本还想反对的人,也都识时务地偃旗息鼓了。   现在他们这些受兽王赏识的混血官员出门在外,都相当威风。   身为混血,从小到大,谁没受过许多白眼和非议?   如今,可算是人人都扬眉吐气了!   这才是天下原本该有的秩序!   凭什么那些纯血兽族便可以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凭什么?!   现在还只是开始,将来,还有更多、更多事要做。   将水国纳入麾下,还只是第一步。   混血臣子们人人都心潮澎湃,但兽王不说话,他们也安静地等着。   良久,只听那年轻的兽君慢悠悠地问:“龙神之事,确定万无一失吗?”   “回陛下,必定万无一失!”   兽族大臣回答。   “嗯。”   永顺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自从他即位后,城府愈深,心思也愈发难以捉摸。   他说:“那我便拭目以待,等候着好消息。”   *   “公主,少君,我查到一些关于秘药的重要线索!”   数日后,临渊抱着一本厚厚的旧书,踏进翼族使者暂歇的客房。   然而他踏进屋后,并未第一眼看到灵瑾,反而先与寻瑜打了面罩。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两个男人四目相对,气氛顿时又电光石火、剑拔弩张起来。   寻瑜有些不耐:“之前你也说有线索,三天两头过来,可实际上什么进展都没有。”   临渊低调地笑了一下,说:“调查秘药的事,是公主专门嘱托于我,我自然要竭尽全力。所以有了方向以后,就过来与公主讨论罢了。更何况,这次有所不同。”   灵瑾闻声出来时,就看见兄长与临渊隔着一段距离面对面站着,皮笑肉不笑,虽然房间里的水温不知为何有点冷,但两人都在聊天,应该是很友好的样子。   灵瑾很开心。   兄长一向骄傲矜持。   在翼国的时候,崇拜他的学堂弟子不少,看好他的仙官也很多,但除了山望哥哥以外,兄长便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了。   这段日子,借着调查文鳐鱼族秘药的事,他若是能与临渊谈得来,灵瑾是很欣慰的。   灵瑾望了眼兄长的背影,笑了笑,又看向临渊,问:“是什么线索?”   听到灵瑾的声音,寻瑜与临渊两人皆默契地安静下来。   临渊说:“文鳐鱼族控制龙神使用的那种秘药,其中最重要的一味材料,我已经弄明白了。那种原料应该是一种来自兽国的草药,叫作‘解忧草’。”   “兽国草药”这几个字一出,寻瑜与灵瑾皆是一静。   临渊则继续解释道:“我原先以为,文鳐鱼族的秘药应当是本家自己研制的,所以一直在家族之内寻找线索,翻遍了族内的医书藏书,后来我甚至连一些过去与文鳐鱼世家交好的水族医学世家的不传秘籍都硬着头皮去借了,可仍然没有头绪。   “后来我想,文鳐鱼一族既然有通敌之罪,会不会药物实际上并非本家所制,而是外面的人给他们用的?若是如此,药物来源就很可能来自外邦。   “我便又四处借书,找了些兽族方面的医书来读。   “这个思路,看来是对了。”   说到此处,临渊顿了一顿,便将他手中那本厚厚的书拿出来,递到两人面前。   “这本书名叫《兽国民间草药录》,是两百年前一名水族医者,作为使者出访兽国时,趁机四处走访民间医生,亲手记录下来的。   “兽国民族众多,除了人口较多的大城市有多种族混居以外,大多数地区都是同种族群居生活,所以混血的情况比翼国、水国都要少得多。相应的,也有很多生活地区较为偏远的种族,还保存着较为原始的生活方式。   “他们有自己的文化、教育体系和医疗体系等等,因此存在很多官方医生或许都不知道或不相信的民间秘方。   “这位水族医者,四处探访,记录下来的便是这些东西。   “因为兽国的草药,水族几乎用不上,作者本也是兴趣所致,信手之作,我找到这本书的时候,它已经吃灰很久了。   “不过这本书对开拓眼界的作用却是极大,也是在这本书中,我找到了‘解忧草’这个名字。”   一边说着,临渊一边熟练地将书翻到他所说的那一页。   这个作者不仅记录了草药的作用、特性,甚至还画了图,可见是个全才。   看图上,解忧草被画了两种样式。   一种是没有开花的样式,那解忧草的叶子形状像是金钱草,圆圆的,但并不出奇,看上去简直像是杂草,非常无害。   另一种则是开花的样式,未开花时平平无奇的解忧草,长出来的花竟然美丽非凡。   书上的画是没有着色的,但旁边有文字描写——   【解忧草之花,色紫,香味馥郁,夜间有荧光。】   居然能在夜间发光。   这该是怎样一种花啊?   临渊则道:“这是一种生长在兽国北部山地草原上的草药,为那一带的鹿族医者所用。梅花鹿一族的群居性不强,而且人数稀少,这种草药的生长范围又窄,因此鲜为人知。   “我翻遍了水晶宫里所有涉及到兽族草药的医书,除了这一本之外,再没有任何关于解忧草的记录。   “解忧草开花之前,样子虽然普通,但具有很好的解毒效果,据说能去百毒——不知道有没有夸张。   “不过,开花之后,它本身就成了一种奇毒。   “误食此花后,起初人会觉得精力充沛、力量增强,甚至因为这种感觉太好,很多人为了维持精神,会不断摄入解忧草花。   “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短暂的错觉。   “解忧草之花的确可以暂时提神、增强力量,但一旦药效过去,身体反而会数倍疲惫。而且,摄入量大了以后,它会令人产生依赖性。   “大量摄入后,花的毒性会逐渐侵蚀意志力。它会不断放大人的欲望,同时降低人的理智,再加上力量增强的作用,最终……中毒之人,会成为没有理性的野兽,甚至怪物。既会大肆伤害同族,其本身也会暴毙而亡。   “因此,知道这种草药的鹿族,都会提醒自己的孩子,决不能食用开花的解忧草。   “我见这种草药的效果,与当初龙神的情况相似,便仔细查了查。不想竟真在文鳐鱼世家的库房里,发现了几株完整的开花解忧草!   “文鳐鱼一族历来培养的是水族派往翼族的间谍,与兽国相交甚少,更何况这种草药如此冷僻,连兽国都未必有多少人知,怎么可能会凑巧出现在文鳐鱼族的库房里?我昨夜仔细调查了这种草药的成分,对比文鳐鱼族用的秘药,判断秘药的原料,必是解忧草之花没错。”   说着,临渊竟真从袖中,拿出一支用琉璃瓶保存的解忧草来!   那解忧草之花已经被晒干,倒不会发光了,但已经足以令人感到奇异。   灵瑾立即大为惊奇,低头去看。   有毒性的花,兽国,梅花鹿族。   曾经的三皇子永顺就是白虎与梅花鹿的混血。   这些线索混合在一起,其背后所代表的意思,让人不寒而栗。   而且,临渊所描绘的解忧草之花中毒之象,居然与前兽王暴毙的情况如此相似。   老兽王现在早已下葬,情况已无从考证,但某种可能性,仍让灵瑾心头狠跳了一下。   临渊发现世间还有这种草药时,可是相当瞠目结舌。   因此他将医书和解忧草本身拿给两人看后,就期待地看着两人的表情。   然而,灵瑾的神态尚且符合预期,寻瑜却有些淡淡的。   他只是垂眸注视了解忧草一会儿,表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寻瑜这般平淡的反应,让临渊觉得奇怪。   他诧异道:“你怎么了,难不成这些,你都已经知道了?”   寻瑜一顿,回答:“没有。”   “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我很惊讶。”   话虽如此,临渊却没有感觉到寻瑜话里的真意。   他狐疑地看了寻瑜一眼。   其实,虽然临渊在灵瑾的事情上与他敌对,但这段日子以来,寻瑜的才能,他还是认可的。   其实,临渊内心清楚,他如今寻觅这种秘药的来源,已经不仅仅是为了灵瑾。要是能把药物的情况搞清楚,对水国、对翼国都会有利。   所以,他并不排斥与寻瑜合作。   只是寻瑜这个人,实在难以看透。   临渊有一种寻瑜似乎早已洞晓一切,甚至已经布好了局,打算请君入瓮的错觉。但是他具体在想什么,临渊却难以知晓。   最终,他顿了顿,道:“这支解忧草,就留给你们吧。不过文鳐鱼族那药如此厉害,连龙神都可以影响,光凭解忧草一味药,定然是不够的。我还要继续研究其中成分,就先回去了。”   寻瑜一定神,应道:“好。”   灵瑾也说:“这回多谢你。”   *   不久,临渊归去。   灵瑾又与兄长一起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解忧草。   不过,他们两个人都不通医道,再看也看不出什么头绪来,解忧草便由寻瑜收好,打算带回翼国交给仙官们研究。   这时,眼见着已经没她什么事,灵瑾就说:“哥,那我先走了。”   寻瑜一顿,问她:“又要去做机关弓?”   “嗯。”   这段时间,灵瑾一直在尝试将水国水弓的能力,附加到机关弓上。   在他们来到水国,等候换君礼的一个多月时间里,灵瑾几乎将所有空余时间都放在了这件事情上。   在水下不方面做精细的修改,她甚至还请了水族仙官带她上岸,到附近的小岛上完成了后续的工作。   而且,灵瑾看起来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寻瑜说:“其实难得来一趟水国,你也难得能见小龙女,可以多休息一会儿,与小龙女一起玩玩。”   “增加机关弓的能力就是很好玩的事。”   灵瑾说。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不安,就像换君礼上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灵瑾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故而不敢掉以轻心。   她道:“我专长是射箭,在水下,翼族的弓不能使用,我的优势被削弱了。我想,提前把武器调整好,万一真的有什么情况,我也能帮得上忙。”   灵瑾的话,让寻瑜心中微微一动。   有时候,妹妹的直觉,实在准得离奇,仿佛比许多谋士的头脑还好用。   但同时,灵瑾这样谨慎,又让寻瑜感到心疼。   他走过去,轻轻将灵瑾拥入怀中。   “你放心,不会有事……我定会保护好你。”   灵瑾在兄长怀中偏了偏头,茫然地回抱了一下兄长。   这时,她回过神来,问道:“对了,哥哥,我的机关弓已经差不多做好了,今日是打算试射的。哥哥如果有时间的话,要不要一起过来看看?”   寻瑜一滞。   灵瑾笑眼弯弯地看着他,有些期待的样子。   寻瑜看着蛮不好说话的样子,其实根本拒绝不了妹妹的任何请求,被灵瑾这样望着,愈发说不出半个“不”字。   他的眼神飘了一下,轻咳一声,表面随意地道:“那……我就去随便看看。”   *   不久,水晶宫后的空地上。   这一回,在他们的主动要求下,水族侍从们都没有跟来,只有灵瑾与寻瑜两人。   平稳的水波中,灵瑾拉开修改过的机关弓,灵气在弓弦上凝聚。   灵瑾手一松,箭光嗖得一下,水流在箭光之前自动破开一条箭道!   只见那道灵箭,竟如水族的特制水箭一般,势如破竹地直飞出去,轰在靶子上!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下一瞬,只见水流翻滚,朝四面八方翻滚而起,如同遭遇爆炸一般!   翻流的余波直直朝灵瑾扑来,将她的乌发全部冲向身后,但灵瑾显然已经计算过机关弓会产生的威力,站在波中不动。   白浪翻滚,乌发雪绒,灵瑾持弓而立,她个子虽小,却有几分清雅坚韧之意。   寻瑜看得愣了。   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诧异道:“你这弓,似乎不仅仅是让机关弓有水弓的效果,好像比水弓还要强许多。”   “当然了。”   灵瑾十分自然地说。   她反而疑惑道:“如果机关弓比水弓还要弱,或者只是差不多,那我直接用水弓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改成机关弓呢?”   寻瑜:“……”   寻瑜拧了下太阳穴。   这是他疏忽了,他已经习惯了灵弓的思维,下意识地觉得灵瑾只是想用一切她以前没法使用的东西。   可是水国的水弓并非是灵弓,灵瑾本来就能用的。   但灵瑾这么自在的语气,还是让寻瑜有些无奈。   他抬起手,敲了一下妹妹的额头。   寻瑜面无表情道:“膨胀。”   “?”   灵瑾迷茫。   不过,灵瑾这弓,如果能在水下这么用,对他们来说,倒可以说是相当的助力。   寻瑜想了想,又对她说:“瑾儿,再过几日就是换君礼了。待换君礼前夜,你到我房中来一下,我有事想对你说。”   *   数日后。   六月廿六。   终于,换君礼的日子,正式来临了。 第114章 换君礼   换君礼这一日, 龙宫城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上了迎接新君的水晶灯,幽静的水底如繁星点点,天水难辨。   所有人家都跑到了街上或者空旷的高处, 掐着时辰仰望天空, 想第一时间看到龙神择君的水旋,也想第一时间看到新君是何人。   一时间, 整个龙宫城,万人空巷。   水晶宫中。   换君礼的吉时将在巳时, 小龙女早早就已换上正装礼服, 头戴无数宝石坠成的流苏冠冕,衣着为云白色,裙裳如浪涛翻卷, 层层叠叠。   她九位兄长亦是盛装。   他们都准备好了,过来一起接她。   九个龙子在外面齐刷刷站成一排, 九只白龙, 就有九对玉色树枝一般的龙角。   龙三环胸问:“小妹,准备好了吗?”   小龙女点点头。   但不知怎么的, 她今日心中乱糟糟的, 有点不安。   小龙女:“哥哥, 马上就要决定新君了,你们可会紧张?”   谁料九位兄长闻言,皆是大笑,就连平时最少说话的二哥,都微微扬起了嘴角。   龙九挠头道:“反正肯定不是我, 我只是过去跑个龙套,没什么可紧张的。”   龙三洒脱地说:“谁是龙君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一家人最后还是待在一起的嘛。”   龙五彬彬有礼:“此为天意注定,多想无益, 龙神会有最好的判断。”   说来说去,九位兄长居然都是不怕的。   小龙女见他们都这么讲,也略略安心了一些。   只是不知怎么的,她一抬头,却见九个哥哥都用一种分外慈爱的眼神看着她。   “?”   小龙女疑惑地问:“哥哥,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龙三随口道。   他将小龙女一牵,说:“走吧,去祭坛。”   *   水国的大祭坛,位于一片澄澈的水域中,四面开阔,仰头上望,可以看得见天光。   换君礼隆重,此地从十日前,就已戒备森严。   此时,五万水族士兵将大祭坛里里外外都包围了,绝不容许任何外人进入此地。   侍从们恭恭敬敬地捧着祭品静立在周围,一片肃穆之象。   寻瑜与灵瑾作为翼国前来观礼的使者,也已经在大祭坛边上等候了。   灵瑾公主背着机关弓,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寻瑜少君微微垂眸,神情淡定。   一切如常。   终于,在一众仙官的引领下,老龙君带着十位子女,缓步登上大祭坛。   老龙君走在最前,他神情淡定,似乎对君位并无留恋。   他慢慢走到祭坛东面,熟练地往祭神鼎里洒下一把祭祀饵,那些传达小灵植立即便活动起来,开始搅动一圈圈的水纹。   老龙君后退一步,俯首行礼,缓缓诉道:“吾名为乾,幸为神重,为水族帝君,期有万年。   “如今德力已不足以为君,罪孽深重,故卸任于神前,劳请龙神,当天下臣民之面,再择新君。”   随着老龙君的语句,他龙角上那通透的白玉光泽逐渐暗淡,转为一种青瓷似的幽幽青色。   这是他卸下龙君之任,此生不再有资格为君的标志。   但老龙君的神情仍是淡淡的,仿佛根本不以为意。   他只是念完了自己的祭祀词,又对着祭神鼎三次行礼,便退到一旁,注视着自己的十名子女。   十个孩子都已成人。   只是有的孩子头顶龙角已如树冠,而有的孩子才冒尖芽。   他们资质不一,却都是他亲自教养长大的小白龙。   十名子女同行上前,列成一排,站到老龙君先前的位置。   这时,在数名精心挑选过的仆从引领下,天凌也被引上大祭坛来。   他身着玄衣,额间配了金珠。   只是,天凌面无表情,眼神颇有些肃杀。   小龙女觉得天凌今日的气场比平常来得冷,像凝住的冰霜。   她有些担心天凌还会像平时那样对父王表示敌意,但担忧地望过去后,却发现看都未看老龙君。   他只是直直上前,走到祭神鼎前,什么话也没说,单纯地对祭神鼎行了个礼。   然后,只见天凌骤然化作龙形,笔直冲上水域上空!   没有了药物作用以后,天凌的原形没有在翼国时庞大得那么恐怖了,但他仍然是一条相当大的巨龙!   他的每一片龙鳞,都散发着黑亮的光泽,仿佛是一种对他本身蕴藏的力量的暗示。   他冲往上方的动作如此有力而迅猛,无数水波被卷起,翻出雪白的气泡,尽数搅动水中的风云。   天凌在水中盘绕了几圈,似是玩耍,最后对着水面,一飞冲天,至上云端!   此时,透过上方的天光,能看到水面上有黑色巨龙盘绕。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因为下一刻,就将有神命的气流聚到水下,选出水国未来的新君了。   *   同一时刻,在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之时。   在无人注意之处,有一个人几乎压抑不住嘴角上扬的冲动,差点就要露出快意的笑容来。   终于,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他实在等了太久,太久。   看看这些一无所知的愚人,他们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那龙神神圣的水旋,将不会落到在场任何一个龙子龙女身上吧。   他已经忍耐了太久,终于,可以变天了。   恰在此时,一道澄净的气流从空中落下,轻轻卷下水中,像一道圣洁的风旋,缓缓向大祭坛中间落下来——   那人心间激动,期待地仰头,准备见证这个惊人的时刻——   只见黑龙冲出水面的动作气势汹汹,可降下的这道水旋,却异常的温柔。   这水旋仿佛蕴含着神的眷顾,就像龙神是在用它,来拥抱某个人。   众人屏息凝神。   灵瑾也正望着天空,她几乎不敢呼吸了,已经死死抓住兄长的袖子。   寻瑜瞥了她一眼,反而抓住妹妹的手。   水旋降落下来,最终,慢慢地留在了小龙女身上。   它化作一道温暖的灵光,将小龙女完全包裹在其中,像是在她身上覆了一层透明的金色的茧。   她的龙角明亮起来,一下子变得比九位兄长还要通透光亮,像是皎洁的月牙。   小龙女面露惊诧之色。   但她的九位哥哥却一点都不惊讶,反而欣慰地看着她。   *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却比小龙女更加震惊。   他在不远处看着被光芒包围的小龙女,心中翻江倒海。   ……为什么选中了小龙女?   怎么回事?   中间哪里出现了问题?   不该如此,龙神明明早该在控制之下才是,为什么他没有按照预想行事?   此人万分慌乱,但众目睽睽之下,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虽然失去最好的时机太过可惜,可他至少也没有暴露,可以继续蛰伏,等候机会。   然而,接着,只见一直在一旁未动的老龙君轻轻抬起眼皮。   不知怎么的,这人觉得老龙君看向了自己的所在之处,那清冷视线令人心头一颤。   这时,只见老龙君嘴唇轻轻一动,吐出两个字道:“搜人。”   下一刻,就在大祭坛旁,只见一群卫兵闻声而动。   他们直直冲向静候在大祭坛侧面的侍者队伍,将侍者们团团围住!   捧着祭品的侍者们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出,都大惊失色。   就连原本安静等候换君礼的龙子,以及刚刚被选为新君的小龙女,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   被包围的侍者们更是魂飞魄散,其中胆子小一些的,已经吓得捧不住托盘,玉盘一下沉到了水底。   “都把袖子举起来!搜身!”   卫兵们在侍者中横冲直撞,男的搜男的,女的搜女的,袖管衣襟全部都要摸遍。   这时,侍者中有一个人似乎慌张起来,一把推开搜查他的卫兵,将手探入衣襟中,转身要逃!   他这一动还得了,周围的卫兵全部围过去,刀枪剑术法齐上,不过须臾,已将此人摁在水底不能动弹。   为首的卫兵上前,往他衣襟中一摸,接着便大喊道:“陛……呃,找到了!”   那卫兵本想将老龙王称为陛下,但又一想,现在新君已经是小龙女了,不知该如何称呼老龙王,又收了口。   好在老龙君似乎并不在意称谓这等小事,只略略颔首。   小龙女更是不在意了,她此时还处于迷茫之中。   尽管她之前就有天凌如此亲近于她、或许真会将她选为新君的预感,但预感成真,还是令人心乱。   尤其是,兄长们的态度,居然像是早就猜到一般。   此刻,小龙女既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份,又没有搞清楚父亲为什么会忽然命人搜查侍者、为什么那边乱成一团。   她环顾四周,却见除了父亲以外,灵瑾和寻瑜也很淡定,并没有被变故惊到。   相反,灵瑾握着机关弓,担心地看着她。   接收到灵瑾关心的视线,小龙女感到了一些安心。   她逐渐找到自己的位置。   “出什么事了?”   小龙女凝神,出言问道。   同时,小龙女慢慢往骚乱的方向走去,看向那个被人压住的侍者。   待看到对方的脸时,小龙女却暗自吃了一惊。   那人——正是阿正!   *   同一时刻,灵瑾站在兄长身边,紧张地将机关弓握得极紧,看着已被一众卫兵摁住的阿正,仍然心有余震。   她头脑中,浮现出昨夜兄长让她去房中、对她说的话——   “我认为龙神之前的困倦,并非他本身年龄尚小的缘故,而是中了解忧草花之毒。”   夜晚,兄长特意将门窗紧闭,将她拉到帘帐后,拥着她,将嘴唇凑到她耳边细声言道,以此来防止有人窃听。   灵瑾一惊,同时注意到了兄长的措辞。   兄长说话一向严谨,他说自己判断的时候,并未用“我怀疑”,而是直接说了“我认为”。这“认为”二字,已经足见他对自己的想法已十拿九稳。   灵瑾惊讶地看了兄长一眼,然后动了动嘴唇,对他做出口型问:“怎么回事?”   寻瑜解释道:“那日龙神在花园晕倒,我们送龙神回房。   “我在他外屋本想喝水,可拿起饮水器皿时,却在其中,嗅到了与先前文鳐鱼族秘药相似的气味。   “那气味比临渊拿来的秘药淡一些,可几乎是一样的。”   灵瑾愣了一下。   在那天之前,临渊虽然还没有查清秘药的成分是解忧草之花,但的确已经从文鳐鱼世家取了秘药过来。   她还特意跟兄长提起,秘药里的味道,与当初兽族三皇子身上的气味相似,因此兄长也闻了闻。   而这时,寻瑜贴着她的耳畔继续道:“临渊说过,解忧草花之毒,起先会让人力量增强、精神百倍,可等药力散去后,反而会萎靡不振。   “如果放在龙神茶水中的毒比较微量,他先在晚上中了毒,到白天药性过去,自然会异常疲惫,甚至直接睡过去。   “龙神在来龙宫以前的意识都不清醒,他对那种药的味道未必记得,自己不一定能发觉。”   说到这里,寻瑜又停顿了一下。   “按照临渊找来的书中的说法,这种药会放大龙神内心的欲望,降低他的自我意志。”   “虽然不清楚对方给龙神下药究竟是想做什么,但显然,他们应该认为,让龙神被欲望驱使,会对他们的目的有利。”   “考虑到龙神对老龙君的敌意很异常,我怀疑他们第一针对的,就是老龙王。”   “所以,我之前也去求见龙君了,老龙君已经答应,明日会帮我们抓人。”   “另外,龙神跟其他人不同,他以前就曾被这种药影响操控过……我怀疑,对方除了使用药物之外,可能还有对龙神进行精神控制的方法。”   “文鳐鱼一族之前囚.禁龙神,就曾试图掌控龙神进行择君的选择。如果这次对龙神用药的人,也懂得同样的方法,那么很有可能,也是为了利用龙神,去操控换君礼的结果。”   灵瑾听完,大吃一惊。   她没想到兄长早已猜了这么多隐情,甚至早已做好了各种准备。   而她这段时间完全蒙在鼓里,还每天开开心心地在做机关弓。   灵瑾不解地问兄长:“哥哥,既然你想到这些,为何不早跟我和阿月说呢?我们也好早点防范。”   “别担心,不会有事,我已经提醒过龙神本身。”   寻瑜先安抚她。   “你可还记得,龙神苏醒后,我们一起去看过他?”   灵瑾点点头。   寻瑜说:“那天我握他手时,假借号脉,实则在他掌心里写了一个‘茶’字。   “天凌十分聪明,想必从这一个字就能理解。   “从那天以后,他便没有再饮自己屋中的茶了,而且也知道要在其他人面前,装作药性还没解的样子。”   灵瑾恍然大悟。   难怪小龙女之后稀奇地跟她说,那天天凌见过兄长以后,身体逐渐就好起来了。但不知怎么的,他在其他人面前,反而愈发沉默寡言。   而寻瑜则继续道:“我之所以不告诉你与小龙女,是因为你们二人性情正直、不会掩饰。若是太早知晓,说不定会打草惊蛇。”   说到这里,寻瑜微微定了定神,待整理思绪,才往下道:   “——毕竟,下药的人,就在龙宫内。”   “能在龙神屋中喝水的器皿里悄无声息下药的,除了小龙女之外,就只能是他身边的侍从。”   灵瑾又怔了怔,不由问:“那是哪一个?”   寻瑜说:“还不清楚。我担心的是不止一个,或者即使找到了,也还有后手。所以打算保险起见,先保证龙神在换君礼上安然无恙。这样敌在明我在暗,等选好了新君,至少最重要的换君礼不再可能受到操控。   “不过,要说谁最值得怀疑的话……在我看来,应该是阿正。”   灵瑾眨了眨眼睛。   她问:“为什么是阿正?因为他是天凌院中的领事,行事最方便吗?”   “不是。”   寻瑜摇头。   他似是迟疑了一下,才说:“是因为他的种族。”   “种族?”   灵瑾不太明白。   “解忧草花之毒,应该是与文鳐鱼一族相关的人才会接触到。阿正是鲤鱼,并非是文鳐鱼啊。”   寻瑜缓缓说:“三皇子永顺任人,爱用混血。混血之人,外貌特征会兼具父母的形态。   “比如你,生如麻雀大小,却有鹤族一般的白羽。   “文鳐鱼族,鱼身而鸟翼,鸟翼形似燕子,而鱼尾形似鲤鱼。”   说到这里,寻瑜略作停顿,然后才往下道:   “——如果说,阿正是鲤鱼和文鳐鱼的混血。而且,他凑巧上身像鲤鱼,而鱼尾像文鳐鱼呢?” 第115章 龙族阴私   如果文鳐鱼与鲤鱼的混血, 上身像鲤鱼,鱼尾像文鳐鱼……   那单看外表,恐怕根本看不出是混血, 不就是完全的鲤鱼?!   灵瑾想到这里, 后背徒然一耸,不寒而栗。   不过, 寻瑜又道:“不过这些,目前尚且只是猜测, 还不能断言。   “至少需要确凿的证据, 才能有论断。   “如果他们的目的真是操纵换君礼,那至少也要让天凌知道应该选谁才行。可是,下药的人却并未在天凌面前暴露身份。   “所以, 我猜测,等到换君礼当天, 此人身上一定会携带特殊的东西。那是能让天凌做出判断的工具, 亦是我们能够把握到的证据。   “换君礼当日,我们可以将所有有嫌疑的侍人都集中到一起, 然后趁他们不备, 一起搜身!”   *   时间回到现在。   大祭坛边上, 阿正被三个卫兵抓住手压住,一言不发。   而其中一个卫兵搜了他的身,高举着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东西,高声道:“陛下,此人有问题!你说的证物, 必是这个!”   卫兵手上拿着的,是一枚文鳐鱼世家的令牌。   那是一块海底黑矿石打造的牌子。   这牌子通体漆黑,却磨得如鹅卵石一般光滑, 光泽明亮。   在令牌的正面,雕刻着一条展翅欲飞的鲤鱼——正是文鳐鱼世家的家徽图腾。   而被众人扣住的阿正,面色阴沉,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块了无生趣的破烂黑布。   小龙女看到文鳐鱼族的令牌,大吃一惊,震惊道:“原本文鳐鱼一族的人应当都已经被正法,阿正,你怎么还会有文鳐鱼世家的旧物?!”   阿正往一旁扭了下头,并不言语。   而这时,寻瑜并未等阿正自己回答,他已大步走出队伍。   寻瑜走到阿正面前,拿过卫兵手上的令牌,用拇指在图腾上摩挲,大致检查了一番。   “果然……”   他低语一声。   寻瑜看向阿正,问:“你是文鳐鱼与鲤鱼的混血?”   阿正仍是不言。   但只此一句话,已让尚不知情的龙子龙女们惊了一瞬,甚至连老龙君看起来都有几分意外,侧目看向阿正。   而寻瑜也没有等阿正主动说话的意思,只沉静地继续说:“这块令牌上,封有一个术法。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原本,如果龙神已经在秘药的毒性下失去神智,那么在这个术法的引导下,他就会选择持有这块令牌的人为新君。就像当初被文鳐鱼世家的人反复训练过的一样。   “你有一半文鳐鱼世家血统。想必也是因为这个,你才会知道文鳐鱼世家这些阴私之事。   “不过,当初龙君清理文鳐鱼世家的时候,你又因为外表太像纯粹的鲤鱼,完全看不出与文鳐鱼族的联系,凭此凑巧逃过一劫。   “龙神刚回到水国时,性情暴戾易怒,极不稳定。   “那时派去照料龙神的侍者,大多并不情愿,都想找机会离开。你却不然,反而格外刻苦努力,甚至能够适应龙神反复无常的脾气。   “这并非真是因为你吃苦耐劳、特别想找一条好出路,而是因为你早就想好了,留在龙神最近的地方,更容易找到机会控制龙神,实施你的计划。   “而且,原先在文鳐鱼世家的时候,你可能就接触过龙神,故而有心理准备,比其他人更了解应该怎么跟狂躁的龙神相处。”   寻瑜一字一句,言辞笃定。   阿正仍然一言不发。   但小龙女与九位龙子早已听得呆了,他们惊诧地看着阿正。   小龙女尤是,因为当初,正是她亲自提拔阿正,让他留在天凌身边、照顾天凌。   小龙女不可置信地问:“阿正,这是真的?”   其实不必多此一问,小龙女内心也已清楚。   这不是真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寻瑜说的细节都一一对的上,更何况,卫兵还在众目睽睽下从阿正身上摸出了文鳐鱼世家的令牌。   果不其然,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阿正甚至连诡辩都已懒得诡辩了,他只是随意地扯了下嘴角,不屑于回答的样子。   而这时,寻瑜稍作停滞,又言:“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   “旧的文鳐鱼世家,应当与兽国三皇子有所勾结。   “而新的文鳐鱼世家乃是完全依赖于龙女月的,可谓拥护龙族正统。   “如今旧文鳐鱼世家既已倾覆,原本的家族利益荡然无存。你既逃过一劫,为何不直接远走高飞逃跑,或者回归依附于新文鳐鱼世家,反而仍旧愿意以身犯险,继续为兽国三皇子效命?”   阿正不言不语。   寻瑜心下一凝,索性出言激他:“我明白了。你大约是早已被三皇子收买。   “三皇子表面上是与文鳐鱼世家合作,实际上其私底下还自行接触收买了一部分你这样文鳐鱼家族内的人,专门为他提供内部消息,以分裂文鳐鱼族内部,并拿捏文鳐鱼族。   “所以,你其实人在曹营心在汉,归根结底,本就属于三皇子的人。”   说着,寻瑜嘲讽一笑,凤眸露出一丝看低的意思,这也是故意激怒他的策略。   寻瑜用一种嘲笑般的语调冰冷地道:“兽国三皇子究竟是给了你多少好处,竟让你连生育你、养育你的家族都能出卖,居然还为兽国人当了探子?甚至甘愿伙同外敌、背叛本族、谋反叛国?   “文鳐鱼族不干净,但你这样的双重背叛——既叛亲,亦叛国,倒比他们还要低劣。”   寻瑜居高临下,眼神可谓蔑视至极。   话毕,寻瑜又落下一击重问——   “看着族中长辈、兄弟姐妹正法受死时,你独自一人逍遥法外,内心可有半分愧疚吗?”   这样的神情,果然刺激到了阿正。   “你胡说八道!”   阿正突然暴怒。   “什么文鳐鱼族,什么愧疚的,吵死了!”   “文鳐鱼族的人关我什么事?!他们活该,文鳐鱼族的人该死,他们早该死了!”   阿正突如其来的大声咆哮,令众人都吃了一惊。   在场之人鸦雀无声。   寻瑜虽然早有预料,但见阿正果然被激怒,亦顿了一下。   但阿正仍然没有宣泄完,发泄怒意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潮水决堤。   他像是发狂一般,癫狂道:“你一个外族人知道什么!这个国家烂透了,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我为什么要为这么烂的国家、这么烂的家族尽忠?!我所做的,才是在救它!   “文鳐鱼族固然自私险恶,但你以为你身边那群龙族就是什么好人吗?他们只会更烂,百倍千倍的烂!不过是一丘之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可知道,你引以为靠山的那个白龙老头,当年做过什么?!”   阿正说的“白龙老头”,似乎指的是老龙君。   阿正冷笑一声,言道:“水族历来都没有任帝位超过一千年的君主。而这位老龙君,只不过是一个昏庸、平凡、顽固守旧、落后于时代的平庸之人罢了。   “你们有没有想过,就凭他这等庸碌之资质,凭什么能越过那么多上古明君,当上万年的龙君?!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何这么多年来,水国明明日薄西山、日益衰落,可本该指引新君的龙神却始终没有现世,而这回他终于出世后,却对老龙君如此敌视?!   “文鳐鱼族固然恶心,但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你们身后这条老龙,如今装作道貌岸然、一派虔诚的样子,可实际上,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早已罪孽入骨!   “这个国家上上下下,早已没救了!”   阿正这番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老龙君身上。   此时大祭坛周围早已寂静无声,而阿正话又说得高声,宛如幽谷敲钟,响彻四面八方。   众人迟疑地注视着老龙君。   然而,老龙君只是平静地站着。   他一身退位的浅色华服,雪发皎洁,低眉清目,宛如明月上人。   他耷拉着眼皮,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安静伫立,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阿正所说之言。   老龙君这般姿态,让人判断不出,阿正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实。   之后,龙三最先反应过来,怒道:“逆贼,你凭空造谣,随意胡说些什么!凭什么污蔑吾父!”   龙三冲动易怒,说着,就要怒气冲冲地上去堵住阿正的嘴,却被其他人齐刷刷用手拦住。   寻瑜亦皱起眉头,看着阿正,问:“你什么意思?”   终于,阿正快意地笑了。   这些话,他显然已经憋在心中多年,今日得以一吐,分外畅快。   此时,他仿佛是要看清所有人表情一般,嚣张地环顾全场。   “你们有没有想过,这老龙为何杀文鳐鱼族,杀得如此果断干净,又如此隐秘?”   “你们有没有想过,他杀文鳐鱼族,为何还要在刑场上让他们口不能言?”   “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为何急于对文鳐鱼族斩草除根,只留下自小就远离家乡的远归暗探和懵懂孩童?”   他用一种嘲讽的眼神扫过众人,尤其看着老龙君,还有一众龙子与龙女。   然后,阿正用一种报复式的语调,一吐为快似的,自言自语般叙述起来——   “在一万年前……”   *   在一万年前,水国有一条年轻的白龙。   在那年的换君礼上,他取代他的兄长,成为了新的龙君。   那时,这位新君年轻气盛,才华横溢,还有一位美丽的青龙妻子。   他与自己的妻子两小无猜、琴瑟和鸣,且有满腔远大的抱负。   被选为新君后,他对自己的妻子承诺,他会将水国建设成三国中最强大的国家,然后将来,他会将最美的江山献给她,献给他们未来的儿女。   他也的确履行了诺言,从此励精图治、体恤百姓。   在他的努力下,水国果然一天天强盛起来,一度成为了三国中最强大的国家。   这样完美的生活,整整过了一千年。   可是,人的能力总有极限。   随着时代不断变化,这位意气风发的新君,终于逐渐染上了暮气,他过去的经验和才能,不再适应日新月异的变化了。   兽国和翼国逐渐赶了上来,而水国则渐渐衰落。   这位龙君尝试了许多方法,进行了许多变革,却始终不能恢复水国昔日的荣光。   终于,有一日,他感知到,神使要复生了。   因为水国的君主已太久没有变化,如今的水国子民都已不知道了,实际上,龙神复活的时候,在位的龙君,是会有预感的。   这个预感,原本是为了让在位的龙君早早做好退位交接的准备,这样换君礼后不至于太匆忙。   可是,这一回,自从感受到龙神复活的那一天起,这位龙君就陷入了焦躁。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能力已经到极限了。   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大业,还有许多想要做的事没有完成。   他认为自己只不过是陷入了一时的困境,只要摆脱目前的问题,一切就仍然会蒸蒸日上,重新好起来。   他还不想退位。   龙君没有将自己的感知告诉任何人,却开始夜不能寐。   终于,在无数个夜晚的前思后想以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把换君礼推迟一些。   在此之前,从未有龙君试图做过这样的事。   为了达成目的,他决定要找一个帮手。   于是,这位龙君,找到了文鳐鱼世家。   那时,文鳐鱼世家在水国的各族世家中,处于一个十分微妙的地位。   他们自古以来都做密探的行当,是不太见得了人的工作。   文鳐鱼一族在水国的地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是世家,却经常被其他世族嘲笑。   不过,对龙君来说,他们是很好的选择。   因为文鳐鱼是一个忠于龙君的家族,历来都直接听命于龙君的调配。   而且,对现在的龙君来说,文鳐鱼世家有一个不可取代的优势——   他们身为水族,却拥有翅膀。   拥有翅膀的文鳐鱼可以水陆两栖,这使得他们的活动范围远比普通水族大得多,可以深入常人去不了的山川深谷——而这些地方,正好是龙神经常复生之处。   对龙君而言,文鳐鱼一族的这个特征,很适合为他去寻找龙神蛋。   那天夜晚,文鳐鱼世家的家主被龙君传唤到水晶宫中。   龙君对他说了自己的打算。   得知龙君的野心后,文鳐鱼家主如蒙雷劈,十分震惊。   对虔诚的水族来说,水域神女定下的规矩是不可违抗的。龙君意图干扰龙神复活的过程,无异于背叛神女!   他本意是立刻拒绝,可那一晚,龙君的眼神幽幽的,给他开了一个难以拒绝的价码——   只要文鳐鱼一族为他寻找龙神蛋,他日后就将全力扶持文鳐鱼世家。   只要他在水国在位一天,就承诺给予文鳐鱼一族除君主以外的最高地位。   文鳐鱼家主心动了。   多年以来,文鳐鱼世家出生入死,做着世家中最危险的工作,却仍要受他人轻蔑嘲笑,历代龙君都不重视文鳐鱼一族,他们地位始终上不去。   现在的龙君,竟愿意开出这样的代价来拉拢他们!   对文鳐鱼世家而言,这无疑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龙神复生,将来换了新君,哪怕他们继续为新君赴汤蹈火,下一位君主,还有可能给他们这样的承诺吗?   答案是否认的。   而且,只要他们为龙君做了此事,这位龙君就将永远与文鳐鱼世家捆绑在一起,不怕他反悔。   文鳐鱼家主吞了口口水。   终于在反复思索之后,在现任龙君的注视下,他缓缓地点了头。   一个肮脏交易就此达成。   当晚,文鳐鱼世家立即派出了数支文鳐鱼族嫡系组成的精英队伍,飞往天下各地,地毯式地搜遍每一个山谷、每一处河流,疯狂地寻找复生的龙神。   不过月余,才刚刚孵化、尚是一条小龙的龙神,就被找了出来。   文鳐鱼一族守住龙穴,然后通知龙君。   不久,一身洁白的龙君陛下,就过来了。   刚刚复生的小龙尚不知事,他才独自在山间生活学习了几年,压根不明白这些忽然出现在荒郊野岭的人是怎么回事,更不明白这个穿白衣裳、满身贵气的男子是什么人。   他怀里搂着刚刚采回来的野果野花,打算将花拿来装饰龙穴,野果则当晚饭果腹充饥。   龙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然后,毫不犹豫地,龙君拔出佩剑,直接贯穿了小龙神的喉咙!   野花野果滚落一地,鲜红的血喷满君主皓洁的华衣。   ——推迟换君礼唯一的方法,就是杀死神使。   严格来说,龙神是杀不死的,因为只要死去,他们就会重新复生。   但是,只要杀死龙神一次,他想要复活,就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只要龙神不成长到一定程度,换君礼自然就不能举行。   龙君面不改色地收了剑,说:“回去吧。”   *   从此以后,龙君、文鳐鱼一族以及龙神,在万年之中,陷入了一个循环往复的轮回。   龙神不断地复活,龙君感知到以后,就命文鳐鱼族去找。   有时找到的快,他们就砸掉尚未孵化的龙蛋;   有时找到的慢,他们就杀掉力量尚且不强的小龙神。   文鳐鱼族与龙君的手都沾满了神使的血,血迹斑斑。   龙神有强大的学习能力,过往的经历会刻在他灵魂的烙印里。   因此,他逐渐变得越来越敏感,复生的地点变得一次比一次隐蔽,他孵化出来后,甚至天然懂得了躲藏,懂得了小心翼翼。   龙神开始了漫长的、针对龙君的躲藏和博弈。   他会刻意尽可能地避开龙君,学习苟且偷生,试图让自己顺利长大。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文鳐鱼族寻找龙神也变得越来越熟练。   龙君的修为随着时间延长日益强大,龙神每次复生却都是从头开始,他变得根本不可能战胜得了龙君。   每一次,龙神还是会被找到,然后杀掉。   一不小心,岁月已过万年春秋。   在这个过程中,龙君一日日老了,生育了九个儿子,成为万年不曾更换的传奇帝王。   而文鳐鱼世家果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他们扶摇直上,成了水国最为显赫的家族。   而且在日积月累中,他们掌握了一整套寻找并控制龙神的技巧和方法,杀了这么多次龙神,他们早已失去对神使的敬畏。   文鳐鱼族嫡系掌握着与龙君的交易,他们逐渐不事生产,野心亦日益膨胀起来。   事情按部就班地持续着。   然而,变故发生在一百六十九年前。   惊鸿历五百六十年,秋季。   那一年,龙后第十次怀孕,孕吐有些频繁。   老龙君十分高兴,因为根据水族祭司的推算,这一次的龙蛋,应该会是个女儿。   他们已经有了九个儿子,终于要有小女儿了。   他与龙后都极为期待这个孩子。   老龙君尤其小心翼翼,都到这把年纪了,他竟又一次找到了当年第一回 当父亲的感觉。   然而,就在龙后快要生下龙蛋的时候,老龙君心念一动,感觉到,龙神已再度复活。   一万年的时光,他与文鳐鱼族合作,起码杀了龙神上百次。   到现在,无论是文鳐鱼族还是老龙君,都早已不将这当作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老龙君不以为意,只再度命文鳐鱼族出去寻人。   不久,文鳐鱼族的人就找到了。   老龙君熟练地赶过去,见到孵化不久的小龙神,他毫不犹豫地,一剑杀死了对方。   ——谁知,下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妻子震惊地惊叫声。   ……   原来那一日清晨,龙后不知怎么的,觉得小腹坠得难受。   她下意识地想要寻找朝夕相处的丈夫,让他陪伴自己,却在找到老龙君时,偶然发现老龙君与文鳐鱼族的家主接头并暗中外出。   龙后修为不错,觉得奇怪,就悄悄跟在他们后面,没让他们察觉。   不想,竟正好看到最为残忍的一幕。   孵化不久、无力反抗的小龙神,就像她养育过的九个儿子幼年时的样子。   幼龙的血,飚在她丈夫清风明月般的脸上,染红了他的剑、他的衣衫、他的皮肤。   龙后怀有身孕已有多日,受到如此大的刺激,她回到宫中,就生下了尚未足月的龙蛋。   因为母亲受到巨大惊吓,这小龙蛋出生时,蛋上已有裂痕。   数月后,龙后撒手人寰。   直到死,她都没有再跟自己青梅竹马的丈夫,说哪怕一句话。   *   阿正讲述文鳐鱼族与老龙君之间的阴私交易,仿佛是在讲故事。   他将因果说完,在场之人,无不沉默。   灵瑾本来以为,光是抓到三皇子的眼线问题就已经够大了,哪里想得到居然还有这种事。   老龙君仍旧安静地站在大祭坛上,他气质空灵,不似凡人。   以他的修为,阿正说话的时候,他本可轻易打断,或者干脆杀了他封口,可老龙君并未这样做。   他如此淡然,就像阿正所言,压根不是与他有关的事。   只有在提到龙后时,老龙君微微垂眸,流露出伤感的样子来。   小龙女整个人完全呆住了,她显然难以接受这种情况。   她震惊地看向父亲,张了张嘴,良久,不可置信地问:“爹,这是真的?”   老龙君望着她,似乎想抬手抚摸女儿的头发,但稍作停滞,又将手缩了回来。   他没有说是或者不是,只是淡淡地说:“对不起,月儿。”   只这一句,已不必再多言。   小龙女大受刺激,惊诧不已。   而这时,只听上方咕咚咕咚的水声,只见一条黑龙纵水而来,在人群后盘绕一圈,缓缓化为人身,轻盈地落到大祭坛上。   是天凌回来了。   阿正说了老大一通,正甚是快意,见到天凌回来,立即抱着此时药物会生效的希望,大声咆哮道:“龙神,听我号令!去杀了他!杀了老龙君!他才是你真正的仇人!龙神,你忘了这万年来的痛苦了吗?!”   因为无人说话,阿正的嘶吼显得格外刺耳而清晰。   天凌眼神安静而木然,听到阿正的话,他看向老龙君。   老龙君亦看着他。   天凌面无表情。   过了一会儿,只见天凌闭上眼,说:“嗯,忘了。” 第116章 “我愿意等,等你喜欢……   阿正不可思议地瞪着龙神。   他不敢置信, 这样的血海深仇,天凌居然只用“忘了”这两个字,就打算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   阿正难以置信道:“你疯了?!你知道他对你做的是什么吧?!”   “嗯。”   但天凌的反应淡淡的。   然后, 他看向了小龙女。   天凌的眼睛, 像平静的湖面,亦像黑宝石磨成的镜子。   在听过那么腥风血雨的过往之后, 小龙女再看天凌,难免感到愧疚不安。   此时, 小龙女一时没明白他目光中的意思, 却觉得天凌的眼神摄人。   只听天凌说:“不是只有文鳐鱼族可以与龙君做交易……前些日子,龙君让我单独与他谈谈,那时, 他已向我道歉,并且主动提出了一些交换条件。我答应了……所以, 现在那些往事, 已经算一笔勾销了。”   小龙女一愣,当即就想起了她带天凌去见父亲的那一夜, 父亲单独留下天凌的时候, 她还担心他们会合不来。   天凌仍望着小龙女, 隔着一段距离,与她在静水中对视。   *   那一夜,老龙君将他留下后,眼皮耷拉下来,看起来忽然苍老了许多。   “先前那一万年的事, 恐怕如今的你已经不记得细节,只余下对我的戒备和怨恨了,不过, 我还是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吧。”   四下无人后,老龙君对他说。   “那时,是我自视甚高、一意孤行,我已忏悔多年。但事到如今,对你而言,只怕无论如何道歉都无法弥补。”   起初,天凌并未言语。   他身为龙神,其实看得出老龙君已经极度愧疚,甚至这种羞愧,已腐蚀了他的精神和神魂。   其实他作为神使,自己被杀还在其次。   他每一次复生,都不会有以前的记忆。他之所以如此厌恶老龙君,是因为被杀太多次,恨意和戒备已经烙进了灵魂里,就像他过去习得过的知识一样,对老龙君的畏惧和敌意已经成了本能的一部分。   他被杀,只需要复活即可,可这么多年来,他因为老龙君的阻拦,未能顺利履行职责,使得水国已经陷入了困局。这对水国和多年来水国子民生活的影响,是无法倒流的。   他现在想做的,就是尽快换君礼,为水国选出能带来新气象的新君。   至于老龙君,可等秋后再来算账。   天凌本不想听他说太多,听完道歉,转身就要离开。   但这时,老龙君却又说道——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只要我能拿得出来,都可给你作为弥补。”   “只有我一事,我想还是与你明说为好。”   “是关于我的女儿……”   *   时间回到眼下。   天凌顿了顿,说:“老龙君说,阿月身体一向不好,寿命恐怕不长,但他会以自己的神魂,修补好阿月天生的缺陷,以延长她的生命。   “所以,换君礼后,他本人已将不久于人世。   “但是,他离世以后,他说希望我能留在龙宫中,以龙神之力陪伴阿月,直到阿月成为成熟的龙君,水国得以繁荣。”   天凌说到老龙君欲以自己最后的神魂为代价,治好女儿的身体时,小龙女已大惊失色。   “爹?!”   她惊喊一声,往老龙君的方向看去。   老龙君神情淡淡,就像早已做好准备。   “月儿不必惊奇。”   他说。   “当年之事,这一百六十九年来,我一直在自责后悔,恨不得将一万年的时间全部倒流。   “你未能见过生母,自幼体弱多病,归根结底……都是我的责任。   “由我来补偿你,实在理所应当。   “我早已没有求生的意志,只是……就像以前那样直接去见你们的母亲,她只怕不会原谅我。”   老龙君仰起头,看向水域上方,那如神照一般波澜起伏的碎光。   他那沧桑的眼神,仿佛注视着过往无尽的岁月。   龙君叹气道:“我其实很想她。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让她回首,再给我一次机会。”   小龙女却一下难受起来,说:“爹你想要弥补过错的话,有很多方式,不要用你的神魂补我的寿命啊!要是用神魂的话,那岂不是……哥,你们快帮忙让爹——”   小龙女一时无法接受,着急地看向兄长们,想向他们求助,让他们帮忙劝劝老龙君。   然而,九个龙子都忽然目光闪烁,避开了她的目光。   小龙女一愣。   “哥哥,你们难道……都知情?”   “不不不,母亲和龙神的事情,我们也不知道!今天第一次听说!你看我刚才下巴都要掉了!”   与小龙女关系最好的龙三连忙解释。   “不过,父亲的打算……我们的确知道一点点。”   大哥也说:“其实,这十几年来,父亲他私下里,就一直在用自己的力量来补你的身体了。   “还有前几年,你屡次使用上古神术,这本来也是要折寿的,但父亲早已在你身上下了保护术,最终造成的后果,都由父亲代你承担了。”   九哥担心地说:“其实我们本来说要轮流帮他分担了,但爹拒绝了……好在,这些年来,小妹你的身体,确实逐渐有好转了吧?”   龙五亦冷静地道:“我原先不懂父王的决定,但现在倒是懂了。小妹,你想,你现在是龙君了,说明龙神是看好你的。   “父亲想要补偿他这些年来做错的事,还有什么,比将力量用在你这个新君身上更好?”   小龙女如遭雷击。   难怪。   难怪她身体越来越好,可父亲却越来越虚弱。   难怪。   难怪她之前使用神术,每当觉得身体已经痛苦到极限时,却又会忽然觉得舒缓。   难怪之前得知她身体好了,父亲的第一反应仍是求神拜佛,原来父亲这些年来的行为,都不是虔诚,而是赎罪。   小龙女尚未从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而此刻,比小龙女更不能接受这个状况的,居然是阿正。   他仍然愤怒地瞪着龙神,难以相信地吼道:“你原谅了他?!你居然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他?就因为区区一个小龙女?!   “你被他蛊惑了!小龙女本来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他也会舍命为她补神魂的!”   “或许确实如此。”   天凌平静地颔首。   然后,天凌看向小龙女。   在场之人众多,可天凌似乎还不懂什么是羞耻。   当着众人的面,他便直截了当地道:“可我倾慕阿月。她不仅是我选中的龙君,亦是我朝夕思慕之人。   “我作为神使,本该在选好龙君后就自行休眠,等待下一次复苏。可现在,我却还想留在她身边,亲身陪伴着她,继续辅佐她一段时间。   “而且……老龙君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   “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改变,而现在……我不希望她恨我。”   就因为这个简简单单的“不希望”,他决定放下他个人对老龙君一直以来的恨意,做出宽解的决定。   以龙神的立场来说,这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底线,宽容得不可思议。   小龙女愣愣地与天凌对视。   从天凌的眼神里,她读到了对方毫不掩饰的爱意。   如果说,天凌自己都讲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感受不到对方的意思的话,那未免迟钝过头了。   蓦地,小龙女忍不住红了脸。   她平时伶牙俐齿,现在却忽然木讷至极,不知该如何回应。   一直以来,她都将天凌当作弟弟,要说就因为这一刻,她就忽然对他转变了感情的成分,那未免太过草率。   可是天凌已经为她轻轻放过了她父亲,现在要是她再拒绝,好像又显得太冷酷无情。   好在,天凌并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   他走近小龙女,只说:“没关系,阿月今日需要思考的事情已经很多,你不必现在就逼自己喜欢上我。我愿意等,等你喜欢上我。   “白龙同样是神族,如果是上一任龙君嘱托我辅佐新君,那这一世,我可以有很长时间留在世上,慢慢学习更多的东西。   说到这里,天凌又皱着眉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说:“可能现在的我,对你来说的确有点太小了。这是因为之前的变故,再加上急于换君礼,我与你见面的时间太早了。   “正常来说,我现身的时候,是应该已经成年了的。   “所以我还可以继续成长,直到成为成熟的男人。”   小龙女看着一本正经的天凌,还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这时,一旁的阿正先是震惊,然后,他慢慢地低下头,接着,又骤然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然如此,果然会变成这样!”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神情已近癫狂。   这笑声骤然冲破声音,让众人吓了一跳。   阿正自言自语似的道:“陛下说得果然没有错。所谓的神族,都是一丘之貉!他们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利益,那与其他凡族之间的恩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果然,只有永顺陛下才是真正的圣人。只有他才配领导新的世界,只有他才能带来真正的未来!唯有让永顺陛下统领三国,我等才有出头之日,这个世界才能得到匡正!”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阿正竟猛地甩尾挣扎起来!   卫兵先前已经压制了阿正很久,又见他个子不高、精神萎靡不振,以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哪里想得到阿正居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力量?   几个卫兵一时失神,已被阿正挣脱桎梏!   下一刻,只见阿正猛从袖中取出一瓶紫色的药物,仰首一饮而尽——   “不好!”   寻瑜反应最快,第一个意识发生了什么,当即大声提醒。   “那是当初让龙神强大又失控的药!快做好准备——” 第117章 翼族的公主缓缓放下了……   “混账东西, 谁让你在外面跟不三不四的女人瞎搞的!”   “你自己看看,你这生下来的是什么鬼东西!”   “你可是文鳐鱼族的嫡系长子,要是让人知道我们赫赫文鳐鱼世家的嫡系, 居然生出一条鲤鱼来, 你让我文鳐鱼世家祖祖辈辈颜面何存!”   “对不起,爹。我就是看那侍女长得漂亮, 一时鬼迷心窍,没有忍住……”   “让他滚出去!这样一个东西, 决不能让人知道是我们文鳐鱼世家的子嗣, 不要再让我看到他!”   “可是,爹,孩子都生下来了。你让阿巧一个人带着个半大的孩子, 上哪里做活啊?他们娘俩没地方去的,总不能活活饿死他们吧……”   “反正不许留在主宅里, 随便找个庄子养着!你身上还有婚约, 此事决不能让人知道,知道没有?!”   *   忽然间, 无数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   阿正感到喉咙无比灼热。   尽管他拿到陛下的神仙药已经很长时间了, 但还是第一次, 他自己喝进口中。   陛下说得果然没错,服下这种药,能让人回想起自己遭遇过的不平之事,激起内心对平等和抗争的渴望。   而这种渴望,能让人变得强大, 最终达到战无不胜的境界。   此刻,他就感到自己越来越强,越来越有信心了。   尽管身体真的很痛苦, 而且,那些他很想忘掉的回忆仍然在不受控制地钻入脑中——   *   屋外仍是激烈的争吵,那个据说是他爷爷的人声音怒锐。   昏暗的小室内,幼小的他搂着母亲的脖子,埋在她怀中瑟瑟发抖。   母亲以泪洗面,无助地拍着他的背:“正儿乖,正儿莫怕,你爹爹是大家族的嫡系长子,地位尊贵,照顾两个人轻而易举,他定不会不管我们的……”   可是,外面的争吵却未停。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打开,那个据说是文鳐鱼世家重要人物的长者推门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虽看着他,眼神却冷冰冰的。   “这么个东西,长得跟鲤鱼一模一样,连一丁点文鳐鱼族的血统都看不出来,要翅膀没翅膀,要血统没血统。就连用障眼法伪装成翼族送去当童探都不行,要来何用?!”   “有了。这两年,我们正好苦于族人特征太明显,难以找到合适的人去接近老龙君。你就找人把他随便教一教,再送进龙宫去,放在老龙君身边当探子吧!这两年老龙君对我们和龙神的态度都不太对,得早点摸清消息,早做准备……”   “反正本来也是婢女的孩子,想必会有当侍从的天赋的。”   *   于是不久后,他终于还是留在文鳐鱼主家,只不过,是作为侍人。   在文鳐鱼世家中,孩子的培养各有安排。   旁支的孩子对家族鼎盛的真实秘密一无所知,仍旧每年挑人,去接受暗探教育。他们学会暗探需要的各种知识后,就会被送往翼国。   嫡系的孩子则会被安排将来做更安全,而且地位更高的工作——帮助老龙君寻找龙蛋。   这工作不仅可以留在水国,不会有性命之忧,且回报丰厚,说不定还可以在老龙君面前混个脸熟。   每日,他看着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们,挥舞着翅膀飞上天空,或骄傲于血统,或以为自己即将为水国出力。   唯有他,穿着仆从灰扑扑的衣裳,每日洒扫庭院,做些卑微的杂活,只等到了年纪,就要被送进龙宫做侍者。   他的亲爷爷在文鳐鱼族身居高位,受众人敬慕。   可他每回经过他身边时,那人都会用鄙夷的眼神看他,就像在看什么难以洗去的污点。   他将来要去龙君身边当探子,为了让他明白将来要打探什么,文鳐鱼世家的内情自然很难瞒着他。久而久之,他了解了不少事情,比旁支子弟知道得还要多。   可那个时候,他反而更羡慕要被送去翼国的旁支孩子。   只要能长一双翅膀,至少,就不必做仆人。   ……就是在那段时光,他结识了三皇子。   龙后去世后,近一百多年来,龙君性情大变,对政事兴趣大减,开始每日沉浸于拜神祭祀,对文鳐鱼族亦变得不冷不热。   文鳐鱼一族能有如今鼎盛,全凭老龙君一手庇护,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如今老龙君表现出收手的意思,文鳐鱼一族自然不安。   正所谓由奢入俭难,老龙君想要急流勇退,可文鳐鱼一族却已经习惯了泼天的荣华富贵,这么多族人要养,哪里还能愿意回到过去平庸的日子?   人一旦习惯了做坏事,道德底线就会一再降低。   文鳐鱼族这万年来,在老龙君的帮助下杀小龙神,都像拿着刀的大人在对付手无寸铁的小孩,太过熟练容易了,他们实际早已失去对龙神的敬畏。   不仅仅是对龙神,也是对龙君。   水国的信仰不再能对文鳐鱼族造成约束后,他们野心便不受控制地膨胀。如果不得不另谋出路,那么他们亦不想再受制于人。既然他们连龙神都能控制,那为什么还要依附别人,何不自己做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上?   但目标若是这个,他们在水国境内就很难找到可靠的盟友了。   文鳐鱼一族逐渐将视野放到水国之外。   于是,兽族三皇子永顺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他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他在兽国,想以混血之身夺取神族的王权,与文鳐鱼一族在水国的目标,是相似的,不会质疑文鳐鱼一族夺权的正当性。   另外,他是一个没有权势又没有继承权的皇子,必须要依赖盟友的协助,可以被文鳐鱼一族拿捏制约。   再次,三皇子永顺的主要野心在兽国,不会与他们争夺水国的控制权,而文鳐鱼一族对陆地上的土地并不那么感兴趣。   文鳐鱼一族知道如何控制龙神,而三皇子永顺手上有一种增强力量的奇药。   双方一拍即合。   于是,在与三皇子接洽的过程中,阿正作为文鳐鱼主家中一个作用特别的棋子,得以被介绍给兽国三皇子。   起初,阿正对文鳐鱼世家与三皇子合作的态度,秉持着略微怀疑的态度。   他毕竟是水国人,以前很少接触外族,对兽族人天然比较戒备。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兽国三皇子是个很特别的人。   他在三皇子身上看到的特质,甚至比自己家中长辈能在他身上看到的更多。   第一次见面,三皇子就看穿了他并非只是家族中一条不起眼又忠诚的鲤鱼,而是混血,也是家主的血脉之一。   于是,三皇子开始主动与他交流。   他很友好,没有半点架子,明明有着惊人的聪慧,却很谦逊,与文鳐鱼世家中自视甚高的长辈们半点不一样。   最重要的是,他有着和他相似的经历。   从三皇子口中,阿正得知,三皇子与他一样,是位高权重的父亲与身份低微且不同族的母亲的混血。   他与他一样,因为混血,不能像嫡子那样继承王位,不仅如此,他还受过许多践踏。   而且,三皇子告诉他,在兽国,有许多与他们一样的人,大家都是混血,且并不甘于命运。   迟早,他们要建立一个属于混血的世界。   三皇子的话,为他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阿正以前从未遇到过与他如此相似的人,他始终是孤身一人,一直觉得很孤独。而且,他以前也从未想过,他们作为混血,可以取代原本的纯血。   对啊,无论是老龙君还是文鳐鱼世家,明明都做了许多龌龊的事。   这些肮脏的家伙尚且享受着无上权力,还想要更进一步。那他们这些混血已经无缘无故忍受了那么久的不公正,为什么不能反抗,为什么不能冲到高人一等的位置上?   前所未有的野心,在他心中生长起来。   阿正很清楚,从那天起,他就不再是文鳐鱼家族的附庸了,他成了三皇子的人。   三皇子经历过他们经历过的一切,他明白他们的痛苦,明白他们的渴望。   三皇子才是那个真正值得追随的人。   所以,他也要为三皇子的大业出一份力,亲手去打开那个理想世界的大门。   *   阿正感到自己的血液沸腾起来。   他亲眼看到自己的肉.体在不断生长、变强。   原来这就是掌控力量的感觉。   很难受,但是很好,真的很好。   如果能够驱使这种力量……   没错,如果能有这种力量的话,有没有翅膀,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唯有曾经刺痛他的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嫡系的孩子将他当作单纯的佣人,肆无忌惮地将剩着饭菜的碗扔到他身上;   祖父看垃圾一样的目光;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从翼国接回来的旁支之子,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这个嫡系得不到的家主位置。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他咆哮一声,视线变得猩红。   阿正身上的肌肉膨胀起来,身体不断增大,眼看就要变成巨型鲤鱼——   就在这时,一支金色的灵箭横空出世,破开水波,直直飞出!   接着,这一箭,直接射穿了他最为脆弱的左眼!   阿正发出一声凄痛的吼叫。   他的声音也和未服药的正常状态下不一样,甚至引起了震动,像水底的雷声。   左眼血色朦胧,在剧痛中,他看到箭射来的方向,是一个手持机关弓的翼族少女。   她双目坚韧,雪白的耳羽高洁如天云,她个头娇小,眼神却无一丝一毫的迷茫,气质出尘,宛如天人。   是灵瑾。   阿正的思维已经在药物的影响下变钝,看着此景,他感到一种可怕的困顿——   她明明也是混血,为什么……   难道她也像以前的自己那样,被神族蒙蔽了?   阿正吼叫一声,左眼被灵箭射中以后,那箭竟还会在眼底爆炸。   好可怕的力量。   如果他还是个普通人,那光是这一箭,就足以要他的命。   但现在,他已经不同了。   阿正被激怒了,抬手去抓灵瑾。   这时,灵瑾冷静地瞄准,下一支灵箭,又准确地命中了他的右眼!   两只眼睛都被射中。   这样的弓术,精准地封住了阿正的行动。   但灵瑾并未就此停下。   而后,又是第三箭,第四箭……   修炼多年,灵瑾的弓术早已今非昔比,机关弓完成后,她的力量更是强大!   阿正听说过翼族的灵弓,但据他所知,翼族的灵弓并不能射到水下。   他服下秘药,自以为已经所向披靡……   可这样强大又能在水中飞射的弓,他从未见过!   不只是阿正,水族之民绝大多数都不擅长用武器,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强大的弓箭手,一时都瞠目结舌,忘了做反应,只留下灵瑾一个人发挥。   更何况她好像也不需要其他人帮忙,她看上去自己就能赢的样子。   须臾,在双目视力已经被剥夺,无法正常行动的情况下,阿正轰然倒下。   翼族的公主缓缓放下了弓。 第118章 “你想去参军了?”……   四下寂静。   苍茫澄澈的无边水中, 众人敬畏地望着持弓而立的翼族少女,仿佛世间只剩下她一人身影。   灵瑾身板笔直。   她知道今日可能会用到改进过的机关弓,因此提前做好了准备。   不过, 很奇怪, 在酿成恶果之前,她已经顺利了结了敌人, 她本应对此感到开心,可实际上, 她并未因为杀掉敌人而满足, 反而觉得心中空茫。   或许是因为阿正身上与她也有相似之处,有她能够共情的地方,因此让她生出一种遗憾来——   或许换一个环境, 或许换一个条件,结局本不必如此。   她缓了缓心境, 对身边的龙族三皇子说:“派人去收拾残局吧。他服下了那种奇怪的药, 身体可能还能检查出变化,到时候让仵作多关注一些。如果有新的消息, 翼国也会想知道。”   灵瑾本来只是普通地安排后续, 可是说了话之后, 却没有人应她。   她不解地转过头,然后愣了一下。   只见所有人都用惊诧而崇敬的眼神注视着她。   那种眼神,仿佛灵瑾已经被剥离于世界外,他们处于一个世界中,而灵瑾处于另一个世界, 是一种不同于凡世的人。   灵瑾本来自认为只是做了最恰当的行动——保护在场的其他人,却没想到他们会用这样的眼神来看她。   被她问到话的龙三也迟迟才反应过来,忙说:“好的好的, 我知道了,公主放心。还有……”   他调整了一下语调,才郑重地道:“这一回,多谢灵瑾公主相救了。”   龙三的资历比灵瑾要高不少,又是在对方的国家,他这么认真道谢,反而让灵瑾受之羞愧,慌忙点了点头。   在龙三开口后,其他人也像被定格的时光重新流动起来,开始活动起来。   只是无论是谁,经过灵瑾身边时,都会投以敬畏的目光。   这令灵瑾感到迷茫。   此时,唯有寻瑜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感受到兄长的气息,灵瑾尚未平复的心情,总算像是有了可以停靠的地方。   一种温暖的东西逐渐流回她的身体中,让她产生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灵瑾忽然放松下来。   寻瑜问她:“你可还好?”   “嗯。”   灵瑾点了点头,然后她侧首,对兄长展颜一笑。   *   换君礼结束得轰轰烈烈。   因为换君礼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劲爆的消息也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后续的收尾工作变得很复杂,引发的舆论讨论也相当激烈。   灵瑾他们本来是计划参加完换君礼就回去的,但因为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变故,翼国的使者团便不得不又多留了一段时间。   正好灵瑾也担心小龙女,没那么着急回去。   换君礼后,水族可谓是兵荒马乱。   先是小龙女即位,正式成为了龙君。   实际上,在老龙君万年龙君的秘密被全部揭露后,是否仍要遵循旧礼、让小龙女即位,在水族是有争议的。   一方认为,老龙君竟可以绕过神女的安排,找到杀死龙神的方法,来长期坐任龙君,可见这种制度是有缺陷的。   而且老龙君不仁不德,仍然让他的子女来担任龙君,实在让人心寒。   更何况,以前白龙家族并不只有一支,光是老龙君自己就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可最终其他白龙都没有留下后嗣就仙逝了,唯有老龙君自己养育了九个子女长大。   以前还不觉得,现在再想这一情况,就难免让人觉得古怪。   老龙君权欲如此旺盛,连杀龙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谁知道其他白龙绝嗣,会不会也与他有关?   另一方的观点则不同。   他们认为水域神女是最为睿智而神圣的,以神女的智慧尚且有可能出现纰漏,凡人若是自以为是、随意改动制度,谁知道会不会事情更大?   看看阿正就知道了,阿正和文鳐鱼族是有心想登君位,但他们在登君位之前就想先杀人,可见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老龙君固然有很大的问题,但从那天揭露的情况来看,那都是小龙女出生之前的事了,小龙女对这些是不知情的。   而且,小龙女降生的时机如此凑巧,说不定就是水域神女已经洞晓了世间之事,才会降下小龙女来匡扶正道。   这几年来,小龙女在龙宫城做下的政绩,大家有目共睹,上哪里去找更好的人选?   更何况,小龙女是龙神挑选出来的。   龙神与老龙君有这等深仇大恨,还愿意选择小龙女,可见小龙女身上必有龙神不可忽视的才能和品德。   另外还有一小股势力的想法更奇怪。   他们觉得水国显然是要完了,哪边看看都很烂,但是翼国这些年来都很强盛,再看这次来的翼国公主和少君,这才是真正的龙凤啊!   听说翼国的水域其实水质还是不错的,要不我们干脆搬去翼国,或者直接放弃龙宫,去请求并入翼国吧!   总之,龙宫前朝议事殿与民间都有各自说法,吵得不可开交。   不过,最后舆论还是倾向小龙女的一方略胜一筹,逐渐赢得了其他人的认可。   水国毕竟还是很重视水域信仰的,如果还有希望的话,谁都不希望离开故土、放弃过去的生活方式。   最关键在于,小龙女最终还是由龙神选出来的。   在这件事上,白龙一族的信誉受损,但黑龙的信誉反而上涨了。   天凌可以说是全程下来最大的受害者,先是被白龙反复杀害,后来又被文鳐鱼一族利用。哪怕最后到了阿正,也仍然是怀有控制龙神的心思。   所以天凌,在这件事里是挑不出错来的。   而且小龙女本人前两年就有政绩,又是老龙君改变的契机,最后象征智慧的龙神能够冰释前嫌选择小龙女,给大家吃了一颗很大的定心丸。   如果是她的九位哥哥,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   至于老龙君。   他在换君礼结束后,就彻底谢客不见人了,也对外界那些激烈的争议闭门不闻。   他或许早就料想到会有众多非议,但也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归宿。   几日后,一位龙子再去见老龙君的时候,就发现老龙君居住的仙殿已经空了。   唯有神女像前,留下了一颗龙角化成的洁白玉珠。   这是白龙一族魂飞魄散的标志。   小龙女与其他九位龙子,避开众人,低调地处理了老龙君的后事。   那几天,连灵瑾都没能见到小龙女的面。   灵瑾猜测,小龙女大概还是很难控制感情,会觉得很难过的。   不过她已经比以前成熟多了,知道什么事情应该表现,什么事情应该低调。   因此,小龙女再次露面的时候,很快就振作了起来,熟练地接手了龙君的工作。   她做得很好,本来就有基础,又有龙神和兄长们的帮助,自然迅速上手了。   *   不过,小龙女逐渐适应新身份的时候,灵瑾这里,倒是出现了一些让她感到奇怪的变化。   相比较于小龙女那边的忙碌,灵瑾只是修养,因此十分清闲。   但近日来,所有水国人看她的眼神,居然都充满了崇敬。   灵瑾:“?”   有一日,她正要吃早膳。   那送早膳来的女侍扭扭捏捏的,放下饭后,一转头的功夫,居然又拿出一把水国的灵花来,放到灵瑾面前,然后害羞地捂着脸游走了。   灵瑾:“?”   又有一日,灵瑾去水晶宫的花园射箭。   她射箭已经养成习惯了,就算到水国也并未松懈。   没做好机关弓之前,她就用水弓练;做好以后,她又开始用机关弓。   原本,花园里已经为她准备了一块空地,供她练习。   而今日,灵瑾按部就班过去的时候,竟发现那块空地又被扩大了不少,靶子被整整齐齐地摆好,周围空旷异常,看上去前所未有的舒服。   灵瑾一转头,正看到十几个水族侍从在后面排成一排,然后一起对她行了个水族的大礼,才默默离开。   灵瑾:“???”   后来灵瑾去见小龙女,将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跟她讲了讲。   谁知小龙女一听,居然就笑喷了。   她说:“阿瑾,你知道你现在在水国的威望有多高吗?!”   灵瑾怔了怔,做了个歪头的动作。   小龙女往桌上一指,说:“你看看这些,都是上奏请求我,让我劝你在水国多留些时日的奏疏。光是今天一日,就有这么厚一叠!   “……别担心,他们没恶意的,就是单纯崇拜你,想要有机会和你见见面而已。   “你那天那几箭,可是救下了不少人。而且全凭一己之力……在水国,可没有哪位将军有这样的力量。你还是翼国的公主,却出手帮助了水族。   “要不是知道不可能的话,他们大概都想把你留在水国,封个名义上的神什么的了。”   言罢,小龙女无奈又好笑地道:“那天在换君礼上,虽然是我被选为龙君,但在水国收获的民心,却是你比我多。   “换君礼是水国万年来最大的一次仪式了,无数人都在关注,结果居然还发生那么多大事……现在整个水国都在议论换君礼上的情况,不仅是朝堂,在民间也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且一说起来,就要谈及寻瑜少君的智慧和你的弓术。   “如今在外头,你们两个简直被传得神乎其神,比龙神还要厉害。”   灵瑾听得不好意思。   不过,她虽然没怎么关心自己在舆论中扮演的角色,可却知道小龙女与白龙一族正处在风口浪尖上。   她有些担心地问:“那些真真假假的传言和争论……对你会有影响吗?”   “稍微有一点吧。”   小龙女顿了顿,说。   “关于我的君位的议论其实还在其次。令我担心的是,阿正那天提及了兽国三皇子,似乎让很多人对他的理念有了想法。   “有人认为阿正那天差点杀了不少人,是罪有应得。   “不少人认为阿正的混血言论惊世骇俗。   “但也有人觉得,阿正会这样,是情有可原的。   “总之,人人都有各自的想法,暂时还没有结论。   “不过在水国,混血的人数其实不少,阿正那样当然是极端的例子,但时常有人对混血抱有偏见也是实情。我担心,三皇子的言论……在水国会有一定的影响力。”   灵瑾想了想,欲言又止。   小龙女握住她的手,道:“你别担心,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尽量缓和这些言论矛盾的。   “我和你一样,想要三族间回到长久的和睦共处。   “现在有一点是肯定的——水国的百姓认可翼国的公主很强大,而翼国的少君又智慧非凡,翼国真是个强盛的国家。   “所以水国与翼国之间,一定会有长久的和平与合作。   “如果将来真的再度出现三国间的冲突,水国一定会与翼国站在一起。”   小龙女的话,让灵瑾放心下来。   他们这一次出使水国,其实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承诺。   而这时,书房外有人敲了敲门。   小龙女道:“进来。”   下一刻,只见天凌捧着书,踏入书房。   如今的小龙女,已经戴上冕旒,君临水国,实际上,已可称为龙女君了。   天凌恭恭敬敬地将书放在小龙女桌子上,说:“我看完了。”   小龙女颔首:“乖。”   天凌顿了顿,又问:“你什么时候结束?”   小龙女说:“再有一个时辰吧。你先回去等。”   “好。”   天凌垂下眼眸,他还是很听话的,小龙女让他等,他就乖乖回去等了。   灵瑾在旁边,却看得有几分紧张。   天凌对小龙女的好感,现在整个水晶宫可谓人尽皆知。   整个龙宫的所有人,包括小龙女的哥哥们,都十分在意小龙女对天凌的态度。   灵瑾当然也是好奇的。   灵瑾向来直率,说话不太会拐弯抹角。   她问:“阿月,你对天凌,现在是怎么想的?”   小龙女当即红了脸。   这段时间她的九个哥哥轮番委婉地来刺探,她都姑且挡了回去,但灵瑾呆呆的,问得这么直接,她反而有点招架不住。   小龙女含糊地说:“还行吧。”   灵瑾问:“还行吧是什么意思?”   “就是……还行吧的意思。”   小龙女忸怩了一下,然后道:“我不讨厌天凌,但他现在……还是太小了。我总觉得他是没怎么见过世面,才一直缠着我。   “等他再长几年再说吧,要是将来他还是喜欢我,再做考虑。”   灵瑾仔细琢磨了一下小龙女的意思,道:“那是不是,几年以后他还是很有希望的?”   “……我没这么说。”   小龙女微微脸红。   但她想了想,又认真回答道:“我以前没有想过天凌对我有那样的好感,觉得有点奇怪。不过,我也不讨厌他,要认真说的话……他对我来说,也的确与其他人不一样。   “在他还没那么成熟,我也没有仔细想好的时候,我不想草率地给出答案,这样对我们两个都不负责任。   “但是,我会认真考虑和他之间的可能性的。   “总之……来日方长。”   从小龙女的话中,灵瑾能感觉到她的纠结。   但同时,她也能感觉到,小龙女对天凌……还是有一丝特别的情绪的。   一旦觉得某个人特别,那将来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不过现在,灵瑾也能理解她没那么快下决心,于是没有说破,只点了点头。   *   又过数日,翼国的使者一行人修整完毕,决定返回翼国。   离开那日,除了新任的龙女君之外,不少水国的仙官和普通百姓,竟也自发地沿途跟着车队,前来送别翼国的使者。   一路上,人群浩浩荡荡。   这样一族百姓主动送别另一族使者的行为,已经数千年不曾有过,更何况气势如此恢弘,翼族使者受到的欢迎,从这里已可见一斑。   临渊亦在送别的队伍中。   比起平时,今日大约是因为灵瑾与寻瑜已经要走了,他看上去兴致不是很高,对寻瑜的敌意,亦没有平时那么明显了。   这一回,临渊发现了解忧草的线索,对灵瑾和寻瑜来说,无疑意义重大。   临行前,灵瑾郑重地向临渊道了谢。   但告别过以后,灵瑾本已转头要去岸上,忽然听到临渊在背后唤道:“公主!”   灵瑾回过头。   临渊顿了顿,说:“当年在翼国分别的时候,我曾对公主说,等再度见面,我会堂堂正正地站在公主面前。”   灵瑾耐心地听他说话。   这时,只听临渊踌躇半晌,忐忑地问道:“公主觉得,我现在算是做到了吗?”   灵瑾先是一怔,接着莞尔一笑。   她说:“当然。”   在她看来,临渊如今的状态,无疑比在翼国时好得多。   而且,他也找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位置。   而只这两个字,似乎已让临渊满足。   他的肩膀略有放松,说:“将来,公主如果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请往水国来信。”   灵瑾颔首:“嗯,多谢。”   说完,灵瑾上了岸,登上回翼国的仙车。   不久,翼国的仙车飞远了。   临渊仍浮在水面上,遥遥凝视着天际。   他的样子,似乎有几分落寞。   良久,他才往水下一钻,回去了。   *   另一边,回到翼国的仙车上以后,兄长给人的感觉就不是很开心。   两个人同乘一车,他将灵瑾往怀里一捞,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就不说话了。   灵瑾:“?哥哥,你又怎么了?”   寻瑜:“……”   其实是他看到灵瑾之前与临渊说话,忽然又醋意大发,不太愉快。不过,寻瑜嘴上又不愿意承认,就将妹妹将一个大娃娃搂着。   灵瑾不太明白。   不过兄长想抱,她就乖乖让兄长抱着,顺便蹭蹭他的下巴。   兄长忽然发脾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他看着生气,最后也只不过是更加用力地对她亲一亲抱一抱,顺着毛哄一哄就好了,灵瑾也不是太介意被哥哥搂着,何不顺他的意?   于是,她不仅没躲,反而主动地钻到兄长怀里,依偎着他靠着。   寻瑜:“……”   寻瑜低头瞧着妹妹乖巧的面容。   他内心醋意未消,却又忽然被喂了一口蜂蜜似的,一时间又酸又甜,五味交杂。   她压根就不懂他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伤脑筋,偏偏又晓得用最有杀伤力的方式来安抚他。   他的心情完全受她牵引,被她撩拨得上下颠簸,可他又偏偏拿她毫无办法。   ……笨妹妹。   寻瑜拧起眉头,同时有着高兴和不高兴两种感情,但对妹妹的投怀送抱倒也没有客气,就这样将她揽着,抱了个够。   灵瑾并不介意,仍是蹭他。   不过,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灵瑾想了想,忽然道:“哥哥,等回到凤凰城以后,我想申请结束大学堂的学业。”   寻瑜一顿。   其实寻瑜和灵瑾两个人早就攒够了从大学堂毕业的条件,只不过之前觉得留在大学堂里,能够有更好的学习条件,这才始终没有申请毕业罢了。   但现在,灵瑾似乎有别的想做的事了。   寻瑜已经猜到了她的一部分想法。   寻瑜道:“你想去参军了?”   灵瑾点了点头。   她说:“从水国的情况来看,永顺的野心绝不会止步于兽国,而且……他的步调进程似乎会比想象中快很多。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兽国很快就会有行动。   “为了牵制兽国,母亲说不定马上就会征兵了。   “对我来说……现在正是时候。”   *   同一时刻,凤凰城。   十余名驻守翼国的翼族将领,一夕之间从翼国四方赶来,整整齐齐地恭敬立在女君面前。   一众将领中,为首的是一名白色耳羽的云鹤族女将。   那女将身披战甲,英姿飒爽。   她上前一步,郑重道:“陛下,北方兽国近日有大量军队异动,我等认为,此等迹象绝不可掉以轻心。   “前些年四方和平,翼国采取修生养息之策,不少士兵解甲归田,兵力有所减少。   “但如今,形式再度有变。   “我等一同恳求陛下,再度向天下征兵,补充兵员,以卫翼国山河!” 第119章 征兵现场   翼国使者回到凤凰城后不久。   正如灵瑾所预料的那样, 征兵的宣传就发遍了翼国的大街小巷。   如果是弱国穷民,那么征兵无异于是雪上加霜,一旦征兵, 百姓多半会忧心忡忡、怨声载道, 有时因为人口稀缺,甚至不得不到将平民强征入伍的境地。   但翼国不同。   翼国数千年来建起的基业, 使国家本身十分强盛。   历代凤凰君相信,若要国家富裕, 必要休民养民;而想要修民养民, 首先要保证疆域安全、治安完善,这样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   正因如此,翼国一向非常重视军事, 翼国军队的待遇极高,将士们都很受尊重和礼遇, 地位渐高。   久而久之, 翼国的军力也愈发强大。   于是,在翼国, 能够成为士兵, 逐渐成为一件十分荣耀的事。   尤其是翼国引以为傲的空中弓兵军, 可谓放眼三国,少有敌手。   年轻人都已进入弓兵军,成为弓兵战士为荣。谁要是射箭射得好,在十里八乡都会很有威望。   在这种情况下,翼国一旦征兵, 百姓们可谓响应不绝。   不少人早已摩拳擦掌地在等,因为这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为国家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日,灵瑾一踏入机关术道室, 就听到机关术道室的弟子们,也正兴致勃勃地在讨论征兵的事。   灵瑾最近正在办从大学堂毕业的手续,已经快要办完了。   她原先一直留在大学堂,一来是想继续学东西,二来是因为大学堂的机关术道室设备完善,她想要和其他人一起完成机关弓。   现在机关弓已经完成,她当然也可以放心离开了。   不过,即使如此,机关术道室对灵瑾来说,仍然是充满回忆的地方,她时不时还是会过来坐坐。   今日,只听小芝正手舞足蹈地跟其他人介绍——   “翼国如今共有十支空中弓兵军,每支大军都镇守一方,十分强大!”   “夜枭军、飞鹰军、天雀军、迎风军……”   “每支军队都由各自的大将管理,有一定的文化传承,还有各自的标志加以辨识。”   “过两天,大学堂内也会专门设置征兵报名点,十支军队全都会过来,征募有才能的弟子。”   “不同军队有不同的特色,所以征兵考试的内容都不相同,可以根据自己的专长报名。”   说到这里,小芝精神一震,双目放光:“以往,弓兵军都只接受能用灵弓的大型翼族报名,但今年不同了!   “我们的机关弓已经在翼国境内普及起来,各支军营的将领也都见识过了机关弓的威力。   “所以这是第一年!无论是大型翼族还是小型翼族,都有机会报名参加弓兵考试!”   小芝显然非常高兴。   她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看着都让人受感染。   果然,长涛师兄也笑了,问:“听起来不错。不过说来说去,小芝师妹,你最想去哪一个啊?”   小芝原本兴高采烈,但听到长涛师兄问这个问题,倒忽然红了脸,害羞起来。   “我的话,只要有弓兵军愿意要我,我不挑的,全都愿意去!不过……”   小芝声音小了一点,仿佛非常不好意思。   她说:“要是有机会的话,当然还是最想去排名天下第一、十军中最强的弓兵神军——逐月军了!”   逐月军的名字一出来,大家都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发出善意的笑声。   逐月军的大名,在翼国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人人都向往逐月军,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因为听上去就像是痴人说梦。   小芝亦愈发难为情。   她辩解说:“你们别笑,那可是鹤将军统领过的军队啊!可以说是战无不胜的!不然你们出去问问,谁会不想去逐月军呢?”   小芝显然之前调查了不少,一提起逐月军,就停不下来,就算没有人问,也自己碎碎念起来——   “翼国的军队,理论上来说都归属于凤凰君,要听凤凰君调配。”   “不过,凤凰君毕竟每隔几百年就会更换一次,通常也不会直接管理军队。所以每支军队的长期维护、训练,还有补充兵员挑选时的条件资格,都掌握在各个军队的大将手里。”   “翼国的十支弓兵军里,原本有三支,都长期由云鹤世家掌握主要地位,招兵时自然也会优先挑选云鹤世家的人。”   “云鹤世家的历史与实力,由此已可见端倪……”   “逐月军亦是如此,在过去数千年里,它都是云鹤世家最为重视的一支空中弓兵军。”   “不过,多年前,他的大将之权到了鹤羿鹤将军手上,而鹤将军与竹依上君成婚以后,又脱离了云鹤世家。”   “从此以后,逐月军与云鹤世家的关系就变得若即若离,没有过去那么紧密了。”   “要说完全与云鹤世家割裂倒也没有,云鹤世家对逐月军仍有相当的影响力;但要说逐月军仍然归属于云鹤世家掌管,也不是,逐月军招募的非云鹤世家的人一直在逐年增加,比完全归属于云鹤世家的迎风军和望星军要多得多。”   “不过,如今掌管逐月军的第一大将,还是云鹤世家出身的著名女将——鹤梦上君。”   “她以前是鹤将军的本家师妹——同时也是堂妹——鹤将军在世时,她一直是鹤将军的副将,同样立下赫赫战功。”   “若非鹤将军本人光芒太盛,以鹤梦将军的军功,还应该更有名些。”   “不过,鹤将军去世后,便由鹤梦上君接管了逐月军,成了大将。这一回征兵,也应该是由她主导的。”   说到这里,小芝露出了一丝紧张的神色,又说:“传闻中,鹤梦将军以军规严格、训练标准可怕著称。   “据说鹤梦将军本人十分苛刻,对她自己、对士兵都是如此。   “原本云鹤世家的修炼标准就已经常人做不到的严酷,但鹤梦将军从小到大,对自己的训练要求,比云鹤世家的标准还要严厉十倍!   “她说过一句话十分有名——   “‘我天资在云鹤世家并不出众,像我这样平庸的人,想要出人头地,自然要比那些天才刻苦十倍!如果有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天分就不思进取,那么十年后,他必将被我踩在脚下。’   “现在逐月军的训练不仅仅是十大弓兵军中最严格的,而且训练跟不上节奏的士兵,会直接被鹤梦上君赶出军营!   “总之,是个既可怕又强悍的人。不过,她之所以能接下鹤将军的班子,站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原因可能也在于此吧。”   说着说着,小芝叹了口气。   “虽然如此,但我还是想,要是能考进逐月军就好了。不知道今年的标准到底会高到份上……”   就在这时,灵瑾走动了一下,发出一点声响。   小芝先前说得投入,现在听到动静回头,这才注意到灵瑾居然一直在她背后,当即吓了一跳!   “啊啊啊,灵瑾!对不起!”   小芝慌乱急了,连忙手忙脚乱地道歉。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灵瑾是鹤将军的女儿,说起来也有一半云鹤世家的血统。   他们私下谈论这些,对他们来说是在谈论凤凰城中的八卦,但对灵瑾来说,却是她的家事。   更何况云鹤世家强调血统,以至于当年鹤将军与竹依上君成婚后脱离云鹤世家,现在对灵瑾来说,她和云鹤世家的关系大概也很尴尬。   他们肆无忌惮地谈论这些,小芝生怕会让灵瑾不高兴。   但灵瑾并没有表露出任何不舒服的样子,反而认真地道:“没事。你知道得比我多多了,我是觉得感兴趣,才站在这里一起听的。”   小芝大大松了口气。   可又暗中责怪自己,怎么改不掉爱说话的毛病。   天如师姐就要大大咧咧多了。   她见灵瑾来了,反而兴奋,问她:“灵瑾师妹,你肯定也会去报名参军吧?到时候,你想报哪支军队?”   灵瑾略微一顿。   实际上,她也对十支空中弓兵军如数家珍。   天如师姐见她久久不答,追问:“还没想好?”   灵瑾回过神来,顿了顿,道:“不,想好了。”   *   三日后,征兵开始后。   十支军队会分别设下征兵报名点,是否报名全凭自愿。   凤凰城的大学堂,一向是年轻优质弟子的聚集地,也是军队们都会想争取的兵员,因此自然设有比较大的报名点。   十支弓兵军全部都在,而且就设在靠近弓射场的位置,参加射艺修业的弟子一出来,就能看到他们。   “夜枭军报名在此处!我们是唯一一支夜行空中弓兵军,非常欢迎能够夜视的弟子!猫头鹰族优先!”   “欢迎加入飞鹰军,我们无论是飞行高度还是飞行速度都是天下第一!诶,师弟,来得正好,我以前也是这个大学堂里毕业的……”   “想要加入迎风军的弟子,请在这里排队。”   “……”   每个报名点都围聚了很多人。   军中士兵不少都习惯了军营生活,十分热情,因此招起人来也热闹。   唯有与云鹤世家渊源深远的迎风军和望星军两支军队,态度平淡得出奇,看上去军纪森严,也并不热衷于招揽新人。   他们的士兵放眼看去都是白色耳羽的高大鹤族,对招人遇冷也浑不在意。   有一些云鹤族弟子平静地走过去,在名册上写下名字。   还有一些大型翼族弟子抱着试试的态度过去,虽被对方额外看了两眼,但倒也被记录了下来。   不过,态度最为冷傲的,还是要数逐月军。   比起其他军队都广做宣传、广收报名的态度,逐月军的态度……就是根本没有态度。   他们的士兵肃杀,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冰冷地站立着,甚至不去看那些路过的弟子。   可饶是如此,几乎所有弟子路过的时候,都会在逐月军的报名点前驻足。   他们还需要有什么态度呢?   光是逐月军军帐外悬挂的那面月上飞鸟的高雅旗帜,就足以让它成为所有弓手最向往的一支战神军。   而且,他们不仅是不热衷于招人,连对鼓起勇气过来报名的人,逐月军士兵的态度也相当冷淡。   有两个年轻弟子讨论了好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走过去。   一人率先道:“你好,我们两个想报考逐月军。”   那负责记录的士兵并不着急写名字,看了看两人,道:“手。”   “啊?”   “摊开双手,放到桌子上。”   “噢、哦,好。”   两名弟子迷惑不解,但还是依言将双手朝上,平放在桌上。   那士兵分别摸了摸两人的手。   须臾,他冷冰冰地对左边那人道:“你留下,写名字。”   然后又对右边的人说:“你回去吧。”   “为什么?!”   右边的人显然衣着打扮更精致,见他们留下了同伴却不留他,非常不能接受。   但士兵却没有解释,只面无表情地道:“没有为什么。就算给你报名资格,你也留不下来,不要浪费彼此时间了。”   右边的弟子还要生气,可四周都是手持机关弓的战士,他刚要理论,被他们冰冷的目光一盯,立即就怂了,只得缩了回去。   士兵又看向左边的弟子。   左边弟子忙战战兢兢地写下自己名字。   虽然逐月军的人让人一点亲切感都没有,但他们居然允许自己写名字,他多少还是有了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等记下名字,他起身郑重地向士兵们行了个礼,这才离去。   对面飞鹰军的人也看到了这一切。   两个飞鹰军士兵躲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一人问道:“他们怎么拒了一个?这些年轻弟子,光看外表怎么看得出水平,先都记下来,回头再考试嘛。”   另一人摇头道:“你忘了他们逐月军鹤梦将军的脾气?   “我有个兄弟在逐月军,他之前透给我说,鹤梦将军说过了,有来报名的人,他们要先看手茧。   “手上经常和弓臂弓弦摩擦的位置,如果手茧到不了一定厚度,他们是不要的。   “逐月军日常训练的训练量非常大,而平时不够刻苦的人,一摸就算细皮嫩肉的。他们就算能通过考试,日后也忍受不了逐月军的日常训练,不如早早筛掉。   “他们不仅要最强的人,还要最有韧性的人。”   同伴听得咋舌,抱着胸将脖子拉得老长,打算看看逐月军最后能记下多少个人。   但这时,却听外面微微有些异样的响动,另外几个军帐的士兵气氛忽然就变了,所有人都严阵以待,看向同一个方向!   两人茫然不已,疑惑地探头探脑,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个在外面打探的士兵小跑回来,紧张道:“灵瑾公主终于来了!”   *   灵瑾来报名的时候,就感到这里气氛骤然一变。   她先前远远看着,觉得报名处人声鼎沸,似乎还挺热闹的。   可是她一来,四周却好像忽然安静不少。   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所有阵营的士兵,都用一种热切的眼神盯着她。   *   在灵瑾经过飞鹰军的军帐前时,飞鹰军那些个士兵,都用一种尊敬而期盼的眼神注视着她。   灵瑾所不知道的是,在征兵报名开始以前,其实十支军队的将军们,就已经就她的问题明争暗斗过好几次了。   众所周知,以灵瑾目前的情况,一旦征兵,她是很有可能会报名的。   那么,征兵开始之后,她最终会加入那支弓兵团,就成了个大问题。   主要是,灵瑾实在太特殊了。   她是鹤将军的女儿,从小就有惊人的天资。   她是第一个用“灵弓”射箭的小型翼族,也是制作出机关弓的人。   现在,在军营中,机关弓的地位已经完全超越了旧式的灵弓,成为最受欢迎的武器,人人都想要一把。   但是,由于机关弓面世的时间还不长,工艺原理比灵弓更加复杂,能够制作机关弓的机关术师可以说凤毛麟角,只有凤凰城大学堂里有几位而已。   所以,哪怕女君已经让制作出来的机关弓先供给军营使用,机关弓仍然供不应求,十分走俏。   连带着,雇佣机关术师的成本也水涨船高。   得到机关弓后,万一出了问题,总要有专人负责维护和修理,可现在,连这样的人也太少了。每个军营都在尽可能地争取这样的人才。   而灵瑾,她不仅会用机关弓,她还是机关弓的制作者。   放眼天下,恐怕没有人比她更懂机关弓了。   这样一个人,哪怕她完全不会射箭,只是个单纯的机关术师,恐怕各大弓兵军都会疯狂地花大价钱争相邀请她加入军阵。   只要有她在,无论是机关弓的供应还是后续维护,都会让人安心许多。   更不要说,灵瑾手上还有一张强大到无法形容的王牌——   她是唯一一个,拉开过碎天弓的人。   那可是碎天弓啊!   只要提一提名字,就足以震慑一大半敌人。   就算灵瑾以后都再也拉不开碎天弓了,只要她拿着碎天弓到士兵们眼前走一圈,都会有巨大的士气提振效果!   灵瑾公主,这四个字现在已经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无论她选择去哪支军队,无疑都是言语难以形容的助力。   谁知道她将来会不会是下一个鹤将军……甚至远远超越鹤将军?   为了争夺她,征兵还未开始,将军们就已经差点打破了头。   有好几位将军都想在征兵开始前,就私下先行拉拢灵瑾,给她无比优厚的条件,或者一开始就给她一辈子普通人都难以触及的军衔。   翼国的军队,大将都是有相当的自由度和自主权的,完全能够开得出惊人的筹码来。   不过,因为大家都想抢,所以大家谁都不希望别人先出手,后来变成了谁先出手都会被其他人集体视为眼中钉的状况,反而互相牵制了起来。   而且,女君也暗中出手了。   灵瑾的身份特殊,平时是住在凤凰宫里、在女君的庇护下的。   诸位将军们平时在军营里再威风,手也很难伸到女君旁边去。毕竟依照女君的性格,手伸得太长,很可能会被对方笑着砍掉。   女君对他们施压,不允许他们自行接触灵瑾。   这就摆明了一个态度,她不希望灵瑾的判断受到干扰。   灵瑾最终会参军,但具体要去哪里,必须要灵瑾自己选。   于是,诸位将军们再着急,也只能咽着口水在旁边安静地等结果。   飞鹰军的诸位士兵们亦是如此。   此时,他们注视着灵瑾的身影,紧张地期盼着她会走过来。   灵瑾的特征是很明显的——   白羽,素颜,木簪,机关弓,弓射服,个头娇小。   她一看就是小型翼族,也很少有公主像她这样朴素。   哪怕没有人高喊她的名字,也能让人一眼认出来。   一名飞鹰军士兵不由在心里感慨——   如果是在几年前,小型翼族连进弓兵军的资格都没有。   而现在,灵瑾公主同样是小型翼族,但仅仅刚刚放出会参军的风声,就已经获得了这样的重视和地位。   这在五年前,还是任谁都想象不到的。   时代,真是不一样了。   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灵瑾离飞鹰军近了、更近了。   飞鹰军的诸位都提起了嗓子,热烈盼望她会过来。   在飞鹰军的帐前,灵瑾慢下了动作。   众人脖子拉得老长。   然后,下一刻,灵瑾调转方向,转头笔直地去了飞鹰军对面的逐月军。   飞鹰军的士兵们:“……”   灵瑾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一种大失所望的气息,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   但她没有太在意,而是径自走到了逐月军的报名点前。   站在逐月军的军帐前,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逐月军的标志上——   月上飞鸟。   这就是,她的生父曾经率领过的军队。   说实话,灵瑾也有过犹豫,但最终她还是觉得,如果不来这里看看,她将来必定会后悔。   灵瑾走到报名处,坐了下来。   饶是逐月军的士兵再孤高冷傲,在灵瑾到来时,那些士兵还是没有忍住,多看了她几眼。   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安耐住表现出热情的欲望,只对灵瑾道:“将手放上来。”   灵瑾学着之前看到的人的样子,将双手向上平放,置于桌面上。   那士兵熟练地探手,在灵瑾手指上、平时经常会与弓摩擦的位置,轻轻触了触。   然后,他似乎愣了一下。   士兵说:“好了,你写一下名字吧。”   “好。”   以灵瑾对弓箭的熟悉,一看就知道他们在检查手茧,但她并不怯场。   她在报名表上填了自己的名字种族,便起身回去了。   *   同时,逐月军的军帐幕后,一个身着战袍的白玉鹤族女子,正藏在帘帐后。   她挑起帘帐一角,灵瑾报名的时候,她就静静站在这里,端详着灵瑾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外面负责记名的士兵走进来,向她汇报道:“将军,灵瑾公主来报名了。”   鹤梦将军略一颔首。   她问:“她的手茧怎么样?”   那士兵回答:“很厚。她是今日来报名的人里,手茧最厚的……平时一定相当刻苦。而且,她不仅仅是射箭时经常与弓摩擦的位置有手茧,手上其他地方也有。” 第120章 他表情凶巴巴的,可眼底……   那士兵略微停顿了一下。   实际上, 他对射箭以外的事情,不算太了解。   不过,考虑到灵瑾公主的传闻, 他也能大致猜到, 灵瑾公主手上其他的手茧是怎么回事。   那多半是做机关弓留下的茧子。   机关术也是很辛苦的,既是技术活, 也有体力活,而且很费头脑。手要经常握着小小的刀子, 做非常精巧的工作。   想要做出机关弓, 定是不容易的。   说老实话,在触碰灵瑾公主的手之前,他担心过。   虽然灵瑾公主声名在外, 但毕竟是个公主,还继承了鹤将军的天赋, 是个有名的小型翼族天才。他担心她像很多天才那样, 虽然很有天资,却满足不了鹤梦将军对于勤勉那近乎严酷的要求。   就他个人私心而言, 是很希望灵瑾能加入逐月军的。哪怕她真的不够勤奋, 有那样漂亮的经历资本, 也该让她破格进入逐月军。   可是鹤梦上君在原则上很坚持。   在灵瑾张开手时,他一看就放心了。   不过放心的同时,也吓了一跳。   谁能想到这样小小的一个漂亮女孩,手上居然有这么多练习射箭留下的痕迹?简直与久经沙场的老兵相比,都不逞相让。   在那一刻, 他对灵瑾,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他从未想过,他居然会对那样一个年轻女孩产生这种尊敬的情感, 但此时,却确实地产生了。   而且,他有一种预感,以鹤梦将军的性格,她也会喜欢她。   话虽如此,士兵面上并未显露,只是偷瞧着鹤梦将军的表情。   鹤梦若有所思,道:“驻守边疆那么久没回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那就是师兄留下的女儿……”   鹤梦眉间锋芒犀利,英气毕露,有着不好招惹的强硬。   不过停顿片刻,她话锋一转,又严厉起来,说:“既然手茧通过,那就先留着考试吧。”   鹤梦将军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虽然这女孩名声震震,但逐月军中的人,本来也少有等闲之辈。   “我尊敬师兄,不过……我可不会管她是不是鹤羿师兄的女儿。   “想要进逐月军,只有凭实力二字。”   “希望她……莫要丢师兄的脸。”   *   考试前夜,灵瑾莫名感到紧张。   她独自一人拿着机关弓,在弓射场重复地练机关弓的基本功。   一箭接着一箭,直到深夜。   许久,她暂时停下来,轻喘着气,擦了擦额间的汗。   忽然,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灵瑾回头,看到兄长一身红衣,正站在她身后。   “别再练了,明日还要考试,该早些歇息。”   兄长对她说道。   灵瑾摇摇头,面露不安,道:“我有点睡不着。躺在床上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多练会儿射箭,保持手感。哥哥放心,我有分寸。”   这时,灵瑾忽然想到,抬眸望他,有些疑惑地问:“哥哥呢,都这个时间了,怎么还在这里?”   寻瑜没有说话。   这时,他忽然抬起手,手绕到灵瑾脑后,轻轻绕了绕她的乌发,将什么东西插在她的发间。   灵瑾茫然地望着他。   只见,兄长有些害羞的样子。   寻瑜轻轻咳嗽了一声,解释说:“我给你做了新的木簪。   “以前给你做的簪子都太小孩子气了。   “这支成熟一些,也比较英气,更适合要去参军的女孩子……就当庆祝你毕业,也当预祝你通过考试。”   灵瑾伸手去摸发间的木簪。   她有点好奇兄长送了她什么样的,但哥哥直接帮她插上了,这里也没有镜子看不见,只是光凭手感,灵瑾觉得这木簪有一道弯弯的弧度。   灵瑾问:“我能拿下来看看吗?”   寻瑜窘迫道:“……你等回去再看吧。”   灵瑾说:“可是我好奇嘛。”   她知道哥哥容易不好意思,所以说着,灵瑾已经自己将木簪摘了下来。   这木簪简约而风雅,花纹不多,却有一种孤高的品味,果然比兄长以前给她做的要成熟几分。   不过,最重要的是,它的形状,从侧面看,像是一把弓。   有微微的弧度,也很有力量感。   灵瑾不禁浅浅地笑了,高兴道:“真好看。”   寻瑜顿了顿,似是松了口气,但面色却淡淡的,只道:“……你喜欢就行。”   灵瑾握着木簪,心里很感动,可又有点不安地说:“对不起哥哥,你也申请毕业了,可我还没有准备给你的礼物。”   寻瑜并不在意,本来也是他自己想送才送的。   自从多了这个笨妹妹,他就莫名其妙地总想往她身上堆东西,而对她生出别的心思以后,就愈发如此。   他平淡地说:“没事。”   但下一刻,灵瑾却忽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唔?!”   寻瑜对妹妹从不设防,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动作,微微诧异了一瞬。   灵瑾退回来,一双星眸在夜光下明亮地望着他。   灵瑾说:“谢谢哥哥,我很喜欢。”   寻瑜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耳尖的温度,身上的羽毛也又要开始发光了。   他别开脸,说:“……不客气。”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   过了半晌,却听寻瑜忽然吞吞吐吐地开口:“不过……你……”   “?”   灵瑾微微偏头。   “什么?”   寻瑜皱着眉头,艰难地道:“……既然要亲,为什么你总是只点一下,有时甚至都不亲在嘴唇上?”   灵瑾“啊”了一声,呆呆地说:“因为我总觉得,我还不太会啊,还是简单一点好了。”   “……我也不太会。”   “啊?”   “……所以,我们何不多练练。”   言罢,寻瑜微微俯低身体,双手扶住灵瑾纤细的肩膀,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轻轻吻住她的嘴唇。   灵瑾的心脏轻轻颤了一下。   兄长的气息看似灼烈,实际却很温柔。   这种感觉很好,就像轻飘飘地在云端上。   她喜欢兄长在夜晚的微光中,只对她一人展现的羞涩和柔软。   于是,她抱住兄长的腰。   两人拥吻。   须臾,一吻毕。   灵瑾望着兄长俊美昳丽的面容,问道:“哥哥,你也提交毕业申请了吧。接下来你呢,你打算做些什么?”   寻瑜“嗯”了一声。   他其实很早就没有继续在大学堂中花太多时间了,之前一直留在特级修业里,更多的是在陪妹妹。   寻瑜停顿了一下,回答:“本来是打算直接在朝中谋职,不过如果时局不稳,我也打算先到军中历练。”   灵瑾一愣,但又面露迷茫:“哥哥也打算参军吗?可是报名的时候,我怎么没见兄长去哪支军队?”   “参军也可以,不过我当时想了想,觉得别的职务更适合我发挥作用。”   寻瑜说。   “……等你尘埃落定去哪支军队以后,我会跟母亲提要求,以朝中文官的身份,让她派我去军中做参谋一类的官职。   “到时候就可以陪你。如果军中战力不足的时候,直接参战……亦未尝不可。”   兄长这话,就是会陪她的意思了。   灵瑾先是错愕,接着,强烈的喜悦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说实话,虽然她早就决定好要参军了,但无论是开战还是去军中驻守,都肯定会离开凤凰城。   想到肯定要与兄长分开很长时间,她其实是很难过的。   而现在,两人可以继续在一起了。   兄长可能本来也有去军中历练的打算,但他又决定去她所在的军队,这起码有一大半是为了她了。   等回过神来,灵瑾已经像一只横冲直撞的兔子一般,一头扎进了兄长怀里!   寻瑜都被她撞得踉跄了一下,当即有些无奈。   他抱住她的身体,又忍不住纠正道:“……也不完全是为了你,只是反正也要去军中,不如挑个离你近的。”   “嗯!”   灵瑾一点都不在意哥哥怎么说。   “……”   寻瑜无可奈何。   他脸上的表情凶巴巴的,可眼底又忍不住流露出对妹妹的纵容来。   幸亏,妹妹把头埋他胸口了,看不到。   寻瑜搂住了她,摸了摸妹妹的长发。   *   次日,便是逐月军考试的日子。   翼国的每支军队都各有特色,因此都是分别考试,以保证兵源符合每支军队各自的标准。   灵瑾到了考试地点以后,立即就在参加逐月军考试的弟子中,看到不少熟面孔——   有云沐、小芝、朱云,还有在特级修业里一起修习射箭的弟子,大多也都在这里露了面。   云沐光风霁月的气质十分醒目,仍是一眼就能在人群中望见。   他也立刻看到了灵瑾,一回头,便对她微微颔首致意。   灵瑾忙也致意回去。   今日来考试的人中,有不少云鹤世家的弟子,云沐与他们待在一起,因此没有来与灵瑾说话。   这一波云鹤家的弟子,统一穿着皓洁的弓射服,人人都身材高大,又拥有雪白的耳羽,是真正地鹤立鸡群。   灵瑾遥遥看了他们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   这时,朱云与小芝已经跑过来找她了。   朱云一来,就亲昵地一把勾住灵瑾的肩膀,笑道:“你可算来了!我们两个等你好久。”   一看到她们两个,灵瑾立即就自在了许多。   她微微一笑,说:“你们久等了吗?”   “没呢,我们也刚到。”   朱云说。   她望向那些在一旁维持秩序的逐月军士兵,说:“不过,逐月军的架势,真是与其他军队不同……听说以往,逐月军的考试都会是所有弓兵军里最严格的,淘汰掉的人很多。所以,其他军队的考试大多安排在逐月军之后,就等着再捡没能进入逐月军的好苗子呢。”   朱云挠挠头:“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算了,先考了再说,要是考不上,我就去考飞鹰军。”   小芝亦满脸严肃。   她握紧了手里的机关弓,看着灵瑾,无比坚定道:“我也会努力的!将来,我还想和公主在一个阵营里!”   灵瑾听小芝这样,倒是忍不住笑了。   不过话虽如此,她其实也有些忐忑。   不久,考试时间一到,就有一个看上去地位较高的士兵,手持锦书,走上前来。   他道:“逐月军的征兵考试,现在正式开始!   “逐月军与其他弓兵军不同,除了武试以外,也要进行文试。请大家结束武试考试后,再去旁边的军帐里,单独再考文试。错过视作弃权。   “现在,我报到名字的人,请到这里来!” 第121章 和传说中一样是个天才……   士兵宣布完考试规则后, 很快开始依序报名字——   “云沐,花悟,奇直……”   士兵一连串报了十来个人的名字, 云沐排在第一个。   第一轮武试的场地就在校场中间, 被叫到名字的弟子排着队走进场地内,而其他人围在周围看。   考官们坐在一侧, 他们看上去都是逐月军内颇有些地位的军官,个个不苟言笑。   但是, 最中间大将的位置却空着, 传说中的鹤梦将军,似乎还没有来。   考试的弟子都带了自己惯手的弓,轮到考试了, 就拿出来。   灵瑾注意到,他们一看到考生们的弓, 就会记上一笔。   用机关弓的弟子是一种记法, 用灵弓的弟子又是另外一种记法。   不过灵瑾只能看到他们的笔动,看不到具体写了什么, 倒也判断不清。   云沐第一个考。   考试内容都是他们平时练惯的, 没什么出奇。   云沐淡淡地射了个全中, 收获一群年轻弟子羡慕的目光,以及考官们欣赏的视线之后,就行礼离开,自行去了文试考点。   后面的弟子一个又一个的接了上去。   灵瑾注意到,虽然来考试的弟子中有不少熟面孔, 不过,参加过特级修业的弟子,仍然看起来特别从容。   朱云稍微有一点小失误, 但后续发挥稳定,仍远超众人矣。看考官们的神情,她应该问题也不大。   小芝则是超常发挥了……或者说,她原本的能力被人低估。   因为机关弓问世的时间还不长,产量还不大,能拿着机关弓来参加考试的小型翼族还是少数。   看到小芝这样个头不起眼的小姑娘来参加逐月军的招人考试,起先有些人的表情不以为意,还打趣说,有她衬着,说不定表现能看起来好点。那人说完,周围人还都笑了。   小芝憋着口气没理他们。   等轮到她射箭时,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拿着机关弓射了个全中红心,是既云沐之后第二人,看呆了周围一群人。   先前笑话她的人,被吓得嘴都合不拢。   灵瑾看得出小芝相当高兴,依她平时的性格,早就开心地跳起来飞来飞去了。不过今日,她硬是忍住了,装作全中很稀松平常的样子,昂着下巴去考文试。   这样的反应,倒是让考官们露出了刮目相看的表情。   终于,轮到了灵瑾。   其实灵瑾出现在考生中的时候,因为她醒目的特征,已经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只不过,她那一身清正疏离的气质,让除了小芝和朱云这些本来就与她很熟的人之外,没有人敢接近。   众人都自觉与她保持了一定距离,以示尊敬。   而此时,士兵一叫灵瑾,周围就蓦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她。   灵瑾早已习惯了受到这样的瞩目,波澜不惊。   她拿着机关弓走到考场中间,依照考官出的考题,一项一项完成。   武试对于如今的灵瑾来说,实在不必称为有什么悬念。   她轻而易举地便完成了所有题目,在其他人敬畏的目光下,缓步走向文试考场。   文试考场是一个单独的帐篷,全封闭式,只允许考生一个一个进入,看不见里面在干什么,只能看到从另一面走出来的考生,有人欢喜有人忧。   灵瑾过去等待的时候,小芝已经考完了,正从对面走出来。   灵瑾看到她双手环胸满脸凝重,好像还在思考的样子,看来是费了不少脑子。   逐月军是十支弓兵军里,唯一还要设置文试的军队,不知道会考什么,灵瑾难免有些紧张。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总算,上一位考生离开,守在军帐外的士兵掀开帘帐,示意灵瑾进去。   灵瑾踏入其中。   只见军帐内十分空旷,只在正中间摆了一个巨大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张详尽的大地图。   那地图上绘有河流山川,是平时难得一见的细致精美。   地图上不同的位置,立有不同的木头棋子。那些木头被雕刻成不同的样子,上面还分别插有两种颜色的小旗子。   数十个木棋被散放在地图上,但细看排列又有章法。   这时,只听一旁一位士兵道:“这是一场模拟战,插有红色小旗的木棋代表你的军队,蓝色小旗的木棋代表敌人。请在一刻钟内,安排红棋的布局,设定好合理的战术。”   看到题目后,灵瑾略略松了口气。   原来是考兵法战术。   灵瑾从小就立志为将,看过不少兵法军策。   有时候,她与兄长也会在纸上摆阵势,互相讨论。   所以,虽然考题有点难,但也不算完全没有头绪。   灵瑾仔仔细细地看了两边木棋的布局,发现敌军略多一些,而我军数量略少。   不过,我军占据了险要的高地,易守难攻,再加上翼族善于飞行,又精于射箭,应该还是有利的。   这应该是一场需要利用地势、以少胜多的战役。   灵瑾略思考了一会儿,便开始摆起来。   考试只有一刻钟时间,非常有限,她也做不了太复杂的布局,便按照自己脑中最好的构思摆好木棋。   等摆完,灵瑾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大问题,便对士兵行礼。   那士兵一直在手中写着什么,似乎是记下了她的考试内容。   待完成后,灵瑾便自行离去。   *   这时,在军帐侧面,其实还有一个隐蔽的小里间。   鹤梦将军本人,在考生们考试的时候,其实就待在里面,时不时看看他们考试作答的情况。   她对灵瑾,似乎还是有些额外的关注的。   对其他考生,她不过是偶尔看几眼,但灵瑾考试的时候,她却是特意完整地看完了全程。   一旁的下属问她:“将军,你觉得这一届的新兵如何?”   鹤梦道:“……还可以吧。有几个还算有几分将才,但大部分不行。具体的,还要详细批过卷子再说。”   “是。”   下属应了一声。   实际上,如果只是想要招募普通的士兵,是不需要考文试的。所以这一次文试的成绩,并不会记入总成绩中,也不影响这些来报名的年轻人是否能被招入军中。   逐月军之所以还要加一门文试,是为了筛选这些人中,是否有可为军将之才。   逐月军并不缺士兵,每年想要加入逐月军的武人数不胜数,其中大多数人都有不错的武艺。   但是,如果要做将军,情况就不一样。   不仅自己要射艺出众,还要有全局观念、有头脑,才有领兵之能力。   逐月军历史已经十分悠久,因此里面不少有名的将士,都已是上千岁的老将。近几年又正好有好几位解甲回乡了,不少位置都有空缺,甚至连鹤梦将军的副将之位,都空了下来。   鹤梦将军此人一向标准甚高,宁缺毋滥,找了许久,都没有称心的人。   如果现成的难找,那就要考虑先挑一批不错的苗子,慢慢培养起来。   所以这一次招人,才会增加一门文试。   不过,文武双全者毕竟难得。   不少习武之人都不太擅长使用头脑,他们虽有精湛的武艺射艺,但一看文字就头痛,偏向十分严重。   这一次考文试亦是如此,不少弟子在武试上表现出众,但一到文试就抓耳挠腮。许多人大概是以前没接触过,根本看不懂,最后看时间快到了,就乱摆一通,可谓惨不忍睹。   还有一些倒不算完全不懂,但心不够细。   那木棋和地图都不是随便放着看看的,每一轮士兵都会将棋重新归位。   可是有不少弟子只将地图当作是摆设,看不出上面地形的优劣,甚至没发现两边棋子人数上的差别。   再加上逐月军要考文试,是最近才公布的,以前没有题目可以参考,大多数弟子都没有事先准备过,两眼一抹黑。   总之,最后真的能答题的,屈指可数。   而且就算作答了,也未必答得很好。   年轻弟子嘛,本来要求也不会太高。   只要能看出几个题点,就赢过绝大多数人了。   *   不久,一批弟子都考完了。   外面负责记录的士兵,捧着一摞卷子先送了进来,给鹤梦将军亲自批阅。   这是鹤梦将军坚持的——   因为有基础有天资的弟子,可能会优先当作未来将领培养,她认为自己必须先对有才能的人留下印象,然后也要搞清楚他们的情况。   因此,鹤梦将军决定自己亲自来批文试的试卷。   她坐下来,飞快地先扫过几张,全都是写得毫无章法的,被她一目十行看过,就扔在一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张试卷让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鹤梦将军双手定住,看着那张试卷上的布局,良久都没有动。   一旁的下属好奇,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张试卷被记录的名字,正是“灵瑾”。   名声显达的灵瑾公主。   鹤梦将军着实看了很久,起码有一刻钟,都光盯着这张试卷看,一直没有再看下一张。   下属离得远,看不清灵瑾公主答得到底如何。   终于,他忍不住问:“将军,这张卷子有什么问题吗?”   鹤梦一顿,回过神来:“没有。”   “这张答卷,应当是灵瑾公主的答案吧?”   “……嗯。”   士兵见鹤梦将军反应异样,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又问:“将军……公主她答得如何?”   鹤梦将军先是沉默。   接着,她皱起眉头,像是有些不满意地道:“也不怎么样,太幼稚了,一看就没有实战经验,比起师兄当年差远了。”   鹤梦将军这样的语气,让下属心头一惊。   他知道鹤梦将军对人一向要求甚为苛刻,灵瑾又是鹤将军的女儿,且名声在外,鹤梦将军难免对她要求高上加高。   听鹤梦将军的语气,下属以为她是不喜欢灵瑾,不免着急。   其实就他个人而言,是很希望灵瑾能进逐月军的。   别的不说,就算灵瑾既不能射箭又不会兵法,单凭她对机关弓的掌握水平,就让其他所有军队的大将对她虎视眈眈。   这可是巨大的助力啊。   要知道,因为鹤将军这重关系,许多人一开始就猜到灵瑾可能会优先选择逐月军。但是,他们也知道鹤梦将军的脾气,现在他们都巴不得鹤梦将军的苛刻能吓走灵瑾,这样他们就能有机会一拥而上,再去邀请灵瑾到其他军队里去呢。   想到这里,下属不禁暗自焦急,生怕鹤梦将军真的这个时候发死脑筋。   于是,他有心帮灵瑾一把,忙劝道:“将军,灵瑾公主毕竟年纪尚小,阅历不丰富也很正常,而鹤将军领兵千年,她自然难以立刻就与鹤将军相比。   “她若是现在就参军,比鹤将军当年,还要早几年呢,未来大有可期。   “将军若是以鹤将军为比较,那只怕天下没有人能比得了了。不如对公主宽容一些,给她机会吧。”   鹤梦原本还盯着试卷思索,听到下属这么说,反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在说什么,我又没说不用她。”   下属一愣:“啊?”   鹤梦顿了顿,脸上仍是英气而严厉,她看向那张卷子,只说:“不过,你记一下,等到公布成绩的时候,让她单独过来,我要亲自见她。”   *   逐月军公布成绩的日子,是在半个月之后。   逐月军的通知,由士兵们亲自拿着,送到了各家各户。   拿到通知的人,都被要求九月十五当天,到凤凰城城郊、逐月军临时驻扎之处集合。   灵瑾有些紧张,猜到多半是要公布成绩,带上通知,便在当天诚惶诚恐地去了。   到了地点之后,她才发觉,接到通知的弟子,比参加考试的弟子少了不少,大概只有三分之一。   但是云沐、朱云,还有小芝全部都在。   灵瑾亦来不及与他们交流,就见士兵走上高台,高声宣布道:“在场收到通知之人,都是通过征兵考试的,从今日起,你们就是逐月军的新兵了!   “现在,你们全部取上牌子,按照指示,去各处录入报道吧!等到正式进营训练的时间,再来集合!”   士兵话音未落,在场所有人都已经高兴地发出欢呼声!   每个人脸上都是骄傲喜悦的神情。   小芝与朱云更是抱作一团,开心极了。   灵瑾亦展颜一笑,松了口气,正要随众人一起离开,忽听那士兵又道:“新兵灵瑾,请到此处。你随我来一下,鹤梦将军点名说想见你。”   灵瑾一愣。   一旁的朱云与小芝也都怔了,但等回过神来,两人连忙推她。   小芝欢喜道:“灵瑾,大将居然要见你!一定是好事,你快过去!”   灵瑾却不是太确定。   她知道鹤梦将军与自己生父是近亲,但又有些担心云鹤世家的情况,一时惴惴不安。   但她还是跟着士兵走了。   在路上,灵瑾问那士兵道:“前辈,你知道将军唤我,是什么事吗?”   士兵头也不回:“不清楚,将军没说。但等到了将军面前,她总会告诉你的。”   于是灵瑾便不问了。   不久,两人走到一个特别大的军帐面前,想来就是主将的帐篷,   士兵打开门帘,进去通告了一声,然后,再大幅度掀开帘帐,示意灵瑾进去。   只见屋中站着一个身着战甲的女子,她背对着她。   那女子个子很高,白色耳羽,但身上气势极盛,一看就不是常人。   除了女君之外,灵瑾还是第一次在其他人身上见到如此锋利的气场。   这时,对方转过身来。   看到对方的脸时,灵瑾微微出神。   这个女人,与她在父母灵珠回忆中见到的鹤将军,外貌是有些像的,但是,气质却截然不同。   或者说,她与她之前遇见过的云鹤世家人的气质,都不怎么像。   如果说鹤将军给人的印象隽淡如水,静雅之中内涵醇厚;那么这位鹤梦将军就锋芒毕露,宛如一把出鞘的宝剑,锐意不加掩饰。   灵瑾不禁被对方的光芒刺了一下。   灵瑾虽有公主的身份,但并不打算在军中摆架子,等回过神来,她忙恭敬地低下头,像个普通士兵一样行礼,唤道:“将军。”   鹤梦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然后,她轻哼了一声,说:“长得还算有几分像师兄和竹依上君。”   “……”   灵瑾摸不清对方唤她过来的意图,不知道怎么接话,保险起见保持安静。   接着,却听鹤梦将军用嫌弃的语调点评她的考试内容——   “征兵考试那日,你的武试和文试,我全都看了。”   “个人战斗能力不错,但还不够好,一看就知道一对一作战可以,但是团队合作能力尚有欠缺。”   “文试答得还可以,应该看了很多兵书。但还有点太照本宣科,想法太死板,在实战里这一套不行,得随机应变。”   “经验不足,那天的文试对手是以兽族为原型的,没有考虑到兽族在实战中会化成原形造成的变化性……”   鹤梦将军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她的不足之处,听得灵瑾头皮发麻,脑袋越来越低。   但是她知道鹤梦将军说的是对的,这些她以前都没有意识到,果然经验丰富的将领确实不太一样。   灵瑾一一在心里记了下来,但又为自己以前有这么多事不知道感到羞愧。   鹤梦说了许久,等到最后,她话锋一转,道——   “总之,你以后就是我的副将了,以后你先直接跟着我。”   灵瑾呆住,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安静了好长一会儿,才茫然地吐出一个字:“……啊?”   鹤梦问:“有什么问题?”   灵瑾说:“不是当新兵吗?”   鹤梦道:“看你卷子的时候,我就在想你还真他的和传说中一样是个天才,当什么新兵,浪费死了。   “我这里不缺兵,就缺将,急着抓人上任呢。   “本来直接上任大概是有点困难,但谁让你当初连龙神都射过,他们会服你的。   “不过当副将可不容易,你毕竟还是新人,以后你必须每天都来见我,我要亲自教……啊不是,亲自检查你的情况。   “听明白没有!”   灵瑾:“?” 第122章 其他人已经只能徒望她……   听鹤梦将军说她的一系列重大决定的时候, 灵瑾完全处在一种神游状态。   要说没听,将军说的,她都记下来了。   要说听了, 可又飘飘悬空, 有种无法脚踏实地的感觉。   等交代完一些对灵瑾接下来的安排,鹤梦将军又说:“我给你分一波人带, 让你练手。   “一开始人数不会很多,而且老兵心高气傲, 以你的资历还是有点浅了, 可能带不了,就先从新兵里挑人吧。   “你可以自己先选几个你感兴趣的,名字报给我就行。人数不够, 我就再给你补几个。”   灵瑾呆了,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鹤梦将军用目光锐利地扫她, 颇严厉道:“怎么了, 没听懂?”   灵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应道:“是, 明白了!”   对鹤梦将军来说, 这样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才像是个军人的反应。   她满意地颔首,眼底总算有了几分笑意,道:“哼,这还差不多。好了,你也回去报道吧, 等有事我再叫你。”   *   当晚,灵瑾又回了凤凰宫。   其实报道这天以后,不少新兵就已经住在军营里了。   不过, 凤凰宫离逐月军军营的临时驻地不远,兼之灵瑾要做机关弓,需要带过去的工具和零件不少,一趟没有拿完,且她也不舍父母,便索性多在家中住两日。   但回到家中后,直到吃晚饭时,灵瑾还有些云里雾里的。   她将今日发生的事,对父母和兄长说了,谁知女君听完以后,眉峰一挑,大笑不止。   “鹤梦啊,她这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的,刀子嘴豆腐心。”   女君笑着说道。   “她从很久之前就是鹤将军的副将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妹,默契很好。她与竹依关系也相当不错……甚至可以说有点师徒感情吧。”   “你别看她现在当了大将,说起兵法战术也头头是道,其实她早年刚当副将的时候,是那种一根筋蛮干的角色。”   “她的射艺是云鹤家磨练出来的,没得挑,但性子太过火爆急躁,谁的话都不肯听,平时也不肯动脑子,嫌太绕弯子,只有鹤将军能制得住她。所以她也只听鹤将军这个大将的话。”   “鹤将军指哪里她就打哪里,鹤梦从来不知道怕,再凶险的劣势,只要鹤将军一声令下,她就敢带兵冲上去。所以那时很多人觉得,鹤梦不完全是鹤将军的副将,更像是他出鞘的另一把武器。”   “其实鹤将军本人不是这样想的,他也不想用这种方式来操控师妹,也一直头痛鹤梦这个性格,如果陷入孤立无援的局面和难缠的对手,凭她的冲动无知很难独立脱困,可是又拿这个堂妹没有办法。   “鹤梦认死理,让她服人已经是极限了,要让她干射箭带兵以外的事,连鹤将军都做不到。”   “后来嘛……”   女君稍微卖了个关子,停顿片刻,才饶有兴致地说道:“因为鹤将军爱上了你母亲,她便也一起与竹依认识了。”   灵瑾不禁“啊”了一声。   女君笑眯眯的,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   她说——   “竹依这个人嘛,你知道,是个万人迷。”   “连专程过来找茬的兽族使者,后来都纷纷折服拜倒在她裙下,要降服一个头脑简单的小副将,又有什么难的呢?”   “你大概也猜得到,鹤梦这般性情,又不精于文墨,她其实那时内心深处,对文官是有几分偏见的,觉得文官都是唠叨又纸上谈兵的家伙。所以一开始,她对鹤将军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整日读书看卷、对射艺并不精通的文秀女人,感到非常不解,甚至不满意。”   “但竹依可没有费心思去扭转她的观念,她只是乐呵呵的,与鹤梦在军营里玩了三次模拟战。然后,她作为一方大将,将鹤梦捉了三次。”   “从此以后,鹤梦就变乖了。”   “鹤梦性格傲气归傲气,老实却也老实,输了就会老实地服,不会给自己找借口。后来,她还红着脸,跑到凤凰宫里来,硬着头皮低头向竹依请教。”   “竹依自然答应。”   “后来,没过几日,鹤梦就已经和其他人一样,变得很喜欢竹依了。她整天跟在竹依后面跑来跑去,像个妹妹似的……其实要论年龄,鹤梦比竹依要大许多呢。”   “要说的话,鹤梦悟性确实不算特别强,但身上有一股旁人比不了的坚韧。但凡竹依让她背下来的东西,鹤梦就算不睡觉,也会保证第二天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是个傻姑娘。”   “竹依爱玩,便也爱逗她。一来二去,两人关系倒比一般朋友还好许多。”   “此后,鹤将军脱离云鹤家,与云鹤世家的人都断了联系,唯有与这个堂妹还有来往。”   “总之,鹤梦看着严厉凶悍,其实人不坏,还很敬重你父母。”   “她现在这样待你,多半不是恶意,反而是非常欣赏你,才会要求格外高。反正要说嘴硬,瑜儿也不逞相让,你与瑜儿从小就相处惯了,鹤梦就这点程度,你想必也很快就能习惯的。”   灵瑾:“……”   寻瑜:“……”   寻瑜本来只是一边吃饭,一边安静地听,没想到母亲忽然点名自己,当即就露出别扭的神色来。   偏生这时,女君还故意问他:“对了,瑜儿你之前不是还主动来跟我说,无论瑾儿去了哪支军队,你都希望能一起去,让我派你去瑾儿所在的军中做文官吗?   “现在结果定了,那瑜儿,我就把你一起安排去逐月军了,没问题吧?”   寻瑜热了脸。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他也提前和妹妹讲过,可是母亲这样当着众人之面讲出来,便将他那点小心思直白地暴露在外,顿时让人格外不好意思起来。   寻瑜早就怀疑母亲其实已经猜到了他与妹妹之间生出的情愫,眼下愈发感觉她是故意的,就是在调侃他们两个。   他羞耻地将脸一别,故作镇定道:“……噢。”   女君却没那么容易放过他,继续装作一无所知,戏谑地笑道:“真奇怪,明明是我一手养大的两个孩子,平时两个人看起来也没有非常亲密,为什么这种时候,偏偏忽然又干什么事都要黏在一起呢?”   寻瑜:“……”   灵瑾:“……”   他们两个平时还是很低调的,虽然私底下单独在一起时已经很亲密,但并不在其他人面前展露。   母亲这样看破却不说破的态度,反而让两人分外窘迫。   在女君慈蔼的注视下,兄妹两个埋头吃饭的速度都变快了。   女君成功让一双儿女都红了脸,心满意足地暗自浅笑。   好在她也没有过度为难他们的意思,玩到这个份上,也就适时收口,好让他们安心吃饭了。   *   几日后,灵瑾收拾好全部行李,准备正式住到军营里。   因为这一次,她将会离家很久,所以灵瑾离开之前,特意无比郑重地拜别了女君和大祭司,感激他们的养育之恩,感谢他们并非亲生父母,仍然用心地将她养育成人。   女君与大祭司,皆感慨地抚了抚她的头,又将她送到凤凰宫外,目送她离去。   灵瑾离开后,女君稍微惆怅了一会儿,便该吃吃,该喝喝,该批奏折批奏折。   因为女君一贯洒脱心大,大祭司本以为她应该没受太大的影响,见她表现得还挺正常,便安了心。   谁知,这天晚上,大祭司独在祭司殿中等到很晚,都没等到女君和平时一样过来找他。   他心中担心,便又返回了凤凰宫。   然后,大祭司在宫中找了半天,最后在灵瑾昔日闺房中看到了女君的身影。   只见她安静地坐在灵瑾往日睡得床铺上,眼睫微垂,较之平日,显得分外落寞沉寂。   大祭司一见,便难过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素色长袍曳过门槛。   他走到女君面前,单膝跪下来,握住她的手,轻轻问:“舍不得女儿?”   “……嗯。”   女君见是大祭司,便不掩饰伤感的情绪。   她拧了拧太阳穴,缓缓说:“当年鹤将军离世,我刚带瑾儿回来时,她还是这么小一颗蛋。   “后来好不容易孵化出来,她看着也如此纤弱,还不如瑜儿孵化时十分之一大,令人不禁心生怜悯。   “我将她藏在羽毛里,一点一点养她长大……想不到弹指一挥间,她便要飞走了。”   女君在指尖比划了一下灵瑾还是蛋时的大小,面上显出留恋伤情之色。   大祭司一时无言。   他也记得灵瑾小小的样子。   他们亲手抚育她一点点大起来,亲自教她读书写字、修炼术法,看着她从懵懂孩童,一路长成如今淑女。   灵瑾虽与他们并无血缘联系,但却是他们夫妻二人的挚友之女,多年抚养照料,早已与亲生女儿无异。   良久,大祭司道:“其实,你若是真的舍不得,何不与瑾儿细说?逐月军的新兵暂时还会驻扎在凤凰城城郊,在训练到一定水平前,不会上战场。   “现在的话,瑾儿短时间内不去军营,继续住在家里也是可以的,还能多陪我们几日。   “瑾儿向来乖巧,只要你开口,她想必不会不答应的。”   “不用了。”   听大祭司这般说,女君却摇了摇头。   她说:“花熟则结果,雉鸟羽翼丰盈则离巢,这都是自然天理,即便想要阻止,也无济于事,不如让她趁早高飞。更何况,区区一方小小的凤凰宫,如何困得住瑾儿鸿鹄之志?   “鹤梦其人,我是放心的,她想必能好好教导看顾瑾儿。   “瑾儿现在的射艺水平、学到的其他知识,都已经到了她在凤凰城中能学到的最高水平,剩下的,唯有在真实的人生经历,慢慢领会了。”   大祭司闻言,便不再说。   过了一会儿,他握紧女君的手,安慰道:“你我也不必太伤心。瑾儿虽然要外出历练一阵子,但这里始终是她的家,当她飞累的时候,仍是会回来歇息的。   “另外,你我当年早已约定过此生比翼,无论瑜儿和瑾儿两个孩子将来去往何处,我作为你的伴侣,始终会陪在你身边。”   女君不禁莞尔。   她本就是张扬的长相,如此一笑,愈发明璨。   女君亦将自己的手覆在大祭司手背上,笑道:“说得也是。”   须臾,她略一扬眉,又道:“说到这个,其实我比较担心瑜儿。   “难得他与瑾儿能两情相悦,我是乐见其成的。只是他们虽然都是我的孩子,但瑾儿直率坦诚,我不担心,而瑜儿性子这么别扭,我担心死了。   “他日后要是去找你商量,你记得提醒提醒他,让他别总把情绪藏着掖着,有话要好好与瑾儿表达清楚,别把事情搞砸了。”   大祭司笑应道:“好。”   *   另一头,灵瑾离开凤凰宫后,没一会儿,就到了军营里。   逐月军目前的驻扎地就在凤凰城城郊。   新入营的士兵正式上战场之前,要在这里完成基础训练,方能称为战士。   这对他们这些刚进营的新兵而言,也算有个磨合的过渡期。   灵瑾作为一来就新上任的副将,鹤梦将军给了她自己挑选一些士兵的特权。   于是灵瑾安定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愿意跟着她的人。   出于配合的考虑,灵瑾自然先去找了自己认识的人。   也就是云沐、小芝、朱云这些昔日同窗。   灵瑾本来担心,自己作为初来乍到的新人,其他人可能不太愿意一上来就跟着自己。   谁知,她只是试探地一提,他们就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云沐甚至还没听她说完,就应道:“好。”   “?”   灵瑾惊讶,云沐答应得太快,她反而不安。   灵瑾说:“你答应会不会太快了,要不要多考虑一下?”   云沐温和地道:“公主所做的事,这些年来,大家有目共睹。一路陪在公主身边的我等,更是看得最为清楚,何必再多考虑?”   朱云也笑道:“对啊。而且灵瑾想得不错,就算只是出于配合的考虑,我们几个在一起也很合适。   “如果自己等着分配,就不知道会分到哪里了,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大概又要重新磨合。现在既然有机会直接与认识的人在一起,自然最好。”   比起其他人,小芝的感情就表达得更加直白。   她高兴得不得了,直接扑过来抱住灵瑾,惊喜道:“我要来我要来!要是能一直跟公主在一起,那再好不过了,谁都不要拦我!”   灵瑾见众人这般反应,即使原本还有疑虑,现在也打消了大半。   她不禁展颜一笑,说:“……谢谢。”   灵瑾笑起来的模样,宛如雪中绒花,冬日朝阳。   众人见她笑了,皆是一怔。   云沐颇有几分无奈,却轻声道:“公主不必客气。”   等灵瑾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去向鹤梦将军汇报了,云沐望着她的背影,还有些出神。   其实大家都是天之骄子,哪儿能完全没有竞争之心。   可他对灵瑾怀有某些朦胧的好感暂且不论,其他人对她,却也完全没有意见。   若是换作别的人,昔日大家都是同窗,可一进军营,某个人就独自一飞冲天当了副将,那另外的弟子难免会心生芥蒂,产生不满之心来。   可因为这个人是灵瑾,一切就显得顺理成章。   如果一个人走得比一起出发的人远一点,或许会招致嫉妒。   可如果这一个人比别人多走的路,已经远到千里,那么落到后面的人,便只能徒望他的背影,纵过去有过不甘,如今心中也只余下佩服。   云沐此时看着灵瑾的背影,内心便说不出的惆怅。   *   另一边,同一时刻。   灵瑾已经走到主将的军帐内,将自己记录下的士兵名字,交给了鹤梦将军。   新兵们初来乍到,他们对鹤梦将军来说都是小萝卜头。   其实除了灵瑾之外,她对他们留下的印象都不深,对灵瑾挑了哪些人不太有所谓。   故而鹤梦只是粗糙翻了翻,除了看到名单上有“云沐”的名字时,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对别人就再没有反应。   待大致看完,鹤梦就将名册放下了。   她道:“好,那这些人就跟着你。”   灵瑾铿锵答道:“是!”   鹤梦又道:“明日正式开始新兵训练,你的人就由你带着训练。明日卯正一刻,让所有人到弓射场上集合,但凡迟到,全都要受罚!听明白没有?”   灵瑾这时倒是愣了一下,重复道:“……卯正一刻?”   鹤梦挑眉:“怎么,嫌太早了?”   灵瑾忙说:“不是。”   鹤梦没在意灵瑾这点异样反应,只道:“总之,我逐月军的训练是十分严格的,你身为我的副将,更该以身作则,决不能迟到。你若是起得迟了,我便要加倍罚你,明白没有?”   灵瑾定了定神。   “是!”   *   次日清晨。   天际刚有一线曦光,灵瑾躺在枕头上,一下子便准时睁开了眼。   她坐起来,简单洗漱了一番,便拿上机关弓,去了弓射场。   一大清早,天地间还蒙着一重天光尚未分明的雾色。   一路上,除了守夜还没换班的士兵,灵瑾没有遇上其他人,到了弓射场后,也仍然十分空旷。   她熟悉了一下新场地,便自行开始练习。   此时,正是卯时。   ——卯时是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卯时到辰时之间相隔一个时辰,而卯时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卯正。   所谓卯正一刻,就是卯正再过一刻钟。   虽然鹤梦将军说,卯正一刻才正式开始训练,但灵瑾过去十余年都是卯时起床射箭的,她有时甚至卯时不到就会起来,要她多睡她也睡不着,索性早点过来练习。   灵瑾心无旁骛,待射了几箭,忽听到远处传来鹤梦将军与人交谈的声音——   一个下属道:“将军,你今日会不会来得太早了?离新兵集合还有半个时辰,这会儿连守夜的士兵都还没换班,现在就算过去等着,只怕也没什么事做。”   鹤梦将军冷冷一笑,肃说:“要的就是提早过来。我当年在云鹤世家时,每日卯时两刻便起来练习射艺了,日日不歇,方才有我今日。   “如今新兵进营,只怕有些人心态还没转换过来,以为可以和当弟子时一样,稍微懈怠几分也无妨。   “我身为大将,当然应该以身作则。在他们过来之前,就已经开始自我训练,顺便也好看看哪些弟子是平日里比较勤苦的,哪一些又比较懒散,有了印象,以后就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们。   “我在逐月军上千年了,这么多年来,还从没遇到过比我晨练更早的新兵。到时候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懒散,自然会自惭形秽,将来便也晓得现在的程度是不够的,就会更加奋进了。”   下属心生感慨,想到自己刚刚进入逐月军的时候,虽然早已有逐月军训练严酷的印象,可实际上也是心有懈怠的,后来花了数月,才终于脱胎换骨。   这的确与鹤梦将军的亲身勉励,关系甚大。   如此一想,他也开始期待看到,那些自以为会来得最早的新兵,看到鹤梦将军早已出现在弓射场上时的脸色来。   正说着,两人便走到了训练场外。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到时,这里已经有人了。   听到两人的步伐,灵瑾手里还拿着弓,茫然地转过头来。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   鹤梦:“……”   士兵:“……”   灵瑾:“?” 第123章 师兄和竹依上君,生的……   微凉的清晨, 在训练场外,灵瑾与鹤梦将军大眼瞪小眼,互相瞪了一会儿。   灵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莫名地, 她觉得鹤梦将军那边的气氛,好似有些尴尬。   灵瑾歪了歪头。   不过鹤梦不主动说话, 她也老实地不说话。   沉寂许久。   忽然,鹤梦一种艰难的语气, 开口问她:“灵瑾, 你怎么在这里?”   “?”   灵瑾一顿,说:“我过来做射艺基本功训练。”   鹤梦神情愈发复杂:“……你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   “嗯?”   灵瑾不解其意。   但她如实回答:“没有, 我睡得很好啊。”   “那你是不是……早晨听到什么噪音,意外被吵醒了?”   “?没有呀, 营地里很安静。”   “……你该不会以前, 就一直这个点就起床做射艺练习吧?”   灵瑾想了想,回答:“也不是。”   终于, 鹤梦微微松了口气。   但下一刻, 灵瑾说:“我初来乍到, 昨天虽然转了一圈,但还没完全熟悉环境。今天早上过来的时候,路上走岔道了,稍微迟了半刻钟。以前在凤凰宫的话,开始射箭应该还会早一点。”   鹤梦:“???”   鹤梦倒吸一口冷气。   灵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老实地回答了将军问的问题,可是鹤梦将军的脸色,却突然有点不好看了。   她沉着声问:“……你是何时开始有这样的习惯的?”   灵瑾一愣, 回忆道:“具体不太记得请了,可能七八岁?”   “……”   “?”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只听鹤梦道:“哼。”   灵瑾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鹤梦硬着头皮说:“还、还算可以吧。在逐月军里,勉强合格了,以后继续保持!”   “是!”   灵瑾很受鼓舞。   虽然不清楚前因后果,不过能够得到鹤梦将军的称赞,她是很开心的。   然而看到灵瑾纯粹开心起来的样子,鹤梦的脸色却更沉了。   她拿起弓,走到训练场上,不客气地开始与灵瑾一起训练。   *   这日,新兵们到训练场上的时候,就看到大将鹤梦和新副将灵瑾都已经早早地到了。   所有新兵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佼佼者,又事先被检查过手茧,平时自然都不是懒人。   因此其中也有许多人,特意提早了一两刻钟来,想要给上将留下好印象。   训练时间本来就已经很早了,卯正时分,天不过蒙蒙亮。   这些新兵们自以为已经来得够早,不曾想,大将与灵瑾公主居然早就在了。   而且两人挥汗如雨,脸上都挂满汗珠。   昨晚刚刚换上的新靶子,还未开始训练已经布满灵箭射过留下的痕迹,足以验证两人勤勉。   新兵们见此场景,深受震撼。   能进逐月军的新兵,以前都是一众弟子中出挑的,因此其中有些人稍有傲气,也在所难免。   不过,以前大家大多是自己修习,刚从大学堂中毕业的人,则是按部就班地修习射艺修业,很少有人知道其他人私下里的状态。他们大都觉得自己已经是相当勤苦的人,足以胜过旁人,让自己出人头地。   而眼前这两个人……   灵瑾公主的名字,自然如雷贯耳。   她制作出了不仅小型翼族能用、而且比灵弓更强大的机关弓。   不仅如此,她还能拉开碎天弓,还射过龙神。   听说这次出使水国时,灵瑾甚至还凑巧救了水国人于危难之中,如今很受水族百姓尊敬。   而鹤梦将军亦是。   她多年前便是逐月军的最高统帅,在这些年轻弟子出生之前,鹤梦将军就已经跟随鹤将军东奔西走、南战北闯,是真正的一代名将,她的名字连姥姥辈都无人不知。   这样的两个人,照理来说早已功成名就,就算不再日复一日地重复枯燥的训练,也足够受人尊崇、享誉一世。   可是她们两人,非但没有松懈下来的意思,反而仍在攀登高峰,居然远比他们这些还没有建功立业的新兵更加刻苦。   原来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进入逐月军不过是对过去努力的认可,而今后的人生,现在才刚刚开始而已。   这一瞬间,在场所有的新兵,都感受到了一种触动。   曾经自以为是过的人,此时内心深处都暗自羞愧。   而对未来有所迷茫的人,看着她们二人,也感受到一种激励的力量。   忽然间,所有人都有了对奋进的渴望!   今后,他们也不能再懈怠了!   将军与公主尚且如此勤奋,他们也不能再松懈了!   众人站在训练场边上,敬畏地注视着二人射箭的英姿。   所有人都心中兴奋,迫切地想要加入她们。   不过,偶尔也有人感到一丝奇怪的气氛——   不知为何,鹤梦将军的脸色仿佛有点黑,似乎不太高兴。而且她射箭的气势……怎么隐约有点和灵瑾较劲的意思?   感觉到的新兵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鹤梦将军的反应并不明显,他也不肯定自己的判断——   应该是错觉吧?   虽然灵瑾公主名声显达,不过真正要论在军中的阅历和影响力,离鹤梦将军还差得远。   更何况,灵瑾公主这个副将是鹤梦将军自己挑的,怎么想鹤梦将军都应该很欣赏她才对,怎么还会和公主较劲呢?   鹤梦将军一向很严格,皱着眉头以后给人这种感觉,很可能是她自带的气场。   嗯,没错,一定是这样。   错觉,看来是错觉。   那新兵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十分满意,便安心下来,又重新全情投入到迫切想要努力的狂热情绪中去了!   *   这一日的新兵训练十分顺利。   所有新兵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对训练相当热情,甚至训练项目都结束以后,还有满头大汗的士兵愤怒地在大喊:“这就结束了!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快,再来一倍!”   这么一句吼声,居然还响应者甚众,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负责教导的老兵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禁被气势汹汹的小年轻惊到了。   于是他们十分感动,立刻给新兵们翻了倍,一边看新兵们咆哮着训练,一边啧啧称奇。   ……当然,第二天,有不少新兵因为这一时兴奋,训练过度,一起来就肌肉酸痛,累得哀嚎。   于是他们又被老兵们上了一课——训练也要循序渐进,贪多嚼不烂,如果只是任由自己情绪爆发,顶多只有三分钟热度,难以持久。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次日,灵瑾仍是卯时起床。   这回她没有走错路,准时到了训练场上。   不过,今日,她到的时候,竟意外发现,训练场上已经有人了。   那身影英气有力,女子的身形矫健而流畅。   灵瑾走近一看,发现是鹤梦将军。   她来得比灵瑾还早,已经射了好几箭。   灵瑾愣了愣。   她是真的以前很少碰到有人比她更早训练,不免诧异。   不过,既然是鹤梦将军,灵瑾想想,又觉得合理。   鹤梦将军既然是大将,那么平时必是分外勤奋的。   灵瑾没有多想,远远地对着鹤梦将军行了个礼,就自顾自拿着机关弓,走到训练场另一头,打算开始做日课。   但这时,反倒是鹤梦转过头看她,给了她一个略带挑衅的眼神。   灵瑾:“?”   灵瑾歪了歪脑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多看了鹤梦三眼,这才开始专注到自己的弓上,上弦试弓。   鹤梦见状,英眉蹙起。   她没说什么,只回头专心飞射。   *   之后数日,皆是如此。   从那天以后,灵瑾再晨起到训练场时,总是能发现鹤梦将军已经在了。   她似乎已经将自己练射艺的时间,调整到了和灵瑾差不多的时候。   而且她似乎总是有点怒气冲冲的感觉。   灵瑾有些惊讶。   不过,鹤梦将军射艺非凡,在灵瑾见过的人里,绝对是前几名。   对她来说,看鹤梦将军射箭,绝对是能学到东西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于是,灵瑾马上就适应了这种两个人一起早起训练的状况,而且时常自己停下来,光看鹤梦将军射箭。   鹤梦觉察到灵瑾在学习自己,并未说什么话,却有意无意地调整了射箭的角度,好让灵瑾看得更清楚。   有时候,她甚至会故意突然开始说自己射箭的技巧。   灵瑾起先会吓一跳,但很快就发现,鹤梦说的这些技巧,会更方便她理解,连忙郑重地听、郑重地都记下来。   一来二去,两人之间,倒培养出一种微妙的感情来。   *   一日,卯正未到,一个原先常常跟着鹤梦的老兵出来和其他人换班,正好看到鹤梦将军正与灵瑾公主一起射箭,鹤梦脸上仍是那股坚韧的较劲模样。   士兵一怔,不由心生感慨。   灵瑾公主不清楚鹤梦将军内心的复杂,但他们这种跟随了大将多年的人,却是明白的。   ——鹤梦将军出生在云鹤世家,在云鹤世家这种善于培养射箭怪物的家族里,年幼时的将军并不出挑,所以吃了不少苦。   据鹤将军说,虽然鹤梦将军现在看起来非常强悍的样子,但早年,在云鹤世家,她曾经也是个因为射箭总是比不过其他人、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的小女孩。   不过,与许多人不同的是,鹤梦选择咬牙站起来。   如果天赋比不过其他人,那她就付出百倍努力。   那个时候,她每天去练射箭,眼眶都是红的,而等练完回房,手心都是红的。   她每天花更多时间练射艺,射不过其他人就偷偷哭,哭完接着练。   终于,付出得到了回报。   两年以后,她已经从垫底,升到了幼年弟子中的前三名。   四年以后,她在云鹤世家战胜无数强大的同龄人,得以以内门弟子的身份留在本家。   再后来,她一骑绝尘,在云鹤世家内,除了鹤将军,已无人能与她相比。   她也安心跟着鹤将军,成了逐月军的统帅之一。   鹤梦将军是这样一路走上来的。   她曾经独自掉过多少眼泪,现在就有多为自己走出来的道路而骄傲,正因如此,她看不起那些空有天资却不思进取的人。   每回征兵后,新兵入营,她都会重复同样的戏码,以身作则,让新兵见识到她的干劲,以此作为激励。   今年本来也应该是这样,却没想到出了灵瑾公主这样的变故。   她本来是想给新兵们上课的,却反而被新来的灵瑾不经意地上了一课。   要说天赋,灵瑾公主无疑是有天赋的。   这几日来,他们这些老士兵看着灵瑾公主在训练场上射箭的身影,无时无刻不想起当年的鹤将军,她简直像是一道鹤将军重生归来的影子。   而且,鹤梦将军已经很多年没有碰到过比她更专注、更耐得住枯燥练习的人了。   如果一个有着和鹤将军一样射艺天分的人,却比她还要更执着、更愿意付出时间,这对鹤梦将军来说,绝对是不能容忍的大忌,足以让她震响警铃。   这仿佛是在提醒她,她会永远被对方甩在后面。   鹤梦将军已经许多年,不曾在这方面被人激起斗志过了。   现在,她就像那些新兵一样受了刺激,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被不服输的性情激得沸腾起来,非得变得比以前更强不可。   虽然鹤梦将军现在大概如临大敌,但他们这些老兵看着,倒有点高兴。   鹤梦将军其实是那种越是被人挑战,她就能变得越强的类型。   所以当年鹤将军和竹依上君都在的时候,鹤梦将军简直是在巅峰时期。她每天都在尝试挑战,越挫越勇,可谓日进千里。   而鹤将军与竹依上君离世以后,鹤梦将军虽然成了逐月军里最核心的人物,却也忽然落寞起来。   老兵们都看得出来,兄嫂双双去世以后,将军其实一直很寂寞。   她内心大概一直在等待,等待下一个能挑战她的人吧。   而现在,终于又有人来了。   鹤梦将军看上去满脸不高兴,可实际上却比以前精神了许多,多半是十分乐在其中的。   老兵远远地看着两人。   鹤梦正在教训灵瑾:“什么?!刚才那个你没看到?!你为什么没看到?!啊?不是,我本来也不是特意想让你看的……好吧,既然你好奇,那我再演示一次好了。”   灵瑾很乖巧地跟在鹤梦身边,看她炫耀般地演示空中的实战技巧。   没有打扰二人,老兵安静地走了。   *   另一边,在共同训练了一阵子之后,鹤梦演示完要教给灵瑾的技巧,忽然放下弓,盯着灵瑾,似是思索片刻。   然后,她问了她一个问题:“灵瑾,你小时候,家里竞争也很激烈吗?”   灵瑾还在回味将军教给她的东西,那每一个动作都充满难以言喻的美感,令她不断回味。   听到鹤梦的话,灵瑾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愣了一下,说:“没有吧,我家中只有我和哥哥,爹娘和哥哥都对我很好,并没有要求我什么,谈不上有竞争。”   鹤梦又问:“……那你为何,也会养成那么早起床练习射艺的习惯?”   灵瑾不禁微微一怔。   其实这么久远的事,她现在已经不大想得起来了,就算使劲回忆起来,也只觉得是自然而然的。   但灵瑾仔细思考了一番,还是答道:“我幼时习弓,还没有机关弓可以用。   “那个时候,除了兄长,人人都明里暗里跟我说,小型翼族将来是用不了灵弓的,不如早早放弃,去修炼别的。   “我觉得很难过,却找不到能够反驳他们的方式。   “想来想去,只有不断练习,幻想着或许付出足够多的努力,变得比其他人都强,就会有奇迹发生。   “天生的事情是很难改变,当时看来,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可能变强。   “虽然笨拙,却是我那时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鹤梦:“……”   灵瑾疑惑地看她:“将军?”   鹤梦沉默半晌,然后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道:“……在某些方面,我们可能是一样。”   灵瑾不解:“什么?”   鹤梦道:“有些人轻而易举拥有的东西,对我们而言却触不可及。所以,一旦那些东西落到我们手上的时候,我们会比别人更懂得珍惜。”   鹤梦言罢,收敛起某些共情出来的伤感,用力一推灵瑾肩膀,道:“好了,继续!你不会以为今天到这里就结束了吧?!”   灵瑾回神,忙大声道:“是!”   *   因为灵瑾和鹤梦之间莫名有种你来我往的竞争氛围,两个人又都十分不知疲惫,每天早起晚睡地训练,新兵们看在眼里,都备受鼓励。   很快,新兵们纷纷效仿,就算达不到两人的境界,起码也要做到最好。   于是,没过多久,这一届新兵,成了逐月军中有史以来起得最早、训练量最大,而且最为团结、气氛最好的一届新兵。   才不过数月时光,就连经验丰富的老兵们见到他们,都会吓一跳,甚至感受到压力,不得不紧跟着提高自我。   这是一方面。   而另一方面,鹤梦除了有意无意地在指导灵瑾射艺以外,还亲自教她领兵的技巧。   “灵瑾,你已经是我的副将,日后在战场上,万一我不在,或者我们分开行动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影子,是我在其他地方的分.身。”   “虽然一开始你只要以我的指令为主就好,但到关键时刻,我不一定顾得上你,你必须掌握同样的智慧,懂得随机应变,与我互相配合。”   第一天教导灵瑾的时候,鹤梦十分威严,但内心也有几分得意。   在这个领域,她对灵瑾是有绝对优势的。   灵瑾是读过不少书,但亲自带兵,远比书上要复杂许多倍。早些年,她可是在师兄和竹依上君的鞭策下,费了很多心神、痛苦了很久才把握到一点精髓。   灵瑾就算学得再快,总也要费许多功夫。   而且,灵瑾是师兄和竹依上君的女儿。   当年是师兄和竹依上君教她,而如今,轮到她来教他们的女儿,想一想,也有几分传承的感觉。   于是,鹤梦严厉地道:“在某些情况下,你很可能也要亲自带相当人数的军队,所以学习领兵必不可少。   “带兵可是很难的,我所说的话,你务必要句句记好,回去以后自己仔细揣摩。   “你要掌握士兵的心理,奖惩要适度且分明,既不能厚此薄彼,也不能在他们没有威信。你必须要让他们信服你,甘心听你指挥才行。   “就算是我,当初也花了相当多的时间,才渐渐抓住诀窍。   “你要是一时做不好,不用沮丧。但是务必要下功夫,明白吗!”   灵瑾听得紧张极了,吞了口口水,集中精神看着鹤梦将军,严肃道:“是。”   鹤梦看着她的反应,颇为满意。   *   半个月后。   鹤梦去检查灵瑾初次带兵的成果。   只见在灵瑾的整顿下,士兵们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连一个乱动的人没有。   而且人人面目肃杀,精神饱满,甚至士气惊人。他们拿着弓昂首挺胸的样子,简直像是一群蓄势待发的大杀器。   灵瑾一声令下,喊声震天,所有士兵差不多是同步地举起了弓,前低后高,仿佛下一刻就能万箭齐发。   鹤梦:“……”   灵瑾却不是很有把握。   她有点不安地问:“将军,你看目前这样,还算合格吗?”   鹤梦的表情有点麻木。   鹤梦眼神飘了一下,坚强地道:“作为第一次带兵的人来说,还、还可以吧。但还有提升的余地,不能骄傲自满,继续努力!”   “是!”   灵瑾认真应下。   *   须臾,鹤梦独自回到军帐中。   她“啪”地将名册簿子摔到了地上,内心却万分震撼。   刚才那个什么情况?!   那是第一次带兵的人能带出来的兵吗?!   就算说有天赋也太过分了吧?!   而且之前看灵瑾文试方面的成绩,能力是不错,但好像也没有那么强啊?!   难道说,她是那种学原理和推论过程不太灵光,但是一眼能看出答案,而且一上手比谁都快的实战派?!   鹤梦崩溃了一会儿。   最后,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师兄和竹依上君的血脉融合,到底是生了个什么怪物出来? 第124章 哥哥的脸又黑了。……   后来的逐月军士兵, 回忆起他们的大将灵瑾刚入军营的样子时,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她像一只无人见过的自由鸟。   飞跃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荆棘丛。   终于顺着清爽的秋季气流,飞入了属于她的天地, 为世人带来前所未有的新风。   *   在最初的数月里, 灵瑾就像一块永远不知饱足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所有她目之所及的、能够学习到的知识。   毫无疑问, 她天生就适合这里。   她就像瓶中的鱼儿游进了大海,笼中的金丝鸟放归了天际。   她放肆地呼吸着这里对她来说无比甘甜的空气。   有了机关弓之后, 她身上被认为不能使用灵弓的桎梏被解除, 长久以来困住她的枷锁被卸掉。   在真正适合她的环境中,灵瑾终于绽放出本来就该属于她的夺人光彩来。   白天,她跟着鹤梦将军领兵带士, 精进射艺,学习适应军营生活, 掌握作为一个将士应学到的东西。   傍晚以后, 她会像一个士兵一般,与士兵将军们聊天休闲, 了解其他人的生活和想法, 共度一段闲适的时光。   起初, 因为灵瑾气质清高,地位又高,除了昔日的朱云、小芝之外,大家都对她有些畏惧,不敢太过亲近。   但后来, 日子长了,渐渐的,大家都发现灵瑾其实很好相处, 而且很乐意将自己的射艺技巧传授给其他人,于是他们一旦有射艺方面的问题,就都试着来向灵瑾讨教。   没过多久,灵瑾已经能与新兵们都打成一片,甚至在众人面前,树立了相当高的威望。   他们喜爱她,可同时,他们仍然敬她、憧憬她。   逐月军原本资历较长的将士们,将这些都静悄悄地看在眼中,并且都在心中暗暗惊叹。   在逐月军中这么多年了,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人,学习军营里的种种知识,能像灵瑾这样快;也从来没有哪个人,适应这里的生活,能比灵瑾更加契合。   几乎是眨眼之间,她就完全融入了军队的环境,就像拼图贴合地补上了最后一块一般完美。   她顷刻间就赢得所有人的喜爱和尊重。   士兵敬畏她,如同敬畏神;可他们又喜欢她,如同喜欢一个朋友。   她很像当年的鹤将军,宛如仙鹤归来,可仔细想想,又觉得灵瑾仿佛比鹤将军更平易近人,有时候,又有竹依上君的影子。   老将士们都在心里感慨,没想到多年之后,逐月军中,竟又能见到这样不同寻常的人。   而且,灵瑾并不仅仅是单方面地学习了逐月军中的东西、适应了逐月军,与此同时,她本身,也给逐月军带来了过去从未想过的变革,让逐月军开始融合她的节奏——   灵瑾,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会用机关弓的人。   机关弓这种新式武器,比原本的灵弓,威力更强、功能更多、匹配更容易,无论对哪支翼族军队来说,吸引力都是无穷的。   于是,灵瑾进入逐月军后,很快就成了机关弓方面最具权威的人,但凡有这方面的问题,军官们无论军职高低、资历深浅,都会虚心过来向她请教。   就连大将鹤梦,都是如此。   机关弓虽然好用,但毕竟问世不久。   鹤梦将军无疑是最早拿到机关弓的军中人之一,但即使如此,对她来说,机关弓仍然是个新鲜玩意儿。   当然,像她这样有多年灵弓基础的人,机关弓上手肯定是极容易的。不过,饶是如此,她也仍然无法与亲自做出了弓、对机关弓已经有十余年手感的灵瑾相比。   当初做出第一把机关弓的人是竹依,但是,真正让它成为具有竞争力的武器的,是灵瑾。   要说的话,说灵瑾是机关弓的母亲也不为过。   于是,不久,灵瑾与鹤梦将军之间就培养出了新的默契。   她们的相处模式变成了,白日,鹤梦将军亲自教导灵瑾射艺,言传身教地告诉灵瑾如何当一个一统全军的将军;   而到了晚上,其他人都休息了,夜深人静之时,则由灵瑾留在鹤梦将军的军帐中,手把手教她使用机关弓的技巧,并告诉她机关弓与灵弓的区别。   在与灵瑾接触之前,鹤梦将军只用过最基础的新式机关弓,已经对它的威力惊叹不已。   而实际上,灵瑾手上,还有更多不同用途、不同特色的特殊机关弓。   鹤梦将军第一次走进灵瑾在逐月军的住处,看到她那里的机关弓种类之多样、用处之强大时,深深地被震撼了。   鹤梦将军的反应,简直像是一个第一次踏进玩具铺子的小孩,动不动就被震得大惊小怪——   “什么?!这种机关弓能一口气射出五支灵箭?!”   “什么?!这种机关弓射出的箭会比一般机关弓快三倍?!”   “什么??!!这种弓居然可以在水中用?!和水族的水弓相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岂不是说,如果将来我们和水族合作,可以直接埋伏在水底下——?!”   “这又是做什么的?”   “快让我试试这个!我对这把感兴趣!”   鹤梦将军简直像是忘了自己是逐月军的大将。   她卸下了平时的威严,表现出了稚童般纯粹的欣喜和狂热,半分矜持都没有了。   她这样的反应,让灵瑾都有些意外。   不过,自己的成果能够受到其他人的肯定,对灵瑾来说无疑是件开心事。   她十分乐于向鹤梦将军展示和解答,解释得愈发详细。   ……然后,灵瑾很快发现,鹤梦将军的反应并不是个例。   不久之后,逐月军的其他大小军官也慕名过来参观灵瑾这里的机关弓,亦全都被这些机关弓的丰富好用程度震得目瞪口呆,反应之大,比起鹤梦将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看灵瑾的眼神,亦愈发不敢小觑。   不过,这些且不必提。   *   除了将军们那边的变化之外,灵瑾的到来,也为普通士兵们配备了足量的新式机关弓。   单靠灵瑾一个人,要做这么多机关弓,当然是不可能的。   其实,参军以后,灵瑾自己花费在机关弓的制作研究上的时间,已经很少了。   她主要得辅助鹤梦将军管理军队。   灵瑾初来乍到,有太多新东西要学,而她剩余的功夫,最多也就再偶尔改良改良自己的机关弓。   不过,在灵瑾离开大学堂之前,昔日机关术修业的弟子们,都已经完全掌握了机关弓制作的精髓。   有了机关弓之后,机关术修业在大学堂中的地位一路上涨,已经成了举足轻重的重要修业。   天如师姐热情地吸纳着想要学习机关术的新弟子们。   因为想要专门只做机关弓的人也很多,而如果一口气招收的弟子太多,也不容易保持机关术修业小家庭般的氛围,天如师姐和几位机关术修业的先生讨论之后,决定将机关术修业一分为二。   一块机关术修业专做机关弓,广收弟子,定期开大课,模式类似于原本的术法修业,一经招生,就十分火热。   一块机关术修业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招收对机关术本身感兴趣的弟子,门槛略高一些,内容丰富却枯燥,也比较冷门,但是弟子之间关系更为亲密,学习起来也更为专注。   机关弓那块的修业,就由原本机关术修业中擅长机关弓的先生和弟子轮流过去授课。   像是天如师姐、虹月师姐这样的骨干,在有了机关弓这一门修业之后,全都破格在大学堂提升为了先生,平时还有补助收入可以拿。   乌鹫师兄的技术本来也很精湛,是完全可以胜任先生的,但他太不爱说话,便做些不用露面的工作。   总之,在机关术修业一番变革之后,快速培养出了一批能够制作机关弓的年轻机关术师。   像机关弓这样的新兴事物,是很有前景的。除了对机关弓本身感兴趣的人之外,也吸引了不少家境贫寒的弟子过来学习。   不过不管是不是出于功利目的,这都让机关弓的生产得以快速发展。在一年之内,机关弓的产量就开始快速增长。   灵瑾与机关术修业先生弟子们的关系十分密切,如今已经是弟子们所崇拜的传奇师姐,因此最新的机关弓做好以后,就优先卖给了逐月军这边。   新兵们迅速拿到了送来的新机关弓。   逐月军这边的弓,是统一做了几个尺寸,再按照士兵们的体型发放的。   机关弓问世后,在外面十分走俏,人人都想要,但暂时产量还没那么大,属于有价无市。   所以如果在逐月军之外,士兵中的很多人,是完全不可能接触到的。   于是,崭新的机关弓一经发放,士兵们都大为激动,不少人感动得都哭了——   “机关弓,这是真的机关弓!”   “天呐,之前只见将军们和新兵里极少数小型翼族用过……”   “我要试一试……啊!威力好强!”   “居然这么快就能用上机关弓……我一定会用生命来保护它!”   “怎么用?和灵弓一样吗?快教我!”   发放新弓的那一日,灵瑾见到新兵们全场沸腾的样子,有些骄傲,又有些好笑。   其实按照天如师姐的信中送来的估计,再过两年,机关弓就不会那么罕见了。   大学堂中目前做出来的机关弓,会考虑优先给小型翼族使用,好让他们尽早有条件能去和大型翼族竞争。   以后再征兵的时候,无论是机关弓还是参军的小型翼族,说不定都不会再稀罕。   另外,鹤梦将军那边也在商量了。   等士兵们都习惯用新式机关弓以后,他们还要再准备几批特殊的机关弓,好让逐月军在实战中能使用的战术兵法更加丰富。   到时候,可能每位士兵都会被要求学会使用两种以上的机关弓,这样同一支小队内,战斗方式都能有不同变化。   ——对于这种安排,士兵们都是相当乐意的。   现在,所有人都对机关弓兴致很高,他们巴不得增加更多训练、学习更多射艺的用法。   于是,短时间内,逐月军士兵的能力迅速提升,潜力以极快的速度爆发出来。   但凡过来参观过的将士,都不禁惊叹于这支逐月军的成长,亦暗暗期待他们将来的发展。   *   这年春季,寻瑜那边终于走完流程,他得以用仙官的身份常驻逐月军。   于是,他到逐月军中来的时候,感受到的,就是这种氛围——   人人都在热烈地谈论灵瑾,谈论机关弓。   大家谈起灵瑾的时候,面上都是钦佩敬慕之色。   那样的尊敬,以往,是很少出现在一个来军营不久的新将领身上的。   寻瑜拿出新领的军营出入牌,通过核查后,正式进入逐月军新兵驻扎之处。   不过他还不太熟悉路。   进入营地后,他环顾四周,一时没有行动。   他先看到有三两个休息的士兵聚在一起,便想上去问问路,谁知,还未开口,先听到他们在谈论灵瑾——   “灵瑾公主,可真是厉害啊!”   “什么公主,叫她将军!这个称呼,可比公主合适得多!”   “灵瑾将军她不仅容貌清丽,而且性格坚韧,射艺又无比出众……”   寻瑜听到其他人这样称赞灵瑾,微微有些骄傲,嘴角浅浅弯了一下。   但这时,却听那群士兵中的一人——姑且称为士兵甲——又道:“公主这般年华,也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心上人……”   寻瑜动作,蓦地一滞。   这几个人看上去都是与灵瑾差不多年纪的新兵男子,说到这个,他们看起来情绪都不自觉地高昂起来。   士兵乙看出士兵甲有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当场泼他冷水道:“别想了,无论有或者没有,都绝不会是你啊!”   士兵丙附和道:“对啊!”   “为什么?”   士兵甲不太服气。   “你们也太武断了吧。”   士兵丙说:“你难道没注意到吗,我们这一批的新兵中,有那个云鹤世家的云沐。”   此言一出,士兵甲果然安静了几分。   士兵丙继续道:“云沐和我们不同。他是云鹤世家同辈中最出色的弟子了,很受云鹤世家重视。   “军中云鹤世家出身的军官,对待云沐,可比其他人和蔼多了。   “据说他看灵瑾公主的眼神,就很是不同。   “灵瑾公主也有云鹤世家一半血统,他们两人自幼相识,关系匪浅,可又没有血缘,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了。有这个人在,哪儿还轮得到其他人乱想?”   三名士兵很快就这个话题热烈讨论。   士兵甲仍是不甘:“就算云沐最为出众,也不一定就算云沐吧。最重要的还是灵瑾将军的心意啊,她看起来,对云沐有好感吗?”   丙道:“唔……看不太出来。灵瑾将军平时不是跟着鹤梦将军做事,就是在射箭看兵书,她眼里好像只有兵法和弓箭,对其他人都淡淡的。将军她……搞不好还没开窍,根本不在意这些。”   乙则说:“将军这种境界,哪儿还会在乎情情爱爱的!”   唯有士兵甲还怀有一线希冀:“可是,公主她如果还没有喜欢的人的话,或许就是说,大家也都在一个起点上,还都有机会啊?”   士兵乙一巴掌拍他后脑勺:“别想了!对将军有好感的哪里只云沐?只要将军稍微露出一点想法来,追她的人立刻就能从这里排到海边,搞不好连水族的人都要冲上来排队,你有个啥机会!不如好好训练,争取早立战功吧!”   士兵甲乙丙们说得尽兴,唯有在他们身后的寻瑜,脸“唰”得变黑了。   他本来是想问路的,现在不想问了,一个字都不想说,宁愿自己找路。   寻瑜身后凤凰翅膀一展,腾空而起,飞到天上,从高处找灵瑾的位置去了。   这时,先前聊天的士兵甲,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不安地说:“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刚才背后忽然有种好可怕的寒气?那搞得我一下子好冷,吓死了!”   这些士兵也训练过一阵子了,感官比以往敏感许多,也有了一定生存直觉。   士兵丙立即附和:“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好像是有!不过,刚才那一瞬间的,我觉得不是寒气,是杀气……”   “胡扯吧,这里是军营,都是自己人,哪儿来的杀气!”   士兵乙不屑地嘲笑了一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背后已经空空荡荡的。   士兵乙耸肩道:“你们看,后面啥都没有!”   而同一时刻,天空却忽然红光一现,仿佛有大片火云从空中掠过!   三名士兵不约而同地抬头。   只见一只灼然赤凤,双翼大开,他如浑身披火一般,从空中振翼飞过!   三人不自觉地张开了嘴。   凤凰平日里,是十分少见的。   对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来说,除了早年在大学堂里偶尔远远瞧见,还有逢重大节日时,女君和大祭司会出来主持之外,他们几乎从没见过凤凰。   更何况,还是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凤凰的原形。   凤凰作为翼族的神族,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灼耀异常,光是远望,仿佛都有神圣之感。   三人静默,不由呆了一会儿。   过了好长时间,才士兵乙才道:“我们新兵营中……怎么会有凤凰?那是什么来视察的大人物吗?!”   “不知道……”   士兵丙喃了一句。   然后一顿,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道:“说起来,之前听长官说,今日会有凤凰宫派来的官员过来。   “灵瑾将军是女君与大祭司养大的,在宫中有一位凤凰出身的义兄,这回过来的就会是那个人……难不成,刚才那个就是?!”   *   另一头,寻瑜飞到高空中,凭借着高处的视野,很快就找到了灵瑾。   ——灵瑾正跟在鹤梦将军身后,与她一起检阅两支新兵队伍。   寻瑜飞到训练场附近,避开人群的目光,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静悄悄地落下来。   然后,他化成人身,远远注视着灵瑾。   他脸上矜傲,可实际上听了刚才那三个士兵的话之后,他胸中却燃着一团难以熄灭的怒火——   他们在胡乱猜测些什么?!   妹妹她怎么可能在这个军营里有心上人?!   瑾儿她早就开窍了!而且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和她没有关系!   因为,瑾儿喜欢的人,明明是……   *   这个时候,灵瑾那边的检阅,其实已经快要结束了。   她知道今日兄长会来,在心里计算着时辰,心想兄长差不多该到了。   终于,鹤梦将军一声令下,宣布了“解散”!   灵瑾立即开始左顾右盼。   她打算跟鹤梦将军说一声,然后去军营门口接兄长。   可就在此刻,她一转头,远远地,便瞧见兄长在人群之后站着。   他在她眼中如此醒目,以至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难以忽视。   不管在何处,她总是一眼就能望见兄长。   忽然间,灵瑾的神情,在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变得柔和起来。   她的眉毛舒展,乌眸含上笑意,嘴角微微抿扬。   那是一种与她射箭或者带兵时完全不同的、溢满喜悦的神态,蕴含着她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平时不会示人的小女儿态,每一个眼神中都带着浪漫的情愫。   士兵们以前都没有见过灵瑾这样的表情,看到她此般容颜,不由失神。   有些机灵的人,也意识到恐怕是有不同寻常的人来了,便顺着灵瑾看的方向望去。   这时,灵瑾与鹤梦将军打了个招呼,就避开众人,朝她所望的方向小跑过去。   在那个角落里,立着一个相貌陌生的红裳男子。   那人青年样貌,赤色耳羽。   他容颜俊美,身形颀长,气质矜高出众,眉头微蹙,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锐意气质。   明明是并不相似的两个人,可不知怎么的,他与灵瑾一赤一白立在一起,却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和谐之感。   灵瑾走过去的模样,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开心。   她自然地牵住了男子的手,男子亦回握了她。   有离得近的士兵,听到灵瑾用雀跃的语调,欢喜地唤那人道:“哥哥!” 第125章 将妹妹小心翼翼地拥在……   此时此刻, 灵瑾的笑颜,倒映在寻瑜眼眸中。   温柔的情感,仿若秋风拂落金桂后散落的桂香, 忽然间, 盈满他整个心房。   天地失色,百花落芳。   世间只剩她一人颜色天然纯粹, 衬得万物黯淡。   寻瑜先前被那些士兵三言两语激起的焦恼,在听到灵瑾唤他“哥哥”的这一瞬, 突然被奇异地安抚了, 心中只剩下对她的爱意。   ……而且这种爱意太过浓烈,浓烈得让寻瑜自己都有些害怕了起来。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难以对她做那些, 两人在私底下才会一再重复的亲密的事。   没由来的,面对妹妹, 寻瑜忽然冒出一股无措的心虚来。   他的视线略微闪烁, 口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道:“别那么快就对我笑, 不然我……”   寻瑜说不下去了。   他耳尖红起来, 为了掩饰, 他不得不皱起眉头。   然后,他板起脸,轻轻敲了一下妹妹的额头。   灵瑾:“?”   灵瑾歪了歪脑袋。   兄长的脸色,又开始看不出高兴不高兴了。   要说高兴的话,他表情一点都不开心的样子。   可要说不高兴的话, 灵瑾又觉得兄长好像心情实际上还挺好的。   于是,灵瑾打开话题,问他:“哥哥, 你去住处安顿过了吗?”   寻瑜:“……还没有。”   灵瑾微笑起来:“那我带你过去吧?”   寻瑜又被妹妹的笑容晃了晃神。   他微微移开视线,道:“好。”   两人交谈的时候,一旁还未散开的士兵们中,有不少人都有意无意地朝他们的方向张望。   灵瑾在逐月军,已经有一定声望了。   往常若是没什么异状的话,现在会有士兵过去向她讨教射艺方面的问题。   可今日,却来了寻瑜。   灵瑾是女君与大祭司收养的孩子,因此有个一起长大、却没有血缘关系的凤凰义兄,这在凤凰城中并不是秘密。   不过,这位传闻中的少君,是神鸟见首不见尾,除了与他同届的大学堂弟子之外,其他新兵大多没有见过他。   现在,他们看到这个人专门过来见灵瑾,不免露出些许探究的神色。   灵瑾与寻瑜没有太在意其他人的好奇,灵瑾拉了拉兄长,两人一道离去。   *   寻瑜在军中的住处,早已安排好了,里面也已经简单收拾过。   不过寻瑜初来乍到,外头还没有守卫的人。   灵瑾领着兄长进了军帐,厚重的帘帐随之落下。   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忽然,灵瑾感到兄长从背后碰了碰自己的肩膀。   “怎么了?”   灵瑾应声回头。   下一瞬,她便被兄长揽住腰。   寻瑜抱住她,缓缓俯身而下,单手捧住她的脸。   在快要碰到妹妹的时候,寻瑜适时地停顿了片刻,见灵瑾并未有不乐意的表现,他才低下头,真正将嘴唇落下,吻上她柔软的唇瓣。   这一经落下,按捺已久的情绪便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机会见面了。   寻瑜的任命还没有完成时,是不能随便进入逐月军营地的,只能靠灵瑾回家才能见面。   可灵瑾进了逐月军以后,简直是乐不思蜀,隔很久才能勉强想起来要回家看看。   而且回到凤凰宫后,她也是眼眸亮晶晶的,一开口说的全是逐月军、鹤梦将军还有新兵的训练,仿佛在军营里就完全不记得世界上还有他这个被称作兄长的大活人。   不仅如此,灵瑾即使是好不容易回家了,通常连休假都过不满,就迫不及待地要回军中来,全然已经投入新生活中,没有回首留恋的意思。   不能说灵瑾参军以后,两人就完全就没有机会碰面,但比起两人过去朝夕相处的日子,这样的分别简直令人难以忍耐。   ……更别提灵瑾对军营的全情投入。   老实说,寻瑜有时候其实挺不高兴的。   他觉得自己又吃醋了。   可是以往吃醋总该有个可以针对的对象——   要么是某个总被别人说和灵瑾般配但寻瑜觉得完全不配的云鹤世家的家伙。   要么是某条总见缝插针就在灵瑾身边徘徊的半鸟鱼。   再不济也总该是某个胆敢大放厥词要娶灵瑾做皇后的长鹿角的鬼东西。   但这一次,寻瑜发现自己居然塞了满肚子邪火,却连个能够找出来当作情敌的对象都没有。   这一次他能够针对谁?   ……难道是军营?   他连军营的醋都非吃不可?!   当然,来到军营以后是有了,那三个士兵闲聊的内容,他到现在都耿耿于怀。   寻瑜越想越生气,愈发拥紧怀中的妹妹,仿佛将她扣得紧一些,就可以向所有对她有所觊觎的人宣告——   她是他的!   瑾儿早已有了心悦之人!   唯有他们才属于彼此……   刹那,这一吻带上了浓重了思念,浓烈的情绪让人喘不过气来。   相拥已无法令情感得到满足,寻瑜将灵瑾横抱了起来。   因为这个军帐是刚刚搭起来的,之前还没有人住过,帐内物品特别少,只寥寥摆了几样基础家具。   寻瑜环顾一圈,居然没有找到合适与灵瑾一起坐下的地方,最后只得抱着她,将她放到了床上。   ……这个位置委实奇怪了一点。   寻瑜将灵瑾放到此处。   等反应过来床铺的意义,他忽然蹙起眉头,心里起了一丝异样的念头。   怀中的女孩轻柔而甜美,对他有着非比寻常的诱惑力。   寻瑜心头滚热。   但灵瑾反而不太在意的样子,自然地勾住他的脖子,仍旧亲昵地啄他的嘴唇。   两人顺势倒在床上。   寻瑜感觉自己简直是流水般顺畅地将妹妹压在身下。   他扣着她的掌心,两人的手指彼此纠缠,仿佛解不开的连环锁。   灵瑾抱起来轻得像一片羽毛,而靠得近的时候,又如此柔软。   寻瑜感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   这么一段时间下来,灵瑾和寻瑜已经十分适应与对方接吻了,并且会不自觉地沉醉于这种超越普通距离底线的氛围之中。   寻瑜简直想将灵瑾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情绪逐渐昂扬,呼吸逐渐灼热。   在这种情境下,他必须要极力克制自己,才能不去进行一些不在计划范围内的动作。   终于,在他脑内思绪交战、理智之弦即将崩断的刹那之前,寻瑜适时地松开了妹妹,好让自己的头脑冷却下来。   灵瑾有些不解,一双乌眸似蒙着水雾,疑惑地看着他。   寻瑜呼吸一滞,不自在地挪开视线,掩饰地轻咳一声,道:“……你怎么没意见?”   灵瑾偏头:“什么意见?”   “就是……”   寻瑜说不下去,耳尖已经烫了。   最后,他将脸一别,嘟囔:“笨妹妹。”   灵瑾立即与他斗嘴:“笨哥哥!”   “……是妹妹笨。”   寻瑜蹙着眉,不愿意松口。   话虽如此,他却又捧住妹妹白皙的面颊,俯身而下,再度将她推在床铺上,吻住她。   灵瑾抬手环住他的后背。   难以抑制,沉湎于其中。   兄长的背脊精健,抱住时会有一种力量感。   翼族因为平时要飞行,身材要求极高。   兄长是凤凰,他平日里不会刻意炫耀,但他的确一向飞得很好,肩膀、后背、腰线的比例也全都很漂亮。   灵瑾蹭了蹭他。   灵瑾的想法与兄长不一样。   对她来说,在兄长身边,会让她很有安全感。   她知道兄长爱她,也尊重她。   灵瑾不是不清楚兄长刚才的嘀咕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兄长如果真的打算做点什么,一定会对她说、征求她的同意。   虽然兄长一副对她这么没戒心的样子很不可思议的样子,可正如灵瑾所预料的那样,他的确并未做什么,只是像平时那样亲吻她。   这让灵瑾非常信任兄长,也觉得自己很安全。   其实以翼族的忠贞,绝大多数翼族一旦约定比翼双飞,就会一生相伴,分手的概率已经很小了。   翼族的繁衍传统,通常就在比翼节当夜表明心意之后。   所以,那天兄长以求偶的方式对她唱歌,而灵瑾回之以和鸣,他们两个人在其他人看来,就已经是比翼双飞的关系了。   按翼族的习俗,婚礼是昭告亲朋好友的仪式,但对两个恋人本身来说,求偶仪式本身才是最重要的约定。   不过,凤凰这种在传说中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神鸟,似乎比一般的翼族要求更高、更追求仪式感,对伴侣关系也更加慎重。   至少到目前为止,灵瑾都没有从兄长口中听到过亲亲抱抱以外的请求。   她觉得兄长可能是在等婚礼,或者是在等一个更隆重正式的契机。   ……不过,灵瑾也没见过其他凤凰是怎么谈恋爱的,爹娘那都是几百年的恩爱夫妻了,看不出什么,所以她也不是很确定。   想到这里,灵瑾心中存了些疑虑。   于是一吻结束,灵瑾坐在兄长怀中,捧着他的脸。   然后,灵瑾没有忍住,轻轻掐了兄长的脸颊一下。   寻瑜:“?”   灵瑾迟疑道:“哥哥,你身体……还好吧?”   寻瑜不明白妹妹为什么忽然关心自己的健康问题,回答:“最近……还好?”   灵瑾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哥哥,你平时看书不要总是看到那么晚了,还有,不要总是皱着眉头,心情不好的话,羽毛光泽也会变淡的。”   被妹妹亲了一口的寻瑜:“?”   他蹙着眉应道:“……哦。”   不过,听到妹妹不希望他皱眉,他一顿,便试着将眉头舒展了几分,面目也随之变得柔和了。   灵瑾看起来很开心,又亲了他一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灵瑾总在琢磨机关弓的关系,寻瑜总能嗅到妹妹身上,有种淡淡的木头的香味,和其他人好像有点不一样,但寻瑜却很喜欢。   对他来说,这才是女孩子的气息。   不过,看着灵瑾对他笑的样子,寻瑜自己心绪一乱,便又顿时能够理解,为什么总有人对她心存好感。   然后,他便又想起那三个士兵说的话。   寻瑜刚舒展开的眉头再度蹙起。   “?”   灵瑾与兄长相处多年,熟悉他的情绪变化,寻瑜心绪一变,灵瑾立即就觉察到他身上的气压又开始降低,不过好像不是对她。   灵瑾不由问:“哥哥,你又不高兴了?”   “没有。”   寻瑜别开头,绝不承认。   灵瑾歪了歪脑袋。   但兄长不说,她便不再追问了。   *   这天以后,寻瑜便正式在军营里安顿下来。   不过,虽然同样居住在军营里,但从天而降的寻瑜,却没有像灵瑾那样迅速融入军营中,甚至他与其他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太融洽。   寻瑜在逐月军中的身份,是凤凰宫派遣来的仙官。   严格来说,他是授命于女君的官员,而不是逐月军中的人。   平日里寻瑜的工作,是向女君汇报,而并非向逐月军军官汇报的。   这样一来,即使是逐月军的大将鹤梦,都没有直接支配他的权力。   在这种情况下,好的方面是,寻瑜的行动很自由,几乎完全不受限制,每天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但坏的是,他与其他人的关系变得非常疏离。   寻瑜的职责与工作,都使他光从表面上看,像个文官。   翼国武将士兵的地位很高,弓兵军的地位尤是。   虽然翼国凤凰宫朝堂的氛围总体而言还算不错,但文官和武官由于视野不同、观念不同,多年来还是屡有冲突。   正因如此,在逐月军中,有个别士兵是不喜欢文官,甚至看不起文官的。   寻瑜平时的模样,就使得他与逐月军中的士兵格格不入。   寻瑜在逐月军中的官职,理论上比普通士兵要高许多,至少是和将同级。   但他毕竟不直属于逐月军,鹤梦将军无权管理他的同时,寻瑜也对逐月军中的士兵不太有实权。兼之翼国军队内部自主性很高,士兵们不怎么怕他,自然对待寻瑜,也不像对待其他长官那样尊重。   于是,在很长时间里,寻瑜都有种游离于众人之外的感觉。   除了灵瑾以外,他和谁都没有太多接触。   灵瑾注意到了这种情况,十分担心兄长。   尽管兄长说自己本来也打算到军中历练,但她始终觉得,兄长会从凤凰宫朝堂进入军营,至少有五六分是为了她。   灵瑾担心兄长适应不了,他明明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过来,却在这里生活不开心。   有一晚,灵瑾留在寻瑜的帐篷里,不安地问他道:“哥哥,你在逐月军中……会不会不太舒服?”   寻瑜正在看书。   军营中不似凤凰宫,没有储量巨大的藏书阁,书籍这种厚重但在战争中又不实用的东西,被军队视为累赘。   因此,寻瑜最近也没什么书可看,就从凤凰宫中带了当初立岩上君送给他的册子和几本兵书,最近反复揣摩。   听到妹妹关切的句子,寻瑜停顿了一下,淡淡道:“不会,挺好的。”   灵瑾怕兄长口是心非,进一步道:“哥哥,你要是觉得和这里的士兵们很难相处的话,我可以安排一个休闲活动给你们,让你和他们都有机会实际接触一下。   “士兵们其实人都不坏,只是之前不了解你。只要切实地交谈过,他们肯定会对你友善一些的。”   这时,寻瑜抬眸,凤目缓缓看了灵瑾一眼。   然后,他抬起手,揉了揉灵瑾的头。   “唔?”   灵瑾眨眼。   寻瑜的反应还是很平淡,道:“不必。我还没那么脆弱,要到你特意帮我的地步。”   “……噢。”   灵瑾愣愣的。   不过,她看兄长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也略略安心了。   灵瑾清楚,兄长虽然有点口是心非,但在重要的事情上,从不会硬撑颜面。   既然他这样说了,应该是完全不在意,或者真的有办法打破僵局。   这样一想,灵瑾便放心了。   *   不久之后,有一日傍晚。   寻瑜从训练场边上经过时,有一些正在休息的士兵不知天高地厚,嘲笑寻瑜弱不禁风,故意挑衅他,说要与他比试射箭。   大约是这段时间,寻瑜一直在看书,给人留下了安静斯文的印象,他们便以为他没有习过武了。   既然有人主动送上门来,寻瑜自然不会推辞。   于是,他简单地取了自己的弓,在训练场上射了几箭。   灵瑾赶到的时候,寻瑜已经比试完了。   在他射完箭后,原本起哄的训练场上已然鸦雀无声。   所有的灵箭都稳稳落在靶心上,凤凰腾飞射箭的姿态优美而从容。   即使是在战场上纵横多年的老兵,也未必做得到寻瑜这般。   他的能力,已毋庸置疑。   这时,灵瑾唤道:“哥哥?”   寻瑜听到妹妹的声音后,回首看她。   然后,他对围观的士兵们微微颔首致礼,没有再多说什么,既没有挑衅,亦没有解释,只平静地与妹妹一起离开。   ……从那天以后,寻瑜在逐月军中的地位至少大幅上升了三个台阶。   同时,逐月军中还留下了寻瑜少君其实弓术非常惊人、只是为人低调并不展露的传说。   许多士兵虽然不爱读书、教养也不算特别出色,但要说单纯也单纯,他们会敬佩比自己射艺好的人。   一旦寻瑜证明了自己其实是文武双全,他们对他的轻视也随之就烟消云散了,反而比之寻常,还要更加尊敬几分。   逐月军的士兵,虽与寻瑜仍旧不大亲近,可对他却敬重许多,再不敢有所轻视。   *   另一方面,除了寻瑜的射艺以外,因为他是灵瑾名义上的兄长,他们之间的兄妹关系也时常受人关注。   养兄妹这种关系,平时还是很少见的,更何况灵瑾还是女君的养女,是凤凰与普通翼族这样的兄妹关系。   寻瑜性情矜傲,平时总是板着脸,即使是对妹妹说话也不假辞色。   所以起初的时候,其他人看他们兄妹两个人相处,总觉得灵瑾虽然有点依恋兄长的样子,可寻瑜看上去并不是特别喜欢这个妹妹。   ……毕竟不是亲生兄妹。   一起长大的亲兄妹之间尚且常有纠纷,更何况有一方是领养的?   在灵瑾与寻瑜这对关系中,寻瑜是女君和大祭司的亲生儿子,而灵瑾却是后来才抱回去的。   从寻瑜的视角看,只怕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妹妹,从小就分走了一半本该属于他的父母关爱。即使不喜欢这个妹妹,也是人之常情。   逐月军的士兵,归根结底,内心还是更偏向灵瑾一些。   所以他们不是不能理解寻瑜的心情,但谈起来的时候,却多有感慨,最后总是归于对灵瑾的同情——   可怜的灵瑾将军。   年幼的时候,想必是整日对着兄长的冷脸,既不敢得罪这个养父母亲生的长兄,又渴望真实的亲情,于是小心翼翼地在凤凰宫中讨生活,连一句话都不敢随便说错吧。   就在这个结论即将成为共识的时候,又一年的冬季降临,凤凰城城郊的天气渐渐转冷了。   今年西北风似乎特别强烈,冷得很快,甚至下起了雪。   有一夜,有几个守夜士兵换班的时候,经过训练场,发现灵瑾将军这么冷的天,晚上还在训练。   寻瑜少君在一旁陪她。   夜晚气寒,灵瑾要射箭,右手有手套,但左手为了保持手感,却得光.裸地握紧弓臂。   时间一长,她似乎觉得手有点冻僵了。   灵瑾放下弓,搓自己的手。   寻瑜见状,立即走了过去。   于是,远远有人看见,寻瑜将灵瑾的手护在掌心中,蹙着眉仔细地帮她呵气。   然后,他放出自己如火般的凤凰羽翼。   凤凰的羽毛天然就有热度。   寻瑜宽大而华美的双翼垂下来,像一个茧似的,将妹妹小心翼翼地拥在他的羽翼之下。 第126章 团妹妹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   所以入冬以后, 灵瑾就特别喜欢黏着兄长。   对她来说,凤凰的羽毛真是太方便了,天生就会发热, 暖洋洋的, 像个暖炉,待在兄长身边非常舒服。   于是她只要没事, 就和寻瑜腻在一起。   而且灵瑾发现一种尤其舒服的休息方式,就是化成原形, 躲在兄长的羽毛里取暖。   她的原形体型比较小, 平时因为战斗力没有优势,偶尔会令灵瑾烦恼。不过现在,她倒也从其中发现了几分好处。   那就是向兄长撒娇的时候很方便。   因为兄妹两人原形差异比较大, 她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整只小鸟都埋在兄长羽毛里,兄长一两根羽毛, 对她来说足够当一件大披风了。   灵瑾舒服地窝进兄长羽翼内侧, 不客气地将他身上最舒服的一层羽绒当作鸟巢用。   在军账外寒风阵阵的情况下,这里却无论是聊天还是睡觉都很温暖。   不过, 在兄长身上窝久了, 灵瑾又有些担忧, 问:“哥哥,我总是待在你身上取暖的话,你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寻瑜闷闷地道:“……你这么小,不会。”   说着,他又不经意地收拢羽翼, 将妹妹搂得紧了点。   这时,灵瑾翘了翘尾巴羽毛,提醒他:“哥哥, 现在这样太热了,你放松点。”   “……噢。”   *   数九寒天数到四九的时候,逐月军中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灵瑾偶尔也有不穿铠甲的时候。   这种天气下,她会在衣服外面披一件厚重的羽毛披风,领子上尤其覆着一层白羽绒。   灵瑾本身就是雪白的耳羽,又有白皙的皮肤,唯有长发乌黑。她站在营地雪中,也像是个天下落下的雪团,是雪景中的一部分。   寻瑜一袭红衣,走在她身旁。   灵瑾性子乖巧,但有时候也会起嬉戏的念头,与兄长玩闹。   她偷偷落了一步到后面,从地上拾了一坨雪,团成一个小雪球,“咚”地一下朝兄长扔过去。   松软的雪球砸到寻瑜背上,就自然地散开了,只在兄长赤色的披风上砸下一个白白的印子。   寻瑜侧首看她。   灵瑾说:“哥哥,你想不想打雪仗?”   寻瑜道:“好。”   于是灵瑾又搓了一个小雪球,丢过去,砸在兄长胸口。   寻瑜没有躲,也没有丢回来。   灵瑾微微偏头,认真说:“哥哥,你可以丢雪球回来。”   寻瑜又说:“好。”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拿雪球砸妹妹的意思,反而走过去,握住灵瑾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灵瑾刚刚摸了雪,双手冰冰凉。   灵瑾双手被兄长的手掌包裹,她看着兄长的手,有些羡慕地道:“哥哥的手好暖和。”   “……嗯。”   寻瑜是凤凰,天生体内带火,自然体温高。   他将妹妹的手拢在自己掌间。   她是小型翼族,又是女孩,一双手比他小了一大圈,既冰冷,又留有不少射箭生出的茧子。   寻瑜顿了顿,若有所思。   *   数日后,有个士兵来送从凤凰宫来的信。   他打了个报告后,进了寻瑜的军帐。   只见寻瑜在军帐中,正张开着两扇赤色的凤凰翅膀,还未来得及收起。   凤凰的羽毛光亮昳美,如朝霞夺目。   而他的桌案之上,则放着几根凤凰羽毛。   那羽毛完整而有光泽,似乎不是自然脱落的。   寻瑜见士兵盯着他的羽毛看,一顿,便收起了翅膀。   但士兵已经十分惊讶,道:“少君,你难不成……在拔自己的羽毛?”   寻瑜停顿片刻,倒也没有否认,“嗯”了一声。   士兵愈发震惊:“难道最近的形势……已经这么不好了吗?”   最近几个月,兽国边境那边都不断有不正常的动静,逐月军的大将鹤梦现在人在此处,因此新兵驻扎的军营里,也接到了不少报告。   兽国内部,似乎因为新兽君的地位已稳,开始不安于现状,逐渐在试探了。   他们不敢直接与军事强大的翼国有冲突,便不断骚扰水国边境。   水国不胜其扰,便时常向作为盟友的翼国求助。现在翼国和水国在同一阵线上,水国国力孱弱,如果被兽国攻破,翼国也会很麻烦。因此翼国不能坐视不管,必须派人去帮助水国军队。   短短数月,三方已经有了数次摩擦,眼看又有即将战乱的前兆。   当然,他们这里的人,大多都还是训练期的新兵,还不足以上战场,而且只是小规模冲突的话,尚且用不着逐月军这支赫赫有名的战神军出动。   所以短时间内,他们这里大概还不会有大动作。   不过,少君目前顶的头衔,是凤凰宫那里的官职,算是朝中做事的。   且他又是女君的儿子,如果大局有变,只怕对他来说,会比普通人更焦虑。   有一些翼族情绪不稳定的时候,是会有一些强迫症,比如控制不住地拔自己的羽毛。   情况严重的,甚至会把自己拔秃。   现在连少君都开始拔羽毛,可见问题可能已经很严重了。   士兵忽然提心吊胆起来,紧张地盯着少君的脸。   谁知,寻瑜听到他的话,反而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问:“什么形势?”   “诶?”   士兵一愣。   “少君你拔自己的羽毛,不是因为最近边境形势严峻,所以思虑成疾?”   寻瑜眼神突然有些心虚,微妙地飘忽了一下。   他淡淡道:“不是。”   士兵不解:“那您为什么要拔羽毛?”   寻瑜:“……冬天羽毛发得太多太厚,太热了,随便拔着玩玩。”   士兵:“???”   寻瑜转移话题:“你来是来做什么的?直接说事吧。”   “啊、哦。”   士兵这才回过神,小心翼翼地给寻瑜送上了凤凰城来的书信。   随着局势的变化,最近凤凰城与军营的书信来往,也变得频繁了。   寻瑜接过信,略一颔首,示意他可以离去了。   士兵不敢多留,径自离去。   *   士兵们都不是没有眼睛。   寻瑜看上去不苟言笑,对灵瑾将军表面上也并不十分温柔。   但他留在军营中的时间长了,众人看到他平日与灵瑾的相处模式、两人亲密默契的样子,还有他细微之处流露出的对妹妹的在乎,其他人不难察觉到,他们兄妹两个的感情其实相当深厚。   观念变了以后,便有个别对灵瑾将军有好感的士兵,生出了与寻瑜少君打好关系的想法。   这本来不算是个有恶意的主意,但不知怎么的,寻瑜少君一碰到有这般想法的人,脸色立刻就会黑如煤炭,不但一下子浑身冒逼人的寒气,还会顿时比以往难相处三倍。   士兵们自然也被赶走了。   久而久之,众人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知道了这是寻瑜少君的禁区。   他对妹妹的保护,比想象中更加严密。   于是,大家便逐渐识趣地避开这个,不去趟雷了。   *   不知不觉,新兵在军营中,一转眼已经训练了两年。   经过两年苛刻的训练,再加上鹤梦将军与灵瑾副将两人之间来回竞争的激励,以及将全体新兵武装起来的机关弓。   逐月军这支新军,已经迅速成长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连逐月军内部见惯了来来去去士兵的将领,如今见到这支新兵军队时,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有时连他们自己观看训练成果时,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仅仅是这一支由加入军营三年的年轻士兵组成的队伍。   ——也不知道这样一支军队真正走上战场时,能发挥出怎样的效果……一时都让人分不清,应该期待,还是不应该期待了。   除了战斗力之外,新兵们的默契和良好氛围也着实令人惊叹。   得益于灵瑾的引导,她带出来的新兵关系都极为融洽。   因为是她亲自带出来的士兵,她在士兵们中的影响力也是显而易见的,只怕已经仅次于大将鹤梦。   而寻瑜亦完全融入了军营之中,士兵们对于寻瑜这位隶属于凤凰宫的编外仙官,现在已经相当敬重。   不过,这年开春的时候,一位士兵休假归来,忽然神神秘秘地对其他人道:“诸位,我怀疑寻瑜少君,其实是有心上人的!”   此言一出,立即引得众人纷纷响应,各种想法都有——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不可能,瞎扯吧!”   “寻瑜少君整日待在军营里,最多也就和灵瑾将军说说话,性格也比较孤傲,哪里来得心上人?”   那士兵就知道其他人不信,缓缓解释道:“我这次归家,碰到故乡一位凤凰长老。他跟我说,凤凰的羽毛,唯有在有了意中人、并且想对对方求爱时,才会特别明亮,会光芒似霓,灿如天霞。   “光听这个形容,我还没什么感觉,凤凰毛不都会有流光吗?   “但这回我回家,还见到了那凤凰长老的孙子,我一看他的尾羽,才发现光芒比寻瑜少君的黯淡多了,根本不能比!   “照我们族中长老的说法,如果亮成那样,绝对是有心上人!而且那心上人一定离得不远,就在他身边!”   士兵说得言辞凿凿,其他人也被说得信了几分,可又难以全信——   “军中也没有其他凤凰可以对比了,光看尾羽很难说吧。”   “少君是女君和大祭司的儿子,在凤凰的血统中也算是特别强大的,说不定是他天生流光就比其他凤凰亮呢?”   “而且大祭司是金凤,搞不好光芒特意只是遗传。”   怎么猜测的人都有,但最终,话题还是回到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上——   “如果少君真的有心上人,那会是谁?”   有人道:“要说离少君不愿,难不成是我们军中的女兵?”   有人道:“少君平时偶尔会回凤凰宫述职,也有可能是凤凰城中的女仙官啊!”   有人道:“我还是不信,少君现在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会有求偶的想法啊,也没见有哪个女子与他走得特别近……”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一通,最终也没讨论出一个结论。   此事只好被当作是一个江湖传说,暂且搁置了。   *   而另一边,同一个时刻,灵瑾回军帐休息的时候,正好从兄长那里收到了一个暖烘烘的羽绒枕头。   灵瑾:“?” 第127章 你注定要超越他们,凌……   灵瑾收到的, 是个挺奇特的枕头。   既精致又松软,最特别的是,它居然天然带着温度, 像藏有凤凰火一般, 十分温暖。   灵瑾将枕头抱进怀里,软软的。   她问:“哥哥, 这是……?”   寻瑜移了几分目光,别扭道:“送你送得有些晚了, 最近不太冷, 你留着冬天用吧。”   要做一个枕头,需要的羽毛意外得多。   虽然已经决定要拔羽毛,但寻瑜倒也不至于真的要把自己拔秃了。   他拔一阵子, 然后等新的羽毛长出来,就再拔一阵子。就算凤凰羽毛本来就又大又多, 也还是陆续攒了两年。   他原本是计划冬天冷的时候送给妹妹的, 没想到等真正完成,竟已经开春。   灵瑾搂着兄长送的羽绒枕, 感受到这枕头中舒适的热度, 立刻便猜到里面是凤凰羽毛。   灵瑾摸了摸枕头, 心中又涩又甜。   她对寻瑜说:“哥,你将翅膀放出来,我看看。”   寻瑜扭头:“不过是翅膀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灵瑾却很坚持:“既然不要紧,那让我看看嘛!”   寻瑜无奈, 没再说什么,便将翅膀放了出来。   凤凰羽毛仍旧华丽,赤色的凤羽光泽一经打开, 已夺人视线。   灵瑾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兄长的翅膀。   他的羽翼略有稀疏,能看到有些伤处,但总体而言尚好,没有灵瑾想象中那种秃了一半的画面。   灵瑾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心疼地抚着兄长拔过羽毛的地方。   她难过地说:“这些凤羽要再长出来,要花好长时间。”   “无妨。”   寻瑜反应平淡。   “本来也拔了很长时间,没什么影响。”   说完,他见灵瑾还是很心疼的样子,又补充道:“当初父亲为了给母亲补翅膀,几乎拔光了自己的羽翼。不过是几根凤凰羽毛罢了,又不是长不出来,我自然也可以拔给你。”   寻瑜凤目灼然。   灵瑾被兄长的目光一望,心神微震。   但她又摇头说:“爹当初为了娘那样做,是因为母亲真的受伤严重……而我只不过是冬天有点冷而已,哥哥不必如此。”   她手指拂过兄长赤色凤翼上,羽毛间有空隙的伤处,轻轻问:“疼吗?”   “……不怎么疼。”   寻瑜嘴硬道。   灵瑾望他,较真地说:“可我觉得,羽毛长在哥哥身上才是最好看的。哥哥下次,不要再这样做了。”   寻瑜缓缓一顿。   然后,他伸出手,默默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其实,他会拔羽毛,多少也是因为他喜欢灵瑾睡在他羽毛上的样子。   她躺在羽毛上的样子很可爱,而且会沾染上他的灵气。   这让寻瑜有一种满足感,觉得灵瑾信任他、依赖他,这是两人心意相通的证据。   眼下,他还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在妹妹身边,那么,在他不在的时候,寻瑜心里知道他之前已为她留下的自己身上的东西,能让羽毛中余留的凤凰火陪她度过漫漫寒冬,内心也会踏实一些。   所以,虽然灵瑾像是觉得他牺牲很大的样子,但寻瑜本人并不介意。   相反,他为自己能有可以为灵瑾做的事,感到由衷的喜悦。   他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事。这样的话,下次天冷的时候,就算是晚上,你也有地方可以取暖。”   “……笨哥哥。”   灵瑾嘀咕一声,忽然红了脸。   寻瑜看她。   灵瑾轻轻地说:“羽毛只是羽毛,又不能取代兄长。比起将羽毛拔下来给我,兄长直接过来陪我,用翅膀搂着我睡,不是更方便吗?”   “!!!”   灵瑾此言一出,寻瑜面颊亦登时烫了起来。   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被激得差点跳得老高。   寻瑜慌乱非常,甚至有些结巴,道:“我、我,你……用翅膀搂着你睡的话,我……”   寻瑜已经脸红到即使想掩饰,都没有办法的地步。   最后他说不下去了,憋了半天,吐字道:“……笨妹妹!”   灵瑾置气:“哥哥才笨!”   话虽如此,她却紧紧搂着枕头,让枕头贴着自己的胸口,许久没有放开。   *   日子如流水般一天天过去。   终于,逐月军这边的变故,发生在这年五月。   这年春末,春花凋敝,夏风渐暖。   前线的战报传到鹤梦将军手中。   从战报的情况来看,兽国的边境,已有大量军队在水国边境集结。   这似乎不是一个乐观的信号。   当天下午,鹤梦将军亲自进了一趟凤凰宫,讨论到亥时方归,然后连夜召集军营中所有士官开会——   “我与女君都认为,兽国军队近日的动向,非常不妙。”   等众人到齐,鹤梦将军宣布。   “兽国大军集结的水陆城,虽属于水国,但与兽国、翼国全都相连,乃灵江枢纽,万年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兽国选择将大军在此处集结,恐怕所图甚大。   “据前线战报,兽国已多次试探水国兵力。   “而且兽国军队中,似有异样,他们的士兵多由混血组成,士气奇高,力气更是大得不像话。   “水陆城与我逐月军历来所管辖范围最近,此番,情况已不容忽视。   “我今日与女君商议,女君也已同意——   “本月廿二,所有士兵收拾行装,随我离开凤凰城,北往水国边境,协助水国军队,防范兽国!”   鹤梦将军吐字铿锵有力。   她话音刚落,所有将士纷纷响应,如潮水般应答:“是!”   灵瑾同样在将军身边高声应答,但同时,她胸口突突直跳。   这两年,兽国与水国、翼国之间屡有冲突,摩擦不断,形势十分紧张。就连凤凰城中的普通百姓都已察觉,大战恐怕一触即发。   这样一来,逐月军出征,只是早晚的地方。   当然,经过三年的训练,逐月军的新兵已经成了一支相当训练有素的精兵,尤其是灵瑾手下的人,相当齐心强悍。   不过,他们毕竟都是年轻士兵,第一次上战场,想来还是有些惶恐。   灵瑾打起十二分精神,听完鹤梦将军的各项安排,并记录下来。   等鹤梦将军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宣布解散后,所有将士们都打算回去,立刻将大将的指示向手下人传达。   灵瑾亦是如此。   她正要离开,却听鹤梦又唤道:“灵瑾。”   灵瑾没想到鹤梦会单独再留她,步调一顿,转头应道:“在,将军?”   鹤梦神情严肃,不复两人私下相处时的随意。   她面容英气,目光如炬,对灵瑾说:“你当我的副将,也有三年了吧?”   灵瑾回答:“是。”   鹤梦说:“这三年来,你一直表现得很好,我也常称赞你领悟力超群。但这毕竟是你第一次上战场,手下又多是新兵,我不得不多提醒你一句,战场不同于训练,真刀真枪下不会有手下留情。”   鹤梦稍作停顿,又道:“你武艺出众,可内心却良善正直,到时候敌人都是血肉之躯,你或许一下难以适应。   “你务必谨记,在战场上,对敌人宽容,就是对自己残忍。你到时一定要好好调整心态。”   灵瑾一愣。   她总是弓不离身,此时亦是,握着弓的手便不由紧了紧。   灵瑾明白鹤梦将军说的是什么意思。   灵瑾微微定神,应道:“是,将军,我明白。”   鹤梦略一颔首,说:“我知道你能成长起来。”   然后,她稍作停顿,又吐出一个大消息来——   “今日,我请示过女君了,离开凤凰城之前,你可以将碎天弓带上。”   “!”   灵瑾眼眸睁大,露出惊讶之色。   她踌躇了一下,但又没有开口。   鹤梦看出她的顾虑,继续说:“你不必担心,我知道你没有再打开过碎天弓。但碎天弓是翼国上古神兵,只要有它在,就算只是用于提振士气、威慑敌人,也会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带上很有必要。   “至于碎天弓的安全……诚然,凤凰城的确是最安全的。但逐月军已是天下第一军,要是在逐月军的保护下,碎天弓还会丢失,那我也不必当这个大将了。我会掌握好情况的,你不必过于担忧。”   鹤梦的话,给灵瑾吃下了定心丸。   她略微松了口气,应道:“是!”   *   话虽如此,待到只剩下灵瑾一个人时,她又觉得心中空荡荡的,难以脚踏实地。   出征前夕,是夜,灵瑾独自一人回到凤凰宫,登上了鸣凤台。   碎天弓仍被安静地摆放在鸣凤台上,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的银光。   弓灵站在鸣凤台南面,看着城下的市井灯火,双手环胸,背对灵瑾。   听到灵瑾上高台来的脚步声,弓灵缓缓问:“要出征了?”   他的声音沉甸甸的,像佛寺的钟鸣。   灵瑾回答:“是。女君与鹤梦将军说,到时候让我带上你。”   “哦。”   弓灵应了一声,没多大反应。   灵瑾没再说话,也没再下鸣凤台。   她转了一圈,然后在摆放碎天弓位置旁的一小节阶梯上坐下,望了会儿星空。   须臾,她问:“弓灵,你在这世间的岁月已经很长了吧,见识过多少战争?”   “我已经多年不出世了,没见过多少。”   弓灵平淡地说。   “要说上一次见的话,还是上古时期的吧。”   “上古时期的战争,与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凡人间无聊的争斗。”   弓灵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无意义的事。   灵瑾单手托着下巴,微微垂眸。   弓灵半晌没听到回应,侧头扫了她一眼,冷漠道:“你莫不是,在紧张?”   “有一点。毕竟是第一次出征,很难完全没有感觉吧。”   灵瑾颔首,并没有否认。   但她定了定神,又坚定道:“不过,我的父母、亲生父母都曾经历过这些。我生父是原本的逐月军大将,母亲也曾为军队出谋划策,抚养我长大的母亲更是翼国的女君,一度亲征四方、保家卫国,还曾制服万年龙君。   “他们都不曾畏惧退却,我也会尽我所能,保卫翼族安平。”   弓灵反应平平:“哦,无聊。”   灵瑾也没有期待弓灵会给她什么鼓励,她已经习惯了碎天弓的性情,知道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凡间之事并无兴趣。   但,灵瑾停顿片刻,又说:“不过,等这次出征以后,我希望我能……也不一定非要是我,只要有人能够想到主意都可以。   “我希望,能像当初母亲镇住老龙君、逼他以神魂结契时那样,能有人想到办法,也令兽国臣服,不再尝试掀起战乱。   “这样一来,就能维持住平衡,恢复上古那样的状态,三族之间长久和平,所有人都不必再南征北伐。”   灵瑾说得认真。   她本来只是自言自语一般,但碎天弓听到此处,倒是侧目看了她一眼。   碎天弓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灵瑾说:“这不是很自然的吗?我的亲生父母都在战乱中丧生。而年幼时,我与兄长,也曾因局势恶劣,不得不与母亲分离。我眼看着母亲在争斗中失去一半翅膀,更别说还有许多将士丧命疆域……”   灵瑾停顿了一下,又说:“这些年来,我接触过兽国使者,也亲自去过水国。   “绝大多灵族,也只不过是普通人,过着普通的生活。   “虽然水族有老龙君这样的人暗藏隐秘,但也有阿月这样一心上进之人;虽然我不认同兽国三皇子的理念,但兽国的立岩上君,同样曾不计两族嫌隙,传授学识给我兄长。   “这几年来,因为母亲制服了水国国君,翼国享受了十余年和平的繁荣盛世。   “这十多年来,百姓安居乐业,百业发展繁荣,谁都不需要担惊受怕。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话,为何还要再去受战乱的流离失所之苦呢?”   碎天弓转过身来,看灵瑾的眼神,略有审视之意。   灵瑾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奇怪,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弓灵道:“这些话不应该出自你之口。”   灵瑾不解:“为什么?”   碎天弓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没有战争,那你一直以来苦练的射艺,可就没有用处了。”   灵瑾一怔,她倒没有想过还有这种角度。   灵瑾想了想,说:“没有关系,我修习射艺,只是因为我很喜欢。   “说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但对我来说,射艺是修心之术,而并非单纯的武艺。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的弓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射靶,而并非射人。我也并不觉得痛苦。   “如果我是因为想要射杀活物才修习射艺的,那如何忍受得了这么多年空对着各种靶子练习呢?”   碎天弓不做评价,只又说道:“还有你的天赋。那个鹤梦不是时常夸奖你有领兵的天赋吗?自古时势造英雄,如果是太平盛世,可就没有你这样的人发挥的地方了。”   灵瑾一顿,又道:“这个天赋,我无所谓。如果能用得上就用,如果用不上,我以前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碎天弓扯了下嘴角,像是一个寡淡的冷笑。   他说:“你或许是无所谓,但如果有人,就想要这样的乱世,在乱世中成为伟人呢?亦或者,正如你刚才所说的,三族中虽有善意,亦有恶意,那些想要掀起波澜的人如果不停手,你又有何方法能压制?”   灵瑾一滞,答不上来。   她是想过的,可是没有答案,正如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像母亲那样,用当初压制水国的方式压制住兽国。   老龙君是本身就已经毫无斗志了,才会答应女君那样的要求。   可兽国不同,如今的兽君永顺还有他手下之人,斗志高昂,蒸蒸日上,却不是轻易能够威慑成功的。   碎天弓见状,睥睨看她,眼神有些轻视。   “凡人总是有很多奇怪的想法。”   弓灵双手环胸,缓缓说道。   “世间不要有纷争……当初神女们创造三族的时候,本意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人心不同于神,凡人太过庸俗复杂,她们并没有成功。   “你现在想要做的,可是连神都做不到的事。”   灵瑾听到碎天弓这样说,有些沉默。   她顿了顿,转话题问道:“说起来,神女们是什么样的人?你都见过吧?”   “……”   碎天弓瞥了灵瑾一眼,似乎是觉得她这样刨根问底的凡人很烦。   但他还是说:“见过。”   弓灵道:“她们是神一样的人,你们凡人是很难想象那个高度的,就算用语言描述也无意义……特别是我的主人,天空神女,她是至高无上的人。”   灵瑾说:“你说话总是一口一个凡人,感觉很奇怪。”   “你们本来就是凡人。”   碎天弓不以为意。   灵瑾没有争辩,想了想,又耷拉眼睑,沉寂下来。   碎天弓见状,顿了顿,说:“你今晚有点奇怪,怎么忽然这么多话……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又一停,道:“是不能与你那位兄长商量的事吗?不然的话,你为何不去与他讨论,反而来对着我一把弓自言自语。”   灵瑾没有否认。   她整理思绪,说:“我确实有话想问你。”   碎天弓给了她一个等待的眼神。   灵瑾定了定神,道:“其实我很清楚,之前招兵的时候,所有军队都对我表现得特别热情,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我曾经拉开过你的本体碎天弓。   “虽然鹤梦将军对我说,不必有压力,但如果我正式参战,只怕……一定会有许多人期待我能再次使用碎天弓,最好是能用碎天弓横扫天下。”   碎天弓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后话。   果然,灵瑾看着他,问:“我没有非要逼迫你的意思,不过我还是想提前问一问……如果我真的将你带到战场上,你有没有可能,会愿意为翼国出力?”   以灵瑾以往对碎天弓的了解,她以为碎天弓多半会一口否决,甚至有可能出言嘲讽。   她仔细过来问这个,也只是想早点确切地断绝所有希望,好更容易地安排日后的计划。   谁知,这一次,碎天弓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并没有直接否认。   “或许吧。”   出乎意料地,他说出了这样三个字。   “神女已经将我借给你了,其实关键问题,不是我为不为你出力,而是你懂不懂得使用我。”   灵瑾震惊地抬起头。   碎天弓这话的意思难道是……他居然真的是可以用的?!   碎天弓可是真正的天神兵器,连力量被药物增强了一百倍的龙神,在他眼中都如草芥一般易折。   如果真的能用碎天弓,翼国无疑是压倒性的优势,根本不必再有顾虑,一两天内打入卧虎城都不会太难。   使用这样的神兵,无异于是借力于神女。   可问题是,他说的“懂不懂得使用”,究竟是什么意思?   灵瑾上一次参悟的结果,是她应该用碎天弓来制作机关弓,碎天弓没有否认她的想法,她现在也真的成果。   那一次,碎天弓所说的正确使用方法,又是指什么?   灵瑾是不会拐弯抹角的人,她问:“那要怎么样才算懂得使用你?”   碎天弓破天荒地给了提示:“你有没有意识到一件事?”   “什么?”   “你其实已经达到相当高的境界了。”   “?”   看着灵瑾呆呆的眼神,碎天弓面无表情,继续说下去——   “你现在才二十岁出头,已经用过碎天弓,做出过机关弓,累积了许多人上万年都积攒不出来的声望,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灵瑾愣着。   碎天弓说:“你的力量很强大,非同一般的强大。无论是女君、你的亲生父母,还是其他人,他们与你同岁的时候,都没有达到过你这样的成就。将来,你注定要超越他们,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他的语调空灵,仿佛来自遥远的虚空里——   “但是,强大的力量,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轻易驾驭的,也不可能完全不受约束。”   “越强的力量,就越使用者清醒地理解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以及随意使用会造成的后果。”   “如果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不懂得如何使用,最终,一定会酿成比普通人更惨烈的悲剧。”   “所以,你要更进一步的话,就必须要明白,力量究竟是要怎么使用、为了什么而使用的。”   “等你搞清楚这个答案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究竟该如何用我。”   “到时候,你或许真的能一脚离开凡人的境界,踏进神的领域之中。然后……你也有可能,再度见到‘她’。”   弓灵的这个“她”字,咬得微重,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似是仰慕,似是怀念。   灵瑾呆了呆,重复:“她?”   “……神女。”   “哦。”   灵瑾愣愣地点了点头。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初那个梦境里,那个宛如从虚无缥缈的雾中浮出来的女子。   那种神圣而超脱的气质,直到回忆起来,都让灵瑾不自觉地失神。   她记下了弓灵的话,认真颔首道:“我明白了,你说的,我会仔细想想的。”   “嗯。”   弓灵应了一声。   但这时,却像是弓灵正在走神。   灵瑾本来已经想要告辞离开了,可是看到弓灵这样的神情,她又不由自主地停住步子。   从弓灵的眼神中,灵瑾直觉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灵瑾是十分耿直的性格,她是不会拐弯抹角的,想到什么就直接问了,说:“弓灵,你难不成很喜欢她?”   弓灵一顿,回头问:“……喜欢谁?”   灵瑾直白地回答:“天空神女。”   “……”   在半空中,弓灵抱胸俯视,他看着灵瑾,眼神比平时还要冷漠,简直冰寒到了极点。 第128章 有点欺负她似的……   弓灵的眼神仿佛在说, 你在讲什么鬼话。   但灵瑾一点都不怕他,反而直直地正视弓灵,让一切谎言都难以躲藏。   弓灵冷淡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灵瑾分析道:“我们说话的时候, 你已经提到神女大人好多次了。   “而且刚才, 你说到神女的时候,只用了一个‘她’字。说明你指的神女, 就只有一个人,但你却没有明说你指的是三位神女中的哪一位, 就像世间理所当然只有一位神女似的。   “我当然知道, 你所说的是天空神女,但这样一来,在你眼中……仿佛也只有她一人一般。”   “……”   弓灵沉寂片刻, 冰冷道:“哼,无聊。”   灵瑾并未退缩, 只认真问:“可是, 我说对了吧?”   “……”   自从与兄长互通心意后,灵瑾经历了许多甜甜涩涩的情感, 她对情感方面的事细腻敏感了许多, 因此对碎天弓的情绪也有所觉察。   碎天弓提起天空神女时的态度总是很不一样, 而且,这已经不是灵瑾第一次发现了。   她直视着碎天弓。   碎天弓反驳不了她,但他也没有流露出与平时不同的样子。   他显得很平静,仿佛早已参透了因果。   弓灵说:“天空神女,她是我的主人。我对她的感情比对任何人都特别, 她对我来说无可替代。但是,我不认为我的情感可以轻易用凡族的情感来比较,而且, 就算我真的喜欢她,也不会有结果。”   灵瑾问:“为什么?”   碎天弓说:“因为她是神,不同于留在这个境界的任何人和物品,也包括我。”   话说到这里,弓灵看起来忽然不耐烦起来。   他烦躁道:“这已经不该是你问的问题,你今天话太多了!与其说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回去好好钻研如何进入下一个境界,快走快走!”   “噢。”   灵瑾呆呆地应了一声。   见碎天弓不想再聊这个话题,她也没有强求。   她说:“那等明日出发的时候,我再带人来拿你。”   言罢,灵瑾背着机关弓离开了。   鸣凤台上再度空无一人。   待灵瑾走后,弓灵却没有回到弓本身当中。   他站在鸣凤台高处,抬头仰望星空。   他就这样望了好久,好像要独自伫立到时空的尽头。   *   次日,逐月军的大军,从凤凰城城郊出发,一路往北方去了。   他们的目标是位于水国边境的一座城市——   水陆城。   此城位于三国交界之处,北通兽国,东流入水国,南达凤凰城,地理位置十分关键,历来是军事要地。   在过去的万年中,水陆城一直是三国必争之地,曾经数度易主。   不过,因为这座城坐落于灵江枢纽上,被宽阔的灵江一分为二,城中还有无数支流河川汇于此处,水脉非常丰富,水域和陆地面积几乎等分,最终还是由水国统治的时间居多,最近百年尤其如此。   水族在陆地上战斗的能力并不强,也不太喜欢出水,可是在水域之中,却有着绝对优势。   以往,无论是翼族还是兽族占领了水陆城,最终都难以将水域中的水族完全驱逐出去,反而不断被对方骚扰,不胜其扰,难以长久安稳。于是最后总还是由水族占领城池。   结果久而久之,翼族和兽族也发现了优点——   水族其实大部分人都不喜欢上岸,只要占据了水陆城,往往就不会再企图扩张。   将水陆城交给水族管理,正好可以成为三国间的缓冲地带。   不过,一旦三国之间发生冲突,此地仍然是注定要被争夺的。   而且也是因为面积水陆等分的特征,这里才被称为水陆城。   花费数日,逐月军新兵在水国军队的掩护下,以尽量低调的方式偷偷驻扎在了水陆城附近,与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一阵子的逐月军主力会合了。   “将军!”   这段日子,率领逐月军主力的老将前来与鹤梦见面。   鹤梦不在期间,主力军中仍然有数个得力的老将助阵,将军队管理得井井有条。   鹤梦将军带回凤凰城的人,虽也是逐月军,但并非精锐。   鹤梦本人会亲自去凤凰城,其实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见一见灵瑾。若只是普通招兵,其实不用她这种大将亲自回城的。   而这些老将都是史上闻名的名将。   这里的主力大军,才是真正赫赫有名的逐月军本军。   新兵们在凤凰城受训三年,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逐月大军,都十分振奋,两眼放光。   灵瑾亦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责任,她跟在鹤梦将军身边,不想被人小看,不由挺直了后背。   *   与主力军会合后,新兵们有半日时光,可以搭起军帐、整顿军务。   灵瑾放好自己的行李后,大致在营地内转了一圈,确定环境。   她还与几位军官一起飞到高处,亲眼确认这里的地形。   灵瑾体型小,在这种事情上反而有了优势。   因为她不起眼,可以尝试飞到比其他人更远的地方,还可以停在更高、更细的树杈上。   灵瑾飞来飞去,记下了不少东西。   等她落地变回人身之后,便想去向鹤梦将军汇报。   谁知,走到大将帐篷外,灵瑾看到鹤梦站在帐外透气,而旁边,有一个水族女子正与她说话。   毕竟是水族的地盘,有水族也很正常,不过进到军营里的,倒是少见。   那女子个子不高,看上去在水族中原形应该也属于小体型。   她不算很漂亮,外貌朴实,脸上还有点风吹日晒的小雀斑,唯有耳朵的部分是蔚蓝的鳍耳,在阳光下粼粼流转。这样的鳍耳在陆地的种族看来,有种萤石般的美感。   不知怎么的,这个女子明明不是很出色的外貌,却能让人一看便觉得平和,气质很舒服。   这水族女子好像不太会说话,开口咿咿呀呀的,手上对鹤梦将军比划着什么。   这时,鹤梦看到灵瑾,招手唤她过去。   见灵瑾有些好奇地看着水族女子,鹤梦主动向灵瑾介绍道:“这女孩叫作阿涟,涟漪的涟,是水陆城这里的小农户。   “虽然我们有自己的粮草,但干粮毕竟不好吃。在这里驻扎的时候,正好离水陆城比较近,现在水族对翼国军队也友善,我们有时也会去跟城中的农户买点新鲜的食物,打打牙祭。   “不过水陆城身处要地,常年征战,还住在这里的百姓不多了。最近风声又紧,原住民不少又搬出去了一批。水族原本就很少有人懂得耕种陆地作物,能有余力卖给我们食物的农户不多,阿涟家里算一户。   “阿涟身体不好,在水陆城中口碑却很不错,为人又友善。她经常主动背蔬果过来,时常有人照顾她生意,一来二去与我们就熟了。今日她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我回来,就来打个招呼。”   说着,怕灵瑾担忧,鹤梦又主动补充道:“因为近年水族与翼族关系一直不错,她在我回凤凰城之前,就与我们做了好长时间生意了,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不必担心。”   话完,鹤梦示意了一下,阿涟连忙挽起自己的袖子,将手腕转过来,给灵瑾看她身上的一个结契的印记。   那印记上的标记,是月上飞鸟,也就是逐月军的徽记。   她手上有这样的标记,就说明已经与逐月军结契,与当初水国翼国结盟的意义是一样的。能够结下契约,基本上就能确定是值得信赖的人。   灵瑾见了,不禁惊讶,没想到一个水族平民,会愿意与翼国军队结契。   鹤梦解释说:“阿涟原形是孔雀鱼,且天生声带受损,不能讲话。不过她听得见声音,心思通透,也读过一些书,完全能做到简单的手语加上文字和人交谈。   “他的兄长前几年参了军,是水国的士兵,已经与我们联合作战过。所以她对翼族也有相当的好感,知道我们是友军,愿意和我们结契、交易。   “其实当时硬要阿涟结契,是有点不信任她的感觉的……不过这里毕竟不是凤凰城,还是要小心谨慎。只能说抱歉了。”   阿涟倒是一点都没生气的样子,微笑着打了个手势,表示完全可以理解。   这时,阿涟热切地看向灵瑾,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   她口中发出“啊、啊、唔、唔”的声音,快速地打着手势,好像急切地想要跟灵瑾说什么,可又表达不出来。   灵瑾过去还没与阿涟相处过,看不懂她的手势,有些茫然。   鹤梦友善地替她解释道:“是这样的,你当初在龙宫城一箭射出、大放异彩的时候,她那个兄长正好也是在场的士兵之一。   “之前休假回家时,他在妹妹面前把你描述得神乎其神。现在搞得阿涟也跟其他水族一样,对你可崇拜了,先前就在跟我打听你,说很想亲眼见见呢。”   鹤梦说的时候,阿涟就在旁边用力点头,然后愈发热情地看着灵瑾。   灵瑾被她这样看着,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还是一本正经地与阿涟打招呼:“我是灵瑾,初次见面。”   阿涟更加激动了。   她又手舞足蹈地对灵瑾比划了什么,这次灵瑾看懂了,似乎是让她“等一下”。   然后阿涟扑到放在脚边的竹筐前,在里面翻找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布包,里面放着几颗水灵灵的大枣子,一看就知是特别好的果子,而且是特意保存下来的。   阿涟羞涩地将布包递到灵瑾面前。   鹤梦在一旁一扬眉,戏谑道:“好哇,刚才有几个士兵看上了她这几颗漂亮枣子,她死活不卖,还被其他人打趣是不是要送给心上人的,没想到是特意给你留着的!”   阿涟当即红了脸,可看着灵瑾的眼神,仍是亮亮的,充满憧憬。   阿涟“啊啊”了两声,意思大概是“给你”。   她这般样子,灵瑾连拒绝她都不忍心了。   灵瑾接过布包,说:“谢谢。”   阿涟开心极了。   灵瑾却不好意思白拿她的枣子,去摸身上,打算给她钱。   但阿涟一见,就坚定地摇了摇头,推了推灵瑾的手,示意她不要拿钱。   然后,阿涟认真后退一步,对她郑重地行了个礼,又从袖中拿出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划拉,写出几个字来。   她写的是:【谢谢你保护水族。】   灵瑾一怔。   阿涟写完这几个字,好像是觉得自己脸太烫了,拍了拍自己的面颊,然后难为情地对灵瑾和鹤梦低头行礼,便背上自己的竹筐,害羞地跑了。   倒是灵瑾,手里拿着她送的那几个枣子,半晌回不过神。   *   驻扎到水陆城后,逐月军一直在观察兽国军队的动向,但这段时间内,他们似乎还没有异动。   灵瑾他们也只得先按兵不动,但同时,他们的弦其实又绷得很紧,只等一旦有变,立刻出兵响应。   逐月军出征,寻瑜作为军中的仙官,自然也一道跟来了。   来到水陆城后,他好像总是担心妹妹会水土不服,三天两头地过来看她。   这日,寻瑜走进灵瑾的军帐中。   灵瑾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最新画的地图。   她正在脑中构思,如果她是三皇子永顺,接下来会做怎样的布局安排。   寻瑜走过去,将手贴在灵瑾的额头上。   灵瑾一惊,回头看他:“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   寻瑜别开头,收回手。   “看你脸有点红。”   寻瑜最近冷不丁就会突然过来摸她一下,灵瑾愣愣地想了一下,才意识到兄长这话的意思,是怕她发烧了。   灵瑾连忙说:“我没事,只是帐内有点闷热,可能出汗了。”   “噢。”   寻瑜蹙眉提醒:“环境变动容易生病,尤其是较为劳累的情况下,你多注意些。”   “好。”   灵瑾乖乖点了头。   然后她又看向兄长,担心道:“这样说来,哥哥你呢,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寻瑜说:“没有,还好。”   “可是哥哥这两天也很忙吧?”   “我习惯了,没事。”   “真的?”   “嗯。”   灵瑾越是问问题,就离寻瑜越近。   她想看清楚兄长的脸色,想判断他说的是不是实情,怕他逞强。   寻瑜却眼睁睁瞧着妹妹可爱的面颊,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心中微动。   到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将妹妹抱了起来,直接抱着她转了两圈,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自己体力尚有富余。   寻瑜板着脸道:“这样信了吧?”   灵瑾相信了,认真点了点头。   可是寻瑜看她认真的表情,觉得她更可爱了。   既然都已经把人抱起来了,他实在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亲她。   于是寻瑜抱着她到榻上坐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扣紧她的腰,拥着她吻下去。   灵瑾环抱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   两人忍不住亲昵了一番。   帐内封闭,本就闷热,气温很快就高了起来。   寻瑜捧着灵瑾的脸,轻啄她的嘴唇。   他的手从妹妹发间穿过,拨动她耳后雪白的耳羽。   灵瑾被碰耳羽有点敏感,哆嗦了一下。   寻瑜看着她的样子,觉得自己心房的每一寸都渐渐被融化。   真想将她藏起来。   真想永远和她融为一体。   真想向所有人宣告,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寻瑜抱着妹妹不放,亲吻她的耳羽、下巴、锁骨,有点欺负她似的,故意去亲她觉得痒的地方。   灵瑾像被碰了叶子的含羞草一般,忍不住缩起来。   寻瑜见她这般,愈发情动。   直到外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响,两人才骤然清醒!   现在还是大白天,军营中来来往往的士兵也很多,交谈声近在咫尺。   虽说他们是在自己的帐篷里,但是离得这么近,万一有人看见的话,也够不好意思的。   但寻瑜还有些舍不得松手,他替妹妹整理衣裳,一边整理,一边问她:“你接下来做什么,继续看地图?”   灵瑾想了想。   她看了一上午了,好像也没看出什么头绪,反而开始头疼了。   于是灵瑾说:“先不看了,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寻瑜道:“好,那我陪你。”   两人走出帐篷。铱驊   他们散步似的,在营地内走了半圈。   因为刚刚有过一番温存,寻瑜实在很难克制住自己不去对妹妹特别温柔。   他牵着她的手,等看到灵瑾的头发有点被风吹乱了,又道:“你停一停。”   “嗯?”   灵瑾抬头看他。   寻瑜俯身,缓缓帮她整理头发,又顺便拂去落在她肩上的草叶。   灵瑾看不见自己的情况,问:“怎么了?”   寻瑜平淡道:“没什么。好了,走吧。”   灵瑾眨眼。   而这时,灵瑾看到不远处,阿涟正坐在军营的一角。   她大约又是过来卖东西的,有五六个士兵围着她。阿涟手里拿着一把弯弯小小的刀,似乎是专门用来分水果的。   她看着灵瑾与寻瑜相处亲密的样子,眼神好似藏着些羡慕。   她注意到灵瑾看向自己,又害羞地低下头,连忙继续分水果了。   阿涟很熟练,一看就知道经常做家事,无论是去果皮还是切水果,都做得又快又好。   不过,阿涟那种略带落寞的羡慕,却让灵瑾有些在意。   等阿涟回家后,灵瑾找了其中一个士兵,问了问情况。   那士兵听了灵瑾的描述,恍然大悟,道:“阿涟看到你与少君,大概是想到她自己的兄长了吧。”   灵瑾想起,先前鹤梦将军对她介绍的时候,确实也提到阿涟有个哥哥。   那士兵又说:“阿涟那个哥哥,不是也当兵了吗?最近兽国动作频发,阿涟哥哥所属的军队,也被调来这里上战场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和兽国的军队碰上,反正已经好几个月没消息了。   “听说阿涟与她兄长关系很好的。最近风声很紧,水陆城很多百姓都提前搬走了,阿涟之所以没走,就是想等她兄长回来。她嘴上不说,但心里只怕很担心呢。”   灵瑾一愣,心中微动。   虽然与她和兄长的情况其实有点不一样,但她完全能理解阿涟的情绪。   灵瑾考虑片刻,问:“阿涟的兄长,有什么特征没有?”   灵瑾想着,反正是在军中,偶尔也会接触到水国的军队,如果以后在别处碰到阿涟的兄长的话,也可以和他说一说阿涟的事。   但那士兵听灵瑾这么问,顿了一下,似乎是犹豫要不要说。   “有是有的,而且很明显。”   士兵略作踌躇,还是说道。   “阿涟与她兄长,其实是同母异父。”   “她母亲早年的头婚,是与一个红色月光鱼族男人,只是丈夫早亡,这才又结了第二次婚,那时已经有阿涟的兄长了。”   “阿涟的母亲改嫁时,才是和跟她同族的蓝孔雀鱼族成婚。”   “所以阿涟是纯粹的蓝色孔雀鱼,但是阿涟的兄长……是个水族混血来着。”   “他两边的鳍耳不一样,一边是红色,一边是蓝色,很显眼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听说阿涟的兄长是混血,灵瑾不禁停顿一瞬,明白了士兵之前说话为何吞吞吐吐。   虽说不是所有混血都会有问题,比如灵瑾自己,也是个混血。但是考虑到三皇子在用人上明显的偏向,以及蛊惑混血的能力,甚至在龙宫城还有阿正那样的前科,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旦听说是混血,的确会让人不得不特别小心谨慎。   那士兵也知道这话会让人起疑,连忙对灵瑾解释道:“不过将军放心,阿涟一家绝对没有问题的,阿涟甚至都和我们结契了。我们肯定都仔细调查过,不然不会让她在这里自由自在地卖蔬菜。   “她的兄长我们也见过,很忠诚的水国士兵,而且是个相当开朗的人,健谈又爱笑,十分疼爱妹妹。   “阿涟不能说话嘛,小时候多少有点受排挤。就她兄长特别疼爱她,谁欺负她就打谁,所以阿涟很依赖兄长的。   “水陆城这个地方三族交界,又经常易主,其实本来混血就特别多,三族混血都有不少。阿涟哥哥这种水族内混血,不是什么稀奇事。”   灵瑾听了便放下心,她将阿涟兄长的特征记下了,想着若是有机会的话,就帮阿涟留意。   *   卧虎城,兽宫。   永顺斜靠在金椅上,碧幽幽的眸子望向眼前人。   他膝盖上放着一个圆形的东西,用红绸盖着,看不出是何物。   兽国大臣匍匐在地上,跪着恭敬地跟他说了侦查兵最新探查到的军情。   “逐月军吗……”   永顺缓缓道。   “你确定?”   大臣战战兢兢地回答:“确定,根据我们探查到的情况,前来帮助水国的翼国军队,很有可能就是逐月军!”   大臣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抑制住声音的颤抖。   短短几年下来,新兽君的脾气越来越难以捉摸。   虽然他看上去仍旧是温文尔雅的样子,可不知怎么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总给人一种很可怕的感觉。   而且不知是不是巧合,每回有人惹恼陛下,陛下表面上总是笑眯眯的,从不生气。可是过一阵子,那些人却莫名其妙地都消失了。   “传说中的翼国第一军啊……”   这时,永顺悠然地道。   “只可惜……螳臂当车。”   兽国大臣不敢接话。   永顺笑道:“既然翼国如此看得起我,那我也该回一份大礼才是。正好现在情况差不多,也该是时候来一场大战,让将士们尝尝胜利的滋味,涨涨士气了。”   大臣问:“陛下的意思是?”   永顺弯眸微笑:“安念他,已经准备了好久,应该早就迫不及待了吧?”   “安念将军……”   想到那个小小的混血兽族少年,大臣脸色一白。   那人据说是陛下的表弟,又有狼族一半血统,沉默寡言,却绝对效忠。   永顺缓缓道:“这一次,就作为安念的首战吧。趁此机会,正好让翼族和水族的人,开开眼界。” 第129章 混血的兽族少年   惊鸿历七百三十二年, 九月初一。   子时刚过,一支由小型啮齿类兽族组成的大军,静悄悄地越过两国界限, 往水陆城的方向去了。   他们数量庞大, 却训练有素。   米粒大的小爪子踩在松软的泥土上,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成千上万贴着地移动的黑影, 就像鬼魅一般狡黠轻盈。   当他们成群结队地穿过郊区空旷的高草和树丛时,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很快, 他们抵达了水陆城的城墙边。   率领这支军队的士官, 原形是田鼠。   他压低声音,下令道:“所有人注意,现在开始挖洞!”   一声令下, 士兵们立即一齐涌到墙角边,齐刷刷地开始沿着城墙打洞。   那长官在队伍中徘徊, 叮嘱道:“所有人切记, 溜进城中后,等到关键位置再恢复人身!   “绝大多数翼族不擅长夜间视物, 唯一士兵都擅长夜视的夜枭军, 根据战报, 应该离此地十万八千里。   “而我们兽族正好相反。   “根据陛下的指示,夜晚对我等来说是最有力的,大家尽可能速度快,绝不要拖到白天!   “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天一亮, 神不知鬼不觉的,水陆城就已经是兽国的地盘了!”   随着长官的仔细叮嘱,兽族士兵们挖洞的速度, 明显变得更快了。   而就在这时——   只见城墙的一座高台上,刺目的火光“啪”地亮起,在夜色中犹如太阳高升!   紧接着。   “啪”“啪”“啪”!   无数火焰沿着城墙,从东到西,火把不断举起,火声霹雳。   不多时,城墙内外已如白昼般通亮!   兽族士兵们下意识地仰起头,眼睛不适应这么亮的光线,忽然被刺得抬不起眼皮。   好不容易撑起眼睛,他们却看见,无数手持长弓的翼族已挥舞着翅膀从城墙后升起。   他们冷傲地飞在城墙上空,须臾间,已然布满半面天空!   翼族弓兵桀骜地看着满地的啮齿类兽族士兵,那样的眼神,仿佛看着一地的尸首。   *   “翼族不擅长夜视,三族众所周知。”   “尤其逐月军是弓兵军,要飞射,对视野要求极高,一旦处于黑暗中,就不得不面临极大的夜视。”   “兽君永顺,我在凤凰城时就与他打过交道。他是从逆境中成长起来的皇子,以混血之身成为兽君,心思缜密不可小觑。”   “他非常擅长化解别人的优势,利用对方的劣势。翼族这样的特征,他绝不可能忽视。”   半月前,逐月军军事会议上。   寻瑜站在诸位将领之前,分析着局势,侃侃而谈——   “我认为,如果挑一个时间进攻,他一定会倾向夜晚,尤其是没有月亮的夜晚。”   “所以,我们特别要注意新月之夜,像是初一初二这样的日子。”   “除此之外,我们务必要加强夜晚的防范,必须被白天严谨数倍。还要备好充足的火把,保证即使是新月的深夜,也要有足够士兵们射箭的亮度。”   “——不过,我还担心,以永顺的谨慎,他可能会料想到我们也会估计他偏向晚上进攻的情况,并凭此再做后手。因此我们也决不能掉以轻心。”   军帐内,所有将士,包括鹤梦将军本人,都听得聚精会神。   *   此时此刻,田鼠军官看着漫天突然持弓出现的翼族大军,不由咬牙“啧”了一声:“该死,他们果然有埋伏!最简单的方法没了,只能打了……”   他回头安抚士兵道——   “别怕!一切都还在陛下预计之中!”   “大家打起精神,现在决不能变人身!”   “我们窜地军之所以打头阵,就是因为翼族逐月军的主要武器是弓箭,而我们体型够小、速度够快,且善于躲藏。翼族想凭弓箭射中我们,是很不容易的!   “我们分散开来,找合适的地点藏身。等翼族发现射不中我们,就不得不降低飞行高度,等到时候,我们就伺机——啊!!!”   田鼠军官话音未落,箭矢已如暴雨般从空中落下!   耀眼的箭光在他们身边炸开!   那不是他们印象中翼族射出的一簇簇的灵箭,而明显是另外一种——   这些箭落在地上,居然能够炸开!   无数刺目的箭光从天空射下,在田鼠军官的视野中,这一幕无疑无比可怕。   他用残存的意识看着天空,眼神呆呆的。   ——怎么会,他明明不是第一次与逐月军交战了,已经很有经验了。   在他的印象中,翼国的灵弓,绝没有这样的威力……   *   翼国的灵弓,的确没有这种威力。   但是现在的逐月军,用的已经不是灵弓,而是机关弓。   机关弓的力量,比起灵弓,已经提高了数倍。   因为威力强大,士兵们在对付兽国窜地军这种,对弓兵军来说很不好射的对手时,明显感到得心应手了许多。有时候即使准头不够,强力的杀伤力也足以对对方的军阵造成破坏了。   第一次参战的新兵感觉打仗比想象中容易,不免得意了起来。   他一边射箭,一边对旁边的同伴道:“什么啊!兽国的军队也就不过如此嘛,照这样的情况下去,我们翼国一定赢的!说不定不出三个月,就能攻进卧虎城了!   “将军为什么不让我们人人都装配机关弓?这样的话,一定一下子就能将他们都打得落花流水,也不用费这许多功夫了。”   而这时,站在他身后的老兵,仍是一脸凝重。   “胡闹!都给我集中精神,不许左顾右盼!注意翅膀的高度,不许飞太低了!”   老兵教训道。   “战场上瞬息万变,什么都可能发生。你们这么吊儿郎当,是不要命了?!”   新兵们不敢说话了。   老兵皱起眉头,又继续道:“不许再这么大声在外面聊机关弓的事了。将军不许我们第一战就全部使用机关弓,是想保存实力,不让兽国知道确切的情况,最好他们认为机关弓仍旧是稀罕的东西。   “在战场上,多留一份底牌,就多有一分安全。”   *   另一边,同一时刻,灵瑾也守在城墙头上。   作为级别较高的将领,她目前还没有加入到混战中去,仍在观察情况。   但灵瑾手中机关弓,一刻都不敢松懈。   她脑海中浮现出前些日子,鹤梦将军专门叮嘱她的话——   “对你来说,第一场战役是最为关键的。”   “只要第一场战役顺利,你接下来的路就会好走很多。”   “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虽然你威望不低,但毕竟以前没有任何战场上的军功,而且太过年轻。我在这种情况下就提拔你做了副将,其实有人是在心里嘀咕的。”   “当然,你以前拉开过碎天弓,又射过龙神,目前还没有人明显反对。”   “但是,如果第一场战役出了问题,这些非议难免也会暴露出来。一定会开始有人说你,空有武力,只适合当兵,不适合为将。”   “所以,这一次,你一定要小心谨慎。即使不能立战功,也要尽量保证不出大错。”   “总之,尽力而为。”   从回忆中走出来,灵瑾看着眼前混乱的战局,不由凝神。   然后,她皱了皱眉头。   小芝注意到灵瑾的神情,担心地问:“将军,你没事吧?”   小芝对灵瑾的称呼,近日已经改了口。   “啊、嗯。”   灵瑾回过神应了一下。   但接着,她又道:“只是觉得,不太对劲,兽族应该还有后手。”   “诶?”   小芝一惊。   灵瑾抿了下唇,分析说:“现在现身的兽族士兵,原形几乎都是小型啮齿类的,而且他们根本没有变人身的意思。   “按照之前的情报,兽国军队的主力应该会有很多混血,而且有一些人的体能都很异常,就像当时在水国的阿正那样才对。”   小芝一愣。   就在这时,城墙的另外一侧,传来极大的动静。   忽然,一阵怪异的狂风袭来,转瞬间,就将翼国的火把息掉大半!   忽然,城内有人大喊一声:“是调虎离山之计!”   下一刻,无数黑影接着树影的掩护,一跃跳上城墙,并迅速向上攀爬——   灵瑾一惊,持弓站起,脱口而出:“来了!”   这一批士兵的能力和状态明显不同于打头阵的小型啮齿军,他们突然跃出,连身影都看不清。   而且翼国的火把突然被熄灭,这些人其中一定有能力出众、擅长术法的术师!   灵瑾站起来,一声令下,道:“上!”   忽然间,城墙上马上又显出一批手持机关弓的翼族新兵。   那些攀爬城墙的黑影一见显出这么多翼族新兵,下意识地做出躲闪的姿态,还有人将盾牌举起,试图阻拦上城墙上的攻击。   但这时,城墙上的翼族都没有动。   下一刻,无数箭雨却从城墙下的水底笔直飞出,迅速射向兽族军毫无阻拦的后背!   *   “如果非要保持明亮,以水陆城这边的物资,其实很难保证城墙四面全部亮起来。即使能亮,也顶多一两次,这样太浪费了。   “要是兽族不断在夜间偷袭,和我们打持久战,我们恐怕耗不过他们。”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节省一点,将计就计。”   军帐中,寻瑜如此分析道。   “我们保证水陆城半亮,留出有护城河的一面,作为薄弱之处,诱导兽族从此处发动奇袭。”   “战争中资源紧缺,会有一部分地方保证夜间完全无法照明,是很正常的。兽族应该不会起疑。”   “但翼族无法夜间视物,确实是个问题。所以我想,在这里跟水族军队合作,让他们埋伏在水底。”   “水国水下有很多地方常年无光,听说很多水族都能够不依靠光线而行动。”   “水族有他们自己的水弓,另外我妹妹之前做了能从水下射箭的机关弓,数量不多,但也可以分给他们一些。”   “如果兽族从此处奇袭,我们就从水下反奇袭。”   *   兽国军队显然没有料到,护城河下居然埋伏了这么多水族军队。   奇袭的兽族军队方寸大乱。   这时,翼族的火焰也重新亮了起来。   借着火焰之光,灵瑾得以看到发动奇袭的兽族士兵的脸——   果然,他们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混血。   这些人身材高大,而且体能惊人。   有个似乎混了棕熊血统的兽族,体型比一般熊族明显大了三倍!   他维持着原形,一拳打在城墙上,竟将城墙直接打了个大洞!   他像发了狂般,咆哮着,覆着铁甲的手一拳接一拳地捶打城墙,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这时,一支从背后射出的水箭射穿了他的肚子!   混血熊族大吼一声,手上却没有停,反而愈发疯狂地锤砸城墙,动作完全没有章法,全凭一腔蛮力。   灵瑾看到他那个样子,都有些被吓到了。   这熊族兽族就像没有神智,已经不懂得愤怒之外的感情,所以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求生欲,只是强大的进攻机器。   几箭之后,他被射倒在地,却仍在捶打地面,只是爬不起来。   城墙之下,一片血雨。   兽族士兵被射死在墙下,翼族士兵被跃起的兽族从空中拽下来。   两边僵持。   *   这个时候,寻瑜也在一边的高台上,从高处纵观全局。   他拧着眉头,似乎正在计算着什么。   鹤梦将军作为大将,也在此处指挥。   这段时间,寻瑜也算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她对寻瑜的意见还是有几分看重的,见此刻他若有所思,鹤梦也有些在意。   于是,她主动问道:“寻瑜,有什么问题吗?”   寻瑜说:“还不能肯定,但有点不太对劲。这些混血之人的战斗力,似乎有些……”   “有些什么?”   “不太整齐。”   鹤梦一顿,还不等她让寻瑜详细解释这个“不太整齐”的意思,只见远处的黑夜中,忽然有个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来。   鹤梦眼尖,立即就注意到了,皱眉凝神道:“那是什么?”   在她说话的时候,那道旋风般的影子已经闯到了混战的边缘!   在混战中,因为敌人靠近城墙,不能再肆无忌惮地射箭轰炸,已经有不少翼族士兵飞到后方,落到地上手持刀剑和兽族战斗。   而那道旋风,显然不是翼族的人。   他直直冲入翼族的军阵之中,不避不躲,一口气扫开挡路的翼族兵!   单枪匹马闯入强大的逐月军兵阵,竟如入无人之境!   那人的速度快得看不清动作。   就连鹤梦都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没有准备的翼族士兵猝不及防地被击杀,像水稻遇到镰刀一样一排一排地迅速倒下!   鹤梦大惊:“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那黑影终于闯出人群,站在尸山尸海中,露出他的真容来。   只一霎,已足以让鹤梦和寻瑜等人看清他的真面目。   那是个混血的兽族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头上长着鹿角,却有尖尖的灰耳。   他有一双幽青色的眼睛,在夜色中像发光的冷星,没有半点感情波动。   他手持双手长刀,白刃带血。   他的刀滑过人的身体,居然像切豆腐一样利落轻易。   无疑,这个少年的力量和速度都大得出奇,技巧更是无可比拟。   纵然鹤梦驰骋沙场多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杀器,但只一瞬间,她就意识到这个少年有可能对战局造成怎样的影响。   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当机立断地下令道:“全体注意,关注后方!拦住他!” 第130章 真正的天才   “真正的天才, 什么意思?”   兽国。   夜半,两个混血兽族官员私下小聚,酒过微醺后, 他们开始讨论起某个备受新兽君看重的人物——   “就是说那个安念, 他是真正的天才。”   一个混血官员生着猫族的小尖脸,他手持酒盏, 已然有些醉了。   “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孩……你知道陛下,是什么发掘出他来的吗?”   “怎么发掘出来的?”   “六年前, 北方草原上, 曾有一次震动兽国的狼群势力重新划分,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那一次闹得可厉害了, 谁能想到三个狼群能都被从北方赶到南方,幸好后来陛下说只是因为自然灾害……等等。”   另一个混血官员生着马族的长脸, 听到猫族官员的话, 他的眼睛骤然睁大,露出惊愕来——   “——你该不会要说, 那次的变动, 其实和安念有关吧?”   猫族官员扯了扯嘴角:“什么有关不有关, 那件事情,其实就是安念做的。”   马族官员将信将疑:“不会吧,你的意思是,安念将军在北方还有大势力?”   “不,没有‘势力’一说, 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   猫族官员幽幽地道。   “不仅如此,那个时候,他才只有九岁。”   *   此时, 安念正在与翼族交锋。   他势不可挡地越过所有阻碍之物,以极快的速度冲向水陆城!   鹤梦大将站在高高的台顶上,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这兽族少年快得像一道闪电,简直和其他人不像一个世界的生物。   数十支翼族的灵箭笔直朝他射去,竟被他一一躲开!   灵箭在地上炸开,少年却迅速避开了位置,硝烟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他仿佛能提前看清灵箭的轨迹,躲避翼族的箭矢,就像敏捷的小兽躲避慢动作一般灵活轻易。   鹤梦简直不敢置信,她懊恼地用力锤了一下栏杆,恼道:“那个兽族……怎么回事?!”   *   此时此刻,两个兽族官员仍在边喝酒,边讨论安念——   兽国的北方草原,一向是保持着上古遗风的兽国灵族聚居之地。   那里的兽族不少都还保持着朴素的远古风貌,依族而居、不务农耕,只采食自然之物为生。   兽国国都卧虎城长久以来的政策,都是尊重北方灵族的风俗,没有太过干涉他们的发展。   因此,在北方草原上,最不可忽视的势力,是北方狼族。   所谓的北方狼族,是指三支血脉传承不同的大型狼群。   他们在草原上划分势力,就像是兽国南方的某些世家大家族。只不过南方家族是靠掌握的财力和权力,而北方狼族单纯地依靠武力。   这三支狼群多年来一直此消彼长,总体而言比较稳定。既没有哪一支消亡,也没有突然冒出新的狼族来。   然而,就在六年前的春季,一向强大稳固的这三支狼族,居然同时被不知名的情况驱赶到了北方草原的边境,几乎已经要进入南方的领域。   而且,三支狼族全都损失惨重,人人狼狈。   此事当时可以说震惊兽国,如果强悍而又作风原始的狼群闯入南方,那么对普通居民一定会造成重大影响。   一时间兽国人人惶恐自危。   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此事,家喻户晓。   而当时,被卧虎城派去北方做调查的,就是当今兽王、当时还是三皇子的永顺。   永顺是主动请缨去的,他说他的生母梅妃就是出生北方草原,他对那里的气候应该更容易适应,也更容易被北方灵族所接纳。   “后来,陛下从北方回来的时候,汇报说是草原上发生了自然灾害,狼群才会不得不南迁。”   猫族官员缓缓道——   “陛下离开草原前,不仅已经让狼群势力都恢复原状,而且还使狼群对卧虎城感恩戴德,比以前更加忠诚。”   “这桩事情,自然也成了陛下被先帝赏识的功绩之一。”   “不过……”   大约是因为说到与永顺陛下有关的隐秘之事,哪怕是在自己的地盘里,猫族官员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道:“实际上,陛下那个时候,还从北方草原上,带回了安念。”   马族官员吞了口口水。   猫族官员说:“你应该知道,安念是陛下的表弟吧?”   马族点头:“当然。所以……他真的是吗?”   “真的是。”   猫族官员跟随永顺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地位较高,知道得显然不少。   他说:“陛下的母亲有个妹妹,也是梅花鹿族。那个妹妹似乎在某些情况下,与狼族相恋并生下了小孩,那个小孩,就是安念。与陛下是货真价实的表亲。   “不过,与陛下的情况有点不同,安念将军的父母确实是两情相悦的。他们成婚以后,就各自脱离了原本的族群,独自成家生活。   “安念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平安长大的,在混血家庭里,算是比较幸福的小孩了吧。跟咱们可不一样。”   “所以你看安念将军,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混血身份都不太在意的样子。”   马族官员羡慕地叹了口气。   对他们来说,要是能够避世隐居,在父母爱护、不受干扰的情况下长大,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了。   好在,陛下一定会带领他们,走向完美的未来的。   言归正传,马族官员又问:“那北方狼族又是怎么回事?安念与他们怎么扯上关系的?”   猫族官员道:“这件事就与安念自身有关了。   “大约是长期避世的关系,安念将军从小就比较孤僻,只与父母有交流,没有同龄孩童对比,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特别。   “起因据说比较凑巧。   “就是有一天安念出门帮父母拾柴的时候,偶然撞到几个狼族小孩。   “狼族小孩嘛,看到安念又长鹿角又长狼耳,肯定吓了一跳。两边三言两语间,恐怕是发生了一些冲突,结果打起来了,一群比他大的狼族小孩……都被安念一个人打成重伤。”   “什么?!”   马脸官员一愣。   猫脸官员却道:“别急着惊,厉害的还在后面。   “北方狼族作风原始,这些小孩的父母发现孩子被打成这样,立即就当作是新狼群挑衅的标志,打算去找安念父母的麻烦。   “然后,安念为了保护父母,又一个人……把去找麻烦的成年狼族战士都打成了重伤。”   马族官员大惊失色。   但猫族兽人还在继续说:“这样一来,狼族们肯定都发现了安念战斗能力的异样。   “他的能力太过强大,让狼群的人都心生不安。经过商量之后,狼群们认为安念是个非常不稳定的因素,决定趁他还没有完全长大,要尽可能快地铲除他。   “发展到最后,已经变成了三个狼群的精英联合起来围剿安念这个小孩。   “而其结果十分玄妙——   “安念,一个当时九岁大的狼鹿混血小孩,凭一己之力,将三族狼群驱逐到了北方草原的边境。正如众人所知道的那样。”   “这——这怎么可能!”   马族官员难以置信,近乎失语。   他呆愣了好一阵子,才举起手中晾了许久的酒杯,快意地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甩砸在地上,痛快道:“我就知道!混血才是最高等的!安念干得漂亮!”   猫族官员配合地哈哈大笑。   但接着,他又说:“不过,闹到这个份上,安念也很难全身而退了。   “其实,陛下前往北方草原,终于找到安念的时候,安念已经受了很重的伤。   “他一个人站在血泊中,脸、爪子和身体,全身都是自己或者别人的血。他十分无助,却不敢回去找父母,眼神也已经十分空洞,意识到又有人过去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想要进攻。   “不过,陛下当然与别人不同。   “陛下走过去,抚了抚安念的头。”   *   战场上。   安念身体飞旋。   他将一把刀插在地上,以此借力,飞速地旋转身体,将飞向他的灵箭全部一口气打了回去!   安念的双刀显然是特殊材质做成的,不仅强韧坚固,还能将翼族的灵箭击回。   箭落在翼族士兵自己的范围内,士兵多半没料到还会有这种事,不少人被灵箭直接刺穿胸膛,还有人被爆炸集中,迅速击落一大片!   远处的将领都惊呆了。   这时,有士兵尝试降低飞行高度,想从近处袭击他。   少年利落侧目。   他幽蓝色的眼眸有如夜灯,跳动着沉寂的火焰。   士兵一怔。   下一瞬,却见少年一跃而起!   他竟能跳得那么高,一瞬间简直像是飞起来了一般!   这样的跳跃能力,令所见之人都大惊失色。   他抓住那士兵的脚,硬生生将他从空中拽了下来。   少年干脆利落地手起刀落,被拽下去的翼族士兵胸口一震,便没了气息。   连鹤梦将军都从未见过有谁在战场上能有这种能力。   而这时,那混血少年向前一跃,仍在向前冲击。   电光石火之间,鹤梦判断出这个少年绝对是个会让战局不稳定的因素,普通士兵恐怕难以与他抗衡,继续僵持只是白白送去他们性命。   鹤梦当即下令道:“撤退!!!所有人立刻回城中!!!封住城墙漏洞,精兵列阵,高空射击!一定要阻止他进水陆城!”   刹那间,翼族士兵如潮水般撤回城内。   而这时,灵瑾也正注视着那个兽族少年的身影。   她感受到无数翼族士兵撤回据点带来的冲力。   说实话,在看到那兽族少年灵活有力的战斗姿态时,灵瑾也感到震颤,头皮控制不住地发麻。   但迎着无数撤退的将士,灵瑾深呼吸一口,抬起了机关弓。   *   “陛下尝试与安念交流,这才发现,他们两人居然有这么近的血缘关系,而且两个人都是混血。”   “安念相信亲人,他母亲姐姐的孩子,自然也是值得信任的。”   “安念一家在北方草原已经很难安稳的生活,所以,陛下做主,给安念父母在卧虎城中重新安置了住处,并且同意瞒下安念在北方草原所做的事,保护他们一家三口。”   “安念对陛下感恩戴德,将陛下真心当作兄长一般,自然愿意归服他。”   猫族官员缓缓说到这里,惊艳地叹了口气——   “安念这个小孩,是真正的天才。”   “他天生神力,五感敏锐,无论是力量、速度、耐力还是洞察力都全方位大幅胜过普通人。”   “而且,他痛感迟钝,就算受了很重的伤也仍然能够行动。”   “因为从小到大没怎么和父母以外的人接触过,他对外人能够产生的同理心很弱,对伤害其他人没什么负罪感。对他来说,这些大概就跟割草、捕猎的性质差不多。简直就像是……天生的杀人兵器一般。”   “其实当年立岩上君还在的时候,曾经尝试过想教教他,安念也意外得还挺听话的。可惜……立岩上君后来就不明不白地死在翼国了。”   “总之,安念现在仍旧是那种凭本能直觉行动的状态。”   “他绝对忠于陛下,所以也只听陛下的话。相应的,也就是对其他人都没什么同理心,万一惹到他,他真的会杀人的。平时记得离他稍微远点。”   “陛下给他调配了特制的神药。神药本来就是用在力量越强的人身上效果越好的,听说安念对药物的适应能力还比一般人更强,服用很大量的药却仍然能保持头脑清醒。”   “我听军队那边的人私下说,只要有安念一个在,可能比一两支精军还要好用。”   *   安念冲击的速度很快,一转眼已经快逼近城墙下。   灵瑾死死地盯着对方,弓弦拉开,后背的肌肉已经紧到发僵。   不行,还不能松弦,必须抓准时机。   灵瑾感觉自己耳畔的噪音逐渐减弱,四周环境都黯淡下来,唯有那个兽族少年所在之处明亮——   而那个位置,就是她将要射箭的地方。   呼吸变得平缓。   灵瑾感觉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   她在心里问自己——   那个少年强吗?   很强。   他有被喂食药物之后发狂的龙神强吗?   不,应该还远没有。   可是龙神当初是用了碎天弓才赢的。   那么,对付这个人,不用碎天弓能胜吗?   应该——   能胜!   只是必须要小心谨慎。   灵瑾的呼吸逐渐平稳了,眼神也锋利起来。   她感觉自己仿佛能够看清对方的动作。   不错,这个少年很厉害,但她也不差。   强者,本来就应该由强者来对付。   灵瑾的弓弦逐渐开到了最大。   这时,她看到对方进入了她想要的位置。   灵瑾毫不犹豫地将弦一松,灵箭如一道金光般刺了出去——   *   安念是很敏锐的。   他的直觉就像野兽一样精准。   这支箭向他射来的时候,他就嗅到了风中来的气味。   他迅速侧身,却只堪堪躲过。   好快的箭速!   只眨眼之间,安念就感觉到,射出这支箭的人,和其他人不一样。   而不等他多想,又是两支出自同一方向的箭矢从远处飞来。   嗖!嗖!   这两支箭比之前的更快,安念灵巧地跃开,却感到了一丝狼狈。   这个射箭人,不仅箭速快,而且似乎能够预判他的行动,就像始终在追着他射一般。   安念不得不警觉起来。   他抬起头,蓝色的眼眸朝箭来的方向看去。   兽族远不如翼族远视,因此在这样的距离,他看不清那射箭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汗水浸润了视线。   朦胧间,他仿佛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飞在城头上,握着一把细长的弓。   似乎是个女孩子。   羽毛,是白色的。   安念刚一晃神的功夫,已经又有两支箭射来,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尽可能躲开这些快而凶猛的箭。   他开始越来越吃力。   终于,安念不得不后退了。   就在他尝试躲避的时候,忽然间,又一支箭直直飞向他的身体!   等安念反应过来,箭已经离得很近。   他一惊,想要再躲,却忽然发现周围都是其他灵箭炸出来的大洞,已经无处可避了!   之前的箭都是故意的!   都是为了将他逼至此处!   安念终于意识到,可是已经太晚了,箭矢已经逼至眼前。   慌乱之间,他只得后仰后腰,凭借着身体的柔软,勉强去避——   他柔韧性很好,动作也灵活,可即使如此,仍然慢了半拍。   灵箭擦过他的身体,强烈的灵力刺穿他的铠甲,在他的腹部狠狠拉出一道血口!   鲜血飚了出来。   安念一愣。   他的痛感迟钝,其实不怎么感觉得到痛,还可以继续前进。   但是他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看着伤口时,忽然微妙地觉察了一丝不妙。   不行,不能再前进了。   在那些射箭的人里,有不应该招惹的家伙。   安念捂住伤口,步子往后挪了一寸。   然后,在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掉头撤退,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残余的兽族军队发现那个少年居然撤了,也纷纷丢盔弃甲,跟随在后面快速撤退。   翼族士兵反应过来,立即反守为攻,上去清理战场、抓捕俘虏。   *   灵瑾看着那少年的身影离去,略微松了口气。   可是同时,她也冒出不安来——   虽然暂时逼退了对方,可是这样的一个人,既没能抓住,也没能杀死,他只不过轻伤撤退,甚至说是对方主动放弃离开也不为过……   下一次,他再来的时候,会不会更麻烦?   灵瑾心头疑虑未散,而这时,她忽然感到肩头一重——   小芝扑过来,兴奋地一把抱住她的肩膀,搂着她的脖子,惊喜万分道:“灵瑾,你好厉害!” 第131章 “抓她。”   战后, 军营里一片劫后余生的氛围。   “万幸万幸,兽族的人最后都撤退了,我们还抓到不少俘虏。”   “最后那一刻钟我还在担心, 要是真的让那个兽族少年跑进水陆城, 要怎么办呢。毕竟翼族在近战方面,还是与兽族有差距。”   “灵瑾将军, 果然厉害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真的在战场上射箭,简直和当年的鹤将军一模一样。”   “哎呀, 我昨天晒的衣服干了, 要赶快收起来再休息。”   疲倦的士兵们提着弓箭刀剑陆续回到军营里休息。   浑浊的血污和泥沙拖拉在地上,靴子踏过的地方留下浑浊的脚印。   说要收衣服的那个士兵,洗了洗手才去收晾在杆子上的衣服。   只是, 过了一晚,昨日与战友一起晾的衣裳, 今日已成了无主之物。   看着那些迎风飘荡的衣裳, 士兵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向下弯曲,他抿起嘴唇。   秋风萧索。   明明还未到天凉的时候, 晨风刮在身上, 却有些孤寂。   他不禁喃喃:“总觉得, 营里好像一下子少了好多人啊。”   “是啊。”   有人应答他。   “每回都这样,他们去见神女了吧。”   那士兵手臂上挂着衣裳,抬起手,用护腕捂了一下眼睛,借着阴影, 不让人看到他的神情。   有人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有回头看他。   这种时候, 平淡更像是在分担悲伤,旧物便是无声的哀悼。   没有人会外露情绪,因为那样会影响其他人,影响士气。   其实比起过往更惨烈的状况,这一回算好了。   至少,这么多人都还活着。   这时,帐内有人喊道:“你干啥呢,收个衣服收这么久!你不想休息就算了,等下进来别吵我们,今晚我们还要守夜呢!”   “知道了知道了,烦死了,这就来了!”   士兵放下手腕,吼了回去。   他匆匆将自己的衣裳收了,剩下的衣服理整齐,只让它们再飘荡一会儿,看看远方的天景。   *   此时,灵瑾还未回到军营。   她从水陆城城墙上下来,走出城门,面向四面八方的战场。   一夜过去,天色已明,阳光穿透薄薄的晨雾照洒下来。   夜幕消散,尸横遍野的场景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目光前。   血腥味渐重。   灵瑾看到,还有零零落落的士兵在尸海中徘徊,似乎心有不甘,不时搬动同伴的身体。   灵瑾走向比较近的一个人,碰了碰他的后背,说:“累了一整晚,你也回去休息吧。”   那士兵转过头来,还是个少年,似是年纪不大的新兵。   他看向灵瑾时,泪水已淌了满面,混着血痕灰泥流下来。   “灵瑾将军。”   他看到灵瑾,认出来,怔了一下,擦了擦自己的脸。   “我还想再找一会儿。”   少年强忍着哽咽,像回报军令一般对她说。   “这些人里面,有我的姐姐,我想带她回去。”   灵瑾一顿,松开了手。   少年对灵瑾略一颔首,转过头去,继续在尸体中翻找起来。   灵瑾站在原地,没有再强求。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从背后碰了碰她的肩膀。   灵瑾回过头,却见是兄长。   他静静地将自己的披风披到了她肩上。   “你也该休息了。”   寻瑜平静地说。   灵瑾点了点头,却没有动作。   寻瑜凤目望她,然后缓缓俯身,用一种大人对待小孩子的姿态,轻轻触碰她微红的眼角。   灵瑾顿了一顿,眼睑垂下,有些愧疚:“对不起,哥哥,我还不够强。”   灵瑾的腰杆仍是挺直的。   她已经是鹤梦将军的副将了,不该表现得太脆弱。   像是鹤梦将军就很冷静,已经精力充沛地去组织开军事会议复盘了。   寻瑜眼角微扬,看上去颇有锋芒。   他自然地道:“你只不过是风沙进眼睛罢了。”   寻瑜的语气很淡,说的内容就跟他平时闹别扭时很相似,可是,灵瑾却忽然感到了一种兄长式的温柔。   她放心地将脑袋“咚”的一下,敲在寻瑜肩膀上,从他身上汲取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负责善后的士兵汇报:“灵瑾将军,在兽族将领身上,我们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什么?”   这时,灵瑾已经从寻瑜肩膀上抬起头来,听到士兵所言,就转过去看。   只见士兵双手奉上一物,形状像个长竹筒,实心,大约毛笔的长度,铜钱的粗细,但它的平面部分,却是棱角分明的六角形,打磨得十分平整。   灵瑾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玩意儿。   既然放在将领身上,如果不是私人物品,那么应该就是重要的东西,可看起来好像也不是武器。   灵瑾上上下下摆弄了一遍,看不出端倪,问:“这是在哪个将领身上发现的?”   士兵回答:“无论是战死的还是俘虏回营的将领,只要是相对高级的士官,人人身上都有。”   “诶?”   灵瑾愣了一下。   这时,寻瑜看过去,道:“给我看看。”   灵瑾便将小竹筒似的东西交给兄长。   寻瑜将它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从一端看到另一端。   良久,他轻轻蹙起了眉头。   *   兽宫,金銮殿上。   永顺斜靠金椅,碧眸清冷地凝视座下。   兽族官员正在汇报水陆城一战的情况——   “陛下,安念军那边的战报送来了。”   “虽然攻城没有成功,但逐月军显然被安念震慑到了,一连好几日都不敢轻举妄动,士气也比之前萧条不少。”   “虽说没有攻下城池,但对手毕竟是逐月军,安念将军第一次出征,作为第一战来说,并不算太坏。”   因为结果不算太好,兽族官员汇报的时候,多少有些小心翼翼。   然而年轻兽君只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看上去心不在焉。   永顺的手搭在膝盖上那个红绸盖住的圆形物体上,眼神懒倦,看不出是在听还是不在听。   兽族官员不敢懈怠,只躬身准备听命。   然而永顺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的心思好像并不在战局上。   安念这一仗没有赢,其实是出乎意料的。   在他的预计中,有安念在,轻取水陆城,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   只是,战术没有成功,他似乎并不多么难过。   永顺发现自己好像根本不那么在意输赢,以往赢了的时候,他并未感到多么开心;而现在输了,似乎也不怎么沮丧。   永顺感觉自己胸间空荡。   好奇怪,在他的计划中,第一步是夺取兽国的政权,成为兽君,然后就是取得水国和翼国。   现在第一步已经达成了。   可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满足和快乐。   他本以为自己君临天下、大权在握的时候,他会有无上的快意,因为混血主导天下的日子,终于要来临了。   可实际上,他反而愈发空虚,内心变得前所未有的空洞。   他完成了对父亲的复仇,取代了兽君的位置,但现在,就连复仇本身,似乎都变得索然无味。   永顺抚了抚膝盖上红绸盖着的东西。   这时,有人小心翼翼地唤道:“陛下,陛下。”   永顺回过神来:“怎么了?”   兽族官员在旁边等了半天,担忧地窥探着永顺的脸色,说:“您还没下指示。”   永顺道:“什么指示?”   兽族官员说:“关于战场的指示,如果您不下令的话,我们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永顺“哦”了一声,然后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良久,他说:“你先回去吧。下一步,我还要再考虑考虑,等有了想法,我会告诉你们的。”   “是。”   官员恭顺地说。   一直以来,永顺都没有错过。   所以,虽然他们其实有些焦急,但陛下这么说,他们还是愿意暂且忍耐。   兽族官员们鱼贯退出了朝堂。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永顺独坐于金椅上。   他看了一会儿空无一人的金銮殿,然后缓缓地,他将红绸打开了。   红绸下面,是一颗已经化成白骨的老虎头颅。   空洞的眼眶下面,是尖锐的虎齿,虎头狰狞地张着嘴,透着森森寒意。   永顺面无表情地捧着老虎头颅,唤道:“父王。”   他将老虎头转向金銮殿的方向,让它空荡荡的眼孔注视着空寂的朝堂。   永顺缓缓道:“父王,你觉得怎么样,我坐在这个位置,比你或者以往的兽君,都要合适多了吧。至少兽国,比以前,要强大多了。”   老兽君本该下葬的时候,永顺并未让它安然入棺。   那时,永顺已经完全掌权,自然想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即使有人心有疑虑,也不能质疑陛下。   永顺割下了老兽君的头,平时就将它放在自己腿上,他要它眼睁睁看着自己是如何掌控兽宫、掌控兽国,他也要它看着,没有神族的世界,是如何统一、如何运转得更加完美。   永顺继续一字一字地对它说道:“卧虎城中原本拥护白虎的家族,几乎都已经被我杀光了。还剩下的那几个人,都在苟延残喘。   “他们在我面前伏低做小,比普通的臣子还要卑躬屈膝,每天战战兢兢地讨好着我和我手下的那些混血官员,生怕我心情一个不好,就把他们也一起杀了。   “真是好笑,原来情况一变,那些原本在我面前高高在上的人、那些对我和母亲不屑一顾的人,也可以轻易就把尊严放低到这种程度。   “原来所谓的神族正统,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永顺笑了笑,冷眼看着膝上的老虎头颅。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又有几分阴森森的。   “父王,你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死,这些人又为什么会听任我差遣吗?”   “就是因为那一株小小的解忧草。”   “这么弱小的一株草,就可以带来无穷的力量。”   “这是我的母亲,那个被你当作蛮族随意抢掠进攻、又随意抛弃的梅妃,家乡生长的特产草药。”   “但凡当初,你不是只在意她的美貌,只将她当作玩物把玩,但凡你曾经好好了解过她、好好听她说过几句话,或许就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道。”   “所以怎么说呢,咎由自取吧。”   永顺浅浅地微笑着,碧色眼眸中凝着幽色的冷光。   这时,殿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永顺隔得老远就听见了。   他从容地将红绸拿起来,盖住老兽君的头,随手将它放到一旁。   是先前那个官员又回来了。   “陛下。”   他步调急匆匆的,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回到永顺面前,连忙伏下/身。   永顺问:“怎么了?”   “先前安念将军送回的战报中,还提及一件事,我忘记汇报了。”   那官员自知犯错,匍匐在地,跪得哆哆嗦嗦,明显有点害怕。   但永顺难得的心情很好,并未追究,只问:“什么?”   兽族官员道:“安念将军信中说,在逐月军中,有一个小型翼族的弓手将领,射艺非常高超,与其他人都不同。也正是因为这个人,安念将军才会失利。   “安念将军看见,那是个女性将领,白色羽毛,年纪不大,但军中地位似乎很高。   “他让陛下务必小心,如果要再派遣其他军队攻城,一定不能忽视此人。”   永顺愣了愣。   年轻女性,小型翼族,白色羽毛,射艺高超。   只这几个简单的特征,已经足以让永顺联想到一个人。   “灵瑾……”   他缓缓吐出这个名字。   “原来她现在就在逐月军中。”   好长时间了。   这个名字仍然时常会萦绕在他脑海中。   似乎久远,但似乎始终在他内心徘徊,从未远离。   兽国失去在翼国的暗探以后,翼国对自己内部的消息开始严防死守,变得比过去难打探了许多。   永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翼国那边确切的情报了,即使想知道灵瑾的动向,也始终有心无力。   偏偏在这个他感到有些困惑的时候,她又出现了。   他们之间,果然是命中注定。   这时,兽族官员担忧地道:“陛下,您打算怎么办?想不到世界上居然还真的有人,能够威胁到安念将军……这样的人在翼族,对我们可是极为不利的。我们要不要提前布局,做一些打算?”   “抓她。”   忽然,永顺毫不犹豫地开口。   “什么?”   官员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抓她。”   永顺又重复了一遍。   “不计人力,不计成本,派人将那个小型翼族将领抓回卧虎城。”   他稍作停顿,又补充道:“不过,她是翼族混血,是可以加入我们的,注意不要伤害她。”   “诶?!”   兽族官员震惊地瞪大了眼。   可兽君这短短的几句话,已经让他头都大了。   他艰难地说:“可是,要怎么抓?要深入敌营活捉别人的军官,不容易吧。”   “是不容易。”   永顺低声自语。   他站起来,来回走了两圈,似在思索。   过了一会儿,他自语般地说:“果然,要抓她的话,有可能做到的,也只有安念了吧。”   永顺又想了片刻。   目光一动,好像有了主意。 第132章 喵,喵喵   惊鸿历七百三十二年, 九月廿八。   一封加急密信,由兽族卫兵们好生保管,从卧虎城发往边境。   “听好了, 这封信是兽君陛下亲笔写给安念将军的, 非常重要,务必保证以最快速度送达安念军, 绝不可以遗失或者泄露,明白了吗!”   此时, 负责递信的卫兵, 正在严厉地告诫下一个信使。   兽族传递急信的方式,是由驿站的士兵轮流奔走,接力以最快的速度传信。   以往, 这种工作通常由擅长长途快跑的马族或者驴族担当。   不过现在,这种兽君的亲笔密信, 兽君不放心由普通的兽族传递, 也改由一概由长时间跟随永顺的混血负责,有单独的一条路线。   兼之力量强大的兽族要优先安排去战场上, 密信传递又非要混血, 选择余地就小了很多, 不少力量不太强但动作还算敏捷的混血兽族都被安排了上来。   此时负责接信的,就是一个主要形象接近猫族的混血兽族。   说是猫族,但他看上去仿佛是混了牛族或者骆驼族,因为父母种族差异太大,他混出来的外貌奇形怪状, 看上去惨不忍睹,连其他自认为已经十分悲惨的混血兽族见了,都忍不住对他心生同情。   最可悲的是, 这个信使不仅外貌惨绝人寰,脑袋似乎也有点问题,平时不管跟他说什么,他反应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木讷感。   此时,听了卫兵的叮嘱,信使迟钝了一下,僵硬地回答:“好的,我明白了。”   一旁的卫兵简直不敢直视他的脸,可大家都是混血,深知混血成长道路上的不易,他又不敢不看,深怕对方被戳伤自尊心。   卫兵强忍着看了一眼。   顿时又感觉眼睛被泼了辣椒水。   天啊,怎么有人能长成这样,真的好可怕。   但他还是绷着脸艰难地道:“好了,那你快走吧。”   猫族信使应道:“是。”   等猫族信使离开后,护送信件的卫兵和他的同伴一起慢慢往回走。   两人一边走,一边议论。   同伴怀疑地道:“那家伙没问题吧?他平时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太灵光的样子,这么重要的信放到他手上,会不会出问题?”   “没事。”   卫兵回答。   “不太灵光才好呢,不会有二心。   “之前已经测试过他了,放心吧,那家伙虽然长得丑,但是谁问都不答,守口如瓶。   “他也是陛下还是三皇子时期就加入我们的老人了,比现在那些个没有和我们一起受过苦、就想仗着混血身份一起作威作福的新人可靠谱多了。   “现在这种关键时刻,聪明不是最重要的,忠心牢靠才要紧。   “那家伙虽然头脑不太好,但只要下了命令,就一定会做到,速度也还不错,很适合这样需要保密的传令工作。”   说到这里,这卫兵停顿了一下,又说:“再说,现在陛下亲笔书写的密信,就算泄露了也不要紧。陛下是多么谨慎聪慧的人,他发明了一种特殊的加密方法,是双重保险。   “据说,密信送出去以后,只有战场上负责的军官才能看懂。其他人就算中途获取了密信,也是读天书一般,完全看不懂的。”   同伴来了兴致,感兴趣地问:“什么加密方法?”   卫兵摇头:“这我怎么知道?反正你记着,密信是不可能被破译的就好了。而且将领们看过信后,也会立刻烧掉,从此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知道信上的内容。”   同伴敬畏地点了点头。   *   五日后,那个丑陋的混血信使一路狂奔,顺利将密信传到了下一个信使手中。   新的信使骤然看到丑陋信使的脸,也觉得眼睛被狠狠刺了一下。   不过,接令的信使对这个长得不太好看但是老实温顺的混血,还是挺有好感的,还对他怀有几分同情。   于是,他郑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确实拿到信了,辛苦了,你回去复命吧。”   “是。”   丑陋混血呆板地接应下来。   新的信使上路,丑陋猫族混血开始往回走。   回到原位的速度,就可以不那么拼命了,就算稍微延误一些,也不会有问题。   这丑陋的猫族轻快地在路上走着,但走到一半,他忽然往草丛中一跃,偏离了平时的路线。   在某个隐蔽的树丛下面,他停了下来。   这时,草丛后面传出一声:“喵。”   猫族混血回应道:“喵。”   对面又道:“喵喵喵。”   猫族混血回复:“喵,喵喵。”   暗号对上了!   下一刻,草丛一晃,从草丛后面,一只毛发蓬松的漂亮橘猫一跃而出。   猫族混血翻过身,蹬着四只小爪子,在柔软的肚皮毛发里掏了掏,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竹筒来,在那里面,装着和他送出去的密信一模一样的东西。   混血将小竹筒叼给前来接应的漂亮橘猫。   漂亮橘猫顺利接过,也藏到身上,对着混血“咪”了一声,便翘着灵活的猫尾巴,轻快地跳走了。   漂亮橘猫走后,混血亦转向另一边,迅速归去。   *   惊鸿历七百三十二年,十月初八。   清晨。   一只漂亮的橘猫摆动着尾巴,轻盈地蹿进寻瑜的军帐,将叼来的密信放到寻瑜桌上,“咪”了一声,提醒他。   寻瑜今日起得很早,此时已经坐在桌前。   寻瑜抬手,抚了抚猫咪的脑袋。   小橘猫十分自傲地蹭了蹭他的掌心,然后一跃进了旁边的布包,化成一只小猫木雕,安安静静地躺着。   当初被寻瑜夹带在商队中送去兽国的木猫中,有一只因为脸上凑巧磕出了一块不太一样的痕迹,化成灵体后样貌怪异,被当作混血,居然成功混进了三皇子永顺当时拥有的私兵中。   它之前就给寻瑜带回了不少消息,而这种机会难得,再者发生变动也容易暴露,所以木猫们集体回家的时候,寻瑜没有将它一起召回来。   谁能料想到,这只小木猫,过了几年,居然正好成了永顺那边的信使。   于是,它就当上了探子,时不时就会像这样传递一些消息回来。   而这一回,小木猫带回来的东西,似乎与之前不同。   寻瑜将小橘猫叼回来的竹筒打开,从里面倒出一卷细细长长的东西来。   既然是信使传递的,那么自然是信。   可是寻瑜看到里面的东西,微微一愣。   与其说是信,放在里面的,不如说是一条丝带。   足有两臂长的素绢,上面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文字。   那些文字大小不一,甚至上蹿下跳,叙事毫无逻辑,从头到尾读下来,完全就是没有规律的垃圾,连小孩子的玩闹都谈不上。   这算什么?   寻瑜蹙起眉头。   他又从头通读了一遍,可是仍然没有头绪。   这时,帐外有士兵报道进来,唤道:“少君,将军们那边喊你一起去开会了。”   寻瑜回过神。   “嗯。”   他应了一声,暂且将那封古怪的信收起来,前去参加军事会议。   *   “那群兽国士兵绝对有问题!以前吃了药的感觉只有个别几支队伍,现在感觉人人都有用药了!”   军帐内,一个黑色耳羽、留着胡子的鹰族将领振振有词。   他愤怒地用拳头一捶桌子,懊恼道:“难道就没有办法对付他们的药物吗?!”   这一个月来,兽国与翼国之间数度交锋,大大小小的冲突不断,来回都有试探,已呈拉锯之势。   之前那个令人生畏的兽族少年,这一个月来,倒是未曾出现,大概是被灵瑾伤到以后,还在养伤中。   不过,没了那个少年以后,不少翼族将领本来乐观地估计,翼国军队会在这段时间内占据上风,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原本兽国的普通士兵也变强了。   他们似乎越来越多人服用了兽国那种特殊的“秘药”,不仅体型能够增大,也有了更强的力量和速度。   这些服了药的兽族经常神志不清,翼族士兵将他们作为俘虏扣押之后,等他们清醒,往往都称完全不记得服药以后的事。还有一些甚至清醒不过来,就直接死了。   兽族中有不少大型兽族,原形是很有杀伤力的,远比人身,或者翼族、水族的原形要强,所以兽族在近战上往往有非同一般的优势,这是兽族有别于另外两族的优点之一。   那些服过药的兽族,无不例外都在战场上分外英勇。   因为失去了神智,就算翼族的箭已经逼到眼前,他们也没有“可能会死”的意识,不会退缩,能够不断进攻。   在战场上,比任何士气都可怕的力量,无疑就是“不怕死”。   他们丧失了理智,偏偏又有强烈的进攻本能,不少人看上去简直就是不怕痛不怕死的狂兽,非常恐怖。   像是鹤梦、灵瑾这样个人战斗力优异的弓手倒是不怕这些服了药的凶兽,但是他们毕竟人数少,不可能时时刻刻出现在每个地方,而兽族的能力却是全面地提升了,将军们多少有些照顾不过来、寡不敌众。   于是,这一个月来,就是这些狂兽一再给翼族造成麻烦,已经让不少将领恼火了起来。   翼族将军们你言我语,提出不少想法,却始终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   这时,寻瑜主动道:“兽族所用之药物,之前我与妹妹在水国时,已经在机缘巧合之下查明,主要成分应该是兽国北方草原上的一味药,名为解忧草。   “解忧草之花的毒性作用,与目前从兽族士兵身上观察到的效果,非常相似。   “但是,目前解毒方法还不清楚。兽族所用的药物,似乎在兽国的士兵中管理十分严格,几乎完全掌握在兽君本人手中,我们能获得的样本太少,因此进展缓慢。   “水国那边倒是有一些文鳐鱼世家之前残留下来的样本,但是数量也有限。水国医官已经联合翼国的医官一块儿在研究了,只是此物药性猛烈,他们不敢轻易在人身上尝试,也很难有突破。   “前段时间,女君从凤凰城中传信给我,说水族与翼族的医官听说我们这里抓到不少服过药的俘虏,他们对此有兴趣,近日就会派人到军中详细检查,到时候可能就会有进度了。”   “那现在怎么办?!”   寻瑜这话似乎没法安抚鹰族将领。   他懊恼道:“医官过来起码要十几日,研究药物又不知道要多少时候,这期间的每一次冲突、每一次交锋,我们的士兵都要以血肉之躯和那些服了药的家伙作战!这也太不公平了!”   帐中静默片刻。   须臾,寻瑜又开口道:“我有一个想法,不过,有可能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还不足以证实。”   鹤梦将军直接点他道:“你说。”   寻瑜道:“先前的几次战役,在战场上,我观察到,兽族士兵受到药物的影响,似乎程度并不平衡。”   “程度不平衡?”   其他人被寻瑜的话吸引了注意。   “嗯。”   寻瑜略一颔首。   他继续说:“我发现即使是同样种族、相似体型的兽族士兵,发挥出的战斗能力也是不同的,受药物影响的程度也有区别。   “总体而言,似乎混血力量强于未混血的兽族,将领的力量强于普通士兵。其中偶尔有一些意外。   “所以,我猜测,会不会就像机关弓能够做出许多不同的种类一样,永顺也将他所用的药物做出了很多不同的种类,并且按照等级分给手下的人?   “目前看来,似乎是越受到器重的人,服用的药药力越强。   “如果这个推断属实的话,我们通过观察兽族士兵服药的力度,就可以推断出他们的布局、在军中的地位。   “虽说……不可能完全消除药物对战局的影响,但至少可以作为一个参考,尽可能地根据情况进行安排,从薄弱之处进行击破。”   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将领们若有所思。   讨论了一会儿,鹤梦拍板道:“目前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先这样试试看吧。其实我们也不需要全面胜过服药的兽族士兵,只要像田忌赛马那样,尽可能获得一些优势即可。”   将领们纷纷称是。   这时,寻瑜其实仍在思索——   据他所知,解忧草之花是有上瘾作用的,而且服用的剂量越大,对身体的危害也越大。   如果永顺越信任的人,拿到的药物药力越强,那换句话说,岂不是上瘾的也越厉害,甚至可以说死得越快?   从永顺的角度来说,这样做的理由,寻瑜只能想到一个——   他在增强对其他人的掌控。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永顺就必须更加强势地掌控他们,否则就会心有不安,哪怕对方会死也不愿意放松。   他可能根本不信任任何人。   不过,那些被他喂食药物的人,知道过度服食解忧草之花的副作用吗?   疑虑在寻瑜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时,又有将领站起来,提问道:“药的事情就说到这里。那么接下来,那个兽族的混血少年,又该怎么办?”   此言一出,四下又是一阵静默。   虽然他只说了“少年”两个字,但人人都能瞬间猜到他所说的是谁。   那样的战斗力,就像一重笼罩在逐月军头顶的阴霾,令人不安。   “灵瑾上回虽然伤了他,但是伤得并不重。那个少年这一个月没有现身,如果确实是去养伤了,那么算算养伤需要的日子,留给我们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将领褐色耳羽,雁族出身,气势果敢冷静。   他说:“之前的情况来看,如果让灵瑾出马,确实可以与之相较一二。   “但是,灵瑾的弓术主要是在远攻上能够发挥作用,万一不小心被对方拉到近战,情况就会变得十分不利。”   灵瑾主动起立,说:“我会尽全力不让他拉到近战。”   “战场瞬息万变,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若是万一呢?”   灵瑾答不上来。   不止是她,其他人也一时想不到什么办法。   这时,先前的鹰族将领说:“灵瑾副将,碎天弓不就在逐月军里吗?你要不再试试能不能用碎天弓吧,要是能用那就好办了,不仅可以一劳永逸,我们干脆直接一路射进卧虎城,推平他们!”   此言一出,想到那个场面,不少将领都露出爽快的表情,期待地看向灵瑾。   灵瑾一怔,轻轻“嗯”了一声。   但她知道自己目前是用不了碎天弓的,不免感到一丝压力。   鹤梦注意到灵瑾的表情有些为难,英气的眸子一转,道:“好了,碎天弓不是想用就能用的,今天的讨论就到这里吧。   “大家都回去休息,按部就班待命,要是谁有什么想法,再来汇报。”   “是!”   众人纷纷应答。   寻瑜坐在对面,看着妹妹略带愧疚的神情,却是一顿。   他嘴唇微抿,不禁握紧了拳头。   *   等会议散会后,寻瑜与灵瑾并肩走在回军帐的路上。   忽然,寻瑜抬起手,摸了摸灵瑾的头。   灵瑾诧异地抬头看他。   却听寻瑜闷闷地说:“你别有压力,开碎天弓那种事看不见摸不着,弓灵脾气又古怪。比起用碎天弓,我会找到更实际的方法去解决兽族。”   灵瑾望着兄长,兄长却扭开头不看她,仿佛是在为说这些话不好意思。   灵瑾心中一暖。   她“嗯”了一声,认真道:“我也会努力想办法的。”   *   与灵瑾暂时分别后,寻瑜拿着那封奇怪的密信,去汇报了鹤梦将军。   鹤梦将军对寻瑜能拿到这种东西很是惊奇,但也承诺会立即召集军中智囊,对这封密信进行破解。   不过,当鹤梦想留下密信时,寻瑜又开口道:“将军想要密信的时候,我可以拿过来。但是现在,我也想试着解解看,不知可否先将原件留在我这里?”   鹤梦审视地看了寻瑜一眼。   寻瑜在妹妹面前总是很别扭,但一直在其他人面前,始终是很靠谱的形象。   此时,他安静地微低着头,俨然是个恭敬的晚辈。   鹤梦想了想。   这段时间,寻瑜展示出来的能力,其实也让她颇为惊奇,鹤梦还是比较信任寻瑜的头脑的。   她稍作沉思,便应道:“好吧,本来也是你拿到的东西。不过,等下讨论的时候,你务必要立即过来。”   寻瑜松了口气,答道:“是。”   等回到军帐内,寻瑜在桌前坐下,拧起眉头,仔细端详这一条长长的密信。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通常来说,就算是密信,为了要破解,一般也会有规则。   有的是暗语,有的是特定的读法。   可是这个……   寻瑜摊开纸笔,先试着拆解部首再组合。   还是乱的,不行。   他又试着将排列一致的字写下来。   不行,没有规律。   难道要按照一定的间隔来读?   ……不行,再换一种试试。   时光一寸一寸地过去。   寻瑜额上冒出了细汗。   “哥哥?”   这时,灵瑾撩开军帐进来,看到寻瑜正在埋头写着什么,疑惑地走过来看。   寻瑜听到妹妹的声音,本来已有些焦躁的情绪忽然像被泉水浸润,有些平静下来。   他顿了顿,问:“你怎么来了?”   灵瑾说:“今日训练已经结束,我有些想兄长。”   她在寻瑜对面坐下,看着寻瑜对着一条写满字的素绢,还有密密麻麻写满了的无数张纸,有些迷惑,问:“这是什么?”   寻瑜道:“你可还记得我之前派到兽国去的木猫?”   灵瑾一怔,回答:“记得。”   寻瑜指了指素绢,说:“那只木猫,这次作为信使,拿到了永顺亲自发往军队的密信。我想如果破解出来的话,或许会对战局有利。但目前还想不到头绪,正在尝试。”   木灵术是无法对其他人解释的事情,但却是他们兄妹两个共同的秘密。   在灵瑾面前,寻瑜可以坦白而言。   灵瑾听闻木猫居然带回来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也大为惊奇。   她对寻瑜说:“哥,能给我看看吗?”   “嗯。”   寻瑜将素绢递给她。   寻瑜拿着素绢看了这么久,凭他的记忆力,几乎已经将素绢上的细节都倒背如流,即使交给灵瑾也能够继续思考。   而灵瑾拿了,便陷入思索。   她拿着素绢一寸一寸地看,尝试着将素绢缠在手指上。   然后,灵瑾眨了眨眼睛。   寻瑜想得头疼,暂且放下纸笔,捏了捏鼻梁。   此时,他见灵瑾想得入神,忽然心中一动。   虽说寻瑜不太喜欢这一点,但就像永顺自己说的,他与灵瑾经历相似,有很多想法都能共通。   或许比起他,灵瑾反而更能理解永顺的思路。   于是,寻瑜问她:“瑾儿,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灵瑾摇了摇头。   但实际上,这个时候,灵瑾头脑中的确是有一种玄妙的感觉,觉得手中这个东西与她思路很合,就像她真的能解开似的。   灵瑾说:“不过,我在想,永顺因为崇拜我的生母,以前也学习过机关术。如果按照机关术师的思路的话……”   寻瑜坐直了身体,这的确是他的盲区。   寻瑜连忙追问:“如果按照机关术师的思路,会怎样?”   灵瑾歪了歪头,本身并不是很确定。   她说:“当初我想要破解母亲留给我的机关盒时,天如师姐曾经教导过我一句话——   “按照机关术的原则,设下机关的人,要考虑的不是机关本身有多难,而是机关术师所希望的、能够打开机关的人,是否能够顺利地打开机关。   “既然如此,那这条密信,要考虑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收到它的人,能不能够顺利破解。”   收到它的人,能不能顺利破解……   寻瑜感到思路一瞬间的清明。   会收到这封密信的人,是谁?   毫无疑问,应该是军中的武将。   武将通常都善武而不善文,甚至很多人不喜欢动脑子,如果给他们太复杂的破译方法,他们可能会忘记,还有可能会因为太过麻烦而弄错。   可是既要简单容易,又要除了他们之外的人都无法破解,那么武将肯定掌握了什么其他人无法掌握的东西,不一定是抽象的规则,也有可能是具体的……   刹那间,兄妹两个的脑海中同时闪过了一样的东西,两人对视一眼,脱口而出——   “那个长筒?!” 第133章 破解密信   要说兽族的武官身上, 有什么是他们已知的共同特征的话,那就只有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那个奇怪长筒了!   虽说这也未必一定就是解开密信的关键,但寻瑜和灵瑾都觉得值得一试。   寻瑜这里就放有一个长筒。   于是, 寻瑜立即就将长筒翻了出来, 拿在手心里转了一圈。   他们先前不知道这个长筒是做什么,所以看到上面的细节也很难留下印象。   而现在,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长筒前后粗细有着细微的变化, 六角形的截面上也有恰当的弧度, 仿佛正好可以将什么东西缠绕上去。   这宽度,正与素绢相当。   兄妹两人将脑袋挨在一起。   寻瑜一手拿密信,一手拿长筒, 他将素绢的一头仔细地与长筒的棱角相对应,然后一圈一圈缠起来。   寻瑜手很巧, 缠得严丝合缝。   将两者完全匹配地缠在一起以后, 寻瑜将长筒转了几圈,在某个特定的面上, 居然真的排列出了有逻辑的文字——   *   【新月夜, 攻城, 将白耳羽弓手诱至北城门,城中有人接应。】   【务必活捉,勿伤她。】   同一时刻,安念也收到了这一封来自卧虎城的急信。   安念与其他将领不同,他识字不多, 必须依赖兽君留在他身边的、一个值得信任的军师来读信。   安念看着军师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卷素绢。   这种信有时候会写得很长,要来回卷在“读信筒”上好几次,所以需要读很久。   安念问:“信上写了什么?”   军师回答:“陛下似乎是希望, 你能将之前提到的那位白色耳羽的小型翼族将领活捉。   “陛下已经给你定好了计策,而且水陆城中会有人接应。   “等我将信全部解读出来,就可以开始安排。   “不过……”   说到这里,军师稍作停顿,有些担心地看了安念一眼。   然后,他说:“陛下的计划中,似乎要将那位小型翼族将领单独诱出水陆城。若真是如此,那这个任务,恐怕只能由将军你胜任了。除了你之外,兽族军中恐怕无人有这个本事。”   安念颔首,神情没有变化。   他的手,轻轻覆上自己腹部。   这个位置,之前被那个小型翼族将领所射的伤,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应该不会影响状态。   他和陛下一样,也觉得那个白色耳羽的小型翼族将领值得注意。   虽然不清楚陛下的命令为什么会是活捉对方,但是安念知道自己的头脑并不出众,也对三族局势并不了解,所以,他愿意完全听命于陛下。   陛下不仅是他的表兄,而且还在他最迷茫的时候出现,救了他的父母,给了他新的人生。   陛下是他的恩人。   所以,他也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刀。   如果陛下希望他做到的话,那么他就会尽量做到。   安念拿起放在身边的双刀,将刀刃抽出刀鞘,检查了一下刀的状态。   然后,他问:“所以,我具体要怎么做?负责在水陆城中接应的,又是什么人?”   *   一夜雨后。   正是桂花飘落的时节,雨打落不少残花,反而弄得空气中溢满甜腻的桂香。   今日是水陆城难得的赶集之日,主道上人来人往,少有的热闹。   最近战争频发,水陆城平时都挨家挨户门窗紧闭,街巷萧条,唯有今日,还算有几分人气。   卖货的、采买的、出来透气的,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在集市一角的小小巷子里,有三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曲着腿东倒西歪地坐着。   他们三人都长有鳍耳,乍一看就像是水族,如果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是混血。   他们三人都是忠于兽君的混血士兵,只是身上有不同程度的水族血统。   前几年翼族尚未介入、水族与兽族冲突频繁的时候,他们便已趁着战争期间水陆城管理混乱,取代了几个水族流民的身份,扮作乞丐,混入城中。   如今,他们已经在水陆城中埋伏了好几年。   作为兽君未雨绸缪安插在这里的棋子,他们已经将水陆城里里外外摸得一清二楚,只等一个用得到他们的好时机。   但这时,三人中的一个暗探,望着集市方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在集市中,有一个卖蔬果的水族少女。   那女孩是个哑女,不会说话。   她相貌平凡,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目,但不知怎么的,她身上却有一种舒服的气质,让人难以心生反感。   因为不能说话,少女将卖出去的蔬菜包好递给顾客的时候,总是微笑着打友好的手势。   她笑起来很甜,宛如潺潺清泉,清澈而温柔。   那暗探注视着她,许久挪不开目光。   这时,他的同伴趁他不备,迅速在他后脑勺打了一下!   暗探吃痛地“啊”了一声,揉着后脑勺转过头,恼道:“你干嘛?!”   同伴笑嘻嘻地打趣道:“谁让你一副想入非非的样子,怎么,春心动了?”   “没、没有。”   那暗探被点破心思,顿时窘迫起来。   他恼羞成怒地推了同伴一把,道:“我只不过是随便看看,这也不行吗?”   同伴嘿嘿地笑:“随便看看还能光盯着一个地方这么久?也不怕斗鸡眼!”   这时,三人中剩下的一个男人,微微斜过眼来,看了两人一眼。   他之前一直没有说话。   这个男人显然比两人要年长,胡子拉碴,已是中年人长相。他动作迟缓,嘴里叼着根茅草,像是懒洋洋地在晒太阳,嘴里的茅草一翘一翘的。   他问:“出什么事了?那个哑女怎么了?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怎么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嘿嘿,忠叔,当时你正好不在。”   那同伴唯恐天下不乱,迫不及待地指着暗探解释。   “阿季他最近可是方寸大乱啊!”   “先前你不在的时候,那边那个不会说话的水族女孩,见我和阿季两人坐在这里很可怜的样子,就给我们两人各切了一块水果吃。”   “她虽然不会说话,但性格真是好!”   “你知道,咱们扮这么个角色,好几天没吃饱饭了。这个年景,水果也不便宜,那姑娘居然还分给我们,实在是好心肠。”   “阿季当时就感动坏了,我看他差点都哭了。于是从此以后,他每回都非要蹲在这里,天天惦记人家。”   那个被称作阿季的暗探,被同伴这样一口气老底都揭光了,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道:“那、那又怎么样!她笑起来那么好看,我喜欢上她不是很正常?”   说着,阿季又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他的眼神似有温度,虽然竭力克制,却又压抑不住缠绵。   阿季喃喃道:“我之前遇到的纯血之人大多很坏,可我觉得她好像和其他人不一样,她很善良。”   叫作“忠叔”的年长暗探瞥了他一眼。   这时,哑女那边的蔬果卖得差不多了。   她低头熟练地收拾东西。   忽然,哑女转过头,瞥见巷子里的这三个乞丐,她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对他们三人笑笑。   这个哑女,正是阿涟。   她在筐子里挑挑拣拣,又找出几个还不错的果子,用布包包上,然后向三人走去。   她走到三个乞丐面前,将水果递给他们,然后友善地比划了一个“吃”的手势。   三人都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鞠躬颔首作道谢状。   阿季尤是,他的眼神早已粘在她身上,便是硬扯都扯不下来。   等哑女转身走后,他仍望着她窈窕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阿季恍惚地自语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好像在哪里见过她的感觉。”   “不会吧,你不是在兽国长大的吗,哪里来过水陆城?”   同伴毫不客气地戏谑道:“你别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每天在梦里见到,还以为是真的。”   阿季的脸更红了,这就去掐同伴的脖子。   两人打闹着。   这时,忠叔忽然冷淡地开口道:“别吵了!”   忠叔显然在两人面前有些威望,他一出声,两个年轻人立刻安静下来。   忠叔打开布包,取出一个哑女给他们的果子,在衣角上擦了擦,然后“咔嚓”咬了一口。   他瞳孔蒙着些许浑浊的暗色,道:“你们也不想想,那女孩是个水族纯血,她现在对你们不错,是因为不知道你们是混血。要是知道了,你当她还会对你们和以前一样吗?这种事情,咱们从小到大,遇到过多少次了?”   说到这个,另外两人明显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气氛一下子冷却下来。   忠叔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完成陛下派给我们的任务。   “在这里坚守这么久,终于有真正的事情做了。   “今晚就是大战。按照陛下的计划,我们要抓的,是一个白色耳羽的女性小型翼族将领。   “到时候我们与城外的安念将军里应外合。要是那个人被安念将军顺利引出城,我们就继续待命;若是没有,我们就伪装成平民的样子,向她求助,诱导她离开水陆城。   “总之,一切都要谨慎。   “这是九死一生的任务。你们还有空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仔细考虑考虑晚上要怎么做,千万不能有破绽。”   提起此事,两名暗探都提了提精神。   两人应道:“是!”   *   入夜。   今晚是初一,又是一个夜幕黯淡的新月夜。   守卫的翼族士兵站在城墙上站岗。   已经是后半夜,他忍不住张大嘴打了个哈欠,露出些许困倦的疲态。   但就在这时,他看到远处有黑影窜动,隐约间,似乎还有星星点点的光亮,仿佛是有大军靠近了。   翼族士兵回过神来。   他立即点起了烽火台,高声喊道:“敌人来了!又有敌人来了!”   刹那,原本安静的守卫们顿时活动起来!   烽火台一座一座亮起,立即就将城池周围照得灯火通明。   等候已久的守卫们在城墙上列队,无数机关弓对准了远方!   很快,有人发现:“奇怪,这次的兽族军队,怎么只从一个方向来?” 第134章 我也搬去与兄长一起住……   此时, 安念留守在远处,静静地观察着水陆城的状况。   水陆城显然已经乱成一团。   城里的士兵应该已经看出了兽族布局的问题。   按照陛下的判断,战场上谁都不是傻子, 兽国军队全从一个方向进攻, 翼国军队不可能觉察不出不对劲来。   虽然因为兽族攻势迅猛,翼国士兵会被大量集中到南城门, 但是另外三面的围墙,也不会完全没人把守。   这个时候, 安念再率领一支小队, 从北城门出现,翼族士兵就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的计划是声东击西、出其不意。   以安念的战斗力, 翼族那边想要有效率地解决他,就只能派出灵瑾。   但是, 翼族不会想到, 兽族这一次的目的,并非攻城, 正是活捉灵瑾。   接下来, 安念的任务, 就是将灵瑾诱出城外。   翼国大量兵力都被集中在南面,到时候能够跟在灵瑾身边的人,一定不会很多。   只要灵瑾飞出了城,很快就会落入提前布置好的混血兽族包围网,到时候把距离拉到近战, 安念就会有优势。   然后,再将灵瑾和跟她一起飞出来的翼族士兵一举擒住。   明日天一亮,他们就能将灵瑾送去卧虎城了。   当然, 这个计划中还有一个漏洞,那就是灵瑾有可能会非常警惕,不肯离开水陆城。   不过,永顺陛下一向思虑周全,自然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   万一灵瑾不肯离开水陆城,城内的兽族暗探就会行动,伪装成水族平民,谎称在别处看到隐匿的兽族士兵,以另一种方式诱她出城。   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安念去配合了。这种情况也会比上一种更加凶险,必须相当小心。   安念静静地蹲在暗处,观望恰当的时机。   “阿嚏!”   忽然,他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兽族士兵连忙担心地上前:“将军,你没事吧?”   安念擦了擦鼻子,说:“没事。”   安念有一半狼族的血统,嗅觉十分敏锐。   这本来是他的优势。   但前些日子,水陆城的居民不知出了什么毛病,说是为了庆祝战争期间的丰收,忽然突发奇想在水陆城内外都洒了许多桂花。   桂花香味浓郁,对嗅觉敏感的安念来说,造成了极大的干扰。   现在,当他和平时一样闻嗅的时候,只能闻到扑鼻的桂香,要极其仔细地分辨,才能闻到其他气味。   总之,他状态不佳。   不过,不能再等了,新月是最好的行动时机,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一个月,对兵力、物资都是极大的消耗。   既然这是陛下布置的任务,他必须要竭力完成。嗅觉而已,影响不大。   安念目光灼灼地盯着远方城池,终于,时机差不多了。   他压低声音道:“冲!”   说着,他便带着一支小队,向水陆城跑去!   因为目的是捉到灵瑾,安念谨慎地控制着速度。   果不其然,城墙上的卫兵们很快发现了他,似乎是派人去通报长官了。   没多久,一个白色耳羽的小型翼族少女出现在城上。   她身披战甲,手持机关弓,看到他,缓缓将弓举了起来。   很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诱她出城。   翼族对自己的飞行能力往往有盲目的自信,要做到这一点,应该不会很难。   安念掐算着她的箭能射出的距离,拿捏着对方的心态,等到位置只差一点点的时候,他忽然刹住脚步,然后掉头就往反方向跑!   凭他上次展现出的实力,翼族应该也是不放心他的,只要有解决他的机会,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才是。   安念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城墙上的情景。   果然,那个小型翼族少女似是愣了一下,然后,她张开翅膀,飞了起来!   成了!   安念心中一定,没有余力再顾着后方,掉头径自往有埋伏的方向狂奔!   伴着桂香的风呼呼从耳畔呼啸而过。   安念跑出了老远,才逐渐觉察出不对劲来。   按照他的预想,应该有很多翼族已经来追他们了才是,可是为什么……背后,这么安静?   安念迟疑,冒着风险,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天空一片寂静,星空辽阔,并没有翼族在追他们。   水陆城北城门上,那个白色的小型翼族和翼族士兵都留在原地,那女孩甚至已经落回城墙上。   他们只安静地注视着他所在的方向。   什么……?   安念心头一跳,猛然感到有异。   可现在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刻,只听他背后传来一个少女清冽的声音:“不许动,放下武器。不然的话,你们全部都会被乱箭射穿。”   安念僵住。   他身边传来士兵们丢下兵器的铿锵声。   安念犹豫了片刻,也松开手中的双刀,然后试探地缓缓转过身来。   在他背后,全是埋伏已久的翼族士兵。   他们有人立在树上、有人藏在草丛中,对有翅膀、身体轻盈的翼族来说,能藏进许多兽族意想不到的犄角旮旯里。他们人人弓弦大开,灵箭光芒已如繁星,方向无一例外都对准他和他的士兵们。   而在离安念最近的位置,是一个白色耳羽的小型翼族少女。   她双手开弓,目光凛然,气势如虹。   她并未骗他。   少女箭已上弦,蓄势待发。   只要他轻举妄动,她的箭立刻就能射穿他的额头。   原先埋伏在此处的兽族士兵全部都已经被抓住了,捆的捆,绑的绑,被丢在旁边,十分可怜的样子。   安念愣了愣,须臾,便意识到,眼前这个才是他原本打算抓的小型翼族将领。   虽然上一次见的时候离得很远,他只看到对方雪白的羽毛,没有看清相貌,但对方身上这种不好招惹的苍劲气势,是不可模仿的。   她比想象中年纪更小,外貌出尘,气质清正,仿若雪中绒花。   他们显然早就埋伏在这里了。   只是桂花的香味干扰了他的嗅觉,以至于在这么近的距离,安念都没有发觉。   安念迟疑。   即便他不算太聪明,现在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翼族一定早就猜到了他们的落脚点和布局。   可是……为什么?   他慢慢偏过头,只见城墙之上,还有另一个模糊的白色小型翼族的女孩,在那里站着。   如果真正的小型翼族将领在这里,那城墙上那个……又是谁?!   还有,他们安排在城内接应的人,又怎么样了?   安念心头有些乱,但眼下,也只能束手就擒。   *   此刻,在北城墙上,小芝正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卸下假耳羽和粘上去的假翅膀。   摘掉假耳羽后,小芝甩甩头发,随口道:“翅膀上再粘一层羽毛,真的好重啊!我刚才差点飞不起来!”   朱云一边帮她摘羽毛,一边白了她一眼:“别抱怨了,短时间内要给你薅出这么多白羽毛来才难呢。几乎整个军的白羽毛士兵都把自己薅了一遍,不要说云沐和灵瑾了,连鹤梦将军都亲自给你贡献了几根。”   小芝吐了吐舌头。   “知道啦知道啦。”   她见朱云叠了一把羽毛在手上,慌忙道:“这些你等下别扔了!我要留起来做纪念的!特别是灵瑾和鹤梦将军的,我都做了特殊标记的!等回家我就装起来当传家宝。   朱云白眼翻得更厉害:“晓得了晓得了。”   小芝喜滋滋地道:“这样一来,就算我以后都拿不到战功,我也满意了。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够收藏到大将的羽毛呢?”   朱云道:“有道理,分我几根。”   小芝:“唔,可以,但是灵瑾的不给你。对了,其他人顺利抓到了吗?”   “当然。”   朱云往后指了指城墙下。   “云沐正在处理。”   寻瑜和灵瑾破解了兽族的密信以后,他们的计划当然全部暴露在翼族眼皮底下。   于是,埋伏在水陆城内的那几个暗探,也一并被设套抓了。   云沐如今已经是一支新兵队伍的小队长,在这次行动中身担重任。   他亲自将那三个落网的暗探扎实绑好,井井有条地安排道:“将他们送去俘虏营,先关起来。”   “是。”   几个新兵领命去了。   云沐拍拍手,走到城墙上面,问小芝和朱云道:“你们没事吧?”   小芝活蹦乱跳:“当然没事!”   在这次行动中,小芝被安排扮演假的灵瑾,她要冒的风险是最大的。   其实这样的任务,正常来说,不该由小芝这样没什么经验、修为也普通的小新兵来承担。   但是,奈何灵瑾特征醒目,逐月军在这一届新兵以前从未有过小型翼族入军,与灵瑾一般体型的人非常少。   眼下,只有小芝与灵瑾体型最为接近,而且她们两个经常在一起,小芝对灵瑾也比较了解。   总之,没什么事最好。   不过,等与云沐说完话,小芝又转过头去,趴在墙头。   她望着远处有火光的地方,担心地道:“我们这里是不要紧,不过,不知道灵瑾那边顺利不顺利。那个安念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既然要抓他,肯定不得不离得很近,但愿不要有危险……”   *   这个时候,灵瑾他们也正在烦恼这一点。   控制住安念以后,他们姑且先将安念和其他兽族士兵一起绑上了。   用于捆绑安念的是特殊绳索,非常牢固,还可以封印灵气,让对方无法用术法。   但是,安念之前表现出来的实力,实在强得可怕,光凭这样的绳索,仍然难以让人安心。   安念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是束手就擒了。   可是,若他真的能挣脱绳索,后果会很可怕。如此一想,就连关到监牢里、让普通士兵看守都变得不放心。   这种顾虑,就像一层阴霾,笼罩在众人头顶,却难以想到什么妥帖的办法。   鹤梦将军亲自检查了绳索两遍,勉强道:“应该是牢的。”   鹰族将军烦躁说:“实在不行,要不就地杀了吧,留着他,总怕会有祸患。”   雁族将军道:“不行,仁将不杀降军。更何况,他是我们目前抓到的最有价值的兽族将领了,可能知道很多事情,最起码也可以作为和兽君谈判的筹码。兽君身上还有很多秘密,就这样将他杀了,未免可惜。”   双方暂时没有一个统一意见。   安念双手被缚,安静地低着头,仿佛没什么自己的想法。   寻瑜看了他一眼。   寻瑜思索片刻,然后,他开口道:“不然,先将他关押在我帐中吧。”   “少……你?”   鹰族将领本想叫他少君,但又怕在安念面前暴露寻瑜身份,反而会引出问题,又慌忙改了口。   他迟疑道:“不妥吧,太危险了。”   寻瑜却似乎不太介意的样子,他说:“我原形好歹也是凤凰,本身也有一点修为。而且,我觉得我有办法让他跑不掉。”   三位将领各自陷入思索。   鹤梦将军看了寻瑜数眼。   其实这段时间下来,鹤梦已经十分信任寻瑜的头脑,也知道他综合能力相当厉害,甚至在凤凰城中,始终有不少寻瑜会成为下一任凤凰君的预测。   只是这个兽族混血少年,先前表现出的能力太离奇了,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这时,灵瑾想了想,主动开口道:“要不,我也搬去与兄长一起住吧!我们两个人住在一起,形影不离地看着他的话,他肯定就跑不掉了!” 第135章 她浑身上下都是他不能……   灵瑾说这句话的时候,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只是单纯地觉得与兄长一起看守这个混血少年,会比较可靠。   然而寻瑜听到她的话, 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他们两个人虽然有兄妹的名义, 但实际上人人都知道并非完全如此。灵瑾毕竟是个大女孩了,半夜三更还和他天天住在一起, 就算有兄妹之名,感觉也不是特别合适。   谁知, 正当寻瑜迟疑的时候, 在场的其他人却完全没有什么异议,反而立即惊喜地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咦,这倒是可以!”   “寻瑜和灵瑾两个人合作的话, 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令人放心不少,可以先试试看。”   寻瑜瞠目结舌地发现, 似乎除了他自己以外, 没有人将他当作一个会与灵瑾发生什么超越兄妹的关系的男性来看待……或者至少在这种情况下,在其他人眼中, 他和灵瑾两个人住在一起居然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虽然会有这个兽族少年在, 其实也不算孤男寡女, 但他们这样的态度,也实在太随意了!太随意了!   还有灵瑾也是,她太放心了!为什么这么放心!   寻瑜心情非常复杂,别扭地拧起眉头。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番,最后又鹤梦将军拍板定音:“好, 那就这样决定了!我会在寻瑜的帐篷那里加派人手,就麻烦你们两人辛苦一点,好好看着他。”   灵瑾很高兴:“是!”   这时, 她见兄长闷闷的不说话,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问:“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   寻瑜扭开头。   *   当晚,灵瑾就麻利地收拾了行李,搬到寻瑜的帐篷里来。   他们两个本来就住得不远,灵瑾东西也不多,没多久,她就已经开始在寻瑜的帐篷里整理东西。   寻瑜很不自在。   从灵瑾进入他居住领域的一刻起,寻瑜就莫名有些不敢看她。   诚然,两人在同一屋檐下长大,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可自从成年以后,他们还从未一起过夜过。   灵瑾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寻瑜仿佛是此时才突然发觉,她浑身上下都是他不能随便看的地方。   无论是带了几根乌丝的白皙后颈、覆了厚甲仍然十分灵巧的肩膀、缠了护腕的手腕,还是……   寻瑜甚至开始觉得,她的厚战靴踏在地上,那比他的脚要玲珑一圈的脚后跟,都带着几丝让人遐思的可爱。   长大以后,无论灵瑾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她的身材也带上了独属于女性的窈窕姿态,哪怕穿上了厚重的战甲,她在寻瑜眼中,仍然有着难以遮掩的美感。   寻瑜的耳尖微微泛上几丝红晕。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思慕,谨慎地让视线避开灵瑾的身影,尽量不让她进入自己的视野范围内。   他假装自己和平时一样冷静而清醒,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安念身上。   灵瑾倒是对兄长这些纠结浑然不觉,她半点都没感到拘束。   回到可以休息的室内,她就开始卸掉身上沉重的护甲。   咣!   她将笨重的护具扔到地上,堆到地上,发出武器似的金属声。   这些东西能最大可能保护她的性命,但的确也增加了很多额外负担,是很重的。   灵瑾脱掉大半,就舒服地松了口气。   她顺便将头发也松开了,微微垂头,用手指顺了顺。   战时装备都卸掉了,她的身形纤细大半,平时妹妹般的灵瑾,开始恢复出来。   寻瑜的耳尖又红了几分。   他尽量没往灵瑾的方向看,但声音仍然会钻入耳朵里。   实际上,因为有安念在,灵瑾也只是卸了盔甲,身上衣服其实比平时还多。但灵瑾在他的帐篷里更换衣服这件事本身,却同样会让寻瑜感到微妙的窘迫。   他视线微微闪烁。   可灵瑾浑然未觉。   灵瑾将自己的枕头被褥都搬过来了,等收拾好盔甲,她就无比自然地将自己的枕头被褥,都放到哥哥的寝具旁边。   寻瑜眼角余光瞥到妹妹的举动,心头又是微微一跳。   但他一开口,语气又貌似不太在意似的:“……你要睡我旁边?”   “对。”   灵瑾回答。   她疑惑道:“怎么了?”   寻瑜道:“这个距离……会不会不太合适?”   “有吗?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睡的呀。”   “可我们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灵瑾想了想自己小时候与兄长的关系,又想了想自己现在与兄长之间的关系,赞同地颔首道:“说得也是,现在关系更好。”   于是她将自己的枕头拿开了,决定只用兄长的枕头。   寻瑜:“……”   寻瑜看着自己这个没戒心的妹妹,顿时头更痛了。   好在他们现在虽然同处于一个帐篷,但确实是在一本正经地做正事。   因为要看守安念,他们多半得轮流守夜。这样一来,就算只用一个枕头,也谈不上同床共枕。   这样一想,寻瑜总算稍微平静了一些。   他转头看向角落里被五花大绑的安念。   他专门腾了一块远离出入口的空地来安放安念,这周围还围了一圈灯座。   安念曲着腿,老实地坐着,只是一双蔚蓝的狼眼,仍然警惕地盯着他们。   这眼神着实让人冷静,一下子就能将人的思路拉回正经事上。   不过,虽然安念的眼神野性不羁,但寻瑜的眼神却更为矜傲。   两人的局面很快就变成互瞪。   寻瑜:“……”   安念:“……”   寻瑜:“……”   两人瞪了片刻,灵瑾那边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个人物品。   寻瑜回过神来,注意到妹妹的动作,便淡淡道:“累了一晚,你先睡吧,我会守到早上。”   灵瑾却更想让兄长休息,说:“我没关系。哥哥才是,忙里忙外好几天,你先睡吧。”   在灵瑾看来,她着实没做什么,只是拿着弓过去蹲守了几个时辰。   相比之下,这次的全盘计划,几乎都是寻瑜费的脑子。   包括兵力的安排、战术的布置。   还是兄长想到了兽族嗅觉出众,所以布局了提前在水陆城内外洒满桂花的方法。为了避免被兽族军队看出异样,还特意让城中百姓去撒。   可以说,在这桩事情上,寻瑜费了十足的心力。   但寻瑜并未尝试和灵瑾来回客气,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头。   然后,寻瑜淡淡对她道:“睡。”   只这一个字,忽然让灵瑾有一种安心之感,她开始觉得,或许有时还是依赖一下兄长为好。   于是她点了点头。   不过,灵瑾还是有些担心地提议:“要不我睡一个时辰,等醒了,再换哥哥睡吧?”   “不必。”   寻瑜说。   “我少眠,还不困。”   说着,寻瑜指尖一点。   安念周围那几个提前摆好的灯座上,忽然都燃起了凤凰火。   寻瑜说:“凤凰火是我力量的一部分,会替我看着他。如果我等下实在困了,自然会小憩一会儿,你不用担心。”   灵瑾看着跳跃的凤火,恍然大悟:“难怪兄长之前说会有方法让他无法逃掉,就是指这个吧?”   “嗯。”   寻瑜应了一声,又催她:“你去休息,再不睡,该天亮了。”   灵瑾现在已经很放心了,听兄长催她,便安心地往被子底下一钻,躺在兄长的枕头上,安心睡去。   寻瑜垂眸看着她入睡。   他抬手帮她熄了几盏灯,望着灵瑾时,眼底有他自己都未完全觉察的温柔。   等灵瑾睡着了,寻瑜看向安念。   安念仍在瞪他。   大家都忙了一晚,就算这个少年体能再怎么好,这会儿也该感到疲倦了。   寻瑜思索了一下,主动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安念没有回答。   寻瑜自顾自往下道:“其实从捕获的兽族士兵那里,我们已经问出来了。你叫安念。”   “……”   安念的眼神就像是在说“既然知道你还问什么”。   但寻瑜并未理会,他只是闲聊似的道:“我们把你抓来,却暂时不杀你,自然是想从你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你要是配合的话,或许待遇会好一些。”   言罢,寻瑜问:“关于兽君永顺,还有你们这些兽族将士所用的药物,你知道多少?”   安念闭口不言。   寻瑜又问:“药的效力能有多强?药物总共有多少种类?可有化解之法?”   安念仍不说话。   安念不会那么容易配合,对寻瑜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他倒也不怎么焦急。   寻瑜从容地看了眼安念的鹿角,慢慢地说:“看你的外貌,大概是狼鹿混血吧。看这鹿角……好像也是梅花鹿。你和永顺都有梅花鹿血统吧,你们之间是有什么关系吗?”   “……”   安念还是不说话,于是寻瑜又道:“永顺给你们用的药,其实成分我们已经查明了,大概就是解忧草之花吧。我看这草药是生长在北方梅花鹿族长栖之地的,你难不成也认识?   “这种草药分明是有毒的,服用的越多,对身体的损伤就会越大,甚至会丢掉性命。我看你们那些兽族士兵的表现,也不像是副作用已经被消除的样子,你们却还越吃越多……   “你姑且两说,其他人……知道后果吗?”   寻瑜这两段话,可谓直切重点,绝对远远超出安念原本对翼族的预想。   安念年纪不大,还不太藏得住心事。   寻瑜话音刚落,他已经明显露出惊愕的神情,像是诧异翼族居然已经知道了这么多。   安念张开了嘴,像是差点就绷不住要说话了,但他神智渐渐回到头脑里,还是抿住嘴唇,扭开头,僵持着不言。   寻瑜见状,也不强求。   他自顾自走到桌前,将一盏小灯移到面前,拿了本他随身带到战场上的书,翻开来看,像根本不在乎安念一般。   书籍在战场上是奢侈品,寻瑜带来的也不多,能被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带到身上的,自然是十分值得反复阅读的书。   寻瑜此时在看的,正是兽国的立岩上君当初赠给他的手记。   安念本是不自觉地盯着寻瑜,可是在看到他拿出的书的刹那,却忽然挪不开视线了。   安念直直盯着寻瑜手中的册子,终于脱口而出道:“那本书……”   “怎么?”   寻瑜瞥他。   安念抿紧嘴唇,但他忍了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说:“这本书封面上的字,是立岩上君的字迹。”   寻瑜微微有些意外的样子,问:“你认得出立岩上君的字?”   安念迟疑了一下。   他似乎是在思考这个话能不能说。   安念自己知道自己涉世未深,对外界的阴谋诡计不大了解,只是兽君的一把刀,所以早已想好万一被俘虏的话,要谨言慎行。   只要不说话,任凭敌人有通天本事,也没法从他这里获得可以针对兽族和陛下的内容。   可是事关立岩上君,他内心的在意又占了上风。   安念踌躇半晌,终究点了下头,说:“在卧虎城的时候,立岩上君教过我写字。”   于是寻瑜礼尚往来,也给了他一些信息:“这本书,就是立岩上君手抄的。之前他出使翼国的时候,将此书赠给了我。”   安念吃了一惊:“他为什么要赠书给你?”   “我们两个的想法,有共通之处,他作为前辈,对我这个晚辈怀有照顾之心。”   寻瑜说。   安念愣了愣,但似乎能接受这个答案似的,“噢”了一声。   这倒反而换寻瑜意外。   他凤眸微微上扬,道:“你不质疑?”   “质疑什么?”   “我以为……”   寻瑜顿了一下。   “在兽国,永顺一定早已将立岩上君的死,推到翼国头上。所以我这么说,你定然会质疑真实性,甚至怀疑我是不是从立岩上君那里抢来的书。”   寻瑜这样一说,安念出乎意料地生气了,道:“陛下不是这么下作的人!兽国与翼国虽不融洽,但他绝不会随便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寻瑜“哦?”了一声,问:“那关于立岩上君的死,他是怎么对你们说的?”   “他没有很详细地提起过这件事,只说立岩上君是与其他使者一起,死在翼国了。多半是他以前那两个白虎兄长的错。”   说起这个,安念略显泄气。   但寻瑜这种知情的语气,显然吊起了他的胃口。   安念问:“所以,在翼国,立岩上君究竟是如何去世的?”   寻瑜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只低语道:“你说永顺不会随便推卸责任,那可不见得……”   然后,寻瑜反问:“你若是知道了答案,那又如何?”   “自然是为上君报仇!”   安念坚定地说。   他似是一下握紧了拳头。   因为他还被绳子绑着,绳索本已绑得很紧,他一握拳,立即又收紧了几分。   “在卧虎城的时候,立岩上君对我很好,教我读书写字,又教我知识,他本来说等从凤凰城回来以后,会交给我更多东西……”   安念目光沉了沉。   他道:“我父母教我,做人要知恩图报,他对我有教导之恩,我自然应该为他报仇!”   只这几句话,已经足以让寻瑜看出,安念这孩子的头脑,其实非常简单。   会教导他的就是好人,敌对的就是坏人。   他脑海里只有简单的逻辑、好人和坏人,如果是对他有恩的人出了事,那他就要去报仇。   同时,寻瑜也敏感地抓住了一丝关键。   他问:“知恩图报……所以,你这样无条件地忠于兽君,想来也是受过他的恩惠了?”   安念顿时又不说话了。   就算是他也感觉出来,寻瑜这话里有太多貌似不经意的试探。   他不知道已经看穿了他多少。   安念并不信任寻瑜,他也不懂这些沟沟道道,决定少说为妙。   然而,即使不回答,寻瑜也已猜到了对他目前而言足够的东西。   寻瑜定了定神,并不强求,只道:“立岩上君的确是个好人,也是个值得尊敬的师长,他那短短几日教我的东西,我只怕一辈子也受用不尽。只可惜……”   说着,寻瑜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讲。   “只可惜,从翼国调查到的情况来看,他很有可能正是死于你所尊敬的兽君永顺之手。”   “这不可能!”   安念瞳孔猛地一收,脱口而出。   寻瑜没有多说。   他知道自己作为敌方阵营的人,一夜之间想要扭转安念的想法是不可能的,徐徐图之即可。   于是,他只转回头,拿起书册继续看,垂眸道:“不信也罢。”   他这样的态度,反而愈发扰乱安念的思维。   寻瑜继续轻描淡写地在他心中埋种子:“我可以保证,这本书确实是立岩上君本人赠给我的,我所告诉你的话,也绝没有半句虚言。   “你需要稍想一想就能明白,要抄录这么多字,必定费神。立岩上君若是本来没有想赠的人,他也又何必亲手费这个功夫?若是要赠的人不在翼国,他又何苦准备这样一个册子,千里迢迢带到翼国来?   “另外,这本书中的内容也是特意挑选过的,并不涉及兽国机密。立岩上君虽然慷慨地赠了他的心得给我,却同样心系兽国,绝不会做有损兽国利益的事。   “甚至他赠书时,还曾对我说……将来若是两国之间有冲突,希望我看在他的面子上,对兽国留三分余地。   “既然你尊敬立岩上君,那么只要你相信立岩上君确实赠了书给我的话,也可以将此当作是对我人品的保障之一,不妨听我说几句话。”   说着,寻瑜略略停顿。   他继续道:“永顺,他若真是个高尚的大善人,那如何会将对身体有副作用的药,大量喂给你们这些忠心耿耿的人吃?   “我不清楚你们是出于什么理由信任永顺、跟随永顺的,但我只两句话——   “无论是翼族还是水族,都并非人人都排斥混血。   “被永顺蒙蔽利用的,可能正是你们这些兽族混血。”   言罢,寻瑜不说话了。   安念的内心却混乱起来。   按照陛下和军师先前提醒他的话,他绝不该相信寻瑜口中所说的任何事。   可是,光凭他自己的头脑判断,却无法从对方口中挑出漏洞。   陛下对他有恩。   可是……陛下果真杀了立岩上君?   他的母亲同样是梅花鹿族,解忧草之花有毒性的事,他当然也是知道的。   但是陛下是他的救命恩人,陛下信誓旦旦地告诉过他,药物已经经过改良,而且,这是为了大局着想。   安念便没有过多怀疑。   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了。   安念靠在帐篷一角,看着灯下读书的寻瑜还有熟睡的灵瑾,思路一团乱麻,一时想不到头绪。 第136章 兄长内心的欲望,会是……   次日。   灵瑾苏醒的时候, 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眯着睁开眼,居然发现帐篷外已艳阳高照。   灵瑾吃了一惊, 清醒过来。   只见兄长坐在桌边, 似乎看了半宿的书。   安念还在原位,看不出他晚上睡过觉没有, 但这会儿,安念看上去眼皮沉重, 似是有些瞌睡。   寻瑜见她醒来, 放下书卷,侧目看她:“醒了?”   “嗯。”   灵瑾还不太习惯一觉醒来,第一眼就见到兄长。   她愣了一下, 忽然有些羞涩。   到水陆城以后,即使是灵瑾也很难继续保持卯时起床晨练的习惯了, 但睡到这么晚, 对翼族来说仍然有点过分了。   大约是因为昨夜半宿劳累,她又睡在兄长的枕头上。被兄长的气息环绕后, 她实在觉得太舒服了, 丧失了平时对时辰的感知。   与她相比, 兄长倒是精神奕奕的样子。   灵瑾适应了一下环境,才问兄长:“安念昨晚安分吗?”   “还好。”   寻瑜说。   “不过,昨晚我已经初步审问过他,他应该暂时不会说更多东西了。”   寻瑜稍滞,道:“所以今日, 我想去审问一下抓起来的另外几个混血俘虏。”   说着,他看了昏昏欲睡的安念一眼,说:“将他也带上。”   *   寻瑜所说的另外几个俘虏, 就是原先埋伏在水陆城的那一拨兽族混血暗探。   他们总共三个人,都是兽族和水族的混血,而且兽族血统几乎看不出来,只从外表分辨的话,一眼看去完全就是水族。   灵瑾第一眼看到这三个人,简直被惊到了。   得亏三皇子居然能从混血中,找出这样的三个人来。   但三个混血俘虏的态度十分强硬。   他们被翼族士兵压到校场中间,被弓兵手们团团围住。   所有人机关弓高举,灵箭全部指向中间三人。   这是翼族审讯重要俘虏时的策略,这种人多势众的场合,能给对方造成相当的压力。   但那三个俘虏的态度,完全没有丝毫松动的意思。   “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三人中最年轻的俘虏咬牙切齿地道。   “哼,翼族。”   另一人露出不屑地龇牙咧嘴,然后他竟清了口痰:“呵——呸!”   那年长的混血狠狠对鹤梦将军吐了口唾沫。   唾沫落在鹤梦将军的战靴边上。   鹤梦冷冰冰地看着三人。   她抬手一指被寻瑜带来的安念,道:“你们可看好了,这就是你们城外的大将。   “大将都已经落在我们手中,我恐怕水陆城外的兽族士兵,已经没有能力再对水陆城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了,更不会有人有余力还救你们。   “到现在仍然不配合,对你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被鹤梦指到的安念,昨夜被寻瑜的话所动摇,又一晚没睡好,这会儿耷拉着眼睑,有些走神。   然而,三个俘虏的态度不仅完全没变,反而被鹤梦的话激怒了!   “大将被抓了又如何,又不是所有人都被抓了!”   “就算所有人都被抓了,还会有下一代、下下一代的混血,迟早有一日,盛世必将来临!”   “我们永远忠于陛下!”   “只有陛下才能带来真正的未来,如果不是永顺陛下来同龄天下,死和归降,本来就没有区别!”   “我等必将战至最后一人!”   连鹤梦都没想到这些混血俘虏如此刚烈。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特别有耐心的人,闻言便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用刑了。”   “嘁。”   年轻的俘虏嗤笑一声,根本不将用刑放在眼里。   他放言道:“你要用刑就用。不要说用刑,我等就算是死——”   这本来是豪言壮语,可奇怪的是,年轻的俘虏话说到一半,语句却忽然怪异地卡顿了一下。   他的视线注视着人群之外,就像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以至于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一般。   寻瑜观察力一向敏锐。   他看到混血俘虏的异常,凤目一动,便朝他视线方向看去。   只见在人群之后,那个经常出入翼族军队的水族少女阿涟,正诧异地站在一众士兵之后。   她今日大概也是照常过来卖蔬果的,只是见到这里有大动静,才过来看看。   不过,她看到那三个混血的脸时,明显露出惊讶之色。   寻瑜心中一动,悄然退出人群,朝阿涟走去。   他问阿涟:“你认识那三个兽族的暗探?”   阿涟点点头,得知他们居然是兽族的暗探,她脸色愈发吃惊。   寻瑜又问:“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阿涟知道事关重大,连忙手忙脚乱地比划起来,但这样的内容比划不清楚。   她想了想,还是拾起树枝,在地上划拉,写道:【他们之前是水陆城中的乞丐,我给过他们食物。】   寻瑜了然。   看到阿涟这句话,再联想之前那个年轻混血的眼神,寻瑜已经猜到七八分。   他想了想,说:“阿涟,我可能有事要请你帮忙。   “如果我在军中给你提供一份不算很麻烦的工作的话,不知你愿意吗?   “当然,肯定会有酬劳。”   阿涟其实不那么计较酬劳,但是对于能帮上逐月军的事,她是很乐意的,于是连忙点了点头。   “谢谢。”   寻瑜向她道谢。   然后,他回到人群中,径自去找鹤梦。   鹤梦已经打算要对三个俘虏用刑了。   “将军。”   寻瑜唤了一声,将鹤梦拉到一旁,然后压低声音,对她耳语几句。   鹤梦听完,有些惊讶:“你是说,让阿涟每日给他们送两顿饭?”   寻瑜颔首,道:“阿涟已经答应了,将军觉得可否?”   “可以是可以,不过……”   鹤梦有些不解寻瑜这样安排的理由。   但是,她转念想了想,这些日子以来,寻瑜的判断大多有理有据,而且也鲜少有错的时候,让他试试也无妨。   这样一想,鹤梦就不再多问,走回士兵中,宣布道:“行吧,今日先散了。将这几个人压回去,改日再审!”   鹤梦的命令来得突然,无论是翼族士兵还是三个俘虏,都十分意外。   不过鹤梦在军中有相当的威望,士兵没有多质疑,纷纷听了令。   而俘虏们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面面相觑。   *   很快,俘虏被关押了回去。   因为他们三个人情况比较特殊,是单独关押的。   暗探们本来甚至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想到居然被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不知道翼族在下什么棋,心中不免有些打鼓。   阿季问道:“你们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年轻混血名叫阿通,他也十分不解,只能说:“不太清楚。”   就在这时,在翼族士兵的保护下,一个少女走了进来。   那少女,正是阿涟。   阿季在见到阿涟的刹那,就忽然呆住了,只傻傻地盯着,甚至忘了自己的俘虏身份。   阿通看不下去,毫不犹豫地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然而阿季不但不理会,还仿佛失去了痛觉,看着阿涟傻笑起来。   阿通:“……”   阿涟却不明白他们这些举动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们一眼。   阿涟是受寻瑜之托过来送饭的。   知道他们的实际身份以后,她面对他们没有之前那么自然了,显得有些畏惧。   她谨慎地与三人保持着一定距离,这才小心翼翼地俯身,将食盒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两菜一汤来。   用的食材都是水族常吃的素菜,想来会合三人的口味。   周围静静的,没有人发出声音。   唯有忠叔最为随意,他看了眼阿涟,没管其他人什么反应,自顾自拿起筷子,就打算开始吃了。   阿涟放下食物,就打算离开。   阿季却始终凝视着她的身影,看到阿涟如今警惕疏远的样子,他不由心中一痛。   眼看阿涟这就要走远,他一时情急,竟脱口而出:“你也是翼族军中的人吗?”   阿涟犹豫了一下,才回过头。   寻瑜事先叮嘱过她,如果对方问了她什么,她尽可以如实回答。   阿涟迟疑片刻,才小幅度地摇摇头。   看到阿涟否认,阿季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没有。   他又问:“那你又为何要帮翼族?”   这个问题,阿涟就谨慎地没有回答。   她疑惑地看了看阿季,再次要离开。   阿季一下子心急起来,甚至直起了身子,道:“虽然我们三个不是真的乞丐,但毕竟之前承了你的好意,尽管我们不是一个阵营的人,但是……谢谢你。”   这句话成功让阿涟暂且停下脚步,回头对阿季点了下头。   然后,阿季问出了他最在意的一个问题:“你……知道我们不是水族,而是混血以后,会觉得我们……很可怕吗?”   阿季此时的眼神,像是溺水之人抱着一小块浮木,甚至谈得上脆弱。   但阿涟不解地眨了眨眼,像是很奇怪他们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最后,阿涟摇了摇头,然后便走了出去。   阿季整个人松垮下来。   等阿涟走后,倒是看守的士兵看不下去,主动解释道:“阿涟怎么会怕混血,她自己同母异父的兄长就是混血。”   “……什么?”   阿季显然一愣。   士兵又道:“阿涟之所以会帮翼族军,就是因为她兄长也在战场上。她想在离战场近的地方,打探打探有没有她兄长的消息。   *   此时,灵瑾与寻瑜就在军帐外,他们全程听完了里面的对话。   听到那个年轻混血俘虏对阿涟的态度,灵瑾也明白了过来。   她恍然大悟:“那个叫阿季的混血暗探,大概之前就对阿涟怀有好感吧。   “哥哥你让特意让阿涟去给他们送食物,就是想用怀柔战术,先改变他们对普通翼族和水族的敌意,软化他们的态度以后,再从他们口中打探消息,对不对?”   “嗯。”   寻瑜摸了摸灵瑾的脑袋。   他说:“不过这个策略,恐怕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看到效果。”   灵瑾说中了兄长的想法,有些开心。   她偷看了眼帐中的情况,判断道:“或许也不用很久。那个阿季看起来非常喜欢阿涟,他大概是吃软不吃硬的那种人。”   *   审问完暗探后,寻瑜已经有了困意,便回帐篷休息去了。   白天是翼族有优势的时间,安念可以由士兵看着,更何况还有不少大将在附近坐镇,灵瑾可以不用时时刻刻盯着。   灵瑾本来也有些担心其他同伴,便趁此机会去看看他们的情况。   小芝、云沐和朱云他们,看到灵瑾专门过来,都很是高兴,热烈地说了昨晚他们那边的情况。   小芝还在灵瑾面前转了两圈,表明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   灵瑾见大家都没受伤,松了口气。   眼下军中最严峻的,还是兽族的问题。   大家坐下来闲聊了几句,没多久,就说到了兽族的解忧草。   小芝道:“那个解忧草,现在还是没有破解的方法吗?”   灵瑾摇头:“没有。”   “那玩意儿真是怪吓人的。”   朱云挠了挠头。   这时,小芝有些担忧地说:“说起来,那个解忧草之花,听起来毒性很强的样子。要是兽族后续改变了策略,开始对我们这些对手用药了怎么办?”   “不会。”   此时,竟是云沐率先插话解答。   “解忧草之花的毒性,主要是强化人内心的欲望,然后在激活中毒者战斗能力的同时,逐渐让他们丧失理智。   “这种药之所以被兽君用在混血兽族士兵身上,我猜是因为这些混血兽族,大多都对普通灵族抱有敌意,本身就有很强烈的攻击意图,所以药物效果才会有用。   “同样的药要是用在普通灵族身上,虽然最后死亡的结局可能是一样的,但要是药量不达到很大的量,可能呈现出来的效果会与混血兽族不同,很难控制。”   云沐解释得十分详细,以至于朱云诧异地扫了他一眼:“你居然对这种药这么了解。我还以为云鹤世家的人,都只会对射箭有兴趣。”   云沐一顿,谦然解释:“我之前听说以后,因为有点在意,就去仔细查了一下。”   小芝却对奇奇怪怪的问题十分执着,固执地要将话题拐回去:“我是说假设嘛!万一我们中毒了呢?万一是误服呢?!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如果中毒了,会怎么样?”   朱云不负责任地打趣:“别人我不清楚,但既然是激起人内心的欲望,你要是中毒的话,我猜会抱着灵瑾不放。”   “我、我才不会!”   小芝登时红了脸。   她否认道:“我是很喜欢灵瑾,但才、才不至于这样!”   说着,她又一指灵瑾,说:“那我猜灵瑾!她要是中毒的话,大概会疯狂射箭,射到明年!”   “?”   灵瑾平白无故被点了名,迷茫地歪了歪头。   小芝猜着猜着起了兴致,将他们共同认识的人,一个一个都说了一遍。   现在正是逐月军一场大胜的时候,气氛正好,聊些无聊的话题也无妨。   于是,小芝一会儿猜天如师姐可能会去大学堂门口疯狂拉人加入机关术修业,一会儿鹤青师父可能会将射艺修业不及格的弟子都抓起来教训。   等说到最后,小芝思维一转,又随口道:“不过,不知道如果是寻瑜少君中毒,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设想,倒让灵瑾有了几分兴趣,不自觉地思索起来。   小芝果然问她:“灵瑾,这是你哥哥,你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   灵瑾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出来。   兄长他,感觉从来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就算想要也从不会主动说出来。   灵瑾已经可以说是离兄长最近的人了,可要她回答这个问题,竟也很难回答。   兄长内心的欲望,会是什么呢?   灵瑾若有所思。 第137章 力量的作用   一旦有什么迫切观望的事近在眼前, 时间仿佛会一下子过得特别慢。   军营中,一转眼过去了十日。   这十日,寻瑜和灵瑾表面上没有太多干涉, 但实际上, 他们一直在密切关注阿涟和混血暗探的情况。   那三个暗探虽然是三人为一组的,但实际上各有各的性格。   他们似乎用的都是水族的起名传统, 多以一个字的名字为主。   名叫阿季和阿通两个暗探年轻些。   其中阿通略显活泼,而阿季相对沉稳。   不过, 阿季明显对阿涟情根深种。   这十天, 阿涟逐渐适应了和三个暗探相处,没有最初那么拘谨了。   她本来就是很好的性格,偶尔也会像以前那样对他们笑笑。   三人中, 以阿季最喜欢阿涟。   他虽然极力不明确地表现出来,但是事实上, 他明显对阿涟的举动动摇得最厉害, 态度也没有最初那么强硬了。每回看到阿涟过去送饭的时候,他实际上也最为高兴。   至于剩下的一个人……   他被阿季和阿通叫作“忠叔”, 是三个人中最为年长的, 似乎是颇有经验的人, 在他们中应该居于为首的地位。   按照兄长的判断,这个人恐怕是最难突破的。   事实也是如此。   在阿通和阿季都逐渐开始被怀柔战术软化,甚至偶尔也会跟那些看守他们的翼族士兵开开玩笑时,这个忠叔仍然我行我素。   要说态度,他其实是三人中态度乍一看最友好的。   他既不会大喊大叫, 也不会一被激怒就大喊永远忠于永顺陛下,平时给饭就吃,问话就答。   但是他看上去笑呵呵的, 真实说出来的话却全是打的太极,似乎说了不少,仔细一分辨,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这样的人,让人打不得骂不得,好像再努力一点就能让他归顺,可实情却是对手被他逐渐拉到步调中。   据兄长说,这个忠叔很可能是最忠于永顺、想法最为根深蒂固的人,会很难搞,要多加防备。   灵瑾深以为然。   混血暗探这边的进展稳中有进。   另一边,灵瑾这边,她与安念之间的关系也有所好转。   现在,灵瑾仍然和兄长轮流守夜,在晚上看着安念。   明白兄长用的是怀柔战术后,灵瑾对安念的态度也很温和。   她本来就不是个锋芒毕露的人,只是气质清淡一些、让人误以为不好亲近罢了。   起初,安念仍然十分戒备,并不怎么搭理她。   灵瑾不太清楚兄长是怎么和安念搭上话的,但她也学兄长的样子,安念不想说也不强求,只照常供他食水,然后就照常做自己的事。   灵瑾守夜的活动相对单调,要么保养机关弓,要么搓新的弓弦。   直到第七天晚上,安念忽然开口了。   他看了看灵瑾的耳羽,问:“你也是混血,对吗?”   灵瑾握着取下的弓弦,对他点了点头。   安念说:“我是白天的时候,偶尔听守卫的士兵聊天时,听到他们说的。”   “噢。”   “……我觉得你们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翼族也有翼族的混血,但普通的翼族,像是你的兄长或者其他士兵,好像也没有那么坏。”   “翼族也有翼族的坏人。”   灵瑾稍作思索,回答道。   “但你说的这些人,的确不坏……尤其是我兄长。”   说到这里,灵瑾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甜的笑意。   安念年纪还小,看不懂灵瑾这样的神情下所隐藏的含义,只觉得她的五官忽然变得非常温柔。   而灵瑾微笑过后,想起了她与永顺最后一次见面时,永顺对她说的话。   灵瑾顿了顿,问:“永顺是不是告诉你们,他要建立一个真正公正而完美的社会?”   安念似乎意外灵瑾居然知道这个,应道:“对。”   灵瑾心中一顿。   其实直到现在,灵瑾都仍然能感觉到自己,有很多可以和永顺以及他统领的混血军共情的地方。   她赞同永顺的部分想法,能够理解他的心态,在内心深处,她也对阿正那样的混血怀有一定的遗憾和同情。   当然,永顺是站在混血那一边的。   而对灵瑾来说,混血身份还在其次,真正对她造成过困扰的,是小型翼族的身份。   年少的时候,她也曾对现状感到愤怒,她也曾讨厌昌文昌武那样原形有优势的人。   当永顺第一次对她说,想要倾覆这个世界的规则,创造一个新世界的时候,她其实也被他所震撼。   但很奇怪,明明两个人有很多方面这么像,她却始终莫名与永顺合不来。   灵瑾问安念:“永顺有没有说,怎么样才算公正而完美的世界?”   灵瑾在心里构思着她自己所想的公正而完美的世界:   【所有人和平相处,尽量不要再有争斗,改变弱者的处境,每个人都能够在没有偏见的情况下生活。】   安念对灵瑾多少还有些戒备,不是很愿意回答问题。   不过他思考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问题不关机密,无伤大雅,还是回答道:“陛下说,他希望所有人都和平相处,尽量不要再有争斗,改变混血的处境,让他们能够在没有偏见的情况下生活。”   灵瑾心里“咯噔”一声。   她又问:“那要怎么样才能改变弱者的处境?”   灵瑾在心里想:   【改变条件,改变小型翼族的劣势,打造机关弓,让他们变得强大。】   安念则回答:“陛下说,要改变条件,让混血获得胜过其他人的力量。所以他才会使用解忧草之花,让我们变得强大。”   所以虽然方式略有不同,但他们的目的、思路,真的非常相似。   灵瑾微微颦眉。   她又问:“那最后,要如何让所有人都和平共处?”   安念说:“陛下认为,神族和普通灵族,都是无法理解我们的想法的,争斗将无休无止。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们都清除。   “如果只允许异族之间通婚,那么几代之后,世界上所有人都会是混血。直到最后,所有种族都不分彼此,自然不会再有争斗和矛盾了。   “从这个角度看,混血无疑才是最高等的种族,才是真正的神族。”   灵瑾听到这里,明白了自己与永顺合不来的地方。   她摇头道:“这个我不同意。”   安念说:“陛下自己也讲过,可能会有人觉得他太强硬了。可是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   “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虑的,想要单纯地用道理说服他人,让他们承认自己的错误,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有足够的强大,才能让对手屈服;只有彻底清除异类,才能消除矛盾。”   安念说得一本正经,不过看他的表情,大概只是认真地在重复永顺说过的话,而对话中内容,并非十分理解。   灵瑾却是一愣。   她知道永顺一向擅长说服他人,这个很可能也只是他话术之一,但是细思话中的逻辑,灵瑾却没有办法反驳。   不能理解的人,想要说服他们,有用吗?   灵瑾再次回想起当年的昌文。   其实直到最后一刻,哪怕从凤凰变成雉鸡,昌文仍然没有改变态度。   他既没有停止讨厌她,也没有向小芝道歉。   如果她不赞同永顺的想法,那么换作她自己,又能怎么做?能做得比他更好吗?   灵瑾一时答不上来。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在出征之前,碎天弓也曾问过她一个类似的问题——   【三族中虽有善意,亦有恶意,那些想要掀起波澜的人如果不停手,你又有何方法能压制?】   灵瑾隐隐约约摸到了一点感觉,怀疑这就是碎天弓一直说她不到火候的原因。   或许等回答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是她能进入下一个境界的时刻。   永顺不分善恶一概清除的做法,固然不符合她的心意。   而她只知道如何对待善人,不知道如何对待恶人,同样是青涩的表现。   可是,灵瑾沉吟。   她当时答不上来,现在仍然答不上来。   此刻,灵瑾只能用她自己的观念来尝试改变安念的想法。   灵瑾说:“我听兄长说,立岩上君曾经教过你读书写字,所以你十分尊敬他。”   安念听到立岩上君的名字,明显一滞,警惕道:“没错,那又如何?”   灵瑾问:“立岩上君,不也是没有混血的兽族吗?如果是立岩上君,也要毫不犹豫地清除掉?”   安念忽然有些慌张,道:“立岩上君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他是特例。”   “只有他一个人是特例,其他人都不是了吗?交战的时候,你们是不是也要一个一个分辨,哪一个是特例,哪一个不是?”   “……”   灵瑾的问题同样犀利,以至于安念的脸迅速拧了包子。   憋了半天,他苦着脸道:“好复杂,这种事情,我不懂。”   见他不说话,灵瑾便也不再说了。   但过了许久,安念又问:“……立岩上君,真的是陛下杀的吗?”   灵瑾回答:“从翼国的调查情况来看,很可能是。但我们也没有亲眼看到那个场景……你怎么忽然这么问?”   安念轻声嘟囔:“只是忽然觉得,以陛下的性情……未必不可能。”   说完这句,安念没有再开口。   一宿无言。   *   天一亮,灵瑾又要与兄长去看那三个混血暗探的情况。   阿季、阿通和忠叔这三个人,与阿涟相处的时候已经相当自然了,可是一看灵瑾与寻瑜兄妹进去,立刻又摆出一副坚贞不屈、决不妥协的脸孔。   寻瑜带着纸笔和安念,惯例问了一通,没得到什么可靠的信息,便不耽误时间,收拢东西走出来。   他与灵瑾撤出帐篷。   此刻正是饭点,阿涟已经提着食篮在外面等着。   寻瑜对阿涟颔首道:“那今日也麻烦你了。”   阿涟和善地笑笑,比划了一个“没关系”的手势。   灵瑾也有些担心阿涟。   阿涟毕竟是个普通人,没有义务配合他们审俘虏。   她说:“你会不会不舒服?要是不想再来送饭的话,可以跟我们说。”   阿涟神情温和。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在地上写字道:【虽然是敌人,但是熟悉以后,感觉他们也没那么可怕,人还不错。】   灵瑾见她是这么想的,终是放心了几分。   灵瑾又问:“那那个阿季呢?你怎么看他?”   提起阿季,阿涟做出了思考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她以手抵唇,无声地笑了几下,又写字道:【傻傻的,像我哥哥。】   写罢,她对灵瑾略一颔首,便撩帘进去了。   *   阿季他们不知道帐篷外的情况。   阿季早早掐着时辰在等阿涟了,见她终于进来,忍不住眼前一亮。   阿通一看阿季这个表情,就觉得恶心得不行看不下去,掩面道:“你蠢死了。”   阿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放下食篮,疑惑地看看两人。   阿季被她的眼神看得面颊微红,懊恼道:“你别理他,他闲的。”   说着,他见阿涟打开食篮从里面拿东西,忙主动凑上去:“我来帮你!”   阿季做出一副手脚勤快的样子,殷切地帮阿涟取出碗筷,一派正经地摆得整整齐齐。   架势不像俘虏,倒像在自己家里似的。   摆着摆着,忽然,当他将手伸回食篮里,要再拿一双筷子时,指尖触手一暖,似是摸到了什么细软之物。   阿季头脑一懵,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碰到了阿涟的手。   阿涟五指都是生在干活的手上的,她虽然白皙,可手指皮肤并不细腻。   农家女,以往也不太讲究什么,与阿季手上有了些接触,她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然而阿季却是登时满面通红,像是树上成熟了的柿子。   他慌乱地抽回手,结巴着道歉道:“对对对不起。”   阿涟略显茫然。   不过既然他道歉了,她便也对他笑笑,然后在地上写字道:【没事。】   阿季痴痴地看着她的字。   他说:“你字真好看。”   阿涟微笑,又写下一个【谢】字。   阿季问:“你以前读过书吗?”   【没怎么读过。】   “那写字是谁教你的?”   【兄】   阿季呆呆地看着地上那个“兄”,便想起之前守卫曾说过,阿涟的兄长也是混血,阿涟就是为了等她哥哥的消息,才会在这种局势下,还坚持留在水陆城的。   阿季说:“我以前也没有正经读过书,我父母还在世时,教过我写几个字。”   这时,他停顿了一下,又问:“对了,你兄长有什么特征没有?是水族哪个军的?我们之前也与水族的军队接触过,或许有印象也说不定。”   阿涟见他问起自己的兄长,立即主动了起来,忙在地上仔细地写道:【他是赤色月光鱼与蓝色孔雀鱼的混血,两边鳍耳的颜色不一样,一边是赤色,一边是蓝色。】   阿涟写完后,便期待地看着阿季,想知道他有没有印象。   阿季看着她写下的内容一愣,迟疑道:“我、我想想。”   *   这一顿饭,阿季莫名吃得食不知味,话比平时来得少。   阿通与忠叔倒是没什么异常,照旧吃完一抹嘴。   不久,阿涟便带着空碗与食篮回去了。   “阿涟的簪花掉在这儿了。”   饭后,阿通从地上捡到一个样式简单的女子发饰,拿在手里看了看,不必说,一定是阿涟的。   忠叔接过来瞧了瞧,道:“也没事,反正她晚上还会来一趟,到时候给她就好了。”   阿季心不在焉,以往对阿涟的事最积极,现在却仿佛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阿通觉察到他不对劲,将手摊开,放到他眼前挥了挥,道:“喂,季子,死了?”   “没有!”   阿季烦闷地一把打开他的手,将他手上阿涟的簪花抢过来,拿在手间把玩。   但他停顿了一下,忽然说:“我在想,普通的水族和翼族,会不会也不全是坏人。”   *   阿涟虽然已经离开了,但寻瑜和灵瑾实际上还守在关押这三个俘虏的帐篷外。   吃完饭后,一向是他们戒心比较弱,比较愿意说话的时候。   灵瑾与寻瑜听到阿季说出这句话,顿时精神一震,对视了一眼。   阿季一旦有这样的念头,就说明可能快要有突破口了。   *   此时,帐篷中的二人听到阿季的话,亦是一惊。   忠叔原本已经将衫子夹到胳膊底下,敞开肚皮打算躺在地上睡午觉,听他这一言,登时侧过头来,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他,道:“……你不会忘了你父母怎么死的吧?”   “……没忘。”   阿季声音一沉,有些低闷。   “我的祖父母骗他们说,愿意接纳他们。结果祖父母将我的父母骗回去后,却杀了他们,就因为他们生下了我这个不像兽族也不像水族的怪物。”   “这就对了。”   忠叔提醒他道。   “现在不管是那个阿涟,还是安排阿涟过来接触我们的翼族仙官,也都是在骗你。他们现在装作很友善的样子,但实际上,你一把他们想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就没有利用价值了。这些人自然也会原形毕露。”   阿季动了动嘴唇,似乎本身还在各种想法中犹豫不决。   他说:“可是,翼族中的将领灵瑾,好像也是混血。最近与她一起看守安念将军的那个仙官,听说就是她的义兄,两个人看起来关系很不错。   “还有,阿涟似乎也是真心在等她哥哥回家……”   忠叔“哎”了一声,烦躁道:“都是别人说的,你又没亲眼看见过,谁知道是真的假的?”   阿季半晌,踌躇地道:“阿涟说她兄长,一边是蓝色的鳍耳,另一边是红色的鳍耳。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描述,好像在哪里见过?”   “有吗?”   阿通费解地搔头,似乎在艰难地回想。   “这么显眼的特征,如果在水族军里见过的话,应该印象很深刻才对。”   忠叔淡淡道:“没有见过吧。”   而这时,阿通“啊”了一声,一拍大腿,说:“我想起来了!这个特征!”   另外两人看向他。   阿通说:“去年,有个水族的混血装作是兽族军的人,在城外和我们接应,被我们当场识破。因为是晚上,鳍耳的颜色不明显,我之前没记起来,但现在想想,他好像就是两边鳍耳颜色不一样!我想想……他好像左边的鳍耳是蓝色,对吧?”   听到这里,忠叔耷拉的眼皮一抬,似乎也回忆起来了。   “那个人啊……他谎称也是兽国混血军的人,可是却没有对出暗号,一下子就被识破了。”   忠叔道。   “我没记错的话,他好像还是阿季你亲手杀了以后,将尸体推进灵江里灭迹的。你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同为混血,竟然不辨是非,自降身份去给纯血统的人当工具,真是该死。’”   “我……”   阿季的心情忽然混乱起来。   在当时,他全心全意地忠于兽君永顺。   兽君永顺的理念,改变了他一直以来的价值观,让他从长久的迷茫和自我厌恶中走出来。   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完全没有觉得自己的作法、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可是这一刻,他猛地感到一种没由来的恐惧。   然而,他没有机会将自己没有构思好的话说完了。   噗呲!   阿季突然感到腰后一阵剧痛。   他抬手一摸,看到满手鲜红的血迹。   阿季回过头。   在他身后,阿涟面色苍白,满头细汗。   她颤抖着拿着平时用来给士兵们分水果的小弯刀,此时,刀刃上已全是血迹。   她的眼睛睁得好大,眼底是苍白而彻骨的绝望。   装着空碗筷的食篮翻倒在帐篷外,碗筷碎了满地。   往日,阿涟不会说话,但是很爱笑,她会微笑着用小弯刀给水果去皮、切块。   这是她唯一会用的武器。   但此刻,她握着小弯刀,毫不犹豫地对着阿季的腹部,再度捅了进去。 第138章 中.毒   一刀, 两刀,三刀……   阿涟看上去好像是疯了。   她仿佛完全失去了理智,疯狂地弯刀捅向阿季的肚子。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眶, 她紧紧咬着嘴唇。   不会说话的哑女连哭也只能哭出嘶哑的调子, 发出悲恸而无助的“啊啊”声,像是不通节律的哀歌。   阿季仿佛也呆住了。   他是个有经验的士兵, 不至于打不过阿涟,可此时, 他像是忘记了反抗, 只木讷地任凭阿涟将锐器刺进他的腹部,反复数次。   他的血溅到阿涟身上和脸上,他的眼睛里倒映着阿涟痛苦的神情。   最终, 阿季双腿失去力气,倒了下去。   阿涟朴素的簪花从他指尖滑落, 落到血泊中。   阿涟本来, 是回头来拾回簪花的。   *   这个时候,守在帐篷外的灵瑾与寻瑜, 都呆住了。   他们一直带着安念候在外面。   看到阿涟冲进去的时候, 他们起初并没有太大反应。   他们并未料到, 像阿涟这样温厚善良的女孩子,在极度愤怒下,身上能够爆发出这种程度的力量来。   阿季的两个同伴回过神,率先上去阻拦,可居然控制不住疯狂的阿涟。   阿涟仿佛已化身为仇恨的罗刹, 身上只剩下复仇的怒焰。   此时,灵瑾与寻瑜也反应过来。   这三个俘虏在兽国的人中身份特殊,可能会是重要的消息来源, 还不能死。   兄妹二人连忙也闯进去阻拦!   安念同样与他们同样在帐篷外目睹了全过程,看到阿涟捅向阿季时,他同样微微面露惊诧之色。   安念犹豫片刻,也跟了进去,只是他双手仍被束缚,做不了什么。   同一时刻,灵瑾与寻瑜兄妹两个合作,寻瑜去用灵气护住阿季,灵瑾则用力抱住阿涟,将她拉开。   有灵瑾和寻瑜两人加入战局后,形式终于有所逆转。   阿涟暂时被灵瑾拉开了,可她双目通红,仍在拳打脚踢。   她张大了嘴,喉咙里嘶哑地发出“啊啊”声,泪水淌了满面。   阿涟说不出话,但她意思很明确,她想杀了他,为哥哥报仇。   灵瑾抿紧了嘴唇,手腕用力。   她完全能够理解阿涟的心情。   将心比心,如果是她自己的兄长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说不定会比阿涟更为狂躁愤怒,她一定也会想手刃仇人,为兄长复仇。   可是眼下,她必须控制住阿涟。   灵瑾说:“阿涟,我跟你一样有亲近的兄长,我的亲生父母同样在战争中战死,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不想站在道德的立场来劝说你,只是眼下我们确实还需要这个人。   “这个人可能掌握了不少关于兽国军队甚至是兽君、卧虎城的信息,只要他能说出更多的事情,我们在战场上就有更多的筹码,就有更多自己的士兵有机会可以活下来。   “你的兄长,当初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伪装成敌军的一员去与他们接洽,内心也一定是希望战争能由我们取胜的。   “这样做,也是完成你兄长的遗志。”   灵瑾感到被她压制住的阿涟,挣扎的力道仿佛小了一些。   于是,灵瑾继续说:“等一下,我将你兄长去世的地点详细地问出来,然后派人去那里及相应的灵江下游寻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遗物。   “你兄长的事情,我也会全部告诉水族的军官,让他们给你的兄长记下军功,拿到他应得的荣耀。   “原谅我这样做,请允许他们再活几天,好吗?”   阿涟身上的力气逐渐松懈了。   终于,她的小弯刀从手里掉下来,“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她回头抱住灵瑾,呜呜地哭了起来。   灵瑾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却无言语。   *   过了许久,受了重伤的阿季被士兵们搬动到一个相对安静干净的帐篷里休息,军医过来看过之后,姑且止了血。   灵瑾撩帘入内。   寻瑜问她:“阿涟好些了吗?”   “情绪稍微平复一点了。”   灵瑾轻声道。   不过,灵瑾的情绪此时也有些低落。   毕竟阿涟知道了那样不幸的消息,她短时间内都很难走出来。   灵瑾说:“我让其他女兵在陪她,女兵们也有不少人失去了亲人,让她们互相诉说,她或许会好一些。”   寻瑜略一颔首。   灵瑾问:“那这个阿季呢?”   寻瑜道:“命姑且是保住了。”   两人正谈话间,忽然,躺在榻上的阿季,面色苍白地睁开了眼。   灵瑾立即凑过去看。   还不等她与兄长先说什么,就听阿季自己虚弱地道:“你们想知道什么?只要我知道的话,可以坦白出来。”   阿季居然愿意开口了。   灵瑾微微露出些许惊讶之色。   “……你愿意说了?”   “嗯。”   阿季已经得到了止血,又用了草药止痛,应该情况还好,但他毕竟受了重伤,声音相当气虚。   他定定地看着上方。   许久,阿季眼中流下一行细泪,他相当勉强地抬起手臂想要遮挡。   阿季似是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轻轻地说:“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的祖父母杀了我父母,因为他们讨厌我这个混血,也连带着讨厌我父母。   “而我从此憎恨普通血统的灵族,加入了永顺陛下的阵营,也随之仇恨一切敌对阵营的人,因此杀了阿涟的兄长。   “现在阿涟恐怕也像当初的我那样,开始仇恨我这样的人了。也难怪她想杀我,因为我也做了同样的选择。   “我明明那么恨祖父母,却做了和他们一样的事,也让当初的我类似的事,发生在了别人身上……只是万幸,阿涟最爱的兄长原本也是混血,她至少不会因为我,迁怒于所有的混血。”   灵瑾与寻瑜静默。   不过阿季似乎也不需要听众,他只是自己心里堵得难受,所以才将这些说出来罢了。   阿季道:“我告诉你们吧,只要是你们想知道、而我能回答的,我全部都会说出来。   “就当是赎罪。不能再让这样没完没了的事情,再度持续下去。   “我们来水陆城之前,面见过兽君本尊,知道一些卧虎城的军备还有布置……不过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内容可能滞后了。”   灵瑾心头一顿。   这正是他们想要得到的信息。   直觉是正确的,这三个俘虏果然不同于普通士兵。   “没关系。”   灵瑾立即说。   她想了想,又道:“我们想要结束三族间的斗争,只要顺利得到结果,不会过分为难兽族和混血的平民。你的决定是正确的。”   灵瑾这句话,似乎让阿季的良心得到了一些安抚。   他停顿片刻,又道:“阿涟大概永远都不会想见我了。不过,你们能帮我对她说声对不起吗?其实也不是想求得她的原谅,我这么说,大概更多是希望我自己能好受一些。”   灵瑾一顿,应道:“好。”   *   同一时刻。   兽宫。   永顺独自坐在空旷的金殿中,手中仍然捧着红绸所罩之物。   “陛下,安念将军被抓,已经有小半个月了。”   一位仙官颤颤巍巍地匍匐在他面前,谨慎地想要求得兽君的判断。   “与他一同被抓的,还有我们安插在水陆城多年的线人。他们一直能收到卧虎城发出的重要下去,知道的事情不少。陛下您一直没有决断,这样下去,会不会……”   仙官想说的,是那些暗探会不会无法抵御翼族军队的威逼利诱,将事情都说出来。   这显然对兽族军队不利。   半个月来,朝廷中人心惶惶,大家都在担心这个。   可是,唯有兽君,始终没有太大反应,仿佛根本不在乎。   君主的态度,就像……他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对此早有准备一般。   永顺甚至没有听完他说的话,就摆摆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是。”   仙官有话难言,只好退了出来。   穿行在玉栏朱漆的兽宫长廊中,沉默的宫人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在这样沉闷的寂静中,兽族仙官忽然心里打鼓,感到一种沉寂的恐惧。   最近,卧虎城越来越冷清了。   百姓们平日里都门窗紧闭,非必要不会出门。   而且莫名其妙的,朝廷里的仙官也越来越少。   昨日上朝时,能来的人,又比上个月少了三个。   听说,那三个人曾被政敌发现,他们在私下里议论兽君。   陛下是个仁君,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他当时表现得很温和,似乎完全不在意,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可现在,那三个人却陆续都不见了。   明面上波澜不惊,好像根本没什么大事发生,可一问,却没有人知道他们三个去了哪里。   还有,前线的情况也很奇怪。   自从逐月军来了以后,前线就败多胜少,而且,混血将领和混血士兵的死亡人数也越来越多。   最奇怪的是,大多数人不是在战场上战死,而是病死的。   虽说离家千里,会有水土不服、容易生病的情况,但混血死去的概率,远远高于普通士兵。   要说因为混血的体质,仿佛也并不是,根据他们多年的记录,混血的健康并不会逊于普通灵族,有时还会更强。   主要是,仙官查阅记录时,发现了一个规律,却不敢轻易说出来。   似乎是……服下陛下所赐予的神药越多的人,越容易暴毙而死。   以前前线军有优势,更何况战线离卧虎城千里之遥,大家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少有人在意这些伤亡人数比例。战场上死人,本来就是稀松平常。   而现在,兽族军显出颓势,一旦开始思考失败的原因,这些古怪的迹象就变得显眼起来。   可是这怎么可能,陛下为何要害站在他这一边的人?   仙官心中惴惴不安,却只敢将所有的疑虑都藏在内心深处,一句都不敢告诉旁人。   回到家中后,他在屋中徘徊不定,始终难以安宁。   终于,他还是唤来了自己的亲信。   仙官在内心安抚自己,他不是不信任陛下,只是……想把事情了解得更清楚罢了。   仙官对亲信道:“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亲自去一趟水陆城,看看战线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记得行事小心,千万……不要被陛下的耳目发觉。”   *   另一边,关押俘虏的营帐中,阿季流下的血已经深深渗进泥土里,留下一摊可怕的痕迹。   阿通和忠叔各占一边,呆呆地坐着,阿通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变故中缓过神来。   这时,外面人声嘈杂,似乎有不少军官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   阿通听了听情况,推测道:“看样子,阿季应该是打算开口了。”   “嗯。”   忠叔同意。   阿通的眼神还有些呆滞。   说实话,先前的场景,对他震动也不小。   阿涟是个好女孩,她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甚至对他们有些恩情。正因如此,她痛苦的样子才格外让人心碎,甚至让阿通对伤害她的兄长生出了愧疚来。   良久,阿通也踌躇地吐出一句话道:“忠叔,我们一直相信兽君……真的没错吗?”   这此一言,已体现出他内心已不坚定。   忠叔瞥了他一眼,成熟浑浊的眼球中仿佛斟酌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忠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站了起来,道:“走吧。”   阿通一懵:“干什么?”   “投诚。”   忠叔幽幽地说。   “我们也过去。”   “啊?”   忠叔对他慢悠悠地分析道:“如果阿季开口了,我们两个继续瞒下去,恐怕也没有意义。   “最坏的情况,只有阿季一个人立功,我们两个人都成了弃子,到时候……翼族的人不知道会对我们做什么。   “既然如此,倒不如坦白,先下手为强,和阿季一起说出来。这样,说不定能争取个还算不错的待遇。”   “啊?噢、哦……”   阿通听得懵了,茫然地跟着忠叔起身。   忠叔淡定地大步走到帐篷外,对翼族士兵说:“士兵,麻烦通报翼族长官一声,我们也要投诚!”   *   不久,三个俘虏重新聚在军医的帐篷中。   阿季看到阿通和忠叔两个人过来了,无疑是高兴的,只是神情十分感慨。   他歉意地道:“阿通,忠叔,对不住,我坚持不住,不能再守口如瓶了。”   “嗨,没事,兄弟嘛。”   阿通对阿季十分宽容。   倒不如说,他们终于要说了,阿通反而觉得松了口气,对他而言也是解放。   他说:“其实刚才看到阿涟那样……我也过意不去,不是不能理解的感受。没事儿,反正我们几个本来也看不出有兽族血统,将来不能待在兽国,干脆再谋出路好了。这可能也是混血少有的好处了。”   忠叔也平淡地道:“嗯,没事。”   阿季感动地道:“多谢你们,你们真是我的好兄弟。”   “这是当然的!”   阿通爽朗地笑了,露出一颗小虎牙。   “咱们三个一起出生入死多少年了!当初山穷水尽,还同分过一个馒头呢!真的就像亲兄弟一样!   “再说了,当初处决水族士兵,是我们三个一起做的决定,只是你亲自动手罢了。我们兄弟三人应该一起担责任。   “说老实话,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比起兽君的理想,我更在乎你们三个。”   “……谢谢。”   阿季不禁动情。   “你说得对,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   忠叔没有说话。   这时,鹤梦领着将领们进了帐篷。   翼族将士们进来之后,小小的军帐,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鹤梦英眸上扬,她扫了帐内一圈。   主要的军官几乎都在了,也包括寻瑜和灵瑾。   因为灵瑾和寻瑜也在,安念自然也一起带来了。   安念看起来十分安分,就连三个己方的俘虏决定泄露机密了,他也没有特别焦躁的样子,只是思考什么似的,始终皱了眉头。   最后,鹤梦又看向俘虏三人。   大概是因为三个人都打算投诚了,鹤梦的态度难得温和,她问:“听说你们打算开口了,那么,谁先来说?”   阿季要张口。   这时,忠叔抢在他前头道:“我来吧,阿季伤成这样,少说话为好。而且,我比他们两个级别高一些,以前在兽君陛下的私军中地位就高,知道得更多。”   他这么说没错,阿季和阿通闻言,都没有意见。   鹤梦亦颔首道:“那好,你说吧。先讲讲兽君在水陆城这边的军事计划,还有关于秘药的事好了。”   “是。”   忠叔恭顺地说。   然后,他仿佛是思考了一下,就张开了嘴。   灵瑾见要由忠叔说话,微妙地有些不安。   她始终记得,忠叔是兄长认为最难琢磨、也最难说服的人,现在他居然这么主动地要来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忠叔现在已经开口了。   灵瑾看着忠叔的嘴,等候他将要说出的话。   在那个电光石火的短促瞬间,不知怎么的,灵瑾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对于说话来说,忠叔的嘴,是不是长得太大了?   然而,现在意识到这个,已经迟了。   下一个眨眼般的瞬间,忠叔没有说出话来,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伸进嘴里,拿出什么东西来,然后迅速甩向阿通和阿季的方向——   咔嚓!   一个瓷做的东西被在地上摔碎,一股奇怪的气味弥散开来。   就连阿通和阿季都没有意料到忠叔的动作,呆愣了一霎。   然而,当他们嗅到那个气体时,却忽然感到身体内部热得厉害,仿佛是有火焰被那个气体那个点燃了。   阿季本来就受了重伤,此时顿时感到痛苦难当,脖子上爆出青筋,他窒息地掐住自己的喉咙,想要将那种难受的感觉挖出来。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之快,就像花瓶砸到地上,根本让人来不及去接。   在灵瑾眼中,只看见阿季和阿通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狰狞。   他们的脸变成紫色,眼珠瞪得就像要从眼眶中爆出来,他们的身体像吹了气一般膨胀,和河豚一样鼓了起来,胀成了正常人体不可能变成的样子。   “小心!”   这时,寻瑜猛地反应过来。   灵瑾还愣着的时候,兄长一把抱住了她。   他瞬间张开了羽翼,像一个茧似的,将她死死拥在怀中,只是转瞬间,灵瑾就感到自己被兄长的灵气压住了五感。   然后,阿季和阿通的身体炸了开来!   他们的□□就像火药桶一样爆炸。   近在咫尺的轰鸣声仿佛地动山摇,肉块和血浆飞溅出来,最古怪的是,他们身体中涌出了无数紫色的粉末。   这种粉末像火山喷发似的瞬间喷满了整个军帐,粉尘之大,足以遮蔽视线,伸手不见五指。   军帐中来不及反应的军官发出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然后又传出打斗声。   军帐外守着许多士兵,离得近的人不免受到波及,剩下的人听到异响,赶忙扑过来帮忙。   发现有毒粉后,翼族士兵立即都捂住口鼻,手忙脚乱地开始掀开军帐散雾。   军帐捂得严实,花费了老大的功夫,毒雾才逐渐散去。   紫雾消散。   灵瑾被兄长快速封住了五感,直到这时,她才感到遮蔽自己感官的力量逐渐减弱,而同时,兄长抱着她的力量也变小了。   灵瑾睁开眼,看到兄长眼底猩红,表情痛苦。   他显然已经难以支撑,慢慢单膝跪到地上。   “哥哥!”   灵瑾担心地扑过去。   大概是为了护住她,兄长自己没来得及做好万全的准备,也吸入了毒尘。   灵瑾担心兄长的身体。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兄长推开了,做出了拒绝她靠近的姿态。   “别……”   寻瑜艰难地说。   “哥哥?”   灵瑾一愣。   这时,她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那种紫色粉末的气息。   这种气味,她在水国也曾闻到过。   毫无疑问,这正是解忧草之花的味道。 第139章 这才是陛下的高明之处……   灵瑾闻到这个气味一怔。   她立即环顾四周, 发现将领们大多跪在地上咳嗽,脸色很不好看,显然都吸入了不少粉末。   而忠叔将安念和鹤梦都拉到了他身边。   他显然比较放心安念, 只让安念在他旁边站着, 而他自己劫持了鹤梦。忠叔直接抢了鹤梦身上的刀,此时鹤梦已经被捅伤, 而忠叔仍然将锋利的刀刃横在她脖子边上。   鹤梦显然也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吸入了不少毒雾,再加上受伤, 她的表情相当难受, 大概也正是因此,才让人有可乘之机。   而忠叔似乎是自己也服下了秘药,身上的修为顿时暴涨了数十倍不止。   他似乎本来就隐藏了一定实力, 这一下,忽然变得十分可怕。   眼下, 似乎只剩下灵瑾一个人, 还完全保持了清醒。   阿季和阿通尸骨无存,血肉被炸得到处都是, 成了拼不起来的碎块。   这样的场面, 比寻常的战场还要惨烈残酷, 灵瑾瞳孔一缩,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她道:“你怎么……他们和你,不是在同一阵营里出生入死的吗?”   “要是他们老老实实地忠于陛下,为陛下而死,自然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忠叔嘲讽地笑了下。   他服下的药显然与随意扩散的紫雾不同, 虽然成分同样是解忧草之花,可他却——至少目前为止——保持了完全的神智,只得到了修为增长的好处。   忠叔道:“陛下是何等聪颖谨慎的人, 他怎么可能不做两手准备,就让两个这样冒冒失失的嫩头青来执行这等重要的任务?   “早在派我们来卧底的时候,陛下就已经提前预料到,敌军中或许会有非常善于蛊惑人心的家伙。听说陛下自己在翼国的时候,都差点被翼国一些人的说辞动摇。   “所以,陛下早在他们离开卧虎城之前,就通过赏赐食物的方式,在他们体内埋下了‘药囊’。   “药囊只有薄薄一层,平时就隐藏在身体里,但只要使用特定的药物,就能瞬间让药囊发挥作用。药囊会在他们体内爆裂,让药粉扩散出来。”   这时,忠叔恶劣地抬了下唇角,似是故意挑衅似的道:“放心,不是会致死的剂量,陛下还是有仁慈之心的……更何况,陛下还希望能顺便抓到一两个翼族大将回去,不仅说不定能审问出什么,也能当俘虏和人质。   “不过……这里的这些人,起码两三年内都会神志不清,在最近的战役中就算是废了。毒不至于死,但也无药可医,我劝你们放弃吧。至于他们两个……”   忠叔看向阿通和阿季之前所在的位置,那里血迹也最为浓烈。   这一刻,他已经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和嫌弃。   忠叔道:“要是他们老老实实地执行任务,自然可以一直当兽国的暗探,将来还会记下军功;但如果他们投靠了敌人,就成了运送给敌人的药囊。   “这就叫一举两得。兽君陛下,委实高明。”   灵瑾却感到一阵寒意。   她提醒忠叔道:“我们已经查明了,永顺给兽族士兵乃至将领用的所谓神药,其实主要成分是一种叫解忧草的草药开出来的花。   “这种花,实际上是有毒的。   “我闻空气中未散的气味,似乎成分也是解忧草之花。也就是说,你服下的神药,和你在帐篷中撒出来的毒雾,其实成分是一样的,只是从其他方面进行了调整。   “就算你吃的药,毒性没有那么猛烈,但长此以往,也会造成一样的结果。”   忠叔在听到灵瑾说出“解忧草”三个字时,面上微微有些惊讶。   但接着,他面不改色地道:“那又如何?”   灵瑾震惊:“这样你都无所谓吗?”   忠叔眼底闪现出狂热的光。   他说:“想要实现陛下的理想,建立由混血掌管的新世界,这样的献身是理所当然的!其他人如此,我自己,当然也是如此。”   灵瑾没有想到忠叔对永顺居然可以崇敬到这个地步。   她震撼地道:“这么说来,你是知道解忧草之花有毒的?”   “当然。”   忠叔自得地道。   他慢慢地说:“其实我是最初就跟随陛下的元老之一了,地位比你想象中更高。我大可以在卧虎城悠哉地享受已经摘得的成果,可是我和那些目光短浅的官员不一样。   “我知道陛下想要的比现在更多,混血需要的也比现在更多,所以比起眼下的安逸,我不愿意休息,宁愿仍在外面做真正重要的事。”   灵瑾打断他:“可是据我所知,兽族的其他将领和士兵,并非人人都知道解忧草之花的毒性。   “永顺在他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所谓的毒.药当作‘神药’赏赐给有功之人,让他们欢天喜地地服下,加快结束他们的生命,难道是没问题的吗?!”   “那些普通人不必知道这么多,他们难以理解陛下的深谋远虑,知道得太多,会打乱整体的计划。”   忠叔面露不屑。   他说:“越是忠诚于陛下的人,对纯血的恨意就越强烈,他们自然也能更好地发挥解忧草之花的作用。正是这样的安排,才说明了陛下的睿智。   “身居高位的人,本来就必须有强大的力量。如果让他们知道神药的副作用,不敢服药,反而将神药给小喽啰使用,不仅容易让下属借着药的力量产生以下犯上之心,破坏军队整体的协调性,造成秩序混乱;而且容易让士兵产生被利用的错觉,心生不满,影响士气。   “现在这样,人人都以得到神药为荣,都会尽心竭力去感受陛下的恩泽,才是最好的。”   灵瑾不寒而栗。   灵瑾攥紧了手中的机关弓。   其他大将都还倒地不起,有些人甚至被毒性逼得红了眼。   忠叔被赶来的士兵团团围住,可是鹤梦在他手里,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灵瑾亦是如此。   忠叔狠到连朝夕相处数年的同伴都能毫不留情地炸掉,他的刀逼得离鹤梦只剩下指甲盖厚的距离。   毫无疑问,一旦有异样,他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忠叔逐渐不耐烦了,他毫不客气地对灵瑾下令道:“开路,让你的人让开!直到我们进入兽族驻军的位置为止都不许追上来。要不然的话,我就杀了你们的大将。   “你们聪明一点,她这条命是能留住的。到时候老规矩,双方交换俘虏的时候,你们还能把她还回去。”   灵瑾的手指勾在弓弦上,抿紧了嘴唇。   像忠叔这样狡诈又隐忍的人,放他回兽族那里,无异于放虎归山,不知道会酿成什么后果。   更何况,他还打算顺道带走安念和鹤梦。   这时,灵瑾看到被忠叔压着脖子的鹤梦将军看向了她,然后,她小幅度地动了动嘴唇。   灵瑾看懂了她的唇语。   鹤梦说的是,动手。   这一瞬间,灵瑾脑海中闪过无数场景,都是她与鹤梦将军之间的回忆。   她手把手指点她的射艺。   她将她摁在地图前面,严厉地教她如何进行军事布局。   她一边骂她,一边问她吃饭没有,顺手把自己的伙食分给她。   她偶尔也会揉她的头,夸奖她学得很快。   鹤梦将军脾气不好,可实际上却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两人之间,亦师亦友。   鹤梦是她真正的老师,亦是她尊敬的长辈。   灵瑾不愿意失去她。   灵瑾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要是兄长没有因为保护她一起中毒就好了,如果兄长还有意识的话,或许就能想到化险为夷的方法。   可是兄长现在已经倒下了,她只能靠她自己。   最终,灵瑾握紧了弓臂。   鹤梦将军教过她,战场上变幻莫测,不可以放跑任何一个机会。   刚才忠叔下刀的速度她看到了,只要她的箭够快够准,或许还有三分把握抱住鹤梦将军。   忠叔的话她不相信,他连感情深厚的同伴都能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杀掉,又怎么可能对敌人仁慈。   如果真的让鹤梦落到敌人手里,才是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灵瑾气息微沉,下定了决心。   这时,安念对灵瑾的动作异常敏感。   才灵瑾的眉峰微微皱起的那一瞬间,安念就已经意识到了她的决定。   安念一顿,在忠叔耳边,语速飞快地道:“把我松开。”   “什么?”   安念从头到尾一直很沉默,忠叔忽然听到他开口,反而愣了一下。   说实话,虽然两个人都是永顺身边地位比较高的人,但忠叔因为常年在外奔波,只是知道安念的名号,以前跟他接触并不多。   他只知道安念是永顺有血缘的表弟,永顺相当看重他。   这个少年虽然年轻,却有着相当的才能,非常厉害。   安念说:“灵瑾不打算放我们,她要开弓了。她是能用碎天弓的人,在场只有我能和她一搏。快点。”   忠叔愣了一下。   安念的直觉敏锐果然不是说说而已,在他开口之前,忠叔还没有注意到灵瑾决定要射箭了。而他一说,忠叔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灵瑾眼底果然是下了决心之色。   忠叔心头一紧。   灵瑾如果真的开弓,对他来说也很麻烦。   要是灵瑾开弓,他是打算拼死一搏,与鹤梦同归于尽的,至少带走他们一个大将。   但安念所说的,的确办法更好。   在忠叔听到的消息中,安念这样的天才,一个人就能抵上千军万马。   于是,他暂时将刀从鹤梦脖子上拿开了。   灵瑾没听到忠叔和安念的对话,只看到两人嘴唇微动,仿佛说了几句话。再然后,她看到忠叔忽然做出这样离奇的举动,不由滞了一下。   灵瑾同样也有直觉。   奇异的,看着安念平静的脸色,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箭,可能不用射了。   于是她的动作慢了半拍。   忠叔拿的是鹤梦的武器,足以割断束缚安念的绳索。   于是他向上一挑,割断绳索,将安念的双手放了出去。   安念一连被控制了十多天,好不容易松绑,便转了转手腕。   他对忠叔道:“谢谢。”   话音刚落,安念突然出击。   他一把扣住忠叔的头,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拧断了忠叔的脖子。 第140章 “我想要你。”……   安念力道之大、速度之快, 甚至连忠叔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忠叔的表情定格在一个肌肉十分僵硬的状态上,他呆呆地看着前方,然后眼神就失去了焦距, 前后不过眨眼的瞬间。   没有血, 也没有任何残酷的场面,除了一瞬间的惊悚之外, 忠叔死得堪称干净。   安念充分展示了他那种神乎其技的战斗天赋所能带来的美感,简直都具备了一定艺术性。   简单, 但是干脆。   安念松开手。   忠叔的尸体立刻滑落在地上。   他平静地低头看着, 唯有眼神有些复杂,好像就连安念自己,都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对是错。   翼国士兵们的武器都还攥在手上, 此地却鸦雀无声,安静异常。   仿佛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再对待安念。   唯有灵瑾在看到安念的眼神时, 就有了一定的预感, 所以不算很吃惊。   灵瑾想了想,率先收起了机关弓, 主动上前道:“多谢你。”   安念能够动手, 比她动手要可靠多了。   如果她开弓救鹤梦将军, 最多只有三四成把握。   但忠叔怎么也没想到安念也会改变想法,安念出手,鹤梦将军就是绝对安全。   安念顿了顿,踌躇道:“我也不确定我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不过……”   他拧起眉头, 说:“杀掉感情深厚的朋友是不对的,他不该那样对信任自己的伙伴。”   安念说的“他”,指的是忠叔, 但灵瑾感觉到,安念似乎对永顺的所作所为也产生了一丝迷茫。   灵瑾说:“无论如何……你帮了我们,还救了鹤梦将军,我们应该向你道谢。”   “不用了。”   安念说。   他扶着中毒后尚有些虚弱的鹤梦,将她交到过来接手的翼族士兵手上。   安念道:“我虽然杀了这个忠叔,但我不意味着我也投诚翼国。不过……你之前说的关于立岩上君的事,我很在意。我想亲自问问永顺陛下。在我搞清楚事情前,我打算留在这里。”   “可以。”   灵瑾略一思索,决定做主答应。   尽管目前翼族已经占据了一定的优势,但永顺仍然没有投降的意思。   像永顺这样的性情,如果继续放任他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道理,为了让永顺屈服,逐月军接下来的计划,都一定是进军卧虎城。   带上安念,应该是顺路的。   不过,灵瑾道:“阿季阿通他们掌握的信息十分珍贵,阿季原本已经打算开口,但现在……我们会去卧虎城,不过将军们都中了毒,又缺了重要的线索来源,时间可能不会太快。”   “信息你不用担心。”   安念纠结了一下,才说。   “他们知道的,我都知道;他们不知道,我也知道。你们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说出一部分……不过,就像立岩上君那样,我觉得不能说的,我不会说。   “而且,你们要答应我,必须尽可能不与兽国士兵有正面冲突,也不伤害兽国的平民。”   安念提的要求,和当初立岩上君很像。   冲突就意味着损失,是双方的损失。   灵瑾他们的目标是阻止永顺,如果可以在不冲突的情况下,前往卧虎城的话,对逐月军来说,当然最好不过。   灵瑾想了一想,便道:“我答应。”   *   逐月军与兽族混血大将的盟约,就在这么一种有些奇怪的情况下达成了。   灵瑾没有功夫再与永顺再谈论细节,她作为现场唯一一个几乎没有吸入毒雾的上级军官,现在整个逐月军都指望着她来安排后续,以前许多人做的事压到她一个人头上,灵瑾简直分.身乏术。   因为忠叔残忍的手法,军帐内外惨不忍睹,军营一团混乱。   灵瑾先安排士兵们陪同各位将领回去休息,还要让军医过去照看、让士兵清理现场。   每天的紧要战报和凤凰城消息都会送到前线,鹤梦将军去修养之后,只能由灵瑾代为处理。   然后,还要将今日之事写成报告,派信使送回凤凰城给女君。   以及各种杂七杂八的后续安排。   灵瑾一口气全部处理完,天色已经暗了。   将最重要的工作都告一段落,灵瑾第一时间,就是赶去看兄长。   灵瑾心口始终有些压抑,其中一大半,都是因为担心兄长。   兄长为了保护她,吸入的毒雾比一般将领还要多,几乎是一放松,就失去了意识。   解忧草之花的毒性,长期会致死,短期大量吸入也会有身体损伤,而且会扩大人内心深处的欲望。   忠叔说这个毒雾不会致死,但是鹤梦将军他们都没有出现像忠叔那样的修为提升,反而十分痛苦,可见在这种药中,永顺一定降低了解忧草之花本身提升力量的作用,只强调了毒性,不知道会对将领们……还有兄长,造成什么影响。   灵瑾快步走到军帐前,撩帘入内,便问:“哥哥他醒了吗?”   寻瑜的军帐内,云沐、小芝还有朱云他们都在。   毕竟是当初特级修业一起修炼过很长时间的同学,他又是灵瑾的兄长,相比较其他人,他们自然都更担心寻瑜。   灵瑾不在的时候,寻瑜似乎是由他们在轮流照顾。   军医也在场,听到灵瑾的问话,他便答道:“灵瑾将军,少君刚醒。”   “真的?”   灵瑾一喜,连忙快步过去。   “哥哥还好吗?”   寻瑜果然已经睁开了眼,眼神和平时一样淡淡的,带着些许骄傲的锋利。   他之前眼底那种中毒后的猩红色似乎已经退了不少,至少外表看,和平时区别不大。   这时,军医回答:“具体情况的话……还不知道,少君一直不肯开口,外表好像是没有问题了。”   军医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虽然如此,但从其他将领的情况看,他们现在或多或少都在脑袋里有了一些以前没有的奇怪念头,个别将军甚至做出了异常的行为。   “少君看起来没有那么明显,他情绪稳定,思路清楚,目前似乎没影响……说不定是凤凰的体质特殊,受毒雾影响也不一定。但依我看,还是再观察一阵子为好。”   灵瑾郑重地点点头。   她在寻瑜身边坐下,轻声问:“哥哥,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寻瑜听到灵瑾说话,就看向了她。   他的凤眸和平时一般,不太看得出情绪。   寻瑜喉咙里好像还有东西,轻轻咳嗽了一声,但平淡地道:“还好。”   灵瑾问:“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寻瑜回答:“没有。”   这时,寻瑜轻轻抬袖,将自己的手覆在灵瑾的手背上。   灵瑾眨了眨眼睛。   这么多人都还在,兄长以前很少像这样,在其他人面前对她做出相对亲密的动作。   尤其在两人在一起之后尤是,因为要避嫌。   看来今天,他应该还是有些虚弱,所以才需要得到陪伴吧。   这样一想,灵瑾便反握住了兄长的手,给他鼓励。   寻瑜定定地凝视着她。   这时,灵瑾对其他人道:“你们也累了,今天先回去休息吧。之前谢谢你们帮我照看哥哥……接下去,我可以自己来。”   云沐的视线落在灵瑾与寻瑜交握的手上,他微微一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小芝和平时一般很开朗:“不用客气啦!”   但她又担心道:“要不要我再陪你一会儿?今天你才是最累的吧,听到帐篷那里的爆炸声时,我吓死了。”   帐篷中发生的事,显然已经在军营中传开了,士兵们不管在场不在场,现在恐怕都在议论纷纷。   灵瑾摇了摇头,说:“没关系,我还好,我和兄长本来就住在一起,顺手照顾一下也没什么。”   “那我们走啦?”   “嗯。”   灵瑾与小芝他们挥手告别后,军帐内又只剩她与兄长两个人了。   灵瑾微微松了口气。   兄长没有大碍,实在太好了。   他刚刚中毒的时候,那么难受的脸色,还用力将她推开,心情复杂地让她别靠近,灵瑾还担心会不会是什么特别严重的情况。   现在看来,似乎也还可以。   灵瑾面色放松下来,她回头道:“哥哥,那我们休……”   这时,她却突然感到腰上一紧,毫无征兆地被兄长抱住了。   灵瑾一愣。   她望向兄长,却见寻瑜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   在兄长脸上,灵瑾还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神情。   灵瑾终于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那个药,对兄长是有影响的,只是他善于克制,刚才人实在太多,他大概是尽力压住了。   但……兄长这是……   他抱得很用力,是灵瑾不太熟悉的抱法。   抱得这么紧,就像要让两个人找不出半分距离地贴在一起。   灵瑾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但寻瑜此时还扣着她的手,而且他灵巧熟练地转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   借着相握的手,他忽然将灵瑾拉到身边。   在灵瑾回过神来之前,她已经被兄长抱着一转,直接压在了床上。   寻瑜栖在她上方,拉过她的手,将灵瑾的手扣过头顶。   一切发生得这么快,灵瑾甚至没反应过来。   这让灵瑾有一种在兄长面前无处躲藏的感觉。   昏暗的军帐内,烛光微微跳动。   灵瑾最近已经习惯了睡兄长的枕头,他们又轮流守夜,所以两个人睡觉的床上,只有一个人睡觉的痕迹。   直到这一刻,灵瑾才忽然意识到,这是一种多么暧昧的暗示。   灵瑾突然脸红了。   她的视线闪烁了一下,躲开寻瑜的直视,道:“哥、哥哥,你……”   “我好爱你。”   突然,寻瑜说。   灵瑾怔了。   寻瑜性情内敛,说白了相当口是心非,他从来不会对她说这么直白的情话。   可此时,他声音低沉而压抑,就像克制了许久的心声终于得以吐露。   灵瑾的面颊一下子烧了起来。   哥哥他一直不说也就算了,像这样忽然说出来,反而很容易让人不好意思。   灵瑾有些慌乱地应道:“我、我知道。”   但寻瑜还在继续往下说:“我一直很爱你,从很久以前就是,从你喜欢上我以前就是。可我没有办法对你开口,我怕你只把我当作兄长,也怕一旦开了口,连表面上的兄妹关系都没有办法维系。   “直到现在都是,我有时候会担心,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会不会只是弄混了亲情和爱情的界限。   “会不会是在你开始对异性产生兴趣的时候,我凑巧是离你最近、能与你朝夕相处的人,所以你才因此错付了情感。   “不过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对你说过这些。因为我不想失去现在的关系,即使卑劣,也想维持和你像恋人一样相处的现状。   “我想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我不希望你离开我。   “在以前,我甚至不希望你离开家,如果有任何一个人向你表示好感,我一定会生气;我甚至不敢想象将来有人向你提亲的场景,我没有办法接受这个,我不可能你接受你和其他任何人成婚。”   灵瑾从来没有听兄长说过这样的话,这样长篇大论地对她表露爱意。   灵瑾觉得自己的耳羽可能已经快要烧起来了,她有一种想要捂脸躲起来的冲动。   她结结巴巴说:“你、你可以和我讨论的,我喜欢兄长,亲情的成分肯定也有,但我对你绝对不是单纯地对哥哥的喜欢,我不至于会把这个弄混的。”   “真的?”   寻瑜看上去微微轻松了一些。   但接着,他的表情好像又有点犹豫。   寻瑜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占有欲太强?”   “还、还好。”   灵瑾说。   那些话要是兄长不说,她其实完全没发现。   现在兄长开口了,不过,灵瑾意外得有点开心。   她说:“其实哥哥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的。”   听到这句话,寻瑜的表情微微有所变化。   他看向灵瑾,道:“你或许是这么想的,但实际上,有些话,说出来可能会让你为难。”   “什么?”   灵瑾疑惑。   寻瑜没有立刻回答她,相反,他用行动来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他俯低身体,细细密密的吻开始落在灵瑾的额头、面颊、耳垂、下巴,乃至锁骨上。   这些吻的意义,明显与平时有些不同。   灵瑾不自觉地想蜷起身体,可是因为兄长阻止,未能成功。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兄长在她耳畔说:“我想要你。”   言罢,寻瑜再次俯下.身,紧扣她的五指,又一次吻了下来。 第141章 招架不住   灵瑾的头脑有些混乱。   “呜……嗯……”   原本是应该冷静一下好好思考的时刻, 可寻瑜的吻却分去了她的思路,灵瑾的思维化成了碎片,变得难以有成块的想法。   他的吻十分灼烈, 带着显然与以往不同的氛围。   饶是灵瑾已经习惯了与兄长亲吻, 此时亦有些招架不住。   其实如果是正常的时候,灵瑾或许并不会有太抗拒的念头, 毕竟感情到了一个程度,一切水到渠成。   可是现在, 灵瑾却迷迷糊糊地觉得这样不太对。   一来, 如今他们还在战场上,形势比较紧张,灵瑾是逐月军中重要的军官——其他将军都中毒后, 尤是如此——她不希望她的身体出现任何可能会影响局面的变化。   二来,兄长忽然变得比平时坦诚了好多。虽然他听上去像是说出了真心话, 但兄长毕竟是中毒了, 也不知道那种药对他的想法到底有没有影响。这终究是感情中一个重要的部分,灵瑾更倾向和正常状态的兄长一起慢慢探索, 而不是在这种兄长在药物的影响下, 糊里糊涂地进行下去。   可是在这种情形下, 她自己也想得不太清楚。   兄长的确中了毒。   但她面前这个人,依然是兄长。   他有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他的气息,就算他中了毒,性情稍稍有所不同,但灵瑾能感觉到, 他的内在仍然与过去是同一个人。   她仍然能够感受到兄长对她的爱意,还有在兄长身边那种特有的安全感。   灵瑾其实很难拒绝他。   而且,她在兄长靠近的时候, 会感到很舒服,会感觉到自己对他的喜爱之情。   她会为兄长也渴求自己,而隐隐感到高兴。   两种思路交战踌躇,但就在灵瑾尝试从稀碎的思路中找到头绪时,寻瑜的吻已经进一步深入,掠夺她的气息,带上了火燎的意味。   他今日的吻、今日的动作,都比以往来得大胆许多。   他肆无忌惮地贴上她的身体,轻轻吻她细软的耳羽。   因为是凤凰,兄长的体温天生比一般翼族高。   常年的飞行,让他的身体紧致而结实,有着堪称艺术的肌肉线条。   两个人跨越原本的关系,进入亲密的状态已经很长时间了,寻瑜其实知道她身上许多敏.感的地方。   以往他最多小心翼翼地触碰她、逗她一下,但今日,他却有意地使劲撩拨这些会令灵瑾害羞的位置。   兄长甚至将手伸向她腰间,解开了她的衣带,拆开了她衣襟的结扣。   灵瑾不自觉在兄长怀中软了身子,她有一种想藏起来的冲动,可能够抵抗的力量却越来越弱。   两人前所未有的紧密,几乎已经到了要突破界限的境地。   就在这个时候,寻瑜的意识有些清醒了过来。   他现在的感受,就像在做梦一样。   他明显觉得自己不太正常,可又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言行。   他有清晰的感知能力,可是平时能够克制的欲.望,现在却像疯狂繁殖的藤蔓一样无限增长,占据了整个头脑。   人一般情况下都会对自己过度的念头有一定自制力,可是因为感觉像是在梦境中,那种自我克制的能力就会减弱很多,变成想到什么就会迫不及待去做的动物。   寻瑜一直在试图与药的效力做斗争。   药性似乎不太稳定,有时强,有时弱,因此他偶尔能够有片刻的清醒。   此刻,当他看到被自己强硬地扣在怀中的妹妹时,因为理智逐渐回到了头脑中,他感觉浑身的血都像火山喷发一样开始往头顶冲!   眼前他和妹妹所呈现的状态,是他哪怕完全清醒,都无法招架的场面。   他们几乎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灵瑾衣衫凌乱,她的手腕被他扣得泛红,唇上、颈间都有被他用力吻过的痕迹。   要是他清醒得再晚一小会儿,可能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先前的记忆也像时空倒流一样,清晰地呈现在他脑海中。   寻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干出来的事。   此时,灵瑾觉察到兄长顿住了,于是也意识到他好像意识有所恢复。   灵瑾望向他,唤道:“哥哥?”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眼神也与平时截然不同,带着潋滟的水光,简直有着勾引的力量。   寻瑜连看她都不敢了,呼吸几乎一瞬间停滞。   他拉起旁边的被子,盖在灵瑾身上,可因为场面过于奇怪,他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对不起。”   他艰难地说。   回想起自己的举动,还有自己说的话,寻瑜只觉得身体里像有一把火在烧。   灵瑾看到寻瑜的模样,却有点开心。   她搂着被子坐起身,喜悦道:“哥哥,你恢复了?”   “我……”   寻瑜还没想好要怎么向灵瑾解释自己现在的情况,就看到灵瑾伸过手来想要碰他。   寻瑜触了火般躲开,使劲退得离她远些,吃力地道:“你先别靠近我!”   他捂住额头,发现自己头上有很多汗。   寻瑜头有点痛,他说:“我现在脑袋里有很多奇怪的想法,还没有完全恢复。大概只是药力暂时有所撤退了……我现在自控能力没有以前好,你要是离我太近,我不知道会做什么……说不定,还会发生之前的事。”   寻瑜难以启齿,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耳尖飞快地烫起来。   但接着,他动了动嘴唇,又忍不住问:“刚才,你怎么不躲?”   灵瑾“啊”了一声,耳朵也红了。   她说:“因为是哥哥……我还没有想好。”   “……笨妹妹。”   寻瑜听到她的话,看到她那双诚实的乌眸,尤其是灵瑾的眼神,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余韵中恢复。   他感到自己体内的药力又开始强了起来,寻瑜连忙别开头。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和妹妹讨论这些了,聊一聊正经的事或许会比较好。   寻瑜先前失去了意识,因此后来发生了什么,都没有印象。   而且,他对那个忠叔,也有很多困惑的地方。   他竭力克制着药性带来的影响,一本正经地问:“所以,毒雾扩散后发生了什么?那个忠叔,我们先前明明仔细搜过身,嘴里也都检查过,他为什么还能把那种东西带进军营来?”   灵瑾回过神,连忙跟兄长说起来:“士兵后来的调查结果是说,那个忠叔隐瞒了自己混血的血统,他其实是四种血统的混血,虽然外表看起来几乎是水族,但其实有四分之一的血统是兽族的仓鼠种族。   “他口腔中有囊袋,使得阿季和阿通药囊破裂的那个药引,就藏在他的腮囊里。之前检查的时候,他藏起来了,我们也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性,所以没有发现。   “另外,安念救了鹤梦将军,现在决定暂时留在我们军中。我已经给他重新安排了住处……”   灵瑾将之前发生的事,还有她觉得重要的事,都细致地对兄长说出来。   然而,寻瑜起先还努力听着,后来就越来越心不在焉。   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跟灵瑾说话,药力一直在他身体里牵引不正常的情绪,他头脑中充斥着不可示人的念头。   现在他光是看着灵瑾说话时开开合合的嘴唇,就想过去吻住她;光是看着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就想将她拉到身边,然后像刚才那样将她压回床上。   寻瑜不得不打断她,道:“大致情况我知道了……你还是先不要继续说了,药性又在变强,我不太听得进去。明天,我会找个在场的士兵仔细问清楚后续情况,或者你写下来给我,不要在我面前说。”   “好。”   灵瑾一愣,表示理解。   她有些担心:“哥哥,药物发作的话,你会不会很难受?”   寻瑜很难形容。   不过,他用尚存的理性来思考,觉得这也算个难得的机会。   他现在自己中了药,可以亲自感受药物带给身体的变化,或许能找到破解的关键也说不定。   可是,想是这么想,当他看到灵瑾从被子后面露出来的、白皙的肩膀,他又开始身体滚烫、心猿意马。   寻瑜背过身体,压抑着道:“……我还好。但这段时间,我们还是不要继续住在一起了。还有,你先把衣服穿好。”   “好。”   灵瑾点点头。   现在不用一天十二时辰看着安念了,他们不住在一起也没什么关系。   但灵瑾有点担心地道:“我等白天再来看你。不过,哥哥,鹤梦将军和其他人现在都中了药,我可能会非常忙,不一定能经常来照顾你,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有不舒服立刻就跟军医说,可以让士兵来通知我。”   “我很想吻你。如果你亲我,我就什么都答应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连寻瑜自己都感到不对劲。   他猛地捂住了嘴,一张脸涨得通红,简直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说这种话。   脑子里刚有一个朦胧的念头,就会变成过分直白的语言表达出来,真的像是野兽一样。   他张皇地试图挽回,说:“你不用在意这个,我……”   然而,下一刻,灵瑾真的凑上来,轻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寻瑜怔住。   灵瑾认真地说:“哥哥,你以后要是有什么想法和要求,跟我说就好,不用都藏在心里。”   看着寻瑜中毒后的反应,灵瑾实在有点担心,兄长会不会是以前有点憋坏了。   这样说完,她便背过身去,开始乖巧地穿衣服。   寻瑜仍然怔着。   每当他对灵瑾的爱意强烈,心底的欲.望也会跟着增长,药物的影响力也会变得强大。   他又开始煎熬。   尽管灵瑾转过了身,但寻瑜依然瞥见了她一闪而过的白皙后背和纤细腰肢。   寻瑜不得不起身,主动地道:“……药的作用还是很强,我先去泡个冷水,或许能缓解一些。”   他感到自己的理性又在离去。   其实从灵瑾的举动中,他也能感觉到,灵瑾虽然其实也没有完全准备好,但她并不怎么排斥他。   可正是最糟糕的地方。   如果再发生一次像刚才那样的情况,寻瑜几乎能十成肯定,自己绝不可能再一次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下来。   寻瑜心烦意乱,极力摒除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不敢再多看灵瑾一眼,迅速地退出了帐篷。   *   灵瑾回到自己的军帐中,却没有睡得很熟,只是浅浅眠了几个时辰。   虽然昨晚差点和兄长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但这件事并未占据她的心神太久。   她现在很担心中了毒的兄长,可眼下还有一大堆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次日午后,灵瑾得知鹤梦将军好一些了,并且鹤梦想要见她。   于是,灵瑾立即停下手下的事情,赶到鹤梦将军面前。   鹤梦仍然躺在床榻上,并不能说完全恢复,灵瑾还从未见过一向健康强大的大将如此虚弱的样子。   鹤梦在毒雾弥漫时与忠叔发生了打斗,她无法屏蔽五感,于是吸入了比其他人更多的毒雾。   鹤梦大概是好不容易才从药物的作用中找到短暂的清醒时刻。   灵瑾一到,鹤梦立刻开门见山地道:“我大概不能再继续担任逐月军的大将之职了,现在我头脑中全是激进的古怪念头。我怀疑以我现在的状态,如果继续带领逐月军,会做出非常错误的决定。   “为了避免无法挽回的后果,我必须将大将之位让出来。   “但是那天在帐篷里的将军,或多或少也都中毒了,我不敢将一把手的位置交给他们。   “如今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吸入毒雾,现在头脑完全清醒的,可能只有你了。所以,我打算将帅印给你。”   灵瑾听到开头就有了预感,可是听完鹤梦将军的决定,仍然心头一惊。   “将军……”   灵瑾跪在鹤梦床边,摆出恭敬的姿态。   灵瑾其实有些犹豫不决。   她知道自己还很年轻,如果真的在这个年纪当了大将,恐怕足以称为千古以来第一人。   以前,一直有鹤梦带领她,灵瑾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没有人引导的情况下,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   鹤梦仿佛看出她的担忧,主动道:“你不用太担心,我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这几年已经教会了你足够多的东西,而且你也已经在战场上积累了经验。”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说:“先前对峙忠叔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判断从头到尾都很正确,先是准确地选择了射箭,后来又敏锐地觉察出了安念的立场,这让我放心了很多。   “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将领了,也有了充足的判断力。就算担任大将还会有一些不足之处,应该也能在短时间内成长到足够的程度。”   听鹤梦这样说,灵瑾略微安心了一些,郑重应下:“是!”   鹤梦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但接着,鹤梦沉了下声,又继续说。   “不过,我和众多将领都中了毒,逐月军马上又要进军卧虎城,像我们现在的状态,委实只能说是拖累。”   “所以,我决定先带这些将领,回凤凰城修养。”   “但这样一来,逐月军的战斗力会削弱很多,而进军卧虎城,本来就需要更强的兵力。”   “你本来就是新将领,筹划大规模的进攻战役,只怕还有些勉强。”   “离这里、现在能最快赶过来支援的两支军队,正是云鹤世家掌管的迎风军和望星军。”   “这两支军队与逐月军渊源深远,一向与我们关系亲近。我打算联络他们,与他们合作,形成三军联合的大军。”   “不过,以你的资历,尚不足以统领大军。到时候,恐怕你只能掌控逐月军,而三军统帅会由云鹤世家的家主担任……我知道你与云鹤世家关系微妙,希望你能暂时克服一下,与他们配合。”   “我与云沐也是云鹤世家的人,我相信你能够做到。”   灵瑾听到这里,便是一顿。   在听到云鹤世家家主的瞬间,她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个面容肃穆的老人。 第142章 他羞耻到不行……   对于云鹤世家, 灵瑾的心情的确相当复杂。   考虑到云鹤家主的性情,还有两个人之前发生的矛盾,灵瑾不是很确定自己与云鹤家主合作, 是不是真的能够像与鹤梦这样毫无芥蒂、是不是真的能够顺利。   不过, 眼下显然是应该以大局为重、放下私人恩怨的时候。   无论与云鹤世家之间有怎样的冲突,现在都应该暂且放到一边, 尽可能团结一致,以家国责任为重。   于是, 灵瑾郑重地对鹤梦承诺道:“将军你放心, 我会尽可能与云鹤世家互相配合,合作攻入卧虎城,控制住永顺的。”   “既然如此, 我就可以放心回凤凰城修养了。”   鹤梦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然后,她稍作停顿, 又道:“在我离开之前, 还有一件事……”   灵瑾忙问:“什么?将军但说无妨。”   鹤梦道:“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你应该知道我是你父亲的堂妹, 可是无论公开私下, 你为何一次都没有叫过我姑母呢?”   灵瑾失神。   她当然知道鹤梦是她的姑母。   只是鹤梦无论公开私下, 也一次没有提过这个,再加上鹤梦强硬的作风,灵瑾以为,她可能不会喜欢在军队里的关系里混杂个人情感。   但她现在,既然这样问了……   灵瑾毫不犹豫地唤道:“姑姑!”   鹤梦恣然一笑, 摸了摸她的头。   *   不久后,鹤梦和其他将领,就在一部分士兵和军医的照料下, 提前返回凤凰城。   灵瑾从鹤梦将军那里继承了帅印,成为逐月军的大将。   没有了一直引导她、帮助她的长辈,灵瑾忽然坐到逐月军最高的位置上,不知怎么的,却感到怅然若失。   万幸,这段时间她在军中已经建立足够的威望,逐月军的士兵们倒是没什么意见。   她深吸了口气,却不得不打起精神,竭力做好眼下的事。   然而,这日中午,当灵瑾回到军帐内休息的时候,她撩帘入内,厚重的帘帐刚一垂下,她就感到自己的腰被人抱住!   寻瑜似乎早已在这里等她,他轻而易举地搂着灵瑾的腰将她举起来,然后旋身一转,便将她压在了卷宗成堆的桌案上。   灵瑾被兄长的举动吓了一跳,惊道:“哥哥?”   寻瑜的样子,显然是药物又发作了。   他一动不动地深情凝视着她,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眼底的灼热和柔情,足以将人融化。   寻瑜说:“我好想你。”   言罢,他毫不犹豫地托起灵瑾的腿弯,让她的腿勾在自己腰间,身体倾下去,热烈地用吻堵住她的嘴唇。   灵瑾顷刻就被淹没在狂风骤雨般的吻中。   她推着兄长的胸膛,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抵抗着这种与意中人反复亲密缠绵带来的本能反应。   灵瑾抵着他的肩膀,艰难道:“哥……哥哥,呜……你之前不是说,我们要尽量保持距离吗?”   “可是我好想见你。”   寻瑜道。   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的语调里带着思念造成的压抑,身体却滚烫,就像见不到她,给他造成了极大的痛苦一般。   灵瑾无奈,只得姑且先安抚他的情绪。   现在,逐月军中当时中了毒的将领都已经回凤凰城治毒了,而寻瑜却是个例外。   其他将领之所以没法留下来的原因,都是因为脑海中不断产生奇奇怪怪的思路,使得他们无法在军事上做出准确的判断,严重的甚至会武力失控。因此,他们为了不影响大局,只得离开。   而寻瑜却不太相同,他中.毒以后,频频无法控制住自己对灵瑾的感情,经常异常地想要与她亲密,可他药性稍弱的时候,涉及到正事,头脑却仍然是清晰的。   而且,灵瑾确实需要一个可靠的智囊。   如果连寻瑜都离开,逐月军中就再没有合适的头脑型人物了。   于是,鹤梦他们离开前简单地商量了一下,觉得寻瑜可以留下来,只要灵瑾自己妥善处理特殊情况就可以。   说实话,得知至少不用与兄长分开,灵瑾是松了口气的。   至少兄长清醒的时候,还可以给她一些恰当的建议做参考。   不过,他一旦药性发作,时常也有麻烦的地方就是了——   兄长思路清醒的时候,总是对自己迷糊时所做的事情很懊恼、很羞愧,会不断提醒她,这段时间一定要离他远点,他自己也会尽力控制。   可是,实际上,兄长只要药性一发作,就又会控制不住地跑过来找她、缠着她,他变得总是想做这样或那样的事。   灵瑾此时可算体会到了,什么是比热恋还要热恋的感觉。   只是看着兄长时常在两种情绪中纠结不定,她也有点哭笑不得就是了。   灵瑾现在对待发作的兄长也算有了经验,主要是半退半进,拖延时间。等兄长自己恢复过来,就能圆满结束。   果不其然,被灵瑾安抚了一会儿,寻瑜身体微微一僵,好像是意识到又发生什么事了。   他抱着灵瑾,缓缓放轻动作,直起上身。   他眼神看上去心情十分复杂。   寻瑜慢慢为灵瑾整理好衣衫,闷声说:“对不起。”   灵瑾熟练地亲了亲兄长的面颊,表示她不是很在意。   寻瑜喉结一滚,自己却难以接受自己的行为如此失控、如此难以预测。   他抚住额头,觉得有点头痛。   他有理性的时候,总觉得不应该太缠着灵瑾,可药物的效力比想象中还要强,只要药性强烈起来,他就不由自主地想来见她。   现在对他来说,他就像是蜜蜂,而灵瑾就像是盛开着的、香甜的花朵一样,令他难以抗拒。   这时,灵瑾问他:“哥哥,中.毒这么长时间了,你找到药性发作的规律,或者克服的头绪了吗?”   寻瑜一顿,摇摇头,回答:“没有。”   寻瑜在努力克制自己了,也尽力想摆脱药物的控制,可始终没有进展。   他有时难免觉得沮丧。   “这样啊。”   不过灵瑾却觉得可以理解。   要是药物这么容易找到解决办法,忠叔也不会信心满满地说无药可医了,而且那么多兽族士兵和将领,也不至于长时间都受药物影响。   灵瑾没有太在意,只问:“快到午餐时间了,哥哥今日不如留在这里,一起吃饭吧?”   “我想要你喂我吃。”   这句肉麻的话一说出口,寻瑜自己都意识到不对,愣了一下。   下一刻,他羞耻到不行,单手遮住了眼睛。   除了药劲强烈的时候之外,这种不经意就会受到药物效力影响的状态也是大麻烦,稍不留神就会说出可怕的话。   寻瑜痛苦道:“还是算了,我留在这里不知道还会干什么,先回去了。”   “那好。”   灵瑾说。   她想了想,又道:“只是我接下来几天都会很忙,我们接下来要按照安念的路线,从隐蔽的地方进入兽国。迎风军和望星军会在那里和我们会合。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兄长未必见得到我。今日反正已经见面了,不如多聊几句。”   寻瑜听到这话,一愣,说:“……事情这么多?”   灵瑾颔首:“嗯,我现在是大将了。逐月军又缺人手,重要的事情,只能都由我来。”   寻瑜一时无言。   他理智的一面在担心妹妹的身体,可被药物影响的面,又微微冒出些奇怪的负面念头来。   他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灵瑾越飞越高了,像她这么年轻的大将,可谓千古从未有过。   更何况,她统帅的不是什么边边角角的军队,而是翼国最为著名的第一军——逐月军。   寻瑜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在他与灵瑾的关系中,他一直扮演着兄长的角色,灵瑾也很依赖他。   寻瑜自己天资也很高,他向来是有几分傲气的。   可是现在,灵瑾却变得越来越独立,她逐渐超越了他,飞往了自己的天地。   她可能已经不再需要他了,甚至于,寻瑜隐约怀疑,自己将来,是否还能像过去那样胜任她的兄长。   其实以前,寻瑜就预料到,可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可是这一天真的到来了,他的感情却相当奇怪。   他有一点恐惧,也有一种冲动,他想要将灵瑾藏起来,藏到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他希望阻止她继续成长,以保住他们目前这样稳定的关系。   他很害怕,害怕灵瑾会越走越远,最终将他抛下,到他触及不到的地方去。   寻瑜拧起眉,难受地抚住额头。   他有些惊讶自己居然会产生这种想法,简直像个卑劣地想要将灵瑾据为己有的怪物,极度自私,而且极度丑陋。   在中.毒以前,他并未有过这样的念头,即使偶尔想到灵瑾会越飞越高,甚至会离他远去,他也会怅然若失,但情绪很微弱。   而现在,这种念头就像毒雾一般弥漫增长,快速充斥了整个头脑。   寻瑜怀疑这也是药物的作用,可是感情太过真切,以至于他不自觉地产生怀疑——   真的是受药物的影响,还是他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只是被药物加强了?   寻瑜心情十分纠结。   这时,灵瑾看到他反应不太对劲,唤道:“哥哥?”   寻瑜回过神,抬起头。   他动了动嘴唇,遮掩道:“没事。”   *   因为寻瑜的药效时不时会变强,灵瑾与兄长之间前所未有的黏糊。   有时候,寻瑜在药效中迷失时,甚至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过来抱住她,甚至亲吻她。   当然,在有人的时候,寻瑜会非常努力地克服自己内心的情.欲,所以这种情况相对发生得少得多。   但是,在这种情形下,灵瑾与寻瑜的关系自然很难再瞒过其他人的眼睛。   于是,逐月军的士兵们终于意识到了他们两个真实的关系。   其他人还在其次,而小芝和朱云的反应,相当震惊。   而云沐其实之前隐约猜到了,只是没有完全确定。   相比较于其他人,他大约最为难过,难免惆怅。   只是,云沐始终是个相当君子的人,他受过的教养使他难以展露出过激的情绪。   他并未表现出什么,仅仅是花在其他事情上的时间逐渐长了,像是在分散注意力。   相比之下,小芝就要热情很多。   她一把扣住灵瑾的肩膀,甚至忘了两人之间的上下级关系,拼命摇晃灵瑾肩膀:“怎么回事?!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谈恋爱好玩吗?!给我讲讲细节!从十年前讲起!”   但是,小芝以前对寻瑜是比较尊敬的,一来寻瑜天赋很高,又是翼国的少君;二来,他还是灵瑾的兄长。   可从她知道他与灵瑾的关系变化以后,小芝再看寻瑜的眼神,就微妙地变挑剔了。   以她心中灵瑾的地位之崇高,似乎世界上没有人配得上灵瑾。   有一回,小芝在上下打量了寻瑜一番之后,甚至微微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寻瑜:“?”   *   至于云沐,他开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之后,因为知道逐月军上下都很为解忧草之花的毒性发愁,所以便时常去医官那里打转,自己也借一两本医书来看看。   虽然云沐也感觉自己这样有点半吊子,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让自己充实起来的感觉很好,只要不断去学习其他的东西,就可以忘掉一些伤情的事。   逐渐地,他居然越来越觉得医术草药这些东西,非常有意思。   于是他不知不觉将许多热忱都投入其中,甚至连射箭都不如过去上心了。   有一回,他看到军医随身带着的一株刚长出苗的草药,表现得十分惊奇。   “这种草药,我在家中也见过。原来成熟之前,颜色居然是这样的。”   云沐反应十分新鲜。   在军医看来,这倒是稀松平常的事,忍不住笑着打趣道:“这只是我随手栽着玩的,有感情了,像孩子一样养着。   “它本来是很常见的草药啊,有时候荒地里随随便便都会长出来,只要没事多去外面转转,时不时就能看见。   “你看着也是个世家大少爷的样子,家中什么稀罕的东西没有,见识过的应当比一般人来得多才是啊!怎么反倒在这种平常的事情上,想法像个小孩子似的。”   云沐被如此说,不禁有些窘迫。   他轻轻道:“我家中以射艺为传家之本,从小家中长辈就要求一切以射艺为先,没什么机会做别的事。”   医官大惊:“这怎么行?那不是无聊死了?来来来,我这里还有几颗多的种子,既然你觉得有趣,那拿去种着玩吧,不会的地方问我就好。哎呀,年轻人要多体验一些事情啊!”   云沐不太懂得拒绝,捧着种子有些茫然。   他以前事事都以射箭为先,年幼时要是花了太多时间在其他事情上,就会被所有长辈训斥。   尤其云沐是同辈弟子中天资最为出众的,他也一向认真恭顺,不怎么反抗家人。   他对自己目前的轨迹并无不满,只是偶尔会感到疑惑。   不知怎么的,那一夜,他看着那些种子,忽然想到寻瑜少君当年参观过云鹤世家后,曾经问他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射箭?”   寻瑜少君曾经说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射箭,他并没有一个非要执着的理由,只是习以为常的身处在那样一个环境,便将射艺当作一切值得追求的尺度。   云沐始终不太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在射艺上是有天赋的,可是想想比他更为出色的灵瑾,他又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没有灵瑾那种全身心灌注其中的专注。   不知怎么的,今夜,寻瑜那句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云沐忽然想,或许他尝试做做看别的事,进行对比,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射箭了。   医官说这种种子很好种,只要随便浇点水,就会长出来。   于是,次日,云沐便真的试着找了一抔土,用布袋包住,然后将种子埋进去,试着浇水。   因为他以前从未在射艺以外的事情上浪费过时间,每当他将精力花在种子上的时候,内心深处响起家中长辈的教诲,感到一种深切的罪恶感和恐惧。   他是不是真的在浪费时间?   他是不是已经在做错误的事情了?   是不是真像长辈们告诉他的,他耗费在射艺以外的每一寸时间,都会导致他被其他人超越,都会使得家族衰落?   云沐犹豫不决。   他好几次想要将布包和种子还给军医。   但是过了两天,当那颗种子破土而出,从湿润的泥土上冒出小小的、嫩嫩的绿芽时,云沐忽然感到了一种由衷的、难以言喻的、陌生的喜悦。   他觉得自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奇迹。   他忽然明白了灵瑾为什么会甘心将自己的精力全都倾注在射艺上,他忽然明白自己欠缺的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于是他愈发将心思花在植物身上。   慢慢地,这株小小的植物长高了,长出了许多叶子,还长出两个花苞。   云沐将它带回去给军医看,军医十分高兴,直夸他养得好,还告诉他,等这株草药开花以后,再过不久就会变色了,然后就可以入药了。   云沐开始期待它开花。   在嘈杂的行军路上,这一株小小的草药,居然比战局更吸引他的注意。   这一天,云沐清晨起来,发现今日天气不错,便想将草药拿出来,让它晒晒太阳。   谁知,正当他捧着布包出来的时候,忽然,一个威严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云沐!你在做什么?”   云沐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后背一僵,转过头来。   只见云鹤世家家主,正带着一众将领浩浩荡荡地走来。   这架势,显然是云鹤世家统领的迎风军和望星军到了。   这两支军队的将领,全是清一色的白色耳羽,穿统一的浅色盔甲,气质如出一辙,一看便知,全是云鹤世家的人。   云沐一惊,下意识地将草药藏到身后。 第143章 这个女孩,身体里已经……   饶是云沐动作飞快, 云鹤家主还是已经看到了他手上的东西。   “哼。”   家主双手背在身后,身形如钢铁笔直,举手投足之间, 威仪尽显。   他冷哼了一声, 冷声道:“不务正业。”   “家主,我……”   云沐不知该如何对家主解释, 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如果是在云鹤世家之内,被长辈逮到在适合射箭的时间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很可能会有非常严重的后果。最严重的, 或许会受到家法惩罚。   云沐在一瞬间开始头皮发麻。   这个时候,他整个脑子的思维都被调动起来,拼命思考着合适的说辞, 只想尽可能保全他亲手养大的草药——   千万不要让他手中那株植物被没收,甚至是砸掉。   在云鹤世家的时候, 他曾经亲眼看到, 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弟子迷上了绘画,花费太多时间, 最终被长辈发现。   那一天, 长辈们从那个弟子床铺的被褥底下, 搜出了无数的笔墨水彩,还有已经完成的画作。   那些东西被全部堆在庭院里,一把火烧了干净。   那个弟子呆呆地跪在旁边看着。   那个时候,云沐不理解为什么他的眼神会如此空洞,仿佛一片漆黑的死寂。   云鹤世家的弟子大多非常重视射艺方面的培养, 从小就开始接触弓箭,弓箭就是他们人生最重要的东西。   云沐和大多数弟子都早已适应了这样的传统,也适应了如此的奖惩规则和生活方式。   然而, 每隔几年,总会出几个这样奇怪的漏网之鱼。   他们是云鹤世家的异类,居然想要放弃云鹤世家最擅长、最有根基的射艺,去用别的方式生活。   他们以为自己可以与云鹤世家相抗衡。   云沐那时不明白他们的心理。   可是现在,他也已经在成为异类的边缘徘徊。   他知道自己是长辈们看好的弟子,他们在他身上倾注了不少心血。   如果他也成为了异类,那么只会有比其他人更严重的后果。   云沐几乎要做出戒备的姿态。   然而,在这种情形下,家主却只是低垂眼睑,扫了扫他。   然后,家主冷声道:“你有这种闲工夫,不如多去射箭。”   言罢,他没有多说,只是领着一众云鹤族将领,快速往军营深处去了。   云鹤世家的将领们从云沐身边穿行而过。   过了良久,直到所有人都走远了,云沐还捧着他的小草药困惑。   他转过头去,惊讶地看着家主的背影。   没有……追究?   他们居然这样就走了?   长辈们这样的反应,可以说远远出乎云沐的预料。   如果是以前的话,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云鹤世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还是说……   自从灵瑾做出机关弓以后,家主虽然明面上还是很强硬,但其实……也对以往的作为感到了犹豫?   云沐判断不出结果,只诧异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他手中的小草药,在风中摆动着脆嫩的叶子,像是在庆贺自己死里逃生的幸运。   *   灵瑾今日相当紧张。   她早已接到消息,迎风军和望星军两支军队都已顺利抵达,云鹤世家家主会带着旗下的将领,来与她会面。   灵瑾作为逐月军的大将,必须要与他们合作。   果不其然,云鹤家主在战场上的风格相当雷厉风行,他立即就宣布要召开军事会议,将后续的策略安排好。   云鹤家主担任三军统帅。   灵瑾作为逐月军的大将,一在会议军帐中坐下来,顿时就感到一股非同寻常的压力。   与逐月军不同,迎风军与望星军的将领,全都是清一色的云鹤世家之人。   放眼望去,所坐之人全是白色耳羽的大型翼族,而且所有人身上都有那股清高的云鹤世家气场。   灵瑾虽然也是白色耳羽,却比他们娇小了一大圈。   而且唯有她不是云鹤世家出身,偏偏与云鹤世家关系又尴尬,她有种相当格格不入的感觉。   直到现在,她都感到有好几个云鹤世家的将领,在用那种与家主相似的肃穆眼神,若有若无地打量她。   至于与云鹤世家家主一打面照,气氛就变得更诡异了。   灵瑾:“……”   家主:“……”   一时,灵瑾也分不清,他们两个人到底谁更不自在。   在此之前,她与云鹤世家的家主只见过两次面。   第一次,她受邀前往云鹤世家,却因为家主关于大型翼族和小型翼族的言论而恼怒,结果不欢而散。她离开之前,还一时冲动撂下豪言,说她会证明小型翼族可以和云鹤世家的人一样强大。   第二次,就是她做出机关弓的时候。在女君的主持下,机关弓正式在所有将领们面前展示,引起轰动,真的证明了小型翼族也可以有相当的战斗力。   那个时候,家主看过以后,一句评论都没有发表,转身就走了。   而现在,灵瑾已经到达了父亲当年的位置,成为了逐月军的大将,手下的新兵里已经有许多位学习过机关弓的小型翼族。   连灵瑾自己都没有她会升得这么快、这么顺利。   再回想是第一次见面,怎么想都是灵瑾彻底赢了。   灵瑾并非是故意想给长辈难堪,可是再与云鹤家主面对面,总有种难言的尴尬感。   灵瑾明明与对方有血缘关系,她身上有这个老人四分之一的血统,在伦理上,她应该叫她祖父。   两人身上明明有一种相似的倔强,可不知怎么的,灵瑾就是仿佛天生与对方反冲,怎么也合不来。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   半晌,家主停止与她对视,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灵瑾松了口气。   家主似乎没有将家务事搬到台面上的意思,一开口,就开始就事论事地谈论军事问题。   “情况,我已经全盘了解过了。”   “眼下,如果不完全控制新兽君永顺,恐怕永远无法达成和解,而且也会留下后患。”   “所以我们最重要的计划,就是进军卧虎城。”   说到这里,家主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兽国的将领安念已经倒向我们这一边。   “他会提供一条尽力不与兽国军队起冲突的路线。   “……这样最好,我们也不希望自己的士兵有所损失。如此一来,要在保存最大战力的情况下,尽快进入卧虎城。”   灵瑾听到这里的时候,略带惊讶地看了家主一眼。   她原本以为,以家主之前给她留下的强硬印象,可能不会那么轻易信任安念这个外族。她昨晚打了一晚上腹稿,就是为了想到合情合理说服他的说辞。   谁知,家主居然也认为,不起冲突地进入卧虎城,是最好的策略。   这时,家主眼角的余光仿佛看到灵瑾脸上的神情,似乎意识到了她的疑惑。   家主没有看她,只淡淡地多解释了一句:“迎风军与望星军中,大量人是云鹤族的士兵,是家族中的子孙后裔。只要可以,自然要尽力保住他们的性命。”   家主这句话,也看不出是不是在对灵瑾解释。   但灵瑾却恍然大悟。   家主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又仔细聊了些进军路线,以及主要策略、次要策略、备用策略,然后又将地图发到各个将领手上,各自安排任务。   灵瑾仔仔细细地记下笔记,尽力做到心中有数。   “灵瑾!”   忽然,家主说完一个内容,猛地点了灵瑾的名字。   灵瑾一惊,下意识地抬头应道:“在!”   她一抬头,就看到家主直直地看着自己,那威慑力强大的眼神,令人心中一颤。   灵瑾不知为何会忽然叫到自己。   这时,却听家主严肃地道:“据我所知,碎天弓已经被保护在逐月军内部。你出征这么长时间了,对如何再度使用碎天弓,有头绪了没有?”   听到“碎天弓”三个字,灵瑾一怔。   她心情复杂地回答:“还没有。”   灵瑾知道,既然带出了碎天弓,一定会有很多人期待她用的。   鹤梦将军主持大局的时候,从来没有在这方面催促过她。可是她现在换了顶头上司,灵瑾有一种预感,云鹤家主可能不会像鹤梦姑姑那样,对她十分宽容。   果不其然,一听她还没找到使用碎天弓的方法,家主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头绪?”   他严厉地问。   “你知道如果能用碎天弓,能给战局带来多大的助力吗?或许很多翼族士兵都可以免于丢到性命!能比安念提供给我们的路线还要安全得多!”   说到此处,家主语调锋利起来:“你平时花了多少在钻研碎天弓上?!足够拼命了吗?你该不会根本没有仔细钻研过吧?”   灵瑾噤声,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并非完全没有尝试去与弓灵交流,但因为觉得打开碎天弓并不是一个一定能成功的策略,所以她的确没有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在上面。   现在被家主问责,灵瑾便有一种自己真的玩忽职守了的错觉。   家主不苟言笑,他拧起眉头,不由分说对灵瑾下了命令:“碎天弓绝对是值得一赌的!从今日起,你每日至少花半天去钻研碎天弓,在进入卧虎城之前,我希望碎天弓已经成为了你实实在在的武器。”   言罢,他一定神——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散会!”   *   会议结束后,灵瑾虽然可以休息一会儿了,但她却觉得身上的压力沉重了两三倍。   她脑袋里一直在想碎天弓的事。   说实话,其实最近这段时间,她已经暂时没有再尝试去用碎天弓了。   以前没有竭尽全力,主要是因为弓灵已经说得很清楚,如果她不懂得如何使用碎天弓,那碎天弓就无法打开。   灵瑾自觉她的能力不足以打开碎天弓,就没有多去做这个无用功。   而现在……   事实上,那日看到阿涟捅伤阿季、还有阿季后续的反应时,灵瑾内心也并非没有触动。   她在思考一个问题。   眼下,如果能够使用碎天弓,固然能带来更容易的胜利,但真的能带来长久的安宁吗?   碎天弓是天空神女留给翼国的神器。   但兽族也有兽族的陆地神女,陆地神女或许也给兽族留下了东西,只是他们暂时没能找出来使用。   如果使用了碎天弓,会不会反而激怒兽族,激起兽族强烈的逆反心理,让他们变得更加仇恨翼族?   到时候,愤怒的兽族会不会拼了命地寻找足以与碎天弓的抗衡武器,寻找能够对抗碎天弓的力量?   他们要是找不到就罢了,万一找到了,原本灵族士兵之间的争斗,就会升级为神兵仙器之间的争斗。   这样无疑会更加激烈、伤害更大,一旦波及扩大,在战争死去的人一定更多,甚至会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   灵瑾不清楚自己会不会是杞人忧天,但想到这里,她就对到底要不要使用碎天弓产生了犹豫。   以前,她是不会使用,但现在,却是不知该不该使用了。   灵瑾背着机关弓,陷入了一种浑浑噩噩的迷茫中。   她想了很久,却找不到突破口。   她很希望能有人可以倾诉,最好,有人可以和她一起商量一下。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问题,不一定有人能够解答。   几乎是第一时间,灵瑾便想到了兄长。   虽然兄长现在中.毒了,但他仍然是灵瑾所知道的,最聪颖、最能够理解她的人。   想了想,灵瑾走向了寻瑜的帐篷。   *   同一时刻,寻瑜也正在被自己头脑中藤蔓一样疯狂生长的可怕念头所困扰。   他紧紧闭起眼,用冰凉的手掌贴住阵阵发痛的额头,试图以此来缓解剧烈的头痛。   为什么……   他居然会为灵瑾的成长感到痛苦。   他居然会希望扼住她的翅膀,让她不要再继续变得强大,以此来保持现状,希望她永远都像一个小妹妹一样留在他身边。   寻瑜努力劝说自己,这应该是受药物的影响,不要被药物控制,不然就是顺了永顺的意。   他应该为灵瑾感到高兴。   他是亲眼看着灵瑾从巴掌大的小白雀雏鸟成长到如今的样子的,他喜欢的本来就是不断努力振翅的她,绝不是一个被关在金丝笼里的乖巧可爱的装饰品。   可是效果却微弱至极。   那种自私至极的念头反而愈发强大,几乎要到吞噬他意识的地步。   这时,灵瑾撩开帘子进来。   “哥哥。”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   寻瑜睁开眼,坐直身体。   他不想让灵瑾知道他内心深处还有那种可怕的想法,竭力装作没事的样子,问:“什么?”   灵瑾看到兄长脸色苍白、满头是汗,担心道:“哥哥,你没事吧?是不是毒性又变强了?”   “……还好。”   寻瑜含糊地说。   灵瑾偏了偏头。   她觉得兄长看上去像是正在受药物影响的样子,可是他又没有像平时发作那样,一来就对她说一堆肉麻的话,然后抱住她,做一大堆亲密的事,于是灵瑾反而不太确定。   她想了想,问:“哥哥,我有些话想找人商量,你现在有精神与我谈谈吗?”   “什么?”   寻瑜尽可能地打起精神。   灵瑾抿了下嘴唇,说:“今日开会的时候,云鹤世家家主下令给我,让我尽快找到办法使用碎天弓。   “但是,我现在有些不知该不该用碎天弓了……   “哥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寻瑜在听到灵瑾说到“碎天弓”三个字的时候,他头脑里一直绷紧的那根理性之弦,忽然断开了。   他脱口而出道:“我不希望你用碎天弓!”   灵瑾一愣。   她没想到兄长会这么果断地给出一个和大多数人截然相反的答案,乌眸微微一亮,嘴角也有了笑意。   她就知道哥哥和其他人不一样。   灵瑾有点高兴,想细细听他说,便问:“为什么?哥哥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用了碎天弓,你会更强。   因为用了碎天弓,你会变得更难以触及。   因为再一次用碎天弓,你一定会成为不朽的传奇之人,名垂千古。   因为你再用碎天弓,我会怕你越来越远,到终于难以追逐的境地。   寻瑜有一种奇怪的预感,灵瑾的翅膀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她可能真的要飞到普通人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可是他内心如此卑微而又可憎的想法,他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被灵瑾知晓。   寻瑜强压着各种情绪,最终,他只艰难地吐露道:“因为我……怕你会离我而去。”   灵瑾原本期待的眼神逐渐暗了下来。   她看着兄长,有些哭笑不得。   她踮起脚,抚了抚兄长的脑袋,包容地说:“哥哥,你现在体内的毒性,其实还很强吧。”   灵瑾有时候会有点无奈。   她知道兄长是中了毒才会反常的,不过也对他如今时常缺乏的安全感感到不知所措。   兄长最近总感觉像小孩子一样。   灵瑾顺顺兄长的头发,安抚他道:“你别担心,我与哥哥一起长大,又有这么好的感情,不会因为碎天弓这样的事情,就弃哥哥而去的。”   灵瑾甚至有点难以理解寻瑜这么想的逻辑。   不过,她还是对他展示了充足的耐心。   只是,灵瑾也知道,今天这样的情况,恐怕很难从兄长这里得到什么可靠的建议了。   她停顿了一下,说:“哥哥,那你休息一会儿,我先走了。”   灵瑾眼底隐隐的失望,愈发刺痛了寻瑜。   他站起来,将她抱入怀中,急切地想要吻她,想用亲密的肢体接触来确认她会留在自己身边的真实感。   但这一会儿,灵瑾有些惊讶,却飞快地闪开了。   其实,以她的灵巧,如果她真的想躲开的话,兄长已经很难对她做什么。   灵瑾想了想,对兄长说:“对不起,哥哥,我今天真的没有这样的心情,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自己修养好吗?等我空下来,再过来看你。”   寻瑜一怔。   这个时候,他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药效似乎衰退一些了。   而灵瑾已经转过身,撩开帘帐离开。   *   灵瑾告别兄长以后,思来想去,居然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最终,她索性掉头,走到了机关弓所在的地方。   机关弓被郑重地保护在军队的核心位置,每天都由数个修为出众的士兵看守。   弓灵靠在机关弓旁边,看上去百无聊赖。   灵瑾走到弓灵旁边,一言不发地坐下。   弓灵看了她一眼,也没吭声。   一人一灵之间一片寂静,良久,居然还是弓灵无法忍耐这样的沉默了,主动问:“……怎么了?”   灵瑾没有回答,只问他:“如果使用你的话,对敌人来说,大概会造成什么效果?”   碎天弓冷哼一声,自傲地说:“要看什么人用,对手又是什么人了。   “如果是你的话,不足以发挥出我的全部本领。   “不过如果以兽国为对手,一口气毁掉两三座城池,还是不在话下的吧。”   两三座城池……   灵瑾默默计算着,如果是其他灵族毁掉了翼国的两三座城池,她自己内心会被激起怎样的仇恨。   灵瑾又问:“是一箭下去,整座城池的人,全部都死光吗?”   弓灵道:“直接灰飞烟灭,一切夷为平地,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   灵瑾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你果然好强大。”   弓灵勾了下嘴角,说:“你们是凡族,当然会感到惊讶。”   灵瑾垂下眼睫。   她安静片刻,貌似自言自语般地道:“之前,你说要让我考虑,要如何使用强大的力量,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但现在,就算你让我使用,我也不一定敢使用了。”   弓灵听到这里,意外地瞥了她一眼。   他双手环胸,说:“正常。这通常是其他层次的人才思考的问题,你们凡族只需要考虑吃好睡好就可以了,不用仔细考虑这些。”   灵瑾没有接腔。   顿了顿,她又说:“今天,三军统帅、云鹤家主——他也是我血缘上的祖父——要求我尽全力找到使用你的方法。   “只要能使用碎天弓,战局一定会变得容易,翼族士兵也能减少很多牺牲,现在立刻就能保住我的许多族人。   “不过,我也担心,这种保护是暂时的。   “一旦真的使用碎天弓,会不会导致兽国积累下巨大的仇恨,将来如果国力发生,又会引发复仇,带来更大的灾难?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将来的子孙后代,反而会遭到更惨烈的厄运。”   碎天弓有点意外,灵瑾今天没去找她那个义兄讨论这种问题,反而过来对着他一把弓碎碎念。   不过,他姑且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听着。   弓灵试探地问:“所以,你现在觉得,不使用碎天弓更好了吗?”   谁知灵瑾转了话锋,摇头道:“不,如果能用的话,当然还是用更好。至少力量是一种威慑,只有拥有力量,才能有保护自己的手段。它能保住眼前的人。”   弓灵蹙眉:“那你什么意思,现在和未来,你在纠结保全哪一个?”   “也不是。”   灵瑾说。   她停顿了一下:“我的想法可能有一点异想天开……”   她乌亮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奇怪的光,说:“我两者都想保全。既要赢得眼下的胜利,尽可能减少牺牲,也要安全和平的未来。”   灵瑾明明不知道该怎么做,可态度却出奇地坚定。   “……哦?”   弓灵愣了愣。   在他眼中,灵瑾给人的感觉,又有些不一样了。   在这一霎那,他终于完全确定,眼前这个女孩将来,一定有机会涅槃成凰。   在她身体里,弓灵看到了已经成型的凤凰火。   还是很微弱的火苗,但却成长得相当茁壮。   只等她找到方法,将它释放出来,凤凰就会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只差最后一步。   这时,灵瑾看向他:“你所说的方法,就是能够两全其美的办法,对不对?”   她的眼神里有了一种罕见的锐意。   弓灵微微一滞。   “哼。”   弓灵慢慢背过身去。   他波澜不惊地道:“……那你就慢慢想吧。”   *   这个时候,寻瑜就在帐篷外面,背着身,默默听完了里面的说话声。   听到灵瑾所言,他亦是一怔。 第144章 火焰   从寻瑜的视角, 其实看不到弓灵。   他知道有那么一个东西存在,但只有灵瑾能够看见。   不过,即使如此, 光凭灵瑾一个人的话, 他也能从其中推出对话的前因后果。   天色已经暗了。   萧索的夜风吹拂,穿过寻瑜的发隙, 让他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灵瑾离开的时候,眼中那种没有得到帮助的失落和无助, 让寻瑜心头一震。   灵瑾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大概是因为他中了毒的关系,她对他格外宽容。   可是,寻瑜自己却觉得不对劲。   他的本意并不是这样的。   他绝不希望灵瑾露出那样的表情。   可他为什么要那样说话?为什么脑袋里全都装满了可鄙的念头?   灵瑾的神情就像往他身上泼了一盆冷水, 让他忽然间丢开了许多杂念,药性的作用也暂时减弱了。   因为很担心灵瑾的状态, 寻瑜就跟过来看看。   没想到, 灵瑾没能顺利与他商量,就跑来对碎天弓的弓灵倾诉了。   灵瑾对弓灵诉说的时候, 寻瑜也在外面听着, 与她一起思考。   其实寻瑜的思路与目标, 与灵瑾是一致的。   碎天弓是有必要的力量。   无论是谁,无论是哪个种族,想要保护自己,就必须变得强大,至少不能非常弱小、任人揉搓。   而且, 眼下的胜利,还有未来的平安,他们都必须要竭力争取。   可是, 他之前为什么会和灵瑾产生分歧?   为什么会忘了这些,光是在担心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   如果真的像他最近所想的念头那样,扼住灵瑾的翅膀,限制住她的羽翼,那她还会是灵瑾吗?   他与灵瑾之间的情感,是建立在两个人一起长大,彼此一直拥有共同的步调上的。   如果这样的事真的发生,恐怕他们兄妹两人才会真的渐行渐远,变得难以互相理解。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会那样想?   寻瑜陷入迟疑。   而且,他发现他越是开始思考,脑袋就会变得越痛,仿佛有两股力量一直在他的头脑中争斗。   他有些吃力地晃了下/身体。   这里不是考虑问题的好地方,寻瑜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帐篷内只有他一个人,夜已经深了,到处都很安静。   他闭上眼睛,开始整理思绪。   首先,他感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好像,他的行为与目的并不协调。   如果说,他最近这些行为和想法的原因,都是出于对灵瑾的爱慕的话,那么既然他爱慕灵瑾,应该做的事是帮助她、保护她、让她觉得开心。   可是实际上,他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甚至在死缠烂打、纠缠不清。   这是……药物的原因?   寻瑜停顿了一下,又换了个角度考虑。   他们目前推测出来的解忧草之花的作用,是会放大人的欲望。   那么,他的欲望是什么?   目前看来,大概是对灵瑾的爱意。   可是这样一来,解释不了的地方又有了。   他对灵瑾的情感其实一直以来都很强烈,不能说以前他没有中.毒,所以就没有那么爱灵瑾。   那么以前,他为什么没有像现在这样做?   仔细一想,爱意这个词本身应该是正面的,至少也是中性的。   普通情况下,并不会因为爱就变得像他这样不正常。   这段时间,他被激发出来的情感,过度的占有欲、过度的患得患失、过度的自私,几乎全部都是负面。   可是实际上,爱意本身,应该还饱含很多正面的感情。   比如说对另一方的保护欲、照料对方的欲望,还有那种不经意之间自己都控制不住流露的温柔。   在过去,占据寻瑜情感的主体,基本上都是正向的。   所以,他会单纯因为和灵瑾待在一起而感到开心。   他会因为想要看她笑起来的模样,精心琢磨她会喜欢的礼物。   他会担心她会不会受伤、会不会难过,他会不断去关注她的情绪和感受。   可是现在,这些本应该有的正面感情都怪异地突然烟消云散,完全从他头脑中消失了。   只剩下那些自私的情绪占据着头脑,它们在其中萦绕旋转,像燃烧的浓烟一样迅速占满所有空间,催促他不断去向她索要各种各样的东西。   这些负面的想法,他过去有吗?   其实也有。   吃醋,占有欲,对灵瑾是否爱他的担心,都是真实的。可是以前并没有这么强烈,更何况,还有更多正向的情绪作为支撑。   如果他现在体会到的情绪,是解忧草之花的毒性造成的影响,那么这种植物的毒性,绝不是简简单单地加强人内心的欲望。   它会在增强欲望的同时,抑制正面的情感,催化负面情绪,说不定还会降低人的自控能力。   它会让人遗忘自己无私友善的一面,将人变成一味索取和发泄的怪物。   这才是解忧草之花会不断酿成不幸后果的根源。   这才是真正货真价实的毒草。   寻瑜心中一定,有些理解了解忧草之花毒性的原因。   只是,他现在本身还在受毒性控制,光是思考这些,已经相当吃力,身上迅速出了一身冷汗,汗水渗透了衣衫。   但是解忧草之花的毒性难道真的没有办法消去吗?   真的就只能保持现在的状态?   寻瑜回忆起之前那种仿佛有两种力量相抗衡的状态,若有所思,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却觉得多少值得一试。   于是,他使劲集中自己的精神,去质疑自己的行为,去回想那些正面的情绪。   果不其然,那种对抗的感觉又来了。   两方的情绪在不断地互相撕扯,像是两只凶猛的野兽,在互相争斗和博弈。   自我斗争无疑是艰难而痛苦的。   不仅仅是头部,一旦自我对抗的力量变强,寻瑜甚至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还有一种强行自我驱逐的焦躁感。   他咬牙切齿,极力忍耐着这种不适,让自己保持思考,极力去分辨两只野兽所分别代表的势力。   他发现自己身体内的灵气仿佛有许多漩涡。   一旦他极力想要正向思考,那些漩涡就会变得分外狂躁,拼命搅动原本平顺的灵气。   寻瑜试着屏息凝神,用调养气息的方式去纠正这些灵气漩涡。   可是无果。   似乎不行。   他又想了想,索性在身体内燃起了凤凰火。   凤凰是翼国的神族,凤凰火也是一种具有秩序审判力量的神火,理论上可以焚烧所有凡物。   以前恐怕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   寻瑜在漩涡的位置燃起凤凰火,将那些逆行的漩流焚烧殆尽。   在一个漩涡被烧毁的瞬间,寻瑜感到自己虚弱了几分,但身体却变得轻松了,头脑似乎也有所清醒。   内心会变得平静。   于是他如法再试,不断去烧掉自己身体深处的那些不顺服的灵气漩涡。   寻瑜进入了一种仿佛入定的状态。   ……   次日清晨,灵瑾担心兄长,一早就过来看看。   但她在外面唤了几声,没人应她,   灵瑾一问守卫,守卫说少君昨晚跌跌撞撞地回来后,就一直一个人在帐篷中,没有再发出声音。   这个形容让灵瑾吓了一跳,连忙撩帘入内。   之间寻瑜正襟危坐,双眸紧闭,眉间微蹙,但相比较于之前,他神情颇为平和。   听到声音,寻瑜睁开眼眸。   他凤眸中清明一片,面色略有些苍白,但一看便知,是以往正常状态的兄长。   灵瑾一喜,一下子跑过去,扑到兄长对面,欣喜地打量他,道:“哥哥,你是不是好了?解忧草之花的毒性还在吗?”   寻瑜看向灵瑾,一顿,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感觉重新用这种温柔的态度看待她,已经是久违了。   灵瑾一被兄长抚摸脑袋,就知道他的情况一定是改善了。   灵瑾惊喜万分,一时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双手一伸,用力地紧紧抱住兄长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   灵瑾有时在言语上有些笨拙,这个时候她没有说话,但双臂却搂得很紧。   寻瑜猜到,自己反复无常这几天,她虽然极力忍耐了下来,没有在外表上表现出不安,并且做完了一切需要她完成的事,但实际上,灵瑾恐怕承担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她已经是个优秀的将军了,可是埋在寻瑜身上的时候,感觉还是小小的,让寻瑜想到她的原形,一只巴掌大的小白雀。   是他从小看大的妹妹。   寻瑜安抚她道:“我应该是好一些了……就算还有残余,也不会很厉害。”   灵瑾轻轻地说:“哥哥,你之前的情况,将我吓坏了。”   提前之前的情况,寻瑜不自觉地想到了很多丢脸的事,耳尖微红,稍稍扭过头去,没有接腔。   灵瑾又问:“哥哥,你是怎么解开解忧草之花的毒的?”   灵瑾有些惊异地望他。   解忧草之花的毒,目前还没有人自己解开过。   中过毒的人,不是默默等药效过去,就是慢慢被毒拖死了,甚至自己还不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连鹤梦大将他们,都只能暂且回凤凰城修养。   如果兄长知道方法的话,接下来,无疑能给翼族的军队增加很多保障。   寻瑜说:“我是用凤凰火。现在能够肯定的是,在一定的正向引导之后,再使用凤凰火焚烧,可以去除大量毒性。过程要求比较高,而且需要耗费相当的时间,但至少比完全没有办法好。详细的,我等下再仔细跟你说。”   说到这里,寻瑜停顿了一下,道:“这两天的战报和接下来定下来的计划,先拿来给我看一下。我之前状态不是很好,我怕会有疏漏。”   兄长终于能够正常沟通和工作了。   灵瑾不由开心,连忙命士兵去将地图和战报取来。 第145章 进军卧虎城……   卧虎城。   城东宅邸中。   “……被忠敬大人带去水陆城埋伏的那两个混血小兵, 体内都埋了特殊的毒囊,忠敬大人亲自把毒囊炸掉了,他们尸骨无存……?”   先前派人去前线打探情况的仙官, 在收到亲信冒险送回来的消息后, 双腿一软,向后跌坐在椅子上。   他浑身都仿佛被抽空了气力, 两股战栗,半晌站不起来。   怎会如此?   怎么会连对自己人都如此狠心?   忠敬那一派人的确一向激进, 但饶是如此, 他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会做到这个地步。   最恐怖的是,这显然是兽君默许或者授意的。   仙官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如果他们会如此对待毫不知情的手下人, 那么兽君,以及忠敬那一拨人眼中, 他们这些相对高位的仙官, 会不会实际上……也只是可以反复利用的手下人?   他们身体里,会不会其实也早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被埋下了毒囊之类的东西?   光是这样一想, 仙官就感到每一寸肌肉都不对劲起来, 他简直连走路都不会走了。   从前线回来的亲信也感到很可怕,担心道:“大人,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仙官抿着唇想了许久,短短一会儿,他后背衣衫就被汗水浸湿了。   良久, 他举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门口,道:“去, 去请平时常与我们往来的、值得信任的人过来,记住,一定要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这么大的事,我们……我们得一定找人商量一下。”   *   半个时辰后,不少混血仙官聚集在这位官员府邸的地下暗室中。   以往向他们公开的战报,往往只会有一些正常而含糊的描述。   比如“三名水陆城密探被翼族俘获”,或者“三名混血密探死于逐月军军营中”,战争时期,这种死死杀杀并不稀奇,大家见了顶多叹息一声,不会深处想,大多会专心考虑后续要如何安排。   在此之前,他们完全不知道居然会有士兵是被自己人在身体内埋下毒囊,然后活活炸死的。   这简直是最惨无人道的死法了。   更何况,这位官员的亲信带回的机密消息,还不只有这些,另外的种种过去被兽君掩藏的内情,一旦铺开在众人眼前,一样残忍得触目惊心。   暗室中,一种原先不知情的混血仙官们,顿时骚乱起来。   “这不可能!消息来源准确吗?陛下一向是个温和的仁君,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可是看上去不像是假的……”   “其实,我之前也听说了相似的消息,只是不敢确定。”   “如果他们能提前在士兵身体里埋下毒囊,我们身体里会不会也有类似的东西?!”   “之前不断有我们自己人失踪或者死亡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   “那个药也不正常,哪儿有服用神药越多的人反而死得越快的!”   “可是现在怎么办,我们还要不要留在卧虎城?”   “跑吧!我们恐怕只有跑了!”   “可是往哪儿走?眼下翼国和水国的联合军队都已经快冲到卧虎城了!而且兽国境内……谁也不知道陛下的势力到底延伸到了什么地步,上回几个官员在自己家里喝酒聊天都能被发现,说不定在我们自己人中,也有陛下的耳目啊!”   “的确,虽然我们温和派的人很多,但是以前私兵里面,像忠敬那样,绝对忠于陛下的人也很多……”   “可是再继续留在卧虎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杀了!”   “我要走!我这就回去收拾细软,能逃到哪里算哪里了,诸君保重!”   暗室中乱成一团。   惶惶不安者有之,不可置信者有之,手足无措者有之,想再观望者有之。   总之,众说纷纭,谁也没有定论。   一些谨慎怕事的立刻就说要逃,还有一些胆小保守的却希望找到这是假消息的证据,好再原地观望一阵子。   正在众人讨论不休时,忽然有一人道:“对了,双知人呢?以往这种事他来得最快了,今天怎么迟到这么久。”   一时间,所有人安静下来。   主人家已经很小心了,第一时间邀请的都是非常信任的人。   只是大家住所不同,有的来得快,有的来得迟,实在正常,而时间又紧迫,必须要快速做决定,主人家实在等不及,有一两个人晚到,便没有太顾及,先将事情讨论开了。   可是有人到现在都没来,就不太对劲了。   众人刚讨论到,说不定他们这些关系好的人里也有兽君的耳目,再一想这件事,顿时感到头皮发麻。   群臣寂静良久。   等回过神来,所有人都不敢耽搁,不约而同地往暗室外逃去!   谁知,暗室大门一开,就见外面早已站了数个笑盈盈的混血官员。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平日里最得兽君信任的人。   而为首的,正是他们先前谈到的、与他们交好多年的温和派朋友双知。   双知友好地微笑着,一边擦着手上带血的刀刃,一边笑道:“诸位老友,你们急着去哪儿啊?”   门开之后,浓郁的血腥味顿时涌了上来。   大宅内安静得仿若空屋,除了眼前这几个面带笑容的仙官和士兵,看不到有一个活人。   这家的主人登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头脑钝裂,差点直接昏死过去。   他浑身脱离,往后倒去,被其他人托住,才堪堪没有跌在地上。   那名为双知的官员从容地道:“大家都别急着离开啊。我向陛下告知,诸君今日忽然着急小聚之后,陛下可是关心大家得紧。   “陛下也很想参与大家的乐事,因此专门在兽宫中设宴,邀请诸位好友进宫同乐。   “我看诸位,也还没吃饭的样子吧?   “陛下一番好意,诸位可千万都别推辞啊!”   一番说辞下来,所有人都面如土色。   人人皆知,他们今日这是走不了,或许,也回不去了。   胆怯一些,当场软了膝盖,跪下来哭着求饶。   官员双知微笑着道:“哭什么,陛下如此善待诸位,这是要提携诸位呢,不该如此害怕,而该谢恩啊?   “好了,请诸位老友,一道随我入宫吧。”   在士兵名为护送、实为看守的压制下,这群仙官不得不战战兢兢地进了宫。   他们果然被引进了金殿内。   昔日管弦丝竹乐声不断的宴殿内,今日安静非常。   桌上的确按照人数摆着佳肴美酒,可是在最上座,却是空荡荡的,根本不见兽君永顺的身影。   一群人抖若筛糠。   双知却笑道:“这可是陛下费心嘱咐给诸位准备的佳肴。诸君都是为兽国付出过心力的朝中重臣,这才有如此待遇。   “大家可都要吃完,莫要辜负陛下一番心意。”   “……”   无人应声。   在这种氛围下,哪怕是精致菜肴,看起来也是催命的毒.药。   终于,有人颤抖地拿起筷子。   *   “陛下,办妥了。这一批人,他们也全都吃下去了。”   不久,双知走到金殿外,恭敬地对兽君俯首。   永顺站在兽宫最高的楼台上,眺望着远方的天山云景。   越过厚重的宫墙,可以看到卧虎城中的景象。   兽国历代以商业为重,商贸繁荣,尤其是国都卧虎城,乃是八方汇聚之地,以其繁华,天下无城能与之匹敌。   然而如今,卧虎城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空无一人,商户闭窗锁门,仿若死城。   若与凤凰城的热闹相比,可谓天差地别。   然而,永顺望着此景,却笑了笑。   他手捧红绸,对红绸下面之物,轻轻道:“父王,你看,见到这般光景,是不是很畅快。”   一顿,他勾着唇角,自言自语说:“反正我是。”   这几句话,自然没有让身后的官员听见。   说完后,永顺并未转身,只问道:“其他的也都准备好了吗?”   仙官说:“是,都准备好了。关起来的人,随时都可以放出去。卧虎城中的井,我们也在少有混血居住的几处地方都投了药,再过几日,想来就能看到效果。”   永顺颔首,碧色兽眸淡光幽幽。   他温和地含笑道:“很好,麻烦你了。”   双知告辞离去。   待又只剩下自己一人,永顺望向远处苍茫的地平线,低语道:“灵瑾,你差不多该来了吧。”   他浅笑地说:“既然你认为,好与坏不能一概而论,那么就让我见识一下,你要如何逐一区分。”   说完,永顺转过头。   他捧着红绸下老兽君的头颅,缓缓离去。   *   惊鸿历七百三十三年,五月廿二。   这是一个漫长的晚春。   在安念的指引下,经历了数个月的长途跋涉,翼国的联合大军,终于在残花败尽之时,在几乎没有与敌军发生大规模正面冲突的情况下,成功抵达了兽国的国都卧虎城。   灵瑾早在书上读到过这座兽国国都,只不过,她年幼时并未想到,自己第一次踏足这里,会是以这种形式。   而当灵瑾飞到高处,从风中俯瞰这座历史悠久的名城时,所目睹的,是与书籍所写截然不同的、地狱般的景象。 第146章 温和派   在卧虎城内, 放眼望去,无数人身或者兽身的兽族百姓,正赤着双目,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他们一个个都像是疯了一样, 分不清是灵族还是真正的野兽。   有人将企图飞上天空的飞鸟扑拉下来,压在地上啃食, 落下一地残血和鸟毛。   有人刨着地、翻扒泥土,将春天本应茂盛的草皮拨弄得坑坑洼洼。   还有人咆哮着, 试图攻击所有目之所及的活物。   灵瑾视线所望之处, 几乎寸草不生,亦没有虫鸣鸟啼,宛如一片死地。   而在卧虎城各处的楼台上, 分散站着几个兽族混血官员模样的人。   他们看上去都还有神智,只不过都是负责管理的人员。   他们只在这些失了灵智的兽族人企图互相攻击时, 会出手分开他们, 别的事情一概不管。   这些人手上有武器,修为也相当高, 普通兽族奈何不了他们。但他们似乎对眼前的场景没有丝毫意见, 彼此自如地聊天谈笑。   他们甚至会在自己的武器擦过那些中.毒兽族的脖子、而那些兽族露出狼狈模样时, 恣意地哈哈大笑。   这些兽族显然中的都是解忧草之花的毒。   每个人对毒的耐受能力是有差异的,有的兽族发了一阵子狂,就无法再抵住猛烈的毒性,突然地倒地死去。   而这时,周围虎视眈眈的发疯兽族们立刻一拥而上!   有人用爪子和牙齿撕咬, 有人用双手拉扯,这群失去理智的兽族茹毛饮血,竟不久就将尸体吞食殆尽!   清醒的仙官们会分离活着的战力, 但对死了的倒是不管。   他们悠闲地待在楼上,谈笑自若,习以为常。   卧虎城的大门就那样敞开着。   冷风嗖嗖地穿过城门,将城中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刮得噼啪响。   灵瑾看不下去了,背过身去,挥动翅膀,回到逐月军内。   光从表面看,她甚至不能确定,卧虎城中还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活人。   在城中游荡的那些,无疑像是疯狂的野兽。   可是站在高台上的,也仿佛是阴森的怪物。   *   灵瑾返回逐月军驻军之地。   翼国三军已经将军队列在了离卧虎城极近的地方,但是因为卧虎城的诡异之处,他们并未轻易进攻。   寻瑜立在地面上等她,待灵瑾回来,便问她:“卧虎城中怎么样?”   兄长迎风玉立,赤色耳羽灼色似火。   直到看到他的脸,灵瑾才感到一丝脚踏实地的安心。   灵瑾想了想,回答他道:“相当怪异。”   灵瑾将自己看到的景象,全部如实分享描述给兄长。   寻瑜抵着下巴,稍作沉思。   他低语道:“竟然将城门大开,简直是在向我们挑衅一样……”   就在这时,却听一个巡视的士兵急急过来报道:“灵瑾大将,少君!我们在东城门外八里处,抓到一个从卧虎城中逃出来的混血!他自称是原本卧虎城中一位混血官员的家仆,而且他思路清晰,似乎没有中毒!”   “什么?!”   *   得知这样一个消息,灵瑾与寻瑜立即赶了过去。   不过有了忠叔那时的前车之鉴,士兵们抓获这个家仆之后,都没有立刻将他往军营带,反而都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只将他用绳索捆在原地。   两名翼族士兵拿弓箭对着他。   灵瑾与寻瑜赶到后,也谨慎地没有靠得太近。   永顺的想法实在太过多疑缜密,谁也不清楚这一个人,会不会又是永顺故意派出来干扰他们的。   这时,灵瑾望过去。   只见那是个貌不惊人的混血兽族。   他生着张不起眼的小方脸,一双眼睛上吊,用靛蓝的布巾缠着兽耳,像是怕人认出他的特征来。   这兽族浑身灰扑扑的,像是在风沙里滚过,也不知经历了什么。   灵瑾与寻瑜还没有开口问话,谁知,那家仆却显得惊慌失措。   他一见两个看上去有威望的人来了,立即“噗通”跪了下来,对着他们恳求:“我告诉你们!我全都告诉你们!求你们一定要保护我,千万不要让我被兽君抓到!”   兄妹二人一愣,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   寻瑜凤目微凝,率先道:“你稍安勿躁,这里是安全的。卧虎城中出了什么事,你且对我们说说看。”   那家仆感恩戴德,一副只要不用回卧虎城怎么样都好的样子。   他对两人说道:“事情要从很久之前说起……”   *   据这位家仆所言,他名为吉利,原本是卧虎城中、一位名为庆云的混血官员府中一等家仆。   他家大人,从永顺还是三皇子时期,就已经跟随了他。因此三皇子登基之后,这位名叫庆云的仙官也随之扶摇直上,在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卧虎城,有了一席之地,当上了朝中重臣。   其实过去在三皇子的私军中,就有两拨想法不同的人。   一波人虽然同样以建立混血主导的新世界为己任,但态度会摇摆不定。   他们有时受了一些普通灵族的恩惠,也觉得对方挺好;有时候看到普通灵族被杀,也会觉得是不是过分了一点,实在太不人道。   这其中性情相对和善的一些人,是认为混血和普通灵族有可能共存的。   甚至于,他们中有一些人,本来就是支持三皇子的纯血兽族。他们原先不属于私军,是三皇子登基后,才开始与私军中的人接触。但这一部分人,通常对三皇子真实的计划并不完全知晓。过去的立岩上君,也属于其中之一。   不过,虽然这一波人内部也有不少分歧,但总得而言,相对比较好说话,观点比较平和,被统称为温和派。   而另一波人,态度则更加坚定。   他们认为和普通灵族一起治国是不可容忍的,即使在三皇子登基后,也明里暗里地排挤那些没有混血的官员。   他们通常强烈地支持永顺,做事果决,只要是永顺做的决定,无论多么危险可怕,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在这一波人中,最为激进的一部分人,甚至会让其他人觉得相当乖戾。他们杀纯血统的灵族毫不留情,对其他族类的人非常轻蔑,有时哪怕是对温和派的混血兽族,他们也会展现不友好的一面。   这一波人,自然被称为激进派。   这两派的人,从私军时期开始,就经常因为观念不合而发生矛盾。   不过,无论是哪一派中,永顺都具有绝对的掌控力,因此能够很好地调和两派之间的关系,让他们都为自己所用。   正因如此,似乎无论是温和派还是激进派,都认为永顺实际上更偏向自己这一派系。   这个名叫吉利的家仆,原本侍奉的主人家,无疑是属于温和派的。   其实一直以来,温和派的人数都要多于激进派,因为温和派中还包涵很多想法左右徘徊的人。   但是自从永顺登基成了兽君之后,却日渐显得和激进派更为亲近起来。   诚然,他明面上对温和派也礼遇有加,对他们十分看重。   可是,一旦涉及机密和重要任务,他只会单独召见激进派的人,温和派则被排除在外。   与此同时,对于永顺的做法,温和派的官员也产生了越来越多的疑虑,逐渐与君主离心。   “数月之前,我家大人忽然受到一个老友急匆匆的邀约,请他去家中一叙,看上去像是要事。”   “我家大人便立即去了,但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听到有消息说,我家大人和其他大人,全部都被兽君截住,带进兽宫去了,生死未卜。”   “不久之后,兽君派了人来,抄大人的家。大人的家眷,还有其他仆从,全都被抓进兽宫去了!”   “我当时正好在外采买,这才逃过一劫。”   “我不敢抛头露面,本想立刻离开卧虎城。谁知从那之后,整个卧虎城都不对劲了!”   说到这里,家仆恐惧吞了口口水,仿佛还没有从绝望中缓过神来。   他遥遥看了眼卧虎城所在的方向,说:“卧虎城中的百姓,突然有一大部分都像是疯了一样!他们开始到处攻击其他人,甚至连尸体都不放过!   “我没有办法轻易出城,只好东躲西藏。在躲藏的过程中,我听一户收留我的好心人分析说,这么多人发疯,可能是由于水的缘故。”   “水?”   寻瑜微微蹙眉。   家仆点头。   他说:“那人告诉我,卧虎城中,有的地区发疯的人多,有的地区发疯的人少。他本来也不确定是水,但是后来,他们一条街的邻居都发疯了。   “他们那一条街都共用同一口水井,唯有他家,是定期上山接山泉的,这才逃过一劫。他想来想去,与邻居家只有这么点区别,大概率是水!”   寻瑜沉思片刻,来回踱步。   顿了顿,他问:“照你这么说,卧虎城也不是整座城的人都发疯了。除了那些把守的官员之外,里面是不是还有没有中.毒的普通人?大约有多少?”   家仆忙道:“普通人肯定有,多少我也说不好,应该比表面上看起来多。只是城里这么危险,很多人想要逃离,也出不来,只能在家中困着。”   说到这里,家仆一下子激动起来。   他因为被捆着,动弹不得,只能一下子跪立起来,迫切地看着寻瑜,急道:“你们若是进攻卧虎城,千万不要喝卧虎城的水!最好连周围河流里的水都不要喝!要是连会飞、会用弓箭的翼族精兵都变成那样,那卧虎城里剩下的普通人就完了,真的全完了!”   都说到这里了,他想了想,一咬牙,干脆又道:“还有,在城中游荡的,很多都不是普通的城中百姓。   “有一部分变疯的人,是兽君直接从兽宫里放出来的。   “我看到过其中几个人的脸……好像就是我家大人过去的朋友。如果我没有认错,那他们原本恐怕都是温和派的混血仙官!若是如此,我家大人恐怕也……”   说着,家仆看上去颓废下来。   他叮嘱翼族的人道:“你们进入卧虎城后,千万要小心。我家大人那样的仙官,虽然属于温和派,但以前都是有地位的人,修为是很高的。   “这些人发疯以后,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性情变残暴,力量也大了许多倍。如果是我家大人那样的人,一定会变得很恐怖。   “这些事情,原本是不该对你们这些外族军队说的,但现在这个情况……”   家仆满脸颓丧。   他看着远方卧虎城的方向,有一种被抛下后孤身一人的无助孤寂。   寻瑜停顿片刻,应下道:“你说的情况,我知道了。因为之前出了一些情况,我们不会带你回军营。你就暂时歇在这里吧,我会派几个翼族士兵保护你。”   “好、好的。”   那家仆看上去已经很满意了,泄力坐下。   *   将那混血家仆留在军营外,兄妹两人往回走的时候,灵瑾略微迟疑了一下,问兄长道:“哥哥,如果城中百姓,还有那些温和派的官员,实际上都是因为中.毒才变得狂躁的话……那他们该不会,其实还有救吧?”   就像寻瑜当时那样。   寻瑜显然也在同样的问题。   他回应妹妹道:“用凤凰火的话,应该会有希望。   “不过卧虎城中的人太多,军中又只有我一个是凤凰,要全部救下来,几乎不可能。”   灵瑾沉寂。   她知道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三皇子将这些人都变成只会攻击的行尸走肉再放出来,显然就是为了阻拦翼族军队的步伐。   一旦他们攻入卧虎城,要不和这些失去理性的狂兽发生冲突,肯定是不可能。而且发生冲突的话,就势必是你死我亡。   ……要是他们已经不可能恢复,也就罢了。   可是知道了这些人其实是有救的,甚至原本还是有可能沟通的温和派,他们也只不过是被三皇子操纵的傀儡,再要与他们争斗,似乎就多了一重道德包袱。   兄妹两人皆是无言。   *   当夜,三军聚首,在迎风军的军营中召开军事会议。   听了抓获的混血家仆说出来的消息后,三军统帅云鹤家主难得的沉默了片刻。   许久,他说:“我等三军人数庞大,如果不能饮用卧虎城及周围的水源,只怕撑不了多久,必须速战速决。” 第147章 他是我从小引以为傲的……   水源不能用, 对三族任何一族来说都是大问题。   云鹤家主略一思索,就感到兽君永顺这一步棋,走得极为大胆凶险, 可又极为精妙——   毁掉水源, 翼国士兵拖拉不了太久,战力大减。   而且, 水对水族来说影响巨大,会令水国军完全无法入城支援, 可谓卸掉翼国军队的左膀右臂。   在水中下药, 固然会令城中的百姓受到重大影响,可同时也令卧虎城战斗力大涨,攻陷难度暴增。   剩下的兽国激进派官员, 既不需要顾及城中百姓,又有残暴的中.毒大军可以驱使, 简直是占尽了天时地利。   攻城本来就比守城难, 长期地拖下去,绝对是对翼国水国不利。   云鹤家主光是一想, 就感到焦灼。   他冷锐的眸子在一众将领脸上一扫, 最后落到寻瑜脸上。   看着寻瑜, 云鹤家主的脸色略好了几分,还算客气地问他道:“不知道对战局,少君有没有什么见解?”   这段时间下来,寻瑜也在军中积累了一定的威望。   他虽然官衔上是归属于女君朝中的人,但这么长时间里, 他的才能有目共睹。   迎风军和望星军来得稍晚,对寻瑜了解不多。   不过寻瑜发挥的作用,云鹤家的人多半也从鹤梦那里听说过了, 再者他毕竟是女君和大祭司的儿子,总有几分薄面。   且这几个月来,寻瑜的确在进军卧虎城的过程中,发挥了相当的力量,因此云鹤家主对他的才能,也已经有了信任。   寻瑜此刻,像在思索。   他斟酌地道:“我在想,永顺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安排卧虎城。   “给普通人大量喂食药物,确实可以在眼下给我们制造相当的麻烦。可是,人口死亡以及民心丧失,会造成的损失也是不可估量的。两相权衡之下,这是一个很不利于长远的选择。   “永顺这个人,虽然表面温和,实则乖戾,但却是个聪明人。   “这样的利弊关系,他不会看不出来。可他似乎丝毫没有考虑卧虎城,乃至兽国的未来。   “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云鹤家主冷哼了一声,说:“冷血之人罢了,或许只是任性而为,何必多想。”   寻瑜仍是蹙着眉。   灵瑾望着兄长的神情,也觉得这一点似乎有些奇怪,跟着抿唇思索起来。   这时,云鹤家主却又道:“眼下的要务,是必要取得胜利。比起这些闲暇时才有空想的,少君对如何安排战术,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云鹤世家一大群将领沉静的眸子,齐刷刷看向寻瑜。   家主对寻瑜的态度,已经算难得的耐心礼遇了。   寻瑜一顿。   他也知道云鹤世家的人在军事上偏向实际,比较直接。   他暂且收敛起自己的想法,只说他们关注的内容,道:“我认为,家主大人说得不错,进攻卧虎城,势必要速战速决。   “不过,我认为,单纯以攻下整座卧虎城为目标,实属下策。   “兽国秘药效果强大,一个服了药的普通兽族,可能就能抵得过数个训练有素的士兵。更何况,按照我们捉到的从卧虎城逃出来的人所言,卧虎城中还有不少被喂了药的、修为高神的兽族官员。   “这些人是永顺近期才专门从兽宫中放出来,显然是早有准备,一定会极其难对付。   “这里毕竟是兽国,是兽君的大本营。而我们三军虽然人数不少,但后续援助和补给十分困难,与这样的对手正面为敌,势必艰险。极有可能损失巨大不说,一旦失误,说不定会反被对方拖入绝境。   “所以,我想,我们效率最高的方法,应该是擒贼先擒王——先抓住永顺,借以控制住卧虎城的局面,再掌握主动权。   “我建议,先佯攻,以大军将最危险的敌人都吸引到远处,拖住他们。再派一支精英队伍进入兽宫,直接控制住永顺。”   寻瑜将计策说出来后,在座的将领都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   中.毒兽族最大的缺点,无疑就是理智丧失后,会失去大半思考能力。   佯攻这样的策略,对这些兽族来说,是最容易奏效的。   因为他们难以分辨对手的真意,很容易被激怒,即使陷入圈套后感到不对了,也因为狂躁,很难脱困。   众人商量片刻后,似乎大致认为此计可行。   但这时,一位鹤族将领问:“可是,单独前往兽宫的那支队伍,应该派谁去?”   此问一出,会议安静片刻。   进攻卧虎城,对所有人来说,都必定艰难。   但是,要潜入有那个永顺所在兽宫,无疑是最为凶险的任务。   谁也不知道兽君永顺会在兽宫中设下什么可怕的局阵。   以永顺心思之缜密,说不定兽宫内,才是他苦心布局的天罗地网。   此时,却见灵瑾站了起来,主动出声道:“我去。”   她身材娇小,气质却清正坚定。   仿若白雪落在青山上。   不等其他人反应,灵瑾已经自荐说:“我原形比较小,不引人注意,更容易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进去,如果遇到什么突发状况,也更有可能逃离。   “我个人战斗能力不弱,优点是敏捷和灵活。而且小型翼族作为弓兵参战的时间还很短,兽宫的士兵长期以来都待在卧虎城,应该缺乏与小型翼族作战的经验,这一点也能有优势。   “无论是原形还是个体能力,我应该都是最合适的。”   灵瑾说完后,众人都寂静地注视着她。   云鹤世家的总体态度,对小型翼族一向比较复杂,而对灵瑾,更是尤其如此。   不过眼下,他们却不得不承认,灵瑾是最可靠的人选。   家主定定地看了灵瑾一会儿。   最后,他没有说别的话,只问:“你需要带多少人?”   “人多反而不易。”   灵瑾想了想,回答。   “潜入兽宫,只需要我,再加上我信任的几位小型翼族作为团队即可。   “不过,我还需要两千人作为后备,守在兽宫四面,把守入口,作为接应。他们羽毛颜色最好有利于掩藏,另外,射艺要出色。   “最后……”   灵瑾停顿了一下,道:“我想带上安念。他对兽宫结构了解,应该会是个不错的领路人。而且,我想,他或许会想亲自与兽君‘谈一谈’。”   云鹤家主在灵瑾提前两个条件时,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应该是算默许了。   不过,当灵瑾说到安念说,他的白眉略上扬了扬,好像有所迟疑。   安念毕竟是兽族的人,他有可能是个不稳定因素。   云鹤家主看了看灵瑾坚韧的神情,又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其他人。   大概是因为来卧虎城的一路上,安念确实为他们提供了不少安全的路线,总得而言,众人对安念持信任态度的居多。   于是,云鹤家主也点了头,说:“可以。”   *   当晚,灵瑾开始做潜入兽宫的准备。   她坐在营地临时搭建的主将帐篷外,将机关弓压在腿上,精心调整着弓的握革。   她将朴素但是结实的新革一圈一圈缠在握把上,生怕略差一点,就会影响发挥。   忽然,她感到有个修为强大的人静静地走到她身后。   灵瑾一向机警,立刻就回过了头。   只见她身后,是白发白眉、神情严厉的云鹤家主。   他已经是个老人了,但身形依旧如苍竹般板正,脸上没有任何认输的气色。   他走到灵瑾面前,也并不示弱,只是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道:“去兽宫的时候,你带上这个。”   灵瑾一眼认出,他是特意将碎天弓拿过来了。   灵瑾看到碎天弓,面色一凝,说:“……即使我不一定用得了吗?”   云鹤家主道:“当初结契仪式的时候,你也是在龙神几乎无法战胜的最紧要关头,才爆发出的潜力。   “进入兽宫,必然又会是苦战。   “说不定你又会有能够使用的契机。   “如果你到了走投无路、不得不使用碎天弓的地步,你就朝天打个信号,我会带所有翼族士兵起飞。   “到时候,你就用碎天弓,直接从空中射向陆地,毁掉整座卧虎城。事情到那个地步,也只能这样做了。”   灵瑾一愣。   老人显然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这是命令,而不是与她商议。   灵瑾虽然已是大将,但作为下属,也只得服从军令。   她伸出双手,接过碎天弓。   神弓的重量落在掌心上,沉甸甸的。   灵瑾犹豫了一下,问:“如果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我仍然无法使用碎天弓呢?”   云鹤家主神情未动,只道:“那就尽你一切能力,毁掉碎天弓。宁可自己不用,也决不能让它落到敌人手上。明白了吗?”   灵瑾微一沉凝,颔首应下:“明白了。”   老人没有再与她说话,只是用一种沉重的视线,凝视了她一会儿。   有一瞬间,灵瑾感觉,老人不是在看她,而是在透过她,在看什么人。   灵瑾忽然想起,她的父亲死后,她其实是这个世界上,老人唯一一个直系后代。   不过他们祖孙二人,本来就不是什么融洽的关系。   直到最后,云鹤家主也没对她说哪怕一句有温情的话。   他只是静静地背过身去,张开宽大的鹤族双翼。   家主即使已经是个老人了,翅膀却仍然苍劲有力。   他略一纵风,便飞走了。   灵瑾捧着碎天弓,遥望老人的背影,却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   夜还未深。   现在形势紧张,因为没有水源,翼族并没有时间准备太久,可灵瑾今夜却难有休息的心思。   她观察了一下月亮的位置,估计兄长还没睡,便带着碎天弓,去了寻瑜所在的军帐。   寻瑜点着一盏暗灯,正在飞快地挥笔书写着什么,大约还在精细进攻兽宫的计划。   他听到灵瑾进来,便抬眸看她。   看见妹妹手上拿的东西,寻瑜一怔,道:“云鹤家主让你带上碎天弓?”   “嗯。”   灵瑾点头。   “给我看看。”   寻瑜向灵瑾伸出手,灵瑾便将碎天弓递给他。   寻瑜端着碎天弓打量。   这时,弓灵其实就站在灵瑾身后。   他双手环胸,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地端详寻瑜。   忽然,寻瑜抬起头,往弓灵所在的方向看去。   弓灵猝不及防地与寻瑜的凤目对上视线,略微一怔,似乎吓了一跳。   寻瑜却指了指弓灵所在的位置,问妹妹:“你之前说的弓灵,是不是在那里?”   “嗯。”   灵瑾亦是惊讶。   “哥哥怎么知道?”   寻瑜说:“我看到你眼角余光的弧度瞥了那个位置好几次,不太难猜。”   寻瑜瞥着弓灵所在的位置,似乎在试探自己是否能看到碎天弓的弓灵。   结果应该是看不到的。   但寻瑜的视线太过锐利,倒让弓灵难得的生出了一丝戒备感,也对寻瑜这个人,忽然有些另眼相看。   而此刻,灵瑾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乖巧地坐到寻瑜对面,不自觉地将衣摆理得平整,微微低头,口中却出神地问:“哥哥,如果是你,你能用碎天弓的话,会用吗?”   这是灵瑾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了。   上一次的时候,因为中毒的关系,寻瑜没能好好回答。   但这一次,他略微思索,便回答她:“我会用。”   灵瑾抬头看向兄长,神情有些意外。   她原本以为,兄长虽然面上孤傲,但实际上内心比谁都温柔,不一定会果断做决定。   在摇晃的灯火下,兄长俊美的面颊忽明忽暗,挺拔的鼻梁被勾勒出立体的阴影。   但接下来,只听寻瑜继续说:“不过,用碎天弓是一回事,将碎天弓用在人身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我持有碎天弓的话,不会轻易将它的力量用在人上。   “只要还有转机和悬念,我会愿意多给对手一些机会。比如提醒普通人提前躲藏,比如多次进行提醒威吓……总之,一定会有很多办法,没必要一口气就动用最大的杀机。   “但如果真的到了难以抉择的最后关头……   “我会使用。   “我会优先保全自己,毕竟唯有保护了自己和想要保护的人,才会有未来。   “而且,有时候,你必须要让对手相信你真的会使用这种伤害很大的武器,他们才会让你有不真正使用的可能性。   “如果你让他们看出你犹豫不决,那威慑是无效的,他们只会有恃无恐。”   灵瑾一向很信任兄长的头脑,听了兄长的话,她仿佛有所思考。   但接着,兄长抬起手,伸过来摸了摸她的头顶。   “不过,”   寻瑜说,   “最终要怎么做,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想法。”   “神女将碎天弓借给你,想来一定是信任你的判断。”   “说实话,我也相信你的判断。”   “你很聪慧,又有一颗真诚正直的心,还有比寻常人更为敏锐的直觉。我觉得,你凭你自己,就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哥哥……”   听了寻瑜的话,灵瑾莫名有些感动。   她能感觉到,兄长能理解她,而且他是站在她这边的。   她挪了挪自己的位置,然后一头扑到兄长怀里,抱住他的腰。   寻瑜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两人既没有接吻,也没有互诉情话。   但他们光是这样相拥,似乎就能从彼此身上获得无穷的力量。   这是一种无声的支持和抚.慰。   寻瑜将妹妹的脑袋轻压在自己胸口。   他缓缓地说:“等攻城的日子到了,我也会带领一支军队,凤凰比较显眼,吸引敌人很合适。虽然不能和你一直在一起,但飞在高空的时候,我会始终注意你的方向。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我就过去找你。”   说到这里,寻瑜一顿,似乎觉得应该想个方法,来建立他与妹妹之间的联系。   他思索片刻,张开翅膀,想给灵瑾拔羽毛。   灵瑾见状,不禁“噗嗤”一笑。   灵瑾很少这样笑,但她笑起来的时候,像雪中开放的绒花,格外惹人怜爱。   寻瑜微微一滞。   灵瑾按住兄长的手,认真道:“哥哥你别拔了,再拔下去,你翅膀上的羽毛真的都要拔给我了。   “别担心,你以前拔给我的羽毛,我带了几根在身上,当作护身符用的。”   寻瑜听到这里,倒是略显错愕。   “你带了我的羽毛……在身上?”   “对。”   灵瑾乌亮的眼眸看着寻瑜,似乎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对。   “难得兄长送给我的,不带在身上,多可惜啊。”   寻瑜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尽管他送了羽毛,送就送了,也没想太多后续,但灵瑾这样做,还是令他怔愣片刻。   过了一会儿,寻瑜耳尖微微红了。   他移开视线,貌似不在意地道:“……随你,带了正好。”   “嗯。”   灵瑾点点头。   然后,她又问:“对了,哥哥,关于攻城,你觉得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在与其他人说之前,我们可以先讨论一下。”   “……我也正要和你说这个。”   寻瑜定了定,回过神。   他翻开之前书写的纸页,很显然,灵瑾进来时,他正在考虑的就是这件事。   寻瑜说:“我感觉,如果要解决兽国,势必要达成三个目标……”   *   这一日,灵瑾与兄长讨论到深夜。   她将兄长所说的话,基本都记了下来。   所以当灵瑾带着碎天弓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安心了许多。   不过,碎天弓冷锐的目光始终盯着寻瑜居住的军帐,看上去对他多有注意。   许久,弓灵忽然开口道:“你那个兄长,头脑很清楚,似乎还挺不得了的。”   灵瑾诧异地看了弓灵一眼。   这还是第一次,她听到弓灵这么直白地夸赞别人,他平时都只会用“凡族”“哼,凡族”之类的措辞。   弓灵并没有详细解释的意思。   不过,灵瑾却浅浅地笑了一下。   “当然了。”   她语调平静,神情却隐约有点开心。   “他是我从小引以为傲的兄长。” 第148章 重见永顺   两日后。   由于水源的限制、必须速战速决的翼族大军, 在没有时间可以耽误的情况下,用最快速度拟定了战术细节。   次日卯时,翼族大军便正式开始攻城。   这是对翼族最有利的时间——   天光初初亮起, 即将迎来一整个漫长的白日。   翼族的视线不会受到影响, 时间相对充裕,不会在兽族的夜视优势下, 变得没有还手之力。   天际刚刚泛起朦朦亮的白光,灵瑾与一些外形不起眼的小型翼族, 已经伪装成灵智未开的普通鸟类的样子, 散乱地停在兽宫外的树木枝头上。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们从两天前,就陆续飞进了卧虎城中。   小型翼族不像大型翼族, 身形并不醒目。再加上普通鸟类中,小型鸟的数量就很庞大, 卧虎城毕竟是个比较大的城市, 城中多个小几百只麻雀,根本不会引人注意。   进来得比较早的小型翼族士兵, 已经在树上啄了两天树皮了。   此时天色初明, 有几只精神比较好的翼族士兵, 正模仿着普通鸟类的样子,在树枝上轻跳,时不时发出“啾啾”“啾啾”的叫声,作为晨鸣。   站在较低树枝上的同伴提醒他:“你这叫声也太欢快了!就算是普通鸟类,对状态也是有感觉的, 最近那么多兽族发疯,小鸟都被吃掉了好多,这个时期的普通鸟类叫声, 应该很机警才对!”   晨鸣的士兵恼羞成怒:“要求这么多,那你来叫!”   两只小鸟很快在树枝上“啾啾”“啾啾”地吵了起来。   这下效果倒是很好,看起来很像是普通鸟类在吵架。   灵瑾在今日清晨,也飞进了卧虎城。   不过,她没有下属们那么轻松,飞进来后,就找了个视野好的树杈,观察周围的情况。   不久,东面似乎有了骚动。   不少发狂的兽族感觉到异响,都咆哮一声,奔向了那个方向。   高台上的仙官们没见过这种情况,都诧异地扑到高台边看,警惕地交头接耳。   在他们看上去就要传消息去兽宫时,一小批翼族士兵悄悄化成了人身。   他们熟练而轻盈地跪着、立着、挂在树枝上,小队的队长与灵瑾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压低身体下令道:“射箭!”   嗖!   嗖!嗖!   几支暗箭毫无征兆地从树冠中飞了出来,高台上被野兽动向吸引走大半注意力的兽族仙官们,根本没想到这种时候会有箭从附近飞出来!   翼族士兵专门对准了喉咙发的箭,一旦命中,仙官们只能安静地倒下,即使意识到了什么,也发不出声音去警示其他人。于是,他们的同伴往往回过头来,就看到其他高台上的人忽然消无声息地消失了。   翼族士兵们准备充分、训练有素。   转眼间,他们就清出了一小片畅通无阻的道路来,将城门到兽宫的路线打通了。   其他参与奇袭的翼族士兵,以及安念,得以在这个契机下进入城来。   灵瑾焦急地等着安念。   安念一到,她立即点了包括小芝在内的几个小型翼族,加上安念,宣布道:“走,我们潜入兽宫去。记住,在见到永顺之前,尽量不要惊动兽宫的人。”   “是。”   士兵们小声应道。   安念没有出声,但也点了下头。   他们是因为翼族大军引走了大部分狂兽,才能有那么好的潜入机会。   但是翼族大军一口气引走那么多狂兽,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灵瑾这边拖得越久,大军那里压力就会越大,万一拖到晚上,对翼族来说就会愈发不利、变数愈多。   所以,灵瑾一刻不敢耽搁,一拍翅膀,立即带着一众小型翼族,还有唯一是人身的安念,前往兽宫。   兽宫就没有那么容易进出了。   为了防止奸细,如果有鸟类想要兽宫,守卫不会去辨别是否是灵族,只会直接全部射下来。   因为外面到处都是游荡的猛兽,兽宫四方宫门都紧紧闭着,有几个混血的仙官在宫内瞭望台上伫立守着。   大概是之前的骚动太厉害,那几个守宫门的仙官看起来心不在焉,不时向远处张望。   兽宫四方瞭望台上的仙官彼此看得见,而且兽宫内也怕也有无数守卫。   如果像之前那样用箭射他们,只怕整个兽宫顷刻就会意识到有人潜入,然后进入警戒状态。   那就没那么容易抓到永顺了。   于是,饶是灵瑾必须惜时,现在也只得沉下心来,安静地在宫外等着。   大约等了一刻钟,忽然间,兽宫东面亮起一片火光似的霞色。   只见一只华美的大鸟倏忽从东面腾霄而起。   他的羽翼呈烈日般的灼红色,尾羽流光溢彩。   他在天空飞翔的姿态,优美得宛如绕着月光飘逸的流云。   不过此刻,他所围绕的,并非是明月,还是初初升起的朝阳。   如此华丽强大的大型翼族突然出现在东面,兽宫高台上的仙官一下子警戒地站了起来,猛地望向那个方向。   他们起先只是怔愣,但不久后,就有人反应了过来——   “凤凰!”   “是赤凤!”   “翼族从东面进攻了!”   “增兵!快往东面增兵!”   “等等,说不定是声东击西之策,别光往东面增兵,其他三面的人也一定要守住!”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凤凰上的时候,灵瑾他们片刻不敢耽搁,立即飞快地越过宫墙,飞到兽宫内。   他们全都是不如巴掌大的小型鸟,当众人都在看凤凰的时候,他们就像树叶似的飘进了兽宫里。一过宫墙,他们立即钻进草丛、树冠里躲好。   安念比他们粗暴,直接一跃,快速爬墙进了兽宫。   他动作矫健,身形轻盈,因为还是少年,个子也不太大,倒也不比翼族慢多少。   而且安念显然是熟练,也迅速躲进了阴影中。   趁所有仙官都急着往卧虎城增派兵源时,他们则立即往兽宫内前进。   在离开前,灵瑾抬起头,遥遥往兄长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兄长仍在空中盘旋。   灵瑾知道,虽然她与兄长现在不在同一个地方,但他们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互相守护对方。   遥望兄长的身影,能让她感到一丝踏实。   灵瑾收回视线。   她飞落到安念肩膀上,让安念带路。   安念虽然不能像小型翼族一样变成不起眼的小鸟,但他却敏捷得像个影子,潜入得悄无声息。   他对兽宫相当熟悉,能轻易选择最不容易碰到人的路线。   大概是因为兽宫中守卫的注意力都被外面的凤凰吸引走了,兽宫里的防卫变得更加简单,他们居然一路上都没碰上什么守卫。   只是安念看着兽宫,眉头却越皱越紧。   灵瑾注意到他的神情,问:“怎么了?”   安念回答:“兽宫中……人比以前少了很多,上一次我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空的。”   灵瑾愣了一下。   她本以为兽宫看起来空,是人都被吸引去关注凤凰的原因,但听安念的说法,是真的比过去总体人数要少了不少。   灵瑾又问:“什么人少了,是温和派的官员吗?”   安念想了想,“嗯”了一声。   说到这个,灵瑾不由问了他一句:“说起来,你以前是哪个派的?温和派?”   “我不知道。”   安念皱起脸,似乎对灵瑾的这个疑问相当费解。   “我以前是直接跟在表哥身边的,不太和其他人交流,与派系相对疏离。”   他又仔细思考了一下,才说:“其实,因为激进派的人和表哥更亲近,我觉得其他人应该是觉得我更偏激进派的。   “不过,我喜欢比较立岩上君的处世作风……这样说的话,我应该和立岩上君是一样的。”   立岩上君的话,肯定是算温和派的。   灵瑾心中了然。   在安念的引导下,灵瑾他们顺利穿越了外宫,开始进入越来越靠近永顺所居大殿的内宫范围。   据安念所说,永顺很不喜欢离开内宫。   他喜欢在内宫内徘徊,所以也在内宫接待大臣。   当永顺不想见人的时候,混血的大臣们就算在外宫范围等到天荒地老,也不可能见到他。   一进内宫,环境蓦地一变,戒备也变得更为森严了。   灵瑾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翼国的凤凰宫,强调风雅轻盈,是一种水墨画一般飘逸的风格。   而与之相比,兽宫似乎更为厚重奢华。   兽宫重视商贾,曾经十分富有,这种辉煌的历史也体现在了宫殿的建造上。他们用了大量的金银宝石,这些装饰宫宇的珍稀石头似乎出产自三国四方。   沉重的风格既展现了兽宫的威严,也为四面高墙染上一重阴霾的沉郁。   随着离永顺所在之处越来越近,灵瑾在心中回想,那晚兄长在帐篷中叮嘱她的事——   *   那一夜,在昏暗的烛火中,寻瑜翻开他写了不少思考过程的纸页,缓缓对她道——   “如果要解决兽国,势必要达成三个目标。”   “第一,解决永顺。”   “第二,控制住那些与永顺思考方式相似的激进派官员。”   “第三,如果还有余力的话,我们也要尽可能救下温和派的人。”   “这三件事情,是有先后次序的。”   “如果不解决永顺,那么激进派的官员定然不会动摇。”   “如果不将激进派的官员控制住,那么他们一定会不断对我们进行干扰,还会不断去下.毒,我们不可能有余力去兼顾温和派。”   “如果实在不能三全其美,那么尽可能做成前两项,就可以保证我们这一次可以全身而退,说不定还能让翼国一口气获得千年安宁。”   “不过,温和派的官员,目前看来,有很大一部分是可以和我们沟通的人。特别是,他们似乎本身已经对永顺相当失望了。”   “如果能够一次性做成三件事,那么对三国来说,或许都可以带来重大的变革。”   兄长的凤眸望着她。   灵瑾看到火焰在他眼底跳动。   他们都知道,关键的时刻将要到来了。   能够带来什么样的结局,就要看这一回的成败。   *   灵瑾默念着三个目标,继续集中精神地往前走。   起先还算顺利,但毕竟到了内宫,戒备一下严谨了很多。   在快到大殿的时候,突然,他们迎面碰到了一支转角过来巡视的卫兵!   灵瑾他们迅速躲到了花园石墙后,但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那些卫兵中有狼一类动物原形的人,他猛嗅了嗅鼻子,道:“内宫花园里有鸟类的气味!”   卫兵队长立即警惕起来,问:“在哪里?外宫的守卫是吃干饭的吗,怎么又漏放了鸟类进来?!”   又有人说:“刚才外面还传来军报,说翼族从东面进攻了,那群白.痴别是不小心把翼族士兵放进来了吧?!”   “……真是会给我们找麻烦。快找!鸟类的气味在哪里?”   “很近!就在附近!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还闻到一点安念将军的气味……可能是安念之前残留在宫中的吧。”   在那有狼族血统的士兵带领下,他们很快往灵瑾所在的方向过来。   灵瑾化成人身,绷紧了手里的机关弓弓弦,戒备地盯着转角。   就在她决定先发制人时,突然,一旁的小芝用力扯了一下她的袖子。   灵瑾看她。   小芝打手势道:【我去引开他们。】   灵瑾面露惊讶之色。   小芝的意思,她立刻就明白了。   既然已经到了内宫,灵瑾离永顺已经很近了。   只要他们稍微露出一些痕迹,内宫的守卫肯定立刻都会紧张地集中起来,全部去追他们。这样一来,就能为灵瑾抵达永顺那里,近一步铺平道路。   但是,兽宫深处的守卫修为已经十分高深了,他们手上还有永顺那种药,小芝他们如果这样做,势必会陷入十分危险的境地。   灵瑾面露迟疑。   但小芝却对灵瑾笑了笑。   在这种情形下不方便说话,但她希望灵瑾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和过去,已经不一样了。   最开始的时候,小型翼族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像她这样的人,只能躲在灵瑾背后唯唯诺诺。   是灵瑾给了她力量。   灵瑾教会她做机关弓,教会她掌握自己的未来,教会她如何变得强大。   如果不是灵瑾,她一定不能走到这里,看不到这么遥远的天空。   现在,她很清楚,现在这一刻,是这十多年来,她能为灵瑾、为翼国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所以,她一定要迈出这一步。   这是她心甘情愿的。   哪怕会死在今日,也一定要铺平,灵瑾继续前进的道路。   小芝动了动嘴唇,用唇语快速说了一句话:【放心,我会小心。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样子了,我会为小型翼族,争回军功。】   言罢,小芝又恢复了草雀的原形。   不知是受到小芝的激励,还是他们本来也正有此意。   其他的小型翼族,也一齐化成原形。   在兽族守卫就快要到达的刹那,他们一下子扑腾翅膀,瞬间飞空而起!   兽族守卫果然立刻就被成群的小鸟吸引了注意,一片哗然——   “真的有鸟!”   “好多!”   “这么多鸟一齐飞进兽宫里,绝对不正常,快追!”   “去找人!去找原形跳跃能力强的!”   “去通知兽君!”   光是一只鸟不足以令守卫信服,但这么多鸟一起起飞,守卫们立即追着小芝他们跑了。   灵瑾与安念守在远处,直到守卫们的声音跑远,他们才继续前进。   小芝他们离开后,灵瑾和安念无疑更安全了,但人数一下子少下来,也未免显得空寂。   灵瑾握紧机关弓,攥紧拳头,微微抿唇,在心里祈愿小芝他们平安。   然后,她立即与安念冲向大殿。   越早控制住永顺,小芝他们就越有可能脱离险境。   没有守卫以后,灵瑾和安念就不必躲躲藏藏了,两人立刻到达了大殿。   但是在大殿门口,他们又听到兽族仙官的交谈声。   灵瑾和安念都很敏锐,他们迅速躲进了阴影中。   而交谈声却传入耳中——   “这个人耐药性还挺不错的嘛,这么久都还有理智。”   “听说承受药物的能力,和个人本身的意志力有关。这家伙大概相当能忍啊,不过怎么说也该到极限了。药多得我都看不下去了。”   “同情他做什么?这种纯血兽族本来就要死的。他原形战斗力强,现在正好抛出去给我们当肉盾。翼族进攻了,正需要加大人手呢。”   “我听说他曾经借钱给你,你其实是不想还他钱吧?”   两个人嘀嘀咕咕地闲聊着。   灵瑾警惕地往外看,发现是两个混血兽族仙官,抬着一个已经受不住药、变成了老虎原形、被捆绑着的普通兽族。   他的意识大概真的到极限了,喉咙里已经发出呼哧呼哧的低吼声,但他还极力压抑着什么的样子。   灵瑾听得难受。   但安念看起来比她更难受,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忽然,安念轻声道:“那个,是我认识的人。”   灵瑾看过去:“认识?”   “嗯。”   安念抿唇说。   他心情复杂地道:“那个人,是立岩上君的弟子之一。他虽然原形是老虎,但本来是个相当优雅谦和的贵公子……还教过我功课。   “立岩上君在翼国去世,兽宫又宫变之后,上君原本的弟子们,都继承了上君过去的意志,听命于永顺表哥。”   在离大殿这么近的距离,安念亲眼看到两个混血仙官要把立岩上君的弟子扔出去当肉盾。   现在就算永顺亲自走出来,满脸真诚地跟安念说他是不知情的,安念都不会相信了。   他将眉头皱得沟壑纵横。   仿佛是纠结了一小会儿,安念还是说:“我想过去看一下。”   灵瑾完全能够理解。   她点了点头,道:“你去吧。”   安念似乎对自己言而无信有些歉意,幸好已经把灵瑾带到大殿了。   他指了指大殿的门,说:“你进去以后,就往里面走。永顺就喜欢待在两个地方,一个是最高处,一个是最宽敞的大堂,他如今平时都直接在那里见官员。”   他说完,停顿,又说:“我解决他们以后,就来帮你……他们很弱,我会很快。”   灵瑾应好。   安念惦念着那个立岩上君的弟子,看两人抬着老虎走了以后,他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灵瑾则进了殿内。   她猜测,以永顺的性格,应该是很不喜欢自己的地盘上有外人的。   果不其然,进来后,殿内空寂得出奇。   灵瑾先去了安念所说的大堂。   大堂内摆了一把空荡荡金椅,像是金銮殿上的皇位。   不过这一刻,那个位置是空的,是放了一块不知是干什么用的红绸。   于是,灵瑾检查了一下,没有停留,继续往高处走。   在最高的楼阁上,灵瑾果然看到了永顺的身影。   他背对着她,一只手里捧着什么,另一只手摇晃着一个透明的琉璃瓶子,里面有着光泽澄澈的紫色液体。   数年未见,永顺穿上了帝王袍,但背影却瞧着清瘦了一些。   灵瑾动作已经很轻,但永顺似乎还是听到了动静。   他随口道:“我不是让你们不要再打扰我,你们怎么又……啊,这个气息。”   永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在他嗅到气息的一刹那,说时迟那时快,他立刻打开了琉璃瓶,将紫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同一瞬间,灵瑾手中的机关弓弓弦一松,一支灵箭朝永顺的脖子直直射去!   但接着,永顺轻盈地向右偏头,躲开了这支箭。   然后,他慢慢转过头来,微笑地看向手握机关弓的灵瑾。 第149章 解决永顺   “在听到东面有翼族攻城的时候, 我还不是很确定。不过,在听说内宫有小型翼族入侵时,我就确信了, 一定是你领头的, 你一定会来。”   永顺把玩着手中的空瓶子,轻笑一声, 面上带着出乎意料的从容。   “果然。”   灵瑾戒备地看着他。   当永顺转过身来时,她才发现, 他另一只手捧在手里的东西, 居然是一个白森森的野兽头骨。   那野兽骷髅头,双目空洞洞的,嘴部微张, 露出一口惨白的尖锐牙齿。   灵瑾在这个骷髅头身上,感受到了过去残留的强大灵气。   毫无疑问, 这是真正的灵族头骨。   灵瑾被永顺居然随身带着这样的东西, 吓了一跳。   但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意识到了这个骷髅头曾经是谁——   老兽君。   永顺的生父。   这一定是老兽君的头。   灵瑾听永顺讲过他的身世。   除了老兽君之外, 绝没有第二个人, 能让永顺产生此等程度的恨意。   老兽君惨死之后, 永顺竟然还把他的头割下来,时时刻刻拿在手上!   灵瑾感到自己后背的寒毛不受控制地竖了起来!   毛骨悚然,她真的感到毛骨悚然。   可是永顺却仍然漫不经心。   尽管灵瑾就手持武器站在他身后,他却仿佛浑不在意一般,侧过身去, 给灵瑾展示自己面前的光景:“你看,眼前这幅景象,是不是分外让人畅快?”   “……”   灵瑾没有回答。   从大殿这最高处的楼阁望出去, 可以将兽宫内外的景象都一览无余。   兽宫内空寂可怕,兽宫外一片混乱。   兽宫外无数凶兽仍在发疯,尚未失去理智的兽族人人生活在恐惧中。   这明明是一副人吃人的景象,灵瑾看不出哪里畅快。   可是,灵瑾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头脑中的弦绷到了极致。   永顺方才饮下的那种紫色液体,无疑也是解忧草之花所制的药物。   现下,她能感觉到,永顺身上的修为正在暴涨。   ……永顺明明知道喝下这种药,会酿成这样的后果,可他仍然轻松地喝下去了。   他根本不怕死,似乎只要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他不在意任何代价。   永顺本来修为就不弱,他服下药后,立刻就躲开了灵瑾的箭。   而现在,他的力量还在变得更强、更强。   理论上来说,永顺现在应该正在逐渐走向发狂,应该会成为那些失去理智的人一样的怪物。   可奇怪的是,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   灵瑾不确定永顺为什么会没有变化。   或许是他给自己的药是最好的,所以副作用最小。   或许是……他原本就已经疯狂到了一定程度,就连药物都无法让他进一步疯下去。   此刻,感受到永顺身上的力量,灵瑾不自觉地摸向了自己背后的碎天弓。   世间最强大的武器,此时就在她背上。   但灵瑾仍有些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使用。   永顺毕竟不像龙神,他的体型没有那么庞大,如果他吃不下碎天弓的力量,那么多余的力量冲出去,至少会毁掉半个卧虎城。   灵瑾的小指触了一下碎天弓的弓臂,可并没有将它摘下来。   这时,却听永顺沉醉地道:“你知道吗,当你站在这里的时候,我又一次确信,你和我的确是命中注定的。   “你我注定共同站在此处,欣赏这幅盛景。”   他一展袖,像炫耀收藏的名画一般,向灵瑾展示他那被阴霾笼罩的灰暗江山。   永顺自得地说:“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缩影。强者肆意妄为,弱者唯唯诺诺,只能苟且偷生。一部分人操纵另一部分人,被操纵的人要么失去思考能力,要么只能接受现实的安排,要么就是忍气吞声、不敢说话。   “不过,现在最美妙的地方在于——昔日的强弱已经颠倒。   “如今,已经由混血掌握权势。其他人只能对混血俯首称臣,因为我们拥有了强大的力量。”   他转过头来,看向灵瑾。   永顺单手提着老兽君白森森的骷髅头。   永顺的眼眸是幽幽的碧色。   这双碧色兽眸是他身上流有白虎血脉的证据,在过去,他手上那个骷髅头空洞的眼窝里,也长着一双与他如出一辙的眼睛。   这双眼睛温柔而又冰冷,深沉得像见不到底的幽湖。   永顺用这双眸子凝视着灵瑾。   他说:“你曾经对我说,混血与否并不是你判断其他人的标准。   “不过,在我看来,如果混血要掌握绝对控制权,血统是最简单明确的标准。   “就像你眼前所见。   “想要达到目的,就很难仔细分辨。我开始这一切的时候,没有办法分辨,而你想要阻止,也不可能做到。   “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我倒也想见识一下。”   说着,永顺眯起兽眸,微笑道:“更何况,我本来就认为,他们理应付出代价。”   灵瑾嘴唇微抿。   她心情复杂地问:“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永顺温和道:“为了混血的新世界啊。”   不,他绝不是为了混血的新世界。   灵瑾在心中否认。   那天,兄长对永顺的目的表示了疑问后,灵瑾也觉得很奇怪,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是为了混血的将来,他至少应该考虑一下好好改善混血的生活,好好建设卧虎城,让普通混血能早日过上正常的生活。   可是,他完全没有这样做的意思。   相反,他肆无忌惮地将场面搞得更加混乱。   永顺是个相当聪颖的人,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   可他仍然这样做,就只能只能证明一件事——他其实根本不在乎未来。   不在乎卧虎城、兽国,甚至不在乎混血的未来。   他所做的事,其实为了满足另外的欲望。   他的一言一行,都像是撒泼的小孩,简直像是故意在挑衅、故意在激怒谁一般。   想到这里,灵瑾倒是抓到了一缕头绪。   哪怕是在如此危机的情况下,她还是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去仔细思考。   永顺想激怒的对象是谁?   是她吗?   不,肯定不是。   永顺虽然与她有很多不合的地方,但大多数时候,他对她表现的态度,更像是想要说服她、得到她作为一个同伴的认可。   永顺这个人很可怕,可他对她,却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表现出敌意。   那他真正想要激怒的人是……   灵瑾的目光,逐渐落在永顺手里拿着的那个骷髅头上。   老兽君死去,已经四年多了。   昔日权势滔天的神君,如今如腐堕成一具白骨。   他的头颅被自己的亲生骨肉割下,仍在死后还日复一日地看着日益从高处坠落的兽族。   灵瑾心中一凝。   同一时刻,永顺的视线,放在了灵瑾触在碎天弓的手上。   他笑道:“你要对我用碎天弓吗?也好。我已经服下药了,我倒也想见识一下,究竟是传说中的神兵比较厉害,还是我亲自制成的药比较厉害。”   但出乎意料的是,灵瑾松开手,没有拿碎天弓。   “不用比。”   灵瑾说。   “一定是碎天弓比较厉害。”   她的思路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永顺憎恶纯血兽族——特别是所谓的神族。   永顺曾经问过,如果放下仇恨,那么他们曾经受过的苦,又要如何宣泄。   他杀了老兽君还不算,还始终要将对方的头待在身边,让他观摩他的一切癫狂之举。   灵瑾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她注视着永顺,道:“你的药不可能战胜碎天弓。   “虽然你口口声声说,要将混血塑造成新的神族……但实际上,你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想要将自己塑造为神。   “你真正想要的,其实只是复仇。   “所谓的新世界,也只是复仇计划的一部分。”   灵瑾走到这里,终于有些想明白了。   三皇子想要的,既不是让混血成为主宰,也不是什么平等的新世界。   他所做的过激的一切,都是在宣泄内心的愤怒。   他想做的,就是复仇。   向老兽君复仇。   向神族复仇。   向这个不公平的、让他愤怒的世界复仇。   所以他弑父,杀纯血,将他自己、将混血经历过的事情,千倍百倍报复在他所构想的仇人身上。   永顺根本不知道如何纾解自己的愤怒,所以只能表现出这种狂躁的状态。   他不惜伤害自己,不惜伤害其他人,只要能完成自己的复仇。   他所期待的美好的新世界,就是仇人都得到报应的世界,而不是一个让混血得以正常生活的世界。   灵瑾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注视着他,道:“你可能,从来没有想过,在完成复仇后,你自己到底想要怎样生活。   “所以,对你,我不需要用碎天弓。   “你和我都是普通的灵族,我自己做出来的机关弓,就足够了。   “而且,你也不会还手……解忧草之花的确会激化人负面的感情,可是你仇恨的对象并不是我,所以就算你有解忧草之花的力量,你想用来攻击的对象,其实也不是我。”   言罢,灵瑾对着永顺,重新举起机关弓,拉开弓弦。   在听到灵瑾所说之话的时候,永顺看起来有些错愕。   灵瑾道:“认清现实吧,老兽君已经死了。你的复仇早就完成了。剩下的人生,你本来应该考虑别的事。”   灵瑾松开了手。   灵箭如一道金光窜出,直直飞向永顺!   永顺像是定住了,居然没有避开。   可是下一刻,灵箭并没有射在他身上,反而射中了他手中的虎头。   机关弓的威力十分强大,在灵瑾精准的操控下,只一瞬间,老虎的头骨猛地碎裂!它化成无数的粉末,一阵风吹过,粉末向楼阁外飘洒出去。   灵瑾收起弓弦,侧过身,露出洁白的耳羽。   耳羽的绒毛也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拂,轻轻晃动着。   灵瑾说:“我没有经历过你经历的事,没有资格评判你应不应该拥有这么强大的仇恨。   “不过,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你仇恨的兽族神族也已经消亡了。哪怕你再怎么发泄,他们也不会看见。   “我所做的事,是为了保护我自己的翼族。   “而你应该从过去的束缚中走出来……至少,这不该是生命的全部。”   在老虎头颅破碎的刹那,永顺似乎呆住了。   灵瑾没有再理会他。   其实她也可以就地制裁永顺。   不过,灵瑾想到,安念应该还有话想要亲自逼问永顺,他应该马上就会过来了。   灵瑾考虑了一下,决定将永顺留给安念。   她自己张开翅膀,从永顺身边走过,直接踏过高台的栏杆飞起,升到兽宫的高空。   这实在是个视野开阔的好位置。   整座卧虎城一览无余。   灵瑾凝视着视野之下,小到仿佛是玩具的房屋,还有仍在与翼族纠缠的狂兽们。   兄长说,要完成的第二个目标,是控制住那些与永顺思考方式相似的激进派官员。   灵瑾的头脑前所未有的通透。   其实灵瑾自己也知道,她与永顺的经历上,确实有不少相似之处。   所以,揭开了永顺言行的种种谜团之后,灵瑾仿佛也拨开了自己思维的迷雾。   不过,虽然永顺已经解决了,但是永顺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在眼前的情况下,她很难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兼顾所有人,细致地去判断这座战场之城中所有人的黑白对错。   那些在攻击人的疯兽,未必人人都是无可救药的敌人。   闭门躲藏起来的人,也未必就都不认同永顺的理念。   而站在高台上那些负责指挥的仙官,则是与永顺想法相似的激进派。   激进派的官员根本不怕死,从忠叔当时的情况看,他们绝对会拼命地决战到最后一刻。   他们心中或许也有复仇的火焰。   但是和永顺不一样,灵瑾没有办法一个人一个人去探究他们这种仇恨的根源,再一一将他们想要报复的那个具体或者抽象的目标消解掉。   可是眼下,她却必须要让他们停手。   ——强行控制住强者的唯一方法,就是比他们更加强大。   在这一瞬间,灵瑾忽然明白,强大的力量为何而存在,而又要如何使用了。   缓缓地,她从背上取下了碎天弓。 第150章 成凰   弓灵并没有像平时那样飘在碎天弓旁边, 今日,他老实地留在碎天弓内。   所以,灵瑾一触碰碎天弓, 就感觉到弓内磅礴而强大的灵气。   灵瑾扣紧弓弦, 呼唤弓灵:“碎天弓。”   在碎天弓中,弓灵仿佛意识到了她的打算, 回应了她:“……你想要开弓了?”   “嗯。你会配合我吧?”   “……看你的用法了。”   灵瑾认真地道:“你会明白的。”   灵瑾看向卧虎城。   卧虎城中一片混乱。   虽然永顺已经得到控制,但激进派的人绝不会轻易投降。   灵瑾必须展现出极大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或者干脆直接毁灭他们, 才有可能在短时间内一口气平定这样的局面。   云鹤家主让她做的事,就是直接动手,毁掉这一切。   但是, 灵瑾的想法更偏向兄长。   既然还有回旋的余地,那么为什么不试着考虑, 会不会有别的方法?   可是, 兄长也说,她必须要让对方相信, 她真的会使用伤害很大的武器, 他们才会给她不真正使用的可能性。   灵瑾闭目凝神, 让自己的气息稳定下来。   然后,她在空中旋了身,不再看向地面,而是调转碎天弓的方向,将它直指天空!   灵瑾手指弓弦, 缓缓拉动机关弓!   像地平线上逐步升起的旭日,弓弦逐渐张开了!   在她的手指虎口与弓臂之间,一道强大的神箭凝聚在弓弦上!   碎天弓响应了她的做法, 配合了灵瑾。   ——她会射出这一箭,但是第一箭,她不准备直接对准敌人。   当碎天弓的弓弦被拉到最满时,灵瑾右手一松,将手中绷紧到极致的力量一口气释放了出去!   刹那间,那强大的箭矢,被无比强盛的神力所包裹,像一颗火球一般直直射向高空!   当神箭飞入高空,在苍穹之极点,它仿佛遇到了某种阻碍,一下子迸裂开来!   碎天弓的力量一旦炸开,瞬间气势便如日月碎裂、天地倒转,汹涌的气流向四面八方冲散!   天摇地动。   如此震撼的力量,让凡世间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手中的争斗,惊讶地抬起头来。   就连嘶吼的狂兽,都因摇晃跌落在地上,一时摸不着头脑,本能地仰天望去,去看震动的来源——   只见空中所有云雾气流都被强大的神力所冲散,晴空一碧如洗。那碎裂的神一般的力量失去聚力之后,像流星一般洒落而下,在空中滑过无数拉长的星尾。   无数的流星划开了苍穹,拉出一道道瑰美而无序的裂痕,乍一看去,竟像是天空被这一箭射得碎裂了一般。   而在无数流星的光辉之中,一个白色耳羽的少女持弓悬于空中。   她身姿娇小,但气势却如虹强大,她如一朵寒花傲立高空中,又如云雾飘然于天际。   众人仰首,凝望她遥远缥缈的身影。   只听少女借助灵气,让自己的声音散遍卧虎城的每一个角落——   “翼国能够使用碎天弓。”   “我们本不愿用碎天弓来控制他人。”   “我们也愿意承诺,只要翼族不受进犯,就不会主动使用碎天弓。”   “但是如果这样的混乱继续下去,碎天弓的下一箭,就会落在卧虎城之上。”   “永顺已经受到我们控制。”   “你们的挣扎是无用的,想要投降的人现在可以立刻投降,让翼族暂时将你们带到空中避难。”   “但如果还有人想继续下去,翼族也会奉陪。”   少女的话语铿锵有力。   碎天弓的威力,众人有目共睹。   没有人曾在过去见识过这样强大的力量,在看到碎天弓这样的神兵之后,几乎人人都已经懵了。   就算是意志最坚定的激进派,看到碎天弓那样的力量,也会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也会生出胆怯之心。   他们环顾四周,发现所有同伴都已经动摇,不少人甚至已经去向翼族士兵投降。   兽君已经被控制,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这个时候,很难再有人有那种号召力,让他们在无法胜利的情况下依然挺身赴死。   卧虎城陷入一股奇怪的寂静。   而这时,空中的少女似乎闭上了眼。   寻瑜早在灵瑾拉开弓弦的刹那,就暂停了盘旋,将注意力集中在灵瑾身上。   他化成人身,轻盈地立在高楼的屋脊上。   这时,他看到金色的阳光和无数流星之下,灵瑾背后雪白的翅膀羽毛忽然发出古怪的光芒来。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光晕。   明亮,但并不晃眼,看着那澄澈的光亮,竟有一种安宁的神圣之感。   她原本的羽毛似乎在脱落。   然后,一种新的、强大的羽毛伴随着灼然的火焰,从羽翼根部生长出来。   *   此刻,灵瑾也能感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但她的精神仍然沉浸在进入新的境界的余韵中。   她认为自己的想法应该是对的。   这就是强大的力量正确的用法。   她并不一定要将暴力施与其他人。   但力量是保护自己的能力,是话语权,是立于世上必不可少的东西。   必须要拥有强大的力量,才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必要的作用,才能让别人认真考虑自己的意见,才能自己保护自己,而不需要寄希望于别人施舍的怜悯。   而在没有必要使用的时候,则要对力量保持敬畏,不可恃强凌弱,任意妄为。   灵瑾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   这好像是一种新的层次。   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思维却如一望到底的干净湖泊般通透。   这种感觉,就像是清醒地进入了梦境一般。   她的身体还停留在凡事,可是灵魂却进入了另一个层面。   其他人的时间好像都停滞了,唯有灵瑾一人,见识到另外一番景象。   当她睁开眼的时候,虚幻之云散去,三个美丽的女子朝她迎面走来。   她们身姿轻盈,凌波微步,衣带沾染云雾仙气,尽管面容被笼罩在看不清的迷雾中,可仍能让人感受到她们身上高远出尘之气质,令人心中不自觉地涌起一股崇敬憧憬之感,下意识地在她们面前俯首。   灵瑾认出其中一个女子,是曾经在她梦境中出现过的天空神女。   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握着碎天弓。   灵瑾忙将碎天弓双手托住,想要交还给对方。   但天空神女微笑着摆了摆手,从容道:“暂时保留在你这里吧,碎天弓留在凡世间,比留在我手上,能发挥的作用要大。等我想将他召回来的时候,自然有办法取回。”   然后,她向灵瑾介绍她身边两人,说:“这两个人,你或许也猜到了。这位是水域神女,而这边这位是陆地神女。”   三位神女身着不同样式的衣着,但身上都有神圣之气。   水域神女给人的感觉十分洁净温柔。   陆地神女则有些慵懒,手中还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狐。   她们对灵瑾微笑致意。   天空神女耐心地对灵瑾解释来龙去脉:“在开天辟地之初,我们三人联合创世,按照各自的喜好创造了灵族。   “我认为我的灵族,不能不拥有羽翼。只有拥有翅膀,你们才能在空中飞翔,去往遥远之地,见识天地间的风景。   “水域神女认为,灵族应该生活在最洁净的水中,过素雅而天然的生活,不要有过多的私欲。   “而陆地神女认为,灵族应该是最为可爱聪颖的生物,他们不该拘泥于太过一致的生活方式,所以她为自己的灵族塑造了最为丰富的形态,让他们适应不同的环境。   “在创世最初的时候,我们都希望我们的灵族彼此间可以和睦相处,希望所有灵族都能拥有最大的自由和快乐。   “但是,我们也清楚,在凡世间,就会有私欲。一旦相处的时间长了,难免会有摩擦。   “所以,为了引导各自的灵族,我们也分别在世间留下了防范措施。”   说到这里,天空神女分别看看水域神女和陆地神女,示意她们自己解释。   水域神女温柔地说:“我为水族留下了信仰。我相信,只要他们始终拥有对我的信仰,我就可以一直耐心地引导他们。   “除此之外,我还塑造了黑龙和白龙。白龙为龙君,引领水族;黑龙为神使,监督并选择白龙。”   陆地神女抚了抚怀中翘着四只小爪子的白狐,缓慢地解释说:“我认为聪慧的头脑足以让我的子民自己选择光明的未来,而我作为离开凡世的神女,不该作为个人对他们有过多的干涉。   “所以我并未做太多约束,而是赋予一部分兽族额外的才智,让他们自己去探索选择。   “另外,我还塑造了白虎作为神族,让白虎一族在人心涣散的时候引导众人。”   最后,天空神女说:“我认为,想要走向光明的未来,力量与品格缺一不可。   “力量或许可以,但品格,却难以单纯通过血脉来传承。我更相信经历与教育的重要性。   “所以,我没有塑造某一种神族,而是选择赋予所有翼族,在同时拥有力量与品格时,就可以化身为神族的潜力。   “我将我的神族,命名为凤凰。   “我为翼族定下了择君仪式,在凤凰这个能够满足条件的神族中,再近一步挑选最为强大的人来引领翼族。   “为了避免一个人难免会有的视野盲区,我允许君主结契辅臣。   “另外,我还留下了我自己的武器——碎天弓。   “我相信在某些条件下,碎天弓能够发挥重要的作用。”   三位神女都说完后,她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好似都有些无奈。   天空神女解释说:“我们本来以为,设下这样的重重保护,应该万无一失了。没想到,在我们都飞升上界后,没过多久,三族仍然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由此可见,神也不是万能的,我们也只能不断犯错,然后从错误中吸取教训。   “幸好,历经上万年,我们终于又得到了一个让一切恢复原状的机会——   “那就是你,灵瑾。”   水域神女温和地笑了:“应该还是天空神女定下的规则发挥作用了,只是等得久了一些。”   天空神女说:“从你与水族的龙女通信,又在你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让兽族的三皇子也对你有所兴趣时,我们就注意到你了。   “神女飞升之后,就不能再直接干涉凡间事务了。所以,我们都希望,你会是带来改变的人。   “而现在……果然,你不负期许。”   天空神女看向云雾之外。   从那个方向,神女们应该可以看到凡世。   天空神女告诉她:“从今日开始,三族又将迎来一个彼此和睦发展的繁盛时期,而且这一次,能够持续很久。   “虽然世事多变,说不定某一天,三族又会因为某些事情而再度变得敌对。但你的出现,至少告诉了我们——改变是有可能的,希望总是会有。”   言罢,天空神女忽然上前一步。   然后,以她为首,水域神女和陆地神女跟在后面,三位神女一同向她微微行了一礼。   天空神女说:“所以,应该由我们向你道谢。是你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灵瑾有些茫然无措,她没有想到,三位神女居然会亲自向她道谢。   这时,陆地神女问:“你对我们有这样的帮助,我们理应回馈你一些什么。现在,你可以向我们提要求,你有什么,是希望我们报答你的吗?”   灵瑾只要能让事情圆满结束就好了,并不奢求报答。   她脑袋有些发木,但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兄长所说的话,还有第三步——   要尽可能救下温和派的人。   如果灵瑾没有猜错的话,她在凡世的时候,应该是要化身成凤凰了。   但即使如此,这里也只有她和兄长两只凤凰,那么中了毒的人,凭他们两个的凤凰火,是绝对不够用的。   不过,现在三位神女允许她提要求,那么……   灵瑾连忙道:“神女大人,你们能否借给我大量凤凰火,或者与之类似的东西?在卧虎城,还有很多中毒的人没有清醒,但是我兄长发现,用凤凰火可以将他们身体里受毒.药影响的部分破坏掉。”   天空神女笑了一下,说:“当然可以,这甚至谈不上一个请求。我会给你凤凰火的。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灵瑾绞尽脑汁,却想不到什么了。   天空神女微笑。   观察了灵瑾这么长时间,她其实也知道,这个女孩向来少有私欲。   于是,神女说:“其实,有两个人,你可能会想见一面的。而且,他们也想见你。”   “……!”   灵瑾一惊。   这时,天空神女略一抬袖,拨开一重迷雾。   而在迷雾之后,显出两个人影来。   对灵瑾来说,这两个人的样子,既陌生,又熟悉。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身材高大、身着浅色战甲的翼族男子,另一个是素色裙衫、气质文雅的斯文翼族女子。   灵瑾曾经无数次翻看父母留给她的小机关盒,将里面的记忆不断重复。   她将他们的音容笑貌都记在了脑海中,可是从未真正见过她的亲生父母。   毫无疑问,从迷雾中现身的,正是鹤羿将军和竹依上君。   在朦胧的光影中,灵瑾感觉到,他们两个人,都像是凤凰。   灵瑾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机会见到父母,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感到一股热意涌上眼眶,眼角便发红了。   竹依上君笑着,主动对她伸手,说:“好孩子,过来,让我看看呀。”   灵瑾双腿像灌了铅,她愣了一会儿,等回过神来,连忙飞快地跑过去,扑进竹依上君怀中。   除了羽毛颜色不同,她与母亲,几乎生着同样一张脸。   而且,她也与母亲一样高了。   竹依上君却仍像对待一个还是小女孩的女儿一样,轻轻抚摸灵瑾的后脑。   她说:“瑾儿,你所做的事,我们都知道,也都看见了。你做得很好。虽然没能亲自抚养你长大,我也很遗憾,但是你能成长成今日的模样,我们都很为你骄傲。”   靠在竹依的肩膀上,灵瑾的泪水终于悄悄落了下来。   鹤羿将军笔直而立,他似乎不太擅长言辞,但此刻,他也轻轻拍了拍灵瑾的肩膀,说:“你射箭射得很好。”   “娘……爹……”   灵瑾很轻地唤他们。   多年来,从未有机会对亲生父母说的称呼,终于唤出了口。   竹依将她搂得更紧。   鹤羿立在一旁,似乎也浅浅地笑了下。   灵瑾问:“你们离世以后,都去了什么地方呢?凡间的事,你们都知道吗?”   竹依解释说:“我们在神女所在的地方。抵达一定境界的人离世之后,也会飞升到上界。”   她亲吻了一下女儿的额头,笑道:“所以,你不用太难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在原本的世界一定也还有许多事情想做吧。但是,在久远的将来,我们仍然会重逢。”   竹依的话,令灵瑾感到了一些慰藉和期待。   忽然间,她对所有事情都没有那么害怕了。   灵瑾与父母说了不少话。   但是,过了一会儿,竹依指了指云雾之外,对她说:“好了。我们毕竟不是尘世间的人,不该留你太久了。   “瑾儿,你该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还有很多人,都在等你。”   灵瑾有些不舍,但她明白她的意思。   灵瑾点了点头。   她重新闭上眼。   身体又一次沉重起来,这是回到凡尘的重量。   但灵瑾再一次睁开眼时,面前仍是她射箭后停留的景象。   她在神女所在的境界停留了很久,可这里的时间却没有一丝流动。   恍若千年已过。   灵瑾回过神来。   这时,她注意到,天空上落下的流星,已经化为了凤凰火。   它们有目的地落下来,降落到中了药身上。   那些原本失去意识的狂兽,在被流星带来的凤凰火包裹之后,再过不久,被强行提高的力量已经消散了,而眼底则有了清明。   这是神女的馈赠。   那些中了药的人恢复神智后,逐渐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们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又看向空中迎风伫立的少女。   在落下的无数温和的凤凰火映照下,持弓而立的白羽少女,看上去就像神女一般。   她翅膀上的羽毛,已经全部换成了凤凰的翼羽。   原本只是小型翼族的翅膀,忽然扩大了两倍有余,看上去强大而圣洁。   史称,凤象者五,五色而赤者凤,黄者鹓鶵,青者鸾,紫者鸑鷟,白者鸿鹄。   意思是,凤凰有五种颜色,而白色的凤凰,被称作鸿鹄。   翼族不少人都知道其实有白色的凤凰,可是多年来,已少有人见过。   灵瑾拍动了一下崭新的翅膀。   她觉得天地间十分安静,但片刻之后,忽然,陆地上的不少士兵,都在用震天的嗓音,高呼她的名字!   灵瑾!灵瑾!灵瑾!   那声音有如潮水。   第一次,有人在这么多人面前,真正从凡鸟化作凤凰。   这种场面,简直犹如神迹一般。   灵瑾能够感受到,此刻她的威望应该达到了顶峰。   数万年来,只怕没有人能像现在的她这样受人敬仰。   不过很奇怪,她现在反而并不怎么激动。   她低头看着投降的激进派兽族,以及刚刚回过神来、也和翼族一般、像望着神女一般望着她的温和派兽族,灵瑾只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她环顾四周。   终于,在看到远处那个立于屋脊上的赤色身影时,她才安心下来。   灵瑾挥动翅膀,朝兄长的方向飞去。   凤凰的翅膀果然很好用,飞起来很快。   但灵瑾当惯了小型翼族,还不太习惯。   她试了试,她发现自己大概是因为后天成凰的原因,好像其实可以在两种形态之间切换。   于是,她将翅膀恢复成过去低调的样子,像个小女孩似的扑向兄长。   等飞到寻瑜面前,灵瑾完全收起羽翼,脚尖一踮,站在屋脊上,身体前倾,向兄长的方向倒去!   寻瑜早有准备。   他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接住她。   然后,一把将灵瑾拥入怀中。 第151章 两年后(正文完)……   两年后。   一转眼, 惊动三国的卧虎城之战,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战争最后,当然是以翼国的胜利告终。   不过, 相比较于翼国的胜利, 在那场战役上再度现世的碎天弓,以及手持碎天弓涅槃为凰的灵瑾, 似乎更为人津津乐道。   今日,是女君主持祭天的日子。   灵瑾陪同在女君身旁。   当她撩开车帘, 从凤凰君的陆行仙车中走出来时, 周围的仙官和士兵们明显都眼前一亮,用一种分外热切的目光凝望着她。   灵瑾身着浅色祭祀正服,身边仍然带着弓, 不过不是传说中的碎天弓,而依然是她平常惯用的机关弓。   她神情淡淡, 气质清雅端方, 仪态大方从容。   灵瑾给不熟悉她的人的印象总有几分疏离,自从化身成为凤凰后, 旁人愈发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总觉得她如远天孤云, 即便是远远瞻仰,已是荣幸。   灵瑾鲜少解释。   不过,这也令他人对她更为敬仰。   祭天之礼不久便结束了。   在回程的路上,凤凰城的百姓簇拥在道路两旁,热情地回送凤凰君的车驾。   在车驾内, 灵瑾听到外面的百姓在热烈地高呼她的名字。   她稍稍将车窗帘帐撩开一角,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谁知,外面的百姓见到灵瑾露面, 立刻更为兴奋。   他们如浪潮一般呼喊灵瑾的名字,将鲜花和羽毛等象征喜爱尊敬之物抛向车驾。   他们追着凤凰君的仙车走,只为多看一会儿灵瑾的面容。   哪怕这种情形,在这两年里已经是经常发生的事了,以灵瑾的性情,还是会有些无措。   她知道要如何使用弓箭,知道要如何统帅军队,知道如何保家卫国,却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些被她保护过的百姓对她强烈的感激与倾慕之情。   女君看着灵瑾木讷的样子,笑着提醒她道:“你何不试着对他们笑笑?他们这么喜欢你,你也可以回应一下。有时候,适当地展现出亲和,也能让其他人感到安心。”   灵瑾略有踌躇:“只要笑一下就可以了吗?”   女君说:“当然,你试试就知道了。”   灵瑾不是太习惯。   但在母亲的提醒下,她还是对窗外的翼族百姓浅浅弯了弯嘴角,展露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人群沸腾了!   灵瑾将军素来清冷,何曾见过她展现如此温柔的笑颜!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的!   仿佛在寒冷的日子里怎么等也等不开的梨花,一夜春风拂过,次日便挂满了枝桠,留下满树的雪绒色。   平时少笑的人,一旦笑起来,更容易让人沉醉。   仙车之外,人群愈发激动。   灵瑾却略有几分腼腆,她缩回车中。   如今的灵瑾,在翼国的地位,可以说是仅次于神女也不为过。   在众人眼中,她很像是一个象征。   她为小型翼族制作机关弓,为翼国赢得战争、取回和平,又从一只平平无奇的小白雀化身成为凤凰。   现在,许多人将灵瑾当作是一种翼族的精神,也是一种希望之光。   在仙车中,女君听着外面的欢呼声,私下问灵瑾:“瑾儿,你打算当凤凰君吗?”   女君问得随意,但对灵瑾来说,这却是一个摆在眼前的重要问题。   灵瑾露出思索的表情。   她再度看向车帘外,外面都是热情地呼唤她名字的人群。   灵瑾如今是凤凰了,自然也和兄长一样,拥有了参加翼族择君大典的资格。   距离下一次翼国的择君大典,还有六十五年。   母亲因为翅膀的问题,下一回的择君大典,似乎已经不打算参加了。   而如今的翼国中,对灵瑾成为凤凰君的呼声,相当之高。   不仅仅是在民间,即使是在凤凰宫的群臣中,也有一大半人十分期盼灵瑾就任女君之位,摩拳擦掌地想要为她效劳。   灵瑾的威望一举超过了过去的所有凤凰君人选,压倒式地达到了顶峰。   在许多舆论中,甚至于,灵瑾登基仿佛是理所当然的,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在这种形势下,不如说,要是六十五年后,接任凤凰君之位的不是灵瑾,而是其他人的话,整个翼国都会大失所望。而那个并非灵瑾的新君,也会被迫面临巨大的压力。   不过灵瑾自己,其实想到要不要参加择君大典这个问题,多少还有所犹豫。   在她之前的人生里,她并不是凤凰,也没怎么想过要成为凤凰,所以在此之前,她没想过自己可以成为君主。   灵瑾问母亲:“娘,你觉得,如果由我来新的女君的话,对翼国来说,会是最好的选择吗?”   女君笑了,轻拍灵瑾的头,回答:“当然。你是我亲自看大的孩子,你的人品、性格、能力,我都看在眼中。你有着正直仁善的品性,像你这样的人,无论成为哪个国家的君主,都会是那个国家的幸事。”   灵瑾若有所思。   女君却还没有说完,她继续道:“而且,你现在不止是在翼国,在水国和兽国也有着如午阳高照般的威望,像你这样的人,万年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水国女君龙女是你的至交好友,兽国掌权的温和派将你当作是救命恩人。   “三国所有的百姓都对你心怀崇敬和感激。   “如果你成为翼国的君主,天下之民都会对翼族友善。   “可以说,只要你在世间一天,三族之间就能保持如今的和平和稳定。   “由你来当翼国的君主,对翼国乃至三族所有人来说,都会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与幸运。”   女君所说之言,令灵瑾踏实了一些,也稍微下定了决心。   灵瑾说:“如果这符合翼族大多数人的意愿的话,我愿意尝试看看。不过……”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可能还比较擅长率兵,但说到国家政事,并没有太多经验心得。”   “你可以问我,我会教你的。而且……”   女君偷偷对灵瑾眨了眨眼。   “反正有辅臣这个制度。你可以找一个人来帮你,自己偶尔也偷偷懒。”   灵瑾一愣。   她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   在远处的,有一只赤色凤凰拖着华美的长凤尾,在空中飞翔。   兄长在来回之前闹了别扭,不愿和她们同车而行,觉得太闷,所以自己一个人在天上飞。   不过话虽如此,他却始终跟着车驾的速度,不紧不慢。   灵瑾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兄长在远处。   而且,他似乎也能看得见自己。   灵瑾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眼尖的百姓看到她笑,又是一阵欢呼热闹。   *   战争已经结束,如今的凤凰城,相当和平而繁荣,比起当年,甚至更加富饶。   在卧虎城一战中,永顺最终还是死了。   不过,他并非死于灵瑾箭下,也并非死于安念之手。   据安念所说,他质问永顺关于立岩上君之事,永顺都如实说了。   然后,他忽然吐出一口血来,就忽然死去了。   据军医后来查验,认为了服用了过多的解忧草之花,毒性发作而亡。   立岩上君的尸体,在战后,得以从凤凰城护送会卧虎城。   按照立岩上君的性格,他一定会希望落叶归根。   安念,以及那日他在卧虎城救下的那个立岩上君过去的虎族弟子,两人和其他弟子一起出面安葬了立岩上君。   他们为他铸了碑,所有弟子都一起为他守灵。   立岩上君的弟子们继承了师父的遗愿,继续教导年纪尚小的安念。   安念如今留在卧虎城学习,受到很好的照料。   不过,永顺死后,兽族的神族白虎最后的血脉,也随之消亡了。   兽族成了唯一没有神族的灵族,群龙无首之后,兽国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混乱。   但最终,还是由原本掌权的温和派的人重新来主持大局。   出现了卧虎城之乱这么大的悲剧后,温和派的人对他们过往的言行有所反思。   没有激进派的人捣乱后,温和派的策略温和了许多,也重新缓和了混血与普通灵族之间的矛盾。   其实在永顺死后,普通灵族有不少人对混血感到空前厌恶,产生了与过去的混血相似的报复心理。   但是由于救了兽国的灵瑾本人也是混血,再加上灵瑾掌握的碎天弓以及她本人目前的威望,多少熄灭了普通灵族心中的怒焰。   眼下,兽国不断派使者来翼国学习,似乎想要学习翼族的择君大典,然后在没有神族的情况下,也探索一套全新的发展方向。   只不过,兽国如今残破不堪,想要完全恢复,大概还需要一些岁月。   *   在水国,经过几年的历练,小龙女已经是个不错的君主了。   在她的努力下,水国各个城镇都欣欣向荣,快速发展起来。   小龙女将自己的九位兄长派到水国各处,兄妹十人一起协调努力。   在小龙女写给灵瑾的信中,她还提到了天凌。   这两年里,灵瑾也见过天凌一次。   他已经完全是个成年男子了,褪去少年的稚气之后,个子相当高大,龙角已相当光亮。   他性情比以前好了些,只是在除了龙女之外的人面前,多少还是沉默寡言。   而且,他现在看小龙女的眼神,已经是人人都能辨别出来的含情脉脉,决不能再用孩童的依恋来糊弄。   小龙女在信中抱怨:【天凌现在帮我做事,但是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说‘好’。比起这样一口答应,我更希望他多给我说点建议。】   虽说小龙女是在抱怨,但灵瑾回信的时候,却忍不住笑了。   最近阿月送过来的信,在灵瑾看来,都夹杂着一丝复杂的甜蜜。   看起来,应该是好现象吧。   另外,听小龙女说,临渊现在在带领文鳐鱼一族重新发展。   文鳐鱼一族拥有翅膀,在水中陆地天空都可以活动,其实是活动范围相当辽阔的种族。   他没有再培养暗探,而是教导文鳐鱼族留下的孩子们外面的生活和文化,在未来或许能培养一支特殊的使者团队,成为水族与其他种族沟通的桥梁。   另外,前两年的战争结束以后,他还曾经去过兽国。   临渊大概是因为自己童年的遭遇较为坎坷,对小孩子非常心软。   他用自己的医术,帮在战争中受伤的人疗伤,后来还收养了一个失去父母的兽族小女孩,现在养在水族的岛屿上。   就像当年望梅先生收留他,传授他医术那样,临渊同样照料那个孩子,将自己的医术传授给她。   临渊因为是在翼国得到的医术启蒙,后来又在水国生活,而且当年为了解决解忧草的问题,又研究过兽国的疾病草药,他的医术是罕见的综合,几乎自成一派。   那个兽族小女孩学得很认真,将来或许会有了不得的发展,也不一定。   *   话又说回翼国。   自从灵瑾回到凤凰城后,就没怎么再与云鹤家主见面了。   半年前两人偶然在凤凰宫碰到的时候,云鹤家主还古怪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擦身而去。   云鹤家主大概是目前少有的、对灵瑾态度仍然不算很友好的人。   但现在对灵瑾友好的人太多了,灵瑾看云鹤家主还是老样子,反而安心了一些。   要是云鹤家主也对她万分热情的话,她一定会相当惊悚。   总之,云鹤世家的离世仙府,仍然孤寂地立在鹤归山上,与世隔绝。   不过,今年新的小弟子入学大学堂的时候,灵瑾偶然看到了一眼,发现云鹤世家的孩子,如今也都用上了机关弓,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仿佛看上去比以前活泼了一点。   而且,据灵瑾所知,最近两年,有许多云鹤族的弟子擅自离开云鹤世家。   他们并未和长辈打招呼,也没做什么脱离家族之类的激烈行为,只是没有服从云鹤世家的安排,有一天突然就离开了凤凰城。   其中就有云沐。   其实真的做了以后,就发现没有那么困难。   云沐没有和别人打招呼,只是带着他的弓,在云游四海。   有一回,灵瑾意外地收到了云沐寄给她的信。   云沐是先寄给寻瑜,再通过寻瑜转给她的。   信中没有写什么,只是放了几朵干花。   乍一看没什么,但仔细端详,就发现这些都是生长在不同地域的当地植物。   云沐是个相当得体的人,大概是怕寻瑜有所误会,还特意将给灵瑾的信先寄给他,以示自己没有其他意思。   然而寻瑜还是吃了一大堆醋,生气很久才哄好。   *   战争结束以后,解忧草之花的毒性有了破解方法。   当初中.毒的逐月军将军们都得到解读,修养之后就回到了逐月军。   小芝则留在了逐月军中。   在卧虎城之战中,她立下了不小的军功,不久就被提拔了军衔。   目前,作为逐月军中资历最丰富的小型翼族,她负责训练其他的小型翼族新兵。   灵瑾每次收到小芝的信,都觉得小芝非常高兴,每天都很充实的样子。   小芝的兄长向阳,听说在当了几年木匠以后,也重新将当年荒废的弓箭捡起来重新练习了。   现在机关弓在翼国,已经成为了寻常兵器,也再没有人会质疑小型翼族是否可以射箭。   当年机关术道室的诸位,都因为机关弓而赫赫有名。   不过,天如师姐好像反而不太高兴。   她当然是喜欢机关弓的,不过她心太大了,除了机关弓之外,还要装很多很多机关术的技巧,并不喜欢一天到晚只是讨论机关弓。   于是,从大学堂毕业以后,她和乌鹫师兄两个人一拍即合,跑到天高路远的地方去隐居研究机关术了。   ……不过也有小道消息说,乌鹫师兄可能单纯是因为不爱说话所以不知道怎么呼救,在反应过来之前被天如师姐强行抓走的。   总之,最近灵瑾听说了一个奇怪的传闻,说凤凰城城郊,有一对技术异常高超的机关术师夫妻出没。   妻子活泼开朗,丈夫一天说不出半个字。   虽然听起来很像,但也不知道会不会是他们两个。   *   各种和平协议都签订好后,灵瑾郑重地打算将碎天弓安放起来。   这回,她问弓灵:“下一次有人使用你,恐怕又会是很久很久以后了。我们想要先将你供奉起来,如果让你自己选的话,你比较希望被放在哪里?”   弓灵漫不经心的。   他想了一下,回答:“……还是鸣凤台吧。”   灵瑾下意识地问:“你比较喜欢鸣凤台吗?”   弓灵没有回答。   于是灵瑾也没有追问,只是如约将他安放在鸣凤台上。   偶尔,当灵瑾从鸣凤台下经过的时候,会看到弓灵一个人环胸站在高台上,孤独地看着明月。   过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她才忽然反应过来,鸣凤台是凤凰城的最高处,是离天空最近的位置。   也就是……离神女最近的位置。   后来又有一次,灵瑾主动与弓灵聊天,问他:“既然你爱慕神女,上回神女来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请她带你回去?”   弓灵摇摇头,难得地开了尊口。   “没必要。”   他说。   “她是神,她什么都知道。”   灵瑾愣了一下。   弓灵道:“比起待在她身边,我留在这里,能为她做更多的事。她牵挂翼族,而我在这里,可以为她守护她牵挂的翼族。   “这对我来说,也比始终留在她身边更重要。   “我是她的弓,以一把武器来说,发挥作用,才是真正应该为主人做的事。”   说到这里,碎天弓就没有再对她提过神女的事。   灵瑾也不太清楚,对碎天弓来说,这样漫长的守望,是甜蜜还是痛苦。   不过这既然是碎天弓自己的想法,她便没有多说。   *   时间回到现在。   车驾回到凤凰宫中。   灵瑾从车中跃下,往内宫跑去。   仿佛是约好一般,寻瑜已经变回人身,站在她门前那棵大树之下。   他身姿挺拔,五官华美似画,红衣灼然如火。   听到灵瑾的声音,兄长转过头来。   然后,他将撞进他怀中的灵瑾接住。   灵瑾见到兄长很开心,哪怕他们天天见,她见到兄长,仍然比见到任何人都要开心。   灵瑾踮起脚来,在兄长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寻瑜似乎愣了,接下她这个吻,却莫名有些害羞。   待这一吻结束,他耳尖微红,稍稍移开视线,指节抵唇,轻声道:“……笨妹妹。”   “笨哥哥。”   灵瑾笑着说。   两个人的婚期已定,就在明年开春。   几乎所有人都在祝福这一桩天赐良缘般的好婚事,连百姓们都在翘首以盼他们大婚的日子。   对其他人来说,这就像是一个传奇故事有了童话般的结局,锦上添花似的,让一切都归于完美。   不过对灵瑾来说,与兄长成婚,不夹杂其他意义,单纯是一件会令她感到幸福的事。   甚至比她感受到迷雾拨开、化成凤凰的那一刻,还要来得幸福。   灵瑾相当期待那一日。   寻瑜看着妹妹笑盈盈的表情,想到她是自己的未婚妻,愈发不好意思了。   他其实比灵瑾还要期待。   期待到他完全不想让其他人看出他到底多么期待的地步。   恨不得一觉睡醒,发现婚期就在今天。   想到这里,他看着灵瑾明亮的眸子,耳尖愈发烫了,等回过神来,已经抬起手来,挡住妹妹的眼睛。   灵瑾一懵,道:“哥哥?”   寻瑜别扭:“……别看我。”   灵瑾问:“为什么?”   寻瑜:“……”   兄长不肯回答。   灵瑾自己扒拉下他的手,硬往他脸上看。   兄长难为情的样子,让灵瑾觉得很可爱。   她抱住寻瑜的腰,埋进他怀里。   寻瑜:“……”   他顿了一下,却立即俯身抱住了灵瑾。   过了一会儿,灵瑾说:“刚才,在路上的时候,母亲问我,将来想不想要当女君。”   寻瑜颔首,并不意外。   对灵瑾目前的威望,他也十分清楚。   寻瑜道:“将来由你来当女君,对现在的翼国而言,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灵瑾问:“那如果我当了女君的话,兄长你……会愿意当我的辅臣吗?”   灵瑾紧张地望着他。   这个问题,可以说有可能会是决定天下大势的重要问题了,对灵瑾个人而言,这也是个绝不亚于婚姻大事的重要选择。   寻瑜一滞。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好。”   灵瑾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她笑起来很可爱,寻瑜的指尖不由拂过她的面颊。   他又想要吻她。   但这时,灵瑾仰着头问:“哥哥,你会不会有些介意?”   寻瑜一怔:“介意什么?”   灵瑾说:“因为小时候,哥哥你也说过,你将来想成为凤凰君。”   寻瑜微微停顿,有点意外地看着灵瑾。   他记忆力很好,自己说过的话,当然还记得。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灵瑾那个时候那么小,他在她睡前所说的话,灵瑾居然也还一直惦念着。   回过神来,寻瑜淡淡地道:“我不介意。”   其实直到现在,寻瑜都依然是凤凰君极为热门的人选,仅次于灵瑾。   由于他和灵瑾一起长大,是义兄妹,现在两个人之间又有婚约,许多人都认为他们终究会在一起的,仍然有所观望。   但寻瑜知道,灵瑾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顾虑,是因为她不清楚,他当时为什么会那样说。   寻瑜凝视灵瑾,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母亲出征后的深夜,疾风骤雨伴随着雷声的轰鸣。   小小的妹妹半夜敲响他的门,害怕地蜷缩到他怀中。   铱驊   她靠在他胸口,无助地说:“如果娘亲不用出征就好了。”   “哥哥,十二洲还有没有可能恢复到一万年前,回到所有人都正常生活,不需要再有征战的日子?”   看到妹妹依赖他的样子,他胸中涌出奇怪的责任感,不可能放任她这样害怕下去。   于是,他在心中下定决心——   为了妹妹,他会尽力平定三族,创造一个安宁的世界。   所以,他对妹妹说:“你不要害怕,等我长成大人,迟早有一天会胜过母亲,成为凤主。然后,我会创造一个太平盛世,你也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如今,过程虽然与他想象中有些不同,但论结果,却是他与灵瑾都希望看到的。   此时,寻瑜说:“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只要从结果来说,对翼国是最好的选择,我不会介意究竟是谁来做君主。”   不如说,看到灵瑾成长成如今的模样,他内心是相当欣慰的。   寻瑜不动声色地弯起嘴角。   他那个小小的妹妹,已经成长得如此出众而美丽了。   这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即使他试图分享,其他人也不会明白。   寻瑜俯低身体,将他最珍爱的妹妹,他的未婚妻,他此生唯一的伴侣,拥入怀中。   这时,灵瑾靠在他胸前,说:“哥哥,你心跳跳得好快。”   寻瑜道:“……刚才飞得太急了。”   灵瑾道:“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