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神君渣后和鬼王HE》 作者:卧星听雨声   文案:   因前夫不闻不问成怨鬼的程安一直以为,家里的鬼王性情温和,需人好生呵护。   因此,被天雷劈活重生,和前夫神君整日勾心斗角,身陷囹圄时。   她一直惦记着修祈。   直到那日,他当着她面突然一剑杀了传说中的鬼神,还转身微笑着替她擦拭脸上沾到的血。   程安:哦,原来我对他有亿点误解。   当她问起别鬼,那个总笑吟吟教她修行,陪她看雪,替她弹琴的鬼王是不是很可怕,大家纷纷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鬼众:你才知道?   .   最古的鬼王修祈身边走过很多人,很多人都说他是灾害。   尽管六百年陪伴,她护他,敬他,爱他。   他仍旧认为程安不过一位可以利用的过客。   直到她身死那日,他惊觉这客他过不了。   好不容易回到过去,看到自家小家伙在河边和前夫说笑,他觉自己快裂开了。   食用须知:   1、鬼王上位   2、鬼王多重马甲,害过女主   3、全文开始于鬼王幡然悔悟,替女主谋划光明未来时   4、神君前期很狗,但他不重要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甜文 史诗奇幻   主角:程安,谢湛,修祈 ┃ 配角:各路角色 ┃ 其它:重生   一句话简介:仙界大佬情劫翻车日记   立意:做错的事情,不一定还会有弥补的机会,因此要怜取眼前人 第1章 都是孽缘   数百里的纯黑色建筑之上,无数幽魂飘过,男男女女在古老阴森的街巷走来走去,多得是各种目光呆滞,吐着长舌头的怨鬼。   此地名为鬼窟,是阿鼻地狱,是幽魂聚集之地,也是生人最害怕的地方。   程安一袭红衣,盘腿坐在建筑群的正中心的一处庭院,漆黑阴沉的灵力在她面前浮动,她似是觉察到什么,翛然睁眸,盯着天上那一层翻涌压下的天雷乌云,嗤笑一声,眼角稍红,微挑,顿时风情万千。   鬼修程安,无论天界仙人,地上妖鬼,近乎没人不知道她名号的。   当然,这名号是妖魔鬼怪的名号。   传闻程安生前枉受冤屈,死后便屠戮了冤枉她哪座城里上万的无辜百姓,后来成了鬼,性格依旧心狠手辣我行我素。   如今她渡劫,渡得是鬼仙之劫,听说此事的人,无一不怀揣着厌恶希望她死在天雷之中。   不过,还是有一个例外的。   她凝着天空那片乌压压的雷云,起身,缓缓从红衣袖中取出一面铜镜,道:“修祈,让小鬼们里我这里远点,别被波及了。”   大家都知道鬼界程安将军和鬼王修祈的关系不一般。   在程安连吃个包子都要费尽心思,落魄到泥潭里时候,是鬼王修祈将她带到鬼界教她鬼修一道,并一手扶持到了如今的地位。   她等了半晌,没听见回应,心下蓦地生出些许不安:“修祈?”   寂静无声中,不安愈来愈深。   又过了很长的时间,她才隐约听到一声压抑虚弱的咳嗽。   随之而来,是他近乎从牙齿缝里和着血沫子咬出来的五个字:“跑!离开鬼界。”   程安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素长指尖捏紧镜面,发白,她忍不住的皱眉:“发生了什么?”   “修祈?”   一阵无声中,她连声唤了几句都没有回应。   直到天上雷云越聚越多,周身昏黑一片,她才重新听到熟悉温和的声音,鬼王在和什么人对峙:“四兽封印?神君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神君。   闻言,程安表情有那么一瞬凝固,传音铜镜差点没拿稳掉落在地上。   当今天下,当得起一句神   君的,只有那位。   ——谢湛。   谢湛也算是仙家家喻户晓的上古神祗,只是神格不太好,主司杀戮,因此人们通称一句戮神殿下。   这人经历极其不凡,不仅从上古活到现在,成了现存唯一一位古神,五百年前还自请下界历情劫,成神君之位。   此人为人心怀天下又绝情寡义,尽管神格不好,正道人还是尊为魁首。   他们鬼界就不一样了,厌恶这人到了极致,毕竟对方很是喜欢打着斩鬼除恶的名号,来找鬼窟的麻烦。   极少有人知道,神君谢湛和鬼将程安之间,可说道的事情,不止这几百年的互掐,五百年前,在程安还是个活女子时,正是谢湛情劫对象。   还未来得及再多想什么,她只听见兵器穿透□□噗嗤声,心下大震,急急忙忙道:“修祈,雷云困着我走不开,我马上就去帮你。你撑一会!”   铜镜那边,没了声音。   她咬着牙看着乌云近乎压下地面,心底却全然没有渡劫该有的肃穆,只是纯粹希望那雷能降得快一点。   云间“滋啦滋啦”冒出电光声,听得程安心烦意乱。   焦急下,程安柳眉蹙起,素手直指天空高声,微愠呵道:“要降不降!你倒是果断一点!”   可能是因这句话的刺激,雷云霎时汹涌翻滚,总算从中破开一道金紫色闪雷,那雷与寻常鬼修的雷劫都不同,通体清明,气息周正磅礴。   “……”   见状,程安唇角抿起,隐隐觉得有异,心中蓦的腾升出一丝丝不详,但有形势逼人,顾不得她多想。   仙界的人都逼到鬼窟门口了,她在不快点,这唯一的容身之处可就没了。   快点。   再快一点!   “轰隆——”   她心下一沉,挥手甩出一只灵光化的紫色长鞭,脚下用力,向上空飞去,只想迎面快些接住雷劫。   可当金色埋没她全身刹那,异样与不详之到达了极致。   这雷好强!   乍一接触,她只觉全身如一种水银注入般的疼,仿佛万千只蚂蚱在她体内蹦跳。   不过片刻,护体灵力便已然全碎,浑身都渗着血,不禁在雷中吐出一口血,黑血溅在冥界黑青石地上,展开一朵朵浓郁深沉的黑莲,随即湮灭在雷光之中。   为什么?   她明明准备了这样久,不该这样的……   在淡金色雷光压制下,不过片刻,她灵力全数溃散,经脉一寸一寸断裂,终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仰面倒在雷光下劈得焦黑庭院上,弓着腰蜷成一团,仿佛这样能稍稍缓解全身痛楚。   “……”   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很快发现,自己意识也随之混沌迷离。   朦胧间,她似乎听到些许的响动,撑着眼皮,费劲又极缓地抬头,她顺着雷光向上看去。   雷光的尽头,她看到了……谢湛?   着银甲持重剑神君浮于空中,俊朗面容冷冷淡淡,只是唇畔却有些微白。   “……”   幻觉吗?还是说,是自己这是碰上了……   ——心魔劫?   程安视线渐渐地模糊,一时也分不清眼前这究竟是幻境还是幻觉。   总归,不可能谢湛本人。   她有些嘲讽地笑了笑。   当年人家渡劫作凡人的时候,就没在意过自己,现在一仙一鬼,更别说在不在意了。   他要是真来了,八成是来看自己怎么死的,然后再在他的丰功伟绩上添一微不足道的一小笔。   风渐息,雷鸣散去,天地清净。   谢湛从空中一步一步稳稳踏风而下,立于她身边,神情漠然。   大抵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古神神君长相……倒是出奇的好看。   程安费劲抬眼,瞧着这么个容颜俊朗不像话的神祗,心里没什么特别的,只觉得胃疼。   她今儿真就倒了大霉,不仅雷劫没过去,临终了还让她见到这么个令人不悦的家伙,想起那些个让人不快的记忆。   他唇畔似乎动了动,声音极低,即便就在身侧,她实在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只有他身后群仙高昂亢奋声音此起彼伏,拍马屁声一浪比一浪高。   “神君圣明!妖女得诛,实乃六界之幸!”   “这妖女蛇蝎心肠,残杀无数良善,就这么死了,实在便宜了她!”   “整整一城啊,多少男女老少连个魂都没留下来!要我说就该将她关在天牢里好好折磨,他们鬼窟酷刑那么多,让她挨个尝一遍才行。”   嘁。   程安早就习惯这些人说得废话,她眯着眼,死死地盯着谢湛那张俊脸,想去辨析清楚对方真假,   红眸如同泣血,眉间水滴样的蓝色玄阴之印越发黯淡。   意识错乱间,她神情恍惚,记忆跟着错乱,已然辨别不清时间空间。   视线骤然黑下,谢湛跪在她身侧,她看不清他脸色,只看到谢湛唇角泛白,登时有些狐疑:“…谢湛?”   “……”对方没说话。   果然是幻觉。   神君脸上可是出了名的冷脸,何时有这么人性化的表情。   “孽缘啊……”她喃喃道。   程安算是明白了。   天衍四十九,余其一。   眼前这一幕,定是天道迟来的告诫。   ——她参与谢湛神君劫难,与神君结了姻缘,这偌大个因果压下,因此她雷云难度才与众不同。   她嗤笑一声,摇摇头,阖上眼,灵体无可阻挡溃散化作光点消融空气里。   临终之际,忽的程安想起,三百年前,她再寻谢湛,为天将捆压在谢他前时的情形。   他也像今日这幻觉一般,高坐云端众神之上,气质绝冷,嗓音听得人同样心里发凉:   “本君与你之间是有一段情。不过世俗因缘本就不做数。本君今日不杀你,若来日再见,必斩之。”   ……罢了。   她幽幽叹气,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   若再来一次,可千万别再叫她碰着什么神君情劫了。   ……五百年前,他逼着自己成了怨鬼,三百年前,又加了她的执念,根基不好,心境驳杂。   也难怪,今日雷劫过不去。   .   寒冬腊月,屋外飘着绵软的小雪,落在青灰色石瓦,为若平古城披上素银。   程安回神时,什么都没看见,眼前一片黑,同时觉得全身又热又燥,自己还似乎坐在什么东西上面,腰椎脊背跟和仙界打了一架一般,阵阵酸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头上?   好重。   程安试着晃了晃脑袋,沉甸甸地惯性下,头上的东西差点没把她脖子扭断,不仅如此,这一转,她还听见脑门上传来窸窸窣窣流苏响动的声音。   这什么玩意?   她一把掀开盖在脑门上碍视线的玩意,抓着摊开放在腿上,警惕心还未起来,却发现那是块普普通通,毫无灵力,却绣工精美的红盖头。   “……?” 第2章 大雪新婚   ……   ……   啥玩意?   程安反应过来,立即嫌弃地随手将盖头丢在一边。   没了遮挡物,视线一片干净。   绣双鸳鸯大红被堆叠在喜红纱帐边上,被褥上面铺着不少桂圆红枣一类的干果。衣柜、墙上都贴着红色剪纸,陈设华丽雍容,掐有金丝,放眼望去,均是富家人才能有的寝具。   面前半截喜蜡缓缓燃烧,流下一层蜡泪,温黄灯光熏得整个屋内盘桓缠绵悱恻。   肚子突兀地叫了声,她不自禁皱眉,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穿着同样一身红艳繁杂,做工针脚又极其细密的……嫁衣。   “……”   这一幕有些眼熟,可是程安记不太起来。   她没那个心情深思眼熟在哪里,因为眼下,她发现一件让自己更让人不安的事情。   自己苦苦修了几百年修为,没了。   不仅一滴灵力都没给自己剩下,她还重新拥有了肉.身,一副又虚又瘦,羸弱不堪,且特别饥饿的,实体。   咋的雷劫还能把人劈活了不成?   程安大脑宕机好一阵子,才回过神。   她皱着眉起身,拖着如火嫁衣,小步跑到窗下那台贴着囍字梳妆镜前,待看清镜中熟悉倒映,又是一阵久久沉默。   这具肉.身,实在眼熟。   颈下锁骨上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清秀,头发乌黑顺滑,甚至额间象征玄阴体的水滴状印记也还在,然而模样实在稚嫩,全然没日后盛气凌人的艳丽。   “……”   这是她十六岁的模样。   发现这点,程安原地倒吸一口冷气。   好家伙。   莫非鬼死了,负负得正,就等同活过来?   等等……活过来?   她忽的想起什么,又豁然起身,哗啦一把推开面前紧紧阖上的漆红木窗。   她迎着寒风朝窗外一望,只见雕花窗子外银装素裹,素银下,千家灯光恢弘,映在雪上,格外华美,这座城池,她再熟悉不过。   她神色定定,瞧着这座平和古城,竟然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这城,是谷平城。   给她扣了一盆几百年黑锅的谷平城。   四百多年前,谷平城不知何故,一夜之间突然成了死地,仙界之人都认为   是她因怨屠城,因此喊打喊杀,这才逼得她最后入了鬼窟。   许是她开窗动作太大,屋外竟传来细弱声音:“程姐儿,您开窗子干什么啊,快关上,您身体受不得寒的。”   几朵雪花飘进屋内,落在脸颊,微凉,寒风散了全身热气,程安听到稚嫩的声音,试探性喃喃出口。   “是……红玉吗?”   五百年前,谢家夫人指给她的贴身丫鬟,正名为红玉。   程安带着试探出口,谁料,对方还真就接了她的话。   “怎么了,程姐儿?”门口的红玉见程安的语气不对,心中微微狐疑,还是劝道,“快别说了,关上窗吧。”   “……不用了。”   片刻沉默后,程安又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生疼的眉心,“屋内闷得慌。”   开着窗,刚好让她冷静一会儿。   红玉见她不哭不闹,连话也平和吓人,想起谢湛不见踪迹一事,眼眶不由得一红。   “大公子一会儿……一会儿一定会过来的。”   程姐儿是好的,根本没那些流言说得那般心机不堪。   谁家新娘子新婚燕尔郎君不入洞房还这么平静的啊。   程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捉了她话中的关键三个字。   ‘大公子’   谢湛当年下凡历情劫,用的身份,正是镇南将军府大公子。   ……   ……   ……   “谁?”   程安半天憋出个问号,只希望得到个否定的回答。   “那还能有谁,自然是谢大公子啊。”   红玉见她越发奇怪,虽狐疑,却以为是她伤心下昏了头,不由得道,“程姐儿,您……没事吧。”   “……没事。”   程安近乎是咬着银牙,从牙缝里蹦出这两字。   得!   她是悟了自己这身繁杂嫁衣怎么来的了。   她和谢湛,还真是造化弄人孽缘不浅,你说活回那天不好,竟回到成婚那夜。   姻缘已成,完全不给她留早日断缘的机会。   屋外的红玉不知道程安心中想法,见寒风吹起,她连忙继续劝:“程姐儿还是快些关上吧,现在风大雪大,若是凉着了,大公子会心疼的。”   “谢湛才不会心疼。”   程安揉了揉眉心,半晌,才凉凉回了一句,“我若死了,他大抵还巴不得。”   “呸   呸呸,您这说得什么话,大喜日子,可别乱说这些。”红玉嫌晦气般呸了几句。   程安嗤笑:“你瞧这屋内喜蜡都燃了一半,他也不曾来过,今夜当不会来了。”   重新遭这一次,程安心里很是平静。   记忆里,谢湛就是这样。   不仅洞房花烛夜没来,接连之后几天,她也没见过对方。   片刻后,竟传来红玉哽咽声音:“明儿…明儿定让大夫人叫他好看!”   “……哭什么。”程安没料到这小姑娘比自己还来得上心,便安慰她轻笑道,“不来便不来吧,正好,你我还能多说说话。”   如今她还是好好想想,当如何斩了自己和谢湛的这桩子缘分。   前世是她自个儿没想明白。   什么神君劫难,什么古神情缘,他谢湛堂堂上古神祗,别说只是渡个情劫了,就是真哪天沦落入了轮回,又和她有个屁的关系。   他既然喜欢他玉宸殿空空荡荡,安静如鸡,她就预祝戮神殿下永居神君之位,早日堪破大道,踏碎虚空。   她转身,本欲收拾好东西睡下。   毕竟养精蓄锐,明日好寻大夫人赶紧结束这桩婚事,早些找个风水宝地死了。   谁料,没几步,她听到门口的红玉破涕为笑:“大公子!……程姐儿!新郎官到喽!”   程安脚下一顿。   “……?”   啊这……   这是不是和说好的不太一样?   程安茫然了一瞬。   就在这片刻的怔愣中,不远处响起靴子踏地声,伴随翠玉珠帘哗啦拨动,醇厚低沉的嗓音从门口传来。   “屋外风寒。为何开窗?”   无言中,程安僵硬抬头,   一只修长如玉般的手拉开帘子。   谢湛同样一身大红婚袍,他缓步走进来,黑黢黢眸子里一片淡漠,古井无波,明明是大喜之日,却没见多少喜悦,只有时间沉淀下来的平和沉稳。   ——谢湛。   这眼神,完全没差。   神君也好,凡人也罢。   从程安第一次见他起,他便是这么一副万事不入心的冷情模样。   方才死过一次,再见临终故人,程安心绪极度复杂。   尽管如此,她还是开了口,轻描淡写客客气气回了句:“热。”   谢湛没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也没在意丢到一   边的盖头。   闻言,他稍稍抿着唇角,吩咐红玉几句,走到程安面前替她合上窗,声音低沉磁性,很是好听。   “我让人将地龙烧小些,你身体不好,别开窗。”   ……   ……   不是这人是谁?   寒风止息,屋内地龙即刻又烧出一片暖洋洋。   谢湛回身,却正对上程安盯着他看的黑眸,她瞳眸素来黑白分明,此刻眼角微挑,似有探究之意。   又像是……在怀疑眼前人的真假。   “……”   程安肤色天生白皙,本就适合穿红装,这身火红嫁衣衬得她眼角微红,添了几分无意识的妩媚。   四目相对,一阵无言。   谢湛未尝让他人这样直视,他人见他,大抵都是低着头,顺从而又恭敬。   “…怎么?”   没看出任何伪装的痕迹,程安收回视线,忽的笑了声,一字一顿慢吞吞道:“大公子,没什么特别想和我说的话吗?”   “……”   谢湛凝她片刻,心底一个劲的往下沉。   似乎,有些不对。   “夜深了。睡吧。”   他避开话题,嗓音沉沉,带着些许难以言述的喑哑。   听得程安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谢湛这是傻了?   程安面色僵硬,又见他抬手,似乎是要对自己动手动脚,忙向后退了一步躲开。   谁料到,她这一后退,正好“咣”一声撞到身后的红木柜上,当下平衡骤失,碰倒了一边铜镜台上摆着的个大红瓷花瓶。   瓷瓶吧嗒一声掉下来,摔了个粉碎。   程安本人也磕在身后椅子上,肉.体疼痛传来,让她颇不适应的闷哼了声。   “……”   她仰头瞧着谢湛,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她躲开的瞬间,谢湛眸色颤了一瞬。   其实谢湛真没别的意思,他只是想顺手摘掉压在她头上的凤冠。   他视线转开,落在地上碎片上,沉默。   是程安最喜欢的花瓶。   很久之前,他送的。   那时候,谢大夫人要求他送件东西给刚迎回府中的程安,他觉得无聊,便顺手指了一样东西。   照理说,应当一直被保存得很好。   清脆响声过后,气氛一阵凝固。   “伤着了?”片刻,谢湛才将视线从那个花瓶上移开,打破这份寂静。   一个花   瓶而已,碎了换一个便是。   “啊?你问我?自然没有。”   程安见他这么关切问自己,心下警铃大振。   事出有妖,这人到底安了什么心?   “先不管这些。”   她轻咳一声,自己扶着墙起来,干笑两声,暂且缓解眼下的尴尬,“那啥,大公子啊,我跟你商量件事。”   “……”   谢湛堪堪收回想去扶她起来的手,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哑着声音道:“何事。”   程安脸色摆正。   谢湛出现在这里,是顶奇怪的一件事。   许是过得日子太久,她记得不清楚,又许是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但是,这些,通通不重要!   眼下最要紧的,是她得赶紧和谢湛神君这桩要命的姻缘缘了了,她可不想,再渡劫失败一次。   于是她心平气和坐回红椅上,认认真真诚诚恳恳道:“您看和离行吗?” 第3章 不欢而散   气氛……气氛一瞬间冷到了极点。   程安见对方抿唇不言,以为对方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她脑子那么一转,确实,虽说谢湛是不想要这桩婚事,可新婚当夜说和离,确实忒不给对方面子。   ……   虽说程安没有给人留情面的好习惯,可对于这位日后的众生之主,她还是识趣点儿的。   于是她咳嗽了声:“大公子啊,您看,我程安大字不识一个,说话粗俗,举止不雅。论诗书一窍不通,论技艺,样样不精。”   她一点都不害臊地贬低着自己:“我知道您对我那个没想法,我也配不上您,咱们好聚好散,及时收手。您也别怨我非要成这桩婚事不是?”   “……谁说的。”   听她说完,谢湛眸子暗沉沉的,冰得骇人,像是不见底又黑又冷的隧洞。   “谷平城里是个人都这么说,哦,红玉和娘除外。”   程安仿佛全然没觉察对方情绪不对,坐在红椅上,双手环抱于胸,动作很是随意,话里带有期许,“总之,这些都是小事,和离的事,您觉着怎样?”   谢湛未回她,眉心缓缓聚拢,空气重归安静,只有屋外呜呜的风声。   是个人……都这么说吗?   自己倒没注意过。   见谢湛半天不给回复,程安在心里啧了声。   别木啊神君大人。   这婚事她必须得给个了结!   她眼珠子转了转。   谢湛现在就一凡人,此时若不乘人之危干点什么,日后就没机会了。   还没等再开口,她只觉得腹中一阵空虚,“咕噜”一声巨响就这么从她胃里响起。   ……   得,刚刚营造出的那点剑拔弩张全没了。   程安面无表情地抬头,瞧见谢湛缓缓出口,明明平淡无奇的语调,她愣是听出点笑意。   “饿了?”   “……呵。你不管。”   要不她直接死去做鬼算了?   “今天一天什么都没吃,不饿就怪了。”   程安自认为脸皮极厚,立即回头轻描淡写道:“谢大公子快些拟张和离书出来,咱们事情办完,我好去吃饭不是?”   “……”   “程安,别闹。”好不容易升起一点温度的眸子又一   点一点冷下。   谢湛话虽然还是低沉温和,可气息却颇为不善。   烛火将近,屋内一片昏黄,他伸手重新点起一盏新的喜蜡点燃,温黄灯光下,他眉眼里藏有极深的暗色。   “谁和你闹了?”   闻言,一边的程安扯了扯唇角,“镇南将军府未来主母,可不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丫头。”   谢湛瞧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去学。若有时间,我也可以教你。”   程安知道谢湛笔力遒劲,确实是写得一手好字,凡经他之笔,不管是什么,都能在仙门卖出个天价来。   “……”   程安眉峰皱起。   当年他可不是这么说得。   “别。我不打算学,还是和离比较干脆。”   她生前确实认字不多,可好歹死后那么长时间,也能让她学到不少东西。   现在让她写字,笔风有了定型,平白无故惹人猜疑。   她戒备决绝的语气不禁让谢湛皱了眉,“此事……”   “欸等等。”程安断了他的话。   “没事,我不急,大公子您先想着,别忙着拒绝。”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过些日子再说也成。”   以程安的了解,谢湛没第一时间应下来,那就不可能了。   冷静下来,思忖这片刻,她也回过神来。   是她着急了。   毕竟现在这时间点,他们才刚刚过堂,真当夜和离了,那就是在打谢大夫人的脸。   程安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虽说,这偌大府中近乎没几个人喜欢程安,可谢大夫人对她,是真情实意的好。   好得……有时候对她的态度,甚至比谢湛这个亲儿子还亲。   ……   想起那位慈眉善目的妇人,程安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   还是过些日子,再寻个理由吧。   想必谢湛也是这么想。   “……”   谢湛看出了程安内心的想法,那双本欲扫开铺上干果的手顿住,眸色渐深。   “那,您想着,我先走一步?”   谢湛见她起身朝着帘外走去,皱眉:“你要去哪。”   “出去睡啊。”   她不解回头,眼角微挑,不笑却似有笑意,答得理所当然,“顺道找些吃的。”   仿佛在说一件两人早早约定好的事情。   上辈子,她还活着的时候,凡   是谢湛在府中,两人定是在两个厢房里睡觉,谢大夫人开始还责备谢湛一两句,日子一长,也随他去了。   那时,她也不知发什么疯喜欢谢湛,有次半夜抱了被子爬到谢湛床上,却骂了一通赶了出去。   之后她才听下人说起过,谢湛这样评价这桩婚事:“她只是母亲给我的一件摆设,原封不动放在那里,便算了。”   ……   ……   呸!   现在想想她就来气。   程安心底暗暗骂了句,回过身拖着嫁衣裙摆,踏着绣花鞋就要往屋外走。   “……”   谢湛是万万没想到,这再来一次,竟换做他被丢进洞房。   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拉住程安:“程安,三个时辰前我们才拜过堂。”   “谢湛你脑子…没问题吧?”   程安回头,终于没忍住,用一种难以言述的诡异目光瞧着他:“我当然知道三个时辰前你娘压着你拜了堂。”   未等谢湛说话,她接着困惑道:“你想让我怎么办嘛。难道还让我赔你三个头不成?”   在她的逻辑,谢湛就算行为哪怕奇怪,也不至于想和自己成亲的。   所以他这话定有所图。   “……”   片刻后,他才缓声:“红玉之后不会回来,厨房内有点心。”   程安正狐疑时,却见他哗啦一声拉开帘子,推开门,寒风渗入,他头也不回便离开屋中。   屋内重归于寂静,程安乐得其所,甚至随手给自己嘴里丢了颗红枣。   .   谢湛去了书房,心情无端复杂。   事情百转,谁知从来一次,他竟和上一次回与程安大婚之夜时一样在书房安了寝。   不过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睡下。   谢湛坐在桌前,指尖握着笔,思绪沉沉。   ——不一样了。   他眉峰皱起,今日的程安,同他记忆里的那个程安,差别实在是太多,若说是他记忆出了问题,他自然不信。   ——可为什么。   他知道程安,天生玄阴体,灵魂极强,因此肉.身极弱,注定死后将以极高天赋化鬼成仙,但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特别之处,没道理能留得了记忆。   而且,就算留了记忆,她应当第一时间寻死化鬼,找机会去鬼窟才对,何必大费周章要同他和离?   谢湛呼吸思绪都   有些乱。   如果真是她……   也罢。   他口中微微发苦,阖了眼片刻后再睁开,竟已然一片清明定色,其中没有任何的悔恨之意,甚至一点儿在意的情绪都不曾有。   谢湛还是谢湛,依旧是那个无情无欲的天上神君。   他想,若真是她,自己亲自经历过上一次磨难,想必有了教训,也不会再做错那些事。   ——或许…也不错。   他抬起袖口稳稳落下笔,不过轻轻几笔,一道繁杂玄妙的传音阵符便于他手下展开。   谢湛起身将它递到火烛面前,火舌缓缓吞噬熏黄纸张,随即一道光翛然划过雪空,朝着东方飞去。   待光亮消失,桌面徒留一层纸灰,谢湛垂下眸,缓缓看去失去力量的掌心,一时间神情竟然有些出神。   片刻,他才回神,翻开了一本书。   她要做鬼,也不是不可以。   但至少,不能再让她和鬼王见面。   所以,现在还不是和离的时候。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谁!谁人在书房?”   “……是我。”谢湛处理掉纸灰,声音沉稳,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大公子?”那人惊讶极了,这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内。   来人模样看上去很瘦,侧脸颧骨突出,给人一种精明能干的感觉。   谢湛的贴身小厮,萧武。   “真是您?”萧武见谢湛独自一人待在书房,慌了:“不是,大公子,这洞房花烛夜……您怎么在这待着呢?明日若是大夫人知道……”   “凡事有我,她不会说什么。”   谢湛断了他的话,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萧武一脸的震惊,继续劝道:“可大公子,哪儿有新婚当天夜里,新郎官就睡书房的事情。您就是再不喜欢程姑娘,也好歹得给对方一个面子吧。这别人知道了,指不定又要怎么编排程姑娘。”   “……”   他要怎么说,自己其实能算是被赶出来的那个。   “又要?”谢湛抓了其中两个字,方才程安似乎也提过……   “怎么说?”   谢湛皱眉,他上一回忙于军中之事,倒很少关注这些东西。   “嗨,还不是外面那些闲人说得。也不是多大的事儿。”   萧武摇了摇头,“您也知道,程姑娘爹   娘走得早,之前流落民间,不认得几个字。大公子英俊潇洒,能文能武,又是下一代的镇南将军。这偌大个谷平城想嫁给您的,又的多了去了,她仗着大夫人的喜爱白捡这么大一个便宜,可不是要受人非议,说她心机深沉,乡野丫头云云。”   “……”   谢湛努力回忆了一下。   他回忆的,不是这时候的程安,而是五百年前,他还是凡人时的程安。   那时,小姑娘看他眉眼间总是带着怯懦,他常见她笑着和和气气地同每个人说话,有时受了委屈,只是抿着唇,把自己往屋子里管几天就算了。   他本以为,以她的性子,当会和所有人相处很好。   也因此谷平城被屠后,他认为是程安失了智,做了错事。   原来还有这一层因素在内吗?   “也罢,您从小就不听人劝,睡这里就睡这里吧。小人就当没来过。”   谢湛说不上有什么想法,抬手叫住拱手似要离开的萧武。   “大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去厨房,热两个菜给她送去。”   萧武:“……???”   啥? 第4章 新媳敬茶   程安没吃到那顿饭。   不用忧心睡梦中仙界追杀,也不用担心其他不怀好意厉鬼的偷袭,加上这具身体本就疲倦至极,谢湛离开不过一炷香,她还未来得及思考什么,便阖上眼同周公谈起了天地。   萧武见屋内熄灯,只好折回去禀报。   谢湛没有睡觉,他翻着一本兵书,静静听萧武说完,没作任何表态,便让他退下继续休息。   萧武内心腹诽,这两人可真有意思。   明明是新婚夫妇,不同房睡觉,一点儿动静没有,还一个比一个安静。   萧武正欲告退时,上边忽的传来谢湛警告般的声音:“别多话。”   “放心。”萧武眼珠子一转,“大夫人那边我定然瞒着。就是明日程姑娘……”   谢湛放下书,打断他的话:“是大少奶奶。”   “……对对,大少奶奶。”萧武素来看风使舵,见状连忙改口。   他虽表面如此,可心里狐疑三分。   这大公子,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   明明三个时辰拜堂时,他还一副‘我同新嫁娘没关系’模样。   谢湛拈起笔,不经意落下几个解释:“若连你也这般唤她,府中自不会有人视她作大少奶奶。”   他心底微微叹息。   时值此刻,他总算彻底明白一件事。   程安日后化厉鬼,屠戮谷平城,一桩桩犯下的罪行,和他谢湛,切实脱不了关系。   也罢。   他垂下眸,继续凝着手中兵书。   ——现在还来得及。   萧武连声称是。   谢湛眼皮也不曾抬起,同萧武补充道,“往后若还有人以程姑娘相称,罚五杖。至于其他,你不必去管。”   萧武领命,哆哆嗦嗦,忙声告辞去睡觉。   到了屋外,他吐出一口寒气,将身上的棉袄紧了紧。   这屋内怎么这么冷。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谢湛书房里,没烧一盆炭火。   还有今夜该是谢大公子的……洞房花烛夜。   不知联想到什么,萧武唇角一抖。   总该不会……真有人放着洞房里的美娇娘不碰,大冬天跑来看书降火?   谢湛不知萧武内心想法,此时书房一片寂静,只听得间沙沙翻书声。   他   合上书,手中持笔,久久未落,眉眼一片漠然深沉,凡人那些嘈杂的欲望似乎全然与他隔离。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眼中郁寒色彩渐深。   只稍片刻,便有个陌生声音从识海浮出,声音很脆,有些稚嫩,因此雌雄莫辨。   “您竟然还坐得住……实在厉害。”   “心静,自然坐得住。”   谢湛答得慢条斯理,脸上没有丝毫的异色,视线却落在身侧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柄玄黑重剑上。   黑剑约有一人高,半人粗,大非寻常,锋刃未开,钝重非凡,气势内敛且威猛逼人,粗钝剑身上泛起一层红光。   若是萧武还在,怕是会吓得半死,竟是剑在说话。   重剑,时寸。   众人只知,凡是征战杀戮,谢湛随身必带一柄重剑,其名“时寸”,鲜少有人知晓,时寸已孕有剑灵,甚至能言能语,与人无异。   “还心静呢。”   剑灵语气无名沉痛,“剑主,您这态度,若我是程安,定很不得离您十万八千里远。”   谢湛安之若素,不慌不忙,嗓音一点儿都听不出来焦急:“对我如何作想,是她的权利,何必强求。”   他声音很淡,听不出任何情感与悔意,仿佛程安如何想他,他都全然无谓。   “……”   时寸没料到他来这么一句,没明白他的意思:“不是……那您三千道雷劈着玩吗?”   谢湛不再理会他,只是又在纸上落下一笔。   “您能不能告诉我您老到底在想什么?”   时寸大着胆子,像是塞了满满一筐东西的箱子一瞬打开,不停倾泻起里面问号:“您回到什么时候不好,偏要回到到现在。这会刚入劫,您就一凡人,若不是有灵契在,连召我过来都做不到。敌暗我明,但凡修祈长点心……”   “多话。”   不待他说完,谢湛挥手将重剑召来,缓慢且极有力的握住剑柄,断他话的声音很轻,听得人不寒而栗。   剑身嗡鸣一声,不甘心收了话,剑身红光一闪,消散在原地不见踪影。   .   照俗世的规矩,第二日是新媳敬茶。   程安揉了揉几分惺忪的眼睛,暗道昨日当真是有几分倦意。   虽说昨日睡得晚了些,但睡眠质量相当高,完全弥补时间上的不足。   谢大夫人便是迎她进谢府的人,待她近乎亲生女儿一般的好。   给大夫人的这一碗茶,程安是极其乐意奉的,因此姣面笑意多了真诚。   红玉提着竹筐进来替她梳洗时,见她起得这样早,不禁也笑了起来。   “大少奶奶和大夫人关系真好,别人家的婆婆与媳妇,两边可都不知要怎么头疼这茶呢!您说是吧,大公…子?”   红玉喜笑颜开地朝着屋内望去,瞧着空荡荡的屋子,笑意一点一点僵在脸上。   “别看了。他不在。”   对着镜面,程安打了个哈欠,话说得随意:“快些吧。莫让娘……大夫人等急了。”   红玉抿着唇,拈起发簪,替程安小心翼翼挽起发丝,瞧着铜镜中容貌娇美的女儿,不知脑补了一出什么新婚之夜不和平的场面,红了眼眶叹气道:“大少奶奶这么好看,大公子这也舍得走。”   “这有什么。”程安半开玩笑道,“你就是把天上仙女给他拉一城,燕肥环瘦排成长队任君采撷,他都不会看上一眼。”   这话,她没掺一点儿水。   以谢湛的身份,天上想泡他的仙女、地下想撩他的鬼女,地上想嫁他的凡女,多了去了。   奈何这家伙将自己神格里的肃杀坚持到底,愣是没一个近他身三尺以内。   原先两三百年,她还会为谢湛生前对她冷落而伤感,现在想想……   没必要。   各式各样标志的美人儿整天在他玉宸殿前晃悠,他谢湛看上谁了?   就连仙界第一惊鸿,她看了都心动的缥缈仙子也骂了出来,她生气干啥?   ……话说,总该不会。   莫名其妙的,程安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一个想法。   谢湛不是禁欲,是已经……不行了吧?   “好了。”   红玉打断她诡异的念头,插上最后一只翠色发簪,瞧着铜镜里肤白貌美的女子,打起精神夸了几句:“照我看哪,大少奶奶可比天上的仙女儿还要好看。定是昨日烛光太暗,叫大公子瞎了眼!”   “瞎说。”程安勾了勾唇角,嗔笑道。   她是厉鬼,自然同天上的仙女是另一种画风。   不过,红玉手确实是巧,这一头的翠玉色发簪堆在头上个个恰到好处又不重,连她这幅羸弱肉.体都不觉得   重。   她顶着一头簪子准备出门时,却意料中的被告知,谢湛一早便没了影子。   “你说他辰时便去了军营?”   听守夜丫鬟这么说,红玉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这…这大公子…也太……”   红玉咬咬牙,最后没憋出任何一句骂人的话,蹙着眉头道:   “你怎么不告诉其他人,就这么让大公子走了!”   “大公子勤于正事,有什么不对的?”守夜丫鬟没看见走在红玉身后的程安,嗤笑一声,慢慢悠悠同她争论。   “大公子可是天人般的人物。娶得本该也是天上来的仙女,可程姑娘……啧。”   程安原先不过市井里一个寡妇带大的丫头,身份地位卑贱,府里府外的人,多多少少都觉得,她实在配不上文武双全,年纪轻轻便身具种种战功的谢湛。   尤其是府中丫鬟,大公子无妻无妾,多得是人想趁机爬他床做个通房丫鬟,可天降一个程安,赵国有律,娶妻之人十年内不可纳妾。   她们不是仙人鬼怪,容颜只有这几日能看得过去,程安这一遭,基本上断了她们前路。   越想,她态度莫名几分痛恶,外加几分轻慢:“程姑娘不过一大字不识市井丫头,连我都不如。大公子娶了她定是满腹憋屈。还不能让大公子出去转转了?”   红玉气不过,冷冷道:“大夫人知道你这么说,可是要发卖出府的!”   “请,随便。”眼见无人,守夜丫鬟话放得放肆起来,“她还能压着这府里几百号人都卖了不成?”   ……   一边程安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挺进耳朵里,慢吞吞走到两人跟前。   “莫着急,红玉。”   守夜丫鬟见到正主,知道自己方才口无遮拦过了头,便悻悻闭了嘴,低头道歉。可她眼底却终究什么诚意,程安便知道,这人心里是不服的。   不服啊……   她声音带着这个时期独有的轻软,笑道:“用不着麻烦大夫人,我想,作为大少奶奶,发配个守夜丫头,还是没人怪得了我的。”   丫鬟脸色渐渐变了。   其实程安来谢府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是知道她待人素来温和,从不罚下人。   之所以敢这么讲,无非是想着认个错就完事了……   也是她运气不好   ,不知道,从前待人温和处世厚道,其实都是程安为了给谢湛留下一个“温柔贤惠”的好形象,特意装的。   现在谢湛她都不要了,还要个鬼的好形象。   自然是顺着她在鬼界那一套,怎么喜欢怎么来。   程安笑眯眯让红玉去寻李管事要卖身契,低着头用聊天样的语气和小丫鬟道:“你看,我是不如你。不过……运气还算说得过去好,有对好父母和好婚事。从市井出来还能入大夫人的青眼。日后,似乎也没什么值得烦忧的。”   “……”   “不过你说得挺对,他确实不喜欢我。”她接过红玉递来的卖身契,在她面前逗弄似的晃了晃,声音很是平静,“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反正我也已经不喜欢他了。”   过几天和离就完事了。   你好我好大家好。   她也觉得挺神奇,再来一遭,自己竟能做到内心稳如老狗,像钻石镜面,坚硬得不起一点儿波澜。   明明要是上辈子遇到这事,八成会掉眼泪掉得很伤心。   处理之后,主仆两人继续往前走。   天色蒙蒙亮,昨日的雪下到了现在,以程安的经验来看,这雪至少还要下三天三夜,白洁纤羽坠落大地,企图驻足人间观赏片刻喧嚣,可未停留片刻便被小厮急忙扫去。   程安身体虽然怕冷,却格外喜欢白日雪景,因而心情又好上不少。   红玉打着伞,带着她穿过小径,走到谢大夫人处时,得知这位夫人还未起身。   时候还早,借了厨房,程安做了两道羊皮花丝和长生粥,闷了冬笋外加几道小菜,未出锅,香气便已溢满庭院。   “好香啊……大少奶奶居然还有这一手。”红玉不由得几分惊奇。   “黄姥姥也是位厨娘,我同她学的。”程安也未藏着掖着,说起这手厨艺来意,语气颇有些怀念。   黄姥姥是收养她长大的老寡妇,待她也极好,只可惜……在她十四岁时便不幸去世。   这时候她十六,已经见不到了。   程安心底微微有些失落,算着时间熄了火,沏好茶,用最后些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咱们安安起得这么早呀。”   一个妇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温和中透着将门夫人该有的泼辣:“穿这么少?这屋内就是烧了地龙也不能就披件棉袄啊。红玉,你这臭丫头怎么做事的?”   程安还未转身,毛茸茸又厚重的狐裘便罩头蒙了下来。   “……”   好闷。   闷热中,她鼻翼微微有几分酸涩。   大抵,这就是久违的……有一种冷叫做你妈觉得你冷。 第5章 谢家伯母   程安穿好狐裘,将脑袋从里面钻出来,瞧着面前这位不过四十,脸色红润,精神十足的年轻妇人,笑嘻嘻道:“大夫人还没用早膳吧。”   “还叫大夫人呢!”谢母佯怒嗔怪道。   “这不是得喝了茶才能叫娘嘛。”   程安笑着回道,替她推开椅子,未将食盒里的粥点拿出,谢母忽然皱了眉,拉着她坐下道:“湛儿呢?”   “谢湛他……”   “你别替他遮掩!”程安话没说完,便被谢母厉声打断。   “……”我还没说呢。   谢母视线一转,落在一边蠢蠢欲动的红玉身上:“红玉,你说,谢湛那混小子去了哪儿?”   “大公子辰时便去了军营。昨日夜里,也就只留了大少奶奶一人守在洞房。”红玉本就是谢母身边的丫鬟,此刻也完全没藏着掖着,低着眉全抖了出来,甚至象征性地抹了一把眼泪。   ……这。   程安有些心虚。   昨晚,其实她赶谢湛走的。   “这混账玩意!”闻言,谢母起身,即刻一巴掌拍上桌子,瓷杯子震落在地碎成两半:“他爹不在,这是连家都不认了!”   “没事的没事的,我不打紧的。”   程安见状,忙上前替她顺了气,扶她坐下安慰道:“左右,是新媳敬茶,不是夫妻敬茶。走个形式罢了,他不来,妨害也不大。”   她眼里含笑,可谢母瞧着,只觉她这是强颜欢笑,更是心疼。   ——多好的一孩子啊,这时候还在替谢湛说话。   “妨害不大?给他的胆儿了!我这就去寻他,取我枪来!”谢母又单手撑着桌子起身,大有直接闯军营的意思。   程安见状连忙拦住:“军中情况多变又特殊,辰时天还未亮,他便走了,没准有什么急事?或者将军那边传来的消息也不一定。不过是个过场,我真不在意。咱们先用膳,这民以食为天,天大地大,用过膳再说。”   “你这丫头……”   她劝了好几遭,谢母才放弃上军营的念头,心头愧疚,便给了个承诺:“等那小子回来,娘替你收拾他!”   谢母其实欢喜程安,并非毫无来由。   其实,程安父亲是上一任镇南将   军,却因救时任副将的谢父战死沙场,程母随之殉情,他们唯一的女儿程安于战火中失散,最终沦落市井,大半年前才为谢府寻回。   程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顺着她话连声称是。   她一遍摆开食盒,心里轻轻叹息。   总归,她和谢湛这两遭婚事,辜负了这位期望……   “安安这手艺可真不错,瞧瞧,这隔着食盒都能闻着香儿。”   “嗯。”   程安眯着眼睛笑了笑,像一只收拢尾巴的乖巧狐狸:“那日后我每天都做一份送来。”   谢府人口稀少,只有谢湛、谢永俩孩子,谢永才六岁,湛父亲谢君平现在南疆镇守,无法回来。   谢父还有一位继承爵位的兄长,不过早分了家,闹得很不愉快。   然而不影响人家过来当搅合。   原本谢湛不在,在场只有程安、谢母两位和一群随从仆人,谢母性格爽利,全然不在意什么礼仪,两人话起几分家常根本无人管。   然而,随即传来的声音,登时让两人心情都不好了起来。   “哎呦,新媳妇起这么早啊……”   程安眼角一跳。   她知道这位伯母卢氏,性格是个倒闲话的性格,从前没少来看她的笑话。   “怎么坐着?我说弟媳啊,你这可不行,这新人进府,第一天可是要好好立规矩才行。”   果然,卢氏嘴里像长了炮仗,哒哒个没完,“这新媳妇又不识字,又没规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谢府是个什么地方呢。”   “我让她坐的。”谢母冷冷同伯母道,“大嫂这么说,怕不是想替我喝了这碗茶?”   卢氏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这哪儿能啊。我们可不像谢大夫人,庙太小了。连字都不识一个的粗俗丫头,我们可白养不起。”   程安听着,心里啧了声。   我认不认字干你何事?   “那,伯母需要帮忙吗?”她慢悠悠开口。   卢氏没料到程安忽然开口,哈了一声顺口道:“我需要你帮什么?”   “连个丫头都养不起,想必侯府家里不好过。”程安装模作样叹息一声,直视卢氏眼睛,故作认真,“若是打秋风,谢伯母直说便是,何必要绕这么大一圈子?”   气人方面,她一直都很内行。   “……   ”   起码卢氏气得不轻,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花花绿绿跟桌子上喜糖皮一样好看。   她冷笑一声,转头同谢母道:“弟媳啊,你看看,这没立规矩就是不行。才刚进门,就插起长辈的话了?要我说,这就该家法处置先打上十大板。”   “各家有各家家务事,这点事情,嫂子还是别管了。”   见谢伯母受气,谢母心情大好,招呼程安过来:“来,安安,快把茶敬了,我给你备了红包。快些讨个吉利,别误了午膳。”   虽说她不明白程安为何突然伶牙俐齿起来,但也不是件坏事。   程安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杨氏这才发现一件让她欢喜的事。   ——谢湛,没来。   “这怎么不见谢大公子啊?”   她瞧着接茶的谢母,调起嗓子,拖长音调:“这不会是昨日夜里实在看不上,趁夜逃了吧。”   “卢氏!”谢母忍无可忍,“你注意你的身份!”   “怎么,分了家,就不认辈分了?”   卢氏挑着眉,态度傲慢,“我这大侄子既然不喜欢这小媳妇,早早和离算了,要知道这强扭的瓜不甜。东城柳家那小姑娘我看着就很适合,同谢湛也是青梅竹马……”   和离?   程安没听见卢氏后面的话,只抓住这两个词,眼睛一亮。   这卢氏,也是能说人话的嘛。   “我觉得伯母说得……”   “不劳费心。”   骤然间,屋外传来一个声音断了程安的话,那嗓音沉如水,伴着战甲摩擦声,不怒自威。   谢湛一身银甲未换,就这么踏进屋中,肩甲上落着一层薄雪,受了屋内暖气,正在极缓慢的融化。   他回来的倒是挺快。   程安心想,从军营到谢府,骑快马来回至少需要两个时辰,从辰时到现在酉时,方才过去两个半,他这是就办了半个小时的事?   现在天下大定,又什么事情,是值得他这么紧赶慢赶的?   程安心里颇为狐疑,但转念一想,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谢湛侧眸看向杨氏,眼神又冷又肃杀:“我只是耽搁了些。伯母,我的婚事,便不烦您操心。”   他这一身银甲反着寒光,闪得人心里不自禁恐慌。   原先想看程安笑话的下人也纷纷避开。   卢氏为这   身银光杀气逼得心里发冷,她这才想起,谢家父子、甚至谢大夫人,都是在战场杀敌无数的名将。   “……”   尽管她还想搅合些什么,最终是止了口。   谢湛微微垂眸,见程安盯着自己瞧,未解释自己究竟去做了什么,也没有道歉。   他眉眼平静,接过侍女手中茶,就着重甲向谢氏跪下,敬完茶行了礼。   纵是有气,可当着外人,谢母并不好发作。   她只是恶狠狠瞪了谢湛一眼,任由他跪在冰冷地面上,待程安敬茶时,又专程让人找了个蒲团,顺手从怀里取出一只玉如意,给她塞进怀中,拉着她说了些体己话,将还穿着重甲的谢湛晾在一边。   程安:……说真的我感觉我才是亲生的。   “……”   谢湛听他们说话,没有任何动作。   他视线顺手落在面前桌上,白瓷碟盘里,冬笋切得齐整,摆得紧凑有致,隔着老远他都能闻到清香,瓷碟边,是个红木金丝花食盒。   食盒……有些眼熟。   谢湛忽然想起一件很久之前的小事。   上一次情劫,他书房里总是会莫名多出一些点心,桂花糕、梅花酥、有时他要出征时,便会摆上红彤彤的定胜糕,讨一个吉利。   他开始并不会用,可日子一久,想着许是萧武体贴,又或者是谢母吩咐小厨房所做,偶然也会用些,味道……确实极好。   可随后来程安因病早逝,书桌上便再没了这些糕点,他一直不甚在意,只是有时觉得可惜,连饭也吃着觉得不对劲,便将厨子换了一波又一波,可始终不曾贴合口味,最后也只能凑合着过。   等回归神位,辟谷,此时事便放于脑后。   ……都是她做的吗?   哪怕在仙界再怎么厉害,他现在毕竟只是凡人,他一夜未睡,早晨走得太早,近五个时辰滴水不进,现在闻着香味,谢湛只觉腹中有些难捱。   想移开视线,可那冬笋色泽鲜亮,饱满工整,甚至摆成花的样子,委实好看。   他抿唇,看了一会然后……   一双糙手当着他的面,把那碟冬笋收走了。   “……”   谢湛方才缓缓抬头,视线落及谢母,对方同样冷笑着扫他一眼。   “行了。”   谢母拍了拍手,让下人连长生粥和羊皮花丝也撤了,连小菜也没给谢湛留下。   她总结性点头:“我看这时候也不早。趁着这会太阳出来,你们回去待着,也少来我这闹腾,惹了清净。”   谢湛:……   程安行礼告辞,本想领着红玉走出门,手腕却又被拉住。   不重,但是以她的力气,挣扎不得。   她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样拉住她手腕的谢湛,当着谢母和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好同谢湛发火,于是暗暗比了个口型。   ‘放手’ 第6章 黄玉莲花   谢湛只是淡淡瞧她一眼,不说话,也没有松手的意图,若是程安此时有一丝半点的灵力神识,便能感知到,他在探查她体内气息。   ——气息纯正,没有鬼气。   鬼窟的人,此时还未盯上程安。   在程安将将爆发之际,谢湛缓缓松了手,忽的不明索然哼笑了声,笑声低沉,竟有几分轻慢狂妄之意。   程安不知他心中想法,此时脸色更冷:“大公子若无事,我先回了。”   ——这人有病吧。   她腹诽两句,走出谢母静心院,站在屋檐下躲雪,此时屋外大雪纷纷而下,天地一片白茫茫。   “程安。”她本想直接同谢湛分道扬镳,可低哑嗓音又从身后传来,轻徐缓慢,“有一样东西给你。”   程安头也未回,满不在意,干脆利落地摇头直言:“不必了,我不缺什么。”   “是黄小仙留下的物什。”谢湛话语平平,显然笃定程安不会拒绝。   “……”   果然,程安脚下本欲走开的步伐一顿。   黄小仙,正是收养她的姥姥,她生前死后两辈子对她好的人一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黄小仙正是其中一位。   黄姥姥很早便做了寡妇,没有孩子,只有十几年前捡来的程安作伴,一把年纪还琼楼居做厨娘,明明家徒四壁,却总愿意过年过节时,替程安买上一只红彤彤的糖葫芦。   程安总是坐在她腿上,一边吃一边听她讲天上人间的各种怪异故事。   黄小仙病逝后,她们故居遭了一场大火,近乎没有任何东西给程安留下怀念。   所以,谢湛那里,为什么会有黄姥姥的遗物?   奇怪归奇怪,她抿了唇角,终于没方才那般轻松,咬着牙道:“……在哪?”   谢湛不说谎。   她清楚这点,无论古神、神君还是凡人,谢湛这人仿佛有精神洁癖一般,尽管代价再大,答应的事情,说出去的话,哪怕奔赴千里,孤身一人闯鬼窟深渊,也向来都是说一不二。   谢湛缓缓抬手,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只黄玉发簪,顺着程安乌发,轻轻将发簪插.入其中。   黄玉温润,能衬女儿娇羞,奈何程安如今没一点儿女儿该有的样   子。   该有就见鬼了。   她不做人已经很多年了。   有东西就不能好好给吗?你这是在做什么?   程安只觉得头顶一重,当即便皱了眉,立刻顺着谢湛的手将黄玉簪摘了下来。   “……”   她细细端详起这簪子的模样,簪头是一只指盖大小,雕刻还算一句精细的黄玉九叶莲,下坠几只叶子,只是其中一片残缺到只剩下一半。   黄姥姥的事情离她实在太过久远,不过记忆里,她为生计当过几样嫁妆,其中确实是有一件黄玉簪。   她从怀中取出丝绢拭净玉簪,指腹摩挲簪玉温润质地,心境横生几分复杂。   明明在她的视角,已经过了几百年,可如今再见故人遗物,她还是会感到心中隐隐的伤怀。   ——挺好。   说明她现在还是个人。   “程安……谢过。”程安未将发簪戴上,只是好生收起,尽管心中隐约有所不甘,可只能朝他拱手道:“今日之恩,来日再报。”   黄姥姥的东西,恐怕只有这一件。   若是她日后想去寻黄小仙魂魄,此物便至关重要。   ——这事上,她不得不承谢湛一个人情。   程安阴恻恻地想。   那就等日后她成作鬼仙,和仙界互掐时,留点情面不打脸好了。   谢湛目睹嫌弃一般将头发发簪摘下,甚至还用丝绢擦拭的整个过程,漆黑眸底毫无波澜,面色寡淡平静,神情仿佛从天际轻飘飘吹过,不可捉摸的清风。   “不必。”清风停顿一瞬,他声音有些远:“顺手的小事罢了,你不欠我。”   “话不是这么说的,黄姥姥遗物于您是小事,于我可是顶了天的大事,我说要报,那日后定然是会想办法还了的。”   因怨成厉鬼后,程安厌恶死了他这幅总是不经心、任何事物都轻描淡写的模样。   尽管嘴上说着客气话,可她还是压着星点火气,虚伪笑道:“大公子无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甲胄在身终归不便。”谢湛接她的话,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我亦要回行卸甲,既然是一起,何谈先后?”   “……”   程安美眼微睁,稍稍侧眸,瞧着身边这尊一身银甲,头发高束,威风凛凛大佛,深深吸了口气,眼神怪异地像头次认识   谢湛这人。   不是?   错觉吗?   为什么她感觉,谢湛这人比表面上来得无耻?   卸甲不过顺手几下的事情,谢湛就是在静心院当场换了,也没人说什么,而且过上一会,他若是再去军营,怕是这甲还得再穿。   不嫌折腾的?   “自然,自然。”   拿人手短,方才欠了份人情,程安不好再多说,只得干巴巴道两句,走入鹅毛大雪之中。   可未及雪落肩头,头顶便有伞挡住飞雪霜风。   一双手撑着伞,五指修长白皙如同玉刻,不像是将军粗粝的指尖,反倒像是谋士握笔之手,油纸红伞同他一身甲胄格格不入,他却似不知般静立。   谢湛站在她身侧,眼眸微阖,不再说任何话,只是默言向前走去。   程安心底啧了声,完全不想同他撑一把,可发现自己还真没带伞。   红玉方才被谢母刻意留在静心院,眼下无人,她若是真独自顶着雪回去,那真是麻烦又没有必要。   回行之程,一路无言。   空气静得只听得见战靴踩陷雪地的沙沙声,偶然间,还传来风吹过枯枝寒树时留下的响动。   谢湛挡了风霜,程安感觉不到冷,心绪却飘得挺远。   她是真不知道,谢湛为什么突然变了性子。   虽然看起来谈不上变化多大,可比起上辈子整日整宿不见踪影,好了不知几百倍。   但……为什么?   程安不明白,谢湛明明不喜欢自己,可昨夜今天,他反常的地方,实在是太多。   不是没想过,谢湛也换了个里子,可是这念头起来不过瞬息就为她否认。   众所周知,谢湛不愧是杀神谢湛,对厉鬼的手段之狠厉,简直令人发指。   那是真正儿八经地见一只灭一只,见千只灭千只,恨不得直接把她鬼窟端了,一点儿情面也不留。   她本是不信的,直到三百年前玉宸殿之行,谢湛那全身冷冰冰的绝情杀气,逼得她不得不信。   更何况,仙界人都认为是她屠了谷平城。   这要真是神君谢湛,别说将黄姥姥的东西给她了,她昨天晚上就能死无全尸。   程安思绪很沉,完全没注意到身侧谢湛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她在……戒备自己。   这一点并不难察觉,   尽管她还勾着唇角,笑意柔软,但确实是在戒备。   谢湛心底渐渐地沉下。   戒备?   这到底…是什么时间的程安。   路至尽处,隔着墙闱,偌大一棵光秃秃的粗壮梨树入目,树下挂了一只秋千,同横枝一齐覆了一层厚雪。   昨日昏昏沉沉,又受不小刺激,她未来得及仔细端详这处她在熟悉不过的院子。   她还挺喜欢这处浣秋园,尤其是那架秋千,有时一个人实在无聊孤独,她会在荡着秋千打发一个下午的时光。   之后谷平城无缘无故覆灭,她来过这里,处处一片废墟,浣秋园也早已和一片黑坨坨沉沦在一起,完全辨析不出到底哪一处是它。   程安从伞底下走出来,走到那只完好无损秋千前,徒手扫了上面的雪,坐在上面,一双纤细小手冻得通红,眸子却在发亮。   “……”   谢湛缓走在她面前,见她白皙手指冻得通红,却执着握着秋千麻绳,另一只垂于身侧的指尖竟然不自觉微动。   “程安。”   他打破寂静,收了红伞,站在秋千边。   不过顷刻,白雪覆上他肩甲与发梢,同程安发梢一齐覆上白霜。   程安脚抵着地面,见他还不去卸甲,皱着眉瞧他,一双杏眸里满满都是“你怎么还不走”。   垂落身侧的手终究是没有任何动作,谢湛声音极沉,磁性悦耳,许下个莫名承诺:“你安心在此,我不再伤你。”   谢湛知道程安想做什么。   她想同自己和离,再自杀去鬼窟做鬼将。   可是,鬼修阴气过重,极易迷失自我,心智魔化。   上一次,谷平城灭,便是最好的例证。   神君素来公平,既然是他情劫连累无辜……他便不会让程安再入一次魔。   这首先要做的,是先留住这段婚事,让“情劫”继续下去。   “……”   程安从他话里无端听出了愧疚,随即几分茫然瞧着他看。   愧疚?   他愧疚个锤子哦!   上辈子雷劫前不久,加上昨天一夜,她想明白了。   ——这桩孽缘追根溯源,真怪不得谢湛。   缘是情劫牵的,名是她想有的,婚是谢母逼的。   在程安眼里,从头到尾,谢湛根本没做错什么。   完全是被人用各种大义,各   种杂七杂八的事情强行推着往前走。   七年里,他是没碰她一次,可自我阉割七年,谁都不曾碰过,给足了她面子。   你说硬要寻点他的不对……   好像唯一的槽点,是将她放在浣秋园不管不顾七年?   可后来谢母病逝,谢父战死,谢湛一人强撑着谢府,也从未短她吃喝,好好供着,算是仁至义尽。   至于软言轻语,情意缠绵,替她解释七年无子原因化解流言……   是她强求。   理性分析一下,于情于理,总不能让一个被压着结了桩自己完全不喜欢婚事的人,整日笑面对方不是?   说到底是她低估了谢湛的心肠硬度,以为天定的情劫,七年倾情相待,总能让他动点凡心。   想想都蠢炸了。   凡人尚且如此,后来入鬼窟做鬼将时,更不用说。   她是和仙界掐得死去活来,可除了三百年前独闯玉宸殿那次外,她未再同谢湛起过任何正面交锋,更多和他手下仙界十殿斗得你来我往。   没了交集,就更加谈不上伤了。   雷劫过不去是她的错结下的苦果,她自认为作为一个成熟的厉鬼,要用于承认错误。   现下有了重来机会,不仅要积极认错,还要及时修正:“是我求母亲逼你的,可说不上什么伤不伤。”   喉咙间有些微痒,她不自禁咳嗽了声,断续接着道:“这婚事终归我太过儿戏。耽误了大公子……要不咱们定个合适的时间…和个离?”   “……”   他是来保住这段婚事的。   怎么又让她扯回和离上了? 第7章 我有去处   谢湛今日似乎很闲。   闲到他有那个时间披一身重甲,冰天雪地里同程安讲话。   “为什么想和离。”   他蹙起眉,纤长睫毛覆上一层霜,话很平,很沉,“离开谢府,你无处可去。”   瞧他半晌,程安笑了。   说起这段时间,哪怕谢母待她再好,她也一直觉得自己人生像片飘在空中的秋叶,飘无定所,最终挂在鬼界这张蜘蛛网上,才勉强有了安身之地。   上辈子程安初入鬼界,起初确实对阴森血腥的各类妖鬼感到恐惧,可时间一长,也就逐渐淡忘了这些,反倒觉得天上仙气飘飘清香阵阵闻得人想吐。   有时候甚至她会坐在自己院子里,和鬼界另外两个护法斗嘴,偶然撸起袖子打一场,倒是快活。   “这,大公子就别管了。”程安晃着秋千,笑道,“我是有去处的。”   谢湛心底清楚她在指鬼界,眼睛微微眯起。   鬼界本身就是极度残暴的代名词。   鬼同常人不同,依靠吸食其他灵体修行,尤其自鬼王修祈出现以来,鬼界行事愈加肆无忌惮。   他见识过鬼界深渊如养蛊般的鬼巢,在那里,千万只无辜生魂被迫交织一起厮杀,剩下的那一只,炼化成药丸供高阶厉鬼吸收。   对她而言,这种地方,是去处?   谢湛脸色渐渐沉下。   他留在此处,无非不希望程安能安稳转世,不要再与鬼界牵扯,可如今她明明是人身,却当那里是容身之地?   同流合污,自甘堕落。   他想救她,但若她本身即是魔物,又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会同你和离。”   果断落完话,谢湛面色已是严寒至极。   程安没料到他拒绝得这么果断,脚下一滞,抬眸脱口而出:“为什么?这不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两全其美?恐怕未必。”   谢湛语调低沉,虽无起伏,却若有所指,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顿了顿,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收敛情绪,摸着手上翠玉扳指,声音回了温:“你且留在谢府,不要多想,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保你。”   断人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话说到一半便被断开的程   安心底低低啧了声。   谢湛就是谢湛,昨夜今天的那点儿温存果然是她出了幻觉。   这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态度,和三百年前玉宸殿那一幕一毛一样!   上辈子的种种怨怼屈辱渐渐浮现眼前。   她心底不自禁发笑,心里竟无端生出几分火气。   他谢湛可真是厉害,什么都看不上。   世道一切,对他而言,不过手到擒来掌中之物,连她这么一个大活人,也不过他这尊五行山下一粒平平无奇石子。   “我好得很,不用你保。”   因为压着火,程安话一字一顿蹦出来:“行,你不同意,就不同意。不碍事,我去找……”   “母亲?劝你省省力气,她不会答应你。”谢湛知道程安想说什么,冷笑一声,又一次断了她的话茬。   “……”   这谢湛抽什么风!   程安下一句话反驳为他这态度憋在嗓子眼,寒天雪地,她只听自己脑子嗡得一声,方才一股火直直窜上天灵盖。   她不由得扯了扯唇角:“不是谢大公子,你既然不喜欢我,咱们好聚好散,岂不美哉。”   “何须多言。”   谢湛状若未闻,却道:“我既不会放你。何必白费功夫。有这争辩的时间,不如多看些书养养性子。如此不学无术,不谙世事,恐怕日后受人欺骗尚不自知。”   话很绝,话落得丝毫不留情面。   “……”   程安让他这么一句话气得脑仁嗡疼,原先还在晃晃荡荡的秋千一时停下,手指捏得秋千绳发白。   火气中,她一时间竟没顾得着回怼,只在心底暗暗骂一句人。   ——谢湛有病。   见程安不再说话,谢湛竟带着十分讽意地笑了声:“你自己好好想想。”   那模样,像极了留一个无理取闹小孩原地撒泼的家长。   话落,他转身干脆离去,银靴在雪地里留下一行沉沉脚印。   “……”   这一下,程安连骂娘都骂不出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   冷静……   冷静个屁!   火气烧得她肺都快炸了。   要是她现在是鬼,早就提鞭去干,哪里管得这么多!   于是她一跃从秋千上跳下,踩在雪地差点没滑到,手脚划拉麻绳木木得痛,她这才后知后觉感   到冻。   指腹划下道伤,痛意从冻得发紫的手指蔓延,她却依旧怒喝道:“谢湛你站住!”   银色身影如若未闻,脊背挺拔峻峭,迎着风雪,沉稳平静得继续朝前走。   “……”   ——好得很!   程安本追去拦他,可刚迈出脚,心底一沉,又觉得没有必要。   冒冒失失,莽莽撞撞,没一点儿身为鬼的尊严。   追谢湛理论?他值个屁!   她做什么,会什么,又需要他知道?   这般想,火气一点点从天灵盖上散掉。   程安幽幽坐回秋千上。   如今,她在谢湛身上,已经没任何东西。   她不过是想结束这场婚事,少一份同神君的姻缘,以保佑自己鬼途顺风顺水,渡劫顺利。   谢湛不答应就不答应,这世上多得是和离的办法,多得是和离的人,顶多多费点周折,不值得生气。   来日方长,她还有七年时间,他们……   从,长,计,议。   .   谢湛入书房卸甲,萧武见他脸色不好,未敢多问。   他只是低着眉满眼阿谀道:“大公子今儿可真是勤奋,这么早就去军里。”   “有事。”   谢湛换了一身青竹云纹袍,见他这么问,视线轻飘飘落在他身上,声音平淡:“母亲来问?”   “不不不,是小人好奇。”   “哦?”   谢湛银甲卸落,发出惊心的碰撞声,那双黑眸暗沉如水,却没了后文。   萧武也没敢再多话,只是无端觉得心脏被人揪起,还一上一下不断跳动。   待空气凝固了好一阵子,头顶才传来声音:“我可从来不留多话的人。”   明明如同随口聊的一句家常,却听得让人心中一颤。   萧武咽了口口水,连声认罪。   见谢湛自己扣好腰封,没有继续追究的意图,萧武急忙献殷勤:“大公子去那么早,想必还没用膳,我这就让厨房热几个菜送来……”   麻杆似的身体还没往前走几步,又听着后面道。   “站住。”   萧武心中蓦然一惊。   他总觉得,眼前这位大公子,比之前来得更沉稳不可捉摸。   实在…叫人有些害怕。   谁料,谢湛却道:   “取一件手炉给她。”   谢湛随手披上一件狐裘,抬眸望向窗外。   屋外大   雪连天,半人高的皑皑白雪将门口假山埋了一半,她此时还没长开,只有小小一点儿,在屋外久了,埋在雪里找不到了也有可能……   谢湛终究皱了眉,脑子里却满是程安那双冻成山楂的细软小手,以及方才同他说话时的哑音。   ——若病了,倒也麻烦。   萧武眼珠子一转,瞬间明白谢湛口中“她”指大少奶奶,思及昨晚谢湛的诡异态度,当即哎呦一声:“这屋外大冷天的,大少奶奶就这么站着?”   “……她不想进来。”   谢湛不想多说,起身,从容不迫地在书架子上取出一册看到一半的军书。   “唉……这……小人这就去劝劝大少奶奶。”   萧武觉得自己明白了。   定是这两人方才闹了点不愉快,才牵连到他。   他这犯得什么孽啊,照顾性格难测的大公子本就够麻烦,现在看起来,这位大少奶奶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   不过说实在,能让大公子沉脸生气的人,他可真没见过几个。   他作势要出门,却听身后又道:   “不必劝她。”   白皙指腹翻过一页军书,谢湛态度颇为笃定,“待手炉冷了,她想明白,自己便会回屋。”   “是,那早膳……?”   “……”   谢湛忽的想起,晨时在静心院里,那碟鲜嫩饱满,一看就很有食欲的冬笋。   古卷上的修长指尖一顿,他沉默少许,思绪似乎流转片刻。   “多做一道笋,拿过来。”   “好嘞!”   侍女将菜呈上离开,谢湛才从书中取出一张堆叠齐整的空白宣纸,摊开。   即刻,微黄纸上竟无端浮出几个字,谢湛扫过一眼,眸中暗色随即逐渐加深。   ——修祈失踪,寻无果   来信者,是他在仙界的暗探部下。忠心不二,四海之内没有任何查不到的东西。   若是他们都说鬼王修祈失踪,那对方就真是将自己藏了起来。   ——藏到哪里去了。   心思沉沉,一直到他夹起冬笋试了一筷,啪嗒一声散开。   “……”   谢湛盯着面前明显色泽黯淡一个等级的冬笋,放下筷,完全没了食欲。   实在难吃。   像在嚼柴火。   .   经过这一遭,约莫近一个月时间,程安都未见过谢湛,更别提   什么名义上的回门云云。   对此……   程安本人表示,巴不得。   虽说谢湛见不到人,没办法继续她的和离大计,但是,有失必有得。   这么多的空闲时间,完全能让她心思放在另一件事上。   ——谷平城灭城惨案。   当年谷平城灭的蹊跷,她还在鬼界同右护法打架正是兴头时,外界就传说她发狂屠城,一大口黑锅盖得那叫一个猝不及防。   虽说她后来做厉鬼,手里也堆了几条命,谈不上什么好人。   可莫名其妙就替不知哪个王八羔子背了锅,也不是个道理。   现在事情还未发生,正是难得的好机会,程安当然得想办法,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少奶奶,您要出去?”红玉见她收拾东西,连忙道,“这使不得,这开春时候,可是容易染上风寒了……”   “还说呢。这闷了一个冬天,既然开了春,自然要出去走走。”   脱完厚重又不便行动的袄衣,程安心情极好。   “可……”红玉欲言又止。   大少奶奶这一个冬天都在谢府,还不知道……还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她笑话的呢。   “无事。”   待红玉攒好最后一簪,程安安抚似般笑,“我只是出去走走,又不是去和人闹架。”   红玉一愣:“您知道?”   “不就是几个女子聚成堆说葡萄酸,我可见过不少。”   程安语气满不在意:“吵又吵不过,打又打不过,就只能背地里多说几句讨个嘴上舒服,尽是些无聊人。春光难得,因为这点人扰了兴致,这可真是罪事一桩。”   “……”   “哟,怎么眼框子又红了。”   程安双手环抱于胸,调笑般瞧自己这个小丫鬟,像极了地痞无赖:“怕不是风大吹得痛,需要我给你揉揉?”   “什……什么啊,大少奶奶贯会瞎说。”   闻言,红玉眼睛是不红了,脸倒红了起来,“走便是了,我们避开人。”   “避什么。”   程安哈哈一笑,好不快意:“她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这可不一定。”   红玉瞪着眼回应道:“而且……”   “而且什么?”程安慢悠悠接着话茬。   “大少奶奶身体弱,真打起来,自然是打不过那些姑娘的。” 第8章 寻我作甚   程安沉默了。   红玉这句调笑戳中了她的痛点。   她现在真的打不过,谁都打不过。   不仅如此,就算她做鬼的天赋再高,日后成了鬼,恐怕也得有好一阵的空窗期。   算了,多大点事情。   染好艳红口脂,程安望着铜镜里明艳动人的女子,默默安慰着自己。   不久是几百年修为,一点一点从头练起,要不了多久。   事情一件一件处理,当下还是谷平城覆灭一事比较重要。   红玉替她披好披肩,温声道:“那大少奶奶今儿是想去哪里?我这就让人备车。”   “备车就不用了,用不了多久。”程安大方笑道,“去城南河畔转转,现在春花都该开了。”   城南是谷平城城内河上游,当年城灭她在废墟上停留许久,唯二发现的端倪,便是染成血黑色的河边生有黑花,黑花上散着剧毒“一夜香”,城中人死后身躯成行尸走肉,魂魄则扯得稀碎,死因明显是一夜香。   全世界只有她配得出一夜香。   她也实在想不通,自己的医术和毒术都是自己研究的,一夜香也是偶然间乱配出来的阴毒玩意,她总共就用了两次,怎么就成了谷平城灭城的罪魁祸首。   而且……黑花?这东西她记不大清,也不知是不是谷平城某种特有的野花。   心怀有事,程安虽在和红玉搭话,可总是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直到闻到一丝熟悉的甜腻气息,她才将注意力从对谷平城事上移开。   “大少奶奶是想吃糖葫芦了?”红玉见她站住,望着面前食楼天上居门口的小摊。   “程丫头!”   糖葫芦小摊摊主朱老爷子是个五十出头的老人家,从前对他们祖孙俩多有照顾,现在见到程安,爽朗一笑朝着她挥了挥手:“怎么这么久不见!”   见她一身华贵,旁边还跟着个丫鬟,老人家白花花的胡子一愣,这才想起一年前程安为谢府迎进门,后又嫁了赫赫有名谢大公子的消息,不由得又收了手,低声喃喃道:“出息了,出息了……”   见他像是要装作不认识自己,程安笑吟吟上前去同他打招呼:“什么出息不出息,那是形容男子   的话才对,朱爷爷该说漂亮了才行。”   朱老爷子附和着点头:“是是是。”   “……”   看出他神情不自然,程安摇了摇头,同他聊了些家常,心中恍如隔世。   告别后,她手里捏着串糖葫芦,让红玉给人家送了些银钱,转身却听见带着困惑的娇俏声音。   “这位是……程姐姐?程姐姐怎么在这?”   程安回眸,见着个黄衣裾裙小姑娘,含水眼眸如同一只小鹿,气息惹人怜爱,行为间一派天真无邪。   这便是谢伯母卢氏所说的,谢湛的小青梅,柳碧舟。   程安知道柳碧舟,却不是因为对方是什么柳府尹千金。   这位,乃天上云鸾殿殿主,一心扑在谢湛不知多少年,知晓他下凡渡劫的消息,散了半成修为也跟着下来。   虽说她和仙界十殿掐架向来你死我活,可难得云鸾殿对她还算得上一句友好。   于是程安客客气气同她道:“许久不曾出来,透气罢了。”   柳碧舟眨了眨眼,见她身侧无人,颇为狐疑道:“可是……怎么不见谢哥哥?”   “许是在忙。”程安答得平静。   说来奇怪,同样的事情再来一遭,她竟能对谢湛的满不在意如此无所谓。   “……这样啊。”柳碧舟明显有些失落。   “你寻他,可有什么事情?”程安问道。   柳碧舟年方及笄,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虽说这世道对女子要求还算松散,可见面就问一个男子在何处,也着实有些过分。   “不,没有。”柳碧舟仿佛受到惊吓一般连忙摆手,“我只是路过而已,见到姐姐,就想着问问谢哥哥上次答应我的风筝什么做完,没什么别的意思……程姐姐你千万不要多想。”   程安:……   “那我下次见到他替你问问。”她揉揉太阳穴,心下感慨。   云鸾殿殿主真不愧一片痴心上千年,记忆都没了,还念着谢湛呢。   “那就好那就好,还有……”柳碧舟松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地望着程安。   “怎么了,说便是了。”程安心念调查城南河畔,耐心缺缺。   柳碧舟这才扭扭捏捏从荷包里取出一枚玉扳指:“上次谢哥哥在我家时落下了,不知程姐姐能否替我还给他。”   她声音不大,   偏生能让过路人听见。   此刻正是春朝,来往之人正是热闹,不少视线注视向这边,议论开来。   “这位不是柳府尹府上的千金吗?她对面也没个站相,怎么看起来不像是官家小姐……”   “嗨,你还不知道呢。之前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这是铜珠破巷子里跟着黄寡妇的那个丫头,之前让谢府迎进门,给谢大公子做了大少奶奶。”   “这……这怎么使得,谢大夫人能答应?”   “别提,也不知这这程安用了什么计谋,哄得谢大夫人那叫一个开心,这人长得漂亮可就是好啊,大字不识一个也能白捡一个大少奶奶当,这高枝攀得,黄老寡妇怕是得在地下笑活过来。”   程安如若未闻,视线扫了一眼那枚扳指,还真是谢湛的东西。   ……   ……   所以谢大公子和柳碧舟对这种私人物品,都这么随意的吗?   “谢大公子的扳指怎么在你那?”红玉见状轻呼一声,随即小心翼翼看向程安,见她神色无异,松了口气,随即板着脸道,“柳姑娘,这可不是件小事。”   围观群众一听,瞬间炸开。   “这柳府尹家的千金怎么一回事。”   议论还未传得多远,便听有人反驳道:   “这有什么,人家和谢大公子自小生活在一起,本就是天才地设的一对,之前据说两家连婚事都有定下的打算,倒是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谢大夫人,仗着自己祖上的功德挟恩图报,硬生生黄了这桩事。”   “要我说呐,这谢大公子娶个平妻也是不碍事的。”   “红玉。”程安轻唤了声,示意自己能解决这点事,“没事的。”   她迎着众人视线,稍稍上前一步,似是被逗笑一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大庭广众下,让一个新婚才多久的娘子,从其他女子手里收下自己丈夫的私人物品,柳碧舟也是相府出了名的才女,这事,她干得出来?   这不就纯粹想仗着她这个时候才入谢府不懂礼仪,又不懂事,想给她添堵嘛。   哦。   她悟了。   程安心底微叹。   这一出,恐怕是柳碧舟自己做得主,毕竟柳府尹家境也还算不错,绝不会让她这么自损名誉。   谢湛的私人物什在她手中   ,这事情捅出去,以谢柳两府关系,她家中长辈势必会想尽办法将她送进谢府,而且多半是用平妻的身份。   就是没捅出去,也能恶心恶心她程安,没准一气之下她找谢湛说这事,夫妻一吵架,她就有机会了?   这要是上辈子,她八成是真要郁闷一阵。   不愧是云鸾殿殿主,敢是真的敢。   一片痴心啊。   就是瞎了眼,看上谢湛这么个断情绝爱且没得心的狗人。   “我不还。”程安打断她的话,拒绝得很不客气,“你自己找他。既然拿得到扳指,想来还回去也不是件难事。”   她没接柳碧舟递来的扳指,任由对方杵在风里,围观人越来越多,场面一度尴尬。   程安何许人,完全不受任何影响。   毕竟她成鬼后,便素来不再给人面子,方才客气对待柳碧舟,已经是看在云鸾殿算是仙界十殿里相对和平的一殿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柳碧舟似乎没料到程安的冷脸,怔愣一瞬,见状随即眼眶一红,解释道,“只是他那日……那日……”   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反而更能让人浮想联翩。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你要是嫌折腾,给家中长辈也不可。”程安止了她的话,很是坦然,“就别让我送了,我见不到他人。”   大伙愣住,随即窃窃私语更甚。   “我就说,这桩婚事谢大公子定是不乐意,他要是看得上程安,我将护城河喝了。”   “孽缘啊,你说这大少奶奶是何必呢?夫妻不和,到时候大夫人撒手人寡,谢大公子一休妻,谁还要她。”   “可不,想必大公子也恨透了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大少奶奶。”   柳碧舟也是想得到这一点的,甚至她乐意往火上再浇一把油:“谢哥哥不是腊月廿五才拜了堂……”   ……什么玩意。   程安见她完全没结束对话的意思,心底有些不耐。   她是对这桩婚事持早日结束皆大欢喜的态度,可也不想别人拿来在她面前指指点点。   “怎么。”于是她很认真直视着她的眼睛,故作疑惑笑问道:“看起来,柳姑娘对他人家的房中事感兴趣?”   光脚不怕穿鞋的。   这话照理说,大家闺秀说不出口。   偏生程安现在人设里有不知礼仪四个字,说出口便出口了,反正她也没什么形象。   “程姐姐这说得是什么话……”柳碧舟让她看得心里微微的颤,她总觉得这个明明什么都不会的粗野丫头,莫名透着一种阴森森的鬼气。   “不是好奇,那还问得这般多?”   程安嗔笑一声,语气从容不迫:“想进谢府,去求谢大夫人。只想还个东西,就去寻小厮跑腿,大庭广众特意来拦我做甚?柳姑娘可是出了名的聪慧,这般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了?” 第9章 河畔碎英   虽是笑着,程安话却是夹枪带棒。   柳府尹家中只有柳碧舟一个女儿,自然是自幼娇养,未说过任何一句重话。   一个没忍住,她眼眶瞬间红了下来,其中还隐隐氤氲着雾气,差点当众落下泪来。   “……”   这小姑娘娇气啊。   程安见状,手里糖葫芦一抖差点掉在地上,不是紧张,而是因为别扭。   毕竟,她和云鸾殿殿主也算见过几次,对方在她眼中一直高贵清丽,如今让她两句话说哭……   梁子结大了。   可见能做到成了凡人也心硬如铁的,只有谢湛一位神仙。   “既然如此,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不顾众人说了什么,程安转身拉起红玉离开人群。   再继续对峙下去,着实像供人观赏的猴子。   她一口咬下竹签上第一颗糖山楂,这样默默的想。   红玉跟在她身边,颇为愤懑:“那个柳碧舟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怎么就干出这般丢脸的事情!”   “一片痴情嘛,能理解。”   山楂酸甜口感缓解程安方才的别扭劲,冰糖外皮脆甜,成功与山楂混合在一起。   朱爷爷手艺果然一如既往优秀。   程安喟叹一声,虽片刻走神,语气却对柳碧舟似有同情之意。   “她还挺有勇气。”   “可这也太过分!”红玉跟着她将将拐入巷口,“也没看其他黄花闺女如何……”   程安耸肩,话中尽是通透:“其他人只是不敢付诸行动而已。”   心有所感,她不由得多说了几句:“越是像谢湛这样冷冰冰的人物,越是让人想得到手,越是让人想看他如何为你堕尘动情。时间一久,这想法就容易让人魔怔。柳碧舟只是着了相,不怪她。”   她顾着同红玉讲话,完全没注意街巷拐角。   眼前一黑,她觉得额头一痛,撞上个宽阔健壮的胸膛,手里糖葫芦顺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染灰彻底吃不成。   ……谁啊,不看路的?   “谢大公子。”一边的红玉连忙行礼。   闻言,程安眉头一蹙,往上一抬头,却正对谢湛漆黑深沉的眼眸。   “……”   她有些心虚的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毕竟   她才对眼前这位评头论足了一番,还将人家的小青梅欺负得差点哭出来。   “咳,还挺巧。”   “不巧。”谢湛答话平平无奇,很是淡然,“我在此等了一阵时间。”   早晨程安出门时,他便得到了消息,知晓对方目的在于城南河流上游,联想谷平城被屠一事,他自然也先暂放下手中之事过来。   ……   等了一段时间?   程安脑子一转,反应过来。   就是说他全都听见了?   那在这里杵着干嘛?看热闹吗?   登时,程安也未压住自己性子,冷笑出声,“想必我同你那位小青梅这出好戏,你看得还挺开心。”   谢湛未当场做回答,黑眸静静瞧着她看了片刻,挥手让红玉先行离开。   青石街巷一瞬间安静下来,程安拿余光一看,前后一片空空荡荡,眼下竟然只有他们两个。   “……”怪渗人的。   明明自己做了几百年鬼,可程安莫名不适应无人街道。   谢湛敛了眸,唇畔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视线却最终落在地上沾了灰的糖葫芦:“我再同你买一串。”   他记得,她确实是喜欢甜食的。   掉了,也可惜。   “不用不用,左右只是尝个鲜,扔了就扔了吧。”   程安平复心情,语气压得平和下来:“话说,你的扳指还在柳碧舟那儿,人还没走远,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柳碧舟?   谢湛这才想起来,方才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他微微皱眉,随口道:“她想要便拿去。”   听这话程安心底稍叹。   若是不了解谢湛是个怎样的人,恐怕真会以为谢湛对柳碧舟有情,放在以前,她恐怕还得伤情好一阵子。   如今再听这话,她算彻底摸清了谢湛的意思。   哪里是有情,他这是完完全全的,不在意。   因为不在意,所以别说拿回扳指了,就算柳碧舟真成做了他谢湛平妻,恐怕他也只是将对方同她一样,当一件摆设放上十年八年,任由其郁郁而终。   这般想,她竟然越发同情柳碧舟。   天涯何处无芳草,又何必在谢湛这颗高耸入云,连个抓手都没有的松树上吊死?   她思绪没飘多远,却听谢湛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城南偏僻,红玉已经回   府。你若要去河畔踏青,我同你一道。”   ……   !!!   闻言,程安登时心头一凛,严阵以待。   这谢湛又要干什么?   军营不香了?   “啊……不用的。”她扯了个笑,温声细语,模样装得很是柔和。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是什么替夫君着想的贤妻良母:“你事务繁忙,陪我走一趟要花不少时间,还是莫要耽搁了。”   “偶尔耽搁一次,无妨。”   “……”   谢湛何等敏锐,顷刻便觉察得到,她脸上温柔笑意僵住,纯澈杏眸眼底有不悦划过。   他说不上自己内心想法,只是忽的想起,上一次渡劫里,她也总是一副大度温柔的姿态。   日后,鬼将程安恣意放纵,残害苍生。   他总是以为,是因鬼气阴森入体,方才使得程安性情大变。   可现在细想……   或许,那些日子里,她的小心翼翼、木讷善良大抵都是装的。   莫非真如仙界其他人所说,暴戾乖张,才是她真正性情。   所以,她现在去谷平城河域上流,想做什么?   想起某种不言而喻的可能,谢湛心底渐渐沉下,黑黢黢眼瞳越发深暗。   而方才因听见种种冲着程安而来的流言蜚语,生出那点不可觉察的刺痛也悉数不见。   “……”   程安知他难改主意,啧了声道:“那你来便来吧,不嫌烦便好。”   一路无话。   谷平城城南种有一片野杏树,此时杏花粉白,纷纷扬扬十里绚烂,野蜂飞过,有清流潺潺,林间隐约有几辆大户人家踏青车马,好一派春日景致,可惜二人无话可说,各自心怀鬼胎。   谢湛跟随程安身后,静静看着她的动作。   他心底明晰得很,程安现在应还认为自己只是渡劫时的凡人,并不会提防自己。   他们一直沿着河畔向上走,走走停停,偶然间会停留片刻。   直到杏林将近,靠近一座高耸山峦,程安不得不承认。   这里根本没有她记忆里的那朵黑花,别说一模一样的了,这里就是一片杏林,连黑色的植株都不见一棵。   那就只能是……屠城之人留下的。   程安死后自修医毒,接触过不少奇异植被,可饶是如此,她还是不知道那朵黑花究竟是何物   。   心事沉沉,她沿路一直向前走,手臂突然一沉,回头却见谢湛皱眉瞧她,声音极沉。   “抬头。”   狐疑中,程安甫一回神,才发现面前横生一段杏树枝干,若不是谢湛拉着,她差点又撞了个人仰马翻。   ……   不是鬼就是麻烦,不能穿墙还得注意自己会不会撞上实物。   “……谢了。”她收回谢湛拉住的袖口,朝他客气道谢。   谢湛收手,视线依旧留在她身上,嗓音掩藏着极深的危险:“你在找什么。”   若是她回答有异,不需他人动手。   他……会自己斩妖除鬼,只当原先是他错认……   程安不知谢湛内心的想法,心尖只是觉得古怪。   啊她这么明显的吗?   程安略一思忖,想着反正现在黑花未曾现世,就是告诉谢湛,或许也不是大事。   而且,即便是凡人,谢湛未及冠便上战场,四处征伐多年,没准还真能知道些什么线索。   这般想,她便道:“一种黑色的花,样貌挺稀奇……”   她细细将花的形状同谢湛道来,对方听她这般描述后,不做回答,反而问了个相当尖锐的问题:“你从何处听来?”   “梦里。”程安打了个哈哈,随口编了个理由蒙混道,“昨天梦到这花长在这里,觉得稀奇所以来看看,想带回去研究一番。你这么问,是知道这花了?”   “……”   谢湛凝视她良久,如潭眼眸深不可测,又如同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刃,顷刻似乎能洞察贯穿一切魑魅。   “看我作甚。”程安让他看得心里发毛,同时,心底生出些许不快:“你若不知道那便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碎英。”   半晌,他缓缓开了口,娓娓道来。   “黑叶,黑茎,黑瓣,无蕊,你若是描述不错,此花名作碎英,仅生于有水之地。”   “……你见过?”   谢湛还真知道?   见对方颔首,程安一下子便来了精神。   一片粉白花瓣悠悠飘在她头上,她也顾不得这些小事,上前一步,语调急促:“在哪见过的?边疆?空桑?还是哪里?”   与她有仇,又擅长用毒的,只有西域和空桑这两处地方。   她后来忙着修行,忙着想办法去   天君玉宸殿,没去这两个地方收拾人,要是真让她知道是他们做得坏事,这次她定不到一百年便上门找他们麻烦。   ……   她不知道碎英之事。   确定这一点,谢湛才渐收回视线,不徐不慢,吐出两个字。   “酆都。”   等等?   啥?   “你说,酆都?就……那个传说中的鬼城酆都?”   见谢湛颔首,确定自己没听错后,程安倒吸一口冷气。   酆都是去她鬼窟的必经之路,也是他们鬼窟管辖下的一处凡城。   她之所以不知道碎英生长酆都,因为是右护法李杵的辖地,秉怀着不惹事的同事爱,她还真没去过那里。   得。   她悟了,这大抵是鬼界那个不长眼的家伙,想给她来一出栽赃嫁祸,借刀杀人。 第10章 杏花纷纷   鬼界地域辽阔,算上程安,共八位鬼将,十四位护法,李杵资质排不上名号,实力也不算多强,反倒是脾气出了名的暴躁。   程安对他唯一的记忆,是鬼王殿议事时,李杵公然挑衅修祈,她在一边同他起了口角。   就因为这?这李杵心眼委实太小了些。   “……”   不过话又说回来……   程安抬起头,没料到又撞上谢湛的眸子,她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声,别有深意地迎上他的视线:“你何时去的酆都?”   明明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回事。   而且,鬼界之人恨谢湛入骨,他要是真以凡人之躯去鬼窟大门,还这么轻松站在这里同她虚情假意。   除非李杵脑子生锈。   “南征时曾路过。”谢湛随口答道,语气不见起伏,“在意这些,毫无意义。”   “我只是问问罢了,算不得在意。”   她心道,白日鬼气衰微,若真是此时路过酆都,李杵等人不知道还说得过去。   谷平城覆灭一事这么快便有了线索,她心情大好,也就信了谢湛的鬼话,没多想这其中漏洞。   谢湛见她得到想要的消息,转过身真赏起了满山梨花,嘴里还不自觉低哼着轻快小调,心底却全然没有留下任何的喜色。   程安,否认过谷平城一事。   他记得几百年前,她来玉宸殿寻他时,为十殿仙兵缚了来他面前,听他说完谷平城灭一事后,也不再挣扎缚鬼神,只是喃喃低声道不是自己。   他那是自信自己手下暗探不会出差错,谷平城一事种种证据确凿无疑,自然不会理会程安本人的辩驳。   可现在……   莫非……谷平城灭一事,当真与她无关?   联想到这种可能,谢湛心底越来越沉,一双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黑得吓人。   “……”   也罢。   不过只是个可能,还不是下定论的时候。   他定住心神,本想收回视线,却不经意间看见方才落在程安发上,未曾被注意的那片杏花瓣,这才恍然间有了春日的实感。   玉宸殿常年大雪,他已有许久不曾注意过春朝。   视线向下,程安不知从何处,悄悄摘了一束杏花   枝子,眼眸一派纯澈,人面相映杏花粉白,明艳动人。   他忽的想起很久之前,他第一次历劫,远征归来时,踏入庭院,正看见程安绕着庭院那棵杏树同红玉玩捉迷藏,仗着自己体型娇小,借杏树树干避开红玉视线,一边躲还一边发出调笑般的笑声,彼时笑容干净清脆,无拘无束,杏花雨如今朝,让人看了便心里头有微微的暖意流淌。   后来,他似乎很久都不再见到她那么笑。   “……”   谢湛竟不自觉阖眸,转身声音沉沉:“晚了,该回了。”   “……”闻言,程安移开留在手中杏花枝上的视线,抬头一望。   好家伙。   碧空万里,几只鸟雀扑扇翅膀飞过,天空太阳高挂当空。   哦,还真是好晚。   “要是有事,大公子先回便是。”她瞬间认为自己领悟了谢湛的想法,摇着花枝,便道:“这太阳正高挂天空,要说晚了,可真不是什么好理由。”   这人顶无趣的,莫名跟来,又来败她难得的兴致。   鬼界常年黑暗,她自然也有好一段时日没再见过春朝。   “府内到城南不过五里地,你却用了三个时辰。”   谁知谢湛面无表情,在败兴致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若再于此处停留,待你再回府中,想必已是三更半夜。”   这人……   程安拿见了鬼般的眼神看向谢湛。   她还真不知道,谢湛话有朝一日,竟也会如此通烟火气的……嘲讽。   虽说碎英花已经有了线索,论起来她还承了谢湛个人情,但是,奈何她现在确实是看谢湛不顺眼。   于是她磨了磨牙,没客气:“有大公子跟在身边,来路确实磨蹭了不少时间。”   她将那个跟字稍稍咬得重了些。   谢湛见她脸色极冷,眉峰稍皱,本欲错开视线,却见又有一瓣不识趣的杏花飘然而下,将将落在她头顶发簪。   可能是让着满山花色晃了神,谢湛竟不自觉缓缓伸手,两根如玉指尖从她头顶轻夹住杏花瓣,而微凉触及指尖的刹那,他又松手,仿佛这花落在心上,有些后知后觉地微麻。   ……   在心上?   程安目睹这一切,心底让突然冒出来的这诡异念头吓了一跳,着实不知道这人又在发什么疯   。   开玩笑,谢湛有没有心都是个问题。   他要是有心,就不会明知她死后会因他情劫化作厉鬼,沦落鬼界,还不闻不问三百年。   程安又一次想起玉宸殿她五花大绑,狼狈不堪又尊严全失地跪在谢湛与众仙面前的丢人场景,心头闷闷一跳,牙根不自觉咬起。   “谢湛。”   谢湛似乎没料到程安会直呼他姓名,稍稍抬眉凝视她。   “你之前说不愿同我和离,我想了一想,总觉得你没给我一个理由。”   谢湛神情淡淡:“不需要理由。”   “可是你看你一来不喜欢我,二来又不愿与我同房,这婚事本就是有名无实,咱们又何必苦苦维持呢?”她叹息一般道。   “……”   “有名无实?不愿?”   片刻的沉默后,谢湛终于冷笑出声,黑眸不见底,就这么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倒是说说看。谁、不、愿?”   偶嚯。   好像,这次,还真是她将谢大公子三更半夜半赶出去的。   程安这才后知后发现一件事。   她重来一遭,这次谢湛在行为上,不仅真没什么太大的槽点,甚至能说得上给足了面子。   新婚当夜是她要出去,人家为了不让她受寒才离开,第二日敬茶虽清晨不见人影,可军事忙完甲胄都没换就过来了,而谢母、红玉认为都是他的错他也没作任何解释……   她想,以谢湛现在纯凡人的视角来看,是她个人莫名其妙,同谢母求了姻缘后,新婚燕尔又发疯一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和离……   “自然。”她思路未到一半,却听谢湛又轻飘飘落下句话:“若想有名有实,乐意效劳。”   “……”   虽然很轻,但是,他是认真的。   ……   程安简直觉得自己耳朵聋了。   不是,谢湛他说什么?   这话是谢湛说得?   他没问题吧?   程安知道谢湛有精神洁癖,俗称脑子有病。   别说和人做不可描述的事情了,仙界鬼界人谁不知道,偌大个玉宸殿连个侍女都没有,近乎所有试图给他塞后宫的人家,都被折腾得奇惨。   而根据她和谢母曾经唠过的家常来看,凡人谢湛也是如此,不仅将寻常公子该有的通房丫鬟全部发卖,出门宴会时还将想近   身的歌妓直接丢出门外。   现在,他说……   他乐意效劳?   效劳个鬼哦!吓死人啦。   “我不知你究竟听到了什么流言。”谢湛见她脸色几遍,便猜到她在想什么,声音沉稳好听,“之前是我未说清楚。现在我再说一次。   “如果你还想有段安稳的人生,我会护你。”   他原本的打算,确实是做凡人的这一遭,好好待程安,给她一份正常美满的婚姻。   程安化作厉鬼一事,是他需要背负的因果。   他本想,在这个她还未变成厉鬼时期,她想要什么,想求什么,他给了就是。   百年好合,儿孙满堂,荣华一生,凡人想要的,说白不过这三样。   对仙人而言,百年光阴不过是弹一挥间的记忆,他本会将未来一百年当一场梦,梦醒后不会有任何不舍,也不会留有任何的情感。   毕竟比起苍生天下,其他的,他不在意,也没什么……大不了。 第11章 谢母生病   满山杏花烂漫,落在程安眼里皆是荒谬。   若不是确信无人敢冒充神君,她怕是会真以为,眼前这人是谁伪造。   不过,真说起凡人夫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日子,自己以前或许希冀,可现在倒真未必。   鬼界里有有恩于她的人,还是给她尊重与地位的地方,那里或许阴森且不平静,但终归是自己归宿。   而且,凡人的安稳是安稳,她鬼界安稳就不是安稳了?   雷劫前一周,她才和三护法鹿君约好,渡完劫便去九冥泉边喝酒,若不是因为谢湛这段倒霉催的姻缘给她带来的巨大因果,她鬼生安稳得要死。   “不要你护,”于是她摇头,“我自己能护好自己,也早就不想要什么安稳……”   她话未说完,一种强烈的寒意直逼心尖。   “嗖——”   陡然间,一只闪着寒光的箭矢翛然破空而至,射穿数瓣杏花,直直朝着她迎面袭来。   听见破空之声,程安顿时一凛,下意识想闪开,却受身体限制,眼睛一黑,完全跟不上箭矢,更遑论闪躲。   “咔嚓——”   吾命休矣!   程安下意识闭眼等死,余光却瞥见一只玉箸般的手横出,速度之快,待她反应过来,咔嚓两声,竟已将手中羽箭折为两段。   她仰头看去,谢湛神情毫无异色,仿佛只是折断一根脆弱不堪的牙签。   “是谁!”程安眼神凝重,轻呵一声,顺势沿寻箭矢方向看去。   远处只有一片杏花树林,除此以外一片和平,仿佛这箭是凭空横生出来的。   “你先回去。”谢湛握住羽箭末端,轻笑了声,神情如有所思。   程安瞧他半晌。   这人接箭的速度如此行云流水,莫非是早有预料?   “这箭可是朝我来的!”她皱皱眉。   敌暗我明,方才对方那一箭摆明了想要她性命,她这时候单独离开着实危险。   谢湛这人槽点是多了点,但好歹也算个识大体又武艺高强的将领,少点骨气跟在他身后,还算安全。   虽说她死了刚好,可现在她身上还背着“神君姻缘”这一大桩因果,不给个了结再死,前车之鉴,她鬼途前路势必一片坎   坷,现在她还不想这么死。   “回去。”谢湛又重复一遍自己的话,很是无情。   “不回。”程安同样不讲理,和他瞪着眼,一本正经说着胡话,“我可怕死了。”   不知道这句话戳到了谢湛哪一点,他微微阖了眸,还真沉默片刻,缓声解释道,“他已经走了。”   ……他,已经走了?   怎么,听着谢湛似乎认识射箭那人,又不想让她看见他和对方会面?   人家没事朝着她射一箭做甚!   当程安再抬头再细细看去,方才的那股寒意已然告退,消影无踪。   得,也罢。   于是她渐渐放心下来,厚着脸皮道:“那好,我先回去了。”   虽说不知谢湛到底在谋划什么,又为什么突然间要留在南郊,但这也不是她所关心的事情。   程安渐渐走出杏花林,直到粉白尽头,街道两侧林立,她才定身转过头,带着些许好奇,看向远处一身竹纹青衫的谢湛。   他神情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孤身一人站在杏花林,身形如同已经早已习惯霜雪的孤松,峭拔挺立,却总是让人有苍凉常寂之感。   ——错觉。   谢湛这人估计还乐得孑然一身。   程安摇摇头,收回视线。   想起方才被打断的话,她自言自语般低喃两句。   “这话,实在是晚了些。”   谢湛何许人也,哪怕隔着十万八千里,他也能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顿时了悟程安指得是的是什么。   也是,即便有修祈从旁协助推波助澜,从鬼界爬出来的人早已习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生活,程安成鬼数百年,手下亡魂无数,又如何能再重回安稳生活。   他说不上心里想法,只是隐隐觉得有些沉重,仿佛一马平川的冰原上忽然出现一处不深不浅的坑洞。   .   冬去春来,换季时,人最容易害病。   只是没想到,先病倒的,不是自幼身体虚弱的程安,而是跟着军队多年,舞得一手好枪,身子骨向来硬朗的谢大夫人。   屋内香薰清淡,药烟飘飘渺渺,清香阵阵,奈何主人却是个暴脾气。   “来侍药做什么!真当我如此娇气?”   见程安端着药来,谢大夫人躺在床上虽几分虚弱,却一拍巴掌起身呵斥道。   程安弱弱道:“息怒,我只是来送个药……算不上侍药……”   方才起得太猛,谢大夫人不由得咳嗽几声,见程安坐在她对面,最终缓和语气,“你有这心就行,明儿别来了,莫把病气也过给你。”   程安知道这场病会拖垮谢大夫人的身体,最终冬日寒风带来谢将军战死的消息,也将这位爽朗开明的夫人带走。   可眼前她无药亦无灵力鬼气,更不论什么能起死回生的天材地宝,除却多开几幅药方外,竟做不到其他。   她伸手搭着谢大夫人的脉象,气象除却虚浮,再无异常,更无什么毒害一说,像是……天命难违。   “安安何时会的岐黄之术?”   谢大夫人见她号脉号得认真,颇有些惊奇。   “从前……和黄姥姥学了些,但还是上不得台面。”程安收手,心底越发沉下,鼻翼却不由自主微酸。   她握住谢大夫人的手,微沉着脸没说话,似乎有些难得的茫然无措。   “摆这幅样子干甚。”谢大夫人见状,佯作生气,“区区风寒,往日里我在军营可没少挨,这算个什么,隔几日便好。”   她的话,程安自然是听不进去的。   “我会想办法的……”她以谢大夫人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喃了几句,摇了摇头。   “还说呢,你和湛儿好好的,咳咳……比什么都重要。”谢大夫人咳嗽两声,笑道。   “那是自然。”程安抿着唇角,尽力笑道,“近日来,他对我也算……多有照顾。”   听她这么说,谢大夫人似乎宽慰些许。   或许人一生病就容易伤春悲秋,她忽的来了些缅怀故人的兴致:“说起来,你来府里这么久。还未同你说过你父母一事。”   “……”程安沉默。   她幼时失散,后来成鬼又过去几百年,对于这两位,她其实早已没了什么影响。   只是极其偶然的偶然间,会有几个稀稀疏疏的影子,他们围着篝火,面对天地,似乎在议论些什么。   “你娘,是京城王颜丞相三女儿王芸芸。”   谢大夫人脸色温然,虽依旧有病气,眼眸依旧奕奕有神:“我与你亲娘,是自幼一个私塾里长大的挚友。别人都道她性情温和,只有我晓得,她骨子里却狡猾的很!”   程安:……   她就当狡猾一词是褒义了。   说起往事,谢大夫人明显得了精神。   “大冬天往先生脖子里投冰水,还能全赖到隔壁欺负我们的纨绔子那。我当时脾气爆,没少惹着别人,也都是她替我出风头,打发走那些寻仇的人家,这才安安稳稳活到现在。”   “至于你爹,虽说布衣出生,可也算天生的将才,不过而立,便得了车骑将军名号,不过不惑,便是镇南将军。”   越说,谢大夫人眼眶隐隐发红发红:“破城那日,她决意和程将军一同留在城中驻扎……咳,说是要殉城,但其实都是为了掩护我们撤退,乱军中连你也失散在人群里……”   她沉默了片刻,阖了眼,稍稍掩饰其中情绪:“我受你亲娘照护半辈子,到头来竟连她唯一的闺女都护不住……咳咳。”   又是一连串的咳嗽。   “那些都过去了的……她既然做了决定,便定然不会后悔。”程安叹息一声,连忙拍了拍她的背部,“逝者已逝,多说无益,还是活着的人得好好珍惜。娘可别再说话了,眼下要好好休息才对。”   她故作腼腆,一边羞涩笑着,一边转移话题道:“而且啊……大公子对我可算不错,前几日春日踏青,大公子扔了手中军务便来,当真是一片真心。”   她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   真心…个鬼。   他那架势,搞不好得还以为她是过来投毒的。   “那是他该做的。”谢大夫人冷着脸,相当不留情面,随即又稍稍缓和下来,“湛儿生性淡漠高傲,我日前还担心你会让他欺负了去……现在看看,他没委屈你,那便是好极。”   程安叨米式点头,又同她宽慰几句,心底又琢磨了几幅药方,等她睡下,便做告辞。   可出门没出院子,庭院门口,又撞见熟人。   程安果断上前拦住人家。   见个娇小清瘦的身形挡在自己面前,谢湛垂下眸,立在原地,静静瞧着她。   “娘要睡啦。”程安朝他弯起一个甜蜜笑意,手一摆,动作却颇有赶人的意味,“大公子,还请原路返回。”   大抵,这就是仗势欺人。   程安开心了,这天下,可没几个人有机会,能大摇大摆赶神君走。   难得,难得。   然而谢湛注视着她,以及丝毫不为所动。   片刻后,他竟突然轻笑了声。   “是母亲派人来寻我。”   话音一落,他同样大摇大摆侧开身,换了个方向,绕开程安朝着里屋走。 第12章 玄阴体变   谢湛还未掀开帘子,便听见屋内有声音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不认我这个母亲了。”   本该睡下的谢大夫人正坐上座,见谢湛掀帘走进,面容威仪肃穆,话语却夹枪带棒。   谢湛拱手行礼,淡淡答曰:“母亲既染风寒,湛不敢不回。”   他抬手示意屋内其他侍从出去,自己则从容端坐在于她对面。   “我且问你。”   谢大夫人咳嗽一声,眉峰稍稍皱起,语气格外严肃,“自成婚起三月来,你可曾回府留宿?”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不曾。”   即便如此,谢湛应答得依旧果断不停顿,甚至任何解释意味都没有。   谢母为他这话一噎,随即一拍桌案,态度越发疾言厉色:“你倒是还敢说?军中事务多少,我不清楚?何事值得你日夜不归宿?”   “此事关乎重大。”谢湛沉默片刻,起身抬手行了一礼,“恕我,不可奉告。”   谢大夫人虽气性不算温和,但眼见对方如此,便真以为是什么不可说的大事。   她握住手中温热茶盏,稍稍思忖片刻。   这些日子,谢湛行踪不定,每每派人去军中询问,都道谢湛确实有公务在忙。   真是什么要紧的秘务也不定。   至此,她只好叹息一声:“得了空,你记得多陪陪安安。新婚燕尔才多久,总让妻子整日独留房中,像什么话。”   “湛儿明白。”谢湛垂下眸,低声应道。   答应归答应,可谢湛自己心里也清楚。   如今即便他愿意花些时间同程安说些话,可人家却再也不会有想和他共处的闲心了。   他视线不自觉朝镂空花窗外扫了一眼,屋外是一条寂静的青石地面,除此之外,只有稍寒微风吹皱一池空落落的荷湖。   程安很喜欢在那里玩水,夏季的时候,她会亲自下水采许多莲子生藕炖成一锅香喷喷的汤,隔着数个院子,也能闻得到莲子那股宁静的清淡幽香,那香气最后让丫鬟送进了他的院子,却又总是原封不动得还了回去。   谢湛好像想了很多,也似乎什么都没想。   直到谢大夫人咳嗽一声,他方才将注   意力渐渐移回。   “随你……”谢母见他神情缓和之中有几分暗色,一刹便了悟他在想什么,话锋一转,别有一番意味,“届时,可别后悔就是。”   谢湛皱眉:“我从不后悔。”   .   程安一回到房中,便让红玉出去。   她盘腿坐在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谢大夫人脉象平和,那便是纯粹的……生机流逝,换句话,就是天定的寿命到了。   见了鬼的天命!   那是神仙信得东西,同她有什么干系。   想救谢母,她得需要恢复灵力,虽说她眼下成不了鬼,可人修的那些东西,她多多少少接触过些。   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她不仅见过猪跑,还杀过不少猪。   不就是和鬼修灵力朝着反方向流嘛,好说。   程安阖上眼,凭空感受丹田半日,却终归是什么都没感受出来,甚至隐约有种肚子饿的错觉。   不,她一个时辰前才用的午膳。   她咬咬牙,耐着性子继续盘腿坐下,此时若是有旁人在侧,绝对会以为她犯了什么神经。   聚气丹田…呼吸平和……使得经脉顺流……   理论上,人修会将吸进去的气,变作成一团乱糟糟的麻线。   她要先操纵理顺这团麻线,将他们凝成一根麻绳,再来将麻绳融入主经脉,最后散成清晰漂亮的融入小经脉,就能形成人修所谓的灵力。   片刻钟后,程安睁开眼,仰头啪嗒一声倒在榻上。   理论归理论,实践另一码事。   没得用,全部木大。   她气实在又多又散,寻常人体内的气,只是团巴掌大小的乱麻,而她,是如拉佛祖的巴掌。   待她理顺,估计谢母早就转世了。   她稍稍侧了个身,正面前摆着女红的梳妆台,心里凉了半截,同时又暗骂一句。   ——人修就是麻烦。   她本想起身继续她未完成的事业,可视线触及梳妆台前的布料时一顿。   ——她想差了。   嗨,她只是需要点灵力找点灵草仙药,又不是真的要踏上人修的道路。   如来神掌的巴掌她收拾不了,把它变成正常人的巴掌不就行了?   仙道那些残疾人士,不也都身残志坚,得道那日才重塑的形体。   程安从塌上一跃   而下,一把拉开梳妆台的抽屉,从其中取出一套银针。   日前她为了试配一夜香的解药,让红玉去购置了一批药材,顺道从医馆买了这套银针,却不想竟现在派上了用场。   她未有分毫犹豫,即刻取出其中四根,转手一甩。   银针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行云流水便向四肢要穴扎去。   她成鬼苦修医毒多年,下手自然有所轻重,完美卡在半残不残的状态,将如来佛祖的巴掌生砍成正常巴掌。   十二经络全封,只留奇经八脉。   如此修道,换做任何一个人无疑在自毁灵资。   不过对于程安而言,她没有做人修的打算,也就无所谓毁与不毁。   银针噗嗤入体,要穴受刺的痛楚一瞬间直逼脑壳,程安浑身不自禁抖了一阵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狂喜。   她确实能感受到灵力了!   她忍痛再次阖上眼,将那团还处在云里雾里中的线团拨开,取出,将其困在剩余的经脉之中,渐渐凝成她的绳子,一切都很顺畅……   顺畅个得儿!   最后一丝灵力合上麻绳时,程安只觉得全身一阵发寒,仿佛寒冬腊月三伏天,自己赤.裸着身体被人丢到了半结冰的河里,一呼一吸都带着一股子渗透骨髓的阴寒。   她浑身止不住颤抖,最后终于忍不住,陡然睁开眼,扶着塌边木桌,不自禁喷出一口血来。   鲜血溅在地面,又喷到红木桌边挂着的一幅红梅字画上,污了整副清高傲岸的红梅。   怪可惜的,她还挺喜欢这幅梅花。   笔力遒劲,清高淡雅,梅开腊月,大雪纷飞,虽说像极了谢湛那混账玩意,奈何好看也是真的好看。   程安渐渐沉下眸子。   说起来,明明之前一路顺畅,没有半点意外。   为什么突然之间气息就变了。   是因为她天生玄阴体?   不该吧……   君不见缥缈仙子也是玄阴体,不也还是在天上混得风生水起。   “……大少奶奶?”门口的红玉听见屋内的动静,不由得揣揣,“您没事吧?需要我进去……”   红玉此刻进来,还不得吓死。   她是内息紊乱,凡人进来不仅对她情况没任何帮助,她还得分神劝慰。   “没事!”程安咬着牙连忙打断她,竭   力克制自己体内近乎暴.走的寒气,稳定着语气道,“你不用进来!刚好,你和梅香她们去天上居门口买几串糖葫芦去,我想吃了。”   红玉应声走远。   待确认门口再没了任何动静后,一个放松,程安手上脱力,竟直直从床上滚了下来,顺手带碎了谢湛重新让人送来的大白瓷瓶。   ……她和瓷瓶子绝对有仇。   程安还有闲情雅致这般腹诽,她瞧着眼前方才丢掷在地上的数根银针,又莫名有点庆幸和后怕。   好在她眼疾手快,提前将针都拔了下来,不然这一下,她不得硬生生戳出几个血窟窿来。   思绪还没飘多久,又是一阵严寒逼来。   这次,就不仅是打着赤膊丢进冰川里,还顺手往她嘴里灌了一大口冰水强行喝下去。   程安喘着气,哆哆嗦嗦将自己缩成一团,吐出的寒气竟然将红砖地面上覆出了一层薄冰。   冷,真他么冷。   程安心底想骂人,奈何无济于事,她捏起地上银针,又朝着几个穴位扎去,试图将这股寒意分开引入四肢再透出去。   有用确实有用,她现在成功在冰水里穿上了一件衬衫,但是同样的,她现在手脚冰凉得仿佛块铁疙瘩。   程安只觉仿佛整个房间都满是冰碴子,隐约间都有寒风萧瑟的幻觉了。   要不别管什么杂七杂八的神君姻缘,干脆拿地上的银针,往自己命穴上来一针?   她有些泄气的想。   受着苦干什么,早死早超生得了。   虽说如今怨气不足成不了厉鬼,但既然灵魂极韧,就是做个普通的孤魂野鬼,道行也能修得回来。   然而,她还没有付出行动,却突然看到了地面上一斑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   很暖和的样子……   突然好想…晒一晒。   真成了鬼,就再也享受不到晒太阳的舒适了。   念头不过起了顷刻,便断送她自我了解的最好时机,程安只好顺从自己心意,颤巍巍地朝着门口一步一步爬去。   .   谢湛推开那处他数月不曾踏入的庭院时,只觉得空中死一般的寂静。   从前他踏入这边,总是能听得到秋千那边传来的笑声。   “……”   ——或许出去了。   他这般想着,直到看到那所新居散乱打开的木门,门口泣诉般半掩,门槛处拖着一道长长的血痕,从屋外走廊一直拖到屋内。   谢湛瞳孔微微缩起。   他下意识唰啦一把猛推开门,快步踏入屋内,屋中却是一片狼藉,碎瓷片散在地上,七零八碎,几片甚至上沾满血迹,而他亲手画得那副墨梅同样被刺目鲜血污得不成模样。   程安,不见踪影。   所有都仿佛在说……   这里遭到了什么人的劫持。 第13章 白鹿青崖   屋内无人,空气寂静中只残留着一丝丝透骨的寒意。   劫持?   是什么人?修祈,还是鬼界,或者天上哪一位?   谢湛眼底尽是一片漆黑,向前走了几步,缓缓俯下身,伸出手,从地上血痕边捡起一根细长尖锐的银针。   他刚刚想错了。   血迹应是从屋内向屋外爬出造成的。   收好阴针,谢湛起身沿着血迹朝屋外追去。   松泥地为人拖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无一不在诉说它的主人是如何挣扎着向外爬出,他迈过长廊,顺着痕迹,一路走向庭院深处那棵无比粗硕的大杏树。   杏树之下,屋子中的那股血腥气愈发浓烈,随之而来还有一种极淡极寒的阴气。   果然是鬼修。   还敢留在此处,倒是出乎预料的不长眼。   他气息一片肃杀,脸色微寒,横空从虚无中握出一柄重剑。   他一把拉开碍住视线的杏枝,剑气正要落下,视线却又是一缩。   程安半身染血,躲在树根处在阳光下瑟瑟发抖得缩成一团,眼睛紧闭,显然已经失去意识,皮肤表面向外散出一层白茫茫的寒气,宛如一台开了门的冰箱。   “……”   谢湛半跪下身,抬手试探从她体表散发出的白气,果然是极寒。   不过这样冒着寒气,至少能说明,人还是活着。   谢湛心下莫名松了口气,抬起掌心抵在她额间,触及比死人还冷的皮肤后,心底又沉了下去。   ——玄阴体变。   玄阴体之人在躯体受极重伤害时,为了保护灵魂会无意识自毁肉.身,可为什么这么突然。   谢湛忽的想到什么,抬手紧握住程安手腕,向上摊开,细嫩白皙皮肤上留有一点极其细微的孔眼,好巧不巧,位置正在一处要穴上。   他翻开另外一只手,同样的穴位也留了一针。   他取出方才在屋中捡到的银针,手指触了触,明显察觉到上面的温度比其他物什还要冷上几分。   ——如果猜得不错,这些针眼便是那些针留下的。   近乎即刻,谢湛便了悟程安做了什么。   她是在……自封经脉试图修回灵力?   怎么敢的!   细微的恼意蔓延在他脑   海。   她便这么想做杀人不眨眼的鬼修?连自毁资质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他见程安脸色越发惨白,整个人凄惨缩成小小一团,便将银针丢在一边,心底竟是未觉察的微紧。   也罢……   待一切结束,放任她回到鬼界,从此不死不休……也没什么。   未待片刻,袖口传来细微的动静,谢湛垂眸看去,一只苍白娇小的手死死拽住他袖口,隐隐约约打着颤,用力之大,甚至让原先就发青的指尖变成铁青色。   “……救我。”   这两个字在她嘴里咬出,声音沙哑且近乎低不可闻,她眼皮紧闭,全努力让自己缩得更小些,似乎陷入一场可怕梦魇之中。   “……”   谢湛沉默着将重剑时寸插在树下,伸出手,修长五指缓缓包住冰块似的皮肤,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对方些许。   时寸剑灵幽幽地传音一句:“剑主?要不我来?我这里还有些灵力……”   听见谢湛放开手,敛尽所有情绪,语气一如往日:“治标不治本。回溯时日不过一年,你若此时动用灵力,不日便会消亡。”   谢湛起身抱起陷入昏迷状态之中的人,淡淡下着命令,“去将庭院痕迹处理了便是,我另有办法。”   “办法?她这都凉透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时寸很是奇怪:“这凡物的火盆子有什么用,顶多能拖延一会儿时间,她这玄阴体再继续这么暴.走,估计要不了一日,生机耗尽,就彻底成了鬼。”   谢湛如若惘闻,眼皮子抬都没有抬,抱着人踏过走廊,只有脚步声响在空荡荡的长廊。   重剑相当诡异地飘在他身后,竟然无人自己动了起来。   若是红玉等人在此,八成要以为白日见鬼。   “不是,您究竟想怎么办?程安若是死了,情劫结束,您回归神位的那两百年空窗期,足够修祈再折腾一次。”仿佛是习惯为剑主无视,时寸的传音有些有气无力。   “天道循环,万物生生相克。”   他走进大开门户的屋内,将程安重新放回榻上,却在指尖触及被褥冰凉的温度时微微蹙眉。   “啊……?”时寸有些不着头脑。   似是为他烦得不行,谢湛冷冷解释道:“白鹿青崖间生有神火极阳,天制玄   阴之体。服下之后,做人做鬼,随她去便是。”   “……”   时寸半天才憋出个“靠”字。   随即,它将话刻意咬重三分,却提了另外一件事:“您现在是,凡人。青崖间紧挨着仙界,在凡人眼里,那只是个传说罢了,你这要是去了,别说天道,司命星君都会知道事情不对。而且青崖间有异兽,寻常仙都进不去。”   “你说呢?”   谢湛抛下一句反问,随手将一盆炭火烧得通红,阳光投入屋内,屋内瞬间没了方才的寒气,甚至隐约有了几分过冬的错觉。   “莫非您想用……逆天规?”重剑剑身嗡鸣一声,发出细微的挣扎,“可这时候……”   谢湛抬手断了他的话,眸色如夜幕般不见底,“终归是我有愧于她,或许有可能……还多欠了一条命的债。”   “啊?”时寸又几分茫然。   “…只是可能罢了。”   谢湛低低自言自语了一句,时寸听不太清,但见他脸色几分不对,也没敢继续问下去。   他抬手将大红被掖在程安纤长颈下,这才发现她瘦得吓人,连颈边锁骨都清晰可见。   本想擦去她唇角那缕血,可谢湛手放到跟前,又停了下来。   自己没有能做这件事的立场。   这有些像方才红玉、梅香她们出去买糖葫芦,可早在那日程安踏青回来,他让人从天上居门口的小摊那里买了十来串作为赔礼冻在地窖里。   她拒绝他之前赔偿的意图,他便折不下面子派人告诉她。   程安眉心还紧紧锁着,她拽着谢湛的袖口没有任何松开的意思,软软和和呓语一句:“危险,别去……”   见状,谢湛神情莫名缓和三分,沉默片刻后,他拍了拍程安发顶,声音带有一丝安慰的低沉:“莫怕,很快便不会冷了。”   他欲将她的手从袖口拉开,却不料程安却捏得更紧。   他轻笑了声,斩落衣角,本就此离开。   可未走出三步,寂静之后,谢湛又听到她轻飘飘落下几个字:“别死呀……修祈。”   “……”   刹那,屋内好像又冷了几度。 第14章 多谢殿下   时寸乃神剑剑灵,同样听得一清二楚。   它瞥了眼谢湛黑得跟块炭似的脸色,钝重剑身闪闪烁烁,仿佛人类一般陷入沉思,最终决定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他对程安的情感相当微妙。   因为她是这么多年以来,头一个能影响谢湛行为的人。   谢湛还在古神族时它便成了剑灵,以他多年对这位剑主的了解,这些日子他的行为举止看起来平平无奇,却近乎能用反常二字形容。   明明当时只差一击便可置修祈于彻底死地,可谢湛却突然决定回溯时间……   下一瞬,它心中陡然一惊。   眼见谢湛抬起掌心,朝着榻上毫无防备的人伸去,它尽职尽责沉痛传音劝阻道:   “剑主,冷静。被仇人绿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的!”   “……”   谢湛忽然想下个封印直接让时寸闭嘴。   “多事。”   其实谢湛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方才时寸确实提醒了他一句。   玄阴体乃世间至阴,凡火,对其作用近乎微乎其微。   谢湛凉凉瞧了一边的古剑一眼,手上动作未做停缓,只是反手点上程安灵台:“灵力给我,你自己掌握分寸。”   待时寸颤颤巍巍照做,他另一只手屈指在半空虚画几道,重剑灰色灵力在他掌心如听话的丝线一般穿梭,织就幻化成一处巴掌大的阵法。   随着阵法消隐于空中,屋内温度一刹便回暖数度。   ——纯阳火云阵。   见到熟悉的阵法,时寸嗡鸣一声,似有几分怀念的意味。   天下谁人不知,神君谢湛纯阳火云阵少可蔓延数万里,昔日封神一战,曾召数千火龙一举涤荡天地所有魍魉,硬退众恶鬼封于鬼界之中。   然而此时,这人见而惧之、畏之的火阵,不过只能用来替人取取暖。   见榻上之人皮肤表面溢散的寒气渐渐褪去,谢湛攥紧成拳于两侧的手逐渐松缓,他侧开眼,深沉眸子里方才的那些不可测的寒意渐渐散去。   能取暖,便不算全然无用。   .   程安这一梦昏昏沉沉,她睁开眼,屋内点着烛火,红玉在她身边嘤嘤啜泣。   “大少奶奶……”红玉见她苏醒,登时眼泪汪   汪,“你发了热怎么不同我说一声……”   ……发热?   她有些诡异地瞧着红玉。   莫不是她体温低得过了头才让人觉得热吧。   “可有吓着你?”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玄阴体变时她有些意识,知道自己吐了一大口血,还又碎了一个瓷瓶子。   思及此处,她视线顺着烛光朝床边看去,那副墨梅果然已经撤走,而一边的白瓷瓶子,也已经换了一只新瓶。   “可不是。”红玉几分嗔怪,“我们回来就见到大少奶奶睡在榻上,怎么叫也叫不醒,一摸体温实在是烫……这才派人连忙请了郎中。”   不太对……   程安心底皱了皱眉。   “这不是没事了。”她明面上不显分毫,只是摇摇头,低声劝慰几句,“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红玉话里还带着哭腔,“大夫人也病了,若不是大公子第二日从营中回来,还不知道府里要乱成什么样子。”   ……   谢府子嗣稀薄,主事的只有谢大夫人一个。   从前程安不识字,更别论什么搭理府内事务,上一次,谢大夫人离世之后,也尽是谢湛一人收拾残局,又派了几位心腹来府中打点才说得过去。   她后来自己成了鬼将,在鬼界有了自己的封地庭院,也多多少少接触这些东西。即便修祈有派侍从替她管理,可打理内务还是花去她不少时间。   此事突然,想必谢湛就是再神通广大,也会措手不及。   程安心底摇摇头。   自己这一次确实有些莽撞,人修她还是第一次处理,没料到竟会突然发生这般情况。   反思一阵后,程安突然发现红玉话里的意思:“你是说,谢湛他现在在府里?”   “……”红玉神情莫名纠结几分。   程安注视下,眼见红玉伸出两根指头,默默指向房间的另一边。   方才程安直呼姓名的对象此刻正合着眼眸,双手环抱于胸,稳稳正坐在她对面的靠窗红椅上。   这人模样本就俊朗非凡,如今敛了往日的肃穆气息照着月光,竟莫名有种霁月风清的君子模样。   程安心底啧了声。   他要是真是什么正人君子,她便将自己的名号倒过来写。   “大公子昨日便在这里坐着了。”红玉   见状忙笑道。   “昨日便在了?”闻言,程安愈发诧异。   红玉也不知拿了谢湛什么好处,竟开始替他说起了话,“可不是,回府时便一直在这了……”   她暗暗打量了谢湛一眼,声音有些低:“大公子…我瞧着他也确实关心您,听大夫人说过,他从小性子就淡。大少奶奶,您也不要总和他怄气……”   “我和他…怄气?”   ???   这一瞬,程安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恨不得继续躺着睡下。   不是,这才多久?之前红玉还满脸愤慨,说要告诉谢大夫人治谢湛的不是,怎么现在倒觉得是她在和谢湛怄气了?   谢湛这是做了什么?   程安示意自己身体没了别的问题,让她先下去,自己光着脚踏下地面,迎着月光走到那边。   说来还挺奇怪,她现在竟然一丝也不觉得冷,甚至感觉身体比从前轻了不少。   “……”   坐在谢湛对面的红椅上,烛光昏暗,程安看不清谢湛的脸色。   她叹了口气,缓声道:“娘还好吗?”   谢湛缓缓睁开漆黑深邃的眸子:“很好,已经睡下了。”   听闻这个消息,她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还未开口,却听谢湛扫过一眼她踏在地板的赤脚,道:“初春寒风未消,你赤脚站在这里,是又想受凉?”   不知为何,他受凉两个字似乎可以咬得稍稍重了些。   “……”   嗨,这不是当鬼当习惯了,就懒得穿鞋了。   虽是这么说,可依着凡人的规矩,她还是下身几步坐回榻上,老老实实穿上鞋。   她轻咳一声,随即又道:“这病来得突然去得也挺快,明日府内事务我会打理,你若着急,明日便可……”   “打理?”谢湛抬眸瞧她,忽的笑了声,话语淡淡,莫名透着一股懒散讽意,“你是说,就凭你?”   “……”   程安觉得自己脑子又疼了起来,她扯扯唇角:“若只是一个谢府,自是不在话下。”   “那便交给你。”将此事敲定,谢湛从红椅上缓缓起身。   他离烛光近了几分,火光印在他面容上,程安这才看清楚他的脸色,面容立体俊朗依旧,可看起来……是不是比起寻常,多了几分苍白?   谢湛从来都向玄铁做得一   样,滴水不漏,这么多年,完全看不到他有任何狼狈时候。   如今,连她都能看出苍白之色,看来这次谢湛还真是累得不浅。   她琢磨片刻,道:“那你今夜……”   谢湛落下两个字:“书房。”   对此,程安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也没什么同情不同情的,她悄悄敛了眸色,不留痕迹的思忖片刻,却也同样起身。   “我送送你。”   她挽起一个笑意,莫名有几分寻常妻子送丈夫出远门时的温然。   谢湛只是稍稍侧开视线,默许她的话,眉眼同时不自禁平缓:“门口便好。”   “那是自然。”程安拿奇怪的眼神瞧他,“我只是意思一下,这衣服还未换,莫不是你还想让我送你到书房?”   谢湛:“……”   屋外星辰浩瀚,明月当空,庭院不大,此时夜深人静,只有偶然间传来隔得极远的一声犬吠。   时寸效率极高,庭院原先的狼藉已经完全不见踪影,满园皆是一幅生机勃勃。   从屋内到庭院门口不过数丈石径路,他们并肩而行,仿佛多年夫妻,一切皆在不言之中,气氛难得温存片刻。   庭院门口将将浮现于眼前,谢湛终于冒出了一句话:“若是有疑问之处,去寻李管事,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程安眨了眨眼,认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随即,她相当不经意地道谢:“多谢殿下照料。” 第15章 助你飞升   刚好走到门口,谢湛暗纹银靴长靴停下,又黑又沉的眼眸直直看向程安。   “如何知道的?”   程安见他默认,摇摇头,相当严肃又认真道:“玄阴体不稳天大的事情,哪有这么轻松就好转的道理,我不傻的。”   她并不认为眼前这个谢湛同她一样,是从几百年后重回现在的神君。   彼时可是他自己亲口说得‘来日再见,必斩之’。   闻言,谢湛也理解为何程安如此作想,低低笑了声,笑声悦耳,却无端多了几分程安听不懂的情绪。   性子还真是古怪。   她暗自腹诽一句,却听见谢湛又慢条斯理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话。   “如何知道的。”   程安总算听出点门道。   ……这时候的“程安”无非是凡人一个,就算真玄阴不稳,也会当作普通急症,更不可能道出谢湛的身份来。   方才她情况才好,思路没转过弯,这话说得…委实有些早。   “在到谢府前,曾得贵人指点一二……也算是有了些机缘。”程安面色不改,硬着头皮同他狡辩,啊不,解释,心底却越发心虚。   反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确实没说谎。   不知道那句话戳到谢湛痛点,他眯了眯眼,没说话,不见底的纯黑眼眸盯着程安看,空气一刹凝固的吓人。   就在程安脑海疯狂运转,认认真真给所谓“贵人”编造一个能骗过谢湛的合理身份时。   他竟然缓缓点了点头,认了程安这漏洞百出的理由,没有继续逼问的意图。   ……   不是,谢湛这厮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   他不追问,程安思路被迫打了个急转弯,反而越发头疼起来。   因为她后知后觉想起另外一件事。   所以谢湛,到底是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是神君下来渡劫的呢,还是这一世才清楚的?   而且……   难怪他之前不肯和离,天知道这么仓促便过了情劫,到底有用还是没用。   思及此处,程安轻咳一声,故作沉稳端庄:“殿下既然知道自己身份,那就好办多了。”   “哦?”谢湛视线继续凝留在她身上,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仙途漫漫   ,令人神往。”   程安脸不红心不跳的编起谎话,“程安既然知道殿下的身份,那日后定然是想踏上仙途的。”   顶着谢湛探究似的眼神,程安继续往下编:“殿下乃天地第一人,今日仅存的古神殿下。殿下姻缘的这份因果委实大了些,程安资质浅薄,实在……承担不起。”   待她说完,谢湛思忖片刻,眉头似乎隐隐蹙起,他低声念了两个他最在意的字:“……因果?”   “殿下生而为神,又身处仙界。”   她语调故作忧愁,“自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小人物修仙的不易。同您这情劫几分相似。这人、鬼、妖修行,凡大成之日,必将天降雷劫。”   在谢湛的面无表情中,程安继续科普着她以为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因果影响雷劫。因故对天地影响越大者因果越深,雷劫越难。殿下举手投足便可影响天地,我同殿下成婚,这因果也就大了不知多少成。”   她这一套理论说得一本正经,好似切切实实,其实后半句话,多是她个人参悟。   这份个人参悟来得那叫一个血淋淋,这是她对自己那场难度超标的雷劫唯一解释。   谢湛垂下眸,不知想起什么,气息冷肃一瞬,隐约之中,程安嗅到了一丝杀气。   像是想起了什么非常严肃,又非常可怕的事情。   不过……干她鸟事。   “总之……”程安眼神明净,一派认真,“殿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您看看您这情劫什么时候能过了,我也好同您和离不是?”   微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   谢湛收回视线,低低笑了一声,“你可见过,这世上没有情,便能过去的情劫?”   程安一时嘴快:“见过啊。”您不就是?   抛开她作为情劫身份的对象这点,程安不得不承认,谢湛确实是有点东西。   以凡人之躯堪破情劫,情字未至便已告终,下凡一趟,就是象征性给天道走一个过场,属实强得一比。   古往今来,仙人的命劫情劫,妖鬼人的雷劫,哪有一个过得这么轻松的。   见者,天道落泪,神仙伤心。一干修仙群众直呼挂逼。   顿了顿,她突然又意识到不太对,便忙解释道:“不是我见过,是听人说过。”   “   既是道听途说。”见她这般胡编乱造,谢湛慢条斯理道:“又怎能辨知真假?”   “……”   呵,因为我就是那个没得神君任何情感,又白获一场高配版雷劫的倒霉蛋。   谢湛见她笑意生硬几分,知晓她心中所想,唇角竟不自禁微微上扬,语调缓和低沉,甚至隐隐有几分懒散的意味:“我这里,倒还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殿下但讲。”程安一听便稍有了些精神。   “一切如常,若你安分在谢府至情劫结束,”   他视线落在程安身上,嗓音低缓,漆黑眼眸里却有几分认真之意,“待你渡劫之日,我会亲助你安然渡过飞升雷劫。”   程安额角突突一跳。   这说了和没说不一样?   寻常人若是得到谢湛这份承诺,怕是得给祖上十八代统统烧一边香,奈何……她程安就没想老老实实做个人修。   昏迷前她也试过了,自己这身体委实不适合做人修,气息驳杂繁多,光是感应天地就搞得要死要活。   缥缈仙子所说也是玄阴之体,可人家的父母也是九重天上排得上名号的仙人,自幼养在南涯神火之中改善灵体,这才没有踏上鬼修这条血路。   而且,就是这样修行数千年,缥缈仙子修为也是路人皆知的……不太好。   程安深感胃疼。   她倒不是说多么反感做个人修,可鬼界毕竟是她的老巢,而且修祈对她有再造之恩,她渡劫前鬼王生死不明,鬼窟前路扑朔迷离,她又如何能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将这一切视若无睹。   “我觉得不太行。”程安果断摇头。   她知晓谢湛同鬼界势如水火,根本没办法直接同他讲自己准备下去做个鬼修,只好搜肠刮肚继续在脑海里编纂一连串的理由。   “无论何种飞升。”可未等她解释,却听谢湛垂下眸,将“何种”两字咬得稍重,果断又沉缓道,“届时,我都会助你。”   包括鬼仙之劫。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   在一切落定,她尚未做出什么太大危害,让她留在鬼界做鬼修,也并非不可。   “……”   谢湛竟还有退让的时候?   程安登时呼吸一滞,她微微抬头,望向谢湛。   他眸色如同他背后夜幕般昏沉,但是她   再一次觉得她看不透这人。   这种看不懂的情感,头一回,是在她再去玉宸殿,直面对神君谢湛时。   ‘神君’二字程安差点脱口而出,可随即,又让她收了回去。   “此言当真?”于是,她定下心神,带着狐疑又问了一遍。   “当真。”   “那……”他答应得实在太顺,让程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没理解清楚他的话,“我说是说我想做鬼修呢?”   “只有一个条件,渡劫之前,莫害生人性命。”   ——奇了。   程安暗道奇妙。   这些谢湛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弄得大慈大悲好似西边那群秃驴大师。   要知道,如今鬼界修到鬼仙境界的,只有修祈一人,谢湛这份承诺,无疑是在放任,甚至助力鬼界出现第二位能同修祈并肩的鬼王。   奇怪归奇怪,但总归于她无害处。   “成交。”   程安果断答应,勾起唇角,露出一点玩笑似的甜蜜笑意,走到他面前,半打趣半认真道,“只是你可别到时候助了我成仙,又回头将我斩了。”   谢湛颔首:“不会。”   他见她答应得痛快,暗暗绷紧的背部稍松,明媚的面容有了几分神采,澄澈眼底如有生机盎然的泉水流过,心下竟也有几分莫名如释重负的错觉来。   漫天星辰摇摇欲坠,几缕清风萦绕前路。   程安听见他道:“夜凉,回去吧。”   就在她深感世事无常,神君竟也会体贴人时,慢悠悠的语调又再次传来。   “若是因风寒死了,情劫提早结束,这约定,可做不得数。”   “……” 第16章 鬼王修祈   程安干笑两声:“不至于。”   峰回路转,还未转身打道回府,程安突然想起一件事。   既然谢湛带着记忆下凡,那或许能弄到谢母需要的草药。   于是她叫住正欲离去的谢湛,不待他转身,实打实问道:“你那里,有没有什么能延年益寿的灵草?要是仙界特产,那是最好不过。”   “没有。”   谢湛拒绝得果断。   “这么肯定做什么,这药也不是给别人用。”程安犹豫片刻,还是将谢母风寒脉象,以及她阳寿将至的实情同谢湛说起。   谁知谢湛得知此事,竟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我知道此事。”   “……”   知道?   程安闻言,不由得心中稍稍沉了些。   莫非这府中未来命数,谢母病逝,谢父战死,谢府没落,她的郁郁而终,谢湛早已了然于心?   可为何…他却依旧能做到冷眼旁观,不做任何举动?   “命格已定,不可更改。”谢湛落下这句话。   语气很冷,仿佛若干年前天上那位高高在上的神君,听得程安不由得皱眉:“不可更改就不去改了?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母亲?你既然知道这是一场劫难,俗世血亲情谊,不过朝露夕逝,幻梦一场。”   他瞥了程安一眼,声音无情无感:“何况,我若真因此破坏规矩,往后仙界渡劫之人,皆会以我为例,你来我往,人间界可还像样?”   所以,他将谢府里所有的事情,权只当一场与他毫无瓜葛的幻梦?   也是……她差点忘了。   程安心底笑了声。   他谢湛,不正是这样的人?   她收敛情绪,缓缓抬起眸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很轻,没有什么情绪,像是总算认清了这个人。   “不用殿下破规矩。”她语气轻缓,虽然装得乖顺温和,可越显疏离,“有任何方法,我去做便是。”   “……”   谢湛见她同从前一样客气温婉的模样,心底却有细微的不适应。   “天命难违。”   他淡淡道下这句话,留下程安一人站在原地,自己则继续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   谢母依旧病着,按着谷平城当地的风俗,作为谢家媳   妇,程安应当去仙庙里为谢母祈福。   她原本并没有心思做这些事情。   毕竟她同仙门也算打了几百年交道,天上那些神仙的性子,她着实了解,九州各地能收到祈福的仙族高达千位,可没几个有闲工夫回应信徒的心愿。   而且……她还有作业。   谢湛答应将府内事务由她打理,可名义上,她却还是个不识大字的市井野丫头。   也不知揣着什么心态,谢湛给她找了教书的夫子。   跟上学堂一样,每天还像模像样布置作业。   程安咬着笔尖趴在木桌上,边翻着账本,边照着写好的字帖临摹字形。   好端端一副笔力遒劲有力的字帖,硬生生让她摹出狗吃屎的歪歪斜斜模样。   得,这字定性了,她是真改不了。   她心底叹了口气,随即放下笔,却听一边的红玉道:“司命仙君的庙,据说灵验得很,没准仙君保佑,大夫人的病,一下子就好了。”   司命仙君……   她想了想,这庙的主人,还真有点靠谱。   司命仙君是凡人的叫法,天上的人大都叫他司命星君,顾名思义执掌凡人命格,也做些牵线做媒的红娘工作,是个彻彻底底的文官,自然也不属于仙界主掌武力的十殿范畴。   程安知道他靠谱,是因为从前和这人有点渊源。   她上辈子刚做了鬼,修行灵体不稳,在去鬼界的路上为两个道士欺负,正好碰上赶上要去给两个信徒拉红线的星君。   星君见她这么一只厉鬼,竟然没当场抹杀,还将那两个道士赶走,又助她稳了灵体,恢复神识,这才继续他的工作。   后来程安作为鬼将,为了避嫌也没敢再去仙界寻他叙旧,只是偶然间爬上来晒太阳时,遇到了又在给信徒牵线的星君。   那时候,她就觉得,这仙对他信徒,可真是一等一的好。   去看看故人……也是挺好。   程安将这一摞整理好的账本叠在一边,坐在梳妆镜前便让红玉替自己重新攒上簪子。   而她则摸出黄姥姥的那只遗物玉簪摩挲片刻,微微有些出神。   “大少奶奶是想要手里的那只?”红玉见她对着一只黄玉簪发愣,顺着她视线看去,不由得轻声道。   “这黄玉莲刻得倒是细致,就是叶   片怎么少了一片……”   “黄姥姥家里遭了一场大火,许是那时候碎的。”程安叹息一声,将玉簪贴身收好。   知道自己戳中主子伤心事的红玉不由得歉意道:“红玉错了,不知道这是黄姥姥的遗物……不该同大少奶奶提起这事,让您伤心……”   “这有什么。”程安笑笑,“都过去多久的事了。”   “不过……”红玉樱唇微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到嘴边收了回去。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吞吞吐吐像什么样。”等最后一根发簪挽上头发,程安直言道。   红玉面露犹豫之色:“这簪子上面的莲花不像是刻上去的,倒像是朵活莲花变过来的,红玉在谢府这么久,都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雕工……”   “有哪里不对?”程安稍稍抬眉,摸着玉簪道。   “我只是有些奇怪,照大少奶奶的话,黄姥姥祖上也不怎么阔绰,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这黄玉莲花簪……”   红玉说完自己困惑,立刻便知道自己失言,忙向程安请罪道:“是……是我多话了,许是这春日让人困得头昏脑热,大少奶奶可不要见怪。”   “不,没有……你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   程安摩挲着发簪,心底也冒出个问号。   不过她记忆里,黄姥姥确实有一只黄玉莲花簪,谢湛倒不至于骗她……   算了,想这么多做什么,   或许黄姥姥是过世的丈夫家里留给她的也不一定。   .   这个疑惑让程安暂且埋下,她收拾好东西,便坐上去往城中司命庙的锦绣马车。   司命星君不愧是姻缘仙头头,连仙庙都同寻常的姻缘庙不同,人家在门口种桃花。   他倒好,桃花种是种,就是有毒。   司命星君在自己每一处仙庙门口,都种了一整片夹竹桃林。   司命仙君庙离谢府距离极远,庙在城北一座高山上,程安下马车时,窗外天色已经泛起一层晚霞,若要祈福,得再等明日,今日须得在此借宿一夜。   所幸谢府同仙庙来往不错,这处仙庙又日夜香火不断,程安下马车时,便有仙使领着她往后院住下。   路上,跨过庙中古质的庭院围墙,她同仙使聊聊走走,这才得知,眼前这一片烂漫灿然的夹竹桃……居然   是谢湛捐的。   ——怕不是知道自己要下来渡情劫,特意来买通司命星君想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她内心腹诽一句,摇摇头,将自己这个诡异的想法抛去。   夹竹桃此时花开正是艳丽,大粉花瓣轰轰烈烈挂满墙头,映着晚霞,倒还真又几分如痴如醉的梦幻色彩。   程安见花开正好,前几日因谢母之事沉郁的心情也稍稍好转些许。   她不由得顿下脚步问仙使:“我能摘一朵回去吗?”   司命星君是个挺大度的人,她摘一朵,应当不至于让他犯气。   带路仙使对视一眼,点点头,做出请的姿势,又告诫道:“夹竹桃有毒,谢少夫人莫要贪心,只摘一朵便得回来。”   “自然。”程安笑着走进花丛。   她抬眼向上看,一片大粉花团锦簇,墙上却压着一朵又大又艳的黄色夹竹桃,花身娇嫩姣好,漂亮却不俗气。   程安一眼便相中了它,只是这花架得偏高,哪怕她踮着脚尖伸手去够,也委实是够不着。   她皱了眉,却没任何放弃的意思,将脚尖垫得发麻,还试着跳了跳。   够不着。   连朵花都摘不了。   她还真是谢谢这幅矮不拉几的肉.身。   “要帮忙摘吗?”郁闷中,突然有个温和儒雅的声音问道。   听见有人愿意帮忙,程安点点头:“多谢,要那朵黄色的。”   随即,她去够夹竹桃的手微微顿住。   这声音,她实在熟悉。   她收回手,放平脚尖,回头。   那人手里捧着一卷竹简,一身暗蓝青纹杉披身,眉眼中尽是一股书卷气,笑意浅淡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程安收敛了嬉皮笑脸。   这就是当年从鬼窟深渊拉她上来的人。   鬼王,修祈。 第17章 好自为之   “你似乎认识我?”   修祈朝她微微笑了笑,眼底暗藏几丝探究。   “感觉似曾相识,或许,是梦里见过。”   程安轻咳一声,硬着脖子,一本正经编着胡话,看起来倒是正常,话显得几分局促,有些像见着上来搭讪漂亮姑娘的登徒子。   方才她没意识到竟能在谷平城见到修祈,没收住自己的情绪。   修祈轻笑一声,不再多问,顺势抬手,将她相中的黄色大花朵摘了下来。   “夹竹桃有毒,玩赏片刻便算了。莫要入口,更莫要用带伤的地方触碰。”   他细细交代几句,递交给站在一边杵着稍稍发怔的程安。   “……”   程安忍不住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片刻。   见他脸色一如既往,白皙过分,呼吸均匀平稳,周身瞧不出什么伤处,才安心似的松了口气。   她随即扬起唇角,抬手笑着收下夹竹桃。   “谢了。”   修祈虽为鬼王,可身上气息却一点没有鬼王该有的阴森血腥,干净温和得很。   他若混入人群中,寻常人根本无法想象,这么一个谦逊体贴的正人君子,竟然是坐拥鬼界十万里血地的鬼王。   “只是举手之劳。”   背靠阳光,修祈拱手道别,眉眼尽是温文儒雅:“那么,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嗯。”   程安出神时时喃喃应下,记忆却飘回初遇修祈那阵子时间。   当时她处处为人修、仙族追杀,走投无路进入鬼界,谁料却遭人诱骗被推入鬼窟深渊。   深渊里不止有厉鬼,还有各类散发着恶臭的妖鬼,群鬼缭绕,互相吞食,程安拼死从尸体堆里爬出来。   可重伤还未得到半点恢复,正好赶上尸王化形。   在她灵体处处残损,几近消散的绝望之际,探寻深渊的修祈正巧路过,一掌诛灭尸王。   他领着她一步一步蹚过那条漫长猩红的血河时,眉眼间也是带着这样随和儒雅的笑。   自那之后,她决定留在鬼界,为修祈效力,从此有了一处安身之处。   程安所有的尊严地位知识实力,归根结底,皆来源眼前这位青年鬼王。   无关风月,如此天大恩情,对程   安而言,非赴汤蹈火不可报答,非死而后已不可偿还。   正在修祈转身离去之际,程安终于忍不住唤道:   “公子留步。”   刚迈出的脚顿住,修祈颔首转身,笑道:“可还有事?”   “不……没有。只不过有些好奇。”   程安收敛情绪,极自然地摆出一副从未见过他的模样,轻咳一声:   “看模样,你也是仙庙香客?倒是从前没有见过。”   她方才就觉得有些奇怪。   修祈堂堂一届鬼王,来谷平城司命星君庙做甚。   “姑娘自然未曾见过。”   修祈倒是耐心:“家距此有一段距离,听闻此地仙庙灵验,特来祈福。不过今夜到此地有些晚了,只好在此住下。”   是啊,酆都,可远了。   三千里以外的地方。   至于住下……她自然一点儿都不信。   若是司命星君知道他在此,怕是得吓得魂飞魄散才对。   程安见他不愿道出来意,也不戳穿他的话。   或许修祈给人感觉太过如沐春风,程安手里捏着夹竹桃鲜嫩的花瓣,心情无端好了不少。   她本欲同他一道走出花海。   谁料他却摇了摇头:“此处花开繁盛,外人看不清情景,你我同出一道,恐有损姑娘清誉,在下从另一侧出便是。”   “……”   程安心底不由得几分感叹。   老大做了至少上千年的鬼王,对凡人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竟比她还了如指掌。   能想到这一出,不知要比多少所谓的文人雅士来得正人君子。   虽说如此,但程安心底依旧有些可惜。   或许日后……再见故人,将是踏入鬼界之时。   他仿佛看出程安心思,再次拱手轻笑,缓缓道:“若是有缘,自会再次相见。”   他话莫名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无端使程安放下心来。   也对,肯定能再见。   鬼界地盘她已全数混熟,修为足够时她自会前往鬼王殿,何必急于一时。   心中这般肯定,她手里捧着夹竹桃,朝他点点头,又弯起一点笑意,告别几句之后,从容走出夹竹桃丛。   夹竹桃一片烂漫粲然,遮住视线的花枝将尽,红玉替她拿着东西站在庙墙之下,原先领路的仙使不知所踪。   程安正想同她打招呼,不料   有个瘦麻杆似的青年站在她对面。   ……   这不是谢湛贴身小厮萧武吗?   程安唇畔方才扬起的弧度稍稍僵住。   果然,她即刻转过头,朝着仙庙门口看去,门前停着一匹极其眼熟,身披坚甲的纯白高大骏马。   那是,谢湛的战马……   程安只觉得头又疼了起来。   为什么每次她出门时,总是能遇着谢湛。   莫不是他百忙之中,还有那个闲工夫找人盯梢自己。   对了!   她眸色刹那间微颤。   她忽的想起来件极重要的事情……   雷劫前,传音镜那一边,修祈曾与谢湛对峙……   她暗暗皱眉。   一定是那日雷劫将她脑子劈坏了,这般重要的事,竟直到方才见到修祈,才从识海里翻腾出来。   也不能全赖程安   鬼界同仙界虽说明面上水火不容,掐得死去活来,可总体也勉强算个彼此相安无事。   仙门从不踏足酆都地界以内,妖鬼也同样未曾进入不周山之外。   数千年来,据说修祈同谢湛两人,连面都没见过,完全谈不上什么血海深仇。   谁知道那日,仙门毫无预兆地突然进攻鬼界,打他们了一个猝不及防。   她正沉沉思索这两人究竟有何恩怨时,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个低沉声音:   “注意脚下。”   “……”   程安闻声脚下一顿,面前不大不小,正卡着一块恰好能绊住她的石块。   “你怎么在这。”   她默默后退一步,抬眸瞧着谢湛,蹙眉。   “来提醒你莫要绊着。”谢湛慢悠悠道,凉凉道出两个字,“夫人。”   尽管知道他没什么情感,只是专程念出这两个字来恶心她,程安还是让他这一声夫人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偏生当着红玉萧武面,她还真不好怼回。   她扯扯唇角:“想来今日军营很是无聊,竟让大公子专程跑来这十里外的地方提醒我。”   “不及夫人。”谢湛眼皮子未抬一下,“专程摘取毒花观赏。”   ……   干你鸟事。   程安呵呵两声,捧着夹竹桃到面前,故意凑到跟前嗅了嗅,道:“这花是我摘的,赏也是我来赏。”与你无关。   后面那半句她未说出口,但纯澈眼底之下覆上的一层嫌弃之色,已经将   她心情悉数暴露。   谢湛见状,步下银靴微微顿住,眉峰稍皱,随即又向厢房方向走去。   两人一路无言,到客房时,天色暗下,红玉同萧武告退守夜。   挺尴尬的一件事情发生了。   仙使知晓谢湛程安之间关系,仅安排了一间厢房。   “……”   程安揉了揉额角,倒没在怕,推开门便走进屋,借着天际余辉,将夹竹桃好好放在木桌上,取了火折子,点起一边的蜡烛。   仙庙不比谢府,烛火仅有一只灯芯,熏染得屋内一片昏暗。   谢湛后脚进门,立在门口,未曾入座,便看穿她的疑虑:“你想问什么。”   ……   ……   程安拿着火折子的手一顿,内心暗暗自我怀疑一瞬。   这谢湛怕不是还有什么读人心思的能力?   她绷着脸,坐在厢房内木椅上,直截了当道:“那我便问了,殿下如何看待鬼界?”   “鬼界?”   谢湛眯了眯眼:“从前的鬼界,还勉强算个干净地方。只是现在……呵。”   这一个呵字就很灵性。   不屑、轻蔑与杀气皆留在其中。   尽管知道鬼界不是个好地方,可让别人这么说自己家,尤其是让谢湛说,总是让人开心不起来。   程安皱眉,几分不虞:“曾经?现在怎么就不干净了?”   “血腥滥杀,自然不干净。”   谢湛缓缓入座,转口说起另一件事,“至于说它曾经干净,是因为原先妖鬼修行以日月精华为食,不需吸纳他人灵力,更无需吞噬生人灵魄。”   “……”   程安怔忡一瞬,心里微微一惊。   谢湛说得实在认真,她竟一时分不清这人是不是在诓她。   妖鬼修行,须得吞噬大量精血灵魂作底,这不仅是鬼界规矩,更是仙门常识。   连她,都曾吸食过生人精魂,以此提升修为。   只不过能保证,自己所杀之人,均是罪大恶极,该死之徒罢了。   “为何现在妖鬼修行又要靠人灵魄了?”程安皱皱眉,有些不解。   “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谢湛眸色渐深,直直望向她,视线平和,却暗藏浓郁的肃杀之气。   透过他的眼神,程安顷刻便明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修……鬼王?”   她轻声道出他   未说出口的那一个人,随即摇摇头,笃定道:   “绝非是他。”   她了解自家老大。   虽为鬼王,可修祈身上毫无鬼王的架子,不仅算不上残暴凶狠,对待下属乃至界中小鬼,甚至能算得上仁善二字。   有时有人对他出言不逊,或者其他行为冒犯于他,她见了都想一鞭子抽死,他本人却能轻笑一声不做在意。   比较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那个酆都城守城门的李杵。   李杵就曾当着群鬼的面,说鬼王行事优柔寡断,处处退避仙界,没一点儿鬼界该有的血性,实力还也不咋地,整日就靠她程安和其他鬼将护着。   她当时在场,气不过差一点儿就和李杵干起来,最后还是修祈让她停的手。   这种事情多了,她愤然之中一直都很怀疑,修祈究竟是怎么稳稳坐在鬼王位置上这么多年的。   “怎么?你似乎认识鬼王?”   谢湛面无表情,十分不要脸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也罢。”   “知人知面不知心,程安。”他抬眸凝着程安,漆黑眸底认真严肃,本想好好劝诫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   “好自为之。”   说完,他就后知后觉感到不太对。   ……   其实,他刚刚想说的,是“识人要清”。 第18章 司命星君   程安本欲收拾床榻,闻言,动作稍稍顿住,谁料,她竟微微颔首,毫无争辩之色,荡开一丝无甚在意的笑:“那便,多谢殿下提醒了。”   何必同谢湛争执。   她明白得实在有些晚,寒铁就是寒铁,她再怎样一头热,对方依旧稳如老僧入定,油盐不进,不仅显得自己毛毛躁躁,还会气得够呛。   “……”   谢湛见她低眉顺眼,甚至有几分很久以前的善解人意,心底却微微的沉。   他从前确实乐得见她这般温驯的样子。   南疆征战祸乱无休,他一直忙于军中事务,无暇顾及其他,更遑论母亲逼迫他所娶的程安。   听旁人说起,他名义上的这位妻子即便被冷待也从不哭不闹,待人接物更是厚道体贴,打理宅邸私事虽不算多好,但也算没出乱子,谢湛说没有松一口气,那是假的。   许是程安温和的模样太过让人放心,他便心安理得将母亲给他的这件“摆设”放在一边,哪怕听闻军中其他将军后宅频频起火,也没有丝毫庆幸之意。   可现在再见她这幅温和老实的顺眼模样,谢湛却总觉得有些碍眼。   数日前在庭院里的那丝不悦好像渐渐放大,如同一只细小的气泡,从一锅冷水底部慢慢浮了上来。   他稍稍阖了眸,如象牙白皙且修长的指尖抵住桌上茶壶茶盖,却只斟出一盏凉透的苦茶。   ……苦?   忽的,谢湛拧了拧眉头,神色清醒,冷静且嘲讽地嗤笑一声。   当真可笑。   自己何时会被情绪左右,莫非受此时俗世情劫影响,竟也昏起头来?   “既是明日祈福,莫要起晚。”于是,他神情越发冷肃,淡淡落下句话,转身踏出门槛。   留下程安一人懵逼。   ……她明明没说什么吧。   算了,也好。   让她和谢湛同床共枕,今日若是睡得着便奇了。   她啧了声,也不理会谢湛出门做什么,起身缓缓铺好床榻被褥。   仙庙客房床板并不柔软,薄薄被褥算不上厚,躺在上面硬邦邦的,几分冷硬的味道。   程安并不娇气,也不嫌弃其他,和衣躺在榻上,手里捧着那朵夹竹桃,指尖触碰尚   且残留些许温度的花瓣,有些出神。   她有些在意谢湛方才说得话。   他说因为修祈,妖鬼才成了如今这般近乎丧失理智的杀戮模样……   因为这样,上辈子仙界才来围攻鬼窟的?   还是说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揉揉额间,有些头疼,此番再来一遭,她绝不会让修祈陷入之前的境地。   待下一次再见他时,去问问他这件事也无妨。   .   那边谢湛走出屋门,迎着月夜向山峦尽头走去,未至半路,却听见一声轻咳。   “咳咳。这位香客,请先留步。”   谢湛似乎早有预料,停下脚步,回身望向来人。   来者一袭白衣仙诀,五官端正清秀,生有一双潋滟桃花眼,眼角微红,很是勾人。   若是程安在此,一眼便瞧得出来此人身份。   命格主仙,司命星君。   “何事。”谢湛嗓音沉缓无异,仿佛对这人的突然出现,一点儿也不惊奇。   “我见香客您这气血虚浮,脸色苍白,可需在下为您稍作诊治?”司命星君心里颤颤巍巍,面上虽是平静,可额角却留下一滴冷汗。   乖乖,他不过是去南边给信徒牵了次线,玩忽职守了片刻,这尊大佛怎么就来了他仙庙,还受了如此重的内伤……   这要是提前早逝,白折腾这一趟,待他仙身归位,还不得来寻自己麻烦。   “不必。”   谢湛从未有让人近身的习惯,受了伤也从来都是自我调息愈合。   司命星君见自己被拒绝得果断,当下无言。   他沉默着掐指一算,想着探探这段日子谢湛来历,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跑到这里来。   “……”   这指尖刚掐到一半,司命星君愣了。   揉了揉眼睛,他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卦象,确认自己没看错以后,瞪大两只桃花眼不可思议的看着谢湛,抖着手指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您……您……”   卦象显示,凡人谢湛数日前,曾登顶白鹿青崖,灭杀上古神兽,取得纯阳神火……   先不论白鹿青崖在仙界边上,单论上古神兽……这便是仙界武将……也不见得能单枪匹马杀得了吧……   当即,他便了悟眼前人的身份。   “殿下。”   司命星君抹   了一把冷汗,拱手恭敬唤道。   谢湛颔首,算是默认他的称呼。   这下,司命星君百思不得其解。   神仙下凡渡情劫,乃是三魂七魄取一魄下凡,魂魄不全,必定法力全废,记忆全失。   千万年来,无一例外。   可为何谢湛会有自己的记忆,还能跑到白鹿青崖……   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而且……都有了记忆,还渡个啥子情劫咯。   司命星君心中如同见了鬼一般。   记忆全在,谢湛便还是主掌杀戮,毫无人情可言的谢湛,让他谈恋爱,不如直接将不周山推了容易。   无情无感,无所痛楚,便无所得,这一趟下凡,谢湛等同白来了。   “莫要告诉他人。”谢湛垂眸,轻飘飘道。   司命星君连连拱手称是,却道:“小仙还是得斗胆请问……殿下既然身具记忆,何时归位……”   既然无所得,他又何必继续留在人间。   天知道他拿着这尊杀神的命格书,整日过得有多么提心吊胆。   司命星君话音未落,谢湛却陡然凉凉侧看他一眼。   那双素来幽深的眸子古井无波,他不说话时,更是看得人心里生寒,莫名的压抑感与一阵深入骨髓寒意油然而生。   “是小仙多嘴。”司命星君心中一跳,忙道。   脑子一转,司命星君心底暗道。   想必,殿下实在故意以渡劫为由,实则暗度陈仓,做另一番谋划。   似乎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司命星君摇摇头,直叹自己今夜若是没有叫住谢湛便好了。   瞧殿下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识趣得将这件事从识海里忘掉。   只是……可惜那位名作程安的凡人。   司命星君心里摇头。   即是殿下亲临,那势必不会按照命格书上原定的模样取走,她这一生,恐怕就只能如此了。   念及此处,司命星君心底终归几分愧疚,便顶着压力再次拱手:“那谢少夫人自然是配不上殿下的……殿下,可要放她离开?”   “……”   谢湛知道他心中所想,转身却道:   “毋须插手,我留她有用。”   .   一轮凉日从东方稍起,仙庙生布青石的台阶上,渐渐有香客谈笑来往。   程安起得   向来极早,往日她会在血地练鞭,现在练不成鞭,洗漱后便向仙庙红瓦金边的正堂走去。   谷平城无数少男少女一早便来仙庙进香,人群之中,不乏数位眼生的外地人。   她不由得心底感慨一声。   司命星君不愧是仙界劳模,主管众仙情劫的老仙,瞧着香火繁荣,比其他仙庙不知要多了几倍。   她踏入仙庙,但见一左一右两位仙使正在殿中摇签。   “据说,司命仙君庙里的签可准了,大少奶奶可想去算一卦?”   红玉见几个拿着签的人走过去,不由得几分好奇。   经了一遭,她即便不用求,也知道自己命格是什么样。   程安本想拒绝,可见红玉满脸跃跃欲试,只好点了头。   摇签仙使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见程安两人向前来,便点头道,“谢少夫人样貌不凡,仙姿卓约,一见有缘人,这一签,我家仙君便免了香火钱。”   程安:……   这还是头一个说她仙姿卓约的。   不过……她同司命星君,确实还挺有缘。   她摇摇头:“香火钱还是要的,红玉。”   红玉应声掏出一沓银票,上前放入不远处的功德箱中。   仙使见状摇摇头,低低呢喃一句:“多好的人啊……”   程安觉得这一声很是熟悉,便微微抬了眸瞧他,却正对上青年一双格外勾人的桃花眼。   正在她皱着眉思索时,仙使却将一份锦囊递到她面前。   “虽说命格天定……”   ‘仙使’叹息一声,双手合十,向程安做出一个聊表祝福的动作,说他人完全听不懂的话,“可人间也有人曾言,人定胜天。所谓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我家仙君虽只能顺天意行事,但日后力所能及之处,想必……他定会愿意帮助谢少夫人的。”   话已至此,他不再多说。   这话听得红玉云里雾里,可程安却明白这人说得是什么意思。   司命星君是在……怜悯她。   她虽心底嗤笑了声,却还是收下了锦囊。   她突然间还真挺好奇,自己命格书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 第19章 谢湛重伤   净手上香,程安在心底沉默祈祷一句。   谢大夫人不同于她,她是一位实在的好人。   若是可以,她祈求星君将她的命格写得好看些。   她作揖鞠躬,插上香火退后三步,离面前的星君神像远了些。   若是真不可以……   程安眸色暗下,其中多了几分肆意张狂之色。   那她便再闯轮回台,费番功夫,夺回魂魄。   “……”   程安握住手中锦囊,同仙使告辞。   该上的香火上完,走出仙庙,红玉这才后知后觉觉着有些奇怪:“说起来,今早为何不见大公子……”   “昨夜有事,他便先行一步。”程安走在仙庙青灰色石砖地面上,面无表情道。   红玉捧着手感慨一句:“大公子当真是心疼大少奶奶,城南到仙君庙这么多里地,还是要陪着大少奶奶过来……”   “……”   程安沉默着没有回复她的话,只是心底暗道,谁知道他究竟是来做什么。   谢湛这人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连谢大夫人都不知晓他整日在忙些什么,她又如何知道。   从前也是这样……   她试图了解谢湛的生活,同他有一星半点的共同语言,却每每都被告于“你不必知道”、“与你何干”、“白费功夫”之类的字眼。   如她曾有一次,强行自己逼着自己看完一本枯燥乏味的兵书,觉得自己悟出些道理,寒冬腊月,穿着单衣装模作样的去寻谢湛探讨,可未至门口,却让守夜的萧武赶了回来。   “……”   又一次想起过去让她极为不悦的记忆,不知为何,此刻,程安竟已是一点儿情绪也无。   见门口那匹披着坚甲的白马没了影子,程安便知晓,谢湛昨日八成是趁夜离开。   她摇了摇头,搀着红玉重新一步一步踏入马车,松了眉头,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回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踏入马车,拉上帷帘的那一瞬,她就觉得不对劲。   车帐之中,还有另外一个虚弱的呼吸,以及……浓郁到让寻常人恐慌的血腥味。   她试探性后退一步,谁料脚下却啪叽一声,踩到一摊子不明的粘稠玩意。   程安心   中骤然一紧,忙想后退一步,就要叫人下车。   可尚未发出声音,一双冰凉透顶的手却紧紧捂住她的嘴。   她手肘屈起,下意识要向对方腹部攻去,谁料到对方另一只手牢牢握住她肩膀,稍向前一步将她抵在车厢边缘。   一股黏腻的触感顺着他另一只手淌在她脖颈,温热腥气,常年的经验告诉她,这是血。   程安心底越发的沉,未待她再次抬腿踢去,却突然传来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别动,是我。”   “……?”   程安动作一顿,颇为不可置信地茫然片刻,这才定住神,借助车厢内微弱的光芒,向上看去。   面容俊朗苍白,眉眼如星,侧脸线条峻峭分明,只是身上一种沉郁的杀气还未来得及散去,使得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可怖的煞气。   ——还真是谢湛这厮。   她这一瞧,乐了。   好家伙,谢湛胸前靠右肩处不知为哪位能人志士开了个大洞。   惨白的血肉翻起,深的甚至能隐约见到白骨。血洞正汩汩地向外飙着血,方才淌在她脖颈的鲜血,也是从这个洞里冒出来,顺着他修长健硕的手臂一直流进她衣服里的。   不仅他那身青竹暗纹袍上全是血,软座,蒲团,靠枕,连车帷上也全染得未干涸的喷射形血液。   弄得好似什么心理变态造成的凶杀现场一般。   若不是谢府车马车帷都是暗红色帷帐,过路人见了,定会被吓得半死。   程安还有心情幸灾乐祸得想。   莫非昨日谢湛急匆匆离开,是着急去找什么人干架?   话说回来……这个失血量,正常人类是撑不住的吧。   谢湛手掌冰凉,呼出的气倒还挺温热,就是透着一股熟悉的腥气,血腥味她浸染多年,早已熟悉,可眼前两人的动作暧昧过头,让她很不适应。   于是她很认真地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明白,让他放开自己。   谢湛这才松开堪堪桎梏,阖上眼靠在车厢后座。   他仿佛方才经历一场大战,疲倦至极,惨白的俊脸染着血迹,青黑色眼皮底下透着一种无名的倦意。   ——难得,难得。   程安心底啧啧称奇。   未来统领天地的神君,天地间的最后一位上古神祗,竟还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眼神微微睁开,透过缝看着程安,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化为一声压抑的咳嗽声。   “咳……咳咳……”   如同浸泡在血液中的血手扶住车窗,他还未咳出几声,身体变不由得向前倾斜,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血溅在车厢地板,又开出一滩盛开的鲜红血莲。   “……”   程安修习医术多年,自然认得他这症状为何。   ——这还受了近乎致命的内伤?   谢湛随手抹开唇角鲜血,却不料,全是血迹的掌心不仅没将唇角抹干净,还将半张脸染得更红,颇有几分凄惨的味道。   他气息不稳,许是失血过多,脑子昏沉,他竟说起平日极少说起的话:“我没事,不必…忧心。”   “放心。”程安点头点得那叫一个果断,满脸诚恳,“你就是有事我也不会忧心。”   谢湛:……   门前跟随马车的红玉似乎觉察到车内动静,不由得多问一句:“大少奶奶,怎么了吗?”   隔着车厢,程安轻咳一声,高声解释道。   “没事,撞着头了。”   眼前这景象若是在大街上让人看到,实在是难以解释。   她心里明白这点,但车厢门口红玉却不知晓。   前车之鉴摆在那里,红玉着实不太敢相信程安的‘没事’,她犹豫片刻。   “那我进去替您揉揉?”   “不用。”   程安不徐不慢笑了声,随即,她当着谢湛的面,慢条斯理掀开帷帐衣角,笑眯眯拿下巴颏抵住车窗,朝她露出个脑袋。   好在谢湛方才捂住她嘴的那只手是干净的,不然这脑袋她也只能露半个。   她笑嘻嘻地指着自己红扑扑的脸蛋道:“你瞧,这不是好着呢?”   帷幕拉开的这一角角度着实不错,其他人只能看出个脑袋,屋内情景被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见红玉似乎还想说什么,程安一偏头,故作生气道:“你这丫头,是不是嫌一个人寂寞了,就想随意找个理由同我挤在一处?”   “这……瞧你说得,哪里的事……”   闻言,红玉脸色一红,瞬间熄了念头,转过头撇了撇嘴,闷闷道,“大少奶奶没事就好,莫要捉弄我了……”   听她转身愤愤催促起车夫启程,程安哈哈一笑,重新   拉上帷帐。   转身的顷刻,她沉下澄明清澈的眼眸,肃穆半分,正好撞上谢湛那双盯着她的暗沉沉的眼睛。   昏暗中,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如同什么隐身黑暗的猛兽,让人即刻毛骨悚起,立即想起来,这位,便是上古神祗里唯一的杀神殿下。   幽深、冷血,哪怕虚弱到了极致,也能一口咬断对方的喉咙。   很凶,但是却莫名的有些凄凉。   然而,程安却完全无视了他这一身血气与这一身阴森可畏的煞气,顺势坐在坐在他身边。   “看起来,似乎你的仇家昨夜寻上门了?”   “……”   见他不言,程安也懒得多问,只是瞧着伤势思索片刻,抬起娇嫩白皙的一根指尖,沿着他的胸口,寻了六处要穴挨个狠狠戳下,谢湛左肩的那个大窟窿血流登时降了一个等级。   察觉体内濒临崩溃的气息稳住,谢湛眸光微动,静静等候她接下来的话。   “别高兴太早,这只能暂时止个血。”   “多谢。”他垂下眸,如羽毛般的睫毛遮住眼帘中的煞气与一丝划过的无名情绪。   “先别忙着谢,咱们说个正事。”   她唇角幸灾乐祸上扬三分,摇摇头:“你这要是死了导致这次渡劫失败,可不能怪我。”   “……”   不知为何,谢湛心头陡然一跳。   “一报归一报,看你伤得这样重,马上就要死了。既然你渡不了劫,我就也不求你帮我渡劫了。咱们之前的约定作废。”   但见程安一本正经道,“不过死之前……”   “能不能先把和离书签了?” 第20章 星君的信   “……”   谢湛胸口血液再次翻涌,他压下喉间腥甜,拿他那双暗色无光眼眸盯着程安看。   程安让他瞧得心里发毛,本想后退一步。   可转念一想,自己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这人与人对峙,首先气势不能输。   ——就他眼睛大啊。   她勾了点唇角,毫不畏惧地回瞪回去。   见她这么一瞪,谢湛用他另一只还算干净的手揉了揉眉心。   “既是快死了,又如何拟得出和离书。”   程安闻言,拖长音调“欸”了一声,颇有花言巧舌的奸商模样。   “好说好说。”   但见她从袖中翻开自己的荷包,又在夹层中折了一折,翻出一张叠的齐齐整整的宣纸来,甫一翻开,尾部落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一别两宽,各自生欢”   谢湛:“……”   还真是时刻备着。   程安完全没害臊自己的字,将书递到他面前,还晃了晃:“你看这一地血,刚好能拿来画血手印,别浪费了。”   胸腔里的内伤似乎又重了一点儿。   “看来,我同你请的夫子,真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谢湛似乎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惨样,避开话题,竟开始说起了风凉话。   程安举着和离书的手一僵。   谢谢。   有被冒犯道。   这短揭得很是要命。   要知道,往日多少来求她治伤的妖鬼,最后有一大半死因是看错她鬼画符似的药方。   “殿下重伤不方便行动。”   她咳嗽一声,把话题又掰扯回来,也学着谢湛风轻云淡的模样无视他的话,声音几分柔媚。   “不若,我替殿下按手印?”   “……”   听她没有任何反驳,谢湛阖上眼,嗓音又沉又有几分哑:“约定继续。”   他再睁眼,似乎抛开了什么多余的情绪,用慢悠悠语调道。   “我不会死。”   沉沉话音刚落,程安只觉得本就狭小的空间似乎更狭小了些。   她眨了眨眼,转过身,却看见一柄钝重的古剑横躺在车厢内,漆黑古朴的剑身威风凛凛。   可惜,因为剑身又大又沉,此时这柄应该气势勃勃号令天地的重剑,此刻只能生硬地卡在车中   。   笨拙厚重,完全动弹不得,显得几分滑稽。   “时寸?”   程安一眼便瞧出重剑身份,随即不可思议地看向谢湛:“你竟召得出时寸?”   剑灵这种东西,存留时间越久,实力越强,召出来需要的灵力也就越多。   谢湛能召出来时寸,却连凡躯上的一点儿小伤都解决不了,这实在说不过去。   除非,这剑中剑灵,是活人以身祭剑所得……   程安摇了摇头,将这个诡异的想法压下。   谢湛她还是了解一些的。   虽说此人神格主掌杀戮,但也并非滥杀之辈,活人祭剑……着实有伤天和,他应该做不出来。   大抵是还有什么别的底牌。   他脸色似乎又白了一些,剑身上的力量化成一点儿微弱的白光,顷刻,车厢内骇人的血迹便如露水蒸发,渐渐缩小至消失无踪。   程安脖颈上的粘稠感也一点一点消退,皮肤重新接触空气,清清爽爽,见谢湛胸前那大窟窿没了踪影,心底默默感慨一句。   ——剑灵真好用。   她向前走了几步,在谢湛身边坐下,顶着他视线翻开他掌腕,并指探了他的脉象。   谢湛睫毛微颤,却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是觉得搭在手腕上的指尖有些烫。   这一探,程安就收回方才的话。   一点都不好用,全是表面功夫。   她摇头,看向谢湛道:“你不会真以为,拿层灵力遮一遮,就没事了吧。”   这话听起来关心,但程安真不是这个意思。   他要是死了,神魂归位,自己再去玉宸殿要说法,人家可未必会认自己和一个女鬼的约定。   谢湛见她面色急切,心底情绪过了几重,竟然和她解释起来:“会自愈。”   ……   程安一愣,再探脉象,细细品去,却发现还真比刚刚平和不少。   不是这也太作弊了吧。   他神躯有这么离谱的强大自愈能力就算了,凭什么神魂寄存的凡躯还能这么这样?   她心底暗叹一声天道不公,施施然放了手。   马车骨碌碌继续向前走着,驶过街道,两侧渐渐传来叫卖声,程安抱着布枕靠在前座,这才后知后觉察觉车厢实在有些小。   谢湛身量本就颀长健硕,哪怕阖眼端坐后座,收起时寸,也占了   车厢近半壁江山。   她只需稍稍抬眼,就能瞧见他细密好看的睫毛,以及其他异常俊美的五官。   “星君给了什么。”谢湛似乎瞧出她的不自在,缓缓开口。   经他一提,程安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仙使’给的那份锦囊。   她笑了声,从怀中取出那枚绣工精美的桃粉色绸缎锦囊,拉开线绳,里面包着两张带着夹竹桃花香的信笺。   第一张信笺笔力遒劲端正:“天地伊始,大道初衍,混沌……”   “看第二张。”   视线扫都未曾扫过一下,谢湛话得很淡:“星君第一份折子,永远都是废话。”   程安翻开第二张信笺,那上面夹竹桃味更浓了些,明显对方在这张纸上用得心思,比第一份用心得多。   其上字迹依旧端正,只是话却是极其朴实无华的大白话,程安看了一句开头,便觉得太阳穴突突一跳。   \'姑娘,你是个好人。你一见钟情的那位,也确实是众生敬仰的天地第一人。你们结缘,算是我小老儿牵得最舒坦的一次缘。\'   谢湛也扫过一眼,没什么表情,只是神色莫名缓和下来。   “……”   程安忍着想撕了这份信的冲动,接着往下看去。   \'可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啊,有良缘,也有孽缘。你们这段缘,并不是什么良缘……\'   她笑了声。   缘分有良缘孽缘,不是良缘,那不就是孽缘了。   星君说话,倒还挺讲究艺术。   ‘可缘分已成,只能靠你自己看开了。你要是将放在谢小将军身上的心收回来,这一生,小老儿保你过得顺顺利利。’   程安感慨地收了信。   这天下,像司命星君这样的好人,可真不多见。   她折信笺的手折到一半,那信纸却倏然如有生命一般飞向空中。   信笺纸嘤咛一声,生怕他人看到自己一般团成一团,青色的火焰无源而起,将它底部往上少了个一干二净。   程安手里只留下那张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官方仙话。   “……”   程安沉默望了眼坐在一边的谢湛。   早知道,她便不开锦囊了。   这下可好,星君费这么一大番功夫防的人,在一边同她一齐将这份信看得了个彻底。   不过谢湛似乎没将信笺里的话放在心   上,他阖上眼,依旧平淡的靠坐在后座。   程安耸了耸肩,抱着布枕靠在窗边,听着窗外人马来来往往,和红玉隔着车厢插科打诨起来。   她并不喜欢车厢狭小昏暗的空间,车马不过晃悠了一会儿,听着车轮嘎嘎作响,她便有些昏昏欲睡。   在她将将睡去时,谢湛缓缓睁了眸子,却头一回,重伤愈合时走了神。   ……孽缘。   他轻轻念着这两个字。   也对。   她的命格里若无自己,不仅没什么妨害,反倒……快活。   五脏积郁的内伤结成块,正在修复的肋骨牵扯着经脉,本该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他却能如同丝毫感受不到般稳坐一边,神色无常。   谢湛素来极少安眠,哪怕身具重伤,也是异样清醒。   他自己都未注意到,自己视线不经意间,便留在窗边人身上。   睡觉的后座让他占了,此刻她只能撑着脑袋迷瞪。   白皙香凝的指尖百无聊赖地抵着下颔,柔软且毛茸茸的脑袋随着车厢晃动不停地往下点。   莫名其妙的,他突然想起一样事物。   玉宸殿前的那片森林里,明明困得要死,还非要警惕周围的小狐狸。   谢湛垂于身侧的手指微动,却最终让他收了回去,化为一声不可查的叹息。   再等等。   等解决完眼下的事情。   到时候,她想去哪里……都随意吧。 第21章 再见修祈   春末夏初,门前那颗大杏树舒展着自己碧绿大叶子,满谢府皆是一片浓密油绿色。   正是此时,京畿传来消息,赵王钦点谢湛作右将军,领兵随军征讨南疆叛军。   上辈子情劫,他也是隔三差五出征,好像谷平城的将领只有他一人一般。   程安倒是没什么感觉,毕竟谢湛在与不在,基本是同一码事情。   而且,她有要事去做。   借着车厢内微光,程安摊开手中泛黄的药笺,又确认了一次自己鬼画符似的药方。   “龙胆、人参……”   谢湛不愿帮忙,她只好继续凭自己想办法。   延年益寿的药方她自然写得出来,可无论怎么改药代替,都绕不开几味仙界才生长的灵草。   虽说仙界的灵株也有可能流落凡尘,但这些东西只要让人一发现,那都是凡间各派世家弟子趋之若鹜的天地至宝。   程安老早就让红玉派人打探灵草消息。   意料之中,一直没有收获。   不过昨日夜里,突然有消息说,有人谷平城一处药草堂子里,见过疑似其中名作‘五遁木’的药材。   程安闻言,今日一早便立即收拾起身。   ——若是真的五遁木,那其他的药,她都能找得到凡草替代。   心思微微她接着车厢微光看着,“大少奶奶,便是这里了。”   药草堂在城北背林的一处,离谢府不算远,车马走了不过数里便到了地方。   模样看起来………   倒真挺寻常的。   程安扶着红玉的手从车上下来,眼街边来来往往的人马,做烧饼包子的小贩趁着清晨在那里吆喝,茶点的香气飘了十里。   沿街,几位眼熟的富家千金带着面纱,捏着纸扇在街边嬉笑谈论着什么,身后围着不少随侍。   不知为何。程安心里冒出一股子寒气。   回头一看,哦,原来柳碧舟也在逛街市的世家小姐之中。   说起来,上次在市集闹了那么大的事情,居然最后也没了一点儿风声。   这柳府尹着实有点厉害。   “走,咱们进去瞧。”   她知道自己不受城内这些大家小姐喜欢,也没有任何想引起他们注意的意思,拉着红玉踏入药堂子   。   药堂不大,用得也是寻常红漆木的陈设,进来便闻者一股儿熟悉的药香。   程安嗅着,不由便道:“三七、马勃、蒲黄……还挺新鲜,就是不知道是哪位受了外伤。”   “厉害啊,这位贵客,懂得倒不少。”   屏风之后,里屋走出来一个乐呵呵的胖掌柜,一身青马褂,走起路来身上肉一抖一抖,眼睛笑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很是和善。   “……”   程安瞧他有些眼熟,但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   “两位来…可有药方子?”大抵是因两人衣着不凡,应是哪家的小姐,胖掌柜一甩手,亲自招待起程安两人。   “没有。”   “这……”胖掌柜语气一顿,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是药三分毒,没有药方子,还是一看就出自那家府上的大户人家……一般的药堂,早就赶人走了,谁还敢卖给他们药。   虽说,程安方才仅凭嗅觉便认出他煎煮的外伤药材,确实有几分能耐。   但人家万一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岂不是很尴尬?   程安看出他的疑虑:“我不是来求什么医,就是来找一样东西。”   “东西?小人帮得上忙的,尽管说便是了。”   闻言胖掌柜松了口气,一拱手,两只眼睛又笑成一条缝。   “是一种木头,可入药……”   程安轻咳一声,同他将五遁木的形状气味清清楚楚说了一遭,可没料到她才说了一半,胖掌柜脸色便立即严肃一刻,向她身后看了看,似乎在避开什么人。   有戏!   程安方才在车上的那块石头登时落了一半。   “二位请随我来。”   胖掌柜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吩咐小二继续招待,自己则走向一边的红木扶梯,朝着二楼走去。   “大少奶奶,这胖子神神秘秘,看着让人害怕得紧,我们还是不要去了……”红玉有些畏惧似得缩了缩脖子,拉着程安的手想劝她回去。   程安自然不会收手:“你在这里等我。”   话落,她即刻踩上扶梯,同样也要朝着二楼上去。   红玉见状咬了咬牙:“这哪儿成?您等等我……”   二楼陈列与一楼相似,也尽是些朴实典雅的红木家具,两侧摆着几张素雅清亮的素色蓝瓷瓶,三层重重叠叠的   竹纹屏风挡着一扇门。   果然,人不可貌相。   程安跟在胖掌柜硕大的身体后,一边走一边称奇。   这胖子一看就是个俗人,可这些陈设,倒有股清幽古典的居士作风。   胖掌柜推开门,表情正了正,带着几分尊敬,摆出一个请的姿势:“东家在里面,二位进去同他说便是。”   东家?   闻言,程安愣了愣。   ……   ……该不会是什么心怀不轨人修,特意将五遁木放出消息吊人的吧。   虽说心里有所忧虑,可程安还是迈开一步,踏入门内。   门后陈设同屋外相比无异,甚至还来得更为素净复古,只有一架书,一处炉火,一张桌子,两对软塌,空气中少了那股外面那股药香。   程安迎着光,半天才清雕花窗下,盘腿坐在蒲团上,正在煮茶的人。   “……”   这清楚是清楚了。   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岔眼,或者脑子还不太清醒,于是揉吧揉吧眼睛又看了一遍。   “你没看错。”   对方轻轻笑了笑,明明预料到她的到来,眉眼却又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异:“看来我同姑娘,还真是有缘。”   “……”   妙啊。   程安心里极度复杂。   她生活了近二十年,今日才知,谷平城里某一家药堂的东家,竟然是……她顶头上司修祈?   “大少奶奶……您认识他?”红玉也颇为惊奇,拉住她的袖口极小声道。   “之前在星君庙里……偶然见过一面。”   程安一拍脑袋,这下她是想起来了,她说方才的那位胖掌柜为什么这么眼熟。   这不就是守血池的奸商大护法庞圆嘛!   啧啧。   她竟然今日才知道,他鬼界的生意,都不知不觉做到凡间来了。   “请坐。”   修祈抬手示意她坐在对面,没有同她斟茶。   程安了然,鬼王的一盏茶,阴气极重,凡人自然是喝不得的。   她轻咳了一声:“方才同那位掌柜的说过,我是来找一样……您这是作甚。”   话未落,只听得噗通一声沉闷的响动,她身边红玉向后一仰,若不是有蒲团垫在下面,她恐怕要被撞出一个大包来。   “放心好了,她没有事情。”   见她神情紧绷一瞬,修祈朝她解释:   “你既称呼司命星君为星君,而非仙君。那我们接下来的话,她不大能听得。”   “……”   程安心下松了口气,端坐于他对面,神情不自觉如同过去他指点她如何使用灵力一般认真起来。   修祈见她绷紧嘴角,脸上严肃像块生铁,不由得失笑三分。   “这么紧张作甚,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   程安暗暗腹诽一句。   对,每次他说完不太重要……之后的话,一般是修行重点。   条件发射下,程安越发认真地点头:“要什么,做什么,怎么给,您说便是了。”   见她坐在蒲团上乖乖等自己说话,神情完全没有任何疑问,似乎他说什么她都全盘接受一般。   修祈叹了口气,起身,从书架下的小木格里取出一只羊脂白玉匣子。   他刚将匣子打开,一股浓郁的檀香气铺面而来。   程安闻着味道,心中一凛,那块石头彻底落了地。   视线几分急切地扫过那个温润的玉匣子。   一段小臂长度、如同黑色枯木一样的树根躺在玉匣子里。   “这……”   以程安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是一株近万年的五遁木。   而且,还特别的大!   寻常五遁木入丹药,只需指甲盖大小的粉末,细细研磨撒几粒便了不得了……   这小臂长短的木头……   她程安今日也算长了见识。   五遁木属五行,能入药、也是炼制灵器法宝的绝妙材料。   眼前这只玉匣子里东西,哪怕放在天上,都是能让各路神仙大打出手的玩意。   修祈将玉匣子盖好,神色轻松地递到程安面前,仿佛只是递给她一段普普通通的焦黑木头:   “五遁木我不并需要,送给你也没有关系。”   “……”   不是?   这么大一块万年五遁木,说送就送了?   程安心里替鬼界打理财政的钟护法默哀片刻。   老大……您这着实有些……败家。   她蹙起眉头,抬眼看向对方:“这不太好吧。我还是拿……嗯……”   话说到一半,她被迫停住,心底几分懊恼。   眼下,自己似乎真没什么东西,能付的起这段木头的价格……   “不用在意,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一番盘算。”   修祈似乎见出她的窘迫,笑着摇摇头,相当善解人意地开口替她解围。   闻言,她放下心来。   ——有代价啊,那就好说了。   鬼界财务赤字还有得救。   程安轻咳一声:“直说便是了,凡我能做的,我拼死去做。”   “那我便直说了。”   修祈点头,也不再拖沓,单刀直入:“你可知自己为玄阴灵魄?” 第22章 天地刍狗   程安不经意抚上额间水滴样的淡青色印记,大方认道:“知道。”   她倒不怀疑修祈是不是别有用心,额间这么大块标记放在这里,但凡有点见识的修士,都能认出她的体质。   “既然如此……”   修祈呷了口茶,声音温然,却如同具有蛊惑般的力量:“我名为修祈,你可愿来我鬼界做事?”   普天之下,甭管有没有慧根,只要知道鬼界,就一定知道修祈这个名号。   他向一位略知仙界一二的凡人自报身份,可算给足了诚意。   “……”   连程安都没料到自家老大竟如此直白。   修祈见她梢愣,笑了声。   再抬起眸时,偏棕色眼底明媚如春,明明写满认真严肃,可望向你时,如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不自觉想去亲近信任。   “我并非在逼迫你。”   他放下茶盏,叹了口气,似是有些为难:“鬼界血腥莫测,动辄魂飞魄散,你思虑好了再来这里寻我。若不愿意,便当我用这块木头交个朋友。”   ……   ……   眼前人一如既往,一派居士雅风,处处细致入微,替她考虑。   无论看多少遍,程安依旧满心感慨。   这哪儿是鬼王,就是放天上当个神仙,也完全没一点儿违和感。   “其实我早有此意。”   她神情放得舒缓,眉眼带着真情实意的笑:“之所以还未实施,是因为有事情耽误。”   “耽误?”修祈偏了偏头,似乎对这个词几分好奇。   “嗯。”   程安点头,将自己同谢湛的这桩姻缘,以及因果会限制自己鬼途种种,免去自己重生部分,大抵同他说了一遍。   “你是说,同殿下结缘,会影响你的雷劫……?”   谁料,他稍稍皱眉,半天才理解程安的脑回路。   程安理所当然:“对啊。”   “……”   她沉默片刻,似是在思索什么。   程安见状也不着急,坐在蒲团上静静待他思索,手指摸了摸羊脂白玉温润的触感,只觉白玉如人。   她家鬼王比那劳什子神君好到不知哪里去了。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修祈握着微凉的茶盏,忽的轻笑一声,看向她的目光   仿佛在看自己不争气的徒儿:“这道理,谁同你说的?”   ——什么叫做谁同我说的?   不用这个解释,难道老天爷还专同我过不去不成?   “我自个儿悟出来的。”   程安揉了揉太阳穴,又回想一边当时的场景,只觉得浑身一凉,电流经过皮肤的剧痛尚有余悸。   她之所以这么肯定,还有一点原因。   在意识消散前,她确实看到了谢湛的虚影。   她不知听谁说起过,上天会让人死个明白,那个类似谢湛的虚影,就由她归为天道给她的暗示。   “可是,据我所知。”   修祈嗓音沉缓,断了她的思路,深棕色眼眸似林间微光,就这轻缓得朝她丢下一记炸.弹:   “人、妖、鬼大成之劫,是为天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雷只验灵力心境,难易众生平等,同因果无关,更不用提鬼修生前的姻缘。”   他笑了声,却没丝毫嘲笑的意味,只是如同一位善于引导的老师,颇为幽默道:   “若是每位鬼修都要理会生前种种,那我鬼界光是寻仇,都不知道要寻到猴年马月去。”   ……   程安懵了一瞬,皱着眉头瞧他,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可这……不该啊。”   她雷劫见了鬼了哦那么强!   程安不是没见过他人雷劫。   从前,她好说也在凡间交过几位仙门朋友,每逢他们渡劫,她都会在暗中护着这些人飞升。   就凭那种软绵绵的电流,她一鞭子能打三道!   别说雷了,让她上,云她都能给打散喽。   “你是不信我?”   修祈叹了口气,深棕色瞳眸垂下,无端有丝委屈的模样,短短四个字,便让人心生一股微妙的负罪感。   “也对,你我初识,不信也是应当的。”   “不,没有,我肯定信你。”   程安摆了摆手,连声否认三连。   若是其他人说这话,她恐怕还要怀疑一二,但既然是修祈所说,那必确凿无误。   她暗暗松了口气。   庆幸之余,又有几分困惑。   “只是……真没有其他能影响雷云难度的东西了?”她摇摇头,重复问了一边,还是有些不死心。   修祈肯定:“没有了。”   “……”   程安垂下眸,换她静静沉思片刻   ,随即,向他点了头:“我知道了。”   “嗯?”修祈发出个单音节,示意她接着说。   “我这就去鬼界。给我点时间,我将家母的病处理好再走。”程安笑了笑,缓缓起身朝他道。   “变成鬼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你不必这般着急。”   修祈见她答应下来,轻轻地叹息:“可需要我帮忙?若是需要其他灵草,尽管开口便是。”   “……”   还真需要。   虽说新的药方能代替原先的效果,可单论药效,终归差了点意思。   程安轻咳一声,也没再同他客气,从袖间将最开始那张药笺取出,递给修祈。   修祈手指从白色宽袖中探出,缓缓接过药方,视线扫过上面的鬼画符一般字迹时……不留痕迹的一顿。   “……”   他又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这字,真的挺特别的。   第一次找程安开药方的妖鬼心里都会憋出一句感慨,多好看一女鬼,这字儿怎么就和狗刨似的。   啊,不,狗刨已经不能形容了。   那简直就是刨完之后,又在上面撒了泡尿,还顺道踏了四个脚印。   程安也察觉到这一点,轻咳一声,脖颈微微的烧红:“要不我念一遍,你重新写一份?”   他收好药方子,将药笺折好,妥帖放入稍显宽大的白衣袖袍中,几分无奈道:   “不用,我还是认得的。只是乾坤草、太岁甲、潘玉果还还说,这金乌蕊……我须得再去一次酆都。”   “……”   听他说得一道一道,全程毫无差错,程安眨了眨眼。   啊不愧是自家老大!   这是第一位第一次见她字还能认得出来的!   自己的字也不是很离谱对不对!   “这没什么。”   程安弯着眼角向他一笑,像极某种撒欢奔跑在草原上的小动物,“我在此处等着便是。”   .   修祈是个乐善好施、彬彬有礼的好鬼王。   他不仅一口应下程安的药方,还纡尊降贵,亲自送了两人到楼下。   楼下抱着算盘算账正算得开心的庞圆一见,直接惊呆了:   “王……东,东家您怎么下来了。”   他吓得连称呼都差点没换过来。   这谷平城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眼下不知多少仙人盯着瞧呢!   “来   送客。”   修祈还站在红木□□上,神情平和:“许久未出来了,顺道呼吸一番新鲜空气。”   “这点小事让小的来就行了啊,怎么敢劳烦您。”   庞圆胖身体一抖一抖,刚要凑到他们跟前,却见修祈摇头,缓缓抬手,止住他的话。   “程姐姐!好巧啊。”   突然间,一声熟悉的娇俏声音从门口传来。   程安:……   能在药铺里见到,那可真是巧到天上了。   “确实是巧。”   她心中暗叹,朝来人勾起一个温然的笑,“柳大小姐也来逛药铺?可是家中有什么人病了?”   “听闻谢大夫人风寒,我来此,正想寻处药方给她送去。”柳碧舟一摇手中纸扇,很是体贴。   “实在有劳。”   程安诚恳点头,扶着红玉,慢慢从楼梯下来:“不过……柳大小姐可能太清楚,这里是药堂,不坐诊的。”   “……”   这不是在拐弯抹角说她缺乏常识吗?   见红玉如同憋笑一般在跟前唇角上扬,柳碧舟脸色更不好看了。   她一抬眼,却发现程安身边还站着一位衣着不凡的年轻公子。   ……公子?   对了,方才这男子同程安一道从楼梯上走下来,举止之间……似乎很是熟稔?   她这才不留痕迹打量了一眼修祈。   不得不说,修祈模样确实生得不错。   身姿修长,剑眉星目,五官虽算不得硬朗,有一种莫名的柔和,却不显阴柔,只是让人感到春日林间清风一般的舒适。   这人仿佛一束光,光是站在这里,就让人莫名感到暖和。   柳碧舟先是一愣,随即不自觉开口:“这位是?”   “是万草堂的东家。”   程安随口解释了一句。   她转身,不再理会柳碧舟,抱着玉匣子,同修祈屈礼告辞:“那么,多谢东家。我先回府了。”   “嗯。”修祈温声应下,毫不吝啬自己的祝福,“一路顺风。”   程安转身,正好瞧着柳碧舟若有所思的眼神,沉默片刻。   ……   ……   她莫不是…想差了什么?   算了,和她无关。 第23章 暗卫善剑   南疆正是梅雨季,阴沉连绵的细雨窸窸窣窣洒在大地,暗绿山岗上卷起一层薄薄雾气。   无论仙凡,谢湛练兵素来有一手,行军速度极快,虽不说日行千里,但近百里还是没有问题的。   驻扎修整时,天空正好细雨朦胧。   万军入眠,仅有零散的几位小兵走动守夜,主将帐依旧灯火未歇,谢湛皱着眉瞧着面前铺开的地图,心情似为烟雨影响,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阴影。   “殿下。”   帐外一片漆黑中,突然有声音响起:“属下已将碎英取来。”   谢湛应了一声,虚空中,他面前桌上便凭空浮出一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的无蕊花枝,花枝周围散发着阴寒之气,看起来像块黑色的冰块,碰一下似乎就能让人打一个哆嗦。   雾气聚拢,一位一身黑衣的暗卫横空走出,半跪于地,腰间佩剑,正是谢湛手下暗卫头子,善剑。   善剑拱手朝谢湛一礼,秉公办事道:“依照殿下的话,属下暗中巡视酆都城与鬼王界,此两处地方都见不到这花,只有城主府内,生长一小片碎英。”   谢湛压在地图上的手一顿,一双同墨色般无光漆黑的眼眸一颤,随即,酝酿起一点儿被藏起来的寒色:   “只有城主府?”   一夜香虽霸道无解,但遇光即散,需要阴物作媒介。   上一次谷平城灭,众仙注意力都在一夜香之上,反倒忽略身为载体的碎英花。   他在上奏的折子里注意到了这一点,便亲自寻了一次黑花踪迹,最后才在酆都城外、挨着鬼王地界的地方看到了碎英。   此时,碎英只在酆都城主府生长……   那日后定然是为人特意移植到其他地方。   这样做的意义只有一个。   有人在特意,等他来调查。   程安领域亦在鬼王殿附近,他在鬼王地界寻到碎英,便会肯定仙门‘程安屠城’的结论。   “……”   谢湛眸底寒色一点一点加深,他拾起花枝,刺骨寒意随之蔓延指尖,嗓音却似乎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酆都城主为何人?”   “原仙界怀生殿侍从,李杵。”   谢湛知道李杵,性情暴戾残忍,是个   有勇无谋、刚愎自用的蠢货,在鬼界中同程安很不对付。   如果不是程安,那与此人,定当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疑点重重。   在这一时间重头来看,谷平城的这桩惨案,谢湛只能用这四个字概括。   种种至关重要的疑点为人忽略。   那么,仙门当时是如何下得结论本身,其实也值得人怀疑。   程安,应是为人冤枉。   屋外,风声渐起。   谢湛只觉得胸腔愈加沉闷。   “咳…咳咳……”   白日军行百里对他消耗极大,前些日子胸腔所受的内伤也尚未彻底愈合,风过军帐,指尖近乎为碎英冻得失却温度,谢湛不由得咳嗽几声。   谢湛下意识拿手去挡,翻开手,掌心竟是一片殷红。   “殿下!”   一边善剑见状心底微惊,甚至没忍住出声:“可是之前在星君庙里,击退厉鬼时……”   谢湛抬手止住他的话,随意擦去血迹,淡淡道:“不碍事。”   借着帐中烛火,他再一次细细端详起手中黑花,极寒阴气从指尖延至掌心,又顺着血液一路像连绵细针般冻到心脏。   阴气入体,伤情再次加剧。   胸腔血气再一次翻滚,喉间微甜,却让谢湛强行压下。   一阵沉默之中,暗卫头子不敢说话。   明明谢湛神情平静无异,他却本能得察觉,素来喜怒不显于色的殿下,此时心情不太好。   “去查。”   谢湛放下纤长花枝,拿指捏了捏眉心,俊脸稍显几分苍白,声音依然沉稳:   “李杵叛逃鬼界的前因后果,他同鬼王之间的关系,都去查一遍。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善剑应声后,再次隐于黑夜。   是夜,再次归于寂静。   谢湛映着烛光,面容平淡如常,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眼前这张地图,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当年他前往轮回台时使了点手段,明面上是下凡渡劫,法力全失,实则保留记忆,意在引鬼王现身。   没料到这一个局,不仅没抓到鬼王,反倒害惨了程安。   “……”   他用近乎冰透的指尖合起地图卷,微合上眸,先前在河畔时同程安的争执一幕一幕,如同一根尖锐细小的鱼刺卡在五脏六腑之   间。   既然是他错认……   那等回去后,他自会想法子补偿。   左右程安,尚且留在府中。   只要她还认为这桩姻缘能够会影响她的雷劫……那她就不会有寻死的考量。   他渐渐将心境平复,重新冷静了下来。   只是胸腔肋骨周围的内伤却不听使唤地沉积,寒气凝结五脏之中,郁结成一处隐痛的沉疴。   .   沐浴,净手。   谢大夫人的寿元没有多少时间能让程安折腾。   酆都城离此地尚有一段距离,以修祈的脚程需要三日。   这三日,她便先用着自己原先改过的替代方子,切药到煎制皆是她一人亲力亲为。   第三日午时,却发生点意料之外的事情。   “大少奶奶!”忽然间,屋外红玉来了声音。   “嗯。”   她应了声,掐着时间熄了火,满室檀香变成微苦的草药味。   可惜此地没有合适的丹炉,不然直接炼成丹,要省事不少。   程安见红玉急匆匆进来,笑了声:“这么着急作甚,怎么了?”   “留候夫人来了……”红玉撇了撇嘴。   程安盛药的手未有任何停顿,她稳稳将药碗放在木案之上,蹙起眉沉思片刻,问道:   “留侯夫人是谁?”   “哎呀,就是您那位伯母。这明明没帖子请她,却又从京畿来了……”   红玉解释道,颇为不满:“她已经到了正堂,说是来看望大夫人,可这般突然,谁知道她打着什么盘算。”   哦,卢氏啊……   程安这才想起,去年冬日新婚那天来同谢大夫人斗嘴的刻薄伯母。   程安嗤笑一声:“让她等着,等娘喝完药再说。”   “啊。”红玉有些犹豫,“这与礼制不合吧……人家毕竟是长辈,这别人知道您这么说,是要说您闲话的。”   “让她们去说。”   程安盖上盖子,缓缓端起木案,漫不经心道:“一切我顶着便是。” 第24章 夜会情郎   谢府庭院一片芳草萋萋,枝叶繁茂的杏树上,几只黄鹂挂在树梢瞧着人间世事。   送完药后,程安揉着眉心来到正堂,熟人扶着身边丫鬟,已坐在高位良久。   程安是怀揣着一颗随时准备同对方展开激烈舌战的心来的。   可她真没料到……   今天的谢大伯母,一改原先刻薄尖酸的作风,竟然……格外的好说话。   “去送药了?应该的,还是我这侄媳妇有孝心啊……”   卢氏一边递了一颗葡萄进嘴,一边同跟前的丫鬟道,“你看这府里府外井井有序。我这弟媳,真是格外有福气。”   话落,甚至从那张皱皱巴巴的脸上扯出一个虚伪的笑。   程安:……?   她心底感觉不太对劲。   不过人家敬她三分,她自然会回以六分薄面。   “伯母说笑了。伯母是长辈,却特意来谷平城看我们这些小辈,实在是让人不好意思。”   程安带着一丝温厚的笑,装得很是谦和:“不知伯母可愿意如之前一样,住在慈宁园里?”   “慈宁园?”   卢氏不知在想什么,婉拒道:“还是别麻烦了。况且那里人多嘴杂,吵闹得很。我看来的路上,栽着柳树的地方就很不错,给我收拾间厢房就行。”   “……”   谢府栽着柳树的庭院,紧挨着她的住处。   这大伯母究竟打着什么算盘,程安一时也辨别不清。   “那就依照大伯母的意思来。”   管她打什么算盘,待谢母的病情安顿好,她重新修回灵力,就是一把火将谢府全烧了,她也能修得回来。   .   又过了约莫数日,谢母的病情有了些许起色,起码染了近半个月的风寒,总算有了些许好转的景象。   程安盯着账本,心里盘算着修祈也差不多该到了。   是夜,夜凉如水。   月满枝头,夏蝉鸣声轻快,银月光洒在桌案前,洒了一地空明积水。   程安取出五遁木,拿玉刀细细切好分装,连同其他药材一齐扎在一张油纸上。   做完这些,她在面前铺开一张宣纸,撸着袖子提起笔,沉思自己是不是该留下一份五遁木的煎煮法子。   她也知道自己字是个什   么玩意。   若是红玉和娘她们看不懂,岂不是无比尴尬?   “药材,我已经取来了。你且看看有没有少什么?”   程安闻声转过头,修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处,颔首向她点头。   修祈一拂袖,程安只觉得面前灯线一暗,面前出现一座玉山似的玩意。   她定睛一瞧。   好家伙。   这玉山是一堆各式各样的玉匣子,垒起来……竟直接顶到了天花板。   她甚至能听到玉匣子与木板碰撞的哐啷一声。   程安一见,眼角一跳。   老大这怕不是把鬼界库存全搬空了吧。   “不是,不需要这么多的。”   她转过头瞧着修祈,几分僵硬:“也用不完啊。”   她要的东西,每一项都算是能称得一句活死人医白骨,巴掌大就能在仙门卖个高价,这一下取了这么多……   ……   ……   仿佛看到了在鬼界马上要来找她嚎啕大哭的管事护法。   修祈话说得轻松:“左右药性都较为温和,凡人食用也无伤大雅,做药膳也不错。”   ……拿这东西当药膳。   亏您也说得出来。   程安心头一跳,深吸一口气:“不至于,真不至于。而且,我总要和他们解释一番,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究竟哪里冒出来的……”   修祈似乎料到这点:“我过几日派人,借你娘王家之名送来便是。”   “……”   程安揉了揉眉心,缓缓起身从脚下取出几盒药材。   一打开,果不其然,都是上上极品。   看得程安都惊呆了。   妈耶,这得多少灵石……   就凭眼前这些东西,强行拿药堆出一个鬼将都够了吧。   她只从中取出几匣子需要的材料,放在桌子上,缓声平和朝他笑道:“无功不受禄。这多余的药材啊,我还是不用了。”   她知道修祈人很好,甚至称得上一句滥好人,但这好得…着实有些夸张。   搞得好像……他欠了她什么天大的东西,急着弥补一样。   程安摇摇头,将自己心里诡异这份想法压下。   修祈见状叹了口气,却也不再勉强,挥手将那座玉山收起。   视线再次重归空荡,程安松了口气。   “正好,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但说无妨。”   修祈眉眼   微微抬起,深棕色眼底似乎多了几分兴致,与一丝不可察觉松了口气的意味。   仿佛程安即将说出来什么顶了天的难为事来。   程安轻咳一声,红着脖子道:“你帮我拟个煎药方子,我怕我的字……嗯…她们看不懂。”   毕竟从前在鬼界,因为这点医死过不少妖鬼,要是谢母因为看不清她字出了事,那真真儿是个天大的乌龙。   这种莫名其妙的乌龙,自然是能少就能少。   “……”   修祈沉默一阵,随即失笑三分。   稍向前走了一步,骨节分明的指尖缓缓提起她面前的纸笔,偏头望她,眉眼认真:“这有何难?你说我写便是。”   程安思索片刻,缓慢又行云流水道:“黑色树根名作五遁木,沸水三分,冷水七成,浸泡入药……”   一个说一个写,说得人缓慢,写得人流畅。   彼此配合默契至极,仿佛已经在岁月与纷扰之中,磨合了数百年光阴。   烛光昏黄之下,室内是一片难以言述的平和。   修祈落下最后一个字,见她不再说话:“……没了?”   “没了。”   程安似乎也为这点难得的平和感染,唇畔不自觉挂着几分笑意。   日前以来,一直以隐匿于心底最深处的那丝惶恐不安消影无踪。   “你看看,可有遗漏错误之处?”   他将手中写满字的信笺纸递来到程安面前。   修祈的字同他本人相差极大,行笔间锋芒毕露,每一处皆是桀骜难训,但莫名其妙的,组合起来,偏生又是异常温润。   程安细细看过,点点头道:“一字不差。”   她将信笺纸裹在药包之中,切好匣子中的药材,又打了个新包,扎上最后的药绳子,一切才算告终。   若是按时服完这些药,不说寿与天齐,但不出意外,当个百岁老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娘还病着……待她好了,我再同你去吧。”   程安叹了口气:“虽说日后还能上来看看,但我怕她眼下受不了这刺激。”   “自然。你想何时走,都可以。”   修祈点头,似乎有些惋惜:“只不过……实在抱歉,我灵力阴气太重,凡人受不得,不然也不至于兜如此大一番圈子。”   “哪里的话。”   程安朝他绽   开一点儿笑意,替他从柜里取出一只空盏,从紫砂壶中斟满一壶热茶,递到对方面前。   她拱手一礼,微微鞠躬,恭敬道:“鬼王大人助我如此之多,我感激还来不及。可惜眼下无酒,只能以茶待久,敬您一杯。”   修祈接过这盏茶水,故作叹息:“这么客气做什么?我之前说了,想用那块木头同你做个朋友。这点想法,可一直都没变。”   他一边道,一边缓缓饮下茶,一举一动很是风雅,他将空盏放在程安面前,摇摇头:   “那些叫我鬼王的人,无非是些不了解我的愚昧之辈。你若是愿意,唤我一声修祈也无妨。”   “好!修祈。”程安点头,也没拘着,一口饮茶,很是爽快。   她上一次也是这么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叫了修祈数百年,让她用尊称还不太习惯。   修祈轻笑一声:“这就对了。”   屋外夜色正好,皎月当空。   只是程安不知道,月辉之下,杏树边上,有个小厮模样的人正磨磨蹭蹭偷偷窜到房门跟前,将纸窗户捅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眼洞。   那人顺着眼洞,偷偷摸摸盯清楚里面的情景。   随后,他离开窗子,蹑手蹑脚爬上一边那棵挂着秋千的大杏花树上,顺着树干,轻轻巧巧爬到隔壁栽着柳树的庭院里。   隔壁院子里,有一位贵妇人正坐在院子里,吃着两个丫鬟剥好的冰葡萄,慢慢悠悠等着他。   她脸上生布皱褶,体态瘦削,颧骨极高,显得刻薄尖酸。   此人,正是日前不请自来的谢大伯母,卢氏。   一见面,小厮跪下便道:“夫人!我看得清清楚楚,堂堂镇南将军府少夫人半夜私会情郎!道德败坏!那柳大小姐啊,真是一点儿没说错。”   一边还在替卢氏剥葡萄的丫鬟也很是愤慨:“这程安着实是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将军夫人待她这般好,她却做出这种事情!”   “可不是,也是委屈了那位谢少将军。”小厮啧啧两声,满脸皆是唾弃,“取了个大字不识的一个草包,还被人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   丫鬟冷哼一声:“要我看,就得告诉宗家那边,让这程安照着家规浸猪笼。”   卢氏倒是轻松,拿一边丫鬟手里的手绢慢条斯理地净了手:“浸猪笼?你可有证据?”   “……小人愿意作证!”小厮皱着眉道,“或者……咱们现在抓她一个现行?”   “你现在去,人家早就走了。”卢氏嗤笑一声。   “你说你作证?也能算个证据,可着实不怎么充足。”卢氏装模作样叹息一声,   “证据不足的事啊,顶不了用的。” 第25章 离开前夕   事实证明,在不搞乌龙的前提下,程安是个极其出色的医修。   尤其是在有鬼界上上药材作底的前提下。   不过数日时间,谢母这近半个月的风寒便好了大半,甚至能下床将枪舞得虎虎生风。   最后一次算完账,程安将扎好的药包放在库存,交给红玉煎煮。   安排完所有的后事后,程安开始收拾起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除了黄小仙的那只黄玉莲花簪,她必须没有任何可带走的物什。   屋外杏树依旧纷纷扬扬,树下秋千投下一层宁静的影子。   程安不由得向前走了两步,拉着秋千绳,坐在上面,支开红玉,无声同眼前绿树成荫的杏花苑子告别。   她第一次孤零零死在这里的时候,好像也是个夏天。   “若是你还想留在这里,百年之后我再来寻你,也无妨。”修祈的声音从杏树的另一边传来。   迎着光,程安见他走过来,眉眼虽依旧含笑,可气息却忽冷忽热。   以她对修祈多年的了解,便知他是在思索什么事情。   算了,即便问他,八成也会故作不知。   “不留了。”程安摇摇头,“就这样走吧。”   她太需要力量了。   无论是寻找黄小仙轮回报恩,还是查明谷平城一事真相。   亦或者,救下三年后战死南疆的谢大将军。   这些事情,都不是一个凡人闺阁中的妇人能做到的事情。   “嗯……对了。”   她坐在秋千椅子上,仰着头看向修祈,笑着说出骇人的话:“听闻鬼界挨着鬼渊的地方,有一处血池,在那里死去,听着不错。”   “你当真……想好了?”   修祈缓步走到她面前,深棕色的温柔眸子凝着她,又一次的确认:“灵魄浸入血池,就永远没了回头的路。你…便再也入不了轮回台。”   程安仰起头向他点了点,眼眸明亮写满明亮的信任:“嗯,我知道。”   “……”   修祈轻轻叹息一声,微微垂下眸:“罢了。”   再次睁开时,他唇角噙着笑,眼底依旧是一片温然:“抓着我,我带你去。”   他稍稍俯下身子,挡住身后阳光,朝她缓缓伸出手。   程安倒是觉得没有什么,抬手柔柔搭上他意外冰凉的掌心。   鬼界诞生开始,便一直存在着一道奇强的大屏障。   活人根本进不来。   她尝试过无数次,只要生人一进入,便会如鬼打墙一般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   据最年长护法所说,数万年来,鬼界出现了无数的鬼王,可是能够带着生人进入鬼界的,只有修祈一个。   没准她今日还能顺道开个眼界,看看修祈是如何带人进入鬼界的。   就在她这么想着时……   “大…大少奶奶?你们在干什么!”   闻声,程安缓缓偏过头,红玉和一众人等站在庭院门口,正睁大眼睛看着他们。   谢大伯母、红玉、还有……柳碧舟?   柳碧舟一身素衣,抬起手掩嘴,视线落在程安修祈握住的手上,清纯眸底写满震惊:“这…这……程姐姐,你这,做得是什么事情啊。”   从他们的那个角度来看,修祈照顾她身高微微俯下的模样,正好错位成脸凑脸亲吻的姿势。   “大少奶奶……果然,你同那个药堂的东家……”红玉不可置信地喃喃两句,向后退一步。   谢伯母见状,高声使唤了一个过路的随从:“去!去请你们大夫人!”   谢府的其他仆从听着动静悄悄摸了过来,瞧见庭院里站着一个陌生的俊朗男子,彼此相互看了看,小声议论起来。   “那人是谁啊?怎么从未见过?”   “你瞧瞧,刚刚两人脸贴着脸,这小手还拉着呢!”   “不是吧,大少奶奶平时看着不像干出这事的人啊?”   “嗨,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公子冷落她这么久。这闺房寂寞冷,碰上青年才俊……难免就容易擦枪走火的嘛……”   谢伯母一挥手,却冲着脸色发白的红玉道:“你还知道什么,说!”   “这……”红玉满脸的为难,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慌乱中竟随口冒出句胡话,“不……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的?”谢伯母嗤笑一声,“你家主子还能发卖的你不成?”   红玉瑟瑟缩缩,将日前在药堂的经历说了一遍。   “不知道为什么,我进二楼便晕了过去……再醒来时,竟然已经到了楼下。”   “你说他们两个在二楼共处   了一炷香时间?”谢大伯母表情越发疾厉。   “嗯……”红玉小声地结结巴巴道,“还…还有。之前大少奶奶给了我一个药方子……那上面的字…似乎也不是她写得。会不会…是那个男的…”   “……”   待她说完,程安深深望了一眼红玉,笑了声:“我本以为,我待你不薄来着。他们许了你什么吗?”   闻言,红玉眼底一颤:“我…我只是…就事论事。”   好一个就事论事!   瞧着面前来者不善的几位,程安心底嗤笑了一声。   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谢伯母突然过来说探望娘亲,还说要在这里小住一阵,感情是柳碧舟请来的大佛。   “需要帮忙吗?”   修祈直起身,面上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只是,他眼底的笑意不见底,轻描淡写中,蕴着一星点儿浅淡的寒气。   “没事。这点小事,我来解决就好。”   程安松开手,脚踩住地面,拉着秋千绳,从秋千上站起身。   见两人完全无视自己还在那里眉来眼去,谢大伯母冷笑一声:“我说程安。你做这种见不得的事情,咱们是想公了还是私了?”   “见不得人?”   程安偏头瞧她,丝毫不曾畏惧地笑道,“如何见不得人?我不识字,大伯母要不要向我解释清楚一点儿?是如你同大伯呢,还是同南阳王?”   谢大伯母闻言,背后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她沉着脸,语气却冷静下来:“还愣住做什么,这对伤风败俗的男女,还不赶紧绑了家法伺候!”   “娘同谢大伯母早就分了家。我做了什么,公了私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程安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跟前,一开口慢慢悠悠,尽是气死人的嘲讽:“少在这里乱给自己带身份了,大伯母。”   “冒犯长辈!罪加一等!”伯母气得只想拍巴掌,恶狠狠盯着她看,像是要将她盯出个洞似的:“你反了天了!来人,让她给我跪下!”   她声音骤然提高,刺得人耳膜难受。   谢府两个虎背熊腰的侍从真就上前来准备架着程安,却发现自己刚迈出步子,心里边惊惧自己完全没办法动弹,连声音都没办法发出来。   “听人说完   话。”一边的修祈轻轻淡淡落下一句,侧眸瞧了他们一眼。   “我怎么冒犯长辈了?”   程安完全不惧她凶神恶煞的模样:“我称你一声大伯母,不过是想替您留点面子。留候与镇南将军早就分了家,您可不算我长辈。”   她眉眼一挑,几分戏谑:“您该不会……真将别人的一句敬称当真了吧?”   她怼起人来,那是真真儿要命。   “程姐姐怎么能这么说!”   一边的柳碧舟见状,恰到好处地跳出来苦苦规劝:“姐姐不要再犯错了。长幼尊卑,谢大伯母终归是谢家血缘上的长辈啊……”   “而且,根据赵国律法……”她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像是说出什么污秽字眼污了她的口一般低声道,“有妇之夫私通外男,完全能按照宗法处死的……”   她皱着眉,一双眸子仿佛想到了什么残忍的事情,又惊又惧,却还要为程安考虑一般道:“不过能得了谢大夫人的原谅,没准……没准跪几天祠堂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柳碧舟心里可不是这样想的。   她心底隐隐有几分喜色。   她在药堂前的猜测果然是真的!   这件事情捅出去,哪怕谢大夫人再护着程安,外人的唾沫也够淹死她的了。   谁料,程安点头,一派心平气和:“哦,知道了。谢谢你的建议。”   她这一头,点得那叫一个自然,仿佛就是听了一只苍蝇嗡嗡飞过。   柳碧舟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仿佛一通柔拳打在棉花上,又被软飘飘地反弹回来。   她总算发现从方才开始,心底的那一丝不对味是怎么来的了。   为什么从他们进门撞见这两人亲密私会到现在为止,这程安都这么淡定自若?   这哪一家狗男女被人捉奸幽会态度还这么平心静气的?   她不怕死的吗?   而且……那边站着的那个男人,竟然还笑得出来!   柳碧舟望了一眼站在一边旁观的修祈,只觉得心底越发的森寒。   “虽说谢家家事用不着两位外人来管,但有一件事情我还是要和外人说明的。”   程安稍稍将声音拖长:“你们想多了,我没做什么你们眼中伤风败俗的事情。”   她没指望这群人接受她的‘辩驳’。   程安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完全不管她们看法直接和修祈离开。   但是这样子,场面实在难看得过分。   既然她们不想让她舒舒服服的离开,那干脆大家都不要舒服了! 第26章 以死明志   果不其然, 大伯母冷哼一声:“光天化日,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敢狡辩!还不随我去正堂, 好好交代你同这人的私情?”   程安望了一眼在场之人。   无论是丫鬟小厮,还是别的什么人, 眼底都或多或少带着鄙夷、嫌憎、厌恶。   她往日待人素来厚道,可这些人从来不曾当过一回事。   明明只打了一个照面, 却都相信她是勾三搭四、水性杨花之人。   程安忽的记起, 上一次自己死在杏花苑时,这群人也是以这样的眼神离开的。   她缓缓垂下眸,心底没什么悲伤。   毕竟她一直清楚,偌大一个谢府,承认她身份的,从来只有谢大夫人一个。   “……”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丝隐约而细微的寒气, 程安不由得偏头去看。   修祈缓缓翻开掌心,四指收拢,似有什么东西从她修长指尖流出。   他笑还是在笑着, 只是那笑意怎么看都不达眼底, 一双温润棕色眸子平平瞥向面前众人,仿佛在看什么寻常无奇的风景。   !   程安心下一惊。   她在鬼界深渊,同修祈并肩作战近百年,自然看得出, 这是他动手的前兆。   好家伙,鬼王之息何等恐怖,修祈要是在这里出手,怕过不得一炷香时间, 天上能来百来位神仙。   “你等等。”   她急急忙忙后退一步,伸手拉住修祈袖口。   修祈垂下眸,眼眸流淌几分困惑。   程安尽职尽责进行自己作为鬼将的劝诫工作:“这附近神仙不少,我自己能够解决的。”   “我和他们去去就回。”   她眨眨眼示意自己完全没问题,低声拿只有他听得清楚的声音:“不过……一会儿你别忘了带我去鬼界泡血池。”   生人变成鬼,会有一段时间失去意识。   正常魂魄会在这一段时间内飞入轮回台,而程安灵魄特殊,入不了轮回台,只能作为小鬼飘荡一阵。   她死在这里,需要人接引。   修祈听出她话中意思,缓缓收回阴气:“好。”   不过   片刻,盘旋在庭院上空,凡人看不见的,如潮水一般的黑色鬼气渐渐褪去。   他似笑非笑,轻叹一声:“去吧,我陪你一道。”   .   修祈收回阴气的动作终归慢了一步。   与此同时,谢府数里外的司命星君庙中,有一人正从庙顶整团整团的粉红色灵力乱线中猛然抬头,一个鲤鱼打挺,望向谢府的方向。   “我滴乖乖,刚刚那是鬼王息吧。”   星君登时全身紧绷,他抬手一挥收了红线,数万股灵力作丝,在面前幻化出一张镜子来。   镜中,程安站在厅堂。   她对面站着一圈老老少少,除了最主位上揉着眉心的谢大夫人,其余个个凶神恶煞,眼睛瞪得像铜铃,恨不得生吞程安一般。   司命星君搞这些情情爱爱这么多年,一看便知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脑子转了一周,无厘头地噗嗤笑一声。   ——殿下被绿了?   星君摇摇头,将视线悄悄移了半寸。   不经意间扫到程安身边,举止作风一派风雅的男人身上。   刹那间,桃花眼底瞳孔紧缩成孔。   这人……   修祈,真是鬼王!   夭寿啦!殿下不仅被绿了,还是被鬼王绿了!   司命星君虽不主武,但他作为天地第一位姻缘仙,也是仙界老一辈人物,是为数不多见过修祈真容的仙人。   越是如此,他心底越是惊疑不定。   这尊大佛……怎么爬上来了?   他来不及多思,因为镜像那边,修祈似乎察觉到什么。   一双深棕色眸子向上抬了抬,直直盯向司命星君。   “哦?”   他冒出这个字,唇畔随即无声启合。   司命星君定睛一看,对着他的唇形……   司、命、星、君,陶衡。   发现对方在念自己的名号,呼吸、血液顿时一滞。   “呵……”   修祈轻笑一声,明明是叫人欣喜温暖的棕色眼眸,却不知为何让人心底生出一丝诡异的寒意。   星君觉得心底一凉,下意识偏头。   只见下一个瞬间,镜像无声无息飞射出一道危险诡异的黑光,如同一柄锐利无比的箭矢,从   镜中破开,擦着星君的侧脸射出,划下一道焦黑血痕。   镜像布满裂痕,顷刻间碎裂成万千光点,消融空气之中。   我的个老天爷啊!   星君后背一阵发凉,他回过神,当机立断,从虚空中抓出一面传音镜,灵力匆匆拂过。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语气急促:“殿下!要命了!鬼王现身谷平城,现在就在谢府。”   传音镜那边似乎沉默半晌,方才沉稳过分的声音:“何时的事。”   “就在刚刚。”   司命星君心里不停地在打鼓,明明虚心到了极点,却依旧补充道:“还有…谢府的人,似乎在为难谢少夫人。”   谢湛在出征前夜,曾经交代过他一件事情。   ——守在程安附近,若她身边有任何鬼气,无论气息多寡,均要立即禀告于他。   然而,他现在才刚刚回来。   前些日子,东瀛那边有一位信徒焚香节食半月求他牵线,他向来对信徒有求必应,守了半个月,谷平城也没什么异常之处,想着不会有大问题,便启程去了一次东瀛。   就不知道这鬼王究竟是什么时候接近的程安。   “知道了。”对面似乎在骑马,风声呼啸而过,却没怪罪他玩忽职守,“我这就回去。”   司命星君见他似乎没有追究的意思,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随即,星君后知后觉一愣。   如果他记得不错,此次谢湛出征,是赵王钦点。   主将叛逃,是为死罪。   况且南疆距此地.将近五百里,除非谢湛再御剑飞行,否则等他到了地方,根本无济于事。   莫非……殿下早已做好了神魂归位的准备?   司命星君只觉心头一跳,心底忽的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难不成,谢湛一直在等鬼王现身的这一刻?   他收好传音镜,心底越发沉下。   如果真是这样,鬼界与仙界,怕是又要开战了。   .   其实谢大伯母就是想为难程安,也为难不起来。   毕竟……   现在是她被为难。   她现在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见了鬼了!   确实,星君景象没一点错误,正厅围得里里外   外都是人,个个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表情严酷到位。   然而,为什么从刚才进门到现在为止,没一个人吱声。   表情到位是到位了,凶也足够凶,可你们一动不动维持近半个钟头,该有的气氛也差不多没了。   谢大伯母心底直嘀咕:   难不成还有人施了什么妖法将你们钉在原地不成?   让报官、让上刑,这群人就如雕塑一样将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合理吗?   偏偏大伯母还是位有身份地位的人,没办法拉下架子自己亲去报官。   于是乎……   好端端家法执堂,却硬生生变成了三个人的一个时辰太极。   她抬了眼皮,一边修祈文文雅雅入座,慢条斯理甚至还斟了一盏茶水缓缓饮尽。   修祈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放下茶盏,轻松地勾了勾唇角。   大有你们继续聊的意思。   莫名其妙的,明明修祈这一眼很温和,可谢大夫人还是觉得脊背发凉,一种无名诡谲油然心生。   没错。   现场这偌大个正厅,除去谢大伯母、程安、柳碧舟、以及中途被程安劝回去的谢母,其他人…全部杵在原地罚站。   不用说也知道,这究竟是谁都手笔。   程安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见修祈的茶水饮尽,小声朝他道:“你不用这么帮我。”   闻言,修祈将视线凝留在她身上,棕色眼底真挚之余,无名透着一丝无辜:“是他们不说话。我没有帮你。”   “……”   对,你没有。   程安内心腹诽一句   你只是将在场所有人都加了道定身术,然后让大伯母尬讲半个时辰而已。   “你们都是死人吗!”   大伯母终于受不了室内死寂,吼出这句话,可还是无人应答。   她愈发察觉到不对劲。   丫鬟也好家仆也好,都太安静了,而且个个明明表情狰狞,瞳仁却是涣散的。   这倒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伯母心底一上一下。   这群人站在那里,跟个雕塑一样,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不会真都死了吧……   大伯母咽了口口水,还要   维持尊严、强作镇定,一拍案牍,站起身:“好,既然没人应声,这事情,咱们宗家见!”   “……”   还没走几步,便听见声音。   “伯母留步。”程安起身道。   大伯母这才扫过一眼程安,越看,越觉得她眉眼间,同样蒙着一丝阴森森的鬼气。   她连忙抬头去看那边的修祈,他重新斟茶,唇角还是带笑,仿佛早已料到眼前景象。   她定睛再瞧他盏中茶,却发现茶水红得发黑。   什么茶,有这样的效果。   大伯母倒吸一口冷气,尖叫声卡在了嗓子眼。   此时她完全顾不得身份,迈开腿便朝着屋外门口走去。   然而,门竟然自动关了上去,修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带着笑意堵住她的去路。   ——他明明刚刚还坐在那边的木椅上!   眼前温润男子笑得越发阴寒渗人:“落荒而逃,可不是长辈该有的模样。留候夫人,觉得呢?”   “……”   大伯母不自觉向后退一步,脚底不知踩到什么,发出清脆的一声咔嚓,满屋格外的寂静将这一声响无限放大。   “你们想…想做什么?”   大伯母声音带了点颤音。   “不做什么,只是想让大伯母信我。”   程安手里不知何时拿来一把匕首,缓缓朝她走来:“程安不曾与他人苟合。”   !   匕首闪着寒光,一看便是无比利刃。   她信还来不及吗?   大伯母心底越来越打颤,唇畔的话卡在嗓子眼就是说不口。   随即她便发现更让人恐慌的一点。   自己脚下似乎冻住了,身体也近乎动弹不得。   当即,她眼底流露出几分惊恐,哆哆嗦嗦冒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信…我……”   程安叹了口气:“大伯母还是不信我,那我只好……”   “你…你想做什么!”   眼见闪着寒光的匕首离她越来越近,大伯母下意识闭眼,却听程安忽的笑了一声。   她眼底如同有幽火,一字一顿道:“以、死、明、志。”   她刀锋一转,随即用力一插,深深刺入自己胸腔之中。   “住手!”   远远的,似乎传来什么人的声音,程安听不大真切。   鲜血登时喷.射而出,大伯母只觉得面上一热,腥味传来,下意识抬手一抹,只见掌心一片猩红。   大伯母大声尖叫一声,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程安见她晕厥过去,嗤笑一声,抬头瞧着一直装鸵鸟的柳碧舟。   对方一张鹅蛋脸此时已经吓得完全没了血色。   “程…姐姐,你到底……快!快来人!啊——”   她突然间闭嘴,因为已经恐惧到彻底失声。   只见,无数道漆黑的阴气从她脚底如毒蛇一般攀爬而上,彼此交织,越聚越多,甚至最后在她脚底缠绕出绽开一朵硕大无比的黑色莲花花苞。   灵力织就的黑色莲花饱满,花瓣缓缓展开,淡金色花蕊清晰可见,明明是极为神圣的模样,可通体漆黑,便给人一种漫无天际的阴森。   这朵莲花……给人感觉好眼熟。   程安心底几分狐疑,她从前没见过修祈用这一招,但眼下却莫名觉得这朵花格外眼熟。   黑色莲花开到最盛时,其中金色花蕊如有意识一般,向外飞速延伸,牢牢禁锢柳碧舟。   只听“啊呜。”一声。   电光火石间,莲花从中间裂开,如同触手一般灵火的花蕊将柳碧舟直接拖入裂缝之中,剩下数十花瓣瞬间合拢,就如一只饕餮绽开血盆大口,将抓住的人类吞噬殆尽。   程安见状,捂着胸口,也顾不得疼痛,急忙道:“等等,那是……”   “云鸾殿殿主?”   修祈替她补充完未说完的话,笑了声,“云鸾殿是仙界十殿之一,我既然是鬼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   “不过……”他收了手,黑莲消散于空中,什么都不曾留下。   修祈似乎有些惋惜:“她逃了。”   程安还想说什么,可胸口剧痛后知后觉上头,逼得她忍不住向后倒退一步,她随手将染血的匕首丢到一边,胸口贯穿偌大切口汩汩鲜血往外流出,痛得她整个人龇牙咧嘴。   她一刀结结实实扎在心脉上,又过了几息,她便只觉得全身发凉,耳边耳鸣声不断,眼前也开始隐   隐发黑,身体脱力,朝前倒去。   迷离间,她听见修祈微微叹息一声。   肩膀有微沉的触感,应是为人揽住,阴气作丝,化入体内,稍稍缓解痛楚,温然低沉的声音劝慰一般从头顶传来。   “睡一觉,醒来便到了。”   “……嗯。”   程安放下心来,胸口的痛处也不再那样难受。   “哐当——”   正厅们被人一脚踢开。   程安稍稍抬了眸,却又在见到了熟人。   ——谢湛。   他像是匆忙赶来的,头顶一直高束起的发丝散乱如瀑,垂在腰际一身银甲染血,暗沉的血迹衬得面容愈加发白,如墨色一般的眼底此时已彻底看不透彻,仿佛一泓无边无际的潭水,其中又沉郁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程安现在满脑子里只冒有一个想法。   谢湛这人当真是阴魂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她今天换了个城市被突然拉去隔离了,填表交材料搞了一天……   编编下班没v上……   就……先正常更新一天?明天三更吧……   真的实在抱歉!(90°鞠躬) 第27章 空城一计(一更)   上一次自己临死之际, 也看到了他。   对了……如果,那一次雷劫失败原因不是因果的话,她看到的谢湛, 又是怎么一回事?   来不及思考,耳鸣声渐渐增大, 世界一点点黯淡,她甚至听不清修祈和谢湛的对话, 只能隐约看见修祈唇畔启合。   她摇了摇头, 将自己安心缩在鬼王身边,让识海一点点放松。   可随即,她又想起一件事来。   黄姥姥的发簪!   她要是在这里死了,灵魄带不回实体,到时候还得回来取。   她费力抬起手拉了拉修祈的袖口,却再也没有力气将这句话冒出来。   ……   算了。   她缓缓阖上眸。   大不了,过一段时间, 自己爬上来谢府再取一趟便是。   她意识散得有些快,却没有注意到,胸口内兜某处地方正在微微的发烫。   修祈替程安合上眼, 掌心提起, 阴气更甚。   他伸出食指,安静抵在程安额间,在上面轻轻画出一个圆圈,随后一缕漂亮耀眼的蓝色魂魄化作一滴水滴, 凝固在他食指指尖。   “竟然还是这样干净……”   他低低呢喃了一句,指尖收拢,将魂魄收在袖中,而下一瞬间, 笑了声,声音登时消失在原地,瞬身至屋外的屋顶之上。   而他原先所站之处,即刻,一柄重剑陡然而至,“轰”然一声,剑风碎开青石地面,激起一层不大不小的烟尘。   不远处,谢湛发丝凌乱,本就漆黑的眼眸眼白处,竟无端多了不少红血丝。   他抬起重剑,冷冷抬头望向屋顶之上的修祈,声音几分杀意:“放开。”   修祈不理会他的话,反将注意转而扫过那柄钝而厚重的剑身,笑道:“时寸?”   “放开!”   不过片刻,重剑又至,速度快得如同魍魉,快得简直让人不可置信这是一柄厚重钝粗的一人高巨剑。   剑风再次以不可挡之势,卷起砖瓦朝修祈冲去,可随即修祈消隐于原地,谢湛只将自家屋顶拆了个一干二净。   砖瓦噼噼啪啪掉在地上,碎成粉末飞起沙尘。   如此大的动静,谷   平城其余人却仿佛时间静止一般,丝毫未听见一点儿声响。   就连本该在谢府的大夫人,也没有一点儿动静。   修祈落在谢府便上的青石街道上,身形儒雅从容依旧,与之对应的,是街区一片如方才在谢府正堂时一般的诡异死寂。   “身负重伤,灵力受封,还贸然赶来此处,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修祈缓步从街巷走出,直面街道那一头正对的谢湛,语气温然缓和,眼底多有深究与一丝看不透彻的恨意:“多年不见,可还安好啊?”   “神君。”   “……”   此时,能唤谢湛神君的,只有同程安一样,来到这个世界的人。   “多话!”   谢湛脸色虽是苍白,却没有任何惊异,身形依旧峻拔挺立,他右手牢牢握住剑,整个人比重剑来得更像一柄绝世利刃。   “杀你,重伤足矣!”   顷刻间,银甲持剑俯冲而来,气息肃杀森冷,谢湛俊脸染血,黑发狂乱,比修祈这尊鬼王,还来得更有厉鬼之相。   修祈见状,避也不避,就站在原地,稍稍抬手,小臂上扬,竟然凭着躯体直接挡下足有大半个人高的重剑。   刹那间,狂风骤起,千层风沙卷拂。   而街道漂亮的红砖青瓦也以他们为中心,应声碎裂开来。   纯黑阴气骤起,如同潮雾一般向谢湛聚拢,却为极其霸道罡正的剑气吹散。   剑峰与黑雾彼此交错,仿佛黑白两条游龙彼此交锋相错,相互吞噬绞杀。   很难想象,谢湛竟是以凡人之躯,同鬼王相斗如此一个旗鼓相当。   这不应该,十分不应该。   “……果然。”   修祈沉下眸,稍稍向后退了一步,了然道:“时寸有灵。”   黑龙回守,挣脱剑气束缚,立在修祈身前,变成一道无比坚固厚实的屏障。   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沉吟:“不对,时寸若是伴魂器,不可能化灵……”   伴魂器,是上古神族独有的玩意。   上古神祗都有一项近乎逆天的特性,那便是他们到了一定品级,神魂便会分离,从中诞生一样能力无解的法器,这件东西,被称为伴魂器。   无论身躯如何,处境如何,   只要魂魄留存,哪怕神躯粉身碎骨,荡然无存,凭借伴魂器,神族都可以达到逆转局面。   所幸实力越无解的东西,限制也就越多。   天则有定,伴魂器的数万年只能使用一次,且一次便会烧去主人五成修为。   弑神先灭器。   这一点在很久很久之前,是常识。   然而,随着上古神族的全灭,新生的仙界出现,知道的人近乎消失。   不巧,修祈是其中之一。   修祈沉吟片刻,突然间了悟了什么,轻笑出声。   “原来如此……”   他再次抬眸,看向谢湛的深棕色竟头一回流露出几分憎恶般的负面情绪:“听闻,神君还是上古神祗时,有一位兄长为救天灾而逝。神躯损毁后,这位神祗神魂消匿无踪,无处可寻。”   “可惜时人不知道,一介英雄,竟然成了他最亲爱弟弟的剑中亡灵。”   修祈嘲讽一般勾起唇角,拱手道:“神君冷血无情,在下佩服。”   修祈知道伴魂器的存在,只是他并不清楚修祈的伴魂究竟是什么东西。   上一次他同谢湛争斗数百年,最后才摸到,能够回溯时间的重剑时寸。   若是…时寸之中还封存着一位神魂。   回溯时间,是此剑神魂所为。   ——那谢湛的伴魂器又是什么?   谢湛发梢带血,没有辩驳也没有应声,一言不发,手中剑气攻势不退。   “也罢。”   修祈笑了声,身形后退三步,眼底多了几分肃穆。   他竟不再像方才那般,同他做任何猫戏耗子一般的纠缠,声音依旧温然,却道:“总归我接回了她,不虚此行。”   他话中似是几分嘲讽,偏生如同一道利刃插在谢湛心上。   ——接回?   这一个词,莫名其妙听起来格外刺耳。   谢湛眼底又多了一道血丝,语气仿佛万尺高山上的玄冰:“她,与你鬼界无关。”   罡正之息再次卷风袭来,这一次的剑风,仿佛要裂开天地,裹满杀意,仿佛海浪上数千尺高的滔天巨浪。   只见修祈缓缓翻开掌心,那一团漂亮绚烂的蓝色浮在他掌心之中。   霎时,谢湛漆黑深沉的瞳眸微   微一缩。   那一抹蓝色纯净、透彻、夺目,缓缓浮动在上空,流转在指尖,仿佛一簇不该降临人世间的幽蓝神火。   玄阴之魂被世人誉为人魂至宝,哪怕是正在转化的新魂,也美得近乎让人窒息。   原先锐不可当的重剑剑峰,随着这一缕灵魄出现的一瞬,不留痕迹的空中停顿一刻。   修祈见出他剑里从未有过的犹豫,眼底划过了然,低低笑了声。   顷刻间,黑色阴气再次卷席,如同迷雾一般包裹住他和那缕灵魄全身。   只听簌地一声,黑色迷雾化成万千雨点消散,鬼王阴气连同其中人影消失无踪。   “……”   阴气消失无踪,谢湛留在原地,终于不再上前追寻。   “咣——”   一声闷响,重剑插入地面三寸,谢湛撑着剑,猛地吐出一口腥甜的鲜血,高大身形一晃,险些跪在地上。   “唔!”   但凡修祈再留一刻,以他的眼力见便会看出。   从上古时期一路杀到现在的谢湛,此刻,不过是一只强弩之末。   他这一出,是一记空城。   谢湛可以无视神躯,仅仅留存神魂之中的最大杀招,名作,逆天规。   早在数个月前,留在不周山不远处,白鹿青崖。 第28章 不死莲花(二更)   谢湛撑着自己缓缓起身, 眼前视线发黑发乌,五脏六腑皆如移位一般的痛。   日前所受的内伤在胸腔一瞬间炸开,血液逆流, 每动一下,他都能听得到自己全身血管炸裂的声音。   重剑内的神魂多年不曾现身, 神魄早已虚弱,数年前回溯时间更是用去了一半灵力, 仅剩的力量其实完全不足以支撑他同作为鬼王全盛时期的修祈相争。   谢湛之所以同修祈打得有来有往, 是接着时寸的灵力做了一项阵法,烧却自己作为谢少将军的寿元来换足够的灵力。   伤上加伤,外加寿元消耗殆尽,谢湛能站在这里已经可谓奇迹。   其实这些,他都全然不曾在意,因为所有这些都不如左胸附近,一直传来的无名细微隐痛让人难以忍受。   程安……   谢湛稍稍眯了眼, 抹掉唇角鲜血,却继续强撑自己站起身,将重剑从地面拔出, 一步一步朝谢府那颗杏树走去。   街道两边的石墙方才已在战斗中损毁, 他踏过成堆的石块,鲜血抑制不住,从唇畔留下,溅在地面, 绽开一点一点血花。   谢湛最终站在近乎半损毁的庭院之中,放下重剑,身形半跪于地面,咔哒一声拆下满是血迹的手甲, 抱起地面上已经完全断绝生机的人。   胸口偌大一处切口狰狞可怖,如一只蜈蚣攀爬胸腔,鲜血顺着伤口还在往外渗出,只是此时已经无血可流。   地面淌着刺鼻鲜红的血泊,她原先整个人都浸在血里,原先蛋白黄色长裙被污得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可即便如此,她神情却依旧安详安心,仿佛前往的地方,并非什么诡异森寒的鬼窟地狱,而是比仙界更美更妙的世外桃源。   程安方才那一匕首不偏不倚,准准断了心脉,扎得果断,没有任何留念。   该说,这般久的医术没有白修吗?   谢湛将至于她胸口创口处的手移开,同程安一样,他似乎也听得将自己耳畔耳鸣之声。   不成想,重来一次,她还是笑吟吟地跟着修祈走了。   谢湛说不出心底种种且复杂陌生的情绪,只是与眼前这一道伤口相同的地方又在隐隐作痛。   有些熟悉。   这样细微   难捱的痛楚,有些熟悉。   他曾经同样在哪里经历过一遭,只是太过漫长的记忆早就将这一切混淆。   谢湛如玉指尖颤了一瞬,抬起手,缓慢且莫名地压住那一道断绝心脉的致命伤口,凉下来的血浆即刻浸染掌心,除此之外在没有动静。   “……”   他最后垂下眼眸,抚了抚她毫无血色的僵硬铁青面颊。   程安这张脸本就生得极好,皮肤细腻白皙,虽然总有几分病色,可无端的,她站在日光之下,不用春日。   大抵因为,她本身就如同无限明媚与春色。   谢湛忽的抬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杏花苑。   院子里原先结实风光大杏树让方才的剑气斩落近乎一半的枝条,地上一片残枝败柳,光秃秃的树干立在那里,凄凄惨惨。   那只秋千也为剑气吹断,断成两节木头,落在地面,一片惨白。   程安总是习惯将自己的房间打理得井然有序,入秋落叶,杏树哪怕掉一片叶子她也会亲自收拾干净。   他路过几次,隔着那扇不大不小的门,朝里面看。   庭院总是一片整洁,她站在那里,如同落在泥土地里一束温暖且充满生气的光。   不知为何谢湛忽的想起很久之前,他同程安第一次见面时,也是在这个地方。   当时程安踩着凳子,爬到到杏树之上,借着自己身量娇小,笑嘻嘻地说要给他摘树上青涩杏果,林间光芒细细碎碎撒下在她身上,温暖喜人。   对星君给他安排的这位情劫对象带来的这点暖意,他并不怎么在意,也没多大感觉。   只是现在……不知为何。   他忽然,有些想要了。   但是眼前尸体死气铁青,完全谈不上什么温暖阳光。   谢湛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指尖竟然在不自觉抚上她下颔处,触感冰凉冷意从掌心传来,突然间,他垂下眸子,低低笑了出声。   笑声一点一点,逐渐愈来愈大,喑哑非凡,散着星星点点寒意,竟然平添几丝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   他只觉得胸口越发发闷,仿佛日前的胸腔上的沉疴又在发作。   身后重剑剑身红光一闪,彻底维持不住灵体,剑灵陷入长眠之中,剑身也消散成为一柄普通无奇的重剑。   谢湛仿佛没注意到这一点。   他自顾自伸出五根修长有力的指尖,掌心顺势向下,却从程安内侧口袋里,摸出一只通体莹润的黄色莲花簪。   此时,相当奇怪的一件事情发生了。   明明是凡物的莲花簪子上,正散发着微弱却明净的光芒。   黄玉莲花之下,拿银链吊着垂落的九片无名叶子,除却一直碎裂的第一片叶脉,临近的第二片栩栩如生的叶面也无端出现一道裂痕。   裂痕越裂越大,越来越密集,像是春日要破开泥土的小草,不停得向上拱起。   谢湛伸手接住第二片正在碎裂的叶子,一粒血红色微弱光芒从他指尖逸出。   只见叶面上的叶片如同植物被撕开流出汁液,玉制叶脉竟直接流淌出一道淡金的液体。   金色液体从叶面上顺着谢湛指尖一滴一滴流出,落在半空中,顷刻间,液体幻化成无数点淡金色星光。   星光向上空散开,散成一匹轻盈的绢纱,轻缓飘到落在脸色发青的程安身躯之上,遍布得细细密密,映衬得整个身躯都冒着一层神圣却奇妙的金色微光。   叶脉还在碎裂。   最终,只听得啪嗒一声,最后一丝裂痕彻底将第二面叶片碎成齑粉。而程安身体之上的金光也消失无踪。   只见零稀几点金粒子蹦跶到谢湛面前,向下一钻,融入到他手腕之中。   顷刻。   那张苍白如纸的俊脸上,便有了一分血色。   活死人,医白骨。   若是程安在此,估计会连连称奇。   金色的碎光格外耀目,可谢湛过于暗沉的眼眸中什么都没有照射进去。   他伸出两个指尖,轻轻捏住第二片已经彻底碎完的翠色叶片,嗓音沙哑,透着血气,近乎呢喃一般地细细道。   “现在,你还…去不了鬼界。”   .   漫无目的的沉浮之际,程安意识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迷雾之中。   她看不清自己在何处地方,也不知道身边究竟有什么东西。   周围一切皆是朦胧,叫人看不真切,但是偏偏又如同真实一般历历在目。   四周声音嘈嘈杂杂,好像有什么人在恐惧一般地大声尖叫,又隐约间传来义正言辞的咒骂声。   半梦半醒之际,程安好像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站在她面前,一身银甲,手里却握着一柄玄黑重剑,整个人身上缠绕着一圈可怖的杀气。   这个人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肩甲损毁一半,而剩下的一半,则沾染着浓烈的鲜血。   突然有声音传来。   “听话,活着回去…我不需要……”   程安皱皱眉,神情不太耐烦,她似乎隐约间听见谢湛这个狗东西的声音。   而且…往日冷淡低沉的声音里,莫名多了几分要命的急切?   见了鬼了。   她眯了眯眼,想去看真切什么,却只在迷雾之中看到谢湛那双过分暗沉又蕴藏太多太浓烈情绪的眼眸。   看清楚他面上的表情,程安愣了一下。   怎么说呢?   要是哪一天,谢湛脸上出现这种堪称不安紧张的神情,她就将自己头砍下来当球踢着玩。   ‘谢湛’似乎还嫌不够,哑着嗓子近乎恳求:“活着出去,千万…别回来……”   他是在同自己说话?   太可怕了吧!   这人是谁!   程安心底一阵狂汗,模模糊糊之中,见对方似乎还要动手动脚,心底连忙一个咯噔,惊得她直接睁开眼睛。   然而……   抬头,是像云朵一样的,白纱帷帐。 第29章 她在看书(三更)   程安盯着头顶的帷帐, 盯了半晌,懵了。   这什么?   鬼界还有这种软飘飘的玩意?   程安本想起身,但身侧却察觉到一丝寒气。   她眨了眨眼, 起身向下看去。   原来自己躺着的地方,是一处寒玉床。   程安仔仔细细摸了摸这床, 从头到脚,好好鉴定了一遍。   好家伙, 万年极阴寒玉, 养魂神器。   她从前也有一匣子千年品级的,里面的极阴寒玉只有巴掌大小,被她用来作为修行的辅助工具。   所以……这年头,万年的玩意都这么便宜了吗?   程安暗暗腹诽一句,豁然一声拉开眼前帷帘,踩在地板的那一瞬,她就觉得不对劲。   脚下, 一片仙雾缭绕。   不远处不知哪里燃了一只檀香,飘飘渺渺的仙气外,室内还透着一点儿香气。   她不日前还说过, 自己受不了仙界飘来飘去的檀香。   联想到某种可能, 程安心底开始发颤,连呼吸都近乎凝滞。   再定睛一看,面前象牙玉制的家具陈列齐整,甚至书柜上还齐齐整整摆着各类书籍, 每一列与每一列之间放有标注类别的木牌。   可见屋子主人的强迫症。   程安抱着最后一点点希望,从第一列‘杂类’中抽出一卷书来,看到那上面的大字,唇角一抽便觉得整个人都不对了。   ——《仙界十训》   “……”   不能吧。   她近乎自闭, 破罐子破摔一般再抽出一本。   ——《九州宗门分布图》   再来一本。   ——《神君宠妃:娇蛮仙子莫要跑》   ……   ……   ……   ???   程安本来快沉到肚子底的心脏一下子僵住,不上不下愣了片刻,随即,她回过神来,对自己方才的猜测产生一定的狐疑。   不是,这谁的书?   乱入的吧。   带着好奇,程安翻开第一页,一行熟悉的字迹伴着一股浓郁的夹竹桃香飞来。   [殿下,小仙牵线多年所获经验皆在此书,若您能安心读完,定能有所收益。小仙在此,预祝您心想事成。]   署名:司命星君,陶衡。   “……”   好了,石锤了。   这里是玉宸殿。   程安沉默着   继续往后翻了翻,凭借多年经验以及纸张崭新程度来开。   这书应该是有人翻了三页,随后忍无可忍一般收在了书架里。   程安十分嫌弃地将这本书书甩到不远处的桌边上,只觉得自己多半是在做梦中梦。   ——就离谱。   她深吸一口气,有些懊恼地抬手看了眼自己掌心,微微有些透明。   程安现在状态很特别,没有鬼气,没有怨气,虽然是灵体状态,但也不知道能不能算作“鬼”的行列。   她试着流转了一下周身灵力,发现比起之前做人时,畅通无阻多了。   能修行就行。   程安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可真不想再继续盯着一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身板继续跑来跑去了。   突然之间,门口有声音传来:“夫人醒了,可需要更衣?”   “……”   程安顺声向外望去,两位过分洁白的一男一女两个小童子正颔首望向她,手里举着一只漆红木案,木案上有一套火红留仙裙。   大小倒是完全同她契合。   程安粗粗扫了眼裙子,便将注意力转到这两小孩身上。   这俩举动看起来灵活自然,可就是浑身上下没一点儿人气,连眼珠子都隐约有些发木。   哦,灵力捏的仙使?   好东西啊,这玩意下界一个得要上万极品灵石吧。   拐一个回去,鬼界就发达了。   这年头只维持了一个瞬间。   程安听着他们称呼,皱了眉,一本正经:“我不是你们夫人。”   男仙童上前恭敬道:“神君同夫人有姻缘在身。”   女仙童跟着道:“夫人便是夫人。”   不待她说完,另一个接着道:“神君还交代,夫人吩咐的事情,问的问题,我们会如实做到禀报。”   程安啧了一声,坐回白玉床上:“吩咐得事情都会照做,那你们就先别唤我夫人,听着怪叫人恶心的。”   “是。”两童子深以为然,依声作答。   “你们神君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年之前。”   ……一年?   合着她灵体化鬼这一次只用了一年?   倒是比上一次少了许多。   “他人呢?”   “神君正在三圣池中闭关疗伤。”   三圣池?   程安听说过这地   方,传闻是治伤圣地,寻仙人受伤,印一滴三圣水便可痊愈。   在里面泡着疗伤,那怕是伤得不轻。   程安心底有些幸灾乐祸,转口提起另一个人:“那你们知不知道,鬼王修祈,现在在何处?”   “三个月前,鬼王现身酆都城外,随后再次消影无踪。”   “剩下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修祈没事便好。   程安稍稍放下心,拍拍屁股就要走。   神君玉宸殿嘛,她又不是没闯过,原路返回对她来说不是个事。   不成想,她才走到门口处时,两位白童子却站在她面前,身高才到她腰际,却微笑示意此路不通。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程安眯了眯眼,脸色不虞。   “神君还吩咐,您不可离开此处。”   另一个充当复读机:“不可离开此处。”   “你们拦得住我?……让开!”   程安火气直接上头,理也不理,自顾自直接往前走。   可还未走出两步,只见两位童子同时抬手,随即她面前白光一闪,晃得人眼睛花了。   再回过神来,程安重新躺在那张寒玉床上。   “……”   妙啊,她做鬼多年。竟然还被人鬼打墙了!   这两个人偶捏得不错啊,起码有天仙级水准了吧。   程安呵呵两声,换了个说法又走到他们面前:“我去找你们神君。”   “神君在闭关养伤。”   “不让任何神仙面见。”   “那不是神仙,不就可以了?”程安嗤笑一声,向他们道:“我现在是鬼。”   她心里清楚得很,灵偶仙使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傻得很,稍稍糊弄两句,就能被人骗过去。   “……”   然而,两位仙使彼此对看一眼,仿佛沉思一般,齐声同时高喊道:“我们去禀报神君。”   程安心底啧了声。   看起来倒还有点智慧,想来价格又上了一个档次。   待他们远去之后,程安坐回面前书桌上,皱起眉头沉思。   自己明明死在修祈跟前,为什么睁开眼便是谢混账的玉宸殿。   不对啊。   谢湛明明神躯还留在上面,到底是怎么和修祈截胡的?   ——奇了怪了。   她心下无端烦躁,啧了一声转回书架子前的玉桌上,瞧着面   前那本《神君宠妃》越看越不顺眼,恶狠狠地将其塞了回去。   .   三圣池在一片雪山之中。   白茫茫的天际冷得吓人,万里一片孤寂,毫无人烟踪迹,只有水流声潺潺。   雪山上有几株雪松,此时渡上一层白冰,像是某种水晶工艺品。   在山峦中央,有一处玉池,池内是一片岩浆一般的火池。   火池中央,一个身披玄袍的男人阖眼坐在其中,半身浸泡其中,额角微微落下一滴汗水,在他身上,浓郁黑气如雾气一般,从他背后一层一层逸出,随即落在火池之中,竟然如一瓢冷水浇在油上,啪嗒一声将一片岩浆凉透。   随即卷起得飓风将一片雪松上的落雪吹落。   不用想也知道,池子中心的人,真咋遭受多大的折磨。   陡然间,谢湛睁开眼,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朝外看去。   “何事。”   雪松下,方才玉宸殿内的两位仙使上前一步,齐齐向谢湛鞠躬。   “程安大人说,她要来见君上。”   谢湛站起身,朝着池外走去,随口一问:“她在干什么。”   两位仙童根据自己进屋时的情景如实回答:“在看神君架上的书。”   谢湛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整理玄袍的手微微顿住。   但是他真的只是一顿,依旧一副面不改色好不尴尬的模样:“什么书。”   仙童脆生生答道:“《神君宠妃:娇蛮仙子莫要跑》”   “……”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我没了……   没得存稿,三更要命啦~ 第30章 一半神力   只要谢湛不尴尬, 尴尬得就会是别人。   程安深谙这一点,于是将《神君宠妃》一事自动屏蔽,在仙偶通报的档口, 秉持谢湛不嫖白布嫖的原则,盘腿坐在寒玉床上打坐。   于是, 刚踏入门口一步,谢湛只觉得室内非一般的寒冷。   空中原先飘飘渺渺的云雾悉数冻成寒霜, 结成的冰晶在日光反射下闪耀。   而明显, 程安原先透明的魂体也凝实了不少,甚至隐约有了实体的轮廓。   这是鬼修的第一步,凝魂。   成功凝魂的鬼魂,算是彻底告别孤魂野鬼的范畴,起码不会为寻常道士一劈即散。   正常小鬼凝魂,至少需要数年的积累,甚至不少厉鬼至消散那一刻, 也只是个懵懵懂懂、只能吓吓凡人的孤魂。   程安,从仙偶离开到结魂,总共用时……半炷香。   饶是谢湛也不得不承认, 程安确实是个绝才惊艳的鬼修。   鬼界出现数万年之久, 还从未有过什么人,能够四百年达到鬼将巅峰,五百年渡鬼仙劫。   就算是被称作最强鬼王的修祈,当年也用了一千二百多年的时间, 才臻入鬼仙之境。   他还想说些什么,只见空中冰晶一刹那发出危险的光芒,数道冰晶变作一只飞矢,带着尖锐的杀气, 朝着谢湛心脉直冲而去。   “……”   谢湛避也不避,屈指一点,顷刻间,所有冰晶碎成齑粉,消隐于空气之中。   程安低低‘嘁’了声,也不恼怒。   她也没打算靠这点把戏对谢湛造成伤害。   谢湛并未在意方才冰晶里动真格的杀意,淡淡道:“你在寻我?”   “一件事。”   程安话音冷冷,话说得干脆利落,面色十分不悦:“神君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   “……”   谢湛沉默片刻。   随后,他轻声道:“还不行。”   “哗啦——”   她话音未落,原本碎开的冰晶再次凝集,又一次朝着他心脉直冲冲飞去,可这次却仅仅停留在空中,没有任何动静。   程安微怒站起身,话里自带嘲讽:   “殿下向来斩妖除鬼,刚正不阿,若是旁人知道,玉宸殿内藏了一只厉鬼,怕不是得笑掉大牙吧。   ”   “嗯。”   谁知道谢湛竟无视她话中刺意,应了声:“若他们知道,神君威信,不复存在。”   “……”   程安彻底为他脸皮之厚的程度惊呆了。   待她回过神,啧了声,随口问了另一件事:“我是怎么来仙界的,修祈…鬼王他不是应该带我离开了才对。”   闻言,谢湛从虚空取出一只黄玉莲花簪子。   他簪子浮在空中,向前一推,簪子缓缓落入程安手中。   程安接过簪子,却发现莲花簪子下坠着七片叶子的第二片叶子也不知为何碎裂开来。   碎完的叶片缺口圆滑,同第一片一毛一样。   见状,程安有些怀疑:   “这是黄姥姥的……为什么在你哪里?”   “此物名作七叶不死黄玉莲。”   谢湛话中四平八稳,并没有直接解答程安的困惑:“是一件上古伴魂神器。”   “哈?”   “不死黄玉莲如同它的名字,护主不死。凡人靠近,伤势便会治愈。仙门中人佩戴在身,即便为渡劫失败,也能佑其不死。哪怕如我这般的神祗留着,神躯湮灭,神魂也会转世留存。”   “……”   程安听后,久久无言。   什么霸道的玩意。   这不就离谱?   哦,那怪那日下界在车厢里,谢湛受了那般要命的伤也能活下来,还特意留在自己车厢里面,感情就是因为自己身上带着这东西?   程安摸着手里平平无奇的黄玉莲花,完全瞧不出任何特点,嗤笑一声:“我不是还是死了?修祈应把我灵魂都抽出来了才对吧。”   谢湛静静地望着她。   程安皱着眉一思量:“这玩意把我灵魄从鬼界又重新拽回来了?”   “很聪明。”   靠。   此刻,程安心里已经不是一句骂人可以形容得了。   那完全是彻彻底底,从上至下亲切地问候了谢湛的祖宗十八辈。   如果他有这东西的话。   程安强忍着怒气:“既然能勾回魂魄,起死回生。那我怎么又成灵体了?”   “我将你神躯带回玉宸殿中,灵魄归位之际,取走了不死莲。”   “……”   “谢湛你脑子没有问题吧!”   半晌,程安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怒喝道:   “你   堂堂一介神君,专门同我过不去作甚?是杀要剐你一句话便是,何必同我兜这样大一个圈子!”   她眼底通红,显然气到极致。   自己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谢湛当自己是什么?   古言:士可杀不可辱。   他谢湛不仅在侮辱她,还是在把她的尊严摘下来扔在泥巴地里滚了滚!   “你要是闲得,那便下去同鬼渊群鬼练练,算计我一个连鬼都不算的人是什么意思?!”   她哗啦一声将桌子掀开,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朝着他狠狠人去。   谢湛不避开,任由书砸在额角,他听着她骂,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神情,只是漆黑眸底却在微微的颤。   说起来奇怪,胸腔那一处地方又在隐痛,似乎凡人时的那一道沉疴跟着他的神魂到了天上。   程安让他这幅风轻云淡的样子气得越加脑仁发疼。   她冷笑一声:“神君想杀我,何苦您亲自动手!”   “我没有想杀……你做什么!”   眼见程安收着灵魄的力气一松,原本渐渐凝成实体的灵魄刹那间散开,姣好白皙的身体也开始逐渐透明。   那是厉鬼自行散魂的前兆。   “……”   谢湛脸色微变,骤然一步上前,连瞬身都忘了用,抬手凝力一把抓住灵体手腕,磅礴醇厚的神力急忙渡入其中,将凌乱的阴气收拢。   “放手!”   她是生是死谢湛都要管!他当他是什么?天道吗?   程安脸都气得煞白,散魂的力道又大了一度,阴气震得空气都泛起一层波纹:“我让你放开!!”   谢湛私带记忆下凡,自然不是那样轻易的事情。   他回归神位那一日,天则降下天堑,让他神躯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势,神躯濒临崩溃,不得以前往三圣池疗伤。   上一次归位,他这番修养疗伤,一修便是三百年。   为佑神躯不散,头一年他必须封存神力,不然也不会借闭关名义不让任何人面见。   此刻动用神力,基本等同雪上加霜。   更何况神力维持灵魄,本就是一件费神费力的事情。   谢湛唇角豁然流出一道鲜血,反噬导致经脉四处逆窜,身体每一处地方如同有一根银针戳刺。   神力反噬之际,散出   去的磅礴力量轰然一声,将玉宸殿结界震得粉碎,原本整整齐齐摆在一边儿的书籍也刹那间四分五裂,碎开的纸张飘得到处都是。   谢湛眉头紧锁,脸色白得如同一张白纸,可维持灵魄的力量依旧没有任何收回的意思。   罢了,罢了。   其实,还有另外的一个法子……   “停手。”谢湛声音沙哑,“我放你离开。”   “……”   程安眯了眯眼睛看他道:“认真?”   见灵魄散开的迹象停住,漫天磅礴可怖的神力这才收回片刻。   “你可以离开。”   谢湛一把抹去自己唇畔鲜血,直直看着程安眼睛。   “但是我有个条件。”   条件?   又是条件!   程安心底又是皱眉,却还是向他道:“什么条件。”   谢湛静静看向她。   化了鬼之后,她眉眼便不如在谢府时的稚嫩,稍稍展开了些。   因为身上没有怨气戾气,比起从前那一身总是妖冶红衣厉鬼的模样,多了几分清纯干净。   好看,自然是极其好看的。   谢湛眸光平静淡然,唇畔轻启,不徐不慢却落下一句震天动地的话:   “拿走我一半神力。”   “……”   程安本想接着刺他几句,却让这一句炸得蒙了。   ???   程安跟见了鬼一样看着谢湛,深深怀疑起自己耳朵是不是长茧子听不太清楚事来:“你说什么?”   谢湛似乎没有任何异色,只是再一次叙述方才的事情,像是谈论昨天的天气,或者今天的晚饭:“拿走我一半神力,去留随意。”   “……”   程安深深吸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   谢湛从上古神族时期一路活到现在,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神力,早已不是一个天文数字能够形容了得。   无论是数万年前逼退群鬼、数千年前斩杀暴.乱妖兽、还是数年前平定四海仙族,他都凭借这一身基本等同无解的灵力毫发无伤。   世人很多人都说,哪怕天道化形,谢湛都未尝不能有一争之力。   他的一半神力。   那是真的能上天。   不止能上天,下海在海底重新劈开一个鬼界没准都行。   仅仅是懵了一瞬,程安就缓过声来,抬起眸子,用带   有警惕与怀疑的眼光看向谢湛。   有阴谋,绝对有阴谋。   根据程安这些日子对他的了解。   谢湛这人看起来沉默寡言甚至到有些闷的地步,可内里却是老谋深算,绝对没看起来那么老实。   所以,他到底打着什么盘算?   “神君有话直说。”   程安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纯澈通明的眸子避也不避,对上谢湛,探究防备:   “我不过是个刚刚凝魂的小鬼。身上有什么值得神君惦记的?”   她也真是奇了,她自己身上到底又什么玩意,值得谢湛冒出这么一句话?   纷飞粉碎的书页落在地面,玉宸殿内一片狼藉,谢湛抬手,示意门口两位等候的仙偶出去修复结界。   谢湛站在如同废墟一般的玉宸殿中,抬了眸,一双浓墨似的眼睛望向程安。   程安不甘示弱,同样看了回去。   却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从那双素来莫得感情的漆黑眼神之中察觉一丝痛意。   就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的时候,只听谢湛语调稍稍拖长,又带着从前那点傲慢的模样。   “你以为,我的一半神力,寻常人受得住?”   哦,管给不管受。   那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   程安还回怼什么。   只听谢湛话说到一半,头一回换了相对温和的口吻:“若你修行到能接受它的地步,我便放你走。” 第31章 再见星君   程安越发怀疑地看向谢湛。   他不再解释什么, 挥了挥手,将玉宸殿内一切复原。   程安看不出什么由头,轻轻一笑:“你就不怕……我取了你的神力, 转头杀了你?”   谢湛满无所谓:“做得到的话,随意。”   程安逐渐冷静下来, 好好想了想,打算先答应下来, 再找出去的机会。   无论怎么说, 她已经在敌人的大本营,不如先和谢湛虚与委蛇,再去找出去的方法。   “也行。”   程安应了一声,继续试探:“不过你这片刻实在是小,我要出去。”   “……好。”   最终结果,是程安随意在玉宸殿内逛游。   玉宸殿名义上是玉宸殿,但实际上是一座云端之上的高山上高耸建筑, 自不周山到此处,有数万道登天梯。   玉宸殿轻松能容纳面见谢湛的群仙,其大小堪比一城池, 只不过谢湛的寝宫, 在玉宸殿的正中心而已。   她走出门外,偏殿外是连绵不断的万里霜雪,一棵棵高松挂满冰晶,满山寒雪即便是魂魄状态也觉得刺骨。   亘古不变。   程安为此感到头疼。   这近乎万里的雪山, 也不知如何才能寻到出路。   她一点都不希望修祈来找她,此处仙人武将众多,他来这里,实在太过危险。   她不希望修祈因为她身陷险境, 更不希望自己成为谁的累赘。   她会想办法找到早日出去的法子。   不过眼下……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程安转身走回玉宸殿,脑海里却一直在想另外一件事情。   谢湛费这么大般功夫软禁她做什么?   纵然自己玄阴化鬼资质极高,也不至于用不死莲这种能力逆天到离谱的稀世神器作底吧。   程安揉了揉眉心,费尽心思想这件挺奇怪的事情。   该不会……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对他而言极为重要?   程安低头沉吟,在寒玉床跟前来来回回的走,依旧想不出什么来头。   别说自己身上根本没什么特别。   就是真的有,上一世,修祈不应该发现不了。   还有…将她魂魄从修祈那便撤回来,不死莲碎了一片叶子   ……   那第一片叶子,是让谁复活了?   程安叹息一声,没头没脑之下,只好继续坐回寒玉床上合上眼睛,调动周身寒气,将其聚拢心脉之中。   修行,无论在哪个时间点,都是头等要事。   所幸谢湛难得做了次人,离开前,他在玉宸殿内画好了聚阴阵法。   整间后院寝殿内充沛程度不下鬼界,虽说没有血气怨气质量差了一截,但总体还算能用。   她阖眼不过顷刻,室内就再一次冻成与屋外一样的温度。   强烈的阴气聚集此处,甚至连玉制家具上也都渡了一层薄薄的寒气,而桌上的那盏紫砂壶内,滚烫的灵茶已经冻成了冰块。   啪嗒一声,紫砂茶因冰块体积太大,撑不住就桌裂开。   正常小鬼聚阴,顶了天能往皮肤上吹层风。   像程安这样直接将沸水冻冰,就离谱。   两位仙偶站在门口,十分人性化的相互对视一眼。   ‘程安大人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要不要禀告神君?’   ‘应该不是走火入魔……’   ‘可是这聚集的阴气……也太多了吧。神君最喜欢的紫砂壶也碎了……’   仙使之间嘟嘟囔囔,显然眼前的景象已经超脱了他们的理解。   对于程安而言,这确实不算什么。   她从前离鬼王境界只有一步之遥,道路已经走过一遍,自然能极少走歪路,况且眼前还有这么大一只寒玉床作底,怎么想都不可能慢下来。   灵力化丝,缠绕在她灵魄周围,往前丝线彼此缠绕,定形,魂魄便越发凝视纯粹。   缠绕,定形,凝实。   程安再次睁眼,久久得吐出一口气。   稍稍活动筋骨,远处松树落雪的声音历历在耳,她抬起掌心,已经彻底看不出淡蓝色魂魄的痕迹。   程安心下微有喜色。   若不是她不喜欢仙界这地方,就凭这么大一张寒玉床,她能在这里住上十年八个月。   两位仙使见状,彼此又看了一眼,竟然从双方毫无情感地眸子里看到了茫然。   ‘进阶了?这……这才半个月吧……’   ‘嗯。化…化形了。’   ‘正常修士有这么快的吗?就是走火入魔了吧。’   ‘要不我们还是禀   报神君……?’   他们正在私下传音时,程安从寒玉床上缓缓起身,朝屋外走去。   进阶的那一瞬间,她听见了玉宸殿正殿传来的动静。   和谢湛谈话的人让她有些熟悉。   应该是……司命星君。   玉宸殿后院离正殿有一段距离,需要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鬼魂踏在木制走廊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仙使对看一眼,见神君还未传音制止,便跟在她身后。   “那么,小仙告辞。”   司命星君拱手向正殿内批阅公文的谢湛告退,退下后,在拐角处同程安转了个正着。   这一撞,他懵了片刻,一张俊脸满是花容失色,搞得跟见了鬼似的。   哦,就是见了鬼。   “你……你……”   司命星君指着程安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半晌后,他收回手,悄悄看了眼上座的谢湛,思考了一下自己被灭口的可能性。   随即,他果断决定。   拉着程安就是跑。   “站住。”谢湛在上座冷冷道。   程安瞥了眼他,俊脸苍白,面前的卷轴堆得又天高,八成是之前的伤没好,被迫过来处理公文。   那就动不了神力。   她哦了声,反手扣住司命星君原先拽着他的袖子。   溜了。   谢湛:“……”   他揉了揉眉心,眼底有极重的倦意。   招了招手,命两位神使过来。   “过一个月,将这个给她。”   .   程安的动作麻利顺溜,到了玉宸殿后殿时,司命星君才反应过来。   他站住身,见程安身体完整,缓过神问道:“你不是死了吗?”   “是死了。”   程安咧唇一笑,稍一抬手,一点儿阴气外露。   方才的猜测被彻底证实,司命星君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仙界最冷血无私神君殿下,在自家的玉宸殿里,养了一只鬼,这鬼还是他渡劫时的凡人妻子。   淦。   怎么想都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司命星君不留痕迹咽了口口水,哆哆嗦嗦同程安一拱手:“那这位小友,您拉小老儿过来,是想做什么?”   “之前星君给我留了两封信,作为警醒。”   程安轻咳一声,同样以礼相待:“程安还未亲自谢过   星君。”   见她道出自己身份,星君微讶片刻,随即又松了口气。   “你别怪小老儿给你安排个苦命格才好哇。”   “哪里的话。”   程安摇摇头,很是豁达:“世人命格,总该有苦有甜,只是让我碰上苦味的。”   她爽朗笑了声:“不过也算不得多苦,好说,也算锦衣玉食。”   闻言,司命星君定定瞧了她片刻。   程安让他瞧得莫名,若不是知道星君这人对鬼没什么偏见,她甚至以为对方是想和自己动手。   谁成想,下一刻,司命星君竟然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他两步凑到程安跟前,又好好端详她了一番:“你这小家伙,看起来不讲道理,没想到还挺通透。”   司命星君似乎很是惋惜:“神君瞎啊。多好的妻啊,都放跑了。”   “……”   “你拉我过来,不会只是为了跟小老儿道谢吧。”   “自然不是。”   程安见他主动提起,顺着话往下:“我只是想问问,下界的谢府……如今怎样了?”   她还是放心不下谢大夫人。   毕竟那是世上为数不对待她真心的人了。   若是她记得不错,自己临死前见到了谢湛。   那他定然是鸽了南疆一事,按军令处置,主将临终脱逃,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你说赵国镇南将军府?”   司命星君琢磨了一下她说得谢府是哪个谢府。   “神君没同你说?”   ……   她完全不想听那玩意说话。   司命星君见她面露烦躁,便大概知道两人相处是个怎样的情况。   罢了,神君心硬,但好歹也是他顶头上司。   还是替人家说上两句话吧。   他叹息一声,回忆一番日前的场景:“神君在归位之前,特意安排人接了他的身份,南疆平得还算安稳。谢君平三个月前进京述职,倒没出什么乱子。”   程安心里稍松口气。   虽说她现在极度不满谢湛这个人,但这件事,他总算给了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那谢府看到谢湛的人……”   “神君暗卫善剑处理事情向来干净。几个凡人的记忆,稍稍改改就行了。”   “不过……有个人的记忆倒是没有动。   ”   司命星君话锋一转,“哦,你大概还不知道。下面柳府尹家的柳碧舟,是我们仙界云鸾殿殿主。身份还挺高。之前跟着神君一齐下去渡劫,一年前也同神君回来了。”   程安完全不在意。   只要不挨着她事,管她柳碧舟渡什么劫。   就是要渡神君劫,也随意了。   司命星君见她不仅不忧心同柳碧舟之间的纠葛,还是真心实意关切谢府,一双桃花眼中多了几分笑意:“不错啊,处变不惊,有情有义。”   程安耸耸肩,慢无所谓:“我是鬼,有情有义,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夸奖的话。”   话落,程安心底梢愣。   上一世她再遇星君时,她替他打退了围攻他的鬼潮。   彼时他们的对话,也是这样。   果然,星君啧了声,又道:“刚说你通透,怎么现在又愚钝起来了?”   他声音如同广袤无垠的海面:“什么鬼啊,仙啊的,不都是生灵吗?情义还分种族了?”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间如此多的小天使留评,来不及回复,被幸福淹没,不知所措……   (明天我再回吧!)   顶锅盖说一下男二上位的事情……   这两世很多的事情,还有男一男二之间的爱恨情仇都没说出来呢!   等到故事都展完了,如果大家还觉得鬼王香的话,那修祈妥妥上位。   如果觉得两个垃圾。   那咱们就独自美丽,建设美好鬼界。   总而言之。   现在第一件事,咱们先把剧情进行清楚。   第二件事……虐谢某。 第32章 神族玉简   程安听他说完, 笑了声。   星君果真是仙中奇葩,天上这群人大都高高在上,有他这样想法的, 简直没有。   司命星君见她不说话,无奈笑了声:“是不是觉得我这想法挺奇怪?不过很多年前, 大家可都是这样想的。”   程安偏了偏头。   司命星君是世上第一位姻缘仙,他成仙时期, 甚至能追溯到上古神祗还未覆灭时。   没准, 他还真知道些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此话怎讲?”程安有些好奇。   “小老儿也是听旁人所言。可惜神君从不提及,不然也能有所查证。”   司命星君一捻胡须,装模作样讲起故事:“都是上古时期的事。上古神族还没覆灭时,鬼界便存在了。鬼界第一任鬼王也是神祗,鬼神曲无谋。那时候,鬼界虽也收容不愿入轮回的厉鬼冤魂,但只是给他们一个安身之处。名声比现在……好了不知道多少。”   程安听他娓娓道来。   那个和平安详的时代在她面前展现。   人、仙、神、妖、鬼和谐共存。神族虽为世道最强, 但并不傲慢,传授其他种族以修行之法。那是满地皆是天才地宝,世人无所争斗。鬼界虽是黑暗, 却一片和谐。   再后来诸神黄昏, 一夜之间,上古神祗除谢湛外,悉数覆灭,事情似乎就开始变得越来越糟糕。   星君摇摇头, 很是感慨,莫名其妙开始恋爱脑,浑身都冒出了诡异的粉红泡泡:“那时间,人见了地下的鬼, 要是看对眼了,还能来一出人情鬼未了,着实浪漫啊……”   “……”   程安诡异地看他一眼。   她忽的想起,谢湛说过同样的话。   在修祈之前,鬼界是个干净地方,但现在满是暴戾。   可让厉鬼脱离轮回、怨气不散的血池,又不是修祈建的。   谢湛他没事干杀修祈做什么?   司命星君见程安不说话,一拍脑袋,发现自己说得着实有点多。   还有……   他惴惴不安地又望一眼不远处的正殿,见谢湛没杀人灭口的意思,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好了小丫头。你这朋友小老儿交了。”星君朝她挥挥手,一   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   “下次小老儿再来找你玩啊。”   程安应了声,朝他笑了笑,拱手告别,“星君下一次来,记得带一壶好酒!”   她嗜好不多,美酒算是其中之一。   星君哈哈一应,转身驾云离开。   顺顺利利离开玉宸殿万里雪山后,他回望宏阔壮观的偌大仙宫,一边摇头,嘴里一边嘀咕着奇怪。   神君素来厌恶鬼界,这一遭……怕不是疯了。   程安揉了揉眉心,重新走回偏殿,准备巩固巩固自己的修为。   可刚刚踏入,便看见谢湛坐在玉椅上,桌上碎裂的紫砂壶已经消失不见,应该是被他收拾出去了。   谢湛手里捧着一卷书,俊眉稍稍凝起,看得似乎相当认真。   她眯了眯眼,语气冷淡:“请您出去。”   谢湛听见这声音,他这才放下手中,从程安与星君对话开始,便半个时辰没翻过第二页的书。   抬眸,他将视线凝在她身上,哪怕心底诸多情感,语气依旧慢条斯理到气人。   “你恐怕忘了,这是我的房间。”   “……”   ……   ……   程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好,那我出去。”   她立即转身,朝着偏殿门口毫不留情地走去。   然而,她才迈开不到两步,手腕又让人擒住,掌心不同于之前的温度,微凉,似乎暴露为隐秘的不安。   ……   见了鬼的不安!   谢湛不知何时瞬身在她身后,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力度有些大,抓得人生疼。   “松手!”   程安蹙眉,冷眼瞪着对方。   谢湛似乎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失态,移开视线,顷刻便松开手。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他话有些生硬,明明本该是句体己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成了命令式的口吻。   “没有。”   程安报之以同样的冷漠。   “……”   谢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句话,他五感非同寻常,虽在此处,却能将程安与司命星君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说来挺可笑,两世共数百年,他竟还是头回从旁人对话里,知道程安喜好喝酒。   程安表情冷淡,眉眼间倒有几分他的样子   。   谢湛眼底倦色越发之深。   罢了,这样也好。总归是他害她如此地步。   厌恶憎恨,都是应当的。   ……应当的。   后背雷伤又在后知后觉地发痛,胸腔反噬的血气混杂在一起,杂糅成一团,动辄便是一阵剧痛。   就在程安又准备迈出门时,谢湛将一只绣工精美的储物袋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   程安还没拒绝,却听谢湛向她认真道:“若是想杀我,你最好将里面的东西都看一遍。”   他仿佛是在位认认真真替程安出谋划策的谋士,谋划如何正确杀掉自己。   “……?”   程安有些狐疑,接过储物袋,拿灵识一扫,里面全然是一些玉简。   玉简在储物袋空间中挨个排列齐整,放眼望去像是一个个严阵以待的士兵,堆起来,足足有半个玉宸殿那样大的空间竟然都放不下。   仿佛知道程安懒得看文字,玉简主人特意在上面加了阵法,程安顺手取出最顶的一卷,一段关于上古神族的种种回忆便飞速化作光点入她灵台。   画面飞速闪过,还未看清楚,程安啪得一声便合上卷轴。   合上的一瞬,飞速闪过的图像恰好停在一副画面之上。   云端之上的山峦,如同审问堂一般的地方。一身黑甲的谢湛,正对着站在一堆人的面前,身姿颀长峻拔,面容森冷到可怖。   更加引人注目的,是两道金色的铁链横空而起,直接贯穿了他的琵琶骨和腰腹,血淋淋的血液顺着锁链往下流,大片血迹濡红脚下云烟,他本人倒跟没事人一般傲然站立。   而眼前诸位,个个面容严阵以待,眼底写满紧张,明明正在审问谢湛,又像是在忌惮一尊可怕的怪物。   说起来挺奇怪。   不知为何,程安盯着谢湛面前的那群人长相,一个二个,她觉得无名的眼熟。   可是,她是应该是没有见过的。   程安揉了揉眉心,忽略掉心里那阵无由来的不适诡异,瞧着他们身后的山峦,看样子应该是不周山。   那这群捆了谢湛的人,应该就是……上古神祗?   哟,看起来谢湛同上古神族的关系不怎么样嘛。   程安幸灾乐祸地合上玉简,   随手翻开剩下的卷轴。   再来便是一些闻所未见的鬼修修行功法,还有一些布阵常识。   这一些,倒是老老实实的普通玉简,文字性叙述内容,没什么图片。   程安大抵翻了一下。   好像……都是些货真价实的稀世奇珍。   ——尤其是关于鬼修的修行功法。   也不知道谢湛从哪里翻出来的东西,玉简之中刻着的,竟然是不用吸食血气,仅用日月精华的鬼界功法。   她倒是从来没见过。   单单凭借一项功法,放在鬼界,恐怕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谢湛见她将玉简丢回储物袋,明澈眼底探究一般望着他,透着大写的怀疑不信任,垂下眸,直接道:   “我若想害你,不过须臾之事,犯不着兜这么大一圈。”   ……   ……   程安太阳穴又是一跳。   这厮,能不能闭一会儿嘴。   她随手将储物袋丢到一边,态度恶劣:“我不要。”   里面的东西她见所未见,就是仙界,也未必能轻松得来。   这装了满满一个储物袋,她可不想欠谢湛这么大一通人情。   谢湛却道:“不是给你,只是将他们留在我的房间。”   他拾起储物袋,翻掌将其浮在寒玉床对面,一个程安抬眸就能看到的位置。   “……”   程安让他说得一愣一愣。   他怎么这么有道理?   能不能给她换一个房间?   “随便你了。”   程安恨恨撂下一句话。   谢湛见她不再多说什么,一直闷在心中的气息仿佛散去一星半点,得以让人喘息片刻。   .   与此同时,几千里外的云鸾殿金碧依旧。   柳碧舟一袭华服端坐正殿之上,微微睁开眼眸,似乎才从恍惚一梦中清醒。   她颇不可置信地凝着一边举着木案的仙使:“神君他……为什么不见人?”   “回殿主,神君堪破情劫归位,受神君天雷劫,正在闭关调休,非调令,任何人不得面见。”   想起自己在下界的那段记忆,满脑子只留下修祈那一身让人惊恐的鬼气,以及隔着老远,见到手持重剑赶来的神君。   柳碧舟本来十分欣喜,她以为神君,是来救自己的。   可谢湛不仅没有救,甚   至连看她都没有看一眼!   若不是柳碧舟在修祈鬼息吞噬的一秒,濒临死亡的前一瞬,因为前所未有的危机觉醒记忆,当机立断自尽归位,她今日怕是就回不来了。   柳碧舟起身:“我不管,我这就去玉宸殿见他!”   “殿主三思,擅闯玉宸殿,神君会治罪……”   仙使连连鞠躬劝诫,奈何柳碧舟执意要走,她抬手唤来一片云彩,驾了云急急忙忙往不远处的千里雪山赶去。 第33章 玉宸杏苑   几日的时间, 足够程安将玉宸殿附近雪山探一遍。   事实证明,谢湛不仅有病,而且病得不浅。   程安飘在雪川之上, 看着脚下一望无际且荒无人烟的白茫茫, 越往深处走越深以为然。   到底是有多无聊的人, 才能将自己神宫建在这种鬼地方。   继续向前, 到某一处有些不同的地方,她忽然停住。   此处临近谢湛批折子的玉宸殿, 空气中除蔚蓝仙气,掺杂几根油绿木系的灵气。   秉着好奇,程安顺着前殿山峦阶梯向上走,眼前豁然出现一条极为隐秘的小径,走过一棵又一棵的雪松,一处半大不小的庭院映入面前。   “……”   这院子,她很熟悉。   庭院内侧是古制的陈设, 两侧幼嫩的海棠拿神力细细温养, 靠近青石处是一只粗壮的大杏树, 树不是下界的那一颗,树梢的分叉仔细看,还是有些许不同。但是, 最结实的树干挂着一只新的秋千架。   这么熟悉这庭院布局,还能在玉宸殿大摇大摆修筑违章建筑的,还能有谁?   程安木着脸,心底呵呵两声。   他倒是这时候开始念旧了。   程安略略扫了一眼,转身便想走。   可熟悉的药香味扑鼻而来时,她方才站住身,将视线缓缓移到跟前。   本该是寻常花圃的地方, 竟没长什么牡丹、月季、杜鹃,栽着的都是稀世难求的宝物。   程安蹲下身看着花圃。   这一看,她不由得轻吸一口冷气。   古藤萝,元血草,鼠尾花……   均是难得的佳品。   先不说那些灵花仙草,土是五色灵土,水是灵泉湖水,就连空中嗡嗡飞过的蜜蜂,都是某种可以入药的稀奇虫类。   行,不愧是仙门众人敬仰的玉宸殿,但是这一圈花圃,便是下界丹修做梦也想不到的奢华。   又再往里走几步,花圃边上有处极其隐秘玉制书架,架上排列着各类丹方,程安翻过几卷,手中动作有一瞬的凝滞。   是上古丹方。   旧神没落后,这东西便消影无踪,这类物什,就成了广大医仙医修最受追捧的收藏平。   说起来……   程安   曾经在一本难寻的古书上看到过。   今日之药草,于旧神并无用处。   唯有找到古方,反复探究其中早已消失的药材药性,才有可能拿多重今药做出类同的药性。   只是,要做到这种程度,不仅需要极高的药理天赋,还需要反复研究与尝试。   今日之旧神只有谢湛一人,常人连见都无法见到,耗费大量精力研究这种东西……   可以,但没有必要。   因为谢湛,她当了鬼后,也对上古丹方起过兴趣,研究过不少时日,可惜因三百年玉宸殿走的那一遭经历而无疾而终。   字是世间难得的笔力苍劲,每一笔如刻寒铁,字如其人,仿佛木石出生,冷到骨子里。   哦,谢湛。   作为一个鬼医,尽管修祈放在鬼王殿藏书阁里的那些诗词曲赋、琴棋书画,她一本要读一个月,还不知所云。   但她背医书丹方,是真的快。   毕竟医学这种东西……   它要背的实在太多了。   实数基数太大,效率被迫提高。   这几眼下去,她心中已记了个七七八八。   虽说她学医,并非真的醉心于此道,但她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她与旧神之间,或许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关系。   记下这些东西,或许却是会有用处。   但是说谢湛这个人情,她也并不想承。   记完几味主药,程安便面无表情地将丹方塞回了抽屉。   书架的下一层,是一层朴实无华的琴谱剑谱,程安抽了一本,却多少有些出神。   修祈总是很喜欢这些东西,在鬼王殿休憩时,他总会离开鬼王座,捧一本人间或仙门的琴谱细看,或者替她沏一壶茶,笑着弹一弹新知的琴曲。   虽说,她讲不清曲中意,只是觉得好听。   ……   程安垂下眸,琴谱摊开到第一页,却始终未曾往下去翻。   不知道,修祈现在如何。   他那样温和的性子,她不在鬼界,可千万不要被谁欺负了。   她抿了唇,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眉心,努力忽略自己心中种种可怕的想法。   罢了,不想了。   程安又在庭院转了几转,再无   发现什么奇特支之处,转身便要离开。   天空一暗,周身的空气一瞬间沉下。   一团老大的乌云罩在自己脑袋上,黑得像盖了层哀怨的幕布,惹得程安稍稍侧目。   怎么,玉宸殿是要下雪了?   “何鬼在此造次!”   不等她有任何想法,头顶乌云却迅速消散,有寒气突然袭来,随即便是一声怒斥:“竟敢闯我神君玉宸殿!”   寒意与杀气一起暴起,程安瞳孔一缩,头脑来不及思考,幸亏多年战斗经验让她身体迅速向后撤去。   “嗡——”   一道风刃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留下深不见底的划痕,直直延伸到那棵大杏树,硬生生将一棵好端端的大树再一次劈成两半。   吱嘎一声,乘着秋千的那一半杏树直接裂开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程安眼角一抽。   看起来…长成这样的杏树,命运都挺多舛的。   来人,又是位熟人。   柳碧舟手里握着一柄青色扇面,看起来是她兄长玄冥君的通天扇。   青色扇面之下是一袭素色鹅黄裙,头上钗着的发簪因怒气摇摇欲坠,双眼通红,就是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如何。   程安看了一眼,连想都不用想,便能知晓对方是来做什么。   ——来找谢湛的。   得。   她是被祸及的那条鱼。   程安稍回忆了番在谢府死前最后的那一点儿记忆,柳碧舟在被修祈鬼息吞噬之际,如果她最后看到的人不是幻觉,谢湛似乎站在一边…旁观?   哎呀,真是符合他的风格呢。   程安心底幸灾乐祸一句。   这柳碧舟来,估计也是来找谢湛秋后算账的。   风云俱散,柳碧舟顺着探查到的鬼气,看清楚程安面容后,同样也是一愣,杏眸微睁,满眼均是不可置信。   “是你?”   “啊,是我。”程安很是大方的同她点头,甚至还打了招呼,“许久不见,柳大小姐。”   “你不是只是个情劫?”柳碧舟愣了半晌,好久才从怔愣中回神:“为什么在这里!”   “柳殿主莫要说得那样难听嘛。”程安不慌不忙,甚至展眉一笑道,“我名程安,可不叫什么情劫。”   ……   在玉宸殿神君眼皮子   底下见到了鬼,还是他人间界渡劫时的妻子。   柳碧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原本因愤慨而潮红的脸色渐渐开始发白,红中有白,白中透紫,花花绿绿像春日农家田野,煞是好看。   “至于我为什么在此。”程安幽幽叹了口气,“醒来时便是这连天的大雪山,我也着实想不通。”   她这话仅说道一般,柳碧舟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程安瞧了一眼。   柳碧舟双拿着通天扇的手还在那里颤,甚至白嫩的指尖捏出了几个血印子。   “胡说!”她终于无法忍受,高喊一声,“休要污我神君威名!”   ……   好家伙,她真的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风刃卷席而来,程安迅速后退一步,凭着自己的战斗直觉,轻松避开。   倒不是说程安现在有多厉害。   柳碧舟虽是十殿之一,但实力却是十殿垫底,之所以为殿主,是因为她的亲生兄长是十殿战力之首玄冥殿主柳俞羌。   柳俞羌当年征讨鬼祸时立下诸多功劳,以战功换得自己妹妹这一殿主之位。   然而,即便柳碧舟实力再不济,也终归是仙界中人,程安这几日哪怕日日修行,也不过道行不过百的小鬼。   要真是在这里死了,可真是贻笑大方。   她眯起眼睛,调动所有的精神,去仔细观察空气中的每一丝流动。   柳碧舟的灵力是天青色,在空中如刺猬般炸开,每一丝灵力皆无秩序可言,在空气中不断地向外逸散消融。   ……走火入魔?   程安皱了一下眉。   堂堂玄冥君亲妹妹,云銮殿殿主,究竟有什么想不开的。   她忽的想起一件事,唇角一抽。   总该不会,是在下界的时候,被修祈的鬼息,吓出什么毛病了吧。   真要是这样,就凭玄冥君为了他妹妹能和谢湛硬刚的性格,还不得拼死找修祈的麻烦。   程安揉了揉眉心,纯质明净的眼底忽然认真的起来。   她将自己身形化为缥缈的灵体,虽说此种状态比起实体少了攻击性,但是更能辨析清晰灵力流动,身形也越发莫测。   说实话,程安一点儿都不惧柳碧舟这个人   ,奈何通天扇为世道至宝。威力堪比上古神器。   耳侧有风在不断叫嚣,世界一瞬在眼中暗下,她看不见人,只能看见青蓝色灵力如布梭般流动。   她身上是紫棠色鬼息,在已成为布匹的青蓝色灵力之间,就像一根微不足道的蛛丝。   但是,这一根蛛丝,够细。   她并不需要制服柳碧舟,只需要等她心魔不断扩充,直到最后彻底占领她的身体,最后力竭而亡。   但是,她并不打算这样做。   她并没有打算,让修祈和玄冥君真的结下这个不死不休的仇。   她视线转向庭院里的花圃,如果她记得不错,那里面的古藤萝,便能暂时克制住心魔。   也不知柳碧舟这运气,是好,还是不好。   视线所及,青蓝灵力又开始郁躁,在空气中散的越发猛烈,摆了明是下一击便要燃尽生命。   程安深吸一口气,如鱼入水,将自己沉入灵丝,与此同时,青蓝灵刃化为一条偌大的风龙,冲着她的命脉灵台直奔卷席。   明明是生死当前,她却格外冷静,甚至呼啸的风声与卷起的枝叶在她心中也悄无声息,在一片寂静之中,她沉寂片刻。   就在风刃已经近划破她的灵体,带来剧痛时,她豁然睁开眼睛。   找到了,这风最薄弱的地方。   她侧开身,眼底却是亮的过分,她抬起手,硬生生抓住风龙的龙角,手上因接触到过强的灵力而不断腐蚀,渗出鲜红刺目的鲜血。   剧痛卷席着头脑,她蓦然睁开眼,瞬身一闪跃上风龙庞大的身躯。   耳侧风声如虎啸长吟,又像是万千只蜜蜂在耳侧嗡嗡作响,但是,她皆当不存在。   风的速度比她更快,她凝着视线内的那一株草色,唯一的那一根蛛丝凝成实体,将那株古藤萝从花圃中摘下。   她捏着古藤萝,将蛛丝完成一个极其巧妙的弧度,借助风龙的力量,将这一株古藤萝碾成一滴汁水。   她倏然睁开眼,用蛛丝,将这一滴汁水直接点入柳碧舟的灵台。   “醒醒!”   她高喝一声,终归挡不住通天扇的威力,浑身浸满鲜血,从风龙上摔下,落在地面,浑身脱力,吐出一口鲜血   。   她感到意识在开始模糊,可是她并不敢就此晕厥,所有的精神都用来维持最后一丝意识,直到所有的青蓝收拢,由原先的无序,重新恢复正常。   ……   风龙最终撞在他们身后的庭院,将一切湮灭,激起一阵烟雾,模糊人的视线。   柳碧舟也脱了力,通天扇脱手落地,自己跪在了地上。   程安这才放心下来。   看起来,她没那个力气再找自己麻烦了。   “程安!”思绪混沌间,她听见有人直接抓住了她的手臂,不由得眯了眯眼。   谢湛那张冷脸此时黑的一塌糊涂,比走火入魔的柳碧舟还来得精彩。   “调息,你的鬼息在逸散。”   “……”   要他管哦。   程安摇摇头,拿最后一点儿力气挣脱他的手,胸口的不死黄玉莲安慰一般的散发着温暖的光,些许救回她开始溃散的意识。   手腕被人挣脱,谢湛有一瞬的愣神,但也极迅速地反应过来,抿唇缓缓起身。   “非调令不入玉宸。”谢湛脸色已经彻底冷下,也不顾柳碧舟的状态,“柳殿主,是在以身犯禁?”   他话中用了几分灵力,柳碧舟的精神才算恢复一二,不知为何,却没有再提程安的事情。   她先是凝着程安,沉默着看了很久,最终才匍匐在地,响当当向谢湛叩了三首:“是我着相。碧舟,心甘领罚。”   “去皋陶殿领罚。”   谢湛将此事敲下,身边的神使便急忙拿锁仙绳捆了她就要走。   出乎预料,柳碧舟竟然也没有挣扎,没有辩驳,仿佛整个人都还没从一场幻梦之中醒来,很是缓慢地向前去走。   直到路过浑身浴血的程安时,她才慢吞吞地停住。   “你…”她只说了这一个字,便没了下文。   最终,云銮殿主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谢……罢了。”   还站不起来的程安眨了眨眼。   她是不是又误会了什么? 第34章 陶衡再访   见神使远去, 程安看着彻底看不出个原型的院子,笑了声:“神君想通了?”   谢湛将视线从庭院处移回:“想通什么。“   “这样让柳碧舟走了,若是她将此事宣扬。仙界定然是一阵轩然大波。”   程安慢悠悠同他分析:“神君是想通了, 终于要将我斩首示众了?”   她说这话就是来激谢湛的。   “……”   谢湛握住剑的手不留痕迹地一紧, 他并没有即刻回应程安, 只是静静看着她, 那双漆黑眼瞳什么都没有射入,暗沉过分。   程安偏了下头, 心道莫非此人真气得糊涂了?   这份沉默保持许久,程安嘁了声,觉得无聊便想告辞。   谢湛合上眼:“想多了,我不会杀你。柳俞羌自有分寸。”   他声音不复方才的肃杀,似乎在尽力尝试缓和声线,同她解释,同时极为隐秘地带着一星点儿的期望。   “在仙界, 你不会有事。”   谢湛是一个极度自负的人。   于他而言, 在玉宸殿中, 他想保护谁,即便群仙皆反对,也没有任何人能伤害程安。   至于期望……   或许他自己都说不上自己在期望什么。   “不会出事?这可真不一定, 且不说我刚才险些没了,单论您的那位大侍卫,可是一心扑在斩鬼上呢。”   程安冷笑一声,前世她同此人便不怎么对付,屡次三番有所冲突,实力不足时三番四次险些为此人斩杀。   ……幸亏每次修祈都能及时上来捞她。   她有时候也很奇怪,为什么每次她在天涯海角某个不知名的旮旯里, 修祈都能在需要的时候出现。   谢湛侧眸看她:“你如何知道?”   程安不紧不慢:“善剑之名,天下无人不知。神君不杀柳碧舟,也不杀我,想必希冀两全。可天下,哪里有两全的事情。”   如她安稳为人,便不会遇到修祈,潜心做鬼,就注定无法一帆风顺。   只是仙界鬼界、做人与修祈之间,她素来只想选着后者而已。   “柳碧舟不能杀,否则柳俞羌定因此叛逃。”   谢湛话很冷,但是还是解释道,“虽不足为   惧,但鬼界当前,徒增伤亡,没有必要。”   “嚯,我们吃饱了没事干上来伤亡。”   程安让他这番话逗笑了:“神君不下去屠戮鬼界,都是我等幸事一件了。”   “你不会,但有人会。”谢湛的眸底似乎多了层郁色。   “谁?”程安下意识道,“修祈?”   谢湛看她一眼,算是默认。   ……   “神君这就有偏见了。”程安摆手,摆明不信,“修祈成鬼王千年,性情温柔良善,绝不会主动造就伤亡。”   “温柔……良善?”   谢湛念着这四个字,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很诡异地盯着她看。   黑黢黢的眼睛明明依旧是一片寂然,却让程安有种他在看傻子的不适。   然而她只能勉强维持笑意:“怎么?莫非仙界中人皆如神君这般武断,不见其人,便能直接这般下……”   “我见过他。”不待程安说完,谢湛冷冷丢下一句,“数万年前。”   “哦……可过境迁物是人非,人都会变……”   程安下意识替修祈辩解,话说到一半却不由僵住。   他说……   数万年前?   程安眉头微微蹙起。   修祈虽不知生前,可他成鬼王不过数千年之事,化鬼之今也不到万年。   哪里来的数万年前。   “我不仅见过,还杀过。”   谢湛似乎未发现程安脸色的微妙,还丢下一句惊雷:   “神族到一定品级,天地会授其一样神物。你手里的不死莲,曾经在他手中,尔后随他的第一次死亡消失不见。我也不曾想到,此物竟然最终流落到黄小仙手中。”   程安偏了下脑袋,有些愣住。   谢湛这一句话信息量着实有点大,且叫人摸不着头脑。   程安不自觉摸了下袖中的那只簪子。   所以,黄小仙的东西只是一个簪子。   不知道是谁,从修祈手中拿过……   或者根本就是修祈他自己,特意将不死莲融入了黄小仙的簪子里。   ……   也太扯了些。   程安皱起眉头,也不说自己信还是不信,只是道:“神君有话,直说便是,告诉我这些。还有留我在仙界,究竟是想用我做什么?”   “…   …”   一口一个神君,可谓给足了面子。   但明显,她的心中,还是向着修祈。   信任。   极度的信任。   谢湛手上缓缓用力,收紧重剑剑柄上缠绕的绑带。   而她待他,只有不知多少真假的虚伪恭敬。   他可以无视自己心中诸多想法。   唯有一点已到无法避开的地步,他极讨厌程安这样同他的说话方式。   这会让他不想起很久之前,他为数不多留在谢府的日子里,程安夜间悄悄跑过来低声细语唤他夫君时。   新作的红豆汤、桃花酥、杏仁饼……   有时候他也想知道。   为什么自己当时不要。   明明,如果是真的不在意,真的只是走个过场,他完全可以当做下人做的膳食。   而不是像逃避一般,以一种抵抗的情绪对待。   所以,为什么呢?   早已无可寻觅的声音闹得他额间微疼。   谢湛抬手,将太阳穴按得通红。   可无论怎样,他都无法忽视这种岁月流逝,人物颠倒的荒谬感。   若是程安知道他心之所想,八成只会觉得尴尬。   黑历史被人扒出来的尴尬。   短暂的沉默之后,谢湛再次开口,低沉的嗓音带着哑:“我没有必要骗你。只是诉之实情。”   “实情?说七分留三分的也是实情。”她有些愠怒,“你说你之前杀了他一次,那你为什么要杀他?就算是真的,有仇报仇,修祈回来同你报复,岂不再正常不过?”   恩怨分明,报仇还债,于鬼而言,天经地义再正经不过。   程安知道自己情绪过激,但是,她始终不愿她家的鬼王,受到一星半点哪怕敌人这边的污蔑。   最后,她附带补充一句:“还有,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就算他还有别的想法好了,他待我极好。”   想起那位一袭月白衣,总是盈盈浅笑的故人,她心底多少带了些宽慰。   时光能改变很多,如她的感情受创于人间界的那个夏天,消减在玉宸殿,湮灭在雷劫,最终归结于一片寂静。   虚无之中,似乎只留得下鬼王的笑,别的都填不进去了。   他…真的很好。   若是说谢湛从前是她心   上一道烫伤,那修祈便是温凉的烫伤膏。   修祈知她不喜欢夏季,便尽可能只在冬天凡间满城雪霜时带她上去走;她得罪了空桑的那群秃驴,他也会不声不响地替她收拾好烂摊子;她想喝酒,便会专程让群鬼在夜行时多搜罗些佳酿;还有每一次出血池,他都会在门口等着说一句欢迎回家。   她鼻翼莫名有些发酸。   他是她那三百年鬼生最大的慰藉。   若不是修祈,程安在入鬼界的第一日便魂飞魄散,死的不能再死了。   “很,好?”他嗓音越发之哑。   程安神色几分怜悯:“左右,说了神君也未必能够体会,我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谢湛,据传是木石所生的神祇,那是真的没有感情。   她资质驽钝,死了两次才发觉,她实在不该将这个人当做人,而应当看做“道”制作出来维护秩序的工具。   就像一块冰,真的捂热了,也就不是谢湛了。   也就柳碧舟和她上辈子想不开,试图和工具人谈恋爱。   这不是上赶着脑子有病。   程安有些感慨的摇头。   ……   重剑咔哒一声,消失在远处,谢湛垂落腰际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掐得泛白,掌心留下一道泛红的月牙痕。   程安并不注意到这些细节:“这些是我的私事,神君还是莫要在意了。”   “总之……”她将话题拐回主题,声音皆是过分的清醒,不卑不亢,“您想用我做什么?咱们商量来做,总比在这里整日干耗好。”   谢湛又一次地合眼。   是啊,他还想要什么呢?   记忆与现实渐渐重合,脚下,伪造的杏花苑是一片废墟。   他这一次没有再即刻睁开眼,而是转过身去,掌心竟因握拳太过用力,有鲜血渗出:“不做什么,你…活着便好。”   “……?”   ……这真就,软硬不吃啊!   她唇角一抽,还想再说什么,可风再吹过,眼前身着玄袍重服的神君已经消失在原地。   “……”   见人招呼也不打就走。   程安嘶了声,眯了眯眼睛。   不愧是天道工具人。   没得治。   .   日子又恢复成单点的修行日常。   自那   日之后,谢湛便很少来打搅她的修行。   甚至于她问起神使对方动向,两名神使都闭口不提,而是选择性地一边喊着她神君夫人一边说着谢湛好话。   就很离谱。   程安对谢湛不来这件事既感开怀,又有些忧虑。   从谢湛这头寻找出路的法子断了。   简直就像下界时她要求和离时一样让人头秃。   真就八棍子打不响一个屁来。   程安叹了口气。   得,断了就断了吧。   不再寄希望于谢湛,程安只能每天和玩了命一样的修习,想办法提高修为,努力破开雪川上的结阵。   ……可是,没有办法。   若是她数日的修行就能打开旧神第一谢湛的结界,那她也不至于这么憋屈了。   再一次不自主绕回玉宸殿,程安恶狠狠地磨了下牙。   这都是什么地方啊!   程安气急,一脚用力踢在一边的雪松上,上面压着的雪哗啦啦一齐落下,穿过她的魂魄扑梭梭落在地上。   她叹了口气,在手上稿纸的地图上又画上一个叉。   临近这个叉周围的地带,已经密密麻麻画了大概百八十个同样的叉号,合起来成了一处巨大的椭圆形边界。   扫过地图,程安心中郁卒。   谢湛不愧是谢湛,玩阵道之术的一把好手,玉宸殿的结界还真是一点儿缝隙都不给她留。   而且,似是上一次柳碧舟进来,给了他什么刺激,这结界比她初入时加强了不少,甚至连外界都进不来   ……怕不是真要将她困在这里几百年吧。   到时候别说谢府了,八成连鬼界都要物是人非。   突然间,空气中传来细微的波动。   “我说你这姑娘,怎么脾气这么大。”   程安下意识抬头,却看见一个骑着葫芦的熟人正提着两坛子酒,在方才落雪的松树边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陶衡素来说话算话,上次走前说要带两坛酒,就带了两坛酒。   “星君。”程安愣了一愣,随即抿唇一笑,很有礼貌地拱手一礼。   “得了,一回生二回熟,你也不必同我搞这些虚的。”陶衡上来扶她一步。   想起上遭柳碧舟被罚一事,程安多少有些担忧:“谢……神君应当有禁令吧,星君来此地可有大碍?”   陶衡哈哈一笑,故作不经意从袖间取出一块紫棠玉佩:“无事无事,神君去南疆除鬼祸,想着大抵是怕你寂寞,特许我过来这里坐坐。”   程安知道那东西。   天地至宝,紫琼玉。   带着这个便能自由出入玉宸殿结阵。   “走吧,玉宸殿偏殿不少,我还有不少话想同你说起。”陶衡收起玉佩,向她和善一笑。 第35章 没有前世   玉宸殿确实极大。   不仅大, 而且空。   程安这些日子在殿中转悠,发现将近数十里的建筑群,明明每一处看起来都巍峨庄严, 其内却空空荡荡只有简单朴素的几样家具。   住在这里的人, 也不嫌渗人。   程安寻了处偏殿外的院子, 同陶衡对坐, 玉宸殿常年不落日,阳光映在雪上, 辉光粲然。   两坛酒是仪狄君的米酿,程安拍开封泥,借着陶衡带来的玉盏倒了两杯。   酒过三巡,程安主动提及:“星君说,有话同我讲?”   陶衡啊了声,语气变得古怪起来:“数日前,受信徒所托。小老儿去过一次空桑轮回台……”   他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睛看她:“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程安偏了下头, 表情莫名:“星君何出此言?两年前是人, 现在只是个寻常无奇的小鬼。”   “……”   陶衡很是头疼的敲了下自己的脑壳:“当然不是说你这一世, 是你的上一世。”   程安越发觉得奇怪:“上一世的事情,这都过了轮回台,没有记忆, 星君更不能问我才对。”   凡无执念死亡之人,照理说都将入轮回台洗净魂魄,这一世的记忆随之烟消云散,化为轮回三生石上的寥寥几笔。   陶衡来问她自己上一世发生的事情,简直有些可笑。   他自己也发现自己不能这样说话,随即长叹一声,逐字逐句道。   “我是说, 你,程安。”   “嗯?”程安狐疑发出个声。   “你…没有上一世。”   陶衡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自己在命格书上找出来的结果说出口。   “不仅没有上一世,在轮回刻上的印记里,完全没找到你的名字。简直就像是凭空让谁制造出来的一样。”   ……   ……   “啊?”   程安自己也懵了。   着世间万物,除却脱离轮回的仙、放弃轮回的鬼、天地伊始的神,万事万物均有前世。   “莫不是……谁改了轮回三生石上的刻印?”程安想起这唯一的可能。   “不能。”陶衡摇头,“轮回台为神族遗迹,上面记载的名字   ,没有人能更改。”   “…那还真是活见鬼了。”   程安唇角一抖,总算理解为何从方才说起这事开始,陶衡就一副别扭的模样。   没有前世……这事情听起来怪怪的。   不过,似乎并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陶衡轻叹一声:“此事蹊跷,究竟是福是祸,难以预料。不过……也不必太在意,许是轮回台过了万年,能力退化,忘了刻录你的姓名也说不定。”   寒暄几句,得知谢府受赵国国师安抚,现在一切皆好,南疆祸事已近平定,谢君平如今暂调离前线后,程安长呼出一口气。   陶衡起身别过,他将那坛子未开封的仪狄酒留在偏殿。   她笑吟吟地收下酒酿,同他道谢:“仪狄君性情难测,佳酿难寻,谢过星君了。”   想起谢湛在走前的交代,陶衡心底简直一言难尽,却又不好解释这酒来历:“收着就好。”   谢湛面无表情将这两坛酒递到自己面前,说让他拿回玉宸殿放着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   陶衡暗自摇头。   你说神君这是何必呢。   这人心思不在他身上,人留在这里,可魂又不在这儿,还落得一个把柄。   陶衡又握了下手中紫琼玉,他方才刻意让程安看到这枚玉佩,等着她开口,可从他进来到现在,她都决口不提此事。   瞧这丫头的眼力,也不当是不识货的人……   也罢。   神君执拗,他顺势做个中间人也好。   他稍揉眉心,将能破结阵的紫琼玉从袖中取出,暗自递给程安:“此物名紫琼……”   “星君。”   话未落,便见程安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她寻了个神使察觉不了的角度,将紫琼玉推回去,拱手一礼:“星君回程当心,程安便不送了。”   她当然需要这枚紫琼玉。   可不是这么个拿法。   司命星君上一世他便助她良多,此番若是因她而受到惩处,她恐怕将内心难安。   何况,以屋外那位白惨惨神使的实力,自己就算拿到紫琼玉,也未必能安稳出去。   “……”   陶衡自然知道她内心想法,不由得又多看她一眼,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声   叹息。   “罢了,你…好好修行,小老儿下次再来。   程安拱手告别。   .   陶衡离去,偌大玉宸殿重新归于平静,程安继续坐在寒玉床上打坐。   屋外寒风吹过又停下,似乎在这处永昼的雪川里,这是唯一能判断时间的方法。   世间只有雪松与风声,万里雪川一点别的声响都听不到,偶然间只有寒风寒风刮过,肃静异常。   唯一的活物,清风神使不声不响立于门口,如同一尊冷冰冰摆设。   程安不是个怕寂寞的人,可是身在这样一处地方,总觉得天地格外空阔,入眼雪川苍茫,自己身处其中却如此渺小孑然,让人不由得心生寒意。   程安合上眼,自己也不知究竟修行了多久。   直到……灵识随着境界延伸到玉宸殿结界边缘时,她才睁开眼。   不是她想停。   而是又有人来了。   程安望着雪川暗道一句。   这玉宸殿怎么隔三差五热闹一次。   仙界是所有人都拿谢湛禁令当摆设吗?   门口的神使也似乎发现这一点,侧目朝着来人的方向看去,瞧见对方一袭玄色,屈膝一礼。   “善剑大人。”   ……善剑?   程安眨了下眼。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印象里这是谢湛最为亲信的暗卫首领,明明同样是仙,行事作风却如同魍魉,来无影去无踪。   玄黑善剑只听谢湛调动,不属仙界十殿,身份成谜,性情成迷。   唯一闻名天下的,是此人一项怪癖。   据说,这人尤喜用厉鬼魂魄制成的宝石养剑。   程安不欲生事,屏息便要敛去自己踪迹。   可谁知道,也是巧了。   玉宸殿窗子没关!   她气息是收敛,可视线却透过半阖的雕花窗子,和善剑撞了个正着。   对方一袭纯黑劲装,腰间别着一柄银剑,五官虽寻常无奇,可气质却锐利非同,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煞气,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剑。   “…鬼?”   善剑察觉到第三道视线,眯了下眼。   清风上前拦在他面前,盖住程安气息,拱手礼道:“神君有令,群仙不得入玉宸殿内,善剑大人,还请原路返回。”   善剑缓缓将视   线落于眼前半人高的神使身上。   “主上可知?”   “清风无权……”   陡然间,他睁大了眼睛。   “噗嗤”   低头看去,一柄漆黑的匕首不知何时没入他胸膛核心。   清风带着茫然抬手,正要握住胸前那柄匕首,衣领却让比他高半个人的善剑拎起,重重丢下雪山,从山巅之上如一只白色葫芦咕隆隆滚下。   见状,程安觉察事情不秒,哗啦一声从床上坐起起身。   即刻,玉宸殿正门被猛然推开,善剑看清里面的人,冷笑一声。   “果然有鬼。”   他眼底几分嗜血意味,抚上手中银剑,声音阴恻:“敢闯玉宸殿,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直面磅礴的威压与骇人的杀意,程安不由得额角滴下一滴冷汗。   善剑同柳碧舟那三脚猫功夫真不一样,这是实打实有着仙界殿主级实力的人物。   饶是她从前巅峰,同此人对上,乐观估计,恐怕也是勉强五五开。   程安心底一沉,当机立断凝起无数冰刺,向那人袭去。   “雕虫小技。”   善剑并未将她这些把戏放在眼上,甚至任由冰刺砸在自己护体法印上,碎裂成齑粉,多了几分戏耍的恶意。   程安见对方毫发无损,也不气恼。   “咔哒——”   谁要和他打了!   当然要想办法跑啊!   程安一鼓作气,将近乎八成的灵力全部凝结成了冰锥,一并朝着善剑袭去。   善剑依旧没有动。   冰锥击在他身上碎裂成粉末,阳光的照射之下,成为一片晃眼的冰雾。   不知不觉,程安身后象牙白玉墙,方才让漫天冰锥开出一圈邮票似的空洞,只需要用力一敲……   程安开着灵识,察觉到善剑气息在光下有一瞬间的滞塞。   就是现在!   “轰——”   全力一拳下,围墙即刻碎开一道狭长的缝隙。   看见外界阳光,程安顾不得其他,提起全身力气,穿过缝隙拔腿就撤。   善剑见状,冷哼一声:“诡计多端。”   程安见身后人如一柄射出的纯黑飞剑,急速向自己飞来,心底将谢湛好好问候了一遍。   原因无他。   这破结阵她出不去啊   !   她就是再能跑,也早晚得让这位嫉鬼如仇的暗卫头子抓着。   而且,这冰天雪地一马平川除了雪松什么都没有,她要藏身都困难。   她侧身绕在一棵相当粗壮的雪松后,隐蔽气息开起灵识,仔细辩驳对方的动向。   善剑脸色阴鸷,手中银剑闪着兴奋的寒光:“怎么,你当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这什么反派说辞!   灵识感知下,墨蓝灵力的主人一步一步向程安苍生的雪松逼来,像极了话本子里的变态杀人犯。   可是程安现在却不能出声,因为自己就在结界边缘,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   程安调动灵识自己辨查附近可以利用的东西,可是眼下除了皑皑白雪,还是皑皑白雪。   谢湛绝对脑子有病!   程安深吸一口气,准备试着斩断面前雪松挡一挡善剑的速度。   就在此刻,出乎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她面前的空间,忽然出现一阵剧烈波动。   像是外界发生了什么祸乱,灵力波及此处的轰动。   善剑同样察觉到这一点,他眯着眼似乎望向外界,态度严肃起来,似乎遇到了什么极为难缠的对手。   “居然还有同伴?”   善剑眼底多了几分谨慎:“……如此强的阴气,倒是罕见。”   “啊。自然是罕见的。”   似乎为了解答他的困惑,一个温良儒雅的嗓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   “毕竟当今鬼王,只有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不出意外,一般每天凌晨1、2更新……   不要等我!大家早点睡呀~   这两天忙着收拾东西,咕咕了   我明天三更! 第36章 接你回去   躲在雪松下的程安先是一怔, 随即前投下一片高大阴影。   修祈背着光,难得穿着一身艳丽的鹤纹红袍,漂亮的眼角微红, 稍带笑意。   “安安, 别怕。”   他面朝向她稍俯下身, 白皙修长的指尖向上, 掌心伸向她,眉眼弯起, 仿佛自己并非在危机四伏、人人想要他脑袋的仙界,背后也不是寂寥的雪川,而是清风安和的山峦溪水。   “已经没事了。”   他在程安面前站定,声音又缓又沉,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我来接你回去。”   这一瞬间,程安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微热, 像是所有的委屈都一股脑涌了上头, 不由地朝他伸出手。   这里是仙界最中心之地, 修祈究竟用了什么法子……   “……鬼王?”   一边目睹的善剑此刻却突然插话,手握短剑,半是惊异半是跃跃欲试, 冷笑道:“如此大摇大摆入我仙界,不嫌命大。”   谁成想,修祈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完全无视了他这个人。   “我必须同你道歉。”   他五指轻拢,轻轻笼住细嫩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抚平她方才因为灵力透支而变得透明的手指, 垂下眼角,遮住其中有些阴鸷的情绪:“是我晚了。”   程安顺着他的话忙道:“啊…只是多用了些灵力,没什么的。”   ……   虽然,但是。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程安抬头看了冷寒彻骨的雪川,结阵遮挡下,雪川辽阔无际,让人不知外界情景。   方才安下的心又一次提了上来。   谢湛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玉宸殿外界可是包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群仙众殿。   她没见过修祈出手,不知道他实力究竟如何,但要是所有仙人一起来……   那数量绝对很客观。   别说其他,光是仙界十殿殿主应当是够他们喝一壶。   对方似乎觉察到她的担忧,笑了一声,伸手安抚一般拍了下她的脑袋,温声道:“没事的。”   ……   一边被无视的善剑面色狰狞一瞬,呵道:“鬼王!”   被人打扰,修祈这才收回手,侧目凉凉看   了暗卫头子,笑了一下。   一股恶寒自心底而生。   阴气凝成的黑色藤蔓瞬时从地升起,啪地一声挡住不远处善剑飞来的短刃。   他心脏狂跳,下意识向下看去,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一滩沼泽,一只黑色藤蔓从沼泽底部探出,哗啦一声抓住他的脚腕。   什么时候!   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善剑即刻便回神凝起一柄剑,斩断藤蔓,感受到脚腕的灼痛倒吸了一口冷气,顾不得其他,直接离开沼泽,瞬身一闪,消失在结阵之外。   鬼王并没有去追,而是缓缓抬起右手,五根指尖聚拢,握拳。   顷刻间,程安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她顺着声音抬头。   玉宸殿中,困扰了她快一年的结界,以修祈所在最近的方为中心,如同镜面的裂纹,啪嗒一声,炸开。   “……”   结阵碎裂后,变化的空间在太阳下反射出闪烁的金芒。   就这么……碎了?   程安瞧着被阴气碎开的结界,还有些发愣。   修祈,应该是很强的。   她从很早之前就意识到这一点,自入鬼界开始,他一直亲自教导她修行,可直到她濒临鬼仙一境时,都打不过修祈。   啊…应该说,甚至撑不过一炷香。   可她始终无法将仅千年修祈同活了上万年熬死所有旧神的谢湛想比。   今日这一遭……   确实让她出乎预料。   结界本身有遮掩气息的作用,结阵一散,鬼息也随之逸散。   原先浩瀚空阔的浮空处,竟是穿着各类仙袍的仙人,一圈又一圈将他们团团围住。   “只有两只?”   “就是那个穿红衣服的砸了仙界的擎天石……”   “红衣服的?等等那是……鬼王!错不了,那是鬼界当今唯一的鬼王!鬼王修祈!”   “杀了他!鬼界定然大乱!”   “单枪匹马也来闯我玉宸殿,这鬼王未免也太过托大!”   所有的注意力集中于破坏玉宸殿结阵的修祈身上,倒是从一开始便在阵中的程安,为所有人忽略。   她下意识开灵识扫过他们一眼。   好家伙,这群仙身上凝成的花花绿绿灵气,都快盖过整个雪川。   “比我   想得快啊……”修祈似乎叹了口气,摇头,“我还以为,仙人心存天地,庇佑苍生。”   “现在看来,即使支撑天地的擎天石碎了,竟也没有多少人去修补。”他笑得轻松又有些恶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群仙听见,“可见,你们口中的天下为重,不过说说而已。”   群仙高高早上多年,谁受得了这嘲讽,当即就有人跳出:“恶鬼!摧毁擎天柱还敢有理在此狂吠!今日便要你项上首级!”   “列阵——”   刹那间,无数闪烁着金光的万千法器同时在雪上展开,每一只每一件似乎有巍峨可怖的凤鸣龙吟相随,光芒大振,如同世间升起又一轮灼日,晃得惹人生疼。   仙界绝阵,九龙绝杀……   程安认识眼前阵法。   这东西别的没用,可法器所化的阳气却是对鬼这一类阴物极为致命。   程安下意识要躲,却听耳侧修祈状似不得已地轻叹。   “虽说有些唐突。但时间紧迫,下次再同你道歉。”   “站过来一些。”   程安立即依话照做,随即便觉得腰身微沉,一种极淡干净淡雅的草木香卷来。   她能感受到修祈背对群仙,合着眼双手环住她腰身,揽住她脊背,力道不重,但是也算不上轻,但实在没有逾越,去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很温暖,与平常鬼总是偏冷的体温不同。   他身上的温度,很温暖。   法器散出的金光悉数落在他挺峻的后背,一丝一缕都没有落在程安身上。   仙门杀阵太强,修祈此番举动只为护她无伤。   ……这听起来相当合理。   可是程安就是觉得好像不太对劲。   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耳边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是丢了重要东西的恶龙费尽心机从重新寻回宝物一般,闭上眼,安心的吐息。   程安觉得脑后微沉,覆上一只白皙的手。   她不自禁抬眼,直直撞入那双琥珀棕的眼睛,对方坦然如常,弯弯笑着,似乎只是在不得已情形下做了一个不得已的动作,并没有什么超乎常规的情感。   “想看流星吗?”   低沉嗓音震得她肩膀发麻。   程安眨了下眼。   什么流星?   很快她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但见豁然间,天际划过无数道细长的漆黑色物什,一道一道如同倒行的纯黑流星,从地界向上不停蔓延。   那一轮明媚的太阳,像是画布上的燃料,被笔墨两三笔覆盖,天空肉眼可见的暗下。   看清楚那些黑色东西是什么后,程安惊呆了。   是鬼。   而且是无数实力不俗的小鬼,原来每一道黑线皆由密密麻麻无数鬼魂组成。   不是,说好的仙界有禁制保护呢?   这么多鬼是怎么上来的?   不仅程安呆了,在场仙人也呆了。   而天空万千法器与结阵凝结出来的纯阳之火,随着过于磅礴的阴气,如同星火浸没凉水,噗嗤几声湮灭无踪。   “是鬼潮!”   “玉宸殿这么多的鬼,为什么没有人发现!”   他们很快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没了,那漫天黑压压的鬼魂从铺天盖地迅速向他们俯冲而去,同仙人交缠打斗在一起。   等最后一缕法器金芒湮灭,修祈很惋惜地松开环住程安的手,举止如常,笑道:“看起来,他们一时半会不会有时间管我们了。”   瞧着面前天魔缭乱,程安表情莫名:“这些鬼……”   鬼界与人间界有一道天然屏障,地上的鬼上不去,上面的人下不来,仙界如此多活生生在鬼,究竟是怎么出来的……   “他们从前就生活在这里,我只是用碎片唤醒了他们。”   “啊?”   “……”   修祈轻轻一笑,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鬼很多,抓着我的袖子,别走散了。”   “哦。”   程安安安静静照做,抬指拉住他稍显宽松的血红衣角,知道眼下也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候。   ……   然而修祈口里的会走散,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他只是向前迈出一步,蝗虫一般的鬼潮群便齐刷刷他们直接让出一条道来,如同臣子恭候他们的主人。   他们就这样不紧不慢并肩穿过鬼群。   “他们要走!”   “拦住他们!”   上头仙人自然也发现这一点,顾不得同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厉鬼,为首的几个祭出法器便要来。   首当其冲斩尽自己周身想缠住他小鬼的,是一个衣着竹青长衫、手持一柄羽扇的人。   程安跟在修祈身后,定睛看去。   那是柳碧舟的兄长,玄冥殿主柳俞羌。   不知是不是错觉,程安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丝……透明的灰质灵线?   神力?   说起来……方才在逃命时,她拿灵识探查,那个善剑的身上…也有神力附着。   程安有些奇异,可眼下也没时间让她继续看。   他们跟着谢湛这么多年,身上有神力也正常……吧。   程安摇摇头。   “鬼界同仙界若干年相安无事,阁下身为鬼王,为何突然来我仙界?”柳俞羌倒没有直接开始出手,多问一句。   “这,得问你们的神君了。”   修祈挡住柳俞羌看向程安的视线,笑意不达眼底,“困我界人于玉宸殿,他是想做什么,本王也很好奇。”   听着这个他从来没用过的自称,程安额角一跳。   以她的了解。   修祈为人素来谦逊温润,极少有锋芒外露的时候……   他是在生气?   程安侧了下眼。   修祈站在她面前,身形挺峻,语气平和,依旧是如沐春风和煦公子的作风,只是程安下意识觉得他情绪似乎有些不对。   “我没兴趣同你们继续纠缠,不过你们若还是要拦我去路……”   修祈敛却笑意,声音平缓亲和的过分:“九重天化作九幽炼狱,本王虽境界低微,实力不济,可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第37章 您没感觉   他这话一落, 程安惊了。   境界地位,实力不济?   虽说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温文尔雅,任人欺负绝不还口还手的样子, 但和这八个字, 绝对扯不上边。   而且……   如此□□裸威胁的语气, 她还真是头一回见。   显然, 不仅程安头一回见,玄冥君也是头一回让人这样威胁, 他头上有一根青筋暴起:“敬酒不吃吃罚酒!”   狂风骤然来袭,其中夹杂雨水,其余仙人也有破开群鬼纠缠者,纷纷祭出法器便来助柳俞羌。   修祈避也不避,从容向狂风走去,风刃击在他身上,只是吹乱了他的衣角。   而他每走一步, 身后忽生出一片可怖阴寒的泥沼, 浓郁到可怕的血气覆盖洁白无垠雪地, 一圈一圈向外延伸,速度越演越快,甚至有吞噬整片仙界的意思。   泥沼触及第一位仙者时, 玄冥君忽然喝道:“停手!”   “发现了?”修祈笑道。   “以仙气为饵料…你的阴气究竟,不,究竟是什么,从前的鬼王也根本没有能吞噬仙灵之气的说法。”   修祈没有再理会于他,微笑着站在群鬼之首,不留痕迹挡住周围人看向程安不善的目光。   还有仙门之人试图上前拦住修祈,却为柳俞羌一扇扇回原地。   “玄冥君!你这是什么……”   “让他们走!”   柳俞羌近乎是咬出这几个字:“等神君回来, 他绝不是我们能应对的人物!”   忽然间,程安觉得脚下超重。   一条长着人面的,闭着眼睛,泥鳅样子的无鳞大蛇他们从地面上托起。   大蛇人面面无表情,浑浊的眼珠子却忽然睁开,向上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在周围仙人的倒吸一口冷气声音中,巨蛇深紫嘴唇一张一合,沙哑的声音从中响起:‘这就是…您要接的人?明明您自己一人足矣,何必非要叫醒我。’   “你的话变多了。”修祈很温和道。   大蛇冷哼一声,却闭了眼,不再多语,安安分分当自己的尽职尽责的工具蛇。   “那,人我便带回去了。”修祈笑意盈盈,很有礼貌地同眼前人告   别,“诸位,改日再见。”   巨蛇乘人而去,剩下的仙人面面厮觑,却最终将错推在了玄冥君身上。   “柳俞羌!放走鬼王,你该当何罪?”   “呵,我拦你们了?有胆量的去追啊,只是……”玄冥君冷眉瞧着剩下的人,“别怪我没提醒。他骑着的那条人面巨蛇,是玄兽烛龙。”   .   程安并不知道她脚下这条怪物是什么东西。   她上一世只是有幸在黑暗中见过一面,知道是修祈养的看家蛇,日行千里,速度非常人可比,投足便可呼风唤雨。   作为守护鬼界的吉祥物镇兽,住在鬼王界深处。   不过眨眼功夫,地面上的群仙连同雪川一起化作细不可查的小点,空中只有风声呼啸。   雪川上的枯松迅速飞过,厚重雪盖渐渐变淡,最后融化消匿,成为一片青山绿水。   他并没有走回酆都城的方向,而是御蛇往一个方向飞着,青山山势渐渐走平,直到一马平川的草原,牧人手持长鞭,驱赶一团又一团白藓般的羊群。   修祈合着眼站在条条头顶,很是悠闲,似乎是在吹风。   程安现在还有些不太真实。   她在玉宸殿困了这样久   …这就出来了?   “修祈……”   程安却想起一个方才让她忽略的点。   大鬼王从来不穿艳丽或者深颜色的衣服,他今天没事穿红袍做什么。   他转身,似乎没有什么异样,稍稍偏头,露出一个很疑惑温顺的神情:“怎么了?”   “您蹲一下。”   虽困惑,可他还是俯下身,暖棕瞳眸与她平视。   谁料程安却忽然抬手,轻轻在他背上摸了一把。   这一摸,不由得轻吸了一口气。   手心触感濡湿阴冷,翻掌,果不其然,上面是一大摊鲜红刺目的血迹。   照理说,鬼受了轻伤是只会灵体虚弱,只有重伤才会表露在外形之上。   她掌心的血迹消散,心却一直在往下沉,沉得要命。   是方才结阵时,还是进仙界的时候?   她作势要去拉他的袖口,他却轻轻避开,握着程安的手放回原处,摇头笑道:“一点小伤,不碍事。”   “小伤?”   看出   她的担忧,像是得逞了什么,修祈拉着她坐下,弯眼一笑,眉眼间尽是温柔缱绻。烛龙空中飞得虽快,却很稳。   “是小伤。”   程安盯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皱了下眉:“我是鬼医。”   他噙着笑,应了一声:“嗯。”   “伤情轻重一视同仁的那种。”   他眉眼越发的温和,却在风声中,低喃了一句:“一点儿都没变……”   “什么?”她没听清楚。   “没什么。”鬼王眯着眼失笑。   “算了,让我看看,我替你配药。”她一如既往固执。   “好。”他很是乖巧地答应,又佯装后怕道,“上面风大,也不知他们会不会追来,等到了地方,我们再说可好?”   风声于耳侧呼啸,可仔细辩驳,每一丝都为修祈的结界挡下,连她一绺发梢都无法吹起。   这叫风大?   “……”   见程安似乎还要说什么,他顺势补充道:“马上便到了。”   她向下看了一眼,山势又一次走上:“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南疆,南诏城。”   牧猿啼鹤唳幽幽,可人烟却渐渐稀少。   南疆四面环山,从前山林间常有山歌绕梁,本该是一处僻静的乡野,此时天际却生布着一场阴云,四周寂静过分,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氛围。   烛龙的速度慢下来,他眉眼间有些歉意:“我在这里,要取一样东西。可能会耽搁一些时间。”   “这有什么。”她摇头,“耽搁多久,都没有干系。”   她话是这样说,可是视线还是落在他被血水濡湿的后背,眉峰拧紧,深红的鹤纹越发浓烈,像是随时要展翅高飞,飞到一个无知觉的世界。   “对了。”忽然,修祈笑了,“此地还有一鬼名作鹿君。虽然脾气差了些,但我想,你定能同他处得来。”   ……鹿君?   程安眨了一下眼,当然知道鹿君是是谁。   上一世时,她同鹿君虽算不上出生入死的至交,但也是浪迹鬼界的狐朋狗友。   鹿君性格粗犷,前世是一头跟随人类征战的灵鹿,只是最终被战友背弃含冤而死,灵鹿变为凶鹿,成   了鬼界谁见谁怕,一点就炸的三护法。   人面蛇身兽向下降落,落在一座高耸的城墙之下。   程安从烛龙身上跳下,往日热闹喧哗的南诏城一反常态,城内一片寂静,大街小巷只有风呜呜沙沙。   她有些惊异:“这么安静。”   鬼王一边往前走,一边平静地解释:“南疆战事不断,数日前传来消息,叛藩首领阿峰快打到南诏。城中之人,能跑的,自然会想办法远遁他乡。”   他笑道:“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人,还有一些妇孺老人留在了这里。”   程安看着天际的若隐若现的仙光,忽的想起一件事:“谢湛……他莫不是也在南疆?”   “神君?啊……他确实在。”   见他如此从容,程安一阵头疼:“您知不知道,谢湛他想杀您。”   上一世最后的四兽封印破鬼界大屏障,修祈重伤生死未知种种,皆历历在目。   他和谢湛之间,到底在纠葛什么。   还有,方才柳俞羌的话,也很有意思。   他为什么如此忌惮修祈的鬼息。   “自然知道。”修祈含笑。   她看他还是青轻松如常,想说什么,最后又将话咽了回去。   “总之。”最后她才鼓下腮,抿唇,“您把衣服换下来,让我先看看伤。”   “……”   修祈有一瞬的迟疑,随即,叹息一声,低声应道:“好。”   他们找了一间已经关门的医馆。   屋内的胖掌柜肉脸上堆起一个夸张到近乎谄媚的笑意,扭着肥硕的身躯同先进门的修祈鞠躬行礼:“主上!您吩咐的事……唉,贵客也来了。”   他看到修祈身后的程安,连连改了口。   程安看他,哦了声。   庞圆。   好嘛,这医馆也是鬼界产业。   鬼界铺子遍布天下。   “庞圆。”   “您说您说。”   “三个时辰内,莫要回来了。”   厐圆一愣:“您这是……”   修祈很温和地继续道:“哦,今日之内,都不必回来了。”   厐圆:……?   世人都说这位爷性格温和。   凡是如他们这样上了千年的鬼将护法都知道。   温和个锤子!   上一任鬼王死于幽魂界时,想趁机谋求代理鬼王位的   鬼将不少,当年这位爷也是带着这么个尔雅谦逊的笑,给人家杀了一个魂渣都不留。   “是。”   他看着主上面瘫样的笑脸,心底莫名有些寒意,不敢再多说任何,一拱手,身形化成一道黑烟消失在原地。   大护法还很有眼色地带了门。   所有的门窗咣当一声,齐刷刷关合,室内一片昏暗,只有清淡好闻的药香。   “那么……”修祈偏头看向程安,琥珀色的眼瞳如一池春水,他很认真问道:“要怎么看呢?”   当事鬼咳嗽了声,面不改色,脚背却有皆窘迫地绷紧:“你先把这衣服…脱了。”   她舌头险些打结。   老实说,这还是程安第一次给鬼王治伤。   虽说上一世他们相处几百年,可修祈为人低调,鬼王身份兼手下鬼将无数,真没什么实打实动手的情况,更不提受伤二字。   她给自己的紧张找了一个不错的借口。   ——要是治不好,岂不是在未来老板跟前丢老大一人。   修祈温和笑着,缓缓抬手扣住腰封上的暗扣,随手将鹤纹宽袍褪下。   这不褪不要紧,一褪,程安又是一口冷气。   鬼王身材并不算健硕,甚至外表看起来偏瘦弱,但肌肉线条算匀称有礼,若是程安平时看到,也保不齐要闹红脸。   可眼下她真没那个心思。   她指尖有不易觉察地颤抖。   冷白挺峻,本该光洁无瑕的背部上,除了黄黄红红一层又一层烫伤般的脓疱在往外渗血,还有彼此交错相杂,大大小小,创口狰狞,已经痊愈的深粉疤痕。   像是一块表面看起来温润光滑的玉璧,透过阳光,才发现内部已近残损不堪,只用轻轻一敲,便是彻底的损毁。   有刀伤、鞭伤、烫伤、还有诸多甚至她没见过的刑具留下的创痕,本该白玉般莹润皮肤,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是魂体上的伤。   这样的暗色,只有沉郁多年,好了又添,添了又好,反反复复,才有可能留下。   鬼王见她沉着脸,似乎叹了一口气,不经意问道:“可是吓着了?”   “是什么时候……”她声音有些干涩,还有些后知觉的   怒意,“是谁……”   “肉.身经历的一些事。至于那些人,呵,很早便不在了。”修祈笑了一声,轻描淡写。   她深吸一口气,取了放阴气灵药濡湿的湿巾,小心翼翼擦拭着渗血的新疮,动作缓慢轻柔,神情却是绷紧的。   触到一块狰狞的肉窟窿时,她手中动作有一瞬僵住,鼻尖却又开始发酸。   他不该这样的。   就如这一件夺目的玉璧本就该放在皇位,受万人敬仰,而不是破碎狰狞,陷入黑夜。   上一世六百年,她竟从来不知。   若是知晓,她定走遍空桑、沙洲、京畿,去世上所有的地方,去寻最好的药,直到这些痕迹统统痊愈。   “好了……”修祈见她脸色越发难看,笑着低声安慰,“这些伤当时我便未放在心上,遑论现在?”   她眉眼抬了抬,看向他漂亮的琥珀眸子,抿唇:“可是,您没感觉吗?”   沉疴难愈,这样多的伤,即便是从肉身伴随至魂体,该疼的时候,还是会疼。   他只是笑,抬手想去拉自己的衣襟,遮住那些可怖的伤痕。   “别动。”程安憋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不再问下去,侧开话题,“这里有没有金乌藤,我这就去配药。若是效果好,或许能这些疤也清理一部分。”   “金乌藤吗?”修祈想了下,偏头,很是流畅地安排,“酆都城有存,让庞圆顺道取来好了。”   屋外表面巡逻实则闲转庞圆打了个冷战。   谢谢,酆都离此地三千公里。 第38章 鹿君护法   庞圆毕竟是鬼界大护法, 脚力极快。   第二日需要的金乌藤草便准时送到,连带还有一系列补充鬼息的伤药。   仙界绝阵留下的伤势并不是一般药物处理了得。   金乌藤处理还需要一点时间。   这两日,修祈一如既往地沉静听话, 是个遵照医嘱, 态度顺从的好病人。   程安让他敷什么药, 他绝不敷第二种, 让吃什么,绝不碰其他, 好像就算她真让他去吃世间毒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每日时间在难得的安详中度过,他并不再提自己要去取什么东西,而是坐在医馆屏风后,闭目休养,或是拿一本杂卷安安静静地阅览。   程安处理药材,每每抬眼, 总能对上他的视线, 得到一个清润的笑意。   她也忍不住地扬起笑。   日子好像回到了从前在鬼王殿时。   直到一个粗犷凶狠的声音打破这份宁静。   “庞圆!你他妈糊弄我, 老子差点死了!”   一壮汉推…踹开医馆木门。   壮汉身量近乎两米,踏进医馆时险些顶到天花板,一脸的杀气, 脸上还有道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血痕。   更加引人瞩目的,是他头顶上顶着两只青褐的巨大鹿角。   ……   鹿君。   她上一世在鬼界的挚友。   鹿君撸起袖子,上前一步,一只捶上庞圆算账的木柜,另一只手提溜着胖子的袖口,吼道:“给个解释!那个叫阿峰的小鬼为什么能用阴兵令!”   阴兵令?   程安拿医卷的手一顿。   阴兵令是鬼界至宝,只有鬼神承认的鬼王能调动阴兵令召令群鬼。   ……等等。   程安皱了下眉头。   如果……之前阴兵令不在修祈身上, 他又是如何召来那么多只鬼的?   庞圆连连摆手解释:“冤枉啊鹿护法。我哪里知道他能用阴兵令?”   他脸上堆砌一层笑:“不过敢问鹿护法,这阿峰惹了您,可是活着出去了?”   “发生点意外,让他逃了!”鹿君似乎很不想提起这个事情,转瞬发现对方在转移话题。   “呸!少和我换话题,你这家伙坏的很,你不知道,鬼信!”   鹿君大喝一声   ,挥着拳头就要朝庞圆砸去。   “鹿君。”   屏风后传来一道和煦的声音,及时止住他的动作,嗓音不重,甚至能算文弱,可鹿君听到后,神情却立刻收敛,转头瞧向他。   “主上?”他拿另一只粗厚的掌心挠了下脑袋,“您回来了?”   修祈从屏风后走出:“是我让你去取阴兵令的。”   “您这是……”鹿君的神情立即古怪起来。   “阴兵可控群鬼,对鬼将护法作用却甚微,灵体越强者作用越小,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较为合适。”   程安在一边处理药材,听着他细细解释,总觉有些不对。   “之前有事耽误,我无法亲自前去,唯有拜托你,让我安心一些。不和你说明白,也因当时时机难得,来不及耽搁。”   “早说嘛。”   鹿君也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将庞圆放下,抬手从自己腰间储物袋里取出一样方方正正的黑色无字令牌,老老实实递给修祈。   “可有遇到什么人?”修祈问道。   “嗐,还不是仙界那群鳖孙,还想着路上堵我。”   鹿君似乎想到什么不悦的事情:“哦,说是之前一直在闭关的…什么神君也下来了,可惜没见到……”   他咧唇一笑,很是斗志昂扬:“不然老子定将他头摘下来当球踢。”   程安在一边很没感情地拿灵力维持炉下青红火焰。   说真的,鹿君要是做得到,她绝对放几百场烟花替他庆贺。   软禁她将近两年时间,还差点害她丧命,谢湛在程安这里彻底败完了仅存的好感。   而且……当时在仙界,她可是将善剑身上缠绕的透明神力看得一清二楚。   当今世上的神明只有谢湛,以善剑那架势,没神君的授意,鬼都不信。   鹿君将视线转到一边丹炉边上的程安:“这是……新鬼?”   她熄了炉火,向鹿君抱拳:“是新鬼。我叫程安,以后就是鬼界的人了。”   鹿君凑到程安跟前打量她一眼:“你这家伙……有点矮啊。”   “……”   程安额角一跳。   谢谢。   这一声招呼很要命。   她这辈子死的时间有点早,魂体可能真就这   么高了。   才到修祈肩头她也不想啊。   其实她还算好的。   鬼界不少不到十岁就死掉的怨灵,那些是真正儿八经的小鬼。   .   虽然鹿君戳中程安痛处,可初次见面以他莫名其妙的成了“负责保护程安安危”的人告终。   夜间,修祈与庞圆离开,说是有要事处理。   南诏在群山之中,医馆后是一片栽着草药的庭院,庭院里有一处石桌和两只椅,夜间的群星灿烂明晰,每一颗像镶嵌幕布上的钻石闪烁。   程安从储物袋里取出陶衡留下的另一坛仪狄酒,同蹲在在门口一块青石跟前,因“被留在家里”而闷闷不乐的鹿君闲聊。   “要来口吗?”   鹿君的嗜好与她有相似之处,从前她和鹿君的关系,是在酒上打出的交到。   壮汉瞥了她手里的坛子,不屑地嗤笑一声:“你那里能有什么好酒。”   “酒仙仪狄君的佳酿。”   “哟!真的假的?”闻言,鹿君瞬间有了精神,“你能从仙界那帮子拐怂手里拿酒?”   ……好的,继鳖孙后,鹿君又有了骂人新词。   “喝不喝,一句话。”程安将酒坛子放上石桌,拍了拍它瓷质坛身,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护法挠头憨厚一笑,很是实诚地凑到程安跟前。   “喝!有酒不喝是怂比!”   她爽快一笑,拍开封泥,一股清冽的酒香便弥漫空气之中,甚至盖过四周药香,香气醇厚却不冲人,隐约有雨过天晴的豪情。   鹿君闻得眼睛都有些发直:“这味道……还真是?这起码酿了上千年吧,还真他娘是好东西啊!”   那是。   就是不知道陶衡是如何搞到的了。   程安这般想着,从储物袋里取出另外一坛空坛,将一半的酒酿屯屯倒去。   这和什么人喝酒,拿什么容器。   同陶衡那类的豁达之人,适合琉璃杯慢饮,同修祈这般文雅修士,适合温润玉盏细品,同鹿君……   不用讲究,直接喝就行。   越是随性豪放越好。   鹿君见她没那些弯弯绕绕,掌心稳稳握住程安递来的酒坛,埋头就是痛饮几口。   “不错,确实不错!够劲!够劲!”鹿君大笑出声   ,笑声爽快,就差脱下衣服大高喊几句。   他见程安同样抱着剩下半坛酒痛饮,越发觉得看这小鬼对味。   像是上一世见过一样。   他抬掌用力拍了拍程安肩膀:“你这小鬼很有意思嘛,以后到了鬼界,老子罩着你!”   “……那真是谢谢。”   程安稍稍揉了下让他拍得生疼的肩膀。   两半坛仪狄酒将将见底,月上枝头兴致正盛。   鹿君好酒,可酒量确是鬼界出名的差,酒品也同样算不上多好。   仪狄君所酿酒本是仙界绝酿,灵力鬼息都无法驱散醉意,不过半坛,他打了个酒嗝,开始朦朦胧胧说起不该说的话。   “这事情可真就邪了门了……”   “怎么邪门了?”程安本人很是清醒,随口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还不是那个阿峰,明明就是一个才诞生不到十年的新鬼,却用阴兵令。主上让我杀他,可阴兵令只是他老人家给的吧。”   “修……鬼王有他自己的想法。”程安摇了下头,并没有多少在意。   “还有那个叫……叫啥,谢君平的。你说一个凡人,和仙家牵扯什么。”   鹿君似乎来了气,将酒坛子甩到一边,也不知说得是谢君平,还是别的人。   “当时老子是想救他啊!他竟然敢觉得是老子召来的鬼,还想治老子。我呸!天下这些凡人,他妈都一个蠢样!”   鹿君曾经作为灵鹿,百年前护佑一位幼时结识的谢姓将军征战四方,同饮一壶酒,同睡一张床。   出生入死,刀山火海走过数年。   可最后,封侯后的将军没了当年的明断,信了想收复鹿君作坐骑的仙门败类蒙骗,认为灵鹿鹿君是邪祟。   他联合仙门,围猎鹿君,最后鹿君同所有围猎他的仙人同归于尽,怨念之下,成了妖鬼。   这事情一直郁结鹿君心中,哪怕沧海桑田,当年那位将军已经离世轮回,但他始终耿耿于怀。   程安知道往事,本想安慰他两句。   可……   “你说……谢君平?”   程安脸色忽的沉下,背部不自觉绷紧。   无他,谢君平。   谢湛历练时名义上的父亲,镇南大将军,   谢大夫人的夫君。   上一世,谢府没落,原本病中的谢大夫人正是听到夫君战死南疆的消息后,心思悲恸,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嗐,一介凡人。”   鹿君似乎很是烦乱,随手将酒坛子丢到地上,咣当一声砸得粉碎。   “中午那会儿,南诏边上跟阿峰打架呢。那群仙人也不知道怎么了没跟在他身边,可去他妈的,这群凡人沾点杀伐煞气还真以为自己能上天了?”   “……”   ……   出大事情!   她哗啦一声站起身,桌椅被推的哗响,她也不多说,直直往庭院外御风便去。   鹿君没料到她这举动:“不是……你走什么!主上让我保你,你可别乱惹麻烦啊!”   “救人!那个谢君平对我生前有大恩!”程安也直接将酒坛子哗啦一声扔到地上。   “……”大护法眯了下眼,没打算拦住程安,反倒,“……你不早说。”   “我以为他回去了!”   不是说谢君平在谷平城待命吗?   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哪个方向!”风在程安手下开始变得狂乱。   鹿君啧了声,挠了下头,额头上自动浮出两只青鹿角,他整个人向前一扑,变成一头两米高的青色凶鹿。   鹿蹄子在地上一刨,鹿背稍稍伏下,让程安轻松便能上去。   “上来……他带着兵,这些将军兵卒子身上都有煞气,头将没准还活着。”   “但愿……”   “喝,不信我?坐稳了啊!”   鹿君当年让仙门垂涎不是没有原因。   他的脚力,虽说比不起鬼界烛龙,但其速度,甚至能比肩闪雷。   不过瞬息之间,程安便看见无数处重叠起来的巨峦,而山峦下,是一条不见前后的溪流。   还未消散的阴气在空气流动。   “前面!”   她顺着阴气方向指挥着鹿君,周身山峦一闪而过,溪流如一条纽带在身后飞速略去。   直到一座峡谷中豁然开朗。   一具又一具没有脑袋,只留了半截尸体的士兵尸首倒在地面,血水染红溪流,异常森冷。   越往前走,尸首越多,地面花花绿绿,残肢断臂四处都是,一具具无头尸首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黑幕之下,如身在炼狱。   尸山的尽头,是一片黑雾。   那里!   程安拿阴气凝出一只虚化长鞭,啪一声击散黑雾,黑雾散去,露出里面的情景。   一具和那些地上尸体一样,没有头恶鬼裸.露上半身,血青□□之上,全是狰狞而七横八错的刀疤。   他手持一柄长刀,骑在一头黑马上,见黑雾散去,立在原地不动。   如果他有脑袋,应该是在回头看向程安。   她定住神,毫无畏惧地直视的脖颈。   对付一个十年道行不到的小鬼,即便鹿君不出手,对现在的程安来说,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只是……   程安视线落及阿峰对面,提着□□支撑身体,形容狼狈的中年男人。   凭借她不甚清晰的记忆。   这位,应当是谢君平了。   见他虽身上有处处刀伤,右眼也折磨一般被刀刃从面颊处划破,可呼吸还在,甚至身体依旧挺立时,总算稍松了一口气。   天色已暗,谢君平右眼已废,看不出程安具体样貌,只是神情缓和下来,认命般像陷入某种回忆,“程将军吗?您来接……末将了。”   “……”   她知道,谢父说得是自己的父亲。   阿峰似乎觉察到在场还有一个气息,当即立断,马蹄一扬,挥刀上前就朝谢君平冲去。   程安瞳孔一缩。   来不及。   他们离她太远!   “鹿君,救他一命!我欠你一次!”   “不用欠,我同这龟孙还有仇没报。”   鹿君身形如一道迅猛的青风,挥着巨拳同样俯冲向前。   阿峰见事态不妙,双腿一紧,转身驾马便想逃走,可是程安却拿灵识锁定了他的去路。   跑了不过数米,程安便堵住他的去路。   她握紧手中长鞭,同眼前这个眉头脑袋,甚至能从脖颈切口看见白骨和紫色血管的无头鬼对峙。   阿峰下身的黑甲碰撞,发出威胁一般的咔哒声。   另一头的鹿君却察觉到什么,突然高喊:“小矮子,回来!不对劲!”   “什么?”   “这家伙气息和中午那会不一样!!”   不明白鹿君的意思,但她却直觉似乎有哪里不对。   程安正想后   退一步,灵识之下,眼前的鬼魂却猛然发生异变。   无数半透明的灰褐灵丝从阿峰断开的脖颈冒出,如触手一般朝着程安飞速袭来!   这是什么东西!   程安完全来不及避开,心底一跳,下意识抬手去挡。   灵丝立即缠绕在她胳膊之处,甚至如蚊子尖喙,直接顺着她的胳膊往她灵体内扎去。   不过顷刻,程安便听到无数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叫喊。   而那些丝线穿透她的灵体,试着侵入她的灵台,同她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这些东西…想操控她?   “小矮子!”   鹿君大喝一声,也不再管一边的谢君平,几步上前,轮起碗大拳头,一拳狠狠砸向阿峰,将鬼打落马下,直接倒在地上陷出一个深坑,发出清脆的骨头碎裂声。   阿峰腹部被这一圈直接击穿,整只鬼灵躯通明开始消散。   可是那些透明的灵丝并没有停下入侵,如同有另外的人操控一般沿着程安的灵躯越陷越深。   ‘这是什么?’   程安手臂上开始出现一层异常诡谲的褐金纹路,从手腕处一只蔓延至白皙脖颈,如同某种古老的纹身。   她甚至一时之间,也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异常的熟悉。   灵台再一次被入侵,程安也来不及想这些,立即沉下心。   她将自己的灵识同样化成丝线,同这些灰褐外来者纠缠在一起,试图将他们从体内移除。   就在此刻,淡金重剑剑光陡然从天际亮起,直直突破云霄之际,如滔天巨浪,朝着程安方向卷来。   程安所有的精神力皆在灵台之上,并没有注意到这一些,她只是觉得似乎有人站在她身边。   知道,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响起:“稳住心神。”   “嘶——”   这声音,淹没人海里,她都认得出。   程安轻吸一口气,完全顾不得灵台如何,下意识就要拔腿开溜,肩膀却似乎让人牢牢按住。   纹路迅速沿着她脖颈向上,不过瞬息便到了脸颊。   行为受制,她下意识抬手要拉开他稍烫的掌心,却发现对方完全纹丝不动。   绝了。   南诏这么大,她怎么就遇到这尊大佛了!   “别跑。”说话人声音变得异常喑哑,甚至连往日的绝冷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我不抓你,别跑,听话。”   “先定心,莫要自乱阵脚。” 第39章 凶手是我   灵台又是一阵剧痛, 四肢渐渐开始发软无力,那些灵线像黄鳝一样,不停往她脑子里钻。   这下好了, 这些灵识在她灵识处扎了根, 像吸附墙壁的爬山虎, 拔也拔不出去。   程安闷哼一声, 这一痛,反倒让她冷静下来, 拿所有力气在灵台处凝成一道极为厚实的屏障。   ——去吃了他们。   像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耳语,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浮出,像烙在铁板上,再也难以下去。   仿佛婴儿学会喝水,孩子学会加减乘除,在某一个时间点,忽然有一个相当特殊, 又自然的飞跃。   她竟然莫名的知道, 该如何“吃掉”这种奇异的力量。   ……她第一次怀疑。   她到底是什么。   程安合上眼睛, 将灵识扭曲成一只大手,将所有的爬山虎一把抓成一团。   脑海原本昏昏沉沉的感觉消失不见,他此时此刻异常清醒, 前所未有的清醒。   大手手心长出一张嘴,啊呜一口,直接将所有抓在手心的爬山虎吃掉。   程安竟然尝出一点儿莲子味。   一股热腾腾的暖流即刻从额间向四肢蔓延,渐渐充盈四肢,像置身于暖洋洋的温泉。   更奇妙的是,她的灵魄竟然随这这一口,凝实了整整一个档次。   程安估摸了一下。   这几根爬山虎下去, 她大概涨了一百年修为。   妙啊。   程安吐出一口浊气,抬起掌心握了下拳,一阵刺痛传来。   手臂上的金褐花纹渐渐淡去,只是沿着花纹,魂体有几道刀割后的划痕,鲜血顺着伤口向下淌,滴在地上溅出花来消失。   还好。   她来不及欣喜或者庆幸,因为即刻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似乎很不妙。   身侧男子长身玉立,微阖双眼,一身银甲一尘不染,右手摘了手甲,还扣在她的肩膀上,似乎在这里等了一阵。   鹿君,不见踪迹。   程安心中咯噔一声。   “那个男鬼?”谢湛缓缓睁眼,“我放他走了。”   他心心念念要拿脑袋的神君就在面前,鹿君的性格可不   像能这么安稳走的样子。   “做了些处理。”神君补充道。   程安绷着后背,勉强一笑:“既然如此,程安也告辞……”   谢湛扣在她的肩膀上稍稍用力,她肩膀一痛,还是勉强道:“您老人家之前说的不抓我,堂堂一介神君,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他凝视程安,眼底时晦时明,再开口时,带着沙哑:“修祈,不是好人。”   程安怪异地看他:“那肯定啊,鬼界这地方,真正的好人一个月都活不过去。”   想她当初第一回走投无路,不得不踏入鬼界逃避仙家围猎时,想当一回好人,去救深渊边上的一位小鬼,却不料被对方推了进去。   自家鬼王是温厚,但是还是有一小点底线的。   “……”   不知道程安是那句话戳痛谢湛,黑沉沉的眸子抖了一瞬。   双唇不可察觉的翕动,无声息落出三个字。   “……对不起。”   “啊?”   程安并没听清楚他说什么,见他不再多说,便装出一副畏惧恭顺的模样,试探道:“总归,若神君不抓我,我走了……?”   她悄悄踏出一步,见谢湛还立在原地,转身就要跑。   然而没走几步,手腕又是一重,她整个人都因为惯性差点栽一个跟头。   她终于忍不住:“神君您究竟要杀要带走,倒是给个准话!”   谢君平的伤势还未处理,她实在没那个心思跟谢湛在这里绕圈子。   而且现在月黑风高,尸山起伏,空气中满是黏腻的血腥味,也着实不是个谈天说地的好时候。   他又是沉默,程安内心几近崩溃。   不愧是您神君。   这半天闷不出一句话的模样还真是八百十年没变过。   “先治伤。”   谢湛缓缓松开手,指尖已经程安顺着小臂留下的血迹染红,他却没有任何揩拭的意思。   她哦了声,抬腿朝着谢父的方向走去。   然后又被拉住,手臂伤口被牵扯,撕裂一样的痛。   “您这究竟是做什么。”程安脾气其实并不好,这屡次三番,总算没了耐性。   他摊开另一只戴着银甲未染血迹的手,一粒指甲大小的青碧   丹药浮在他掌心。   养魂丹?   “鬼修伤药。”谢湛声音很沉很稳,手甲尖将药递在程安唇边,一个张口便能吞下的位置。   程安倒是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一出。   不是说谢湛神躯不伤不灭,因故药石无效吗?   他竟然能随身带养魂丹,倒是离奇。   “谢过神君,不过这点伤,不碍事。”程安笑着推辞,“神君还是自己留着吧。”   “……”   谢湛并未想过自己被这样不留情面的拒绝,手中动作一滞,最终道,“吃了它……放你走。”   “……”   没完了是吧。   事出无常必有妖。   她真不知道谢湛打着什么盘算。   她也不想和谢湛继续纠缠,接过药,当着他的面掰开,仔细闻了下其中成分,确认无误之后,程安才丢进嘴里。   还确实是伤药。   谢湛抓着她的胳膊,运功将药力划开,手臂上的伤便渐渐开始愈合。   或许这个过程程安没有说话,又或许是心中得以弥补什么,再或者是想到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谢湛神情缓和下来,声音放得温和:“别去鬼界。”   “我不去鬼界,还能去哪?”   程安维持着虚伪的笑意,“这世道仙人处处在追杀冤魂。说起来还真可笑,明明人含冤而死才不得以变成冤魂,可仙人不问青红皂白杀鬼。真是生前死后,都不得安生。”   她也不想去管谢湛听到这话有什么反应,只是抬手一根根扳开他的手指。   “谢大将军在此,神君虽不念旧情,但他命不该绝,仙门应会处理后续吧。”   谢湛阖眸,沉默着点头。   “那就好了。”   她向谢湛鞠了一躬,算作告别,话说得还算客气:“神君今日放我,程安自然感激,只是日后,你我之间,还是不要有什么牵扯比较好……”   仙家事归仙界管,鬼界道为鬼修走。   她是不知道为何谢湛种种行为同记忆里变化如此之大,但谢湛不会说,她不想知道。   她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有自己要修的道。   谢湛,她早已不在意了。   这条道通向鬼界,同谢湛之间只能有仇恨存   在。   就此别过,今后分道扬镳,不再相见是最好。   若是三百年后她还要来战鬼界,她程安便是拼尽性命,也会护佑鬼界平安。   “程安。”   未走两步,她听见身后人又传来透着哑的声音。   她立定,转身,不耐烦已经快写在脸上了。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能不能一次性说完了。   “酆都守将李杵,曾立心魔誓永远效忠鬼王。”   “……”   她的话忽然凝住。   每一次谢湛来,似乎总是能带来让人遐想的消息。   她记得,谢湛曾说过,谷平城的碎英花,只有酆都之地才有。   李杵效忠修祈?   可是前一世,鬼王殿中,他确实总是同修祈唱反调。   “神君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谢湛阖上眼,最终才以一种极其缓慢地速度道:“上一次谷平城覆灭,你最终落入鬼界,同修祈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   ……   ……   程安,在这一瞬,觉得身上每一个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绝不是在意修祈和李杵之间的牵扯。   而是……   他,谢湛,他怎么知道谷平城灭城一事?   山间晚风不小,凉飕飕地伴着血腥气吹到她身上时,她才找回现实的感觉。   只有一种解释。   他,谢湛,也是回来的。   不,或许她可以再往深处想一些。   如果说,自己回到过去这个事情,本就是他谢湛所为呢?   对,也对。   如此说得通了,为什么那日谷平城河畔,她找碎英花时,对方却似乎早就预料到她来意一般,行为格外反常。   而且……普天之下,能掌握时空这种至高法则的,除了旧神这类仅存于传说之中,傲然于众生之外的生物,还能有谁做得到?   是她着相了啊!   还以为是上天给了她重登仙路的机会,不成想这竟然是对方一手为之。   为什么呢?   她因为天雷死后的那个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安无从知道。   良久良久之后,程安突兀地笑了声,总算忍不住嘲讽出声。   “神、君,不成   想,神君还真是神君啊……想必,程安那五百年的时光,神君也没放在心上。”   “高高在上,天下无双,实在厉害。这些年,看程安在玉宸殿挣扎茫然的模样,神君恐怕暗中耻笑不知多少遍吧。”   程安挂着笑:“不过……我还挺好奇,既然知道程安日后将作鬼将为祸四海八荒,屠戮谷平一城,神君为何不杀我?”   “……”   “也对,您没有义务告诉我这些。”   她收了笑,让自己冷静下来:“神君有神君的盘算。反正我注定死于天谴,神君告诉于不告诉,都无所谓了。”   “……”   “没有。”片刻沉默后,谢湛凝着她的眼睛,难得半分专注“我从未耻笑于你。”   “不杀你,因为谷平城一事未定。”   “未定?当年可是板上钉钉。”   程安面无表情,如同事外人一般平实无奇地叙说:“百位仙人围剿我一介才化形不过数月的小鬼,劳师动众到我都怀疑是不是仙界之人没事干找事。”   谢湛的银质手甲渐渐收拢。   她笑了声:“实话告诉您好了,谷平城就是我屠的。”   她似乎还嫌不够一般地补充:“您是不知道啊,一夜香的最重要的一味药引,是我的一滴精血,这一滴血,若非我愿意,谁也拿不走。”   “……”   “怎么样,神君可决定要杀我了?”   “……”   见谢湛依旧保持沉默,甚至面容上一点其他负面的情绪都看不出来,   程安摇摇头,觉得很无趣,转身便要离开。   这一次谢湛并没有叫住她,任由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尸山的尽头。   她原本穿着仙使同她换上的仙界白裙,可蹚过那条被尸血染红的溪流时,素白留仙裙却被染得通红。   直到空气再度归于粘稠血腥的死寂,谢湛才松开了手。   手甲尖端穿透掌心,一滴一滴鲜血顺着银甲留下。   谢湛似乎有些迟钝地伸手,将自己的血浮在半空,同右手方才溅到的程安的血混合在一起。   可是二者并没有相融,只是分裂成上下两层,如同红宝石从中间裂开一条缝。   谢湛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只知道。   从今的百年后,鬼界将迎来一位新的鬼将。   程安。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春节快乐呀!   新的一年,学习考试顺利,工作节节高升~   顺便…我春节过完回来啦~(心…心虚)   QWQ 第40章 报仇者们   回行之后, 修祈和庞圆已回到医馆,但却并不问程安出去做了什么。   鹿君大抵是真喝到断片,早晨时竟一概不知。   程安颇为无聊, 想着何时能返回鬼界, 同修祈说起此事, 他安抚一般笑道再等等。   程安有些纳闷, 也不知他在等什么。   “等一个人。”   修祈在窗柩下摆上一盆盛开正艳的殷红月季,取了一柄剪刀, 细心替它修剪枝叶,阳光镀在他身上,温柔好看。   程安凝着他的动作看了许久,最后轻叹一声。   谢湛的话终归给她留下些许影响,谷平城一事是她彻底进入鬼界的原因。   不过,她还是相信修祈。   回鬼界再说好了。   “话说回来,你不好奇我昨夜去了哪里吗?”程安见他一派岁月静好, 忍不住问道。   “昨夜吗?”修祈推开窗, 让阳光恰好落在月季上的露珠, “你见到阿峰和神君了。”   程安捧着他泡制的茶的手一抖,血一般颜色灵茶差点洒了出来:“你知道?可你昨日夜里不是同庞圆出去了?为什么知道。”   修祈背对于她,只轻和道:“抱歉, 这些事情,现在还不能同你说。”   “……”   程安知道,有些事情若是修祈不想说,那没有人能逼他说出口。   “好吧。”   她忽略掉心底浮出的那一丝失落。   她总觉得,其实无论上一辈子或者这一辈子,修祈暗中瞒了她太多事情。   明明他在一直笑着,可是她总觉得这笑莫名有些空洞。   明明对谁都温和儒雅, 却又总像是谁都不曾相信。   来去成谜,所想成谜,过去未来都是谜。   他像是背负山峦独行月影下的神祗,不与人道,不入凡尘,缥缈又沉重。   她似乎听到修祈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也并非完全不能告诉于你。”   “算了,别为难。”   程安抿了下唇,换了一个话题:“你背上的伤可好了?”   “托你的福,已经痊愈了。”   似乎是为了防止她忧心,修祈弯了眼睛,缓声笑道,嗓音珠圆玉   润,似春日流水清脆和煦。   不过程安听得多了,已经能做到完全免疫。   “骗我的吧。”   程安盯着他皱眉,声音沉下,“我看,你不是已经好了,而是又添了新伤。”   “……”   这下,修祈总算停下手中动作,回眸望向程安的那双深棕眼瞳里,带着纯粹安和的好奇。   “为什么这么说?”   程安指了指着他拿剪刀的手:“哝,明明你是个左撇子,今天却换了右手,动作比从前……呃,迟缓了不少。”   “确实。”   修祈眯着眼睛笑了一声,似乎没在意程安对他的过分熟悉,试图蒙混过去,甚至,他还将剪刀换回到左手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慢条斯理继续他的修剪艺术。   见状,程安额角一跳。   能不能配合一下。   她上一世好歹算是鬼医吧。   她本想趁此机会,问问他不死莲的事情,顺道将莲花给他,看看有没有什么用,却不料竟然弄出这一遭。   程安大为头疼:“不是,您到是让我看看。我这里有一样挺神奇的东西,没准能直接一劳永逸……”   “小伤而已,不值一提。”修祈像是想故意错开话,也不问她是什么东西。   “您上次也是这样说的。”   修祈这才放下剪刀,转过身,漂亮的明棕眸子望着程安,无奈一般缓缓叹出一口气。   就在程安以为他总算要配合自己工作的时候,对方却道:“他来了。”   “谁?”   话题换的有些快,程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修祈抬指,一道漆黑结界从他脚底升起,笑道:“我们要等的那个人。”   陡然间,街巷吹来一阵狂风,湛蓝的天空毫无征兆地阴下,仿佛所有的亮光皆在此刻消失。   而修祈方才的那两盆月季,如同象征着什么一般,在这一瞬被吸走所有的灵气而枯萎,只用轻轻一碰,便会化成齑粉随风飘散。   一切的和煦温暖与生命都在此刻瞬间消失。   修祈碰了下才凋零的花朵,脸上看不出喜怒,声音却难得失去温度:“你弄死了我的花。”   一个阴柔到雌雄莫辨甚至有些怪里怪气   的声音突然响起:   “再换一盆不就行了。”   门口突然有一阵阴风传来,一团黑雾之后,一个带着拥有古老花纹的铁青面具的人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似乎受了不轻的伤,血红长袍多有残损,伴着一丝血腥味道。   不知,是才结束了同谁的战斗。   修祈折了月季仅存的黄白躯干,储在储物袋中,话中别有用意:“我只要想这一株。换一盆,就不是原来的了。”   “你竟然还有喜欢什么的时候。”   程安抬头看去。   面具扣在他的脸上严严实实,根本无法探查对方的身份,只是他身上的气息却让人无端熟悉。   哪里见过……?   很快,程安便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七情六欲本法自然,即使是神族也难以避免,你当比我更加了解这一点才对。”   修祈直视对方的铁面具,慢条斯理笑道出个名字:“不是吗,曲无谋。”   听到这句,程安手中茶盏一抖,这下是真没拿稳,啪嗒一声摔在地上,水花四溅。   要了命了。   曲、无、谋?   她记得这个名字,陶衡在仙界同他讲起过。   如果星君说得不错,鬼界鬼神,第一任鬼王,其名,正是曲无谋。   “鬼神一名,当不起。”铁面遮挡他的面容,让人瞧不出曲无谋任何的表情。   一边的程安还有些发懵。   鬼神曲无谋竟尚存活于世。   她思绪难得有些混乱。   既然如此,那这万年,为何三界只知谢湛,不知曲无谋?   莫非,神族还存于世中?   “神族?呵,早就没了。”   曲无谋似乎能够听到程安的心声,声音雌雄莫名,阴柔之中,因为难以言述的偏执与恨意而带上沙哑:“都是谢湛!那个冷血无情的混账玩意,亲手屠戮母族,天下众人竟还为其歌功颂德?”   什么?   “你说,神族,是为谢湛所灭?”程安捕捉到其中最重要的一点。   曲无谋不再回答。   “你为何将她带来?”他铁面下的视线转了转,落在一边的修祈身上。   程安先放下那些万年前不重要的八卦。   明显,这曲无谋,是知道自己的   。   如果修祈说得不错的话……   堂堂一介鬼神,知道自己?   自己这玄阴体何时这样值钱了?   ‘抱歉,是我唐突。’   正想着,程安觉得肩膀稍重。   修祈不知何时瞬身在她身边,单手揽住她的肩膀,做出一副很是亲昵的模样,却同时在她耳侧单独传音:‘不过,先别说话,如果可以的话,可以配合我装出一副紧张的样子吗?’   “……”   程安抬眸看了他一眼,修祈立体不失柔和的俊脸上带着难得的认真。   好吧,遇上头号鬼神她也却是该紧张一下。   虽然莫名奇妙,但程安还是相当配合他的动作,甚至还朝着往他怀里瑟缩一下。   修祈轻轻勾了下唇角:‘多谢,我会备好谢礼的。’   他身上确实有一种淡到极致而若隐若现,程安细细闻去,才发现这似乎并不是什么药香,而是一种很奇异却莫名好闻雅致的草木香。   鬼王身上,有象征生机的草木香……总觉得世界有些嘲讽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曲无谋似乎很不理解他的动作,声音渐冷。   修祈即刻便松开手,缓缓道:“如你所见。我只有一盆月季,自然要珍而重之。”   程安见修祈抬头直视曲无谋,嗓音温和依旧,深棕瞳仁却暗下,清瘦的身躯里却无端露出些许锋芒与认真:“无论如何,程安是我手下的人。烦请告诉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上一次,就算了,再来一次,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   “你再威胁我们?如果我说不呢?”   曲无谋似乎很不喜欢有人用这样威胁的语气。   “那我只好……”修祈似乎很忧伤地叹了口气,“先转投神君门下了。”   ?   这给一边还在不明白发生什么的程安吓得不浅。   感情带头投敌这件事老大是有作为可能选项考虑的?   头顶稍稍有重量传来,似乎被人安抚一般的碰了下,力道很轻,转瞬即逝,她甚至来不及怀疑是不是修祈的动作。   曲无谋罩着铁面,看不清脸色,不过程安觉得对方现在的脸色八成和他铁青面具颜色差不离。   “你……   很好!等着!”   他一拂袖,转身落下一句狠话,变成一团黑气随风散去。   判断曲无谋是否走远其实很容易。   周围的空气渐渐回暖时,而天上的阴云也即刻散去。   “可算走了。”修祈呼出一口气,似乎很是困扰。   不过程安总觉得,虽然这样说,但他八成没怎么将对方当回事。   程安咳嗽一声:“修祈我觉得我们需要……”   “回鬼界再说吧。”   修祈笑着撤走了自己的结阵,凝视程安的眉眼间重新归于文雅,似乎方才与鬼神对峙而锋芒毕露的人只是一场幻影。   见程安还想说什么,修祈摇了摇头:“我倒是没想到他会搞出这样大的动静。恐怕,神君马上便要来了。”   他像是还嫌不够一般补充:“自然,若是你同他之间,还有什么话要说,也无妨。”   “不了不了。”   她昨天酒喝得有点多,胆子有点大离谱,同谢湛掰彻底成了橘子。   想想昨天自己说得狠话,程安唇角一抖。   自己还能活着见到修祈简直就是奇迹。   庞圆的声音在下方响起。   “主上啊,仙界的人来了,咱们要不要打?”   修祈并没有即刻回应,而是向程安示意:“那,我们走吧。” 第41章 重回鬼界   外界进入鬼界, 须得先过酆都,再蹚过奈何桥。   说是蹚过,其实奈何桥下的三途川, 已经彻底干涸。   一大簇一大簇火红石蒜沿着河床艳丽而无声地开着, 一团团长在皲裂的河床, 似乎在试图滋润这片太久没有生气的土地。   方入鬼界, 庞圆和鹿君便让修祈打发去他处作事。   修祈换回来他那一身如同修士一般的竹纹白袍,款款而立, 甚至还很有雅兴地取了一盏素白灯笼,灯笼发出的白润微光像是千万只萤火虫,照亮一望无际的漆□□路。   乍一看去,若不是身处鬼界,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飘摇俊逸。   鬼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奈何桥的这一段,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味, 像置身于一口正住着沸血的黑锅。   许久没闻过这味道, 乍一接触, 程安忍不住皱了眉。   修祈停的脚步,另一只手将一方叠得齐整散发着草木幽香的手帕递给程安。   “天蚕丝所制,能隔绝气味。”修祈体贴笑道。   “……我没那么娇气。”   程安接过帕子, 这话说得有些赌气,可手帕冰凉丝滑的触感让人不舍放下。   “我知道。”修祈点头肯定,“可是,对嗅觉不必要的伤害,还是省省吧。”   程安将手帕当成面纱围在鼻上,那种幽静的草木香还真缓和不少腥气,见修祈提灯继续向前, 忍不住问道:“你呢?”   他笑了笑,继续向前走着,并没有回答。   “不是只有一条吧。”说着,程安就要解下手帕,却让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止住。   “没事的。”他摇头,“我闻不到。”   他指了下自己挺拔的鼻梁,深棕眼眸底部似乎有些无奈:“这里,很久之前便没有用了。”   程安懵了一瞬,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他:“是什么时候……”   她同修祈相处数百年,竟然从来不知他没有嗅觉?   她忽的想起来在南诏时的他受仙阵伤时,后知后觉的模样。   “……你能感觉到痛吗?”   修祈笑着往前走:“只有一点。”   “   ……味觉?”   “嗯……没有。”   程安眼眸微微一颤,她忽然想起,自己上一世时,曾经去空桑的拍卖会上买了一竹罐血灵茶作为伴手礼送给修祈。   很久之后,告诉自己很喜欢那罐子茶,口感极佳,香气醇厚,是难得一见的佳品,让她开心了许久。   合着都是骗她玩的。   她顿了下:“修祈你到底……”还隐瞒了多少事情。   “我们到了。”   修祈却缓缓收回提灯,站定身似乎并没有听她那半句未说完的话。   程安抬头。   血腥气渐渐散去了些。   一座格外巍峨的建筑在面前屹立,一盏绛紫幽灯在他们面前永无止息的静谧燃烧,两只蛊雕样雕塑鸟喙衔着蜡烛。黑褐瓦顶与青铜门扉彼此交相辉映,上面刻着某种古老的花纹,总给人透着一种诡谲莫测、鬼气森森之感。   “可要进去坐坐?”   修祈与这一切格格不入,他单手覆上门,足足有两人高的青铜门便吱嘎一声自动从外打开,他神情无常,就像是招待邻居的凡人。   门后之处,漂浮空中的鬼兵见主人归来,纷纷低下头。   修祈挥了手,这些面容狰狞铁青的幽魂便齐齐散去。   “里面没有人了。”修祈叹息一声,“倒是有些空。”   “……”   程安偏了下头,想了想,同他走进鬼王殿中。   殿内设施也多是墨玉,虽是温润,却总有些阴沉。   修祈并没有坐在主位,而是在下座同程安拿了一盏玉盏,又取了一罐灵茶来泡。   程安见他手法娴熟流畅,沏茶动作宛如凡间君子,总算知道为何从前看他沏茶,总觉有些不对劲。   “你的味觉,或许我能治。”   修祈递给她一杯温度正适的玉盏:“不碍事,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归习惯。这是问题,咱们得解决的。”   程安摇头,抿了口茶,却总觉茶香有些微涩,“不然,您这整日品茶,岂不是浪费了这么好的茶叶。”   态度好得像是真在求医的病人。   “也对。”修祈似乎想到了什么,盖上壶盖,   弯眼认真询问道,“那,我该怎么配合?”   程安向他伸手,在修祈困惑的目光之下,将掌心缓缓打开。   一朵栩栩如生的白黄色莲花簪在她掌心出现。   “没那么麻烦。”程安弯着眼睛,有些得意,“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修祈抬手,将簪子从她手中拾起,如见到老朋友一般摩挲片刻,声音沉缓依旧:“这个……?”   程安估摸自己多半碰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神物这种东西万年不曾有一,何况这种功效逆了天去的天物,怕是神族所在的上古时期也难得一见。   谁成想,修祈却并无多少惊异之色,将簪子缓缓放回她掌心,深棕眸子如同森林投射下的碎影,徐徐道来如同师长教导:“此物,名作七叶不死黄玉莲,是一件上古流传下来的神物。”   程安暗暗吃惊:“你知道?”   “自然。”修祈单手撑着下颔,却不将话说全,“我同这件神器,也有过一段缘分。”   “那就好说了。”程安咳嗽了声,言简意赅,“您拿去吧。”   她其实一点儿都不知道修祈到底在谋划什么,只是隐隐约约之间,有一种感觉。   修祈似乎在筹划一件,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而在这一条路上,他是唯一的前行者。   那种随时有可能中道崩殂的前行着。   如今情况看起来风平浪静,可是她总觉如沸水前的平静。   谢湛重来了。   这点对鬼界其实很要命,偏生她又不知当如何同修祈解释。   仙界随时都有可能破开鬼界上的结界,不死莲给修祈,她能获得些许安心。   程安还没有询问,却听到修祈在她头顶轻笑:“你可知,不死莲的这五片叶子,有何作用?”   程安声音平平无奇,并没将神器当回事:“不就是起死回生嘛,所以才让您拿着呀。反正我留着没什么用……”   她想了下:“给你当茶钱好了。”   “……”   听她说完,修祈单手撑着下颔,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只是那双素来过分温和以致于显得几分虚伪的眼睛似乎抬了抬,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暗暗   划过,而又如流星转瞬即逝。   末了,他‘呵’地轻笑一声,用程安近乎听不见的语气低语一句:“这可真是……”   “什么?”后半句话程安没听太清。   “没什么。”   修祈垂眸,用那双带着蛊惑一般的深棕眼眸静静看着程安,左手食指屈起,在黄玉簪上轻轻敲了一敲。   玉碎声音瞬间响起,原先的簪子里融出一朵拇指大小的五瓣黄白莲花。   “既然你拿到了它,就说明这是你的机缘,让给旁人可是要遭天谴的。”修祈轻描淡写一句,食指莲花周身绕了一周,莲花无声无息向程安飞去。   “不,我……”程安刚想婉拒,可是在修祈一成不变的微笑中默默收回了自己的话。   以她对修祈的了解,自己就算拒绝。   过几日,大抵自己身边会发生各类莫名其妙的机会,让她再拿回不死莲。   “这就是了。”修祈眼角微抬,少了往日的温和,却多了一丝难得的放松随性,“若有一朝一日,到了需要它的时机,我自会找你要回。”   “……”   程安不再多说,只是心中腹诽一句。   奇了,这年头竟然还有人嫌自己保命手段少的。   不死莲化成光团融入灵魄,一种无名的清凉之感从四肢蔓延,不让人感到寒冷,甚至能说介于温暖与微凉之间,让人极为舒适。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程安有些踌躇。   “嗯?”修祈为自己也添置了一盏茶,耐心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或许我当不该问……可,您和谢湛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程安皱眉琢磨了一下,总算将这句话问出来。   若想避开上一世修祈生死不明的情况,她起码要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以谢湛看待修祈的态度,这两人之间定然有不小的矛盾。   上一世仙界来犯鬼界格外突然。   这数千年来,鬼界仙界虽明面上势如水火,但鬼界有一上古时便存在的天然大屏障作为保护,寻常仙人根本无法进入,两边也只是小规小模的打闹。   那日仙界突然来袭,竟然还是   宅了数百年的谢湛亲自领兵,说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血海深仇,程安真不信。   “纠葛吗?”修祈念着这两个字,如同念着一首长诗,“我同神君之间,或许有些误会。”   修祈安安静静呷着灵茶,似乎他能品出其中味道一般,许久之后,他才将茶盏放下,安抚一般朝她笑道:“不过,放心吧……我能处理好的。”   ……   不,你不能。   要是能的话,她就不会睁眼闭眼就重来一次了。   那边的谢湛是重来一次的谢湛,头一回她虽然浑浑噩噩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结果而言,明显是修祈没赢。   程安顿生头疼。   她和修祈这通茶喝下来,别看他说了这么多……   四舍五入,关键点,一个字都没讲。   若不是她同这人相处这样多年,恐怕还发现不了这点。   她直直看着对方,想从那双棕色眼瞳里看出些什么。   但修祈似乎自动无视了她的视线,放下茶盏,温声说起另一件小事。   “我先前吩咐人安排了一处院子,在鬼王殿的西边。虽说……有些清冷偏僻,但灵气血气还勉强充裕,你若是不嫌弃,暂住那里可好?”   ……客气了。   鬼界清冷安静的地方,那都是鬼将护法一类的府邸。   程安叹了口气:“其实我住在哪里,都是一样。您就是不给我安排住处,也无大碍。”   修祈却莫名的固执:“离鬼王殿近些,总是安全点。”   “……”   程安知道那里,那处院子虽说离血池很远,但紧挨着鬼王殿,在鬼界正中心,即使不及血池血气,对鬼而言,也是难得一见的风水宝地。   “那便这样说定了。”他似乎心情很好,将主意定下。   “还有……血池附近有异兽出没。”   说罢,修祈神情稍严肃了些:“若是可以,这些时日,还请千万不要靠近那里。”   “血池?”程安有些诧异,“血池中有异兽?那鬼界岂非要大乱?”   鬼界区别于上界最大的地方,是因为这里有能给鬼修不断提供精血的血池,虽说池中血肉来源未知,但大家都用得很快乐。   “发生了一些事情。”修祈眼底一片安和,毫无异色,“总归,你不能去。”   ——又是打哈哈。   程安沉沉看着他。   修祈报之以无辜的笑。   “好吧。我明白了。”   许久之后,她叹出一口气。 第42章 血池之行   修祈安排的住处确实算鬼界一绝。   不仅给了她一处房间, 还有偌大的院子,院子里画着寒冰玉作阵眼的聚灵阵,因为紧靠鬼王殿, 也没有任何腥气, 甚至沿着漆黑的街巷开着幽紫的花草, 虽然偶有几只鬼影在门前走走去去, 但也是鬼界难得的静谧祥和。   程安进门第一件事情,便是将自己闭了关。   虽说原先她无意识吞的暗灰灵线, 给她涨了将近一百年道行,饶是如此,深陷仙界开始,她便深深感到一种无由来的无力。   修祈也好,谢湛也罢。   这两人实力都是天下一绝,仙鬼若是开战……她未必能有什么大用。   还有……她凝着面前庭院黑漆漆的石墙,整理近日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   说蹊跷算不上多蹊跷, 可就是让人感到怪异。   阿峰身上的灰质灵力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 修祈说不让她去血池底部, 是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种种困惑算摆在那里,说不上有多么不妥,甚至忽略这些好像也没什么特别, 但就是让人耿耿于怀。   她总觉得,自己上一世最后那一场超纲的雷劫难度,与这二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似乎自己像某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无形中让人牵着走,而这些事情,则是负责操纵的丝线, 在阳光折射下一闪而过,平平无奇,引不起一点儿注意。   这还是重来一次的感受。   想上一世……她竟从始至终没有察觉到一点儿蹊跷。   程安深吸一口气,重新审视天地之间的灵气。   鬼界灵气是一团掺杂绛紫的红色乱线团,人间界的灵力较少,气息驳杂,五彩缤纷不同地区不一样的的花色线团,而仙界则是近乎宝石般纯蓝。   血池里则是完全的鲜红,红到仿佛空气里弥漫的不是丝状的灵气,而是一层浓厚的血雾。   “不要去…血池吗?”   她念着这句话,揉了一下太阳穴。   最终,她将空气中象征血气的红丝一点点抽离。只留下绛紫灵丝。   她将这些线一圈一圈绕在自己身上,按照   正常的鬼修之法,逐渐凝实自己的魂体。   象征血气的红线似乎很奇异她的做法,绕着她像一条赤蛇,转了一圈一圈,每一根线都在来回的跳腾,如同有意识一般想往她身体里钻。   程安蔽起呼吸,将这些线通通阻断在魂体表面,身体却如同窒息一般,开始出现难耐的憋闷。   她忍着脑子后知觉传来的痛意,在近乎昏迷的边缘,总算跟剥洋葱一样,取出其中那两根从前被她忽视的绛紫灵丝。   吞噬这两根丝线后,程安呼出一口气,稍带喜色:“倒是比寻常的血气好用。”   整个过程耗费时间极长,幸亏结果还算不错。   潜下心,彻底合上眼,继续重复她的抽取吞噬工作。   程安并不知道,能够‘看见’灵线并选择吸收,哪怕是神族,也没有人做到过。   .   外界黑红色鬼兵飘过一个又一个,两侧鬼花开了又凋,反反复复。   鹿君提着酒来时,程安庭院门口还锁着。   “这小豆芽,还挺刻苦。”   见状,他提溜了路过巡逻鬼王殿领域的鬼兵。   “里面人呢?”   鹿君作为鬼界三护法,又是灵兽出生,实力算是赫赫有名。   鬼兵虽被领着衣领提过去,也不敢多说,一张铁青的脸血淋淋的,上面还露出半个下颌骨在哪里卡卡哒哒,恭敬道:   “回…护法,程安在闭关。”   程安虽是鬼王亲自领来,但未得封地,鬼兵多直呼其名,态度也不算好。   “闭关?”   鹿君没想那么多,将酒放到一边,挠了挠头。   王上不是说程安还没去过血池吗?   “从到时…就开始闭关了……”鬼兵牙齿漏风,向鹿君行了一礼,“要小的叫她出来吗?”   “不用。”   鹿君掰着指头算了一算,这大概都有快大半年时间了吧。   不过也正常,鬼界多得是闭关眨眼数百年的怪人。   “她结束了你过来叫我一声。”   鹿君正准备将酒丢给鬼兵,却听到庭院木门吱嘎一声让人推开,程安从里面走出来,朝鹿君拱手一礼,笑道:   “怎敢让鹿护法打道回   府。”   “哟,我这是刚好赶上出关了?”鹿君抬手一拍,让鬼兵离开。   “也不算出关。”程安笑了笑,“闭关时我放了一根灵识在外,看到鹿护法来了,这便停了。”   “……”   鹿君的表情变得微妙了起来。   从古至今,大家闭关都是一心一意必死关,还真没有谁说能将灵识外放的。   这什么鬼天赋哦。   鹿君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的程安片刻,见她周身灵力比在南诏时凝练的不少,便知她说得恐怕还真不是假话。   “你这小矮子,还真适合当鬼。”鹿君极不公平地啧啧两声,将手里带来的礼酒丢给程安,“走,老闷着也不是个事。老子今儿带你出去走走,认识几个朋友。”   “…朋友?”   程安接过酒,随即摇头:“还是算了,我现在不过刚化形。”   自己清楚自己来鬼界这一遭属实高调,自己上一回到这个时间点时,夜里已经被袭击了至少三次了。   还是被给自己少找麻烦比较好。   “得了吧。说你这刚化形,谁信呢。”鹿君凑尽一步,拿他并不算出色的视力仔细瞧了瞧,“你这修行……怎么……不对啊,怎么这几日时间,都有快两百年道行了……”   也亏外面那几只鬼兵境界都不怎样,看不出程安的底细,否则以鬼界各类恶人的秉性,若知程安数年便修得百年道行,上门来找茬的人,恐怕真不会少。   就连鹿君……面容也狰狞了一下,皱出几个褶子,大有活见鬼的表情。   “……”   这两百年道行还真不是她这几日修来的。   阿峰身上的灰质灵丝免费给了她一百年道行,加上在仙界寒玉床的修行和这几日……   “不是修来的,是之前在上面的时候,有幸赶上一桩机缘。”程安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她还真没忽悠鹿君。   确实是机缘,还是和他一起的机缘。   只是他忘了这件事情而已。   “你这气运倒还真是像回事啊。哪天有时间老子也上去碰碰运气。”   鹿君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虽说对此他半信半疑,可他也没那个好   奇心多问。   “这话说回来,不见人……出去走走总成吧。”鹿君声音粗犷,“我这大老远的从金鸡岭赶来,可难得来一次鬼王殿。”   鹿君作为鬼界三护法,封地在金鸡岭一带,平生爱好打架斗殴,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能听说谁谁谁又被鹿护法揍了,还真少来鬼王殿。   程安思索了片刻:“也成,去哪儿?”   “血池去过没?”鹿君神秘一笑,“本来想着带你上去转转,不过看样子你也出不去。”   他意指酆都城与鬼界之间的那一道结界。   上界之人进入鬼界势必实力锐减。   而下界之人上去,同样要费不小功夫,通常只有千年道行的鬼将护法才能爬的上去。   这也是为什么程安当年被认定为谷平城罪魁祸首。   她封鬼将不过三年时间,谷平城就没了。   时间卡得那叫一个离谱。   想起修祈之前说得话,程安摇头:“不是说那里有凶兽还没处理吗?”   鹿君一点儿都没在怕的:“怕啥,就一只小蜥蜴。之前我跟庞圆那老匹夫去了一趟,已经煮了吃了。”   ……   果然,修祈之前的说辞都是唬她的。   鹿君怕她害怕,又补充一句:“血池灵力可不少,不知道老大和你说了没,那血池血水对鬼可是大补。你这么耗在这里,也不是事情。”   “……”   她确实想去血池看看。   修祈说不让她去,但是,她真的就不去吗?   她上一世后来再去血池时,已经没有了任何特别之处。   那这段时间,是有什么‘东西’,留在了那里吗?   无论是最后怪异的雷劫,谷平城的覆灭,还是修祈和谢湛的恩怨,又或者是那天突然出现的鬼神曲无谋。   她感觉自己似乎一直在被蒙上一层黑布排除在外。   种种迹象可疑,但没有任何能将他们串联在一起的东西。   她想搞清楚究竟暗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不是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雷劫。   直觉也告诉她,血池似乎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要想搞清楚,这或许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最终,程安沉下   眼睛,突然笑了声。   “走呀,那就去看看。”   离开庭院的一瞬间,她就感到有无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多是些不怎么友善甚至能堪称垂涎的目光。   “味道好香……”   “新来的鬼?嘿嘿……”   “嘘,小点声,那可是鬼王大人下令不允许动的,没看到她身边还跟着鹿三护法吗?”   “哦…鬼王大人这是拿她当储备粮?”   玄阴魂体对鬼而言作用堪比万年品寒玉,大概也就只有注重炼魂本身的鹿君不做在意。   程安能觉察到无数鬼魂盯着她的视线,只是顾忌一边的鹿君,没敢动手。   她手不自觉放在腰间储物袋中。   庭院中有丹炉,之前炼了些药在其中。   只要不是同鹿君一样的鬼将级人物,她这大半年凝实自己的魂体不少,脱身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因为鹿君在她身边,直到血池地界为止,都没有谁敢跳出来吃第一只螃蟹。   “就是这里了。”   偌大的身躯突然停下,程安原本就分心给周围不安好心的魂魄,差点撞在他身上。   她抬头向前方看去,只见漆黑无光的天空之下,是一片如同血一般的红色湖泊。   血池虽然被称为血池,但是里面的红色液体并不是寻常的血液,没有鬼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大家都只知道,这能冒出一种,任何地方都没有的阴气与血气。   程安踏进来的第一步,便明显察觉到,这与她记忆里的血池有些不同。   她闻到了一股子臭味。 第43章 诡异的事   鬼王殿中, 鬼兵不见踪影。   修祈坐于主座之上,手里老人家养生一般捧着一盏热茶,半阖上眼, 似在调休, 面前空荡荡的大殿静得有些发闷。   程安不知道, 甚至连无所不知的谢湛都不知道, 鬼界之中,一言一行, 皆可为修祈所知。   “还是去了……”   他静静看着程安站在血池边,她如同雏鸟头一回见到外界世界,半是探究半是谨慎,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挡去即将从天而降的暴雨。   “你就这么放她进去?”   殿内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阴阳不辨,听着便让人不适。   修祈笑了声,似乎很是放心:“她想知道, 让她知道便是了。不过几具无意识的尸首, 凭她今日, 未必不能应对。”   他语气不紧不慢,稍稍抬了眸看向下方,曲无谋依旧带着铁面, 浑身上下缠绕着一圈黑气。   “呵……”   见他似乎不为所动,曲无谋发出几声嘲讽一般的怪笑,‘好心好意’提醒道,“这下面的玩意,可不比南诏的那只叫阿峰的小鬼,寄宿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神尸。虽说阿峰你能算计几番让她反过来吞噬,可下面的东西那样多, 被吃掉的,就不知道是谁了吧……”   突然间,曲无谋似乎发现什么,抬手抵住下颔,饶有兴趣:“我尊敬的鬼王殿下,您手里玉盏,快碎了。”   “……”   见修祈没理会自己,曲无谋越发夸张,故作捧心状恶心修祈:“啊,让我想想您现在在想什么……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对我可爱的小情人出手,小家伙要是出了事情,伤着了,碰着了,哦……要是死了,要怎么办。”   闻言,修祈额头上蹦出一根青筋:“……闭嘴。”   在曲无谋的大笑声中,修祈从主座上缓缓走下,一身湛蓝长袍及地,面无表情地朝着殿外走去。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听见殿内传来更加放肆的大笑。   .   血池出乎预料的和平,没有异兽,甚至连鬼影都因为鹿君在此而寥寥无几。   除了弥漫着一股无名的臭味,没   有任何奇异之处。   程安仔细辨,这气息夹杂在血气中,让人有些分辨不清。   她往前走了两步,随后便意识到这是什么味道。   是尸体腐烂后的臭味。   “……”   鬼界之鬼,多是灵体,虽说喜食生人肉.身或他人精魄,但因为鬼界与凡间有处大结界拦着,少有鬼能将上面的血肉带下来。   这么浓烈的味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程安看向一边的鹿君。   鹿君比她早来鬼界几百年,或许知道些什么。   “什么味?”   “尸臭。”   “哈?”鹿君困惑的冒出一个音节,“血池不就是一直都这味道?味道是差了点,要不你把五感闭了,咱们鬼可不讲究这些。”   “……”   一直都有吗?   怎么上一世她来鬼界时,却什么都没有闻到。   程安摇摇头,稍稍探出灵识,果不其然,面前便为一大片一大片暗红色的线团笼罩,连着池水,眼底只剩猩红。   她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只药瓶子,稍稍俯下身,小心翼翼准备灌一瓶子血池水带回去研究一下。   却不料,突然间身后突然一重。   一只脸盆大巴掌拍下来,程安整个人都被一股大力推进血池。   “哗啦啦——”   程安心中一惊,手在血面上扑腾几下,溅起一层水花。   如同岩浆一般的液体瞬间蔓过她的膝盖,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烧感从膝盖向上延伸。   这一瞬间,在她视线里,天地间的红丝就像饿了三天见到肉的狼一样,暴躁着向她扑来。   “鹿君你这是做什么!”   程安倒吸一口冷气,迅速反应过来,从池子里站起身,血池极深,即便站起身也没过胸膛。   始作俑者正站在池子边上,对她的处境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朝她相当爽朗一笑:“多泡一会!我瞧你这矮子有天赋,没准多泡一会,就长高了咧!”   “……”   这是真傻还是假傻!真就缺心眼啊。   程安心中默默问候了他一句,忍着痛意道:“你先拉我上来!”   “啥?”鹿君鹿眼一瞪,故作不知。   程安直接大喊道:“拉我上来,这池子不对劲!”   “…不对劲?”   鹿君一愣,定睛看去,才后知后觉发现程安情况不对。   程安眼睛、耳下、鼻底竟然都开始往外渗出血来。   这是灵力迅速流逝的模样。   想起之前修祈的交代,鹿君整个庞大的身躯都颤了一颤,当下也完全不顾其他,往前快行一步,哗啦一声跟着她下进血池。   这边,程安屏住呼吸,心底下却越发发凉。   因为,她明显感觉到……   自己的脚下,似乎被什么湿漉漉而冰冷的东西缠住,根本动弹不得。   还有……方才才到自己胸部的血池,此时溢出的黏腻浓稠感,已经快没及肩膀,黏黏糊糊让人喘不过气来。   是血池在往上涨?不,不对,血池没及两边的石头的高度并没有变化。   那就是……自己在往下面陷。   程安额角落下一滴冷汗,滴在血面浮在其上。   不对啊,从前她也来过血池,明明下面只是什么都没有的平地而已。   她怎么会往下陷?   是下面还有什么东西?还是有人布下了什么阵法?   脚腕的冰冷如同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顺着她的脚腕像蛇一般,蠕动着缓慢向上攀爬。   程安倒吸一口冷气,当机立断,将灵气凝聚脚底,化作一只薄薄的利刃,向上向抓住她脚腕的事物用力斩去。   然而,灵刀切了个空。   脚下缠绕她的东西明明存在着,这一刀却像是切在了空气上,消失无踪迹。   “咯咯咯……”   空气陡然传来一种阴森可怖的笑声,伴着粘稠与腥臭,像是谁的哭声,又像是笑声。   虽然在场都不是活人,可看着这一幕还是不禁感慨。   这效果,堪比惊悚片。   “往后撤!”   程安似乎听到鹿君吼了一声。   震人发聩的吼声将血面震起一层层波纹。   程安未来及注意血池四周,耳边便随之传来噼里啪啦、此起彼伏的破水声。   鹿君迅速反应,站在血池之中,一道拳风顺着声音方向   袭去。   然而,一拳能击碎山岗的鹿君,此时力量却如石子落入大海,飞到一半,消失无影无踪。   程安眯起眼睛。   刚刚,她如果没有看错,在鹿君出拳的瞬间,空气中,似乎也夹杂了一丝……没有颜色的灵力?   同阿峰身上,谢湛身上,还要玄冥君身上的,一模一样!   她似乎来对地方了。   现在的血池,果然藏着什么秘密。   前一世自己这时还活着,自然无法发现这点。   来不及欣喜,脚下越来越大的力道无疑在提醒程安,现在更该想想当如何脱身。   半身没在血水里的鹿君似乎大骂了一声,松青色眼瞳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瞪得老大,总是大咧咧的粗犷面容在此时崩坏了一瞬。   程安微讶。   这世界……还能有让鹿君感到可怕的?   她费力睁开要被血池水糊住的灵识,努力看了一眼水面上。   这一眼不看不要紧,看完后,程安整个人都瞬间精神了。   那是一种……连鬼见了都觉得恶心的场景。   眼见,大大小小,无数只血黑色的、干枯如死人的手,如某种刚出生粘稠的肉芽,拥挤着,高高低低地从血池子表面探出。   肉芽噗嗤噗嗤炸裂,从指尖处冒出一堆丝装般的触手,向岸边延伸蠕动着,仿佛某种正在孵化的虫卵。   “……”   程安突然想起她曾经在西海海底看过的海葵。   “咯咯……”   那种咯咯咯的诡异笑声越来越大。   鹿君也没料到被人当澡堂子的血池里竟然还有这玩意,眼下他觉得脚下血池似乎成了某种固体,让人再难移动半步。   鹿君咬了牙,朝着程安费劲力气,也只迈出一步,鹿角都不自觉蹦出,显然已经用了全力。   这是鬼王交代给他的人,若是在自家门口出了事情,就算不是她推进去的,他都难逃其咎,更何况眼下情景似乎都是他一手造成。   作为曾经的灵兽,鹿君格外敏锐的第六感让他心里发凉。   修祈若是知晓,定然不会放过他。   程安并不清楚鹿君心里想了什么,她只是盯着那一丝   融入血中消失不见的透明灵线看。   鲜红灵线疯狂朝她身体涌入,血色浪潮一波又一波袭来,惹得头脑一阵发烫。   同时,池边的漆黑海葵丝一根根朝着程安方向聚拢收紧,逐渐绕成一只虫茧。   程安不在意这些,她在找方才那一根透明灵线,这些东西身上只有固定不动的血气。   既然这些海葵生物没有流动,那便是没有自我意识,而是有人在操控他们。   是那根灵线?   在哪里?   程安沉下心,扯了下唇角,将自己放松下来。   她还就不行了……   血气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拥而上,她只感觉自己的全身如同充了气,要胀裂一般剧痛。   “不是你撑一下啊!你要是出事老大他不玩死我!”   一边的鹿君看着程安开始像一只皮球样膨胀,吓得够呛,连面孔都开始扭曲。   程安没理他,眼下也没有那个心思。   转瞬间,空气中凝聚的血丝被抽取了大半。   如同浪潮褪去,裸露出岸边的礁石,在程安意识都开始模糊的时候,她总算再次看到了那根透明灵线。   找到了!   她用尽全力抬手,死死捏住透明灵线,往自己脑门上使劲一拍,直接扎进自己灵台中。   灵线也很茫然,僵硬在她灵台里,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抓住。   “因为那些红丝我一根都没吃呀。”   程安将灵台关上,嘲笑一般地戳了下识海里的灵线。   即刻,如同一只过水的筛子,红线沿着她的四肢向外喷出,像红萝卜过擦板切丝一样带感。   “……”   一边的鹿君见状,感到脚下血池一松,又能自由活动时,揉着生疼的手腕,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话。   “狠人。” 第44章 拖入深渊   “噗嗤——噗嗤——”   听着周身那些尸手重新落回水里的声音, 脚下原先扯着她的力道也消去,程安总算松了口气。   “这他么都是什么东西。”   鹿君也像是活见鬼一般,他还是头一遭在血池里碰上这些玩意。   程安摇头:“不知道。但或许……和神族有些关系。”   透明灵力, 谢湛, 神族。   神族消失已有万年之久, 如今留存于世的, 除了谢湛,便只剩那个带着面具的曲无谋。   方才那些东西, 分明想要她的性命,也不知自己和神族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程安揉了下乱糟糟的太阳穴,准备从血池里将自己拔出来,鹿君离她只有五米之遥。   “小矮子!”   随着鹿君的这一身大吼,程安呼吸一滞,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渗出,她为来得及破水逃离, 两只巨大的黑手就陡然间从她背后迅速靠拢。   她只觉得身体如同失重一般飞速下沉, 黏腻感顷刻没过头顶, 而鹿君的声音也随之湮灭在血气中。   “……”   还好鬼不用呼吸。   意识开始发黑,程安最后一点视觉留给了血池下的场景。   她看到了浮在空中的……无数对猩红无比、带着怨毒的眼珠。   .   玉宸殿依旧是亘古不变的清寒。   谢湛依旧一身玄色重服,神色无任何异常, 面容冷峻依旧,他眼前放着一卷摊开到一半的竹简,上面刻着仙界近日来的大小事务。   门口有阵清风吹过。   谢湛淡淡地看向门口:“何事。”   “神君。”   门前两位神使向他缓缓鞠躬行李,“善剑还是什么都不愿意交代。刑殿蓐收君连搜魂都用上了,还是一无所获。神君,我们是不是误会善剑了。”   仙界中人鲜少有人知晓,谢湛前往南诏, 同忽然现世的曲无谋一战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压了擅闯玉宸殿,险些杀灭程安的善剑送审。   善剑跟随谢湛多年,铁面无私,虽幼时命运多舛因此格外痛恨鬼界,却从未违背他的命令。   如今擅长玉宸殿不说,还折了神君的神   使。   这一遭,连仙界自己人都半表示发懵。   随后,仙人们紧接着为另一件事所震惊。   修祈当时进入仙界,是借擎天石破碎转移群仙的注意,才摸到玉宸殿中。而擎天石周围谢湛亲自布下的保护结阵。   正是善剑以谢湛的名义开的。   换句话说,善剑同鬼,至少是鬼界之间,私下有了勾当。   谢湛眼皮子都不眨,很是绝情:“继续审。”   “是。”   程安从他殿中逃出一事,于他而言,压下来极为简单。   毕竟谢湛端坐九天之外多年,最根本的倚仗乃是自身过分无解的实力。   说白了,如今仙界人界如此和平,不为鬼魂吞噬,都是谢湛一手保下来的结果。   别说在殿中养一只鬼了,就是养一屋子,都不会有人借此正面刚。   仙人最多暗地说道两句,明面上大家都选择性装聋作哑。   谢湛转手又拎起一宗卷轴,逐字细细看去。   他维持这样不日夜处理公文的状态已近一年。   两位神使见他凝着面前竹简,面容比从前更冷硬三分,欲言又止:“还有一事……”   “说。”   谢湛翻着竹简,提起面前一边架着的墨笔,随手在上面落下一个金色的阅字。   “夫人还是没有消息。神君之前交代的东西,便未能同夫人送过去。”   “……”   谢湛握着卷宗的手稍顿,可脸色依旧不变,似作不在意,声音清冷依旧:“她在鬼界,其中有上古神族结阵,你们进不去,也属于正常。”   清风默默看着谢湛在已经谢过阅字的边上,又重复写下一个阅,将到口的话憋了回去。   两个同样大小字形的阅字摆在一起,在紫霄宗折子如血般的“京畿异变”不起眼的几个红字下,相当扎眼。   “……”   谢湛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将卷宗卷起收好,很是冷静地放在一边,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神君,您的折子……”神使清雨很不合时宜地开口,说到一半,便让同伴用力捣了下胳膊。   “看不出来吗,神君心情不太好。”   “啊……可是这和批错折子有什么关   系。”   神使清风白惨的小脸上大有一副“你是白痴吗”的神情:“神君的错,能叫批错吗?神君英明神武,他老人家一定别有一番用意。”   “哦……可是神君为什么心情不好。”   “当然是夫人走了呀!”   “啊……可是……”   “你有完没完了!神君喜静,你这样太吵扰了!”   听着神使吵闹,谢湛却难得没嫌他们烦扰。   不知何时起,他竟然也开始觉得玉宸殿静得过分,虽是两只神仆毫无意义的吵嚷,他却也不想阻止。   他拿指尖捏了下眉心,竟然头回解释起这件小事道:“京畿之事非同小可,且下界之人忽略之处良多。不日后,我自会前去一趟,因故看了两遍。至于此字,不过顺笔而已。”   “……”   清风歪了下脑袋。   神君说得好像有道理。   但是为什么神君要一边批折子,一边面朝那边空荡荡的寝居。   莫非字在程夫人的房间里?   清雨这样好奇,可是清风死死抓着他的手不让说出口。   “神君见谅。”清风抢先一步,急忙请罪,“清雨那日救回来开始,脑子便一直不好使。”   他是指清风被善剑捅了个对穿一事。   神使本就是神力与天地异宝所成之物,即便被毁,于精通阵符器三道的谢湛而言,修复起来也不是一件难事。   “无妨。”   谢湛眼底有一层极淡的青。   有些声音,也好。   不然……太空了。   向来识趣地清风拱手,又一次识趣道:“神君可要我们前往鬼界一趟?”   ……   点名到姓。   这话比清雨说得露骨多了。   谢湛沉默片刻,微不可查地稍阖上眸,语气冷然:“…不用,鬼界结界所在,你们进去,未必能出来。”   谢湛面色不改,视线却凝向地底。   不知为何,那日从曲无谋的鬼城回来时,他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似乎近日来将有事情发生。   “唔……”   正细想时,他却猛然觉得胸腔一阵刺痛,闷哼一声,不自觉咳嗽出声。   “咳咳……”   翻掌一看,手中是斑斑血迹。   “神君!”   见状,两位神使大惊,连连上前一步,似乎是想治疗他身上的伤,却为谢湛抬手制止。   神使站在原地,有些无措:“是同曲无谋斗法时的伤?神君为何不治?”   “那不是曲无谋。”   谢湛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堪堪止住咳嗽,内伤翻涌,眉峰皱起,井不想提起这个话题。   “鬼神所伤,寻常药物无用。这点伤不碍事,过些时日便能痊愈。”   “……”   两位神使都闭了嘴。   话是这么说,可这位爷从南诏回来时,便是整日没完没了地处理政事。   不仅不调理,也不休息,便是神躯,也得给点机会疗愈才行吧。   谢湛本想取出下一卷宗轴,可陡然间,他瞳孔震了一瞬,视线随即冷下,抽到一半的卷轴放下,直直看向一处方向。   “神君?”   他眯了下眼睛,带着些许肃杀之气:“禁令继续,我现在要出去一趟。”   。   程安是让一个硬邦邦又尖锐的东西戳醒的。   醒来之后,脑子是不疼了,头也不晕了,连刚刚已经枯竭的灵气,也不知为何被人补全,状态好得可以说一句全盛。   然而……周围一片漆黑寂静。   程安开始陷入了好一阵的自我怀疑。   话本子上说,被妖怪拉进不明地点的人,最终也会跟着变成妖怪。   虽然说她是鬼,但也是一个模样周正,眉清目秀的漂亮鬼。   谁要变成池子里那些海葵触手怪的样子。   手臂上又传来那种硬邦邦的戳动感,程安摸了摸胳膊,却什么都没碰到。   耳侧,一种奇怪的叫声越来越明显。   似乎像……鸟鸣。   刚刚戳醒她的东西虽不小,但也很尖锐,是……鸟喙?   程安不自觉屏住呼吸,下意识以为对方是过来将她改造成妖怪的变异海葵怪。   却没成想,那只鸟喙极其轻和、极尽温柔的蹭了蹭她的腰腹,亲昵地像幼雏在蹭久去未归的父母。   “咛,咛……君…上……的气息,好香……”   !   听得程安心里一惊。   这怕不是要活吃吧。   许是这样一惊,让怪鸟意识到眼前人已经苏醒。   一小簇   火苗毫无根由地在空中浮出,照出她眼前怪鸟的模样,也照出附近景物。   漆黑的平原土壤,无名鲜血渗在砂砾质地的地面上,数百米内,除了一处凸出来的、祭台一样的东西之外,一无所有,程安只在一处地方见过这幅光景。   鬼界深渊。   而且……比她从前去过的任何地方,还要深得多。   血池底部,怎么掉到深渊来了?   程安愣了一瞬,她的注意力,第一时间却不在戳她的大鸟身上。   而在……   地面唯一能与沙地区分开来的,一处约莫几十平米,高度不到膝盖,如同祭坛般的石台面上。   “这是……什么……”看着祭台,程安魔怔一般呢喃一句。   石面上光滑平整,一点儿东西也没有,程安竟分辨不清楚这台子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无名地,程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地熟悉,似乎……   她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第45章 古兽凶凤   出生?   她莫不是傻了。   从小到大, 周围发生的平凡一切皆如眼前。   自己明明只是一只从娘胎里诞世,死在谢府的平平无奇的鬼魂而已。   程安摇头,将这种诡异感散去, 视线移回眼前的大鸟身上。   这只鸟……说它是怪鸟, 那是真一点儿都没夸大其词。   “……”   世界上很少有长得这样丑的鸟了。   怪鸟全身枯瘦, 半座山大小, 蜷在沙地上,像一处干巴巴的骨架, 明明通体火红没有一根杂色,却黯淡无比,秃了毛的羽翼处处残存干涸的鲜血,鲜血夹杂砂砾结成硬壳。   总而言之,一片狼藉。   更甚者,它竟然没有眼睛。   双眼眼眶是诡异的空洞,里面的眼珠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饶是如此, 程安还是诚恳同它道了谢:“多谢。”   “咛嘎——”   自己身处此地, 没缺胳膊少腿, 还不见方才在血池里面遇上的那些海葵触手怪,那想来是眼前这只又丑又怪的鸟救了自己。   怪鸟没有视力,听到动静知道她醒了过来, 似乎在害怕什么事情一样,极小声地咛了一声。   竟然说话了。   程安听见它断断续续地说话:“君上,原谅我……”   ?   什么。   茫然片刻,程安回神道:“我不是你君上。或许,你这是……认错人了?”   怪鸟很激动,肉翅在两翼扑扇一下,刮起一阵不小的风, 怪鸟缓缓起身,半人大的坚硬鸟喙凑到她跟前,在她腰腹处又很认真地嗅嗅,肯定道:   “是君上的气息,错不了……”   程安越发莫名其妙:“……我不认识你,也不清楚什么君上。”   怪鸟异常固执:“你是君上。是君上!”   “不是。”   “是。”   “不是。”   “是。”   “……”   什么玩意。   程安果断终结这个毫无营养地话题:“是你救的我?”   怪鸟偏头看了她一会儿,将翅膀重新垂下。   “他们太多了…凶凤杀不完,只能带您来这里……”它还在自顾自地给程安扣身份。   听闻凶凤这两个字,程安嗯了一声。   “凶凤?你说……你是凶凤?”   虽说程安生前不识几个大字,但死后识了。   且修祈是个兴致文雅的鬼王,没事时总会给程安送几本书,她自然也就知道凶凤的名号。   凶凤,上古凶兽之一。   孕育于至阳纯火,为神族镇物。传闻一呼一吸均可吐出纯正阳炎,四方鬼怪触之必死,其血至阳,可生白骨,涎水性阴,可愈魂魄……   程安有些奇怪。   以上是传说中的记载。   事实是,如今上古凶兽,除了白鹿青崖间还有一只肥遗,其余都没了消息。   怪鸟叫唤一声,算是承认。   “那…我是谁?”   程安井不觉得,她有那样大能耐,可以当上古凶兽的主人。   凶凤顿时来了精神,语气越发激动,冒出的词汇也断断续续,仿佛能将他口里君上的伟大称号说上十万八千年:“君上…天地第一,司刑杀,平天下,斩恶鬼…守四方太平!”   ……   ……   它在那边说着,这边程安表情发生了一系列微妙的变化。   从沉思到恍悟,唇角抽动,再到最后的面无表情,仅仅过了一息。   她就说嘛!   “你说,我是,谢湛?”最后那两个字让她咬得用力,近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   “君上名号……莫敢不从……”   果然,凶凤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如当年最初缔结契约,发出一声嘶哑的啼鸣:“诛杀,奸邪……”   “……”   程安悟了。   这眼前的怪鸟瞎了眼睛,看起来神志也惨遭荼毒不浅,恐怕辨别不清他人样貌。   她日前被困在玉宸殿那样久,谢湛要是想在她身上留下神识标记简直易如反掌,估计,凶凤当是将这缕气息错认。   想到此处,程安轻轻啧了声。   她就说南诏时,谢湛怎么这么轻易放自己回去了。   感情是留了抹神息在她身上啊。   凶凤失去视觉,没听到声音,颤巍巍地半起身,鸟喙向地,做出恭敬的模样:“主上…凶凤甘愿领罚。”   “领罚?为什么。”   凶凤这次话吐清楚了,像是磨炼千万遍一样忏悔:“凶凤害主上陷冰牢受剔骨之刑,凶凤理应受罚。”   “……”   冰牢?剔骨?   程安忽的想起,在玉宸殿竹简里,看到谢湛同神族对峙。   她轻咳一声,故作深沉:“何出此言?”   凶凤一抖翅膀,因为在地下待太久,脑子井不清晰。   往日那些事情便一五一十都抖露出来。   很久之前,谢湛不知何故同神族起了争端。   神族欲杀谢湛,奈何谢湛为神族第一人,实力无边,众神拿他完全没办法。   后来,神族控制了谢湛的坐骑凶凤,将他引入结阵,致使他法力尽失,即使如此,神族还是杀不了谢湛,只能折了他数根肋骨,关进了冰牢。   程安在玉宸殿玉简里看到的那一副画面,也应当是这个时候的事情。   谢湛进入冰牢时开始,凶凤便再未见过他一面。   “后来呢?”程安听到这里不禁皱眉,“你又为何瞎了双眼?沦落在了这里?”   凶凤空洞洞的眼眶竟渗出鲜红泪珠来,声音更是嘶哑难听:   “君上…覆灭神族时,凶凤想助君上。为恶鬼劫持…刺瞎了双眼,不能谢罪……”   “……”   再听到这个消息,程安已不奇怪了。   原先她对曲无谋的话,还有些许存疑。现在看来,确实还真是谢湛自己屠的自己的族人。   程安暗道。   也确实是他那般冷情之辈做得出来的事情。   就是不知道神族做了什么。   程安细细打量眼前的凶凤,见它一身结痂又化脓的毒疮还在流血,本该光鲜亮丽的毛皮彻底灰暗,身上处处重创,几乎濒临极限,不需多想便能猜得出对方经历。   神族覆灭已有万年,凶凤失却视力,只能感知到自己周身围绕着一圈又一圈前所未有的恶鬼,八成是思及谢湛厌鬼,便在此处同那些海葵怪耗了数万年。   “恶鬼越杀…越多……”凶凤声音越低,却压抑着不甘心。   ……   因为害主人身处险境的愧疚,它就在这里自我折磨了上万年?   程安见大鸟耷拉翅膀,浑身狼狈,不由得心生几分同情:“我倒是想问问,你既然知道,你的君上屠杀母族。他又有什么值得你谢罪的?”   “君上,定然有用意。神族,该灭。”   “该灭?”   程安冷笑一声,摇摇头。   这凶凤也是谢湛的老脑残粉了。   联想往日。   她和谢湛,根本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哦,不。百步笑五十步。   灭族和屠城性质一样,无论如何,任何人都没有至群体于死地的理由。   当年,只是‘有传言’说她程安屠城,加上仙门调查,自己便被迫成了过街老鼠。谢湛实打实灭了自己整整一族,一手缔造诸神黄昏,却什么事情都没有。   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荒谬的事情。   程安提不起多大兴趣,只是冷笑几声,暗叹天道不公,便将注意力放回眼下。   “你有找过出去的法子吗?”   程安皱着眉瞧眼前的景色。   她从未来过鬼渊深处,对她而言,这是鬼界这张地图上少有的迷雾。   她向四周望了望,东南西北,皆是一片空荡荡的砂砾,灵力稀薄,四周平整到只有沙黄,连方向都判别不清。   凶凤在此地万年,既然能将她从血池救下来,想必对这里无比熟悉。   “有一处……君上……随我来……”   果然,凶凤嘶哑声音,晃着翅膀,摇摇摆摆朝着一个方向自顾自地走去。   程安跟在它身后,脚踩在沙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凶凤的脚步轻得有些不太正常,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连沙地都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   程安凝着凶凤走过后的空荡荡沙地,看着它颈部那几处深入白骨的创口,想到什么,呼吸停滞了一瞬,忽然间就陷入了沉默。   无言中,她回望一眼身后的祭坛。   祭坛一半为黑暗吞没,光滑的表面依旧是什么都没有,切口平整,中心凹陷的地方,仿佛在说明它过去曾经也有过用处。   周身越来越黑,这样的道路不知持续了多久,凶凤忽的站住身,残损的翅膀一展,挡在程安面前,忽的发出一声锐利过分的啼鸣。   “他们……又来了。”   果然,凶凤还未说完,空气又响起程安在血池时听到怪异的咯咯笑声。   果然还有!   诡异笑声越来越大,声音像是婴儿哭泣,也像是小姑娘在笑,不仅如此,还伴随一阵阵浓烈的尸臭。   声音   和臭味越发明显,显然,有什么东西朝他们越来越近,   程安面容沉下,心底凝重。   一阵阴风再次席卷而来,程安看见无数鲜红的灵丝,迅猛如一道道红蛇向他们卷席而来。   “君上!小心!”   只见凶凤伤痕累累的躯体开始炽热燃烧,烧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鲜红火光,火势蔓延鬼渊万里,似焚毁天地。   借着火光,程安看清楚了眼前场景。   一堆没有头的干瘦躯体,密密麻麻站在沙地之上。   他们全身分布着如雷劈般的烧焦树纹,手指干枯漆黑,黏连在一起,看不见关节,更别提指甲指纹。   程安看过一眼便知。   血池里那些手的正主,就是这些尸体。   “咛——”   一声巨大凤鸣后,火焰铺天盖地,如同红莲业火,从地底无根而生,凶凤挥动翅膀,却没有力气飞向天空,只是将至阳纯火烧至更远的方向。   无头尸体见阳炎要烧到自己身上,纷纷后退一步,喉咙间发出一种咔哒咔哒地声音,似乎是想同凶凤说话。   然而,凶凤将火焰烧得更旺。   伴着皮肤烧焦的气味,纯阳之火硬生生烧出一条道来。   熊熊烈火如红莲无根绽放于昏黄沙地,遍地通红。   可莫名其妙地,程安没有感受到任何一点儿鬼在遇到至阳之物时该有的灼痛。   程安试着向前迈了一步。   凶凤涅槃之火完全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   见状,她揉了揉额角。   曾有传言,不周山南部连同凡间仙界之处,有一道悬崖,名作白鹿青崖,其上生有极阳神火,吞之,魂魄便永不惧极阴极寒。   越是稀世罕物,守卫便越是强大。   上古凶兽肥遗镇守白鹿青崖,别说人类了,连仙界之人也未必能轻松拿到。   是在谢府的时候……   眼前无头鬼们见一人一鸟欲图离开,竟开始此起彼伏发出方才婴孩啼哭怪叫,叫声震耳欲聋,伴着火焰的噼啪响声愈演愈烈。   “咯——”   程安觉得胃部一阵不适,有些反胃。   边上的凶凤在她面前不甘示弱,同样嘶哑着喉发出尖锐的啼鸣。   声波不仅震得人恶心。   甚至交   接之地,空间一阵波动扭曲。   火光照耀,漆黑之中,扭出一道白光,外界的光亮照入地底。   这一刻,所有的无头鬼同时停下了动作。   他们没有脑袋,叫人看不清楚神情。   饶是如此,程安无名感觉,这些尸体,是在仰望自己头顶的许久不曾见过的光芒。   就像……   就像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人,突然为阶下囚,被迫困在暗无天日的牢狱数年,有一日见到了光明一般的恍惚。   程安没时间琢磨这些鬼东西怎么想,她直直看向那束光,唯一的猜想在识海形成。   那是地上的光。   鬼渊深处,通向地面!   下一刻,她脚下一轻,鸟喙啄住她的衣领,脑袋一甩丢在自己庞大身躯上。凶凤迈开爪子,提着她朝那道光飞奔而去。   “……”   海葵怪们迅速反应过来。   他们怪叫着,踩着沙子向前奔跑着,一个接一个如发疯冲进火海,噼噼啪啪的着响中,后面的躯体依靠倒下的尸首阻挡火焰,一窝蜂朝着他们猛冲。   程安坐在凶凤背上眯起眼。   这一次,她看得很快。   海葵怪身上,也有无数道同样的透明线。   同时,外界的光芒开始缩小,裂缝有了闭合的趋势。   战斗,一触即发。 第46章 程安遇险   凶凤也发现这一点, 脚下速度快了一个档次,程安知看到周身火焰迅速向身后遁去。   然而,不及数步, 一只海葵怪飞渡火海, 手中黑线凝成一根锐利的长矛, 以一个格外刁钻地角度, 朝着凶凤脖颈重伤处再次攻来。   凶凤忙着赶路,根本来不及注意。   它全盛时期, 能无视这些伤害,可眼下若是被刺中,程安毫不怀疑它会直接消散。   她指尖凝出一只光鞭,朝着长矛刺来的方向挥出。   长鞭一节一节绕住黑矛矛身,程安扭着手腕,用了一个巧劲,将长矛弹到另外一个方向。   即刻, 长矛上的黑色灵力顺着程安的鞭便往下蔓延, 其速度之快, 甚至让人来不及反应。   程安凝眉,仔细看着上面的黑气,从中找到那根透明灵线。   然后抬手一抓, 揉吧揉吧揉成一个球。   塞进了嘴里,啊呜一口。   嗯,鸡肉味。   还挺鲜的。   那边的海葵怪原地呆滞,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程安灵识迅速抓住体内的灵球,如雪落在温泉上迅速融化。   海葵怪倒了。   识海灵力迅速充盈恢复,甚至连带境界也涨了不少,程安眨了下眼, 当机立断,便将手里光鞭掉了个头,抓到那根海葵怪就吃哪只。   程安仔仔细细品尝了一下。   麻辣火锅味、烧烤味、鲍鱼味、野莓味……还有个盐味的。   场面一度……舌尖上了起来。   海葵怪们如同见了鬼般齐刷刷往后后退一步。   局势暂时开始逆转。   凶凤感受到坐在背上的君上似乎吃的很开心,也懵了。   但是他脑子相当含混不清,第一反应却是……   不愧是殿下!连鬼都吃!   它都做不到!   何等勇猛!   凶凤莫名受到鼓舞,速度越来越快。   海葵怪们显然有自己的想法,见火海围着不好直上,便转头一窝蜂朝着裂缝出口围去。   不过顷刻,裂缝便让他们彻底围住,隔着老远,程安都能闻到铺天盖地如同尸山一样的腥臭味。   凶凤见状,一阵嘶鸣:“君   上莫急!”   鸟喙大张,一股仿佛能吞噬天地的阳炎笼在舌尖。   海葵怪大喊一声,避也不避,不怕死般在空中越聚集越多。   “你往前冲就是,我尽量多吞一些。”   程安灵识不断,一直往灵台里塞东西,他们配合着冲进鬼潮里,如同开水浇在蚂蚁窝上,一瞬间有一片哀嚎,无数只无头鬼从空中扭着身体掉在地上。   凶凤聚气完成,鸟头一甩,将阳炎射出。   透明灵丝在他们面前织成一张大网,拦住凶凤的凤息。   轰响声在沙地炸开,浓厚烟雾弥漫深渊。   凶凤啼鸣冲进烟尘:“要…合上了!”   程安让他这句话说得头疼,也不知裂缝究竟是合上还是没合上。   很快她就知道。   裂缝闭合了。   海葵怪齐齐散开,方才透进亮光的地方重归于黑暗。   她感觉衣领又是一重,自己又为鸟喙提溜下去,凶凤语气呜咽:“君上……”   “不是,合上就合上,再想办法就是了。”   程安让它颤音吓了一跳:“你别哭啊!”   凶凤衔着她轻轻放在地上,因为烟雾遮挡,无头鬼并没有立即袭来。   凶凤地下头颅,声音费劲而断续:“凶凤…无能。”   程安感觉当真是物随主人,这鸟也是莫名其妙地听不进人说话。   “我不是谢湛。”   莫名来了点气,程安拽着凶凤的羽毛,声音稍稍抬高,想让它清醒些:“谢湛还活着,活得生龙活虎。仙界神君,天下无敌,风华绝代。比你现在好了不知几百倍,你要是想要他原谅,就去玉宸殿找他自己说明白。”   “玉宸殿?”   听到这桑个字,凶凤晃着脑袋,抬起头颅,总算恢复了一些清醒,瞪着空洞洞的眼眶看着程安。   “玉宸殿?”   “是,神君玉宸殿。谢湛住在那里,九重天外,你出去便能看到。”   “……你不是君上。”   它瑟缩一下,两只翅膀垂下:“你不是君上,你骗我!”   ?   感情您现在才听明白我说什么吗?   此时浓烟散开,程安虽感到一阵胃疼,却完全没心思同他继续掰   扯。   凶凤还在一边喃喃自语:“不是君上,君上没有来接我,不会原谅我。”   程安简直想跳起来给它一巴掌。   这什么凶兽哦!怕不是个傻子。   更让程安头大的,是此时他们彻底被一圈一圈的海葵怪围住,天空地下处处都是,近乎团成了一个球,腥臭漫天。   她就是一个一个吃下去,恐怕也得吃上半年。   有那个时间,他们早就被这些玩意撕碎了。   对面也忌惮程安,不敢妄自上前。   局势一时间陷入僵持。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此起彼伏向来“咕嗤”声。   接着还未熄灭的火海,程安看清楚了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海葵怪们断了头的血淋淋脖颈处,唰唰长出头发,代替了脑袋的位置,还带着某种粘稠的不明红色液体,头发向外飘荡,更像海底里的黑红海葵了。   程安额角落下一滴汗。   就算她是鬼,也没这么恶心的吧。   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想对她做什么,只是照着刚刚一路他们的不要命的态度来看,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视线瞥见陷入低沉的上古凶兽,它周生气息低落到断绝般了无……   ……这傻鸟。   程安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   也罢。   再怎么说她方才是为这只怪鸟救下来的,起码得替它撑一阵子,送它出去。   到了外界,或许它还有得救。   于是她戳跟前的凶凤:“我要是开一个口子,你能跑吗?”   “咛。”   凶凤陷入某种往日回忆的魔怔中,毛色黯淡,蜷着羽毛,似乎万念俱灰,没再回应她。   程安一股气差点没提上来。   这东西,和主人怎么都是一个鬼样子!   她稍稍上前一步,周身灵力化成蛛网挡住头发丝,用力拍了下凶凤残破的羽毛:“你不想出去找谢湛吗?他就在外面!他不找你,你去找他不就行了。把空间开了,我带你出去!”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凶凤翅膀一抖,整个人自闭地把脑袋藏在翅膀下面,缩得更厉害了。   顺道   的,它还收了他们脚下阻挡无头鬼的阳炎火海,此时天地又是一片呜呜泱泱的黑。   “……”   有毒吧。   程安只好仔细观察空气中掺杂红线透明丝的走向,辨别对方的路径,努力抓着没一丝发现的灵力吞噬。   程安憋着气,却只能让自己冷静下。   所幸从前初来鬼界,同鬼界之鬼打过无数的架,虽说境界不足,但战斗经验还摆在那里,加上她没吃掉一根灵力,都能稍作恢复灵力,竟然一时之间,同这些触手打了个有来有回。   可是凶凤还是没有动弹的意思,她也想不出办法再开个大洞。   “凶凤!”   翅膀将鸟身又裹紧了一层。   这……这上哪儿说理去?   见面前透明色的灵丝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一动不动,程安一时之间有些想骂人。   她极力挥鞭一次一次击退朝凶凤周围卷来的黑色触手,灵识便开,不放过空气之中的任何流动。   她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冷静状态,灵识,感知,运力,在这一刻,均被提高到了极致。   空气中,如蛇窝般繁杂的灵丝,在她眼中,开始逐渐开始变慢,无头鬼们迅捷到诡异地动作,也开始有了能追踪的迹象。   天地之中,一切都更加清晰可见。   灵识感知,竟然突破了自己原先的极限。   可是……还是不够,她的魂体,根本跟不上这份意识。   程安知晓,无论灵力再怎样充沛,这么多的海葵怪,早晚自己会因为精力耗尽而落败。   明显他们也发现这一点,不紧不慢地将包围圈一点点缩小,散布周围的头发丝渐渐开始密集,试图向程安钻来。   每一根哪怕是轻轻碰到魂体,都带来腐蚀灼烧的痛处。   因为站在凶凤跟前,程安近乎吸收了所有的火力,脑仁再一次开始发闷,魂体开始暗淡。   果然,下一刻,她清晰看见一根较粗的头发丝在她背后偷袭。   尽管看得再怎样清晰,可她的动作却来不及做出,只能极力侧开身,努力避开要害。   “噗嗤——”   黑色丝线穿透她的腰腹,程安因为受力猛然向前一步,黑色   灵丝如同某种有意识的电流,顺着她躯体朝脑部袭来。   在她因为久违的剧痛怔愣的那一瞬,因为有了突破口,漫天黑压压的头发丝如箭矢刺来。   程安闷哼一声,脚下有些失重,她低头看了眼,胸腔四肢约莫有十来处被贯穿。   也没有能吃的透明丝线进入,对方仿佛决定要将她精力彻底消耗殆尽,再附身到她身上。   “咯咯咯……”   婴孩的笑声越来越来大,仿佛在笑她的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吗?   程安摇摇晃晃从群鬼之中起身,原先细小的伤口覆上一层薄薄的黑烟,啪啪哒哒顺着撕裂魂体,如强酸滴在纸面上黑了一片。   程安脑子昏昏沉沉,强忍痛楚,向他们笑了一声,晃着身体直直朝着海葵群冲去。   刚刚触手的那一扎,让她明白。   自己要是被黑色灵力侵袭脑子,大抵要变成和他们一样的生物。   她身上冒出一种无比明亮、耀目、而纯净的淡蓝色光芒。   自爆的前兆。   就是玉石俱焚,她也要拉着几只一起走。   谁要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怪物!   “停下来。”   突然间,黑漆漆空荡荡的深渊放出一种很柔和,又很明亮的光,像是有谁按了开关开了灯。   “……”   程安听着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而身后的凶凤不知为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尖啸。   “鬼神!”   程安又有些茫然,抬头却对上一双不再温和的深棕眼睛。   修祈站在她对面,像是没听见凶凤喊了什么,海葵怪不知为何并没有前去,他没有动作,只是向前走了一步。   “来,先将灵力收回去。安安。”   他身形挺峻精瘦,素色重袍遮盖之下显得有些空荡,修长的手垂落腰际,不留痕迹地捏着,指尖稍有泛白。   程安听着脑子嗡鸣,眯起眼好不容易辨清这不是对方新的花招,这才平复周身的灵力。   身上的伤口却还在发痛,痛得她有些神志不清,甚至不得已向前倒了一步。   丢人丢大发了……   “没什么丢人的。”   修祈如同能看穿她   的想法,单手撑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指尖同样捏着一簇微弱的灵光。   灵光碰了碰她身上创口之处,她只觉得灵台中似乎长出了一只偌大的莲花。   身上的头发丝一根一根拔出,温热的触感从伤口传来,方才的剧痛竟然得到了缓和。   不死莲……果然对灵体有效。   程安长松一口气,抬头刚想说什么,可对上修祈的眼瞳,她呼吸却是一滞。   温润的深棕眼瞳有些失焦,本该的温和眼底此时一片森寒杀气,甚至隐约间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阴鸷疯狂。   程安心底一颤,试探着开口:“……修祈?”   他这才很自然地稍稍垂下眸,眼帘遮住眼底色彩,弯起眼角,仿佛方才不过一场幻觉。   对方带着让人很轻松舒适的笑:“怎么了?”   程安正想说什么。   顷刻间,她面前方才已经完全合上的空间裂缝,如同遭了雷劈,突然间,又一次猛然裂开。   一道似乎能劈裂天地般带着滔天怒气的剑风,沿着裂缝,迸发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啊,下章修罗火葬场   其实不算   毕竟程安心向鬼王 第47章 修罗大场   剑气席卷的这一刻, 海葵怪们如同一锅热油到了一小瓢冷水瞬间炸开,头上的触手张扬得越加荡漾。   虽然没见过几次,但程安知道这剑气来源。   她一瞬间紧张起来。   谢湛怎会在这里?   修祈倒很平静:“深渊之地, 连通仙界不周山, 神君有所察觉, 也是自然。”   “你说……连着哪里?”程安脸色不好了起来。   “仙界不周山。”   “……”   剑光越发铮亮, 随着剑气嗡鸣,凶凤陡然间张开翅膀, 发出又一声啼鸣。   原本无声息僵在原地海葵怪像触了电,一齐缩回,身体全部转向裂缝方向,严阵以待。   紧绷感在他们之间流转,像裂缝将出来一只比他们还可怕的怪物。   伴着雷鸣,裂缝越裂越大,其中探出来一只血淋淋却好看的手。   程安抬头看了一眼修祈, 对方镇定自若, 仿佛早已料到。   下一刻, 一双沉如黑夜的眼睛从裂缝中出现,那只血手抓住裂缝边缘,稍一用力, 便传来空间撕裂的声音。   而海葵怪们怪叫一声,如潮水般纷纷向后退去,逃跑的模样,像极了遭人追赶的猴子。   谢湛身形从裂缝之中踏出,踩在沙地之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笼在他身上。   他第一眼便看到了程安。   脚下步伐顿了顿,提着重剑主动向她缓步走来。   程安明显感受到, 他的气息似乎在彻底进入深渊时,弱了三分。   “鬼王?”   不过数步,谢湛看到了程安身边的修祈,脸色沉下。   “……”   他沉默着将视线重新留在围在外圈的神尸,视线走过地上摇摇摆摆站起身的凶凤,又移到程安跟前。   突然间,他笑了声,声音莫名喑哑,又带着了然与战意。   “要战便战。何须费如此心力。”   方才放缓的眼神再一次冷硬,谢湛握着重剑,身形如同一颗孤松,毫无惧色。   “神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修祈稍稍挡在程安面前,直面修祈,笑道:“虽说鬼界   结界确实削弱神君实力。但可惜……”   修祈抬了手,程安直觉周围空气气息微变,一阵白芒闪过。   脚下的沙地变得坚硬,血气消退,成了一股淡然的幽香。   耳侧,有瀑布流水与鸟鸣之声。   仙界,不周山?   她豁然睁开眼,看向修祈。   为什么他能如此轻易做到将人移出鬼界?   修祈一如既往回报以笑,却面向谢湛,语气抑扬顿挫,平缓有致:“我心境不如神君坚定。舍不得以身边人为饵。”   谢湛全然不在意修祈说了什么,也完全不在意周身变化。   他只是将视线落在程安身上,声音越发沙哑:“过来。”   程安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却皱了眉头,思忖片刻,很认真道:“我本以为,那天我说得很清楚了。”   顶着谢湛的目光,程安异样的冷静:“神君。我很久之前,就放下您了。”   她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却发现早已一片清明,便笑道:“本来,数年前在人间界时,我还以为我能同神君做个朋友。不过现在想想……”   谢湛听着程安说:“不仅神君不屑。想来这也是不可能的。”   无论何种原因,谢湛将她软禁于仙界,就注定他们不会是一路人。   程安永远不会接受他人全然不顾自己想法感受。   程安拱手一礼:“程安只是鬼界程安。至于那个不识字的凡人程安,神君便当六百三十四年前,永远死在了那个夏天好了。”   她每说一句,谢湛的脸色就青一点。   他感觉自己万年来头一遭失声。   六百三十四年前,程安死在了那个夏天?   那个烈日炎炎的酷暑?   为什么。   他只是想保她。   保那个永远在杏花苑等他的妻子。   只是想回到那个时候。   为什么这般说?   他还想说什么,可程安转头,攥起修祈的手便跑,“走啦!还不跑啊!”   谢湛这一次同样没有拦她。   无关重伤,无关阴谋,只是,他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在程安走远后,谢湛突然俯下身   ,猛地剧烈咳嗽起来,素来孤松般挺直的背部抖动,   掌心竟是一大滩刺目的鲜红血迹,胸腔血气还在不断翻涌。   他撑着身体,缓缓起身,仙人在他身后忙道:“神君!为何有鬼气……”   仙摸不着头脑,因为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那是神君啊。   天地最后的神明,身份最为尊崇之人,多少人想住在玉宸殿却不得,想爬谢湛的床却被丢出雪川之外。   “……无事。”   谢湛费劲地合了合眼,制止身后仙人上前,身形却有些不稳,脑海却被往日一幕一幕填满,纷纷扰扰的记忆涌上,让人一瞬间分不清现实。   他记起了为自己强行忽略的很多事情。   那个夏日,在他临走之前,程安最后一次走进他的屋子,烛火下,替他细心准备护心镜和避暑用的麻衣。   那天她笑的很温柔,将东西收拾的也很干净利落。他心情很好,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自己带回的东西,她却头一遭很平静地说没有,只是嘱托自己,务必要安全归来。   怎么会没有。   下人们说过的,大少夫人喜欢吃食、喜欢美酒。   原来平安归来并不是嘱咐,而是遗嘱。   关于那个夏天,他想起很多。   她在庭院摘青杏,在厨房拿着木槌,捣弄着杏果酿酒,青涩带着点香气的滋味飘飘荡荡,最终埋在大杏树之下。   她也葬在那棵树下。   谢湛单手抵着头,忽的笑了出声,笑声断断续续,笑声带着些许的悲凉。   他从未有过任何时候如此明显的认识到这点。   ——程安,早就死了。   .   修祈笑着任由她牵着,竟一时忘了自己原先所有的谋算。   谢湛他不再想去管,深渊地底他也不再去在意。   这一刻,他没有任何筹划计谋,只是单纯由着程安牵着他往外跑。   这大抵是从他出生起,头一回发自内心的笑出声来:“你想跑去哪里?这里,可已经是不周山边界了。”   程安语气沉重地同修祈道:“你昏头啦!”   修祈侧眸看她   ,弯着眼角:怎么说?”   “那里挨着仙界,人家的老本营!你怎么就这么……”   程安深吸一口气,一时词穷,她实在不明白,怎么老大这时候又格外正直起来。   “这么什么?”他难得勾起眉眼,露出轻松愉悦的神态。   “这么耿直啊!”   程安莫名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人家都跑来鬼界,你不处理了,非要到人家地盘来打!要是仙们一窝蜂过来,你肯定要受伤的呀!”   修祈摇头,眸光温柔如水,语气却是傲慢:“凭他们,不至于。”   程安忽的停下来,牵着修祈落在一座山峦上,松开手。   修祈感受手中温度离开,稍叹了口气。   “不信我?”   他表情似乎很受伤,看了眼仙界,语气平和,却难遮挡其中锋芒,“我可是很强的。”   “我当然知道,我从来没就没对你的实力产生怀疑。”   能当着那么多人面从玉宸殿把她拉出来,能不有点东西吗?   站在山岗,程安直视修祈的深棕眼眸,一字一顿认真道:“可是,你不信我。”   修祈笑着,呼吸却有一瞬的停滞。   “你看,方才在我说六百五十四年的时候,你没有一星半点的惊讶。”   修祈笑容僵了一僵:“那是……”   “先别忙着解释,你听我说完嘛。”   程安悉数着一切,颇有秋后算账的意思:“仙界的那些鬼,你从未和我说起。”   “血池里的怪物,你的身份,谢湛想做什么,四兽封印,甚至李杵和你之间。每一件事,你从来都不肯向我透露一星半点。就好像…我是温室里的花朵,什么都不配看到。”   “……”   修祈难得的沉默。   程安眸色清明,直直对上修祈的眼睛,又一次重复:“修祈。我同你认识六百多年,你从来都不信我。”   “…都有所发现啊。”修祈的笑一点一点放缓,眉眼舒展,又似乎没有多大惊异。   他语调虽还是温柔,却总有些警醒的意味:“很多事情……知道了,并不是一件好事。我,不会害你,以鬼界立誓,如   何?”   谁成想,程安却皱起眉头,片刻后,摇头:“谁担心了这个了。”   “不够吗?”   程安啧了声,有些懊恼修祈难得的不通人心:“不是好事又怎样?这天下事情,一句好坏可分别不清。”   她向前一步,离修祈近了一点。   “我只是想知道,我的上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她语气意外的坚定,眸光明澈:“这与好坏,前路,都无关。”   修祈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清风在他们身边吹拂而过,飘来淡雅草木香,程安这才分别清楚了些,这似乎是莲花的气息。   许久之后,他似乎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你总有一天会全部明白。”   瞧着程安一言难尽的表情,修祈笑了声:“不过,现在也并非全然不能交代。”   程安看着他。   修祈弯着眼睛,轻描淡写又干脆利落地落下一句惊雷:“我曾经,也是神族中人。”   ……   ???   程安猛然瞪大了眼睛。   “这就接受不了了?”修祈笑道。   “不,怎么说……有点,呃,意外。”   程安唇角一抖:“现在神族,都这样烂大街了吗?”   说好的万年前就已经被灭族了的呢?   ——等下。   程安猛然反应:“那谢湛他岂不是……”   修祈点头:“嗯,说起来。他算灭了我的族人。”   “……”   太妙了,血仇啊。   程安额角一跳,她知道谢湛对修祈敌意不浅,但没想到,竟然隔着这么远的事情。   “不过,也没什么。我同他一样,与神族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多深,硬说起来……”修祈单手抵住下颔,似乎难得回忆起过去的事情,笑了声,“我不过神族平平无奇的小人物而已,后来脱离神族,便没了神力,几经辗转,便来到了鬼界。”   挑明这些,他也懒得再用敬称,露出几分散漫:“我同谢湛之间,虽说关系不好。但血仇?谈不上。”   她又道:“那为何他……”摆了明的要杀你。   “自然是另有   原因。”修祈抬掌,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可以拿灵识看看。”   程安照做,她凝神半晌,却只看到一点微弱的金光闪过。   “……”   这是……   她记得,这似乎是魂契的象征。   果然,修祈道:“我曾同人订立誓契,不能说,亦不可说。”   她倒是没想过这一点。   誓契往往有所抵约,修祈不作透露,也是理所应当。   她有些内疚。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追问修祈。   “不必愧疚,你并未逼问我什么。”修祈笑道,“好奇是一件好事,更何况事关你的性命。不过……事实到底怎样,自己去查,可好?”   这是修祈在让步。   他这些话,已经给出了暗示。   程安不会想不到。   曲无谋、谢湛、还有他,这三者最大的联系,是神族。   “嗯。”   神族当年,发生了什么。   若是知道这些,她上一世是如何死的,又为什么回到了现在。   一切,便有不再难以得知。   “这样。可满意了?安安。”   听着他再用这个名称叫自己,程安内心极为复杂。   真的是他。   她方才将修祈没有惊异,只当他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说那些话不过诈他一诈。   不成想,真的是原封不动那个陪了她六百年的鬼王。   “查到哪个地步,都可以。”修祈语气温柔,有默许的纵容,“放手去做,这一次,万事有我。”   他曾经错过同样错过一些事情。   只是这一遭,他不想再错过了。   无论程安最后发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对他如何,他都会接受。   在鬼界,他即是全知全能。   程安不知道,那日她雷劫之下身死,他同样也看得到,如身临其境,就连她是如何消散的,如何散成一点一点细微的光粒的,他都看得到。   因为看得到,所以……   才会想尽办法设计让神君利用时寸重启世间。   “……”   再见故人,程安莫名觉得鼻尖忽的有点酸。   却无端地,平和下来。   “我还有一个问题。”她声音弱了下来。   “什么问题。”修祈点头,很是认真地在听。   “上一次,鬼界来袭…你到底……”   “濒死罢了。”修祈语气平静无波,似乎并不是一件大事。   风再一次吹过,拂过山岗,微冷。   “好了。”修祈见程安表情微变,换了话题,“既然你想搞清楚,我带你去一处地方。或许在那里,你会有所发现。”   “哪里?”程安声音有些干。   “赵国,京畿。” 第48章 沙漠绿洲   京畿离不周山极远, 便是以修祈的速度,也需数日。   云彩上,程安想起地下那只大凤凰。   凶凤并没有和他们一齐出来。   “修祈。”她唤了声前方的鬼王, 直言道, “在深渊时, 我看到了一只凶凤……”   “它不能出来。”修祈似乎知道程安要说什么, 缓缓摇了头。   “……”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他抬起眸,神情无端悲悯, 嗓音如同叹息,“真正的凶凤,万年前已死去。留在地下的,只是一具魂魄随时将脱离身体的躯壳。”   地底血气浓郁,能够滋润魂魄。   凶凤万年前便已死去,只有在鬼界,才能维持魂魄不散。   程安见到的, 其实只是执念支配的身体, 也因为血气, 凶凤才能同神尸战斗万年,而堪堪维持在崩溃的边缘又不消失。   “无论怎样,它救了我一命。”   想着地底的那只毛色黯淡伤痕累累的大鸟, 程安揉了揉眉心,有些不忍:“我想问问你,我可否用一片不死莲。若是不可,便算了。”   修祈沉吟道:“不死莲吗?理论上倒是可行。只是,对于神族神兽,也只能维持他们神魂不散而已。天下没有第二只凤凰,所以, 也没有能让它寄宿的身体。”   没有身体的魂魄,除非转为鬼修,否则便是必死。   看凶凤的模样,定然是不愿意的。   “……”   路经西北沙漠绿洲的一处村庄,云彩飘飘忽忽停下。   牛羊在他们脚下星星点点,如同点缀黄色花丛的白色蔷薇,又像大团大团的白云,虽然身处沙漠之内,天却格外湛蓝,水流潺潺澄明。   程安不解:“不是说去京畿吗?”   “在此修整一番,未尝不可。”   修祈看了眼下方:“而且,我来此地,想祭拜一位故人。”   “故人?”程安困惑。   修祈没做解释,只是御风落在地面,牧人身着羊皮马褂,他站在此地,仿佛误入异国的公子。   含着糖赶羊的牧童小女孩看到修祈,朝凉房内高呼:“阿妈!阿伯!神仙!传说中的神仙来了!”   “不得无礼!那是天神大人!”   一边摘桑叶树叶的大人听到动静,向门口看了一眼,忙放下手中竹篓,从树上下来,连连训斥道。   程安稍稍睁了眼。   听起来,修祈似乎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   “不碍事。”修祈声音温和,笑道:“我只是来看看,不用惊扰他人。”   摘桑牧人连声称是,转头却吓唬自己的孩子道:“芽儿,还不去找村长伯伯!”   他素来温雅的过分,虽为鬼王,五官却出尘似天上仙人,女童被迷得七荤八素,哪儿还听得到自己父亲说什么,愣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只是呆呆傻傻点了点头。   修祈笑出声,摇头却说:“也不用告诉村长。需要的话,我们自然会找他。”   “这…这哪成啊……”   “不可以吗?”   “不不不,啊……是,明白了明白了。”   同牧人告别,顺着村落胡杨林向前走,对上程安困惑的目光,修祈大概解释了一番。   数千年前,修祈曾经到过这里。   正逢当地水源断绝,一片荒芜,他顺手救下这处村落,因此被这处村落里的人尊为天神。   而他的故人,也葬在此处。   每十年,修祈都会来一次,顺道庇佑此地不受风沙侵害,村中之人发觉他数千年都不曾老去,又见过修祈施法。   无论他本人如何说,对他天神的身份就是深信不疑。   修祈带着程安走了数步,牧民见到他路过,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的工作,近乎崇拜地叩首。   程安丝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害怕惊扰到修祈,这些人定会振臂高呼,   绿洲的边缘,靠近沙漠的戈壁滩上,起起伏伏是一片小鼓包,程安往内看,上面已经风化的尖木头束着简单的墓碑,没有文字,也不知道究竟是属于谁的墓碑。   修祈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壶酒,倾在风化木头下。   人死后,魂魄即入轮回台,或者变成厉鬼祸害世间。   祭拜,本身是一件做给活人看且毫无用处的事情。   修祈是鬼王,应当更加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见程安面露困惑,修祈道:“从前我答应过,每十年来倒一壶酒,虽说对方已经魂飞魄散,可约定的事情   ,不好违约。”   “……”   正说着,他们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原来放在在村门口的幼童蹑手蹑脚地走到他们跟前,朝他们鞠了一躬,恭敬地低下头,手里拿着一捧绿油油桑叶,桑叶里鼓鼓囊囊包着东西。   小女孩很羞涩,说话结结巴巴:“阿伯让我来…奉上…祭品,感恩…感恩天神大人庇佑!”   她上前一步,双手小心翼翼将桑叶递上。   看起来,对方似乎料到大人来送吃食,修祈并不会接受。   修祈叹了口气,接过桑叶,递给程安,笑道:“替我谢谢你阿伯。”   程安打开桑叶,一股肉香扑鼻。   是烤制的乳小羊,只取最嫩的里脊肉,洒了当地特制的调料,色泽明亮,焦黄鲜美。   程安尝了一块,味道极鲜,外焦里嫩,完全没有羊肉该有的膻腥。   “好吃!”程安并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牧童这才大起胆子仰起头,悄悄打量了一眼修祈与程安,好像明了了什么,情不自禁露出甜甜的笑来,故作老成地一板一眼向他们行礼:“天神和天后什么时候来,我们牛羊都管够的!”   “……”程安手一顿。   ???   也不等她说什么,女孩一蹦一跳,往身后的村庄走。   她腰间挂着一块木牌子,随着她的动作一颠一颠,上面简单刻着象征姓名的字。   修…芽儿?   姓修?   这个姓氏,可是相当罕见。   “童言无忌。你…不必介意。”修祈见她望着牧童消失的方向出神,以为她在想方才修芽儿的称呼。   “没有。”程安摇头,“我只是忽然好奇,你为什么会庇佑人类村落。”   神明也好,鬼王也罢。庇佑凡人的一方天地,怎么想,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修祈抬头望了眼隔壁尽头的村落,解释道:“受人所托。”   “那人,也姓修?”程安不自觉出声。   修祈知道她应是看到了女孩身上的木牌。   “是,这个村落的人,都姓修。”修祈点头,声线安静温然,“若硬要说他们同我之间的关系……如谢家祖上崇信杀神谢湛。这里的人,在很久之前,是   我的氏族。”   “……”   合着方才那些村民的一句天神,还真没有叫错。   修祈声音宛如叹息:“不过,人已经忘记了神族,现在,他们更多信仙人。”   修祈将桑叶收程安储物袋,笑了声:“当地羊肉别有一番风味,你若是喜欢,下次,或许…我们还能来这里。”   风声吹过,白杨树沙沙作响,在沙漠风暴之中,是少有的宁静。   。   修祈说,三日后是当地的神鬼节,会有特别的庆典。   京畿之行,耽误几天也不着急。   程安觉得新奇,便想在绿洲看过庆典。   天神要留三日。   绿洲村民听说这个消息,大多都疯了。   村长连夜派人将本就干净整洁的天神庙又洒扫一遍,又宰杀新小羊羔作为贡品。   若不是修祈制止,绿洲恐怕没有一只羊能幸免于难。   绿洲内的小孩听闻神仙下凡,比大人坐不住得多,在天神面前来来回回的跑,试图看里面的天神和天后。   “你们不要命了!被阿伯看到,会被打的!”   “怕什么,这是天神大人天后大人啊!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正研究当地调料的程安:……   不,我不是。   “会吵吗?”修祈不知从哪摘来一簇当地特别的白花,修整干净,放在程安面前桌子的花瓶里,上面还带着芬芳的露珠。   程安摇头:“还好,听着…有些人气,不算差。”   “那就好。”修祈这才放心,坐在她面前,将一方匣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   程安接过匣子,有些好奇。   “凝寒玉。”   修祈缓声道,“是神代的东西,生于神力,长于土壤。千年前,我曾在这里埋下过一只,能补充阴气。你的伤方才痊愈,用它倒是正好。”   ……   程安听说都没听过。   想必这恐怕贵重的离谱。   她正想拒绝,却见修祈笑眯眯道:“凝寒玉离土两个时辰,便会自动消亡。”   “……”   好吧。   程安这才打开匣子:“这要怎样用?”   匣子内是一拇指长短的羊脂玉,在日光下散发着幽幽寒气。   “作为零嘴便好。”   程安取出凝魂玉,放在嘴里,原本生硬的玉块入嘴即化,一种甘甜化在味蕾,虽甜不腻,散发着让人心情愉快的气息。   一种暖意流转指尖,全身都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凝魂玉味道确实不错,我在京畿也埋了十几只。”   “…别。”   程安连忙打断修祈危险的想法。   此时,门口又传来苍老的声音:“你们这帮小崽子,在这里做什么!”   “村长来了!跑呀!”   原先的孩童立即做鸟兽散,程安听着外界鸡飞狗跳,没忍住笑出声来。   村长是个年过六旬的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进神庙,他身后跟着几个人,端来新的烤羊。   修祈叹了口气,让他们不必再送。程安顺势问了一句,绿洲神鬼节庆究竟是做什么的。   村长笑呵呵道:“天神没同天后讲过?”   “我不是天后。”程安额角一跳,怎么连大人都是这样想,“我只是…天神大人的神将。” 第49章 村庄传说   村长闻言, 抬头小心看了一眼坐在一边慢条斯理神性十足的修祈。   他并没有立即给出回应,像是有些出神,静静摆弄着手中茶盏, 纤长的睫毛稍稍垂下, 投下一层浅淡的阴影。   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程安心中开始冒出一种隐秘的无措之时。   修祈轻笑一声, 睁开眸,带着笑意, 自然而不徐不慢道:“确实如此,你误会了。”   “……”   这边村长吓得半死程安不知道,她抬起眼看向修祈。   深棕眼眸写满无辜,好像他方才走了神。   村长在修祈的授意下说起神鬼节传说。   很久很久之前,绿洲不是绿洲,这里曾经是一片海洋,当地人捕鱼为生, 安然自在。可一次祭祀里, 不知为何有人惹怒了神明, 神明发怒,空中飞过陨石,带来了血雨, 血雨淋在土壤,让海域变成了沙漠,村中人被困其中。   有位少年,不愿意看人民水深火热,执意翻过戈壁,穷尽一生,只为去遥远的不周山请求天神拯救绿洲。   可是戈壁一望无际, 哪怕他穷尽一生,也没有方法走出去,最后他因为执念变成了鬼,魂魄在戈壁怪石飘荡。   天神感动他的执着,送他的魂魄转生,又将溪流变成了永远不干涸的湖泊,并赐予了这一片难得的绿洲。   于是,便有十年一度的神鬼节,纪念少年魂魄,又向天神送去祝福,保佑来年风调雨顺。   程安听得很开心。   虽说神话传说多有主观猜测,可是,却又实实在在的映衬着历史。   当年的少年,找到的天神应是修祈,不过,是已从神界流落的修祈。   屋外天已经黑下,鬼魂喜阴,戈壁的夜晚格外的凉,凉飕飕的感觉让人心情格外愉快。   神庙外不远处,有一处两人高的巨大木架子,架子下一团足足一人高的篝火升起,拿颜料画着大花脸的人,在架子上跳着舞。   篝火边上架着各类肉食,绿洲村民围在篝火边上,跳着质朴粗犷的舞蹈。   “好热闹。”程安走出门,便见到这样一幅场景:“还是头一次见。”   村民看到修祈,越发卖力,当地的   小孩与女人,拿诸多纯白的鲜花投掷在他们面前。   纷纷扬扬的白花瓣中,修祈有些无奈道:“其实,我也有上千年的时间没留下来了。”   程安不解:“为什么?”   很快程安就知道为什么。   衣着干净整洁的妇女捧着木案,如流水一般晃到他们跟前,案上不仅摆着烤肉、还拿精致的银碗放着各类瓜果干。   程安取了一枚葡萄干,丢在嘴中,甜丝丝的味道能够极大程度上满足味蕾。   程安眯了眯眼,很快乐地又捏住一粒。   然而还没等她做出评论,她便看到,又有一堆人捧着各类葡萄干往他们这边赶。   虽然说碗只有手掌大小,但是……但是有百十来号人吧!   这份量,她就是吃一年都吃不完。   程安唇角一抖:“不用这么多。”   村民们并没有退下,甚至将头低得更甚,一动不动地鞠躬行礼,坚持奉上所谓的贡品,也不说话,像是怕惊扰天神。   程安:“……”   一旁的修祈在笑,像在好整以暇地看热闹。   她抬头无声息盯着修祈的侧脸看。   在她的注视下,他这才叹了口气,抬指取走一份葡萄干:“足够了。你们回去吧,下一次不必准备这般多。”   夜幕垂落,繁星缀满夜空,天穹摇摇欲坠,只有热烈的火光和鼓声作响。   为了避免麻烦,程安坐在神庙顶端看他们跳舞,修祈一袭素白长袍站在她身边。   夜风刮来清凉的风,吹动火苗,也吹得他衣角稍稍摆动。   “我喜欢这里。”程安抵着下颔,凝着下方人群攒动,白日的那几个孩子趁着人群悄悄在神庙附近打转,没忍住感慨道。   质朴平静,生活简单,虽连天外神仙,求仙之路统统都不知道,但或许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美好。   这里,有修祈的过去。   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但也是他从未吐露的过去。   他确实什么都不曾说,但是带她来这里,是否又能说明……她确实值得一点儿的信任?   程安抿了唇角,竟然不自觉勾出一点笑意,合上眼感受风的走向与流动。   她忽的觉得头顶稍重,有温凉的温度传来。抬起头,正迎上修祈好看又温润过分的   深棕眸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瞬,她看到了一种……很深很浓稠,却夹杂着一点儿克制的暗色。   她有些困惑,对方却眯着眼,仿佛方才不过泡影,他翻开掌心,一瓣白色花瓣静静留在素净手掌之中。   程安一愣:“是方才的花?”   什么时候落在头顶上的,她怎么都没注意到。   修祈松开手,花瓣缓缓飘在地上消失不见,他笑了声,笑声从喉间发出,有些许沙哑,语气难得是真心实意的愉快:“他们会欢迎你常来的。”   .   京畿为赵国都城,所属一派繁华。   从上往下看,街道每一处错落有致,大街小巷传在一起,像是……   像是某种不知名的阵法图。   程安不知怎的就联想到这点。   京畿临山不远处便是仙门紫霄殿,传承数千年,其上有数百仙人,出了三位殿主,是人间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在仙界鬼界都有名声。   程安看着大摇大摆走在街道上日光下的修祈,心情复杂。   “老大。”   “嗯?”   “这里是仙界的地盘。这来来往往的人潮,指不定哪一位是仙门。”   正好走到一处豌豆黄的小摊,修祈在小摊停下,笑道:“安安,鬼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生物。”   程安也知道啊,可是这大环境放在这里,鬼不入轮回,多怨气缠身,好吸食人类精魄,鬼界之人……也多是杀人为乐的疯子。   仙界之人围剿群鬼,确实不适合在地上生存。   程安碰了碰自己日光下灼痛的面颊,一本正经:“鬼好像真不适合见光。”   她还真不是硬杠,日光下鬼修实力受到压制,若是弱些的小鬼,当场消散也不是不可能。   “……也在理。”修祈并没有反驳。   修祈领着程安,如同寻常人类一般在街巷走着,似乎漫无目的,不知所去何处。   修祈模样生得确实不错,五官精致不失立体,外加白衣胜雪,眉眼如画,若是给他一卷宗轴,便是运筹帷幄,一介隐士。   不少衣着华贵的京畿千金从他们身侧走过,,忍不住回头张望。   “那是哪家的公子,怎的似乎在京城没见过?”   “可不是…倒是有些面熟……”   程安听   着她们议论,唇角一抽。   ——真的没问题吗?   他们如此大摇大摆,再往前走,没准仙门都要围过来了。   修祈倒是很平静,完全无视那些眼神,谈笑中同程安继续往京城南边的街市走去。   他在京畿最好的那家衣铺里,买了一只蜀绣莲样的面纱,还在上面极为隐秘的覆上一层自己的阴气。   “这是做什么?”程安站在一边,有些不懂。   “是我疏忽了。”修祈垂眸同程安道歉,“人间界的阳光对鬼始终有灼伤,何况现在是初夏。”   他叹了口气,将面纱递给程安,“本来改用冰蚕丝纱的,可惜思虑不全,忘在了鬼界,只能用凡物了。”   其实程安一点儿都不在意阳光,毕竟在玉宸殿时她就修出了实体。   她比较在意……   您大白天在街上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就是为了给我买个面纱?   “也不全是。”修祈如同看得出程安所想,笑着解释道,“我只是突然想,同人出来走走。”   “……”   程安忽的叹了口气,抬起手腕大大方方系上面纱,鬼王阴气极重,原先的灼烧感骤降,有一丝熟悉好闻的草木香萦绕鼻翼。   修祈眼光确实不错,面纱不大刚好能遮住下颔,上面绣着一朵熟悉的红莲,针脚精密,质地细腻,即便放在皇宫,也算拿得出手的东西。   “毕竟原料为凡物,你若是不喜欢,我明日让庞圆回一趟鬼界。”   “没有不喜欢。”程安弯了弯眼,“要是再让庞圆跑腿,他回头会想找我麻烦的。”   “他不会。”修祈话很笃定。   程安见修祈推开门,直接站在阳光下,便有些迟疑地看他:“那您不用吗?”   修祈摇头:“虽说失却神力,只能调用阴气,可我终归不是纯粹的鬼,阳光于我而言,并无害处。”   “哦。”   她还真差点忘了这点。   修祈并非厉鬼,而是神族。   只是,她又有些好奇,若真的是神族,又要如何成为鬼王。   她将这个困惑说出,修祈并没有回避,而是耐心解释:“只要鬼神承认,任何人都可以是鬼王。鬼仙雷劫,不过是同曲无谋沟通的一种方式而已。”   想   起那位带着面具的鬼神,程安还是觉得相当魔幻。   修祈的声音摄人心魂,仿佛有种蛊惑的力量:“安安,可想成为鬼王?”   程安的上一世,离鬼仙之境,只隔半步。   从实力上,若她度过鬼仙境,鬼界当有两位鬼王。   “……不想。”程安仔仔细细地想了想,“很累。”   她确实很想处理鬼界那群疯子,整顿一下鬼界的煞气,可是成为鬼王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位置越高,越容易习惯孤寒寂寞,甚至到最后迷失自我,这点看看谢湛的模样,便能清楚。   虽说修祈平日里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他脑子素来灵活,许是在私底下便将要处理的事情处理干净了。   她并不想成王,而更想成为相,如果能辅佐如修祈这样自己看得上又喜欢的人,那边再好不过。   修祈低低地笑出声,笑声低沉好听:“成为鬼王,便是鬼界至强,结界以内,无人可敌。”   “我觉得,我以前好像也无人可敌,哦,除了你以外。”程安沉思片刻,“大概……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曲无谋?”   修祈笑了笑:“他一般不会出现在鬼界,不必理会。”   程安还是摇头:“总归,成王的事情太多,鬼王之座,还是你来比较好。”   他似乎很惋惜地叹了口气。   修祈的阴气确实极为纯净,纯净到让人觉得离谱,直到走进紫霄山脚下的一处药铺为止,她都没再感觉到有任何的不适。   程安看着面前的药铺,沉默半晌,向上一看,果然,庞圆坐在柜台前算账。   见到鬼王,庞圆立即站起身,半是恭敬半是畏惧:“主上。”   修祈点头,算作应答。   “修祈。”   “怎么了。”   倒是程安问出自己一直以来很困惑的问题:“为什么鬼界在人间界的铺子,都是药铺。”   修祈没有当即做出回应:“不好吗?”   “也没有。”   修祈这才道:“药材滋阴,更适合遮掩鬼气。”   ……   您这时候又知道遮掩了。   程安觉得八成不是这个原因。   不过好像又没有解释,总不能因为她通医毒,所以方便她制药吧。   程安摇头,   觉得没可能,跟着修祈上了三楼。   不成想,他沏了盏血灵茶后,却说:“谢湛也在京畿。”   程安感觉自己脑仁疼了起来,随即皱了眉。   “他来京畿做什么。”   “来查我。”修祈慢条斯理,“谢湛,早已发现了我的身份。”   程安想起谢湛屠族的事实,将手中血灵茶放了下来。   她大概明白了。   难怪谢湛一直同修祈不对付,一心一意找鬼界麻烦并且坚持了数千年。   缘由在这里啊。   修祈作为遗落的神族,加上鬼界还有一个曲无谋,谢湛要赶尽杀绝,合情合理。   “是不是觉得,若是将我的人头交给谢湛,鬼界会省下不少麻烦?”修祈平静地说出很可怕的话。   “瞎说,这又是什么鬼话。”   程安瞪他一眼:“又不是神代,仙要斩鬼,还需要理由了?前脚将你交给谢湛,后脚仙兵就能上门。而且,我看起来很像大义灭亲的人吗?不管你做过什么,他要是来找你的麻烦,我们一起见招拆招就是了。”   程安好不自知地便将修祈纳入‘亲’一类。   修祈沉默片刻,眯起眼睛,棕色眼瞳里带着暖色与认真:“嗯,一起见招拆招。”   屋外日头正落,残阳如血般红艳,落在他肩头白衣,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房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程安突然间觉得有些不自在,咳嗽了声重新随手捧着茶盏。   “这茶真好喝。”   “恭维我也要有个度。”修祈拿木夹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有些无奈,“这是洗茶的水。”   “……”   作者有话要说:修祈,一个披着多层马甲的稳健选手 第50章 不会信任   “对了。”修祈相当给程安面子, 并没就这嘲笑她,“可想去王丞相府?”   “王丞相?”程安微怔。   她自然知道王丞相是谁。   据谢母所说,她生前生母, 正是王丞相家的千金, 赵国王丞相, 从血缘关系来讲, 还是她的外祖父。   修祈点头,重新替程安洗净杯子。   “为什么突然要去那里。”程安不解。   她对这位名义上的外祖父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记忆, 就连自己的母亲,也只是一个很模糊的影子,更别提什么外祖父。   “黄小仙曾是王丞相府的家仆。”修祈不紧不慢落下一句惊雷,“她身上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留在了丞相府的后院。”   “……”   程安瞳仁稍稍缩起。   黄奶奶,是王丞相家的家仆?   “哦,硬说起来。当年, 她也是你母亲的贴身小厮。”修祈还嫌不够, 又补充道。   到此为止, 他额间有淡金色微芒警告一般的闪烁,一道刺目的血迹顺着他眼角汩汩流下。   程安通读医术,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他的灵魂受到了极大程度上的创伤。   不由得大惊, 上前一步,便要查看他的状态:“修祈!”   “放心,不碍事的。”   修祈止住程安上前诊脉的动作,抬指轻轻抹去血迹,从容笑道:“如何,现在可想去了?”   能动得了他定下的魂契,丞相府内, 便没那么简单了起来。   他以为程安会给出肯定的回答。   谁料道,程安竟然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缓慢坚定的摇头。   “不想了。”   出乎预料,修祈怔了一瞬,放下手中的茶盏。   他不明白程安为什么突然拒绝。   程安也知道他的想法,抿了唇:“其实吧,我忽然觉得,上一世怎么死的,要不一定非要那么明白。就算只活数百年,也比寻常凡人,活得久了太多不是?”   她近乎固执地抬手,拉住修祈的手腕,就着稍凉的体温,放出灵识,细细看着他体内的伤情。   这一探查,程安心情越沉。   果真是魂契反噬……   她沉下心,细细用灵力替他调休,便低声道:“若你会受   伤,便算了,你好好的,我不再求那般多。”   “无事。小伤……”修祈满不在意。   “小伤也不行。”   “……”   红炉火上的茶散着淡香,见程安脸色沉下,修祈似乎叹了口气,由着程安替他调息体内稍显紊乱的阴气。   他稍稍抬手,一碟细腻豌豆黄便赫然摆在程安面前,配了一坛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新酒。   屈指扣开封泥,酒香顿时满屋,饶是程安,也从未闻过如此醇厚的清香。   以酒赠茶,不外如是。   “……”程安抬头看他,澄澈眼底便是几个大字。   ——‘你这是做什么’   “生气了。”他温雅笑道。   语气一如很久之前,她刚到到鬼界,也因为一些无所谓的小事闭关生闷气时,他便派人寻各地奇珍异酒,亲自送上自己门时的调调。   什么啊。   明明是她的问题在先吧。   程安有气无力:“没有。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她后悔了,自己就不该问。   “自己的气,就更不能生了。”修祈一本正经道,“连发泄的地方都没有,当真憋屈。”   “……”   修祈选择说起另一件事:“对了,之前,你说,我不信你。”   “那是……”程安欲图收回自己之前的话。   谁想,修祈却抢先一步:“我想了想,此言不虚。”   他用陈述的语气,平静地叙述着一个很冷漠的事实:“我从未相信过任何人,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嗯。”片刻后,程安应了声,“您是鬼王,天地人心叵测,这是一件好事。”   其实有些事,时候冷静下来,过了那个时间点,随着记忆冲刷,想法也便会有所不同。   当时自己才从血池那些古怪的玩意手里逃出生天,自然满腹困惑无人宣泄。   而今,再想想。   的的确确,是自己越矩了。   而且,越矩的不是一星半点。   修祈,鬼王,神族,哪一个身份拉出来,于这世道,都是如星辰,只能让世人仰望的存在。   便是如谢湛那般的身份,恐怕也不值当他的一句信任。   她程安有什么?   她不过是一只化形加起来不过千年的   小鬼。   许是自己仗着他看起来的好脾气,仗着他对自己别样的纵容,竟然敢反过来开始要求他。   ——此为,本末倒置。   程安觉得自己简直可笑。   从前初入鬼界,她不为世人所容、被仙人追杀、被鬼魂觊觎、身处朝不保夕的绝境时,是修祈将她迎入鬼王殿。   护她安全,从零开始,一把手亲自教导她修行,直到她道行大成。   她的地位,知识,力量,就连那上不了台面的字,也是他给予的。   修祈护他,保她,敬她,百年如一日。   自己有什么理由,要求那样多?   纵是不明不白死在雷劫又如何,纵是他有所隐瞒又如何,纵是他不相信自己又如何?   这不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事情?   没有鬼王,鬼将程安六百年前便已灰飞烟灭,更别说飞升一事。   什么查明事实,想求信任,她以什么身份去说,似乎,都说不过去。   理性如此,感性上……   若是,因为她想知道一切真相,修祈便会因此为难。   一辈子无知与不明不白,也不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   程安想着,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幽远无奈的叹息,随之,有带着凉意的重量传来。   “你误会了。我并非这个意思。”   修祈碰了碰程安的头发,若羽毛拂过,像对待一件稀世罕见的宝物,“我记得,我曾教过你,求知好奇,是一件好事情。好奇我的过去,你的身世,乃是常理,不……倒不如说,我很高兴。”   “我是不曾信任过什么人。”   修祈敛了笑,垂眸凝视程安,深棕眼眸如一泓不见底的潭水,轻易便能让人沉溺其中,他认真且一字一顿道:“不过。若是你的话,学起来,似乎并不难。”   ……   ……   ……   程安,在这一瞬,相当煞风景地想。   能说出这种话,老大一定没少看过话本子。   饶是她还有心情如此腹诽,也抵不过这句话确实奇妙地管用,隐约间,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毕竟,修祈待她,从不说谎。   反观他自己,神情自然非凡,好似自己并没说什么不得   了的话,趁她怔忡时,单手起她面前玉盏,陈酒换了新茶,贴心嘱托道:“白鹿青崖的猴儿酒号称仙人醉,一盏便可,莫要多饮。”   见程安有些怔愣地接过酒,他忍俊不禁,顺势补充道:“所以,丞相府,还要去吗?”   “……”   程安好不容易回过神,抿了唇,默默松开手,默默移开视线,偏过头,像是随时准备开溜。   ——得得得,都听你的好吧。   “那就是去了。”修祈笑着,将此事敲定。   他站起身。   程安:?   “您也去?”   .   去丞相府的路上,程安还是觉得世间魔幻。   自己,同自己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去自己生前的外祖父家中。   怎么想都不对劲啊。   修祈态度很是悠闲,闲庭阔步,仿佛自己只是来人间界度假。   更加魔幻的事情在后面。   修祈,是从正门大大方方走进去的。   甚至连幻术都没有,丞相府前本有侍从拦着修祈和程安。   “什么人!”   修祈笑着将一枚刻着黄龙的玉佩递到他面前:“在下修祈,来拜访王丞相。”   “……”   程安感觉自己简直都要窒息了。   鬼王直接到一户凡人家里,拿着凡间的信物,客客气气地说自己来拜访,甚至有礼有节,连见面礼都带了。   有比这离谱的事情吗?   不愧是您啊老大。   她悄悄扫过那枚龙玉佩,一瞧,表情差点没绷住。   龙印,凡物,这天地下,有这两个特征的,只有一国之主了。   哦。   修祈同赵国王室之间,交往恐怕也不少。   丞相府侍卫自然也是识货之人,见状,连连鞠躬,朝修祈和程安一礼。   “小的这就派人禀告老爷。”   两人被恭恭敬敬迎入府中正堂,一路上,程安看着丞相府边上的假山花草,竟然有些回到谢府的错觉。   这里是她生母王芸芸生活的地方。   其实程安对母亲的印象极淡,甚至淡到没有。   几个侍女站在门口,悄悄打量起里面的人影,压低声音,以正常人听不见的声响道:   “那位公子…生得真俊啊,比二公子还生得好看,怕是京畿公子哥加起   来,都不及那位爷。”   “看什么,这可是老爷的贵客,看多了小心给你眼珠子挖出来。你是不知道啊,那公子手里拿的,是陛下的玉佩。”   程安默默决定当没听到外面的声音。   修祈无声息放了一层隔音阵。   他素来挑剔,手中清茶连抿都不曾抿,散着热气完完整整地摆在桌子上。   程安环顾四周,应是没看出来任何特别地方。   “自然不会有。”修祈摇头,“毕竟,这里真的只是一户凡人家而已。”   程安哦了声,便有些兴致缺缺。   趁着空闲,修祈便顺口“可想知道王芸芸的事情?”   “能说?”程安有些警惕地瞧他,仿佛一有异样,便准备堵住自己的耳朵跑路。   修祈瞧她这样,笑出了声:“能说。”   程安不曾了解的那段历史被揭开。   王丞相早年无势无财,曾为了钱财娶了一位商女作妻。   王芸芸便是这位商女所出。赵国重农轻商,王芸芸虽饱读诗书,智谋堪比官场重臣,但因为出生一直不得他爹的宠爱……后来商女去世,王丞相续了了新的一位管家小姐,生了一个儿子。便更不得喜爱。   程安坐在椅子上听着八卦,心下对自己的生母感慨并不多。   倒是修祈。   修祈在下面当了这么多年鬼王,竟然对人间界这些事情了如指掌。   看这模样,恐怕他在赵国王宫太和宫,也当时有自己的身份。   ——简直可怕。   修祈声音不紧不慢,亲和好听:“谢家母亲也是这个时间点同你的母亲认识的……”   丞相府下人也尽是看人下菜碟的蠢货,王芸芸在丞相府几乎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除了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侍从程如南。   后来,王丞相有意王芸芸封作公主嫁到南疆,替皇家联姻,王芸芸亲手使计黄了这档子,直接和王丞相府闹掰,带着程如南私奔去了南边谷平城。   所幸程如南为军中奇才,一路带兵,直到镇南将军,却最后因为急于夺功,助王芸芸回到丞相家,在南疆中计殉城,程安因此流落在外。   程安听罢,久久无言。   记忆里,那个模糊亲吻过自己额间印记的影子已然消散。   若是程如南不死,王丞相认可王芸芸,或许,她也不会入谢府,更不会变成厉鬼进入鬼界,更不会有今日奇遇。   往事已过,烟消云散,世道沧海桑田。   人间的事情,于他们而言,只能是谈资。   仙鬼,会有新的故事。 第51章 王丞相府   门口帘子一动, 迎面走出个六十岁出头的老人家,一把白胡子颤巍巍,眼睛浑浊, 身形佝偻。   程安不动声色打量对方, 想来, 这位便是她的外祖父王丞相。   她思绪还未跑多久, 王丞相接下来的话却险些让她呛着。   但见王丞相斥散侍从,抬手朝修祈恭敬一揖, 热情道:“国师,今日怎么有时间来……”   “……”   国、师?   程安唇角一抖,跟见了鬼一样看着修祈,对方却安之若素,神情平平。   她缓缓收回视线,心里默念一声。   老大这业务……可真多。   又当店铺东家又当神族又当鬼王,现在还跑到赵国当了国师。   修祈回首, 同王丞相道:“只是今日得闲, 欲往紫霄山一观, 路经此地,便来拜访,不请自来, 还望丞相莫要嫌祈叨扰。”   “哪敢哪敢。”王丞相连连摆手,客气道,“国师愿意前来,是王遂荣幸,丞相府自当蓬荜生辉!”   虽说不清楚国师为何要突然造访,但大人物来访,怎敢拒之门外。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寒暄, 说着说着。   “如此,国师愿意在寒舍过夜,实在再好不过。”   程安:?   怎么说到这里来的?   她知道人间界官家间互相留宿井不算将稀缺事,可鬼王留住……也不怕折寿。   她放下茶盏,抬头去看修祈,对方不紧不慢传音道:‘此事我有定夺,过会同你说。’   ……哦。   王丞相这才程安,面纱遮掩,丞相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问道:“这位是……”   修祈含笑:“一位很重要的友人。”   他声音清浅,却有轻有重,不知为何,程安总觉那个友人让他咬得很重,像透着另外一番用意。   可抬头看他,眼底依旧一片坦荡明媚的深棕,谦谦公子,让人挑不出错。   ……   许是她多心。   修祈能有什么坏心思。   她将视线重新移回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外祖父,眼前人脸上横生皱纹,极为严肃威仪。   王芸芸同家里人闹崩,程安又幼时便流落在外,此时带着面纱,王丞相能认得出程安才见了鬼。   不过   顷刻他便将注意力重归修祈身上:“如此甚好,我这就托人备宴。”   “有劳。”   凡京畿官位高者,都知道这位国师大人。   数十年前,国师辅佐刚称帝的赵王登基,权利大到轻松便搅得政局天翻地覆。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些年一直深受赵王信赖。   而且……为何……   王丞相看着面前眼前年轻俊朗的公子,额角有冷汗留下。   王遂记得,在他少年时期,对方就是这幅模样,如今过去数十年,时间却仿佛在他身上静止。   莫非真是天上哪位仙人下凡?   “安安。”   程安还在打量王丞相,却听修祈突然叫自己。   “啊……怎么了?”   “累了吗?”他眯着眼睛,温存道,明明是个问号,却让修祈说出肯定的语气。   王丞相何等人精,见状,在一边连声道:“瞧我这疏忽的。国师与姑娘舟车劳顿,定然已经倦了。来人,赶紧将东厢院最好的上房收拾出…不知这位姑娘和国师……”   他实在辨不清国师同前面纱女子的关系,更不敢直言收拾一间让他们同住闹笑话。   “两间便好。”修祈笑道,“不过,若是能挨着,自然再好不过。”   程安眨了眨眼。   修祈边同王遂说话,边分神传音解释了一句:‘若夜间出事,方便照应。’   夜间鬼气大盛,能出什么事情。   而且……   ‘一间不是更方便?’   谁想,修祈不留痕迹向她一笑:‘若你愿意的话。’   “……”   本来程安觉得真没什么。   她曾经是鬼将,更精确一点……是鬼王殿第一守将。   负责的主要任务,保护鬼王。   鬼界偶然的叛乱,或者误入秘境,特殊情况下,她甚至同修祈同床共枕过。   如今让他一提……反倒感觉不自在。   王丞相招呼起外面的丫鬟:“等会叫迎兰、迎翠、平儿都出来。”   程安听着这三个名字,便想起修祈说过,这三位应是自己的表兄表姐了。   丞相府东厢房素来给贵客居住,家具各类还算不错,起码符合修祈的品味。   陈设干净典雅,四角香炉还稍微氤氲檀香,门前摆着一副   桐木古琴,很是清雅。   修祈坐在琴前,稍稍拨了拨弦:“来丞相府,其实也是为了寻一样东西。”   程安偏头瞧他。   修祈却不再继续说。   剩下的话,大抵是不太能问。   他拨动琴弦,笑了声:“音倒是对的。”   忧心他魂契反噬,程安哦了声,就着琴扯开了话题:“王遂不可能在给您的房间,放一架不准的琴。”   毕竟王遂巴结修祈还来不及。   “也是。”   修祈屈指轻拂过琴,修长指尖捻住弦,即刻,音符转动如流水,典雅静谧。   程安在木桌上撑着脑袋听,琴声中有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悠扬漫长,抑扬顿挫且极富韵味。   程安井不诧异,毕竟往日在鬼王殿,修祈闲暇时也会抚琴。   只是她没那般文雅,曲目不识,只能听个热闹。   不过,眼前这调从未听偶,大抵是修祈第一次弹。   终了,程安鼓了鼓掌,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修祈收手,抬眸静静望着她:“此曲,名作《鹤冲霄》”   “《鹤冲霄》……?听名字像仙界的曲调。”   “仙家曲子?是东方诸佛的音调,说一句仙家,不为过。不过,仙门却极少弹。”   程安有些奇异:“为什么。”   她记得那群秃子和仙门关系甚好。   “因为此曲心不向道。”修祈笑着解释。   ……不向道?   ——仙家曲目,不向道,还能向什么?   程安不解,可修祈却摇摇头,换了话题:“想听什么?我弹给你听。”   她咧开一个笑来:“都行!”   程安听曲解听不大明了,但这井不影响她欣赏,左右修祈弹的,在她耳中,都极好听。   “那……我就随意了。”   他再度抚上琴弦。   这一次音符倾泻缓慢,感情真挚深沉,带着独有的意境,温润动听。   程安伏在桌子上,看着屋外阳光透过窗落在他素衣上,暖洋洋的,带着她也觉得平白暖和。   程安趴在桌子上,觉得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无比安心,甚至有些懒散困倦的意味。   ……反正修祈在。   想着,她不自主迷了眼睛,神情开始迷离。   又是一曲终   了。   “……”   修祈看着程安眯着眼竟真以鬼身睡过去,连魂体都开始飘忽,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收了琴,又走到她面前,替她拢了四散的阴气。   他单手替她稍稍拢了耳侧发丝,莫名恨铁不成钢:“这般都睡得着。”   修祈摇了摇头,随即神情微凛,视线缓缓转向门外。   方才的温情尽敛,此时虽仍有残余笑意,可多了不少冷漠疏离。   “哦?”   他推开门,一个提着花篮的黄衣女子正站在门口,衣着绸缎,眉目清秀,见到修祈模样,羞红了脸,说话嚅嗫小声,很是娇嫩可人。   “公子…公子一曲《凤求凰》,当真举世无双,情感真挚。这偌大京畿中,恐怕无人可比。不知…公子是何处人,为何在我丞相府?”   “谬赞。”   修祈笑得客气,话却是,“即是在丞相府,姑娘何问令尊?如此直面,恐怕……不合礼数吧。”   他字字心平气和,有礼有节,可放在一起,又没那么动人了。   丞相家的千金,自然听得出修祈的意思。   丞相府东厢房素来不对外开放,她既然出现在这里,便应当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果然,黄衣女子脸色开始隐隐发白,微鞠一躬:“是迎兰失礼。”   迎兰。   名义上,是程安的表姐。   “既然如此。”修祈突兀地笑了声,眼底氤氲一星点儿可怖的暗色,他抬手,“请回吧。”   .   屏风内的程安睡得真香,照理说鬼不必睡觉,但白日的烈日终归对她有所影响。   这一觉醒来,屋外已是黄昏。   修祈捧着一卷杂文,见她醒来,故作委屈:“我的琴音,就这般让人瞌睡?”   “……”   程安有些心虚:“您听我解释。”   “嗯?”   “其实我没有睡。”程安一本正经地胡扯,“我方才是在闭眼沉思。您的琴音特别美妙,让人忘乎所以,于是我在入定认真参悟。”   “是吗?”修祈合上书,好整以暇地望她,“那,可悟出来什么了?”   眼瞳如一泓山间温水映月,似乎很期待她的回答。   “此曲……玄妙,绝为玄妙。”程安愧疚中   词穷,“可惜,我道行不够,还没悟出来,就出定了。”   修祈让她逗得闷声发笑:“悟不出来便算了。若有机会,我教你如何弹。”   谈笑中,门口有侍女传来声音:“国师大人,晚膳已备好了。”   屋外黄昏,日头已过,正是阴气最重时,鬼再无顾忌。   程安觉得面上一凉。   修祈起身,将程安脸上的面纱摘下:“丞相府口味偏辣,厨疑京畿仅次御膳房,当合你的胃口。”   ……   妙啊。   自家鬼王老情报头子了。   连人家家里做什么口味的饭食都了如指掌。   程安狐疑地望他:“您怎知道我喜欢辣的。”   修祈屈起手指报菜名:“辣牛肉,辣鸭舌,熏腊肉,山椒笋,哦,还有一次是辣椒粉和一串干辣椒,倒很新奇,可惜我尝不出味来。”   “……”   修祈不厚道地笑出声:“从前你从人间界带回来给我的伴手礼,需要我再多说几样吗?”   “……不用。”   .   国师来访,对丞相府而言是件天大的事情。   程安走进宴堂时,便看到几位同她生前死时差不多大小的女子盛装打扮,偏坐在一边,有说有笑,模样周正。   就是……   见他们进屋,她这几位名义上的姐妹动作越发文雅,连说话声都放缓放柔,越有大家闺秀的意思。   ……   程安当然猜得出这些人是什么意思。   赵国权位极高的国师,莫说是修祈这般模样,就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头子,也不失一桩不错的姻亲。   不过……   想同鬼王结亲。   胆子大了点吧。   程安侧眸挨个瞧了眼在场之人。   她血缘上的舅舅,小姨,表兄妹,外祖父、祖母都端坐此处,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带着笑意,一派和乐融融。   死在南疆的王芸芸,早已被淹没历史的长河中。   王丞相举起酒盏,说要同修祈敬酒。   修祈却婉拒道:“丞相不必如此拘礼,祈不过来吃顿便饭,不嫌我等叨扰便好。”   又是一阵漫长的寒暄,程安越看修祈在场上游刃有余,越觉得离谱。   自家鬼王真就毫无违和感地同凡人说起官话了……   程安还在感慨,面前的木碗里却被放了一只拆好的辣虾尾。   “哦,多谢。”   她随口道了声谢便塞进嘴里。   ……   ?   老大您在做什么?   她后知后觉惶恐抬头,修祈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在剥另一只虾,井将肉质递到她面前,还行云流水地捏起绢布擦拭指尖。   这桌上,投向她程安的眼神,瞬间多了起来。   “……”   程安这口虾肉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怎么了?   ‘我自己来就……’   程安本想说些什么,他却置若罔闻,又去拆一边的螃蟹。   ……   程安揉揉额角,决定当那些视线不存在。   食不言,在场人也未有人敢问一句。   只是没人内心活动,那叫一个精彩万分。   就这样,一直到酒宴撤后,丞相府家中圈养舞姬齐齐分批上宴,挨个端着酒飘飘然到修祈面前,柳腰婉转,尽现婀娜。   但是修祈似乎井不喜欢这类舞蹈,专注于同王丞相对话。   “我瞧这姑娘腼腆,不如让迎兰她们同她说说话,这女子之间,能说得话可不少。”王夫人见程安在一旁井不多言,秉着笼络修祈的心,上前搭话。   “……”   腼腆?   腼腆的程安可以一拳把丞相府打飞。   修祈笑着未有应答,一切任凭程安做主。   白日试图结识修祈的迎兰很是事宜的走进来,拉着程安热情道:“我瞧这位姐姐,也是很眼熟亲近。一时也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程安:……   那是自然。   说起来你不信,我可是你亲表姐。 第52章 王家宴席   “不知姐姐怎么称呼?是哪儿的人?”迎兰朝她眨了眨眼, 故作可爱。   “程安,谷平城。”   “……”   这五个字一出口,程安明显感觉, 上座王丞相和王夫人, 脸色有一瞬微变。   似乎像是僵硬, 也像带着什么其他的情感。   不过变化转瞬即逝, 在场人无人发现。   程安捉得到气氛这一瞬的凝滞,皱眉。   看来, 这些人对她的母亲,还有她程安自个,了解不浅啊!   王夫人不留痕迹看了一眼王遂,对方面色还算正常平静。   毕竟数年前谷平城便有消息,谢少夫人已然病逝,如今坟头草都不知长了几何。   王遂很是自信地松了口气。   人死不可复生,就是天上仙人来了, 也改不了这点。   他甚至继续同修祈说起在他看来更加重要的官场局势。   迎兰不知祖父心里的变化, 只是同程安越发凑近, 一边的迎翠脸色微红,悄悄打量程安。   “那我称你为安姐姐可好?”   程安笑了声,随她怎么称呼。   说实话, 她同这些真正的官家千金并没有什么的共同语言。   毕竟自己不仅琴棋书画一塌糊涂,连拿手的东西,都是打架、投毒、行医、做饭这四个寻常娇贵千金根本不会接触的事情。   从小到大,自己不过草芥一位,哪里是什么文化人。   迎兰也觉得尴尬。   说曲目曲目不识,说诗赋诗赋不通,连时兴的首饰工艺……都是副没见过的模样。   她瞧着对方举止, 只是吃个饭,她便已挑出至少三处以上的毛病。   越想迎兰越是愤恨。   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国师那般天仙儿似的人物,身边怎么就跟了这么个粗俗不化的人。   这人和人之间,聊天实在没什么了,就只能聊聊地域美食。   “要说起这当今美食,定是陛下御膳房内的手艺最好。他们点心甜而不腻,口感清爽,尤其是那豌豆黄,入口即化,清新脱俗……”   迎兰忍着性子同程安继续搭话,又不自觉流露出半点自豪,“   从前除夕盛宴迎兰有幸见过,确实是御制之品,让人流连忘返。”   ……   说得天花乱坠。   程安听着她自己发挥,愣是没做出回应,迎兰绕着圈子兜转半天:“也不知,国师大人喜好什么样的东西。”   迎兰不自觉抬头望向修祈那边,不想他视线此时竟也望向这边,不由得羞红了脸。   “你喜欢修祈。”对于不必要的麻烦,程安素来直接。   当然对方接受不了这份直接了。   “安姐姐那里的话……迎兰还是知羞的。”迎兰红了脸,半是愤恨半是娇羞地看他,“国师…国师风华绝世,玉树临风,其人又温润尔雅……”   程安哦了声,落定:“你喜欢他。”   “……”   迎兰真不知这国师带来的女子竟是真一点儿都没有遮拦,当下越发羞愤。   怎么有大家闺秀能说出……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哦。   这天天跟在国师身边,恐怕也没资格算什么大家闺秀。   可这模样也确实生得艳人。莫不成……是风尘中人?或者……国师养在身边的妓子?   几度揣测下来,程安在她眼底已经是彻底污浊不堪。   迎兰强忍着自己那声安姐姐带来的不适应,腆着脸说完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后,绕了个圈子。   “安姐姐不会不知道,国师大人的喜好吧。”   “……”   程安真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修祈这个人……似乎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说诗酒茶花这一类的雅物,虽气质和修祈相合,程安总觉,他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   硬要说的话……   程安忽的想起,上一次她偶入鬼王殿后殿。   修祈寝居里,相当违和地挂着一串她从西南边带来的干辣椒。   再结合他会将开得明艳鲜红的花朵修剪整洁的特性。   原来如此!   程安顿悟了。   “他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最好是辣椒那种颜色。”   迎兰:……?   “咔哒——”   远处,传来什么碎裂声。   “国师!”一边的侍从看到修祈洒在桌上的酒液惊呼。   “无碍。”他扯唇笑了笑,将碎成齑粉的剩下半   截杯盏放在桌上,近乎咬牙道,“烦请,替我换一杯。”   王遂看他神情似有不对,在一边打圆场:“你们这么做事的!这杯子脆成这样,也好意思拿来?”   一边的侍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大人,银制品。   那边侍从匆匆忙忙为修祈更换酒盏,这边,迎兰继续皮笑肉不笑:“我看,方才国师对安姐姐如此看重,可否能冒昧一问……姐姐同他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其实大家都知道。   国师素来一个人,无妻亦无子。   这么多年,修祈神龙见首不见尾,常年独来独往,国师府中也是空空荡荡,甚至连家仆都不见几个。   程安,还是头一个出现在他身边的活物。   而且方才那一幕,大家都惊了。   修祈,几句话便是京畿一场地震的人物,如此清风霁月恍如不食人间烟火,竟亲手替程安带着剥虾拆蟹……   敢信?   而且。   迎兰脸色一沉。   白日她在东厢房听到的琴音里,分明是赤裸裸的情愫。   那可是《凤求凰》啊!   传说相如一曲《凤求凰》打动卓文君,讲得便是男女慕情,东厢房那一曲情感虽隐藏至深,可绝对作不了假。   这也不怪迎兰之前自作多情。   之前,在她的视角,国师突然造访相府,也不说明来历,只是在东厢房弹一曲《凤求凰》。   这只能做一种解释了,人家定是看中了相府中的哪一位姐妹,又不好明说。   迎兰瞧着面前在她眼里礼数处处是错的程安,有些不屑地暗自摇头。   总不能是看上这丫头。   程安要是知道迎兰这样想,估计得笑出声。   若她知道,那位不沾人间烟火的仙家人物,不仅是什么国师,还是地下赫赫有名的现任鬼界之主,八成得两眼一翻晕过去。   不过。   程安仔细琢磨了一下迎兰的话。   真要说她和修祈之间的关系……   “硬说的话…上下级?”程安迟疑着落出这三个字,听得迎兰没弄明白。   倒是一边还在同王丞相论事的修祈闻言,刚换上的新酒盏稍稍一顿。   碎裂倒不至于,他复尔缓慢而轻浅地笑了声,极慢地侧开眸,淡淡朝这边看了一眼。   “……”   感受到视线,程安困惑得偏头,对上他的棕色眸子。   “?”   修祈见她一脸狐疑,摇头叹了口气,放弃了什么般收回视线,好似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   啥啊。   程安心里越发诡异。   她隐隐觉得,修祈似乎对她方才的话并不满意。   那要怎么说嘛!   然而,她还未多想,只听到修祈忽的起身,向王遂扯开话题:“不知王丞相可还记得一个人?”   “国师所说,为何人?”   “前镇南将军夫人,王芸芸。”修祈语气不紧不慢。   听到这个名字,想起程安的名字,王丞相动作微滞,捏着酒樽的苍老手指泛了白,随即又恢复一派自然。   “……”程安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这手,得治。   看起来跟换了病一样。   “自然是知道的。”   王丞相语气多了些严肃,“此人本是小女,只是数年前做出不少荒唐事。我们丞相府丢不起人,便当没有这个女儿!”   “呵……”修祈又是一声笑,似有嘲讽之意,他相当虚伪的夸赞一句,“王丞相,可真是果断大义之人。”   大义三字让他咬得稍重些,似乎别有一番用意。   王遂像没听出来,拱手:“国师谬赞。”   室内气氛稍冷,程安猜得到修祈是故意为之。   若是他想,一场宾主尽欢的宴会绝非难事。   而在之后的寒暄,也没什么意思了,只是程安发觉,坐在上座的那位大夫人见她的脸色,越发难看。   回院路上,天色彻底暗沉下来,阴气一层一层卷起,凉爽的舒适感裹挟全身。   程安一边走,一边半眯着眼睛,秉息聚拢空气之中同鬼界完全不同的灵力。   前些日子在血池底部同那些海葵怪战斗,对程安而言,并不是毫无益处。   因祸得福,她的精神力增长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哪怕时刻开着灵识,身体也能支撑得住。   于是乎,她这些日子养成了一个好习惯   。   叫做无时无刻地修行,只要是阴气重的夜间,无论吃饭、呼吸…甚至睡觉,她都能开着灵识,随时随地捕捉吸收空气之中的灵丝,用于凝视自己的魂魄修行。   若有旁人在此,恐怕要直呼一句名副其实的鬼才。   众所周知,人修、仙人修炼要找灵力充沛的地方打坐,鬼修修行要去目的。   程安这日常走路修行,闻所未闻。   不过也有副作用。   那就是不太能注意到周身环境。   因此程安只敢当修祈在身边,这种能确定安全的情况下进行。   直到撞上前面人的与外貌不符的坚实身体,程安这才发觉,修祈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   也不知修祈究竟是什么时候转过身。   她刚一抬头,正对上修祈好看的棕色眼瞳。   可那其中,似有微光抚松,瞧着有种蛊惑般的魔力,让人几近说不出话来。   多年默契,程安直接收了灵识。   但见修祈翻掌轻点,跟随的丞相府的侍女便也跟着停下,一脸茫然地朝着他们身后走去,直到走得远了,空气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程安咳嗽了声,有些不自然:“怎么了?”   “安安说,我们是上下级?”   “啊……”不然呢?   程安有些困惑。   ……   “呵……”他低低笑出声,不立即做出回答。   总不能是他……   就在程安将将跑偏的时候,修祈才慢悠悠道:“我日前同你说过,我和你之间,比起上下级,更当是……别的关系。”   他最后的声音不重,急缓中有让人近乎迷失的温柔。   “……”程安偏头。   修祈的眼眸越发让人容易沉醉其中:“你看,这天下,哪儿有人,会直呼上级名姓。”   “自然。”   “嗯?”   “五百多年老战友了。”   “……”   程安思忖片刻,点头,深以为然:“不过我觉得这三者关系并不冲突。”   其实,她本想顺势改一波称号的。   毕竟自己没大没小,在鬼界影响其实挺不好的。   不过……   她常年敏锐到不得了的直觉毫无缘由地告诉程安。   程安要是敢此刻叫修祈一声老大或者主上或者鬼王大人,眼前这个还在笑得温雅的男人绝对会直接原地爆炸。   还是看不出来的那种内炸。   作者有话要说:修祈:谢谢,对牛弹琴。 第53章 程母往事   饶是如此, 修祈拿他那双平平和和的眸子看了程安好一阵子。   “……”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才低低叹息一声:“王遂此人, 你觉如何?”   程安仔细回忆了一番今日酒宴上的那个看起来精明过分的老人。   “情感上, 没什么感觉。倒是理性来看……”   程安皱眉:“我总觉, 他身上有问题。他也好、他夫人也好, 对…我母亲的死,实在太过不在意。而且谢家虽只戍城, 但位至镇南将军,他们当时知道我身份的。可今日来看,却又好似故作不知。”   程安偏头,也懒得思索这些她并未有多少在意的凡人:“不过,也可能是我多心……”   “没有哦。”修祈笑着颔首,“不如说。直觉很准,安安。”   难得在人情上被夸奖, 程安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所以呢?”   王丞相家到底有何特殊的地方?   “是些凡人的阴私, 试着自己想想看, 如何?”带着如师长般谆谆善诱的语气,修祈风轻云淡笑道。   程安思忖片刻,今日晚宴王遂听到自个儿的名字时, 态度确实不对。   她直觉联系到当年让她流落在外的南诏城破,镇南将军夫妇殉城一事,便试探性道。   “和我父亲在南诏战死有关?”   修祈点了头,算是默认,他领着程安一直向前走,此时,在一处修筑极尽奢华的后院停下。   “……”   程安抬头瞧了一眼这处后花园, 当即懵了。   倒不是说花红柳绿,有多么繁荣昌盛,值得她懵……   而是……程安竟在这一片繁茂中,找到了独属仙界的著名盆栽、千仙柳。   这本来不算什么……或许只是王遂得了什么仙缘。   可是……   池子上修了一只大金蟾泉水,正在汩汩向外流出,而金蟾的口里竟然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再看他们脚下,细微的白光从池子里放出,柔和且能轻松让人放松。   这是仙界极品灵石。   程安定睛向上看,原来,附近的假山池沼里,也都埋着细碎的上品灵石珠。   赵国丞相府,修得比天上仙界还   离谱。   程安唇角一抽,啧啧两声。   到底谁家凡世官宦能拿仙家上品灵石修假山啊!也不怕遭哪位仙人觊觎打劫了去。   修祈站在微弱的白光下,抬手抚着眼前一座假山,叙说睡前故事一般,说起曾经的一段往事。   “当年,老赵王梦想长生不老。丞相为了夺权,斥巨资讨好紫霄宗之人,希冀他们给以修行长生之法。”   “仙门人能同意?”程安奇了怪,“仙人不是最为清高又讲因果的吗?”   修祈低低笑了一声:“安安既然都说了是仙人,那人间界的凡人,又如何在这列之中?”   “……”   也是,凡人,终归要生活的。   “王遂倾尽全力,才让紫霄宗向赵王献上长生之法,加之丞相府平日行事奢靡,名下铺子多有亏损,欠了皇家一大笔债,这才娶了你的外祖母叶氏。”   程安点头,就像听了个故事。   “那后来呢?”   修祈接着向下说:“叶氏虽早逝,但丞相一直未有续弦,毕竟叶家人为天下罕见的百年大商,同凡间仙门多有来往,光是嫁妆,便顶了丞相府数年的开支。直到……王芸芸同程如南私走。王遂一气之下,便迎娶了现在的王夫人。叶家自然不乐意,也不再愿意资助丞相府。”   他叹了口气,对凡人之事依旧是了如指掌:“刚开始几年,还好说一些,但丞相府终归入不敷出。于是…丞相下了个决定。”   程安大抵明了了:“他……同意了南疆蛮族抛来的,关于我父亲军中情报的橄榄枝?”   “是。”修祈点头,“程如南终归是人间少有的战将。他领军战役共有一百二十九场,其中一百零四场大胜。二十五场算是平局。名声之赫,便是王遂也无法否认。”   程安闻言,当即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自己的父亲,还真有点东西。   修祈似乎有些惋惜:“若再给他一段时日,他甚至有可能依凭人间信仰,脱离轮回,白日飞升。”   “虽说如此……脱离轮回,白日飞升,也未必是件好事。”程安虽有遗憾,却也不完全赞同,“仙人有时过得,倒不如凡人来得自在,只是   换了一处牢笼罢了。”   修祈似乎料到了程安会这般说,弯着眼夸赞道:“很有见解。”   “我只是陈述事实嘛。”   就像她曾经也有一位凡人朋友,白日比武论道,夜里喝酒望星,好不快活,可惜对方走的是仙路,最终飞升成仙,到了天界,反而处处受到掣肘,同她也只能断了往来。   说起来,他似乎也在京畿……   修祈似乎叹了口气,“程如南军谋过人。照理说,即便王遂有意拖慢粮草,单凭阿峰一位,禹城也不当失守。”   “……?”程安脑子冒出一个问号。   单凭南疆之力,不足以让城池失守。   她脸色稍稍变了变:“是……还有谁参与了?”   “……是仙。”   修祈凝着这一片花海,眸色渐深,染上一层说不明的危险与一种少见的郁色:“在程如南和王芸芸未死时,仙便已查到这一点,但是他们同时查到,陶衡的命格书上,谢湛的情劫正是程如南之女。”   他说,   当年程如南所守城虽无援军,但也固若金汤,可惜天降大雨,冲垮了南城城墙,才最终致使程如南夫妇殉城。   程安自然猜得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越是猜得到,她手脚越是发凉。   仙人不插手凡间事,且最讲究因果,这一件事起因于仙门,照理说,仙为断了因果,至少会在南疆城破时救人。   但是……   联系之前司命星君陶衡说起她命格时的欲言又止,程安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唯一的解释,是仙发现她程安本该有身世命格后,为了保证谢湛情劫不出意外……   便只能请程如南和王芸芸去死了。   仙门,是她家破人亡的间接祸首。   而她,则是害死自己父母的源泉。   她本该是富贵人家女子,父母和谐,疼爱有加,许未来嫁一户好人家,安安稳稳,幸福此世,末了转世轮回,忘记前尘往事重新开始。   可悲可叹世上太多本该,却无一者终能实现。   王芸芸和程如南还是死了,只留下她一人在世上,亲朋如豺,夫君冷漠,最后因终不得宠化为怨鬼,若无修祈,也本该魂飞魄散世间的某个犄角旮旯。   程安咬着牙,捂着眼底低低笑了出声。   “真是好得很……”   明了,都明了了。   她前世化鬼修行至能走出鬼界时,地上已经沧海桑田,丞相府更迭不在,听闻丞相府儿孙满堂,王遂安然病逝。   从前思及两者不相往来,这些往事也不曾再在她心中留下多大涟漪。   现在,她再抬起眼,看眼前繁花似锦、极尽奢华的后花园,只觉得无限讽刺,处处都是比鬼界更甚的肮脏。   如此美景,却是拿她亲生父母性命、拿她半生颠沛流离、半生担惊受怕换来的。   只叹她前世上来得晚了十年,竟让这些人落得个善终,没灭个满门,当真不妥。   程安嗤笑一声,眼角眼底均是发红,脸色变白,全身阴气散出,隐隐有煞气缠身的紊乱之相。   ——此仇不报,如何对得起鬼生?   忽然间,她掌心被什么人用力攥住,温热磅礴的力量顺着掌心传来。   她抬头,修祈垂眸看她,却道:“可会怪我?”   “……”   他声音有着难以言述的让人平息下来的力量,像是某种带着磁性的蛊惑力。   程安维持着岌岌可危地理智,哑了嗓子:“我怪你作甚?你又不知情。”   “我是赵国国师。”   ……   程安忽的冷了下来。   是啊,赵国国师,以他对天下事务的执掌程度,这些,他应该都知道,甚至,在她前往鬼界之前,就知道。   都知道……   “……”   她沉默之中,暴怒的阴气在她身后一点点的收拢,眼瞳的猩红渐退。   修祈还是握着她的掌心。   他在摊牌。   那些自己知道的,被无视的,做错的,他在一件一件用自己的方法,说给程安听。   许久的默言后,程安抬头看他,故作轻松:“反正那个时候,你我又不认识,不是吗?”   “……嗯。”修祈稍稍合眼,“不熟。”   “那就肯定没什么好说的,这事我还能怪你不成?”程安顶奇怪地看他,手上后知觉传来点痛意。   “疼。”   修祈立即松手,温声道歉:“用力大了些,抱歉。”   “没事。”程安咧开一个有些   血气的笑,“倒是这丞相府,我得来向它寻个公道。”   “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修祈这才勾起唇角,谈笑间,却透着一丝杀人不见血的可怖。   程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修祈:“我自己来,您莫要插手。”   “可是我已经插手了,怎么办?”   ……   程安太阳穴一跳:“您做了什么。”   修祈没有即刻回答,眼见他缓缓抬起掌心,一股极尽粘稠漆黑,沉郁如泥沼的阴气从他掌心汩汩流出。   黑泥绕过程安脚边,淌进后花园的池子里,却像凝固的某种蜡质,丝毫未能融入水中,如水银一般钻入假山之底。   “安安。”他望着这花园场景,突然轻唤了声。   “怎么了。”   “我教你阵法,可好?”他语气平缓,话却有些突兀。   “怎么突然提这个。”   这让程安有些摸不着调。   从前修祈教了程安不少东西,有教得懂的诸如医毒,也教不会的比如书画,可他却鲜少同自己提及阵法一道。   “突然间有感而发罢了。”   程安不假思索,满声答应:“你若是有空的话,那自然再好不过。”   之前她被谢湛困在玉宸殿,偌大个结阵她愣是看不出名堂,着实让自己憋屈不少。   修祈这才算放了心,   此刻,程安还不知道,她这一句再好不过,导致未来数十年,她将无时无刻不后悔这一决定。   当泥沼再次聚拢时,一只梧桐木色的奇异茎秆钻破泥池,从地底生长而出,长出一个巴掌大的白色花苞,又渐渐地舒展枝丫,成为一朵无比漂亮精致的莲花。   程安未来得及感慨什么,那朵生机勃勃的大莲花却转瞬凋谢,只留下一捧灰溜溜的莲蓬。   “……”   修祈划开莲蓬,竟取出一只血红色的石头。   血红石头上散发着一层淡而微弱的铂金微光,萦绕在其上,让如鲜血一般不详的颜色染上几分诡异的神圣感。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最奇怪的是,程安看到这块石头的瞬间,手脚在微微的发凉,双目失神片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蔓延   在心尖。   似乎……她对这块石头,很熟悉,无比熟悉,熟悉到极点。   就如那日。   在地底看到的石台一样。   她下意识去看修祈。   却发现,一道猩红而刺目的鲜血顺着他唇角留下,似乎这块石头吸走了他太多阴气,连他们脚下阴气化成的泥沼也在不知觉中消失。   修祈闷哼一声,原本挺立峻峭的身体,开始不稳有些前倾的趋势。   “……修祈?”   异变来得太突然,饶是程安也懵了一瞬。   当下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其他,立即瞬步上前,单手抓住他的胳膊,用自己身体撑着对方,另一只手则要搭上他的手腕。   那种淡淡的草木香传来,修祈在她耳侧轻笑一声,屈指抵住她的指尖,温热的气息拂过头顶,眉眼弯弯,嗓音低沉温柔像在哄孩子。   “没事,别怕。”   “……您这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程安语气高了些,自顾自地避开他的手指,执意去探视他的内伤。   ……   这一探,程安瞳仁便是一缩。   “啪——噗通——”   她果断抬手,迅速夺过修祈手中血石,将东西毫不留情地重新丢进水里。   数百年行医生涯经验告诉程安,这石头不仅吸走了修祈的全部阴气,还贪婪地夺取他魂力。   魂力耗尽,便是彻底消散!   “你疯了!” 第54章 昔日旧友   修祈也没恼怒程安的举动, 只是很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抹去唇角血迹,他又一次抬掌。   仿佛为了印证他此时的状态, 一缕黑缓慢凝聚成一缕纤细, 半晌才顺入河底, 重新将那块石头捞了出来。   “……”   见程安还在瞪着那块石头, 修祈扬手,将那块如鸡血石般, 又剔透如玉的石头收入储物袋中。   “启用它已经够了。这点小伤不日便会痊愈,我尚不曾放于心上。”   ……启用?   修祈没有解释,只是复尔抬起掌,一切归于原位,除了池底假山中藏起的灵石,黯淡了几个色度。   “安安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平息后,他顺口问道。   “不同?”程安仔细探查一番, 如实道, “灵气……变成了鬼气?”   还是世间最为纯粹的鬼气。   “确实。”修祈点头, “此为阵术的一种,一处结阵,若阵眼为祥物则全阵为吉, 若为邪物,则为凶。”   “就是说……这里的阵法变了?”程安瞧向池底,感受一番天地流动,只觉得有哪里奇怪。   “从大吉,换为了大凶。”修祈轻描淡写道,好似面前只是一个寻常无奇的教学工具。   “……”   “是的。不过,这不重要。”修祈摇头, 凝向程安,“走吧。”   .   第二日为止,修祈似乎忘了这件事,甚至最后同程安离开丞相府,他看起来都像只是位平平无奇的国师,连身上的伤也几乎都看不清影子。   程安正在在二楼处理药材,门口却传来敲门声。   她抬头,修祈正推开门,朝她笑道:“安安。”   “刚好,伤药我已经炼……”   程安顺手抓住桌上的蓝玉瓶的丹药,本想递给对方,不想还没动作,只听横空哗啦啦一声,黑压压的影子盖了下来。   ……?   听声音,是一堆书。   程安一抬头,脸色渐渐凝固。   只见古书堪堪垒在天花板,甚至比她整个鬼都要高。   “您这是……”   她额角一跳,心底隐约冒出一个不详的预感。   “是阵道图解。”修祈笑脸不变,“我在上面标了顺序。这些日子,   安安把这些看了,可好?”   虽说是个问句,可显然对方并没有让她拒绝的意思。   “……”   好家伙,   都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可这山太高了点,她怕不是要走到半路走死。   盯着高空摇摇晃晃的书山,程安内心有一瞬的拒绝。   “我能不……”   “是命令。”修祈笑眯眯道。   “……”   程安一阵头大,只好去拿落在边上的那本,翻了一遍。   《符箓太元阵》、《九子母阵》、《太乙无上阵》、《重阳仙光图解》……   “为什么仙门的阵法也有?”程安一皱眉,将书丢到一边,语气宛如孩子吃饭挑食。   修祈笑答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我…之后找时间?”   “一个月后,我会抽查。”   ……   程安准备写丹方的手一顿。   ——您是魔鬼吧!   她又没过目不忘的能力。   程安看看天花板边上的那些卷轴,又看看他,满不置信:“一个月?”   “若嫌时间长了,半个月也可以。”   “……”   修祈甚至还不嫌够,慢条斯理补充,“对了。正好鬼界纪律不整,酗酒误事。最近,不如安安陪我商议一下禁酒令?”   这要是禁了。   不仅她难受,怕是鹿君都得弄死她。   “不用!不用商议。”她连忙道,深吸一口气:“我看,我看还不行吗?。”   “……”   见她还在盯着自己看,修祈眸色温然依旧:“怎么了?”   “不是……我之前做了什么让您不开心的事吗?”程安托着腮帮子,耿直问道。   修祈极少拿什么威胁自己,这一遭,绝对有鬼啊!   “何出此言。“修祈静静望她,嗓音温和中带着怅然,“我只是觉得,好久不曾同你一齐学过什么了……”   是太长时间没有迫害她吧!   想起从前修祈盯着她在鬼王殿摹抄字形上千遍时的情景,程安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可虽说如此,可修祈语气里带着极淡的怅惘却始终让人无法忽视。   程安侧过脸:“你没不开心就好,一个月便一个月了,也不算多……”   修祈这才重新勾起嘴角,似乎心情很好   ,连素来莫不在意的取药这事儿都积极不少。   “是我的药吗?”   他本想拿走桌上程安新制的丹药,却让程安叫住。   “等等。”   “怎么了?”   “我少了一样东西,重炼一遍。”程安一本正经地看他,好似并无异样。   “好。”修祈礼节性问道,“可用我出去?”   “不用,很快,裹一层就好。”   程安示意对方坐在蒲团上,自己接过那一只玉瓶,面无表情地在指尖升起一簇灵火……在丹药上面裹了厚厚一层浓缩版黄连。   “……”   修祈目睹一切,表情压根没变,甚至带着有恃无恐的诚恳:“我吃不出苦味。”   “这可不一定。”程安托腮看他,将玉瓶递给对方,“要不……你现在试试看?”   修祈随手打开瓶子,捻了一粒,入口的一瞬间,深棕瞳仁明显有一瞬的怔愣,随即笑容同样有一瞬的凝固。   也不知道程安炼药有个习惯,常用的药材比先提其精华,别看她只过了一层黄连,实则都是浓缩精华。   亏得修祈表情管理与忍耐力向来强悍,才勉强将那一口化成水的黄连淡定咽下。   “有用,对吧。”见药效不错,程安满意了,笑嘻嘻地将面前那一摞人高的书挨个收进自个儿的储物袋。   “这些日子我给你的药,里面不止有治伤的。”程安板着指头,“总之,按时服用的话,不仅服药的这一段时间能有感觉,痊愈也属正常。我先将方子给你。”   “……”   程安见他不说话,不自禁看他。   莫不是自己黄连真裹多了?   程安不自禁皱眉,有些微恼:“是不是有些过了?我这边有几味灵果,你且服了。”   可是,修祈却将眼睛弯起,遮住其中情绪,眯眼笑道:“不用,我喜好苦物。”   “……”   哦,那您比较厉害。   修祈似乎并没有让她回鬼界的意图,只是让她先在医馆看书。   程安琢磨了数日,对阵法也才摸索出个初步概念。   以她对修祈的了解,她总觉得,这些阵术图解没有那样简单。   想着第一次来京畿时的感受,程安心底越发没谱起来。   京畿……本身似乎很像一处阵法   ,整座城……都想被做成了一处阵法。   修祈在暗示什么?   程安翻着阵道之书,背后却隐约渗出冷汗。   如果京畿真的被做成了阵法,那作用是什么?大凶还是大吉?阵眼又在哪里?是那天丞相的那块石头?   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觉得自己有些坐不下去,同楼下的庞圆说了一声,拿起修祈给她的面纱,便出了门。   她想细细去看京畿街道。   约莫走了数步,在京畿中心,她寻了处酒摊,坐在木椅上细细感受起空气中灵力的流转。   果然,这些灵力明明是人间的杂乱无章,可若说有规律,却也能算有规律。   她本想顺着其中一根灵力走,可耳侧却传来阴阳怪气争执声。   “这就是那个凡家女的东西啊。啧,发着一股子臭味……怎么,三公子不服气啊。”   “……”   ……三公子?   程安顺声抬头,正看见三个穿着紫霄宗剑纹道袍的修士围住一位同样衣着的公子,他们手里拿着一块玉佩,看模样是从另一人那里抢来的。   这人,程安认识,名作江如星,仙界后世赫赫有名、爱剑如痴的剑仙。   这人有一项程安极为羡慕的能力,叫做过目不忘,每次在她在向修祈背书前,都要和江如星喝一壶酒以保顺利。   这是程安在仙门为数不多的朋友,只是……可能顾及身份种种,对方成仙进入不周山后,便失了联络。   程安瞧了眼被三个修士刁难,身量一看就带有营养不良的瘦弱,手里拿着一柄寒酸至极的凡铁剑的江如星,摇了摇头。   后世的江如星再怎样厉害,眼下,他不过凡人一个。   还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紫霄宗一峰主的三公子。   程安知道他成仙前一直对自己宗门和父亲极为冷淡,不想眼下竟当着她的面发生这种事情。   对了,她记得,江如星的母亲,似乎是凡人家的女儿。   不仅如此,他母亲甚至没有一点道根,连做鬼都做不到。   “还我!”江如星双手握拳,捏得嘎吱作响,他恶狠狠盯着面前的三人,双眼通红,如同一匹孤狼。   修士们见状,嘲笑般   地哄笑几声:“不给。有种,来抢啊!”   这是大街上,见他们衣着不同寻常,多得是探知仙门一二的凡人,人群越围越多,那三名修士的哄笑声也越来越大。   “……”   程安将桌上的酒饮尽,忽的笑了声,将面纱往上抬了一抬。   那边,修士还在说着嘲讽的话:“不会真有人觉得,随随便便什么人入了我紫霄山,就是我紫霄宗的人吧?”   另外的人跟着搭腔:“就是,真有人觉得,自己是峰主公子了?”   “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江如星大怒,抽出自己腰间别着的那柄铁剑便想要上前同他们打斗在一起。   可是,他身上并没有灵气,看起来,应当才入门不过数日,而对方应当是有几年道行的人物。   为首的那个人只是动都没有动,剑峰向上一扬,便稳稳架住江如星的脖颈,剩下两人则架着他的胳膊,让他动弹不得。   “就这点能耐?”他把玩着玉佩,露出一抹邪笑,“无聊,无聊。我看这玉佩和你挺搭,还你,可要……接好了?”   说着,他便将那只翠色玉佩往地上去摔。   江如星眸色通红,疯狂挣扎,脖颈上被剑刃割除一道道血痕,不断有血珠子往外面渗出。   可是他越用力,那两人便压得他越紧,众人还传来窃窃私语声,说得也都是些讥讽与不堪的话。   眼见玉佩就要掉落在地,摔得四分八裂。   此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飓风,将原本要落在地上的玉佩吹到空中。   “什么人!”   “嗖——”   一个干净爽快,不失清脆悦耳的女声在他脑海中响起。   ‘离开人群,玉佩还你’   暗处,一只叶子横空飞出,带着破空之声,稳稳扎在那三人肩膀上,抓住江如星胳膊的那两人吃痛,不自禁松开手去,江如星顺势挣脱,向街巷跑去。   “你小子……”   两人正要去追,又是两片杏树叶扎在他们面前,大有你们再追,生死毋论的意思。   那力道极为遒劲,显然不是寻常凡人能做得到,可紫霄宗之中,也实在没什么人为江如星出   头。   三人面对面看了彼此一眼,均发现对方眼底的忌惮。   此人连面都没现,凭着几片破树叶却能伤得了他们,明显对方没想直接杀了他们,不然那三篇树叶,至少得要往他们要害处去。   ……对方明显大了他们不止一个层级。   十年道行,或者……百年?   是人?还是鬼?   想起近日来紫霄宗神君亲临之事,三人咽了口口水,也不敢再去探究。   是鬼还好说。   可万一是那位大人身边的人……   江如星一路跑远,听着程安的传音,顺着京畿街巷小径一路朝南,最后上了一处酒馆二楼雅间。   程安坐在主座,要了一桌吃食,热气腾腾熏得室内一片暖色,干炸黄鱼、干炸丸子、木须肉,都是京畿的名菜,她还朝他和和气气地招了招手,将玉佩丢在他面前。   “你的东西。”   可是江如星就没有这样淡定了,没结果玉佩,低着头,大有给程安跪下的意思。   “前辈大恩!如星不敢忘!”   “……”   可别,没准知道她身份就忘了。   程安暗暗腹诽一句,看着眼前面黄肌瘦,还没及冠的小子,怎么也无法将他同百年后仙门名声大振的随风剑仙联系在一起。   也就她这一会早死了几年,若是赶在数十年后再来,恐怕也看不到江如星这般狼狈的模样。   “不必叫我前辈。”程安揉了揉额角,从储物袋中取出几瓶子伤药,放到他面前,解释道,“是回生丹,仙门的伤药。右边是寻常的金疮药,你最好先将脖子上的伤处理了。”   江如星面露几分犹豫,最终还是咬了牙上前收下了东西,拧开金疮药盖子,在脖颈上涂抹一番。   当即,方才受的剑伤便消失无踪。   感受到脖子上的微凉,江如星心中大振,垂下如同星辰般的眸子,拱手礼道:“多谢前辈。”   “谢什么,几瓶伤药而已。”程安摇头。   江如星还想说什么,只听见静悄悄地空气中,突然传来“咕”的一声,当即他便红了脸,不自觉捂着肚子,却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   “既然来了,先吃点东西吧,我叫的有些多。摆在这里,凉   了也不好。”程安也假装自己没听见。   江如星又是一阵沉默,他本不想欠这位来历不明的前辈太多,可眼前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却怎么也让他移不开眼睛。   而且,都是肉菜……   自从上了紫霄宗,除了灵果外,他就没有吃过别的东西。   他还想坚持一会……   “仙门辟谷,肉食浊气太重,不利修行。”   然而……   “咕——”   “噗嗤”程安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随手拈起一只羊腿放在他面前的碗里。   “得了吧。别忍着了,我一个人吃也没意思。”   江如星放弃挣扎,抓着羊腿咬了一口。   程安叫了两壶花雕和猴儿酒,也没给他留的意思,一个人在边上喝酒。   半个时辰后,少年人面色明显缓和下来,少了方才面对修士剑拔弩张。   “……对了。”见他戒心稍放下,程安咳嗽两声,出于对往日朋友拔刀相助的关切,“方才的那三人,同你有什么仇?”   上一世她在数十年后才认识江如星,后来世传她屠杀谷平城,外加江如星飞升,他们之间便断了关系,更不用提知道这些往事。   提到那三人,江如星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杀气:“我早晚要杀了他们!”   “有志气。”程安抬手象征性地鼓了鼓掌,“可是你现在凭什么杀?”   “……”   江如星不说话了。   他只是看向程安,嘴上依旧倔强:“就算现在不可以,十年后,百年后,终有一朝,我将让整个仙门得罪我的人付出代价!”   妙啊。   程安联想起江如星在飞升之日,在雷劫之下,境界不稳连连吐血,便知这些事情,恐怕是在他心中留了个心魔。   ……终归是昔日朋友。   程安想起当年江如星还是凡人时,也曾和自己喝过酒打过架,看过星星赏过月,便道:“你知道太清剑诀吗?”   太清剑诀,世人无所不知,世上数一数二的一流剑法,虽内容简单,但极为深奥,也是程安秉持收集的原则,唯一会背的剑诀。   “……什么?”   程安见他一脸茫然,知晓他还真是入门才不久,便道:“一本还算不错的剑法,你若是要报仇雪恨,暂修此本剑法也不错。”   “总之,我只说一遍。” 第55章 出门不吉   程安朗声念道:“道生万物, 三清本源,其剑清正为上……”   她逐字念完,却见江如星沉默着坐在原地, 一双星目盯着她看。   “你不是没记住吧。”程安皱眉。   她知晓江如星过目不忘, 莫非过耳, 就没了那能力?   “…记了。”江如星半晌才吐出这两个字。   “那便好。”程安朝他一笑, “好好练,咱们今日就此告别, 日后有缘……”   “你为何……帮我?”江如星并没有让她离去的意思,而是抿着唇,相当倔强道。   “交个朋友。”程安勾着唇角,笑容坦荡,“自然,也是想让你欠我个人情,日后, 我若有难, 可别忘了拉我一把。”   “我有什么能拉你的?”   江如星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 眼底都笑得发红,“我不过紫霄宗弃子。江峰主酒后乱性,凌辱凡女所得。资质平平, 碌碌无为,人人都巴不得我死。”   “资质平平、碌碌无为?”程安念着这四个字,摆手道,“可别说笑了。光说这过耳不忘,世上就有多少人求不得。何况你说要在未来报仇雪恨,又怎会真觉得自己资质平平?”   话落,她也不顾江如星听进去多少, 起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道:“好好练,你就是未来剑仙。”   “……”   江如星再回过神来,程安已消失不见,如自己做了一个美妙的梦境。   桌上的吃食还在散发着热气,他握着铁剑,立在原地,凝着桌上那壶喝了一半的花雕,一股脑往嘴里灌,辛辣酒香冲得他脑子发昏。   酒坛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未、来、剑、仙?   这是江如星头一回听到这句话。   程安不知道,若是上一世,江如星也曾在这时期听见这句话,也不会最终踏上堕魔枭首的路子。   .   ——今日不宜出门。   程安告别江如星,看着面前一窝蜂的一身紫霄宗仙袍的修士如流星雨般自天空划过,后知后觉地陷入沉思。   见了鬼了,这些仙人成群结队下来过节的?   她敛却气息,故作轻松地放慢脚步,同街市小摊卖花饼的摊主交流。   “这个怎么卖?”   “六钱一块,两块十钱。”   程安从储物袋中正要摸出银子,却发现自己带的都是整银,摊主有些为难地看她,示意自己找不开。   “两块,包起来。”   一串铜钱被放在摊上。   “……好嘞!”   闻声,程安僵在原地,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说要两块的,并不是她,而是……   程安盯着边上这个穿重袍玄服的男子,重剑不在他身边,面色依旧冷峻,见她视线落向自己,也垂眸望她。   有鬼吧,绝对有鬼吧!   小摊将花饼包好,递给谢湛,他却将油纸转手递向程安,示意她接着。   程安额角冒了点半是尴尬半是紧张的冷汗,朝他勉强一笑,不留痕迹后退一步:“多谢公子解围,无功不受禄,这花饼,还是公子自己留着吧。”   “程安。”   “……”   她今日真就不该出来。   于是她只好转过身,手不自觉凝出一把冰刺:“神君要如何”   谢湛神情还是没什么温度的凉意,目光触及她面纱上的莲花刺绣和残留的鬼王气息时,有一瞬几近无法察觉地停顿。   是修祈的东西,这般特殊浓稠的鬼息,只能出自他之手。   程安和修祈,已经到这种关系了?   他不自觉伸手,想将那块碍眼的面纱扯下,程安却稍稍向后退了一步,面露警惕,他的手就这样僵在空中。   “……”   谢湛觉脑袋似乎有什么在难以平复地叫嚣,凡人时的十来年光阴历历在目,一如这些日子他在玉宸殿不日夜处理公文时,吵得人有些头疼。   一旦停下,便愈演愈烈,如一把火烧得人难受。   杏花苑的笑声,结实的大杏树,定胜糕的甜香,明媚的春光和笑脸,都不会再有。   南诏之后,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她过去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吗?   为什么…放下了。   他不再去想这些事情,放平缓语气,试图让自己显得没有那样生硬。   “跟我走,带你去一   处地方。”   程安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   即便她在感到神力向她卷来的第一瞬间,祭出数根鬼刺,向前飞速刺去,可极寒的神力却绕着她的胳膊,无形中将她整个人都老老实实捆了起来。   鬼刺啪嗒一声碎成冰消失在空中。   “你做什么!”   她试着用力挣脱,却发现完全动弹不得。   偏生寻常人看不见神力,只能看到程安对着空气原地手足舞蹈。   摊主老头甚至很是关切地问了一句:“姑娘,你没事吧。”   “……无事。”替她回答的是谢湛,他面无表情,却很无耻道,“内人旧疾复发,不碍事。”   “您有大病……”程安欲骂的话刚到嘴边,便让神力消在空中。   “是夫人啊。我就说嘛。”摊主老爷子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回家哄哄。吃了这花饼啊,保准就开心了。”   “多谢。”   程安:……   虽说她之前在鬼界深渊吃了不少怪物,可时间摆在那里,她现在的道行,最多也就数百年,欺负一下紫霄宗凡人仙门弟子还好说,遇上千年道行仙鬼大佬,勉强能跑。   谢湛这种道行万年的神族老怪……   呵呵。   被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就这样五花大绑捆着往前走,程安又一次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垂在身侧的掌心紧握成拳,却在掐出一个血印子的时候让神力强行掰开。   谢湛走在前,不咸不淡:“修祈留在你身边的鬼侍,我已全数斩杀,即便留下鬼息印记,也不会有人看见。”   “……”   程安冷着脸色,屈指一弹收回自己一路留下的鬼气。   .   谢湛一路捆着拒不配合的程安,顺着紫霄山台阶一节一节向上,紫霄宗门弟子不知去向,生布青苔石阶两侧,一路都没有人或仙的踪迹。   紫霄宗为仙界剑修之宗,每每一段石阶边上,都有一处巨大的剑池,剑池上七零八散插着各式未成形的剑刃,光是走过,便是寒气森然。   这还是程安头一回进紫霄宗内部。   谢湛   走在前面,不发一言,直到紫霄山山顶,脚下一切缩小成点,排在地面如同棋盘上的棋子时,方才停下脚步。   冷风从他们身侧呼啸而过,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带着肃杀与凛冽,无端让人冷静下来。   从天上向下看,整个京畿,越发像有人精心绘制好的阵法,每一片瓦每一砖错落有致,建筑鳞次栉比,似乎布在所谓的点上。   而在下方难以辨识的灵力流向,在这里,能看得一清二楚。   确实,下界整座京畿的灵力虽然看似杂乱无序,但是总体却都汇聚一个地方——赵王宫?   记下地方,感觉身体两边的束缚松开,连带声音也能正常发出,程安看着面前一片云雾,反倒不打算跑了。   跑也跑不掉。   她冷着脸:“神君抓我来此处,不会是过来吹风的吧。”   “……从前,答应过你。”谢湛嗓音很平,却透着一种难言的遗恨。   “我怎么都不知道。”程安莫名其妙。   “那年春天。”   程安好不容易才从记忆里将这件事从记忆里翻出。   似乎是她第一世为人时,谢湛出征,自己备了护心镜救了他一命,班师回朝时,他问自己有什么想要的,那时自己说想去京畿鼎鼎有名的紫霄山上看看。   可惜不过数日,谢湛又走了   而且,程安也没来得及等到对方回来履行承诺,就病死在了杏花树下。   “嗐,都过去几百年的事了。”程安扯唇一笑,“神君还记得呢。”   凡世如虚影,不过幻梦一场,这不是他谢湛自己亲口说的吗?   “记得。”谢湛合了合眼,“不如说,一直记得。”   他很早之前就希冀自己忘了。   可惜他记忆力素来不差。   从前他总希望这种惹得人心烦气躁的往日平复,现在重来一遍,好像改变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他有时候觉得,或许也没什么不好,看着从前一幕一幕不停在识海里倒映,像常喝一碗没放糖的苦药,日子长了,也习惯了。   甚至于……他似乎有些上瘾,   感觉好像这样,自己也更像是个人。   “善剑的事。”谢湛声音很沉,也有些干,“对不起。”   他是指善剑闯入玉宸殿险些杀了程安之事。   程安没料到他会同自己道歉,心底微惊,抬头看他,对方眉眼冷然依旧。   于是思忖片刻便道:“仙门是查出什么了?总不会这事情也能赖到我鬼界身上吧。”   “是鬼。但不是鬼界之人。”   “您和我打哑谜呢。”   程安皱眉,想走,可是山峦插入云海,云雾拦住她的去路。   得,不让走。   云雾笼罩山巅,下方人看不清上面发生了什么,也听不见紫霄山的声音。   “数万年前,我曾灭杀一族……”他说起一件事来。   这件事程安早就听那个带着面具的鬼神曲无谋说起过。   谢湛以一人之力,缔造诸神黄昏,自己灭自己族,愣是让整个远古神族现在几乎毛都不剩。   谢湛灭族天经地义,程安屠城理所应当,世上太多奇奇妙妙的缘分巧合,她也不想去问为什么,也懒得探究。   便简单道:“略有耳闻。”   “我记得住神族每一个人。”谢湛声音很凉,带着血腥杀气,“他们怎么死的,我也都记着。”   哦,那您记忆里可真不错。   “所以……?”   谢湛说起一个很诡异的事实:“世上,没有任何一位神,名作修祈。” 第56章 程安迷药   修祈…不是神?   这些日子, 她为了治修祈的毛病,可零零散散翻了不少古书,照着古法做得药, 修祈不是神, 还能是什么。   程安眯了眼, 她不奇怪这点。   而是……为何谢湛会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   谢湛似乎知道程安在想什么:“不周山为我神域, 其内发生的任何一切,皆为我知。”   神域, 皆为所知?   忽的想起一件事,程安有短暂性的沉默。   末了,她果断道:“那又如何?修祈不会害我。”   “不会?”谢湛冷笑一声,“你了解他多少。他的身份过去,你可知晓半点?”   他越是冷静,心底却越无法宁静。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值得她如此?   为何不信他。   为什么。   程安忽的笑出声:“不知道如何, 知道如何, 他护我周全数百年, 权当还他的了。”   信任一个人便全力去信,爱一个人便全力去爱。   过去不论,未来不管, 前途不知。   就算杏花苑数年岁月蹉跎,鬼界数百年光阴不得,她依旧如此。   只是对象不是故人。   有一瞬,谢湛感到喉口微甜。   然而,他面上依旧是未做变化,摇摇欲坠试图维持所谓的理智:“一个人发挥真正作用前,也会被保护起来。”   声线却少了肃杀, 多了山陵将崩的动摇。   程安未曾注意到这一点,背于腰后的手却收拢:“一命还一命,我这人浅薄得很,素来只看结果,不论缘由。”   提及鬼王,她甚至稍稍弯了眼睛,原本美得几分张扬的面容上,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刺目的静谧。   谢湛视线凝在程安的沾满鬼息的面纱之上,猛然间吐出一口鲜血来。   当年,他神魂归位,受天则反噬,不死莲尚不在身,故被迫泡了近三百年三圣池闭关休养生息。   出关时,本想程安该已入轮回百年,凡间错事,隔世归还。   可不成想世事无常……程安已是鬼界之将。   程安突然向他咧开一个笑来:“不过……你说得对!”   那笑容灿烂明媚   ,一如从前,满是信任与发自内心的欢喜。   谢湛瞳孔有一瞬的缩起。   识海里,往事与眼前叠加,忽然让人辨不清现实虚妄。   那些错乱的,不对的,不愉快的,后悔的,几百年时间,在此时因为这一笑成了假象。   只有人间界数年光阴留下真实的影子。   他闻到一种奇异的怪香。   是毒吗?   可他还是不受控制地放缓脸色,嗓音发干,却近乎温情:“……安安。”   他向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程安笑容不变,立在原地,灿烂仰慕地望他。   果然是毒。   谢湛合了合眼。   他不知何时中了程安的毒。   神代药材早已灭绝,能对神躯留下影响,哪怕只有极为拙劣的一丝,万年来也从未有人做到。   可…他竟不想解。   谢湛望向眼前朝他笑意盈盈的人,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近乎无法控制地抚了抚幻觉的脸霞,嗓音喑哑:“我们,回谷平城,母亲…她很想你。”   “好啊!”   然而,在下一瞬,‘程安’原地消散,化成一团妖雾。   本该站在山峦上的人不知何时抓住紫霄山岩石,看谢湛视线移向自己,向后一仰,借着黄昏晚霞,飞速向下坠落,朝远处飞去。   拜拜了您嘞!   .   程安一路向西跑,完全不敢停,直到确定身后再没奇妙的透明丝线追来时,方才停下脚步。   她围着赵国京畿绕了好几周,确认的确没人时,才总算缓了口气。   都说神君药石无用。   她也是兵行险招。   那药其实没什么别的用,只是能让人各类感官情绪增强,剂量大了许还有幻觉。   程安想着最后一幕看到的谢湛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堪称温柔的表情,不禁打了个哆嗦。   自己恐怕剂量放得不止有一点儿大。   不管了,有用就行。   吱嘎一声,她推开医馆的门,天色已然黑下,庞圆正坐在柜台拨弄着算盘。   庞圆抬头看见程安进门,停了算盘,堆起一个笑:“程姑娘回来了。”   程安应了一声,抬头一看,却发现修祈常坐着的屏风后的木椅上   空空荡荡,便问:“修……鬼王大人呢?”   “王上有正事去做。”   “正事?”程安有些困惑。   “今日,有个叫王迎兰的凡人找上了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庞圆说起今早的事情,啧啧发出两声感慨。   哦,她那位表姐啊。   想起丞相府后院那个必有血光之灾的大阵,程安了然,丞相府必出大事。   不过,这和修祈的正事有什么关系。   见庞圆不再说下去,她本不欲继续问,收了东西,想往丞相府的方向走,门口的木门却忽的关上。   她皱眉,神情一瞬绷起,后背绷起,准备随时先下手为强。   “庞护法这是什么意思。”   “别紧张别紧张。”   庞圆收了算盘,双手高举,堆着笑脸示意自己并没有恶意。   见程安还是寒着脸,大有要动手的意思,庞圆又卸了自己的鬼气,又取出一块带着鬼王气息的玉佩:“这也是王上的意思,鹿护法不在,他老人家怕您受伤,特意让我今晚守着您。程姑娘也别让小的太难做不是?”   “……”   见玉佩上的鬼息不假,程安才稍稍卸下戒备。   若是修祈这般说,那今夜的正事,恐怕还真不是一般的重要。   “坐咯坐咯。”庞护法拉出板凳,还殷勤倒了盏茶,“小的沏茶虽比不上王上,可还是能喝的。”   程安道了谢,却没喝,而是坐在木椅上,问道:“鬼王大人去了丞相府?”   “程姑娘聪明啊。”庞圆虚伪地伸出大拇指,还人性化地摆了两摆,“这不是,替您出头去了。”   程安:……   她上一世和庞圆不熟,来回说话不过十句,只知此人是修祈心腹,还不知他阴阳怪气起来也很有一套。   “我说程姑娘,您究竟是个何方神圣啊?”   “怎么了?”   庞圆收了算盘坐她对面,语气古怪:“王上可从没同哪家凡人过不去,您个用药一流,敢问是他老人家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程安听着这将人换成恶婆婆找媳妇场景毫无违和感的对白,看了看庞圆的体型,唇角一抖。   合   着你是修祈他妈吗?   “程安就是只刚化形的无名小鬼,鬼王大人待我如此,或许还有什么别的打算。”程安摇头,直直对着庞圆眼睛,别有意味道,“庞护法,这是在质疑鬼王大人?”   “嘿,哪儿的话。”庞圆来了精神,坐直身体,“咱也是好奇,跟了王上数千年,可从未见过他如此上心过。”   “鬼王大人素来待人温厚。”程安推辞道,“庞护法或许误会了什么。”   “……”   她这话一落,庞圆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述、古怪的微妙笑意。   像是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程安让他这笑搞得心里发毛。   陡然间,庞圆忽地笑出声,笑容越发之大,抖得脸上肉都是一颤一颤,揉着僵硬的肚子,哎呦哎呦叫出声。   程安觉得,这庞圆大抵也是鬼界特产,神经失常类人物,还是维持着基本的脸面:“庞护法这是什么意思。”   “不。”庞圆抹了一把脸,有些神经质的止住笑,“程姑娘还是这千年来头一个敢这样说王上的。”   “……”   程安让他搞得莫名其妙,心中越发渗人。   “总归,若无他事的话,我上去了。”她抱了些许药材,要上楼时,有一股极为浓郁的,甚至几乎要凝固的阴气透过房门,飘进室内。   程安肃然一惊,她定神去看,其中竟还有修祈的鬼气。   “哟……”庞圆慢吞吞地拖长声音,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开始了。”   “什么?”   “当然是……”庞圆露出一个有些血腥的笑来,“百鬼夜行。”   ……   这都什么有得没得。   程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便知道此人也属于鬼界特产精神病系列。   定住呼吸,程安去看天地流动,果然,所有的阴气都朝着赵王宫的方向走去。   同时,她发现除了鬼气,仙气,还有一种奇妙的力量,顺着四角流动。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饶是她灵识强于他人,也只能隐约察觉,看不出影子。   这是什么?   程安心中无比困惑。   她睁眼想去看看现实,门口却忽的有一只……人爬过。   之所以用‘只’,是因为对方着实长得不太像人。   许是被鬼气侵染,明明魂魄还在体内,生命力却被悉数吸走,周身已经溃烂,整个人都匍匐在地上,扭曲着身体,如同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般向前攀爬,不明血迹拖了一路青石地面,隔着老远都能闻见股腥臭味,模样极其可怖。   活应当是活不成了,一旦维持他魂魄不走的阴气离体,此人必死无疑。   而留在他身上的鬼气,是鬼王息。   程安抬了眸,却在那只人的腰间,看见一块不得了的玩意。   一枚刻着王字的玉佩。   是丞相府的人。   程安倒吸一口冷气。   修祈……做了什么。   “我说程姑娘,这么害怕做什么,不就是杀了点人吗?您不会真当那鬼王位,是谁都坐得上去的吧。”庞圆靠着摇椅,摇摇晃晃,又啧啧两声,“王上从前的手段,可比这厉害多了。说来也真是奇了,就近些年温和了不少,还都让你撞着了。”   “……”   这还是程安头一回看到修祈杀人。   虽说心情有些复杂,可是……   “我怕什么。”程安顶奇怪地看他,“这些人同我有仇,要怕也不是我怕。”   不等庞圆继续说什么,程安又皱眉:“回来的路上,我见着神君了,鬼王大人如此动静,恐怕将有场大战。”   庞圆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见着谁了?”   “谢湛。谢王八,就在紫霄宗山上。”   “……”   她叹了口气,“你我安然无恙留在后方,让鬼王大人一人对仙门众将,庞护法,这说得过去吗?” 第57章 幽魂一界   闻言, 庞圆表情有一瞬的扭曲。   程安继续撺掇:“而且俗话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鬼王若要同神君恶战, 你我安坐后方是个什么道理。”   “……”   “瞧程姑娘说得。”庞圆怪里怪气笑了两声, “这在哪里守着程姑娘不是守, 程姑娘要真想去见见世面, 跟咱走就是了。”   这不就结了,多大些事情。   程安内心笑出声。   庞圆抬手一挥, 门口应声而开。   呼吸到外界空气,程安第一反应,便是看向丞相府不远处的赵王宫。   目光落及之处,她与庞圆皆是一惊。   原因无他,无数道黑色雾气不知何时腾地而起,聚拢在赵王宫的上端,像一颗硕大无比的松花蛋, 在有生命般地跳动, 熟悉的鬼王息凝结在其中。   还有……还有很多象征神力的透明丝线、血池底部才看到的黑红色灵线, 也如藤蔓一般盘绕其上。   修祈,还有什么人,在那个结界之中。   “那是什么东西。”她看向空中那颗大皮蛋。   心头又是一种无由来的熟悉感。   饶是庞圆, 此时此刻也变了脸色:“是幽魂界。”   “……哈?”程安头一回听这个名字。   庞圆额角有滴冷汗留下:“散落的魂儿有可能会再度聚集,成为结界困住人。只是…这几千年,世间都没幽魂界再现,这京畿怎会有足够的散魂构建幽魂界,还这么大……”   “困住?”程安抓住其中重点,“从里面打不开?”   “不,是外面打不开。”庞圆将两枚铜钱捏在手里嘎吱作响, “没人直到里面是什么东西,进去的人都被困死在里面了。”   “有人进去过?”   庞圆像是有些急躁,甚至于露出原型,整个人皮肤上都出现一片一片,像是被凌迟后留下的血痕。   “上一任鬼王就是消失在幽魂界里的。”   听他说完,程安心底咯噔一声。   这样说来,幽魂界,确实是个要命的玩意。   仙门显然早已为这莫大动静吸引,不断有剑仙踏剑如流星从天际飞过,甚至于幽魂界前,   都有本在此处的紫霄宗人把手,倒是谢湛不知所踪,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幽魂界中。   “就真让修祈一个人?”程安火气蹭得一下往外冒。   “咱也不知道为什么幽魂界会突然出现啊。”庞圆将手袖子里抽出,当机立断:“王上的交代。你哪,也别管了,咱先送您回去鬼界。再去找王上。”   “一起。”程安脸色沉下,头脑却格外冷静,“幽魂界,或许我能破。”   如果只是神力……她能处理。   庞圆显然是不信的。   “哟,就凭您?”   程安懒得同他再费口舌,随手取出一瓶补充鬼气的药,一口闷了后,迅速道:“帮我拦住仙门人,我进去去帮修祈。”   “不行。”庞圆准备拦她,“王上让咱保着您,您可别乱整,进去可是要命的事。”   “他在里面!”程安声音不自觉提高。   她抬手一挥,在身后召出无数冰锥,手里不知何时凝出一把鬼气所制的长鞭,眼角被鬼气熏红,大有直接动手的意思:“你让我在外面等着?想都别想!”   庞圆没料到程安突然的暴脾气,也是一愣。   见她眸色明澈,异样坚定,庞圆长叹一声:“得。咱今日没看到您回来。”   “多谢。”   程安朝他抱拳一礼,这才收了鬼气,御风朝幽魂界,如一道血红色的闪电,毫无畏惧地飞速冲去。   甚至,连庞圆都有一瞬未曾反应过来。   回神时,周围已有六七名穿湛蓝道袍的仙人围住他。   “喝,咱说主上怎么回事。这小丫头,还真有点东西。”庞圆啧啧称奇两声,笑眯眯地模样似乎无视了周围手持长剑的仙人,严阵以待。   “庞圆!咒杀玉城全派,你可知罪。”   庞圆从怀里摸出两枚铜钱来:“不是咱说,您们啊,话太多了。”   铜钱如有意识一般射出,发出夺目刺眼的强光。   “轰——”   “咱跟着主上,有一阵没玩玩了。”庞圆操纵着铜钱,击落一个追着程安而去的仙人,“来,哪儿都别去,就在这儿,活动活动筋骨。”   程安见无人追来,便知是庞圆出手。   赵王宫内已是一片空空荡荡,放眼看去,竟然没   有一个活着的凡人。   华美的走廊,芬芳的后园,繁茂的古树,明明一切皆透着生气,可庭巷之中,连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甚至连一只鸟都没有。   头顶,那颗偌大的松花蛋浮空立在上面,像是一场荒诞而恐怖的梦境。   快到幽魂界地下建筑时,隔着宫墙,程安才听到点不一样的声音。   “你没有闻到一股药味?”   是紫霄宗的人?   程安思量片刻,并不欲同他们起冲突,又吞了几粒掩盖气息的丹药,站在幽魂界下赵王宫的一处假山上。   “没啊,错觉吧。”   果然,两个穿蓝白道袍的紫霄宗弟子从她面前走过。   看起来应是被人派来守在突然出现的幽魂界周围的。   实力……只是凡人水准的实力,仙界十殿应该还没来得及赶来。   前方有一个稍显年长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做什么呢!这里是幽魂界,现在还是晚上,还不小心点!神君已经进去了,要是出了差错,唯你们是问。”   “是是是。”   谢湛已经进去了?   那修祈现在处境岂非不妙?   程安心思又沉,带着一种极淡的担忧。   她蔽息到极点,借由夜色遮掩,寻了处死角,绕过紫霄宗众人。   面前那颗大松花蛋离自己越来越近,近距离看它,上面还浮着一层血管样的青筋,在不停跳动。   她抬手抹了一把滑溜溜富有弹性的表皮,凑到鼻下一闻,有一股很淡的黄连苦味。   是自己之前修祈配的药。   他确实在其中。   程安伸出手,指尖虚化,整个人都重新归为灵体。   深吸一口气,顺着神力与黑红灵力的来源方向,猛然一扎,一头撞了进去。   迎接她的,不是阻力,而是一种轻飘飘,凉飕飕的雾气,像是一头扎进了迷雾,周围一片漆黑,而再回神时,世界又再次亮堂起来。   说亮堂好像也不太对。   眼前还是黑的,程安觉得头顶一沉,周围一圈又一圈嘈杂得要命,像是人群往来熙熙攘攘,又夹杂着吹锣打鼓、放鞭炮的喜庆声。   有孩童跑来跑去的声音,彼此高喊道:“新娘子跨火盆咯——”   “…   …”   不能吧。   意识到自己头顶盖的是什么东西后,程安感觉自己额角一跳。   作为和同一人成了两次婚的女鬼,程安感觉自己对成婚这件事心理阴影都出来了。   她现在只想一把拆了头顶的盖头,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可一双修长漂亮的手却扣着她的手腕,动作不大,力道也很轻,偏生就能拦住她的动作。   “……”   她试着挣脱了两下,竟然完全挣脱不开。   甚至,在接触对方温凉掌心的瞬间,连自己即将爆发的鬼气也如冰水触到火红的铁钉,哧溜一声涣散消失。   程安不由得心里一沉。   她如今吞噬深渊下那么多怪物,实力尚在,虽不至于上一世巅峰,但单凭一只手就能压制她,也未免离谱了些。   “来,抬右脚。”扣着她手腕的人似乎带着笑意。   隔着盖头,她听不真切对方的嗓音,只觉得对方嗓音极尽温柔,带着一种浅淡却无法掩藏的欢喜。   喧嚷的人群之中,程安听见了红玉的声音。   “大夫人您就别担心了……”   那么,这场婚礼的新郎官是谁,也就不言而喻。   不过……是真的谢湛,还是幽魂界的幻像?   “大公子一定会好好疼大少夫人,这不,还亲自在陪夫人跨火盆呢。”   程安遮着视线,看不真切周围环境,只能让所谓的新郎官牵着走。   “可不是,镇南将军长子,瞧这天人般的样貌,日后程姑娘有福了。”   “怪不得程姑娘怎样都要求这份姻亲,换做我,就是祖上无德,也得求上一求。”   “就是不知道这份姻亲能多久……”   什么跟什么。   一听着这些话,程安方才消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   ——她现在早就不想要了。   可对方完全没给她挣脱的余力,轻却又不容置疑地拉着她,投掷空箭,三叩九拜,顶着厚重的凤冠,做完了全套礼数。   “礼成——”   高亢的声音在高堂响起,程安觉得脑子嗡疼,全身上下只有三个字。   ——烦死了。   被人牵着走进洞房,又一次坐上熟悉而陌生的婚床时,她已尽乎气到七窍冒烟,随时都能准备暴走。   这幻境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做得。   若让她找到机会,定将此人大卸八块!   盖头下,程安咧开一个带着狂意的笑,抬手凝起鬼气,一把就要摘掉红盖头,将这地方砸个天翻地覆。   门口却在此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程安摘盖头的手一顿,随即又放了下来,冷笑一声,掌心稍握,在婚服的袖袍下凝出一只匕首来。   对方似乎喝了些酒,身上有一种很浓郁的酒香。   程安仔细辨别一番,倒是很寻常的女儿红。   “会不会很重?”他坐在程安身边,声音很轻,生怕重了一点让她听着不开心,呼吸中混杂着香甜的味道,让人不自觉便会沉溺其中。   “会。”   程安并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草草应了一声,握紧袖袍下的匕首。   她听到头顶传来一声伴着酒香的叹息。   “别动,我先替你取下来。”   挡住视线的红布被人撤去的档口,一只匕首凝结杀气寒意,如一道闪雷向前刺去。   原本雷霆般锐不可当之势,却在主人看清楚对方面容后陡然一停。   不是谢湛。   修祈一身红艳艳的婚服,坐在她的对面,眼角微挑,深棕眼瞳还带着温柔深情,正含笑看她:“安安。”   他见匕首刺来,不做抵挡,没有惊慌,也没有躲闪的意思。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饶是程安拼尽全力,也只将匕首掉了个方向,擦过他堪称完美的侧脸,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第58章 唤我阿曲   程安心中一惊, 也顾不得眼前人是真是假,开口就要道歉。   “没事。”修祈摇头,不去理会脸侧的伤, 叹了口气, 抬起程安的掌心。   方才她用力过猛, 反在自己手上留下一道血痕, 正往外汩汩冒着渗着血。   说起来古怪,这幻境竟能让鬼有了实体。   他扬起手, 修长指尖还在冒血的伤口边缘画了一个圈,血迹即刻停住,识海里的黄色不死莲缓缓舒展枝叶,一道温润的力量亲昵地凑在伤口边上,复原一切。   能驱动不死莲……说明眼前这人绝非幻觉,而是修祈本人。   程安抬头对上修祈过分好看的双目,对方也正弯着眼, 向她颔首。   他没有松手的意思, 反而屈指, 在上面一笔一划缓慢地写着什么。   掌心微凉,有些发痒。   他写道:‘有人在暗处监视我们。’   程安豁然抬眼去看周围,一片如常, 平平无奇。   可又有一些地方透着奇怪。   比如她记得结亲那日应当是冬天,为何现在夏花绚烂,百草丰茂。   眼前此景不似作伪,若是修祈是谢大公子身份,暗处的人又是谁。   是谢湛?   不,应该不是。   若是他便直接开战了。   幽魂界还有什么人吗?   他继续写:‘你我先作不知,见招拆招。’   程安朝他眨了下眼, 示意自己明白。   他这才松了手,抬手,将程安头顶的凤冠发钗逐个摘下,放在一边。   程安觉得头顶一松,舒坦不少,她素来习惯单扎一个马尾,凤冠凤钗这些东西,着实折煞人也。   她正这样想着。   忽的有轻缓温凉的力度替她细心揉着脑门压出的印子。   修祈细心道:“这东西很沉,淤青就不好了。”   “不至于吧,我哪有……”程安刚要反驳,可是撞入对方如若水般的瞳孔,侧开眸,不自觉吞回话。   得吧,您演得开心就好。   修祈这才心情很好地重新笑出声,抬手一挥,处理干净榻上的瓜子花生,让程安靠在锦衾上,继续替程安按着脑袋。   他动作很轻,   指尖带着让人舒适的温度,又有一些混杂着酒香的草木香。   周围一下和平下来,甚至程安忘了他们在幽魂界的幻境中。   莫名其妙的,有一种浅淡的困意席卷识海。   困了?   鬼怎么会突然犯困?   她豁然睁眼看向修祈,对方眯着眼睛,笑容轻缓令人安心。   “困了就睡吧,我在的。”他话锋一顿,却道,“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程安很奇怪地望她。   “还有事情未做。”   修祈抬手取两只拿丝线连着的葫芦瓢,葫芦瓢里装着另一种香甜的酒酿。   “这是什么。”程安稍坐起身,下意识便问道。   修祈解释道:“凡间界的合卺酒。”   “……”   合卺酒,同一葫芦装着的米酿,象征夫妻一体。   程安越发奇异地盯着他瞧。   真的要喝吗?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没问题吗?”这可是幻境里的东西,谁知道这一盏喝下去自己还能不能走了。   “没事,我都试过了。”   “……”程安简直要窒息了。   试过了?   幽魂界变化莫测,他是如何做到将自己吃了其中的食物这件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的。   她看他这一身酒气,便知其所言不虚。   见她有一瞬的沉默,修祈面色流露出几分为难:“不想喝?”   程安有些赌气道:“哪能。”   她有些别别扭扭地接过合卺酒,更加别别扭扭地同修祈碰过,看着其中澄澈的酒液,再次陷入犹豫,抬头看他:“真的要……”   “无事,此处,你我皆是凡人。”他话很轻,“还不知要留多久,只能用其中吃食。”   “……哦。”   她抬头看他,可是却撞入那抹过分深邃的棕色眼瞳,魔怔一般,她放弃挣扎,抿了抿唇,双手将葫芦瓢举过下颔,一饮而尽。   修祈这才低笑出声,拂袖之间,同样饮尽,他将酒瓢放在一边,单手撑着头,眼神有些迷离,不知是喜蜡熏的,白皙脸霞飞上一抹红色。   “您不能喝酒?”程安见状一愣。   她似乎……真没和修祈喝过。   修祈有些苦恼一般:“确实…没喝过,一   直没有机会。”   ……   程安觉得奇怪,怎么会没有机会。   她刚抬手想帮修祈散了酒气,对方却轻握住她的手腕,向她摇头:“酒气…感觉很新奇,不用散了。”   她能嗅得到他身上那股草木香,总觉得距离太暧昧了些。   可对方还嫌不够,掺着酒气的呼吸飘来:“安安知道,夫妻之间,还要做什么吗?”   ……   ???   程安难得慌乱,连呼吸都顿住。   “想哪儿去了。”   修祈瞧她这幅模样,知她想错,恶劣地低低笑出声来,屈指轻扣下她的脑袋。   程安觉得老大醉的恐怕不清。   “真的不用散酒气吗?”她咬着牙,很诚恳道。   “不用。”   他摇头,起身,在点着火红喜蜡的烛台前,取一把红剪刀,果断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回到榻上。   程安本能想躲,可肩膀却轻轻让人搭住。   “别动。”   她眸色微颤,一小绺头发被人小心捧起,同自己有些偏棕的发梢极为庄重的结在一起,放入一方玉盒。   “婚服,不会重吗?”修祈偏头看她,很认真问道。   “不会!”程安果断道。   她默念几声仙门的清心诀,转过身背对他想冷静一番,可怎料困意再度来袭,她想睁着眼睛,眼皮子却如凡人般不停往下坠。   “睡吧,没事的。”修祈将捂在她头顶的锦衾拉开,露出一张勉励支撑的脸来,“若有事情,我叫你便是。”   程安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一个时辰,我们换班。一个时辰后,您叫我醒来。”   “……”   她听见修祈又笑了出声,却没有答应。   “修祈!”   “做个交易吧。”修祈笑吟吟地看她,“你换个称呼唤我,我便按时辰叫你。”   程安一阵无力,她是真没想到,老大醉酒还能有这种见了鬼的孩子气时候。   “好……我换,换什么?”   她话越来越小,嘟嘟囔囔,意识一点点消散,眼皮子终于忍不住耷拉在一起。   她听不真切修祈接下来的话,只能听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发音。   ‘阿曲,唤我阿曲…如何?’   看着   程安合上眼,修祈也不知自己的话对方到底听进去多少,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稍显柔软的发梢,微微睁开眼,眼底哪里还有什么迷离醉意。   屋外,虽是幻境,可夜色正好。   他将被褥替程安掖好,稍近了些,将她的头揽在自己胸膛之上,笑意不变,极尽温柔。   时间仿佛静止,只有喜蜡在不停燃烧,直到蜡烛燃尽一半,夜过三更,蝉鸣同样休憩。   修祈才抬了手,如哄小孩一般顺着她的头发。   嗓音低哑,说出一句不明意味的话。   “你忘了我。”   没有人说起过,程安睡相其实极差。   似乎是感到让人安心的草木香,又可能是隐约间听到修祈这一句,程安翻了个身,不自觉向修祈方向靠了一靠,寻了处还算舒适的位置。   她蹙眉,似乎做了不好的梦境,复尔抬手拢住对方与外表完全不符的精瘦有力的腰身,含糊不清道:   “阿曲……”   修祈手中动作一顿,眸色有一瞬的震颤,复尔有些无奈:“怎么这么久过去,还是一点儿没变。”   他由着程安将自己当人形靠枕般抱着,视线却不紧不慢飘向窗外。   窗外,有东西飘过。   幻境的一切陷入了恐怖的长眠,一切是让人不安的死寂,这一刻,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三只相当熟悉的,黑色干枯的,深渊血池地下才出现过的无头人,正毫无声息扒着半阖的窗牗,脖颈长出黑色发丝,明显要朝着他们卷来。   修祈忽的敛了温和的眸色,轻笑一声,带着讽意。   “找死?”   他抬起另一只没被程安环住的手,虚空中半握成拳,阴测磅礴的鬼气从地上升起,抓住那其中两只海葵怪的腿,同样无声息地将他们拖进地底。   而另一只,明显也没料到修祈如此做法,在原地怔愣一瞬。   修祈轻笑一声,如沐春风。   陡然间夜风作刃,将那只仅剩的海葵怪四分五裂,斩成五段,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消失不见。   做完一切,他试图将程安重新放回布枕上,可对方抱他实在太紧,便只好作罢,幽幽叹了口气。   “安安   ,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他似乎这才放下戒心,又一次屈起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扣住程安的下颔,微俯下身,在光洁无瑕的额头上,落下一个无法察觉的吻。   .   说来奇怪,明明鬼只有进别人梦境,没有自己做梦的说法。   可因为各种原因进入梦境时,程安都必定做梦。   她好像被什么人装进了盒子里,咣当咣当颠个不停,周围拥挤而漆黑,只能被人推着往前走。   很久之后,就在她几乎崩溃的时候,盒子被人从天上打开,露出了一缕昏暗的光线。   突然间又有嘈杂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什么人在议论什么,可是她听不清晰,只是隐约间听到诸如‘牺牲’‘鬼神’一类的词汇。   她废了很大地力气,想从那个盒子里爬出,可是就像是掉下一口湿滑布满苔藓的井,怎么也怕不上去。   最后,是一双手拉着她上去的。   她想睁开眼,却感觉头顶有重量传来,有人在她耳边低语。   “欢迎来到鬼界。”   是修祈的声音……   她辨识清晰后,忽的就安心下来,如走丢的孩子见到母亲,紧紧拉住对方的手。   她试图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法说话,更让人发慌的是,她连眼睛都没办法,心底越发着急。   “不急。来,试试着念念看。阿、曲。”   阿曲?   忽的场景一变,程安听见身体被刺穿的闷响,很多很多血溅在自己的身上,伴着熟络的草木香,黏腻而濡湿。   “不…要”   她心中一凉,费劲地想睁开眼,可是无论怎么用力,眼前都是一片漆黑,仿佛她的眼睛就是被粘合在了一起一般。   她越是想睁开,周围就越是混沌,最后急得她想挥手去直接割开自己的眼皮。   手却忽的被人握住。   “做噩梦了吗?”   有一双手擦过她的脸颊,带走冰凉的眼泪。   程安总算能睁开眼,修祈坐在床边,替她揩拭泪痕,背对阳光,笑面如春。 第59章 程安身世   程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最后问道:“我从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并非生前死后,而是很久很久之前。   “为什么这么说?”修祈笑容不变。   “……不, 没有, 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程安晃了晃脑袋, 让意识清醒些:“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让人有些在意。”   “什么梦。”   “我被装进了一只盒子里,出不来。”程安蹙眉, 回忆起那个沉重且让人窒息的梦境。   “算了,只是个梦。”   她抬头望向窗牗之外,此时午阳高挂,可周围一切却安静得过分。   “如果我说,那不是呢?”   !   什么意思。   “我叫你,也是醒不来的。”他拉着程安起身,平静道, “幽魂界会影响鬼魂, 让他们记起前世或者更久以前的事情, ”   程安呼吸一滞,翛然睁开眼睛,抬眉看向对方。   修祈轻笑一声:“现在养精蓄锐, 总是一件好事。毕竟……”   “毕竟什么?”   程安让他牵着,重新站在地面上。   那身繁重的婚服不知何时换回一身火红劲装便装,修祈也换回一贯的素白长袍。   她试着活动了一番手腕,原先的困乏消失不见,幽魂界的影响不知何时消失,周围一切也越发安静。   照理说,成婚第二日当敬茶, 可是幽魂界似乎没有任何构建场景的意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   “毕竟现在……”修祈眯着眼睛笑道:“到了出去的时候了。”   他扬起手,掌心向下,一道漆黑的光芒在他掌心流转,那颗之前在丞相府取出的无名血石再次浮在他掌下。   血石闪烁着危险隐秘的红光,有磅礴的力量在其中翻涌。   豁然间,程安听到了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碎裂的声音。   “不是说有人监视,暗中那人怎么处理。”她皱眉。   这样大摇大摆真的好吗?   她看向修祈,一抹金色的印记在他额间刻着,越来越亮,也越来越明显。   “死人,便不需要处理。”   修祈微笑道,从容轻握起掌心,碎裂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而这一次,如同雷鸣,眼前的谢府场   景一寸一寸皆碎,脚下的红石瓦砖化为一马古怪的黑色平川。   平川如同暗涌,好像在隐约间流动。   看清楚脚下踩着什么,程安瞳仁一缩。   这根本不是什么黑色平川,而是无数只之前在深渊看到的海葵怪们拥挤在一起,不停的翻涌,周身不停地往外渗出不明红黄液体。   论数量,比深渊地底的那些海葵怪们,多了至少十个数量级!   他们昨夜,踩在海葵怪上?   程安感觉自己胃部都在翻涌。   合着所谓的监视者,并非一人,而是一群!   无头尸们彼此吱吱嘎嘎地叫唤,像是金属在地下水沟摩擦出的刺耳声,又像是蝙蝠叫唤,惹得人头疼欲裂。   忽然间,她感到头顶有重量传来,喧嚣声随着鬼息远去,一只鬼息凝成的结界从她脚下升起。   “放心,很快就好了。”   修祈轻描淡写落下一句话,抬手一捻,缓缓从虚空中抽出一柄素剑。   这是程安第一次见修祈实际意义上的动手。   满天地的无头尸在他们面前如一道不可攀的黑色巨浪,叽叽咕咕叫着让人听着便反胃的符号。   修祈拂过剑身,一种从未有过的,空前绝后的,剑意在他身上爆发。   他虽仍是笑着,可笑容透着轻蔑,磅礴的鬼息在他身后迸发而出。   剑出游龙,诡谲难测,素剑所至,横尸遍地。   无根黑气从天而降,凝成液滴,铺天如雨淋大地,每一滴落在无头尸上,对方便应声倒地,全身被泥沼侵蚀,升起一股白烟,化成一块怪异的石头。   纵是有尸能在泥雨中存活,也为一柄素剑斩为两段。   修祈在怪物群中,依旧是从容的笑意。   每一只海葵怪死去,都有一缕黑色的力量,从他们身上抽出,融入修祈手中的血石里。   让他如割草般斩杀的无头尸,每一只起码是低阶鬼将水准。   修祈……   程安深吸一口气,神情一凛,向前一步,走出修祈给她留下的鬼息圈,视线落在半空中站在群尸面前的白袍鬼王身上。   一人力,战群将。   这才是修祈真正的力量。   一只无头尸见她走出让它们畏惧的鬼息结界,咆哮一声向程安袭来,离得极近,甚   至程安能闻到一股子抹布味恶臭。   她弹指一挥,突然横出冰锥将这只无头尸扎了个对穿。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冰锥散成丝线,将他体内的黑线扯出,递到程安面前,让她一口吞下。   嗯……   真抹布味。   海葵怪们傻在原地,面面厮觑。   这人好可怕。   这人竟然吃鬼。   程安操着鬼气,朝着无头尸最多的方向奔去,鬼气如同蜘蛛网补开,捉住每一只落网的怪物,忍着恶心,取出黑气,吞噬。   不断重复。   她每往前一步,都有一只无头尸被挂在蜘蛛网上,而没挂一只,都有蛛丝缠绕,将黑气缠着送到程安面前。   网越结越大,她吞噬的力量也越来越多,甚至倒在她面前的怪物,比为黑雨吞噬还要多。   程安撑得难受,还是坚持往前走,直到一步步踏过倒地的无头尸,走到持剑的修祈身边。   “阿祈。”   修祈微怔之后,笑意更甚。   “很厉害。”   等程安一步步踏着倒地的无头尸,走到修祈面前时,他如此中肯地评价。   “如果是你的话,对上他们,或许也不是难事。”   “他们,还有这些神尸……”程安敲了下有些发胀的脑子。   “你会知道的。”   “你听我说完。”程安有些气恼道。   “嗯?”修祈转过身,笑吟吟看她。   一只海葵怪趁他转身,大叫一声就要咬来。   一道黑剑凭空而起,在他背后将海葵怪斩为两截,喷射出血迹为鬼气遮挡,没有一滴溅到他和程安身上。   他将一块绢布递给程安。   “和你定下契约的人,还有控制这些怪物的人。”程安接过,将脸上之前沾染的黑血擦拭干净,抬头看修祈,一字一顿,“是神族吗?”   修祈听她说完,有一瞬微讶。   随即,他低低笑了一声,浑身纤尘不染,一身白衣风华依旧,如同天神,可偏生背后是不断向下坠落,喷射血迹的无头怪物。   她从前只是云里雾里有一点猜测,但终归水中望月无法验证,但是现在这一遭,却证实了她的想法。   一人之力轻松战这样多鬼将。   普天之下,谁还有那个能力和底蕴和这样的修祈   结魂契?   “不。”她又仔细探查了一番眼前的无头尸身上的气息,思忖片刻,又道“应该说,这些东西身上,是神族的残魂?神族虽神躯已为谢湛所灭,但魂魄依旧存留于世。我曾经在深渊看到过一处石台……如果不错他们就住在那里?”   她近乎喃喃自语:“可是……为什么,这万年间他们没有任何动静呢?是在筹划什么……”   蓦然,她抬起头,看向修祈:“和我,有关?”   “不错。”修祈应得果断。   “……”   程安忽的想起一件事来。   在玉宸殿时,陶衡曾经说,她,没有上一世。   那么……她是怎么来的?   最后一只无头尸伴随天降黑雨倒地,一缕红光从它身上飘过,如血气一般注入修祈手中的石头。   “完成了。”他重新将石头纳入掌心,屈指轻弹其上光滑的表面。   程安发现,那颗石头,在着一缕红光注入后,竟然…有了生命。   她拿灵识去看,一团崭新的,跳动的,如火焰一般幽蓝的灵魂之中漂浮。   石头,活过来了。   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创造灵魂,哪怕原料是神族的魂魄,对这世界而言,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美目微睁,不可置信、又有些茫然看向修祈,这一瞬她连敬称都忘了用。   “你……究竟……”   修祈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很温然的笑,声音一如既往诚恳:“我不想你离开。”   他声音温柔,五指缓缓收拢,将已经有了意识的血石握在掌心:“所以,得有什么,替你消失。”   “……”   这一瞬,程安明白了。   她,很有可能,也是这样诞生的。   像这块石头一样,从神族魂魄魂的残渣里,因为某种不可说的目的,诞生出的魂魄。   魂魄被投入轮回台,既能转世为人。   所以,照修祈所说,曾经为她母亲王芸芸侍女的黄姥姥,恐怕是那些神族魂魄一直监视她生活的眼线。   只是,在深渊某处苟延残喘的神族,恐怕万万没有料到,辛辛苦苦造出的魂魄,竟然成了谢湛的情劫对象。   她心情此时无比的复杂。   合着自己从最开始,一切就   已经为人掌控好了。   一缕暗沉沉地漆黑火焰从修祈掌心冒出,掉落尸山之下,一股脑地燃烧起来,黑色的焰火与血淋淋的尸体交织在一起,诡谲非凡。   血红火光倒映在他素白长衫上,如同倒映出一朵漂亮灿烂的黑色大莲花。   程安看着面前尸骸燃烧,从底向上,一点一点蚕食殆尽,黑火将一切化为虚无,神尸消失后,周围的一切还是黑,如世界伊始般的死寂。   蓦地,程安心里突然冒出一点儿不安,一种难以言述的不安。   似乎修祈将要离开。   此时,空中无数红色大莲花突然横空出现,幽幽盛开,排列整齐,像极了鬼界盛开的血红石蒜,黑暗中,红莲指引着前路,幽魂界竟然向他们开出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路来。   “沿着这里,就可以出去了。”   “你对幽魂界,似乎很熟悉?”见他轻车熟路踏上道路,程安不禁问道。   “幽魂界最开始,本是鬼神所创,我在鬼界当了很长一段时间鬼王,熟悉它,也是应当。”修祈不紧不慢笑道。   “我们来打个赌吧。”   走在路上,修祈站住身,缓缓抬手,笑着替程安重新将那方绣着莲花的面纱围在面上。   微凉的触感爬上面颊,他动作很轻,轻得像在挠痒痒。   “什么赌?”程安由他动作,又蹙眉,她心中那种不安越来越甚。   “若是你能猜出我的身份,我可以替你做一件事情,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修祈笑道。   “身份?不就是神族……”程安话说到一半,忽的顿住。   是啊,修祈说他是神,但为何身上始终没有如谢湛般的神力。总是他说已全数化为鬼气,可又是怎么能轻易做得到的。   “谢湛为杀神,司刑罚掌杀戮。你便猜猜看,我从前的神格,又是什么?”他继续向前走着,身后的尸山已经彻底湮灭在火焰之中。   “好。”程安点头,“但我不用你做什么。若我猜得出来,你…能不能不要走。”   她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有一种,修祈即将离她远去的错觉。   修祈步伐有一瞬的停顿,随即,他扬起一个不知真假的笑:“我怎么会离开呢?”   路的尽头,是京畿寂静的城池。   此时黎明即将破晓,可是他们面前没有仙人,却还站着一个带着铁面具的人。   鬼神,曲无谋。 第60章 鬼王弑神   修祈站住身, 笑着向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示意她不必说话。   红莲凋零,曲无谋自黑夜中走来, 他身后场景渐渐清晰明了。   活人正眠, 不知世上发生何事。巨大的鬼气结界笼罩大地, 说明他们站在幽魂届边缘, 夜幕下不甚清朗,像一只隔断天穹的纱帐。   程安握着时有自己实感的手心, 兀自皱眉。   他们还在幽魂界中。   横七竖八倒着蓝白道袍的尸体。   她抬头看去,之前路过遇到的那两个小修士到在地上,已经没了呼吸。   他们脖颈上一道血痕,显然是一招毙命,毫无反应余地。   “……”   程安看向踩在修士尸体上的黑袍铁面鬼神,大抵明了了出去的方法。   既然幽魂界是鬼神所创,那他也自然能让人出去。   修祈并不知道程安在想什么, 看向曲无谋:“看起来, 紫霄宗人, 已经被你解决。”   “蝼蚁而已,何足挂齿。”曲无谋气息阴沉,铁面遮掩下, 让人看不出任何神色,“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幽魂界能困住谢湛这么久。”   “幽魂以人情力为食,神君心怀天下,自然会受困于此。”   修祈摇头,话语真挚,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替谢湛说好话。   “哼。”曲无谋冷哼一声,说着莫名的话,“心怀天下?虚伪!万物更替本是天经地义,只有他一人不思变更,还要拖着全族下水!”   曲无谋视线从程安身边扫过,却完全没有停留。   ……鬼神看不见她。   程安第一反应,便抬手摸了摸脸上刚刚让修祈带上的面纱,轻飘飘的鬼息在上面流转,遮掩盖过她的气息。   “阵眼,做好了?”曲无谋不等修祈说话,复尔又冷漠道。   “好了。”修祈抬手,那方血石,不知何时彻底化成了幽蓝。   见状,曲无谋似乎很不愉快,“何必要兜这样大的圈子。明明原先的阵眼足以。”   修祈捏着他手里那方新塑造的灵魂,唇畔浮出一抹温雅地笑,没有动作。   “兜圈子,便兜圈子了。我们已经很不耐烦了。”   曲无谋似乎有些不耐烦,“给我。”   修祈手持幽蓝石头,上前一步,依旧是笑。   幽蓝色的晶石在他掌心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衬在他线条优美的侧脸,显出几分难测。   唯有程安见他这一副神情,心里咯噔了一声。   在修祈为数不多几次亲自动手杀人前,都是这样的神情。   果然,他叹息一声,语调如咏叹:“其实,有一件事情,我还从没向你们说明。”   “哦?”曲无谋声音微挑,“什么事情。”   “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只是,我觉得你是时候知道了。”他在幽澜光泽下,兀自笑出声,声音很轻,一字一顿,很清晰,“你们一直在查的,帮谢湛灭族的人……”   “是我。”   “什么?”   面具下,曲无谋豁然睁开眼。   强烈的危机感袭来,他本能地想向后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柄素色长剑不知何时没过他的胸膛,带来剧烈灼烧感,血溅在地面,从他的血上,大朵大朵的黑莲生长开来,像干涸的血迹,也像黑白的画中情景。   “你…敢……”曲无谋单手握住素白长剑,血汩汩从他胸腔流出,无法抑制,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修祈。   “有何不敢。”   修祈缓缓反掌扣肘一击,重击在曲无谋身上,直接将人击飞数丈。   “轰——”   曲无谋整个人重重掉在赵王宫的城墙,哗啦啦刮起一片砖瓦尘土,砸坏一片宫墙,铁质面具因为剧烈的冲击残缺一般,露出下颔到鼻翼的部分。他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鬼气森然而至,缠绕在他周身。   “……”   程安惊了。   她完全没料到修祈会对曲无谋发难。   更没料到,传说中的鬼神竟会为修祈如此简单的重创。   随即,她看着面前生长到有人高的大莲花,皱眉。   就这?   这就是鬼神曲无谋?   是鬼神太弱,还是修祈太强?   程安下意识去看对方铁面下的模样,可隔得很远,加上只有下半张脸显露,她看不真切。   只是她无由来觉得,眼前这曲无   谋的半张脸,和修祈……很像。   她打量起收回剑的修祈。   他生得一副无辜好皮囊,下颔线条立体优雅,温棕眼瞳似一泓泉水,鬼界的暗无天日将他肤色捂得过分白皙,投足间慢条斯理,若不是身体健康,俨然一副病弱公子相。   反观曲无谋身量健硕高挑,露出的肤色偏暗,浑身鬼气森森。   明明一点儿都不相似,自己怎么会有这种错觉。   修祈见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自己,低低笑出声。   “很快就好了。”   不等程安回神,两道鬼息构成的藤蔓小心翼翼地环住程安的胳膊,托着她将她带离近百米远的安全地带。   修祈嗓音醇厚低缓,隔着老远,只见他慢慢抬起掌心,倏然正接住一拳,脚下因为过强的冲击力,赫然形成一个深坑。   “我要你死!”   半张残损铁面下露出的面容狰狞扭曲,曲无谋一把抽出胸腔中染着黑血的素剑,脸色气得铁青。   一拳不够,后退两步又俯冲而至,赤手空拳便要同修祈厮打一起。   瞬息间,鬼息赫然炸开,吹得一切狂风乱舞,粉尘四起,两人已过百招,动作翻飞缭乱。   以程安的眼力,竟然都无法追上这两人的速度。   视线追击之下,她只能看清楚最后一幕。   修祈最后单手握住曲无谋手臂,动作轻飘飘地,从容不迫,像是根本没用力,可手腕微微一扭,便将对方重重摔入大地,凹陷下去一个大坑。   “轰——”   曲无谋再次吐出一口血,黑色血迹溅在土壤上,又开出一大片的黑莲。   “……”   她甚至有些出戏的想,这些血淌这里着实浪费,收集完带回鬼界,都能开个花园了。   “为什么!”   曲无谋试图从土壤的大坑爬出来,可是周围却忽然变为黏腻浓稠的鬼气沼泽,让人无法起身。   他声音喑哑难听,单手抹开血迹。   修祈白衣胜雪,立在原地,衣裳甚至连个褶皱都没有。   鬼神似乎无法接受自己的重创:“明明不死莲不在你身边……为什么,你还有这样的力量!”   “不死莲?”修祈念着这个名   字,似乎才将这东西从记忆的深处挖出。   他笑了声,不在意,亦有冷傲。   鬼气凝结化为锁链一般的藤蔓,沿着曲无谋的四肢牢牢将对方锁紧,又一点一点加深,直到藤蔓扣紧肉里,勒出一道道血痕。   他俯视着为鬼气束缚在地上的曲无谋:“神器再怎样强悍,也不过一件事物而已。”   他似乎很可惜地叹了口气:“当年神族万千神器,每一样都近逆天,不还是败在不守规一样上。善用外物是一件好事,可依赖,就是件要命的事了。”   “修祈,你就不怕遭报应吗?”曲无谋又吐出一口血,嗓音沙哑,“谢湛原本就要杀你,你还与我们结仇。岂不是在自寻死路?”   “死路?”修祈单手抵住下颔,弯眼笑道,“不巧,我这人,就喜欢走死路。”   话落时,他再次抬起掌心,沼泽冒出一只人黑色的头蛇身的怪物。   人面蛇嘶嘶叫着,乖顺地盘旋在他周围,任由他抚摸头顶。   怪蛇一甩尾,在空气如在水中,缓缓游到曲无谋身边,蛇身一圈一圈,将曲无谋缠绕在一起。   感受冰凉的鳞片蹭着皮肤,曲无谋有一瞬的慌神。   “你不能……”   修祈神情温和,人面怪物却尖啸一声,明明只有半人大小的脸,却张开了一人大的黑洞般的巨口,啊呜一声,将地上整个人活生生吞吐口中。   ——世界清净。   修祈拍了拍游回他身边怪物的脑袋,连同曲无谋的身体,怪物化为黑点儿消散。   他声线温柔依旧,轻到近乎不可闻,对着空气道:“不能什么?”   “……”   程安瞠目结舌。   曲无谋这就没了?   修祈重新站回程安身边,沼泽消影无踪,如同能看出程安想法。   “嗯,神魂已散。”   他身上一丝血迹不染,掌心依旧干净,完全不像是刚做了场惊天地大事的人。   “……他死了,不会有什么影响吗?”   他们要怎么出去啊?   修祈很认真地沉吟片刻:“或许,鬼王便不好诞生了?”   “您到底是什么…”   她虽不曾在神代生活   ,但是这样大一个鬼界,创造它的主人,用膝盖想,也绝无可能是泛泛之辈。   她记得,之前修祈还说过。   ‘我只是神族一个不起眼小人物。’   这要是小人物,她就去把血池全喝了,一滴不剩的那种。   “告诉你的话。”修祈继续向前走,眼中带笑,“之前的赌约,可就不奏效了。”   “……”   曲无谋虽已消失,可鬼息结界依旧立于世间,昏暗的天空没有一丝放晴的意思。   “我们要怎么出去。”程安目不转睛看向他,“现在……恐怕还是幽魂界范围吧,为什么这里和京畿一样?”   那两具小修士的尸体做不了假。   “我们确实还在幽魂界,不过……也在京畿之中。”修祈耐心解释道,“鬼神能造幽魂界,自然也能选择地方。现在的赵国京畿,已为幽魂界侵蚀。”   程安心底一惊,流下一滴冷汗:“那……京畿的人。”   不算偏远的紫霄宗,京畿至少上万号人,可眼下,却静得过分。   “阴气侵蚀,除却丞相府和谢府中人,都死了。”   正如程安还活着时,无法喝鬼王一盏茶,寻常人也根本无法在阴气中安然无恙,何况幽魂界是阴气重到连鬼都能控制的秘境。   他话说得轻松,显然饶是他表现得多么有礼,甚至还顶着国师的名号,可终归不曾在意这些人的性命。   或许,就连鬼界人的性命,他也无甚注意。   “丞相府和谢府为什么……”程安抓着他话里的例外。   修祈弯起一个温润的笑:“他们的魂魄,有很重要的用处。”   想起修祈手里的幽蓝石头,以及之前在药堂看到的怪物,程安一瞬便明了他做了什么。   他,拿他们的魂魄……做了阵眼。   “至于京畿中人,此时解开幽魂界,他们倒还能去转世。”修祈似乎有些惋惜地补充了一句。   “……怎么解?”   修祈扬眉,看向程安,挑起一抹笑:“想救这些凡人?”   “倒不是。”程安皱眉,“鬼界又不是难民营。突然多这么多   人,不利于资源合理分配与稳定发展。鬼界一乱,你的工作量又要增加了。”   “……”   没料到程安如此回答,修祈先是一愣,随即在程安一眨不眨的凝视中,突兀地笑出声来,笑声温柔。   “阿祈!”程安一阵头大。   赶紧解了幽魂界赶紧回鬼界才是正道。   深渊留着的神族残魂,还得好好想想处理的办法。   修祈摇头:“幽魂界,只有鬼神能够打开。即便是神君亲临,也无法劈开。”   “……”   “不过,如果是你,或许可以试试看。”他与程安对视,“你的灵识,很强。”   ——甚至,在他之上。   “这和灵识有什么关系?”   “于鬼而言,灵识越强,能够吞噬的魂魄,也越强。”修祈解释一句,翻掌向上,示意程安搭上自己的掌心,“你看看,能看到什么?”   程安照做,他的掌心温凉并非常人,却有磅礴的鬼气涌出,顺着他的温度,谨慎地顺入她的躯体。   世界在她的眼底,变得越发清晰。   她忽的看到,面前竟然整整齐齐,如列队一般挂着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黑色丝线,丝线不见尽头,仿佛贯穿了天地。   他们在丝线上,就像棋盘上两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这是什么?”   “是构建幽魂界的力量。”修祈笑道,“我的鬼息和你的灵识加在一起,便能通感这界一切。若是你能找到吞噬幽魂界的核心,幽魂界,便会湮灭。”   “……”   程安深吸一口气,照着他的说法,伸手搭上其中一根丝线。   灵识随着丝线不停放大,似乎幽魂界内的一切,都因此而越发明朗可知。   幽魂界分三层,第一层是他们之前类谷平城的松花蛋幻境,此时里面已经没了人,第二层是他们所在的地域,以京畿为基础构成,无数无意识幽魂拥挤在街巷之中,试图寻找轮回台的方向。   第三层,空空荡荡,似乎有人专门为了谁设了一界,根本不易觉察。   谢湛,就在那其中。   还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 第61章 鬼王离开   说对方是东西, 还是程安抬举。   那只是一团鬼息凝结的幻象。   程安觉得奇怪,以谢湛的能力,不至于发现不了。   有意为之?还是什么。   倒不是程安有多好奇谢湛, 而是幽魂界一二层下, 都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遑论修祈口中的阵眼。   唯一破阵方法, 只能在第三层。   ……   ……反正她人实体在第二层,谢湛就是想找她麻烦, 一时间也打不过来。   程安阴测一笑:“我去一趟第三层。”   手腕忽的有温热干燥感传来,不明意味、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捏,像他主人少有失了冷静的模样。   “阿祈?”程安当即撤回灵识,抬头看他。   修祈深棕色眼瞳温然深沉,却潜藏着一种隐秘克制的阴暗。   等程安对视时,他将眼眸合上又睁开,似乎怕骇着程安, 敛却方才的阴沉, 修祈这才松开手, 重新勾出笑,很专注地看她,嗓音缓慢, 珍重且小心:“一切,保重。”   他声音很轻,如同道别,也似乎必须去面对不愿的失去。   程安原先心底的那种不安感越甚,皱了眉看他。   “阿祈?”   鬼使神差地,程安忽的抬手,重新握住他收回去带着凉意的掌心。   在对方的错愕中, 她走上前一步,近乎越矩地伸手抱住这位鬼界之王。   熟悉的草木香清雅好闻,素白衣角干净温暖,不染一丝血腥,带着近乎蛊惑的力量,让人想深陷其中不愿离开。   上一次替他处理背部伤口时,程安便知此人身材同外表极度不合,腰身劲瘦坚硬,肌肉有力优美,没一点儿文弱公子样。   ……想想也是。   程安有些走神。   能一掌将曲无谋打飞那么远,恐怕鹿君都做不到。   “怎么了?”短暂怔愣后,修祈回过神,温棕眸底越发柔和,拈起她的一缕乌发,却以为程安是不愿同谢湛直面,便幽幽叹息一声,“若是怕了,会有其他方法。”   程安皱眉,当即反驳:“这有什么好怕的。”   “倒是你……”她皱起眉,“你到底在……”   她看向修祈额间那抹若隐若现的魂契印   记,收回话,有些不甘地不去追问:“算了。”   她松开手,向他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总之,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不等对方答应,她很义气地用力拍了拍修祈的肩膀,随即运他的鬼气放开灵识,将类似分.身的灵识投向第三层幽魂界。   很久之后,她每每回想起这一日,常常懊恼。   若是等修祈答应后,她再离开,又或者强行拉着他一起面对第三层,或许,便不会再有那样多的遗憾。   可是她现在不知道,就连修祈本人,或许也无法预料。   待京畿街巷重归寂静,许久之后,方才传来一声叹息。   池沼在他脚底盛开,如同温暖的结界蔓延。   鬼息沼泽的中心,开出一朵漂亮夺目的大莲花,花瓣饱满,通体素白晶莹,如白雪皎月,很难想象,世上至纯的鬼息竟然能够凝结如此干净漂亮的生命。   他抱起灵识远去的程安,将人稳稳放在莲花中心,动作之轻,似乎深怕不小心磕着碰着哪里。   做完一切后,他细细摩挲这她白皙光滑的脸颊,指尖缓慢拂过魂体脆弱而还不设防的额头,语气缓慢,有细微的苦意:“这六百年,我过得很开心,有时会想着,若日后也是这样度过,也不赖。”   “可终归…迟了些。”   又是一阵寂静后,他挥手在周围布好结界,最后一次替程安理好头发,缓缓站起身。   空气中有一声微不足道的残留:“对不起。”   眉心处象征魂契的金色印记浮现而出,又在瞬息化作光电光点消失。   所谓与神族定下的魂契,其实根本无法束缚住他。   甚至,连破除幽魂界,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修祈再次摊手,眼前缥缈鬼息结界应声而碎,散落下的磅礴鬼气在他手下如同听话的小蛇般聚集。   结界消失的一瞬,边缘的亡魂们看到外面的世界,纷纷朝向轮回台冲去,像万千流星划过天边,又似一场只有一个人观看寂静烟火。   亡魂消散之后,鬼王亦不知所踪。   空中只余下一声怅然的叹息。   “安安……”   .   第三层幻境比一二层加起来都要   大。   程安找不到阵眼的位置,只能顺着幻境往前一直走,眼前是一片战场,白雪皑皑,鲜红的血迹洒在雪地,坑坑洼洼凹陷下去,蒸腾热气,又瞬间凝固。   无人分得清这究竟是谁的血,也无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程安沿着战场一直向前,直到面前浮现一个衣着黑甲、一柄重剑立身的男人。   谢湛。   准确的说,应该是镇南将军府谢大公子谢湛。   他身后只有数千残兵,皆浑身浴血,旌旗残损,号角已破,面前是一地残损尸首,随处的可见断肢残臂,说明这场仗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谢湛赢了,代价惨重。   这还是程安头一回在人间战场上看到谢湛,虽是幻境,不由得几分新奇。   活下来的军士都已精疲力竭,萧武一抹头发上的血迹,恨道:“京畿怎么做事的!一万残兵打二十万南疆精锐!这消息也能错!”   当即有军士附和:“是啊,对亏了谢将军,不然兄弟们都要栽在这里了。”   有乐观者:“以少胜多,老子回去能吹一次了,不愧是谢大将军!”   大将军?   程安一思忖。   这个称号有些遥远,似乎只有上一世自己未死时的最后几年,谢湛才在凡间时,封了大将军。   那么,是基于记忆的幻境?   谢湛勒马,冷淡下令:“回行。”   军师一愣:“为何,此时大部人马上便至,乘胜追击才是正理……此时回行,京畿恐怕要兴师问罪……”   “回行。”他又一次重复自己的话,“若国师问罪,尽可来找我。”   ——国师?   程安一怔,赵国的国师,不就是修祈?   问罪,问什么罪?   军士皆是一愣,互相面面厮觑,可主将掉马回首,众军莫敢不从。   程安也搞不清楚他这是做什么,便一路随军往回走。   比起一二层幽魂界,三层更像在人记忆错乱的幻境,军马匆匆,周围场景乍变。   明明方才还是凌冽寒冬,可转眼间便已冰雪消融,万树复苏。   军中有人冬猎围到一只小雪貂,献给谢湛,谢湛没有杀它,只是每日喂上一条鲜鱼和小鸡仔,好生养了起来。   程安觉得莫名其妙,谢湛   没事情干养这个做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   “她的风寒怎么样了。”谢湛在军中翻着书,笼子里的小雪貂追着自己尾巴转圈圈。   “大少夫人?”萧武站在一边,摇了摇头,“还病着,郎中说是积郁成疾。”   “不过……大公子也正是有心了。”萧武笑了声,逗弄着小雪貂,“小家伙模样这么可人,明日大少夫人看了一定喜欢。”   谢湛拿着书的手微顿:“多话。”   “嗐,小的不多话能行吗?”萧武摇摇头,“大公子也是。照我看,您带夫人出去走走,可比送这些小玩意来得讨人喜欢多了。”   谢湛依旧翻着他的书,面容很冷。   许久之后,才听到一声矜贵的嗯声。   “等回去吧。”   程安看着笼子里打转的小家伙,心情复杂。   她没能看见谢湛送的小玩意,也没有在春天看到谢湛。   应当是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真,又有军报来袭,南疆阿峰自南诏城杀到边境,还有传言说,对方带着一窝无头军队,来势汹汹,沿街屠了三座小城。   国师于京畿得算,此事为鬼界祸乱,请缨往边界协助谢湛处理鬼祸。   谢湛应允,当下放下返程之事,迎国师修祈。   “……”   明显,他知道,赵国国师是谁。   程安看着他手中那方煞气腾腾的结晶,不过一思忖,便明了他为何要带着记忆下界。   修祈控制了赵国京畿,谢湛定然查到对方为神族遗患和鬼王身份,灭神一事不适牵扯仙人,便只能接着下凡渡劫为由,找机会处理掉修祈。   果真,在南疆的边境,她看到了谢湛记忆里的修祈。   可是那人眉眼没有她熟悉的温柔,甚至连一贯的笑意也尽是讽刺,他眉眼冷漠,只是抬手,身后村落里的数百生命面容狰狞匍匐在地,魂魄扭曲为鬼,为他所用。   似乎,这才是他真正的样貌。   冷漠、阴沉、深沉黑暗。   鬼魂在重剑剑光下消散,修祈丝毫不曾在意。   “殿下何不想想,我为何会当凡人的国师?”   “没有意义。”   谢湛冷冷看他,对这个问题并不在意。   于他而言,关于神族的问题,从来只用一种解法。   ——斩杀。   程安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的沉下去。   “我和他们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程安。”修祈忽的轻笑一声,“情劫结束了,恭喜,神君。”   风吹过,明明是初春,却带着刺骨寒气。   程安当然清楚,自己在进入鬼界前,绝对不曾见过修祈。   哪怕已经知道,黄姥姥是神族派来看着她的人,她都不愿意去想,自己上一世经历的种种,修祈在其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她一直在下意识的忽略。   明明很容易去想,她却还是要骗自己,程安和修祈的第一次见面,只是单纯那日鬼界深渊,正逢鬼王路过,救她一命。   感受到天界忽的传来应召,谢湛瞳孔有一瞬的紧缩。   情劫只有一种方式能够结束,大彻大悟的堪破,或者其中一方身死。   他带记忆下凡,堪破无缘。   能终结情劫,只能是…程安已死。   天道应召即刻降下,无一不说明情劫结束,天地希冀他即刻归位神君。   “……”   谢湛不去听天地召唤,也不管胸腔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创痛,手中黑色晶石豁然放出幽深的光泽。   只是顷刻,天地在此时失却色彩,磅礴的杀气弥漫,世间化为牢笼,天空乌云密布,伴着轰响,裂开一道又一道淡金色的雷霆。   程安脑仁一下就炸开了。   因为这淡金色,她实在无比熟悉。   这,正是在她前世渡劫时,终结性命的雷劫。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修祈这里心情极度复杂,他知道第三层里是谢湛的记忆,程安一去就会发现他做过的破事,一方面又知道不告诉程安,两人之间始终有个隐患只能自揭老底。   他觉得程安看完后,两人关系绝对崩了,所以走了。   来猜猜修祈真身,猜对有奖w   总算修完文了,等同重写(累瘫) 第62章 谢湛记忆   金色的雷, 她两世为鬼,只看过一次。   她最终面临的那场要了她性命的雷劫,正是金灿灿的颜色!   ——谢、湛!   程安寒着脸, 手指骨捏得嘎嘎作响, 齿间咬紧, 尽力克制自己的杀气。   前世一幕一幕如临眼前, 登境前的最后雷劫,以最大的痛楚不明不白的死去, 定格在碎裂的天穹金芒中。   原来,她早就见过谢湛不守规的模样。   不守规,天地规则,其主即为道,以神雷之势,杀天地万物。   不死莲、不守规,这两样尚存世的神器, 一个掌生, 一个主死, 竟一前一后用到了她自己身上。   她还真是……好大的面子!   她就说,为何上一世自己临死前,会看到神君谢湛。   她还以为是什么情劫因缘限制, 或者临终前走马灯,没想到,根本就是他做的事!   杀己之仇,不共戴天。   这一世开端,他竟还能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同她进一间屋子,若不是她知晓后来发生什么,恐怕真要和这人恩爱一世。   何其无耻!   程安鬼气豁然间炸开, 哪怕只是灵识投射的第三界,也卷起一阵不小的阴风,只不过,鬼王在场,她的阴气,倒不足明显。   程安指尖掐得深入肉里,怨愤同时,是一种无力。   世言,神君天下无敌。   诚不欺她。   修祈对上谢湛尚须费一番功夫,更何况于她?   恐怕还没伤到他片刻,自己便又要捆着问罪。   要怎么做。   怎么做。   仇必须得抱,鬼界规矩不多,唯一的一件是恩怨必尝。   她程安虽不说睚眦必报,可性命之事,怎能就此罢休!   程安看向修祈,他唇边还是漠然的冷笑。   “神、族……”程安念着这两个字,眸色渐深。   许是最近的事情发生太多,信息量又一次比一次大,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要杀谢湛,她至少搞清楚上一世发生了什么,曲无谋口里的阵眼,又是什么意思,眼下谢湛的记忆是最好的突破点。   雷鸣一阵一   阵轰响,万千铂金雷霆将黄昏震彻得如同白昼,每一道雷均锁定修祈,可他还是从容不迫的笑着。   “神君,似乎忘了什么。”   他翻掌向上,一朵熟悉、完整的黄玉莲花在他掌心缓慢开着,莲花下的九片叶子完好无损,竟一次都没有用过。   ——不死莲。   “九玉不死莲。”谢湛明显也早就知道这样东西的存在,脸色梢冷,“曲无谋的神器,为何会认你为主。”   修祈轻笑一声,棕眸是一片自嘲似的冷色:“曲无谋阴险狡诈,神器都不愿留在他身边。”   雷光轰然降临,汇聚成一柄重剑将地面击穿数丈,他却向前不慌不忙走了一步,一边笑,一边直直走进近雷柱中。   程安只能听到噼啪作响的电流声。   只是瞬间,他身上白衣立为飞灰,雷击留下的创口以他的灵台为中心,向下将魂体一寸一寸生生撕裂,想在身上开了一棵茂盛的大树。   哪怕魂体消散到只有一个头部,他却还是毫不在意的笑着,笑声越大,阴沉且带着一丝全无克制的疯狂,冷漠而毫无人情,如神明俯视人间,一切可知,一切无趣,一切…寂寞。   连生死也不过是规划好的了无意义。   在雷中消失的狂笑中的人,让人怎样也无法与那个撑着伞替她在夏季下遮挡烈日的温和鬼王联系起来。   “……”   故人魂飞魄散,程安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想将修祈从雷中拉出来。   尽管她知道眼前不过是个幻影,知道修祈会借不死莲复生,知道眼前只是他将计就计给谢湛留下的一局棋,可多年习惯下来,她还是会感到无措。   一片碎裂的不死莲叶面飞过她的掌心,绕着她的指尖讨好般打了个旋,金芒轻轻啄吻着她的手背,带着温柔消失。   “……”   莲叶消散时,她看见谢湛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   天地间雷云越发聚拢,百兽齐鸣、虫鸟皆啸,无一不在催促神君迅速归位,   可是谢湛将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抬起眼前那柄重剑,身后是一地鬼息留下的鬼尸,扭曲着身体,   还想继续鬼王的命令,尖啸着不自量力地还想向谢湛重来。   他持剑立在原地,缓缓合上眼,就在为首鬼尸爪尖即将刺破神君脖颈时,一道强烈的剑光赫然炸开。   谢湛持剑,向前走了一步,所有的鬼尸便随剑光压制着赫然匍匐在地,每一只皆为重剑斩为两截,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血气飞溅。   天边泛起云涌,降下金光,天则又一次告诉谢湛。   ——归位。   命格书上,属于谢大公子的一生已经到此为止。   剩下的人,只是神君谢湛。   可谢湛只是冷冷抬头看了天穹一眼,抽出重剑,不闻不问,浑身是血的向前走。   无人知道神君要做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程安就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她看着他走到已经空无一人的军营里,提起那方小巧精致的笼子,笼子里的小雪貂因为鬼息侵袭,已经歪头倒在笼子里没了气息。   “……”   府中正是夏日,树上蝉鸣一声又一声,热气扭曲空间,四处响起不知真假的哭声,吊丧着谢府的女主人。   谢湛提着空笼子,很平静地走进谢府,很平静地处理好她的后世,很平静地用剑在她墓前刻下‘吾妻程安之墓’。   应声来寻神君的仙人不知这位爷做什么,只是看着这一切,以为对方只是堪破情劫后的某种仪式。   像无数杀妻证道的人飞升时,总要亲手埋葬自己的发妻,神君不过是做了一件大家都会做的事情。   于是,不知有谁在哭声中高呼:“恭迎神君!”   “恭迎神君!”   “恭迎神君!”   “恭迎神君!”   谁都没有听到,神君在墓前放下重剑,划下自己的手腕,让神血淌在墓碑前,用不可闻的声音自顾自地约定。   “来世若寻我,本君护你十世平安。”   程安觉得好笑。   先不说她没能转世反成了鬼,就是真的转世,轮回台上忘却前世今生,谁又能记得这一句只有他谢湛自己知道的约定。   谢湛最后还是回到了玉宸殿。   只是,即便强如谢湛,催动不守规、逆天不归   ,种种操作下来,归位之日就成了闭关之日。   玉宸殿万年不变的雪川一如既往,三圣池周围是一片雪松,此地无鸟无虫,百里不见一只走兽。   “……”   三圣池。   记忆中漆黑的药浴此时一片澄明,倒映雪川,仿佛一面天地明镜,程安有些讶异。   直到谢湛走进池沼,池沼以他为中心,如墨块投入热水,迅速向外染黑。   “神君。”俯视的神使显然没有料到三圣池变化,下巴近乎没能合上,“为什么,您不是已经堪破情劫了……”   清风同样不解,却抬手要去扶谢湛:“神君快出来,三圣池若受情怨污染,便是剧毒……”   “……”   程安神情微妙。   情怨?   她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词?   谢湛坐在池子中,鞠起一捧乌泱泱的池水,平淡洒回池面,他眼眸古井无波,没有任何人该有的心绪,甚至安静合上眼:“池水无毒,多虑了。”   眼前三圣池为鬼息幻境所化,只是一个记忆,究竟有没有毒,程安也说不清楚。   不过,定然是这俩神使记错了什么,谢湛能被情欲污染,她名字就反过来写。   谢湛一闭眼,世道便是三百年。   与神明而言,三百年弹指一挥间,放在玉宸殿更是如此,只是风又吹过几次,书上雪松又落下几根。   天地流转于此似乎毫无意义,更别提幻境时空混乱。   谢湛闭关疗伤前,将神君事务交由玄冥君柳俞羌打理,出关后,换好黑袍重服,柳俞羌告诉谢湛的第一件事情,便是……   “鬼界鬼修程安屠戮谷平城,仙门五次围剿失败,此人为玄阴之体,天赋极高,心狠手辣恐日后将为祸天下,求神君出关斩之。”   “求神君出关斩之!”   “求神君出关。”   看到这里,程安那种想笑的心思越甚。   这些仙人也真是有趣,嘴上说着求神君出关,却以大义逼迫,什么都没有说,好似天下凭空冒出来了个程安,只让谢湛想杀为敬。   果然,谢湛只是冷冷扫过下方跪拜的众人,一步一步登上玉宸殿高阶,坐在主位上,视线扫过   下方,杀意下,底下人便已是不寒而栗。   “此时不知前因后果,便求到本君面前,诸位,当本君何物。”他声线极冷,“任由你们使用的刀?”   上一个,以这种态度求他的人,现在已经在深渊暗无天日的地界躺着了。   果然,他这话一出,下方寂静无声。   谢湛也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捏了捏眉心,最后合了合眼,得知程安成恶鬼,他不知道想了什么,也或许什么都没想。   “传令。”   许久的沉默后,程安才听见谢湛在玉宸殿冷冰冰地下达命令,她甚至有一瞬觉得是自己听错:“再有主动猎鬼者,自领雷劫三千。” 第63章 身死缘由   之后发生事情无比明了清晰。   程安不知从何听来谢湛身份, 独闯玉宸殿质问谢湛,为人捆了丢下界,空间扭转, 百年闪过, 仙鬼一战。   随仙界众军, 程安又一次踏上鬼界的土地, 虽然只是鬼界边缘酆都城,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   幽魂界的核心, 应该就在这里。   她躲在一角拿灵识仔仔细细看面前的幻境,可面前依旧空空荡荡。   鬼界遍地石蒜,算上沸腾的血池,若不是鬼气森冷,甚至会有置身火山的错觉。   她看到谢湛再一次面对修祈,手里重剑遍布寒霜,玉面临风, 凤目含威, 眼瞳如同鹰隼, 而站在他面前与之对立的人,是不带一兵一卒的修祈。   不…不对。   这不是修祈。   程安盯着面前的人,尽管面容一致, 可是……他绝对不是修祈。   起码不是陪着她数百年的修祈。   可是,他手里却拿着修祈的传音镜,上面有自己的声音响出,说自己马上即将渡劫,让修祈小心。   她看着这个不知身份的人用修祈的声音同自己道。   “跑,离开鬼界!”   “……”   什么玩意哦!   ——我认识你?   程安内心极度不适,她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临死前最后说话的那人,竟然是个冒牌货。   谢湛显然并不想看对方演戏,抬起手,一道剑光随即穿体而过,身后剑光幻化为三只幻兽,狂龙、灵龟、邪虎。   神代最强的四种神兽,其血所成结界,可破天下一切阵法。   不过,谢湛手里的三份神血,少了凶凤之血。   哪怕是鬼界酆都城外的屏障,也不在话下。   果然,她听曲无谋敛了神情,抬手将剑刃从胸腔拔出,表情严肃:“四兽封印。神君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修祈’身形消失在原地,剑光纷飞缭乱,瞬息间百招已过,黑莲开满大地,一片又是一片。   谢湛终归是谢湛,何况现在正值巅峰,不过半炷香时间,‘修祈’便败下阵来。   谢湛一剑削去所有的黑莲,花瓣散乱,脸色极为难看,却提起一件事情。   “程   安入轮回台时,有仙侍说,一个带铁面的人将她的魂魄带离,浸染血池成为怨鬼。”   “神君说的,可是这一枚面具?”   ‘修祈’翻掌,却将一枚熟悉的铁面带在面上。   这一次,连程安自己都惊了。   他确实不是修祈,他是曲无谋。   曲无谋的长相,和修祈一模一样。   那真正的修祈,此时在哪里?   “牵连无辜,当斩。”   谢湛往前走了半步,面色冷峻,时寸随即已至。   重剑将曲无谋从中间劈开,一分为二,可奇异的事,分为两半的身体切口平整,竟无一滴鲜血流出。   “牵连无辜的…”曲无谋发出阴沉的嘲笑,声音却似解脱,“不正是神君您吗?”   他剩下的上半身身体浮在空中,铁面掉落,浑身却蒸腾出一团黑气,程安看到,一缕透明的线在他身体消失,鬼神向前一倾,两半身体便掉在地上,没了任何气息。   程安看着酆都城暗沉的天空,揉了揉额间。   此时,天空鬼息强烈的震动。   程安看到谢湛重剑一滞,不再去管曲无谋,随即消失在原地,只有重剑寒芒一闪而逝。   ……?   谢湛丰功伟绩,神力无边,速度自然极快,不过瞬息,鬼王殿地域已至。   程安再次看到自己雷劫,不由得一时感慨万千。   大概自己一会儿就要让谢湛劈了。   正准备迎接自己又一次死亡的程安,却听谢湛忽的朝一个方向冷笑:“让他人占用的身体对我我,同样的把戏,你认为我会上两次当?”   “神君英明,修祈自然不会。”   真正的修祈从庭院边缘走出,脸上是熟悉亲切的笑,可看在程安眼里,却无端有些遥远。   “你想做什么。”许是知道不死莲在他身上,谢湛没有动手。   “神族所愿,不过将程安献祭于天则,毁灭天地,踏碎虚空,此世作三千世界碎裂。从前神族因领域不足而相互纷争,阵法若成,且现存于世的神族,每一位都可各得一方世界作为自己的神域。”   修祈侧眸看向身后血色下的雷云,笑眯眯道,“说起来,他们的夙愿,今日或许便可了了。   ”   程安听至此,额间一道冷汗流下。   毁灭天地,破碎虚空?   让现在的世间化为三千小世界,这样,每一个世界都可以让一个神居住,每一个神,都将成为一方小世界的主神。   这就是神族的目标。   何其可怖!   显然,谢湛早已知道的。   “那是神族可笑的愿望。”   重剑衡于胸腔,谢湛冷冷道出他身份,“本君问的,是你。曲无谋。”   修祈还是笑,深棕眼眸平静如常,也未有反驳。   一边的程安见状,轻叹一声。   方才看到那个修祈带上面具时,程安已有所料,稍讶片刻,也不觉得太过离谱。   修祈,才是真正的鬼神曲无谋。   重剑衡起,谢湛杀气又起:“你万年委身神族残魂。所筹谋的,又是什么。”   “我筹谋的……呵……”   修祈轻笑一声,他身后黑莲化成万千鬼手,交织一起,拦住他的去路。   他摇了摇头:“今日,我不是来找神君打架的。”   “哦?”谢湛眯起眼睛,“何意。”   “神君精通结界,当能知晓,世上结阵若毁其阵眼,便能停住。”   修祈回眸视线凝向空中的红衣女鬼,眸色温柔,却似乎终于下了某种决定,轻轻合上。   程安感觉手脚开始一点点发凉,修祈,这是什么意思?   她听着修祈缓声道:“神族于深渊地底构建天阵已有万年,无法毁去。阵法已经开始,你我即为神族,也无法进入这方小小庭院。”   “我既能毁了它一次,便能有第二次。”谢湛嗓音满是肃杀,“既然不欲同我纠缠。让开!”   修祈不轻不慢叹了口气:“神君想用四兽封印进去?只是可惜,凶凤早已消失,神君手中的四兽灵血少了凶凤,可不完全。”   他竖起指头:“当下,其实还有一种方法。”   她看着修祈依旧噙着温柔的笑:“不守规不受天则,能灭杀任何人于任何地域。只要程安身死,此事便暂可了了。”   “……”   程安骤然打了个冷战。   她的心像是一瞬为人从温暖的羽翼摘下,让人丢进了冰窟窿,血液同时往回倒流。   他是什么   意思?   程安盯着眼前这人看了许久,可无论她从什么方向,都没办法辨识出,此人和修祈之间有任何差别。   毫无疑问,眼前说着要杀掉自己的人,是修祈。   谢湛似乎没料到修祈会这样说,看了他许久,手中重剑攥紧,寒意更甚:“她信你。”   “那又怎样?”修祈无所谓道,“她从前也信神君。可是,你我皆非良人,一个杀了她生前,一个要灭她死后。”   天雷将至,雷响轰鸣翻涌,惊雷将程安的脸照得惨白。   她近乎听不到天地的声音。   哪怕世道的一切正在因为某种力量扭曲,旋转,天地一寸一寸的碎裂,她依旧无法听闻。   程安看着修祈,无法从那双总是真挚的眸中看出任何暖色,像是一张漂亮的彩绘突然间丧失了颜色。   “似乎时间不多了。”   仿佛为了映衬修祈的话,程安听到世界传来呻吟与咔嚓作响。   陡然间,一道浪潮般的金芒从深渊地底袭来,灵识下,无数透明的神魂彼此交织,在他们脚下,形成一只巨型古老的阵法。   神魂,在此时出现。   耳畔一瞬变得嘈杂起来,或许是魂体之中的共鸣。   她听懂了在场两人都无法听清楚的话。   “谢湛!是谢湛!”   “他竟然还敢来!”   “曲无谋在做什么?怎么还不收回阵法!”   “他要反水?”   修祈摆了手,挥散那些声音,笑道:“神君,早做断绝。”   乾、坤、震、巽、坎、离、艮皆在,她的位置正站在阵法中央,作为核心阴阳,天地山崩地裂,可自己却丝毫不知。   不知,也是正常。   修祈为鬼神,鬼界即他的神域。她渡劫的庭院,也是修祈所赠,里面的陈设布局,皆是由他一手所造,眼下她一心早日渡劫助修祈退兵,他有意遮掩下,又怎会注意周围的变化?   形势之下,这雷,谢湛不劈也得劈。   谢湛又问:“既如此,为何助程安化鬼?”   “神君不必知晓缘由。”修祈笑道,“神君只用知晓。你我虽道不同,可也算同一归路,所谋者虽不一,可未必会有冲突。现在你我的目   的一致,此世,还不能毁。程安,必死。”   “自然,若神君不信修祈并无他意,修祈可以神魂立誓。”   程安忽然间有些恍惚。   过去记忆留在记忆构成的幻境,他牵着她的手走过深渊浅层,他教她修行,带她走世间万千,同入秘境寻觅机缘,同喝酒品茶赏月。   皆似场黄粱美梦。   她忽的丧失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趣,也没有再去寻找幽魂界结阵的力量。   谢湛并非犹豫的人,何况眼下不能再拖。   和整个世界的性命相比,她程安算个什么?   金色的雷云再一次响起,神威骤然将至。   “……”   程安并不在意谢湛在做什么,她只是看着修祈。   他还是笑着,笑看天空雷龙金芒耀眼。   哪怕程安是以满怀着早日结束,去助他的心,迎上必死的不守规雷云,他身形依旧挺立不动,似一尊无心雕像。   “你说,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对着空气,程安茫然间自言自语一句,忽的有些想笑。   枉她两世为鬼,一世为人,竟让人骗了两次。   原来,真正不舍这六百年点滴的人,只有她一个而已。 第64章 无心真好   她看着自己又一次浑身是血倒在地上, 头发濡湿,狼狈之际。   仙在此时恢复了流动,阵术消退, 世间恢复平静, 仙们甚至能唾弃地上的鬼女, 嘲笑似的咒骂两声。   无论说得有多难听, 程安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她目光一直落在暗处的鬼王身上。   修祈轻飘飘笑了声, 似乎在看一场热闹。   就在程安彻底消散的瞬间,一方布满裂纹的血石代替鬼女掉在地上,无数只属于神族的残魂咆哮着从血石裂纹中纷纷涌出。   显然,他们将程安的魂体,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容器。   程安终于明白了修祈用她做了什么。   替神半是是假,一网打尽是真。   她就是那只负责网住所有鱼儿的一次性渔网。   程安脸色苍白,阖上眼, 自嘲一笑。   心底深处, 埋藏了许多年的, 隐秘的,虚妄的,不敢想的想法, 皆在此时烟消云散。   全是骗她的。   修祈。   甚至,连这个名字都是。   他就是曲无谋。   程安睁眼看修祈,心中却无声息道。   你好好说。   好好说,哪怕是付出性命,哪怕是真陨落此处,哪怕是真与神魂同归于尽,哪怕是真变成一方再无意识的石头。   她会不愿意吗?她怎么会不愿意啊!   她愿意得要死!哪怕是跌入虚无, 再无感知,永生永世一片寂静混沌,她也是能笑着走的。   手背有两滴冰凉,她有些怔愣的抬起手,一抹脸颊,皆是水渍。   雷鸣之下,神魂惨叫着湮灭空中,鬼王面无表情转身,身形消失于空气中。   程安有些麻木地抬头看天。   一切都似乎定了局。   曲无谋四分五裂,鬼王不知去踪,七将八法皆没,鬼界至此为仙人统辖,为祸数百年的鬼乱,一朝荡除,日后便是海晏清平。   仙门站在血色土壤上畅想未来日子,人人颂神君之威。   可紧接着,只听轰然一声,金色剑芒拔地起,一切都化为漆黑鬼气,通明灵线摆列如棋盘,一团幽紫色的火焰盘旋在纯黑中,如黑底白线棋盘上唯一的主帅。   这团火,名作鬼神之息,是为幽魂界核心。   “看完了?”谢湛从地面站起身,视线瞧着程安的灵识。   程安双目通红,此时,竟无话可说。   是她自己犯傻两次。   倒也怨不得旁人。   谢湛虽身在局中,却知此局真假。   他知道程安在旁边,是他私心,想让她看看那些隐藏的事实,也是他私心,想安安静静,留在这处空间里,毫无争执的共处。   “自己的笑话……还挺好看的。”程安敛了眸子。   谢湛看她:“曲无谋城府极深,你这般,不算笑话。”   程安却不在说话。   “此事,归根溯源。”这是谢湛头一回自己打破沉默,“是我之过。”   程安缓慢地转头看向他,语气轻飘飘的,像是随时都能让风吹走似的:“神君,何过之有?”   谢湛很少听见她这样的语气,心中发紧,蹙眉道:“是我之过。”   “……”   程安又有些木讷地合了眼。   谢湛心底的那种不安越甚,胸口处有一种钝刀子割过的错觉:“你何必为了曲无谋如此。”   若不是眼前之人不过虚影,他定得让人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是啊,何必呢?”   明明继续骗她,也没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还要大费周折造出新的血石,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是因为,局中人试图知道真相吗?   那还真是……谢谢他的慷慨。   程安怆然一笑,摇摇头:“神君……世人皆道,您没有心。想必您也不会明白的。”   谢湛的呼吸有一瞬的紊乱:“不明白?”   “没有心多好啊,也不用想着有多难过,有多痛。”   瞧着面前黑漆漆的暗,程安又笑了出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说白了只用考虑这样,人心,归根结底,只是个拖累而已。”   谢湛觉得口舌紧得要命,胸口如同刀割,他却无法明了这种情绪,只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唯有一点可以明了。   他一字一顿,如呕血般认真道:“不是……拖累。”   可是,程安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扬起掌心,那缕幽紫色火焰在她掌心凝聚,幽芒只能照出一个惨白的虚影。   “别动那团火。”谢湛见她把玩那团火焰,心底一个劲地往下沉,“鬼神之息,鬼食之必亡。”   “我知道。”   程安似乎疲倦到了极致,只是摇头,恍如未闻,极重的步子沉缓地拖着自己的身体,自顾自靠拢在鬼火边缘。   紫芒散发着微光,如同一簇神秘美好的紫水晶。   ——多漂亮温暖的火啊。   可惜诞生于黑夜,象征着死亡。   程安透过紫炎,隔着幽魂界三层看向遥远不见的天空。   这一刻,她竟然并不想走出幽魂界了。   修祈既然是鬼王。   那,他应该已经走了。   现在外界还有什么呢?   似乎,什么都没有。   是一片空。   谢湛蹙眉,心中蓦然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放下重剑,上前一步,便要拦住程安。   “放下!听话!”   可是程安只是投了个能吞噬鬼息的影子。   手却从虚影穿透。   虚影慢慢合上眼,摇了摇头,有些迷惘地将整团鬼火吞入口中。   如果外面什么都没有……   她就不出去了。   谢湛睚眦欲裂:“程安!!”   程安偏了头,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   鬼火味道是熟悉的莲香,吃到嘴里,却苦得让人脊柱发凉。   剧痛顺着灵识即刻蔓延。   程安只觉得整个人又一次掉入了极寒地狱,浑身上下冷得出奇,额角有冷汗直流而下,幽紫色的火焰从她灵台处一寸一寸向下燃烧,可明明是火,温度却如冰一样渗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冻穿。   鬼神之息,厉鬼触之必死。   疼、好疼。   紫炎从灵台蔓延,顷刻便遍布全身,火舌一寸寸撕裂身体,带人沉沦进入黑暗。   她猛然间吐出一口血,血洒在地上,消失无踪,外界的阳光透过白色花瓣,却渐渐照在她身上。   似乎,外界天明了?   她在……一处山林之中,淅淅沥沥的雨声阴绵绵不断。   程安将整个人缩成一团,并不去判断自己的所在,只是不断坍塌消失的幽魂界却在诉说她早已从幻境走出。   她瞳孔渐渐涣散,意识远去,她伸出手,指着空荡荡的山林,唇畔翕动,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她无话可说。   “……”   程安并没有看见,山林的暗处,鬼神淋着雨,浑身为雨水浸湿,隔着山林,凝着这朵白莲,站成一尊石刻雕像。   最终,直到花中鬼陷入沉睡,他才合上眼,上前一步。   “日后的路,自己走吧。”   他将一柄干燥的红色油纸伞放在花前,最后,消失在雨中。   作者有话要说:好的好的!   我努力日更……   有点晚了,错字用词还没调整,明天会再修一修~ 第65章 鬼王之位   眼前无边际的黑, 浑身上下好似集体抽筋,动一下就是疼。   鼻腔之中全是血,一呼一吸都连着肺冰锥般痛, 程安倒吸一口气, 豁然间睁开眼, 她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咳——咳咳咳”   程安强忍痛意坐起身, 刺目的阳光蛰得人眼睛痛,可打在身上, 却并不觉得痛,甚至,没有任何的感觉。   阳光……?   她还活着?   程安看着面前的木制天花板,费劲将掌心从被衾取出,看着上面缠绕的鬼气,有些怔愣。   还活着。   鬼神之息并没能杀了她。   不仅如此,自己身体似乎也发生了某种变化, 可是动辄就是一阵阵的抽痛, 让她根本无力去探查。   床边的木桌上, 摆着一只红色的油伞,不知道是谁留在这里的。   “哟,醒了?”   木门吱嘎为人推开。   程安听着声音抬头看去, 虽然面前还是红朦朦一片,但好歹能看清楚对方胖乎乎的身影。   “…庞圆?”   庞圆抚掌一笑,一拱手:“是咱,是咱。”   程安只觉得莫名其妙,却哑着声音道:“鬼王呢?”   听她这样问,庞圆笑容一僵,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奇怪, 和扭曲的神情来,语气放得严肃了些。   “自幽魂界起,主上…失音讯有大半年了。”   “……”   程安稍合上眼。   意料之中。   如此说来,她应该也躺了大半年。   程安撑着自己起身,身形带着虚弱的踉跄,她向不远处的窗外望去,外界街巷是寻常人家的街巷,春日正好,天空放晴,正是午时。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鬼城酆都。”庞圆笑着答道。   酆都城?   程安看着街巷人来人往,其中偶然间有鬼魂在树荫下影影绰绰,忽的道:“鬼王失踪这么久,鬼界如何了。”   庞圆早就等着程安问这一句。   她话一落,他当即便是一声长叹,还象征性地抹了两把眼泪。   “护法们倒还好说。带着鬼兵的六名鬼将里,有两位谋和起兵,正说着要打上鬼王殿称王。咱瞧着其他人也蠢蠢欲动,似乎都想   争上一争。”   程安揉了揉太阳穴,“他们想打便打。”   鬼界都是这样过来的,不差这点。   不渡雷劫,不得鬼神许可的鬼王,就算在鬼界称了王,也只是名义上的假王,无法调用鬼界任何鬼息,甚至连深渊都打不开。   “不能啊,程姑娘。”庞圆摇头,盯着她看了许久,“这事儿,您可不能不管。”   肥肉堆叠下,一双三角小眼直勾勾盯着她看,眨也不眨,视线诡异,让程安不由得毛骨悚然。   “哦?”   她顶着这份让人不适的目光,蹙眉:“怎么扯上我了?鬼王不在,如今无鬼为鬼仙境,他们打赢打输,争来争去,根本就是无用功。等鬼王回来,收拾这些人,不过轻而易举。”   “嗐,谁说不是呢。”   庞圆收回视线,莫测一笑:“只不过…鬼将们造反,真讲起来,同您关系可真小不了。”   程安皱眉:“怎么说?”   外界阴云渐渐布下,阳光为乌云遮掩,带着些许凉气。   庞圆缓缓起身,道:“主上在消失前,在鬼界降下一道命令。您猜猜看,是什么命令?”   “少同我兜圈子。”   程安又咳嗽两声,目光如炬,胸腔的铁锈味消退几分,“有话,直说便是。”   “那咱就直说了……”   庞圆笑意尽数敛去,神情严肃。   就在程安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不得了事情的时候,但见庞圆抬起手,两只胖乎乎的掌心彼此交叠,放于头顶,向前一躬,竟行出鬼界大礼的模样。   “血池大护法庞圆,在此恭迎新王!”   “……”   ……??   程安关上窗子的手一瞬便僵在半空,她收回手,几乎无法察觉自己的呼吸,一时间连胸腔的痛楚都抛于脑后。   “庞护法,这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   什么叫做新王?   见了鬼了。   “咱没有开玩笑。”庞圆摇头,将一方方正正的纯黑令牌递到程安面前。   阴兵令。   程安接过,上面原本刻着极尽风骨的‘修祈’二字,已经消失不见,而换成了瘦削的‘程安’。   她指尖用力划过自己的名字,试图将它从这上面抹消。   庞圆以为她不信,便接着道:“您就没有觉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鬼神之息。   程安第一反应,便是在幽魂界吞下的幽紫火焰。   她身体确实有些不对,除却忽然暴涨的阴气……还有很奇怪的几点。   她有些发怔伸出指尖,触碰从雕花木窗投进室内的日影时,竟没有一点儿该有的灼烧感。   不仅如此,她甚至能感知到鬼界的全貌。   这种感觉很奇妙,似乎鬼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向她释放善意,她能感知到每一缕灵魂的游动,甚至连远处树叶落入三途川的细微响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鬼界承认她的存在,又似乎并不完全。   顷刻间,程安明白前因后果,她只觉得脑袋嗡鸣。   修祈,算好了的。   他是鬼神,幽魂界本就是他自己构建,想用什么作阵眼就用什么作为阵眼,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吞下鬼神之息,并以此为媒介,让自己获得鬼神许可。   他从前也说过,鬼王渡飞升之劫,正是要与他沟通,得到他的许可。   修祈若是想,世界任何一人都做鬼王。   “明日子时,酆都城门就开了。”庞圆朝着程安一拱手,“程姑娘好好调休一番,明个儿,咱就该回鬼界收拾人儿了。”   话落,他也不管程安听进去多少,化成一团黑气原地消散。   明显,他嘴上说着恭迎,实则并未将程安放在心上。   不然,庞圆也不会依旧叫程安程姑娘,更不会将回鬼界处理叛乱这件事只用了个咱。   程安也知道这点,用力揉了揉眉心,忍着全身酸痛坐在木桌前的桌子上,明明是几步路,可惜她全身无力,蹒跚间,头撞磕在桌角。   她是鬼,没什么感觉,但是侮辱性极大。   桌上放着的那柄朱红油纸残留着些许熟悉的鬼息。   “修祈。”   她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两个字,抬手猛得一抓红伞,掌心蓦地腾起那簇幽紫色鬼火,鬼火顺着伞面往下燃烧,火舌顷刻便将伞面吞噬殆尽,在要触到昏黄色木柄时,又忽的停下。   “……”   程安合了合   眼,将火收回,可是伞面已经烧成了一片焦黑,只留下个光秃秃的把手。   她握着木柄,手指握得发痛,愣了许久,转手将红伞丢进自己的储物袋,找了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放好。   桌上放着白玉茶具,只是每一只里空空荡荡,平时拿着茶盏耐心听她讲话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她想,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这么了了。   她要找修祈问个明白。   就算之前是真的在利用她好了,如此一言不发的消失,却又给她鬼王之位,又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能听得见,咳……”   她又忽的咳嗽几声,好不容易平复内心,眯了眯眼,对着空气道:“出来,我们把话说清楚。”   门外的新生枝丫的树梢动了一动,似乎有风吹过。   可也只是动了一动。   “……”   “曲无谋!”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屋外连个鸟叫声都没有,空气翻不起一点儿波纹,似乎对方根本不在这里。   好,好得很。   程安觉得自己脑仁又开始嗡嗡作响,连同左胸也在发闷发痛,火气间,她一把摔了面前的白玉盏,瓷器在面前噼噼啪啪碎成数片。   “你是想让我替你处理鬼王殿的破事?你想都不要想!”   雅致的房间内依旧是一片寂静,仿佛只有她在一个人发疯样的发火,像在唱一台滑稽可笑的独角戏。   许久后,久到腹腔残留的冷意消失,灵台调休重新归于清明后,程安才一挥手,收拾干净地上的碎瓷片,沉默着重新坐回床上。   她目光极深,又很暗,似乎潜藏燃烧着一种无声息的火焰。   给她鬼王位?   好啊好啊。   她不把鬼界翻个天翻地覆,自己把名字倒过来写。   .   鬼界两位鬼将的叛乱不无道理。   修祈千年前忽然出现鬼界,正逢幽魂界吞噬上任鬼王,弹指间便斩杀当时同样像趁新王不在登鬼王殿的几位鬼将,对他表面那副谦谦公子作派,大家都是呵呵一笑,全当个笑话。   他只身落入幽魂界的时候,大家都感慨一句,天道好轮回。   可鉴于修祈个人实力实在莫测,千年来,竟没人见   过他出全力,大家也不敢妄动。   然而,这时候,他却跟交代遗言样说明下任鬼王,还托付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众鬼将就都坐不住了。   再一打听这人是谁。   玄阴体,哦,那没事了。   什么?才化鬼十年不到的玄阴体?   那不就是一只行走的经验宝宝吗?   于是众鬼摩拳擦掌,就在鬼界守着,等这位经验宝宝出现,一口闷了再决定谁来当这位临时鬼王。   两日的休息时间不对,但是对于程安而言,已经足够。   足够她好好消化体内的鬼神之息,调养魂体之前险些为这缕幽火爆体的裂痕。   “李将,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披着一方斗篷,走在庞圆身后,却有一人拦了路。   她不抬头也知道这人是谁。   酆都城城主,李杵。 第66章 烛龙禾女   酆都城鬼气森冷, 何况现在是春初,空气透着一股子寒气,幽鬼神情呆滞, 在他们身侧飘过, 凝着他们眼前通向鬼界的鬼门关, 似乎考虑着进去的代价。   “本将何意?”   与传闻的凶残不同, 李杵长相阴柔,整个人都冒着一股邪气, 许是这些年吃的人太多,隔着老远就有一股臭味,两颗龅牙露在外,让人严重怀疑这人说话会不会漏风:“庞护法,敢问你这身后人,何名何姓啊?”   庞圆摩挲着怀里的两枚铜钱,皮笑肉不笑:“咋的, 咱要带谁进鬼界。和您有关?”   让庞圆这么一怼, 李杵也不恼火, 似乎料定了他会这么问。   一拱手,说得那叫个义正言辞:“例行公事罢了,王上他老人家不在, 你我当然要各司其位,尽职尽责,眼下鬼界不安定,庞护法忽的带着个陌生人如鬼界,本将当然要好好问上一问。”   信了他的邪。   “呸!”庞圆唾弃一声:“之前鬼王殿面议,怎么不见您在王上面前这么说?”   这人实在太不要脸,明显就是冲着程安去的, 还能说得如此大义凛然。   “怎么,本将恪守职责,庞护法,有什么不满?”   “并无不满。李建军恪尽职守,实乃鬼界之幸。至于性命……”   程安一把摘了头顶的斗篷,露出自己的真容,竟勾出一个笑:“我姓程,单名一个安,原住鬼王界。敢问李将,如此,可否放路?”   庞圆皱眉看她,显然并不赞同她自报身份。   其实程安压根就没打算遮遮掩掩,毕竟这么大个鬼界,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如果注定要和前世的同僚撞上,直面上去就是了,怕他作甚。   “……”   李杵听到程安如此果断说明来历,不由得多看她几眼。   这就是他们王上指名道姓的下任鬼王?除却额间那点扎眼的玄阴体印记、还有这身皮囊以外,似乎没什么特殊的啊。   王上怕不是瞎了眼了,也不想想这鬼王位留下来,她能不能坐得住。   果真美色误人,城府如鬼王都逃不离这定律。   李杵   瞅着程安看了许久,久到庞圆快忍不住动手时,忽然又有另一脆生生的声音从另一地方传来:“李将,人家都报了名字,你不会不放行。”   程安顺着声儿向那边看,竟然发现是个半人高的鬼娃娃在说话,那鬼娃娃长相清秀漂亮,却有着蛇一样的竖瞳,让人无端想起某种上古怪物。   更让人吃惊的是,喜好杀人性情阴晴不定的李杵,真就听了那只鬼娃娃的话,眼皮子一抬一合,不情不愿地气从鼻孔里吐出两个字:“放行!”   鬼娃娃阴森森嘿嘿笑了两声,却跑到程安面前,一把牵起她的手,声音软糯:“我叫做禾女。这姐姐好漂亮,像是在哪儿见过一样。”   “……”   不,没有,我不认识你。   禾女见程安不语,也不生气,稚嫩小脸上带着天真烂漫:“姐姐要去鬼界,带我一个吧,我去鬼王殿,也有些事儿呢!”   庞圆见状道:“哟,我说。这鬼界什么时候也兴起了成群结伙的毛病?”   禾女见状摆出一副要哭的表情:“……姐姐不会不答应吧,禾女绝对不给姐姐惹事。”   他身上虽说鬼气森森,可是没有一丝负面情绪。   而且,他身上的鬼气,很正。   虽然很奇怪,但程安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她好像还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鬼气。   她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子半晌,一双黑瞳沉沉如水。   禾女让她看的心里一个咯噔。   莫不是这小女鬼这么快就看出来自己的真身……?   最后,程安忽的笑出声来:“想跟就跟来,只是,前路可不好走。”   “……好耶!”   禾女立即握着程安的手,回头朝庞圆做了个鬼脸,惹得他差点三枚铜钱砸了这个鬼娃娃。   禾女跟程安走入鬼门关,一边松口气。   也不知道这小女鬼认出自己身份没有,不管怎样,鬼神的任务他算是做完一半。   他对着空气摆出一个鄙夷的表情。   您老人家就在鬼王殿猫着,深渊现在又没啥问题,计划还正常走着,承认自己害怕人家出事有这么难吗?还让他化形出来专程接人一趟。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大半年曲无谋有事没事失踪一次,就是在酆都城程安身边转悠。   “……”   昨日刚回到鬼王殿曲无谋看得到禾女的神情,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若透露半句,今晚倒是可以喝蛇羹了。’   烛龙禾女表情一僵,讪讪然收回望空中的视线。   ‘您半年前自己之前回来时说的,让人家自由发展,您只负责布局对付底下那群渣滓,怎么现在又憋不住变卦了?’   ‘哦?你我都未出手,这可算变卦?神界大阵我一人足以,只是让你看着些,若必死之局,再出手罢了。’   ‘……好好好,您有道理。’   禾女鼓了下腮帮子,疑似磨牙。   好一风轻云淡,无所畏惧的鬼神大人。   您前些日子搜刮鬼界库存,又天天上去跑秘境找蕴养魂体的灵草,帮人家吸收鬼魂息时可不是这么冷静的。   禾女瞧着前面走着的程安,他这个角度往上看,第一眼看到的是对方白皙的脖颈。   因为玄阴体吸阴气,他作为烛龙,待在她身边,总是能问到一缕酒香样的味道。   禾女用力嗅了嗅,觉得脑子有些晕沉沉的迷醉。   但他毕竟是和曲无谋近乎同一时代诞生的异兽,不过顷刻变清醒过来,忽的阴恻恻暗暗笑了一声。   “姐姐!”他甜甜叫了一声。   听的一边庞圆胖躯一阵,他真是好几年没见到这么个没皮脸的鬼了。   然而更没皮脸的事情还在后面。   “怎么了?”许是禾女那张脸长得实在太过可爱漂亮,程安没忍住问了一句。   “我走不动了。”禾女话里很是愧疚,又带着不安的局促,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姐姐可以抱一下我吗?一会儿就好,我很轻的。”   好家伙,你一只鬼,说走不动了?   你不是一路飘过来的吗?   庞圆想着方才李杵见对方那几分忌惮的模样,抖了抖唇角。   他正琢磨着怎么拒绝这位,程安却大手一挥,答应下来。   “好。”   “姐姐真好。”禾女顺着程安的手向上爬,坐在他臂弯里,搂着程安的脖颈,   笑容甜蜜。   庞圆:……?   他忍不住同程安传音:‘不是,您……知道这位儿哪儿人?’   这也太自来熟的点吧!   这一路走来,还不到一天呢!   程安了然一笑,却没有给他回应。   这搞得庞圆傻眼,真以为对方是什么轻信旁人,全靠鬼王护着的小傻子,和方才的李杵发出了一样的感慨。   英雄……啊不,鬼雄难过美人关啊。   这主上怎么尽给他找难题?   禾女嗅着程安身上的香气,轻叹一声果真鬼间极品,怪不得曲无谋这万年老阴贼都迷了道。   他将自己脸凑得离程安近了些,很是孺慕无辜道:“姐姐好温柔啊,如果我以后长大了,能站在姐姐身边,一定舍不得让姐姐受半分委屈。”   偷听的曲无谋:……?   好像有点不太对。   谢谢,今晚要不吃烤蛇肉吧。   程安听着他的话,噗嗤一声笑出声:“你还是头一个说我温柔的。”   “禾女没有说错啊。”某上古异兽甜甜一笑,还很认真的摇了摇头,“我要是喜欢姐姐,一定将姐姐好好保护起来,怎么舍得让姐姐受一点伤嘛。”   程安知道他指的是谁,可究竟是不是曲无谋派他来的,依旧有待商榷。   想着万一是,如此背后说人坏话,曲无谋有极大概率会玩死眼前这人,便严肃道:“再多话,你便自己下来走。”   禾女见好就收,果断闭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其实他还挺赞同眼前这小女鬼好好治治曲无谋,但是奈何曲无谋自己不愿意出来把话说清楚,还借以各种缘由推脱,甚至不惜还把整个鬼界丢给人家一百年都不到的小姑娘。   就算他是为了防新鬼王直接对程安这一大经验宝宝图谋不轨好了。   这合理吗?   这是思虑周全曲无谋做出来的事儿吗?   他要是想,明明有一万种办法周旋,偏偏选了最傻的一种。   要不是烛龙知晓,天底下没人能奈何得了鬼王殿里的那位,他还真以为那位爷是不是受了神族操控。   禾女长叹一声。   鬼神他老人家整天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要知道,阴谋诡计是处理不完的,问题这茬过了还会有一茬新。   说得花里胡哨……   禾女吊着个死鱼眼。   其实曲无谋这老狗就是怂了吧,是的吧。   人家小姑娘也没咋样,只是想让你出来给个交代而已嘛。好好哄哄不就结了。   之前禾女也不是没说过,偏偏每次自己提醒对方时,鬼神眼底都尽是深沉,搞得他深怕曲无谋还在算计别的什么。   为了让曲无谋欠他一个人情,日后鬼神折腾别人的时候放过自己,禾女决定顺手推推舟,助人为乐顺道气一气自己主人一番。   鬼王殿暗处的曲无谋看着这一幕,并不知道烛龙禾女的心思,他单手抵住下颔,思绪却有些跑偏。   安安这么说,是在替他说话?   他想起昨日酆都城中,他站在程安房外听到的她让自己出来的话,无由来的有点心虚。   曲无谋稍稍抬了眼,温棕色眼眸不自觉柔和下来,化成春水,在可怕的暗中泛起一点点的希冀。   如果……安安是在替他说话的话。   是不是能说明,她看完谢湛记忆,其实并没有那样怨恨自己。   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还有弥补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呃,密码错误被锁了一个小时……更晚了…… 第67章 鬼神目的   比起鬼界其他地域随处可见鬼魂互相吞食, 鬼王殿的氛围相对和平,甚至街巷上有摆摊的小鬼,叫卖着新鲜的血肉魂魄、邪草灵药。   进鬼王域时, 程安便觉得有几处不善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程安无视那些人的视线, 径直走向鬼王殿, 推开那扇漆黑大门。   庞圆回了自己的封地, 说主上交代的事情他已经做到,禾女到了鬼王界, 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鬼王殿无任何一人,往日巡视的鬼侍都不见踪影,墨玉茶几边的蒲团上空荡荡的,一副玉制棋局上零零散散落了几子,是程安看不懂的棋路。   程安捏着掌心那块莹润的玉子,眼底神情沉了一沉,随即冷哼了一声, 一把手将眼前的棋局打乱, 一簇幽紫的鬼息之火缓慢包裹着棋子, 鬼火将玉融了,啪嗒嗒掉在地上。   程安操纵着鬼火,却发现这团鬼生之息竟出乎预料的好用服帖。   她将整盘棋烧了个一干二净, 才慢悠悠道:“你就不怕我拆了你的鬼王殿?”   见鬼王殿依旧寂静,程安也不恼,站起身穿过走廊,往正殿后的寝殿走,等推开门时,却发现原本属于修祈的玉塌上竟放上一大块寒冰玉,玉上还用小刀刻好了抽离鬼界血气的古老符文。   托寒冰玉上符阵的福, 鬼界的阴气在这件房子里,是最适合她的绛紫灵力。   程安摸了摸冰上足足有一人高、数丈大的繁杂符文,那一笔一划极为细心,寒冰玉号称世上第二硬,能在上面留下划痕的屈指可数,更别提划成阵法。   谁做的东西,一目了然。   修祈到底是什么时候就算好了今日的。   程安指尖戳着面前寒冰玉,倒也没有赌气走开。   毕竟这么处修行宝地,浪费了是真可惜。   谁没事干和修为过不去啊。   而且……程安揉了揉眉心,其他那几只鬼将可都不是什么好人。   庞圆走前曾说,反叛的鬼将张松涛和洛鬼并不对付,洛鬼斩了张松涛一个爱妾,两人便在鬼蜮北打了起来,若是李杵没将她的消息泄出,至少要半年才会到鬼王殿找他的麻烦。   至于其他四将和七位   护法,至今仍处于观望,可人家什么时候做过来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来找她的麻烦,谁都不清楚。   程安叹了口气,坐在寒冰床上铺好的垫子上,合上眼,认认真真汲取着空气中的灵力来。   有这道阵法加成,省了她剥离血气的功夫,加上玄阴体天生对阴气有极高的吸引力,空气中的绛紫灵力在这平不小的殿内形成了不小的旋涡。   更妙的是,她的灵识似乎隐约间,能感知到鬼界对她流露出的善意,灵力一个劲地往她身边砸。   这感觉还挺微妙。   程安琢磨了一下鬼界的意思。   感觉……有点像嫁不出去女儿的娘亲,头一回看到女儿带回家个条件优越人品正直的女婿,于是热情款待、做了桌满汉全席、还开了坛百年陈酒。   “……”   啥啊。   程安表情一僵,为自己这种古怪的联想惊了。可鬼界还是在源源不断往这里送着阴气,她唇角一抖,干脆阖上眸,不去理会变得有些奇怪的鬼界,继续炼化灵台的那一簇幽紫色的鬼神之息。   她将灵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负责炼化火焰,另一部分则不断吸收阴气凝实着自己的魂体,各类加成之下,外带她原本修行就是离鬼仙一步之遥,程安道行近乎是半天一年地往上涨,其速度之快,简直让人发指。   .   殿外,修祈站在鬼王殿墨玉走廊边的屋檐下,凝着室内阴气波动。   “您还真在这里。”禾女懒得用人形同他讲话,便化成原型爬到他面前,人面声音不复稚嫩,变得沙哑难听。   人面蛇身,体积虽为了适应鬼王殿缩水了几倍,但确实是鬼界镇门兽,日前与修祈一道去玉宸殿接应她的条条。   修祈眼皮子也不抬一下:“这里是本座地界,不在这里,又去哪儿处?”   “……”   禾女盘在他身边,就是被怼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道:“深渊的那群人……您想如何处理?”   说起正事,修祈反而越发轻松起来:“不急,我留他们,尚有用处。”   即便是异兽烛龙,也并不知道修祈的打算,他还是头一次听修祈说要留着那群人。   “   什么用处?”烛龙的人面眉毛皱起,似乎并不理解修祈的做法,“谢湛已经知道那些人在鬼界,若等他集齐四兽之血,破开鬼界封印,恐怕会与他起交锋。”   谁成想,哪怕包括神族,四界内无人听之不闻风丧胆的谢湛之名,修祈却也似乎只是听了个响。   “神君吗?”他并未将对方放在心上,“若是避无可避,那只能上了。”   “……”   禾女这才想起来,谢湛和鬼神之间,似乎都没有交过手。   古时鬼界自成一派,谢湛成神族第一人时,曲无谋创鬼界已有千年,千年间,两人几乎不曾见过面,神族灭族时,曲无谋只做了一件事情。   进入谢湛被封印的冰牢,告诉他神族欲毁灭天地以铸万千世界。   禾女额角留下一滴冷汗,所以,曲无谋的实力究竟如何,别说是那些鬼将护法,就连他,竟然都不知道。   “主上,若是您和谢湛对上,有几成把握?”禾女看向他,颤巍巍问出自己的问题来。   “不守规雷下,我不如他。”修祈给出一个答复。   “那他要是用不了不守规呢?”   修祈轻笑一声,无声息的棕色瞳仁这般道。   ——可以一战。   “……”   禾女倒吸一口冷气:“既如此,为何当年神族对您……的时候,您不做抵抗。”   他欲言又止,似乎并不想触及修祈的雷区。   “没有必要。”修祈摇头,“不过是些皮外伤,他们想求个心理安慰,反而对鬼界有利,”   他似乎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目光重新落回寝殿内的人身上,神情柔和下来,就仿佛,即便让他一直站在这里,他也是愿意的。   禾女瞧他笑是真心实意,不带阴谋不带嘲讽的温柔的笑,人脸唇角登时一个抽搐。   主上这几万年什么时候露出这种表情过!   他总觉得,自从数百年前神族做出来这小女鬼开始,主上行事就变得柔和了不少。   大概这就是爱情吧?   是他不配了。   禾女侧目悄悄打量着修祈,忽的见他神情突然变得若有所思,以为他在思量什么关乎鬼界前途的大事,敛了呼吸,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修祈忽的道,“   万年前的凤息那块神骨,可还留着?”   “埋着深渊边上。”禾女连忙回到,“可用我去取来?”   禾女多数时候并不能理解修祈在想什么,但是并不影响他照做。   因为往往,修祈让他的事情,未来都会演化成大用处。   “嗯。”修祈又道出几个名字来,“还有佛心树果、修罗骨,无量心。”   越听禾女越觉得不对:“这些不都是用来炼法器的吗?”   还一个比一个贵重,都是神代神族私库里藏得宝贝,当年神族为了求修祈让他们在鬼界留下,将私库里未被不守规雷云销毁的宝物全供奉于他。   修祈承认得很干脆:“确实是用来炼法器的。”   “……”   这炼出来的法器白痴拿上,都能直接和一般神族硬刚了吧!   “主上。”禾女痛心疾首,“这么贵重,您觉得她会收下吗?”   “你我不说,她又怎会知道?”修祈语气淡然,并不觉得是个问题,“神器认主,就算谢湛告诉她,恐怕到时候,也丢不开了。”   若是自己现在是人形,禾女简直想给他鼓掌,他还从未见过修祈待一个人如此上心的模样,不由得带着好奇作死问道:“您到底什么时候动的凡心,小您几万岁的小孩都下得了手。”   修祈闻言,脑海中勾勒出的法器形状啪嗒一下消失了。   他轻飘飘地,又很慢地看了烛龙一眼,看得对方骇得身上蛇皮都快抖成鸡皮了。   “呵。”   “不,我是说,几万岁也没有很大嘛!你看她那个前夫谢湛与您同辈,不也是大了她几万……”   哪壶不开提哪壶。   禾女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修祈笑吟吟地伸出手,随手捏了个决,拍在烛龙头顶,对方噗嗤一声,像是放了气的皮球,缩成一条巴掌大的黝黑小蛇,原先的人面也扭曲成一对咕溜溜的大蛇眼,配在漆黑无光的蛇身上,显得格外滑稽可爱。   禾女挣扎了两下,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挣脱,瞪大了眼睛盯着修祈看。   禾女:曲无谋你不干人事!   “这样子倒讨喜多了。”   也不会顶着一张娃娃皮四处博人同情。   很满意地收了工,修祈捏着小蛇七寸,勾了个笑意,将蛇丢到了寝殿跟前:“在她拿到神格摆脱他们之前,你便先这样吧。”   “……?”   禾女闻言大惊,连忙想盘向修祈大腿,可对方却轻笑一声,身形消失在原地。   留他一蛇恶狠狠摇了摇自己小小的尾巴,十分不尊敬地想。   帮个屁!时间拖长了让这小女鬼恨死这王八蛋才好! 第68章 斩杀鬼将   鬼蜮北紧挨鬼王殿边境, 一只小鬼抬着的轿子朝着鬼王殿走去。   “那个玄阴体回来了?”   一男子坐在两只轿子里,脸色铁青,嘴唇呈现死黑, 身体浮肿, 显然溺水而死, 便是鬼蜮北守将洛鬼。   “是。”走在轿子前的副将面上就不如洛鬼轻松, “非鬼王域守将,鬼将本不可入鬼王殿……咱们, 真要去找那个玄阴体的麻烦?万一鬼王没死……”   这是修祈定下的规矩,前世鬼王域守将一直空缺,直到程安补上。   “传说,上任鬼王一刀可平鬼四界,尚死在幽魂界,他修祈……呵,焉能从一国之都建成的幽魂界中出来。”轿子内的洛鬼眼角平平, 似乎并未将其当回事。   若是庞圆再次, 恐怕要啧啧两声。   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人欠啊。   洛鬼成鬼时间不早,比起其他鬼将,也不过这近百年上的鬼将, 恰好也是修祈修身养性的时间,错过了不少血淋淋的教训。   “……也是。”副将想起赵国京畿模样,半分后怕的点头。   那幽魂界出来的突然,说是天灾异象,也不知赵国哪处惹着苍天,竟然一国气运为核,生生将整个都城构成了幽魂界。   “况且……”洛鬼指使小鬼蹚过黑漆漆的无光路, 冷笑一声,“就算他没事,待我用了玄阴体,也应到鬼仙之境,还怕他?”   小鬼猛然间停下,洛鬼一晃,正想发怒,却见前面竟然是两只鬼兵拦路。   “前方鬼王殿,主上有令……还请洛鬼大人回道。”   “回道?”   洛鬼从轿子里走出来,站起身,竟然有两米多高,他腰间挂着一方灰色骨质令牌,象征他鬼将的身份。   近三米高的人站在鬼兵面前,衬得他们像是一尊小巧玲珑的布娃娃。   “我今儿就住鬼王殿,看谁敢拦我?”   洛鬼狞笑一声,也不多话,五指并拢,直直朝鬼将灵台挖去。   可还不等两只胆大包天的鬼兵魂散当场,他泛白的瞳珠骤变,整个人下意识后退一步。   就在方才的方向,一只冰刀翛然而至,咔哒哒扎入低低,招式干脆利落,竟   然没一点迟疑。   他若是慢了一步,这只手便得留在这刀下。   “偷袭?躲在暗处算什么好汉,有种出来单挑!”洛鬼见这招对方明显动了杀念,不由得眯起眼睛。   此刀阴气凝固,角度格外刁钻,若非战斗奇才,也当时有数千年道行的人物。   莫非,有谁捷足先登?   “洛鬼将军何必同几个小鬼过不去。”程安从暗处走出,随手示意差点没了命的那两只鬼兵走人。   鬼兵本就是惊魂未定,见自己逃过一劫,也不管程安是谁,朝着她叩两首,腿上跟绑了火药样落荒而逃。   洛鬼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堪堪到他胸口高的女鬼。   无光路虽没有一丝光亮,可两侧不知何时幽幽升起的两簇紫色鬼火,将她样貌照了清楚。   洛鬼别的没有看清楚,她额头上的水滴样玄阴印倒是明明白白。   玄阴印,女鬼,鬼王域。   “哦……”他拖长了音节,“你就是程安。”   照理说,这高手过招,必定先你来我往问候你两句,例如,你来了,你有剑。你在想什么,你是谁。是时候了,时候不到云云。   然而,显然,鬼界不吃这一套。   “嗖——”   两道淬了毒的金羽长箭毫无征兆地袭来,程安也早已对方会突然发难,侧头一避,箭矢擦过她的头发丝而过。   那洛鬼是真想要她性命,箭矢用力之大,甚至直接将她身后的一块石头击得粉碎。   刚说着偷袭可耻的人,现在也走着偷袭的路子。   程安到底是曾经和这些人打过几百年交道的人物,对于他们基本的招式套路,早已了如指掌。   她沉下眼,躲过又一尾箭矢,冷箭扎在她身后石路,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怎么,你就只会逃了?”洛鬼见状,呸了一声,“我当你还有多厉害,果然,就算是玄阴体,也不过是个百年不到的小姑娘。”   程安耸了耸肩,很是淡定,依旧躲着他的箭矢。   洛鬼的箭越来越多,最后铺天盖地如同细雨绵绵,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而给他抬轿子的小鬼和他的副将,为了不被波及,也逃到远远的了。   程安如一只轻巧的飞燕,   在箭雨之中灵活穿梭,明明每一支箭都淬了毒,可偏偏没有一支能擦到她的魂体。   地上的落下的箭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像是某种让人不安的陷阱。   洛鬼在鬼将中资历尚浅,但好说也是有千年道行的人,光是用阴气凝成的金箭数目,便是以眼前这速度下上三天三夜,也不足以耗尽他的鬼气。   约莫半柱香箭雨后。   程安的速度稍稍缓下来,甚至有几只险些擦过她的灵台划过她右肩,留下一片腐蚀的焦黑。   但是,也仅限于此,焦黑扩散一小片后,突然停止。   她来之前,可是专门鬼洛鬼的箭毒配好了药,只要不一击毙命,就没有任何用处。   “确实不错。”洛鬼见状,忽的大笑一声,仿佛一切了然于胸,“十几年的玄阴体,能躲得了本将这么多箭,若是给你百年,必当驰骋鬼界。”   他笑容狰狞,仿佛在为自己即将斩杀一个天才而激动。   洛鬼还是犯了战斗大忌,就像每个反派必定要说明自己招式的套路,不然就觉得自己的胜利果实少了点滋味。   “此招,名天网恢恢,你知道为什么吗?”   程安跟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他。   说真的,无论是听了多少次,她真的觉得这名儿傻里傻气。   程安抬头看着这个快三米的巨人,咧唇一笑:“说真的,你这名字太傻了!”   洛鬼的脸色一瞬间扭曲了,青紫色的五官扭着一起。   “你找死!”他咬着牙,抬手一挥,无光石路骤然被照得通亮。   遍布空中的,是无数散发着血红光芒的,淬了毒的丝线,每一根丝线,都由箭矢的金羽连接,线条笼罩程安,如一只可怕巨大的囚笼。   “你的阴气可斩不断这线。”洛鬼见她如一只蝉般为蝉蛹包裹,冷哼一声,“还是乖乖别动,我能保你死得没那么痛苦。”   说实话,鬼界有个不好的特性,鬼将与鬼将之间,隔三差五便会打上一架,程安不对付的从前到现在只有两位,一个是李杵,一个便是面前的洛鬼。   他这人看起来顶光明磊落,实则阴人至上。   就像眼前他说让自己别动时,他其   实在第三层。   动,确实会出事,眼前这些线联通他的灵台,阴气比他低的人,触之必死,魂魄能让他吸收的一干二净。   不动,也要命。这些线一点点往里面缩紧的时候,还是得死。   程安倒是很平静,将聚拢在周身护体的阴气收回,朝着他看了一眼,不紧不慢道:“你觉得,你的鬼线,防火吗?”   “……什么?”   洛鬼不解的表情一瞬凝固,渐渐化为惊恐。   一直漂浮在她身边,如同装饰一般的幽紫火焰忽的升起,缠绕着金羽,竟一瞬吞没了所有的红线。   原先散发血色幽芒的丝线为火焰吞噬,玄冥的紫火浮在空中,横竖交织,像是一场诡谲的烟火,如紫色雷霆,沿着丝线朝着洛鬼烧去。   “这火……”洛鬼瞪大了眼睛,操纵着丝线,却发现他的鬼线根本无法抽身。   他不知这火是什么,只是直觉告诉他,他要是碰到这东西,绝对讨不了好处。   洛鬼当机立断,便想收回丝线自保。   奈何,他的为了防止程安有空隙逃出,他铺下的鬼线实在太多,哪怕他想断丝线,都无法断个干净。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鬼火顺着他的鬼线,烧进了他的灵台。   通亮绚烂的无光路传来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声,光是听着就很痛。   空气滋滋啦啦冒出像是烤肉的气息。   在外面避难的副将和两只小鬼在无光路开头,正抓了一把鬼牌,准备慢慢等着自己上司收工,听到这一声凄厉的惨叫,牌洒了一地。   三人两两对视,发现对方眼中的困惑与茫然。   “那个……程安,声音和洛将军很像?”   “没有吧。”   “那这声音,是听错了?”   “好像……也不是。”   两人一把将剩下的牌丢在地上,愣着也顾不得收拾,话还结结巴巴:“去……去看看?”   “不用了。”   一簇幽紫色光豁然照明整条无光路,像是天空极光,而极光散开后,走出来个衣着红莲裙袂的熟人。   她将刻着‘洛鬼’二字的骨质令牌丢到这三人面前,面无表情道:“鬼王有令,鬼王域不可私自斗殴,   擅入鬼王域且惹是生非者,斩之。”   很好,有从前帮修祈跑腿那味道了。   “……”三人看着地上的骨牌,傻眼了。   大家联想过一万种到鬼王域的可能,或许其他鬼将即日便会打着清君侧的幌子过来讨伐,或者修祈根本没死,只是拿程安当个陷阱测测忠心,自己出来亲自动手斩了洛鬼。   谁能想到,是眼前这个,百年还不到的,大家都以为是块肥肉的,小鬼,杀了洛鬼。   三人拿着骨牌,冷汗直流。   “还不走?”程安睥睨他们一眼,冷声道。   “是是是。”   副将与小鬼连连退下。   直到他们走得远了,连残留的鬼气都消失不见,程安这才合上了眼,在周身又铺下一圈鬼神之息,向前倾去。   哪有那么简单。   就算她天赋再高,前世战斗再怎么强悍。   这零零散散才修了五年不到的阴气,如何和上千年的鬼将相争。   也就是靠了解洛鬼算计了他一波,外加这些日子融合鬼神之息,才勉强险胜。   方才但凡洛鬼没有那么心急,箭雨再下一会儿,她铁定没了。   灵台中,鬼神之息翻涌沸腾,紫色的浪潮几乎将她蒸发,魂体上下都是冰彻骨的痛意,哪怕吞了洛鬼的阴气,也完全无法减缓。   程安暗自腹诽一句。   不愧是鬼界最可怕的幽火,要控制这玩意,当真困难。   她阖上眼,意识忍不住涣散,融入漆黑之中,却在将将倒下时,嗅到了草木的清香。 第69章 准备封礼   鬼修和普通人修、仙人最大的不同, 在于他们不仅能吸收凡人的精血、魂魄,还能吸收其他鬼修的修为魂体,只不过吸收一般都不怎么样。   人修有十分修为, 一般鬼能取走三分, 而鬼修如果有十分, 那其他鬼最多取走其中一分, 还得费上半天的功夫笑话。   玄阴体就不一样了。   这种体制特殊,玄阴体之人不仅自己能十分十地吞噬任何鬼、人的修为, 别人吞噬玄阴体,还能使自己的修为成三倍以上增长。   这也是为什么玄阴体作为鬼修天赋格外之高,又同时极易引起鬼修追杀的的原因。   上一世是因为修祈庇佑,大家都以为程安是鬼王定下的吃食,直到最后她成了鬼王殿守将,大家猜傻了眼。   洛鬼的修为在程安体内走了两走,对她现在而言过分磅礴的鬼气险些让程安爆体。   她咬着牙调息魂体时, 有温热的鬼气贴着她眉心注入, 细心帮她揉平对方的修为。   “……”   程安知道是谁, 她想睁眼痛骂对方一顿,可是那温度很快便离开了,似乎急着去做什么事情。   再醒来时, 还是鬼王殿漆黑的天花板,无意识的鬼侍如零散鬼火漂浮,空气气息血腥。   程安杀洛鬼一事很快便穿了个遍,鬼将再去查证她身份时,却发现,竟怎么都查不到程安生前之事,仔细看她来历, 好像也只知道她是数年前到的鬼界。   之前到底谁说她只有数年道行的,出来挨骂!   这要是数年道行,将他们置于何地啊。   大家彼此一核算,发现,这事情好像真不太对劲。   千年前天降修祈时,大家也说他只有数年道行,可是人家抬抬手就散了好几个鬼将的魂魄,   程安杀洛鬼时,他的副将不在身边,这人到底几斤几两,谁都不好说。   于是……众将决定来鬼域看新王封礼了。   “封礼?”程安方才结束入定修行,听随侍说起这事,不由得几分困惑,“鬼界也讲这种虚礼了?”   “总得认识认识新王,不然,日后起了冲突可   不好。”庞圆一抬手,朝上座绯红重服的程安一拱手,“程姑娘以为呢。”   “……”   程安冷冷看他一眼,也没在意他的称呼:“那便让他们来。”   她看,认识是假,探虚实是真。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初五,阴兵令上现在写着自己的名字,自己跑也无处可去,况且,他们就是真想在鬼王域中动手,出事的会是谁还不一定呢。   “您倒是胆量不小,只是,咱可得提醒姑娘一句。”庞圆语气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奇妙的高傲,“洛鬼可是鬼将里最不入流的人物,您别料理了他,这心就飞到天上去了。”   程安哦了声:“多谢庞护法关心,倒是您,若有时间,可别忘了将鬼王印带来。”   她那日与洛鬼一战后,鬼神之息总用得稍稍顺手了些,不至于再出现反噬的情况,消化掉洛鬼的千年魂力,她实力速成式暴涨,加上自己的战斗经验,鬼王域中,真不怕那些鬼将。   有了这一重保障,她总算能腾出手看看鬼王殿事务。   “好说,咱现在就有时间。”庞圆一摆手,将一方朴实的玄印恭敬递到程安面前。   “……”   她还真没想到庞圆放权也放得干脆利落,之前她还做好费不小的功夫和他交涉的功夫。   玄印方正朴实,握在手中触感莹润冰凉,程安不知怎的就又想起了修祈。   她失去意识前,确实有熟悉的味道,还有熟悉的鬼息,帮她细细疏导灵台里的神火。   什么东西哦!   他当她是傻子吗?   程安一把握紧了自己手中的鬼王印,手指泛白,连庞圆出去的声响都没太在意。   一条小蛇嘶嘶作响,顺着她的裙摆爬到她面前的玉桌。   程安注意到这条小蛇,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是一愣。   ……   这蛇生前是怎么死的。   她脑子里赫然就冒出这个困惑来,小玄蛇尾巴尖上有一圈黑,两只眼睛……大的出奇,虽是竖瞳,却像是人的眼睛,放在蛇头上,格外违和。   怕不是因为基因突变,太丑了所以被同类嫌弃,最后抱憾成了蛇魂吧。   禾女看她这样盯着自己发愣,还很乐   观的点头。   曲无谋虽然不要脸,可本神终归还是帅的,就是暂时缩了水,也是天下第一蛇。   于是他嗅着程安身上的香味,相当骄傲的甩了甩尾巴。   可看在程安眼里,他盘成一圈甩尾巴的样子,就让她越发联想起无家可归的小狗朝路人撒娇的样子。   鬼界野兽化魂不少,但也少有死成眼前这小蛇样的,恐怕在鬼界也没少受排挤。   而且,这模样倒是有些眼熟,好像他们还挺有缘分。   于是她很痛心道:“太惨了。”   禾女正摇着尾巴,惯性地点了头。   “……”   ……?   怎么和他想象中的赞美不太一样?   但见程安屈指揉了揉他的脑袋,叹了口气:“留在鬼王殿,我这里可以给你提供个住处。”   那还真是谢谢啊!   禾女顶着对方诡异的目光,脸都要绿了,可惜鳞片是黑的,让人看不出来心情。   程安倒是不怕这鬼蛇是不是哪只鬼王派来的杀器,一是因为她知道没鬼将有养蛇的癖好,二是……这东西长得着实是丑,当暗杀道具着实显眼。   禾女被封了鬼气,根本说不出话,他看得出程安的想法,奈何自己根本无法辩解,只能大喊一声。   曲无谋,我搞死你!   程安领着蛇放在一边,随手捏了个鬼息化成的灵球给它吞下。   “……”   玄阴体的鬼息自带一股清甜的酒香,像是春日盛开的第一朵带着露水的玫瑰酿成的佳酿,让人不由得眯起眼睛有些醉醺醺的。   ……哎呀,好像也不是很糟糕嘛。   禾女吃完这颗鬼球,极为舒适的眯起眼睛,等余味消散后,定定看着程安。   他还想要一颗。   在美味和神兽的脸皮之间,禾女权衡了一秒钟,果然张开了蛇口,像是鸟巢里等待投喂的鸟类。   “……”   这蛇还蹬鼻子上脸了。   程安眯了眯眼睛,随手又丢给他一颗,站起身来。   禾女刚尝出个味,便见她往外面走,不由得急了,顺着玉桌便差点掉下去。   “我有正事要处理,你且在这待着。”   程安落下一句话,朝着庞圆府邸的方向走。   像是   被谁交代过一眼,庞护法这一次配合的过分,让程安一肚子讨价还价的周旋都没处发泄。   他不仅交了鬼王印,招呼了两位鬼兵,寻了几匹鬼马在他府邸将这些日子的事务折子都运了过来。   程安揉了揉眉心,让传讯的鬼侍下去,借着鬼王殿幽火一折子一折子开始看起来。   虽说厉鬼们是在很久前被谢湛赶回鬼界的,但是鬼界是真的大的离谱。   就是不算深渊地域,鬼界其余地带,比陆上九州十五国加起来都要大,也因此鬼界构成有些像很久前的分封。   鬼王封领地于各鬼将,极少参与各地政务,只是由鬼将定期奉上关于自己领地发生重要事情的大概说明。不仅如此,除却最特殊的鬼王域守将,每地鬼将每五年都会派人奉上精血、魂魄、灵草天宝各类贡品,鬼将本人更是非召不可入鬼王域。   只有鬼王殿守将,作为鬼王近臣,不仅越过鬼王调用鬼王域鬼兵,还能能随意出入鬼王殿与鬼域各地,甚至爬到上界都不需要招呼,因此一直为历代鬼王空缺。   如果不知道修祈真身,程安大抵是真要感慨一声对方信任。   她一封一封折子看过,忽的一沉,挨着深渊的鬼藏将军传来消息,说,近日来深渊的鬼息与血气渐深。   这本是件无光紧要的小事。   ……如果不知道深渊最深处有什么的话。   程安的神情一瞬便凝重起来。   是在预示着什么吗?还是说她多疑了。   她摸了摸掌心的鬼王玄阴印,有些头疼。   通向血池的血河之花每四十九年开通一次,而鬼王的玄阴印可以强行打开深渊。   不过……就是要去一探究竟,也得先等应付完那些鬼将们后。   禾女顺着桌角爬到程安面前,尽管她合上折子,还是看到了这一折内容,不由得有些停顿。   深渊?曲无谋在做什么。   距上次曲无谋将他搞成这幅模样,禾女也有一段时间没见着曲无谋,只是那日他将吞掉洛鬼的程安抱了回来,便又匆匆离开。   “……”   他记得……   禾女回忆起当时的事情,不由得皱了些眉头。   虽然不明显,那老鬼,似乎…受伤了。不然,以他的性格,定然要在趁机在鬼王殿待上一阵,再做离开。   禾女甩了尾巴,似乎想将这点告诉程安,可是等他抬起舌头再看她时,程安已经消失在原地,去后殿认认真真闭关打坐起来。   门口的禁制碰了他一尾巴的灰。   禾女:……   算了。   曲无谋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告诉她也没什么用吧。   让她急了眼跑去深渊,真出了什么事情,等曲无谋回来,还不得将自己扒了皮烤着吃了。   禾女嘴上总是说着要搞死修祈,但是真碰上他的雷区,那是万万不可的,   小玄蛇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重新爬回鬼王殿,盘在折子上,寻了处更加阴暗舒适的角落呼呼大睡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一下 第70章 新王封礼   新王封礼订在半年之后, 期间程安每日过得简单而枯燥,修行,习礼, 了解各鬼之间的花样。   她主管鬼王域各类事务, 倒对这些事情不怎么生疏, 以致于庞圆都没想到, 不过半年时间,程安甚至完全不用自己辅佐, 自己便能处理了鬼王域的那些事情了。   哦,还是要的。   庞圆看着鬼画符的批字,很沉痛地上了鬼王殿,一本正经地和程安道:“您要不下次画个留声符,这东西,别说别人了,咱都看不懂。”   “……”   程安面无表情看了他很久,   新王封礼很快便至, 黑压压的群鬼立于鬼王殿之外, 王座下方皆是各类长相凶狠狰狞的妖鬼,殿外是此起彼伏,明明灭灭的幽魂鬼火, 大家知道新王是玄阴体,且非任何一个鬼将,各怀心思纷纷来潮,场面异常盛大。   当鬼界高空挂起一轮鲜红满月时,群鬼肃静下来。   他们抬头,程安还是那身绯红重服,一步一步稳稳站在群鬼之首, 缓缓坐上鬼王之座。   在场群鬼的目光一瞬便全部投到她的身上,她这一世死得早了几年,模样看起来还很轻,但是眉眼间却又一种完全不合外貌的沉稳与英气,坐在那里,竟然无端让人相信,鬼王,确实该这幅样子般。   鬼们彼此交流眼神,心底各异。   有人传言,程安不过是个数年的小鬼,生前不过是凡人出生,资历简直微不足道,他们本以为,如此场面,程安要不飘飘乎不知所以,要不怯场懦弱两股发颤,可不想,她竟与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仿佛见过无数次这般大的场面。   不仅鬼们意外,就连切切实实知道程安生前的庞圆,都没想到程安竟这般沉得住气,在场的鬼道行都不算低,他本以为,在这么多鬼的鬼息下,程安能做得上鬼王座已经很好了。   想起修祈消失前几日的交代,庞圆暗自皱了眉。   莫非这程姑娘还当真另有来历不成?   程安站起身,睥睨下方鬼群,运了些气,声音传得很远:“我名程安,以鬼神曲无谋之名,作尔等之王。”   虽说新王封礼作得便是这意思,可   真确定要天降一个鬼王时,就算她再怎样沉着,大家都是不能接受的。   群鬼之中渐渐有私语响起。   “这程安,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不知道啊,倒是两三年前,有鬼所看到,说是修祈大人将她带回来的。”   “啊?那不就修祈大人随便找的个姘头?”   “谁知道呢,但据说……阴兵令认可她,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怎么还听说,鬼域北的洛鬼,前几日来鬼王域,死在了她手里?”   他们窃窃私语,而应召过来的众鬼将护法心有灵犀地保持沉默,只有鹿君坐在右侧第三位,看着上方的程安,像是还有些发蒙,没从梦里醒来。   咋的,几日不见,小矮子要谋权篡位了?   虽是这样想,可是他终归是这群鬼将护法中,为数不多对程安报以善意者,听着下方窃窃私语,就思量着是不是该动手意思意思帮程安收拾几个。   上次血池之事,他是真没想到那底下竟还藏着妖鬼,还好后来修祈说他救了程安,让他不必在意,不然自己还不知要怎么面对这位酒友。   可这……才过去多久?   “哼。”鬼群中忽的传来一声冷哼。   鬼界人行事素来变化无常,程安语落不久,便有鬼跳出,指着程安骂道:“就你?凭什么?就算修祈大人法力无边,和你又有屁的关系,鬼界现无鬼仙,要称王也论不到你!真以为床上伺候鬼王舒服了,自己就是下一任鬼王不成?”   程安早料到会有人这样说。   她目光稍侧看向一边不动如山的鬼将们,大抵知道,这多半有他们的授意。   程安动了,她缓缓垂眸,像是一幅浩瀚山河之中的无法忽视的灼日,明明是墨色清明的瞳眸,却硬生生让人看出来一股子凝重的杀气。   她俯看这下方挑事的男鬼,如俯瞰世间一切,鬼群中有人闻言,纷纷朝他投向赞同的目光,看向程安的视线也越发不善。   程安勾了唇角一笑:“修祈鬼息高强,确实与我无关,你说不错。”   那鬼没想到程安不仅没慌,还顺着自己的话说,不由得有些发闷。   “正因如此。”   程安声音异常冷静,“我站在这里,只因我得鬼王许可,至于你说凭何……”   她缓缓起身,稍稍活动了筋骨,露出一点具有邪性的笑来:“那便凭鬼界的规矩。不服者,一齐上便是。”   她声音落下,又有五只鬼站在为首那鬼身边,看起来道行都在百年以上。   在座的五位鬼将彼此相看一眼,发现彼此眼底的凝重感更甚。   不为其他,因为这一幕太熟悉了!   千年前,修祈称王,说出的话,简直一模一样,只是他做得更绝,当年鬼界一共有十四鬼将,挑事的只是其中一个,修祈却如有读心术一般,说是以实力证明,可转瞬间却将有心思的八名鬼将全杀了。   魂散当场,他们这群人脸反应的能力都没有,便看着昔日同僚惨死。   他们回想那日景色,只觉得余韵未消,遍体生寒。   幻象中,素白温良,人畜无害的公子站在今日同样的位置,十分惋惜道:“鬼界现在似乎没那么多鬼将,既然如此,他们的封地,便暂时算作鬼王域吧。”   这一算,这千年都没还回去。   要不是修祈后来对他们还算客气,他们简直要怀疑新王封礼时,修祈是故意的了。   而且……这好巧不巧,修祈也是天降鬼王,非鬼将护法,甚至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所以大家在得知洛鬼死去后,其实莫名有一种‘哦,就该这样’的错觉。这安排两个人上去挑挑事,也是试探试探底细。   现在一看……程安和修祈,还真是一家人。   至于鬼仙之境……当年大家也不知道修祈有没有过鬼仙之境,可偏偏人家就是能打。   其中几个鬼将盯着下方还不知自己老大心思的闹事鬼,开始认真琢磨起了,如何巧妙的灭口又不被发现。   他们还没思索个所以然来,幽紫色的鬼火轰然间从天际亮起,如一条冥河,猎猎灼烧,化为火龙盘旋程安身边。   有鬼将登时坐不住了。   “鬼神之息!”   “她是从哪里拿到的鬼神之息?”   “不,我更在意,她为什么能够控制鬼神之息。就连你我,触此火也当必死才对。”   庞圆   也懵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空中的紫火龙,半晌没说出来话,直到邻座的鹿君捣了下的胳膊。   鹿君也挺不解:“不是,我说老胖啊。小矮子这些日子遭了啥,怎么鬼神之息都出来了。”   “……”   庞圆也不知道说什么不较好,他向来还算灵光的脑子有一瞬的自我怀疑:“可能……是回了趟娘家?”   “嚯。”鹿君一听来了劲,旁边几个护法也都竖了耳朵来听。   “庞护法,你这就不够意思了。知道这新王身份,也不和兄弟们透露一番。”   “……”   他哪儿敢啊。修祈是消失了,又不一定是真死了。   庞圆定了心神,故意张了张嘴,又合上,一派语言又止的模样,还摇了头。   这搞得大家心里都痒痒。   “这新王究竟是什么来头?庞护法可否透露一三?”   庞圆长叹一声:“不可说啊。”   随即,他合上眼,决定之后的话权当没听见。   未知的猜测永远会不断在心中膨胀,见庞圆这副模样,大家心思此起彼伏,猜什么的都有。   紫火龙在空中传来一声龙吟,甩动着身子直直朝着找茬的那几只鬼飞去,骇得在座群鬼站在下方,动都不敢动。   “……”   鬼将们看着这条火龙,同时噤了声,他们此时最大的感想竟然是,还好他们不像上次一样,忍不住自己动手,而是叫了几只替死鬼。   再看那几只替死鬼,哪里还有方才的颐指气使,也顾不得脸面,化成数缕黑气朝着殿外飞溃散逃去。   开玩笑,这可是鬼神之息啊!鬼将都要忌惮三分的东西,他们凭什么和程安打。   可是,他们还未逃得出去,火龙便绕着他们围成一个圈,封住了来路,只有反应最快、头一个发话那人修为最高,他手臂碰上火龙,却能及时在灼烧时自断一臂,方才逃过一劫。   程安走下王座,手持一柄玄冰凝成的长鞭,身后是万千冷晶。   “我不用鬼神之息,各位请便。”   她掌心运气,灵识扫过被鬼神之息留下的五人,三位六百年道行,两位八百年,算是鬼中仅次鬼将的副将好手,若是她之前没有吞了洛鬼,恐怕还真不知当如何。   那几只鬼彼此对视一眼,随即目光一狠,均现了原型,显然要拼了全力。   “少瞧不起人了!”   程安又一次动了,此时,在她眼中,这些鬼的速度,竟然如慢动作的话本一般,慢到了极致,尽管召出紫龙给她带来了不小的负担,但是应付这几只,不足为惧。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了……但是这确实是双更的(我不管!) 第71章 我去抓人   寒风凛冽, 骤然间冰晶如暴雨飞降。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冰晶穿透第一个鬼魂的头颅时,程安甚至还站在原地不动。   众鬼鸦雀无声。   程安操纵灵丝吞了那只鬼, 落在地面朝着剩下四只鬼很反派一笑。   妈耶。   看得鬼汗毛都立起来了。   程安手起柄落, 咔嚓依次三声又扭断三只鬼的脖子, 剩下一只倒霉蛋, 绕着火龙的边缘疯狂逃窜,期间忍不住想看着上方。   “求大人……”   他张了张口, 试图想向上座求救,可他喉间刚发出个响儿,他肚子就猛地炸开,哀嚎一声扭到在地上。   程安收了紫火,也不看他情况,便知对方已经可以吃了。   她斜斜看过上方赵松涛,他手里握着一串佛珠, 似乎下方事与自己毫无瓜葛。   “恭迎新王!”不知是哪只鬼将起身高呼道。   当下, 群鬼立即同喝道:   “恭迎新王!”   “恭迎新王!”   .   所有的鬼注意力皆在封礼上的新王, 玄黑街巷空空荡荡,大簇大簇散发幽光的绯红鬼花静谧开放,鬼王域的不远处, 有一叶小舟安静渡过红河。   两侧彼岸红花摇曳,在鬼河上投下稀碎的倒影。   “……”   宁静陡然间为人打破,有一道黑色的气息陡然从河流之上疾驰而过,荡开一片又一片如红莲般的鬼花。   “呵。”   舟上忽的传来一声笑,似乎有人早已在此等候。   小舟船舱走出来一位白衣公子,一身清梧,神仙玉骨, 明明同这鬼界格格不入,却又极好的合在一起。   艳丽鬼花、诡谲血河,鬼界异样,在他醇柔的笑前统统黯然失色。   他抬起掌,那黑气像是撞上了墙一样忽的停住。   黑雾散去,是原先在鬼王殿挑事断臂逃出的那只鬼,此时他早没了方才鬼王殿时的嚣张,他喉间为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扼住,凶狠的面孔上此时皆是惊惧。   “你……你……”   修祈唇畔还噙着笑,手上的力道却一点点用力。   这鬼懵了,不是说修祈陷入幽魂界不知去踪吗?为什么他会在这里遇上!对方   还好像是专程等他的模样。   不对,他为什么会跑到深渊边缘来。   “是我让你来的。”修祈温雅依旧,“如果我出不去,只好让你过来了。”   倒霉鬼不明白他的意思,倒吸一口冷气,脖颈上的力度让他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为…什么……”   他就这么心甘情愿的消失,让一个姘头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现在鬼王都这么恋爱脑的吗?!   修祈一双温棕瞳眸如星辰灿烂,明明是貌美温柔的长相,却似乎看透他内心的想法,他缓缓启唇,却道:   “真是失礼。我们可是拜过堂的夫妻。”   “……”   ???   那鬼万万没料到修祈会说出这种惊天地、又和眼下场景完全不相干的话来。   就连死前,他都没想明白。   这位让人闻风丧胆极长时间的鬼王,到底是什么时候成的亲。   漏网之鱼啪嗒一声碎成光点消散在血河上,修祈收回手,抬眸看向鬼王殿的方向。   他看起来很正常,也很温情,修祈似乎有些难得的走神,似乎没有看到,倒霉鬼魂体上,有一缕蛛丝一样的丝线,掉进血河之中,随着河流渐渐飘远了。   如果忽略他稍显苍白的面色的话,修祈像在简直就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凡人。   修祈忽的看向一个方向,笑道:“鬼界地界贫瘠,招待不周,还请神君见谅。”   谢湛手持重剑,玄色重袍,从岸边酆都方向的暗处走出,他身上有红光闪烁,显然鬼界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影响,又像是在提醒他,方才那句格外刺耳的‘我们可是拜过堂的夫妻’。   心底有声音在叫嚣。   明明他才是三媒六聘,程安真正意义上的夫君。   又有声音割裂他的魂魄,沉声道。   不该,不对。   红尘……如何作数。   他努力回到正题:“不惜以半身精血封印深渊,你到底又在算计什么,曲无谋。”   ……   修祈似乎料到对方会这样问,却很诚恳,一摆手道:“神君对我,当真误会不小。”   不小?他还嫌不够呢?   那日幽魂界,程安只看到自己身死时的一幕,她   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   那天,鬼界的天空格外阴暗,仿佛天空随时随地都会破出一张巨口,随时随地吞噬世间万物。   阵法停滞在那一瞬,在群仙的赞颂中,伴随神鬼的哭嚎,渡劫鬼女和神族一并消失在雷云之中。   如果真的就此结束,似乎世道一切太平。   可是。   九血子母阵并没有停,修祈重启了它,甚至不过顷刻,山峦倾倒,海水倒流,万物枯竭。   “修祈没有灭世的想法。”修祈似乎知晓他的想法,缓缓摇头。   显然谢湛不信,将重剑横起,禁制的红光在身上愈深,显然心中不悦到极致:“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何必在这里假惺惺。”   “可我更喜欢旁人叫我修祈。而且,神君自己也当知道,鬼界之内,你,不如我。”   修祈从容从舟上踏回岸边,不顾空气顿时充盈死寂与杀气:“曾经神族问过我一个问题,是救一舍天下,还是救天下舍一,神君认为,何解?”   谢湛皱眉,意料之外给予回答:“事物必将消亡,唯天下永存,消亡之物,如何与永恒相比。”   所以,谢湛此前才会竭力阻止程安,甚至不惜将其困在玉宸殿。   因为他自己也清楚,哪怕当年程安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做错,谷平城与她无关,入鬼界亦非所愿。   但她作为阵眼,再经历一番九血子母阵,哪怕她再无辜,情非得已时,他也得以不守规斩之。   世人道神君无心无情,他本就生于天道凝结金石中,素来自然以绝对的规矩做事。   修祈似乎知道谢湛会这样回答,话中难得带着讥诮:“舍一救众,舍少救道,少何其无辜?神君自诩不与神族同流合污,大义凛然,其实本质上,不过是做了一样的抉择。”   “哦?那你当何解?”谢湛心高气傲,自然不喜旁人辱及尊严。   “为何要在二者选择?”   修祈气息依旧是一贯的清雅,说出的话却是极为狂傲,“神族毁天灭一,便让诸神黄昏,天道不公,则叫轮回重塑。”   他敛了笑,却带着轻蔑:“不救一,何救众啊。神君?”   “……   ”   冥冥中,谢湛似乎明白了修祈。   为什么上一世,修祈的计谋明明每一步都到位,最终却突然变卦。   不惜以身殉了阵法,重启毫无意义的灭世之法,不过是要强行让他重来一遍。   为了……救程安吗?   事情突然变了味道,就像你让世上最优秀的厨子置办一套酒宴,每一道前菜皆是闻所未闻,用料稀奇的绝世佳肴,就在你一直猜测士菜究竟是何,对方突然给你上了一道素炒白菜。   极其简单,但问题也就是在太简单了,甚至到荒谬的地步。   鬼神曲无谋,待程安,真情实意。   “……”   谢湛眯了眯眼睛,又想起玉宸殿、不周山、紫霄宗,程安总是想尽办法逃离他,又同时拼了命的保护修祈。   郎有情妾有意,他们之间情投意合,彼此奔赴。   他谢湛又算什么?   他扪心自问,若是血阵就此碎裂,他会用时寸重启天道吗?   不会。   无由来的沉痛如蔓草布满心尖,长满荆棘,刺痛心脏,伴随着前所未有,连他也不知名作妒忌的情感。   是你错了,大错特错。   可是,他依旧没有动作,也没有暴露任何情绪。   因为他没有理由发难。   很早就没有理由了。   只有身上的红光大振,仿佛在诉说他心绪的不平。   打量禁制给他带来的红光束缚,修祈像是舒了一口气:“神君若是明了,我也不愿和您动手,神君厌恶鬼界,也不过是因为鬼修肆无忌惮,破坏了您的秩序。”   “我这里有一则两全其美的法子,此时尚且来得及。”修祈声音缓慢:“以血契为定,修祈想同您做一件交易。”   “你万年前便当知道,我不同恶鬼做交易。”谢湛的话仿佛淬了冰,冷到骨子里。   “如果这个交易关乎神士呢?”他笑了一声。   “你是什么意思。”谢湛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他,还活着。只要他在,九子母的威胁,恐怕也算不了什么。”   “与我合作,两个好处。”见他沉思,修祈笑道,“我能助你们取四兽血破开鬼界禁制,允许你去深渊再斩   一次神士。且此事了后,将不再会有鬼修出现于人间界。你们尽可以使用轮回台重塑秩序。”   “代价是什么?”谢湛本以为对方会提出怎样难以接受的交易。   没料到,修祈却很平静,很执着道:“我要程安。”   “……”   “我要神君再莫为难于她,更要她与仙界,再无任何联系。”   .   新王封礼后,程安的一切似乎重新归于平静,甚至隐约间有几分前辈子作为鬼王殿守将的时光。   每日修行,批折子,偶然间和鹿君动手友好切磋一番,或是去九幽冥泉让酿酒好的小鬼奉上新的酒酿。   她处理朝政虽不一定比得上修祈,可是新王封礼上的紫火给鬼留下太过难以磨灭的印象,以致于鬼王域的众鬼都格外听话。   建律例,肃风气,她在人间界时,走访市井时知道不少律例,改了一改,放在鬼界,效果还算不错。   鬼界煞气一日比一日消退,动不动食同类的乱象也有了些许调整。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若不是每每当她打开鬼王殿大门,看到雅致玄玉棋盘边上空空荡荡,总要愣神好一阵子,她甚至恍然间有种自己依处于前世的感觉。   ……   真要这样,就好了。   程安捏着手里的折子,忽然间狞声一笑,一把火竟然不受控制地将面前的折子都烧了个一干二净。   鬼侍们知道这是鬼神之息,也不敢上前,只能等着折子都烧了个干净。   禾女躺在桌子上,似乎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   “嘶嘶?”   程安站起身,却对鬼侍道:“让他们重写一份,哦,写完之后送到庞护法那里。他知道怎么做。”   庞护法:?   她话说完,自己却转身回了寝殿,重新换上往日的绯红劲装,将头发重新高高扎起,一派要出远门的模样。   禾女相当不解,鬼侍们就更加不解了。   “程安大人,您要去哪里?”   程安不让他们称呼自己为鬼王,这些小鬼便只好在她名字后加了个大人换她。   “抓人。”她近乎咬牙切齿道出这两个字。   新王封礼上,从鬼神之息逃出去的那只鬼,是她   故意放跑的。   她太了解修祈的性子,必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不小心留下的漏网之鱼,于是,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在那只鬼身上留下一缕极其细微、甚至不太可能回归的灵识。   细微到,若是那鬼活过一日,这缕灵识便将消散。   但是,如果活不过,它就有可能飘回来,让她看清楚他是如何被杀、又是在什么地方被杀的。   时隔数个月,她以为没希望的时候,这缕灵识回来了。   还不负所托,带着她想要的记忆。   长着大簇大簇石蒜花、看不到尽头的血河,这能是哪里,这不就是深渊吗?   现在没办法出去?   那太好了!   程安腮帮子恶狠狠地动了一下,似乎在磨牙。   这缕神魂回来便用了至少半年,她也不知道,这时候修祈是不是还在深渊。   但是无论如何,尽快去,总是多一些希望的。   有些事情,冷静下来,再细细想去,其实未必会是那么回事。   幽魂界谢湛的记忆确实伤了她的心,可是,事实究竟如何,也是难说。   她是怎么回到这个时候起死回生的,为什么交代后事一般给她鬼神之息和鬼王之位。   这一桩桩,一件件,其实都没有说法。   她只是想要一个说法。   程安不信,那个六百年间,总是很耐心教她读书写字,始终在鬼王殿,她一推门就看得到的地方等她的人,真的只是一个幻想。   她指尖不自觉捏紧,手却碰到一处暗格,啪嗒一声,木格子打开。   “……?”   她懵了一下,有些狐疑地停了手中的准备工作,抬手探了那木格子,却在里面摸出一只方方正正,寒玉制的小匣子。   寒玉虽有不朽作用,但天下人只会将这东西用作修行,拿这种异宝作匣子,也着实暴殄天物了些。   她带着好奇,打开匣子,手稍稍一顿。   那里面没有什么稀世奇兵,也没有什么天才地宝,而是一节缠绕在一起的头发。   一节偏棕,一节纯黑,系了个漂亮灵巧的死结,亲昵而缠绵的交缠一起,被士人珍而重之地放在万年鲛丝布绢上。   幽魂界中,她和修祈的头发。   下面,还有一张信笺,锋利遒劲的字迹,显然是留给她的。 第72章 深渊一吻   程安将信笺翻出来, 上面只有寥寥几笔,笔透纸背,显然对方书写时, 心绪难平。   ——幽冥界是我失礼, 非你本愿, 若碍眼, 尽可烧了。   程安凝着手里这一方发结,看了好一阵子。   最后, 她将发结收好,放回匣子里,丢进自己的储物袋。   她忽然好想听修祈弹琴。   .   深渊边缘,血河尽头,是血气彻底侵染而丧失意识的恶鬼和尸体,血气腥得发臭,上岸后, 程安相当熟稔地封了自己的嗅觉。   血河边缘, 鲜红鬼花旁边, 是白惨惨的枯骨,而顺着枯骨再往后,是白花花的一只巍峨大桥, 桥下连通一处两人高的小断崖。   准确的说,这里本该是没有桥的,仔细去看那桥,是人类尸体堆砌成的桥,面色僵硬发青的面容永远停滞在这里,睁着不甘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程安看。   谁也无法想象,如此靡丽的血河尽处, 竟是肮脏的尸体。   “吼——”   意料之中,程安踏上边缘,人桥便彷如忽的有了自己的气息一般咔咔作响,连同血河边缘的枯骨一起颤抖着发出响声,似乎在隐约间发出警告。   程安得鬼王位来,鬼界于她多有认可,若是他人在此,恐怕鬼尸便当即动起手来了。   她手里握着阴兵令,顺着自己记忆的方向,踏上软趴趴的人桥,小断崖,沿着对岸枯骨,一路向前。   她步速不算慢,可依旧走了有半个时辰,脚下的血地才渐渐砂化,成了深渊深处,她再熟悉不过的样子。   沙地上边缘,忽的出现两只挂着人头、长着褐色宽叶面的树来,通向深渊深处的路就在这两颗树后。   可是,她却再也无法继续向前走。   “……”   身上似乎为什么力量压制,原先还算轻盈的步伐像是灌了铅。   谁的力量,一目了然。   见走不动,程安干脆站在原地,直直瞧着血树后的平坦沙地。   “你觉得这样就拦得住我了?”她对着空气,语气不虞,“我还没说怎么样呢,你躲什么?”   瞧着他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程安站在原地,固执道:“我不知道你在谋算什么。   可真说因为以前的事情躲我,我也是不信的。”   “那天在京畿,你答应学着相信我,看起来是骗我的。”   “……算了,也没办法。”   程安木着脸,从储物袋将那只寒玉匣子拿出,将同心发结取出,一簇幽紫的火焰从她掌心逸出,沿着发梢迅速攀上发梢。   同心结为火蚕食时,她明显感觉到鬼界的血气气息统统凝固了,变成一团僵硬的痂块。   就连她脚下的束缚力度,都有一瞬松弛。   程安忽的朝着虚空一笑。   “对了,还没同你讲。那些阵法,我一个不落,全看完了。”   趁着这一瞬的时间,冰晶猛然化为数千利刃,直直朝着血树上的人面飞去,冰刃如西瓜成熟爆炸一般,啪嗒嗒将人头悉数炸了个干净。   程安眼睛又黑又沉,她再抬掌,冰晶换了个方向,其上附了一层紫色火焰,以无可挡之势,朝着血树树根攻去。   深渊禁制颇多,这两颗树看似诡异,实则位置极为有趣,恰好是分割深渊深处与边缘的镇物。   若是他们毁了,神尸们在鬼界也就实现了出行自由。   而首当其中,程安是第一个要面临尸群的鬼。   程安没有停手的意思,冰刃啪嗒嗒扎在树根,留下一道道杂乱的切口,眼见树梢将断,她冰上的紫炎却翛地一声消失,冰晶也化成光点湮灭。   空气中幽幽传来一声叹息。   “我当和你说过,不做准备,不当行动。”   沙地的另一边,素白的身影从漆黑中破出,他身形依旧清隽挺峻,往日总是纤尘不染的衣服上,竟多了几点刺眼的鲜红,如同红梅绽在白纸上,格外醒目。   “太鲁莽……”   修祈话未说道一半,冰刃便猛然转向,向他袭来,他愣了一瞬,随即稍稍抿唇,挽出一个温雅的笑,并没有躲的意思,好像程安就真气得将他扎一个血窟窿,也没有关系。   冰刃在将将刺到他身上时,见他实在不躲,忍无可忍地擦着他的头发划过,削下一缕深棕到如血色干涸的头发来。   程安让他这幅态度弄得有些生气:“你干什么不躲。”   “不想躲。”他的眼睛很温和,没有原因,说得   理直气壮。   程安让他说得哑口无言,啧了声,抬手抓住他方才削下的那缕头发来。   “见你一面可当真不容易。”   她有些骂骂咧咧地抓着那缕温棕发丝,抬指一划,又剪下自己的一节发梢来。   “幽魂界里的我瞧你不怎么清醒,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让你想错了什么。”程安很严肃地将两节头发重新结好,然后示意他往自己这边走一步。   冰刃抵在摇摇欲坠的血树边上,写满了威胁。   修祈生平最恨别人威胁自己,可程安这样做,他竟然没有感到任何怨怼,甚至举起双手,认错一般很无辜向前走了一步,态度好得简直不像鬼神。   程安见他如此,竟然莫名其妙熄了火气,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她将那新做好的发结揣进他怀里,自己也叹了口气,忽的抬手环住他的腰身,嗅着熟悉的草木味,有些闷闷的声音传来。   “我这些日子想了很久,我就是觉得,你就是拿我当白痴。管你是修祈还是曲无谋,少拿着从前的事情当挡箭牌,你在这里这么久,想做什么?”   胸腔的温热让他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饶是他能言善辩,将人气活绝不气死,此时竟也有一瞬的语塞。   “我……”   “别我了。”程安没有松手的意思,她甚至忽的仰头,抓住了他的袖口,拉着他低头,然后踮起脚尖,在他唇边轻轻啄了一啄。   温棕色瞳眸紧紧缩成一个小孔,修祈有些不可置信地伸手,后知后觉,碰了碰自己的唇角。   浅淡的酒香还依稀残留在其上,惹得人头晕脑热,有些辨不清事实虚幻,停滞万年的心脏竟似乎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   他知道自己当松手从她回去,顺道将深渊永远的封存,可是现在,他竟再难做出任何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极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那双总是对程安有着数不尽包容的眼睛此时一片暗沉,仿佛包裹着一种危险、阴沉且浓稠的情绪。   “知道啊。”程安笑吟吟道,却不移开视线,直直看着他的眼瞳,却觉得怎么看怎么好看。   修祈虽为鬼神,切实将神仙   这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致,肤白玉面,丰神俊朗,本该是世人说一句小白脸的样貌,却无端透着鬼界特有的艳丽,光是看着,便让人有着吸食罂粟时,被蛊惑一般的恍惚。   和之前的模样比,他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可又说不上究竟于何处。   她听见修祈笑了声,似乎在笑自己看着这张脸发呆,便轻咳一声,“我看到你留的那张字条了,我可没说不愿。”   程安想,或许很多事情,很早就已经有了定论。   夏天帮她撑开的伞、绿洲村落的烤小羊、让人安心的琴音、烧毁的丞相府、暗中被料理的鬼魂、还有幽魂界里的那个吻。   鬼神之息里,藏着很多有趣的东西。   程安见他不语,不由得皱眉,想松手时,下颔却又让人轻缓抬起,他笑容有纵容,眼底却更多是暗色,骨节分明的指尖划过如瀑布柔顺的头发。   阴影压下,属于红莲的药香越发浓郁,唇角不徐不慢被啃吻,他轻轻咬着她饱满红润的唇畔,力度温柔却无法拒绝。   本来温棕的眼底此时却在发亮,如红莲燃烧其中,虽说程安没有呼吸,但此时却无端有了种窒息感。   “等……那…血树……”唇畔被轻轻衔住,她话都有说不清。   “没关系,若他们这般不识趣,杀了便是。”修祈捧着她的下颔,说着毫不在意的话,指腹轻拂着她的脸颊,轻笑出声。   程安觉得周围的温度越发炙热,腰身亦为人由腋下环住,后脑勺被轻轻托住,她整个人身体都向前倾,不得不抓着对方的风雅素白衣袖。   “要不您先……”   她觉得修祈可能按下了什么奇奇妙妙的开关,整个人似乎有些失去控制,她倒是不觉得他会伤害自己,可总归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别用敬称。”   修祈打断她的话,在耳畔轻语,气息吐在耳廓,“之前唤我阿祈时,不是很流畅吗?”   她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随着其中一棵血树终于撑不住咔嚓一声倒在地上,远处却立即传来嘶吼声。   “……”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隔着老远,程安都能想起当年在深处见到那群海葵怪万怪奔腾的模样,不由得咂舌,随手召起冰晶,准备迎战。   “呵——”   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环着她的手臂也松开,只是抚了抚她头顶的发旋,原先浓郁的草木香也黯淡下来。   程安耳根还有些红,竟然一时间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他眼底似乎恢复成原先的那种温和而冷静的模样,只是……   她听着修祈低低笑了声,笑声中皆是杀念。   “在这里等我,很快就好了。” 第73章 你不可信   他抚了抚程安的头发, 她却忽的拉住修祈的袖口。   “一起。那些海葵怪我能应付的。”   “……”   见她神情坚定,修祈无奈,他抬起掌心, 将幸存那棵血树修复如初, 片刻后, 他才叹气道:“好, 一起。”   很快,程安就发现, 自己这个一起,说得委实不自量力了些。   需要她帮忙?   他话音刚落,平白的沙地上蓦然显出鬼影,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看上去阴森恐怖。   修祈从空中抽出一柄素剑,剑上有一层薄雾似的紫红鬼火,他轻轻那么相空中一划, 刹那间鬼火铺天盖地, 如满地红莲, 伴随一声声的哀嚎,沙地上稍近些的神尸在鬼火中统统凝结成冰,碎裂消失, 外围的神尸也都受了不小的轻伤。   末了,他抬起指尖,无数根漆黑灵丝在他掌心凝结成球,如蜘蛛将猎物缠茧,不断吸取着操控神尸的神力。   比幽魂界时,修祈似乎更强了些。   他掌心的黑球越聚越凝实,吱吱嘎嘎发出风箱漏风样的声音, 拼命挣扎试图逃离此人魔爪。   程安觉得自己耳边嗡嗡在叫,魂魄共鸣时,她竟然听懂了这黑球在说什么。   “你的身体……你是谁?”   嗯?   程安眨了下眼,看向修祈。   他没有说话,或者说,懒得搭理这缕残魂,修长的手指一捏,只听搭嘎一声,这颗指甲盖大小的小球便再无声音。   等小球不再有黑气注入时,修祈停下手,鬼火升起,将这团黑气炼成具有实体的莹润凝珠。   “是中位神魂魄,品级还算不错。可惜相貌太差,难以下口,放在储物袋里,于日后修行倒也有些益处。”   程安想说自己没这么扭捏,之前在深渊时,可吞了不少。   但是她觉得自己要真这么说,修祈大概不会高兴,便只是将神魂收进储物袋中。   “对了,之前,那个曲无谋……是什么东西?”程安有些好奇这东西方才说的话。   “嗯……他用的,是我的身体。”   “……”   程安表情微妙了起来。   修祈知道她想歪了,叹息一声,立即同程安细细解   释,“先前,为了避开同神族的神契,我做了一件事……”   他将前尘悉数道来。   神族为谢湛灭族后,神魂随神血从天上坠落,一路落到同世俗相隔开的鬼界,寻到了曲无谋,让他将鬼界深渊留给神族,并答应他,重启世间一阵后,鬼界同样将划分出去,自立一界,做新的神族。   曲无谋答应了此事,可是在定下不可违背的神契时,却将神魂从自己的身体抽离,神魂只印在了自己的魂体上。   后来,神血污染了本为河流的绿洲,一个叫修祈的人类试图穿越戈壁,抵达不周山,却最终从不周山,下到了鬼界深渊。   求神无果,鬼界有路。   曲无谋应下那个人类保护绿洲,将自己的神躯借‘机缘’为名送给神族一自大傲慢的低阶神,自己则用修祈的身份走到鬼王位。   他这一通操作下来,已经不能算是一石二鸟了。而是一枪将整座林子的鸟都打了。   一则,低阶神魂在得了如此便宜后,即便发现不对,也不会向神族声张,无人知道他换了个壳子;二则当修祈重新找回自己的神躯时,神魂与躯体不一致,魂契无效;三为修祈的身份,能够使他避开仙界谢湛耳目,让他更方便行走人间界……   明显,早在和神族定下契约时,修祈便做好了反水的打算。   程安想通这一点,不由得心惊,这人果真是一肚子坏水。   “我说过的,我可没有你想得那样良善。”轻薄的眼皮垂下,遮住深沉的瞳眸,摆出一个很好看的笑来。   “这岂不妙哉,总归让旁人害了你好得多。”程安挺奇怪地看他,却忽的想起另一件事,皱起眉头:“不过这么说……我之前给你开的药,是不是都打了水漂?”   她之前为了给修祈治他味、痛残缺的问题,硬是死磕古籍将三界药方都翻了个遍才最终配好了材料。   要是他没有味觉痛觉,仅仅是因为神魂离体,那她还真是白费了番功夫。   “怎么会?”修祈摇头,声音很轻很暖,“这是我很久前便存有的旧伤,一直苦于无法痊愈。药方很有效,便是神族的医神,也无法与   之匹配,我很感激。”   “……”   明明赞誉过度到近乎恭维的话,可偏生他语气诚恳,让他说得跟真的一样,程安不由得觉得窘迫。   ——自己还真是拿他没什么办法。   她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那两棵树要怎么办?”   “血面果每十年会结一次果,等另一棵树结了果,再移植过来便无大碍。”   修祈将手碰了碰另一颗血树,树梢扑簌簌抖着叶子,告状一般,在向主人控诉程安的暴行。   程安漫不好意思地碰了下鼻子:“对不住了。”   修祈却道:“小伤而已,想来它不会在意。”   血面树:我差点没了叫小伤?   谢谢,驰名双标。   “下一次血面树结果,还有半年。”修祈低声自言自语般呢喃一句,“若是能提前料理了那些,等与不等,都无所谓了。”   程安听不清楚,凑到他跟前,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能离开深渊,你还有事情瞒着我。”   “……”   修祈头一下子就疼了起来。   他自然能想得明白,那天那只从程安手里逃出来的鬼,多半是她故意放跑的。   说实在的,他一点儿都不希望让程安参与神魂的这些事情,毕竟他们才是曾经的玉宸殿主人,九重天之主,他为鬼神,本质执掌世间魂魄,并无无惧,可安安天赋再怎样特别,也毕竟年岁千年不到。   虽说麻烦了些,但他更希望程安安安稳稳在他设下禁制的鬼王殿中,等神格自己送上门。   程安见他抿起唇角,眼角挑起,笑得很是明媚,便知他又要糊弄自己。   “此事说来话长……”   于是她哦了声,想着方才的事情,也不等对方说完,凑到到耳边:“又要骗我了,我不信。”   修祈:……   清甜的酒香随着她的动作刺激他还算完好的脑筋,他半晌才无言地笑出声,有些无奈地敲了下她的脑袋。   算了。   左右不死莲在她身上,不会出什么事情。   指甲划过自己的指尖,逼出一滴心头血来,血落在地上,刹那间红莲生火,枝叶腾地而起,从沙地之间,直直插入黑沉沉而不见天   日的天空。   程安有些不解。   “有这滴血挡着,血面树结果前,都不会再有神尸跑出。”   修祈抬手一挥,所有的红莲间赫然升起一种肃杀之意:“之前,不过是收拾一只漏网之鱼,当然没有出去的必要。”   “嗯?”程安瞧他。   他将程安有些凌乱的碎发整好,又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声音低沉:“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在此吗?这里不是说这件事的地方,回去,我同你细讲。”   “……”   程安单手抵住额角,觉得心跳有些不对,明明方才怎样香靡的吻都接触过了,可这一下却还是让她整得不好意思。   她觉得自己耳朵尖发烫,便侧过脸咳嗽一声,却抬手故意抓着修祈的胳膊,怕他走到一半,将自己丢出深渊又消失了去,这才道:“行啊,走吧。”   修祈让她搞得哭笑不得:“我就这般不可信?”   他要是铁了心真想让程安出去,深渊她是怎样都踏不进来的,就算这么一直抓着他,也实在没什么用处。   程安很直白道:“嗯,不可信。”   修祈只好由着她去,却将她的手从胳膊上拿开,单手拢在素白袖袍下,轻轻而小心地握着,透明的神力攀爬缠绕在其上,束缚住他们的小指,显然,谁都没有能松手的机会,温棕眼底似笑非笑,如含春水。   “那……这样,可值得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修祈:我自己锁了,钥匙烧了。   之后放两章偏日常 第74章 一更   出乎程安预料, 这一路,修祈听话的过分。   只是,他并没有与众鬼透露他身份的打算, 进鬼王域, 都敛了鬼息, 装成程安的侍从一路走来。   程安瞧着他走在自己身边, 敛了鬼息,甚至变化了番样貌, 好似一个寻常小鬼,不由得一抽唇角。   “真的要这样吗?”   她已经能听到,路过小鬼在说什么了。   小鬼甲:看啊,那是程安大人……   小鬼乙:她身边那是?   小鬼丙:不认识,可怎么瞧着……和上一任鬼王修祈大人有几分相似。   小鬼甲:啊?   小鬼丙:听说,程安大人和修祈大人是一对鬼侣,只可惜修祈大人葬身幽魂界, 这才将鬼王位传给了程安大人。   小鬼乙:那这人是?   小鬼丙:可能是程安大人对修祈大人思念过重, 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替身吧。   众鬼一阵唏嘘, 听得程安额角一跳。   什么替身,谁拿阿祈当替身!   她手里运了火,就要烧了那三只多话的小鬼给修祈助助兴, 可是手腕却让他虚虚握住。   “倒是……很新奇有趣。”   再看修祈,他弯着眼角,似乎觉得让别人说自己小白脸替身,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甚至还有些开心?   好嘛,他高兴就行。   程安悻悻收回火,推开鬼王殿大门,命所有的鬼侍下去。   “好了你现在可以……”她转身正要让修祈交代, 大门上忽然覆上一层用于禁制的红焰,鼻翼间有浓郁的莲木香气。   她为修祈带到怀里,感受他胸腔细微酥麻的震动,不由得咳嗽一声,红了耳朵,有气无力道:“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当然能,现在不正是同你说话?”修祈笑道。   “……”   程安为他的逻辑折服了,她试着挣脱了一下,发现对方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只好作罢。   “这些日子在深渊,是为了完成那个阵法。”他轻轻吻过程安的发顶,问起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安安做鬼王的这段日子,如何看待鬼界?”   “……”   程安   细细想了一番自己的翻阅的那些折子,眉峰聚拢,最后摇了摇头:“说实在的,鬼界与仙界、人间界闹得那样僵,还是有点道理的。”   “此言怎讲?”   见他力度稍松,程安好不容易将头从他下颔拯救出来,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就比如……你真的不考虑将鬼界换个风格吗?”   “嗯?”   程安痛心疾首:“你看这一路,又黑又暗又腥、血池滋养万千鬼魂也就算了,连路边的陈列都是让人心惊肉跳。就差将‘快来讨伐我’这五个大字刻个大碑文放在酆都城门口了。”   说起这些事情,程安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真的是一个比一个离谱。   “还有,为什么护法和鬼将会定期跑到上界屠城。明明血池的血肉够他们使用了吧……他们真的不是在单纯享受被很多人围剿的感觉吗?”   “……”   “这就算了。”   程安揉了揉额角,黑质清明的眸底全是‘你能不能管管’。   “为什么还有鬼无缘无故跑到仙门跟前嘲讽,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他们就算看仙界不顺眼,可一年一度风雨无阻,也委实离谱。”   “好吧。强逼人家女孩子结冥婚又是什么意思?明明自己相貌也不算丑,非要杀了人家姑娘来鬼界……”   此类对对方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偏生侮辱性贼大,只能败坏名声毫无用处的事情,几乎每日都在发生。   简直就是将‘我是坏人’刻在自己脑门上了。   程安虽不在意他人看法,从前也没怎么在意,但现在细细来看……也太着实夸张了吧!   搞得这些鬼像对仙门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一般。   仙门见鬼修不打便杀,还真怪不了别人,真的是自己作的。   明明血池足够他们修行,偏偏要上去调戏一下人家仙门……不彰显一下自己作为反派身份地位,显得自己格格不入一样。   修祈听她一件件奚落完,低低笑出了声:“所以,这些日子,你将那些没事找事的人都罚了一遍。还加固了鬼界结阵,顺道定了规矩,每五年一大比?”   “我   看大家精力旺盛过头,只好给他们找出地方好好发泄。一场大比五年,算上血气灵草,他们定然好好准备一番,如此,便就没力气上去了,也省得鬼界风评再被害。”   程安托着腮,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你没将那些凡人仙人放在眼里,要是觉得我做事情多余,反正你回来了,五年后大比结束,此事就此而终便是。”   “没有。”修祈摇了头,抬起手,重新揽住她的肩膀,将头轻轻放在她的肩膀,竟很诚实地肯定,“你做得很好,此事,倒是我有所疏忽。”   神族覆灭后,就算是谢湛,也无法奈何于他,久居高位多年,世人皆是蝼蚁,自然也就渐渐淡忘了很多基本的细节人心。   鬼界一切皆在他了解之中,加之无人能敌,自然也不会有闲情逸致创造些什么,更懒得去管理,任由他们自己生长至今。   如今鬼界行事残忍,人人惧怕仇恨,鬼修在人间界行事多有掣肘,本质上算是他埋下的祸因。   “不过,倒是有几点可以稍作调整。”   修祈沉吟片刻,指尖轻点,她之前的拟写好的公文从玉柜上飞出。竹简在面前翻开,扭捏的文字在上面像虫子般攀爬。   那根本不是人看的东西,连笔又扭曲,字形挤在一起,和他那张信笺上的雅致遒劲赏心悦目形成鲜明对比。   “……”   听到头顶上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程安觉得脸上发烧。   谁成想,修祈竟然很自然道:“其笔,自成一派,他人不可解,何尝不是厉害之处?”   程安木着脸想。   ……你直接说我需要重新学就行了。   修祈轻轻地笑,点了其中几分薄弱不妥之处,取来笔,握着程安的手,在上面一笔一划的纠正更改。   程安知道自己字迹不敢恭维,便由他握着自己,他掌心温暖干燥,很舒服。   程安有一瞬的出神。   然后头顶不重不轻地被敲了一下:“我说的,你可听见了?”   “听着呢。”程安摇了下头,“比起这个,深渊的事情,你还没有交代,你在深渊做什   么。”   修祈无奈着解释:“如你所视,鬼界在三界并不算出名,其实,神族时,尤甚。”   他叹息一声,声音偏沉:“世上本无鬼界,只有曲无谋的神域,神族将对自己不服的灵魂丢在此处,从此便有了鬼域。”   程安稍稍睁了眸,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过鬼界的来历。   “神族也因此,理所当然将这里视为自己的‘监牢’。而我是他们的典狱长。”修祈眯着眼睛笑了笑,“当典狱长,当真是一件无聊的事情。每日要写报告,还要定期将鬼送入轮回台。”   修祈说着和司命星君陶衡完全不同的上古鬼界。   “我送走了不少鬼。”修祈笑道,“他们走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是去轮回。”   “……不是吗?”程安心里咯噔一声。   陶衡说,神代时,灵魂悔过 ,怨气消散,则可入轮回重新转世。   “轮回台从未变化。当年离开鬼界的人,由玉宸殿神明授意,为天雷湮灭。”修祈温吞道出曾经的真相,“一个不留。”   ……天雷?   哦,那谢湛还真是造孽不浅。   偏生九重天的神仙还要以大义凛然的态度告诉世人,他们原谅了罪人,送他们入轮回。   程安忽的觉得心情有些沉闷。   修祈当时是什么感觉?送走自己一任又一任的亲族,他们走时当时笑着和修祈告别,然后永远的魂飞魄散。   他知道了轮回台的真相,又是什么感觉?   “所以……”修祈揉了揉程安的头发,“我只做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修祈微笑着说出一个可怕的计谋:“我只是告诉了他们了一个阵法。一个能让所有的神仙,成为自己世界主神的阵法。甚至不需要多做引导。创世神位如此巨大的利益,他们定然会不管不顾地一心于此。”   !   程安蓦然间睁大了眼睛。   “那个阵法是……”   “嗯。他们在父神秘境中找到的,血子母阵,是我写下的。”修祈轻松说着惊人的话。   程安当即倒吸一口冷气。   能制造生命,湮灭世界   ,创造神位,让所有神自成一体,堪称天外之物的阵法,是他写下的?   这中天赋,已经不是可怖能够形容,任何一个通点阵术的人,都只能感慨一句怪物。   她本只是以为,修祈能打,却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精通阵术。   后面的事情就说得通了,修祈送出阵法,又将此事告诉被他设计关入冰牢,本就对神族不满的谢湛……   于是,杀神灭族。   而神族还在庆幸,鬼神曲无谋因为地界偏远而幸存,甚至还觉得鬼神控制的深渊,是一个再安全不过的地方。而曲无谋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神仙。   真就被卖了还帮着数钱啊。   程安仔仔细细看着他。   “神族就这么让你糊弄了?”   “嗯,侥幸。”   修祈十分谦虚。 第75章 二更   侥幸个鬼, 能真让神族相信他和这些事情毫无关系,得在神族藏拙多少年……   这事情,起码有数万年的谋划。   修祈抿唇轻笑:“至于我究竟在深渊做了什么……不过是稍稍修整了一下血子母阵。”   他说得轻巧。   为了把程安摘出去, 修祈提着剑下去谈判的。   阵眼调换才能将程安从中抽身, 而新做的阵眼还没入轮回台, 就只是个未完成品, 等新阵眼长成程安一样,至少还需要千年时间。   神族当然不会愿意。   于是他给了残魂们两个选择, 要么换阵眼重新等,要么…做烛九阴的养料。   所以,理所当然地和神族打了起来。   不过好在最后神族还是应了愿意再等一千年。   程安偏头看着修祈:“你也想启用那个阵吗?”   修祈摇了摇头:“新世界又如何?焉能知道,自己又不是他人创造的世界里。如此循环,毫无意义。”   “那……”   修祈笑出声:“他们为了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纠缠万年。岂不是一场好戏?而且,血子母阵,我留着还有些用处。”   “什么用处?”   “过几日再同你讲。”   温润的深棕瞳眸难得流露出一星点狡黠, 程安虽然好奇, 但也没接着问。   “说了这么多, 可是要收点费用的。”他叹了口气,很深沉认真道。   程安面色变得微妙了起来。   她又想起血面树跟前那个让人面红耳赤的吻,不由得稍稍侧开视线。   “……什么费用?”她难得舌头打了个结, 顿了一顿问道。   “想哪儿去了。”修祈见状,便知她想错,“你的药方很有用,味觉恢复的感觉很奇妙,我想试一试。”   “明白了。”这活她熟呀,“想吃什么?”   “油焖冬笋。”   “……?”   这东西…鬼界真的能找到吗?   还有你为什么答地这么流畅?   修祈将此事敲定:“所以,刚好冬天了, 我们上去挖笋吧。”   。   庞圆本来听说,程安将公文扔给他,自己去了深渊就很不满,好不容易鬼侍   说她回来了,却半途听说程安找了个小白脸。   庞圆:……?   认真的?   庞圆心情十分愤懑,这修祈大人尸骨未寒,程姑娘着实没一点情面。   哦,你说那个小白脸气质很像修祈?   那没事了。   庞圆叫了两只鬼兵,拉着一车的公文上鬼王殿敲门,鬼侍却恭恭敬敬地告诉他。   “程安大人和阿七大人出去了。”   “去做什么?”   “去人间界挖冬笋了。”   “???”   于是,鬼界传开了一个新消息。   新任鬼王程安,尤好和前任鬼王一致霁月风清、纯良无害的男色,甚至可以做出放下公务跑去人间界给男宠挖冬笋的荒唐行为。   鬼界伽虹城,鬼将张松涛坐在自己领主府上,十分头疼地看着鬼界地图,偌大鬼王域连着酆都城,而原先鬼蜮北的地盘已经重新写会鬼王域的名字。   侍从坐在他下方,显然在讨论着什么。   张松涛也很慌,谁都没想到,程安竟真杀得了洛鬼。   起先,他和洛鬼先出头开始的反叛,只是对方先他一步进了鬼王域,不然此时死的当是他。   新王封礼上的人,也是他派出去的,只是想让他们试试程安的水,却不想一试试出来一个鬼王之息。   想着新王封礼结束,程安坐在鬼王位上看他的那个眼神,张松涛整个人都不好了,这领主位置坐着,实在烫屁股。   不过,对方这大半年都没来找他麻烦……是不是说明,程安决定将这件事情轻轻放过?   鬼谋士们在下方商量着对策,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   “要不,我们给她送几只鬼?不是说,她就喜欢修祈那样的吗?”   张松涛听着,起了劲。   他和洛鬼之所以起冲突,是因为洛鬼斩了他的一位爱妾。他生前白月光在他眼前分尸,因此化成恶鬼,找遍了所有和当年白月光一样的女鬼供着。   洛鬼杀了他的爱妾,所以他就是拼命也会搞死对方,因为他伤害了自己心中的那个人。   这事情他熟啊!   张松涛很严肃的换位脑补了一下,如果他是程安,一直掩藏实力跟着   修祈,只是试图细水长流引起对方注意,奈何直到对方死去,她都得不到重视。   这是什么,这是永远不可获得的爱啊。   送他一个和修祈一模样一样的人,程安怎么还有心思惦记他之前的那些事?冰释前嫌不说,没准会好好谢一谢他们伽虹城。   “可以。”于是张松涛作死点头,很赞同鬼谋士的提议,“照着修祈那个模样去找,气质谈吐可以后天培养,先寻上十来个,人鬼仙不论。”   人间界山林间,修祈的小铲子吧唧一声挖断了一只笋。   他整个人笑容都阴暗了下来。   “阿祈?”程安见他脸色不对,有些奇怪,“怎么了?”   修祈放过那挖到半截的笋尖,很平静又很惋惜地说:“有人想死,我劝不住。”   “……?”程安不明所以。   “小事而已,不必理会。”   修祈缓缓站起身,恰逢天色暗沉,有雪花如银针闯过竹林,纷纷降在他肩上,同他银边素杉融为一体,雪白晶莹,他棕发半束,由一只银冠固定,雪落在上面,也看不出究竟化了还是没有化。   “下雪了。”   “还真是,看起来还挺大。”   程安睫毛上也沾了一片雪花,雪花顺着纤长的睫毛滑下,落在鼻翼有些微痒,她鼻子轻皱,鬼体温偏低,雪花在他们身上无法融化,只能越积越多。   修祈伸手屈指,帮她轻轻拨开头发上的落雪,眼底含笑:“会越来越大的。左右挖得差不多了,走吧,去避避雪。”   他们挖笋的山林,同谷平城很近。   近到出了竹林,便能看到谷平城的街巷。   青石地面平和如常,雪落青瓦之上,衣装素裹,百里雪色,似乎和她来时,没有一点儿的变化。   走过谢府,青灰围墙之内,有袅袅炊烟暖暖升起,程安看向那一簇炊烟,忽的觉得世事难料。   离她从谢府死遁,已经有了快五个年头……   也不知道,谢大夫人怎么样。   程安抿了唇。   她离开得突然,虽说后续仙门会处理妥当,可毕竟自己一个大活人原地消失,也不知谢大夫人作何感想。   是她疏忽,可是当时死遁逃离   ……于她而言,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有个未及冠的蜀锦蓝袍公子腰间别着一块墨玉玉佩,和几个谷平城世家子弟说说笑笑。侍从们给他们打着花花绿绿的油纸伞,浩浩荡荡一群人走在街巷。   见修祈和程安两人不打伞,身上都是落雪,视线还望向谢府的方向,为首的蓝袍公子很奇怪地看了她几眼,粉面玉冠,看着几分眼熟。   这对视的一眼,对方明显愣了一愣。随即,他否定般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又转过身去,和朋友们有模有样地行礼告别。   “那是谢家二公子,谢大公子名义上的弟弟。”修祈同程安解释起对方的身份,“谢君平不让二公子习武,今年赵国京畿朝堂缺人,他今年会去赶考。”   “……”   程安抬头看着他:“你好熟悉啊。”   修祈一点儿都不害臊,反而很坦然地笑道:“安安莫不是忘了。我是赵国国师。”   “紫霄宗还没有揭穿你的身份?”程安震惊。   “赵国王制本是我所构,仙门若想恢复赵国秩序,须请过国师。”   “……”   您厉害。   程安已经能仙门那种明明恨得要死,心知肚明,还只能一脸胃疼地问修祈在哪儿的表情来。   “要是鬼界人知道……”   “他们不会知道,庞圆的嘴向来很严。”   修祈用人,自然也是算得准的。   程安服了。   她瞧了一眼面前偌大谷平城,又看看修祈,心底叹息一声。   确实是国师,直接将京畿做成幽魂界的国师。   真就申公豹级别祸国妖师。   ……难怪赵国京畿朝廷缺人。   半个京畿的人都没了,能不缺人吗?   修祈所为,程安虽不赞同,但绝对没有立场批判,毕竟修祈是因为告诉实情,给她鬼神之息,才做出幽魂界。   “不喜欢我杀人吗?”   修祈忽的温声道,他素来有看穿人心的力量,饶是程安毫无多余表情,也能猜得到她在想什么。   “怎么会?”程安皱起眉头。   “人杀人,仙杀人,我也杀人。这世上谁都会杀人,我要是都不喜欢,那就厌世了。”   她拍了拍修   祈的手背,朝他抿出一个明媚的笑来,“而且,这件事上,我们可以说是共犯了。”   如果杀人有因果,这件事她亦有因,若是要背负,也须得她来才好。   她牵过修祈的手,展眉笑道:“好了。接借一下大夫人家里的厨房,我给你做油焖冬笋。”   “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情?”   “买一把伞。”棕眸看向程安,修祈皮笑肉不笑。   “……”   想起储物袋里焦黑的伞骨,程安一阵子心虚。   她好像是……当着他的面,烧了他的东西。 第76章 三更   最后他们还是没有买新伞, 毕竟伞骨尚在,就是能修的。   深夜,魑魅魍魉出没时, 谢家后厨发出了幽幽的火光, 附带一股竹笋的香气。   吓死了一票起夜的人。   谢家厨子:闹鬼了啊!   程安本想让修祈等等, 可是她是真没想到, 这人跟着她一起进了后厨,还十分流畅地帮她洗净冬笋。   神族无食, 但是修祈刀法不错。   程安看着他切得连断口都一模一样平整光滑的竹笋,仿佛每一块都是对方的复制品,唇角一抖。   明明竹笋和竹笋之间长得都不一样,你是怎么切成一样的?   “也太整齐了。”   修祈有些困惑:“有什么不对吗?”   “太整齐了,反而没了风味。面面俱到,反倒是种大忌。”程安话说完,见修祈神情若有所思, 才反应过来, “不, 我不是说你。”   谁成想,他笑道:“是,也没关系的。我知错了, 还有一些冬笋,我重新切一遍。”   修祈能将神族耍得跟猴子一样,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学习能力素来惊人,冬笋很快就重新切好妥当,料理干净。   随后修祈又接着帮程安生火,他没有用阴气,也没有用鬼火, 只是拿着纯凡人的方法,用火折子认真烧起火来。   凡火印在他一身素白,像开了一朵温柔的红莲,空中与他格格不入的烟尘,应是将他身上沾了些许陌生的人间烟火气。   偏偏修祈拿着火折子的动作出乎预料的熟稔。   “很久以前,我装过一段时间的凡人。”修祈瞧她好奇,便解释道,“生活做饭,也是那时候学的。”   ……嚯,那合着他会切菜啊。   发现自己被骗,程安嗔怒地瞪他一眼,修祈弯眼一笑,倒是很无辜地摆弄风箱,如此凡间事放在他身上,竟然不见一点儿违和。   最后,说是帮修祈做冬笋,其实程安只负责下锅。   鬼界中人大概永远无法想到。   他们心目中无比神圣的鬼神,和现任传说中掌握鬼神之息的鬼王,竟然在一天夜里,一起偷偷跑到一户凡人家的后院,做这种偷鸡   摸狗的事情。   不,鬼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   程安借用了些许橱柜里的猪油,放了点麻椒,煸了些香味,放冬笋和今日砸出来的鲜虾,扣上锅盖,鲜甜的味道便溢了满屋。   半晌后,程安出锅的冬笋收拾好,取了个莲叶瓷碟转盘,又放了两朵红梅摆盘。   他们在星君庙附近的山上寻了处小亭,湖面结冰,此时湖上白茫茫一片暗色,新月一轮下,只有落了雪的桦树勉强陪衬。   修祈将两壶酒放在她面前,拍开封泥,异常酒香。   “是赵王宫的酒。”他笑着补充道。   “……”   他还记得啊。   自己王丞相府上曾说过,想喝赵王宫的宫女酿。   “你不是不能喝酒吗?”程安想起幽魂界修祈晕晕乎乎的模样。   “味觉好不容易正常了,当然是什么都要试试看。”   修祈升起一簇鬼火,从储物袋取出一只玉壶盛酒,缓缓温热着其中酒液。   冬笋脆嫩鲜甜,口感清爽。   “怎么样?”程安有些期待地望他。   修祈笑着夹了一筷子放进她嘴里,认真道:“人间界有言‘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诚不欺我。”   他将‘清欢’二字咬得很重,静静看着程安,似乎别有意味。   程安虽字写的不好,但还是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的,嚼着笋尖,确定自己做得没什么问题后,才倒了两盏酒,嘟囔道:“我做的菜,如何是那些凡夫俗子能比的。”   修祈一愣,随即回神却笑出声来。   程安挑眉看他:“笑什么?我说得不对?”   “不,很对。是我说错话了。”   修祈抿了口酒,真就照着程安的话将她吹上天了:“别说凡夫俗子,便是天上仙宴,九玄灵果,也当不及一二。”   偏生他脸色正经,语气真切,让人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好像给程安个称呼,就能直接封神做食神了。   酒过三巡,修祈似乎真的有些醉了,面颊熏红,银冠美面,神骨玉肤,配上如星辰浩瀚的眼眸,凝着她慢慢漾起一抹温柔,月挂高空,落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如月神一般清辉,叫人移不开眼来。   “安安。”修祈单手轻轻揽过程安的肩膀,动作很轻,却很有力道。   “你醉啦!”程安嗅到点酒气,心底一沉。   “凡酒罢了。我不会醉。”   程安见他说得笃定,自己也跟着笃定起来:“醉的人可不会说自己醉了,我帮你驱散酒意。”   她抬手要去散酒,掌心却让他轻轻握住,迎面对上他的笑意。   “不用。”   某种意义上说,修祈在第三层。   就像他现在清醒地一比,却有办法让程安真以为他不善酒力。   醉与不醉,怎么醉,大抵只有他自个儿心里清楚。   他说着意味不明的话,在程安耳畔咬耳朵,声音很沉,有些喑哑,说着意义不明的话:“我很高兴。”   “嗯?”程安抬头,正好对上那双如如大海般能够溺死人又无端具有蛊惑的温棕眼瞳。   他轻轻吻过程安的眼睛,顺着一路亲到耳垂,不再多说,动作处处温存,却莫名透着被压抑的凶狠。   她瞧他眼睛越发的暗沉,如同失却焦距一般,不由得轻轻唤了声:“阿祈?”   “……”   纤长的睫毛有一瞬颤动,她看到修祈薄唇抿成一条线,却最后揉了下自己的脑袋,眼底恢复清明,竟然声音很平稳严肃地教训起她来。   “喝酒误事,下次还是少用些的好。”   程安:??   她扭下胳膊,试着挣脱出来象征性摸摸这人是不是发烧了,却无意中碰到个硬物。   鬼王印吗?   程安第一反应是这一句话,随后转念一想。   不对啊,鬼王印不是在她身上吗?   她又听到酒液倾倒的声音,抬头一看,这人明明刚刚还在教训自己,竟然自顾自地又倒了一盏。   “你这不是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程安让他给气笑了,也顾不得想那个硬物到底是什么东西,“我酒量可比你好得多。”   她一把拿过修祈的玉盏,就着他的清液一饮而尽,眼角无意中流露几分迷离。   “……”   修祈头疼地揉了额角。   他本是想转移程安注意,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下好了,还真是火上浇油,越   静越热。   “阿祈,你今天带玉佩了?”程安愣是没有反应过来,带着好奇心还想去碰碰看,却让修祈一把捉住了手腕。   他声音哑得不像样,偏生还得维持着冷静笑道:“日后再告诉你。”   “哦。”   程安嗯了声,抬手握着修祈的手腕,自以为是的帮他散了酒意,见他也没有松手的意思,嗅着带着酒味的草木香,安心地眯起眼睛。   这些日子她在鬼王域绷了太久,时刻同那些鬼将护法周旋,还要负责装成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又不能耽误修行,着实耗费不少精神。   她打了个哈欠,不自觉蹭了下他的胸膛,然后合上眼关机。   “……安安?”   见怀中人没了动静,修祈忽的觉得,爬上来挖冬笋这个提议,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酒气全散,他揉了揉太阳穴,换了个姿势,让程安躺得更舒服些。   哪怕是最后,他也只是叹了口气,克制地在她头发上轻轻落下一吻。   不管修祈作何感想,程安这一觉睡醒格外轻松。   不愧是鬼神,这大半年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呢!   修祈:……   嗯,你开心就好了。   难得出来一次,还是在程安生前最熟悉的地方,两人都很不负责地不想这么早回鬼界做事。   啊,反正有庞圆,不碍事。   程安相信那只胖鬼,虽然他嘴上说着鬼界事务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是真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他还是会顶着的。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没有用自己的阴气鬼息,当作自己只是在普通不过的一对凡人,走在谷平城的街巷上。   程安领着他走过市集,买了很多糖画点心;走过民巷,给无家可归的小猫做了巢;路过城门,给路边的冻得满脸通红的小乞儿一件新衣;走过河边,在水流中放上一盏最漂亮的花灯,看着它顺着河流渐渐飘远。   恰逢,数日后,人间春节,人群中阳气鼎沸,他们连阴气都不用收拢。   五色的烟火在空中绽开,如同盛开一树星光,星辰瞬时安然失色,鼓声锣声在此时鼎沸,人潮汹涌澎湃,她只好牢牢抓着修祈的手。   庙会舞狮边   上,有一投壶小摊,三十钱入场,得胜者可得一银簪,周围不少陪着女伴来的公子,纷纷交了钱跃跃欲试。   于是,程安也交了钱。   在一众公子之中,她一身红装格外喜庆,却偏偏和周围格格不入。   修祈:“?”   春节热闹非凡,连地上的鬼也有不少爬上来凑热闹的。谷平城素有赵国第二之称,人来人往,属于这里的鬼还真不少。   “那个是……程安大人吗?”两只想凑热闹可又不得不避开阳气的小鬼看到程安和修祈,不由问道。   “红衣女鬼,相貌如此惊人。好像真的是啊,可是她身边的又是谁……”   “你不知道啊,程安大人找了一个很像上任鬼王的男宠。”   “啊?那就是那个了?看起来……还真的挺俊。难怪还要程安大人亲自投壶给他赢东西。”   修祈小白脸:……   他现在深刻地反省了自己一遍,到底对鬼界有多么疏忽管理。   ——怎么哪里都有鬼。   作者有话要说:修祈压枪小能手。   我不管这就是三更 第77章 再见谢母   人群那边忽的传来一声高呼, 声响沸腾开来。   “中了!中了!连中,贯耳!”   “姑娘好身手啊!”   “嘿,这姑娘模样跟天仙似的, 还真有点东西。”   “不会是仙人吧。”   “哪有这么接地气的仙人。”   八箭全中, 且都投入最远的壶耳, 摊主看得目瞪口呆, 连围观的公子都啧啧两声,气得放下手中箭矢, 朝着远处的珠宝铺子走。   “姑娘,您的簪子。”   摊主见修祈和程安衣着不凡,模样出尘,也不敢赖账,取了最高处红锦上摆置的银簪。   “娘。您怎么愣神了呀?”谢荣陪着母亲来灯会闲逛,见她瞧着一个红衣姑娘发愣,不由得有些好奇。   他顺着娘的视线仔细看去, 却发现是日前不久在自家门口见过的人。   “是她?”   谢大夫人瞧谢荣如此说, 便问道:“你见过的?”   “嗯, 之前。她和一位穿着白衣服的公子站在府前。哦,就是那边站在她身边的公子。他们似乎还盯着儿子看了一会,瞧着有些面熟, 可还没来得及询问,他们便没了踪影。”谢荣将前些日子的事情诉诸于口。   谢大夫人听闻沉默片刻,似乎想通了什么,随即如松了一口气一般叹息一声:“这样啊……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人群虽嘈杂,但程安听得到他们谈话。   不如说,她来谷平城,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再听听谢大夫人的声音。   她抬头与对方对视。   已过中年的长者一身深红裙裾,肩上披着鹅白狐裘,眉眼沉稳干练,眼角却多了几分沧桑。   她鼻子微微发酸,心思有些沉。   人与鬼之间,毕竟不同道,她如今当是没了身份再同谢大夫人言说什么。   “娘,您怎么了?”   “娘只是也想要一只银簪了。”谢大夫人轻轻笑了笑,本想将视线移开,却听见有熟悉的声音有礼道。   “这位夫人,您的荷包掉在路上了。”   ?   程安瞧着修祈,见他真拿出一只绣花荷包来,态度真挚,好似真的只是拾金不昧好   公子。   谢大夫人也没想到程安身边的人会来这一处,愣了一下,示意谢荣接过荷包,同他道谢。   “谢过公子了,不然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   “不客气。是内人捡到的。”修祈毫不客气地拉了程安出来。   ……?   程安唇角一抖,有些局促地走到他跟前,硬着头皮和谢大夫人道好:“这位夫人,瞧着面熟得很。”   她该如何解释,自己不仅没和谢湛好好过,还顺道相中他的仇人。   谢大夫人见她手里捏着发簪,很和蔼地笑了声:“这位姑娘也是。像极了我从前的一个闺女。”   她打量了修祈一眼,神情渐渐放缓:“我瞧这位公子丰神俊朗,器宇轩昂,有礼有节,若是我那闺女能寻到这样好一位夫君,也是一件高兴事。”   “……”   这一照面,两人心知肚明,又谁都不说破。   “夫人也是,像极了我的娘亲。”程安也放松下来,同她问候了几句。   甚至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初入谢府,为谢大夫人照顾的那段时光。   没有神族、没有鬼界、没有仙界,一切简单美好。   家长里短简单两句,将故人安好,程安一直空落落的心如同终于有了着落,将方才赢到的簪子揣给谢大夫人。   “你这姑娘是什么意思。”谢大夫人佯怒道。   “方才侥幸赢得,正好觉得这簪子勉强能配得上夫人,算是见面礼了。”程安见她想拒绝,摇了摇头,“夫人拿着吧,这是我同夫人的缘。”   谢大夫人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收了簪子,好好插在自己的头发上,笑容间仿佛年轻了不少,甚至有数年前舞动长枪时的精气神。   他们又走了许久,直到街巷灯火阑珊,庙会逐渐冷清下来,才算分别:“姑娘既然是外地人,以后可多来谷平城看看。”   程安嗯了声:“有机会一定来。”   她挥手和谢大夫人告别,心思终于得到了满足,这个年,也多多少少浓郁了几分年味。   可回头,修祈站在原地,很委屈地看她:“你将我的簪子送了她。”   程安:……   您多大了?   几万岁的人怎么还计较这   些。   她没给好气道:“你怎么知道是送你的?”   “那簪子上面刻着一朵银莲……”顿了顿,修祈故作伤怀,“莫非安安本是想送给其他公子的?”   ……好了,她服气了。   “你在这里等等我。”   她深吸一口气,让修祈站在原地不动,自己身形一闪,却消失在原地。   过了近两刻钟的时间,她终于回来。   此时街巷已经无人,只有半轮月色高高挂起,清辉静谧。   他负手站在榕树下,很认真很专注地看她,眉眼俊朗儒雅,唇边含笑,明明气质一如既往深不可测,可漂亮如星辰大海的眼底却有一道从未流露过的晦涩痛楚。   “阿祈?”她有些微惊,上前抓了他的手,温暖依旧,仿佛方才的神情只是幻影。   她还是有些担心:“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修祈帮她拨开眼前一缕因为动作而有些凌乱的发丝,向她笑了笑,眉眼间都是温柔清俊,“倒是你,我等了好久。”   程安随即皱了皱眉头,见他神情无常,人群又繁多热闹,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她忽的一笑,变魔术似地取出一只木簪,献宝似地捧到修祈面前:“你看看?我第一次做这个……是不是比庙会上的那只好看?”   那是一只老梨木雕刻的簪子,梨木养鬼,鬼带着也很舒服,上面用冰仔仔细细刻着一朵精细的莲花,坠几片叶子,不算精细,但一笔一划,足见主人雕时的认真细致。   修祈的睫毛颤了一瞬。   “好看。”他接过簪子,其上莲花栩栩如生,轻轻摩挲片刻,低低笑道,“好看…极了。”   他嗓音很低:“安安能帮我簪上吗?”   程安见他喜欢,这才松了口气:“这有何难?”   打定主意在血面树成长前暂时不归,他们便在谷平城外郊修了一筑竹屋,门口养了一只鹅和几只兔子,又栽了些许紫竹和夹竹桃,拿鬼息蕴养,也能在冬日存活。   修祈的头发同他眸色一样是一种深棕,摸起来很顺很软,像是上好的丝织品,没有一点儿毛拉,平日用银冠束起,越显温润。   他端坐在铜镜前,   任由程安摆弄自己的头发,模样很是温驯,没有一点鬼王鬼神的架子。   “好了。”程安将木簪代替银冠束好,此时屋外天空已经翻了鱼肚白。   “不过……我只找到一棵千年梨树。终归凡品,日后我再寻些好材料重新做一只。”   “不了,这只就很好。”   修祈摸着头上那个只是普通木簪,眼底愈发温和,如是说道:“天下独此一只。”   ……是他的。   程安知道自己说不过对方,笑了两声,便打了招呼回去调息。   这一夜庙会灯火不息,守岁便应是现在,人群阳气重,鬼混在其中又不打扰生人,要时刻维持鬼息,加上自己开着灵识寻了几十里路,才找到千年梨木,她确实有些累了。   可是,累归累,她还有事情要做。   “……”   程安坐在竹屋之中,看着窗外夜色深沉,月影消失。   灯火阑珊,谷平城内是一片祥和,根本无法想象它前世沦为废墟的惨样。   是她选择来谷平城挖冬笋的,虽然有看看谢大夫人是否安康的成分,但更多……   她还是在意谷平城灭城之事。   毕竟一则这里承载她作为凡人所有的记忆,二则她不喜欢别人冤枉自己。   她这一世初来之事凡人,没有鬼息灵识,自然无法探查谷平城异常。后来又总是为着各类事情推着走,也没有时间调查。   现在找回修祈,仙界没有动作,鬼界又暂时性和平,她自然来好好看一看。   程安合上眼,灵识飘飘荡荡,化成许多不可见的蛛丝,铺在谷平城的街巷中。   此时,她的灵识已经达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不说能覆盖整个谷平城,六成是没有问题的。   她绕着谷平城放开灵识仔仔细细看了三圈,连地底某些谷平城世家的密室都没放过,可丝毫不见任何特殊。   “……”   这么说来,谷平城覆灭,这时当还没有埋下因果。   屋外不知不觉已挂了一轮凉日,日光投入庭院,却为纯粹的鬼息削弱,程安从入定中睁眼,推开木门,向庭院走去。   如果谷平城没有问题的话,那他们在回鬼王域前,她当去一趟酆都   城,仔细查一查碎英的事情。   “既然知道了碎英,为什么不来问我呢?”   修祈一个人在棋盘上摆着棋谱,头上还簪着那只木簪,沐浴日光下,似笑非笑地抬头望她,声音很轻,却暗藏诸多情绪。   他看起来很平静,一如往常,可是,程安还是发现不太对。   往日他无事时破他人残棋,从来都只执弱方的黑子,但今日却拿了白……显然,他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   不,不如说……   程安注意到,地上留着几颗黑白子,上面的露水堪堪散去,应当是不小心扫落下来的。   他昨天一晚上的心思都不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修祈那是真的慌了 第78章 想求原谅   见他身上尚有一层薄薄的露珠未散, 程安皱眉:“你坐了一晚?”   修祈半垂眸子,轻轻应了声。   “……”   程安坐在他对面,瞧这一局从书上套来的残棋, 没有说话。   谢湛曾经同他讲过一件事, 李杵立血誓效忠修祈, 她本不信, 可当时过酆都城,李杵竟然未做纠缠, 差不离证明了这一点。   碎英开在李杵府上。   空气中啪嗒啪嗒响着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修祈一个人落着棋子,局势未定,他将棋子重新丢回棋篓,收了手,轻柔握住程安的手腕,将她带到怀里。   腰上的力道因为克制不算紧, 可却挣脱不得。   修祈轻轻地笑:“不来问我, 是担心真的是我屠城, 嫁祸于你?”   片刻沉默后,程安点了头。   毕竟,莫名其妙背黑锅这种事情, 哪怕只是在本来就看不惯鬼界的仙门那里又多了一笔罪状,还是很让人反感。   之前她尽力不去想,可是这件事始终卡在这里,如一道鲜美的鱼肉里横叉出来卡在嗓子的鱼刺,上不去又下不来。   她不问修祈,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若是自己查到真同他有关, 她还能说服自己另有原因。   “是‘曲无谋’动手。李杵是我的人,他当然也会听‘曲无谋’的话。”   程安听出他的意思:“那个拿你神躯的人?”   修祈颔首,算是肯定:“那时你经常往上界跑,四处打听谢湛的消息,他们和我…都很不高兴。”   修祈将煮好的清茶从火炉上取下,替程安倒了一盏,纤羽般的睫毛遮住暗沉的棕色,让人看不出他的神情。   残魂们是因为害怕谢湛发现程安的异常,知晓他们还活着的事实。他是因为……   他半垂下眸子。   早便该发现的。   当时何止是不高兴,那是分明是……嫉妒。   对谢湛、谢府、谷平城的嫉妒。   修祈遮住自己眼底的阴沉之色:“血子母阵需要血肉供养,至于选择谷平城……”   一石二鸟,屠城以她的名义,那谢湛与她之间,便形成了一道永远的割裂,仙界再也容不下她,她也在   不可能再轻松如常的到上界。   程安想了想:“你说,是‘曲无谋’动手。可曲无谋对我了解井不多,但向他们提议的人……是你吧。”   程安感到箍住她的手腕力道却渐渐加深,便知自己说到了事实。   一夜香确实是她所制。   可是程安的医术也是修祈所教,她修行医毒有了什么进展,修祈是第一个知道的。   所以,灭城的一夜香,也是他给的。   难怪自己每每被逼入绝境时,修祈都能即使出来捞她,想必也是知道仙界不会放过她,所以时刻盯着自己的动向。   “你先放开我。”   修祈这回难得没顺着她的意思来,甚至手臂有些固执地收得更紧了:“安安说过的,从前的事情,是从前的事情。”   他语气很轻,有些小心的意味,全然不见往日从容不迫的傲慢。   眼前这一幕在他预料之中,可真当面对了,自己却没有想象中的安之若素。   “你听我说好了。”她拍了拍他格外有力的手臂,叹了口气,一字一句认真道:“如果我是仙门中人,被这样折腾,绝对无法原谅你的。”   “嗯。”修祈还是笑,笑意中有几分暗色。   “可是我是鬼,在他们眼中本来就没什么形象。无论谷平城如何,我既为鬼将,他们都会将这件事往我身上靠。”   “但我还是很生气。”   很生气,但是有原谅的余地。   程安说完这件事,修祈手上的力度才松了松,蒸干肩膀上的露珠,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一颗心蹦蹦跶跶跳回了胸腔前。   还好。   这就好。   程安瞧着这人重新暖起来的手,心底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   从昨天开始,这样一幅可怜模样,多半是故意让她觉察到的。   他绝对一开始,就打着将此事说清楚的算盘。   “那安安…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他抿起唇角,直接了当地问道。   程安没个好气:“先欠着,想好了告诉你。”   说实在的,她也不需要什么补偿。   等等。   这么一想……鬼王之位和鬼神之息,想必也是这家伙怕她日后不接受,所以设计强塞给她的?   不等程安发话,   修祈忽的轻轻笑了声,道:“一个独立于三界的鬼界,怎么样?”   “……?”   他又要搞什么?   程安让他这一说骇得不浅,联想他之前在深渊时受的伤和说他在调整阵法的话,猛得抬了眸看他:“你在做什么?”   让鬼界独立于三界……这和神族那个破碎世界化三千世界的目的不是一样的?   如此大的动作,那修祈面对的不仅是神族,还有谢湛,甚至还有鬼界、天道。   没想到,她这一抬眼,对方反倒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想一只毛茸茸的大狐狸:“在担心我吗?”   “我没有。”程安让他搞得很没脾气,很严肃道,“但你也别乱来。”   “嗯。我有分寸。”修祈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冷静,他碰了碰程安的头发,见她没有躲,眼底才重新真正的恢复些许光泽,盈盈一笑,便是整个朝暮。   安安真好啊。   虽然生他的气,但还是会担心他。   .   说清楚是非,谷平城也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必要,若是让仙界察觉他们在这里,反而又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情。   于是程安吩咐了鬼侍,让他们留在谷平城暗中护着谢大夫人不受其他小鬼侵害,又上门以游人的身份通谢大夫人叙旧,便与谷平城告了别。   可回到鬼王殿,程安没有想到,修祈看到了也没想到。   真的有人给程安送人上门了。   “他们是谁?”   程安瞧着无光路前,一个二个手持折扇,衣着白衣,柔弱温雅得仿佛这里不是什么肉弱强食的鬼蜮,周围也不是什么血腥阴暗的血池,而是人间界文雅墨客赏月论诗的场所的男鬼们,表情那叫一个一言难尽。   这一个那么穿,是风雅,两个这么穿,是知己,一堆人这么穿,就是庸俗了。   何况这里是鬼界,你不叫庸俗,叫怪异。就像仙气飘飘的仙界,若是突然多了一群穿玄红衣袍的人放在一起,定然也是很亮丽的一套风景线。   ……   关键是她也不会赏诗啊。   鬼侍同她解释道:“是赵松涛大人送来的侍夫,是今年伽虹城的贡品。每个资质都不错,是一顶一的炉鼎,程安大人若是不喜欢,吃了他们也   是大补。”   “……”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程安瞥了眼旁边的修祈,他眉眼平和依旧,似乎没什么不对,她百年又是感到一阵头疼。   虽然不知道修祈和谢湛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为何谢湛还没有下界来干涉神族的事情,但是又一点可以确定。   这时间段鬼域少个鬼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在思索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些男宠也在看给自己上了层幻象的修祈。   虽说外形有变,可他气质却是从来都是儒雅谦和,柔弱温然。   嗯,果然,传言诚不欺我。   是个小白脸。   还是个资质平平,相貌一般的小白脸。   男鬼们对视一眼,觉得自己混个出头指日可待,于是纷纷半跪地上,含情脉脉瞧着程安,求她收留自己。   “……”   程安让他们的眼神整得一阵不适,便将修祈拉了过来当挡箭牌。   可是,谁成想,修祈一偏头,却道:   “程安大人是在问我的意见吗?”   ???   他这是戏瘾上头了?   自己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方面的爱好?   程安木着脸,同他演了下去:“你看如何。”   修祈温声一笑,大有贤夫良父的模样:“几位哥哥资质优渥,体质特殊,第一天见到程安大人便一见倾心,一定都是很好的鬼,程安大人收下他们,也对得起赵大人的苦心。”   麻了。   程安麻了。   她宁愿废了自己的耳朵,只求一双什么都没有听见的耳朵。   您到是是怎么面不改色将哥哥这两个字说出口的。   也不怕折了这些鬼的阴寿。   地上跪着的男鬼们听着这夸他们的话也愣了愣,明明每一个字都很正常,而且好似是帮着他们讲话,可听起来怎么就偏偏不对味了起来。   程安将这件事情敲定:“那便安置在鬼王殿边上吧。”   “会不会有些偏了。鬼王殿边上血气浅薄,可不太适合修行,若是放在安置殿中……”   男宠们闻言,哪里还记得方才感觉到的不太对味,每个都抬了头,很感激地望向修祈。   唯有明了修祈本质的程安对他们的无知深表同情。   谁敢   让他们住鬼王殿啊。   放在鬼王殿那必定会让你玩死的。   放边缘她都怀疑这些小鬼能不能活过一个月。   “不必了。鬼王殿边缘便可。”   “可是……”   见他欲言又止,似乎大有继续演下去的意思,程安忍无可忍地直接牵过他的手,直接将人拉进了殿中。   走进殿中,她便觉得头顶有浅淡的草木香,自己腰身又让人环着,耳畔有温热吐息:“安安好招人喜欢。”   “……您演上瘾了。”程安猛地拍了下他素白衣下的手臂,“我还没消气呢。”   修祈这才很委屈地松开手,叹息了一声,忽的正了脸色:“人血树成熟了。” 第79章 修祈慌张   人面树成熟了?   掐掐时间, 确实也差不多。   程安起身便要走,手腕却让人轻轻拉住,程安回头, 瞧见修祈从木椅上起身, 又将她环了起来。   程安一脸茫然, 随即旋起眉头:“不是说人面树成熟了。”   “我很喜欢抱着你。就抱一会……”修祈断了她的话, 难得的坦诚,嗓音很低, 带着询问恳求,“好不好?”   他态度很低微,鬼王殿的幽光打在他身上,幽邃黯然,那双漂亮温润棕眸在紫光下呈现一种灰暗,细微的草木香挠得人痒痒,眉宇间清雅绝尘, 偏生有些委屈, 又有些讨好的意味。   修祈自然生得俊逸脱俗, 就是放在仙界,也是傲视群仙的好模样,更何况几乎无人见过鬼神如此姿态, 放在他身上……   程安内心痛苦地捂住脸。   美色误人啊。   也不知他是否故意……可是,程安还真吃这一套。   她只觉得心里被戳了一下,当即便忘了自己还在因谷平城的事情怄气,有些别扭地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指尖有一点安抚似的微光闪过:“好了,赶紧走吧。”   “不着急哦。”修祈轻轻地笑,话中流露出几分自负, “人面树的果实不会掉落。而且,我的结阵,他们破不开。”   好吧。   程安自然知道鬼界作为鬼神神域,其中发生一切皆在他所知,他说鬼渊无事,那便定然无事。   也没等修祈继续说什么,一只玄色小蛇忽的慢慢悠悠从鬼王殿门口爬了进来,吐着蛇信正好撞见在程安肩膀上装乖的的修祈。   禾女:……?   是他当蛇憋屈太久了开始出错觉了吗?   这人是谁?曲无谋?那个活了几万年算无遗漏、心高气傲拉了整个神族下水的第一代鬼王?   感觉眼前不是它这双大蛇眼配看到的场景呢。   短暂地沉默后,禾女勉强找回干巴巴的声音,同修祈传音道:   ‘既然回来了,快点帮我解开封印。’   ‘你在命令我?’   ‘我特……’   背对着程安,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修祈冷冰冰看了他一眼,禾女心中陡然一肃,想起眼前人的身份,连   忙改口。   ‘特别的感谢您啊。如此历练的机会,难得,实在难得。禾女谢主上恩情!’   一边说着,禾女心底呵呵两声。   什么叫做川剧变脸哦!鬼神他老人家竟然也有这时候。   万年前,主上那些老朋友们要是还活着,看到这一幕估计得自戳双目。   ‘是吗?既然这么难得,继续历练,岂不是美事一桩?’   修祈似乎瞧见他心中的嘲笑,笑了声,抬手卡住禾女的七寸,将整条蛇掐在空中,玄蛇尾巴不停摆动。   程安听着声响,方才那点让美色蛊惑的迷离立即清醒过来,推开修祈,冷声解释道:“这是来鬼王殿寻求庇护的鬼蛇,我瞧他怪可怜,便留了一阵,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就是有点想喝蛇汤了。   修祈还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可是看在禾女心底却打了个颤。   ‘那我走?’   ‘是爬。’   ……   这事情没得聊了!   禾女一顿便当作自己没来过一样顺着他的手腕爬地上,等到了门口时,又回头看了曲无谋一眼,语气严肃了些,带着恭敬,如同老臣进言。   ‘您还没告诉这小家伙呢。’   ‘嗯?’   ‘用血子母阵献祭神族重辟鬼界的事情,不仅与谢湛敌对,还要面对大道,您…想清楚些。’   ‘我心中有数。’   禾女张了张口,最后憋了回去。   .   深渊地底依然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沙黄地,仅剩的那棵人面树上,平时的褐色叶面与人头均不见踪迹,唯挂着两颗巨大人像果,一只青面獠牙,是鬼面,一只慈眉善目,是佛面。   修祈撤除结阵,摘下其中的那只一只鬼面,将它埋入沙地之中,沙地上平静依旧,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   “这样就可以了?”程安见埋在土壤的果实格外安静,不由得有些惊奇。   “可以了。”修祈笑道,“血面树又名人面树,十年一开花,十年一结果,结出果实名为血面果,样貌是普通的人面。可若是双生果,一颗修罗面,一颗菩提面,一生一死,则需要千年。”   程安看向树上剩下的那颗佛面果:“……这是千年的果?”   “对。”   修祈将剩下的那颗菩提面摘下,拳头大小的果实,在他手里飞速的消融,最后化成一颗指盖大小的黑色果核。   菩提面落在他掌心后,血面树忽的一收,迅速萎缩,缩小成一棵再寻常不过的小树,而沙地它的对面,埋下去的修罗面却迅速生根、抽芽,生长,长成同他一模一样的小树。   “修罗主死,却能重生血面。菩提主生,却为结束生命。生死轮回,如此般界限不明。”   他静静看着血面树,抚了抚他的树梢,难得有些出神。   “你可知道,人面树是怎么来的?”   都说人面树是鬼神馈赠,唯一的作用,是作为连神族魂魄都能镇压的阵眼。   “大道所予?”   “大道吗?”修祈轻笑了声,似乎有些轻慢,又带着对故事的悠远的记忆与回忆,“正相反,是一群反道而行的人。他们的魂魄散尽,只有星星点点的残魂回到鬼蜮,为我凝成了世界第一棵人面树。”   程安深吸一口气。   修祈反叛神族的原因,是因为他的下属尽数神族欺骗推入轮回台而散去魂力,如果这样……   她当时不该毁了那棵树的。   “没事的。”修祈摇摇头,“双生果虽然难结,但千年便会重生一次,你砍了一棵,只要尚存一棵,他便还会再生出来。你不必愧疚。”   “不过……你想错了一点,佛面果并不是阵道的材料。”   他手中鬼息稍稍凝结,将手中的那颗果核拉长,混杂他的阴气,成了一只褐色的发钗,让他钗在程安头顶。   “你这是……”   程安感受到上方莹润而磅礴的魂力,其上还有一层薄薄难以辨明的透明神力,这东西竟然自行认了她作主人,心念一动,便化成一柄短鞭来。   “作为木簪的回礼。”修祈指了指自己头顶还束着的木簪子,弯了弯眼角。“佛相千面,可化万形,作为武器勉强说得过去。”   修祈口里的说得过去,那是一个说得过去了得的吗?   可化万象的武器,放在上界,也近乎无人拿得出来。   她将佛香果重新幻成发钗待在头上,却忽的发现,他们脚下在突然开始剧烈颤动,如   同地震一般,又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程安第一反应是那是海葵怪又要来了,蹙眉道:“你的结阵失效了?”   “不是失效,而是我改变了人血树的位置。”修祈不紧不慢,像反叛慢慢交代着自己的计划。   程安回头去看那两棵树的方向,虽然还是面对面,但是,新长出来的小树,却种在了原先那棵大树的方位,枯萎的大树,反倒站在了被她砍到的小树位置。   ……这一模一样的树还有区别的?   “当然有。”修祈解释道,“一生一死,一开一合,原先的那种方位,是合。而现在……”   面对程安,他还是很温和,整个人却气息骤变,如同一柄绝世利器即将出刃:“是开。”   开?   他话落,整个沙地上场景骤变,干涸的沙地竟然变得越来越稀松,连颜色也跟着变化,地上浮出一只纹路复杂、玄妙,穿透整个沙地的巨大金色阵法。   修祈向她笑了笑,却向后退了一步,一道光柱破开鬼界昏沉的天空,陡然降在他身上。   程安明白了。   他打开了关押神族残魂地域的结阵。   不过这么大的阵势……他们应该是在一处秘境里咯?   她上前走了一步,禁锢缠绕在她脚底下,让她根本无法走入阵中,她眯起眼睛,抬头看着谢湛。   他身形渐渐消失,叹了口气,还是温声道:“神族的事情,自然要当事人自己来解决。安安,回去吧。很快就……”   他声音戛然而止,他头上戴着的木簪,豁然发出一点儿,与结阵金芒完全不同的白光,在看去,程安哪里还站在原地。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他将木簪取下,一头如丝绸般的棕发便落了满肩。   修祈细细看去,这才看清楚,木簪的内侧,近乎无法觉察的地方,用暗纹刻着一道小小的传送阵,不大,最多能送一个人,还是一次性的。   程安露出一个邪邪的笑:“我都和你说了,我把那些阵法书,一个不落的,都看完了。”   虽说琴棋书画不熟,但程安毕竟因为阵而生,此道天赋可谓离谱,短时间内刻一个缩小版的传送阵,于她而言,不过轻而易举。   吃亏吃过一次就算了,她可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程安抬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修祈:“至于你说神族的事情……我难道不是当事人吗?您又想瞒着我去做什么呀?鬼、神、大、人?”   她维持着与修祈一般儒雅随和的笑意,可他看在眼底,头一回产生了一种慌乱感。   嗯……   让他想想,人间界有什么让夫人消气的方法来着?   忏悔书可以吗?   要不他找找小皮鞭? 第80章 鬼剑天刑   程安看着周身场景变换, 原先的砂砾上覆上一层薄雪,阴沉的天空成为蔚蓝,风雪中, 一座古老的建筑群矗立眼前。   这模样, 她格外眼熟。   “……玉宸殿?”程安低声呢喃一声, 当即便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一种来自灵魂上的恐惧不爽迫使她眉峰紧紧皱起, 随即让人轻轻捏了捏,抚平隆起的眉头。   见程安冷一抬眸, 修祈当即收手,似作无事发生,敛却眼底暗色,笑道:“不是玉宸殿。此地,他们以魂力为基石,自己创造的秘境,名为琅嬛界。”   他并不喜欢安安因玉谢湛再有什么情绪。   见她眉宇有些许冷意, 修祈也不恼, 反而笑吟吟自顾自解释道:“九子母阵, 在琅嬛界中心。”   他取出一方日前在幽魂界所制的幽蓝魂石,其中魂力流动,像极了一尊漂亮的琉璃盏。   “不是好奇我又要做什么吗?”见程安的目光为魂石吸引, 投向他这边,修祈眼底格外温和,“九子母阵效用不假,但是,也有平衡的法子。”   “……”   程安忽的道:“我只是进来吃魂的。”   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而且,她来这里,其实也有自己的一番机缘要寻。   她既是神族残魂凝结而成, 自然可以反向吞噬神魂,那日南诏阿峰身上、神尸身上控制他们的残魂,也当时神魂。   灵魂的事情,她玩得不如修祈厉害。但是一只残魂,能极大程度上扩充她的魂力。   神族秘境,对她而言,虽然危险,但同时也是一群大型的经验怪物聚集地。   修祈笑了笑,笑容很温和:“会留下来的。”   沿着雪路一直向前走,身后皑皑白雪如同虚幻,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脚印,天空忽的飘起雪花,落在身上,竟然有了实感。   头顶上撑开一把红伞,程安抬头一看,是日前她烧毁的那柄,不知什么时候为他修复如初。   “琅嬛界构于虚幻,诞生出真实。他们在这方面一向有天赋。”   一路向前,在琅嬛界口,有泥土混杂神力捏出的神使在城墙一般   的界门口上方走来走去,修祈抬手掐了个决,抬眸朝着程安伸手:“牵着我,他们便不会发现你的鬼息。”   “鬼神大人就没有其他的法子?”程安抬眉淡淡看着他,十分肯定的反问。   肯定是有的,就是他借口不拿出来而已。   “……安安。”修祈有些头疼。   他末了,轻叹一声,很无奈地将手中红伞递给对方,诚恳地抬手,示意自己没有再隐瞒什么:“此伞作瞒天。拿着它,神魔不会感知到任何气。”   ……哦。   她之前好像还烧了件了不起的东西。   这般想,她还是接过了伞。   修祈见状,悬着的心才稍稍往下松了些。   “安安。我没有想骗你,只是有些事情,你现在知道,于你毫无益处。”瞧她眸色还是很冷,他停下脚步,对程安解释道,“无关于信任,我只是…唯独不想你受伤。”   他每一字很缓,明明真实要命,可真假之间,让人听不出真实虚妄。   加上现在并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程安只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回去再说。”   眼前便是整个神族,当真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修祈听着,感觉自己又开始头疼了,但只能很乖巧地嗯了一声,硬着头皮推开鬼界的门。   “什么人!”神使听到响动,脸色一瞬变得严肃,见到修祈,反倒敛了神情,带着恭敬与极难觉察地畏惧,“鬼尊。”   神族都是神,对游历神族领域外的鬼界士人,素来称一声鬼尊。   神使拱手:“神士吩咐,鬼尊请这便走。”   程安在曲无谋身后踏入琅嬛界一步,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共鸣震得她耳膜发疼,喧喧嚷嚷的声音不停在耳边盘桓,灰色透明灵力在天空盘旋,如同几万只在天际飞舞的缎带。   她像是能听到空中飘荡的,这些人的情感,紧张的、畏惧的、亢奋的,种种情绪随着神力溢散于空中。   灵魂上的共鸣让她产生一种……一种肚子饿的感觉。   莫名……很好吃的样子……   飘雪的街巷空无一人,程安一路走,一路觉得异常寂静寞然。   偌大的琅嬛界,为   何街巷空无一人?   像是在等着修祈请君入瓮一般。   神使在前方带路,直到在一棵近乎插入云霄,不见树顶挂着红线的古树前足足有十米的地方站住身,回身向修祈恭敬一礼,随即身形消失不见。   显然,他根本无法靠近这棵古树。   古树的模样很是眼熟,褐色的树叶与树干近乎融为一体,只是树梢上没有挂着诡异的人面。   ……是血面树。   程安一看便知道这棵树的身份,不过这么大一棵……   “它是第一棵血面树。”修祈走上前,如老朋友一般摸了摸这棵树。   血面树顿时仿佛有了生命,很亲昵地垂下枝条,程安这才看清楚,树上挂着的红线上,竟然缠绕着许多零散巴掌大小的灵牌,上面以不同的字迹,刻着不同的名字和尊号。   鬼祖邪云,鬼祖曲不忍,尸王无峰,鬼将罗阳虹,鬼将段峰……   有神,有鬼,有人,有书上记载的,有彻底没落的,有她认得名字的,也有她不认得的,纷纷然然,成百上千的名字挂满了一整棵树,风雪寂静之中,唯有灵牌叮当作响。   那些飘零的,落寞的,已经再无声息的远去的人,数以百计,在树上,用即将消散的灵魂在一棵普普通通的梨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给修祈留下了这一样世间最好的镇物。   程安心底有些发酸。   要怎样…才能若无其事地面对这一棵树。   “你不会在上面的。”背对这一树的灵牌,修祈还是轻松温和的笑,带着保证,似是誓言,“永远不会。”   这是曲无谋最大的秘密。   他所背负的,所要去继承的……源于鬼神的报复。   程安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喉咙发哑。   上面有一个名字,程安有一些眼熟。   ——‘长神谢芒’   姓谢的神祗可不多。   许是血面树感受到修祈的气息,又或许是,也朝她很顺从地垂下枝条,恰好让程安指尖碰到那只灵牌。   一段记忆豁然而来。   银甲重剑,谢湛一身染血,他背后是倾盆大雨,浑身上下是浓烈的杀气:“谢芒!活着出去,我不需要你来帮我!”   她听见谢   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为雨神,你是杀神,水患,还是我来好些。”   记忆戛然而止。   她记得……她见过这一幕!在她这一世刚刚死去,做的梦里,她看到过这一幕。   记忆戛然而止,只有面前修祈轻缓的笑:“长神谢芒,司雨,是我唯一的神族朋友。不过共工怒触不周山,苍穹破裂时,因补天而死,神躯陨落,神魂不明。”   顿了顿,他又有些感慨:“现在不该说不明了,他的魂魄已经破碎,重新凝聚在了谢湛的剑中,神魂重构,便有了新的力量。”   程安只觉得后背微凉。   新的力量……   那她的那场梦,究竟是残魂留下的记忆……还是预知?   她记得…那场梦的后半截,修祈出了大事。   不等她多想,一声怒斥响彻天地,像是从天际飘来,又像是在耳边忽的乍响,明明威严至极,却透着虚弱无力。   “鬼尊。谋算天机,残害同族,你可知罪?”   “罪?”瞧着天穹,修祈忽的嗤笑出声来,“且不说无罪,便是有罪。”   他冷笑一声,凝着上空,唇畔噙着笑意,嗓音很轻,眼底皆是傲慢:“即是魂魄,便为本座统治。我的罪,如何轮到你来判?”   蓦然间,风雪骤变,如同刀割风刃,夹杂白雪猛得向他袭来。   修祈蓦然从空中抽出一柄熟悉的素剑,这一次,程安看清楚了那剑上刻着的暗字。   ——天刑   骤然腾升的压迫感从他身上聚拢,程安也好,神族也罢,从未见过拿回自己神躯的,鬼神曲无谋的真正实力。   仅仅是一剑,万籁俱静。   一剑之下,天地风雪皆散,宏伟壮观的神殿无声息的消失湮灭在虚空中,一切都那样寂静。只有苍穹之上留下一处漆黑无光的窟窿,从上而下,倾倒出无数透明的灵光。   ‘曲无谋!’   属于神族的残魂似乎动了真怒,直呼修祈真名,漫天金芒如同海浪,即刻翻涌而来,裂开的琅嬛界即刻为金芒吞噬,变成一道浪潮。   修祈依旧带着笑,面向金光而上,手中剑鸣尤甚,鬼息一瞬间爆开,漆黑纯粹浓郁的鬼息缠绕在   他周围,让他整个人都呈现一种邪性,像极了应当为天神封印的恶鬼。   不过,明显,本该象征正派的神士并不打算和修祈一对一公平竞争。   天上的窟窿越裂越大,透明残魂溢出也越来越甚,跳腾在地面上,化成一个又一个虚幻影子,怒目而视,随着金芒一柄朝着修祈扑簌簌袭来。   程安撑着瞒天伞,探开灵识,视线内,她看着满满一地的经验……残魂们,饿了。   这专业,她熟啊。   而且没有神尸作载体,等同吃螃蟹不用剥壳。   太妙了! 第81章 程安起飞   程安难以形容现在的感觉。   就像她曾经听说, 天下曾有一岛岛民从不吃兔肉,偏生一日,有好事者抓了两只兔子在那岛中, 结果兔子泛滥, 如果这时候, 再天降一只狐狸, 瞧见这一岛的兔子,便半是幸福半是忧虑。   ——吃得完吗?   程安撑着瞒天, 像那只狐狸一样,很是忧虑地眯起眼睛,盯着眼前的兔子们看了一眼。   除了天上那位虚无缥缈不见实体的魂,都能吃。   程安很认真的点了头,瞒天之下,残魂们看不见鬼息,她抬手一圈鬼息如止住吐丝一般从她指尖散开。   一根又一根的阴气悄悄绕残魂摆了个圈, 残魂们化形之后, 各执魂力, 往修祈的方向攻去,根本没有发现,他们的前路后路已经全为蛛网封死。   天上与神士对峙的修祈手中鬼剑上有鲜血流下, 许久不曾用过全力,于他新找回的神躯而言,负担毕竟有些大了,可看到这一幕,他激赏地笑出了声,同时又有些忧虑。   程安能所有的残魂网住,恰恰能证明, 她的对鬼息的掌控力与自己的魂力,已经在他不知觉的角落里,成长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   忧虑……则是程安若真凭自己吞噬所有的魂,他能给她的东西,又少了一件。   神士见他神情变得柔和一瞬,莫名其妙,威严更甚:“你在笑什么。”   修祈这才瞥了他一眼:“想到…好玩的事情。”   神士闻言顿生一肃,很认真的想了想,眼下应当确实没有什么让自己忽略的事情。   但这人才在他眼皮子底下改了九子母阵法,便厉声道:“何事?”   “多谢神士送来的魂力。”他轻飘飘落下一句话,“安安…很开心。”   “安安是何……”神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骤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瞧,一道幽蓝到发紫的蛛网从天际横空而起,如渔网一般,将所有的残魂网入其中,虚影们发现事情不对,感受到自己力量散失,有一瞬慌神,彼此尖啸着,发怒着,咒骂着。   渔网那边,有个   穿红衣轻装的陌生女鬼面无表情地拉着蛛网,虽说以一多敌多有些勉强,可就在蛛网将破时,她抓了一只渔网中的魂体,学着修祈的样子,强行搓成灰质的球体,团成一个点,如糖豆一般吞下,蛛网……便更加凝实了。   她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冲着天空一笑。   神士惊了。   曲无谋你不讲武德!   神仙打架怎么还能叫人?   震怒下,金芒瞬时大振,也不顾修祈,直直朝着程安扑去。   “神士还是专心眼下好些。”   修祈笑了声,他将天刑剑一横,往虚空一指,鬼息之沼顿时附着其上,金芒登时凝结空中,像是海潮在夜晚凝结成冰。   剑峰再一挥,寒刃指向一个方向,修祈笑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又何必迫及他人呢?”   神士为他的这一番言论整傻了。   什么叫做,他们之间的事情不必迫及旁人,那小女鬼可是在吃他们神族的人啊。   “曲无谋!”他贫瘠的词汇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骂人的妙句,翻来覆去,也就是胡言八道云云……   显然曲无谋并没有将那点句子放在心上,往下方不留痕迹地看了一眼。   程安皮肤唇角渗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血,可唇畔尚带着堪称兴奋的笑。   这可是所有的神魂。程安作为一个拼接品,即便能反过来吞噬自己的母体,但也不能一次性那样多。   头一个魂魄咬下去是好吃,第二个勉强有点胃口,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等到了十来个的时候,就要爆.体了。   她感觉耳畔嘈杂的要命,神魂的声音伴他们的心声一遍又一遍折磨她的耳朵,近乎让她失聪。   神魂在体内挣扎,游走,反复试图破开她的身体,她忍着剧痛强行压下,将吸收的神魂凝结在魂体表面,用于勉强维持自己的灵魂不从内部撑爆,以便再吞下一个灵魂。   但同时,这种强行扩充灵体痛楚,也成倍成倍的往上增。   简直就像是有人拿一百零五度的开水一丝不差地往她皮肤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烫了一遍。   偏生她还要维持这个平衡,不断重复,保证   有力量供应得了自己的魂体。   这个过程经过了很久,久到程安自己都惊奇自己的忍耐力时,最后一颗神魂入体,巧妙的平衡被打破,她魂体一下子炸开,表面如人形汝窑瓷烤制结束,噼噼啪啪裂开一道又一道的口子时,反倒没有那么疼了。   像开水烫完又开了个口子,麻了。   程安这才松开灵丝,险些向后倒下,还好身后血面树垂下枝条,托住了她。   “……”   她的眼瞳缩了一缩。   “谢谢你。”   是…树在同她说话?   那些垂落的骨制灵牌在她面前晃悠,敲起一首玄妙的歌,消退了她耳畔的嘈杂。   曾经在树上留下一笔的灵魂们,隔着万年,这只一瞬,让她看到了曲无谋的过去。   天地神族皆孕育于事物,唯有曲无谋凭空而生。他是第一只鬼,不用神力而用鬼息,是神亦为鬼。   神族害怕曲无谋,追杀他数千年,在他身上留下了久难愈合的神魂创伤。   直到他在追杀中领悟大道,结出不死莲,创下鬼蜮,神族不得以承认他的身份,认他一声鬼神。   程安豁然睁开眼,哪怕耳畔不再嘈杂,身上的裂口依旧存在,体内为她吞噬的魂魄又一次试图撑开她的灵魂。   她呵呵笑了两声,抬手抽出头上发簪,直接将自己一只胳膊斩去,拿鬼神之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烧了个一干二净,只给自己留下一臂。   神族为她的这番操作吓得说不出话来。   程安当然是有原因的,舍小取大罢了。   她将一部分神魂塞到左臂,及时连着自己的一点魂力一并烧了,反而能给自己喘息的时间。   程安感受着一瞬落下来的冲击力,身上裂口忽的停滞,随着她魂力的渡化,往回一点点地修复。   修祈移开视线,他的剑依旧很稳,只是鬼息越发磅礴。   一个虚幻的金影出现剑刃对面,约莫是个人形,魂魄比起下方的那群残魂,凝实不少。   这么久,神士也该明白了,下方女鬼是谁。   千年前,他们用自己的魂魄精心凝出,交给曲无谋在深渊教养了   百年,最后投入轮回台忘却前尘往事的魂石。   “你就是因为她?”神士语气已经相当不快,“我怎么不知,鬼神还有耽于□□的一天?”   修祈摇了摇头,似乎为他痛惜:“情为欲,贪念为欲,求道也为欲。神士用耽于这个词,可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修祈鬼息不止,同时又一边说着气死人的话,“不过,以现在的局势来看。神士才是那个百步。”   果然,小金人周身亮起了一圈愤怒的赤红,气急反笑:“曲无谋,就这么把她带进来,你倒是敢!。”   神士之所以是神士,理应自然是可以控制神魂的。   他抬手一挥,神力正想席着程安过去,却不料,竟然硬生生卡在半空,动弹不得。   “为什么……”神士不信邪,又一挥,发现神力依旧过不去。   能阻挡他命令的东西…世上只剩一样,连不守规也无法做到。   “你将不死莲给了她!”神士语气不再冷静,似乎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我既然能带人进来,自然也能带出去。”修祈笑了笑,“倒是神士……”   “下次还是别同我讲这么多了,注意脚下,别分心。”修祈收了剑,站定身,长身玉立,话锋一顿,“哦,应该也没有下次了。”   一道硕大的阵法在他脚下亮起,鲜红的光芒沿着随着神力冲突而渐渐破碎的琅嬛界地底一下子浮了出来,像是巨人脸上的青筋,末梢又如树根连着细细密密的血管,陡然间暴起。   而神士的位置,作祭品的阵眼处。   程安捂着剧痛的右臂,好不容易压制住身体内的婚礼,随即察觉脚下有动静。   她看了眼从下方浮出来的朱纹,心中一惊。   这真的是人能想出来的东西吗?   仅仅是她站着的这一处地方,便要比她看过的所有阵加起来都要复杂,人家是大阵套小阵,它这是无限循环无限套娃。   如此手笔……绘了整整一界。   也不等她这口冷气吸完,只听天上轰隆一声。   修祈将手里的幽蓝魂石一丢,伴着笑,阵法吸收魂力,光芒大振,琅嬛界瞬间一寸一   寸碎开,大地震颤,露出真实的沙地表面。   不过瞬息,琅嬛界便彻底碎开,浓烈的白烟弥散在他们周围,叫人辨析不清前方道路。   “安安。”   修祈便从天上下来,笑意尽收,面无表情。   他不去看阵法如何,也不去探查眼前情况,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只是抬手便扣了程安剩下的那只手腕,温和的鬼息顺着她手腕替她修补魂体上的创伤。   “……能长回来。”见他头一回一脸肃杀,程安忽的有些发虚。   反正她是鬼,长个手还是很简单的。   “方才,但凡有一点纰漏。”他头一回没有笑意,“整个神族的魂魄,足够杀你一千次。怎么敢的,安安。” 第82章 如隔天堑   修祈薄唇抿起, 手指牢牢握着着程安的手腕,显然动了真火气,可他将冷话说出口就后悔了, 便迅速沉声道歉。   “是我没未能及时, 当怪我的。”他唇畔抿得更紧, 手中魂力不息, 直到修复好程安魂体上所有的创口才算停手。   是他没想到自己会让神主纠缠这样久。   程安动了动从魂体长出来的手臂,全身痛意消散, 只留下磅礴充沛的鬼息与魂力,见他这样,心软了几分,却依旧梗着脖子道:“那只小金人呢?”   “被封进了阵法中。”修祈见她这样问自己,立即解释道,“无人来救的话,不会出来了。”   “无人来救?”程安抓着他语中重点, “这些魂都处理干净了, 还会有人?”   修祈叹息一声, 单指指了指上空,意思相当明了。   ——苍天在上,他必将一搏。   “便是出来了, 也不足为惧。”他摇了摇头,显然并未将他放在心上。   同他能算上威胁的,只有一个半,大道算一个,谢湛算半个。   “我动了九子母阵,大概很快便会有人找上门来。”他抬手想碰一碰程安的脸,却瞧着她瞪着自己的眼睛, 中途硬生生打了个岔,转而轻拂过程安的头发。   “去空桑吧,那里……”   “曲无谋。”   程安忽的连名带姓叫了他的真名,打断他的话,听得修祈笑容险些没挂住。   他怎么从前不知道,自己用了少说也有一个神代的真名,原来听起来竟然如此骇人。   许是为这三个字骇得不轻,修祈立即住嘴,安安分分坐在程安对面的沙地上,正对血面树,莫名乖巧,一副听君调遣的模样。   石台上,血面树灵牌敲出当当的声响,像是在嘲笑修祈也有这一天的时候。   程安见他这般,方才蹭上来的火气又削三层,还是道:“神魂是我硬要吃的。我想保护你。”   她少说也当了几百年鬼将。   临阵脱逃,还是主君调走的,究竟是她脑子坏了还是主君脑子不对。   她的话,格外的坦率直接,明明话里有刺,可听着却叫人生不出任何气。   保护…   他吗?   修祈眸子轻轻颤了颤,心底有微妙的暖流缓缓淌着,他伸出手,想拉程安起来,谁成想,对方并没握着他的掌心,扶着血面树自己站起来了。   落了个空的修祈:……   他抿了唇,温声道:“安安。”   程安看他一眼,只是嗯了声。   方才归方才,毕竟和神魂对峙,他们之间,她还需要好好捋一捋。   修祈觉得自己那一肚子计谋此时都丢进了血海,心中直道有没有什么能救一下场。   本该荒凉万里如一的沙地上,如血管一般生布着艳红花纹绘成的阵符,阵符中心,是他们所站的地方,便是那处平平坦坦,毫无一物的石台。   血面树扎根在石台边缘,坚韧而蓬勃地生长在沙地上。   石台的中心,浮着一颗幽蓝色的魂石,正在向外发出莹莹光泽,整个阵眼便似有了生命。   看到魂石的瞬间,程安觉得自己脑仁又开始隐隐发胀,她吞了太多神魂,脑子里似乎有很多碎片般的场景依次闪过。   她需要时间融合神魂,消化这些碎片。   修祈当即便觉察到她的不对,本想抬手抓着时间替她揉一揉脑袋。   可惜,忽然间,一声尖锐的啼鸣响彻于砂砾上。   修祈:……   “嘤——”   程安顺着声源一看,一只秃了毛的凤凰大张着残损而熟悉的翅膀,口中有烈火灼烧,朝着他们袭来,即便眼眶空空荡荡,还是能看出里面无可休止的凶狠。   “恶神……杀……”   ——凶凤。   瞧这只鸟没让外面的神尸杀掉,又忘了自己,程安说不上自己的情感。   虽说是场误会,但之前她让神魂拉下深渊,终归是这只怪鸟救了自己。   她揉了下额角,抬手一挥,凝出冰棱,将其化为小剑,漫天剑雨翛然而至,噼噼啪啪向它砸下。   “恶神!”   凶凤大叫着朝着两人扑来,也不顾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一大团火焰便烧了上来。   程安的控制冰晶挡住火焰,将头顶的佛面核抽了出来,稍一用力,变成一只无比硕大、足足有两人环抱大小的……木棍。   火具有良好的隔热作用,佛面果更是如此。   “你清   醒一点!”程安喝了一声,抓着棍子,隔着火海,一棍子照着鸟头直接敲了下去。   修祈瞧着深渊因这一棒开始剧烈颤抖,就连在他鬼息覆盖下的九子母血阵也跟着震了一震,棍风卷起火浪,强劲的热风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不由得唇角一抖,思绪难得跑偏。   他总觉得,程安这句话在指桑骂槐,这一棍是想打在他身上的。   真打也挺好的…可是她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   要不还是想想忏悔书怎么措辞吧。   “……嘤!”凶凤为程安这一棍子打蒙了。   它本来就因为一直处于濒死状态,脑子不太对劲,这一棍子下去,整只鸟就站在原地不动弹了,连火海都熄了七七八八,大鸟歪着鸟头,看着将棍子恢复正常大小的程安发呆。   “嘤?”   它觉得这只小鬼好眼熟啊,在哪里见过……?   “我能让你见你主人谢湛。”程安收了佛面果,直截了当,“不过见完后,你会死,你见,还是不见。”   凶凤一听谢湛这两个名字,竟然顿时清醒了三分,连眼前的修祈也顾不上,颤巍巍又果断道:“见。”   程安拍了拍它垂下的鸟喙,眼底缓和了些。   她明白凶凤的情感。   若为已愿,死又如何?若为见主,逝又何妨?   如此毫无意义而痛苦的困在这里,不如直接死了。   修祈在一边看着火海熄灭,走到凶凤更前,凶凤见到他,立即便炸了毛,长鸣一声,又瞬时为他强大的鬼息压得匍匐在地上。   “他曾看到我弑神后,借此让谢湛入冰牢。”修祈笑了笑,很气人地顺了顺怪鸟身上的毛,凶凤身上暗红羽翼真的一根一根缓缓立了起来,“所以,即便意识将散,对我的恨意,也从没有变过。”   他将凶凤身体关在此处,是为了压制残魂们驱使的那些鬼尸。   阴差阳错救了程安一命,确实是他不曾料及。   程安见他如此,也没拦着他,自己则闭上眼睛,让灵识探入它残损的体内。   凶凤叫嚣了一声,想要挣扎,却又为鬼息压得动弹不得,只能恶狠狠看着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修祈报之以笑,却有几分森冷:“在帮   你,可不要乱动。”   这是程安方才在血面树那里学到的新技能。   如何正确把灵魂从躯体中抽出来。   如果是活着的身体,天则之下,十分难办,但是凶凤早已死了,只是靠着神血勉强维持灵魂不散,自然简单的多。   她顺着凶凤的躯体,在羽翼的最深处,找到一层鲜红的光团,她将灵识化丝,万千比原先凝实不知几倍的蛛丝,顺着凶凤的羽翼,将光团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程安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只玉匣子,将光团塞了进去,又拿自己的鬼息严严实实封好,放进了储物袋里。   修祈在一边看着,也不由得心中讶然。   古凤为四兽之一,即便在深渊待了多年为鬼息侵染,神魂也神祗要有力得多,他试问自己,如此轻松地抽取凶凤魂魄,也极为困难。   程安,却是头一回做这种事。   其天赋,恐怖如斯。   “好了。”程安见面前庞大的身躯终于倒在地上,唯有一双空荡荡的眼睛还在狰狞地望着上空,似乎随时都能喷出火焰来,不由得轻叹一声。   她抬手摸了摸怪鸟的眼睛,替它合上双眼。   明媚鲜亮的火从凶凤脚下蓦然自行烧起,将这一躯万年不曾休息过的最后凤凰的躯体一点一点灼烧蚕食,火焰将深渊照得通明,没了残魂限制,深渊之上也不再有此起彼伏的咆哮声,干涸的血液随着火焰的重新渐渐消退,黯然的羽翼也重新变得鲜亮。   古书云,凤凰涅槃。   可惜凶凤魂魄在深渊中早已为鬼息侵染,它便不会再像惯例那样,在火焰中重生。   如山高的身躯最后一点点化为灰烬,深渊重新恢复寂静与黑暗,修祈才将鬼息收敛了净。   他总算能好好和程安说完一句话了。   可是他还没有说,程安却先出了声:“为什么不同我讲讲你的计划。”   “因为……”   “因为我太弱了,会扰乱到你。”程安很冷静地接过他的话。   修祈持着温和的笑:“我并不觉得安安很弱。”   “你不必说违心话,何况你想的确实不错。”最后,她轻轻叹息了声,“我…确实很弱。承认自己很弱,没什么大不了的。与谢湛、你、它相   比,简直没眼看了。或许,也帮不了什么忙。”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若是修祈只是个普通小鬼,或许要轻松许多。   她只是习惯性,将修祈当作当年那个普普通通,需要她尽职尽责保护的鬼王,以为自己距离他不过是一步之遥,她努努力,还是能成长有点用处的人的。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是她想错了。   曲无谋和修祈……大概还是不太一样的。   这哪里是一步,简直是天堑。   顿了顿,她才很清醒道:“我同你道歉,往日是我太天真,是我错想,你有你的计划,确实也没有必要和我说。”   修祈又忍不住慌了起来:“不。没有。”   程安摇了摇头,她将阴兵令递给修祈,告退道:“我先回去了,他们的力量我还需要消化一下。若是有需要,用阴兵令召我便是。” 第83章 早就相识   程安声音很平静, 听不出一点儿气,像副官很认真地在同长官做报告。   可就是这样,才让人心里没一点底。   方方正正的令牌递到面前, 修祈却任何没有接的意思, 而是一抬手, 很及时地收了深渊不可飞的禁制, 抬眼看向程安,“我和你一起回去。”   “……”   闻言, 程安看了眼地上的驳杂的朱纹,以及独立于九子母阵的血面树,意思不言而喻。   ——这么大一个正在运行的阵法就撂这里了?   而且,她记得,深渊顶上……是连着不周山吧。   “鬼蜮为我创造,有人进来,我会知道。”修祈很殷勤解释道, “而且, 残魂消失, 他们留下的躯体,便属于鬼界。”   程安道了声是。   直到鬼王殿时,两人都是一路无话。   鬼侍本在, 见程安与阿七公子回来,拱手道安两句,程安点了点头,抬手一挥召开黑黢黢鬼王殿大门。   鬼侍觉得稀奇,往日这两人回来,总是肩并肩谈笑风生,怎么今日一看, 冷了不少。   都说阿七公子是鬼王找来的替身,现在一看……可真没错,赵松涛大人找来的那几个,一定更合程安大人心意。   女人果然都是喜新厌旧的东西,女鬼也不例外。   鬼侍怎么想的修祈管不着,也没那个心思管,他现在感觉……从前算计神族灭族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难。   “安安……”他试着唤了声程安,可是对方似乎没听见,直接走进殿内,留他一个人在殿外。   门口鬼侍相互看一眼,彼此很有眼色的一拉手中枪。   “阿七公子,看来程安大人并不想……”   鬼侍的话卡在喉咙里,原因无他,修祈真就上演川剧变脸,抬眼朝他们一看,那双暗沉沉的棕眸便吓得人起了一身冷汗,明明这位阿七公子笑着,可是那笑…却让人忍不住的发颤。   轻飘飘的传来:“不想死的话,让开。”   修祈现在没心情和他们耗,他反手挥开鬼王殿大门,在程安之后进去。   禾女原本好好的在鬼王殿程安让人给它做的保暖   蛇窝里睡觉,听见鬼王殿门塔塔两声,抬了头,晃着尾巴,正好看这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门。   程安在前,修祈在后,而他一进门,便带着青楼赔笑似的笑意,又是沏茶,又是帮人家拉椅子,还问人家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还问她想不想听他弹新的小曲儿,乖顺的好比大户人家的小妾。   禾女觉得自己三观都塌了。   这人谁啊?曲无谋?   他记得从前在神族,有人为了折辱曲无谋,让他给众神弹曲子,最后那人被他丢进蛇窟里折磨了几百天,最后连神魂一齐慢慢分了尸。   禾女宕机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世界观,瞧着这两人间诡异的气氛,稍稍沉思片刻后,总算想明白为什么,心底无名幸灾乐祸地长出一口气。   曲无谋你也有今日。   他甩了甩尾巴,凑到两人跟前的木椅上近距离欣赏,可只觉得脖颈一寒,让人微笑着捏着七寸提了起来。   ——嗯嗯嗯?   看热闹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禾女下意识觉得不对,绕着桌子想跑,可是钳制他脖颈的力量实在太强,还没挣扎两下,它便发现自己气息越来越淡,整个蛇都处于一种飘飘忽忽的状态。   禾女内心骂了一句脏字。   它当然知道曲无谋对着自己做了什么,鬼神可控制鬼界一切,这老狗敛了鬼界所有属于他的气……   说人话,就是,现在在鬼界谁都看不到他,他也谁都碰不着动不了。   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程安的视线如没看见一般错过它,向四周望去。   程安蹙了下眉:“那条鬼蛇呢?”   “或许出去玩了吧。”修祈手里抓着套了咒的禾女,十分自然地解释了一句,转手却将他整条蛇丢出去。   禾女:……   修祈听不见外面那条蛇的捶门声,甚至嫌不够借此发出邀约:“要一起去找找吗?”   程安深深看了修祈一眼。   他连深渊发生什么事情都能一清二楚,肯定也是知道那条蛇在哪里的。   程安婉拒道:“不了,我要去闭关一阵。”   修祈闻言,将禾女啪嗒一声关在鬼王殿外,回过头,很老实安分地   坐在程安对面:“安安是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   程安摇头,随即顿了下,还同他分析了起来:“你的计划…很好。若是鬼蜮能独立三界之外,便不再处处受制于仙界。虽然一时间大家会不会习惯,但是总有一日,新界会有新的秩序。这很好。”   除了修祈会承担所有的危险困难。   她想想就觉得头疼。   独立三界,这件牵扯因果极大,且还需要其余两界部分气运做基石,此时阵法已开,仙界、大道、谢湛作为秩序的维护者,定然随时有可能攻下来。   “…我是问,你在生我的气吗?”修祈捧着茶盏,棕眸温润看向程安,声音很沉缓很小心。   他又重复了一边自己的问题,垂下眼眸,抿着唇,如果修祈身后有狐狸尾巴,此时当是也耷拉下来的,棕眸里有粼粼波光,瞧着莫名有些可怜:“从未和你提及过这些事,你…会生我的气吗?”   若是以往,程安见他如此,虽依旧有所愤懑,但大抵多会回一句不会。   可是眼下知道这人心思,也就清楚八成这副姿态也是哄她的,她便只是道:“我只是需要静一静。”   修祈瞒骗她太多次了,他有自己道理,但是自己说不气也是假的。   她需要一些时间消化他们带来的力量,也需要时间好好冷静一下。   想清楚这点,程安起了身,桌上沏好的茶水碰都没有碰,径直走向后殿。   这程安可冤枉修祈了,他这次真没什么装模作样的意思…是实打实的有点慌。   修祈苦笑一声。   还真是…狼来了。   他看着程安起身,也顾不得鬼火上热着的茶壶,起身便要去拦着程安。   “安安。”   谁知道程安正向他行了一个礼,咔哒两声,禁制将修祈关在了门外。   修祈:……   .   程安调息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哪怕及时砍掉了大半,但吃下的那四成神魂给她灵魂带来的负荷,也实在是大,   那些嘈杂的声音再一次涌了上头。   她觉得脑子嗡嗡地疼,灵魂如同割裂一般喧嚷,只好使劲揉了一揉,可眼前一切陈列在面前,又莫名清醒,她   觉得自己灵识越发明了,连鬼界驳杂的流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许许多多陌生而熟悉的画面,如皮影戏一般在眼前慢慢上演。   “……”   她拿鬼息细细梳理起这些画面,将每一张都叠成连贯的画册,放在眼前,仔细看去,呼吸一滞。   她本以为,吞掉那些残魂,看到的至少也应当是他们生前的记忆,可是……   为什么画面上的…是她啊。   程安瞧着画面里的灵魂,倒吸一口冷气,回过神,仔细看着记忆里的东西。   那地方是深渊,一片寂静的地方,她看着只有拳头大小的自己浮在石台的上空,百无聊赖地在石台范围内飘来飘去,等一个人。   是她转世前刚诞生的事情?   果然,她等的人,是鬼王,老是说,是披着修祈马甲的曲无谋。   有鬼王一袭白衣从沙地的尽头出现,手持一柄红伞,笑眯眯地看她:“安安。”   “阿…曲!”‘程安’似乎只是一个新生儿,说话口齿不清,连曲和祈都分不清,可是那满心的欢喜,做不了假。   “是阿祈哦。”修祈认认真真纠正着她的发音。   修祈很忙,过很久才会来一次,可每来一次,都会给她待很多的来自外界的新鲜物品,所以,‘安安’每一天都会在石台处望着砂砾边缘,等候那位白衣鬼王。   程安看着自己慢慢从一个拳头,成长到一个成人大小的魂魄,虽然依旧说话费劲,但是能用手语表示自己的情感。   她那个时候,也同现在这样,真心实意而毫无保留地喜欢这修祈。   直到那天……她满心欢喜地又见到了修祈。   他带着如今日温和的笑意,反手,将要扑到他身上的自己装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匣子里,任凭她在其中挣扎哀求哭泣也完全不理会。   …还毫不留情地将她扔进了轮回台。   轮回台是一处巨大的磨盘,干净的灵魄在其中要受头顶锤头的研磨,痛苦中生生磨去自己灵魂上的记忆印记。   “……”   掉入黑布隆冬的磨盘,失去意识那一瞬,程安从入定状态豁然睁大了眼睛,大口大口吸着冷气气,明明是个鬼,却如同要窒息一般,所有   当时懵懂的恐慌、害怕、痛苦皆悉数归位。   她盯着鬼王殿的墙壁,看了很久,半天没回过神来。   合着,曾经还有一这层。   原来她真的早就见过修祈,比任何人,都要早。   程安没有在意到自己全身修复如常,空间与时间如一粒粒光点,在她面前缓缓流逝,一切都越发的明朗。   此时,她才算越过千年修为的坎坷,入万年道行,甚至…直接脱离了鬼仙那一套体系。   可是程安真的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她现在的唯一感觉是。   憋屈。   特别憋屈。   说不上来的憋屈。   “轰——”   磅礴的鬼息在她周身化作风刃一并炸开,将寝殿的所有东西都击得粉碎。   门口有人闻声,立即哗啦一把推开门。   “安安!”   修祈见她情况尚好,才松了口气,他也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手里抱着红伞,松下神情,抿唇笑着看她。   程安望向他。   记忆的始作俑者就这样站在门口,唇边噙笑。   这笑,和她被他丢进轮回台前,那个同样温柔的笑意近乎吻合。   程安盯着他看了一会,才忽的问道:“如果需要,你还会将我投入轮回台吗?”   修祈的笑意就那样僵在了脸上。 第84章 趁虚而入   等修祈回神, 程安收拢自己身上暴起的鬼息,将寝殿的一切复位。   她声音有些刺冷:“鬼神若是来了,这鬼王殿也本该易主的。”   从前觉得没什么, 现在看那方阴兵令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实在是束缚。   她真不想当什么劳什子的鬼王, 走都没有地方走。   “…安安。”修祈重新带着勉强的笑, 抬手想拉过程安的手,却让她避开后, 恭敬行了一礼。   “还是别唤我安安了。”程安摇摇头,“魂魄入轮回台,也不知还是不是从前的人。”   她挥开通向正殿的走廊,幽幽鬼火在她面前陈列开,两侧玄玉陈设依次罗列,幽深诡谲。   修祈抬手一挥,这些火焰便纷纷熄灭, 他站在程安面前, 挡住她的去路, 问道:“安安要离开鬼蜮吗?”   “您会放我走?”程安抬眉看他,显然不信。   阴兵令上的主位写着她的名字,她便是群鬼名义上暂时的主人, 只要有这一层关系在,修祈随时随地都能找到她。   “不会。”果然,他很肯定地接过话。   “那便是了,我只是去看看鬼界公事罢了。”   程安也没有和他纠缠的意思,就着黑漆漆的玄玉走廊,也不重新点灯,一边走, 一边又有些无奈:“而且,我还有哪里能去?”   若是她不是鬼王,还能直接爬到上面找个天南地北就此不干了,可惜眼下,真没那个可能性。   修祈一路跟着她,走到鬼王界正殿,怕她嫌烦,哪怕他一向口齿伶俐,此时也只是安安静静地保持沉默。   程安默许下,他让鬼侍们退下,自己领了鬼侍的工作,安安静静地杵在那里负责磨墨倒水,等程安抬头看自己时,又有些委屈可怜的站在那里。   程安哦了声,不为所动。   修祈本以为,这样过上几日,程安习惯了后,会愿意听他说一句话。   可是,他是真万万没有想到,程安好不容易处理完了公文,转头却将自己开出来的药方子都打了包,装进自己的储物袋里。   “……?”   不是说不离开鬼蜮的吗?   程安清理好药材,这时候很有礼节的道:   “鬼王殿是你的地方,又是鬼界核心。你既然回来了,理应本就该物归原主。我在鬼蜮寻了处风水不错的地方,过几日搬到那里便是。”   “……”   说白了,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她就是暂时不想见到修祈。   修祈一个头登时两个大。   ——那他走?   “鬼蜮的风水,再好比得过这里?”修祈终于开口,努力维持着笑意,“安安不必避我,若不想见我,我走便是了。”   程安并没有回应他,黑质分明的眸子静静瞧着对方,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也行,你走吧。   就很冷漠无情。   “……”   瞧着外界血雨腥风,冷飕飕的鬼息一阵子一阵子吹过,修祈这一瞬心塞了,他指尖动了动,想去碰碰程安的头发,却碍于对方的视线不敢动作。   “我知道了。”他叹一口气,“我就在深渊,若是需要…我来找你。”   他也不敢求程安来找他的,他来找来赔罪就是了。   是他错了就是他错了。   现在安安也不会想理他,这时候纠缠下去于事实毫无益处。   总结一句话就是……   他这就去写忏悔录。   .   鬼王界火了一个消息,程安大人带在身边,甚至跑到上界只为亲手做羹汤的那位阿七公子,失宠了。   别的小鬼听到这件事,或许只是当个谈资,聊上几句女人心海底针就完事了。   但是张松涛专程送来的那几位鬼公子,听到这个消息乐疯了,纷纷兴致勃勃磨拳擦…琴。   就比如…程安还在那里批折子,就有人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古琴,抿唇凑了上来充当乐师。   大家都当她是什么霁月风清、高雅文艺的女鬼。   可是……她真不懂乐理啊,程安只知道这人弹得听起来很好听,鬼也像模像样,可具体有什么感想感悟,不知道。   她这些日子不想见修祈,神魂的吸收也已经臻入圆满,便让赵松涛给她的那几个鬼过来给她弹曲子。   今日,弹琴的是个竹纹杉的男子,名作梁亦儒,肤色白皙,发丝眸色乌黑,气质不似普通凡人。   程安查过这人来历,梁亦儒是百年前姜国小皇子,逢胡骑来袭,国破后被迫殉国服毒   而死,恰逢死时阴年阴时阴月,加上又是半阴体,资质出众,最后落到鬼界让赵松涛抓着。   一曲毕,梁亦儒手里抱着琴,眉间几丝忧愁。   “王上……”   “怎么了。”   程安批完最后一个折子,示意自己不喜欢这个称呼,他直呼自己的名字。   “亦儒不敢。”梁亦儒听着,细声低语道,模样很是顺从。   他琢磨了很久,才柔声道:“王上一直埋头公务,眉头紧锁,可嫌亦儒弹得不好?”   “没有。”程安放下手中纸笔,抬眉瞧他,“你弹得很好。”   当作背景音乐相当不错,就是她听不懂。   听起来意境里情意绵绵,不如修祈给她弹时的轻缓温柔,但总归另有别一番风味。   ……她有病。   程安黑着脸暗戳戳折了一支笔。   没事情干又想那只老狐狸做什么。   让他去死好了。   梁亦儒抿着唇,他弹得是人间小调,专门倾诉情愫的凤求凰与鹤冲霄,程安听了这么久,还如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懂装懂……   王上心意难测,定有什么用意。   程安见他低头调琴,将鬼王殿实在安静得过分,便多问了一句:“你弹得什么。”   “回王上,是人间小调鹤冲霄,以表…表小人心意。”   程安拿折子的手瞬间顿住。   他面色窘红,神情躲闪,俨然一副黄家闺女见心仪公子时的模样,程安若是再不知道鹤冲霄是弹给什么人的曲子,她就是傻子了。   昔日在京畿,修祈同她弹得小调,就是这曲子。   程安沉默片刻,才道:“这曲不好听,下次换一个。”   梁亦儒顿时更加惶恐了,手下立即停住,叭嚓一声发出一声剧烈的杂音,他向前一跪,眼眶发红,大有一副惹人怜爱的小兔子模样,高声便道:“小的失态了,不甚将心中情感表露于心,求王上恕罪!”   若是正常人听这这句话,大概就只有一种……这人绿茶好心机的感觉。   可是程安心中绕成一团麻,并不想多想,便觉得……   ——她有这么可怕的吗?   程安揉了下额角,总算愿意放下手中的折子,幽幽冷道:“   起来。我鬼界不需要动不动下跪的鬼。”   梁亦儒一听这话,觉得是程安不喜欢这一套,便将头也匍匐在地上,真做出认罪的模样。   都说新鬼王心狠手辣,法力难测,封礼当天便斩了冒犯她的鬼王,大家并不知晓她来历,多多少少都有着对未知的恐惧。   程安看他这样,便大抵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只好道:“不是你的问题,这曲子……让我想起些过去的事情。”   梁亦儒这才抬起头,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将程安没有杀自己的意思,胆子便又大了些:“可是…那位阿七公子?”   程安听着这个名字,皱了眉:“是修祈。”   梁亦儒点点头,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只当是程安心底的白月光老鬼王。   “故人已逝……王上,可要看开些。”   ……   这什么和什么?   程安知道他们私下里将这件事情传得莫名其妙,但总归只是些无聊的八卦,也懒得同他纠正什么。   “你还会弹什么别的器乐?”今日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程安看了眼鬼王殿上方用于报时的鬼火,收了手。   她听古琴听多了,耳朵也差不离起了茧子。   “回王上,亦儒还会笛。”   程安随手让两个鬼侍给他取了只归魂骨,听着梁亦儒慢慢吞吞吹了个响,悠悠笛声响起,让人心境无端放松了些。   鬼王殿上空,敛了呼吸过来窥屏的修祈从头到尾,目睹一切,看完之后,他微笑着捏碎了两只路过的无辜尸鬼。   赵松涛、梁亦儒?   好得很。 第85章 得寸进尺   楼上的修祈怎么想程安管不了, 梁亦儒的笛音好听是真的好听,便每日摆在殿里当乐师。   有一说一,赵松涛品味确实不错, 梁亦儒长得赏心悦目, 吹起骨笛真让人有种人间帝王乐不思蜀的模样。   “你生前是姜国皇子?”带着些许好奇, 程安问道。   空桑国最开始, 正是姜国,后来胡骑灭国, 鲁又灭胡,最后将这块地给了佛门,轮回台也在这里。   “是。”梁亦儒点了头,“王上可想听故事?”   程安单手拖着腮,摸了下鱼。   姜国虽小,但也是人间界数一数二的强国,照理说, 不当轻易覆灭。可是姜王娶了胡族一公主做梅妃, 也不知着了什么道, 姜王一心扑在梅妃身上,原先的贤明渐成昏庸,什么军机要密都敢往后宫讲。   梅妃心思并不单纯, 她让姜王杀掉了自己最有力的军将,后来又让姜王自断了边军军粮,姜国不战而败,最后才惨遭灭族。   “王上如何看?梅妃可是该死?”梁亦儒细声细语问道。   程安摇摇头:“我听过这段,姜国先屠了胡族八部,胡族首领被迫让自己最爱的女儿和亲。梅妃最后带着儿子服毒而死。立场不同,对错难辨。于姜国而言, 她确实该死,于胡族,她却能算个机智的英雄。”   “再者说,这件事也不当全赖梅妃。能为外物迷惑,不清事实,有姜王在,姜国也该灭了。”   末了,程安随口补充:“不过,在鬼界没看到她,想必,她也是觉得自己死得不错。”   梁亦儒没料到程安会这样说,向前拜服,眸色清明,半真半假道:“王上见解独到,亦儒佩服。”   “……”   程安可真被逗笑了。   这人也管会找机会拍马屁,其实自己无论如何作答,他大抵都会这么说。   兴致当下缺了三分,程安让他下去,说自己要闭关一阵,待出关时再来当背景音乐。   这事情说起来奇怪,深渊里的那般大一个阵法存在,鬼界其他地方却悄无声息,群鬼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程安并不打算现在告诉鬼界众人发生了什么,毕竟外界   那一层鬼界屏障尚在,外界仙人完全进不来。   照她前一世的记忆来看,就算是谢湛,也得集齐古兽四血中的三滴,才能打得开。   而她这些日子也将这件事查了个清楚,可能活着的古兽只剩下四种,凶凤、狂龙、鹿蜀和蜚。   凶凤在鬼界、鹿蜀在不周山,蜚在西海域,狂龙居无定所,来去成谜,不过,它最后一次出现在我执境中,我执境在空桑佛门地,一千年一开。   她掐掐算算,不周山的鹿蜀和西海域的蜚她已经不用考虑了,这两个地方离玉宸殿都不算远,他们的血,玉宸殿中定有存货,只有我执境的狂龙,尚有可能还未被取血。   而且,结合现在仙界还没有打来的事实看,他们定然还没有找到狂龙。   我执境还有半年才开,九子母阵完成还需要一年,她必须要进一次我执境处理掉那只狂龙。   程安心事沉沉地回到后殿,进门抬头的一瞬间,便看到黑暗中,修祈安安静静坐在蒲团上,似笑非笑地看她,似乎等了很久。   “……”   程安当即后退一步,转身,重新开门要撤。   门开到一半,一只手从她身后探了出来,将门重新关上,后殿幽深的鬼息瞬间亮起。   程安面无表情地转身:“敢问鬼神有什么事情吗?”   “有事……很重要。”修祈凝着程安,很严肃认真,一双棕眸又深又暗。   程安很少见他这幅模样,也收了自己的心思,抬眉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但见他从储物袋里翻出来一根长长的荆条,递到程安面前,搞得她一脸莫名,不由得皱了眉头:“您这是做什么?”   修祈沉痛道:“负荆请罪。”   程安一阵子无语:“这就是您说的重要事情?”   “当然。”修祈抬手,将荆条又往前递了递,低眉顺眼,温声而诚恳道,“如果你能消气的话,那就更重要了。”   “谁敢打您啊。”   “再者说,人家是将荆条背在背上的。”程安转手将荆棘扔到一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修祈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找来的荆条灰飞烟灭,叹了口气,此事不成便转移话题道:“仙界已让所有的人守在   我执境外,佛门菩叶大师手里有镇鬼钵。我很害怕,你同我一齐去,可好?”   先不说他这句‘我很害怕’有多少可信度。   单说邀请程安往仙界人群秘境中跑这件事……   “……”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程安满脸狐疑地看他。   修祈缓缓荡开一个温雅的笑:“狂龙与凶凤交好,它也很讨厌我。恐怕,除了要解决仙门,还得同他打一架,才能了结此事。”   总归正事要紧,程安思考了半晌,想着多一个人,就算同谢湛硬刚起来,也未必刚不过,最后便缓缓应了声好。   修祈见她同意,这才笑了出来:“那我……”   “先这么定了,我去别处……”不等他说完,程安拱手便是一礼,转身要跑。   她又试着拉了拉门,可对方的鬼息附着在上面,锁的很紧,她完全推不动。   程安木着脸转过来,修祈半垂眼帘,道:“安安要去做什么呢?是去找那个叫梁亦儒的鬼吗?”   他明明是笑着,可偏生让人觉得,他很伤心。   那种让人往头上扣了一顶原谅色又完全不能生气的伤心透顶,瞧着莫名有些凄惨可怜。   可是他下一句话,程安就完全不觉得他可怜了。   “不过,也不必去寻。毕竟,他已经死了。”   ???   程安顿时精神了。   ——不能吧。   她立即抬头看他,对方眸光暗暗沉沉,晦明难辨。   程安了解修祈这人,说到底,他从没真的将谁放在心上,偶尔间,行事也会我行我素、不计后果,便顿时没底起来。   程安皱了眉,有些不悦:“您没事吧,我只是听个曲儿,又没有拿他怎么样。”   “骗你的。”修祈瞧她神情变化,弯起眼角,遮住其中暗色。   好了,梁亦儒在他心里已经是个死鬼了。   杀一个人确实没什么事情,他也确实不在意少个鬼,但是,现在杀、和以后杀,在程安心里,完全是两码的事情。   他现在杀,程安定会对他心生厌恶,日后再杀,能周旋的余地便大了。   他可以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却无法不考虑程安的感受,总归世上还有一个他在意的人。   修   祈抿着唇,模样憋屈得像不得不为丈夫给爱妾铺路的小妻子:“你且放心,他和赵松涛,现在在伽虹城活得很好。”   ……他这个‘活得很好’,就让人很害怕。   “梁亦儒他们罪不至死。”   程安揉了揉额角:“您若是愿意放过他们,我明日便派人送剩下的那些人回去。”   若是常人,大抵这时候就答应了。   可修祈是什么人,那可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   但见他摇了摇头,很善解人意道:“无妨的。不必考虑我的感受……留与不留,我信你心里有数。”   ——什么叫做顶级茶言茶语哦。   说到这里,程安这才猛然发现,他们话题渐渐往从前无事发生时的聊天模式中跑,不由得沉思片刻,这话题究竟是什么时候掰扯得如此自然的。   修祈趁着她走神,牵着她的手,顺势拉她坐下,笑道:“不过……如果安安要听曲儿,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曾在神界替过百年的乐师,论技艺,至少应比一个没落古国的皇子好些。”   “这不是技艺好不好的问题。”   程安让他整得有些没脾气,却不自禁又往他的话里跳。   “那是什么?”修祈轻轻一笑,面庞俊美无俦,看得人晃眼,他缓缓问道,“是你不喜欢听这类的?调高了?还是节奏太慢?”   “都不是。”程安真就不自觉回忆了一下他弹的曲调,“好听是好听,就是听不懂,我又不是懂行的人……”   话说到一半,她才发觉自己又被他带到他话里又继续聊起了天,戛然而止。   修祈故作不知,和没事人一样,低低笑出声,甚至凑到她跟前,诱导般地接着恳求道:“那……我可以再弹一次吗?”   他离得很近,高挺的鼻梁甚至堪堪擦在程安鼻尖,明明是鬼神,却有着生人般的呼吸,呼吸间或凉或热,都有滚烫的温度。   那张俊秀非凡的脸看着更让人有着喝醉似的蛊惑力量。   “现在的话……”他轻轻叹息一声,显然没打算听程安回话,“说不可以也没用了。”   程安自己脚下一沉,顺势为鬼息束缚动弹不得,脸颊让一双干净修长的手轻轻捧着,唇畔便让人轻轻碰   了一下,浅尝即止,随即他退开三分,一双棕眸静静望着她,嗓音喑哑。   “可不要再让那个梁亦儒进鬼王殿了,下一次,我或许会克制不住。”   ?   您没大病……   不等程安说话,他又先开了口:“对不起,我会准备好歉礼的。”   闻声,她豁然抬眼,却看见他又重新眯起眼睛笑,仿佛方才那声道歉只是镜花水月:“不过…我觉得我还是能救一下的,对吧?”   你一个几万年的老妖怪好意思在这里嘤嘤嘤吗?   他这话落,程安当即清醒了过来,见他棕眸昏沉晦暗,其中如载星辰,气息清爽,闭眸时群星黯然,睁眼则是霁月风清,心中默念一声美色误国。   “我不是要你的歉礼……”   程安让他这一折腾,却再难做出一副很冷淡的表情:“罢了,我要闭关。既然半年后我执境有一场仗要打,那现在要准备很多东西。”   哪怕是吸收了那么多神魂,她都不能说有绝对的信心赢过谢湛和那么多仙人。   “好啊。”   修祈点点头,语气似真非真带着小心谨慎:“外面好冷,又好危险,鬼息稀薄,群鬼勾心斗角,实在不适合鬼生存。如果可以,我能在鬼王殿里等吗?”   ……   什么叫顶级的得寸进尺哦。 第86章 虾仁猪心   程安最后也没答应, 但显然,修祈说的鬼王殿里,真的就是鬼王殿这么大范围内。   程安不同意, 他便在鬼王殿门口的无光路边上盖了间小竹屋, 鬼侍一合计, 好像鬼界规矩里也没说不能在鬼王宫边上盖房子, 相顾无言,也就随着这位阿七公子盖了间竹屋。   于是, 来来往往的鬼路过无光路时,看见与鬼王殿格格不入的精致竹屋,总要过来围观一下。   “这里就是阿七公子住处,嚯,还挺有感觉的。”   “都说他和老鬼王长得像,也不知是什么模样。”   “嗐,怎么说程安大人都有了新欢, 管他长什么样作甚。”   “……”   然后, 说最后那一句话的鬼, 就立地消失了。   程安盘腿坐在闭关,暴涨的灵识能让她将这一切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应是分了一丝心道, 这人真的不会自己把鬼界鬼作完吗?   显然,就算她将鬼王殿还给修祈,对方也绝对会跟着她搬家。   这也便算了。   也不知道修祈到底在和谁较劲,受了什么刺激,每天晚上,他都跑到她正头上的屋顶吹笛子,笛声幽幽,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余音袅袅,哀怨婉转,饶是她一个门外汉,都听得一愣一愣。   人间小调·小白菜。   第一日,程安很平静,无事发生。   第二日,程安很平静,无事。   第三日,无事。   第四日……   她又听着笛声响起,耳畔莫名其妙浮现出一个小男孩衣衫褴褛,寒冬腊月,在漆黑贫瘠的土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   “……”   嚯,真的够了,曲无谋。   程安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入定时间,少说加起来有百年,自然素来是心无旁骛,不会出现这种劳什子景象。   明显,这是修祈用上鬼息的效果!   程安脑门当即蹦出一根青筋,鬼息一乱,险些当场走火入魔,她忍无可忍地即刻结束入定,一把推开门,瞬身飞到鬼王殿顶上。   “怎么从前不见您这么会折腾?”   笛音停下。   修祈站在风中,一身单薄素衣,手里拿着一柄翠玉骨笛,两侧鬼侍   不知何时让他支走。   他一点也不意外她出现,眯着眼笑了声,露出几分极少在人面前流露的狡诈:“现在,不就见到了?”   “……”   她真傻,真的。   程安的视线稍稍下移,正好看到他手里那方翠玉状的骨笛,模样几分眼熟……   是她前几日给梁亦儒的那只归魂骨笛。   好家伙,多大的人了,还同小辈抢东西。   修祈嗓音温润尔雅,慢条斯理,偏生透着些委屈:“外面真的好冷啊,安安。”   漆黑的鬼王屋顶,还十分应景地忽的吹起了寒风,卷起几只凋零枯萎的鬼花火红花叶,哆哆嗦嗦飘过她的面前,落在修祈略有凌乱干枯的发梢上。   他素来一派居士作风,且身份尊贵,鲜少有衣冠不整的时候。   如今这般,连程安自己都觉得,她是在折辱修祈,可偏偏她知道,自己若是不答应他,这人大抵是一定要一直跟她耗下去。   ——真有你的。   程安绝望地一把捂住脸,连道三声:“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   仙界,玉宸正殿中,群仙毕至,正殿下方人头攒动,皆衣着不凡,气质清贵,殿中安静得出奇,在座皆是仙界大佬,却无一人敢出声。   谢湛坐上方群仙首位,眉眼冷然。   有仙人道:“应天殿镜池君卜算从不出错,鬼界构魔阵欲覆灭三界。这……这可如何是好?”   旁人议论一阵,人群中又粗犷的声音传来:“如何是好?打上下去灭了鬼界便是了!不过是群无病呻吟的冤魂,有没有都一样,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此言差矣。”陶衡拱手,并不赞同这位同僚发话,“鬼界既然存在至今,必然有其合理性,尽管其中败类繁多,但也有无辜着。”   “怎么?星君是觉得,下面那群妖魔鬼怪欲颠覆三界,也有他们的合理性了?”   陶衡摇头:“血阵来源突然。天地气运灵力忽然变化稀薄,从前从未听闻,未必同鬼界有关。众殿主尚未定论。山阴真人何须先下定论?”   “你!”山阴真人顿时气得连胡子都直了,“怎么,星君是觉得,鬼界那群腌臜玩意,值得同情?”   “就事论事罢了   ,鬼界这些年可少没替真人背锅。”陶衡冷笑一声,“小老儿记得,山阴真人上次处理那几个炉鼎,是推给了鬼界吧。”   “陶衡!”那个叫山阴真人的老头直接撸了袖子,要同陶衡打起来:“你处处维护鬼界,是何居心!”   “够了。”谢湛抬手一挥,神力卸了两人的气力,抬眉向下看去,冷冷将这事敲定,“血阵灭世不假,不过事关古神旧事。诸位不知,也属正常。”   大家连连称是。   至于详问究竟,探寻古神旧事,谁都没有那个胆子。   就像之前玉宸殿突然最后和鬼王离开的女鬼,谁都不敢去查人家的来历。   大家多多少少有点见不得人的东西,何况是当今天下第一的谢湛,还是莫要拿到明面上说的好。   “神君可是要打下界去?”有一白胡子老者出列,拱手问道。   “自然。”谢湛似乎没有什么别的情绪,“九子母阵比你我想得坚固,阵眼不破,无法灭除。”   老仙长叹一声:“鹿蜀与蜚,皆在仙界。其血自然好取。可若神君要破开鬼界,凶凤、狂龙不知所踪,我等当如何做?”   “狂龙在我执境。凶凤恐怕已逝。破开鬼界结阵,只用三血便可。”   谢湛看向下方的一个青衣男子,交代道:“玄冥君,你同菩叶大师一起,负责我执境戒备。秘境半年后便将开启,鬼界之人定也会来寻狂龙。”   柳俞羌向谢湛拱手一礼,半跪于地:“俞羌领命。”   柳碧舟站在兄长身边,同柳俞羌一并领了命,望了上座的谢湛一眼,眼底有诸多情绪划过,最后合了合眼,一言不发。   直到听到谢湛说若见鬼,杀之时,她的眼中才忽的生出一丝名作不满、心寒的情绪。   她是知道的,玉宸殿中的那只女鬼,正是谢湛的人间发妻。   她也不知为何,忽的出列,向上座发声:“敢问神君,可是不问哪一只鬼,都要杀么?哪怕……是那个叫程安的女鬼?”   群仙的视线一瞬间全凝聚在她身上,谁也没想到将这一茬揭在明面上的,竟然是最花瓶的那位云鸾殿殿主。   在列的柳俞羌很不满地呵   斥道:“碧舟!”   不成想,柳碧舟却异样固执,又一次问道:“敢问神君。真的是哪一只鬼,都要杀吗?神君心中,便无一点儿愧疚吗?”   “柳碧舟!”柳俞羌听着自己妹妹大庭广众如此反问神君,心脏一梗,就差直接将人拉下去了。   “有何异议?”谢湛垂眸看她一眼,不做回答,“是鬼,皆杀,若不敌,及时撤开便是。同愧疚有何关系?”   其实谢湛的重点在第二句的后半句话。   ——及时跑路啊小傻子们。   他之所以如此讲,不过是笃定心思,去的必然只会是曲无谋。   以曲无谋城府,若是仙门有所保留,下手留情一点儿,那绝对会连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但是柳碧舟不明白,在场众人也不明白。   大家心中都道一声,神君还是那个清心寡欲,冷血无情的神君。   “……碧舟明白了。”柳碧舟又一次陷入沉默,停顿片刻,才道,“是我失言了,云鸾殿,不敢有异议。”   她藏在袖口的手悄悄握成拳。   .   程安不知道玉宸殿上发生的事情,她只知道,门口有只鬼神,真的蹲在门口候了好些个月,还顺道假装弱小,演戏玩弄那几只‘修祈代替品’男鬼。   她每日运气提气,第一个周天。   修祈出去很无聊地走了一走,正好遇上还不知程安闭关想来偶遇的男鬼甲,似作很寻常的攀谈。   “真的吗?可是安安说,她不喜欢我穿白衣服,说这样太素净了,不好看。”   谢谢,没说过。   第二个周天。   “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连安安喜欢吃甜的都不知道吧。”   程安呵呵两声。   这人知道她喜好辣口,偏偏气人的时候连真话都不想说。   第三个周天。   “哦,你说安安啊。我早些年,就这样唤程安大人了。”   第…不知多少个周天。   “喜欢的东西?安安喜欢血河里的鬼花。若是能采到,那便太好了,我从前去过,但是被安安骂了一顿呢。确实有一些危险。不过,人间界有句话,说得不错,付出越多,收益也是越高。不付出一些,鬼王大人如何能看到你我的真心呢?”   “   她若是看到血河中心尸王看守的那朵花,定然会很感动的……可惜我鬼息薄弱,自保尚有困难,根本渡不过血河……”   ???   程安一口气险些没有提上来。   这时间点,血河的尸王都成群啦!   修祈说不杀这群人,还真不杀。   他只是友好地交流了一些虚假的情报,编造一些有的没的,偏偏……这群傻孩子怎们还信了啊。   程安打开闭关大门,看着格外安静空空荡荡的鬼王殿,修祈坐在她对面的木椅上,像一只安安分分,乖乖巧巧的狐狸,招了招手,低眉顺眼,明显戏瘾没下去。   “恭迎程安大人出关。”   “……”   就很离谱。   她还要去血河捞人。 第87章 没做什么   程安深深地看他一眼,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桌子上摆着人间界的小点心和几盏清茶淡酒,他坐在哪里,神情轻松自如, 仿佛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他抬眉望向程安。   “安安的灵识, 可以看到‘道’了?”   “‘道’?”程安一凝眉, 仔细想了想,“你是说空气中那些一直在消失的小点?如果是这个, 那便可以。”   她并不觉得自己能做到这点有什么厉害,自从那日从深渊回来,她便能很自然的看到这些点,甚至有时候即便不用灵识,她都能感知到它们的流逝。   “谢湛用了近百年时间,才能勉强看到它,已经算神族觉醒最离谱的人物。”   修祈温声说起那些粒子来:“能看见它, 才有可能司掌天地规律, 成为拥有神格的主神。安安灵识的洞察力, 不到五年,便能辨析它的流动,果真厉害。”   “不是还得算上上一世几百年的经验?”程安让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便顺口问道,“那你呢?”   “我同旁人不太一样,一直可以。”   “……”   打扰了。   程安揉了揉额角,准备离开鬼王殿下河捞人,却听着修祈又道:“这段时间,我过得当真好无聊。便照着上次人间界的样子,做了些糕点……我寻思你的手艺素来是天下一流, 便想让你替我改进一番。”   温棕眼眸流露出几分期待与小心,像极了某成绩优异、长相可人的别人家孩子头一回给父母做饭时求夸奖的模样。不知道的,恐怕还真以为修祈这些日子真的只是在这里琢磨小点心。   只有程安摊着脸,心里指导一声鬼信哦。   无聊个锤锤。   您不是玩那几只男鬼玩得很开心吗?   程安决定自己不要再和这人继续纠结下去,扭头却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幽怨的叹息,如同受了气又舍不得发火的媳妇:“安安放心留在这里,他们一定不会出事的。”   留在这里一定不会出事,不留能?   “……”   直觉告诉程安,如果她真的走出这个门,赵松涛和那群人…八成是真的要死在血河里。   为了鬼界的可持续发展,程   安只好顶着对方的笑,寒着脸坐下,勉强抬手拈起一只方方正正的杏仁花糕,放入嘴里。   ……嚯,还真挺好吃。   香糯可口,酥脆适中,甜而不腻……他似乎还往里面放了某种灵桃做的果酱,风味更加丰富了呢,别说比她好吃了,就是天上食仙许也没这能耐。   修祈学习能力向来可以的。   在他的笑声中,程安面无表情地又拿了一块,还顺道解释一句。   “吃快了,没尝出来。”   修祈单手拖着下腮,温温柔柔地笑着点了点头,也不拆台:“我还做了桃花酥和米酿,安安……也能评价一下吗?”   “……下次再说吧。”她多少还记得冷一下脸。   若不是她周围场景处处还飘着鬼火,陈设阴沉,像随时都能发生凶案,这简直就是人间界寻常卢家的对话。   起码,梁亦儒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带着火红鬼花回来,恰恰好好看到这一幕时,就是这样的想法。   修祈背对他,早便知晓外界有脚步声响起,鬼殿昏暗,修祈同程安一齐坐在高台下,便是不用幻术,下方的人也不敢仔细往上看,只能粗略略看到一个素白背影。   梁亦儒其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讨好程安,才能让自己在鬼界有一席之地,可是……他总归生前锦衣玉食万众宠爱,哪怕让人抓到赵松涛府上,也是好吃好喝的养着。   前些日子程安待他不错,他便一直以为自己任务完成的不错,回了一趟伽虹城告知赵松涛这个消息,可回行时,程安赐他的鬼魂骨笛却消失了。   他与其它鬼一起去摘血河上的鬼花,多多少少打着程安开心了,不要在意这件事的主意……   可是,现在看来,程安似乎根本没有将这件事当回事。   他看上座的阿七公子如寻常妻子一般,温然坐在程安旁边,笑吟吟地抬手拈起一块酥点,顶着对方的冷眼,慢条斯理地喂到她嘴里时,梁亦儒瞬间觉得事情不对味了起来。   ——小丑竟是我自己?   “嗯?”修祈又拈起帕子帮程安擦了一下唇畔粘上的残渣,似乎才发现,下座多站着一个人,笑道:“是亦儒兄啊。”   “咳——”   程安这一口酥点险些呛进嗓子眼。   她便是在边上听着,也老替梁亦儒折寿的,毕竟,他眼前这位,可是鬼界正儿八经的老祖宗。   他这一声兄,别说是梁亦儒了,就是送他过来的赵松涛,那也是万万听不得的。   “怎么这么不小心。”修祈见状,连忙将她手边的清茶递到她唇边,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似程安是什么易碎的玻璃娃娃。   鬼吞下去的东西多数都化为魂体的一部分,自然是不会呛着。   修祈当然不会不知道这点,但是梁亦儒不知道修祈知不知道,他只想知道,到底是谁来的传言,说程安腻了阿七公子。   眼前这一幕,倒是让他挺腻歪的。   ——不对啊。   梁亦儒站在下方,这才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   他来是来和程安大人培养感情的,好不容易支走了门口鬼侍,想趁机营造一个两人世界,为什么阿七公子也在这里?   他刚想思索如何想个办法让阿七公子走,或者自己离开,却听到对方先他一步发话。   “亦儒兄今日特意支开鬼侍来寻程安大人,一定是有很要紧的事情吧。”他嗓音平和,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在话家常。   明显,梁亦儒若是现在不拿出那朵花,他就真成了来鬼王殿图谋不轨的可疑人物了。   程安麻了,也便由着他去搞,她全程木着耳朵看修祈表演。   “……”   梁亦儒只好将一方匣子递到程安面前,“亦儒有一物想献于鬼王大人。”   血河离这里不远,他们修行不算低,最差也有近五十年。然而,那劳什子冥鬼花不知最近犯什么冲,明明平日里偶然能见到一两朵,可偏偏今日,他们让血河里的尸王追了将近几百里鬼路,才寻到一只火红的冥鬼花。   因为只有这一束花,他们内部先斗了一场,是他趁乱燃烧自己的魂力,才勉强抢了花逃出来。   程安顺手便要接过那只冥花,谁成想,修祈却忽的笑了声,柔声道:“亦儒兄定是不小心搞错了,程安大人可不要生他的气。”   梁亦儒:?   你说啥?   他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冥花同   石蒜长得是有几分相似,血河花开得实在太多,亦儒兄弄错了,也是正常。”修祈叹了口气。   梁亦儒面色僵硬地看了一眼装在匣子里的花,无叶,鲜红,绿茎,上面附了一层薄薄却纯粹的鬼息。   他不可能搞错,那么多尸王守着,怎么可能只是一株石蒜?尸王只听鬼神号令,可是鬼神都消失了多少年了。   他老人家还能同他一个小人物作对不成?   梁亦儒坚信自己没错,便反道:“阿七公子可不要乱讲,这可就是血河上的冥花。一株便可提升近百年道行……”   他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鲜红花瓣上那一簇仿佛永不零落的精纯鬼息,渐渐消散了。   他现在心里只剩下一句粗口。   “无妨,不用去寻什么冥花了。”程安揉了下额角,“你去找鹿君,让他替我跑一次冥河接让他们回来。现在尸王正处狂乱时,太危险了。”   梁亦儒在哪里暗暗深呼吸几口,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向上方一拱手道:“亦儒领命。”   等人走远了,程安才幽幽看向修祈,他见她的视线落向自己,这才透出一点儿笑意。   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让几个尸王守着一株普通石蒜而已。去与不去,要不要拿,都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酥点有什么不对吗?”修祈继续之前的话题。   “没有,好吃的。不过你可以少放点糖,偏甜了。”   “嗯,知道了。那我再多做一些,拿寒玉装着,也好保存。”   ……成吧。   .   被曲无谋遗忘的禾女若是知道鬼王殿此时的情况,大抵会汪的一声哭出来。   他骂骂咧咧地在岩地上往酆都城走。   有家不能回,有身体不能用。   曲无谋这老狗还真一点儿都不虚自己叛逃去仙界。   禾女甩着尾巴,一路游到鬼界边缘,走过的血红土壤不曾留下一丁点的印记。   禾女去酆都城是有原因的。   鬼界之内,鬼神的命令便是绝对的命令,无人可敌,只有出了鬼界屏障,它才有可能挣脱自己身上的束缚。   禾女一边这样想着,尾巴尖碰到一些刺痛的电流,他抬头看去,发现自己果然鬼界结阵的最边缘——酆都   。   “他往那边跑了!”   “走!”   它听到些动静,瞧着上空鬼魂飘来飘去,每一只都神色匆匆,似乎在忙着追捕什么人,便眨了下眼。   然而,它现在的状态,也不能拉个人问问,这些鬼在追谁。   算了,禁制要紧。   禾女费劲穿过屏障,禾女在酆都城青黑街巷里寻了处僻静地方,将自己盘成一坨,深吸一口气,开始冲破自己身上的封印。   就算在鬼界领域之外,修祈的禁制,依旧真不是它能简单处理了得。禾女用了将近半天的时间,也只堪堪将第一层‘变蛇’的禁咒解到一半。   这时候,街巷忽然传来声音。   “不是江如星。你吃饱了撑的究竟往鬼界跑什么?” 第88章 昔日剑仙   那声音很是娇蛮, 是个衣着粉衣的女子,腰间配一枚刻‘郁’字的玉佩,瞧着细皮嫩肉, 当是哪处修仙世家的大小姐。   她口里的江如星, 身上则京畿紫霄宗的内门蓝白剑袍, 手里一柄玄剑, 姿容潇洒,如果不是身形狼狈, 剑袍上多几处血渍残损,便是飒沓流星、天上剑仙。   反观粉衣女子,虽然衣物凌乱,但是没有伤的,显然让江如星保护得很好。   见他们跑到自己跟前,禾女本来是打算换处地方的,毕竟每天不要命闯入酆都城被鬼杀掉的人类或者仙人多了去了, 他也懒得看热闹。   他本想另寻他处, 可是一抬头, 一只大脚却迎面照着他的半条蛇身盖了下来,吓得他刚幻化半截的蛇身一个腾跳。   嘶——   禾女吐着寒气,一尾巴便要甩到这人身上, 还没动作,身上的禁制却让他动弹不得,只好听着江如星道:   “来找人。是一点私事。郁大小姐还是少同我添麻烦,我一会儿引开那些鬼,大小姐还请往一路往反方向跑。”   郁儿苗当即便不高兴了:“什么叫做和我没关系。来之前都说了我来帮你忙的,我还能丢下你跑了不成?”   “您觉得您这是在帮我?”江如星挑眉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   被他这么一怼,外界要命的鬼在他们头上飘来飘去, 她脸色有些难看:“你说你来找人,你在鬼界还有认识的人?”   “确实有,数年前在京畿,她曾经有恩于我。不过。”   江如星有些忧愁:“我许久没见过她了。鬼修阴晴不定,交往险恶,或许…她早就死了。”   ——和鬼有交情的凡人?   禾女这才抬起眼睛,多瞧了一眼江如星,这一瞧便发现,此人资质竟是世间少有的天生剑骨。   好不容易有了恢复正常眼睛的禾女身形晃了一晃,有些纠结。   要不……打包给曲无谋带回去?让酆都小鬼吃了,实在太可惜了些。毕竟…天生剑骨啊。神代才有的宝贝,哪怕让曲无谋炼成兵器,也是件不错的装备。   他之前不是还叨叨,要给那小姑娘炼一柄趁手的武器吗?   一声怪异的叫声忽的从石墙那边响起:“在这儿呢!”   猛然间,江如星右侧街巷的墙壁突然浮出一只青白鬼脸。   是只吊死鬼,吐着长长的舌头,像蛇一样在江如星脸上扒拉两道,黏糊糊的液体顺着他脸颊向下淌。他一只铁青手腕从虚空一握,将将要扭断江如星脖颈。   “如星!”骇得那粉衣姑娘脸色煞白。   眼瞅着绝世剑骨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毁于一旦,禾女咬咬牙,蛇尾划破滴出三道精血,强行破开曲无谋的封印。   只听地动山摇,足有半座山高的身躯豁然出现,人面蛇身,是为烛龙。   “什么…人?”   不过眼前吊死鬼显然没见过烛龙,只知道这是鬼界的镇兽,平日里难得一见,当场傻了眼:“什么东…鬼王殿镇…镇兽?消失了这么久……为什么会出现在酆都城?”   烛龙一声高呵,逼退吊死鬼。   他转头,瞅着脸色煞白,额角不停往下滴冷汗的江如星,瞧着两人如出一辙如临大敌的模样哼笑一声。   显然,禾女对自己的出场很是满意,声音极有威严:“小子,跟我走。咱们去见鬼王。”   去见两位鬼王。   .   程安本来还在琢磨几个有实用的丹方,鬼王殿门口却传来吱嘎一声响动,门豁然一声为一只恶兽推开。   “曲无谋,有个宝贝上门……”禾女见到做高堂上的程安,才想起来曲无谋抓了她当苦力这回事,声音更卡在喉咙一样忽的停住。   “……”   程安视线略过,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条如龙般的人头巨怪,它尾巴上挂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很是眼熟。   ——江如星?   禾女的人面一僵硬,无由来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上一次,就是因为它装小孩跟了程安一路,才让修祈弄成那个鬼样子。   “烛九阴……?”程安视线重新落到禾女身上,她只记得这是修祈的坐骑,“原来你会说话。”   “……”禾女下意识后退一步,勉强挤出一个笑意。   不不不,现在不会了。   他们交流还算很正常,另一边的江如星可就未必了。   烛九阴为龙种,其力量不过余波,便震得江如星近乎   奄奄一息。   他听着响动,眼睛向上抬了抬,看到程安坐在鬼王殿整座,整个人都不对劲了起来。“……是你?”   郁儿苗稍稍侧目。   “你认识?”   江如星近乎不可置信:“鬼王……不是数年前闯仙界那个叫修祈的……”   新王封礼不过一年,修祈‘消失’在京畿幽魂界的消息,连鬼界十万里地都没传开,更何况与鬼界隔了一层大屏障的仙界。。   “这事情说来复杂。”程安向他点了点头,“总归,暂时是我。”   绑在江如星身后的郁儿苗已经说不出话来。   不是。   你早说认识鬼王。他们何至于在酆都城受这么大折磨?   她后知后觉一愣。   也不对啊。   江如星为什么认识鬼王?   “你们认识?”见两人攀谈一个来回,禾女面部表情近乎凝固了,却还要硬撑脸面故作严肃。   “也罢。曲无谋在何处,我寻他有些事。”   江如星听着越发茫然了。   曲无谋…又是谁?   程安向他身后指了一指,修祈站在殿门口,唇角含笑,直接道:“禾女?”   “……”   程安忽的想起了这个名字,当时酆都城让李杵放走他们的那个鬼小孩,就叫禾女。   果然,那时候,修祈就让人暗中守着了。   她心底轻轻叹了一声,说心中一点感触都没有,那便是假的。   修祈这人有时候真的顶奇怪的,明明心里一肚子坏水,平日老是因着一些小事,跑来程安这边讨个好,可偏偏到替她做什么大事的时候,又什么都不说了。   修祈瞧向它,眼底似笑非笑。看得禾女心中一紧,感觉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人面一凉,不由得将他捉来的这两人往前推了推。   “剑骨者,你之前不是说要炼武器…吗?我替你寻了个不错的材料,为了救这两人,可足足耗了我三滴精血。”   “补给你便是了。”修祈落下一句话,见这一男一女还被束着,又道。   “不过,我已经找到了更好的材料。来者是客,放了他们吧。”   禾女收了缠绕在他们身上的鬼息,见修祈没有继续它身上禁制的事情,松了口气。   趁此机会,他赶   紧找了个理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修祈平静道,“安安,不同我介绍一下吗?”   ……   介绍什么?   程安莫名有些心虚:“是我的一位朋友。”   她大致说了下在京畿偶遇的事情,以修祈的脑子,自然知道此人在世道轮回前,同程安也是有过一段交集。   他眯起眼睛,换上一层很温和的表皮:“不知这位江公子,特意跑来鬼界所为何事呢?”   修祈这句话,只是单纯客套一句,他井没有找江如星麻烦的意思。   上一次,世道轮回前,他始终不曾听程安提起过这个人,可见对方井没在程安心里留下多大记忆点。   他脑子还算正常,不至于将所有见过程安的人都整一遍。   江如星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心下依旧戒备,身体紧绷,他身后同行的郁儿苗毕竟只是修仙世家的大小姐,哪里见过这样大的仗势,不由得往江如星身后躲了一躲,模样格外可人怜。   他将郁儿苗往身后护了护,看向程安,犹豫片刻,最后才决定道:“我…来寻人。”   “什么人?”   这下,程安自己都好奇了。   她可没听说过,剑仙江如星有什么亲朋好友在鬼界当怨鬼的。   “我的母亲和妹妹。”江如星这话一落,看见程安微妙的眼神,语气也有些无措,“我…也没有想到……她们没有去转世。”   或许程安的身份给了他莫大的勇气,江如星头一回说起自己的母亲的事情。   大抵就是…在他上紫霄山前,江母和他的妹妹便死于战火之中,本来这没有什么,可是,前些日子,他无意中闯入紫霄山的天机楼,偶遇仙界十殿之主,卜算的祖师爷镜池君。   镜池君见他和自己有缘,便给他算了一卦,看看他妹妹和母亲转世是否安好。   嗯,结果这一算,不得了了。   人家根本没有去转世。   世间之人,死去不入轮回台转世,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变成鬼。   可是天下茫茫,大得离谱,每日因为怨气或者各种原因变成鬼的人,实在多的离谱。他要去寻,根本无法去找。   偏偏这个时候,他血缘上的父亲,紫霄宗主也发现这一事实。   紫霄宗主对名誉极为看重,本来江如星私生子的身份已很招他厌恶。得知他生母与妹妹有可能变成鬼修或是厉鬼,便更加不能容忍。   当天便派人去查他们如今下落,找到之后,那也不可能能是好好招待,定得杀了。   所以,江如星才会拼了命的来鬼界,只为寻一丝可能先紫霄宗主一步找到家人魂魄的可能。 第89章 拉拢剑骨   “若是如此, 你为何不再找人替你算一卦他们的所在?”程安皱着眉问道。   江如星没有回答,反倒是修祈摇头,同她解释:“卦象卜算之道总有纰漏。大道之下, 算者能结合实际, 推演走势, 已是难得。没有人能做到绝对精准无误。”   除非那个算者去合道。   程安听后, 仔细想了想,也对。   若是什么都能算到, 那大家还打来打去做什么,直接坐在原地起卦,看看如果真打起来谁会赢不久行了,还能减少伤亡。   “这种方法,理论上,切实可行。”   修祈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只是, 哪怕真的算了出来。卦象上的败方也多的是人认为卦象有误, 或是不信天命之人。”   “你通卜算?”程安挑眉看他。   “略知一二。”   修祈笑了笑, 一如既往的谦虚。   那便是很熟络了?   程安也不继续追问,她将视线落道面前江如星身上。   直觉告诉程安,江如星母亲妹妹的事情, 同这位剑仙日后突然失去联系,在仙界消失,有着必然的联系。   “我可以帮你找人。”程安沉吟片刻,同时提出了一个条件,“不过。等找到他们后,我要你替鬼界做事。”   她还是多多少少清楚些江如星日后的实力的,比起善剑、玄冥君之流许有些许不足, 可也绝对能在仙界十殿排到前列,而且,他只用了百年,便到了人家千年的境界,也足见其天赋。   此言一出,修祈和禾女倒是平静,一直没说话的郁儿苗懵了。   “你不是江如星的朋友吗?为什么不能……”   江如星闻言,立即呵斥道:“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和你之间,好像没有那么熟悉吧。”   郁儿苗此时不说话了,只是定定看着江如星。   江如星眉间总有一团郁结之色,郁儿苗沉默之后,他忽的抬眸看向来时的方向,静静回顾自己这近十年的求仙路。   放眼望去,他只看到了一路悲戚辛酸,不由得有一瞬的迷惘。   他最初上山,只是因为向往剑道,心向苍天,认为仙界守卫人   间界不受鬼界侵害,是一方净土。   但现在来看……   他的父亲会因为名誉追杀他的母亲,他的同伴会因为他的出生而唾弃,他的师长会因为自己的天资暗害自己……反倒是鬼界鬼王,愿意帮自己一把……   ——仙界,究竟有什么好的?   ——求仙无路,不如反下界去,做个魔头潇洒一世,也好过今日这般憋屈。   仙不要我,我便为魔。   江如星恍惚了很久,直到他听见自己心境碎裂的声音,登时胸口一闷,一口淤血卡在喉咙,脸色顿时煞白。   程安见状,心底一个咯噔,上前一步,一把将鬼息拍在他后背。   “你做什么!”郁儿苗见直接出手,立即上前一步,就试图去拉她的手,可是脚下却为一种无名的力量定住。   那边,那个一直站在旁边的古怪白衣男子轻飘飘道:“在救人。”   她对着他的双眼,心底忽的莫名生出一丝寒意,她直觉这个人很可怕,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鬼息疏导下,江如星将那口淤血猛地吐出,额头上已是一片冷汗。   程安叹了口气。   看这样,她大概是明白了,为何前一次江如星会突然的消失在仙界。   她给了他太清剑诀,他才能赢了紫霄宗内比,去天机阁见到镜池君,知道自己母亲与妹妹的情况……   而上一世,恐怕,是最后成了剑仙飞升,寻亲人轮回时,发现对方早已魂飞魄散,又撞见仙界不少阴私,最后心静不稳,堕而入魔。   她见对方脸色难看至极,实在可怜,便道:“没有必要。”   “什么?”江如星抹开唇角鲜血,眼底通红。   程安摇了摇头,松开自己的鬼息,让对方自己自行调休。   “鬼界没你想的那么好,仙界也没你想得那么糟。仙界好人不少,鬼界恶人也多。不过你运气确实不太好,只是这十年,便遇上了仙界少有恶人和鬼界罕见的好人。善恶不分鬼、仙、神。实在没必要因着几个凡人败类自我怀疑。”   “……”   头一回见到有人自己说自己是罕见的好人的。   程安见他脸色   依旧不对,也不知道江如星听进去多少,毕竟心烦意乱的情况下,多数人听不了什么大道理。   算了,反正江如星就算真因心境不稳没了,只要没有彻底走火入魔,怨气入体,必定得来做鬼修。   鬼剑,也是一种剑道嘛。   果然,江如星是真没听进去,自嘲一笑:“我道心不定,修鬼…或许也不错。”   “……”   程安权当自己放了个屁。   江如星抬手擦去额角的冷汗,深吸一口气,向前拱手:“如果鬼王大人能帮我找到她们。如星愿意留在鬼界。”   “这便对了。”程安大手一挥,也不再劝他,点点头,“总要有些代价的。”   虽然她这态度大有话本反派的模样。   可是她已经看在上一世情分帮过他一次,他们鬼界又不是开慈善堂的地方,这人既然敢跑来,哪怕死在这里,也当做好准备。   不过,竟还带了个尾巴?   江如星看程安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女孩身上,瞳孔稍稍一缩,上前一步,恭敬道:“此事与她无关。还请鬼王放她一命。”   程安偏了偏头,她倒是从未听说过,江如星还有走得近的女子。   这重来一次,她还真是冥冥中做了不少变动。   “我要她性命有何用?”程安嗔笑了声,侧目不留痕迹瞥了修祈一眼,对方见她视线放在自己身上,当即微笑颔首,示意她随意处置。   于是她道:“不过,她须得暂留这里。时节特殊,她不能上去。”   郁儿苗睁大了眼睛,可是周身为修祈鬼息束缚,她说不出话,眼底只有惊恐。   “就这样定了。”江如星立即答应,如此道。   程安见他爽快,也不再多说。   说句实话,易地而处,如果她是江如星,一心向道,结果在仙门爹不疼娘又早逝,在自家宗门又受了那样长时间委屈,最后突然告诉自己,世上唯二在意自己的亲人流落鬼界,还要为自己老爹追杀时,大抵自己心态也是要崩的。   叛逃就算了,不灭世当场入魔都是好的。   “说起来,上一次京畿,不过萍水相逢,   未同你好好介绍过。”   程安稍稍拱手,用了个鬼界头次的见面礼:“我名程安,一介鬼修,现任鬼王域暂主。”   “……”   “您说……您叫什么?”江如星脸色不白了,可是眼底却开始迷离,满脑子只剩下了无数个放大的问号。   “程安。”   “……”   江如星当即闭嘴。   镜池君同他提过,哪怕只有不经意的一小句,可偏偏江如星有个人人羡慕的能力,叫做过目不忘,因此格外清晰。   ——程安。   ——神君,人间界,谷平城,渡情劫时的妻子。   这特么……   这能和鬼王扯得上干系?   “恕我直言。神君…您……”感觉挖到什么仙、鬼间的隐私,江如星话开始艰难了起来。   如果程安真的是那个程安,据镜池君所说,神君归位不过数年……   应该……只是同名同姓吧。   程安很是淡漠地套用谢湛的话:“红尘之事如梦亦如幻,根本就做不得数。当年情劫……巧合很多。我与神君都放过了这茬。权当没有就好。”   修祈站在程安对面,听到她说这样平静,弯着眼角,笑得越发开心了。   .   江如星寻鬼找来鬼界不是没有道理的,鬼界有自己一套寻鬼的法子,何况通晓鬼界一切的鬼祖宗就就安安稳稳坐在鬼王殿里。   左右我执境还有两个月,程安将这两人安置在鬼王殿偏殿,由尚法殿鬼侍看守。   “寻鬼啊……”修祈抵着下颔,仔细想了一想,抬手一挥,只见空中洒下一撮如粉尘一般,通体泛红、细碎而亮晶晶的玩意。   “这是什么。”   程安抬手接过那些细碎的粉尘,微凉的触感如雪一般转瞬即逝,只留下一点细微的触感。   “是鬼秽,你若不控制鬼息,让它遗落空中,便能凝留出来。”   修祈复尔抬掌,精纯鬼息又在空中留下一道如红莲烟火似的鬼秽,“凡生含怨带恨而死,便会化鬼,鬼秽自会不自觉淌出。只是,我瞒了大道,致使无人可看见,亦无人可辨。”   程安有些莫名:“无人可看?那我为何能见?”   “如今,你连‘道’都能看见,区   区鬼秽,又何在话下?”   程安让他说得怪不好意思,便不自然地抬起掌心,照着修祈的话,掌心升起一撮奇异的蔚蓝粉尘,缓缓消失空中,若不仔细看,完全无法觉察。   修祈这才说明寻人的法子:“鬼秽是鬼为数不多能与生前血缘联系起来的东西。若是在江如星母亲墓前,以他的血肉为引,或许能寻出她的鬼秽。有了这个,只要她到过鬼界,我便能看清她现在所在。”   “如此简单?”程安稍稍偏头。   天下群鬼众多,找两只才化鬼不久的懵懂小鬼,无异于大海捞针,她都已经做好了这笔找不到鬼的打算。   “哪有如此简单。”修祈轻笑一声,摇了头,似乎有些头疼,“据江如星所说,他的母亲十年前死了。墓前的鬼秽,也不知还残留多少,若是彻底湮灭无踪,那就只能查近十年的小鬼了。”   话锋一转,修祈顺带问道:“他母亲的墓,在何处?”   “空桑。”程安诡异一顿。   这次,连修祈也愣了愣。   ——还真是巧了。 第90章 寻宝猎犬   空桑……江姓……   修祈回过神, 沉思片刻:“我记得,紫霄宗宗主也姓江,他改了姓?”   “嗯?”程安想了想, 好像是这么回事, “应当是改了, 至于他原来姓什么, 我就不知道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 只是有些有趣的可能,可以求证一番。”   修祈单手托腮,笑着凝向程安:“不过,这不重要。我需要引他的魂魄,过些日子,带他一起去空桑便是。”   “……”   闻言,程安顶奇怪地看他, 以她的了解, 这人可鲜少有这么大方的时候, 便觉得另有阴谋,“你不觉得麻烦?”   她也就是那么客气一问,可是对方明显没有那么客气一答的意思。   “当然很麻烦。”   修祈语调顿挫, 幽幽地叹了口气,模样看起来很苦恼。   他缓缓抬起指尖,指指着自己的脑袋,轻声慢语地和程安诉苦抱怨:“鬼界十万里血地,那样多的鬼,还不算上面新化形的。一个一个辨清,得费我不少的精神。”   程安听着这个开头, 心底便觉得不对,却还是顺了一句:“我炼药,能治。”   她话这么一落,对方愈演愈烈。“…如此大的任务量,几粒丹药怎能弥补?”   修祈很是忧伤的叹息,往严重性又添了一把火:“恐怕到时候头疼脑热,一不留神,或许还会走火入魔。轻则魂力耗尽,重则万劫不复。”   “……”   瞧他戏瘾上头的模样,程安目瞪口呆,只想收回刚才的话。   这人…真就毫不客气地顺着杆子晚上爬了?   他还真是一点儿谦和内敛都懒得继续同她装了。   不过,他这么说,程安反倒放心下来。   毕竟修祈若是真的不言不语,什么都不说的去办了,才说明这件事情很是危险。   “你看,我要帮安安这么大的忙。安安难道不应该给我一些酬劳?”修祈坐在程安对面,轻轻拉住程安的手,眯着眼角笑意盈盈,棕眸之中皆是温情,像是一只等着主人奖励的浅棕妖狐。   ……见了鬼的酬劳。   她这不是合理帮鬼界招揽人才吗?好说江如星也算一个奇才,   不说剑骨,单说过目不忘这项能力,就很是稀奇。   可程安还是挑眉看他,顺他的话多问了一句:“你想要什么酬劳?”   修祈单手托着下颔,弯起眼睛一笑,似很不经意:“不生我气了好不好?”   “……”她停了片刻后,冷道,“不好。”   修祈见她只用两个字便拒绝了自己,也不恼,继续温声道:“那便换一个。”   “换做……”面朝程安,他抵着下颔沉吟片刻,笑吟吟地彻底放飞自我,越来越不要脸,完全没了面对旁人时的若仙人般的端正儒雅,“…亲我一下?”   “……?”   程安深深怀疑起眼前这人是谁,便瞧着他看了半晌,可是,怎么看都还是原先那副好模样。   素衣白裳,玉面束冠,气度霁月风清,俊逸出尘,恍惚间如姑射仙人,可偏生就是顶着这一张过分好看的脸,说着忒不知羞的话。   程安沉默着在心底哀叹几声,她那位敬爱的知礼守节、人见人爱的良善鬼王,终于彻底没了影子。   看程安正颜厉色,一派正经地打量自己,修祈抿起唇,语气很淡,透着一股子委屈:“若是都不行,又何必让我提酬劳呢?”   “……”   程安当然知道他这模样是故意装的。   可是……那双含水棕眸看向她时,程安却忍不住地忘记了他温润皮囊下的真实面孔,满心眼只剩下怜惜与一种亵渎神仙的罪恶感。   ——美人计,扣钱!   “罢了。”他稍稍地敛起半眸。   他这短短两个字轻飘飘的,却让程安觉得自己彻底没救了。   “我……也没有……”   她半晌才找回声音,艰难开口,试图说服自己同这只大白狐狸妥协。   谁成想……   “你若实在不想,便算了,我没什么的,莫要委屈你。”   修祈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也不等她组织语言,就轻轻握着她的手断了她的话,就像是九天上善解人意的仙人,即便自己受了委屈,也不愿心上人负累。   这…这谁顶得住啊。   程安声音渐渐细弱:“不会委屈……”   修祈如同没听见,竟然道:“至于这酬劳,先欠着好了。到了空桑,   有机会,我再寻你讨要。”   “……”   ?   程安直觉不太对,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太对。   等等,他不会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吧。   她现在欠下这个酬劳,日后得还的很是辛苦,而且,让他这一折腾,等到了地方,岂不是对方说什么,自己都要答应?   “那,就这样说好了?”趁她反应的这段时间,修祈轻笑着将事情定下。   他眯起眼睛,如能看穿人心一般,轻轻捏了下她的掌心,唇畔噙着笑,又如有深意般补充道:“放心,定在你接受范围内。”   ……   这个定在接受范围内就很让人害怕。   程安皱了眉,这才反应过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怎么就忽然变成她欠阿祈一件事了?   ——这人老忽悠了啊!   她觉得耳边微痒,抬起头,正好对方修祈不经意流出温柔的视线,紫火见她整个人照出一种蛊惑般的冷色调。   “……”   程安叹了一口气,心却始终软了三分,道自己真是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   空桑位于酆都东北方向,足足有上千里处,不过,修祈取回自己的神躯后,他的速度,足以在一个时辰内在酆都与空桑走一个来回。   保险起见,程安在江如星定了魂契,又压了郁儿苗在鬼界作为人质。   此时的我执境,仙界、人界,很多人都守着要去寻狂龙,为了不打草惊蛇,且需要有人镇守鬼界,禾女便留在酆都看家,他们自行去空桑。   不放郁儿苗这件事,江如星同意得很爽快,毕竟,他现在的眼中,只有两件事情,寻人、复仇。   为了这两件事,他可以不分鬼界仙界,也可以不论善恶。   程安并没有问他后来在紫霄宗的遭遇,只是,但看他的态度,恐怕光是提起来,便是一股子寒气。   不过,她没料到,江如星竟然自己主动和她坦白这两年的经历。   当年,修祈一个偌大的幽魂界砸下去,赵国京畿罹难,元气大伤。   突然出现的幽魂界打了整个仙界一个始料不及,紫霄宗同样有不少人折在了里面,眼看衰落在即,上头仙界十殿殿主   中,紫霄宗的老祖宗长风君坐不住了。   长风君亲自带了灵石资源下来,不仅下界讲道稳定军心,还搞了一场内门大比。   获胜之人可得他衣钵、并能得十殿火仙重黎君亲手锻造的神剑做自己的本命剑。   此言一出,不仅凡是想修仙的凡人都来拜紫霄宗,紫霄宗中人更是眼巴巴等着大比。   江如星也不例外。   且之前,程安给了他天下第一的太清剑诀,他本身又为剑骨,和这一套剑诀契合极高,不过小半年,便有所成就。之后,他还在一处秘境中锻了柄好剑平秋,救了云满阁大小姐郁儿苗,一时间实力暴涨风头无两。   虽然紫霄宗人对他还有言语上的戳人脊梁骨的习惯,但他起码在对方动手时,能反打回去了。   江如星那是真没想到,他们紫霄宗宗门大比时,竟然是自己师门出了岔子。   他的师父为了让他的师妹获胜,竟借着指导的名号,在他的剑上暗自加了一层提升威力的禁咒,对阵时以消耗剑气得绝世威力。   因此,不仅他的平秋剑毁了,同他敌对的那人也直接重创,经脉为剑气所费,再也拿不起剑。   江如星因伤同门被紫霄宗宗主判失却资格。   后来,他师父怕事情败露,竟然以让他赎罪的名号,去酆都城附近取药。   本来他一直拖着,直到他夜间感悟太清剑诀,闯入在天机阁看望长风君的镜池君的屋中,镜池君见他有缘,便替他算了一卦,结果算出了番大事,紫霄宗宗主知晓,第一时间便派心腹去了空桑,还锁死他的行踪不让他去我执境。   至此,他只好借为师父做任务的名由来鬼界。   没想到郁儿苗也跟了过来。   程安像听故事一样听完他的经历,不由得感慨,这人气运简直如仙界话本子里毁天灭地的主人公,大起大落。   嗯…现在想想,好像真的是。   这人除了脑子,气运也实在出奇。就好比……当年那秘境隔三百年开一次,开了多少年,只有他进去时,里面正好有天地第一的太清剑诀。   其隐藏能力堪比寻宝猎犬。   “我还没谢过鬼王的那本太清剑诀。”   江   如星身形瘦削,看向程安一双星目却异常坚定:“只是,我现在没什么能同您作为谢礼的。不过你且放心,我这一身资质还算过得去,日后,总有报答时。”   “好说。”程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又不着急,鬼界虽是爱打架了些,但我这里,还是能给你提供些安全地儿的。对了,你不必尊我鬼王,这位置我当不起,现在不过暂代。你直呼我名号、或是叫一句前辈便是。”   好说她也莫名比眼前这人多留了数百年记忆。   江如星也没客气:“程安前辈。”   见他眉眼之间依旧有着一种韧性与执着,她忽的明白了修祈的用意。   就冲他这个气运,此次去我执境寻狂龙,必带江如星。   鬼修的身份太过招摇,他们准备装作散仙进空桑地界。   散仙出行,尤其剑仙,多数都御剑而飞。   走出酆都城不过两步,修祈便取出自己的刑天剑,踏在上面,向程安很轻松愉快的招手:“安安,来。”   他态度很是温柔,看得一边自己御剑的江如星一愣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啊~晚了半分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花花呜呜呜呜   心碎了 第91章 空桑女鬼   江如星虽说气运资质感人, 可年龄尚浅,资历轻薄。   对于修祈这个名字,他只是听说数年前, 鬼王独闯仙界, 推倒擎天柱, 硬生生当着群仙的面救了鬼界的一女子。   他明明只是个人界仙门宗主的私生子, 却能知道仙界这件大事,着实是因为当年此事群仙目睹, 影响甚大,大家不好编排谢湛,不好深入,八卦心又难以抑制,只好将鬼王修祈和那女鬼间的爱情故事都编出花来。   大家只是听过修祈这个名字,没见过修祈本尊,自然也认不出他的身份。江如星也不例外。   面对程安身边这个素衣白裳, 气息清雅非凡的男子, 他心中难免生出几分疑窦。   这人, 究竟是什么身份?   江如星暗暗皱眉。   明明程安才是鬼界暂主,可这人对程安的态度,却亲密的过分。   且方才在鬼王殿中, 她也没有支开对方,让这人留下来听她和他这一‘仙人’说话。   这样信任对方,他是程安在鬼界的夫君?还是寻来的哪个受宠的面首?   江如星忽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件事,修祈闯仙界时,不正是神君情劫结束闭关的时间吗?   难道……当年鬼王修祈救出来的人…是程安?   他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若真的是,那这白衣男子与他们之间……   程安见江如星神情古怪,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下, 便大抵猜得到这人没想正经事。   ……   ……   不管你在想的是什么,烦请住脑。   “我自己可以御剑。”   她视线略过修祈,将头上的佛面果做成一只木剑。   “可是我的速度,要更快些。”修祈手落了空,笑意不变,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很平静地给自己寻了一个理由。   “江如星速度可跟不上您。”   “我已将鬼息附在他的剑上。”修祈态度相当自然,“他跟得上来。”   ……?   什么时候的事情?   您就不能也将鬼息放一点在她的剑上吗?   程安下意识将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可是他却垂下眼帘,模样几分深沉难测。   “安   安真的不想同我一起吗?”   程安见他这副模样,便道他又不知在想什么坏主意,深深吸进又吐出一口气。   她也知道修祈是个什么性子,凡事认定的事情变着花样不择手段也要达到,最后简直堪称无奈地牵过他温热的手,踏上素白而剑身精致的刑天剑上。   “这下,总行了吧。”   修祈不留痕迹将手攥紧,像是怕她掉下去消失一般,听她这句话后,含笑点头应了一声,棕眸里满盈满意二字。   站在他们身后的江如星看着这两人打情骂俏,腹部一阵饱和,同时满头雾水中总算理清楚一丝头绪。   如果真这么说……难道,这位白衣公子是上一任鬼王修祈?   可是若真的是这样,他又为何要将位置让给程安?   正想着,他忽的觉得自己后背一凉,一抬头,正好对上修祈似笑非笑的视线。   “……”   这一瞬,江如星近乎用尽了他毕生所有的智慧,顿悟了。他默默驭着自己三尺玄剑,后退三米到一个能让修祈神识感知到,又完全看不到他们的地方。   修祈很满意这人的识相,也不顾程安骂骂咧咧的心声,单手揽着她的腰身,还顺道给了解释。   “太快了,怕你摔下去。”   程安:……   不至于不至于。   “我又不是不会飞。”   修祈不说话,只是眯起眼睛笑,神识替她锁住身后的江如星。   说实在的,江如星就算猜出他身份,反水去仙界告密也无甚关系。   他纳入考虑范围内的对手,从来都没有仙界。   原先他用修祈这个身份,一为了打神族一个措手不及,二为了让天与谢湛放松警惕,好在暗中做事。现在该布下的局面已经铺开,用不用回曲无谋的身份,拿不拿回鬼王之位,都已经没什么用处。   而且,让程安在鬼王位,也很好。   她比她自己想得,要更适合这个位置。   .   空桑是一片翠色,此时正是初夏,从空中往下看,群山之中,是一片碧绿,梧桐遍地,万物丰盛,或飞舞或暂歇的鸟雀在山林盘旋,偶然间发出一声悦耳清脆的啼鸣,随着禅语和果木香气飘   远。   这里便是佛门要地,空桑城。   很好,这一次程安没再在空桑看到庞圆的铺子。   据修祈所说是因为神代时诸佛待他还算不错,所以特意给了菩叶大师一个面子。   没有鬼界铺子,那就只好暂居客栈。   仙界不少仙人都来了我执境外,他们虽不用住客栈,可平日里在不周山外不可见的仙人下凡住在凡界。人间的仙门从自家祖上听闻这个消息,多的是千里迢迢来空桑想见一面大佬们的。   就是不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听闻空桑我执境开,也多有想来探一番机缘者。   因此,往日总是安静深远的空桑,此时人满为患,连客栈也多客满。   程安等人寻了处相对僻静整洁的客栈,问店老板要三间客房,修祈收了红伞,站在她身边。   店老板是个憨厚的青年,麻衣布帽,身量丰腴,动作麻利便开了三间,全程修祈没有说任何话,似乎并不觉得分住有何不对。   至于担心江如星图谋不轨,突然反悔去和仙门告密?两个客间之间只隔一飘一下便能堵墙,如果这都能让对方跑了,他们也不必继续在鬼界混下去了。   一堆满客客栈中,这间客栈独树一帜不是没有原因。除了地方偏僻、价格昂贵外,风水那是真的不好,连一般的聚灵阵摆在这里,都只能聚起来鬼气。   哦,好像还死过人。   程安踏进门的一瞬,觉察到屋中细微而不同的鬼息,揉了揉额角,坐在木椅上,看向一处角落。   “出来。”   寂静无声中,一团鬼气将自己缩得更小了些。   程安咧唇一笑,鬼气森森:“刚刚躲进柜子里的那只小鬼,还用我请你不成?”   “……!”   衣柜的门慢慢开了,一只目光呆滞的女鬼这才缓缓从里面飘出来,半是惶恐半是畏惧地看着程安这一身堪称恐怖的鬼息。   程安瞥了她一眼,这女鬼衣衫破旧,脸色铁青,没有眼黑,半个脖颈切成断口,汩汩鲜血往外流,一只长长的残缺了一半的舌头还在往外吐,喉咙间发出森冷的咔咔响动,模样看起来格外阴森可怖。   “把你这幅样子给我收   起来,吓唬谁呢。”程安眯了下眼,鬼息一下子朝着对方炸开。   磅礴的鬼息下,女鬼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浑身一颤,脸色一下字恢复正常,脖颈也归位,一双星眸亮灿灿的,此时写满害怕。   “你是什么人。”她哆哆嗦嗦地缩成一团,显然让程安这一身格外夺目的鬼息吓得不轻。   “你又是什么人。”程安抬眉,“这里是人间客栈。来来往往生人之气,多少会损耗你的魂力,不找个血地待着,住这里作甚?”   “因为我夫君在此处呀。”女鬼迷惘一阵,半晌才反应过来程安说得是什么,意识朦朦胧胧清醒过来,流着冷汗跪在地上:“大人饶命!”   “你又没招惹我,我杀你做什么。”程安让她的话逗笑了,招呼她过来坐下。   “你是这里的人?”   女鬼辨别不出鬼修与普通仙人之间的区别,她只是觉得程安身上磅礴浓郁的鬼息让人不自主畏惧,没料到程安面对她如此和善,便嚅嗫着道:“是,这是我夫君的铺子。”   “你夫君的铺子?”程安想了一想,“前台那个掌柜?”   “是啊。”女鬼很乖顺地点头,收了自己那一身血污,她整个人都显得干净清秀多了。   多数魂魄化鬼,是因为受了极大的冤屈,死后也会在当地漂浮很久,这女鬼滞留在此处,又说前台那位是她的夫君。   ……   这就很有意思了。   程安便问道:“你是来寻他仇的?”   “寻仇?不不不,我怎会寻夫君的仇?”女鬼不知道程安想了什么,连连摇头,脸上浮出一种罕见的,温柔的笑。   “我不想死……我只想看着夫君!要是我先去了轮回,来世他寻不到我怎么办?”   “……”   程安脑壳子一痛。   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化鬼原因是这个。   “你这是何必,化了鬼,可再也轮回不了了。”   “安安。”   门口忽的有人敲了门,她抬头看去,修祈笑着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包街巷的吃食。   “空桑的火烧和烧酒,要尝尝吗?”   他没有收敛自己的鬼息,这忽的一进来,那女鬼感知到一种极为刺激恐怖的力量,大声尖叫一声,咣当一下又钻进了橱柜中。 第92章 炼制剑灵   “你吓着人家了。”程安见状, 唇角一抽。   修祈走过来,将储物袋里的吃食放在程安面前,慢悠悠抬眼朝那个还在颤动的木柜一看, 笑了声:“倒是很少见如此胆小的鬼了。”   程安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 忽的想起个事情, 走过去敲了下木柜:“你且出来, 我同你问件事。”   见木柜安静下来,程安问道:“你可知道十年前的杏久村在何处?”   杏久村是江如星故居。   说在在空桑边境, 奈何十年前遭了一场战火,零落不知去踪,看着这女鬼身上的鬼息,约莫也只是十年左右。江如星母亲和妹妹都化了鬼,事情便有些异常。   或许这小鬼知道些什么。   可木柜依旧分毫不动。   “嗯?”   修祈单手托住下颔骨,忽的笑了一声,他这边收了自己堪称恐怖的鬼息, 笑道:“若是能帮我们找到杏久村, 可以让你和你夫君见一面, 如何?”   木柜这才动了一动,一只脑袋横空穿过柜门,像挂在墙壁上的战利品, 小心问道:“你们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程安等她完完全全飘出木柜,将江如星描述的村落同她说了一遍。   “杏久村……我没有听过。”   女鬼犹豫了片刻,像是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情,脸色越发苍白,神情害怕到极致,声音也有些断断续续,“但是十年前遭了战火的村子只有那么几家……东南方向有处废墟。十年我刚变成这样的时候, 那里有很多村民也成了鬼爬出来,还有很多的…很多的……”   她还未说出个所以然来,程安听到此处,眉头便聚拢起来,忽然间,有个锐气的声音闯入。   “你说得是真的!”   程安并没有上隔音阵,江如星正好听见这句,顾不得礼貌,直接猛地推门而入:“她们……不,那些鬼现在还好吗?”   “不知道。”   女鬼迷离了一下,她不曾凝魂,也没有什么奇异的天赋,意识不太清醒,尽是一团浆糊,江如星这一打断,显然忘了方才自己在说什么。   “你   先莫要着急。”程安蹙眉,鬼息束住江如星的动作,示意他先冷静下来,抬头又看向那只女鬼。   程安抓着她话中重点:“你刚刚说,十年前,那些鬼从村庄里爬了出来,有人在附近等他们?那些人是谁?”   女鬼的表情豁然变了,变得狰狞而扭曲:“有人……有人捉了很多鬼,说要去炼器。我好怕,只能躲在家里。”   她浑身都在哆嗦,仿佛对当时如炼狱般的场景怕到了极致。   炼器?!   程安心底一个咯噔。江如星听到这里,脸色也变了几变,倒是修祈,神情平平,甚至还带着笑意。   “仙界中确实有将厉鬼魂魄润养兵器以育煞气的说法,魂魄融入神兵,甚至有可能孕育出剑灵,不过,这方法寻常人用不了,得是精通炼器与魂魄的大家才能做到。”   修祈抵着下颔,慢悠悠解释。   “……”   程安知道的。   就像当年修祈的朋友长神谢芒为救天地而死,最后将自己的神魂融入了谢湛的重剑之中,成为了剑灵时寸。   可是普通的魂魄也可以吗?   “当然不行。”修祈看出她心中疑惑,摇头,“神魂还好说些,融入灵物之中,自可为灵。普通的魂魄,至少需要上万数目,才有可能凝出一只剑灵。”   ——上万?   如果上万魂魄才炼出一只剑灵,那明显那几万只人魂要留在黑黢黢的剑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魂飞魄散还要离谱。   程安心中一惊。   ——好阴损的手法!   程安当即便有些火气上头,抿唇问道:“你可看清出了,村落附近,是哪些人抓鬼?”   女鬼摇了摇头,显然慌忙逃难中,她根本没时间仔细记住这些事情。   程安见状,也不想再继续追问下去,倒是一边江如星情绪异常激动。   “既如此,哪些逃出去的人…现在在哪儿?”他豁然上前一步,直勾勾看着女鬼的眼睛,身上属于人间修士的气息比程安相对亲和的鬼息来得更加刺激,骇得女鬼向后退了一大步。   “不…不知道!你不要过来!”   眼瞧着对方要尖叫出声,程安一把抓   住她的手腕,将自己相对温和镇定的力量融入她魂体中。   她这才冷静下来,摇了摇头,又想往柜子里钻。   才走两步,她便发现,那个让人安心而舒适的木柜,竟然打不开也钻不进去了。   一边的修祈弯起眼角,鬼息拦住木柜,态度客气礼貌:“此间客房已有人了,不知老板娘可否离开此处?若不可以,换一间房,我们也可以接受。”   “……?”   程安当下便如见了鬼般看着修祈。   为什么他的重点永远都偏离主题?现在不该去查一查炼制剑灵或者江如星的事情吗?   女鬼显然也没料到修祈会突然来这么几句,愣在原地半晌,最后才哦了声。“对…对对。不能给夫君惹麻烦……”   她转身便幽幽朝着门口飘去。   程安揉了下额角,一把拉住懵懵懂懂的女鬼:“不要命了?”   这间客栈多多少少还是有几个仙门修士,以这女鬼连凝体入门都没有的实力…恐怕这一脚踏出去,不到几日,便得让哪位修士一招打散。   也亏得她经历过一场大事,只敢躲在这房间木柜里,偶然间夜里出来,且没几个修士来住这风水大凶的客栈。   她在储物袋里翻了一翻,费半天劲才找出唯一一件能遮鬼气的玩意。   ——是修祈之前给她的那只面纱。   她取出面纱,细腻温凉的手感在指尖打转,她下意识抬起头看了一眼,修祈坐在木桌前,笑非笑地看着她。   “……”   程安沉默一下,最后拿起了面纱…边上的一对槐木铃铛,她将面纱收好,凑到修祈跟前,咳嗽了一声,又不知觉撇开眼去。   “你比较通阵法。我觉着这小鬼同我有缘……要不,你上道阵法,帮她遮一下鬼息?”   “好呀。”   修祈答应得速度极快,像是生怕程安收回这个请求,直接屈起手指抬起手点了下铃铛,其上便蕴了层甚至能瞒过天则的鬼息。   程安抿了唇,将铃铛套在女鬼手上,这才将人推了出去。   转身,她拍了拍傻在原地发愣的江如星肩膀:“你且冷静一番。母亲妹妹必未真让人抓了,现在担心也没有用,明日一早我们   便去杏久村寻你母亲的墓,你且好好休息。”   江如星单手紧紧攒成拳头,几乎是从牙缝咬出声音:“我要那些抓鬼的…死。”   这句话把程安逗乐了:“他们现在可还算你的同僚。”   “那又如何!鬼本就是人化而来,若不罹遭不公正的劫难,又怎么会成为鬼?”   江如星红了眼,明显情绪无法平息:“可他们却只是因为鬼活着要人精气便杀之……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公正?他们怎么敢自诩公正!”   程安摇了摇头,“你会这样想,说白了,也是因为你母亲妹妹成了鬼。若是他们为鬼吸食精气而死,想来又是另一番看法了。”   棍子不打在自己身上,便是没有感觉的。   这句话不假,且放在谁身上都能用。   正因如此,‘偏心’其实并不能说明一个人的道德品质。毕竟身边之人,确实比他人重要,这没什么不对。   绝对一视同仁,那是谢湛。   像他这样的,还是早日拉出去祭天合道的好。   收拢思绪,瞧着江如星这大写的‘苍天负我,我宁成魔’,程安很有感慨:“公不公正,那多是仙界骗取信仰的说法,谁对谁错,真有那么重要吗?你若是要寻仇,去寻那些炼剑的,也莫要连累了自己的心境,将整个仙界都带上了。”   等江如星离开,程安看着还坐在木桌上没离开意思的修祈,挑了下眉,一副‘您该走了’的神情。   然而,修祈如视无睹,甚至还一本正经道:“空桑的烧酒,自是一绝。今夜正逢满月,美色当空,何不共饮一杯?”   程安当下唇角一抽:“您的酒力和酒品,还需要我的提醒吗?”   “那我以茶代酒,如何?”修祈折中道。   屋外满月当空,一地清辉与蝉鸣在地面上碎开,皎皎冷光落在肩上,有些许舒适的凉意。   程安坐在他对面,瞧着他的眸子,道:“您自己也同意了要三间房。”   她这句话满满都是逐客的意思。   谁成想,修祈竟道:“要三间,但是又不一定真的去睡。”   “……”   他笑着轻轻拉起程安的手:“火烧凉了,已经不好吃了。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   她话才说到一半,便发现自己身体变轻,竟魂体被他鬼息带着重新虚化,让他牵着手飘出客栈外。   “不是,那个江如星……”好歹得留点东西看着他吧,万一真跑了怎么办。   窗外,月光满月,修祈弯起唇畔眼角,他棕发半束半披,稍显凌乱的发梢在清辉下散乱,一双含水棕眸如妖冶的妖精,晃得人目眩神迷,眼花缭乱。   “不用管哦。” 第93章 为何生气   程安看了他一眼, 心中只道:   ——您说不管就不管的吗?!   ——他要是跑到仙门说一声,第二日仙人就全打来了,还去个什么我执境。   她来不及嘟囔, 身后场景便飞速于眼前划过, 凌冽的风在耳畔猎猎作响, 直到空桑一处不知名高山内的峡谷时, 风渐渐止息。   山中,隐约有佛门哒哒清脆而空灵木鱼声, 听着让鬼心中很是难耐,如有一簇火在四肢灼烧。   鬼息攀爬在自己的身上,程安豁然感觉这种灼痛感小了许多。   对上程安的狐疑的眼神,修祈道:“这里是菩叶大师住处。”   ……?   菩叶大师,佛门当今的堪比谢湛的佛子,也是佛门住持。   佛门待鬼界态度素来暧昧不清,时恶时善, 但同仙门关系倒还算不错。   所以, 他们跑来人家佛祖门口作甚。   “来取东西。”   他牵着程安落在峡谷深处, 木鱼声渐渐飘远。   几棵青松之后,一泓清潭在青山中忽的浮出,湖面倒映满月, 承载漫天群星,夏日的萤火虫在群星中闪烁,最后消隐与清潭边上的鲜红花海中。   如此绚烂,如此夺目,又美得纯粹干净。   便是程安见过鬼界再多或瑰丽或血腥的场景,在这强烈的视觉冲击之下,也不由得有一瞬怔愣。   “我千年前在这里撒下的种子。今日该开花了。”修祈落在清潭之上, 如走在平地一般立在潭面。   “什么种子?”   修祈没有即刻回答,而是轻轻笑一声,故弄玄虚道:“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程安小声嘟囔了一句:“少卖关子……”   他月光与清辉之间的湖边,如世间最后的神祗披着月辉幽光,朝着程安伸出手:“我们下去。”   下去?下哪儿?   程安搞不清发生了什么,手腕却让他抓着,向前一倾,噗通一声跌进清潭中,池塘的水如浪潮般瞬间没过头顶,魂体瞬间恢复实体。   一切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等她回过神,哗啦一声破水而出,只有肩膀以上的部位咕嘟冒出水面。   发梢衣角上浸满了水,湿哒哒地贴着身体,程安不由得嗔怒道   :“曲无谋!”   再看修祈,浑身湿漉漉,同她的头发一起交缠在水里,莫名缱眷,他听程安语中愠怒,竟放声大笑出声,又将手放在唇中:“要熟了。”   程安朝他眨了下眼睛,同他一起沉默。   原本荡开碎纹的湖面渐渐恢复平静,湖面上的群星却开始移动。   程安这时忽的才想起来,今日可是满月,天空只有一轮孤月。   所以…湖面上的星辰,到底映衬得是哪里的星光?   不仅如此,视线中,湖上所有的星甸最后叠在了一起,成了一个如太阳般耀目的光点,修祈半截身子在湖水之中,他伸出手,掬起一捧水,仿佛在接住那束光。   一只火红大莲花在他掌心豁然升起。   程安看着莲花在他掌心枯萎,凝成一粒暗黄色莲子,一种陌生的力量流转在他掌心流转,又转瞬如星光消失。   “这是…什么?”   程安稍稍睁大了眸子,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她清楚看见,世界随处可见的‘道’的波纹,在那只莲子周围,如被隔绝了般,成为一片真空。   修祈轻描淡写道:“是不死莲莲子。”   “……”   程安豁然看向他。   您将不死莲莲子就这么栽在佛门的眼皮子底下?   话又说回来……   她感受了下赖在自己识海里的那只不死莲,只剩下七叶大花瓣的不死莲还在幽幽开着,有些惊奇:“不死莲…能种?”   “当然。不过,莲子万年成熟一次,且需要魂力供养。”修祈将莲子收好,又同程安招了招手。   “来,佛面果给我。”   程安也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将头上的发钗取下,递给地方。   顿了顿,她忽的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的不死莲,还是拿回去吧。”   修祈的理想太大了。   让鬼蜮塌陷独成一界,世间诸多原有的秩序便会更改,大道定会来寻他的麻烦,单说我执境里,对方能做得手脚便多了去了。   不死莲作为无视天则的神器,几乎能算是他最强的底牌。   这东西,留在他身上,远比留在她身上,让人放心得多。   修祈将佛面果浮在湖面上,湖水淹没他下半身   ,专注地看着面前黄玉莲子与褐红佛面果,鬼息如潮水,将这二者笼具,闻言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反倒不知真假道:“它很喜欢你,已经不认我了。”   程安呵呵两声,不同他兜圈子:“我管它喜欢谁,你快些拿走。”   谁晓得,纯黑鬼息如夜幕一般缕缕盘旋在他周身,流转翻涌,未有停息。听到这句话后,修祈侧眸瞧她,看了半晌后,竟然眯着眼睛,露出一个有些任性的笑。   “不要。”   这一个笑没有惯用的温润,反倒显得有些孩子气。   程安正要说什么,修祈却又忽的道:“取你一丝魂力。”   他问得很突然,程安哦了声,扬起手,便划开指尖,取出一滴魂力凝留的精血递给他,见他将鬼息覆在其上,有些好奇。   “用我血做什么?”   修祈:“认主。”   ——嗯嗯嗯?   程安一愣,随即发生的一幕,让她惊呆了。   修祈半截身子露在湖面上,慢条斯理刺开自己指尖,鬼息化成丝线,将那指尖的裂口撕开,直接钻了进去,将他左手小指白花花的骨头硬生生、血淋淋地剥了出来,剩下的软肉塌陷成一个惨不忍睹的血窟窿。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骇得程安登时大惊,直接喝道:“你在做什么!”   她忙要去拉他的手,制止他的行为,   这人闲得吗?!   无麻醉版手术,还是自己操刀的那种。   看着都痛到了到了极致,可偏偏他一派风轻云淡,好像只是剪了个指甲。   他捏着自己那节白惨惨骨头,同样将它浮在空中,又让自己的鬼息将白骨与其他两味材料混在一起。   他似乎没料到程安突然如此生气,有些无辜道:“鬼神之骨,可是很重要的材料。”   程安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看他,声音都提高了几度:“你怎么敢……怎么敢的!”   她从储物袋里掏出了自己出门前炼制的所有对神有用的伤药,一把抓过他的胳膊,往他残损的小指留下的那个血窟窿上浪费式倒药。   “安安?”修祈见她沉默,收起自己的沾满血的手掌,毫不在意地笑道,“放心,能长   回来的。”   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一道刺目鲜红的血渍溅出,划过他的视线,藕白手臂普通落入水中染红一片,他的眼瞳有一瞬失却焦距,周身缠绕的磅礴鬼息也凝滞停息在空中。   谁都没有见过曲无谋这幅紧张到失声的模样,便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一日。   “你又在……做什么呢?嗯?”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声音极轻,像一只羽毛从空中缓缓向泥潭坠落。   他缓缓抬手,用力压住她还在流血的剩下半截左臂,可汩汩鲜血以她为中心,顺着他的指缝毫不留情地淌过,近乎将清潭染成猩红。   程安另一只手抬起,一把火将自己的残臂恶狠狠烧毁,幽紫火焰在湖面漂浮,如同鬼火一般,紫炎下,她邪邪向他一笑,满是挑衅:“反正,能长回来啊。”   她这举动的意思很是明显。   不信。   别再说什么能长回来。   修祈受损的是神躯,如果真的这么容易修复,当年谢湛也不用去泡什么三圣池了。   “我这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一报还一报。”她等着自己的魂力慢慢修复自己的手臂,剧痛在魂体如抗议般此起彼伏,她额角有冷汗落下,可还是执拗地瞧着修祈,目光灼灼。   “你替我断一指,我就还你一臂,咱们一起痛,谁想也别落下了。”   她这话多多少少有赌气的成分。   可是,她现在是真的想一爪掐死这个擅作主张的混蛋。   从来都不同她商量,瞒着她,藏着掖着,一次、二次、三次、从来都不长记性,事到临头时,又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这些日子究竟为什么和他生气,他明明这样聪明,可偏偏就是一点儿都不明白。   他事事周全,深谋远虑,她能气什么?   不就是气这种不经同意,宁愿自残也为她好的可恶行径。   “所以,你知道了吗?别老是借着替我好的名义突然自残啦!你我想做的事情,我们明明可以一起去做……不是,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等她的手臂好不容易随着魂力的滋养   缓缓长回来,她落下这句话再抬头看他,修祈的眼底已经是一片昏沉暗色。   “在听。每一个字,都没有落下。”他抬起眼睛看向程安,明明在笑,偏生眸色暗沉至极,语气同样认真,“要我重复一遍吗?”   “……你记着就行。”   见那双棕眸里的暗色近乎要凝出实质,似乎有什么即将失却控制,程安心底直到不妙。   修祈的鬼息覆在她的伤上,止住魂力消散,又有几缕聚拢拦住她去路。   “我记住了,安安呢?” 第94章 修祈高兴   “嗯?”   程安又一次抬头, 登时她呼吸稍滞,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修祈这样的神情。   明明在温顺笑着,眼底却是暗沉, 往日的暖棕眸子里潜藏着某种往日克制到近乎看不出的隐欲, 她顿了一下。   “我说, 你送我入轮回台的事情, 我都已经不计较了。”   她嘴上依旧不饶人,喋喋不休, “现在你剔骨,我断臂,大家都是痛。您这幅样子做什么?不会您真的是那种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唔。”   如黑色丝线般的鬼息如水草缠绕住她的脚踝,将她整个人往前一带,险些再次跌入水里时,为一双修长的手牢牢托住腰身。   她抬起头, 只看得见一双盈满月辉, 格外幽深, 又美得夺目的棕色瞳眸。   “还疼吗?”   他轻轻而小心地抚摸程安魂体新生出的粉嫩的皮肤,眼眸专注而认真地看向她的如藕白皙的手臂。   程安让他这番过分轻柔的举动弄得耳根滚烫,想说, 却从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里忽的看到了痛色,便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了,“好歹吃了那么多神魂,不疼。”   她努力试图做个冷冰冰的表情,却最后以心软失败告终,小心翼翼地碰了下他藏在身后的左手手背:“倒是你,你的手指, 神躯修复,没这么简单吧。”   神躯难以为寻常仙法所伤,同样的,受了伤也难以恢复,要是真有那么容易,谢湛当年也不必去泡三百年三圣池了。   程安的话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用的,他这回倒是坦诚了:“嗯,多取了些精血,要折进去些修为。”   她看着空气中的几道鬼息飘到他手指的血窟窿地方,凝聚成一只新的小指,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却弱了三分,不由得眸色一沉。   “乱搞。”她嗔怪了声。   “曲无谋知错了。”他手划过白皙皮肤,直到抚上她的脸颊,如同捧着天上那轮皓月。他站在水里,半阖眸子,清隽如人间月神,嗓音轻飘飘的,同时又满是危险:“若有下次,安安还可以这样气我。只是,很难说   ,我会做出什么来。”   ?   程安满头的问号:“谁要气你了!我只是想让你长长记…性。”   忽的,草木气猛得靠近了些,她额间有微凉的触感,一个带着湿气的吻落下,漆黑鬼息笼具在他们周围,如同漂浮空中的黑色丝绸。   程安下意识想向后退一步,黑色纯粹的鬼息在不知觉中彻底封住她所有去路,抬头看他,他眼底已经彻底没有了光芒,头上程安予他的那只木簪已不知去踪,垂落腰身的棕发浸入水中,像是夜空之下的妖精一般。   她有一瞬的怔神,再然后,下颔让人稍稍提起,唇畔有温凉的触感覆上,舌尖忽的为人挑起,轻徐而有些凶狠地勾勒出舌腔形状。   程安忽的意识到一件轻易无法觉察的事。   修祈可能…多少有些疯了。   她心中咯噔一声,可是碰到他刻意背在身后的左手时,最终还是说不出任何重话。   她终究侧开视线,缓缓抬手环住他有力而精瘦的腰身,含混不清地轻嚷了一句:“过分。”   这人可真是老双标了。   修祈自然听得到她在说什么,可见她不曾推开自己,眼瞳柔和下来,方才的厉色自行一点点的散去,他放过有些发红的唇,转而轻轻啄吻着她的耳侧,一点点向下吻去。   鬼息从他口中渡到程安身体,抚平补充她魂体方才的创痛,湖面好不容易恢复如初的月影随着他的动作碎成斑驳星光。   他在她耳畔呵气如兰:“安安可还记得还欠我一件事?我有一个能很快补充魂体的方法…要尝试看吗?”   程安又不是傻子,听着他嗓音里浓厚的情愫,自然知道他在说是什么。   然而这地方合适吗?   美则美矣……   “这里可是菩叶的住处。”   “他曾欠我一个人情,不碍事的。”   “?”   嚯,难怪他将不死莲种藏在这里。   程安叹息:“双修本是凡人阴阳平衡一说,鬼修体质偏阴,也有这说词?”   “自然。”修祈声音淡淡然,又有些调笑的意味,“不若,你觉得,为何那样多的鬼寻炉鼎炼化?”   她想了想,好像确实是。   最终程安拉了拉   他的袖口,让他附身侧耳,在他耳畔低语:“我们上去好不好。”   此话,算是默认。   她这句话落,像是一根羽毛,轻轻的,又带着温柔地拂过了修祈的心尖,泛起一层从未有过的波澜,他竟有一瞬失语。   他缓步走上岸,回眸朝程安伸手,她下意识去握他的手,却让他一把抓着,不仅拉了上岸,还顺道揽住了腰身,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   她将头抵在他下颔,没去看,却反手扯开修祈衣襟素来整洁的素色带子,鼻翼间那种极淡的草木香,渐渐变得浓郁。   他抬起手,鬼息编织的柔软白莲花瓣如垫子般铺在生布青苔的石上,直到他将她放在上面,又吻了吻她的额间。   “您能不能……”   修祈动作素来是很温柔,处处体贴顾忌,可偏偏对某些奇怪的地方执着。   “叫阿祈。”   “……”   萤火虫轻轻的飞着,潮湿清冷的空气渐渐氤氲起一种陌生暖意的雾气。   “听话?”   “阿…阿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打喷嚏……唔……我错了……还不行吗?”   月影之下,远处佛音若有若无,浓稠的鬼息缠绕着如同上好的黑色帷幕,两只影子缓缓交叠,动作纠缠一起,暧昧不清。   月圆之下,佛门之中,有人敲着木鱼,面前一尊佛像。   敲着木鱼的人,看着一丝在面前悠悠闲闲、很是荡漾飘过、如在打招呼般的鬼息,手中动作骤然停下,他双手合十,叹了口气,一通达明眸稍睁,又有一只闭上。   “您啊…佛门重地,当真是……”   菩叶大师收好自己的木鱼,摇了摇头,默念一声法号。   他起身,走向屋中内唯一的墨台,提笔,缓缓落下‘得偿所愿’四个字,等那缕黑息带着字消失,最后他才道:“贪、嗔、痴,三毒三火,扰三界轮生,竟连您也参不透。”   鬼息化成飘摇的帷幕,近乎遮掩天地地一切。   一夜过去,直到天际越发昏沉,月光消失,即将黎明之际,程安才结束内定睁开眼,只觉得自己魂体让鬼息撑得难受。   修祈这一夜经历有些多,突如其来种种过于刺激的情   绪冲击着他素来清醒的头脑,让他有些克制不住得想再来一遍。   奈何他的鬼息太过纯粹磅礴,于寻常鬼简直如同最凶恶的毒药,只好渐渐平息自己的念头。   程安窝在他怀里,闻着草木幽香,有些倦意,同时明显觉察到,他们之间的‘道’,似乎流转得越发契合了些。   “是鬼契。”修祈手指轻轻拂过程安发梢,将她的头稍稍向后靠了靠,声线温柔,“看,大道也认同了呢。”   大道知道他从未同谁做过这种事情,所以特意给了他一个面子,直接在它那里登了合籍。   什么事情,扯上大道,就变得离谱了起来。   程安不由得有一瞬思绪跑偏。   天道那里的魂契,可比人间界的婚约可难解得多。   修祈似乎知道她在往哪个方向去想,最后屈指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叹了口气,柔声怪道:“乱想。”   “我就是想想。”程安让自己靠在他怀里,嗅着他颈间的草木幽香,不自禁弯起了一个纯粹的笑,“才不会解契。”   修祈掌心向下,帮她缓缓揉着光洁额头,温存鬼息顺入灵台,助她消化他的鬼息,他唇角轻抿,神情淡淡,心头却如第一回受到甜这种滋味般,甜得有些上头。   他不经意道:“安安若是真的想解的话,恐怕要灭世找大道了。”   “都说了不了。”程安感觉那种异常饱腹感稍稍缓和,舒适地眯起眼睛,“而且难度太大,做不到。”   他这才像放心下来,低低笑了声,等鬼息彻底融合,又落下一句不着头脑的话:“回去补给你。”   程安:“……补什么?”   修祈拍了下她的脑袋瓜,很是认真道:“幽魂界的那个,可做不得数。”   程安随即便明白得他在说庆礼一事。   嗯……说起来挺微妙。   这可能得算她成的第三次亲。   程安撑着下颔:“鬼界又不在乎这些。”   且不说大家都忙着打架生存,很少有人结契,就是有极少数看对眼到结契,也没谁有那个闲心做庆礼这种事情。   修祈笃定:“他们会在乎的。”   大有一副会拉整个鬼   界过来围观的样子。   “……别太过。”程安一阵头大。   她让修祈放在了一块生布着青苔的石头上,旁边还是之前那面载满星辰的湖面,此时,有细微柔和的灵风忽的不经意拂过,引得她有些好奇,偏头去看。   这一看,她便发现,湖面上,天地一直流转,生生不息的‘道’,竟然不见了。   就在她寻思莫非他们这一修泄出去的鬼息竟恐怖如斯时,湖面中心,如山林交缠不休藤蔓般的漆黑鬼息捆着一只骨剑从容飘到程安面前。   “做好了。”修祈抓着程安的手,让她的指尖碰了一下剑:“试试看?” 第95章 百炼骨器   不等她拒绝, 他周身如迷雾浓厚的漆黑鬼息忽的噗嗤一声全数散去,带来的灵风拂过湖面,向上吹到他们身上, 有些微凉。   等她在回神, 那一柄模样很是轻盈的骨剑落在手里。她接过剑, 骨剑半身白半身红, 很诡异,却又有一种无名的美感。   因为她的精血含在其中, 仅仅触碰,便感受到一种陌生的共鸣。   程安握起剑,就这么试着向前挥了一下,原先勉强还算平静的湖面登时哗啦隆起一层巨浪,湖水翻涌冲上天去,如倾盆大雨,登时淋了个铺天盖地, 而剑气翻涌远处, 两座山头轰隆隆的向下崩塌坠落。   “……”   程安倒吸一口冷气, 手里的骨剑险些没有拿稳。   要知道,她只是轻飘飘地挥了一下。   ——好恐怖的威力。   骨剑保留了佛面果的特性,可延伸扭曲, 形式万千不同,程安唇角一抽,将它做成骨鞭,好生收好。   等湖面渐渐平息,他们周围传来如镜面碎裂的声音,湖面的星甸忽的消失,而原先在两侧盛开的烂漫的红海, 也随着一阵扭曲而消失。   修祈不愧是掌魂魄轮回几万年的老妖怪,用阵法创生秘境也素来有一手。   原来在他们跌进清潭时,便已来到了一个新的小的秘境。   “看来,效果勉强不错。”   程安面无表情地看他。   人话?   这叫勉强不错?什么东西的普通攻击能劈开您的幻境?   这东西不拿去毁天灭地都可惜了。   “它叫什么?”程安看着空间里的那只骨鞭忽的问道。   “百炼。”   修祈似乎也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安安凝出来自己能够无视‘道’的神器前,它当能用一阵。”   程安一愣:“我自己的…神器?”   如不死莲、不守规一类的神器?   修祈点了头,道:“谢芒寄宿谢湛重剑之中,尚能凝出自己的神器溯天流。你的魂魄出自神族,自然能凝出来。”   湖畔花海消失,偶然未眠的几只零星萤火虫绕在他身边,衬得他一身素衣彷如缀满星辰:“只是,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些小小的   …机缘。”   “不过,不着急。”他在她耳畔低声轻语,“我在这里…安安大可慢慢去悟,总会悟出来的。”   他会护着,一直。   .   江如星永远不会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昨夜他打坐一夜后,隔壁那两位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能用如胶似漆形容了。   那是真硬生生往他嘴里强塞粮啊。   大清早,江如星面无表情地看修祈笑坐在程安身边,一身素白暗朱纹重袍,样貌昳丽出尘,举止温润有礼,惹得不少女修侧目,他笑着同程安说起空桑的种种稀奇趣事,熟稔得好似他是本地人。   在温棕眼底,淡淡的喜悦像是一只蒲公英,飘飘摇摇地飞落,落入土壤开出灿烂的花朵。   亏得他之前还以为这人顶讲礼制,举止有君子作风,这一幕着实暴击。   别以为他看不到,藏在那身人模人样白袖下的手,可是将程安的手严严实实握了个紧。   他们也没同江如星藏着掖着,联系程安之前说得‘暂代鬼王’一事,江如星多少能猜得出来这人便是传说中的鬼王修祈。   越是这样,江如星越觉得世间魔幻。   怎么想,眼前这个温和有礼甚至到有些柔弱地步的贵公子样人物,都无法和数年前独身一人闯入玉宸殿推倒擎天柱,独面群仙又安然而退的鬼王修祈牵扯在一起。   昨日的那只女鬼手上绑着木铃铛,接着旁人真看不到自己,悄悄飘到程安身边,有些畏惧地看了修祈一眼,他此时收敛了身上的鬼息,看起来与凡人无异,让人好接近得多。   女鬼说她叫钱兰,见状,也稍稍大了些胆子,凑到程安跟前有些天真好奇地问道:“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人啊?”   程安话一顿,她还没有回答,修祈倒不紧不慢先笑道:“是夫君哦。”   程安见他接话接得极为顺口,收了唇畔的话,大大方方笑着点了头,算是承认。   钱兰瞬间来了精神,抬眼仔细瞧了这两人,程安样貌艳丽,肤质白皙,眼睛黑质分明,眼角上挑,气息几分随性洒脱,鬼息熏出一丝红,端得是派好模样,再看修祈   ,却总觉他不当是鬼界中人,而当是九玄天外仙君。   郎才女貌,不外如是。   钱兰神情顿时柔和,仿佛回忆起从前自己和掌柜成婚时:“真配啊……”   见状,江如星唇角一抽,为自家的神君默哀一秒。   程安听到动静,转头看了江如星一眼:“走吧,我们去寻你说的那个杏久村。”   “哦……”   .   钱兰让他们也带着去了杏久村遗址,毕竟他们需要一个人指路。   空桑山峦不如南诏群山众多,但处处都是茂盛幽邃的树林,阳光投不进茂盛的树林阴影,森林便显得有些黯淡恐怖。   钱兰领着他们一路往西走,直到一只焦黑而落了灰的木板浮在面前。   一片茂盛的森林中心,靠着一面小湖处,确实有一处村落,几处坍塌的石板房颤巍巍的耸立在此处,几只蜘蛛在石板下结网,灰尘洒在蛛网上,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此时已经没有了人,全是一堆莫名其妙的杂物,甚至偶然还能见到残损的斧戟。   江如星看着这一片熟悉的乡村落了尘,曾经捉蟋蟀玩闹的小径全是战火灼烧的痕迹,眉目中有几分哀戚。   程安见状,大抵猜得到钱兰说得鬼村,便是这个地方,移开一块大木板,木板下,是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杏久’两个字,石头边缘染血。   村庄之后,是一片小小的墓地,墓地上多数用木板竖着简单的衣冠冢,约莫有十多个左右,看起来都是村庄中的人。   杏久村为战火所毁,是外出砍柴逃过一劫的江如星埋葬了这些人。   江如星一大一小两座坟前站住,上面立着一块木牌,十年过去,早已有些风化,可上面还隐隐约约能看见一点用稚嫩的笔力歪歪斜斜刻着的‘母梁念初、妹梁晓梦墓’字样,他站定身,抿起唇,半晌不曾言语。   程安探出灵识,但在这里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唯一称得上有些异样的,大抵是这里实在是太空旷了。   不仅没有什么鬼秽,空气中连天地间一只存在的黑红鬼息都没有。   “是有的。”修祈俯下身,站在墓前屈起指尖,轻轻点过这块木碑,“只有时间太久,有些淡……”   他视线看向还在原地杵着的江如星:“要寻到你母亲,我须得将这块墓挖出来。”   魂魄都不知去向,江如星自然不会觉得掘墓有何不妥,连声答应。   “得罪了。”修祈落下这句话后,收回手,磅礴的鬼息一瞬落下,直接将他们面前轰出一个偌大的空洞。   土壤蒸发,只剩下两具白骨,十年过去,尸首早已没了原先的模样。   鬼息在修祈指尖流转,化成藤蔓分别取下两人肋下一根骨头,将阴森的人骨递到浑身僵直的江如星面前,示意他接过。   这就是为什么修祈要带着江如星的原因,鬼秽极易消散,十年之后化鬼时的鬼秽自然再难找到,但若血亲在此,他便能强制肉身化为尸鬼,从而生出相同的鬼秽。   鬼息如泥沼一般在他们脚下铺开,污浊路径程安时却自觉绕路,还莫名不受控制地忽然吧唧一声冒出一只粉嫩嫩的莲花苞在她面前晃悠了一下,又瞬间为主人压进泥沼消失。   程安觉得好笑,这些鬼息有时候比他们主人还来得坦然。   江如星便没那样好的待遇了,鬼息拧成藤蔓缠着他的脚腕,硬生生带下一圈新鲜皮血。   皮血融入空中的白骨,‘道’的流转瞬间加快,整块骨头便发起了细微的荧光。   程安细细去辩驳,总算勉强发现骨头上附着了些细碎的透明鬼秽。   “怎么样?”程安瞧向修祈。   他拈起粉末状的鬼秽,将骨头粉碎,又收回自己的鬼息,片刻后,摇头道:“不曾去过鬼界。”   池沼消失,江如星瞬间跪在地上,冷汗直流,大口喘着粗气,抬眼看向修祈,眼底有敬畏、向往、惊疑,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   这就是鬼王的力量吗?那程安,又到了什么地步?   他在鬼息沼泽里,无法动弹,无法呼吸,且无比清晰地认识了一件事情。   修祈要杀他,简直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程安若是听到他这想法,大抵会呵呵两声。   修祈确实是鬼王,不过他不仅是第一任鬼王,还是所有鬼的老祖宗。   江如星摇摇晃晃勉强站起身,看向修祈,多少带了些热切,“敢问鬼王,若他们不在鬼界,又当如何寻?”   修祈见他辨出自己身份,丝毫不惊讶,淡淡道:“如何寻?不在鬼界,那便只剩一种可能了……愿君节哀。”   “……”   江如星的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   钱兰说,这附近有人在炼鬼作器灵,他的母亲妹妹不在鬼界,在哪儿,不言而喻。   倒是程安出声:“你别唬他了。” 第96章 金色佛子   程安仔仔细细瞧着修祈, 心道自己从前怎么没发觉这人玩心这般大,又道:   “炼鬼成灵至少需要百年时间才可成型,一则她们未必让那些修士抓住, 二则未必已为剑魄吸收。若是在那之前寻到是谁在炼鬼, 或许还有得救。”   她将面前两只枯骨重新埋好, 未语, 空中忽的飘飘忽忽传来木鱼的响声,袅袅佛经响起, 宁静肃然:“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   修祈忽的笑了声,偏头朝向声音的来源,从容接了下去:“夫盛必有衰,合会有别离。大师是可在告诫我什么?”   “……菩叶当不起大师。”菩叶大师手持梧桐锡杖,头戴斗笠,从村落的尽头缓缓现身, 看到他, 双手合十, 念了一声发号,竟然道,“许久不曾见了, 鬼王。”   修祈倒是好笑:“我现在已经不是鬼王了,我身边这位才是。”   菩叶看了程安一眼,她这才注意到,对方的眼睛,竟然是金色的,而种异常明净的金,她是见过的。   “……”   彼时她在空桑犯了事情, 因为和西海医仙交好,想求对方一张新琢磨出来的药方子,得知对方喜欢空桑佛门一佛子后,便去空桑绑了人家带到西海仙子身边。   后来佛子破戒坏了修为,空桑全门疯了般便清一色要除了她。直到人家一路追到酆都城,修祈出面拦住他们,又亲自领着她到空桑,同菩叶大师交涉数日后,才算了结。   当时她绑的那个佛子,也是金色的瞳孔。   程安悻悻摸了下鼻翼。   ……现在看来,好像自己当年绑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菩叶见状,并不惊讶,摇摇头:“我所说的鬼王,并非虚职。您当比我更加了解。”   程安很是好奇菩叶同修祈如此客气的态度,他曾经说过,菩叶欠了他一番人情。   “对了。”修祈并没有继续同他客气,笑问起有人炼制剑灵一事,“不知大师可有发现异样?”   自姜国覆灭后,空桑成为佛门要地百年,炼制剑魂如此大事,菩叶不会不清楚。   果然,菩叶大师略一沉吟:“鬼王不扰空   桑,佛门感激不尽。若说空桑之内,有人借战火为由炼制剑灵,唯缥缈仙子所在缥缈阁与空桑城主涉川君有足够能力。鬼王要查,过些时日,我让我那徒儿同您一道。”   “那便多谢大师了。”修祈微微一笑,示意道,“当年红莲因果,就此便算了结吧。”   ……红莲?   程安忽的后知后觉发现,似乎这些秃子们的法器,也多是炼化的莲花样。   谁成想,菩叶大师却摇头:“如此小事,何足抵鬼王救门之恩。何况鬼王不扰空桑清净本是好意,是佛门疏忽,才发生如此恶事。”   佛门对鬼界态度暧昧不清,又在仙鬼这明显的善恶之争里总处中立状态不是没有原因的。   佛门神代末年,欠了曲无谋一个天大的人情。   菩叶大师是当今世上为数不多能与谢湛等人相提年龄的人,算起时日,菩叶大师和天地第一位红线仙司命星君陶衡当属一辈人。   当年神族陨落,天地失落,轮回台脱离鬼界控制,佛门作为神族没落后最强宗门,受到大道制衡,整整数千年时间,都没有金佛子再次出现,而老一辈的如菩叶的金佛子,也只剩下了他一个。   眼瞧着要传承不下去了,曲无谋上了佛门一趟,摆了大道一道,将自己神格中部分轮生权利赋予一只红莲赠予给佛门,以保证每一千年,天下可出一位金佛子传承佛门要典。   程安当年也算肆无忌惮,对空桑种种并不了解,也就不知道,自己绑给西海医仙的妙悟,正是这一千年的金佛子,身世清白,佛性根重,算是少有的佛门极品,更是菩叶大师一手带大。   没想到下山渡个人,把自己渡进去了。   全佛门可不得跟疯了一样寻程安仇,因此,唯有救下佛门的修祈出面,才能揭过这桩事情。   程安不知道因果,她只知道,自己惹了佛门一众,最后修祈同菩叶谈了一夜后,佛门那群秃子虽依旧对她抱有微词,但再没有谁过来主动动手。   修祈又同菩叶大师说道两句,程安知道他会的东西不少,但是真没想到,佛家那些佛经,他竟然也都能倒背如流。   等菩叶大师敲着木鱼   走远,程安同看怪物一样看他。   修祈朝她报以一笑,很是无辜。   “为什么你会那些佛经?”   “无聊时翻看了几页,觉得其中所讲别有一番趣味,便都将佛经略略都看了一遍。”   “……”   佛门经书有多少,她大抵是知道的,当年抓那个金眼睛的佛子时,自己路过他们的藏书阁,里面的书堆起来足足有几十个平米那么多。   ——恐怖如斯。   直到菩叶大师离去,江如星都未有发话,这时他才抬头,直勾勾看着程安:“我要去缥缈阁。”   “现在去?”程安挑眉看他,“寻死?早说便是,我现在就能助你。”   缥缈阁的缥缈仙子号称容貌天地第一女仙,世间不少人为了目睹一番缥缈仙子样貌转投缥缈阁,因此缥缈阁算是世上数一数二的仙家胜地。   江如星现在修为连个百年道行的小鬼都打不过,何况还在为紫霄宗通缉,进这种长老千年起步的地方寻事,多半是活不到明日。   哦,话又说回来,这缥缈仙子眼也挺瞎。   看上谁不好看上谢湛了。   大抵是抱着一种‘绝世美仙当配绝世英雄的想法’,凑在谢湛身边当了几百年的婢女,最终无事发生,还让他丢了出玉宸殿。   程安回忆了番上六百年的是是非非。   好像前一世,这位美人儿待自己敌意真不浅,动辄便煽动自己的追随者过来追杀自己,搞得她每次爬上来都要必隐姓埋名,出个酆都城都小心谨慎。   程安掐算时间,寻思我执境还有一个月时间,便道:“谢湛有令,天下仙人皆入境寻狂龙生。缥缈仙子作为仙人,应召自然会去我执境。空桑城主当也会入境内,届时你可以趁此机会去寻他们,没准能有收获。”   “……”   江如星面色犹豫,显然,他更想直闯缥缈阁问问他们的阁主,到底有没有做过这种恶事。   修祈看了他一眼,轻飘飘道:“紫霄宗人也会入境,宗主江初和长虹峰主赵敬天也会到场。”   随着他这一句话,江如星瞬间精神了,他整个人都呈一种近乎抑制不住恨意地状态,咬牙切齿道:“我去,我去我执境。求鬼王……   带我入境,之后,要生要死,听从两位吩咐。”   修祈这便满意地笑了笑,视线落在程安身上,凝着她看,一双棕眸如映春水,明亮得过分。   “……”程安让他看得不自然,于是拉了拉他的袖口,让他稍稍俯下身,在江如星看不见的角落里,踮起脚尖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不够哦。’   程安一瞬间无言地眯起眼睛。   能不能行了。   .   我执境在空桑中心,来来往往皆是仙人,只是离开境尚有一段时日,镜池君虽测算出九子母阵,但是修祈留了一手,叫做找人替罪。   他将神主魂魄封在阵眼中,在大道感知下,作阵的便只是神主而非曲无谋。   曲无谋在它那里,还算是一个亦正亦邪,偶尔惹事、又偶尔做好事的鬼神,且谢湛能够强制他,因此还没有上它的黑名单。   前提是,他大大方方让仙界处理掉九子母阵。   若是他出现我执境,出手将狂龙收拾掉,那他的行径图谋,便彻底暴露于天下。   修祈并不打算这样做,也因此让程安带江如星过来,找了个由头叫做处理剑灵一事。   他一直不放势力眼线入空桑,也是提前算好了我执境内狂龙,走一步看三步,为今日做铺垫罢了。   街上的行人很多,凡人很少,多得是仙气飘飘或者头顶没毛的仙人和尚,程安和修祈走在街上,为避人耳目,她面上围着那只红莲面纱。   两人虽说因气质太过不同总有些人侧目,但也不算太过突兀。   程安喜欢闲逛,看看时任的新鲜玩意,修祈一直知道,空桑算半个仙人圣地,甚至来往摆摊的都是以灵石交易,上面放着的物什于她而言更是奇异。   也因此这一路他支开江如星,陪着她一路走走停停。   仙门不似凡间规矩众多,彼此情投意合时,结为道侣双修也没什么太多的腼腆,因此他牵着程安的手走在这里,一点都不引人注目。   修祈一只手替程安撑着红伞,另一只手笑着将手稍稍握紧了些,越看这地方越山清水秀。   空桑真是个好地方。   然而人越多的地方,越是容易起纷争,尤其是此时空桑人、仙、鬼混杂,不少人掂量不清自己的实力时更甚。   他们身后忽的传来一声咒骂,随即便是兵器交战之声,一粗一细两个声音同时暴起:   “道友,当众抢我储物袋,可还有理了?”   “这明明是我的储物袋!” 第97章 色戒是空   程安往后看了一眼, 一剑修一体修,一高一矮,正彼此怒目而视, 显然在为体修手里的那个储物袋争执。   她忍不住地同修祈:“谢湛颁群仙令作甚。他要是要防鬼界入我执境, 派人守着不就行了, 这样混乱, 我们岂不是更加容易浑水摸鱼进去?”   “理论上确应如此。”修祈颔首点头,“不过, 你觉得,他若是不颁群仙令,只派人守在我执境,我们又当如何?”   “当然是处理掉掉那些人进去。”程安近乎不假思索。   鬼界化形,多的是法子混进去,何况修祈在秘境上的造诣绝非一般,寻常仙人那些阵法在他眼中不过鸡毛。   他们还能守得住阿祈不成?   至于谢湛?且不说谢湛和修祈对上谁落下风, 他还有任务去寻狂龙, 守在门口与修祈耗, 那必不可能。   ……   哦,那没事了。   修祈见她反应过来,笑吟吟道:“既然守不住, 干脆让所有人进来,仙门人多,寻一条不知去路的龙,反而于他们有利。”   ——都是老狐狸了。   “不过……”程安看着他一身不带任何幻术笑眯眯的模样,不由得皱眉开口,“就这么大摇大摆……真的好吗?”   修祈还未来得及回答,但听身后那两位修士争论声越发大, 两旁的人都在劝说,此地佛门重地,道友何故动武云云。   “何人喧哗!”就在剑修拔出剑,体修捏起拳头时,忽的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程安抬头去看,一女子嫩黄衣裙,手持团扇,样貌娇俏,从天上款款而落。   “云鸾殿主!是十殿殿主!”   ……柳碧舟。   程安知道这人见过自己样貌,下意识碰下自己面上红纱。   那两位起争执的修士登时便不说话,其中剑修悻悻然奋起,向前一步:“殿主,事出有因,这死胖子抢我的储物袋不还。”   “屁话!”体修当场便怒了,同样前进一步,“殿主,他血口喷人!我好生生走在路上,这人上来便道我抢了他东西。”   “嚯,你倒还恶人先告状了!”   程安并没有兴趣听他们辩驳,转身便想带着修   祈离开,可是不出三步,却听见面前有人披着一身袈裟,手持法杖,叮叮咣咣朝着他们走来。   “妙悟大师。”柳碧舟见到对方那双金眸,愣了一愣,随即以平辈处一礼。   她知道这位,几十年前菩叶大师从人间界带回来养着的佛子,法号妙悟,他们佛门凡金瞳者皆为贵,故虽妙悟只修了数十年佛,功德浅薄,但地位辈分颇高。   明明佛门对这佛子宝贝得紧,怎么今儿放出来了。   程安看到对方,也愣了。   这不就是西海医仙一心意扑在上面的那块铁板吗?   妙悟向柳碧舟行了一礼,转身看向那两位修士,浅金眸子纯粹至明,如映天地:“二位施主,既是不义财,何故起争执?”   他这句话一落,两人都齐刷刷变了脸色。   很有鬼界那群人杀人越货时分赃不均起纠纷的味道。   柳碧舟闻言呵斥道:“储物袋如何得来!还不如实交代!”   两人支支吾吾凑出真相。   原来,这两人本是到处打家劫舍的散仙,路上正好劫了一个女修,抢了她的储物袋。   结果发现里面东西真心不错,尽是些寻常罕见的天材地宝,一看便是哪家大小姐,便有了独吞的主意。   “殿主明鉴!我们未害那女修性命,只是拿了她的储物袋罢了。”   柳碧舟当下厌恶地皱眉,让随身仙使压着这两人去空桑城刑堂候审。   “大师是来寻人的?”   妙悟同她双手合十,算是默认。   他朝着程安方向一步步走来,直到停到程安与修祈面前面前。   柳碧舟顺着视线,直到妙悟站定身,让她看了妙悟面对的修祈,脸色渐渐的变了。   程安脸色也变了。   真就无巧不成书。   人间界柳碧舟在下界时,正好就遇上了修祈。   而且还是修祈送她重新上天的。   柳碧舟还未说话,但听妙悟双手合十一佛礼:“施主,受家师命,助施主一臂之力。”   “……”   柳碧舟脸色都绿了。   程安见状,心里一把捂住脸,她竟然忘了,自己曾经绑架的这个秃驴,真就耿直得过分。   反观修祈,他也不着急,同样双手合十,人模人样与妙悟   回佛礼:“那便多谢大师了。”   妙悟点头应过。   明显,菩叶大师保密工作做的相当不错,便是他的亲传弟子妙悟,也并不知修祈真实身份,否则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样一副面对普通修士的模样。   程安现在更加关心柳碧舟。   这里并非鬼界,他人看修祈,便是原来的模样。   柳碧舟此时道出修祈身份,多半是要打一场。   柳碧舟步伐凝滞,慢慢挪到他们面前,抬眼悄悄看向修祈,似乎想辨识清楚,程安心底不自觉微紧。   她当即将储物袋中的百炼古鞭取出,化成块毫不起眼的灵石捏在手里,以保证一时不对当即出手。   另一只手让人轻轻捏了一下。   ‘莫急。’   修祈握着她的手,向她报以一笑,掌心里是让人安心的温暖。   …程安忽的平静下来。   果然,柳碧舟随后将视线缓慢略过修祈,向妙悟大师拱手一礼,神情如常。   “大师还请继续,碧舟不打扰了。”   程安立在原地,看着她唤来一片云彩,慢悠悠向远处飞去。   ‘总不能没认出来吧。’她咂舌。   ‘当然认出了。’   修祈没有放开她的手,笑着不紧不慢回话,‘她御云而走,三里之外,那云都让她催出闪雷了。’   …那方才她装的可真像样。   程安心中有些奇怪。   柳碧舟又为何不当场说出修祈身份?既然是空桑境内,谢湛与菩叶大师镇场,她当无所畏惧才对。   见她怔愣,修祈很客气有理地同妙语礼道:“大师可愿等我一阵?”   妙悟向下垂眸,看了一眼他紧紧握着程安的手,默念四大皆空,最后缓缓而矜持地点头。   修祈领着她走到一处糖人小摊前,笑道:“是不是觉得很是奇怪?”   “……有点。”程安忍不住皱眉,“她若是认出你我,又为何直接这样走了?总不能是突然和谢湛闹崩,于是故意放走你我吧。”   柳碧舟实力再如何,也毕竟是云鸾殿主,虽说他们仙界中人拉胯不少,但是十殿中人品性上都还算说得过去。   鬼王人都大摇大摆跑到仙门跟前了,寻常仙门没见过鬼   王尊荣或许认不出来,但是仙人都是知道的啊。   “自然不是。”修祈闻言,耐心笑道,“她有所顾虑。”   “顾虑?”程安不解,她低头沉思,仔细去想,忽的发觉一点。   在场的,都是不过寻常仙门中人,最多不过妙语大师,就算蚁多咬死象,至少伤亡惨重。   仙门人多,于他们而言,反而是一种掣肘。   ……难怪修祈这几日就这么随性走在街巷。   “可是,就这么放走她,她岂不是即刻便要颁救兵来?”   “那又如何?”修祈不紧不慢笑道,“且不说等她回来你我又在何处。当说她去搬的救兵……”   话锋一转,他摇摇头,明明眉眼间还是谦逊,话却是极度傲慢:“我便未曾放在心上。”   他来空桑,最防备的东西就是天上那位,除了大道以外,无论是谁,都不一粒尘沙。   “那她瞧见妙语同你我一起……”   “佛门,可不是仙门管辖之内。”修祈笑道。   ……他总是很有道理。   程安咳嗽一声:“总归你自己掂量,别再擅自受伤就好。万事之前,务必告知我一声。”   反正她无论说什么,大抵也是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修祈听完这话,弯起,眼眸温暖明亮,他笑了一声,笑声中有松快与难见且真情实意的开怀,拱手很是认真的低声礼道:“夫人教诲,莫不敢忘。”   “……”   程安让他这一句突如其来的称谓搞得一懵,随即反应过来,越发感耳侧烧红,心中半甜又有些窘迫。   她瞪了修祈一眼,正要说什么,却见他递给小摊老板一个灵石,接过了两个糖人。   他将其中一个递给程安,很是可惜道:“没有辣椒油做的,真可惜。”   辣油糖人。   “……”   您是魔鬼吗?   她是偏好辣口,也不至于吃这么魔性的东西吧。   程安唇角一抖,看向手里糖人。   不愧是空桑内开给仙们的小摊,摊主手艺当真可道一句出神入化,不知用了哪家的仙果,竟在糖人上面添了些颜色。   木簪高束起的头发弯弯,笑意盈盈眉眼柔和,是修祈。   她去看他手里   的那只,也是个惟妙惟肖的小女娃,形容洒脱艳丽,便沉默着拉了他的袖子。   “换一个。”   “怎么?”他很是无辜地看她,眉峰竟皱了些,“不喜欢吗?”   程安盯着他手里的自己,将手里的修祈递给对方,又稍稍侧目,移开视线,“谁要吃你了。”   这糖人做得太过惟妙,让她如何能够忍得下心咬一个残缺。   “……”   修祈也想通这点,唇畔弧度更甚,凑到程安身边,“好啊。”   然而他并没有接过程安手里的糖人,而是将糖人脑袋咬了一口,偏着头看向程安,柔柔笑道:   “这样,不就可以了?”   远处的妙悟大师见到这一幕,又默默垂下头,念了一句色即是空,南无阿弥陀佛。 第98章 谁善谁恶   “……”   程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突如其来只剩下了半截身体的漂亮糖人, 又缓缓抬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也不说话, 就是看看。   黑质分明的眼里只有‘你吃了我的糖’这六个大字。   她眼角素来是偏向凌厉的艳丽, 此时这态度, 近乎有些难得温软的嗔怪, 修祈面上还是风轻云淡,心中却多多少少和成一团, 轻轻笑着,“我的给你?”   程安还在瞧着他看。   直到修祈险些维持不住自己一贯的面瘫式笑脸时,妙悟大师终于看不下去,走上前一礼道:“施主。”   修祈这才叹了口气,“大师可愿移步?”   程安并没有去听修祈同妙悟究竟说了什么,难得上界一次,她留在街上补充了些仙界特有的药材。   可是, 她并没有想到, 路过一无人转角时, 竟然有人直接叫住了她:“程姑娘。”   “……”   程安侧目,是柳碧舟。   折而又返,若不是她手中风神扇做不得假, 程安甚至会以为是谁假冒柳碧舟。   她偏头看向柳碧舟,见她认出自己身份,笑道:“柳殿主不去寻神君,还留在这里,是想同我比划比划?”   或许若年前她还会怕柳碧舟几分,可现在……真不至于。   玄冥君柳俞羌极度爱惜自己的这个妹妹,若是柳碧舟在他们手中, 他必不会动手,谢湛也多少会有顾忌。   当时她未有反应过来,现在想想,明明方才柳碧舟去找谢湛是最明智的选择,在场人虽多,可都是些乌合之众,别说修祈了,当众带走柳碧舟,于她而言都不是难事。   怕的人,应当是他们才对。   不过,怎么眼下柳碧舟又不大聪明起来?   “不是,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程安也没想到柳碧舟摇了摇头,末了,又轻声道,“我想……和你聊一聊。”   “和我聊?”程安疑惑,话语偏冷,“柳殿主应当不是不分情况的人吧。阿祈便在附近,你单独在这里,是自愿给鬼界当人质?”   嚯,她说不打架就真的不打架呀。   从前自己说不打架的时候,仙门可没这么友善过。   程安将百炼化了一只半白半红的骨鞭捏在手中,眉峰一挑,皆是肆意。   “阿祈……修祈……”柳碧舟念着这个名字,脸色多少带着后怕的惨白,“果然,那人就是鬼王。”   话锋一顿,她又定定看向程安,似乎弄不懂,又有些奇怪:“凡界时,你便心悦于他?可为什么……你忽然就……放弃神君了?”   柳碧舟记得很清楚,在凡间界时,那人便同程安站在一起,形容亲密,一如相处数百年。   可……为什么,程安又要同谢母求和谢湛的姻缘?   星君命格书,就这样不可逆?   “您是谢湛吗?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需要什么理由。”程安还真很认真抵了下下颔,思索了一下,反问一句。   她取出百炼骨鞭,划出一道冷厉的结界,借由黄昏鬼气,将外界人悄咪咪地隔绝在外,邪邪一笑道:“柳殿主,是我将你捆了去,还是你同我走一道?”   柳碧舟沉默了片刻,随手,竟然将柳俞羌给她的风神扇收了起来,双手垂下,目光平和:“我同你走……程姑娘。”   “……?”   她语气太过平缓,反倒让程安不知所以,还有一种毫无成就感的挫败:“柳殿主……你这就没有意思了。”   “嗯……”柳碧舟似乎有些不解,“有何处不对?你既然在此,当是有必胜的把握,再挣扎,不过徒劳无功。”   “……”   道理却是也是这么个道理。   可是程安总感觉不太对劲。   这个人专程来找自己,到底是做什么的?   柳碧舟目光几分悲悯,无端有一种平静:“当年程姑娘告诫我神君无情。我只是想一报还一报……那个叫做修祈的鬼王,绝非善类。他的眼睛里藏着太多阴险狡诈让人不自禁浑身发冷的东西。如果说,神君是极致的善,他便是极致的恶。善且让人无法理解,又何况恶呢?”   “程姑娘,你不适合与他一道。”   “适不适合,我要你说?”程安嚯了声,侧眸瞧她,忽然间也失了抓人质的兴趣,勾勒下唇角,话中冷漠,“我信他,那便够了。”   “信任……”   柳碧舟还是摇   头,她将一样东西递给程安面前:“你可知,当年的赵国京畿,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她皱了下眉,抬手看去,柳碧舟手里,是一枚粉蓝留影石。   “……呵。”程安冷笑一声,连抬手拿那颗珠子的意思都没有,她指尖移动,撤了结界,示意柳碧舟回去:“既然是来一报还一报的,我就不抓你了,赶紧回你的云鸾殿,鬼界九子母的事情,别参与了。”   可是柳碧舟这人反而没有回去的意思。   她强行上前一步,抓着程安的手,将留影石塞在她的手里。   程安皱了眉,“玄冥君要是知道他妹妹……”   随即,她的话戛然而止。   留影石里为柳碧舟的灵力催动,京畿的场景登时浮现在眼前。   往日繁荣的六朝古都早已消失,不仅王府全毁,赵王宫漆黑,四处都是一片死寂,荒废的杂草四处横生,强烈的鬼息如黑洞一般在其上蔓延,让人几乎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是传说中的赵国京畿。   “幽魂界留下的鬼息对生人而言是最致命的毒.药,紫霄宗人镇守边界,只为了不让鬼息扩散。”柳碧舟声音很沉,“而整个京畿的人……都死了,还有很多人,连魂魄都四分五裂不见踪迹。”   只是为了做一个新的魂石,就搭上了京畿所有生人。   “凡间界时,我认识你,虽然那时我没有记忆……但是,你是个好人。你不应该待在鬼界的。”柳碧舟定定看着程安,继续道,“而且,鬼王是真的是喜欢你?还是另有所图?”   “你是来当说客的?谁让你来的,神君?还是谁?”程安忽的打断她的话,问道。   “谁都没有。”柳碧舟抿唇,如此道。   “我想也是。”程安扯唇哼笑一声,“也没谁有那个闲情雅致。”   见柳碧舟脸色难看,程安这才道:“当然,你说得话,可能还挺在理。”   “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信阿祈。”她眉眼缓和下来。   忽的,程安话锋一转,将左手手臂虚化,露出鬼魂的真实模样来,“你瞧,我去鬼界。并非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就是鬼。厉鬼在鬼界,很奇怪?难不成   ,鬼还能住在仙门修真不成?”   那定然是出三步就让人打散了炼器去了。   柳碧舟沉默:“世上总有善鬼,神君已经在想办法了。”   “我等他?那恐怕等到死,也没什么办法。”程安越发觉得好笑,漫不经心继续,“人杀鬼,鬼灭人,诸君不留情面,我等何须留手?”   “……”   她大笑一声,继续道:“仙门在杀鬼时,可曾问对方是否无辜?修士行走街上,不问青红皂白杀我鬼界儿郎,可曾问过对方是否杀人?仙门炼制仙气,将鬼炼制器灵时,可曾问过对方是否无害?只需你们动手,不许我们害己无辜,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话锋一顿,她似乎还嫌不够:“是否要我提醒殿主一番,当今世上,究竟是哪一方只能龟缩鬼界结界内无法出去,又是谁,立于阳光之下堂堂正正?”   柳碧舟渐渐的说不上话来。   确实,每年因为怨气而成为鬼的人不少,但是比起求仙之人,绝对算不得多。   且多数厉鬼,最初化鬼时便因为修士或阳光而消散,真正能有意识修为,且有能耐活到鬼界的,也就那么多。   京畿对于鬼界而言,如同鬼界对于仙门。   “而且……”程安笑了两声,忽然挑起眉,漫不经心笑道:“我告诉你,是我让阿祈灭京畿的,你可能不知道,京畿王家,可是我的灭门仇人,我的母亲,父亲,皆因为王家而死。我让他帮我报一点仇,很过分?至于京畿,你大可以看看,除了王丞相家,其余人魂魄皆在。”   柳碧舟豁然睁了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程安。   实际上,程安也没说错。   修祈将京畿做成幽魂阵,本来就是为了启用魂石,本质上,还确实是为了护她一命。   所有人都有指责的权利,唯独她没有。   而且,他们指责修祈,是因为他们是人。   于鬼而言,吸食生人性命乃是天经地义,放于天道那里,连业果都背不上。   她会感到凄凉,也多少是因为自己不久前便是人。   空桑中有一宝物名为百巫鼎,能吸纳鬼息助生机流转,她可以帮忙取来重塑京畿,但最多也只能做到此处。   程安一把将手中留影石碎成齑粉,一把手将粉尘扬起得很远:“柳殿主今日忠告,我记下了,我不与你动手,请回吧。”   她转过头,身影渐渐消失。   山峦之下,修祈同佛子站在一起,同她招了招手,什么都未发生般道:“我执境要开了,我们先行一步,如何?”   她应了一声,扬起一个笑意,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嚯,这本大概还有2w字左右完结 第99章 御用乐师   程安不知道修祈为何要带妙悟大师入我执境。   她只知道, 他们这一支队伍,忽的变得奇怪了起来。   有鬼有人,还有一只秃子。   我执境为佛门秘境, 据传是神代开辟流传至今, 那一年我执境开启时, 程安还是生人, 自然没有资格来这传说中的佛境。   修祈说,我执境分内外两段, 外境连接佛门不语山,是空桑佛门一处要地,寻常时也开着,仙人皆可踏入境内,内境则是狂龙所处之处,数千年一开。   此时我执境内境尚未开放,而外境依稀可见仙人。   我执境外境看起来与山下翠景并无不同, 乃是一座朴实无华的佛山, 虫鸣鸟啼, 青树翠蔓,只是秘境正中心,山门之前, 立着几只巍峨黄铜佛像,约莫十人高,或安详、或庄严,数位小沙弥面色肃穆拿着扫把在山门口洒扫,招待来往的仙人。   天空中仙者多有多有御剑,山后专门供给仙人的竹屋却多僻静。   程安踏进我执境的第一步,便觉得不太对劲, 这里的空气弥漫纯阳正气,打在身上如同火焰灼烧,让人有种窒息困顿。   “为了防鬼。”修祈笑着抬手,掌心轻柔覆在她的头顶,一股凉意顺势向下,立即消了所有的暑意,“原本神代的阵法,让谢湛交给了仙门。若是寻常厉鬼,此时已魂飞魄散,便是鬼将,也撑不过一炷香。”   “好厉害的阵法。”程安咂舌。   难怪他没有当即选择入我执境外境,而是等了足足一个月。   程安抬头瞧他,清润的眉眼里皆是一派风轻云淡,不由得有些担忧:“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吗?”   “不会。”修祈笑道,握她的指尖置于唇畔齿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咬,“倒是你,好受些吗?”   指尖有让人酥麻的湿热,他的眼睛里如载浩然星辰,一颦一笑皆是温存,看得人不由得心中一暖,嘟囔着安好。   修祈摊开她的掌心,将一方剔透的玉制琉璃印放在白皙的掌面,触感微凉。   “这是什么”   修祈道:“是仙门玉印。你我既是散仙,入我执境中,自当有所凭证   。”   在看江如星,他手里也不知何时拿了一枚玉印,看向修祈的眼神越发奇怪了起来。   要知道,仙人玉印这种东西,只有人方才成仙时,天上管人的记泽君才会根据这人生前功绩,决定要不要授予通向不周山的玉印。   一位仙最多只有一只玉印。   别说鬼界中人,便是散仙,也不一定能得记泽君青眼,拿到自己的玉印,这东西每一个天上都登记在案。   可他竟连这东西都能弄到三枚真货。   ……仙门负责身份核实的仙人,可以闭关重修去了。   有了玉印,妙悟让沙弥将他们带到后山两间竹屋里,一路平安无事,周围的仙人见到他们,如同见到普通仙人一般淡然自若。   柳碧舟还没有说?   正当程安狐疑时,修祈推开竹屋竹门,领着她走进屋内,江如星住在另外一间,而妙悟回了佛门。   竹屋内佛门陈设清净古雅,一床一桌一椅,纤尘不染,梧桐木制,还有难得的一副琴。   修祈带她坐下,离她不过三寸距离,笑道:“不用担心柳碧舟,我已处理好了。”   程安微讶,抬眼看着他,正要说什么,肩膀却让他轻轻按住,整个人让他压在床上坐下,只对上那双让人沉醉的温棕皓眸。   “柳碧舟…你是怎么处理的?”程安瞧着他那双如同狐狸般的桃花眼,半晌才找回来自己的话。   “她会因为意外睡一觉,数月内,想必不会清醒了。”修祈单手捧着她的脸,眼角弯弯,有些狡诈,“虽然老套,但胜在有效。”   ……   “柳俞羌不会发现?”程安有些不解,“玄冥君不是很宝贝他那个妹妹?”   “正因如此,他才很高兴柳碧舟这一觉。”   “或许,我不该带你来的。”修祈稍稍垂下眼角,几分愧色,星眸暗下来,“境中鱼龙混杂,连柳俞羌都知道很危险。”   他又怎会不知。   程安嚯了声,单手抵着他精瘦胸口:“你不带我,就当我不会来了?好歹是鬼界一桩大事。”   四兽关乎鬼界结界,便是修祈没有说,她也得来一遭。   “也对。”他捉着她的掌心,不知真假,嗓音漫不经心,有许的喑哑,“你同柳碧舟的对话,我听见了。”   程安抬头,正见他星眸晦暗难分,其中几分黯色,便道:“你在意她说的话?鬼仙非一道,她说的,必定有所偏差。”   谁想,修祈摇了头,修长指尖轻拂她的耳垂,语气很轻:“她说得确实不错。我不仅灭了京畿。还有更多的城,更多的人。他们有人堕入轮回,有人归于混沌。比滥杀无辜,我可谓天下第一。”   “……”程安听完后,沉默片刻,才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会在意。”修祈轻声陈述事实,“不知你可记得,回溯后,谷平城河边的那支箭。”   程安回忆了一下。   当时她想趁着春日查一查谷平城碎英花的来历,便同谢湛一道去了杏花河畔,可是杏林间不知道是谁忽的放了一支冷箭,险些直接带走了她。   “是我放的。”修祈的眸子暗沉,如星辰黯然失色,“谢湛对魂魄掌握不如我,你若死了,只会留在我的身边。”   这是修祈鲜少流露的阴暗之色。   哪怕外表再像,他也绝非霁月风清正人君子,甚至连人也不能算。他会在意,会妒忌,会杀人,会算计天道让安安与他强行结契,会使用卑劣的手段博取同情,也会想让程安再也不与谢湛接触。   她在鬼界这么多年,理应是他的才对。   程安先是一愣,她着实没有想到,修祈在那时候的想法,随即哼了声,抬起手戳了戳他俊逸的脸颊,忽的一本正经反问一句:“你的意思是,你要明知道我不喜欢无端害人,还随意乱搞了?”   见他一愣后,最终摇头,程安收回手,拉着他的袖口,让他俯下身,唇畔轻轻碰了下他的唇角,有一种无声的安慰容忍,末了她松开手,清亮的眼睛明媚动人,包含笑意:   “这就是了嘛。过去已成定局,前路不知去踪。若是天下人要讨伐你,我当与你同罪。明明你棋艺比我好的多,怎么连这点都不甚明白?”   她话落之后,修祈的眸子明显更暗了。   “同…罪?”他低低念着这两个字,程安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随即额间被落下一个温存的吻。   她向上一看,只看得一双暗沉过分的星眸,心底一紧,不自觉向后移了半步,却正好抵到床沿靠墙处。   修祈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鬼息一动,她彻底无法化为虚体,白皙指尖在她皓腕缓慢暧昧的摩挲,又被放在齿间轻咬。   他稍稍阖了眸,唇畔的笑意很淡,却是难得出自于内心。   因为一件终于能被确定的事实,他无端感谢起了诟病数万年的老天。   ——如今天地只有一个人会在意他。   ——这个人是安安,太好了。   再开口,不含风月旖旎,而是轻轻将她靠在软枕上,自己和衣躺在她身侧:“睡吧。明日,要查剑灵,还要去寻狂龙,很累的。”   他好像并不打算做什么。   程安向他眨了下眼。   其实鬼修并不需要睡觉,但是于她,睡一觉,总是会更有精神一些。   而且明日我执境内境才开,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事情。   他身上的草木幽香静谧好闻,让人心境不自觉放松下来,心思几转,程安嘟囔了一声好,拉着他衣襟上有些松垮的腰封,指了指那边的琴,声音是寻常少有的和软。   “阿祈,我想听曲儿。”   “……”   修祈揽着她腰身的手一顿。   合着她真当自己的琴声当助眠小调了。   修祈轻轻敲了下她的额间,没好气道:“琴曲没有。”   “哦。”   “但是我听过人间界其他的乡间小调,可以唱给你听。”   ……!   她还没听过阿祈唱调呢。   听着这话一落,程安立即精神了,一双眼睛稍稍睁大亮晶晶的,哪里还有方才的睡意:“好呀,我听着。”   修祈:“……”   真当他是御用乐师了,天上曾经的那些人,都不敢这么干。   他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开口,最终哼着一首最南边的民谣,“天梦地游兮,轻云蔽月兮,不见梦魇……”   他嗓音温润沉缓,古老的曲调又有些带着蛊惑的喑哑,程安原先还听得很精神,偶然问两句民谣含意,听他讲那些已随时间消失的故事。然而听着听着,也就窝在他怀里‘闭目养神’。   修祈见她明明合了眼,手却还是抓着自己的袖子小心攥起来,心绪软成一片。   他近乎虔诚温柔地在她唇边印下一个缠绵的吻。   明明他已有多年不曾感受温度,可是身体洋溢着一种无由来的暖流,似乎源泉是从她身上传过来。   让人有些舒适。   他这样想着,不自禁合上眼,红莲生地遮盖鬼息,万年不曾安眠的鬼王头一回入睡。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 第100章 医仙秃驴   程安对自己的睡相自我评价还算不错, 所以一睁眼时发现自己手脚并用环着修祈时,她自己都愣了一愣。   她想松手,却发现那双往日永远温存, 浩瀚如星辰的眼眸此时为薄柔纤白的眼帘覆盖, 浓长睫毛轻轻地颤, 轻揽她腰间却不自觉紧了些, 似乎在为她的动静不满。   他头顶发冠不知散乱到何处去了,身体护得程安很好, 晨时阳光只落在他身上,成,程安只侧在他的阴影下,微光投下如仙神似的光驳,棕发如水流般倾泻,散在小臂上,挠得人有些发痒。   “阿祈……”她凑到他跟前, 低声细语试图唤醒他, “醒醒了。”   他这才幽幽睁了眼睛, 暗棕眸子失去焦距又沉又昏,如同星辰坠落,如不自禁陷在过去某个痛苦且不值得回忆的时间点上。   程安也未曾看过他安眠时的模样, 此番乍一见到不由得骇了一跳。   腰间的力度不自觉收紧,另一只手顺势向上,扣着她的脑袋抵在自己下颔处,轻轻摩挲,嗓音哑得要命:“安安……”   “……做噩梦了?”程安偏头,同样环着他的力度加深,手指轻抚过他的背部, 如同安慰着魇着的孩子。   身侧传来温软的触感,夹杂着她身上特有的一种浅薄的清香,让人不自觉冷静下来。   神界的事情早已过去。   他并非一无所有,起码还有安安。   他这才好像清醒了一些,眸光渐渐回暖,指尖摩挲她细腻白皙的面颊,抿唇绽开一个温润的笑,嗯了一声,说着满不在乎的话:“梦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不打紧。”   不过是回忆作祟。   因鬼息与正常神是完全不同的阴沉,又有流言说他是祸神,他年幼时被视为异类,天地难容,更有甚者追杀他数千里只为取他项上人头。   幸得一老神瞧他可怜,将他藏在裂开的深渊边缘,才幸免于难。   老神教他世间诸多常识,是神族为数不多待他好的人。   修祈屈指,笑着又慢条斯理地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天地崩,凶兽出,神族知道了老神瞒天过海教他,推着老神当着他的   面入了活祭台,当日,他们在老神葬身的地方开了庆宴,挑了他的脚筋让他在庆宴上为他们奏曲唱调。   后来他好不容易走出神族,结识不少友人,这段过往将忘时,所有的人又纷纷离他而去。   “……”   程安见他神情如常态,便越清楚他心底恐怕并没有看起来的平静。   想起鬼界那棵由血迹干涸成为深棕的血面树,程安心中像是被一根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生疼。   昔日他也曾真心实意,携二三故友踏山河,观天地,论道品茶。   她并不知那是他是何种模样,只是,想必比此时这个无论何时都游刃有余,浅笑温和的人更像人一些。   “不打紧就怪了。”她轻嚷一句,环着他腰身的力道更大了些,声音近乎不可查,“……我会陪着你的。”   胸腔的声音很低,震得那一块皮肤有不可觉察的酥麻,修祈的眸光颤了一瞬,随后眯起眼睛,在程安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一个淡而沉郁危险的笑:“那便说好了,可不能反悔。”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孱弱的幼神。   程安应了一声,随即,觉察觉屋中一暗,原来是漆黑鬼息不知何时挡住屋外阳光,室内登时一片昏暗。   她还没搞清楚修祈这是要做什么,只见白衣翻涌,不过瞬息便将她压在身下,目光所及,只有一双星辰坠落,昏沉如夜的眼眸。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粉嫩圆润的耳垂忽的为人衔住,粗粝舌尖摩挲舔舐,缓慢中带着深沉的□□,扰得程安屈指推了推他。   “先等等,我执境……”   “戌时方开。”   “那你也不能……”程安让他整得气笑了,面如桃花,“江如星还……”   可是话断断续续说到一半,且让他用一个吻封住,独特蛊惑的草木幽香渐渐深重,直到她快产生一种生人才有的窒息感时,修祈才愿意让她喘口气,冷静一下。   “他会理解的。”修祈眼睛弯弯,笑容狡诈,有几分秋后算账的意思,“而且…安安觉得,让鬼神唱曲子,不用付出些代价吗?”   “你昨日可不是这么说……”   ……   两人磨蹭了好一阵子,亏得内   境开启时已是午时,否则还真要误了时辰。   妙悟大师虽然愣了些,但是他师父却是个明白人,吩咐自己弟子和江如星论道。   江如星年纪尚轻,家中多遭变故,最看不得的便是妙悟一派佛性,众生平等,万物慈悲为怀,佛祖在上那一套。   若是世上真有佛祖,他的家人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又缘何要游荡人间,不知去踪?   程安来时,便见江如星将腰间剑握紧,险些上前和妙悟大打出手。   从前她以为江如星是个修仙的料,不过现在看来,他还真不是。   红尘不破,执念难消,他自然做不到谢湛那种俗尘与我何干的果断。   程安摇了摇头,修祈上前一步,朝妙悟一礼,示意暂时莫要起争执。   妙悟点头,却向江如星:“施主执念难消,不知人各有缘法。若仅执念于一人,他日后必有祸患,愿施主早日堪出迷雾。”   他态度和善,语气清冷,俨然佛子心性,劝人向善,放下因果。   不经他人难,莫劝他人善。   这句老话虽然有失偏颇,但是这个时候却相当适用。   尤其是妙悟这一派同紫霄宗人如出一辙的清高,更是深深戳到了江如星的雷点。   “秃驴!”江如星鼻子都气歪了,原本因为修祈在场收回的剑哗啦一声又抽出,剑气嗡鸣,荡得空间流转扭曲,“你生来便是佛子,又怎知人间苦!”   程安感受空间戾气飞过,不由得侧目。   无疑,江如星在剑道上,天赋恐怖。   自上一次京畿见他,才过了数日,便已经能催动自己的剑气。   玄剑剑峰清厉,长剑直指妙悟,剑气横出,一触即发,倒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突兀横出,点住玄剑剑峰。   “人各有志。”修祈稍稍上前半步,面上挂着笑,两根指尖捏住他的剑峰,那只不带薄茧,白皙如人间贵族娇养出来的手指就这么轻轻松松挡住了他所有的剑气。   江如星明明还握着剑,便感觉自己的锋刃再难以往前走半分。   “何必因几句话伤了和气?”他将周围的剑气悉数收敛,甚至连鬼息都不曾放出,身形清俊,好似个和事佬。   妙悟明显没料到修祈竟然只靠指尖便挡住剑修的剑,金色瞳仁有些惊异,但随即很快便烟消云散,化为宁静。   他这才想起,师父在让他来之前,特意嘱托过,这位曲施主是一位贵客。   不过在他眼中,世人并无太多分辨,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等江如星深吸一口气收回剑后,修祈又对着妙悟道:“不知大师可知,西海医仙此人?”   妙悟闻言一怔,随即双手合十,清冷道,“曾与顾施主有过一面之缘。”   “这便好。”修祈点头,似乎真的只是问起,“医仙数日前在西海发告,言及若有人能助她见一面大师,定以古药方增之。医仙对大师执念太深,若大师得空,不知可愿渡一番这位可怜人。”   一边听着的程安眨了一下眼睛。   好家伙,算起时间,似乎还真是西海医仙顾芸公告天下的日子。   “……”妙悟沉默片刻后,才言道,“若得空,贫僧自会去一次西海。”   西海离空桑足足有数千里远,佛门看妙悟看得又相当重,他这得空,着实有些难了。   “也不用大师抽空。”修祈轻飘飘笑道,“医仙来了空桑,想必今日也当入我执境中。”   妙悟脸色又是僵了一僵,似乎想起某些特别难忘的事情,连念三声阿弥陀佛。   正说着原本湛蓝天地忽的扭曲,一声雷鸣似的龙吟毫无征兆地乍响,隐于四周的仙人忽的传出兴奋的声音。   “我执境内境开了!”   “龙吟!狂龙定在其中!”   程安向上看了一眼,原本还算古质的后山石砖场景忽然地变化,一颗颗梧桐树种不知从何处升起,如同藤蔓一般向上延伸,直到要插入云霄。   周围忽的暗了下来,阳光也悉数为梧桐遮住阳光,那一片格外硕大茂密的梧桐林遮住他们去路。   毫无疑问,梧桐林的尽头,便是传说中的我执境内境。   修祈向修祈一礼,与程安一道向梧桐林走去。   江如星手中握剑,深深瞧了妙悟一眼,最后也跟了上去。   转头,程安却问修祈道:“你同顾芸很熟?”   她其实还挺奇怪的,修祈明明平日   里甚少掺和人间仙界事,怎么突然对西海医仙的事情起了兴趣。   “未曾见过。”修祈眼角弯弯,“只是听说有这一号人。”   莫说是寻常仙人,便是天上十殿殿主,其实也没什么资格同他说上几句话。   “那为什么……”程安有些存疑。   修祈衣着一声素白暗竹纹重袍,仙气缥缈,藏于袖间的手悄悄握着她的手:“大抵是…因为有趣吧。”   “说谎。”程安瞧着他的眼睛直言道。   自己还真是越来越骗不过安安了。   修祈苦笑一声:“她和妙悟,让我明白了些事情。一报还一报罢了。” 第101章 破妄万梯   程安心里痒痒, 几番追问,修祈始终什么都不说。   梧桐林的尽头,八玉琉璃宝塔平地起, 流光溢彩, 甫一走出梧桐林, 站在琉璃塔金粉门前, 程安便发现,空气中, ‘道’的流动,迅疾了不少。   定睛一看,程安这才发现,本来走在他们之前,隐蔽呼吸的仙人统统消失,琉璃塔四周静得吓人。   就连江如星也不知去踪。   她下意识看向走在她身后的修祈,所幸, 对方还好端端立在原地。   她松了口气, 修祈上前一步, 将琉璃塔门前的一则挂着的一只罗盘取下,上面文字星星点点,错综复杂, 仔细看去,竟然是一副地图,而人的名字在上面密密排布,像是一片星河。   程安乍一看去,两个淡金的名字格外显眼。   一个是谢湛,正在第五层塔中,一个…则是曲无谋, 就在她跟前,而‘程安’这两个字,比起其他人的墨笔,显然黯淡了不少。   修祈将罗盘递给程安,细心解释起我执境规则:“我执境属大道所辖,凡在九道塔中之人,灵力鬼气皆无,不可见他人,亦不能起纷争。一切各凭机缘心性。大道的规矩,无人敢逆。”   ——难怪。   难怪谢湛让天下群仙皆入我执境,这么多仙来,总有一二个格外受大道垂青的。   不过……   程安指了下自己:“我为什么能看见你?”   “大道虽无情,不过……”修祈笑道,“对于能感知它的人,总是要给些优待的。”   她看了一眼八层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字符,让人不禁头疼,果真天下仙人皆汇此处,来寻一个不知藏身第几层何处的狂龙。   “放心。”修祈看出她的忧心,牵过她的手,“也并非只有我们。”   “嗯?”   “江如星。”修祈单手推开佛塔大门,另一只手却很是执着地握着程安,回眸笑道,“他身上的气运,非同寻常,或许有意外的收获。”   “……你就这么肯定他会帮你?”程安抬眉。   “他有想要的东西。”修祈眸子温润如水,说出的话像极了话本里折磨人心的魔头,“可是仙无法给   他,我同江如星说起,若是他能替我寻到狂龙,我可以给他覆灭紫霄宗的力量。”   佛塔之中,一片金碧辉煌,彩璃灯盏,珐琅佛像,镂空的隔窗上,是古时的佛纹,而一走进这里,四周越发寂静,再前路是一副不知通向何处的天梯,尽头为迷雾覆盖。   天梯的两侧,立着两块石碑,一块刻着‘悲逝悲尽天涯时去’,另一块则是‘喜生喜命人世长乐’,第一节台阶上又写着。   ——善恶有报。   程安看到这两块石刻,皱眉思忖了片刻,没理出个所以然来。   “安安可有想探寻的事情?”修祈望着这一片无穷尽的台阶,忽然道,“九道塔还有另外一个别名,叫做问天楼,凡登顶九道塔巅者,大道会告诉他任何他想知道的秘密。”   嗯?   程安眨了下眼。   她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而且……   见程安狐疑,修祈弯走上第一节台阶,转身看向她,缓声道:“因为自古以来登塔之人,不过两人罢了。”   “两人?哪两人?”程安有些好奇。   修祈背对那些佛像,慈眉善目佛像衬得他整个人越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瑰姿艳逸,明眸善睐。   他也不当即回答,稍稍俯身,忽的抬手覆上程安的眼睛,道:“将灵识收了,我带着你走。等一会,无论听见了什么,可都不要睁眼。此阶梯名破妄,管会引人走火入魔。”   温热的触感从眼帘传到人心,伴着一点清雅幽香,随即,有一道柔软从眼帘系在脑后,遮住视线,温凉细腻的触感,说明围住眼帘的,是一方轻软的丝绸,很透气,带上去并没有闷热感。   这下,程安也明白了:“你…曾经来过这里?世上还有你不清楚的事情?”   “我并非圣人,又怎会无所不知?”   掌心被人轻轻托住,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示意她向前走上一步,程安上了台阶,果然,周围她听见头顶温凉的声音响起:“我上这条道,试问苍天,如何让光阴倒转。”   他弯着眼睛,话是轻描淡写。   程安很听他话地将灵识悉数收敛,眼帘上的白布将一切遮掩得很好,她看不见,也而在他   周围,无数枯骨嘎嘎作响。   他和程安每走一步,台阶的周围就会凭空多生出两只枯骨,惨白枯瘦的指骨握着一柄□□,空洞的眼睛盯着他看,明明悄无声息,却给人一种极其地不详。   “光阴…倒转。”程安并没有感知到这些枯骨,白布下的眼睛梢睁,“是你?”   程安,只知道谢湛与修祈还有自己一同重生,但并不知道,谢湛手中时寸也拥有自己的神器——溯天流。   “你是如何让时空倒转的……”她越发觉得离奇起来。   她觉得唇畔有触感传来,修祈单指抵住她红润的唇畔,瞧着路上的那些枯骨,很是神秘:“不可说。”   “……哦。”   他们还往前走,这条通向第二层的路,似乎无穷无尽,毫无终点。   而修祈说的声音,却丝毫不曾出现,只是隐约有些蝉鸣和嗡嗡的虫子叫,像是有什么苍蝇飞过。   单单走着太过乏味,路上,程安说起自己从前、儿时的趣事,偶尔间,修祈还会聊上两句,增添不少趣味。   鼻翼是草木香,耳畔是缠绵音。   这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阶梯好像没那么玄乎,也没什么可怕。   说起她r儿时节日同伙伴一起放过孔明灯时,他越发有兴趣了。   修祈牵着程安的手,浅浅笑着:“我那个时候没有孔明灯,只是后来看别人放过,安安会做?”   那些毫无声息只是立在原地的枯骨们,却越来越多,多到像一堵骨墙,丝毫没有落脚的地方。   “会呀,咳,小时候黄姥姥教我的……”程安忽的想起这位人。   “对了,她既然是附身在他人身上的鬼,那…今日还在鬼界?”   “……”   到此,修祈手劲忽的收紧了几分,“我……”   黄小仙,早就死了。   程安片刻的沉默后,勉强勾起一点儿笑来,“我明白,明白的……”   黄小仙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程安本是残魂体,理应魂魄不稳,是修祈让黄小仙以用不死莲维持她的魂魄,这东西便一直在她中,后来才让谷平城‘药铺东家’收回。   “不是我杀的她。”他眸子垂下,如此道   ,“她欲借不死莲重入轮回,可是没有我允许,没有人能够执掌轮生,反噬之火,足以烧毁她的灵魄。”   他神情淡然自若,可在他的视角,处境却未必有那么轻松。   一些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声音传来,满怀恶意近乎穿透他的耳朵。   “他不是会弹曲子吗?重神最喜欢能唱调儿的小馆了,把他带到那里去!”   “诞生邪物者日后必成祸患,瞧他伪装的那副温顺模样,也不知骗了多少人,神士,斩草除根。”   还有一个古怪地声音,在高处用恶毒的声音诅咒着:“好一个曲无谋!智多近妖忘恩负义。你可看好了,这天下日后不会有人信你,也不会有人真心实意爱你。”   ——好烦。   在程安看不见的地方,修祈稍稍眯起眼睛,抬起了眼睛,往日里温棕的瞳孔此时不见明媚,近似一片鲜红。   “安安……”他抿了唇,想听程安悦耳动人的声音。   “好啦,我信你。”不等他说任何,程安回握住他的手,绽出一个让人安心无比、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的笑,“也不用想法子解释了。还有……谢谢。”   将这样重要东西放在她身上,又将权限毫无保留的予她。   “当然,如果你自己拿着保命就更好了。”末了,她又小声道了一句。   修祈权当没听道,可是心中被那些幻象嘈杂的不快一瞬间如夏日走进凉房之中,悉数消失无踪。   如同在沙漠中的人,忽然拥有一捧永不会枯竭的泉水。   展眉一笑,他缓缓扬起唇角。   “也不知换些新花样。”修祈声音醇厚,低声说出一句声音极难察觉的话,“这么多年过去,您还在试图用这点把戏诱我入邪?”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陡然消失了。   周围的石台看似恢复了,可刚开始时,那些白骨离他们还有足足几十丈远,只有小半人高一点,可等那些声音消失时,却已经站在了他和程安身边,大半人高,甚至能看到他们白骨骨上的斑驳骨洞。   更加骇人的是,这些枯骨,悄无声息地,越堆越多,像是一座沉默的尸山,不知何时会爆发。   “……”   修祈握着程安的掌心,自己挡在程安身前,直面那些枯骨,又是轻轻笑了一声。   “话说……”程安想去摘掉眼上遮掩得很是严实的白纱,可是手才举到一半,又为修祈捉住放了回去,“这条道上本该有什么声音吗?我为何什么没有听到,只是隐约有蚊子叫和蝉鸣的声音。”   “嗯?破妄境只会折射出让人最厌恶和恐惧的声音。”修祈应了一声,唇畔噙着笑,神情淡然如话家常,好似他们并没有为枯骨包围,“这大概说明安安心境圆融,最厌恶害怕的是虫子。”   “我怎么觉得不像。”程安很是不解,也没太纠结这点,“说起来,这条台阶,我们走了好久了,什么时候才是尽处。”   “马上就到了。”修祈落下这句话时,又往前走了一步。   见那只枯骨向他缓缓抬起手,尖锐的指骨跟着他的动作,向前伸出。   更加诡异的是,所有的骨头架子,都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他们面前,身后,左边,右边,全是骷髅架子,将他们围在中间,白惨惨白花花一边,而骷髅的指骨,封住了他们的去路,直直指着修祈的胸膛。   他笑着恍如不知,又往前上了一个台阶。   尖锐指骨无声息穿透胸腔,刺出一片血迹,神躯又随即修复。   而那只枯骨,消失在原地。   “安安累不累?”他似乎感受不到痛,甚至还回眸温声问道,“需要我抱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解释一下……我怕没写明白   修祈这人还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修祈上一次让废了修为参悟明白的妙悟点通了,自己开境过来爬梯子,问怎么救安安。   大道不知他底细,把时寸的溯天流交代出去,就有了后来的事情。   然而修祈不该含蓄的时候真的含蓄,所以这里没和程安解释 第102章 替人还血   程安拒绝得很是果断, 修祈叹息一声,又上了一个台阶,又有一根指骨从他胸中穿刺而过, 随即消失。   破妄阶说难不难, 说简单也简单, 无非就是以人善恶定业障, 每个人曾经造下的杀孽,在这里, 将成为拦住去路的枯骨。   修祈抬眸细细数了一番。   在场五千二百六十七个骨架,象征五千二百六十三条性命葬身他手中,这其中,仅有四人朝着程安的方向抓来。   是鬼王封礼上的那四只鬼吗?   他眉峰稍稍地皱,早知道,他应当自己去解决了那四只小鬼。   血债血偿,以眼还眼。   这条路不能停下, 消除业障的唯一法子, 叫做还血。   那些戳进修祈肉里的骨头, 也多数是为了取一滴血,保佑自己安安稳稳地归于虚无。   其实这项买卖相当不公平,毕竟仙人们大都可以通过嗑药扛过去, 但是如修祈、谢湛一类的古神,世间药物于他们而言大部分都没有效果,只能靠自己的神血硬扛过去。   精血开始流逝,枯骨越围越多,修祈却难得有些出神。   他若干年前来走破妄,来要血的是多少人来着?   七千七……还是七千八?   记不清了。   .   上层九道塔,谢湛虚弱坐靠在一尊佛像下, 阖上眸,呼吸不稳,喘息中,胸膛起伏不定,脸色是苍白成纸。   显然,他也是才从破妄阶里出来,受了不小的伤。   破妄台对于普通修仙者还好,不过取几滴血便了事,哪怕于厉鬼,也只是丢掉些精血,折些修为,最多不过疼了些。   可于谢湛于修祈,都是要命的东西。   一个神能有多少血?哪怕世上在怜悯的神,万年时光下来,只要不是陷入沉睡,手上人命,都是一个极其客观的数额。   上千人索血,哪怕没人只要几滴,都足够将他们吸成一具干尸。   他闭目调休了很久,佛光打在他身上,似乎天道指引,最终才缓缓赐予他一线生的力量。   谢湛用这一丝好不容易恢复的力量,费力地将储物袋里的星罗盘取出,   刹那间星芒大振。   罗盘分九层,每一层皆有人名,有多至少,悉数递减,唯有第九层,什么名字都没有,空空荡荡,仿佛是一片死地。   他掌背用力拨弄罗盘,将星盘倒翻,在第一层到第二层之间的位置上,他看到了一个格外眼熟又黯淡的名字。   ——程安。   “……”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许久,最终才算认清自己没有错看。   罗盘在他掌心翻飞,如同星斗倒转,而在程安身边,还有一个熟悉却陌生的名称,曲无谋。   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一直在往上走,从不停下,看位置,应当是破妄阶内。   谢湛眉头忍不住紧锁。   平心而论,九道塔中任何阻碍,他也好,修祈也罢,都不当一回事,唯有入口的破妄台,是最最要命的东西。   他们的名字既然在一起,那便是修祈与程安用一个罗盘。   他双手虚虚握起,沉黑的眼瞳无声息布上寒气,杀气森寒,衬得有几分鬼魅恐怖。   破妄阶中,同用一个罗盘两人可以代人偿血。   以曲无谋的奸诈,知道破妄台的效果,他定然会随意哄骗一个人进来替他还血。   厉鬼还血本就只能还精血,成千上万滴精血,让程安死多少遍都不过分。   他不再去想,眼前豁然浮出一柄重剑,他手覆在剑柄上,利用大巧不工的时寸撑着自己起身。   “……你不会要回去吧?”时寸中,曾经的长神谢芒,今日剑灵时寸忽然开了口,“九道塔不允许回头路,你不会不知。刚从破妄里走出来,你又要去以身犯险?”   谢湛看了时寸一眼:“不知又如何,知又如何?”   时寸见他最硬,半是无奈:“知不知,都不要去。”   佛像见他要往下层走,也十分应景地发出金灿灿的明光,似是暗示,也似是警告。   可是那光落在谢湛的玄袍上一瞬,便由他的神力消失,代表他并没有将大道的警告当一回事。   时寸大为头疼:“你先冷静。他们的名字既然还在往上走,就证明那个小姑娘还没有死。否则,她的名字应当已经消失了。”   明明自己   这个剑主从前一直冷漠冷静得骇人,为何碰上这个叫程安的后生事情,便不大做得到绝对公平谨慎了。   谢湛只是听了一听,略一沉思,又道:“让名字不消失的方法,有很多。据我所知,没有一种是让人舒服的。”   时寸沉默片刻,直接从剑中跑了出来。   时寸的模样,与长神谢芒一模一样。   一个散发着微光,眉眼和谢湛有几分相似的人,足够让他平静下来,可是谢湛还是要起身。   时寸虚影透过他的虚影,试图将他重新扶回去。   “你大可不必将他想得太坏。”见他执拗,时寸神情即便,最终道:“无谋兄…未必真的要让那小姑娘替他还血。”   听他念出这个名字,连谢湛也愣了一愣:“…你记起来了?”   “我终归不是谢芒,只是九道塔离大道太近,他封存剑中的魂流出,让人看过他的些许记忆。”时寸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复杂。   谢芒记忆里,除了谢湛,出现最多的人,竟然是…鬼神曲无谋。   “谢芒从重神那里救过曲无谋,他们便成了友人。”时寸脸色越发诡异,“曲无谋切实没害过谢芒,他甚至用魂魄造了一棵血树试图挽下他的魂魄…当年害谢芒离世的水患……是……”   话音戛然而止,似乎顾忌什么事情,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总归,我敢断言,曲无谋并非众神所说的忘恩负义。剑主,流言害人不浅,以片面之语断定一人,浅薄了些。”   谢湛闻言,顺势沉思下去。   确实,他有所偏颇。   正如上一世那个突然而离奇的九子母阵。   九子母明明说要灭世开三千世界,可是那一个阵,只有灭世。   吃力不讨好,曲无谋作为一只暗中潜伏了几万年的狐狸精,这种事情,他自然不回去做。   曲无谋,或者说修祈只是要逼迫他谢湛回溯时间,保得程安和平。   登上九道塔巅峰的人,可以问出自己的问题,能够感知大道的人能清楚是谁登上了九道塔巅,却不能知道对方问出了什么。   曲无谋既然知道他手里   时寸拥有能够回溯时间的溯天流,那他第一次登塔,只能是为了问这一点。   总而言之,还是为了程安。   如果真是如此,他第二次登九道塔,断然不会让程安替死。   谢湛的眉头依旧没有松下去的意图。   这就很有意思了。   修祈有害程安的可能,他震怒、愤慨,觉得程安受人欺骗,修祈保程安,他又有些不对味,心脏如同蚂蚁啃噬般憋闷难耐。   大概,这就是……求而不得,怎样都是错。   .   程安这一路走了很久,却发现周围的气温似乎越来越低。   “我为何觉得,脖颈有些凉。”终于,不断涌出的枯骨中,终于有一只朝向程安的惨白指骨,即将搭到程安脖颈。   “…再往上走,会更凉的。”   她看不见的地方,修祈总是噙着笑的薄唇失了血色,可是他还是慢悠悠解释。   “九道塔顶,气温比极寒之地,还要冷几分,我带了狐裘和辟寒丹,要给你吗?”   他一边温柔体贴地说着,一,稳稳抓住要吸食程安精血的枯骨,握着他们手里的骨刺,笑了一声。   随即,他将不该属于自己的业障骨刺戳进自己的胸膛。   不是要血吗?   左右只要看得见,谁的血,都可以。   “鬼怎么会冷。”程安摸了下自己眼帘上的白纱,笑他忽然没了常识,“你不如给自己用。”   “说得也是。”不知不觉中血液一滴一滴流逝,一大半的血迹已然带走,力气的迅速丧失让人有些难耐,又有些发凉与眩晕。   即便如此,他身形依旧挺峻,甚至温声笑道:“早知道,我就不专程去打那只白狐狸了,多害一条性命。”   面前枯骨消失,白骨零散的缝隙透出的,前方几乎可以见到头的去路。   修祈稍稍睁了眼:“马上就到了哦。”   “那我能摘……”   “不能。”   “哦。”   他笑着轻柔地拍了下程安的脑袋:“在耐心等等,上去再说。”   他从来深谋远虑,论智计无人可敌,哪怕是苍天,他也有兴趣争上一争。   可是,他失算了。   自己布下的局,成了束缚自己的网。   那一日,他收敛鬼息,失了近乎全身精血,最终走上了三千台阶。   只为向从未祈求的大道求解一件事情。   ——安安,如何救。 第103章 我与狂龙   最后踏上平地时, 程安徐徐松了口气,她没有动作,头后传来轻柔温度, 如玉箸的手将白纱取下。   “到了。”修祈将白纱收好, 面色如常, 没有什么不同, “这里便是九道塔第二层。”   眼前是一处罗汉堂,菩萨林立, 缥缈的空中响起佛音。   佛塔二层与三、四层相连,整个空间极大,罗汉堂外是黄沙漫天,似乎永远都没有边境。   程安本来拿起星罗盘,想看看他们所处位置,肩膀上却忽的传来些许力量,修祈环着她的腰, 将头靠在她肩上, 白玉重袍虚虚拢住她的身形, 他眼睛倒是闭了,似是小憩。   几丝头发话落在她掌心,柔凉如黄昏织就。   “…阿祈?”   想着自己这一路平坦无阻, 程安无由来有些心慌,抬手下意识去探他的鬼息。   “那些声音吵得很。”修祈并没有阻拦她的动作,任由着她灵识进入,睁开眼缓缓而认真凝着她,唇畔带了笑,眼角温柔弯起,说出的话真真假假, 莫名有种耍赖撒娇的意味:“只是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嗯?”   他那个尾音低沉听得人有些酥麻。   程安探了一番他的气息,还算平稳,只是有些虚浮,似乎并无大碍。   “是破妄阶……”程安有些愧疚地皱了眉。   修祈心境看起来堪称圆融,她确实没想到,破妄阶对他的影响竟然这么大,反倒是她耳畔只有细微到不可听闻的响声,很难不去怀疑修祈是不是做了什么。   修祈骗人素来很是有一手。   就算程安真的起疑,也不过是怀疑他是否在心境这点小事上做了手脚,而不会怀疑他瞒了破妄阶本身的机制。   修祈装模作样地苦笑道:“境有心生,从前的事情,潜移默化间终归有些影响。上次来时也是这样。问题不算大,歇息一阵便好了。”   程安瞧他看了好一会,最后应了一声,牵着他在罗汉像下坐着,又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三粒大小不一的通明药丸,递到他薄唇唇畔。   “你且吃下。”   他倒是一点都没怀疑,也没问是什么   ,就着她掌心很温顺地依次服了下去。   湿热的触感在掌心留下细碎的痒意,让人心头也不自觉有些浮动,熟悉的极淡的清香萦绕在鼻翼。   程安靠在他身边坐下,回看他们上来的那一条通向漆黑的路,深不见底。   见他脸色气象好转不少,程安才轻声道:“用于补充心境调顺鬼息,日前在鬼王殿里做出来的成品。”   她只解释了这样一句,也不再多说,反手又将剩下的玉瓶塞进他怀里,随后,极轻地,近乎不可查问地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修祈听得格外清晰。   不让他多想,程安缓缓抬手盖上他的眼睛:“我去这一层附近看看,或许有些线索。你先休…”   话未落,手便让他轻轻捉着,从薄薄眼帘上移开,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安安陪我留在这里,好不好?”   ……这一招美色虽烂俗,但格外又有。   程安犹豫几番,最终放弃挣扎,拿起星罗盘翻动,似乎想看出些名堂:“狂龙……”   “他的名字不会在上面显现。”修祈轻轻点上罗盘,“他以身祭龙脉的回馈。若是他不愿,便是谢湛,也未必能找到他。”   “那还来寻狂龙做甚?由他在这里好好住着不是更好?”   星罗盘上,有两个人很是显眼的名字引得了她的注意。   妙悟和顾芸也站在这一层的罗汉堂,名字就在他们旁边。   程安顺着位置看了一眼,那上面是一方木桌,上面放着一卷泛黄竹简,边上又挂着几只笔,并没有什么特别。   明明是两个完全无法见到的人,姓名却在罗盘上重合,一动不动,似乎彼此站了好一阵子。   她神情微妙了起来。   程安是真没想到,妙悟也跟了进来,而他的破妄阶,走得明显比他们快不少。   她本以为妙悟和西海医仙顾芸的这一场情缘只是个单相思的冤孽,可这一看,似乎又并非如此。   修祈见她的视线落在上面,“这是第二层印台,上面写出来的字,半柱香内,凡路过之人,皆够看到。”   “……那还真是巧了。”程安嚯了声。   修祈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将下颔抵住她的头顶,有些懒洋洋道:“对啊,好巧。”   程安觉得头顶一重,想说什么,却让他揽得更紧了些。   “他虽不会见谢湛,但,会主动来寻我们的,不必着急。”他拿过罗盘,将她整个人埋在自己白袍内,像一只凶龙在守着他最重要的龙蛋,“你看。凶凤的灵魄在你身上,狂龙与凶凤曾为至交,自然会闻着味道过来。”   程安下意识戳了一下藏在自己灵台的那一抹神识,那一团似火焰般的灵魄安静得如同死物。   不对啊。   她反应过来。   狂龙与凶凤是挚友,凶凤困于鬼界多年,要是真的见到了,狂龙不来找修祈的事情?   “那岂不是正好?”修祈抵住程安下颔,又道,“不过,哪怕狂龙未曾见到凶凤,也会主动来找我的。”   “为什么?”   修祈这回难得坦诚:“古时神族为了抓我,又不好意思自己动手,便让神龙替天行道。可惜在鬼南坡,被我屠了个一干二净。龙族记仇,狂龙还是龙中性格最差的那位,困于我执有些年了,自然不会放过这等机会。”   “……”   所以他究竟结下了多少仇家。   修祈看出她想法,还真思索了一番:“现在还算活着的人。大抵…只有狂龙和神主了。所幸我活得时间不短,与我结仇的人,都已经归于虚无。”   怎么个归于虚无法,不言而喻。   “你会害怕吗?”末了,他随口一句,似乎并不在意这个问题。   “当然啊。”程安下意识皱眉。   修祈手臂稍僵,笑容维持不变,很是不经心的和煦:“是吗?”   “什么是不是的。”程安很是认真瞧他,似乎无法理解他的意思,抬手轻轻捏了下他的俊脸,才算松了口气般,笑道,“总归现在是好端端的。”   就是落了一身的伤。   “对了,我调了药,能去掉那些神魂上的疤。”   她看过那些错综复杂的伤,留在他的背上,总像是一件很完美的艺术品上,被人深深糟蹋了几道,有碍观瞻。   明显,他们的意思和害怕的东西,值   得并不是一个。   修祈如若星辰的眸子稍稍睁了,又合了合,最后浅浅笑道:“好啊。”   “回去再说。现在,我助你调休?”   “嗯。”   他环着程安,任由她在大道压制下堪称细弱的鬼息在自己体内流转,视线却慢悠悠飘到一边看似空空荡荡的印台上,很慢,甚至有几分刻意。   而才让他收起的罗盘上,一簇不易觉察的纯粹鬼息消失。   印台边上的地方,除却离开的妙悟和顾芸,还有一个人的名字悄悄浮现。   属于谢湛的名字。   .   别的不说,谢湛脸是真的要绿了。   他要是会相信时寸对修祈的好话,那他便不是谢湛了。   他此时就正在罗汉堂的中央,过分苍白的手握时寸,沉默着看向梯口方向的罗汉像下,似乎在看向程安。   这一层人不多,但对孤家寡人并不友好,谢湛尤甚。   谢湛、修祈不同于妙悟顾芸,有自己能够沟通的方式。   飞速流转的道中,为时寸刺开一道道横纹,组成一串字:“先是九子母,又来狂龙境,君意欲何为?”   说起这件事情,谢湛都觉得有蹊跷。   他还记得上一次去鬼界的情景。   修祈当时是这样同他讲的:“我对此三界并没有恶意,只不过九子母是神主最得意的宝物。深渊与鬼界划分多年。修祈并不想惹这番祸事,我只能保证克制鬼界之鬼,不上去惹是生非。若神君欲根除后患,大可去我执境取狂龙血,破大道结界来我深渊除掉群神。若真如此,神君大义,修祈感激不尽。”   态度真诚,无话可说。   大义凛然,端的是一个无可奈何又心怀天下的好鬼王。   但谢湛总觉此人心机深沉,定然另有图谋。   不过,修祈说得不错,若要解决九子母的祸端,他必须先来我执境。   本来他抱着防备的心态让群仙掺和,何况狂龙本身就喜欢热闹。   没想到,修祈竟然真的来了。   还带着程安。   修祈的修为自然能看得清晰这一串字,而程安魂力尚浅,只能觉察这是‘道’这条河流上泛起了几层毫不起   眼的波纹。   鬼息扰动河流,上面很是温润也很是气人的写着:“我来助神君一臂之力。”   谢湛看着那一行隽永字迹,手里的时寸发出一阵子嗡鸣。   助?不是来添乱都实属不易!   下面一行紧接着:“神君对我有偏见,不信任我,也属人之常情。”   谢湛的剑风瞬间暴起,竟然险些直接攻去。   有个声音在耳侧恶狠狠在耳畔道。   偏见?   他恐怕不仅该有偏见,更当提了剑斩他鬼王项上人头。   程安明明……   这个声音响了很久,剑风在出鞘时,又及时收住。   他谢湛自诩绝对冷静绝对客观,哪怕修祈以三界要挟于他,但只要眼下他还利于局势,他便不会因为任何自己的情绪动手。   于是,他还真的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是写道:“不需要鬼王帮助,请回。”   “那可不行。”修祈失却大半精血的力量似乎这才恢复一些,他又道,“修祈不惜性命上来,自然还有一事想求问大道。”   末了,他以反问语气写下:“难道神君,来我执境,真的只单纯为寻龙血?”   这一句话,如一记闷锤,重重砸在了谢湛心上,他本就难看的脸色瞬间更加摆了。   他并没有回复,修祈也懒得继续看他写了什么,垂眸,笑着轻轻挑起程安的一绺发梢。   “怎么了?”倒是程安觉得他唇畔弧度加深,又见他睁了眼睛,有些好奇,“不再歇一会?”   “已经好了。”他站起身,看向周身开始扭曲的空间,“看,来了。” 第104章 暗中手脚   龙吟从远空传来, 一声胜于一声的咆哮下,九道塔内一切皆随之震颤,可是看星罗盘上, 众人在上面行走已然没有丝毫变化, 显然看不见这些异变。   程安将骨鞭捏在手中, 空间骤然出现巨变, 原先的佛像消失不见,周围如同起了一层薄雾般模糊, 渐渐消散时,竟然是一处平坦而不见边界的平原,一只巨口从虚空冒出,夹杂着冲天怒火,直直朝修祈袭来。   “曲无谋——”   修祈稍稍笑了一下,并没有走的意思,甚至还打趣道:“数年不见, 别来无恙, 狂龙。”   他这句话一落, 脚下原本平坦的石地不知何时成了一片漆黑,再定睛一看,地面竟不知觉化成一片密密麻麻如同蛇鳞片样的细鳞, 而身边原先和蔼的佛像,幻化成硕大血红龙角。   一只殷红如血的眼睛从黑黢黢的地面上冒出,森冷寒气从眼睛瞎的那张血口中吐出。   地面陡然扬起一阵狂风。   修祈单手握住程安的手腕,瞬身一闪,落在虚空中,而他们原本站着的地方,一只大口瞬间咬下。   向上看, 鹿角、兔眼、蛇颈、鹰爪,通体纯黑,夹杂鲜红的纹路,盘旋在昏黄的平原空间上,是龙。   修祈站在虚空中,指尖轻握,属于鬼息的黑沼登时拔地而起,如锁链般绕住狂龙利爪,结了一层冰的同时,又顺势向他眼睛处攀岩。   鬼息即将向上时,狂龙一个猛扎,扭过身子将鬼息震碎,龙眼是一片通红。   “你妄想!这里可是九道塔!”   狂龙主动来找修祈报仇也不是完全不带脑子。   一则他知道修祈刚过万梯,定然是最虚弱的时候,二则九道塔中大道当先,理论上本就无人能在这之中运气,他身为鬼王的实力,应当被大道压低至极。   狂龙作为古兽,本是天地间肉体强度最高者。   龙吟声越甚,它张开黑黢黢的巨口,没有用龙息,朝着修祈便撞了过来。   它心中唯一的想法,便是撕碎眼前这个阴险小人。   大道凭什么认为他不会祸于世间,明明它无所不知,自己之所以困顿此地,凶凤之   所以失落,神族之所以覆灭,都是出于此人手笔。   修祈立在空中合上眼笑了一声,不慌不忙,似乎眼前鬼息皆乱,近乎无计可施的人不是自己。   见他阖眼,程安不自禁皱眉,龙吟声越甚,她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修祈面前,正好直面那颗无比骇人,足足有三人高的龙头。   她定下心神将被道压制到极点的鬼息悉数注于化为长刀的百炼,催动利刃,要将来者斩首。   一瞬间百炼光芒大振,刺目的光线就连狂龙也要眯上眼睛,这让程安反而注意到,他靠近龙头处的颈下有一方逆生的鳞片,忽的畅意一笑。   龙有逆鳞,且让她试试。   剧烈的危机感下,她浑身忽的横生一股战意,血液也连带着沸腾,她深吸一口气,上一次自己有这个状态时,还是很多年前鬼界一次同仙门摩擦,她一人打几百仙人时的事情。   鬼息迅速在她身上暴涨,而空中一只流淌的‘道’,似与什么共鸣般,有一瞬凝滞。   修祈觉察到这一点,微微睁开眸,很认真地看着她身上的‘道’的变化。   “……”   也好,先让她试试。   一丝鬼息在他掌心迅速消失,似乎打消了出手阻扰的意图。   百炼如一只剑般向前飞出,即刻天地传来剧烈的响动,刺目的光芒将这一处不算太大的小世界照得通亮。   狂龙这才意识到,曲无谋竟然不是一个人来此地,心下更是古怪。   他在九道塔这些年,将曲无谋的事情复盘了个一干二净、   别的不说,起码他知道曲无谋为人谨慎,城府极深,九道塔本是天则之下,以他的性格,不当会带人前来。   难道,这人另藏杀机?   想到这,狂龙也不禁眯起眼睛,一双龙目越过强光,直直看向还没他龙脑袋高的女鬼。   她一身红衣,长得倒是很明媚动人,鬼息比起鬼界大多数病恹恹的魂魄,算是少有的凝视,可是,单凭这点想在九道塔伤他?   不自量力。   狂龙见修祈脸色如常,身形挺峻如玉,完全不像是刚从万阶爬上来的模样,心下一沉。   那么,这小女鬼是修祈带来过破妄   劫的?   她有那么多精血?   还有……她手里拿着的那把刀……是曲无谋的骨头?   狂龙眯了一下眼,不管曲无谋为什么带人来九道塔,今日必将是他的葬身之日。   就在他思考的这片刻功夫,一道身影如红色的闪电,撑着百炼跳到它面前,白骨作矛,又如流火般直直便朝着他的龙睛刺去。   道在她身侧飞速流转,以致于她有一瞬听不见耳侧的声音,而空气中加诸她身上,束缚鬼息的枷锁,在这一瞬却越发清晰。   狂龙没料到程安如此之快,一时错愕下,连忙侧头却还是慢了一步,长矛划过龙鳞,火石飞溅,随着一声龙吟,留下一道不浅划痕。   “小鬼,你找死——”   一阵狂风随着狂龙一口龙息吐出,借着风力,程安几个腾跳退回修祈身边,心底一直下沉,她这一矛用了近乎全部的气力,可是即便如此,鬼息被压制的情况下,也只能留下一道划痕,连龙鳞都没有破。   她将百炼一挥,随手化成长鞭捏在手里,又要上前再战时,手臂忽的传来温度,有人轻轻抓着她的手腕。   “已经很厉害了。”她侧目,修祈眼中有所激赏,“龙本为万兽之首,常人莫说划道痕迹,连靠近都难。”   “还不是百炼。”程安有些不服,欲图再上时,修祈却摇头。   “莫要妄自菲薄,能驾驭神兵,发挥其用,本就是常人无法想之事。”他安抚一般顺了下她的头发,温和笑道,“剩下的,让我来就好了。”   程安眨了下眼,她这才发现,自己冲得似乎有些鲁莽。   修祈抬起一只如玉手指,轻轻抵住程安的唇畔,做出一个噤声的意思。   他手指温热,只是轻轻碰过便又拿开,呼吸有些近,伴着某种有蛊惑力样的幽香。   而下一刻,程安稍稍睁大了眼睛。   因为,在她视线里,狂龙将他们拉进来的这一方不过数里的小世界里,一直无处不在、无地不生的‘道’,竟然以他为中心,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属于他的那份磅礴而让人生畏的纯粹鬼息。   就连最难更改的时间,似乎也有一瞬的静止   。   狂龙似乎没有发现这一点,就连无所不知的大道,或许也没有发现,否则这方世界不应该是除了龙啸声再无其他的平静。   修祈…竟能做到无视大道规则,甚至于无形中反制。   程安抬眼,修祈眼角弯弯,笑意盈盈很是温柔寻常,像是和心上人分享秘密的贵家公子。   “你看,这么多年,我又怎么能只在原地踏步呢?”   时寸的溯天流能重启世间,要解析这点虽很难,但对修祈来说,只要他见过,便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程安立即明白了修祈方才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他要她替她保密,这绝对不能同谁说起。   他说的信任,是没有任何欺骗的纯粹。   暗改天则。   但凡程安说漏一个字,大道便会即刻发现他真实的想法。   对修祈这样的人来说,或许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自己会将这种能顷刻间将一切付诸东流的要命事情告诉他人。   他将程安方才因为擦过龙息而有些散乱的头发别在而后,看程安反手抓住他的掌心,很是用力地握了一握,怔愣一瞬,缓缓温和地抿开一个清淡的笑来。   凝滞的空间下,鬼息又一次缠上狂龙身体,如一只锋利的刀刃,沿着狂龙脖颈上的那一道划痕,再次斩下。   “呲——”   程安听见龙血流出的声音,修祈拿出一只她给的玉瓶,鬼息卷着狂龙的血将其滴入瓶中,而他竟然划开自己指尖,也逼出一滴血滴在龙血上。   那一滴殷红的鬼神之血和暗色狂龙血融在一起,竟然丝毫看不出差别。   而下一刻,时间又恢复如常,‘道’的监视也紧随其上。   “嗷——”   狂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顷刻间感受到原先那小鬼留下的划痕一凉,随即便似乎有血流出,他只看见,自己一滴血血落入修祈不知从何处取来的玉瓶之中,不由得越发震怒。   “鼠辈!尔敢!”   “事出有因,不经阁下取血实属无奈。”   修祈将动过手脚的狂龙血收好,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已经精疲力竭,脸色有些泛白,声音却依旧温和,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   弱公子:“狂龙。你我之恩怨,不只是你我之间私事。当年拿你族作坐骑工具的神界虽已覆灭,可残魂飘零到我鬼界,谋划重启九子母破碎大道。危难当年,不知狂龙神可愿放下前尘私怨,与我一道匡扶正义。事成之后,无谋可随君处置。”   一边的程安听得一愣一愣,好半晌才绕过来这个关系。   得了,锅都推给那个现在被困在九子母不能说话的神主。他修祈真就‘只是’不顾自己安危,来帮神君取血的好鬼神咯?   见他声音温和,话语大方得体,很有大局观念,程安克制了很久才没让自己的表情扭曲。   狂龙浮在空中,鼻子喷出一口热气,他颈部的鳞片迅速愈合。   他将脑袋一甩,很是不屑:“他们?有朝一日我当然会出去报仇,在那之前……我先要你们死!”   修祈轻轻叹了一声,似乎是无奈:“神族昔日第一神谢湛如今尚且在世。解决神族残魂须得破开鬼界结阵,需要你的……”   一道炽热龙息毫不客气地擦着他的柔顺发丝轰过。 第105章 大道作弊   几根发丝断落化为飞灰, 余波擦过他的发梢,砸在程安身前不到三尺的距离处,修祈凝眸看了一眼她身边骇人的巨坑。   龙克阴邪, 哪怕千万年恶鬼, 没有鬼息, 也是挨不住这一招的。   程安下意识后退一步, 额角挂着一滴后怕的冷汗,内心腹诽一句。   正道人都讲究先礼后兵, 没想到狂龙看起来狂妄,行动却内涵狡诈,起码再这看似于他优势局面,还很坚持地搞偷袭。   修祈忽地笑了声,收回视线,素剑现于掌中,眸光温润如玉, 不再多说一句。   “……”   程安一边围观, 直觉修祈已经很不开心了。   她看着他偏过头朝她这边安抚般微微一笑, 眸光温和,意思确实让她莫再出手。   程安顺手将百炼撤回。   她自然是相信修祈的。这人定然捏着后招。   只是眼下形式紧迫,   九道塔压制鬼息, 修祈手中只有一柄不常用的刑天。   狂龙意识到这一点,鼻孔中呼出一道冷气,扭动漆黑的身躯,腾挪再度冲来,修祈右手持剑,将剑一横,避也不避, 眼角神情淡然自若,只是眼底有隐藏极淡的森寒气息。   龙爪越逼越近,程安不自觉皱了眉。   就在利爪即将抓住修祈臂膊时,原先一直枷锁于他如同束缚一般的‘道’,忽如潮水消退。   他将剑挥出,磅礴的鬼息在他剑锋似大海翻涌,近乎一瞬,空间处处荡为纯粹的鬼息,空气如血色池沼,阴沉粘稠,与剑气一同缠绕在他周身,衬得他皮肤越发苍白。   这时,哪怕他依旧带着笑,可在黑暗映衬下,总算有了些传说中鬼神该有的可怖模样。   上了年纪的神仙大都知道,离鬼王越近,越容易为鬼息侵蚀,何况是世上最初始的鬼王。   狂龙竖瞳一缩,显然也没有料到大道竟会解除对修祈的束缚,龙头一扭便迅速向后撤,可是为时已晚,浓稠的黑气如附骨之疽,布在狂龙原先光亮的鳞片上。   下一刻无数只荆棘拔地冲天,抓住狂龙的鳞片,其中一只藤蔓顺势深深刺入逆鳞。   只听见空中一声惨烈的龙啸   ,振聋发聩,巨龙直直朝下坠落,却让藤蔓拉入黑暗,消失无踪。   情势逆转突然,可是程安倒不觉得有多惊讶。   修祈提剑瞬身落回她身边,触及程安的一瞬,缠绕在他周生如潮涌般的鬼息悉数褪去,变得平和温驯,如同若有若无的绸缎。   “看起来解决了。”修祈感受到他们所处的场景开始扭曲,似乎有些惋惜,“九道塔建于狂龙身上,下一次,我执秘境深处,便不会开了。”   “为什么?”程安抬头看了他一会。   “嗯?是说我身上的鬼息吗?”修祈等她问出话,解释道,“‘它’还不舍得我死。”   大道无情,没有思想情绪,维持天地运转,他作为鬼神,是唯一一个能够遏抑神魂的存在,他若是死了,鬼界必然崩溃,到时候神魂掌控鬼界,事情只能朝着无法处理的方向前进。   所以修祈这时候不能死。   这点大道清楚,修祈也知道它清楚。   话语间,他们周围原先的平原场景再次变化,平原景象随着一道白光消散,熟悉的佛家陈设重新浮现眼前,四角扬起淡雅的熏香,比起第二层的佛像有些一致,又有些区别。   “是第八层。”修祈扫过周围的陈设,下意识便道,“第八层存有世道不流传的经书秘籍,是给来者的机缘。”   程安没有应答,她轻轻伸手握住他手腕,忽地用了些力气,压着他在书阁边上的一只檀香木椅边上坐下。   “怎么了?”   “你放在哪里了?”她深吸一口气,一只手忽地探到他胸口衣襟处,还在向内摸索。   “……”   修祈显然没料到程安这幅举动,眸光微动一瞬,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制止她的动作,扬起一抹无辜的笑:“…什么放在哪里了?”   他握住的手不再动作,程安收回手抬眸看他:“你说是什么?”   修祈丝毫未有迟疑,甚至将她往自己身边揽了一揽,直视她的眼睛:“莫不是……”   他将眼角弯起,话即使停在,可身上的草木幽香越发郁郁,让人容易往某处联想。   “少来!”程安接了一句,没有移开视线,也不再继续和他打哑谜,“百   血菱花。那能掩内息的东西,你藏哪儿了?”   方才若不是修祈同狂龙对峙,她还真看不出来。   她了解修祈,一成力能解决的事情断然不会用两成,虽然狂龙的实力她不知底细,但是,她能看见狂龙身上象征魂力的线条。   那条龙绝对不值得修祈拿之前那样大的阵势,所以,他只能是在掩盖什么。   还真就差点让他蒙混过去了。   若不是她提前一步靠近了狂龙,恐怕真看不到他身上的魂力。   “百血菱花毒性非同寻常,你先让我看看到底……”   “不是百血菱花。”见她总是舒展的眉峰聚拢,修祈轻叹一声,屈指抵在她额间,缓缓揉开她的眉心,语调放慢,“是演道果,不含毒性,你且放心。”   额间力道轻柔,极淡雅熟悉的清香使人不自觉放松下来,对上那双过分漂亮的含水棕眸,程安原先的火气先自行熄了三分。   ……重点错了吧。   问题是他用什么遮的伤情吗?   程安她近乎绝望地捂住脸,心道此人果真贯会用美人计。   她努力想维持冷硬的面孔:“之前上台阶时到底……”   “取了点血,不碍事,只是恐你忧心,才特意遮掩一二,准备回程时再做调休。”   话落,他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圆润果实,放在她的掌心,果实离手的那一瞬,他身上本还算凝实的气息瞬间虚弱三分。   “同百血菱花相似,不过演道果无毒。”   他坐在原地,很温顺地扬起手,让程安将鬼息探入自己体内,娓娓同程安解释演道果本身,“虽说掩盖气息的功效过于鸡肋,可据说味甜清美,入口即化,再神代时是顶级的贡品。不过,现在只留下了这一颗,试试看?”   ……   “谁要吃了。”程安深吸一口气,捏着他手腕的手故意一用力,没个好气。   修祈手腕被捏的生疼,心中却像落了一块石头。   没生闷气,便是好的。   鬼息越是往下探,她眼底颜色越沉。   没有外力遮掩,他体内简直一塌糊涂,完全不敢让人相信,眼前这人体内血液少了整整一大半,处于一个近乎干   涸的状态。   “欲求大道,自然得先问自身,九道塔能够直通大道,试问苍天,自然要付出些代价。”   见程安沉着脸从储物袋里取出几枚丹药递到他唇畔,他顺势有些无奈地咬下。   她指尖被带着温凉的唇畔触及,稍稍伴随些微酥麻,程安低头去看,只看到一双眸子笑意盈盈如映水光:“小伤而已,别这么紧张,安安。”   “……我没有。”程安不自觉撇开眼,等他自行化开药效,“什么时候回去。”   狂龙已经处理干净,他们也没了留在这里的动机。   “自然是将龙血交给神君后。”修祈慢慢站起身,“而且,马上便是顶层,若只为狂龙爬上九道塔,实在亏了些。”   第八层的藏经阁很安静,修祈将星罗盘打开,程安抬头看去,险些吓了一跳。   前面的人名比起前些时间少了不少,但总归还是有些人在,可是第八层却近乎时一片空白。   正因如此,多出来的那三个人名才在着一片空白之中格外耀目。   就在椅子的边上,不到三尺的极近距离,她和修祈的名字边上,写着一个金光灿灿老熟人的名字。   ——谢湛   “正好,也不必刻意去寻了。”修祈不紧不慢将星罗盘合上。   许是这一层在场不过三人,两位是少数能近乎同他齐驱的大神,而且才经给修祈开了先河,收回特权又显得自己有些不是东西。   虚空几番扭转,原先属于‘道’的束缚悉数接触,虚空中缓缓出现个玄色重服的影子。   程安感觉到沉寂已久凶凤魂魄忽地在体内尖啸,哪怕是方才狂龙在眼前都没有动静的凶凤忽地开始拼命冲击她的魂魄试图出来。   “安静些,我马上便放你出来。”程安觉得脑袋嗡疼,单手抵住额头,最后将魂力一转,才将凶凤压制下去,“他人都在这了,还能跑不成?”   “——嘤。”   能让凶凤如此躁动。   便只能是谢湛。   “神君。”修祈站在程安身边,稍稍挡了本该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很是客气地向前一拱手,挂着虚伪的假笑,“说来惭愧,我同狂龙之间有些私怨,这一管血取得着实不怎么快乐。”   谢湛没有即刻回答,第一反应却将视线落在程安身上,他看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峰忽地皱起来。   “说起来…似乎还有一事不曾告知神君。”修祈挡了谢湛的视线,忽地笑了一声,声音缓慢,“鬼界封后,若是神君愿意赏脸,三途鬼河蓬荜生辉。” 第106章 九道塔上   他这几个字说话, 再看谢湛,那表情花花绿绿,堪称一句精彩。   “你说…什么?”问的虽然是修祈, 可是那双漆黑无光的瞳仁死死盯着程安看。   “鬼界虽有些特殊, 但大道魂契仍可作数, 亦不算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修祈故作不知, “神君若不愿来,便算了。”   “……”   程安忽地想起一件事, 挺奇怪的看他,悄声传音道:“你想通了要拿回曲无谋的身份?”   她现在好歹顶着鬼王的位置,若是还给他自己也能少不少事情。   可是她却摇头:“自然不要。”   程安越发奇怪了:“那封后的意思是……?”   不想,修祈竟然摆出一副有些忧心的模样,轻轻牵起她的手,凑到她跟前很是伤怀道:“莫非安安不愿给我一个名分?”   ……??   程安闻言险些没绷住,见了鬼似地看他, 惊得连传音都忘用:“你认真的?”   “自然。”修祈收敛方才的神情, 笑容清淡, 最后却是一句极为简单的,“绝无虚言。”   他这一生贯会骗人,舌灿莲花, 真真假假,让人捉摸不定,就连他自己有时候都分辨不清真话假话。   不成想……有朝一日,到该说真话的时候,竟破天荒不知用怎样语气,才能表述清晰。   “好了。我都行。”程安不知他心底想法,唇角一抽, 忍不住要抬手扶额。   自封为后,也亏他想得出来。   两人耳语之间有说有笑,这一幕落在谢湛眼里,可算相当刺目。   他本想说什么,可是去看今朝,他似乎没有任何立场身份能够说明。   正如他自己所说,凡间事是凡间事,星君寥寥几笔的事情,于仙于鬼,本就…什么都不是。   程安站在一边,看着修祈将之前的狂龙血递还给谢湛,又不紧不慢补充道:“日前神君愿意停战,修祈感激不尽。不过,还望仙门来我鬼界时,莫害我子民性命。”   “……”   谢湛自然没想到修祈竟真将狂龙血交给自己,反倒显得之前自己下群仙令防备鬼界的做法,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   子之腹。   他将瓶口打开,至纯龙血飘散,将空气荡得滚烫,大道寂静无声,显然默认这东西没有问题。   “多谢。”他很是虚假地撤了一下唇角,面色依旧是冷,“仙界此行,若鬼界不动手,仙门自然不会主动为难。”   从前他还不知修祈身份时,很自然地认为鬼神曲无谋已经随着神代的那些人成了残魂,鬼界无人庇佑,处理起来自然方便。   但是既然曲无谋尚在,那起码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几句无聊简单的寒暄后,他们身侧忽地显出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冰梯来,梯子在佛光下闪闪发光,明明与周围格格不入,却很是精致,其中冰晶结成的每一条纹路在其中旋转,很是玄秘古怪。   显然这条梯子通向九道塔之巅,时来自大道的奖励,对方很是欣慰修祈的做法,认为他还是个善恶分明的好神。   “走吧。去看看。”修祈弯了眼角。   程安嗯了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回身。   “谢湛。”   她这两个字落下,谢湛垂落于腰际的手不自觉握起,他缓缓抬眸去看程安,明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条银河般不可逾越。   “……”片刻的沉默后,他才略有苦涩地开口,“你倒是很少这样叫我。”   从前的大公子和后来的神君,他多少是想听一句谢湛或是……   妄念罢了,不足一提。   “我有一样东西得还你。”程安见状,并未理会他心中想法,扬手一抓,将一直温养在灵台的火红魂魄取出,又拿一用来养魂的玉匣子承载它的魂魄。   她将凶凤困于深渊之事略有删改地解释一番后,才道:“凡间纯阳火是我承了你一番人情,凶凤魂魄还你,就算了了”   真不是她不想趁此机会,把纯阳火也一并还他,这东西让鬼神之息吸收,早就不知到何处去了。   “…可。”   谢湛不自觉屈指摩梭匣子上残余温度,话落后再抬头,哪里还有程安的影子。   .   这次还真不是程安自己要走的。   她啧啧称奇地瞧着前方牵着自己直直踏上冰梯的男人。   修祈察觉到她的视线,回眸看向程安,眸光温和如常:“怎么了?”   程安眨了下眼。   虽然看不出和平时什么区别,但是……   几百年了,哪怕是在凡间时,他皆是一派谦和有礼,从未有过这种不告而别。   所以总该不会……   程安眼角向上一挑,忽地笑出声,凑到修祈跟前,轻咳一声,在他耳边吐息:“总该不会…是谁家的醋坛子翻了吧。”   “……”   离得很近,所以她能明显看到,他素来平和的棕眸有一瞬的轻颤,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一汪春水,风光旖旎,让人心不自觉跟着浮动。   片刻后,她才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叹息,额间有温凉传来,一根如玉指尖缓缓抵住她额头上青蓝玄阴钿,他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天际飘来的一只羽毛:“既是知道,又何必留在那里?”   上一世时,也是这样。   不顾他的劝说,去闯仙界玉宸殿。   玉宸殿为群仙笼罩,若非他跟了一路,她又怎能恰好在遇到谢湛时暴露行踪。   ……   他无声息半垂下眼眸,纤长睫毛下的神情让人琢磨不清,是轻易无法觉察的暗色。   程安当下久忍不住笑了,拉住他的胳膊,巧笑倩兮:“这不是答应过的事情,不好反悔。何况,我留在那里做什么,寒暄吗?”   “你且放心。”不等修祈回话,程安故意将语调拖长,接着笑眯眯道,“等这件事情做完。我便安心在鬼界,待在你身边,再不上去了,可好啊?”   心底有一根弦似乎不自觉让人拨动一二,如浸山泉,日光融融,他眼神不自觉缓和,笑了一声,“倒也不必。人间风景秀丽,可比下界好上不少。”   谈话之间,路途到了尽头,一片浅金云雾下,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晰。   “到了。”他站在雾气之中,回身抬手将程安拉了上来。   她踩在雾上,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踩到,冰梯消失,原来自己竟是让什么东西浮在了虚空之上。   蓦然间,遥远模糊的钟声不知从何响起,一阵一阵,带着某种奇妙的力量,让人不留神深陷其中。   钟声玄妙古老,明明听   起来古朴无华,甚至如春风拂面,可是认真辨析,下方像是隐藏着三千大道,光怪陆离间使人不经意深陷其中,程安瞳仁渐渐迷离涣散,周围一切仿佛都随之远去,此刻灵力鬼息在体内流转,似乎试图抓住什么。   是感悟?为何如此突然。   机缘难得,程安还是选择合上眼盘腿坐下,钟声在耳畔渐渐清晰,她去倾听钟声,耳畔一种陌生而熟悉的声音次传来。   “为何而忧,为何而惧……所向何路,所忠何道?”   程安额角有一滴汗留下,因为她忽然发现,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不是时候。”正当她困惑时,那声音沉默片刻后道:“等想通了,再去悟吧。”   随这声音落下,钟声消去,她睁开眼时,体内鬼息时前所未有的充沛,她抬手握了握掌心,力量在掌心凝聚,甚至直逼前一世她最巅峰时。   ……   不对,似乎就是将她从前的力量归还了回来。   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等她回神时,修祈还站在她身边,微笑解释:“混沌钟音,可演天地玄机,炼化地火风水。与不守规、不死莲同为是神器。可惜他的主人早已陨落,此物现在归天地所有,隐匿虚空,是九道塔最后的机缘。”   来头这样大?   修祈见她惊讶,不紧不慢解释道问道,“它可对你说了什么?”   仔细回忆一番,程安将方才那一瞬的体悟悉数告诉修祈,不想对方听罢蹙起眉头:“不是…时候吗?”   “也罢。”他叹了口气,眉头舒展。   他忽地抬起手,在空中划出几个简单的符文,半阖上眼,最后又缓缓睁开,眉峰竟难得蹙起,见程安好奇,解释道:“炼剑灵的人,找到了。”   “是谁?”   不成想他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西海医仙,顾芸。”   这下连程安也惊了,她豁然睁大眼:“没搞错?”   她上一世同顾芸交情不算浅,知道这人虽性格里有几分戾气邪性,但绝不是嗜杀之徒。   “不会错。”   眼前的符文在他面前化为灰烬,他凝着远处,摇了摇头:“此事还须在看,安安可有想知道的事情?”   “我吗?”程安下意识便道,“若真是顾芸炼制的剑灵,我倒想知道她为何要这样做。”   然而解答她的并非大道,而是修祈:“为了救人。”   她抬头看着修祈:“你怎么这么肯定?”   “为情所困。不过如此。”他皱起眉,“佛门有以身饲魔,割肉喂鹰一说。她若是想让妙悟心甘情愿同她走,炼制剑灵一事运用妥当,也算一重手段。”   程安越发狐疑:“炼制剑灵至少要上万鬼魂性命,佛家不是讲究普度众生吗?妙悟会愿意?”   “他会的。”修祈语气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他们所信不错,若能舍一人渡苍生,何苦不为?不过有些可惜,这种念头本身无错,可若轻易让众人皆知,一定时机,反倒会成桎梏。”   想想从前在西海空岛上同顾芸喝酒的日子,程安多少还是有些不可相信。   她算了解顾芸,一介散仙,道行千年,凭着一身医术毒术让整个仙门又敬又惧,世人皆传为邪仙。   ……到底何至于为了一个秃子想不开?   她记得上次把妙悟绑来换了药方后,传言西海医仙和一凡人结了亲,她忙着躲空桑追杀,连喜酒也没来得及去喝,也不清楚那凡人到底是不是妙悟。   “若是想不通,我们亲自去问便是。”修祈打开罗盘,程安顺势看去,却发现第二层顾芸和妙悟的名字已经消失不见,显然出塔。   “也是。”程安点了点头,“若真要这么说,那我便没什么想知道的了。”   她忽地想什么,双手一拍:“对了,不如替如星问一番,他的亲人现在何处?省的到时候又要去寻。”   ……如,星? 第107章 教我所知   修祈当时笑都险些绷不住。   他故作很不经意:“你何时同他这般亲近?”   程安这才摸了下鼻子, 讪然道:“从前的交情。叫习惯了,一时间改不过来。左右仙门他是待不成了,日后既是同僚, 也没什么…妨害”   她侧目看修祈脸色, 他依旧阖眼笑着, 似乎没什么差别。   修祈听她说完, 很严肃地摇头,认真道:“尊卑有序, 既为鬼王,还是莫让他人看出亲疏远近的好。”   “……”   程安听后险些笑出声。   真不怕闪了舌头。   他不再说话,伸手握住程安的手,在空中划下玄妙的符文,鬼息顺势注入体内,将眼前场景扭曲。   大道给予的答案肯定却有些模糊,照着修祈的意识凝神, 程安看到一片漆黑, 听到漆黑中的数声哀嚎, 皱眉的同时,又松了口气。   虽然情形不堪,但她能确定鬼还在, 且就在剑中。   只要还未被炼化,就能将其抽离。   她本想将意识抽回,可是漆黑中忽然出现一行淡金字体。   ‘江河涛涛,逝者如斯。沧海桑田,唯本心长存。’   ——大道   程安惊讶片刻,随即便明了这字的来源是谁。   她扯唇一笑,故作不解, 摇头。   金字幻化,继续在虚空中续写道:‘他生而为天地共主,终有一日无心无情。‘   ——好家伙,和她玩猜谜语呢。   程安抬手敲了一下自己脑壳:“我先不论你说的是谁。“   “若是谢湛,我瞧他现在也没什么两样,有情无情,我同他之间算起来也不欠什么了。若是阿祈……“   她笑了声,拱手敬天:“你可知,浮游生于天地,朝生暮死。凡人一生不过百年,即便是你,也终有一日会消逝重塑。大家都是向死而生,何苦放不过眼下。”   那字不再说话,仿佛陷入沉默。   程安摇摇头:“若无事,我当回去了。”   周围迷雾聚拢又消散,再去看迷雾之中,已经没了程安和修祈的影子。   只等许久之后,有人提剑上前,一步一步走上前,玄色重服隐匿雾海之中,如玄鸟藏身大海。   他站在雾   中,听远方钟声迷离,面无表情,脸色苍白,通明神力在空中划下问符。   良久后才有字浮现:‘一如前番,这两人之事,我无法作答。’   谢湛这才冷笑一声:“是怕我后悔?大可放心,我从不悔。“   ‘既如此,何必来问?’   .   等程安意识重归时,周围的迷雾已经消失不见,识海隐隐发烫,她揉了一番眉心,觉察到身下柔软,沁香扑鼻,仔细看,是两瓣聚拢的大莲花瓣,安安稳稳托着她,像托着自己的莲子。   原来他们已经出了塔,天空依旧湛蓝,空气参杂竹香,不少青衣仙人并未离开,而是选择再此处逗留,御剑而行,彼此道好,仙风道骨,一派祥和,与鬼界云泥之别。   修祈站在她身边,见她瞧着天空出神:“醒了?“   程安感慨:“若鬼界有朝一日也能如此便好了。”   也不求变化多大,起码别太吓人。   修祈听罢,忽地轻缓一笑:“或许有朝一日,会如此吧。”   “有朝一日…又是多久?“程安起身,落在地上,忽然问了一句。   “不可知。”修祈摇头,又道,“江如星还在塔中。”   陆陆续续有人从九道塔中走出,其中都不见江如星的踪影,每出来一位仙人,九道塔颜色都会透明几分,似乎预示着这座道塔将不再对世间开放。   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九道塔忽然通体放出七色佛光,随后渐渐消隐,有一人影从中走出。   程安抬头看了一眼,这最后一人果真是江如星。   他浑身几处残损,脸色惨白,但并未伤及根基,满身煞气,手里剑握得指尖泛白,不知道的,还真险些以为这是鬼不是人。   程安下意识皱眉,即刻便听到有人高呵:   “抓住他!他就是江如星!”   程安瞧着明显有备而来,等候多时的人群,心底直道。   ——星罗盘上那样多的名字,难为这些人一个一个看过去了。   出乎预料的是,一个衣着蓝白,一瞧便是紫霄宗弟子的人忽然高声道:“诸位,方才在九道塔中,便是这人拿了玉玲调!”   “玉玲调?那个医白骨活死人又可为绝世神兵的神物?”人群忽地议论开,   “可不是,据说空桑少城主重病,城主重金求玉玲调救命。”   程安稍稍抬了抬眸子,看向那个说话的人,这人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弟子。   这就很奇怪了。   九道塔中,星罗盘之间并不相通,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哪一处地方藏着什么,根本不可能知道哪个人得了什么机缘。   “江道友。”有好事人忽地开口,“空桑城主素来仁义,广为仙界流传,其子重病,不知可否将玉玲调交出。如此,或许江道友宗门念在江道友将功赎罪的之上,也不会再计较道友叛宗一事。”   听到此处,程安也真不知该当如何感慨江如星的气运。   真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程安视线撇及修祈,见他淡然如常,仿佛早已料到了一切,不由得到:“你知道?”   对了,她还不清楚,修祈刻意带江如星来九道塔究竟是为了什么。   修祈也没遮掩:“狂龙在九道塔沉睡,须大气运者唤醒。江如星很适合。”   ……电光火石间,程安似乎相通了什么。   “所以……玉玲调在狂龙身边?紫霄宗那劳什子宗主进塔本来是冲着这东西来的,结果江如星一路寻他踪迹,最后正好拿到玉玲调唤醒了狂龙?”   修祈微笑颔首。   “……”   她就说之前为何修祈要刻意告诉江如星紫霄宗宗主来九道塔,刻意激他怒意,原来大头这里。   她本以为修祈只拿江如星当寻宝猎犬,原来大头在这里。   不过几句话便能达成自己想要……甚至全程还能保持一个局外人的身份……   恐怖如斯。   说起来,这还是程安头一回看到修祈完完整整地设局,甚至自己还就在一边一直围观全过程而不自知。   见程安见鬼似地看自己,修祈很是无辜:“我可未害他性命。”   “……”   对对对,是没害,只是顺手让人家帮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还让人家被道德绑架了而已。   他轻声叹了口气,轻轻抚上程安发梢:“我似乎很早前便同你说过。我并非什么好人。”   程安极小声一句:“我又没说介意。“   修祈这才重新弯起唇角,笑道:“既然不介意   ,以后我便都教给你。“   “啊?”   他声音平静如常,却有循循善诱的蛊惑:“你看,以江如星的性格。若你是他,陷入此番境地,可会交出自己的机缘?”   会交出来才有鬼了。   但看这一身伤,便知狂龙刚苏醒时感受到修祈的气息,到底有么暴躁……   程安呼吸一紧。   “所以,我们需要等一等。“修祈见她想明白后面的事情,笑道。   这里围了这般多仙人,江如星若是不愿交出玉玲调势必会起冲突,众目睽睽下,紫霄宗人再将他叛出师门,以及郁家大小姐跟着他消失的事情放出去,   到时候不仅仅时江如星不愿回到仙门,恐怕仙门也不会再留他。   “人心时最难猜的。”修祈看着被围在中间的江如星,似乎叹了口气,“或许他今日愿意留在鬼界,但明日寻到家人,又会发生什么变故,难以预料。”   他笑着摇头:“若是想留住谁,除却本身,还需给他一个足够的立场。”   “……”   又是一出一箭三雕。   来九道塔之人出了在不周山身处要职的仙人,还有各地仙门中人,空桑城主宅心仁厚是真,一方霸主也是真,不少人听到这个消息,纷纷停下剑,真有不想让江如星走的意思。   “交?我为何要交!”果然江如星听到那人这一番言语,忍不住把剑呵道,“空桑城主如何,同我何干!”   她向下看了一眼,约莫有十来个数百年道行蓝白道袍人,将江如星围了起来。   “孽徒,还不速速将玉玲调交来?”   “绝无可能!”江如星捂住伤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为首之人。   不知情者尚在煽风点火。   “欺师灭祖,青云道长可待你不薄!”   “紫霄宗一派清明,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孽障?“   “你们…说我是孽障?“江如星身体摇摇欲坠,显然站在这里已经勉强,他看着周围之人眼底极冷,他长剑一指,直直指向紫霄宗主,满眼冷意,“那敢问宗主,生出我着孽障的,是谁!“   大家彼此对视一眼,齐齐看向才从九道塔中走出的紫霄宗主,与凡人私通生子并不是什么光彩事   ,知道江如星身份的最多不过紫霄宗内部,他人并不知情。   眼瞧有些绷不住了,有人站出来道:“混账!当年江宗主误饮仙云泣,有凡女因仰慕宗主才趁虚而入,酿出祸事。宗主已妥善派人照顾了她,你又有什么好说的!“   “……妥善?“江如星念着这两个字,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好奇一个妥善,我竟从来不知道,你们仙门管尸骨无存又要害人魂魄叫做妥善!”   “多说无益。”再他身边一直不曾说话的江宗主忽地开口,“我宗弟子,还不拿下这孽徒?”   话落,他身边几名弟子随声应和,祭出武器便要来抓。   人群之外,有声音传来:“我看,谁敢?“ 第108章 不关你事   话落, 几道灵刃击飞江如星周围仙门弟子的剑。   众人闻声一看,程安邪笑一声落下,仙人已经离开, 此时地上并无不周山中人, 一时间无人认出程安身份。   “何人?”紫霄宗长老见状眉峰一皱。   此人不过几招便击落门内精英武器, 速度之快竟连他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且衣着红衣?怎么从未在仙门中听过。   不出事的散仙?还是什么人?   “关你何事?”   程安哼笑一声,走到江如星面前, 拍了一下他肩膀,示意对方冷静下来,“总之,人我得带走。”   “狂妄!我紫霄宗逆徒,还不至于……”   “我说我要带走…”程安握着骨鞭笑了一声,“只是告知一下,你们愿不愿意, 我可不管。”   在场人一片哗然。   为首之人脸色更是一变, 沉下脸似乎即刻就要动手。   江如星看着她挡在自己面前, 指尖握剑握到发白:“你…您……不必。”   “什么不必”程安瞬身一甩鞭,左手两只并拢一挥,天空温度瞬间冷下, 几道冰棱横空凝固,却丝毫不见一丝鬼气,“如此多人欺负一个道行不过数年的小子,只是看不过去罢了。”   紫霄宗本是仙门顶级宗门,就算数年前罹遭劫难,也依旧不倒,在场人哪里受过这等屈辱, 纷纷提剑便上。   程安扬鞭一挥,冰锥如流星横空而去,骨鞭诡谲难测,数道鞭风以极刁钻角度向前冲去。   鞭风迅捷如电,大多数人反应不过来,身上大都挂彩。   倒是一直不曾发话的紫霄宗主冷笑一声,扬手示意弟子退下,他抬起手,一柄剑横出,剑锋罡正霸道,直直朝程安逼去。   ——嚯,千年道行。   在凡间仙门应也是数一数二的实力。   程安看这剑风便顿知对方实力,她忽地笑了一声,不慌不忙反而上前一步,反手将骨鞭一横,就在众人惊异时,四道鞭风横出。   人群中有旁观者冷笑一声:“江宗主实力也算仙门顶级,就是不周山仙人也能敌一二,这人究竟是哪儿的高人,当真托大。”   谁想,那四道鞭风竟然直直撞上剑风,一时间   烟尘四起,竟难分伯仲。   江宗主脸色多少也有些难看。   就在众人尚在沉思这姑娘究竟时何人时,只听有人高呼:“坏了,他们跑了!”   等烟雾散去,回头去看,哪里还有那一白一红两个影子。   瞧着空荡荡的青石地面,江宗主脸色花花绿绿似个烟花,近乎咬着牙齿道:“给我查。”   暗处,修祈轻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安然转身离开。   查?   若是能查到一句话,他大抵得将自己的名号倒过来写。   .   真不是程安不想顺手解决了紫霄宗宗主,帮江如星了却一桩心愿,实在是真不是时候。   就在她动手的那一瞬,便有一道熟悉的神念飞了过来,若不是她灵识过人及时发现,等谢湛赶来,这事情八成又要没完没了。   而且江如星的仇,留给他自己报的好。   到了空桑外界熟悉的那家客栈,程安松开手中鬼息,身上传送阵符消散。   她看了一眼撑着剑苦苦支撑身体的江如星,见他一个踉跄,顺手扶了一把对方。   “没事吧。”   “……无妨。”江如星说着,身体却开始摇摇晃晃,“只是…失血太多?”   “失血?”程安想着修祈的样子,不由得皱眉,“是第一层?”   “不是……我不曾造过多少杀孽…那些骨头没有取我的血。”   杀孽…取血?   忽地想明白第一层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程安瞬时倒吸一口冷气。   她本以为修祈修祈是同人战斗时受了伤才失血,若是按照杀孽取血…那他伤的恐怕比她最后探查到的……还要重几分。   好家伙,他身上定然还做了一层遮掩。   见程安脸色瞬间阴沉,江如星不由得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   她将一枚药喂给对方,等他运气恢复后,又取出一只斗篷示意对方围着以防万一。   “你在担心……那个人?”   江如星吃下药,脸上好不容易多了几丝血色,一双星眸直直盯着程安看,原本炯炯有神的目光却多少有些复杂。   “嗯。”   程安也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点了头,走进客栈:“他或许……算了。”   “也是   ……那样的人…肯定……咳咳”江如星气息虚弱,忽地咳嗽几声,“肯定造了不少杀孽……过九道塔,有他受的……咳咳……”   “……”程安没有说话,只是稍稍皱了眉,“你母亲有消息了,若是不出意外,明日便能寻到。”   见程安避开这个话题,江如星抿唇不再多言。   她扶着江如星走回房间,自己走到房间内的木桌上留下几瓶药:“我的鬼息不适合为活人疗伤,身上对人修的丹药也不多,只有这些,你且省着些用。”   江如星看到木桌上留下的丹药,瓶身光泽莹润,拔开便是清香满堂。   显然,即便是仙门,也是一瓶难求的极品。   瞧他对着丹药发愣,程安转身便道,“明日若是你恢复不了,我们自会去寻你母亲妹妹,只是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我们约定的事情。”   “……不会忘。”他看着桌上的玉瓶半晌,才干涩道,“多谢。”   程安笑了声,承了他这一句谢,关门要走,却听见屋中人忽然轻声道:“那个修祈…这般好?”   “他对我极好。”   她留下一句话,将房门阖上。   回到自己房间,刚一拉开漆红木门,便见修祈坐在她床边,桌上两盏清茶,已经凉了,他不知坐了多久,一双眼眸如含春水,拉着她坐下笑着称赞道:“安安的阵术越发精湛了。不过瞬息,便能带人传送数十里地。”   “少来。”程安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将他抵在床边墙角,对着他那双不解的眼神,看着手下虽然伤重,但似乎还说的过去的脉象,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用了什么?”   “真没了。”修祈很无辜地举手,很温顺地任由程安在自己胸口随便扒拉,哪怕碰到一些不太该的碰地方,也只是很无奈地皱一下眉便极快松开。   等她摸出自己的储物袋时,他才放下手,老实道:“塔中时鬼息能遮掩几分,你看不出。现在出塔恢复不少,即便撤去鬼息,也大差不多。”   见她停手,修祈单手抚过她光洁面颊,似是无声息的歉意:“别生气,安安。”   “我知道。”程安摇头,屈指抵住他手腕,沉着脸帮他梳理完散乱的鬼息后   道,“明日我去寻顾芸,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你先回鬼界吧。”   修祈忽地眯眼:“……我若说不呢?”   她去寻顾芸,和那个叫江如星的小子?   方才他可是听的很明白。   人修的丹药她一共就只炼了六十二枚,现在都在他手里。   “……”见他难得执拗,程安揉了下额角,拉住他的手,凑到他跟前,直到能闻见他身上混杂血腥的清香,“你瞧瞧你的鬼息,都乱成什么样了!真当我炼药简单不成?”   被她轻呵,修祈也不恼,只是看着她温言软语:“那么…我有一个法子能省些功夫。若是我明日好了,安安可愿带我一道?”   “什么法子?”   修祈笑眯眯凑到程安跟前耳语两句,等着她瞪自己看,不自禁笑出声,长臂一揽,将她严严实实环在自己怀中,下颔靠在她发顶,如一只温驯大鸟护着自己的幼崽:“好了,你且放心。如谢湛带着不守规,身上煞气逼人,无人可近。不死莲是我的本命神器。只要它还存在世间,我的伤势,自会比寻常神祗恢复得更快。九道塔不许动用神器,到了外界……睡一会便好。”   “比起我……”话落,他温柔挑起程安一绺发梢,“方才在塔外救人时,为什么刻意不显露自己的身份?”   “……”   “是想给他一个选择?”修祈知道她的想法,“若是被鬼救走,他便再难在仙门说清了。”   “我只是觉得,留人……未必要用如此极端的手段。”程安摇了摇头,“他毕竟是我曾经不多的人修朋友。鬼修一路究竟是否合适,我希望他冷静下来再选。”   “朋友啊……”   修祈听她说完,似乎沉思了片刻,嗓音低沉,难得坦诚:“可是,我不喜欢你同他走太近,这让我想杀了他。”   似乎从某个时间点开始,他不再同程安掩盖自己阴沉的念头。   程安也让他这句突如其来的直球打蒙了,她朝他很缓地眨了下眼睛,瞧着某位冒酸泡的鬼王,忍不住弯了眼角:“好好,你不喜欢……我便不再接触了。若是他日后做鬼修,就交给庞圆手下鬼剑,我概不负责,如何?”   “嗯。”   他这才应了声   ,屋外月色满月,鬼息随阴气浓郁,他环着程安,寻个安稳的位置,合上眼,感受本名魂力顺着怀中温暖柔软的身体重新填满失去的精血,眯起眼睛。   “等寅时日出,叫我,好不好?”   他用力不重,这个怀抱温暖舒适,有清淡典雅的草木香气,让人不知不觉便沉溺上瘾,可是程安试着动了下手臂,发觉自己竟难以挣脱。   她最后叹息一声:“好……”   她顺着屋外月色,看见他轻轻勾起的唇角和养眼的面容,忽地抬头,悄悄在他唇畔上落下一吻,眼角忽地一挑,露出一个绝艳的笑。   某种程度上,阿祈…真和个孩子一样。 第109章 毁轮回台   旁人皆道西海医仙行事诡谲, 比起仙门清正作风,更似鬼怪叵测。   但程安知道,正如天下大多数人, 虽说西海医仙人不算多好, 但也不算太坏。   起码以万千鬼魂炼制剑灵这种事情, 常理她是做不出来的。   “是与不是, 一看便知。”   修祈听后摇头,抬手招来一片阴风, 载着他们走。   耳侧凉风徐徐,她回望一眼江如星的屋子:   “江……”   “我让几个阴兵带回鬼界了,他伤势尚且很重,相必也当知道自己不该前来。”   鬼祖宗笑眯眯补充,几只没有意识鬼兵无声息抓着还在调休的江如星在空中疾行。   隔着老远,程安都能看见江如星越发苍白的脸色。   “可这也……”她抬眼看了一脸平和的鬼祖宗一眼,最后撇了嘴。   “算了, 小气鬼……”   “在骂我?”鬼祖宗言笑晏晏, 故作不知。   “怎么会——”程安拖长声音, “我的鬼王大人聪明机智,正直善良,怎么会暗戳戳阴人。”   他听她阴阳, 也不恼,只是稍稍抬了眉,清泉般的眼底留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好像…不太妙。   程安下意识觉察不妙,立即闭嘴,只听他很轻缓的一声叹息,挠的她心里发虚。   他又开口时,却解释了一件从前的事:“妙悟, 我很早前便认识他。”   那时妙悟还不是妙悟,不是佛门金蝉子,甚至也不是修道人,只是一个世世代代生长海边,极为普通的渔民。   修祈还是天宫乐师时,路经此地,兴致出手杀了几只害人的妖兽,妙悟便每日都会虔心祭拜,哪怕几经轮回,众人早已淡忘,他也始终记得有一乐神相助人间。   后来天下异象,血雨之下,万物枯竭。   妙悟记得乐神的传说,从干涸的大地走出,欲为父老上求神明,但是不到玉宸殿,便已死在干涸。   他的魂魄惊醒沉眠此处的修祈,见到了传说中的神明,以魂魄和身份为代价,给渔村留下一小片水源。   “那小秃…妙悟大师是…真正的修祈?”程安睁大眼睛。   “很惊讶?”鬼王笑了声   ,“缘分有时……确实妙不可言。”   “不……我只是在想,他居然还能入轮回……”她凑到修祈跟前耳语,“阿祈,心善!”   “呵……”修祈低声轻笑,“你倒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   程安偷懒似的赖在他怀里,蹭了蹭他身上好闻的清香,眼底却有些黯淡。   实际来说,对他好的人……阿祈从未负过。   只是…太少了。   “是世人愚昧,让偏见遮了眼!阿祈这般好,是他们不识抬举。”   “这词可不是这么用的。”修祈让她讲的发笑,嗓音低沉温润,极为好听。   “不管。”她权当没听见,“那顾芸又是怎么一回事?你莫不是也很久前认识她?”   修祈摇头,说起一则不久前的事。   金蝉子均为十世善人,上一世妙悟为一代名医,却最终在疫城染病去世。   临死前,旁人都不敢靠近他的尸首,只有他的小徒弟,最后拖着他的尸首,埋在西海城外九云岗,从此不知去踪。   “那小徒弟…是顾芸?”   修祈颔首。   “……”   这就离大谱了。   顾芸自知佛门不会放人,仙门也多不管佛门内事,不知是哪来的消息,求到了现存不多的鬼神庙里。   修祈应了她的回答,佛门她可以干涉,也可以让妙悟知道从前种种,前提是需得妙悟自己同意,不可强逼。   “到了。”修祈淡淡落下句话。   顾芸并不住空桑城,照附近小鬼指引,此处是空桑外城森林。   两侧种有香樟,树林属阴木,郁郁葱葱,遮蔽阳光,寻常小鬼竟也能在此穿梭。   几只小鬼在修祈身侧漂浮,他往草木深处看了一眼,空中立即传来碎裂的声音。   ——结界?   她竟第一时间没发现?   正当她在思索顾芸何时有的如此高超阵术时,远处传来声音。   “何人!”   确实是西海医仙的声音。   虽然气势十足,可声音有些远,像是刻意保留距离般。   程安瞧着两旁香樟,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迅速抬手化了一瓶丹药,散了雾气溶于空中,又拉着修祈往自己药雾退了两步。   “等等,有毒。”她摇头,“香樟味重,虽理应驱虫,可是几   十里,树上连樟蚕都没有,当是有人做了手脚。”   修祈不怕现世毒,但是她上一次之所以绑妙悟大师,不正是因为她身上有古药方子。   万一呢?   “是玉皇桷,寄生树上,于人同寻常木枝无异,于鬼,剧毒。”修祈顺势看向香樟木,一圈树叶内侧如被炙烤一般发焦,肯定道,“确实是神代的东西。”   神代的药材今日多数已经失传,程安从未听说过玉皇桷。   “属阳,克鬼,金毒……”等修祈解释完他知道的效用后,程安递给他几瓶药。   “化雾外用,若是你的鬼息催动,当能用一炷香。”   “一瓶足以。”   修祈瞧着眼前香樟,将其中两瓶附了自己的鬼息递还给程安,又在她周身笼了一层阴气护着才算放心。   “不必忧心我。”他微笑着松开手,看向樟木尽头,总是潋滟温润的眼底竟渐渐生了层薄而淡漠的寒气,“毕竟严格来说…樟木,属阴。”   他话落,无数厉鬼从地底阴沉沉爬出,漫天遍地的鬼魂如无数条凶猛的黑龙,朝着深林尽头四散冲去。   …饶是程安,除却在玉宸殿那次,还是头遭见到这么多鬼现世。   上一次群仙和她皆不知不周山为何有如此多的鬼魂。   这次,她看清楚了。   这些鬼都是他现场创出来的。   阴气为祭,举手造物…这才是掌轮生的主神才当有的模样。   他当是一世神主,身披朝霞,沐戴荣光,或霁月风清,谈笑风生,或生杀予夺,众生敬仰,绝不该困于地下,处处受掣。   狂风卷折树柳,在林间如同一首诡谲的歌谣,强烈的威压将云彩压下,如乌云密布,令群鬼望而生畏。   “找到了。”他眯起眼睛,抬手一提,空中一只厉鬼提过一人的衣领,将人丢在他们面前,随即又一齐消散。   确实是顾芸。   厉鬼在她身上留下几处不浅创伤,素蓝衣裙上有白茫茫一层未散寒气,唯有一双冰魄似的眼睛锐气不减。   她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以留体面,盯着修祈,似乎总算认出他,随即冷笑一声:“阁下要杀便杀,顾芸无话可说。   ”   “……”   这怎么上来就杀不杀的。   “是你在炼剑灵?”程安揉了下额角,先问道。   出乎预料,顾芸答得果断至极,眼角划过一抹狠厉,情绪格外激动:“是,我需要剑灵,替我杀了那群秃驴!”   “……”   破案了,但是又似乎哪里不对。   程安上前一步,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眼:“你在说谎。”   “我顾芸做事,何须你一个…”   她话没落,强大到可怖的威压瞬时倾注她全身,登时险些又跪下来,冷汗涔涔直流。   “一个什么?”修祈身形梢向前倾,似乎很悠哉地俯瞰她,温棕色的眼瞳没有一丝温度。   顾芸下意识要向后退,但是后方已为鬼息封死。   “剑灵,是你在炼,至于目的……”修祈垂眸看向她,忽的轻轻笑了声,道出一个名词,“是轮回台。”   顾芸脸色当即微变,却能做到迅速克制而不变:“你在说什么?”   “知道金蝉子靠轮回台转世,真不容易。不过…看来你去鬼神庙前,功课还不曾到位。”修祈漫不经心道,“轮回台为鬼神所造,若想毁之,先斩我。”   他三个字一落,程安便瞧见顾芸脸上浮出一种微妙的神情,就像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   意识到巨大差距后,陷入泥沼一般的绝望。   “…”   程安稍稍侧目,心里的违和感越发强烈。   “你要毁轮回台作甚?”她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顾芸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一道晴天惊雷轰然炸响,劈裂他们周遭一棵光秃秃的香樟。   她听见修祈在她头顶轻缓地一声笑:“也罢。”   …?   “你且将容器交来,此事就此揭过。”   顾芸也不再说话,她扬起手,一柄玄黑魔剑凭空浮出,仿佛此事真的点到为止。   魔剑上有几道魔纹,修祈低头看见,沉思片刻,不顾程安倒吸一口凉气,划了三滴血入魔剑纹路中。   鲜红的血珠如某种神秘的液体宝石,在剑中缓缓流淌,霎时,那三滴血凭空消失,如同被魔剑完全吸收。   这柄看起来煞气格外之重的长剑,应声而碎。   他对着空中四散的灵体道:“   且朝鬼界去吧,那里不太安稳,但日后福祸,皆有各自缘法。”   话落,如同漩涡凭空而生,透明半透明的灵体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他手里抓着两只剩下的魂体凝成的珠子,两只珠子周身发着一圈白,当是江如星的亲人。   “拿到了,走吧。”修祈收回珠子,极为自然地牵过程安的手。   “可……”程安回头看了一眼。   顾芸还站在那里,不过午时,日光在她身上像是一层寒光。   修祈屈指很轻地点了下她的额间,“放心,不久后还会见到。” 第110章 有人闹事   她向上去看, 天空中灵体飞散,虽然大部分魂体飘忽,却不见任何彻底消散该有的遗秽。   说凝练剑灵, 其中却没有一只鬼葬生?   这不合常理。   程安眼珠子一转, 看向身边修祈, 清逸面容带着轻笑, 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走出光秃秃的香樟林,在踏出最后一步时, 身后一切物归原位,为鬼息摧毁的树木、草叶均在几息内迅速生长。   他们在入口见到了出乎预料的人。   “大师。”修祈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像是早已料到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曲施主。”菩叶同妙悟一起回礼,并不意外修祈出现在此地,只是他明显没料到程安也在,眉峰稍蹙, 视线触及修祈, “可否借一步说话?”   程安点了下头, 找了个借口要回避,可还没转身,手腕却叫人轻轻捏着, 不叫她走。   他不着痕迹地将她细嫩的手笼于宽大衣袖,温凉指腹悄悄摩挲她的小指,弯起星眸,似一泓春水:“大师若有事情,在此直说便是。”   菩叶轻叹一声,念了一句法号,眼眸澄澈通明, 透着慈悲,却拱手道:“修复轮回台一事,佛门寻到了方法。”   ——修复?   “轮回台创时出了些问题。若非如此,也在人世间逗留过久的魂魄,也不至于不可入轮回。”他神色平平,唇畔含笑,轻松向她低声解释。   “大师,愿闻其详。”   菩叶神情少见复杂:“轮回台损在根基,魂力温养下方可勉强维持……若想恢复,需投入至纯魂力及举世生机,而普天之下,唯一能与轮回台契合,且满足这两者之人,唯有施主。”   程安听到这里,眉峰不自禁上挑。   他这是想让修祈生祭轮回台?   嚯,想什么呢。   这世上生死,同阿祈有什么关系。   要知道数万年前,修祈未出世时,大道衍生的生人神灵,死亡便是投入永恒寂静,直到鬼神现世创造轮回台,众生才有轮回,免于死寂之苦。   “我会考虑的。”修祈自然听得出菩叶的意思,只是拱手淡道。   菩叶摇头:“此法,   菩叶只是告诉施主。行与不行,皆由施主定夺,天下无人可指摘。”   他们似是专程来寻修祈,也不管在香樟林深处的顾芸。   话落后,菩叶大师念着偈语乘宝莲离去,妙悟跟着他身侧,靛青袈裟,神情自若,眼瞳载满千秋,反如古井无波。   直到天际尽头,离得远了,妙悟才微微一顿,回眸看了一眼这一片香樟林。   .   程安觉得古怪,但是并未多问。   直到过了酆都城,天空乌泱泱一片阴云惨淡,鬼息在下界聚拢,大有大动干戈,拦她去路的用意,李杵立在群鬼之首,面容阴鸷。   程安心底啧了声,瞬身下界,修祈垂眸看向李杵,忽地弯起眼角不可觉察地笑了一声,收敛气息跟在她身后。   “李杵。你这是何意。”   程安瞬身下落在他面前,掌心鬼息明灭,受鬼神之息影响,天然含带一种群鬼莫敢不从的威压。   显然李杵不吃这一套,他翻脸堪比翻书,阴阳怪气地嗓音幽幽道:“我倒是敢问程姑娘,主上,现在何方?”   他口里的鬼王自然不是程安,而是一旁安分守己,乖乖看戏的修祈。   ……她不信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程安瞥了他一眼,见他眼角弯弯,没有任何插手的意思,深吸一口气。   “不想李杵将军如此忠心。不过,比起来问本王,将军不如去赵国京畿看看,或许能寻到幽魂界的踪迹。”   这位祖宗还想玩,她姑且陪着好了。   不成想听见这句,李杵冷笑一声,提起两把巨斧便要砍来:“你还敢提幽魂界?鬼王那日本当回鬼界,明明是你同仙门镜池勾结,算到幽魂界再现之日,仗主上对你宠爱有加,欺骗他去了京畿,死无葬身之地!”   ?   程安听着一脸懵逼。   他到底是从哪里编来的故事?   她幽幽向上看了一眼在一边完好无损,笑吟吟的修祈。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他就在你面前站着。   ……   “李将军。”程安揉了下额角,抬手召出骨鞭,脸色冷然,“先不说你是从哪里乱编的胡话,就算真是如此……”   她咧开一个堪称邪性的笑来:“将军怕不是忘   了鬼界的规矩?仁义道德,鬼界什么时候也讲究这些东西了?若是将军也能杀得了我,这鬼王之位,就是将军来坐,程安亦绝无话说。”   “不过,在此前要提醒诸君一句。”李杵迷了眼睛,似是怒极,只听程安话锋一转,“若是将军败了,在场之鬼,一个也逃不了。”   紫火忽地从她脚下冒出,如牢笼般紧紧绕在半空,本来气势汹汹的小鬼,见到这一瞬心里也有些打鼓。   倒是李杵毫无畏惧,鬼息裹于周身,直冲向火海,骨鞭如蛇般绕柱双斧,百炼周身渡了一层鬼息,瞬时侵入李杵邪崇的鬼气。   程安打的过数千年道行的李杵吗?   转世前,自然不在话下,可是今生不过过了十来年,哪怕她有时间便去修行,终归时间太短。   但是有鬼神之息、百炼骨鞭,她身上一直留足的丹药,以及始于神族,近乎刻在天性里的战斗天赋,到底能不屈下风。   而且,她也并非要真的打过李杵。   外界人向内看去,只能看到通天紫冥火,令人畏惧的威压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鬼火隔绝声音,似乎其中战斗早已停止,只剩一片寂静。   有几个看风使舵的,已经趁着他人不备,悄悄从紫火的缝隙中逃走。   不知有谁先起了声音:“算了吧。木已成舟……主上已经是过去了,哪一次鬼王换代不死人,犯不着和新鬼王过不去。”   “可是万一李杵成了,来寻我们麻烦……”   “那不成呢?据传这新鬼王,可是几息内就杀了洛鬼大人,不到半月便将他的领地收回了鬼王界。你也看到了,这可是鬼神之息啊,千万年来谁能收的了鬼神之息?反正现在你我跑了,谁也不知道,你看王二,今儿就没来!”   鬼界妖鬼多是为了自身,服从哪位将军,不过是为了获得更好的资源,真到了危机生命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   紫火只是单向隔音,李杵听到外界这些声音,脸色青了一大半,手中双斧闪着寒光,次次朝向程安命脉。   鬼息如龙腾地而起她捏着骨鞭在其中穿梭,程安腾挪之间,身影快得常人无法看清。   她陷入一种很奇妙的   境地,仿佛上一次和狂龙对峙时的感悟又一次涌上心间。   冷静、无畏、畅快、明明时要命的关头,可偏生又打心底生出一丝兴奋,似乎每一根浑浑噩噩的神经再次清醒了起来。   她能战,要战,无人可当,无人可敌。   手下百炼的越发肆意,除却常用的骨鞭,其变化万千,更加叫人防不甚防。   修祈站在地下,抬头平静地瞧着火中争斗的两人,微微笑着,也不理会悄悄溜走的群鬼,只是温和地看着空中一袭红衣,熟悉明艳,意气风发的女子。   挺好。   从前在深渊尽头、在被神族追杀、在天宫宴乐、哪怕成为鬼神,作为一界之主。   他都鲜少感触到今日这般活着应该拥有的温暖欣喜。   不想放走,不想离开,想让她一辈子都记着自己,永恒不忘。   这不该是理所应当?毕竟这是他一手栽种,又看着长大的,最娇艳的小月季。   李杵性格本来自带阴沉急躁,属下人离开自然让他气得不轻,分心之余,程安百炼千变万化,让他明明一击就能结束战斗的事情,偏生连个边都摸不到,气急之下,李杵手下出招越发失却章法。   又过了两三炷香时间,紫火轰然消散,底下人为数不多留着的鬼们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还没消散的火光之中。   那是巨斧留下的深坑,红衣厉鬼身上虽有几处残损,往外渗出血水,左手一道可见白骨的伤痕还在缓缓聚拢,但右手中一柄骨刀,刀尖稳稳抵住李杵灵台,眼眸冷如冰晶:“现在可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编排的这些事情来的?”   “是不是编排,你心里清楚!”李杵沉着脸,冷哼一声,再不发一言。   程安啧了声,又没有真的动手斩了李杵:“现在能出来了吧。”   闻言,修祈举着手,往自己身上笼一层幻术,很无辜地从暗处走出。   群鬼皆惊片刻,他们竟都没有发现,此地还站着一个人?   就连李杵,也惊讶片刻,他随即想到什么,连忙抬头去看来人,可是再他视线内,那人虽容貌清逸非凡,但始终不是从前那位鬼王。   哦,是程安身边的那个男宠?叫阿   七的?   “怎么处理,交给你了。”程安给李杵塞了颗散魂丹,绑了绳子很随意地丢给修祈。   这要是再看不出李杵究竟效忠于谁,那她就是真蠢了。   想必从前谷平城覆灭,就是这人在修祈授意下做的。   她哼了一声。   什么朝堂不和,都是做戏,这李杵忠心得一笔,让她杀也不好杀。   他来寻自己麻烦,修祈肯定是知道的,没准他还是故意的。   得,自己的人自己处理去。   修祈看着脚下龇牙咧嘴的人,没料到看戏看到了自己头上。   说实在的,他这些日子在九道塔,忙着在狂龙血上设局,还真没去管鬼界的事情。   “安安……”他很是委屈地低眉顺眼唤了一声,“阿七不过一介小人物,怎么能处理得了这种事情?”   ……   听听,人话? 第111章 谁来管事   不管心里如何想, 表面上的威严还是需要维持,程安绷着脸,面无表情:“交给你就是交给你, 无需多言。”   “……”修祈似乎叹了口气, 不再多话, 抬指轻轻搭在她露出血骨的手臂上, 白森森的骨头上是几道斧痕,无一不说明她赢得不并不轻松。   “这点小伤, 一会儿就好的。你这是……”   他手里闪过黛色鬼息,仔细而认真的敷在她手臂之上,仿佛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瞧着皮肉长出,他隆起的眉峰才稍稍松下,笑道:“前些日子我看你炼药,有些体悟,效果还不错。”   他并不在意匍匐脚下的李杵, 反倒将这道已经完全愈合的伤痕看得极重, 抬眼问道:“还疼吗?”   “修鬼修仙的, 哪儿有怕痛的……”程安小声一句。   话语间,几只鬼王殿鬼兵匆匆赶来,跪在程安面前:“属下救驾来迟!愿鬼王恕罪!”   程安的视线慢吞吞在他们头顶扫过, 神情没有变化,却看得这几位迟到鬼兵心中一顿。   别人不清楚她心里想法,她心中只觉得,鬼王兵侍从这位置着实鸡肋,除了守将能勉强替鬼王处理一二事务,有时能处理几个人以外,剩下的这些, 就是要上,也着实没什么用。   鬼王都打不过的人,指望这些更没有出路了。   于是程安盯着他们看了一会,矜贵地嗯了一声,准备例行套一句公话,暂且放过这几人。   “呵……”谁想,一直不曾说话的修祈在一边忽的笑了声,似乎很是玩味,又轻到近乎不可觉察,“救驾来迟?”   鬼兵们实现不着痕迹打量起修祈,他虽样貌出众,可气息道行却很是一般。   他们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他在程安身边,温声道:“安安,若是想不到教训他们的方法,不如将这些人也交给我?我替你收拾,如何?”   低声细语,大有替夫君着想的贤妻良母模样?   反倒是程安懵了:这大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鬼界,他想收拾谁,还不是几句话的事。   “好。”   “那便多谢鬼王大人   了。”   程安看着下方几个还没溜的酆都守卫,转头向自己鬼王殿人道:“李杵叛变,他的这些人,皆封入深渊三十年以示惩戒。”   “是!”   该入狱的入狱,该害怕的害怕,临走时,鬼兵们看到站在程安身边的‘阿七公子’,彼此不留痕迹对视一眼。   都说新鬼王有一极看重的男宠,现在来看,果不其然。   .   程安没有想到的是,那一日之后,本来鬼神之息余威消散而渐渐开始散漫的鬼兵们,每日见到她,如同耗子见了猫似的浑身紧张。   她想知道修祈做了什么,偏生对方什么都不说。   直到平静了数日,程安忍不住询问。   “李杵一直是你的人?”   “是。”   鬼王殿里,修祈在窗边,手捧一卷古书,看得津津有味,庞圆让人将这些日子鬼界公文全堆到鬼王殿,放在程安案牍前,小山高的竹简,仿佛同他毫无瓜葛。   “那他这次是什么意思。”   修祈翻开最后一页,又重新拿起一本杂文,弯眼笑道:“会错意。日前我离开前告诫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听你的话,只可惜有人挑拨。李杵刚愎自用,这点,谁都能利用一二。”   “为什么?试我的底细?”程安皱眉。   “不止。”修祈轻叹一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管暗处之人是谁,李杵能杀得了你最好,众鬼均会再有一次争鬼王的机会。若你杀了李杵,对手便少了一位千年大鬼,也是不错。”   她确实出去了一段时日,让人能反应来鬼神封礼上,她无非不过仗着鬼神之息杀了几个小喽啰和一只才入鬼将的新人。   实际能否同大鬼抗衡,并不一定。   也因此,人心浮动,那几只有意鬼王殿的鬼将们都开始浮动起来。   修祈话止于此,不肯再多透露任何消息,眯眼笑道:“总之,要成为一名优秀的鬼王,安安要学的还不少。”   ……哦。   ……   ……   ……?   等等到底谁是鬼王!   程安忽的反应过来一个很不对劲的问题。   明明她只想当个安安静静偶然出点脑筋的清闲鬼将,莫名其妙挂了个鬼王的名头也就算了,怎么真的就让她开始改   起了公文来了?   这很不对。   程安深吸一口气,立即放下小山堆前的笔,瞧着窗边那人清茶古卷,悠哉闲适,气不打一处来。   “你什么时候打算现身?”   他一袭绣银月白长袖,远眉深目,秋水为神玉为骨,清润的眼底写满笑意,从书中抬头看向她时,仿佛世上满是春光缱绻。   “好累……”   看着这张脸这么久,程安多少免疫了这一套,冷酷无情地盯着他等回复。   大概外面为了十万里血地供奉的鬼将们永远也无法想象的,梦寐以求的鬼王位置,就这么让这两人踢皮球样来来回回推脱。   “为什么?”他从容又翻了一页,并不像提及这个话题,“安安不是做的很好吗?”   “你看李杵都反了。”程安跑过去单手气冲冲地压住他的竹简,不让他继续翻下去,见修祈眸色暗含茫然水光,不停告诉自己这人管会装可怜,才没将竹简还给她。   “狂龙血他们已经到手,仙门若发现神士早已被封存九子母,免不了一场大战。”   “嗯。”修祈顺着她的手将竹简丢在一边,又拉着她坐下,环住纤细的腰身,下颔靠在她的头顶,眼角弯弯,像一只怀抱大葡萄的狐狸,又亲了亲她的耳垂,“确实。”   “……”   她瞧着阿祈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有气无力道:“你有没有在听……”   “在的。”鬼王的笑意越发深了,他抚过软细的发梢,毫不客气地夸赞道,“李杵虽然为人策动,但终归不影响大局?酆都城入鬼王殿中,鬼兵交接一切顺利,我可没有插手。何况比起这个……”   程安眼皮子一跳,觉得这人要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   果然,听鬼王很是幽怨的叹息一声:“决战之前,安安封我一个鬼君吧。”   “……”   您正紧一点!   他无所谓,她很怕折寿啊!   修祈瞧她一脸古怪地不说话,自己轻轻叹息:“上界大道监视无处不在,我不好同你说话。”   “剑灵一事,另有人从中作梗,她炼制剑灵,虽为了毁坏轮回台,但实际的作用,却是恰恰相反。”   话题转换的有点快   ,程安险些没反应过来。   “作用相反……”她知道修祈在刻意避开话题,但联想到什么,她忍不住微微睁开眼睛,“维持轮回台?”   修祈颔首赞成,从容笑道:“轮回台免了‘它’使人摆脱从虚无中诞生的麻烦,只是副作用一直不小,‘它’在找修复的方法。此事若无‘它’参与,我不信。”   程安倒吸一口寒气,寻找修复的方法…可是照菩叶大师所说,能彻底修复轮回台,不是她的阿祈……   “无妨的,安安。”他看出程安心中疑虑,“‘神士’还在,只要明面上‘它’不会同我鱼死网破,更不敢拿我祭轮回台。”   他说得轻松,但是万一呢?九子母阵通达尚有一段时间,仙门准备好了随时都会进来,知道深渊真实情况。   ……这世道,果然待不下去了。   难怪修祈要开九子母跑路。   “需要我做什么。”程安沉下眼角,抬了手,拉住他银白衣角,低声道,“听君差遣。”   她喜欢一个人时,从来都是直言不讳,哪怕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修祈听着她绷着脸一派严肃认真,仿佛即将为君士出征的将士,不由得轻笑出声,语气懒懒洋洋,像是在悠哉晒太阳的大老虎,散漫中又有一点不曾于外人流露的骄傲:“你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到的?”   “…”他好傲慢,但又该死的无法反驳。   见自己的小月季咂嘴熄火,修祈话音一顿,无奈道:“好了……”   “硬要说的话,确实有一点。”修祈大手在她头顶捋过,闭目笑道,“好好活着。”   最好…继承他的一切。   他稍沉下眼角,神色缓和而温柔。   “除此之外呢?算了……”程安并不知道他心中想法,撇了下嘴,忽地挣扎着起身,抬眼看他,“我要闭关。”   “之前同狂龙、李杵对峙。我脑子里一直有些感悟,若是运气好,或许我能突破前世的桎梏。”程安细细回想着那种感觉,“没了上一世血气影响,鬼与鬼王境之间的界限,我似乎能看的更加清晰了。”   感悟这种事,越是天赋异禀的人,收益越高,于仙是,于鬼,于程安   更加如此。   “好。”修祈细细思忖,交代道,“鬼王殿事务,可以交付给庞圆,越歌。若有人叛乱,你不便动手,可由鹿君、天翁镇压。鬼将护法中,此四人你可以一直相信下去。”   程安听着他一桩桩吩咐交接,唇角一抽,“……你真的不打算管了?”   “不打算。”他坐在原地,仰头笑道,“鬼界终有一日,当离开我的掌控。”   “不过……”随即,他补充一句:“这些日子,我会让一切安稳,直到你出关。”   再等等吧。   虽然时间不多了。   但是能力之内,他的小月季还是快快乐乐的好。 第112章 拔出探子   怕修祈担心, 程安并没有细说,她能看到鬼仙境的界限,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看法。   自从在深渊吞噬了那些残魂后, 踏入鬼仙境一事, 于她而言绝非一件难事, 可是, 她总觉得自己脑子有些昏沉迷离,仔细辩驳, 又似是而非,隐隐有些担忧。   那日在九道塔听到钟声,这感觉变愈发强烈。   程安捏了下眉心,推开石门,迎面扑来的寒气比往日不知浓郁多少,一闪而过的光芒险些晃瞎她的眼睛。   程安一愣,抬头向上, 却发现原本不大的房间里处处堆的是千万年寒玉, 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凝神玉在黑暗中发出幽幽荧光。   相比之下, 玉宸殿那张寒玉床就显得寒酸了不少。   “……”   阿祈是将整个鬼界的供奉搬空了吗?也不对啊,为什么她一点儿都不知道。   正当她皱眉时,一只金色小纸莲浮空落在她掌心, 上面温润却透有锋芒的笔迹道:   ‘神族宝库,若有需要,自取便是。’   她看完之后,纸莲化浮光消失,在她掌心留下一枚拇指大小的玉石,玉石内附有一方极宽阔的空间,里面哪一件拿出去, 都是会引起异常血雨腥风的奇珍异宝,偏偏如不起眼的石头一般堆了一座泰山,也不怕压坏最里面的宝物。   程安倒吸一口冷气。   她就道修祈这人近乎无穷的财力物力究竟从何而来,感情源头在这里。   她轻轻捏了捏手里这枚平平无奇的玉石,眉眼软下,鼻翼稍酸。   她的修祈对她是天下第一好,可是他的斗争计谋,他的宏图壮志,她却只能起一些细枝末节的作用。   这很不好。   程安将玉石妥善收好,盘腿坐在寒玉上合眼,气息流转间,从吞噬那日开始,识海里一直在她耳畔窸窸窣窣的神族冤魂声音越发清晰。   “杀了他。”   “你有义务…帮我们…”   她不动声色地皱眉。   帮他们什么?   “帮我们…报仇!”   报仇?找修祈报仇?这些人莫不是魂魄不全,脑子也不好使起来。   她心里啧了声,在虚无的识海空间里咧唇一笑:“别想。让我   杀他?你们有那功夫,不如想想如何反噬我来的实际。”   冤魂们听到这句话,先是齐刷刷的一阵沉默,随即如同愤怒了般,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没被程安消耗吞噬的魂力,朝着她的识海攻来。   脑子一瞬间裂开了的疼,她也不惧,冷嗤一声,忍痛将魂力都凝在灵台,同对方缠斗在一起。   在自己身体打架的滋味并不好受,有种往脑子里浇了一锅沸水的感觉,程安睁着眼睛,目光无神,衣袖下的指节不自觉地捏紧泛白,显然不适到了极点,却因为怕外面的鬼王察觉到任何不敢冒出一声呻.吟。   魂力凝成的小人在识海中同上千只残魂搏斗,在漆黑无光的世界中化为壁垒,挡住如潮般涌来的黑暗。   而鬼王殿外,修祈单手摩挲着程安留给他的玉瓶,另一只手懒懒散散靠在鬼王座上,阴影挡住他的半边脸,叫人看不清他的全貌神情。   直到有人不顾阻拦一脚踹开屋门,险些踢到旁边盘起来睡觉的禾女,他见一个白衣公子坐在上面,举止清冽儒雅,先是一个晃神,以为老鬼王回来了,随即想通什么,迅速沉下脸。   “这位置是你能坐的?”   李杵被扔到深渊思过,原本隶属于老鬼王的势力在几日内竟都划到了程安名下,这事情打听起来,最后竟然是这位毫不起眼的阿七公子下的命令。   程安也就罢了,区区一个男……   他的话卡在嗓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结结巴巴像是被人卡住了嗓子。   “你……”   修祈稍稍坐直了身子,侧脸从阴影里走出,那是厐圆绝对无法遗忘的一张脸。   有比这还离谱的事情吗?   修祈见他眼睛直了,一派白日做梦的表情,笑道:“怎么。庞护法有什么意见?”   “不敢,不敢。”厐圆低下头,似乎在为自己的怀疑羞耻。   就在他这一派顺从中,一只漆黑鬼手凭空而出,直直朝着修祈命门而去。   他似乎料到这点,鬼息凝聚,不过顷刻便化解了厐圆全力一击。   “主上!”见这鬼息实在熟悉且让人畏惧,厐圆立即跪下,“请恕罪。”   修祈并没有回应他,只是道:“莫同他人说起我回   来了。现在,我只是替安安处理事务的阿七公子。”   他将那枚已空的玉瓶仔细收好,慢条斯理地将近日来鬼界事务全说道了一遍,逻辑通达,思路精准,每一行皆直戳要害。   厐圆一边听,一边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最终忍不住问道:“可是…程安她逼……”   “她很好。”修祈抬手止住厐圆的话,摇头,“庞护法,多心了。”   见了大鬼了。   厐圆内心一万个想不通,他试想了无数种帮着程安收拢权利的阿七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他真特么千算万算没想到他是修祈本人。   这程安到底给主上灌了什么迷魂汤。   “鬼界将有一场变动。”修祈稍稍坐直身子,神情严肃了些,“在那之前,我不希望有人惹任何麻烦。”   “是。”厐圆听出他若有所指,心里悄悄惊了一惊,“那李杵……”   李杵忽然纠集鬼兵困住程安的事情他听说了,可顺势查下去,竟然一无所获,他总觉得不对。   李杵要和程安发难,早可在她封王之前,可为何现在才开始发难。   除非有人同他说了什么,但又不知道是谁。   “此事无妨,只是个无聊的警告罢了。”修祈慢条斯理道出一句让人不着头脑的话,又取出一封纸来,“上面写了名字的人,三日内,替我全杀了。”   “?”   厐圆哆哆嗦嗦拿过暗杀名单,上面全是些毫不起眼的人物,至多也不过是哪位鬼将的亲卫。   这让人很难不让人想到某种拔出探子的行为。   可是,修祈从来没做过除眼线的举动,且这上面如此之多的名额,究竟是什么时候安插进来的。   “无需多言,照做便是。”   修祈轻飘飘落下这句话,对于这一句轻描淡写会造成多大的伤亡毫无认知,等厐圆告辞之后,他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不见光芒的天空,若有所思。   禾女在门口打了个响尾,似乎不理解他这些天拆分自己势力体系的做法:“这鬼界…虽说你没怎么管过,但好歹当年也为了它做了不少事情。恶事做尽,丧尽天良。真就这么全权交给一个小姑娘,你放心的下?”   合上眼,修   祈又开始摩挲他的玉瓶,不作回答。   “嚯。”禾女见他不言,“九子母要开了。你倒是算得准,刚好是四兽破开封印的那天,到时候真是精彩。”   “我向来算得不差。”修祈笑了笑,视线却移到后殿修行处程安的方向,“只是……不想再算了。何况我这样的人,也不足以当一个合格的鬼王。”   禾女摇了摇尾巴,权当他在凡尔赛:“你这句话得让那小姑娘听听,怕指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呢。”   “就事论事罢了。”修祈轻声叹息,棕眸却多少有些晦暗,“太平日子里,一个合格的统治者需要起码的同理心。说起来真是不巧,我和谢湛,都没有这点品质。当真是神族的老毛病了。”   他深切的厌恶神族,也厌恶着自己的身份。   .   说实话,对于修祈的这番举动,仙门很懵。   仙门和鬼界并非绝对对立的存在,有历年来也有仙堕落为鬼,加上鬼界无规律无纪律,也有不少帮仙门合作贩卖自家情报的存在。   只是这些年程安上位清理了不少一波,可是多年积累,埋下的眼线多少能用。   可是,就在这三天的时间里,那些和他们做过交易的,卖过情报的。   一个不留,啪叽几声,全没了。   就离谱。   仙门和鬼界这么多年不开打,与修祈默认这些探子的存在离不了关系,可是突然来这一遭,自诩隐瞒得很好的仙门人全傻了。   这不就是当着面告诉他们,我摊牌了,在座都是废物。   最头疼的是谢湛,毕竟,打开鬼界本源结界的狂龙血,还是修祈给的。   这都明白了告诉他们,他修祈不打算那么安安稳稳帮他们解决九子母。   可是,四兽封印已经开始根本无法停下。   “神君。”神侍清雨推开玉宸殿大门,“镜池君让我来问,四兽已经开始,可还要去鬼界……”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道:“一切照旧。”   九子母始终是个祸害,纵是曲无谋对此另有图谋,只要鬼界结界能开,主动权便在仙界身上。   “还有一事……”清雨深吸一口气,很是纠结。   “怎么?”   “善剑大人…‘醒了’。”他犹豫着说出口,“但是他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镜池君看过,他确实没有说谎,但镜池君也算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且当年老鬼王推到天柱的前因后果,他都记不清了。”   算不出来……   谢湛心里一沉。   世上,镜池君都算不出来的,唯有…九道塔的主人,不当有思想情感的‘道’。   道无欲无求,不该有自己的想法。   究竟哪里出了乱子。 第113章 你不对劲   谢湛也曾经耻笑过曲无谋谋算一世, 诡计多端,当年连神族上下和他都能一并算计进去,硬生生从大道手里为鬼界谋了个不受管控的位置, 最终却栽在温柔乡里, 做这种明显赔钱的买卖。   但现在看来……不知道可笑的究竟该是谁。   “神君, 可要去看看善剑大人?”清雨见谢湛神情有一瞬走神, 不由几分忧心,将话题切回正题。   “不必, 我心有定数。他的处罚不可免,便在不周山顶守千年以示惩戒。”   他落下这句话,又道:“四兽完成前,我会去一次酆都。”   “神君不可!”这话一落,骇得清雨清风连忙跪下劝阻,“曲无谋态度不明,鬼界结界尚在, 实在不适合此时前往!”   谢湛没有说话, 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 显然没把他们的劝阻当回事,时寸闪过寒光,清雨再回神时, 正殿中的玄服神君已然消失。   .   程安不知道同那些冤魂战斗了多久,直到她连大脑痛楚都近乎麻木时,耳侧忽的有一冰凉凉又有些无名熟悉的声音:   “你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谁?   程安指尖动了动,迷离间声音让人容易产生怀疑真实性,又莫名有一种蛊惑诱导的魔力,如那日在九道塔听到的钟声,沉稳   “你难道不想要更强大的力量吗?和他同一境界的力量。你既是神族灵魄凝结而成, 当有这个资质。”   声音出现的一瞬,她看到了修祈一个人持刑天剑站在悬崖边缘,面对整个乌泱泱满怀恶意的神族,背后悬崖另一侧是鬼界一众,世界黑白分明,以他为中心,硬生生将神与鬼二者,辟出一道沟壑来。   修祈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右手接近断裂,只有深刻白骨外露,总是纤尘不染的白衣此刻满是血污,总是端正束起的发丝散乱,脸色苍白,唇畔也是一道刺目的鲜血,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   见到这一幕,她心中几乎窒息,不自觉向前走一步,小心唤道:“……阿祈?”   ‘修祈’闻声侧目,向她的位置看来   ,屈指抹去唇角的鲜血,声线一如既往温存,甚至还冲她笑道:“安安。”   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在他身后,在悬崖的另一侧,被他护得很好。   心底的声音又一次出声,试图蛊惑着她的心声。   “你不想帮他吗?”   不等她回答,剑光,浮空中一只光箭贯入他的右肩,刺目的鲜血汩汩直流,淌在地上,像一朵绽开的红莲。   “安安。”他向她伸出手呼吸已近虚弱,有气无力,“过来。”   ……   听到这里,程安忽的清醒过来,眯起眼睛,指节不自觉捏紧,反向后退一步,动作皆为戒备。   ‘幻境?’   她了解阿祈,这人倔的要命,虽说平日里但凡有点小伤小痛,总会拐弯抹角叫她知道,从而讨要些许关心,可真有什么重伤时,反倒鲜少流露。   眼前之人如果真的是阿祈,恐怕永远不会向她展现出如此狼狈的模样,他只会第一时间拿鬼息掩住伤口,向她温声示意无妨,又或者直言让她莫要过去。   那古怪声音的主人并没料到她会这么快清醒,一顿后接着道:‘这是不是幻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再这样继续躲在他身下,总有一日,你会遇到这般无能为力的时候,不是吗?’   ‘呵。’程安冷笑一声,停在原地,也不继续向前走,她看着眼前场景,冷道,‘会不会遇上那一日,是我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修仙修鬼一途,虽有诸多身不由己,但走捷径,还是他人蛊惑暗示下的捷径,往往是最要命的一种。   路不好走,她自己会慢慢往前爬,她有那个自信攀那个巅峰。   ‘既然你不愿意回答我。那我换一个问法……’   ‘你是谁?’   这一句,她声音陡然提高,寒气逼人,杀气凌然。   即便她的大脑还在处于混沌迷离,眼前往日总是清醒可见的线条也模糊不清,可是她却撑着抬手覆住了自己的灵台,想封锁对方去路。   ‘……’   随她这声逼问,声音陷入沉默,瞬息间,眼前一切就如同幻觉般消失,   她翛然睁开眼,自己还在那个让寒玉堆满的屋内,坐下寒玉床上是修祈一笔一划亲手刻出的聚灵阵。   她顺手摸着寒玉上让人安心的文字,阖了阖眼,额际不自觉被汗水濡湿。   屋内安静如常,神族冤魂们的喧嚷也沉寂不见,甚至,连她被开水灌了不知道多久的脑袋痛楚也渐渐消散。   不过,她能感知到,昔日吞噬的那些神族残魂尚且存在,只是沉睡于她体内的某处,只是隐藏的很好,等着下一次的觉醒。   还有刚刚…是错觉?   ……   程安并没有纠结很久,冤魂们彻底沉寂下来后,她忙着去探查体内的变化,却发现自己的鬼息已达前一世巅峰,甚至不知觉中超过。   照理说,此时当有雷劫降临。   但她透过雕花窗子看屋外,哪儿半分雷云的影子。   果然。   程安揉了揉额角,上一世她借助血池修行,本身就是走了一条歪路。   鬼修分两种,一是吸食血肉成长的灵修,一是吞噬魂魄小鬼的魂修。她上一次不欲造太多杀孽走了有血池支撑的前者,不成想后者才是有可能通向神格的路。   血肉污染了她的灵体,反倒让她看不清前路,上限无止休的削减。   所以,这一世修祈才不让她进血池。   程安摊开掌心,磅礴的鬼息化为紫檀色幽火聚拢身侧,在房间中流转,吹得她头发于空中飞扬,她缓缓抬手捏住一只如紫莲般的火苗,火光越发亲昵顺手。   阿祈的这团火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门口忽的传来些动静,程安抬头去看,修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笑意温存:“硬要说的话,它现在才是真真属于你的东西。恭喜了,安安。”   这个是真的。   程安第一时间从寒玉上跳下来,大脑有些残余的痛楚,连自己能飘都忘了,直接一个踉跄。   “怎么了?”在她险些摔了时,修祈手臂一把捞住她,鬼息仔细探过后,发现并无异常才舒展眉头,如瓷指腹轻抹去她额间冷汗,问道,“闭关出了差错?”   “没有。”程安抬手环住他精瘦的腰身,用力埋在   他胸口,嗅着他身上熟悉典雅的木香,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算松下来,在他怀抱难道像某种小动物样里蹭了蹭,“我只是……想你了。”   修祈很少见她这副娇气的模样,表情温和下来,他不主动问她发生了什么,只是单手缓缓一遍遍拂过她的后背,如同哄不开心的小孩子一般耐心。   他忽的想到什么,轻飘飘道:“既然如此,安安,今日便多陪我一会吧。”   程安并未觉察到他话中深意,只是闭上眼低低嗯了声。   随即,她抬起眼睛,心中多少有些惴惴,想解释自己方才发生的事情:“对了,方才我在修行时……”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她忽然惶恐的睁大眼睛,秋水瞳眸满是震惊。   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修行时似乎有些异常,可为什么睁开眼什么都记不住了?   她只是觉得,自己很想见到修祈,心中隐隐后怕不安。   “……没事的,安安。”修祈发现她的不对,沉思片刻,轻叹一声,安抚般低头吻过她眼帘,“我知道的。”   他替她将一缕让汗水浸湿的发梢理好,抚过程安落在脊部的乌黑发梢,声线如海浪细碎温柔吻过脚边:“别怕,别怕,不会再发生了。”   他又一次吻过她光洁的额间,白皙温暖的指尖插.入她柔软的乌发中,空气的温度随着他这一动作,不断往上升腾。   她这才后知觉意识,他们这个姿势很不对劲,   “…咳,我去看看折子。”她试着松开修祈,可他的手臂却在不知觉中环住她的腰身,又用了些力,恰好维持在她不会感到不适,又无法挣脱的力度。   “别去,安安。”宛如星辰大海的温棕眼睛此时如夜幕降临,温柔且晦明不定,传说中的鬼王轻吻过她眼角,动作轻缓,嗓音却很低沉性感,听得人耳朵微酥,“鬼界的事情,有我在。”   “……”   这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您这个时候又能管事了。   她心底正腹诽着,耳朵尖却忽然传来温热触感,竟叫人不轻不重咬了一口,顿时麻了一大片皮肤   ,她抬眼不可置信看他,他唇畔噙着温雅无辜的笑,原本总是纤尘不染的白衣因为她的动作有些凌乱,不现往日从容雅致。   ……好像有某根神经啪嗒一声,断了。   对方似乎还嫌不够,净往他的弱点戳,抬手捏出一只圆润酒葫芦,哑着嗓音道:“而且…我这里有杜康君的佳酿,不想要吗?”   “……想。”她凝着修祈眼底的暗光,直觉这人背后有一只大尾巴很不怀好意地摇来摇去,可还是忍不住撇开眼点头。   美酒美人,这谁顶得住啊。   得到满意的答复,修祈轻笑一声,却在她伸手去拿酒葫芦时,顺手将杜康酒收进储物袋中,缓声道:“过会再给你。”   ……   很快,程安发现,他这过会的时机,很不对劲。 第114章 谢湛来访   话语间, 腰上的力度渐渐加深,她觉察这点时,只觉自己像是一只落在蛛网上的悲惨蝴蝶, 不知不觉让蛛网的主人安稳放在了寒玉床上, 鬼息化为软垫附着其上, 同时缓和了寒玉床的寒气。   程安瞧着他近乎完美的下颔, 头脑又有些晕晕沉沉,轻缓的吻从额间、眉间落下, 再到白皙细腻的颈部,又继续往下,深棕发梢落在她颈肩,有些微痒,滚烫的鼻息流转,熏红一大片白皙皮肤。   他指腹如同俗世读书人般无暇白皙,不留任何薄茧, 指尖拂过她额间那滴极淡水阴印, 温热干燥, 又有些微痒。   细碎的轻吻随之铺天盖地。他如照顾一朵娇嫩小花般轻柔摆弄许久,最后才弯着眼睛,像一只狐狸, 声线喑哑,很认真问了一句:“可以吗?”   ……都这样了还问我可不可以!   程安下颔微动,摸了下牙,抬眸凶巴巴瞪了他一眼,屈起手肘直起身,单手环住他的后颈,凑到他唇边, 给他了一个乱糟糟又沉醉的吻。   修祈先是一怔,随即眼底散作水光柔和。   她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很淡的清香,像花香也像酒香,哪怕是成了鬼,血池的腥气也无法污染这种让人舒适愉悦的气息。   送来门的食物,断然没有放走的道理。   程安觉得他鼻尖里自己极近,脑后被一双干净温暖的手箍住,无法逃脱。饱满细嫩的下唇被人轻咬舔舐,这个吻不断加深,不断坠落,直到她自己都忘记自己不用呼吸这件事,他才松开手,笑意盈盈,似乎什么都没有做过。   程安抬眼去看,寒玉的荧光倒映他棱角分明却不失柔和的侧脸,如同月下精灵,无名将妖冶清冽融合一起。   她喘了口气,脸色烧红,侧开脸伸手去够让他丢到一边的储物袋,故意转移话题:“杜康酒。”   “好。”修祈眉眼弯弯,答的很是顺从,他取出酒葫芦,却自己饮却一口,看的程安一脸懵。   “……等等!”她后知后觉记得他酒量一贯不好。   且杜康传闻极烈,是为天下仙酒,他这一口,万一   又要同她闹起来   “你……唔。”她听见上方人清浅的一声笑,下颔被人屈指缓缓抬起,浓香泉酒清冽温凉,贴合他的薄唇缓慢渡过她的贝齿,让从来不醉的程安都有些晕晕乎乎。   “乖。”他笑吟吟拿指腹抹去她唇角残余酒液,像是诱骗小孩子的怪叔叔,温柔细语,“我还有两坛。”   不过,怎么给她,可是他说的算。   鬼王后殿气息氤氲,醇香酒液滴在寒玉床边,氤氲白雾热气,屋外的天空漆黑依旧,人间月色却已走过一夜。   .   程安不理解。   很不解。   他这人看起来衣冠楚楚,为什么花样能这么多。   “啊…从前在神宫无事可做,便大体看完了当时天下书。”修祈很耐心地解释,又像是起了兴致,取了笔,“安安想知道的话,我可以默给你看。”   !程安连忙压住自己的墨台,阻止他真的写下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翦水秋瞳直直凝着他看,拒绝之意溢于言表。   谢谢,神宫里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她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真可惜。”他叹息一声,将笔放下,不动声色道,“有故人来了。”   “故人?谁?”   “谢湛。”   程安闻言,瞬时没了同修祈打闹的心情,眉峰不自觉蹙起,“他来做什么。莫不是讨打的。”   “安安想见吗?”修祈手中古卷那一页已许久不曾翻过,他静静地看着他,神情平静,不见异常。   明明是这么平静的一句,程安却听出一种极其浓厚的‘我不乐意’的意味。   ……   “不见——”她故意拖长音,凑到修祈身边,弯下腰抽走他手里的古卷,瞧着他这副清风霁月的好模样,掩着笑意故意调侃道,“神君哪有阿祈好看,不见不见。”   “…真是越来越没礼数了。”手里的杂文被抽走,又听她这副说辞,修祈叹息一声,语气嗔怪,眼底的笑意却近乎无法抑制。   “是、嘛。”程安又往前倾了倾,仔细欣赏他这张俊脸,面上笑意生动明媚,呵气如兰,真像是某种在鬼界晃悠的艳鬼,“还有更没礼数的,想看吗?”   她这句话一出,修祈宽袍下的手诡异地停顿一下。   自己是不是最近做有些过分,把自家小家伙教坏了。   饶是如此,他嘴上还是很配合,眉眼弯弯:“嗯,拭目以待。”   他坐在座位上举起手,试图从程安手中抽回自己的杂文,可是程安依旧嬉笑着半弯着腰,将古卷举得更高高,显然不愿意轻易还给他。   他只好叹息一声,很无辜地补充完自己剩下的话:“不过…他已经到了。”   ……哈?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门口忽的传来鬼哭声与叫嚣声,兵器缠斗的声音此起彼伏,但以极快速的时间便被镇压。   大门被人猛然推开,走出个手持重剑,冷脸银甲的神君,剑锋上还有几滴血迹消散,好巧不巧,正好撞到两人耳鬓厮磨这一幕,重剑在空中停顿一瞬。   “……”   谢湛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就像是习惯了会在下了私塾后买街边米花糖的小孩,长大成人,却发现幼时街边的小店老板早已离开,而别人家的米花糖,再怎样贵重也没了那时的滋味。   他身后,门口鬼兵了无生息,显然皆亡于此人手中。   程安也不尴尬,直起身抬头看去,飞散的残魂四处飘摇,当下便有愠色:“我说神君,来我鬼界,杀我子民,这就是仙界的上门礼道?这鬼界结界,还没破吧。”   她从魂魄中抽出淬火骨鞭,紫棠火焰如柳絮飘摇,像一缕轻飘飘却暗含杀气的羽刃,随着鞭风一起向他卷去,幽寒的温度冻彻天地。   修祈看着鬼王殿鬼火四溢,垂下眸,去接过一丝火花,冰冷的寒意彻骨,又在触碰他的瞬间化为柔软,绕着他的指尖打转。   见如有意识般的熟悉火焰,修祈的第一反应却是。   当是很痛的。   炼化火焰,吞噬神魄,这两者哪一件都不是好相与的事情。   他缓缓送出一口气,松开那丝火焰,任由对方在空中流转消散,半阖眼帘,敛却眼底的暗色。   还好,一切无事。   程安于他漫长的一生而言,是深渊地底为数不多的生机,即便不如旭日般耀眼夺目,却是空虚与黑夜里唯一能触碰的发   着微光的小花。   虚空中,火鞭与剑气交锋,不过瞬息便已战了百十轮回,程安手中骨鞭捏的啪响,越打越发火大。   谢湛这人压根不还手,除了格挡外并无任何战意。   ——晦气。   不过几息,程安觉得体顶没意思便收了手,有修祈护着,如此强盛的剑芒鞭风,鬼王殿竟连个茶具都没碎。   程安哼笑一声,将火焰挥散:“神君来我鬼界做甚?莫不是想去深渊观光?”   他想说自己是来解释当年善剑进玉宸殿杀她一事,可开口,却是:“我来带回一个人。”   人?   江如星?   江如星安顿在鬼王界内后,程安倒不急着让他做什么鬼修,而是先让他同鹿君几个用剑的手下修行,反倒他自己每日期待着上去报复紫霄宗,隔三差五主动泡一次血池,谁劝也不听。   见修祈不说话,示意自己全权负责交涉,程安深吸一口气,道:“江如星现在是我鬼界的人,寻他?神君怕不是开玩笑。”   她黑玉般眼睛冷极,眉宇间竟真有几分鬼王的气魄,谢湛只是看过一眼,淡道:“不是寻他。”   “哦?那是谁?”程安眯起眼睛,“我鬼界当没有生人了。”   “江家大小姐,郁儿苗。”   “……”   把这人忘了。   那个跟着江如星的小青梅。   “江家本为千年世家,曾是我兄长谢渊的氏族,郁儿苗是这一代唯一的女孩,江家主母得知她被挟持后大病了一场,不知…鬼王,可愿归还。”   他这两个鬼王说的很是艰难。   说起来可笑,初识之时,逼程安入鬼界的是他;重来一遍,强困程安不周山的是他;略有悔意,同意用程安换鬼界合作的是他。   现在不想接受结果的也是他。   程安见门口白衣鬼王并无多余动作,甚至还用鬼息给自己重新沏了壶茶,深吸一口气,看向谢湛:“不巧,不愿。”   “……”谢湛没料到程安拒绝的这么果断。   她冷笑一声:“神君当我鬼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门口那么多小鬼的性命,可还没同您讨要呢。”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门口一眼   ,漆黑的天空下只有一片死寂。   “你要什么。”他行事素来干脆,直言问道。   “要什么?硬要说说明求而不得的……”程安瞥了他一眼,笑道,“我要神君的命,不知神君可愿给啊?”   她这话只是随口一提,不过她没想到谢湛却言:“可以,但得等数年之后,我了解一切,才能给你。”   “……”   这次程安多少有些懵逼,却没如何当回事:“还是算了,待神君了却一切,只怕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我程安在何处都不知道呢。”   “我是说真的。”谢湛漆黑的眼瞳沉默着盯着她,“如果你想要。”   “还是不必了。神君孤身镇得天下太平,鬼界怎敢做此罪人?”修祈放下茶盏,打破了突如其来的沉默,他走到程安身边,在对方视线下自然而熟稔的牵起她柔软白嫩的掌心,礼貌笑道,“神君来此,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第115章 流光花路   谢湛抬眼看他, 最后冷哼一声,语气不善:“我不是来找你的。”   “呵……神君莫不是忘了,这是我的领域, 同你说话的, 也是我大道在契的夫人。”修祈无视他身上的煞气, 轻笑一声, 故意咬重夫人二字,深棕眼仁是不见底的寒色, 如同一条守着宝物毒蛇。   程安稍稍偏了头看向修祈。   哪怕城府再怎样深沉难测,对方再怎样无理取闹,他都素来是彬彬有礼,温暖和煦,鲜少有这般具攻击力的时候。   于是她藏在他宽大白袖下,悄悄勾了勾他的小指,力度很轻, 可得到的确是反手用力一握以及近乎要灼烫她的温度。   “……”好吧你随意。   程安自觉他这是越说越忙, 便任由修祈自己发挥。   如同为了印证他的话, 谢湛身上的红光更甚,巨大的压力压的他闷哼一声,五脏六腑都近乎移位, 哪怕只是维持站立不倒,都几乎竭尽全力。   不过这也只是瞬息变过,修祈撤走束缚,好似没事人般笑道:“神君有事,不如坐下直言。”   “……”谢湛手中重剑握紧,本就阴鸷的黑眸越发布满阴霾,但是修祈心态良好, 甚至还替谢湛也悠悠倾了盏茶。   茶香四溢,一看便知沏茶人手艺精湛,程安坐在原位慢吞吞等他也为自己斟满一盏,有些馋自己储物袋里的杜康。   谢湛当然动都没有动,凝视修祈片刻后冷笑一声,扬袍坐下:“我来此,是为了先前不周山一事。”   他沉脸将善剑失去记忆的事情说清,他视线定定落在程安身上,“若凭你的感知,或许可以看出缘由。”   程安瞬时听出他的话中意,满不可置信。   他这是…在请自己去仙界?   疯了吧,这人真谢湛?   虽说阿祈暂时同意与鬼界休战,但也只是暗中默许,没有一个定论,这般直白要对方往大本营去,他难道都不想想可不可能?   她就说为什么今日谢湛谈话正常不少,敢情源头在这里。   “同我去一次不周山。”   果然,谢湛还是那个自负冷漠的谢湛,哪怕这种处境都说不出一句好话。   “   不去。”程安摊着脸,嗤之以鼻,心中却对此信息兀自皱眉。   不周山……善剑?   她稍作回忆,将那日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苍茫雪川间,她忽的想起一件一只被自己默认而忽略的事情。   当时的善剑,身上确实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是神丝!   程安暗自一惊,后背不自觉流下一滴冷汗,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当时在他身上看到了透明神丝。   也正因如此,她才肯定是谢湛派善剑杀的她。   为了确认什么,程安深吸一口气,仔细辨析看空气中流动的线条。   这一瞧,她越看越是心惊。   谢湛的神力偏亮,可惜地处鬼界,在纯黑磅礴的鬼息下压制到虚无,阿祈的神力与鬼息同质,至纯且缥缈莫测,浮在空中如同漆黑烟云,都不是她那日看到的灰质神丝。   所以,那日神丝来源于何处?世上并没有第三位神,而今神主被镇压,剩余的已然被她吞噬,或者被修祈散了魂,不可能突然再冒出一个‘幸存者’。   “很有用的消息。”修祈在温雅一笑,有理有据,“鬼界并非不讲道理的地方,如果那位人类女子愿意回去,鬼界自然愿意放人,至于去仙界一事,我想,当由安安自己决定。”   程安见他神情无常,如同早就料到了这点,眨了下眼。   阿祈知道什么?   心中怀疑,面上她还是寒着脸,坚定道:“我不去。”   “那么,神君请回。”修祈勾了勾唇角,一派虚情假意。   话已至此,谢湛没有任何留下的余地,甚至于以他的高傲冷漠,不说同修祈当场起战,也当该甩袖离开,可偏偏,他选择让程安最烦的那种。   “你当真不愿同我走?”黑黢黢的目光凝着程安,像是想在她身上留存什么。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程安内心默默翻了个白眼,她觉得谢湛是真的听不懂人话,不论她同他说清楚多少次,此人皆是不听又自以为是的行事。   “不愿就是不愿,哪有那么多话,神君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拖拉了。”她也多少有些不耐烦,正好   远处的鬼兵觉察到内中发生的不对,大着胆子飘进来,“来人,送客!”   谢湛沉默了一会,最后收了剑离去,只是屋外鬼火邪风之下,无光路畔,在只有微弱幽光的路畔,越如寒松挺立。   她正看着,忽的有一双干燥温暖的手轻轻挡住她的视线,重见光明时,她只能看得见修祈线条分明的俊脸。   “别看他,安安,看我就好。”他鲜少有这么直白的时候,听得程安耳根有些发烫。   即便如此,她还是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故意道:“谁说我在看他了…我在看无光路边上的花,好不容易寻来的流光草,要是受不了血气枯死了也太可惜了些。”   流光草是她将神族宝库钥匙还给修祈前,在宝库里翻到的东西,修祈说里面的神物她可以随意取夺,可是最终她只霸占了那一小袋子流光草籽。   她看过神族流传不多的古籍,知道这是为数不多生命力顽强,能在血气下生活还能发光的小花,想着无光路边上又暗又秃,实在没什么美感,便草籽都洒在了鬼王殿前的无光路上。   他们并没有用魂力或者什么东西催生,而是由那草自然的长着,此时虽然只冒了点小芽,但是有了些光,无光路也不像从前那样单调。   “对了。”程安将话题撤回正题,墨玉般的眼眸灵巧生动,上书‘从实招来’四个大字,“那个善剑,还有之前……怎么回事?”   修祈见她一派严肃认真,笑了声,屈指沾了沾杯中清茶,在桌面上写下一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道’   “……”   程安愣了一愣,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有。   道?大道?不是说大道无情,无欲无求,而且道本身无处不在,也没有什么神力的说法啊?   “别卖关子,左右在这里,你有法子避开大道。”程安趴在桌子上撑着下颔,示意他说明确些。   不想,他竟然难得摇头:“此为臆测,还不到下结论的时候。”   随手,他举起谢湛没动的一盏清茶,漆黑鬼火从掌心幽幽腾烧,将茶连盏一起烧了个干干净净。   程安连阻止都来不及阻止,便看着玄   璃玉茶盏和极品血灵茶化成了灰烬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皱了下眉头,他的遮遮掩掩表示不满。   他笑了一声,揉平程安蹙起的眉心:“放心,等有了结论,我定第一时间同你诉说。”   “也不用。”程安摇头,补充道,“总之,你心中有数便好。”   ……其实当一条不操心的咸鱼真挺快乐的。   程安回头看了一眼案牍上的公务,还有一边修祈给她留的几本作为作业,她却连一页都没翻开书卷,心中默默留下一行清泪。   正如每一个不想开学的孩子总会将作业拖沓到最后一天,程安自认为不是个拖沓的人,可瞧着这一堆山一样的公务,她还是忍不住先留一手。   于是她拉起修祈的袖子:“走,去看看那些流光草,我看谢湛他身上煞气那么重,别把花毁了。”   修祈自然她的小心思,可思忖片刻,觉得自己还是别逼得太紧,便由着她拉着自己往无光路走。   路途幽暗,昏沉的光芒打不到他的身形,两侧的鬼兵看不见他的面容,只知道这是程安的那位阿七公子,近日来在鬼界大开杀戒,斩了不少人,却还如无事人一般好生活着,外加程安鬼神之火的威名尚在,均毕恭毕敬让开一寸,给他们开出一条路来。   无光路本是一条阴沉沉又秃不溜秋的的血路,此时石头之间,却冒出了细嫩的翠色幽芽,如菌类般吐出几颗幼小的孢子,在空气中散着微弱的荧光。   像是某场流星雨,也像是夏日之间的萤火虫。   “若是想,我可以让它们长的更快些。”修祈笑着她俯下身,站在一边,任由空中浮光落在白衣肩头,如雪覆立,“流光草虽是草类,但依腐植为生,同睡莲有些相似,最大能长到拳头大小,若是开了花,荧光漫天,倒很好看。”   “你看过?”程安不由得有些好奇。   “略有了解,幼时在深渊尽头看到过一次,许是顺着空间裂缝,哪位路过的神族落下。”他极少提及过自己年少的事情,如今许是头一回见到流光花发芽的样子,平和眉眼,“可惜深渊里什么也没有,那株流光草很快便枯萎了。”   程安眨了一下眼睛,她蹲下身,鬼息在她掌心流转,将空中的发光孢子悉数收拢成团,指尖翻飞,在她掌心用鬼息黏合成一只巴掌大的小花模样。   “是这样子吗?”程安将那团花递到修祈身边,笑盈盈,“我炼药时找书,偶然看到过。   顿了一顿,她沉思片刻后道:“等这些流光草长出来,我允许你拿这个和我换一朵。”   修祈垂眸看着他,稳稳接过流光孢子花。   荧光下,她的眼瞳,如淬世上最美的烟火,   他笑了声,纯粹古老的鬼息护在成型的流光花上,摇头坚定:“不换。”   他指尖极轻地碰过孢子花,心道。   这个,就很好了。 第116章 决战前夕   之后的日子看起来平静实则暗自汹涌, 仙门结阵四兽破除鬼界结界只剩数月,而这短短时间内,程安却得将鬼界方方面面安顿好, 免得深渊之事浮出水面时, 鬼界作为主战场伤亡太重。   深渊在鬼王域边界极北地带, 程安思忖再三, 决定将太弱的小鬼往南部鹿君的领地赶一赶,日前洛鬼的地盘收拢鬼王域后, 便一直由鹿君打理,虽然鹿君本人一脑子肌肉,但好在最近有个过目不忘的江如星替他做事。   程安在卷轴上又划了一个护法的名字,哦,你说怎么让那么多小鬼心甘情愿往南部走。   神族宝库那么多东西,随便放出一个,假作鬼界独有机遇小秘境要开放的消息还不容易。   最后再下一个鬼王令证明事实, 再在边上开一个武道大会放几个礼品, 以鬼界大部分人求力量不要命的性格……嗯, 北边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剩下的小鬼能超过三位数算她输。   完美解决。   程安停笔看着面前少了一大垒的公文,对自己很是满意。   说实在的,修祈那些书倒也不是白看的, 最大的实质性感受,便是自己处理公文的能力快了一层又一层。   效率提高,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反观修祈整日无所事事,甚至还令几个鬼兵给他深造了一个小厨房,美名其曰自己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五感,想在自己万能的道路上补齐‘厨子’这个身份,也不去修炼, 只是整日在厨房胡乱倒腾。   ……好吧也不是胡乱倒腾。   程安捏着桃花粥的勺柄,甜丝丝的香味在舌尖绽开,让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虽说她不怎么吃甜食……但是这个真的不错。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修祈坐在程安边上静静等她喝完粥,看她轻叹一声,不由得皱眉,“是糖放多了?我尝着倒还算适量。”   程安看着他认真思索的样子,唇角一抽。   这违和感太强烈了,鬼界其他人要是知道他们唯一信仰的老祖宗在她这边洗手作羹汤,也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适量,当然适量,便是我做,也不会比这更好了。”她将碗放   下,“我只是在想,我会的而你不会的似乎就这一样,要是你连这个都学去了,要我做什么。”   谁成想,听她这话说完,修祈却缓缓笑出声来,笑声愉悦,似乎戳到了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   “笑什么。”程安当下便气成一个包子,“我在认真的同你说。”   “我知道。”修祈弯着眼角,眼底如映着细碎的光芒,却说起另外一件事,“安安你看,世间凡人寿命不过一百年,却有不少人在这短短一百年内写成诸多巨擘。可仙、神、妖、鬼拥有近乎漫长无尽的寿命,却很少有人在其他地方成为大家,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忙着修行。”程安忍不住又嘬了一口桃花粥,将勺子放下道,“一闭关就是十年八载,哪有人同你一样,整日研究这些东西。”   “是,但也并非仅仅如此。”玄色鬼火兀自升起,细细代他将她碗里的粥热着,“他们总会有闲下来的时候。千载岁月,哪怕只是修行的空隙,也是一笔不小的数额。”   “那是为什么?”程安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似乎还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地方。   “最核心的东西,并非每个人都能够掌握。”修祈摇了摇头,很坦诚承认,“便如我这万年试过世间百道,也只是浅尝即止,比起百年凡人,许多地方都有不足之处。”   您这叫浅尝即止?那旁人就别活了。   程安木着脸心中这般想,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最核心的东西是什么。”   “你可以叫他天赋,也可以称之为情感。”修祈同她道,“便如这一碗粥,无穷的生命中,技艺总有一日会达到巅峰,届时又该如何区分优劣好坏,便是情的范畴。”   他笑了:“所以,便是我再怎样去学,也终不会超过你。正如丹药一道,你不过用了数百年,便远超于我。”   程安听罢后看着粥里鲜嫩到甚至隐约能看出露水的桃花瓣,这东西于修行无益,不算贵重,正因如此,新鲜的桃花瓣只有清晨去上界采集才能找到。   她不是很理解修祈的这番话。   但是可以明确的是,他的这一碗   粥,确实比她做的好喝。   “胡扯。”   她将最后一口喝完,将自己感受如实告诉他,又把空荡荡的碗还给修祈,没成想对方却撑着下颔笑眯眯道:“吃完了?我想收些饭钱。”   听出他话里有话,程安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   ……?   曲无谋你又不做人。   她第一反应便是化魂逃跑,没想到自己魂魄却让鬼息凝住。   漆黑鬼息在他掌心流转,暗光落在身上,衬得方才还清疏隽朗如同居士文雅的白衣公子气息有些昏沉:“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只是渡些鬼息给你,又不会吃了你。”   不,你会。   真的会。   她深刻觉得修祈这么多年孤身一人不是没有原因的,世道真没人受得了他那么纯正的鬼息。   君不见他一口本源息都是鬼界至毒。   她能受得住全靠神魂残破融合下的本魂格外强大,上一次她便撑得难受,他还得过来帮她一遍遍梳理魂息……她都替他觉得麻烦。   “不麻烦。”修祈仿佛听得到她心声,眉眼是极清润高雅的光彩,微微一笑便山峦失色,“乐意至极。”   .   程安决定收回自己的前话。   除了在厨房折腾,某位传说中的鬼王每日还有一项必备功课便是来折腾自己,但见他日子优哉游哉,好不快活。   日子在匆匆忙忙中度过,鬼界河畔红艳艳的鬼花又一次开满整个三途川畔,新来的幽魂们路过无光路,见到渐渐长出指尖长短的流光草,多少有些惊叹,却被难得善心的老鬼提醒。   ‘这是阿七公子最钟爱的植被,你可别碰,否则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虽是这么说,但偶然路过的冤魂总是忍不住站在草坪前,看看鬼界独有的萤火,渐渐这一条路被鬼众称为流光路。   等流光草上开始打上花苞时,深渊传来消息。   九子母已近完成时。   这于程安来说,是终结她平静生活的消息,于群鬼来说,是南边有鬼神馈赠秘境的机缘,于修祈来说究竟意味什么,程安并不清楚。   首当而来是鬼王殿剧烈的震动,有正儿八经的大鬼神镇守,鬼界数万年间从未发生过地震,虽于大多数能穿墙的鬼魂   地震并无影响,但这终究不是个好消息。   程安感受到空气的异动,神识布开向东北方向放去,果然那里有一排衣袂飘飘的仙众。   为首之人神情淡漠,与记忆中无甚差别,又在似乎在无形中有哪里不太一样。   ……结界就这么开了?   修祈见她略略吃惊,理所当然解释:“是我让他们进来的。”   “……啊?”程安有些奇怪。   鬼界酆都大屏障,不是本源天然……   “那是我第一个禁制结阵,时日太早了,自然所有人都以为是本源所化。”修祈耐心地解释,“连它也不会例外。”   ……似乎听到什么了不起的话呢。   “四兽结阵是个幌子,重要的是那一滴血,能掩住‘道’对这一片的入侵。”修祈笑道,“走吧,去做个了结。”   谈话间,地面震动越演越烈,鬼界干涸的大地发来一声声呻吟,地面似要裂缝,鬼王殿却依旧完好而矗立。   他牵过程安的手,像握住一只从树上掉落的雏鸟般轻握:“会害怕吗?”   “这有什么的,从前什么场面没见过。当仙门的面度雷劫我都做……”程安见修祈一瞬的沉默,及时刹车,迟疑道。   “可能……这次场面更大了一点?”   他笑了:“或许是。”   他鲜少在程安面前使用自己的在鬼界的神权,近乎只是瞬息,眼前场景便骤然异变,一大一小两棵褐色叶子的血树骤然出现眼前,脚下是软绵绵的沙粒,不知道的,甚至会以为踩在沙滩上。   “……这能力真好用。”程安还是头一遭看他这么用,只觉得自己之前靠两条腿跑路实在是弱爆了。   “想试试看吗?”修祈轻笑一声,垂眸看她。   虽然莫名其妙,直觉她现在要是答应,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还是别了,正事要紧。”程安想松开他的手,却发现对方牵得更紧了些。   她心中稍稍叹了口气,手中力度却收紧回握了回去,忽然仰头朝他笑道:“下次再来,我觉得这里也能种些花。”   乍一看去,偌大的深渊尽头只有那两棵血树和一座石台,实在是孤零零又荒凉的可怜。   被程安这段那棵血面树已重新长到半人高大小,不及旁边那棵挂着人头的鬼树那么恐怖,嫩褐叶子零零散散,细弱的树茎有些许惹人爱怜。   “好。”他弯着眼睛,“回来就种。”   “一起种。”程安看着他如千年琥珀般的漂亮眼睛,认真补充。   他笑了笑,抬手将程安拢在了怀里,白袍温暖干净,上染了他身上的那种木香:“要开始了。” 第117章 注意安全   踏入灰质石台之中, 淡金浮光顿生,照在石台正中心那棵巨树上,显出几分神圣的光泽, 脚下鲜红纹路平静流转, 阵文的核心是巨树边一团暗金的光团, 如有生命一般流转波动, 流转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可见起痕迹。   程安看着那团光, 下意识想要走进,却被修祈用另一只手遮住了眼睛:“不要看太久了。母阵有影响精神的力量,看久了容易被夺取心神。”   她立即收回视线,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明白,睫毛刷在他的掌心,根部有轻微的痒意。   她看见脚下血纹流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想起什么, 有些怀疑:“之前……那个神主封在这里,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虽说她接触不多,但神主既然顶了个神界之主的名号,即便成了残魂, 也应很强才对。   可是那次阿祈将人封入九子母中,却好似真的成了阵法的养料般寂静。   “或许是陷入沉睡。”修祈松开挡住她眼帘的手,温和道,“九子母母阵联通世界本源,强压之下,灵魂极易迷失其中,即使是神族也无法抵抗。”   论起玩弄灵魂这种玄妙离奇又细致的事情, 眼前这位可是官方认证的第一祖宗,程安没有怀疑太久。   “我还是不理解。”程安皱眉,“我们既然要等九子母完成,为什么现在就放那些人进来。”   修祈笑了一下,并未直面回答。   论事之间,有兵器响动的声音,四面流光划过鬼界的天空,如同从未有过的陨石雨,夺目危险。   陨石一个接一个落在深渊的沙砾上,踏足这片几乎没有活人踏足的领域,仙门十殿及大部分有名头的人都在此处,甚至连实力最不济的柳碧舟都到了此地。   程安嚯了声,没想到谢湛这么敢,哪怕知道鬼界有异,还是带着一大半的势力来。   眼前的深渊空档而寂静,与想象中残魂四处飘散的恐怖是截然不同的场景,进入石台空间,望着挂满玉制名牌的巨树   下的一白一红两人,众仙面上多少有些异色,甚至有几个险些抽刀,齐刷刷盯着程安看。   有年轻气盛者高声问道:“鬼王,你是什么意思!”   而几个老牌的神仙,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如火红衣,手持骨刀形态百炼的程安,而是她身边站着的那个人,忌惮之色洋溢言表。   第一个轻声叫出来的是柳碧舟,手中通天扇不自觉握紧:“为什么他还活着……”   “柳殿主这是什么意思。”群仙这才将视线投入程安身边那个高冠玉面,神情温和,甚至如哪家仙君站错位置的公子,他没有给自己上幻术,也没有故意驱使阴霾掩住身形,长身玉立,白袍俊雅。   几个从前在不周山上见过修祈摧毁擎天柱的仙人倒吸一口冷气。   显然昔日险些被吞噬的心理阴影并没有随着时间消退,柳碧舟自言自语:“鬼王,修祈。”   还不知情的小仙们自然听过老鬼王修祈的名号,纷纷瞪大了眼睛,议论声四起。   “不是说鬼界换代了吗?赵国京畿幽魂界,他没道理能……”   “寻常鬼王自然不可能从中逃出。”陶衡看向未加幻术的修祈,最终摇头看向白袍鬼神,落下一句话,“但是鬼神曲无谋可以。京畿幽魂界,是您的手笔?”   修祈唔了一声,大方承认:“是啊。”   “……”   他这话一落,空气一瞬间冷凝。   小辈的仙并没有听过曲无谋的名号,但是都知道幽魂界的凶名,能徒手捏出天灾的怪物,足够让人僵硬原地,不敢动弹:“鬼神…不是说神族都已经覆灭了吗?”   “相传鬼神可是玩弄灵魂的好手,逃得一劫没什么稀奇的,怕什么,神君在呢。”   不知是谁落下这么一句,让众仙霎时安心下来。   没错。   既然似乎没什么残魂能让他们收拾,那他们这一趟,也最多来看看旧神打架的。   管他要打的是神主还是鬼神,世上的神明有能比肩旧神第一谢湛的?   然而,从谢湛那里知晓真相的老辈仙人如玄冥、镜池面色依旧不变,唯有戒备与视死如归的沉默。   只有陶衡还算冷静,故问道:“可否请鬼神告诉我们,神族的残魂,此时又在哪里?”   “自然……”修祈不紧不慢,偏头笑道,“已经用掉了。”   用掉。   显然他没将不周山昔日的掌管者当做同类。   他这话一落,群仙心中无名生出一丝寒气,凝视四周,却发现此地并无其他鬼怪,只有两人一树,有人不知地天高地厚,便道:“便是鬼神,也未免太过托大。”   “你到底想要什么。”谢湛提剑,危险夺目的雷光在他身后闪烁,而九道塔所受的伤当已在三圣池中完全恢复,他亦另有底牌,不守规已然修复,随时准备致命一击。   “神君当早已料到才对。”修祈全然不怵,指了指身侧那流转快到随时都会炸裂的光团,微笑道:“这就是答案。”   “铮——”   剑光毫无预兆的碰撞,素白长剑与玄铁重剑在一瞬对峙,强烈的冲击波瞬时炸裂,近一些的实力稍弱的仙人支撑不住,甚至跪地吐出一口血来,群仙呼吸凝固,哪怕是程安也因此而下意识合眼。   她这一眼,脑子里因为修祈这数日来不断灌注而消隐的杂音又一次响起。   “是他!杀了他!”   该死的在这种时候……   灵台识海又开始发烫沸腾,程安皱眉,强硬的力量强行压身体的杂音:“给我闭嘴!”   她压制着残魂的碎片,抬头看向浮空中缠斗的两人,修祈漆黑鬼气缠绕,面带微笑,确实有几分,鬼沼自然将他们和众仙之间分为两则,而群仙状似无事可做,视线便移到她这边。   虽说按照正常排兵布阵,大将战斗时小兵都在边上看着,但是眼前就只有两不带兵的老将,堆人许都能堆死,斩获一方鬼王,谁不想邀此功,当仙界座上宾。   程安在人世的痕迹已由修祈抹了干净,没有人会知道镇南将军府的事情,只当她是第二个横空出世的鬼才,且与修祈关系密切,当年才让他不惜闯玉宸殿救人。   正因如此,杀了她,才更有   意义。   想从玉宸殿到如今不过十年时间,纵是再怎样怪才,又能有多少成就,当下便有一用刀者直接跳出:“程安!我来会会你!”   在场之人均跃跃欲试,唯有柳碧舟和陶衡看了她一眼,沉默不做回应。   “……”   程安忍痛抬起眼睛,大笑一声,将百炼凝做骨刀握紧,脚下用力,跃入空中顺势劈下,紫檀冷火在她指尖流转,刹那散作空中如暴雨梨花随她刀刃俯冲而下,旋开一刀破开面前刀风,手腕一转将刀化作长鞭卷起身侧一个试图偷袭的小仙往远处扔去,重重砸在地上,轰散一片群仙。   她身形化为虚无幽魂,百炼却做长剑挡住对方一刀,鬼影一晃,翻身了无生息地落在刀者身后,鬼火同魂力一并侵入,对方便了无意识,晕在地上,百炼作为双弯刀,她抬眼看着诸位仙众。   “偷袭做什么,要上一起便是。”   这简直是在打仙门十殿的脸,见这些殿主脸上多多少少黑了大半,程安有种莫名的快意,好似回到百年前同这些人掐架的时候。   虽说这一世这些人没追杀过她,但是此情此景还是让她血液兴奋。   玄冥君站在一边,他也没料到当年玉宸殿冒出的这小女鬼如此厉害狂妄,手中凝起风刃便要上前。   “哥哥!”可突然间,一只被他护在身边的妹子拉了他的袖子,冲他摇头,“哥哥不要。”   这下让玄冥君不会了,青眸是大写的茫然:“你认识这程安?”   “……认识。”柳碧舟咬了唇,最终才憋出几个字,“她人…还不错的。哥哥你看,她下重手的那些人,都是……”   都是恶名在外,暗中做过不少亏心事的人。   只见红裙厉鬼在人群中穿梭,手中武器变化莫测,脚下步伐一步一顿均在阵上,金芒中紫棠火焰近乎吞噬天地,所过之处火光冲天,哪怕千年万年后都不会为仙门遗忘,但放眼看去,倒在地上的人大都只是晕厥重伤,真真陨落的并不在多。   程安眯起眼睛,狂风在耳侧呼啸,灵识的不断提高,让她甚至能   看清这些仙身上的灵丝,有人污浊,亦有人干净剔透,丝线如同棋盘在眼前清晰可见,还有最核心的…灰质神丝?   ‘杀了他,报仇,杀了他,报仇!’   不等她看清楚,剧烈的头疼又一次席卷,她视线有一瞬模糊,就是这么一刹的分神,一道剑风擦着她左手手臂斩过,在其上留了道见骨的伤痕。   烦死了,偏偏是这时候。   她暗骂一声,鬼息附着其上,手臂剑痕便迅速恢复,她不得不分出一些力道压制灵台沸腾的魂魄,精神越发集中,瞬身一闪,脚下踩着一个冲她飞来的鸟仙,一个借力将他踩入沙地,转身,骨鞭生刺,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直直将面前一人扬出深渊。   头越发的痛。   她见脚下有熟悉的漆黑鬼息开始凝着,充盈熟悉的力量似要向上蔓延,她抬头去看空中提剑那人,朝他摇了摇头,传音道:‘不用帮忙,我能解决。你,注意安全。’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信我。’   鬼息一顿,横空沉思半秒后,噗嗤一声消失。   空中的白袍鬼神很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他看着眼前对他的分心已近发怒的银甲神君,很是儒雅随和的笑了声,抬手抹去手臂上剑气留下的那道伤,一切恢复如初,眉眼温存。   “她让我注意安全,这伤留着实在碍眼了。”   “……”   世间第一大鬼王气人的功力,素来是很行的。 第118章 别当我路   谢湛并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天空忽然劈下一道善类。   刑天挡下重剑,而天空雷云聚集,电流在空气中滋啦轰鸣, 显然不守规又将降下雷劫。   “不死莲不在你身上?”谢湛觉察到什么, 冷哼一声, 掌心雷鸣聚集, “倒是不怕死。”   黑炎在大鬼神周身聚聚散散,轻松挡住雷鸣, 雷光映在脸上,竟是无情无惧的漠然笑意。   “生死轮回不过必然,到了你我这境界,何谈怕与不怕?”   “只不过……”他将鬼息与浮空一转,身后凝出的巨手竟挡住谢湛的不守规雷鸣,他笑道,“现在, 还不是我死时候。”   “什么意思。”谢湛凝眉。   这一路, 修祈神情实在太过从容了。   从前神宫时, 谢湛见到过被神族囚禁的乐师曲无谋,那时他就是这副样子。仿佛世上一切皆已看透,无法给心底留下任何, 也无人知晓,他究竟想要什么。   “眼下,修祈不过想同神君公平一战。”鬼神笑容真假难辨。   谢湛的雷鸣在身后黑雾中流转,异象乍起。   若程安在便能看清楚,鬼神鬼息无声息散入空中,如同传说中的‘道’一般无形且缥缈,雷云为鬼息反噬, 消隐无踪。   不守规,不起作用了。   “反制…大道?”铂金雷光湮灭其中,谢湛总算微睁眼眸,万年来如寒冰的眼仁总算有讶然,“……竟已做到这等地步。难怪当年我寻不到你的存在。”   满天过海,这事情几乎无人能够做到。哪怕盛极一时的神族,亦无人踏入此等领域。   谢湛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眯起眼睛,剑身煞气越重:“九子母鬼阵,根本是你做出来的。”   谢湛明白了一切。   鬼神早就躲得过大道探查,当年瞒天过海,同神族合作假意灭世,暗中又故意同他透露消息,反过来灭了神族。   他被人当了枪用。   高傲如谢湛,此时气的全身杀气四溢。   重剑横劈下,攻势越发猛烈:“既如此,何必多浪费一次不死莲?”   双剑触而即散,修祈眉眼弯起:“我欠她一命。当还。”   重剑渡满金芒,   耀目的光芒刺的人眼睛生疼,谢湛矗在原地,冷嘲道:“故作深情。”   鬼神笑了笑,浓烈的黑炎笼罩全身,他并不恼火:“安安与我之间的事,便不劳神君挂心了。”   心思被随意戳穿,谢湛剑光又至。   素白长剑挡住谢湛重剑,狭长剑锋与大巧不工重剑相差甚远,鬼神身形从容,漆黑鬼息腾地而起,通天幽火于鬼界黑暗融为一体,浓稠阴沉。   刑天剑刃为鬼息沾染,成暗金色。也将他的白袍染黑,他唇畔噙着笑,如同话本中最邪恶的反派。   .   程安脑仁虽然还是嗡嗡作响,亡故的声音嚷让她几乎听不见声音,但借往日的战斗经验维持不败。   “……”   还要多久啊。   按照昨日所说,她只需负责拖着仙门等九子母开阵。   但是刚刚……   她眯起眼睛,鲜红的光在眼中闪光,她似乎又看到那一根灰质神丝……   脑仁更疼了。   她手中一顿,背后一刀袭来,却被她翻身一掌拍远,虽经验依旧,但总归鬼息不如上一世雄浑,她喘了口气,心中传音一句。   ‘还要多久。’   ‘两炷香。’   ‘……’   玄冥君盯她许久,知她情况不对,皱了眉:“此鬼确实天赋异禀,短短十年时间竟能发展到如此境界。可惜,她身上似乎有些别的顾虑,便是我不出手,以她现在的状态同时对上其余八殿,必当败下阵来。”   这边程安得到回复,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要多久呢,两炷香时间,还不容易。   众目睽睽下,反手将自己储物袋里储藏已久的丹药拨出一粒,塞了一颗到嘴里,稍有枯竭的鬼息和方才的伤势一并复原,虽然头还是灼烧般的疼,但还好她还算习惯。   她看着下方众仙惊异目光下,扬了扬手中骨鞭,又活动一下筋骨,完好无伤,甚至有越大越猛临战突破的意味。   老实说,她还挺享受这种感觉。   似乎日前破除鬼神境时堵住的瓶颈又重新松动。   ‘要我叫人来吗?’那边,尚同谢湛鏖战的修祈甚至能分心同她传话。   此番只有他和程安两人对峙仙门,并非他们托大,而是鬼神刻意   如此。   不说深渊本身就是鬼界禁地,于程安而言,她需要一个契机突破,而且…来这里的人,已经不可能出去了。   在场人并没有人注意到,脚下的丝线已经蔓延至门口的两棵人面血树,如有生命般静静跳动着,血树发出血红幽光,通天结阵遮掩天地,将深渊彻底与外界隔离,九子母的子阵吸取着空气中的仙力,源源不断往母阵提供灵源。   从天上看,他们早已落入了红色蛛网。   天空之人面对旧神第一战力依然游刃有余,甚至还同下方的程安传音。   ‘残魂还在吵的话,拿千年阴魂压制一下,或许能省力一些。’   ……这人话?   您醒醒啊鬼界养一个千年鬼将不容易的。   “没必要,再给我一点儿时间。”程安唇角一抽,对他这派纯反派作风面无表情拒绝道。   ‘好。’   她觉得自己隐约触碰到了一种更加玄妙的境界。   很空灵缥缈,又格外强大,像是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程安飘在空中,体内鬼息流转顺畅,便朝他们笑了笑。   抱歉了。   其实她还是个医修。   众人见她周身鬼息又一次充沛凝实,集体陷入某种沉默,连带玄冥君都闭了嘴。   医修,世界上最不能惹的人之一。   一是因为欠他们人情的太多,二是因为…医修药真的多。   别的不说,同等水平下,只要你不能一招毙命又不能拦着她吃药,光是嗑药就能磨死一堆人。   “……”仙人中不知有谁先骂了一声娘,神君与鬼王之间的对峙,还有这女鬼的难缠,足以打破他们方才的自信。   剩下八殿除了专攻辅助的镜池君外,均不再顾忌脸面,齐刷刷寄出法器,剑风刀风拳风枪风接壤而至,百炼千转,火光作枪,破开众仙法器。   程安头脑渐渐因为专注放白,面前仙人的动作在她眼底无限放慢,周身浴火而起,火光将本就明亮的眼眸照得越发夺目粲然,强风将血树上的玉牌挂的铛铛作响,却因上面的禁制不曾损毁此树分毫。   她有一瞬的失聪,仿佛世上一切皆入眼底,又未达心间,她似乎又有一瞬碰到了最顶的那个门槛。   突然间,周围一切静   止,场景如画轴一般僵在空中。   她甚至能看见仙门各类法器凝滞空中,而世上仅存的两位神明,竟然也停在虚空,他们背后天色一片暗,只有被压制的雷光浮现,让人不自禁想到世界末日。   她还来不及狐疑,忽然又有声音:‘想要什么?’   ‘谁?’她将眉峰蹙起。   ‘你,想要什么?’他声音似乎是幻象,只是生硬地重复自己的话。   或许是程安故兴致不错,又或许是她潜意识认为声音的主人不会伤害自己,于是她笑了一声。   ……想要什么?   这还用说?   程安扬起手,鬼息在她掌心凝聚,形成一只巨大火莲,腾腾灼烧,似要焚烧一切,湮灭一切,她驾驭火焰,如魔王降世,视线却看向上空的鬼神:‘你看这天上之人,我想要他得到他想要的。’   她确实想守护鬼界,助它挣脱三界束缚,得到一个更好的未来。   可归根结底,最开始的原因,是她想叫他一直开心。   声音不再说话,似乎不想得到答复如此简单且无法反驳,因故沉默了好一阵子。   ‘算了…某种程度上,也是不错的回答。’很久后,那声音才叹息一声,幽幽隐去,‘那就…好好使用我吧。主人。’   主人?   程安狐疑时,周身一切又一次流转,而她护在身后,身侧一直在流转,却没有太大动静的母阵忽然发出耀目的光芒,将石台外漆黑的外界照的通亮。   时间到了?   不对,明明才一炷香。   程安感觉自己要被这光晃花了眼,一时间,竟然听不见周围嘈杂的声音,只是觉得灵台的痛楚越发明显,杂乱的各类画面一拥而上,混乱不堪,反而叫什么都看不清。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人看来,是九子母母阵的金芒突然爆发,吞噬了她。   “……”   上空中,修祈修祈唇畔素来温雅的笑意在这一瞬尽敛。   没有人比修祈更加清楚,母阵联通世道本源,连神主都不曾从其中走出。   “这便是你的用意?”对面谢湛显然也看到这一幕,嗤笑一声,“你果然在骗她。”   修祈没有说话,就在他雷光又一次挣   脱束缚炸起时,回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不带任何人世间情感,冰冷彻骨,仿佛这才是真真鬼神才当有的眼神。   磅礴鬼息自刑天剑身溢出,如同浩瀚无烟、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而远处那棵血树忽的放出光芒,鬼界各地有名号的鬼族忽然浮现地底,但多数的瞳孔涣散,显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守住阵眼。”他冷淡下令。   他们向空中看去,竟悉数终于明了修祈的身份,愣神之后,一个接一个跪在地上。   就在众人以为他开始反击时,他只道:“别挡路。”   鬼神整个人化为一道纯白,侧开谢湛,只身投入九子母母阵余光中。 第119章 母阵之内   程安觉得自己所在环境极古怪, 周身空空荡荡,她飘在空中,什么都触摸不到, 可识海中世界场面一幕一幕倒映眼前, 过去与未来如一条没有止境的卷轴, 一层一层在眼前摊开, 清晰明了。   “……”   世界的一切信息皆悉数涌入识海,反倒叫人无法思考、无法视物、无法触碰, 周围一切如陷最稠密的黑暗,唯有令人窒息的冰冷长存。   程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这片漆黑的海洋中漂泊了多久,时间在这一片领域已经失去了意义,似乎是一瞬,也似乎是几万年的光阴,黑夜忽然如潮水散去,化成能够感知的物体。   她脚下似乎是一片雪, 程安有些茫然地抬手, 却看到冰川上矗立的宏伟仙宫, 不由得睫毛轻轻颤动,稍稍睁开眼。   这是……   不周山的玉宸殿?   程安暗自皱眉,她没想到修祈的创出的大阵内部竟别有洞天。   有身材妙曼的侍女从她身侧匆匆路过, 手捧瓜果鲜花,似乎在迎接一场盛宴。   程安沉默片刻,正欲探究自己在何地时,横空听见了袅袅琴声,静谧如山峦流水,让人平静。   ——这琴声!   她豁然睁开眼,眉峰隆起, 心念只是稍动一下,竟然直接站在神宴的中心,她没有看见其他衣着锦绣,神姿卓越的神人,视线在此时只落在人群的最偏侧。   有一熟人沉默着在角落抚琴,清风吹过他的衣袖,端的是温润清隽。   如果忽视监守他身后的两个铁面人的话。   程安乐师打扮的修祈,眉头隆得更甚,他容颜与万年后相差不大,清俊雅致,微笑着看向来往说笑的旧神,琥珀眼瞳依旧如永恒般温存,可却让人觉得其中似乎缺失了什么。   她有些不习惯地眨了下眼,抬手试图触碰他的衣角,却从中穿透了过去。   “……”   她不再折腾,在他身边安心坐好,听着琴声。   以不变应万变,她倒想看看这幻境究竟想干什么。   终于,在她听到第三首半的琴声时,旧神们簇拥着一   个人从深处走出,他高冠束起,面容威严,眼睛是罕见的暗金。   哦,之前被阿祈关来的倒霉蛋?   她正这样想着,心神忽然一震,抬眼去看,幻象里中‘神主’的暗金眼瞳,向她的方向,侧倾了半寸。   她的脑仁在一瞬间炸开,   嘈嘈杂杂的声音又一次暴起,她这次终于听清楚了他们说的所有话。   “他抛弃了我们!”   “求求你……带我们回家!”   他…谁?   程安有些不明所以,可是对方却手中横空凝出一只巨斧,直直向她攻来,原先还在歌舞攀谈的众神一刹那间凝滞,齐刷刷扭过一个诡异的角度看向她,裂嘴露出带着惨白牙齿的笑容。   她这才发觉,这些人的面孔,莫名铁青。   ……   程安面无表情回看这些人,对这种骇人场面她早已见怪不怪,抬手去碰腰间百炼时,却发现它竟不在身边。   她本想将灵体鬼化,却发现自己竟如常人一样无法脱离实体,不仅如此,连鬼火也召不出来,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银光闪过,不过瞬息间她便反应过来,脚下用力,扭身一闪,避开那只银色巨斧,反手抓住他银白长衫,向上一跃,手腕用力一甩,将对方瞬时压在脚下,脚底架在神主肩臂,以一个兔子蹬鹰的姿势,将比她高了近两个人神主甩了出去。   “在这里竟然还能动?”他向后踉跄两步,身边虚影般还立在原地的旧神们纷纷给他让出一条路。   神王似乎没想到在这种地方程安还有这能耐,好不容易站定身形,极高傲地俯视于她,缓缓勾出一个阴鸷的笑:“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能交流?   程安眯了一下眼睛。   不过比起之前上面看到时,弱了不少。   “是你将我拉进来的?”   对方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冷笑一声,慢慢悠悠又扬起了斧头,自顾自地说起来话:“那就更留不得了!”   程安心道他莫不是脑子除了问题,也不再自讨没趣,沉下脸,侧身如一道鲜红闪电,猛冲上前,右手化掌为刃,脚下用力一   扭,避开巨斧的同时,用力向其后颈劈下。   神主料到她的动作,向后后退,程安则也同样后退一步,左手握拳,直直向对方那张还算不错的脸砸去。   一拳砸了个结结实实,拳风冲飞玉冠,高高在上的神王乌目迸裂,头发散落,不由得怒火中烧,呵道:“找死!”   “哦?”程安笑了一下,十分实诚道,“不过,现在应该是你会死的更快。”   虽然神王这个名头格外吓人,但是看眼前人现在的样子……好像也就是刚入门。   神王面部表情诡异地僵硬一下,鼻子里冒出一声哼,随即缓缓向后倒退一步。   很快,程安就发现了他这倒退一步的用意。   随着他这一步,神宫中所有的人,全部动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朝向她这边,琴声渐变诡谲,空气弥漫的杀气近乎让人窒息。   !!   ——这人不讲武德!   程安脑中警铃大震,迅速向后退了三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所有的旧神都拿出了自己手中的武器,剑光刀光汇成一道巨刃向其袭来,强烈白光让她无法看清眼前。   琴声戛然而止,在仅存的模糊视线中,她看到人群中的那个模糊的白影缓缓站起身。   有什么人在耳畔轻吟,木香几分急切地飘过,身体由温暖包裹,手腕叫人用力握住,像是一旦松手她便会消失一般。   她努力眯起眼睛,角落的乐师不知何时瞬身到了她身边,手臂不轻不重地笼着她,身上熟悉的木香让人安心。   白光散尽,程安恢复视线,却发现自己浮在外界空中,远处天宫正在一寸一寸碎裂,乌泱泱的人影落在雪川上,身侧温雅的鬼王一身白袍,站在神宫外雪川之上,长身玉立,正微笑着看她:“有伤到吗?”   “我很好。”程安摇了摇头:“你怎么进来了。”   “寻你。”修祈难得如此直白,掌心握住她的手,微笑道:“安安,现在把不死莲给我吧。”   程安近乎想都没想便应了一声,屈指抵住额间,便将那朵一只养在她灵台的大莲花取了出来。   黄白莲花触及他的   一瞬便消失不见,修祈温声道:“不怕我拿走莲花扔下你吗?”   程安挺古怪的看他:“这不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   沉默片刻,他很无奈叹了一口气,屈指戳了下她的额间:“你倒是实诚。”   “实话实说嘛。”程安反手捏了捏他的手掌,笑问道,“我们怎么出去?”   修祈看着下方的人群,一身月白长袍清雅非凡,道出一句:“你现在在本源之地,大道核心,只可进不可出。”   这…   “不过,也别太担心。会有法子的。”他笑的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什么意思?”程安让他这番不找头脑的说辞搞得莫名。   下方神族发现他们的踪迹,再次扭转头颅到一个诡异的角度,再一次不怀好意地看向他们,雪川寒风呼啸而过,仿佛怪物尖锐咆哮。   程安觉得额间又一次烧起,灼痛之中,心下一沉,她握起掌心,身形成一防备的姿态,眼睛却忽然让他轻轻蒙住。   “安安难道不觉得奇怪?明明你和神王的力量都被削弱,可这些旧神却依旧如同从前实力强悍。”   “确实。那家伙比之前看到时实力削弱了不少,甚至不如……”程安话锋猛然一顿。   “没错。”她听见他笑道:“本源,说白了是万物起始之魂,严格意义上,也是一种精神。”   鸦羽般的睫毛刷在白皙修长的指腹,带来细微痒意。   只要是精神,就可以被人吞噬。   所以,眼前景象,不过虚妄。   她顺势闭上眼,试图将自己融入黑夜,雪川的风雪渐渐停息,鼻翼只有淡雅的木香萦绕,驳杂的光景又一次在眼前出现,强烈的冲撞着她的识海,她再次睁开眼,却发现修祈与雪川神宫已经消失,前路是一片灰蒙蒙不可见底的雾气。   她立在原地,忽的冷笑一声,视线落在角落:“躲躲藏藏,这就是你们神族待客的方式?”   她这话落下后,灰雾一瞬间散去。   “你身上…”空阔中,空洞的声音似是从无边响起,“呵,原来不死莲之前竟   一直养在你身上。难怪你的魂魄短时间内竟然能强到这种地步。我就说……就算历经两世,也不当这么快的成形。”   两世?   他也知道?   那这一世还能让修祈坑得连个形都没有?   ……等等。   修祈曾让谢湛动用不守规和溯天流,若真的追究起来,神王不知道他的举动也是应当。   程安皱眉:“你是什么意思?”   面前一个发光的人形忽的出现在她面前,像是总算承认她这个人一般平视于她:“怎么,你还不知道?”   “……”   她应该知道什么?   神王忽的笑出声来,故意阴阳怪气道:“真可怜。”   程安哦了一声,却陡然间瞬身一闪,如同一道鬼魅闪出,下一刻用力抓住光团的头,将对方从脖颈上扯了下来,用力一握捏出碎光消散。   已是精神的神王完全没想到程安也很不讲武德地搞偷袭,身下的身子有一瞬凝滞,半晌才重新冒出声音:“你难道就不好奇曲无谋隐瞒了什么……吗?”   他话压根没说完,一只鬼爪戳入他身躯的心脏,新长出的头颅没来得及转动,便被另一只鬼爪强按着再次掐碎。   “不好奇。”程安握散一手碎金芒,一抹鼻翼,邪笑一声,“你还是担心下自己的好。” 第120章 合道灵魂   不过顷刻间, 在这方没有生气的雾气中,两人已近缠斗数十来回。   “我们之中有一些误会……”出乎预料,神王并未主动出击, 而是如长者般同她娓娓道来, “我拉你进来, 只是想解开这些……唔。”   谁想程安完全不理会他的废话, 一拳稳稳砸上小金人的面庞。   鬼界有条规矩。   打架时候说话的,多半是采用什么拖延时间干扰思绪战术。   程安手下动作甚至越发迅猛, 纯粹的得寸进尺,她身后紫气缭绕,甚至吸收了近乎一半的灰雾。   比起他们的战斗,这更像是一场精神魂魄间的角逐。   “你先冷静……”神王的话又一次被一拳打断。   狼狈躲闪见,神主见程安这副油盐不进,在又一拳又将砸来时,终于忍不住抛下自己的傲慢, 歇斯底里大吼:“你被他骗了!他对你根本就是别有图谋!众神残魂凝出的魂体, 万年来只有你一人成功转世。你一进母阵便可联通大道, 有合道资格,能真正控制大道的人,只有你一个!只要护着你神魂彻底稳固时, 他只要反过来吞噬你的灵体,便也能去合道。实现他掌控天地的可笑妄想!”   程安身形重新在他面前显现,拳风停了一瞬,似乎想起了什么,眯起眼睛,像是在追踪查看什么东西。   神王见状,以为她心中已有疑虑, 趁机补充道:“你难道就从未怀疑过?不死莲这样重要的神器,曲无谋为什么会放在你体内?鬼神神格为生死轮回,他的神器,自然是滋养魂魄的绝好物什。这数年的时光加上上一世的数百年光阴,足以催化你的成形。”   金光小人顿了一顿,接着道:“若是你在这里替他解决了我,回去时,你必死无疑。”   “你瞧,现在不死莲不在你身上。不正是说明了这一点?”见程安沉默,神王认为自己已经说动对方,滔滔不绝道:“不如跟着我。这世上除了我和他,没有人能意识到你的价值。我已有一部分精神合入大道之中,只需要你一部分魂魄,待我完全合道时,你便是三界之王,大道代行之人,如何   ?”   “……”   程安已然未曾发语,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乌黑的眼睛情不自禁让人心里发怵。   半晌,就在神主忍不住要动手时,她忽然笑出声:“我看这合道……真是大可不必。”   “为什么?”神主有一瞬茫然。   “我看你的脑子,怕不是因为合道坏掉了。”程安忍不住嗤笑出声,“告诉我这样重要的事情,现下却是我杀你的好时机,真就生怕我不会动手。”   她闭目凝神,抬起手,竟然横空凝出一把长刀,瞬身几步横刀前立,畅意笑道:“而且。我说过相信阿祈,相信是我的事情,挑拨离间,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话落时,长刀已做骨鞭缠住神王周身,她反手握紧握把,将鞭身扭过,眼眸如淬寒冰冷静,另一只手则凝出弯刀用力劈去,以锐不可当之势,向小金人脖颈飞去,她身后,棠紫雾气迅速侵蚀灰雾,不稍顷刻便已吞噬了大半。   无疑,这一刀若中,便是宣布她的胜利。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她识海中原先磅礴的信息量一瞬变得明晰可辨,仿佛走过从前往后无数岁月,就连头脑中喧嚣的声音却不再惹得人头疼。   “……”   因为这一瞬,她看到了未来。   极其可怕的未来。   嗡的一声,程安的眼瞳豁然紧缩,心脏猛然地收紧,也是这一瞬的失神,神主与灰雾一齐挣脱她魂魄的束缚,猛烈反扑之下,夺回了被紫雾侵蚀的领土,巨斧顺势挥下,斩断了她一髻发梢。   小金人接过她的头发,看着这一簇极细微的灵丝,哈哈大笑起来:“够了。这就够了!”   程安拧眉,立即反应过来,将手中将长鞭横立,如一道惨白蛇影向其逼去,脚下步伐不停,本要迅速夺回雾气的控制,可是对方却骤然连同灰雾一并消失,在这一片近乎无穷的时间中远遁。   她心底皱了一下眉头,心念一动,重新将自己化为虚影,两侧的虚无重新化为一副副无穷尽的绘卷,过去与未来的场景如快进般在面前飞过,识海中的残魂中的声音终于无比清晰地在讲述。   “他在核心。”   “杀了他,我们愿   意为你所用。”   “他要融合大道,他抛弃了我们。”   “是他借谢湛之手杀了我们,只为了取我们残魂做出容器。”   “疯子…疯子!”   程安揉了揉眉心。   之前是她想错了。   这些残魂们要杀的人,从始至终只有神王一人。   她就说为何之前在深渊时的神王如此好处理,不过几瞬便被封在了母阵作为阵眼,原来他本就将自己的灵魄虚化投在了阵内。   九子母比起阵法,更像是一个通道,进入其中的人若没有完全迷失,便可进入本源之中,看清过往未来,甚至影响大道判断。   而她刚才必然没有看错,一直以来,那奇怪的灰质透明神力的主人,就是他。   所以,之前修行时听见的声音,玉宸殿忽然枉顾命令发疯的善剑,南疆阿峰,引导谢湛,都有他的手笔。   ——还有方才看到的未来。   ——那个关于他离去的未来。   程安皱了眉,忽然想到什么,心底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阿祈!   她闭上眼睛,在漆黑虚无中拼命感受着对方身影,漆黑如水划过皮肤带来极深的冷意,就像投入深海的鱼类,在无止境的黑暗中试图寻找光明。   “阿祈!”她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才看到那一抹熟悉的气息。   他浮在漆黑中,在这片永恒寂静里沉思等待着什么,但是程安无暇顾及,鬼爪撕开空间之间的距离,不过向前一扑,便落入那个月白色的温暖怀抱,她这才算舒缓些许紧绷的神经。   完好的,带着干净木香的,让人安心的,怀抱。   她本以为自己至少会将他撞一个趔趄,却发现他的手臂出乎预料的结实沉稳,竟然稳稳的接住了她。   “安安?怎么这么……”修祈似乎愣了一下,没想到程安这样快出现,随后弯了眼睛,捏了捏她隆起的秀眉,“发生了什么?”   “……阿祈。”程安阖了阖眼,抬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不能,丢下我。”   他扬起一个笑:“怎么会?”   温棕眼瞳如有阳光射入,含着笑意如水光荡漾:“你且放心。不论这   里看到了什么,都只是一个节点而已。时间的路很长,哪怕大道自己也未必能悉数参悟。”   见她沉默,修祈屈指轻挑起她的下颔,对着那双黑玉般夺目的眼瞳,笑道:“我是执掌轮回的神灵,我不会死。”   他垂下头以近乎虔诚的姿势,吻了吻她渗出细汗的额际,补充道:“用我的一切,向你立誓。”   她这才不情愿地松开手,解释道:“神主拿到了我的一根灵丝,我担心他对你不利。”   “事实上,确实如此。”修祈叹了口气。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周围漆黑一瞬间褪色,场景重新聚集,依旧是熟悉的神宫,只是昔日亡魂幻影飘荡在雪川之上,诡异僵硬地凝着他们。   程安深吸一口气,试图夺回这番天地的控制,却被修祈轻轻拉住手腕,耳侧声音又一次响起,这一次却格外的整齐划一。   “去找他,帮我们报仇!”   “拜托了。”   她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在那些亡魂的中心,她的右手边出现一道直插入云的天梯。   是那些亡魂的力量,走上它,便是这方天地的核心。   雪川上的幻影也发现了天梯,兵器声清脆作响,有人在其中一马当先,身后又万千长剑奔赴而来。   然后,雪崩了。   天地从边缘处一寸寸碎裂,试图将他们淹没在其中,山峦碎裂的声音既是极喧嚣,又是一种极静。   感受到这份危险的压迫力,程安眯了眯眼。   可是她还未来得及动作,只听长剑出鞘长鸣,剑气横空而出,只剑挡住这万千剑刃,修祈单手拿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刑天,鬼息磅礴似洪水倾泻而出,只是在此方世界多少有些影响,只是包裹于剑身形成一层烟雾,向她轻轻地笑:“你去吧。”   “别怕。”他抬起手,很温柔地顺了顺程安的头发,声音是如常让人安心的力量,“往前走,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她刚想说一句‘你在说什么鬼话’,却看到他摇了摇头。   “现在去还来得及。他若要合道,现在是最脆弱的时候,你若是能同化他的力量,这个时间点,不早不晚。”   “……”   程安听着他话中意思,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她有一种他早就料到眼下发展的错觉。   他又在打什么鬼算盘。   “好了,去吧。”见她满脸见鬼似的古怪,修祈又一次轻笑,松开那个过分温暖的怀抱,抬手轻轻向前推了她一把,“不用担心我,不死莲还在我身上,此处可用。” 第121章 他的出生   话在程安的嘴里转了几转, 可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磨了下牙,像是想恶狠狠咬眼前这人一口   旧神的虚影站在他身后雪川, 旧神站在他面前, 像极了某个幻境中孤军一人以一当百的模样, 他向她笑了笑, 白衣胜雪,皑皑白雪在他身后逐渐崩溃, 坍塌,散落,反使他整个人与天地融为一体,如月辉下月神清光披身。   “啊,对了。”他忽然叫住程安,笑道,“走之前, 送我一个礼物吧。”   “?”   程安未来及反应, 发梢却让人挑起, 不知觉中为刑天剑斩断了一绺,悄然落在他掌心,乌黑的发梢与白皙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   怎么一个二个的都对她的头发有想法。   程安下意识去捂住头发, 手腕却让人轻轻抓住,清淡木香围了上来,当一个无处不在的神主的面,一个温凉的吻亲昵虔诚地印在唇畔,最后不轻不重咬了一口,齿尖蹭破了些许皮,可她没有感受到一点儿痛楚。   去看他, 他眯起眼睛,很是满足地笑了:“谢谢。”   程安不明所以,但眼前幻影显然没兴趣看他们卿卿我我,秉持着能群殴绝不单打的原则,祭出武器一并冲来,却由最古老的鬼息拦住。   她深深看了修祈一眼,随后稍稍合眼,神识仔细辨析着这方小世界中的‘道’的流向,原本沉静地世界如同一汪池水被两块瓦片同时敲碎,水纹的波纹看似纷乱却另有逻辑,她顺着天梯的方向,整个人化流光飞去。   直到天梯与那人声音一并消失时,修祈才多少收敛笑意,剑锋向下一挑,瞳眸徒添几分冷意。   见她要走,面前的神宫如一张被人卷起的绘卷,以一个诡谲的形状为人叠起,所有的虚影面容凝滞,雪川、山峦、树松皆在刹那间凝滞,碎成灰雾欲尾随程安而去。   沉如水的黑暗中,一道剑芒再次飞出,鬼息与漆黑融合,只有白影如捉摸不定的鬼魅,修祈翻开掌心,不死莲余留的七瓣莲叶放出淡金光泽撕破黑夜,映在他面上,琥珀眼眸无端照出冰冷神性。   “此路不通哦。”   .   程安   越发感觉这传说中的地界像极了深海,即便动作处处掣肘,深寒幽黑,却莫名地让人习惯,水流般的虚无在耳畔飞过,她敲了敲自己的灵台,清了下嗓子,头一次试图与那些无视太久的声音对话。   ‘你们的家在哪里?’   很久之后,就在她以为对方不会说话时,才有人回答道。   ‘……不周山。’   ‘玉宸殿?’   ‘是。’   ‘你们都已是亡魂,即便回到不周山,也终将会消散。’   灵台沉默了很久,才又有声音响起:‘那我们也要回去。’   ‘我们诞生于那里,若是一定要步入消亡,我们只希望死在那里。’   ……这是什么奇怪的执念。   ‘我们和曲无谋不一样。’   想到了什么,程安心中一个咯噔:“他不诞生在不周山?”   谁成想,识海忽然间像是炸了一样,嘈嘈杂杂。   ‘他不是神!他是终结。’   ‘他是道赐予的消亡,让人害怕的消亡!’   “停。”程安又一次被嚷的头疼,一敲脑袋呵斥道,“你们不要一齐说话,不然谁都别想去不周山。”   ……对方一瞬间熄了火。   最后,是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说出令人震惊的话来:“阿曲,是唯一生于本源的神,本该是这天地共主。只是出世太晚,幼年实力孱弱,加诸世道已有主人,才寻常神族无异。道为了弥补,便在不周山下另开一方小天地,作为鬼界予他。”   ……好家伙。   难怪在这里他几乎不受影响,甚至还能用的出刑天剑,也怪不得鬼界完全不受道的制约。   程安心中腹诽一句,听着这苍老声音,后知觉忽然想起了什么,陡然睁了眼,脚下步伐虽没有停,神情却有些震惊:“等等,你是……”   他是万年前保护曲无谋的老神!   难怪,难怪她没有在深渊血树上看到他的名字,原来他的残魂一直混在神族之中,直到昔日神宫为谢湛与修祈覆灭。   “这还是我第一次同你说上话。”老神也不惊讶她认出自己,声音多少有些无奈,“实在是对不住,总有人太过着急,加上意识混乱,想必给你造成不少烦扰。”   “不,不……没什么。”程安   多少有些局促,莫名有种头一次见老丈人…呃,见到公姥的窘迫。   尤其是当知道这段时间这位老者一直在她魂魄之中沉睡时,她还试图吸收对方时,这感觉就更加不好了起来。   “抱歉,我并不知道,您还在这里。”她不自觉带上了敬词。   “不用道歉,你做的事情,我能理解。”老者咳嗽了一声,态度却很是豁达,“只是我实力不济,不能同你多说些什么,现在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只是错过了这一次,恐怕,就再不会机会了。”   “神族不愿意承认他的身份,大道限制又不可杀,只好以偏见压制……”老人语气中透着惋惜遗憾,“否则,也绝不至于今日的地步。”   在程安的沉默中,苍老的声音多有些虚弱:“我很感谢你。”   “谢我什么?”她声音有些干,“我可没做什么。”   甚至她自己,就是一直压迫阿祈的神族所化余孽。   即便是个看不见影子的残魂,她也能听到体内的老者似乎摇了摇头:“我未来得及教给他如何待人,时间便被迫停滞,再醒来时能看到他发自内心的快乐,自然要谢谢你。”   “他思虑处事比我周到的多,想得谁喜爱不过手到擒来。”想起自家某只老谋深算,走一步看百步的狐狸,程安木着脸,“不用教。”   年迈的神明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却道:“不必告诉他我还在。我们这些人作为过去,早当消失了。”   “可是他一直很寂寞。”程安仔细听着魂魄中本不该再次出现的声音,不知为何,鼻翼细微发酸,“他还是想见到您的。”   “有你在他身边,我很安心。”他像是支撑不住如此大的消耗,气息越发无力,声音在嗓子中吞吞吐吐,卡过几遭终于吐出,“如果有时间,沿着这条河,往回走走看吧。”   ……什么意思?   她正是狐疑,可是对方如睡着了一般不再说话。   而眼前,属于‘道’的线条越发密集,如一匹即将织就的布匹,她只好叹了口气,同灵台剩下的人道:“我能带你们回去。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灰雾渐渐在面前笼具清晰,周   围一切再次凝成实体,却只有虚空中一团雾气,白与灰夹杂,像是原本无暇的白纸被人泼洒一片泥浆。   “还能是什么。”程安猛然停住脚步,浮在黑暗站定身,看着面前如要化为实质的灰雾,沉下脸邪笑一声,“当然是帮我干掉这人。”   近乎出于本能,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甚至有一刻,她感觉自己就是为了此时而生。   她将半身化成紫气,一并融入那片光雾之中,可抬眼间,却看到虚空中竟还有一人在同那一片灰雾鏖战。   “……”   嚯,熟人。   所以他怎么也进来了。   程安见这位黑甲的战神浑身染血,威风凛凛、寒石所造的战甲此时也有一半破碎,猜到多半是好不容易夺回主动权的神王,想好好折腾折腾这位背叛自己的昔日神族第一。   ——算了。   她大抵是明白了修祈的想法,他心中确实未曾将谢湛和仙门之人放在心上。   虽说仙门败类不少,但除鬼界外的两界还需要秩序。   她叹息一声,轻盈地跳在他身边,右手凝气努力将这方天地撕开一个口子,将这人送出去,谁成想谢湛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黑黢黢地眼睛沉沉地看着她:“你做什么!”   “你又在做什么。”   程安兴致缺缺,并没有力气同他掰扯:“离开这里,我来就好。”   “活着回去,我不需要。”许是自尊心受到侮辱,又或许是因为想到了什么,他嗓音沙哑,多少带了些急切与紧张,“你既然能撕开空间。活着出去,别回来!”   “说什么鬼话呢。”程安愈发不耐烦地看他,眉峰皱起,“阿祈还在等我,倒是你在这里,碍我的事情。”   阿祈。   谢湛整个人如被一记闷棒狠敲一棍,怔忡一瞬,随即像是想起什么,眉峰隆起:“融合大道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曲无谋究竟想要什么,你我谁都不可保证。”   “肯定不简单。不过……关你何事?”   程安耸了耸肩,觉得眼前这一幕莫名其妙的熟悉,眯起眼睛看着他,哦了一声,然后将口子撕在他脚下,冲着与外界吸引力作斗争的战神挥了挥手,将方才他的话全还给了他:“这里不是你当来的地方。活着出去,别回来了!”   话落,她深吸一口气,潜入那一片光团,如一条鲸鱼沉入大海深处,周围只有寂静长存。 第122章 一枚莲子   这是一条永远向着远方的路, 时空在此毫无意义,程安觉得自己陷入一种奇妙的境界,好像自己是从天上一朵亘古不变的云彩, 风一吹飘向大地, 无处不在。   风吹过几十里地, 她飘飘忽忽地在浮空中想。   自己似乎是来做一样伟大的事业。   但究竟是什么?   脑袋空空, 简直就像什么被什么东西暂时吞噬了记忆。   程云彩不知道,只知道随着风往前飘着, 看过世间一切痕迹,地面从死寂渐渐有了生息,直到山峦之间,雪川之下,渐渐生有人烟。   有人高喊呼和着从她身边经过,以畏惧而厌恶的眼神看向很远的地方,那里有黑雾缭绕, 什么东西在其中诞生。   “……”   她对这些人并不感兴趣, 只想知道究竟有什么诞生了, 她裹挟身躯再次向前飘去,直到又一道风将她吹入山涧,如同要压制她的存在般, 顺着一道裂缝贯入了地底。   这里很暗,没有人烟,没有任何生机,只有长久的死亡与永恒的孤寂。   她囿于这里很久,久到连自己是谁都彻底遗忘,久到自己曾经看过的天地也悉数记不清晰,她一直向前飘着, 飘到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还在移动。   直到,幽蓝的一束光投入这里,照明沙砾似的地面和苍白的石台,提着幽蓝灯笼,身着月白青年出现在远处,他孤身一人,身后是不见光际的天空,整个世界只有他手中的灯火有一丝微弱的光。   不知为何,有一瞬,程安在他身上看到了如阴影般笼罩的,一种浓郁的,近乎要吞噬一切的寂寞,倦意与悲伤。   “不着急。”   这青年豁然睁开眼瞳,瞳色是她很熟悉的琥珀浅棕,他弯起眼角,将悲切悉数藏起,好似方才不过一场虚影,笑容浅浅,声音温柔之至,“我能感知到你的存在。”   程安有些诧异。   能……感知到?   她在这世界徘徊游荡这样久,从来没有人能看到她,有时,连她自己也怀疑,眼前看到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只是存留在某一记忆力的幻影。   “一直都能感知到,或许我没有   告诉你,我便是这一方天地的道。”他笑容清润,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我知道,现在的你应不想见到我,但是……抱歉。”   程安有些不解。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并没有不想见到他,甚至恰恰相反,他在这里,她有一种很舒心很温暖的感觉。。   “姑且原谅我吧。”月白衣的古老鬼王将灯笼放在石台上,坐在程安身边,平静得让人熟悉,“昨日…你方才死去,我想来看看你,只会在这里做一会儿,不会吵到你的。”   他语气有些卑微的恳求,让人心底有些空落落的刺痛。   程安不理解他的话,只是想走过去捏捏他的手指,说些什么,可是风吹过,最多不过穿过他的头发,带起一点弧度。   ……算了。   他果真不再说话,如同累极了,竟向后慢慢躺在冰冷的石台面上,身躯稍稍弯起,不见方才的矜贵优雅,指尖向上摊在冰冷的石地上,素来极有蛊惑力的漂亮眼眸微微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也俯下身,无声息中陪他一并躺在这石台上,鬼灯幽蓝萤火在不断向上流动,记忆忽然闪烁过一幅类同的画面,似乎她从前也和他像这样躺在哪一片星空下的草地之上。   忽然间,他终于开了口,朝她的方向去看声音很轻:“会怪我吗?”   程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应当会吧。”他声音轻的近乎不可闻,眯起眼睛轻轻笑着,却让人看不见他的神情,“毕竟不守规雷劫,确实很痛。”   ‘……’   “时机难得。”他又睁开眼,坐起身,自顾自地道,“我不知未来的我是否还有机会,但是现在和你坦诚道歉,会比较好些。”   “不走的话……”他感受着深渊灵力的流动,立在原地,似乎稍稍有了些许精神,笑道,“我便当你愿意听了。”   于是程安沉默着听着。   他嗓音沉缓,说了很多如同被什么力量锁起来的事情,例如,从前在轮回台,他曾答应过等她轮回后好好护着她,是他失约。例如,伤害了她的故土,他很抱歉。例如,设计她被仙门追杀,是他   不对。看着他在雷云下湮灭,也是他冷血。   他每一句话落下,曾经的画面依次浮现,她不敢出声,只希望他继续去说,好像只要他继续说下去,她便能想起来什么,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还有,之前你藏在地窖的酒,是我拿走的。”他笑道坦诚,眸色却有些暗了,“还有之前的丹炉,也是我故意炸掉的。”他笑了笑。   ……莫名有点生气了怎么办。   “对不起。”结尾时,他声音已近喑哑,“我这一生,一直在寂静中生活。确实忘了,当如何与人打交道。”   “不过,既然已经成了新的道,重新回到这里。”他弯起眼角,扬起手,指腹纤白修长,像是想触碰什么,“说明未来的我做的还不错。左右,我这一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如果可以……”   ……等等。   什么叫做不会再出现她面前?   程安心中豁然一紧。   “原谅我吧。”   他这句话一落,程安心中豁然一惊,如一直被人锁起的老匣子终于插入了钥匙,拥挤在匣子的内容物一瞬爆出。   她发觉自己身体在慢慢有了实体,可是周围的黑暗却渐渐开始剥落,周围的一切都在碎开,脚下也有力度重新   “阿祈!”她挣扎着用力向前走,在阴影投落的角落,她看到修祈稍稍错愕的眼神。   ……能让他怔住,真是少见。   每一步都像在急湍的河流中逆行,程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却只抓住他的指尖。   那温度不同往后,是彻骨的冰凉,好像他整个人就是孤寒本身。   程安深吸一口气,同他喝道:“你去,去找我!我想看到你,我必须看见你!”   “但是……”他张了张口,瞳仁忽的一紧,终于察觉到眼前的程安,和自己设想中无所不能,自由自在,永世长存的样子哪里不一样,鬼息在他身后聚拢,试图阻止她的消失。   可是她还是消失了。   如一团雾气化为人性,又匆匆消去。   只有那一声阿祈,和指尖残留的温度尚且有一星半点的证明,证明有一人曾在这片寂静之中徘徊陪伴他许久。   .   ‘发现了?’   再回神时,她重新站在地面   上,黑暗剥落,身后一切碎开,指尖那一簇幽紫的鬼火腾升,最终在掌心汇聚成一粒小小的种子。   原来是复刻。   通知古往今来,道尽世道轮回,集百家魂魄之精髓,她的神器,叫做摹生种。   只要他人曾对她使用过自己的神器,她便能探知清晰这份力量构成,从而毫无差错的复刻。   好巧不巧。   世上仅存的三样神器,她都一个不落,全部体验过了。   她看着手中摹生种,抬手一擦,手上冰凉,发现自己眼角竟然渗出泪来。   阿祈这人,还是一贯的自作主张。   就是这一次见面,才让他在谢湛情劫时就出现在自己面前,才让他确定要以旧道作祭品,给她一个河清海晏的世道,让她超脱所有人,击溃本该无人继承的道时,成为真正能踏碎虚空的道。   只是他或许也未想到,旧道竟然没将神王迷失其中,反而让他先一步入主。   不过,问题并不大。   只是。   程安心中留存隐隐的担忧。   ……他自己呢?他在筹算最后的终局时,又想把自己放在哪里?   “居然能回来……”黑暗被白雾剥落,站在面前的,是一只熟悉的发光小人。   程安朝他咧了咧嘴:“您是觉得,抹除我的记忆,就能让我永远凝留在那里了?”   “我只是没有想到,明明只是个早产儿,他竟还察觉到你的存在。”神王神情似乎有些凝固,“哼,该说不愧是鬼神?鬼蜮伎俩,真是有一手。”   两人深谙偷袭之道,明明前一刻还在寒暄般说辞,下一瞬,却几乎在同一时间出手。   浓烈灰雾的炸开的一瞬,猛然为闪电撕开,她看向不远处,铂金电流在虚空中咔咔作响。   “不守规……真是个好东西。”她笑了一声,“您说对吗?”   虽然谢湛之人,她已近无感。   但是这东西好用是真好用。   她掌心有雷鸣响起,曾经将她湮灭的电流如动物温驯,她眯起眼睛分解空中神力走向,手中有一柄大剑浮现,可是对方身形却有一瞬混沌,散成光雾完美融合入白光之中。   无处不在,自然也就无法攻击。   “   向左边劈。”   她豁然抬起头,就在她身边,有一角黑夜侵蚀白雾,修祈站在黑夜中,从容而立,只是身形有些陌生的透明,他笑道:“是障眼法。他方才在外界同我战斗时,流逝了大部分精神,不可能如此轻松控制得了这里。集中注意,便是他输。”   “你找死!”   等剑锋依照他的话劈下的那一瞬间,对方终于恼羞成怒般,白光大振向黑夜中的修祈反扑,光暗交织间,雷鸣响彻天地,紫棠幽火在虚空中不断燃烧,在黑夜的边缘,蚕食着光明。   程安觉得浑身都在燃烧,眼前清晰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地步,夹杂电流的紫色幽火被鬼息保护着向前,如万千箭矢满天流星锐不可当。   忽然间,她觉得手中被塞进来了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去看。   那是一枚玉制的洁白莲子。   “再教给你一招吧。”他额角不知觉中有一滴血莫名淌下,抬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从后环住她的腰腹,吐息有一丝极浅的铁锈味,却让温柔的木香冲散,“其名为,刑天。”   他将她手中鬼火挥下,在他们面前,连同,所有的白光,都变成了白纸。   所有的一切都着了火。   他们在火中相拥。 第123章 真正目的   黑白与火焰交织的天际下, 似乎有一滴血落在她手背,冰冷的温度,让人熟悉而害怕。   “阿祈?”程安豁然抬头。   “噤声。”他面色如常, 唇畔挂着温和的笑, 仿佛方才那一滴血只是幻觉, 他神情很专注, “集中注意,控住你的火, 我只能削弱道的力量。他还在。”   程安不再作声,合上眼,不再放过任何一丝道与神力的波动,精神全神贯注,火焰如水银泻入因鬼息侵蚀变得越发脆弱的‘神王’体内,注入的一瞬,紫棠化为数百把锐利的匕首, 在白雾之中如经脉般连成一体。   就像中毒一样, 纯白的天空布满粗壮的紫色线条, 如某种诡谲难测的流星,往世界心脉出直奔而去。   手腕被他按住,流星同时被操控着精准向核心刺去。   利刃没入心脏的一瞬, 从世界伊始到未来的一切皆在一瞬贯入脑海,原先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炸出无边际的流火,火树银花,于世界基石炸开,散开的碎末是万千光影,无数密密麻麻的画布似流火自黑白之间倾斜。   黑白交错下的光影如流火缤纷华美,就像是他们曾在上界看到的烟花。   “……做得很好。”他喘了一口气, 同她又勾出一个笑,“你看,多漂亮。”   烟火渐渐渐渐的涣散,直到一切散尽,世道重归平静。   光雾之中,唯有紫檀幽火寂静而缓慢的燃烧,将一切烧成梦幻的虚无,在火焰之中,生命的消亡总是悄无声息,她甚至听不到神王的哀鸣与道的请求,连魂魄中一直喧嚣的声音也渐渐渐渐地远去。   一切重新归于绚丽的寂静。   所见所闻,除了通天漂亮的紫檀幽火,还有在重新肃静的黑夜中,那个手持素剑,面容清隽依旧的人。   “结束了。”在确认这里再无多余的精神后,他落下定音,语气轻松,仿佛自己即将从一场漫无边际的虚无梦境中醒来。   旧神的彻底消亡并不能给程安带来多少快乐,她唯一觉得欣慰的是,一直磋磨修祈的过去即将离去。   “这样就够了?然后呢?怎么将鬼界彻底从这世界脱离出去?”   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一   种隐秘的不安,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角,让鬼神俯下身来。   看到见他神情如常,温润尔雅,才算松了口气。   ……方才在时空河流中见到的场景,或许只是幻觉。   “很简单。”他拢了拢手臂,愈发用力了些,下颔抵着柔软的头发,“成为道主,‘它’会告诉你该怎么去做。”   不,总觉得…   总觉得哪里不对。   忽然间,程安想起了什么,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一枚指盖大小的莲子,洁白剔透,无暇莹润,而在她的神识下,她却能看见这东西上一抹极难觉察,彻底归于黯淡的淡金光泽。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一瞬凝滞。   紫檀火光也在灼烧中消隐,世界恢复漆黑寂静,只有一柱光,不知从何处投下,自上而下贯穿黑夜,神圣明净,不带任何杂色。   明明只是一束白光,却仿佛隐藏着世道一切道理,见之便能忘却一切,踏碎虚空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将你的火焰投进那束光中,便能给一切做个了结。”   “为什么你不去成为道主?”可偏生是这个时候,程安不干了,“明明你比我更熟悉这里,让鬼界塌陷于三界外,不是你的理想吗?”   他听出她话中意义,摇了摇头,温和的补充:“是补给你的鬼王礼。”   程安反驳着他话里的漏洞:“鬼王礼…难道你从我重生时就开始准备了不成?”   “……不好吗?”他似乎疲惫到了极点,很轻地叹了口气,“旧神已经全毁,世上不会再有与你同样能够融合大道的人。成为天地的主宰,无论是想报复谢湛,还是想让鬼界独开一界,做任何想做的事情,都不会有人能够拦住你。”   顿了顿,他道:“你会成为世界上,唯一的真神。”   “那你呢?”程安皱眉,“你又将在何处?”   他摇头:“我会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好吧,那我换一个说辞,不死莲为什么成了这副样子。”她深吸一口气,近乎诘问地将那枚白玉莲子递到他面前,以一种很轻飘的语气。   “剩下的那五片叶子呢?”   到底要怎样,才能在她不知不觉的这短短的时间内,死去   了五次。   她便说为何已经侵蚀‘道’多年的神主如此好对付,为什么他一直游刃有余尽在掌握。   敢情他在拿自己为弃子,帮她硬生生将神王的大部分精神拦在外界。   ……   短暂的沉默后,修祈捏了下她的肩骨,只是笑:“不过一点儿必要的牺牲。”   必要   发现无法掩盖,修祈才坦诚道:“放心,一切事物都终将走向消亡,唯有大道永存。‘它’会记录我的生命痕迹,若是你愿意,会有很多修祈陪你。”   所以这就是他的目的?   让她融合大道,自己则走向终局的消亡?   开什么玩笑!   “我不要!”程安不再去理会那一束无人不想得到的光芒,抬起手,将鬼息散开,悉数重新注入他开始透明的魂体。   可是,手腕却让人轻轻握住,重新收在腰侧,鬼息不受控制地戛然而止。   她感觉掌心有什么在发烫,可是如被什么控制,视线无法移向下。   是不死莲的莲子?   “我很累了,安安。”他终于有些撑不住身体,向前倾斜了些,力道压在她身上,眉眼却是温柔倦意,“数万年前旧神覆灭时,我便应当随之死去。若不是心有不甘,我早该回归死寂。”   “死亡于我,并非一件痛苦的事情。我活的,实在太久了。”   他费劲地抬手,一寸一寸摸过她的眉骨,又向下拂过她的鸦羽似的睫毛,笑道,“或许,如果你的出现的早一些……不,还是算了。”   毕竟,那些很早出现在他身边的人,最终都成了树上一个个单调灰白的名字,在永恒寂静的深渊深处沉眠。   他司掌轮回,因此比任何人都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逃不开消亡。   他曾看着无数人在他面前消逝,一切的一切都最后归于虚无,就像命运同他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明明是他主掌生死,却总是谁也留不住。   与木石所化谢湛不同,鬼神曾经拥有人性,也正因如此,当人性因漫长时间消亡后,才让人感到无尽的疲倦。   哪怕在她身边,他切实感受到了暂时的轻松。   可是,他也一直知道,这一切不过暂时,她也终有一日,也会离他而去,生命的尽   头依然是孤寂。   正如人间每个人一无所有的来,又将一无所有的离开。   所以,程安重生的那日。   他做了一个决定。   哪怕只有她,只要能留下她,永远的留下,他不介意自己的消亡,甚至让自己换一个全新的方式永远陪在她身边。   这样就很好。   至于鬼界脱离三界之外,鬼族的重现天日。   不过都只是附带。   忽然感受到指腹有细微的冰冷,他不由得敛眸去看。   那双总是倒映着他的漂亮澄澈的大眼睛,此时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嘴唇微微的颤抖,明明是气的极了,却又透着他很少见的心疼。   “混账。”   他指尖有一瞬僵住。   真不是因为这句罕见的责骂。   印象里,程安极少有能哭出来的时候,当年哪怕在鬼界被人暗算,投进滚烫的油池灼烧七日,她也连哼也未曾哼一声。   “别哭。”他有些生硬地试着替她擦去眼泪,却发现断了线的泪珠根本无法擦的干净。   “那不是……你。”她语气开始哽咽,话语戛然而止。   “为何不是?”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会拥有我全部的记忆,也会代我…一直守着你。”   他微笑着摇头,抬起手,却捏住她的一缕火焰,转手扣住她的手腕,夺走火焰的控制权,磅礴的鬼息竟有一瞬压制住她的力量,他将她的头轻扣在自己的怀里,禁锢着让她无法动弹。   “别哭。”他又一次重复,用着从前哄她休息时的温柔语气,“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程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鬼火融入了白光,而意识又开始迷离,似乎即将陷入一场长时间的沉眠。   视线所及,鬼神的身影渐渐模糊,仿佛将彻底与黑夜融合。   “不要!我说我不要!”她语气开始哽咽破碎,可是依旧无法逆转什么,眼前人依旧在渐渐消失,“你去享受你的寂静了。我呢?我呢!”   “如果你不想重塑我。也可以回到过去,彻底抹去我的存在。”   他将自己的鬼息渐渐散开,如同放弃了一切挣扎,任由程安宣告自己的终局,身形变得苍白透明:“这样,你就不会再记得我。”   黑暗中,他觉得自己的衣襟被人抓了起来,耳边有风刮过,那一掌却最后还是没舍得落下来。   只是胸口被人不轻不重锤了一拳。   “好凶啊,安安。”黑夜之中,他声音有些无奈。   程安被困意折腾没有力气,却还是很凶残地向他咧了咧嘴:“我还有更凶的。”   “……?”   这次到修祈不解了。   她阴恻恻地道:“你猜,我的神器,是什么?” 第124章 正文完结   “安…安?”温棕瞳仁不再淡然, 仿佛完美的面具出现一丝皲裂。   他近乎怔楞地抬手覆上自己胸腔,方才被她砸过的地方,有一团幽紫火焰在其中缓慢燃烧, 如同一颗重新生长跳动的心脏。   力量随着火焰的燃烧重新注入枯竭的躯干。   灼烫!   极度的灼烫, 却不让人感到难受。   磅礴的生命力如炸裂的星火, 自火光中蹦出。   本该作为她成为真神的最终底牌, 此时融在他的骨血,赋予他新的生机。   “你可真是……”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缓缓抬手摁向心脏, 滚烫的情绪如火焰,在其中翻涌,久违熟悉。   “它叫摹生种。”她还带着哑和哭腔,鼻音极重。   胸腔紫棠火焰如一朵细嫩的幼花,他夸赞:“很特别的名字。”   “你弄哭我了,不道歉吗?”   他的身形不再变淡,程安状似凶狠磨了磨牙。   “……对不起。”   她哼了一声:“道歉有什么用。”   “……”   算无遗策的鬼神头一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反正, 你死不掉了, 也别想跑。就在这里待着反省吧。”   她话很决绝, 模样很凶很鬼,可惜纤薄眼帘却如坠千斤,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是一只没什么精神的鬼。   “……”   他手臂上抬,揽住她的脊背,将她的重量悉数压在自己身上,琥珀眼眸疲倦渐渐散去,就像花地上覆盖的冰雪融化,只剩温柔。   “好啊……待在这里。”   他手臂稍稍收紧了,眼眸如放弃又释然般稍稍阖上。   “你态度这么轻松做什么?我要是醒不来, 你就得一直待在这里!”程安气结。   “因为,听起来……挺不错的。”他笑了,胸腔微震,生机回转,力度越发用力了些。   前所未有的温暖卷席,万事万物如按下快进的皮影戏般在眼前一幕幕纷乱,她顺势拉住他月白的衣角,渐渐在他怀里合上眼,语气愈发有气无力:“我现在好困,全怪你。”   “都怪我。”他下颔小心翼翼蹭着她的发顶,“想怎么罚都可以,任君处   置。”   他认错态度素来是可以的。   好到能让不知道的人怀疑他没有脾气。   程安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配合席卷而来的困倦,她只好咬了他脖颈上白皙的皮肤一口,留下两个不深的牙印,恨恨道:“醒来再找你算账。”   她倚着他的胸膛,嘟嘟囔囔,试图维持自己的冷硬,可醉人草木香包围之下,一切显得安心宁静。   他捏住她白皙细小的掌心,将她至于胸膛的位置,神明的心脏在那里有力的震动,他低声笑道:“好。”   掌心传递的温度温热舒适,像是被很松软的香草包围,她还是忍不住放软神情:“我会…睡多久?”   “时间在这里并没有意义。”他指尖理顺她的发梢,轻到像是怕碰碎一场虚幻的梦境:“或许只用一刹,也或许万年之上。”   “万年,好长……”抓住他衣角的力气越来越小,声音也体含混不清。   “不长。”看着她合上眼,抓住他衣角的力道松开,他闭上眸很轻柔地吻过她的眼帘,自言自语许诺,“无论多久,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   外界花开花落,潮起潮平,人间界还是那样一成不变的模样。   很少有凡人知晓仙鬼两者之间的纷争,变革总在不知觉中发生,而天上地下大人物们的勾心斗角,同他们之间并无关系。   或许如此简单而不必太多思考的生活,也不失为一种快乐。   想太多的人总是痛苦,正如世上大部分哲学家过的都不快乐。   巍峨矗立的不周山,不知觉中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十年之前的那一日,鬼界坍塌,屏障消失,所有前往鬼界的仙人都失去了那一段记忆,大部分人认为他们还未来得及去往鬼界对战神王,就被告知鬼界已经消失。   震惊之外,空桑传来金蝉子还俗的消息后,又提及,轮回台已彻底修复,如今留在人间界的鬼怪,可由道士和尚渡化怨气后,重入轮回台。   谷平城谢府外,锣鼓通天。   谢府的二公子二十六状元郎,实在是值得欢庆的一件事。   有一人黑衣重装走在街巷,   看着庆祝的人马吹吹打打,欢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谢湛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明明只是击杀南方大妖后的路过,却情不自禁停了下来。   他收敛气息,抬眼看去,有一无人居住的小院安静静谧,临近春末,杏树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粉白花瓣,而树上那只秋千架已不见踪影。   他鬼使神差地推开里屋木门,屋内陈设依旧,显然,谢府女主人不定期会派人洒扫这处近二十年无人居住的闺房。   桌上压制一沓纸,纸面已经泛了黄。   他拿起其中一张,上面扭扭捏捏写着‘谢偡’两字,像是更早更早的初学者,练字时非要写下什么别有意义的字体,他有一瞬的晃神,手中纸张如有千钧之重。   他没有办法放下手中宣纸,只是在这间不大的房间中站了许久。   直到屋外的敲敲打打从杏花苑的门口路过,他才抬了头。   同额间已经满是皱纹,同旁人打趣的谢大夫人视线相对。   谢大夫人有一瞬的愣住,他也有一瞬的愣住。   宣纸上有两滴冰冷渲开墨迹,将原本那个歪歪斜斜的‘谢偡’濡湿成了‘谢湛’,反而改错为正。   小孩子举着糖葫芦从门口跑过,说笑之间看着杏花苑的大杏树,拉着祖母的裙角:“为什么那个院子没有人住呀?”   谢大夫人慈爱的揉了揉孙儿的头,“有人住的。”   “啊?谁啊。”   “你的一位姑姑。”   小孩子不解:“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啊。”谢大夫人叹息一声,“她去天上,做神仙去了。”   “神仙!哇,好厉害。”小孩子惊呼着跑开,似乎是想和人分享自己有一位神仙姑姑,离开杏花苑朝着客堂跑去。   谢大夫人抬头,凝了谢湛一眼。   他向她点了点头,极轻地道了一声谢。   可是再去看手中宣纸,哪里还有谢湛两个字的名字,日光照耀下,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他沉默片刻,刚抬腿要走,便忽的听见一个声音。   这边,忽然有小厮满眼欢喜地跑到谢大夫人更前,小声道:“大夫人!曲神医也来了!”   谢湛这步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   是。   或许…只是重姓?   他归位之后,便不再关注下界情况,谢府后来发生的事情,他也未多放于心间。   就连这曲医生是谁,他也并不清楚。   或许,很多事情,就在这样的冷漠中再也无法归来   “请,快请!”谢母似乎一瞬来了精神,“还不去招待一二。”   “不必麻烦了。”有笑音从远处传来,小厮口中的神医从门口走出,清雅俊逸,风度翩翩,一身月白纤尘不染,举止之中朗如清风明月。   周围女客见其样貌风度,一时间竟都不自觉停住手中多做,视线有些痴然地落在他身上。   “听闻二公子高中。”他同谢母拱手一礼:“来的匆忙,未带什么好礼。已让人送到仓府,还请大夫人莫要嫌弃。”   “这是哪儿的话。”谢母面上挂了真诚地笑意,让人带着他坐下,“曲神医能来,便是我们的福气了。”   她招呼着人看茶,修祈极有礼地摇头:“还有一人,也带了贺礼。”   谢母似乎想到了什么,动作忽的停在那里。   连同停住的,还有远处杏花苑里的那位,谢湛黝黑的瞳仁缩起,似乎无法理解为何他会在这里。   “那我便直说了。”修祈叹道,温和笑着同她传音,“不知谢大夫人,可有心长生?”   ……   她沉默不言,修祈便等在一边,礼貌地微笑。   只是那笑,无名相像同岳母求取心上人的少年公子。   “……我老了,很多事情,也想了很多。”谁知,最后,谢母却摇头,“轮回重生,没什么不好,普通凡人的生活,何尝不是件幸事。”   修祈点头:“我们尊重您的选择。”   谢母忍不住笑了:“你这一句敬词,可是折煞我也。”   “言重了。”修祈叹息,“我同安安之间,还多谢大夫人体恤。”   谢母神情放松,却横眉道:“谢我作甚,安安能有个好的归宿,芸芸和程将军在天之灵,也算终能安息,这事当是我谢你才对。”   修祈只是笑。   忽的想起了什么,谢母又皱眉补充:“到是你们,你们的规矩我不甚了解。但若是有个仪式,总是好的。”   “实不相瞒   。”修祈很从容地将一份鎏金红底的请柬递给谢母,“若您能来,我同她都将感激不尽。”   简单的几句客套寒暄后,修祈同谢母告别。   等走到远处靠近司命仙君山时,他停下了脚步,看着面前站在山脚下犹豫要不要摘夹竹桃的红衣女子,温声笑道:“需要我帮忙吗?”   程安转过身,看他从谢府的方向回来,意识到他去做了什么,忽的就气成一只包子:“你怎么就又自作主张……去了。”   “安安也希望她来吧。”他走在她身边,抬手将那一只月白的夹竹桃摘下递到她面前,笑道,“正好谢二公子高中,便一起解决了?”   阳光打在他衣袖上,很暖。   “你总是有道理。”程安接过夹竹桃,撇嘴,“这十年还真没关傻你。”   修祈笑了笑,将她耳边飘下的一绺春天最后的棉絮摘下,提起另一件事:“人间界要入夏了,如果还想救活那些流光花,可以趁此机会去蜀地找冷泉。”   十年。   她在本源沉睡了十年,直到数日前才从庞杂的幻梦之中醒来。   醒来后,她第一件事是咬了修祈一口,第二件事便是裂开空间,跑到鬼界去看她栽下的流光花。   果真,同她看到的未来那一幕一样。   鬼王殿已生了蛛网,无光路便的流光花因没有鬼神鬼息的滋养枯死。   修祈说他可以复活那些花,却遭到程安的拒绝。   什么都改变规则来作弊,也太过无趣了。   “冷泉?”   “在沙洲和蜀地相连之处,可以复生所有未开灵识的生命。”修祈笑着补充,“是旧道的恩赐。”   程安抽了下唇角。   所以为什么她现在是道主,还会有不清楚的事情。   “我做了些手脚,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留下了这样东西。”   “……”   事情忽然不对味了起来。   那岂不是说明他要是又想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她该不知道的还是会不知道。   “不会了。”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叹息着摇头,低下头,轻吻着她的额间,“我的性命将长存于本源,直到你的消亡。”   但是,这将是以万年作   为计量单位的时间。   “话说……”程安眯起眼睛,她并不喜欢他提到消亡这个词,“之前的账,我们好像还没来得及算吧。”   鬼神鬼王都不在,鬼界还剥离于三界外。   鬼界的所有人,一下全乱了套,他们之前一直在忙着处理鬼界事务,没时间算这笔账。   “…嗯,还没来得及。”   “你蹲一下。”   她拉住他的衣角,让他俯身下来,在他耳畔耳语了几句。   “你……”她很满意地看着他神情僵住,修眉稍稍隆起,喉结却在往下沉,“当真?”   “当真。”程安很不矜持地点头,柔软的指腹却有些好奇碰了下他的喉结,声音却情不自禁地放小,“…到我满意为止。”   他有一瞬的僵硬,良久后,才选择放弃挣扎,叹息道:“好吧。如你所愿。”   “……”   黑甲的神君站仙君庙下,目送他们依偎着越走越远,直到太阳斜下,昏黄余辉将他的身影拉出了一条极长的孤影。   人间事依旧,世上不再有百鬼夜行。   他从虚无中走出,历经空虚,也将重返虚无。   或许,数百年前的那日。   他应该接下那个杏果,朝她笑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正文结束   后面的就当番外吧   番外不定期掉落……之前篇目的错字和bug之后会稍作调整   下面是作者的絮絮叨叨:   这个故事实在是拖了太长时间了,竟然贯穿了整个2021,在这里和所有看我拖更的朋友们道个歉……   各种原因各种事情全部发生在2021年,搞得人有各种自闭   本来只是想些一个简单的偏甜向的火葬场。   结果写着写着,心态炸裂了许多次,就开始疯狂断更,人设也和预想的发生了很大的偏离   咳咳……   总之。   完结啦!   本章留评有红包掉落哦~ 第125章 番外一   新生的鬼界很有意思, 天空总是摇摇挂着一轮阳日,从西边升起,再从东边落下, 最后换上鬼界独有的紫月。   为了照顾大部分实力不济的小鬼, 这并不是真正的太阳, 而是上界太阳的虚影。   “下…下雪了!”   有鬼无比震惊地看着细细碎碎的白色雪花从天空落下, 落在魂体上,带来一点儿冰凉。   在场的各位, 绝多数自死后,便再也没有看过四季轮转。   程安懒散趴在鬼王殿新修的木桌上,撑着脑袋看窗外棉絮似的雪霜落在无光路的鹅卵石上,铺满一层细白砂糖般的绒毛。   有几个幼年时便死去的小鬼,在很远的地方熙熙攘攘堆着雪球,乍一看去,就像普通的人类小孩。   鬼王界新下的令, 十年下鬼龄的孩童, 都于鬼王殿生活。   殿外有鬼童蹑手蹑脚的从无光路前经过, 白日下银蓝的流光花有小腿的高度,一切就像人间一样。   “外面下雪了哦。”   正殿的大门吱嘎一声推开,修祈很应景的一身竹纹月白重袍, 外套一件青灰斗篷,斗篷边有一圈细软绒毛,上面的雪花已经化成水滴,睫毛上还挂着冰霜,笑道:“是太阳雪,或许能带来好运。”   “…明明是你造的景。”程安靠在自己手臂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虚伪,却习惯性抬手屈指, 将身后装饰性的小火炉点燃,示意某只修祈自己处理自己身上的冰霜。   他笑了一声,并不在意,将斗篷褪下,身上裹挟的寒冷消失,只剩下一片干燥温暖,走在程安跟前:“不过,我想这不影响它能带来好运。”   阳光洒在他身上,看着就很暖和,程安心思上下浮动,当下便决定跟着心走。   她飞快支起脑袋,推开椅子,站起身,向前一扑,站在那里的人将她抱了一个满怀。   真的超暖和。   感受到温暖呵让人心绪浮动的草木香,程安很是舒适地眯起眼睛,在他胸前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甚至情不自禁蹭了一蹭他的胸膛。   “累了吗?”他仍由对方如猫一样在自己怀里缩着,抬手顺着她的头发,很不经意似地建议,“不如去寝殿躺   着,那里更暖和些。”   “不要。”程安拒绝得很果断,等全身都暖和起来,才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下他的下巴。   他很无奈地将手臂又拢紧了些,近乎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抱起,棕珀眼瞳明净中蕴藏笑意:“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   她眨了一下眼睛:“新界开辟十五周年纪念日?”   “还有?”他依旧是笑。   她沉思一下:“鬼界第一次下雪祭典?”   “嗯,还有吗?”   “江如星母亲和妹妹的忌日?”   “……安安。”   他很无奈地唤了她一声。   看他这副少见的态度,程安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一双星辰似的眸子亮得过分,又往下吻了吻他的喉结:“好啦,我当然记得,是结契礼。”   真是的,怎么会忘掉嘛。   前些日子,她磨了好久,才将鬼王的位置重新丢给他。   这样自己也能多少安心一下,有什么束缚着,总不至于让他轻易再弄出什么幺蛾子。   虽说这家伙本人表示只有她在自己就会很安分。   但是狼来了的故事总是有那么点道理的。   程安打了一个哈欠,觉得自己吸够了狐狸,想从他的臂弯里退出来,可是那双明明稍显清瘦的手臂却紧紧环着她,其中一只甚至将她往自己怀里又用力扣了扣。   “抱完了就丢,可没有这样的好事情。”他弯起眼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半披下的深棕发丝落在她肩膀上,带来些蛊惑性的痒意。   他捏了捏她的纤白指尖,置于唇畔,拿齿尖轻轻又很有暗示性地咬了一口。   “!”明明该不该做的都做了,她还是觉得被他咬过的指尖隐隐发烫。   好像某个时间点开始,这个人就越来越过分了。   她越发觉得热了,木香染得人有些晕晕乎乎,只好由着对方俯身捧着她的脸一寸一寸细细啄吻。   他的呼吸透着让人战栗的痒意,拂在面颊,让人舒适的近乎融化。   吻印在唇畔的时候,先是像雪花一样轻软,一触即逝,温热的呼吸缓慢离开,她略不满地睁开眼,却看见琥珀的眼瞳里带着让人沉醉的笑意。   “挺甜的。”他如   在品尝某种佳酿,笑了一声,指腹缓缓抚过她潮红眼角,“是酒吗?”   “我刚刚热了一点点…”她的话音被含入在温柔的木香中。   屋外的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下落,屋内小火炉火星劈啪作响,是人间腊月暖阳照进鬼王殿的镂空窗子。   这一个吻在不知不觉中,不断被加深延长,力道渐重,由开始浅尝即止,到后来无法挣脱,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唇舌被人掌控,满世界只有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和那双让人惑乱的暗棕眼眸。   她拉住他的衣摆,清雅干净的木香就像是从他衣角竹纹上逸出来的,呼吸变得凌乱,意识是舒适到极致的昏沉,她后知后觉感觉衣裳被人轻柔地挑开。   “可以吗?”他细长的睫毛微动,眼角微微弯起,像一只狐狸精。   程安精神一下子回笼,话却也有些结巴:“不…不可以!白日宣淫,拒绝唇舌   ……   他又作弊。   鬼童们似乎也发现天空要变天,有些扫兴地啊了一声,连带那个刚滚好的小雪人都有些蔫了吧唧。   程安终归于心不忍,戳了戳他的胸口:“把阳光还给他们。”   天空一瞬间又亮了起来,鬼王殿传来小鬼欢喜的惊呼。   “还有……”顿了顿,她又小声补充,“都说了。下次这种事,不要问我了。”   “好。”他弯着眼角,应答如流。   “……”   感觉他就是在等这一句。   站在日光余辉下,他的眉眼越发清朗俊美,薄唇水润,看着便很让人心绪浮动,还有那股干净纯粹的木香。   很绝,世上大抵不会再有这样好看的人了。   她终于忍不住抬手环住他精瘦的腰身,认命闭上眼睛:“你抱我。”   他笑吟吟地答应,鬼王殿常年无人,并没有人会看到,但他还是很体贴周到的开了结界。   他素来是极照顾程安感受,予求予取,哪怕自己忍得难受,也会竭力不弄疼她,只是不知觉中用温存编织了一张让人沉溺的细网,引诱着她自己慢慢走进来。   空气渐渐变得湿润黏稠,奇怪的声音在结界内刺激着她的耳膜,他从身后抱这她,将她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直到白   皙的脊背微微发颤。   “你…不要……”呼吸渐渐急促,合道之后,她在世间行走的身体,反而更像人了一些。   “什么?”他明知故问。   她下意识抓紧他的手,耳侧却传来体贴的声音:“放轻松,如果不舒服了,就告诉我。”   哪怕这么久,她还是不好意思去看那些不该看的地方,明明闭着眼,可是耳廓却让濡湿轻轻舔舐,强烈的刺激下,她豁然睁开眼,入眼景象便让人思绪嘎嘣一声彻底崩掉。   “怎么了?安安。”他似乎还嫌不够,声音带着喘息与笑意。   她忽然觉得耳侧什么也听不见了,周围也什么都看不见了,所见所感,只有一片空白与纯粹的冷木香。   她重新睁开眼,眼前是鬼王殿幽紫屋顶和微笑的鬼王,她抬手去碰他一缕垂下同她乌发杂在一起的棕发,却又让他捉住手,指背传来的温度滚烫。   “……”   她心底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合道,还是有一些好处的。”他轻吻她的指腹,眼角越发艳丽了些,“起码,不必担心鬼王息的恶劣影响了。”   ……   这……   他将她扣进鬼王殿衾被里,屈指抵住她的细白手腕,看向外界柔和危险的黄昏:“看,它自己落下去了。”   .   第二日程安醒来,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若不是她不需要睡觉,也没有体力耗尽,今日能醒得来去结契礼就有鬼了吧!   他自己难道就不累的吗?   她抬头看着门口的人已换好一身难得的红袍,很是轻车熟路地将衾被中的程安拉起来。   “要晚了吗?”她揉了揉眼角,乌黑眼瞳还有一些迷离。   “不晚。”他笑着取出木梳,替她挽起头发,“而且,我想母亲也不会在意。”   “……”程安一下子从昨日残余的荒谬梦境中清醒过来,“她真……”   “嗯。”修祈笑了笑,“她知道这里是鬼界,但是为了不让母亲被他们吓着,我让那些鬼将都伪装了一下。”   程安大概都猜得到,鹿君厐圆他们听说要在一凡人面前收敛后,是怎样一种脸色了。   ……等等。   还有。   “母亲?”她捉着他话中不易觉察的   重点,揉了揉额间,“你同她…怎么说的。”   他笑着将一只发簪簪入她的发间,面前水镜中的鬼祖宗不经意却又有些认真道,“鬼神修祈,曾名曲无谋,无亲无友,孑然一身万载有余,慕令媛风姿绝世,幸得欢喜,唯愿共结连理,永不相离。”   还真是…出乎预料的全盘托出毫不做作。   “然后呢?”她几乎能想象到那种让人窒息的场景,“她又怎么说。”   “她第一反应是想将我赶出谢府。”修祈笑了,“说起来,我还要感谢谢湛,有他作为反面案例,虽然过程艰难了些,但结果不坏。”   她也笑了。   站起身,屋外阳光下,昨日的阳雪已经消融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