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女主她每天都在演   作者: 白日上楼   文案:   扶璃,一只拥有“望气术”的菟丝子妖,天生就能判断这人命长命短。   有一天,她给自己选了个“紫云滚滚”、一看就十分命长、十分吉祥的宿主。   可等她寄生成功的那天,她发现:她,植物,色盲。   宿主头上的云确实又粗又大,滚滚而来,但那是灰云,是煞气冲天,一等一的…坏命格。   而事实也是--   宿主每天不是在打架,就是去打架的路上。   扶璃:哦豁,要完。   作为和宿主同生同命的菟丝子,扶璃为了苟,只得踏上了拼命装真爱“劝架”的日常。   “朝云朝云!你胳膊受伤了,我好心痛好心痛。”   “朝云朝云!你腿流血了,我好心痛好心痛。”   “朝云朝云!你脸…”   “啰嗦。”   “……”   扶璃暗中咬牙 ,面上却笑得娇滴滴如一朵初绽的白莲花:“我那是喜欢你啊,呆子。”   “你受伤,我很心痛呢。”   ——   [沈朝云,三宗十二门里最惊才绝艳的大弟子,后来的无极宗宗掌,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平生最大爱好大家,平生最大夙愿挑遍天下无敌手。可有一天,他突然不打架了,改养花花草草了。]   —————   只想苟菟丝花 VS 爱嘴硬心软傲娇帝   —————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青梅竹马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扶璃,沈朝云 ┃ 配角:九离,楚嗣音,洛书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当菟丝花寄生到热血龙傲天身上后   立意:善良与正义,永远不会被辜负。 第1章 初遇   黎城,太阿广场。   “阿璃阿璃,你看那个穿竹青叶长衫的怎么样?细细长长,不是最讨你们藤蔓妖喜欢?”   “那个儒生?”   “是啊是啊。”   扶璃抬头,懒洋洋看了眼那儒生的头顶,生气细如丝,摇头:“不行。”命短。   “那这个呢,穿了红色袈裟的,一双眼睛很是漂亮,阿花跟我说,在人族这样的男子很会哄女子开心呢。”   “还是不行。”   “为何?”   扶璃看着对方头顶一颤一颤的气,叹气:“可能是桃花债太多了吧。”命也短。   小草莫名:“……”   “那你正前方,那个拿了金丝雀羽扇在那扇啊扇的,总行了吧?”   “不行。”   小草一个个提,扶璃一个个否,小草有点急了,今日可是人族十二仙门大开、广招弟子之时,人族精英弟子齐聚太阿,等待仙士遴选,阿璃这菟丝子妖还不抓紧。   “儒生不行,和尚不行,世家子弟不行,阿璃,你们菟丝子找结契对象,怎么比人族闺秀挑夫婿还难?”   可不是难么。   扶璃心想,人族女子嫁了人还能和离,她菟丝子一旦结契,就是一辈子的事,一个死了一个必不能活,扶璃可不想挑个短命鬼--   而且,她还能看出谁是短命鬼。   兴许是老天爷怜爱她这世间最后一株菟丝子,在她开灵时赐了个天赋神通:望气术。   她只要一眼,就能看出这人命长还是命短。   反正,扶璃是打定主意,找个命气长的宿主,平安、长久地过完这一生的。   “你看不上这些凡人,莫不是…看上仙士老爷了?”   小草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正要劝扶璃两句,却见刚才还一碧如洗的天空突然层云滚滚,天与地交接之处,行来一艘金光闪闪的宝船,之后就是枯叶莲,一丈甲…   其上人影憧憧。   “七宝宗的金宝船!”   “轮回宗的枯叶莲!”   “卜星宗的龟涅甲!”   “仙士们来了!仙士们来了!”   广场上众人纷纷仰头,瞻仰着这平日难得一见的仙家气象。随着法器腾于半空,整个太阿广场宛若人间仙境。   “不愧是仙士老爷。”   “不愧是仙士老爷。”   扶璃和小草异口同声道,只不过后者是真赞叹,前者赞叹的是那群仙士老爷头顶那道凝实粗壮的的气。   凡人气不过半寸,细若游丝;而这半空中一片看过去,都十分粗壮,打个比方,如果说凡人之气是面黄肌瘦的三岁孩童,那这仙士们的气,就是一拳能打死一头灌猪的成人。   不过,扶璃发现,夹杂在那浓雾般的气里,有一道极为扎眼,如人族村落里被堵塞的烟囱,滚滚的云气都快蹿到天上去了,一眼望去,连人都快被遮没--   最关键的是,那云气竟是紫色的!   这之前,她所见之气都为白色,气弱这白就浅一点,气盛则这白就凝实些。   而这仙士之气竟是紫色——   自古以来,紫为祥瑞,而浓云滚滚般的紫,必定是祥瑞中的祥瑞,长生海里的最长生。   扶璃现在特别能理解那些想要唐僧肉的女妖--   因为,她也想。   广场上那一口一个“惊鸿仙子”“无色大师”之类的惊呼,都被她当成了扰人的蚊子音,扶璃就看着那“紫云”落下扁舟,落到一列白衣广袖的仙士面前,她这才注意到--对方大概是领队。   那穿了白衣广袖、绣有流云摆的仙士们,纷纷朝他垂拱作揖,说了句“朝云公子”,连旁边穿了不同色宗门仙衣的仙士们也朝他作揖,那人却只是冷淡地一颔首。   扶璃这才注意到,这人很高,站在白衣广袖的仙士面前,几乎比他们所有人都高,如清清修竹。而同样的白衣银剑,偏这人穿出了一股飒飒如许、泠泠如月的气质。   可惜——看不清脸。   他戴了副银质面具。   “小草,我们得别了。”扶璃道,“我找到我的目标了。”   “谁?谁?阿璃,你可别犯傻,去招惹仙士老爷,咱找个、找人凡人不成么…”   小草说着,叶片竟开始抖起来,可她又知道,阿璃这妖,平时看着笑眯眯好说话,可一旦犯拗就十头牛都拉不回:据说,每一代菟丝子找到自己喜欢的宿主后,都是这样。   可她…怕呀。   扶璃用藤蔓摸了摸小草的叶子,温柔道:“小草,以后我不在就乖一点,看到人来就躲开,不是谁都像你的那位老先生那么好的。“   小草哇哇大哭。   她只是一株再普通不过的凡草,以前长在私塾先生的窗前,老先生怜惜她一株野草没被除草籽吃掉,所以经常会来看看她,偶尔给她浇浇水、陪她说说话。时间一长,她就能听懂话了,可老先生年纪太大老了,有一天睡下去就再没起来。那天阳光正好,小草在老私塾的窗下哭了一天一夜,最后等来了扶璃。   扶璃也是这样温柔地摸摸她的叶片,问:“你要不要跟我走?”小草守完老先生的头七,就跟着她走了。   现在,扶璃也要走了。   小草哭得伤心不已,扶璃却道:“小草,你听老先生读过那么多书,有句话听过吗?”   小草抽噎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对,真乖,”扶璃又摸摸她,“我现在要去做的事很危险,不能带你,而且,小草,我们妖…”   小草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们妖不一样,天生走一段是一段,碰到了就聚,该走了就散,每个妖最终都有自己的宿命。   “那我们还会再见么?”   小草仰着叶片,看着扶璃。   小草自小跟着私塾老先生,听的是之乎者也,看的是朝气蓬勃的学生们,培养出人的审美,可即使是以人的审美,也能看得出扶璃的漂亮。她的根茎像是人间最昂贵的碧玉做成,晶莹剔透、一丝杂质也没有,上面还生了两片叶子,嫩嫩的黄,有种怯生生的柔弱感。   可扶璃这菟丝子藤倒是不怎么柔弱,只是常常笑,这时候也笑得甜蜜,对她道:“要想我哦。”   “…哦。”等碧绿的菟丝子藤消失在原地,小草才又抽搭了一下。   扶璃将自己埋到了土里,这大概是每一个草木妖的本能,不过,菟丝子有个特点,它是天生的寄生藤,再未寄生前并无属性,所以--也就没妖性。   她现在,有个疯狂的打算--去参加十二仙门的宗门试炼,然后以弟子身份接近那位“紫云”先生。   这也不是没先例。   往前追溯菟丝子历史,也是有几位狂胆包天的菟丝子成功了的,只是,需要付出的代价有点大:得先将自己扒了皮,借一点人族的血,施以秘术 ,短暂地幻化成人族,当然,持续时间不长,只有三天。   若三天内没找到结契对象,被扒了皮的菟丝藤也就会像海上的泡沫一样,消失了。   扶璃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这么疯。   可只要想到那一团紫云,根植在代代菟丝子血液里对宿主的渴望,就开始沸腾。   作者有话说:   阿璃:第一次见你,你头顶紫色的烟囱,我觉你造型特别,于是爱上了你。   朝云:...   开文啦开文啦,给大家随机发100个红包吧~ 第2章 明心   秘术施行起来很快。   只是施展秘术时出了错,变成了个人族幼崽,不过扶璃却很满意,妖有哺育幼崽之心,相信人也不会缺。   这副样貌,反倒更利于她便宜行事。   而在她幻化成功时,太阿广场上已经大变样了。   身穿各宗门服的仙士们在中央散开,以宗门列阵,十二人为一列,形成了一个圈。   如果从上方观之,就会发现这十二队形成了一个移动的阴阳眼。   随着一声“咄--”,仙士们齐剑指天,阴阳鱼首尾交叠处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一根巨大的石柱从原来平坦的广场中央“轰地”拔地而起,上书三字:[窥天]。   众人仰头,似被这近乎神迹的一幕镇得鸦雀无声。   “一气化三清。”   “一叶明菩提。”   “一书纳沧海。”   佛儒道三宗齐喝,十二仙门之士声汇一处,声如洪钟,响遏行云,随着最后一字落下,阴阳鱼停止转动。   一脸覆面具的仙士凌虚踏出一步,风将他的流云袍摆吹得飘起,他凌空而立,手执银剑,一泓如雪的剑光在空中如缥缈星雾、划出一个玄奥的星义:“请心镜!”   三宗十二门仙士齐喝:“请心镜!”   场中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众人耳边仿佛听到了仙乐奏起,空气中似有鲜花盛开,闻到了一股醉人的花香。   “咚--”   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声晨钟暮鼓,众人如振聋发聩,从那美妙的感觉里醒来,醒来时才发现,汉白玉石柱旁漂浮着一个半人高的菱形水镜。   镜面白雾隐隐,好似有银波渐染。   而仙士们则已经恢复原状,以石柱为界,分列两旁,面向众人。   一位白须长髯的老者一甩拂尘,站了出来:   “此镜为明心,是上古五色石所制,可明心鉴性,心不诚不过,人不信不过。”   “现在,有意者上前。”   场上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这世道,人人都想成仙。   可这仙怎么成,到现在也没人知道,而问及从前落选之人时也往往讳莫如深、不着一词,此时对着这么一面一看就不凡的水镜,无人轻举妄动。   有那胆大的问:“敢问老仙士,只需照一照镜子,便知道有仙缘、还是无仙缘了吗?”   老仙士呵呵一笑,捋了捋胡子:“诸位一照便知。”   场上一阵人头攒动,在人心浮动之际,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后传来:“我来。”   人群不由分开一条道来。   只见一个小姑娘从后方走来,约莫七八岁年纪,头发胡乱用一根绿藤条扎起来,连身上的红襦裙都穿得乱七八糟,偏偏有股异样的魅力,当她那双清凌凌的、黑眼仁特别大的眼睛盯着你时,你完全转不开视线去。   来者正是扶璃。   她走到人群前面。   那老仙士一看,出来的居然是个小娃娃,连声音都慈蔼了很多:“小娃娃,你确定?”   “确定。”扶璃笑眯眯的,“照镜子有什么难的?我在家里经常照。”   她确实不惧。   五色石在传说中是女娲先神用来补天的,人身蛇尾的女娲怜悯众生,当然也不会区别对待妖族,否则她那些前辈怎么可能进了人族仙门。   “好,小友勇气可嘉,请。”   老仙士一甩拂尘,扶璃就感觉一股柔和的力量传来,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站在了明心镜前。   镜子与她等身高,水银镜面如水波荡漾,白色雾气蔓延到她身上,渐渐地开始蒸腾起来。   扶璃什么也看不见,也什么都没想,只感觉头顶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温柔地抚摸她。   隐隐之中,有声音在响:[阴阳轮转,善莫善焉,恶莫恶焉,一线之间…]   扶璃渐渐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好像泡在温暖的泉水里。   老仙士盯着镜面,突然“咦”了一声,仙士们也看着那镜面,场上一阵骚动起来。   但见原来还模模糊糊、让人看不清的镜面突然白雾褪去,出现一个完全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菱形镜面以中间为界,一分为二,呈现一黑一白的场景。   老仙士半天没说话。   仙士中一手串着佛珠的佛修说了句“阿弥陀佛”:“白为思无邪,黑为穷极恶,诸位,你们怎么看?”   这明心镜为五色石制,白为思无邪,黑为穷极恶,灰为庸碌,红为赤诚,剩下一色为无色。   而迄今为止,得无色镜的只有朝云公子一人,这黑白分界…   “自古以来,这明心镜一分为阴阳时,不过五人,这五人无不是通天彻能之辈,可除了一人为善,成我仙道之主,其余四人皆为大奸大恶之徒,成一方大患。”   扶璃从迷蒙中醒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一句。   她情知有异,下意识看向面前的明心镜。   菱形镜面像被一道竖线分开,一面为黑,一面为白,像楚河汉界的两边,泾渭分明。   “诸君如何决议?”老仙士问。   “这…”无色大师摇头,“斥落。”   “大师说的对,若是一凡人,再如何作恶也不会多大的遗恨。”   “可她若堕入幽都,修那鬼道呢。”   “杀。”   剑宗从来有以杀止恶之史。   “不可不可,上天有好生之德,阿弥陀佛。”   “你这和尚,又磨磨唧唧,杀不行,不杀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   众仙士看着水镜前还睁着一双懵懂天真眸子的扶璃,不由犯了难。   杀吧,不忍心。   不杀吧,又怕将来造成祸患。   扶璃却不怎么在意。   一只菟丝子在成长过程中必然会遭遇许多这样的时刻,青虫、旱灾、涝灾、蝗灾、火、拱猪,或者干脆是人族幼崽随手撸了一把…   所以,她早就习以为常。   唯一让她在意的,是那“紫云”仙士的态度。   扶璃仰着头,试图看清“紫云”仙士的神色,却只能看到浅金色阳光撒在他那张银质面具上,将那面具上张牙舞爪的双翅螣蛇照得纤毫毕现,浮出一点冷光。   “朝云公子,你怎么看?”   有人问了。   扶璃感觉,紫云仙士似乎看了自己一眼,又挪开,声音清冷:“未发之言不能以罪,未建之业不能寸功,她身上并无业障血债,你们以何定罪?”   这话说得众仙士一愣,顿时就有人露出羞愧的面容来。   “公子说得不错,大道三千,诸行无常,”无色大师叹了声,“以未行之行定罪,实在荒谬。若以后天果真降下大灾,那也是世必如此。”   “小友,”说着,他转向扶璃,“你可愿入我轮回宗?”   “当和尚?不妥不妥。”   扶璃一听,连连摇头,捂着脑袋生怕头发被剃的模样逗得场上仙士会心一笑。   刚才还肃杀的气氛一下子散了许多。   “还有一关。”一位女仙士提醒,她生得极为美貌,肤若凝脂、眸如秋波,看向无色大师的神色带着不赞成,“且让其他人也验过心镜。”   “是极,是极。”   于是,在场其他人开始列队过心镜。   扶璃则被送到一边。   她倒也没在这时候讨人嫌,只是看看紫云仙士,心里甜滋滋地想:她真的越来越喜欢他啦。   作者有话说:   发50个随机红包哦~   ---   感谢在2022-01-15 14:10:36~2022-01-16 22:2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暗香盈袖 26瓶;荼靡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选他   明心镜前,凡人在排队照镜子。   台阶下,扶璃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紫云仙士,而这时的小草,也在看着紫云仙士。   原来,这就是阿璃给自己挑的宿主啊。   眼光真好。   小草听老书生念的书多,只一眼,脑子里就想起“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的话来,即使看不清脸,光这情态,她也觉得必是十二分的不凡。   只是这样的不凡,阿璃的打算实行起来恐怕并不容易。   古往今来,越是不凡者,越讨厌受掣肘。   小草想着,更加担心起阿璃。   也不知幻化出了什么问题,她变成了一个人族小姑娘。   这秘术她以前听阿璃提过,幻化出的模样是根据那滴血的主人来的,若能与那人结了契,阿璃才能不必受剥皮抽茎之痛,真幻化成人--   菟丝子的天性就是如此:宿主是什么种族,它就会幻化成什么种族。   那时她还和阿璃讨论过,该变成什么,她说人,阿璃就同意了,像儿戏一样。   可小草知道,不是这样的。   阿璃只是看着柔弱、万事不过心的模样,实际上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试问,天底下哪只妖不想当人呢?   人乃万物之灵,天生就受天道庇佑,纵观万万年来,能飞升上天的多数都是人族,偶有妖升了天,也不过是做人的宠物、坐骑,上不得台面的。   而仙士老爷更是人上之人。   至于妖,大概就是墙角的跳蚤、路边的野花,再好一点,不过是百兽园里的宠物,不值一提。   而扶璃就这样冲上去,想跟那一看就不凡的仙士老爷结契,小草觉得,简直是异想天开。   她并不觉得阿璃会成功,可她又盼着阿璃成功,所以,就在此徘徊不去。   扶璃可没想自己会不会成功。   菟丝子一旦选定了宿主,就会千方百计达成,这是刻在血液里的印记,摆不脱的。而且,她也没想摆脱,只是站在这,望望紫云仙士,偶尔再望望广场。   扶璃想时间过得快一点。   广场上显示出一副人间百态。   大多数人都落选了。   落选之人有那垂头丧气离开的;有那抚胸捶地而哭的;也有那不服的,喊着“镜子不准”想要重新再验一遍的;再奇葩点的,还高喊着“我父为谁我母为谁”…   而这种时候,仙士们并不会插手,至多将捣乱秩序的以柔劲送出,他们站于高台,目露悲悯,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寻常。   不过有一种,他们会出手--当明心镜显示为黑时。   扶璃发现,仙士们出手灭一个凡人,比凡人杀鸡还简单,杀鸡还得放血、烧水、拔毛呢,仙士们只需飞来一剑,那人就倒了,连一滴血都不会流。之后便会有穿着袈裟的大和尚唱谒一曲《往生咒》,梵音袅袅里,那人的一生就算走完了。   若是小草在这,必定要感叹一句:人族真是又温柔又残酷呢。   扶璃心想着,脑子里却只有一句:人族的血是红的,不像她们草木,是绿的。   就像刚才,她流了一缸绿的。   不过照照镜子而已,每人也不费多少时间。   是而第一关过得很快。   镜面为白,思无邪。   镜面为红,心赤诚。   这两者都被留了下来,他们和扶璃站在一块,大约是看到了之前的一幕,都对扶璃有些好奇,又有些惧怕,即使站在一块,还是和扶璃隔开了一些。   扶璃却没注意到,她又去看紫云仙士去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紫云仙士似乎转过去了一点,让她只能看到一点如雪的袍摆。   随着又一声“嗡”,广场上还滞留不去的落选之人都被一股柔和的风送到了广场之外,广场上只剩下约莫百人,比起之前的人山人海,此时几乎缩水了大半。   老仙士又是一甩拂尘:   “第一关明心,第二关见道。现在,顺着出现在你们面前的路往前走,切记,大道三千,唯执而已。”   随着他这一声话落,扶璃发现,周围的人都不见了。   她陷在了一片迷雾里。   白色又粘稠的雾气裹着她,像是那裹着蚕蛹的茧。周身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楚,还有一股莫名的阻力,不让她朝四面乱走。   唯有面前一条折叠的小道,蜿蜒向前。   这道路有些奇怪,让她想起了以前见过的一种折叠虫。   那虫子一折一叠往前爬,爬得还慢吞吞的--   身为草木妖,扶璃很讨厌虫子。   所以,在走上那条路之前,还有些嫌弃。   走上去之后,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了一团棉花上,又像踩在了虫子的尸体上。   她更嫌弃了。   她没走几步,转过一道弯,旁边好像有熟悉的声音在喊:“阿璃,阿璃…”   哦……是小草的声音。   扶璃漫不经心地想,小草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她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   再转过一道弯,旁边传来叫卖糖水的声音:“卖糖水咯,卖糖水咯…”   糖水啊,真不错。   扶璃依旧没有停下。   又转过一道弯……   真讨厌。   这条路怎么这么多弯。   扶璃脚步不停,如果不是新幻化的腿总下意识扭两下,还会更快些。   场上众人的表现都在仙士们的视线里,尤其是扶璃,这个召唤出阴阳镜面的小女娃,更是众仙士关注的重点。   在其他人还在第一道弯上留恋时,她已经过了三个弯。   此等速度,即使是与往届相比,也实属惊人。   老仙士捋了捋胡须:“道心坚定,不受万物所困,虽说是好事,可人之所以为人…”   他言语未竟,其余仙士却已经明白了。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智,以后成就不可限量。可也正因如此心智…”   刚才还被她稚气举动驱散的疑虑又重重漫上心头。   “倒也不必!既下不去杀,那不如以善来感化,和尚,你佛宗不是最爱讲普度众生么,便是这小姑娘不愿意,你将人带回去好好善待,想来不差。”   无色大师口称“阿弥陀佛”:“若是如此倒也无妨。可贫僧方才注意到,那位小友一直看着朝云公子,怕是想入无极宗。”   “是极,强扭的瓜会长歪,朝云公子,不如你无极宗带回去,好好培养,若有不谐,你朝云公子一剑杀之便可。”   “无极宗向来放养。”   沈朝云道,他声如泠玉,落入人耳便如玉磬一般,有欢门女仙士睇过去一眼:“朝云公子,等弟子遴选完不如与我…”   “不如不如个什么劲,在场还有凡人,我等仙士还是注意形象为好!”   这么一插科打诨,之前的话头却不好再提,一部分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扶璃像过儿戏一样过普通人难闯的关卡…   其实是他们不知道,但凡在第一关,放上一位紫云滚滚的仙士,扶璃恐怕就走不动道了。   她又不像小草,是人养大的。   天生地长的一个妖,哪来人族那磨磨唧唧的情感。   所以,扶璃像走过场一样走完七转,下一秒,就感觉自己重新踏上了实地,出现在了广场之上,与那些仙士面面相对。   扶璃觉得,仙士们脸上的表情在那一刻,看起来有点傻。   特别是那拿着拂尘的老仙士,一双眼睛跟斗鸡眼似的。   “就…这么出来了?”一个仙士道,半晌才反应过来,“有半炷香么?”   “哪有半炷香!就你撒泡尿的功夫。”   “闭嘴,尿啊尿的不雅!”   扶璃在下面听着,心想:哦,原来仙士还要尿尿的。   她眨眨眼睛,问:“那…我算过了吗?”   “过了过了,只是…”老仙士咳了一声,在外面讨论得再起劲,对着这么一双诚挚干净的眼睛,却也什么恶话都说不出来,“你得等一等,其他人还没出来。”   “哦……”   扶璃点了点头,乖巧地站在一边。   应该不用等多久吧。   她想。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将近一天,才出现第二个人。   那人出来时浑身狼狈,衣服不知经历了什么,烂成一条一条的破布。头发也乱糟糟的,面容狰狞,似疯似癫,半天才清醒过来。   而这时候扶璃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仙士们还给了她一杯喝的,带了丝丝清甜的甘饮,入口当真像传说中的琼浆玉露。   扶璃喝得眼睛都眯起来。   原来当了仙人之后,连水都如此好喝。   怪道人人都想当仙人。   “好喝么?”有仙士问。   “好喝。”扶璃点头,又仰起脸问,“我还能要一杯么?”   被问的仙士呆了呆,心想自己买这一杯也要花上不少元珠呢,但对着那双渴望的眼睛,到底没拒绝,还是又给她倒了一杯。   扶璃不知从哪儿拿出来一个竹罐,小心翼翼地将仙露灌进去,仙士问她:“你不喝吗?”而后他就见这小姑娘笑得腼腆:“我第一次喝到这么好喝的东西。”   “我想留一个人喝,”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仙士哥哥,你…不会介意吧?”   仙士嘴唇动了动,突然一笑,摸摸她的头:“怎么会呢?”   他看向高台上的仙士们,点了点头,高台上的仙士们见此,心底忽然松了一松:吃到这般食物,还知道要留与外面亲人,稚子心性,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扶璃却已经将竹罐的盖子盖好,放入腰间的小袋子里装好,脸上挂着甜蜜的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事。   之后,陆陆续续的有人出来。   状态大都不算好,有些神思不属,有些高声念叨……如扶璃这般清醒的,一个都没有。   扶璃又站在一旁等了许久。   等到半夜,月已中天,再不见人出来,老仙士才宣布第二关结束。   “那没出来的那些人呢?”有热心的问。   “广场外。”   老仙士拂尘一指,众人往外看去,才见广场外一些人面色恍惚、歪歪倒倒地在那,有些甚至已经匐地呼呼大睡。   “恭喜诸位,已半步入我仙门。”   随着这一声宣布,在场众人这才面露欣喜之色,扶璃看去,发现通过试炼之人,统共也不过四十人,若是这十二门分一分……   果真仙缘难求。   刚才太阿广场可是挤得连脚都摆不下,现在却冷清贫瘠得很。   “现在,选仙门。”   老仙士就像一枚定海神针那样杵着,指一个,出列一个。   “刘青松,浩然门。”   “蒲莹,欢门。”   “申屠樟,卜星门。”   ……   一个个人名被叫出来,似乎早被安排好了去处,他们也无异议,安静地随着指挥,去了各个宗门仙士身后排着。   最后一个,才叫到了扶璃。   老仙士顿了顿,换了副更慈蔼的模样:“小友,还喜欢方才的仙露吗?”   扶璃点头:“喜欢。”   “轮回宗无色大师最会制仙露,小友若去,便可享之不尽。”   无色大师一张素来七情不动的和尚脸露出了一脸肉痛。   扶璃却道:“老爷爷,骗小孩是不对的。”   老仙士老脸一红,刚想再劝,却见那小姑娘胖乎乎白生生的手指一点:“我想去那位仙士哥哥在的宗门,行不行?”   扶璃指的,正是沈朝云。   作者有话说:   阿璃:哥哥选我~~   ---------   这本,我想写个温柔的可爱的又有点沙雕的故事~   小可爱们,继续50个随机红包哦~ 第4章 礼物   当扶璃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老仙士想:他可做不了沈朝云的主。   确切地说,这天底下,除了沈朝云的师父,也没哪位做得了他的主--这可是凭着一把剑连挑三宗十二门一百八十精锐的煞神。   三宗十二门里,也只有这么一位“公子”--那是自凡人延续过来的、原只是对某位骄傲少年的谑称,延续到现在,反倒成了独属于沈朝云一个人的尊称。   若称公子,必为朝云。   老仙士不由看向沈朝云,剑宗向来直来直去,直接就问:“朝云公子,这小姑娘你们无极宗收不收?”   众仙士的目光向朝云公子落去,扶璃也仰头看向他,那戴着螣蛇面具的仙士一步步走下台阶,他可真高啊,正是半夜,月光清冷地洒下来,将他的白袍也映出一片莹光。   他走到她面前,阴影就将她整个笼住。   扶璃闻到了一股松雪的气味,让她想起她曾经到过的一片森林,冬天的雪絮絮地洒下来,落到青松枝头。   她努力仰头,也只能看到紫云仙士水银剑鞘上镂刻的蛟龙,蛟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让人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寒意。   这是扶璃第一次感觉到这具身体的不便。   太矮了,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那泠玉一样的声音从上空飘下来:“为何要选我无极宗?”   这个问题她会答。   扶璃仰起头,笑眯眯地道:“因为仙士哥哥刚才帮了我。”   小姑娘白生生、尚带着婴儿肥的脸上,那双眼睛印了点点星光,好似在看着世间最信任之人。   而被看的那位却没什么情绪,目光落下来,扶璃还未感觉出那视线的含义,他薄而冷的袖口已经擦过,耳边传来一句:“那便留下吧。”   说完,他已迈出一步,下一秒,人已经出现在了无极宗来时的那艘扁舟之上。   半空中,紫云仙士立于古朴的扁舟边,月色撒下一身清冷。   扶璃回过头,嘴角悄悄翘了起来。   “阿弥陀佛,恭喜小友入了无极宗,”仙士们列队走过她,无色大师在经过她时突然停下,手一振,一串黑色紫檀木念珠就落到扶璃的掌心,他双手合十朝她做了个礼,“相聚便是有缘,贫僧送你一份礼物,小友收好。”   扶璃看看手中的念珠,数了数珠子,又看看大师。   “快收好收好,这可是轮回宗金光法门之物,里面含了第三百六十代佛子迦叶活佛亲自念的一段清心咒,老夫曾经向他讨要都没给,”老仙士道,“若心乱时,你便拿出来戴戴,会…”   扶璃打断道:“会如何?”   “助你清心。”至于后面‘寡欲’两字,老仙士却是不会对着这一看就还懵懂的小女娃说的。   扶璃“哦”了声,却也没直接戴上,而是将它小心地和之前的竹罐放在了一起。   “好,诸事已了,”老仙士松了一口气,悠悠开口:“各位,那便各自启程吧。”   扶璃只感觉自己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往上飘,在飘的过程中她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晦暗的天色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草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声音。   她收回视线,和另外两个被选上的一男一女一块上了紫云仙士所在的扁舟。   才一进去,就感觉到了不同。   在地上看起来不算大的扁舟,内里却别有洞天。   放眼望去,亭台楼阁,江南水榭,相连呈现,仿佛人间闹市。扶璃走走停停,发现水榭后头还衔着一座别致的凉亭,玉石案几上摆了一副下到一半的棋子。   无极宗仙士们一个个落入船中。   扶璃循声抬头,只见两位仙士恰好落座到那凉亭里,捧一壶热茶,继续下之前的棋,好一派怡然自乐的景象。   紫云仙士却还站在船首,他修长身影落在甲板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他旁边还立着根高高的桅杆,桅杆旁有一个七星轮/盘,轮/盘上镶嵌的菱形石头在夜色中发出温润的光。   “那是元石。”一位面相和善的女仙士走过来,向刚上船的三位新弟道,“就像是…灯油。”   她似乎在找措辞,努力向这个对修仙世界一无所知的三位新人解释,“灯需要灯油才能点燃,这船也需要元石才能行驶。”   她朝他们笑:“你们以后就知道了。”   扶璃的关注点却不在那元石上,只踮起脚问:“那位仙士哥哥不睡觉吗?”   “朝云师兄是在掌舵,他身具守护之职,现下是不会睡的。你们累了吗?”女仙士看向扶璃,扶璃能感觉到,她看她的眼中只有好奇、并无恶意,“累的话就去睡,不累的话,我便与你们详细说说宗门里的事。”   “不累!”   三人异口同声道。   “也对,这时候是睡不着的,”女仙士想起了以前自己被选上的时候,会心一笑,“对了,我叫蓼兰,你们可以叫我蓼兰师姐。”   “蓼兰师姐。”   三人又异口同声。   蓼兰笑了,扶璃发现,这位师姐当真很爱笑,就这一会功夫已经连笑了三次了。   她带着他们将扁舟逛了一圈,边逛还边讲了修仙界一些事,比如“凡人叫我等仙士,其实我等也不过是多了一些本事、长寿了一些的人,所以,不叫仙士要叫修士,‘行路漫漫,上下求索’为修”,比如“无极宗主张清净无为,新弟子一进门都是放养的,得哪师父碰巧看上你,才会收你做徒弟”,比如“师门内不管看到谁只要比你大就叫师兄师姐”…等等,不过讲的最多的,还是沈朝云。   “…朝云师兄原来是黎国国君之子,据说黎国国母生下他那日,黎国都城鸾凤齐鸣,飞鸟翔集,蛟龙围着帝宫盘桓了一天一夜,此后,黎国十年内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朝云师兄七岁便入了我无极宗,由我宗门太清长老收为关门弟子,此后十一年,已过了妙法,破了万相,再往上一步,破得无色关,便能得证长生了…”   三弟子似懂非懂地“哇”了一声,扶璃也听不懂那些关啊卡的,但有一点她听懂了:紫云仙士很厉害,还很长寿。   这便太合她心意了。   她眼光真好。   扶璃眼睛亮晶晶的,蓼兰师姐看了她一眼,觉得实在可爱,没忍住摸了摸她脑袋,然后才继续,“还有,最要紧的一点,”她压低声,作出一副神秘的模样来,在三人凑过去后,才道:“莫要招惹朝云师兄。”   “为何?”   刚才还一副师姐模样的蓼兰突然作出一副小儿女状,背过手去,“因为,朝云师兄是大家的。”   三人:“…”   扶璃却悄悄地在身后比了个叉,心想:蓼师姐,对不起啦,她是必须必须要去招惹朝云师兄的。   有了这个想法,扶璃还哪有心思看景色。   果然,在参观完整艘船后不久,扶璃就“蹭蹭蹭”往前跑,期间还经过那座凉亭,凉亭上下棋的两位师兄还和她打了招呼,亲切地问她“小阿璃你去哪儿啊”,扶璃说去找“朝云师兄”,而后就去了船头。   不知道为什么,在其他地方都热热闹闹的时候,整艘船只有这一处最清冷。   桅杆下很安静,元石莹光闪烁,紫云仙士就站于桅杆一侧,袖手看着面前黑暗的虚空,虚空上星辰点点,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得着。   扶璃就是这时候捧着竹罐走过去的。   紫云仙士似是知道了她的到来,还没等她到近前,就问了一句“何事”。   扶璃走到紫云仙士旁边,她并没有立刻将竹罐递过去,只是也看着船头,好奇地问:“师兄,你在看什么?”   紫云仙士这才转过头来,扶璃感觉到,他清而冷的视线落到自己的头顶,她没动,任他看着,紫云仙士又挪开视线去:“有事便说事。”   扶璃:…   话少,牢靠。   不愧是她看中的宿主。   扶璃想着,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小小的手捧着竹罐:“师兄,请你喝。”   喝完就要喜欢我呀。   作者有话说:   听说这个作者因为留言太少要枯了- -   ——————————   感谢在2022-01-16 23:02:24~2022-01-18 12:4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3个;不可求、村中一枝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126567 20瓶;38846003、伟大的乐乐 10瓶;不负。 8瓶;今天我在也等更新 5瓶;琳琅 2瓶;葱油饼、他给的糖有毒、丫丫的脚丫、官方认证许墨老婆、二十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埋线   紫云仙士看了眼竹罐,没喝。   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扶璃,扶璃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量推了出去,下一秒,就莫名其妙地站到了甲板上。   风吹得她身体有些凉。   扶璃:……   可真是难办。   一位仙士经过她:“呦,看来我们的小师妹碰钉子了。”   蓼兰打了那人一记:“少说风凉话。”转头见小姑娘眼睛红红,忍不住道:“阿璃,别伤心。朝云师兄不是针对你,他就是这性子,对谁都这样。”   扶璃倒没伤心。   她只是有点愁--   紫云仙士这般不让她靠近,她要怎么才能和他结契呢?她的时间不多了啊……   扶璃决定回房想办法。   不过,不得不承认,人族当真是这个世界上最会享受的种族,即使是新进弟子的房间,也依然布置得很好。   柔软的丝绸被,漂亮的梳洗台,还有一个一拉就能出水的大木桶。   扶璃就蹲在木桶旁放水玩,铜色雕龙头“哗啦啦”往外吐水,她瘦手臂在水里搅来搅去,皮肤被水映出了一点儿青白。   扶璃抬起手臂,看了一会。   到明天,这个皮肤会再青一点。   到后天,就更青一点。   大后天…不结契,她就没了。   扶璃看着看着,突然跳进木桶,将脑袋和身体整个浸在水里,水面开始“咕咚咚”往外冒泡。   她种在水里,摇曳的衣摆像一株水草。   该怎么办呢。   和其他心软的仙士不同,紫云仙士不吃幼崽那套。   她完全接近不了…   有了!   扶璃钻出水面。   黑暗里,一双眼睛神采奕奕。   既然她就不了山,那就只能…让山来就她了。   --   是夜。   风微凉。   蓼兰正坐在凉亭边,一边看两位师兄下棋,一边拿着一把鱼饵,往池里撒。   鱼儿纷纷跳出水面来抢食,簇成一片金红。   蓼兰看看水面,又看看船头。   朝云师兄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已经很久了。   “阿兰师姐,你说咱们这新来的小师妹…什么路数?”一位仙士放下棋子,示意对面出手,才抬头。   “家贫,无母,胆大。”   “何以见得?”   蓼兰拍拍手,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拍掉,才道:“粗衣麻布,连个红头绳都买不起,家贫。衣服带子乱系、束发凌乱,若有母亲打理,倒也不致如此。太阿广场上敢直问‘朝云师兄收不收’,后来又给朝云师兄送吃的,不是胆大又是什么?”   “胆大啊…也是,有时我对上朝云师兄,都忍不住气短。”   修士有气。   越厉害的修士,气便越重,凡人称之为“势”。   沈朝云作为几千年来第一人,身上的势必是极其重的,一个还未凡人、还是那般小的,三番两次靠近,胆子必是不小。   “你们这是废话,五色石镜都分了阴阳,咱们这位小师妹怎会是池中物?怕只怕…”一位仙士忧心忡忡。   蓼兰给了他一记:“用你操的哪门子心?且不说小师妹年纪还小,心性未定,便是将来当真恶贯满盈,我们还有朝云师兄呢!你别忘了,朝云师兄是无色镜,万万年来就这么一个,便小师妹将来作恶,我相信朝云师兄也能一剑劈了她!”   两仙士:…   “也是,提这些做什么?跟我们这些普通人有什么关系,来,下棋下棋,继续下棋,不过师姐,你可别继续喂了,鱼都要叫你喂死了。”   蓼兰嗔了他们一记,转头看,却忍不住“咦”了一声:   “朝云师兄呢?”   船头桅杆处空荡荡的,唯有莹石闪烁,朝云师兄不见了。   而被人惦记的沈朝云,这时却出现在了扶璃的屋内,半空中一张测妖符无风自燃,烧出一段香灰。   沈朝云将整个房间收入眼底。   书桌,博古架,梳妆镜…   最后,他将目光落到正中间的床上。   [臭小子,测妖符有动静,不会…那小娃娃是妖吧?]空气中,一道尖利的、不会为人听到的声音响起,[不不不,这不可能!她若是妖,本尊如何会没有察觉?]   床榻上,扶璃正闭着眼睛躺在那,只是似乎睡得不算安稳,一张小脸被热气熏得发红,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鬓角。   沈朝云抬步走了过去。   他重新取出一张符,这回,测妖符毫无动静。   沈朝云掐了个诀,测妖符飞出,浮于扶璃眉心三寸之上,符上赤色光华流转,不一会又隐下去。   那声音又道:[人族,骨龄六…怪哉,那方才的妖气从何而来?…莫不是妖怪来了又走了?…不对,这小娃娃有古怪。沈朝云,你查她手臂上内关、通里、灵道三穴,是否成梅花散之状,若是,必是被妖气浸染…]   沈朝云手轻轻一拂,小姑娘胖萝卜式的手就露了出来。   [内关、通里、灵道,梅花散而不消!果真是被妖气侵染,本尊猜得半分不差!]那声音带了点洋洋得意。   [她发烧了。]沈朝云道。   那道声音窒了窒,似才感觉羞赧:[可惜了,这般年纪,即使及时祛除妖气,也会大病一场,伤了根基…]   幼儿最易夭折。   一不注意都会大病一场,更何况是妖气侵体,人妖虽都为生气,可元气不同--   幼儿本弱,哪里抵抗得了另一种完全性质不同的生物侵袭。   [也不知道那妖所求为何,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难道是想看看这让五色石镜分了阴阳的小娃娃长什么样?…能瞒过你我耳目上船,也当是个大妖,就这么走了?真是闲得慌…]   闲得慌的,自然不是大妖。   做这事的,也不是闲得慌。   是扶璃她自己。   这世上之戏,想骗到人,就不能全假。   她以自己为饵,请紫云仙士过来,自然也不能一分代价都不付。   菟丝子在未寄生前,虽为妖却无妖气--   草木妖的妖气对她来说,并无“污染”之用,所以,她便只能用兽妖之气。   可草木之气清灵,兽类之气浊腐,一入体就如烈火烹油,烧得扶璃是清醒又糊涂。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脑袋又被高温烧得像泡在热乎乎的水里--   她能感觉到紫云仙士的到来,甚至他走路的声音、呼吸的频率…   可一切又如雾里看花。   世界像隔了一层,让她晕晕乎乎,一切感官都变得迟钝、散漫起来…   紫云仙士烧了两张符…   紫云仙士看了她的手…   紫云仙士知道她妖气入体了…   紫云仙士又烧了张符…   蓼兰师姐来了,和紫云仙士说话,紫云仙士转身要走了。   扶璃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一把攥住他的袖子,喊:“阿、阿娘,别、别走…”   “…别走。”   被扯着的袖子停住了。   紫云仙士停下来,竟然当真没走。   模模糊糊里,扶璃还高兴地想:紫云仙士当真是个好人,极好极好的人,做她宿主很合适…   她感觉一阵暖暖的气息自头顶进入,不一会 ,在她体内烧来烧去的火苗似乎小了一点…   小姑娘安稳地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甜甜的微笑。   蓼兰收回放在她头顶的手,替她拉了拉被子,转过身,不意朝云师兄还站在那,衣袖一角被小姑娘小手攥得皱了。   她一愣:“师兄?”   沈朝云抽回袖子,问:“好了?”   “好了,只是怕是伤了根基,要回宗去找长老看一看了。”蓼兰说着,目光不知不觉就落到朝云师兄的手上。   比起来路不明的小师妹,她自然还是关心师兄得多些。   “师兄你的手…”   修士虽算不得一身铜皮铁骨,却也比凡人强上许多,可朝云师兄的食指和中指上,竟然被抠出来两三道血口子。   “你等着,我去给你拿药来。”   沈朝云低头看了眼:“无妨。”   一落袖,丝绸如雪,他走了出去。   蓼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会,替扶璃掖掖被角:“小师妹你啊…”说着,她也走了出去。   床上,扶璃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牵丝藤。   藤为种,见血即落。   仙士哥哥,再差一步,你便是我的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给大家发随机50个红包吧~   …………   感谢在2022-01-18 12:40:48~2022-01-20 01:0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6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乐肆、三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变数   菟丝子要与人结契,需满足两个条件。   一,种种子。   种如攀丝,遇血便长,直长到对方眼睛里开出一朵五瓣花时,种子才算种成功。   二,便是要一句“愿”。   五瓣花开于宿主眼里,花开时会产生一种谜障,这时菟丝子上前,问上一句“你愿或者不愿“,对方答“愿“,结契才算成功。   扶璃在沈朝云身上种的,就是种子。   菟丝子一生只能孕育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如今用在了沈朝云身上,就算她之前能反悔--现在,也反悔不得了。   而种子从种下到花开需一日夜,但花开却只有一瞬。倘若那时菟丝子不在宿主边上,花便会凋,花凋,菟丝子死。   便是在宿主身边,可若宿主抵死不愿,依然花凋,菟丝子死。   这也是上古曾经繁盛无比的大妖--菟丝子一族近年来凋零到只剩扶璃一个的原因:结契条件太苛刻。   扶璃自然是不想死的。   所以,即使因兽妖之气入体晕晕沉沉,却也还是关注着沈朝云的动向。   种了菟丝子种的,在她眼里,就宛若在身上点了盏灯,不必睁眼,都能感觉他在哪儿。   扶璃感应着那盏灯,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日,等醒来时天已经大暗。   船上挂满了一盏盏花灯,风一吹,花灯就一晃一晃。   扶璃穿梭在花灯间时,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凡间,并没有去那太阿广场,并没有遇见紫云仙士,也并没有被选入宗门。   “阿璃,你醒了?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蓼兰的一句招呼,将她从恍惚里唤醒。   扶璃笑盈盈地说了句“好多了谢谢蓼兰师姐”,说完才注意到甲板上聚集了不少仙士。   他们都脱下了无极宗的流云袍,换了常服--但也大都是素色,只是以各种不同颜色的绣线,织出不同的图案,看上去个个不俗。   男仙士还好,女仙士看得出个个都精心打扮过了,环佩叮当,衣袂飘飘。   “师姐,你们这是…”   “今日是七夕,”蓼兰脸上带了些喜气,“我等央了朝云师兄,放我们下船去玩一玩。”   “你们…也过七夕?”   扶璃惊了。   仙士也这么俗的吗。   “你这什么眼神。”蓼兰没忍住,敲了她一记。   扶璃摸着脑袋,扁扁嘴不服气道:“那凡间都这么说的嘛,说你们餐风饮露,不同凡响,谁知道…”还过七夕。   “小师妹啊,少听点说书先生的屁话,我们不但过七夕,还找情郎呢…”一女仙士掩嘴笑道。   “打住,小师妹才多大,就与她说这些。”蓼兰瞪了那女仙士一眼,才又对扶璃道,“阿璃,我与你说,下面便就昭和国的义安城,最繁华不过,尤其是那义安灯会,最是热闹,我等去玩一玩倒也无妨。”   扶璃现下哪有心思去玩。   再过三个时辰,五瓣花便会开了。   “我们不先回宗门和其他人汇合么?”她问。   “托朝云师兄的福,我们坐的这艘宝船名为风行船,日行八百里,为太清长老赐下,五日便可到达中洲,其他人再快也要七八日,所以,耽搁上这一两日也完全来得及。”蓼兰说完,还问扶璃,“阿璃,去不去?”   扶璃听闻,下意识看了眼船头。   □□处莹光闪烁,紫云仙士还在那吹风呢。   她不能去。   她得守着。   “我就不…”   扶璃正要拒绝,却在听到蓼兰说“一会朝云师兄也会随我们一块下去”后,立马改了:“我去。”   蓼兰:…   “你啊。”她点点她脑袋,“要不是阿璃你年纪小,我都要以为你对我们朝云师兄有意呢。”   扶璃笑笑,不说话。   蓼兰则牵起扶璃的手,“走了,一会啊,师姐给你买个兔子灯…”   一行人往船沿走。   扶璃感应着种子,发觉它也跟着走,心里顿时安心了。   走到船沿,却见众仙士纷纷拿出纸鹤往空中一掷,下一秒,那纸鹤就“腾地”变大,拍着翅膀在旁边飞。   “走。”   她被蓼兰师姐一把抱着,跳上了其中一只纸鹤,纸鹤翅膀一扇,“唰地”就往下俯冲。   风“呼啦啦”吹在脸上,扶璃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面前的一切。   而后,她发现,她,一只常年跟最坚实的土地打交道的草木妖,很丢人地…晕纸鹤。   风吹到脸上凉嗖嗖的,往下看,大地在旋转,连着那天、那纸鹤,一切都在转。   扶璃什么都看不清,还想吐。   不过…   扶璃死死揪着蓼兰师姐的衣服,将头埋到师姐的怀里,瑟瑟发抖着:“师姐,我好晕,想吐。”   蓼兰顿时就知道,自己大意了。   纸鹤跟船可不一样。   船稳当,踩在上面也看不见底下,这纸鹤又轻又薄,想当年她入无极宗学了三四年术法后,第一次坐纸鹤还晕鹤呢。   更何况阿璃这个小姑娘。   蓼兰带着扶璃慢了一些,行到最后,喊着:“朝云师兄!朝云师兄!”   扶璃发抖的动作一顿,旋即抖得更厉害了,如风中簌簌的落叶。   蓼兰只当她是更怕了,一边拍着她一边安慰:“莫怕,莫怕,我让朝云师兄带你,他有个云朵儿,你踩上去就不会害怕了,忍着,千万忍着,万一想吐就给我咽回去…”   扶璃:…   她仰着头,眼眶含泪。   这时,一道清清冷冷的身影过来,声音也是清清冷冷:“何事?”   扶璃一愣,旋即,隔着泪的目光,落到过来的紫云仙士身上。   他未踏纸鹤,凭空而立。   脚下是夜,头顶是星空,手里还提了一盏灯,那灯再寻常不过,幽黄的光,将旁边这人衬得气度如仙。   扶璃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她嗅了嗅,居然没闻出是什么来,只觉得余韵袅袅,似檀非檀。   蓼兰却是一愣,目光落到那灯上:“师兄这是…”   “有事?”沈朝云问。   蓼兰这才想到之前的事,忙道:“阿璃犯晕,我方才叫朝云师兄过来,是想请您接过去照顾一二,既然师兄有事,那便…”   蓼兰话还未说完,扶璃就看到一朵白云被凭空抛出来,见风就长,不一会,铺开了一丈有余。   而后,一阵轻柔的风拂过来,扶璃只感觉蓼兰放手,将自己往上一递,自己就被托住,送到了那朵云上。   云层软软的,绵绵的,让她想起小草说过的“棉花糖”。   扶璃小小的身子坐到“棉花糖”上,果然不晕也不抖了。   不过--   更让她欢喜的是,紫云仙士就站她旁边。   他可真高呀。   高得好像要把月亮都给遮住了。   不过扶璃悄悄地伸出一只手,攥住他老是飘到她面前的流云袍一角。   紫云仙士看她一眼,抽走了。   扶璃又去攥,这回,紫云仙士没动。   扶璃攥着冰冰凉凉的衣角,高兴地哼起了一首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乡间小曲。   而前面乘着纸鹤的人不约而同地收回视线,一仙士传音过来:“蓼兰师姐,为何一定要带小师妹去?”   蓼兰脑子里却下意识想起之前那一幕来,她还在甲板上与其他人讨论一会灯会穿什么,朝云师兄执剑而来,与她说:“灯会带小师妹同去。”   为何…朝云师兄会关心这么小的琐事呢?   正想着,旁边仙士还在问,蓼兰下意识道:“自然是因为看小师妹可爱。”   “确实可爱。”   其他人煞有介事地答,蓼兰却忍不住回头忘了一眼。   夜色如墨,那一丈白云之上的提灯人,以及他旁边团团坐着的小姑娘,小姑娘呜啦啦嘴里不知哼着什么歌,画面像是用皴法晕染过的一样…   蓼兰转过了头。   ---   “到了。”   扶璃只听蓼兰一声“到了”,就感觉自己落了地。   云朵消失了,她踩在了硬邦邦的路面上。   青草地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周围杳无人烟,一盏灯都没有,四周黑黢黢的,若不是还有他们这群仙士在,扶璃简直以为自己到了什么荒野抛尸的地方。   一盏鱼儿灯被抛了出来,将四周点亮。   “这地方选的可真好,鸟不拉屎。”一位仙士道。   “难道你想当着那群凡人的面‘显灵’?”另一位促狭地道。   “倒也不必,老是被人跪拜容易折寿。”   “行了,都少说两句,这地方距义安城也就两里,走过去就一会。先说好,到了城内不许惹麻烦,不许逗凡人,都给我规规矩矩的…”   蓼兰说着话,众仙士开始朝义安城的方向走。   扶璃却没动。   因为她发现--   刚才还站在她旁边的紫云仙士突然不见了。   “朝云师兄?”   她喊了声,一颗心骤然提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上榜啦~   接下来就是每天更新了~~   继续发50个随机红包哦~~   -----   感谢在2022-01-20 01:09:32~2022-01-21 22:2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册子、猫 5瓶;辛迪亚啦、乐肆、5648591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坐困   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还有两个多时辰五瓣花就要开了,而她给自己选定的宿主却失踪了。   扶璃手置于胸口,试图感应种子的存在。   东边没有。   南边也没有。   西边……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了过来:“阿璃,你发什么呆,走啊。”   蓼兰走了几步,转头见阿璃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又赶忙走了回来,只是到近处一看,小姑娘一张脸青白一片,像是生了场大病,不由吓了一跳:“阿璃?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扶璃抬起眼睛,夜色里那双眼睛瞳仁格外得黑,蓼兰这才有种感觉:小师妹也生得太…她说不上来。   只觉得那双眼睛太妖了,又太美了,简直和这副皮囊格格不入。   “你…”蓼兰惊疑不定。   扶璃却道:“阿兰师姐,朝云师兄不见了,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   小姑娘仰着头,眼里含了泪,簌簌似梨花带雨,刚才那感觉又没了。   蓼兰暗骂自己一声,简直魔怔了。   她笑着道:“别急,你朝云师兄不是被妖怪叼走了,他啊,是去办事去了。”   蓼兰还玩了个梗。   最近凡间出了本书,那书讲的是一只猴子、一只猪和一匹马陪着师父去取经的故事,猪总爱讲“师兄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现在,连他们这些仙士也爱开这玩笑,一旦哪人不见了,就会说上几句。   扶璃可不喜欢这玩笑。   天底下就没哪只妖喜欢。   只是面上还是一片茫然:“啊?朝云师兄去办事了?他不陪我们逛灯市吗?”   前面仙士听到后,笑她天真。   一女仙士道:“小师妹,莫想了!朝云师兄岂会是那等会风花雪月的人,我就猜他要去办事,你看到刚才朝云师兄手里提的灯没?”   “看到了啊。”   扶璃点头。   她还觉得那灯很怪,造型古朴简单,却有种奇特的引人入胜的气味。   “那便是槐荫灯。”   “槐荫灯?!朝云师兄接到槐荫灯了?”一男仙士脸上现出兴奋,旋即又扼腕地拍了下脑袋,他方才光顾着兴奋了,也没往后看,“早知我便与朝云师兄一道去了,灯市有什么好逛的?”   “呸!你倒想得美!你若去,朝云师兄恐怕还嫌你是个累赘呢!”   “可那是槐荫灯!域啊,我平日只听你们说过,可从未见过…”   几人叽叽喳喳,扶璃却只关心一个:“师姐,槐荫灯是什么?”   “师兄又去了哪里?”   “槐荫灯啊…其实是域里出来的引路灯…”蓼兰道。   域?   域又是什么?   扶璃听得云里雾里,不过等蓼兰一解释,也大概明白了些。   域是“念”的产物。   世间万物,爱恨嗔痴皆为“念”,当这念积蓄到一定程度,就会形成“域”。   凡人之域为小,而越是修为高深的仙士,若一朝想不开,形成的域就会极大。   它就像一个罩子,被罩在里面的人若不能及时出来,就会性命之忧。莫说手无寸铁的凡人,便是仙士卷入,若不能及时破域,也回报有危险--   而槐荫灯,就是域的产物。   谁也说不清它是如何产生的,只知道有些域中会飞一盏槐荫灯,持着灯就能找到。   “这槐荫灯便是天地赐予域中人的一线生机,我辈修士受命于天,自然也当担起相应的责任,所以,若是有修士有缘撞见,便会接了灯去探一探。当然,若是破了域,好处也是极大的。”   “是极是极,”一仙士艳羡地道,“朝云师兄上回突破得如此快,就是因为刚从域出来吧?还有师兄那把昆吾,我记得是师兄破了一个十方域得来的,运气若好,还能得功德金花,功德金花万千妙用,还能祛煞去霉运…”   “不过域中规则与外界不同,修士在其中处处掣肘,就如同凡人一般,上回欢喜门的竹青道人欢欢喜喜进去、疯疯癫癫出来,欢喜门那丧事办得…”   其他人还在讨论,扶璃却只关心一点:   “那没灯的人进不去么?”   “域只有持灯人才能看见。当然,如果你仙元力到达一定程度,或者生来就具有轮回眼,也能看见。可前者的仙元力要到宗门长老级,后者更是万万中无一。这一万年来,也只有一位身具轮回眼,那位就是卜星宗的太阴星君,一眼可知前世来者……”   蓼兰说着,见扶璃脸露仿徨,不由安慰道,“莫担心,虽然域中规则与外界不同,但朝云师兄本事这般大,一般的域困不住他。”   扶璃哪里是担心这个。   她纯粹是怕紫云仙士还没出来,自己就先一命呜呼了。   不行,她得想个办法。   扶璃将手置于心口,发现自己还能感应到那颗种子的存在,大概是在…北边,甚至不远。   她跟着蓼蓝师姐走了一段路,而后就扯扯她袖子:“蓼兰师姐,蓼兰师姐…”   “怎么了?”   蓼兰凑过来。   “哪里有茅房,我想去…”扶璃一脸难以启齿的模样。   蓼兰一眼就懂了,确实是她疏忽了,小师妹还未辟谷,尚未摆脱五谷轮回,自然会有这方面的烦恼,只是这荒郊野外的…   “我随便找个地方就行。”   扶璃脸一红,道。   “那你等着。”   蓼兰跟其他人打了声招呼,将扶璃带到远远的一处生有高高灌木的地方,为了避免扶璃害羞,自己还站得远远的。   扶璃趁机跑了。   一株藤想在这种地方跑,是相当容易的,等蓼兰左等右等没来,走过去,却只在地上找到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阿兰是X,X去召X云是兄了。不X找我。」   蓼兰看着这十个里有六个是错的字,险些被气笑了:这小丫头敢情还是个文盲。   扶璃当然是个文盲。   她所有会的那些掉书袋的东西全是自小草那得来的,就这几个字还是小草教的。   不过,对扶璃自己而言,她很满意。   一株藤要什么学问呢?   会晒太阳会捉虫就够啦。   *   这时的扶璃已经顺着对种子的感应,站到了一个村落前。   当看到夜色中被“灰雾”笼罩的村庄时,蓼兰师姐刚才说的一句话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她脑字里:“当然,如果你仙元力到达一定程度,或者生来就具有轮回眼,也是能看见域的……”   所以,她现在是看见域了?   那灰色的将整个村庄罩住的雾气就是域?   也不怎么样嘛。   …不过如果她能看见域,是不是说明她有轮回眼?还是因为她将种子种到了紫云仙士身上?…   扶璃迈步往村庄走时,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不过很快,她就不在意了。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对一株菟丝藤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永远是宿主啊。   扶璃进了村。   一进去,她就感觉到了不对。   这村落外表看上去就如同每一个村落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稀奇的。   然而……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近乎诡异。   扶璃以前在村子里呆过。   这样的地方,一到晚上就最是热闹,尤其现在还是夏日,没完没了的蝉鸣,此起彼伏的蝈蝈声、犬吠,以及小孩玩闹的笑声、喊声,老人们搬着摇椅坐在外面的闲聊。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周围太静了,静得好像…整个村子都像死了一样。   扶璃只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坟墓里,雾气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她赶忙加快步子,往感应到种子的地方去。   没关系,到紫云仙士那就好了……   “喂--”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记。   扶璃吓得叫了起来,下一刻,嘴巴却被捂住了,来人轻轻道:“别叫,别叫,别惊动妖怪。”   扶璃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这才平静了下来:妖怪啊,她不怕。   她只怕鬼。   扶璃拍拍对方,点点头,那人才放下手。   扶璃转过头,却见一张发黄晦暗的脸对着她--   那人身量很高,穿一身书生袍,提一盏油灯,油灯的灯焰将他的脸照得发黄。   不过一等他说话,扶璃就发现,这人意外得年轻,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小娘子,您是来帮我们的仙士吗?”书生问。   年纪轻轻就眼瞎。   扶璃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这年纪,像是能除魔卫道的?”   书生一愣,脸上露出个苦笑来。   他朝她作揖:“小娘子原谅则个,小生还以为您是驻颜有术,才这般模样。”   扶璃:…   神个驻颜有术。   扶璃问:“大晚上的,为何提灯站在这?”   书生默了默,不一会便倒豆子一样说了这村里的怪事。   先是所有村民养着的家禽一到晚上就开始叫,叫得一个村的人都睡不着。   过了十天,这些家禽开始一个个死去,死因奇怪,死状惨烈,有的是自己撞到围栏上,被围栏上尖利的篱笆穿了身体;有的是自己摔折了脖子、血流了一地。村民们可都是亲眼看着这些家禽们怎么发疯、怎么弄死自己的。   所有人都害怕了。   当时就有人提议去找隔壁村请个巫隐过来作法,可那巫隐只来看了一眼就面色大变,无论如何不肯留下,直接回了村,据说第二天就大病一场。   这时就有人想搬走了。   可不论当时走了多远,村民们一到晚上,就会回到这个村子里,像鬼打墙一样,怎么都出不去。   再后来,村民们连村口都出不去了,而旁人也进不来。   整个村子就像被罩在一个无形的罩子里,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七八人失踪了。   “…我等困守在此,看到小娘子,便以为您是来救我们的。”书生做了个苦笑的表情。   扶璃对救人可没什么兴趣。   “你见过一个个子很高穿着白色宽袍的男人吗?他…”   书生道:“那位是戴着面具吗?”   扶璃心中一喜,点头:“就是他!我师兄!”   书生叹气:“那位大人一进来就晕过去了,现在就在村长家躺着,小娘子要去的话,我带你去。”   扶璃连忙点头。   晕更好啊。   晕着好办事。   扶璃跟了书生过去,村长家是整个村落最大的,青砖白瓦,两层,一眼就能看到。   旁边还种了棵槐树,冠盖如伞,郁郁葱葱。   风一吹过,树影摇曳,投落地上,树下还站着个人,满脸橘皮,眼眶几乎沤进去,见她来便是一笑,露出森森的白牙。   扶璃被吓了一跳,书生却什么都没说,带着她进了门,到了一间门前。   书生停住了:   “那位大人便在里面,小娘子,请。”   扶璃走了进去。   一灯如豆。   油灯微弱的火焰被风一吹,几乎熄灭,整个屋子的光也跳了跳,像有人对着里面吹了口气。   扶璃感受了下种子,绕过长桌和五斗橱,而后,就看到了紫云仙士。   他躺在黄花梨拔步床上,白袍如雪一般旖旎下来,将这老旧的房间也衬得不大相同起来。   槐荫灯就在床边。   扶璃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走到床边,那银色面具还张牙舞爪地覆在紫云仙士的脸上,只露出一截线条分明而优美的下頷线。   薄唇浅淡,肌肤如玉。   扶璃目光落在面具上,突然觉得这面具十分碍眼,伸手过去,还没碰到,面具下那双眼睛就突然睁了开来。   这是扶璃第一次那么清晰地看见紫云仙士的眼睛。   星河浩瀚,烟波万里。   而这人的眼睛里却只有冷,让她想起冬日大雪漫过的森林,冷而美。   扶璃愣了愣,旋即笑了起来:“师兄!”   笑还没完,一点剑芒如寒星,横到她喉前。   “师兄,你怎么了?”   “你…吓到我了。”   扶璃道。   而后,她就见紫云仙士起身,一身青丝如瀑,就这么走到她面前。   他看了她一会,只说了两个字:“小妖。”   那语声清淡,落入扶璃耳里,却不亚于一颗惊雷。   完了。   他发现她身份了。   还如何继续骗他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1 22:25:21~2022-01-23 19:3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染千黛 10瓶;优秀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躲好   扶璃心里想着如何是好,其实倒不怎么着急。   作为一株藤,大风大浪她见得太多了。   被踩、被折、被摘叶子…   只要不是刨她的根,她都不怎么急。   只有人才怕被抹脖子呢。   扶璃一边想着,面上却做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朝云师兄,你这是何意?”   她幻化的这身子实在是太小,白团团一个,看着人时眼里还盈了几滴泪,换个人来,早就软了心肠了。   可面前的人却半点变化都无。   他将剑往前递了递,扶璃的一层薄皮立马就破了。   血立马渗出来。   红色的血珠渗出来,衬着白色泛青的皮肤,给人触目惊心的感觉。   [艹艹艹艹艹!臭小子,轻点!你轻点啊,看看,多可怜啊,人眼巴巴地看着你,叫你师兄,你怎么就那么铁石心肠呢?!]   尖利的嗓音在空气中响起,可听见的人却八风不动,他甚至还将剑往前递得更深了一些。   雪亮的剑刃像破一层纸一样轻而易举地割开了女孩颈部的皮肤。   红色的血汩汩地流出来,像奔流的小溪。   这回,扶璃是真感觉有点疼了。   她捂住了脖子,吞吐的剑意割在手上,像锋利的小刀。   不一会,她手上也多了许多血口子。   “师兄…”   “为何要混入我无极宗?为何又跟着我?”沈朝云突然开了口,不等扶璃回话,他又道了一句:   “小妖,想好再说。”   他语声慢慢,带了丝肃杀。   老实说,扶璃有那么点点伤心。   毕竟是自己选的宿主,她还是很喜欢的。   他说话也好听,扶璃很是爱听,可他不怎么说话,现在突然说多了,竟然是用在拷问她。   果然,菟丝子里流传的那句话是真的--越是好的宿主,越难结契。   就像那和尚,需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方能取到真经。   扶璃幽幽叹了口气:“师兄…”   剑又深了一层。   扶璃:……   这般不留情面,看来是当真暴露了。   只是并未痛下杀手,怕是还不知道她是什么妖。   扶璃扁扁嘴,做了个欲哭不哭的样子:“其实…我入无极宗,是为了报恩。”   “报恩?”   “是,报恩,”扶璃点点头,“向朝云师兄你。”   “不过我猜,朝云师兄怕是不记得,十六年前……”   而后,扶璃讲了一个人族小男孩和小草的故事。   小草日子过得很艰难,每天要风吹日晒,时不时还会遭受虫害,周围许多和她一样的小草生来又死去,只有那颗小草倔强地活了下来,但就在快要成精的那一刻,有只虫子跑过来,吃了她的叶子,吃了她的茎杆,还要啃她的根。   小草快死了,她只剩一截光秃秃发黄的小杆了,可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和她周围的小草一样死去时,来了个穿着尊贵的小男孩,他一脚踩死了那只虫子,小草活了下来。   她很快成了精,因为一直在惦记着她的救命恩人,等能到处跑后,她就开始找这个小男孩,最后,她打听到了男孩的名字。   他叫沈朝云。   “所以,朝云师兄,我来是向你报恩的。”   扶璃仰着小脸,一脸赤诚:“就算朝云师兄觉得这是件小事,可对我来说,却是件改变命运的大事。我打听到您去了无极宗,就来太阿广场碰碰运气,我想进无极宗找您…但我没想到的是,我竟然见到了师兄您,您还帮我说了话,让我进了无极宗…”   她双手紧握在胸前,呜呜哭着:“我太幸运了,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妖…我对自己发了誓,无论如何都要跟着朝云师兄,保护朝云师兄!”   [呜呜呜太感人了!这小娃娃当真是我妖里的一只好小妖,知恩图报、一片赤诚!臭小子,你可不能杀她,也不许赶她,你要赶她本尊、本尊就天天在你耳边放烟花。]   妖族里的某些种族确实有报恩传统。   不然民间册子里也不会记载下那些异闻,狐狸报恩,田螺姑娘…   所以,细究起来,扶璃这番说辞并不算牵强。   而且她还配合了语气、表情、动作,看起来便十二分的真诚了。   也怪不得沈朝云那藏在剑里的一只老龙被感动得稀里哗啦。   不过很显然,被“报恩”的对象倒是没什么感触,“哦”了一声:“草妖?”   扶璃拼命点头:“就像朝云师兄之前说的,我身上并无血债、也无业障,因为我总想着朝云师兄您,便想当一只清清白白的好妖。”   “好妖啊…”   沈朝云重复了遍,语气听不出好坏。   扶璃现下是真讨厌那张面具,将他所有的情绪都掩了个滴水不漏,最关键的是,她太矮了,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但她能感觉,紫云仙士压在她脖子上的力更重了。   她的脖子已经被切掉一半,只剩一点经拉着皮,脑袋快挂不住了--   扶璃没忍住,伸手扶了扶。   老龙:[…]   沈朝云这才收回剑,对着外面问了句:“何人?”   扶璃连忙往回退,退到屋子里唯一的一个梳妆镜前,照了照镜子。   可惜镜子模模糊糊的,只照出个大概轮廓,扶璃只能凭着轮廓,勉强将脑袋正了正--   这时,门外进来一穿褐色短打的方脸老头。   那老头一进门,二话不说就朝着紫云仙士跪下,“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仙士老爷,您可终于醒了啊。”   “老丈,起来说话。”   老头哪敢,只是一股力量拂过来,让他直接站了起来。   他这才敢抬头,首先见到的,就是立于正中、一身白袍的仙士老爷,他长身玉立、腰悬宝剑,好一副仙家气派。   他心下一慰,正要开口,等看到仙士老爷旁边那看着自己的小姑娘时,一只手径直抖了起来:“她,她,她…”   “鬼啊!”   老头吓得抱头要跑,却被一道力量拦住了。   “老丈莫怕,那是我家小童与你开玩笑呢,你再看。”   老头再看,果然,刚才脑袋和脖子不好好接着的小姑娘正笑盈盈地看着她,一副天真好奇的模样。   老头:…   这玩笑也开得委实太大了些。   扶璃也不高兴呢。   她讨厌鬼。   这老头还偏偏把她叫做鬼。   只是一听紫云仙士说“小童”,就知道他现下还不想杀她,虽然不知道他现下如何想,但只要不想杀她、事情便好办。   再熬过两个时辰,找到机会诱他说出那句“愿意”,那之后,他便是想杀她也不行了。   扶璃摸了摸被重新接好的脑袋,一副虔诚乖巧的模样站到了紫云仙士身后。   那老头这时已经重新开口:“老朽忝为这个村的村长…”   而后,她就在这个老村长口里听到了跟书生说的同个版本的故事,只是,比那书生说得还要多了些。   村里失踪的,都是年轻男人。   这些人在失踪前,都会接到一张帖子,那帖子写着谁的名字,谁当晚就会失踪,就算用墨将名字涂了,将帖子丢了、撕了、埋了,那帖子一到子时还是会准时出现在那家人的门上,再之后那年轻人就失踪了…   一天一个,到现在,已经有八人失踪了。   “藏起来也没用,那些失踪的可都是我们村的年轻人,最年轻的才十六、十六啊…”   老村长说起这些,就老泪纵横。   “子时的话…”   扶璃算了算,只觉当真是巧。   正好是五瓣花开的时间。   “仙童可是有什么想法?”   扶璃没什么想法。   只是想浑水摸个鱼。   “帖子还可有?”   她问。   “有,有一张。”   老村长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来。   扶璃接过去,装模作样地看了两下,又递给紫云仙士--没什么特别的,一堆堆方块字,也就封面红得有点让妖讨厌。   沈朝云目光落到帖子上,念出一个名字:“黄林方,何人?”   老村长推门出去,不一会带进来一个年轻人,那人生得和他相似,也是方脸阔唇,一副老实模样,一进来,就要给沈朝云磕头,被阻止了。   “黄林方是我家二郎,求仙士救救我儿,救救这个村子。”   老村长说着说着就要再下跪,扶璃在旁边看得直叹气。   小草还说,这人族的男儿膝下有黄金。   这般看,也不是很金。   她一只妖,都还没跪过谁呢,这老头却动不动下跪…   “老丈,”扶璃心中腹诽,手上却扶了老村长,一脸和善道,“不必担心,我朝云师兄本事大着呢,必定能解了你村子的麻烦。”   说着,转过去看紫云仙士,紫云仙士却并未看她,只是凭空丢出一张符贴到村长二儿子背上,而后道:“老丈,这是替身符,不要撕下。到了子时,不管听到任何动静,你等都不要出门…”   扶璃还未感觉如何,那老村长却是一脸惊骇,过了半天看着紫云仙士喃喃道:“跟阿方一模一样,果然是神仙手段,神仙手段…”   原来如此。   看来紫云仙士打算借“黄林方”的身份去一探究竟了,只是不知道为何,在她眼里竟还是原来模样…   扶璃不及细想,等紫云仙士看过来,连忙露出个惊骇又崇拜的眼神来——就好像房中当真有两个黄林方似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期间紫云仙士倒并没有继续“审问”——他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无视了她,将她当成了一团空气。   扶璃乐得轻松,干脆也安安静静地坐在房间里,等待子时的到来。   等窗外响起一声敲梆子的声音,扶璃心中一跳:来了。   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紫云仙士,却发觉,他已经站了起来,一步步往外走。   雪色的丝袍随着他走动安静地摇曳,明明还是一样不说话,扶璃却感觉有哪里不对。   不,不对!   紫云仙士走起路来,是衣带当风,是真正能担得起“公子无双”四个字的。   而面前这个就像一具木偶。   木偶走到门前,手放在门把上。   这时,扶璃听到了一阵奇怪而诡异的声音。   那声音“笃笃笃”、“笃笃笃”,仿佛有一群人拄着僵硬的拐杖,在地板上一跳一跳。   那群人停在了门口。   门开了。   门外“之人”齐刷刷转头,嘴角咧出一模一样的弧度——   扶璃下意识往旁边一躲,脑海中浮现起来前蓼兰师姐的一句话:   “千万不要被发现哦,一旦被发现…”   “会怎么样?”   “会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3 19:34:07~2022-01-26 01:1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6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 5瓶;辛迪亚啦 3瓶;夜茴夕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草妖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雨将门口直挺挺杵着的那帮“东西”衬得更可怕了,明明都是人,身上还穿着穷苦人家常穿的粗布短打,可偏偏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尤其是用他们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你时,就更诡异了。   扶璃只觉得心底像起了毛,脚底板往上一层一层地蹿凉气--   她将自己猫在桌子的阴影里,看着那冰凉的袍边滑过自己的手背,而后上了外面“人”的“轿”。   等门口那“笃笃笃”“笃笃笃”敲地板的声音远去,扶璃才舒了口气,从桌面下钻出来,远远地坠在后面。   这时候,她才有时间来观察来“人”--   如果他们是人的话。   队伍不长,只十来个“人”。   其中有两人一前一后抬着个板舆,竹子做的一块四四方方的板子,前后用两根木棍绑了,驾在那两“人”肩上,晃晃悠悠地地往前走。   板舆上,紫云仙士身姿笔挺地坐在那,雪色的袍角泄下来。雨滴落在他身上,也滴在那帮人身上,可他们毫无所觉般,一蹦一蹦,往前行去。   在这一刻,似乎连紫云仙士也成了其中的一员,下一秒就会转过头来,用那双眼睛阴恻恻地看着她,对她说:“小娘子,你怎么来了?”   扶璃几乎被自己的想象激得毛骨悚然。   这些“人”一看就不是正常人,倒有点像传说中膝盖不会打弯的…行尸。   整支队伍走在雨帘里,除了“笃笃笃”声,便再没别的声音,气氛肃穆诡异到了极点,像是…   “送葬。”   扶璃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她更怕了。   作为一只草木妖,扶璃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两样怕:一怕死,二怕鬼。   可她选的宿主还在前面呢,扶璃又只能抖抖索索地跟在后面。   村落不大。   一行“跳尸”绕过老村长家的大槐树,和几排连绵的矮房,最后,到了一家一看就很久没人住的破落房前。   篱笆圈出个小院,现在篱笆都烂了。   房前连个门板都没有,豁着门,从外能看到荒草丛生的院子。   院中除了荒草,就是一口井。   扶璃没进去。   跳尸们停了片刻,又抬着板舆一蹦一蹦,眼看就要撞上高高的门槛--   啊。   跳过去了。   扶璃有点可惜地叹了口气。   还以为跳尸们会绊上那么一大跤,然后板舆上的紫云仙士就“砰”地一声掉下来--   老实说,扶璃还挺记仇。   只要想到方才紫云仙士快把她脑袋切下大半的劲儿,就有点儿气。   板舆平安地落地。   扶璃悄悄掩过去--她有点犹豫,要不要化为原型,那样可以藏得更好。   想了想,又放弃。   化为原型被紫云仙士认出来怎么办,虽说菟丝子长得和普通藤没什么区别,但不排除紫云仙士见多识广。   最关键的是,变回去就变不回来了。   幻化是一次性的。   扶璃还是有点嫌弃剥了皮的自己的。   不过幸好,这房子已经许久没用了。   院中疯长的草木比扶璃个子还高,她借着草木掩护,一点声都没出地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扶璃就是一愣。   面前哪还有什么荒草丛生、年久失修的房子?   这分明是一家富足人家的农家小院,廊下挂了红灯笼,墙上贴着红双喜,院中摆了十几桌常见的流水席,宾客们来来去去,面上都带着喜气。   他们可不像那些面无表情的、却生了一双黑洞洞眼睛的跳尸。   这些人看起来和普通人差不多,在流水席间坐着,有些还是熟识,院子里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常、那么热闹,完全是村中富户举办婚礼的模样。   可就是这份寻常,才显得那么诡异。   扶璃可是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跳尸们 、一脚踏进这院子的,也还记得之前那院子是如何阴森破败的,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   扶璃都快怀疑自己眼睛出问题了。   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这时,一个长着圆盘脸,穿着蓝色粗布裙子的妇人走了过来,一见她,脸上就堆起喜气的笑:“霜丫头来了啊?”   “来,进,进!”妇人道,“姨给你抓两把糖!”   扶璃眨眨眼睛:   还有糖吃的吗?   有点好玩。   她脸上带了笑:“谢谢姨!”   “哎呀,嘴真甜!”   妇人果真领着扶璃进门,抓了一大把酥糖。   扶璃抓着酥糖,左看看右看看,房间正中央空出一大块地来,地面铺着红色粗布毡。   对着门的墙上贴着个大大的“喜”字。   儿臂粗的红蜡烛点着 ,烛光将一切都照得红彤彤的。   房里也有很多宾客。   他们和门外那些人看起来差不多,穿着简朴的粗布衣裳,脸上堆满喜气,就这么坐在两旁的四方八仙桌上,时不时交谈两句,又常常看向同个方向,似乎在等什么开始。   “霜丫头,怎么不吃,不喜欢啊?”   许是扶璃张望得太久,妇人突然道,看着她:“你平日不是最喜欢吃糖吗?”   她笑着,语气亲切而关心。   扶璃去看她眼睛,那双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嵌在眼眶里,渐渐的,似乎在和那些跳尸们黑洞洞的眼睛重合。   妇人还紧盯着她:“吃啊?怎么不吃?”   如果扶璃是普通人,恐怕立马就将糖一丢,不吃了。   这一看就不正常嘛。   可她偏偏不是普通人,她压根人都不是--   于是,她将酥糖往嘴里一丢,还“嘎嘣脆”地嚼了两下,笑眯眯地夸赞:“姨,真好吃。”   妇人黑洞洞的眼睛对着她,咧嘴笑了:“爱吃糖的都是好孩子,好孩子。”   说着,她又咧了咧嘴。   扶璃发现,不止她眼睛黑洞洞,那笑也极其古怪。   像是被人用线牵着,每次嘴角扬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扶璃又去看那些宾客。   四方桌上坐着的人,也在咧着嘴朝她笑,每个人笑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还有两个时常说笑的宾客。   每隔片刻,左边的中年男人便会转头和右边的年轻女子说上一句话。   年轻女子回一句。   中年男人再说一句,年轻女子又回一句。   这样重复三次,中年男人点点头,笑笑,结束聊天。   隔一会儿,他们又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动作,就像是被人设定好的。   他们咧嘴笑的模样,和其他人都一模一样。   喜堂,宾客,跳尸,酥糖……   扶璃嚼着酥糖,突然感觉自己升华了。   有什么。   大家都不是人嘛。   有什么可怕的。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热闹的唢呐声。   “新郎来了!”   “新郎来了!”   “可以开始了!”   “鞭炮!鞭炮!鞭炮点起来!”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混着热闹的唢呐声,将喜堂渲染得极其热闹。   扶璃坐在妇人的旁边,看着随着唢呐踏进来的新人。   新娘带着红盖头,一身红嫁衣,袅袅娜娜地如一团红云飘进来。旁边一人也踏进门来,红璞头,红色郎倌服,牵着一段结成花的红色丝绸,面目似罩在一团云雾里。   扶璃眯着眼睛,总觉得这新郎有点熟悉。   不过扶璃有个臭毛病。   不重要的人,她一般不会去记。   大概也是个不重要的人吧…   这时,也穿着一身红衣的傧相开始唱起来。   “吉时已到!”   “开始拜堂!”   一对新人站在了大堂里。   “一拜天地!”   新人肩并肩,面朝门外一拜。   “二拜高堂!”   新人肩并肩,面朝空出的两张椅子又是一拜。   “夫妻对拜!”   新人这时面对面,新娘已经下拜,而新郎却像是膝盖打不了弯,迟迟没弯下去。   宾客们轰然大作。   “这是怎么了?”   “不拜了?”   “怎么回事?”   扶璃发现,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身子竟开始颤抖起来,她抖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到了后来,竟伸出尖尖十指,指尖扯着鲜红的盖头,一用力--   盖头飘了下来。   扶璃发现,哪儿还有热闹的喜堂?   她分明还站在荒草丛生的院落里。   而眼前的一切诡异到了极点。   明明还在下雨,篝火却在黑暗里跳跃。   咧着嘴的跳尸们围着一口水井。   水井前,横着一只切断了喉咙的大公鸡,公鸡血流了一地。   一具骷髅穿着红嫁衣,就这么站在血里,和紫云仙士相对。   紫云仙士手中执了剑,剑横在女骷髅面前。   女骷髅却似毫不在意。   她“咯咯咯”笑着,红色大袖张着,一圈一圈地转圈,如风中蝴蝶,嘴里在唱:“…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唱曲缠绵,如诉如泣。   扶璃悄悄挪过去,走到紫云仙士跟前,扯了扯他衣摆:“你不跟她拜堂,她就疯了?”   紫云仙士低头看了她一眼,还没说话,女骷髅却突然停住,红色大袖在鬓边绾着,朝紫云仙士又笑:   “林郎,你就留在这,跟妾岁岁长相见好不好?”   那声音甜腻,任哪一男人听了都要神酥骨软不可。   可偏偏对上的,却是修仙界最油盐不进目下无尘的朝云公子。   沈朝云一句“不好”,那红衣白骨就已经化成万千骨丝,像风一样猛地朝紫云仙士卷来。   扶璃下意识往后一缩,却见紫云仙士执剑之手轻轻一落,深沉的夜里,一泓雪亮的剑光划过,那白骨丝便应声而断,落了地。   之后,便什么都没有了。   红嫁衣像失了支撑,飘飘洒洒落到地面,散在地面,像一滩血。   扶璃眨眨眼睛:“就这么…没了?”   紫云仙士持剑过去,白履踏于草地,剑尖微挑,扶璃这才发现,嫁衣里还落了张纸。   那纸上写着…   “写了什么?”   扶璃凑了过去。   紫云仙士低头,长指捻着那张纸,黑色发丝飘散落到他颊边,扶璃看着露出面具的那一丝白,突然有种掀开那面具看一眼的冲动--   她这才发现,紫云仙士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身红色郎倌服,黑发披散,浓烈的色直冲入眼帘,只是这红也染不上他的身,竟更显出那股清冷拔俗之感来。   “不是真身。”   紫云仙士抬起眼皮,这时,扶璃仰着头,正好看进他眼睛,火光跳跃在那双薄冰的眼睛里,她突然有种不敢直视的错觉--   不过也就一瞬。   “你的意思是,刚才那女骷髅不是域主的真身?你没消灭她?”   没灭了好啊。   说明这域主厉害。   现在的紫云仙士,扶璃自问是对付不了的,而她想吃到这块神仙肉,就必须有个厉害的压制他,她才能浑水摸鱼--   若是能和那女鬼做交易就好了。   扶璃漫不经心地想着。   其实她赶鸭子上架式地跑到这,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少数得来的消息,还是蓼兰师姐告诉她的。   比如这域是人的执念形成,执念深重,便会形成一方小世界,小世界的主人就是域主。   只有找到域主,要么打死他,要么超度他,才算破域成功。   可破域不是那么容易的。   小世界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所见不一定为真,耳听不一定为假。   规则是域主的规则,世界是域主的世界,仙士到这,也就是身体比普通人强点的凡人,而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们是外来闯入者。   就像一个不听话的小石子,投到域主的小世界里,域主一旦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就会排斥他们、消灭他们。   这也是以紫云仙士的厉害,还要用替身符躲躲藏藏的原因--到了域里,他无法利用天地元气,就像是一直被剪断了翅膀的鸟,或脱离了水的鱼,十分实力能发挥一成就不错了。   …   之前扶璃还有点愁,紫云仙士为何进了这满是诡异的域来,现下,却很高兴他进来了。   沈朝云看了她一眼,剑突然横到她脖子前:“妄念兀动。”   扶璃一惊,也不知他为何如此敏锐,她方才不过是想将他献上去、与那女鬼拜个堂,他便察觉了。   忙道:“幸好朝云师兄没事,我都快吓死了。若朝云师兄有事,阿璃也不活了…”   “不尽不实。”   紫云仙士的剑尖又深了一点。   扶璃的脖子又开始说滴滴哒哒往下淌血。   扶璃:…   仙士老爷也太敏锐了。   她仰头,正在想该如何回,却见紫云仙士收回剑。   “草妖,跳井。”   “我?跳井?”   扶璃指指自己,眼睛瞪得溜圆。   “是。”   扶璃看着那空洞洞的井口,又看看旁边长身玉立的男人,忍不住骂了句娘。   这仙士老爷--   也太不爱惜花花草草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6 01:14:57~2022-01-26 07:5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司幽幻梦 4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合作(有修)   院落破败,荒草丛生。   枯井前 ,公鸡血冲得刺鼻,一大一小站在井旁,扶璃扒拉着井口往里看了一眼,才直起身。   她大大的眼睛看着紫云仙士,小脸上带着希冀:“那…我跳井前,朝云师兄可不可以将纸上写了什么,告诉我?”   扶璃才不喜欢做亏本的买卖。   直觉告诉她,紫云仙士叫她跳井跟这张纸有关。   所以,她必是要知道这纸上写了什么的。   紫云仙士将纸递了过来,扶璃没注意纸,却首先注意到了他的手指,被发黄的纸一衬 ,那指尖倒有种冰玉似的美丽。   她道:“你念。”   紫云仙士看她一眼,扶璃立马恼了,脸红着:“我是妖哎,不识字很奇怪吗。”   紫云仙士没说话,扶璃以为就这么算了时,他却不声不响地拿回去,念起来。   “嘉兴三年,二月二。   今日先生教我一字,‘情’,先生说人之有情,如物之有义,是对别酒、怯流年。先生当真老学究!我观这‘情’之一字,便像是心中有种东西在月里发芽。窈娘,我见你时,心里也有东西在月里发芽。”   嘉兴三年,四月十一。   今日先生又教一字,‘念’,今时今日有人有心为‘念’。窈娘,我不知为何,当时便想到了你。你念我不念?   嘉兴四年,三月十一。   今日先生责我,打了我十下手心,还罚我抄了十版大字,只因我练字时,将窈窕君子写成了窈娘君子,同窗皆笑我。窈娘,你笑不笑我?   另:我写这信时,温生他笑我情长志短,我不服气。窈娘,你信我,终有一日我要你霞帔披身,当那风风光光的官夫人的!   庆隆二年,七月初五。   今日先生说我已教无可教,令我不必再去,我告诉他,后日便要与你完婚,请他来吃酒,先生很是高兴,赐我一‘爱’字。古圣造字,多爱象形会义,窈娘,你看这最早的爱字,像不像两人四手交握、同舟共济?   你我相识十载,我自垂髫之年便盼你嫁我,终于要得偿所愿,幸甚喜甚。这字便与你与我,此后风雨同舟,生生世世。   注:村口你我一同种下的石榴已经开花了,轻红可爱,你可欢喜?”   紫云念信时,语声始终淡淡,并未有什么起伏,可配着这潺潺雨声,却无端让扶璃听出了一点儿隽永之意--   这信可比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的好多了。   少年情真,质朴动人。   等他停下来,扶璃忍不住道:“没了?”   “没了。”紫云仙士将纸折起来。   扶璃可惜地“哦”了声,踮脚看了看,紫云仙士没动,那信上的墨迹已十分淡了。   “是别人写给那女鬼的信吗?”   “不知。”   扶璃又“哦”了声,问:“这信是不同时间写的信,怎会在一张纸上?”   紫云仙士看她一眼:“井。”   扶璃:…   她挪到井边,举起一根手指:“最后一个问题,朝云师兄…”   她可怜兮兮地道:“这井与这纸有什么关系?”   “无关。”   “那你还…”   “跳。”   扶璃还是跳了井。   跳下去时,甚至还有点悲壮。   万一折了腿呢?   也没事。   藤她没腿。   不过扶璃敢跳下去,也是因为她知道,紫云仙士在没确定她好还是坏前,是不可能真的叫她去送死的。   否则,在太阿广场就不会为她说话,确定她是妖后,更不会放她一马。   所以,井里可能有东西,但不会是太危险的东西。   风“呼呼”地在耳边刮,扶璃落到井底时,只觉得像是砸在了一团棉花上。   睁开眼睛一看,居然是团软藤做的椅子。   只可惜,她这本家被她砸了个对穿。   扶璃将脚小心翼翼地从椅洞里抽出来,向四周望去,却发现,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这是一间人族女子的闺房。   红木拔步床。   青底莲花帐。   一副刺绣扇屏。   梳妆镜,妆奁,梳子…   妆奁半开,梳子随意地放在桌面,好像是主人梳妆梳到一半,被叫了出去。   扶璃走过去。   手指轻轻抚过桌面,却带起一层灰,她下意识想起那红骷髅。   如果是那骷髅,她恐怕也不愿意梳妆呢。   正要离开,扶璃目光落到妆奁,却是“咦”了一声,拉开最底下一层。   扶璃从里面拿出来一张红封纸,纸张褪了色,上面的粗劣墨迹淡得只剩浅浅一层印子。   倒是双面的,两面都有字。   扶璃看了看,这纸和老村长给的喜帖有点相似,只是更精致一些,角落还用墨笔画了一株石榴树。   扶璃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她嫌恶地丢到一边。   作为花花草草的一类,她是很讨厌人族玩的熏香那一套的,对扶璃来说,那是花尸。   谁爱闻尸体的气味呢。   不过,过了会,她又重新将红封纸拿了来。   人族女子最爱将重要的东西放在妆奁里,而且这红封纸一看就放了很久,纸上的墨字氲开来,倒像是掉了几滴猫泪。   应当是很重要。   扶璃努力辨认了一会,却还是只认得出“放”啊“我”啊“舍”之类的字,剩下的就和她眼对眼了--白搭。   扶璃有点后悔。   这样看来,小草念她的时候,她应当多学几个字的。   现在却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想起方才她那般说了、紫云仙士才肯念,扶璃气闷地将红封纸往兜里一放,继续探。   闺房探得差不多,扶璃绕过刺绣屏风,发现后面居然还有扇门。   她站在门前,手才搭在门把手上,顿了顿--   扶璃突然生出种感觉。   门后面有东西。   那东西盯着她,只要她一开门--   扶璃低头,这才注意到,沿着门缝绵延进来的一点灰色影子。   那影子仿佛也生出了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扶璃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寒毛直竖。   “嘘。”   突然,从后面伸出来只手,吓得扶璃下意识要尖叫--下一秒,嘴巴就捂住了。   扶璃眨眨眼睛,仰头看着捂住自己的…   “书生?”   刚来时给她领路的那个书生。   他怎么会在这?   书生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动,外面…”   扶璃心领神会地点头,书生这才放开她。   扶璃立马就退得远远的,书生指了指屏风后面,扶璃想了想,还是跟着他去了那。   这下,她又回到掉落的地方了。   “书生,你怎么在这?”   扶璃笑盈盈地问。   书生朝她作揖:“小娘子您再看看我。”   扶璃看着书生,他没提灯笼,青色长衫,一身书卷气站在那,脸色还是黄,蜡黄。   她终于明白过来:   这是个鬼。   死的。   扶璃寒毛直竖,她是真怕鬼,可对着书生那眼神,不知为何,又不怕了。   大概是他眼神太驯良了吧。   “抱歉,吓到小娘子了,只是有件事,”书生道,“我无人可托,只有小姐能看到我,我便也只能托付给小姐。”   扶璃可不是那等爱助人为乐的。   她想了想:“那你帮我做两件事。”   “只要小生做得到。”   书生道。   扶璃从兜里将红封纸递给他:“第一件,你念一念,这上面写了什么。”   书生目光落到红封纸上,过了会,才叹了口气:“这是一封放妻书。”   “放妻书?那是何物?”   扶璃只听过和离、成亲之类,却不知道还有放妻书。   书生却没解释,只是接过红封纸看了遍,才念起来。   他语声朗朗,态度温文,念起来又是另一种感觉。   “窈娘亲启:   辰时雨,窗外夜阑珊。   我坐在桌前苦思半宿,才敢落笔。   得你为妻三载,幸甚。可如今却不得不作那负心人,弃你而去…赴京赶考路上,遇一女子,她秀色可爱、烂漫动人,我爱之慕之、怜之惜之,心动不已,此时方知,从前种种皆是错付…不舍她为妾,便只能写下这封放妻书,万般种种皆为我之过,与他人无尤。   田舍资财悉数付于你。   以下附放妻书,已签字托付同窗温生带回。   无颜回乡见你。   望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窈娘,珍重。”   书生缓缓念完,房间里顿时陷入安静。   扶璃没说话。   那段话仿佛还在耳边:“……我遇一女子,她秀色可爱、烂漫动人,我爱之慕之、怜之惜之心动不已,无从抗拒……”   从前你也对窈娘爱之慕之,说要风雨同舟呀…   扶璃堵得慌。   书生将红封纸翻了个面:“还要念么?   “后面是什么?”   “正式的放妻书。”   扶璃“哦”了声,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算了,不念了,再听我便要气死了。”   她道。   那情信和放妻书放在一块,自然是同一个人写给窈娘的…   所以,那女鬼是那窈娘么么?因为被抛弃,所以死了也要化作厉鬼来折腾年轻男人?   这书生…莫非是被那女鬼折腾死的?   “你是不是姓温?”   书生一愣:“当是。”   “为何是当是?”   “做鬼做久了,许多事就忘了。”书生面色茫然,“但这温字很是熟悉。”   扶璃看着他,心想,倒也是个可怜鬼。   那负心汉在京城软玉温香,娇妻幼子说不定都有了,他这同窗千里迢迢给他带信,倒把命给送了。   扶璃将红封纸要了回来,好好地放在兜里。   书生看着她做完,才道:“现在,小娘子可以听一听我的请求了吗?”   “当然。”   扶璃抬起小胸脯。   “随我来。”书生道。   扶璃也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随着他话落,下一秒,她就出现在了一个密闭的石室里。   石室里蜷缩着好几个年轻男人,一见她进来,下意识手脚就是一缩。   扶璃捂了捂鼻子:“好臭噢。”   似是听见她的声音,那帮年轻人才反应过来,只是他们反应有些迟钝,过了会才问:“你,你是人?”   这个问题扶璃不想回答。   她别过头去。   书生又朝她作揖:“抱歉,这些村人被困在此处多日,求小娘子救他们出去。”   扶璃想起老村长和这人说的话,数了数,确实是八人。   只是也忒臭了。   “这便是你求我做的事?”   “是,小生知道小娘子和那位仙士是有大本事之人,除了你们,也没人能将我这些同村救出去。”   “你倒是好心,”扶璃深觉自己没看错人,想了想,“但你还差我一件事。你是见过那女鬼的吧?帮我将她引来。”   石室里的年轻人只看得见小姑娘对着空气说笑,吓得浑身发抖,一听她还要将女鬼引来,更是瑟瑟发抖。   “求,求…”   他们话还没出来,扶璃口中那女鬼就出现在了石室。   她依然着一身大红嫁衣,红衣白骨,杵立在石室内,竟有种森然的美丽和诡异。   她空洞洞的眼睛对着她。   下一秒,扶璃的脖子就被扼住了。   扶璃两条胳膊腿在半空中蹬时,忍不住泪流满面:这些人为何总喜欢动她脖子?   不过即使是这么被吊着,她也毫不费力地将红封纸从兜里拿了出来,攥在手心。   女鬼的白骨松了松。   扶璃喉咙“嗬嗬嗬”地响着:   “我,我和你做个交易。”   “你若帮我、对付我那负心汉,我就将这红封纸和在他那的,你的那些信都、都还给你。”   对着女鬼那空洞洞的眼睛,扶璃挤出了几滴恨的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6 07:53:27~2022-01-26 21:4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瓶;夜茴夕枫、筱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大礼   “你骗我。”   女鬼笑了一声。   她声音当真是柔到了极致,落入耳里,倒像是在与人说情话,只是这样一来,却和她现在红衣白骨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人以诡异绮艳的错觉。   扶璃能感觉,她在用另一只手骨在触碰她,森利的骨刺沿着她的脸往下:   “我单以为这世间唯有男子能骗人,却没想到,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竟也会骗人。”   她骗的可不是人。   她骗的明明是鬼。   扶璃喉骨被捏碎了一半,“嗬嗬嗬”发的全是气音,却还在努力说话:“我并未骗你。我原、原来并非长这样,是、是那负心人为了另一女子,求、求了巫隐下、下咒,我才、才如此之小,你、你若不信,助、助我解咒,便、便知道了。”   红衣骷髅黑洞洞的眼睛对着她。   扶璃努力睁大着眼睛,务必使自己看起来真诚、真心,她还在继续:“你信、信我,解了咒,我便、便会恢复原来、来的样子。他负、负我…”   小姑娘眼泪落下来:“…他原来说,对我有情,要与我共白首,恩爱两不疑;后、后来却说,原来是大梦一场……”   红衣骷髅手骨松了松,扶璃扯着她的手,小小的脸泛青,却还在努力看着骷髅:“你说,这世间男子是不是皆负心薄幸?”   红衣骷髅的手松开了,扶璃掉在地上,很快就扶墙站了起来。   她将手里的红封纸地弟还给她:“对不起,我看了你的放妻书…”她眼泪涟涟,“原不该提什么交易…我现在还你。”   红封纸递出去。   红衣骷髅却未接,半晌,却突然笑了起来:“你说不做交易,我却偏要做这交易!”   “小丫头,”她矮下身来,那红颜枯骨正面对着扶璃,显得更奇诡了,“你说,怎么做?”   “先帮我解咒。”   “如何做?”   “很简单,你帮我骗他说一句‘愿意’。”   扶璃笑盈盈地道。   --   在扶璃跳井时,沈朝云已经起身 ,提灯一步步往村长家走。   [臭小子,你就这样把本尊的小阿璃放那?万一她被女鬼吃了怎么办?!]   老龙气得跳脚。   短短功夫,他已经对小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开始将她当自己后辈看待。   [不会。]   [你说不会就不会啊?这域你家开的?]老龙说着说着,想起过往见闻,又有些悻悻。   沈朝云这人什么都不好,唯独有一样好,他说不会有危险就真的不会有危险,想罢,老龙问:[是不是你在阿璃身上留了符?不对不对,这破域,除了替身符,其他什么符都用不了…]   “笃笃笃”,沈朝云敲了敲门,而后推门进去。   [你既然不打算等人来应门,还敲什么敲门。]老龙现在看他哪儿都不顺眼。   沈朝云没理他。   老龙更气了:   [什么该有的礼数要尽,就你们人族最虚伪,假惺惺的这套,要我看,直接破门而入…]   沈朝云走到一间房门前,“笃笃笃”三声闷响:“老丈,是我。”   老村长在里面,拄着拐杖的手颤巍巍。   他老妻看了他一眼:“他爹,怎么办?”   “仙士老爷说,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去。”老村长道,“说不定外面是假冒的,那东西…”   老村长话还欲说,就见刚才还被门栓紧紧栓着的门从外头推了开来,那光风霁月的仙士老爷就站门外:“老丈。”   老村长膝盖一软,下意识就跪了下去,抱头:“别吃我,我老了,不好吃。”   老龙:…   它乐了:[臭小子,他把你当鬼了,不过…鬼也不吃人啊?]   老龙奇怪地道。   沈朝云并未向他解惑,只是过去,老村长只觉那雪白的袍边落到面前:“老丈,起来。”   他就不由自主地起了来。   竟然当真是仙士老爷。   “仙士老爷,您怎么回来了?”   “有些事要问,老丈,村中从前是否死过一个投井的女子?”   “有是有,”老村长叹气,旋即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大变,“仙士您的意思是…今日这一切,与那窈娘有关?”   “可这不可能啊?”还不等仙士老爷回答,老村长自己就先否了自己,喃喃自语道,“窈娘素来柔弱善良,生前连只鸡都未杀过,也从不与人高声,我们村媳妇子那么多,唯独她不与人争执,若不是…”   “若不是什么?”   “若不是那黄家小生自京中寄信回来,那窈娘也不至于想不开,投井送了性命!”老村长想起那日,还有些唏嘘。   村里这些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黄三仕家的小儿子与柳家小窈娘小时候感情多好啊,别的小孩还会红眼,就他们俩,一点架都不吵。   窈娘小时候身体不好,她阿爹阿娘总把她拘在院子里,小黄生就总爬墙去看她,给她带吃的 ,村里人都笑话他,说将来要把小窈娘说给他做媳妇,小黄生还又害羞又高兴。   那小黄生从小也是灵秀,书读得好,人人都道他不一般,将来是要当大官的,连县学的先生都常常夸他,可后来…怎么就这样了呢?   “老丈现在还记得尸骨埋在哪么?”   [你要找尸骨?]沈朝云话音方落,老龙就叫道,[也对,也对,这等凡人死了成域的,域主真身通常就是尸骨了。]   破了真身,域也就破了。   那边老丈也听到了仙士这话:“记得,记得,可依仙士老爷的意思是,村里发生的一切,当真与…窈娘有关?”   老村长颤颤巍巍地看向面前明显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仙士老爷,在得了他一个点头后,不由老泪纵横,“作孽,作孽啊…都是老黄家作孽,只可怜了村里这些年轻孩子…”   “好,我带你去。”   “他爹!”   老村长的妻子担忧地看着她。   老村长安抚般拍拍她手背:“照顾好二郎,我随仙士去去就来。”   他带着仙士老爷往外走,直走到一块地,才说:“到了。”   老村长停下脚步:“便是这里了。”   面前是一片荒地。   一棵树都没有,草木枯黄,唯有一座孤坟,坟头小小,上面立着个粗陋的木牌,木牌上粗陋地刻了字:[柳氏窈娘之墓]。   老村长叹气:“窈娘投了井,我等村人帮忙把井抽干,好不容易将人弄了出来。可黄家不肯要,说是黄家小生写了放妻书,便算不得黄家人。柳家也不肯要,毕竟窈娘不是好死的,葬在自家地里怕有妨碍,那柳家如今也只剩得一个跟着儿子的老母亲,没什么话语权,最后推来推去,便葬在了这。”   这块无主的荒地,平日连人都没有。   黄家不承认她,自然不会有人来祭,而柳家老母亲因着儿子媳妇嫌晦气的关系,也从没来过。   这样一个灵秀的姑娘,最后却孤零零地躺在这…   老村长一脸唏嘘。   老龙也一脸唏嘘:[听起来真是可怜…连个供奉都吃不到,可怜,太可怜了…你们人族男子当真薄情寡义,换作我们龙,虽然配偶多了点,可个个都安顿得好好的,便是要打个野食,家里的也得安抚好啊,怎能说弃就弃了呢…哎,哎,你怎么挖人家坟啊?]   但见沈朝云一身白雪,朗朗如清风的人物,却在大半夜干起了挖坟的活。   只是他挖坟也挖得光风霁月,倒叫老村长看得一呆。   过了会才反应过来,冲过去:“不,不能挖啊!”他惊慌失措地道,“仙士老爷,仙士老爷,你这、这…可如何是好?”   可仙士老爷哪里是他一个凡人管得了的,老村长围着转了几圈,见毫无用处,就长吁短叹地到旁边坐着去了。   不过一会,小土坡就凹下去,成了一块盆地。   当铁锹“叮”地碰到一样东西时,沈朝云停了下来。   老村长也不念叨了,过来看了眼,却“咦”了一声。   只见那坑里,果然有口棺木。   红漆棺木用钉子钉着,村长那一脸橘皮却肉眼可见得白了:“当初窈娘下葬时,可只是一卷草席裹了裹…”如何来这棺木?   诡异的一切,震得他手脚冰凉。   沈朝云却只是长指连掐,几点雪亮的剑意掠过,那钉棺木的钉子突然飞出 ,红漆棺材板猛地被掀开,露出里面蜷在那的一个小姑娘来。   小姑娘脖颈歪折,闭着眼,一脸的青白,眼见是活不成了。   额头还贴了张纸。   沈朝云手一招,那纸就飞过来,上面写着:[送仙士老爷一份大礼。]   老村长惊了一声:“仙士老爷,这不是您座前那小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快要写到我最喜欢的情节啦!   终于,握手~~   小年快乐呀~   大家应该发现了,这本跟我之前的故事又有所不同,我没有写穿书、重生,而是选择了一个妖作为主角,代入感会比之前逊色一点。   剧情展开也和之前有所不同,可能没那么快,但我希望这是个温柔的、沙雕的、最后又能留下一点什么的故事,人物和情节能像画卷一样展开,能将我想写的世界写出来,就算只能展现60%、70%我也心满意足啦~   可能数据不会像之前我那些穿书重生类的书强,毕竟节奏没那么快,也有朋友让我直接将切入点放在寄生后,但我想来想去,这是人设的一部分,就还是倔强(不知死活)地将这一段写出来了,大概…有时候我还是会有身为写手的一点点任性的。   一直在路上,从未放弃。   早安。   以后的更新时间就固定在早上八点啦~   大家也可以攒到寄生后看(但还是希望多多留言)   寄生后会有很多我觉得很好看很喜欢很有趣的情节的,当然,我觉得你们也会很喜欢der~   回答一个之前读者的问题:男主人设没出来,要到这个副本差不多结束才会立出来,所以现在模糊是很正常的,所谓图穷匕见…   好啦,最后小年给大家发50个随机红包吧~   感谢在2022-01-26 21:41:38~2022-01-29 04:5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霸霸别姬 20瓶;融融之棘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公子   村东荒地。   蜷缩在棺材里的姑娘不过七八岁模样,皮肤泛了死人的青灰,却偏偏一双眼睛还睁着,在努力地往外看,也不知看什么,突然露出个笑--   那笑便似初露的荷花,带了羞涩与喜意,让看到的人都忍不住一阵鼻酸。   [都怪你!沈朝云,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强迫小阿璃跳井,去吸引女鬼注意力…小阿璃都让女鬼给害啦!]   老龙首先不忍。   老村长人至垂暮,也最见不得孩子这样,嘴里喊着“作孽,作孽”啊 。   沈朝云弹指,手里的纸条已经烧成了灰烬。   雪袍下的丝履步下深坑,一步步走到棺木前,半蹲下身,看着棺木内说了句“抱歉”。   “没、没关系,朝,朝云师兄,这不怪你。”女孩望着他,勉强说出来一句,又咳了一声,嘴角的血溢出来,“可、可是,我好、好疼啊。”   扶璃说完,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是真的疼。   那女鬼当真是一点情面都没留,在她说完“恻隐”两字后,竟然直接将她打残丢到棺木里,运送过来。   她在里面等得枝液都要流干了,才把紫云仙士等来。   这回见他,竟当真有种见了救命稻草的感觉。   “抱歉。”   沈朝云还是一句“抱歉”。   面具下,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竟当真有了点抱歉的意味。   “没、没关系,”扶璃勉强道,她手抖了半天,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过去,“朝、朝云师兄,我、我只找到这个,你看、看一看,有、有没有用…”   沈朝云目光落到女孩歪折的手骨、以及勉强捏着的红封纸上,红封纸上血迹斑斑。   他接了过去。   扶璃脸上露出个笑,那笑灿烂得像能将周围的灰雾都融化了一般。   “能帮、帮上一点儿朝、朝云师兄的忙,阿、阿璃好开心。”她抖抖索索着,“不、不过,阿璃还、还是好、好冷啊。”   “阿璃,是不是快、快死了?”   老龙“呜呜呜”狂哭:[不会的,不会的,阿璃不会死,只要出去,朝云就能救你了,呜呜呜…]   沈朝云沉默。   “师、师兄,你、你能不能抱抱阿、阿璃?”   扶璃望着紫云仙士,泛着青白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带着希冀,似见他久久未答,眼里那丝光就黯淡下来,“没、没关…”   话还未落,她就被抱在了一个氲着松雪气味的怀里。   不知为何,扶璃竟然有了热泪盈眶的感觉。   “抱歉。”   抱着她的那人又说了一句。   “没、没关系。”   扶璃将她的脸贴到他穿了丝绸的胸口。   女孩小小的一团缩在沈朝云怀里,沈朝云一手抱着她,一手执剑,出了深坑。   老村长迎了过去:“仙士老爷,小童这样…”   “得尽快破域。”   沈朝云道。   “哈哈哈哈…”夜色里一道袅袅的笑传了过来,红衣骷髅突然出现,就站在荒土旁,红色宽袖掩住嘴,“小郎君,口气不小。”   沈朝云未答。   红衣骷髅咯咯咯笑:“小郎君若苦恼,不如叫我一声好姐姐,与我拜堂成完亲,我再放你出去,如何?”   “不如何。”   “小郎君倒是嘴硬,”红衣骷髅说完,声音陡然一硬,“那便看一看,你的骨头有没有那么硬!”   话落,红衣在夜色里隐去。   “笃笃笃”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   “那,那是什么?”   老村长指着前方,满目骇然。   夜色里,无数人头攒动,跳尸们如无尽的蚁群涌来。   沈朝云面色未变,只是伸手,将怀里的扶璃移到背上,抽出一根绸带,缓缓将她系住。   这时间,跳尸们已经近到面前。   他们的情状也被看得清楚,老村长一张脸更是无人色。   [艹,这都死了多少年了,]老龙捏着鼻子,[骨头架子都要腐烂了,也不讲究!]   沈朝云却已经持剑冲了过去。   雪色如霜,剑气如虹,即使没有仙元力的加持,在这些低级跳尸群里也依然一往无前。   扶璃伏在沈朝云背上,看着像一茬茬被砍下去的麦子一样的跳尸,突然对所谓三宗十二仙门第一人的实力有了体悟。   一剑动乾坤。   剑舞凝清光。   无边无际的灰色大雾里,丑陋恐怖的跳尸群中,唯有这抹白色是唯一的亮色,片叶飞花,剑出光寒。   她突然对女鬼答应消耗他精力的计划感到怀疑。   “又,又站起来了!”   就在这时,老村长指着一处倒下去的跳尸道,他明明记得,这个唯一还算完整的跳尸刚才被砍散了,现在竟然又站起来了,还和之前一样。   [这是作弊!朝云,不行,你得想个办法,没有仙家法术克制,这些跳尸会没完没了地复活,任你剑法再精妙,也会耗死在这里。]   沈朝云一剑荡开袭来的跳尸:“老丈,此处尸骨不对,再想一想,可还有其他的藏尸之处?”   “其他的?其他的…”   老村长再是胆大,此时也被周围袭来的跳尸们吓破了胆,只知道重复着沈朝云的问话。   [别指望他了,没用的!再想想,再想想…]   老龙揪着龙须,正冥思苦想间,却突然听旁边问:“老丈,你们村何处有种石榴树?”   “石榴?哦,石榴,有,有!有一处的!就村口!”   老村长被这一声“老丈”叫回了魂,转身,要带路,却又被一个冲过来的跳尸吓得跌倒在地。   迷茫中,好似看见一条蛟龙的影子,将那跳尸抽了回去。   老村长揉揉眼睛,胳膊却被扶住,仙士老爷过来:“带路。”   谁知这一声,竟像捅了马蜂窝。   刚才攻击得不算猛烈的跳尸们,竟像发了疯似的,不管不顾地冲过来。   老村长险些被跳尸那尖尖的手指抓到,沈朝云一剑削了那爪子,将老村长扯到身后。   “指路。”   他道。   沈朝云话音方落,就听身后扶璃一声惊呼。   他一个侧身,人整个跃起,雪似长袍鼓风般荡起,可即使避开要害,绑住扶璃的绸缎还是被一双枯爪抓断,扶璃从半空掉了下来。   沈朝云侧身接住了她,一阵风过,面上的面具落了下来,露出一张冷月清晖皆难描的脸。   扶璃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何为风华,何为无尘,何为…公子如玉剑如霜。   作者有话说:   还是没写到   除夕快乐   继续发50个随机红包吧~感谢在2022-01-29 04:59:05~2022-01-31 08:1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麟、4212656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8254012、麟、三七、慵懒哒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楼 37瓶;筱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下雪   面前人当真是好看极了。   衣带当风,披发如墨。   身后是无边无际的灰雾,灰雾里跳尸人头攒动着要出来,明明是一片糟心的场景,可却都不重要了,变成了淡褪的背景板。   扶璃只看得见面前这张脸。   玉一样的脸,冷得很。   可偏偏那双眼睛,看人时好像三春里的水,有一点余温,让扶璃想进去泡一泡,可下一秒,那点余温就不见了。   扶璃想起妖族的一个传说。   传说妖族之上有个清空之境,清空之境里有常年不化的积雪,那积雪净如琉璃、凉似冷玉,触之遍体生寒、不需须臾就能将人冻结成冰,可每一个见过的人,都会忍不住掬一捧,妄图将其藏进自己最珍贵的宝阁里--最后,他们都成了清空之境里的冰晶。   扶璃就想,如果那清空之境的雪有沈朝云的眼睛那般好看,恐怕她也得想捧一捧,偷偷带回家珍藏的。   这是人世间都恐怕无法拥有的美景。   不过,扶璃现在更惊讶的是--   “师兄,你几岁?”   兴许是之前紫云仙士紫云仙士叫久了,她脑子里勾勒出来的形象,总要比她大上许多。   而现在面具掉下来,露出来的却分明是个少年。   如果一定要加个前缀:那就是美少年。   沈朝云没答她。   他目光在怀里一掠,下一秒,就旋身跃起,躲开又一个跳尸的袭击。   倒是老龙在猖狂大笑:[哈哈,臭小子,不高兴了?!小阿璃,本尊跟你说,他十八,十八!都可以娶媳妇了!]   沈朝云恍若未闻。   老龙才不管,跟这么个闷葫芦在一起他都憋坏了:[小阿璃,本尊再跟你说个秘密,这臭小子不喜欢人家说他脸嫩,出门前特意问师父要了个面具…还有,船头你请他喝清露,他其实私下爱喝,不过他不喝别人送的,因为嫌烦…]   沈朝云如过耳清风,而老龙这一番话扶璃自然也听不见,甚至她其实也只是惊讶了一瞬间--   作为一只再不结契就要丧命的菟丝子,她其实也不大关心未来宿主长得是美少年、美公子,还是美大叔、美爷爷,她只是看着沈朝云眼睛,心想:五瓣花怎么还没开。   真奇怪,按照时间,这五瓣花该开了。   为何还没开,不开她怎么结契呢…   “莫要乱看。”   兴许是扶璃看得太久,头顶就传来一声。   少年声音淡淡,下一秒,扶璃就感觉头被轻轻按到了他的胸口,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松雪气气。   扶璃将脑袋往里面埋了埋--   对一个嗅觉挑剔又敏锐的菟丝子而言,宿主拥有好闻的气味实在太幸运啦。   扶璃都想不明白,那和猪结契的前辈每天到底是怎么日子的。   沈朝云伸手按了她在怀,另只手执剑,一泓雪亮的剑光过去,跳尸群就被硬生生挑出一条路来。   他举手投足都仿佛含着某种天地奥义。   老村长自他面具掉下来就开始发呆,忽然听得一声:“老丈,指路。”   才清醒过来,“哦,哦,好的,那边,西,朝西!”   老村长指着一处地方,沈朝云以剑开路。   剑气翻涌处,一行“人”往西边冲。   可场上的跳尸却越来越多了。   它们通常都不合一剑之地,却又迅速以比之前还盛的气势潮涌来,像杀之不尽的跳蚤,而且后续涌来的似乎实力越来越强。   [这域有点奇怪…一般说起来,不到最后一刻,域主不会和入域之人这样真刀真枪地硬拼,是怕我们撬了她老巢,还是有另有图谋…哇艹,这死了多久了,一堆烂骨头也刨出来恶心龙?!]   老龙吓了一跳,又继续,[…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臭小子你仙元力被封,跳尸们倒是无穷无尽,以无穷对有穷,怎么看都是你亏,还有,你没事去找一棵树干嘛,难道是晚上冷没柴烧,所以要砍了树当柴烧?]   沈朝云没搭理他,老龙早习惯了一条龙自言自语:[还有小阿璃,这血滴答滴的,幸好不是你们弱不禁风的人族,不然早就翘辫子了…不过还能撑一个时辰吗?得尽快出去…]   扶璃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一个时辰。   苦肉计有点过于真实了--   女骷髅下手时可一点情面都没留,她全靠草木妖的那一点再生精元撑着。   而五瓣花又迟迟不开。   扶璃感应了下种子,种子就在她贴的胸口皮肉之下,很旺盛很健康,并没问题。   那问题到底出现在哪儿呢?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扶璃感觉到越来越冷。   [石榴树呢?石榴树怎么还没到?]老龙脾气火爆,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唯有在夜色中以剑开路的白衣少年还是一径模样。   老村长嘴里道:“石榴树,石榴树…”   “还有多远?”   沈朝云一剑挑开袭来的跳尸,跳尸的一半脸被整齐地削落一半,落地,又蠕动着迅速地拼在一起。   “快到了,就快到了…”经此一役,老村长颇有些神神叨叨,“再一个左转,过了前面那条小路就能看到石榴树了,大概三百多米…村子里就那一棵石榴树,瘦小瘦小的,早就不结果了…”   又一阵时间过去。   扶璃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冷,手脚都蜷缩起来,唯有贴着自己的胸口是唯一热源。   若不是还残存了一丝理智,她恐怕都要变成原型,钻进少年的衣袍里,五花大绑着取暖了。   [下雪了!]   老龙望了望天空,突然间面色大变。   夜色浓稠,天地间大雪纷纷扬扬地下。   域外是七月初七,正是燥热的时节,刚进来时,这域内也极热,可现下,却下起了大雪,温度突然降下来--   修仙人常有“六月飞雪,大凶之兆”的认知,现在虽不是六月,可也差不离。   这雪落下来,刚才还在源源不断攻击的跳尸突然仰头,呆呆地看着头顶飞来的雪花,凡是被雪花沾到的,全部维持着嘴角咧着的模样,不动了。   如果有人在上方观看,便会发觉,这所有的跳尸所在方位,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图形。   [尸祭!是尸祭!]老龙道,[这女鬼疯了吗?!不对不对,她就是疯的,用尸祭!这雪不能沾…格老子的,碰到了个硬点子了,哪个王八蛋教的她?她想干什么?!]   [不知。]   老龙:…   [我是想问你,怎么办?这雪跟撒盐花似的,你能一片都不沾到?]   尸祭是天底下顶顶邪门的一桩法术。   人都讲究个“入土为安”,一个人若死了,那就要停灵、哭丧、送葬,讲究点的,选个风水宝地,时常祭拜,不讲究点的,逢年过节也要点上几炷香。   这些埋在地下的尸骨,都承载着活人的一部分情感,这些情感会在天地间形成一股念力,尸祭就是将这些附在尸骨上的念力抽取--   而这雪,就是念力所化,含着凡尘愿力,又受了世间香火,七情六欲浓一点的,沾一点就醒不过来了。   这一邪术有点类似轮回宗的空空法,只是空空法是轮回一遭,你会发现世间空空、不如皈依;但这尸祭里沾一点雪,你就会发现这十丈红尘里,□□欢好、财权富贵,无一不是世间至妙。   老龙自己就是一缕魂,倒也不怕。   怕就怕年轻人心志不坚,在这香火念力里迷途。   要知道,当他还是一条小龙时,可是天天想着要找条母龙撒欢呢。   雪无处不在,飘飘洒洒,所过之处,一切动的东西都被冻住了。   沈朝云手一动,剑影缭乱处,头顶的雪被风扫开,趁这个机会,他一手拉过老村长,一头托了扶璃,直接往石榴树所在的地方奔去。   而他身后,隐约见一条蛇似的影子跟着。   三百米。   两百米。   …   再快到五十米时,情势突然突变--   刚才还乖巧趴在沈朝云怀中的扶璃突地吐了口血,身子后仰,老龙叫了声:[靠,什么东西?!]   只见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只跳尸爪子直接插在了小姑娘的后心,那爪子皮肤发青发黑,与小姑娘白嫩的皮肤和喷血的伤口,形成了鲜明而可怖的对比。   就那一只爪子,没连着身体,像被人随手从跳尸身上摘下来又那么一丢--抛鸡爪子似的,然后那爪子就插在了小姑娘后心,连点反应速度都没给人。   扶璃又吐了口血,原本还趴在少年肩头的头往后倒,露出的一张脸泛着死人的青。   [阿璃,我的小阿璃呜呜你可不要死!]老龙痛哭。   而这变数间,沈朝云抱着她的手却动也未动,甚至步态还一样,而这变数间,雪卷土而来,他右手一个拂风的招式,周围的雪又被气劲荡开--   雪飘飘洒洒,却一点没有落到沈朝云的身周,连老村长都没沾到一点儿。   “小丫头,你这负心汉的心肠未免也太厉害了,你都这样了,他都没一点差错,雪沾不得他身,可如何是好?”   昏昏沉沉里,扶璃还能听到女骷髅在耳边说。   选了个这般心(铁)志(石)坚(心)定(肠)的宿主,她也想知道怎么办呢。   扶璃面无表情地想。   作者有话说:   有两章的   下一章还在修   为避免大家等先放一章吧   后面一章会直接放在这章末尾替换   对不起,自从我说了八点更新后,我的焦虑症又犯了。   因为挂念着更新时间,就反而什么都写不出来,对着码字软件大脑一片空白。   所以以后还是不说更新时间,让自己保持一个相对平和的状态吧。   只尽量保证日更。   我会在接下来的几天调整心情,重新出发。   顺便给大家发100个新年红包,消消气呀。 第14章 寄生   扶璃忧虑的还有一点--   五瓣花迟迟不开。   而五瓣花不开,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时机未到。   孕育的花儿未到花期,时间不够,可事实明明是时间都快超了,所以这个可能不成立。   二,则是被种种子的人心如铁石--花儿怎么可能在一块石头上开呢?   扶璃脑袋发昏,嘴里还有点儿发苦。   在这几天,她已经领教过沈朝云的“坚定”,却不知道,他竟然这样坚定--   刚才她突然被“跳尸”插了后心,又是吐血又是不行,换个人,就算不惊慌失措也会心软,一心软就会失神,一失神就会沾点雪--   可偏偏沈朝云没有。   他非但没有,反而还更稳了。   所以,只可能是后一种。未来宿主他心如铁石,还是非一般的铁石。   这般的铁石要开花,唯有在石头上钻出一条缝,让那花茎伸出--   而这花茎要伸出,也还是要这沾染了“凡尘俗絮”的雪。   那么这样一来,事情又绕回了原点。   该怎么…让她亲爱的宿主沾雪呢?   扶璃脑袋更疼了。   耳边女鬼的声音也像远去了,她仰着脑袋,小小身体软骨头似的由沈朝云揽着,看着头顶那雪,有一片漏网之雪,眼看要飘到她眼皮,一阵轻柔的剑风过,就把它吹走了--   对哦。   有办法。   他沾不到,她可以沾啊。   扶璃立刻用右手小拇指按住掌心--那里有个女鬼留给她的红印儿,夹在伤疤里不明显:女鬼说,按住这她就能听到她脑袋里的话。   “窈娘姐姐,”她甜甜地道,“我一会往他身上丢把雪,你看行不行?”   “这雪是凡尘絮影,小丫头,你对你这负心汉爱深恨重,沾了雪恐怕醒不过来呢。”   那倒也没有。   “我不怕。”小姑娘一脸视死如归,“若不能解咒,不如死。”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倒是极好…”   红衣女骷髅的声音消失在耳边,而这一妖一鬼暗中交流,时间也不过过去两三息,石榴树已近在眼前。   树干已枯死,树杈孤零零地朝着天,上面吊着零星十来块竹牌,竹牌被风一吹,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整个村庄寂寂无人。   浓夜里,唯有少年的一身白衣带了一点浅月色,他行得急,袍袖整个张开,在夜色里腾飞,他单手揽着一个小姑娘往前,手中长剑如弱柳拂风,要将一切荡开。   老村长在后面跟着,沉重的喘息和急促的步伐交织在一起。   在即将到达树下时,变故突生,老村长“哎哟”一声,左脚绊右脚,往下跌去--   他面朝的方向,正好是白衣少年的后背,也不知他如何动作,只是脚步一错,袍袖翻飞处,一旋身,如展翅的大鹏般躲了开来。   而在这电光石火间,老村长乱舞的手,不知怎的,竟抓到了少年怀中小姑娘的衣衫--他往下倒的力道太大了,小姑娘被他扯得一个后仰,没骨头似的从少年怀里掉了下来。   少年立马矮身去接,身体弓成与地平行的一条直线,长指带到一点儿,一个用力,小姑娘重新被扯入他怀里。   她的头重重地撞到他胸口,弹了弹,像是怕再摔,一只手无意识去够他后颈,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的肌肤--   沈朝云停住了,漆黑的眼里有一瞬间的迷惘。   而扶璃却发现,在她攥了雪的指尖触碰到沈朝云后颈时,她出现在了一个…人族闹市?   很寻常的闹市,跟她以前见过的很像,只是要再繁华一些。   闹市里是白天,头顶一轮圆滚滚的大太阳,晒得妖都暖烘烘的。   她小小的身子走到街道上,左看看,右看看。   街上有许多马车,街道两旁的店铺挂了各种各样的幡,扶璃只认出其中挂了酒壶和大米的。   货郎们挑着担在沿街叫卖,也有用小木棚搭了的小铺子,早点铺老板在那扯着嗓子喊:“包子!皮薄馅多的肉包子!一个包子两文钱!”   扶璃想:她的凡尘絮影竟然是想逛一逛人族的闹市?   倒是新奇。   她还以为,一个妖,不归这人族的“凡尘”管呢。   扶璃还看到了一个扛着稻草卷的小贩,稻草卷上插了一根根红艳艳的糖葫芦,她闻到了股甜甜的味道,下意识就跟了过去。   “叔叔,糖葫芦怎么卖啊?”她问。   “两文钱一串。”   “那来五串。”   扶璃豪气地拍胸脯。   反正是“梦”,吃霸王餐也没关系啦。   糖葫芦小贩拿了五串糖葫芦串给她,扶璃手里拿不下,掉了一串,弯腰去捡,才站起来,就发现旁边多了个人族小郎君。   那小郎君不过十一二岁,穿一身华贵的白底金丝袍,丝履也是白色的,没一点杂质,正低头盯着她手上的糖葫芦。   “你想吃吗?”   扶璃将掉地上那一串大方地递过去,一抬头,却是一愣。   小郎君那双格外黑的漂亮眼睛,正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   “朝云师兄?”   她喊了出来。   下一秒,扶璃就感觉,自己被“弹”了出来。   她还是出现在苍茫的夜色里。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旁边的老村长直愣愣地看着天,而她还是被沈朝云抱着,最最要紧的是,沈朝云睁开了眼睛。   扶璃正对着那双眼睛,少年漆黑如幽潭的眼睛里,生出了一朵…昳丽的五瓣花。   那花如此之美,将一切都衬得黯然失色,浓夜、灰雾、白雪,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不及这一双眼睛,那眼睛蕴着花,向她看来。   扶璃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朝云师兄,”她道,“我苍山氏第七千六百代菟丝种扶璃,愿与你结契,从此后祸福与共,生死相依,你…可愿意?”   沈朝云未答,映着五瓣花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而后又涣散开来。   扶璃喘了口气,汁液的不断流失,让她面前出现点点晕光。   老实说,她有点紧张。   “我苍山氏第七千六百代扶璃,愿与你结契,从此后祸福与共,同生同死,你可愿?”   扶璃重复了一遍。   沈朝云沉默良久,眼里的五瓣花一点点变淡,扶璃指甲几乎戳进掌心,屏息着。   “愿。”   沈朝云终于答。   扶璃几乎要跳起来——话落,一道绿色流光突然出现在她和沈朝云之间,那流光如藤锁,将两人牢牢绑住。   扶璃再撑不住,跌了下去。   小小的身子躺在地上,无数藤丝开始自那莲藕般的身体下涌出,最后,破壳而出。   天地似乎一瞬间被绿意笼罩,无数藤丝蔓延开去,地面开始生出青青小草,枯死的树杈上生出一缕绿芽。   最后,那所有藤丝都往沈朝云汇去,如眷恋母体般,进入他身体,消失不见。   而原来扶璃躺着的地方出现一个女子。   那女子侧躺着,着一条水绿长裙,长发如泼墨般披散,顺着起伏的曲线蜿蜒,只一眼,就给人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老龙早说不出话来。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心道:[乖乖,小阿璃竟然是…苍山氏菟丝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31 08:35:13~2022-02-05 23:4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卿漪、春困夏乏秋打盹、42126567 10瓶;可缓缓归 7瓶;94级的风 6瓶;杳杳钟声晚 2瓶;绮、陈、乔果颜、崔家囧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凡人   沈朝云周身的绿意渐渐散去,与此一同散去的,还有那双眼瞳里的五瓣花。   他目光落于地面,顿了顿,下一刻,手握长剑,迈步往那绿裙女子而去。   白色丝履踏于绿草茵茵的地面,一点儿声响都没发出,几步就到了她身旁。   剑尖对准她纤细的脖颈,剑意吞吐。   在老龙的惊叫声里,那女子翻了个身,一张脸露了出来。   正是浓夜,月华被这灰雾遮得朦胧,天地间一片灰蒙蒙,唯有这张脸是其间唯一的亮色,一点都没被灰雾遮掩,反倒更显出其白瓷清透来。   她睫毛耷拉着,在眼下形成一排细细密密的阴影,倒让人期待起那双眼睛睁开,会是怎样一番盛景。   [乖乖。]   老龙倒抽了口气。   而这时,女子眼睫动了动,下一秒,她眼睛就睁了开来。   清纯与潋滟,湖光与水色,好像都晕在这一双眼里,叫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心软。   可沈朝云却还是面色如雪。   他已经剑刺了下去,眼看美人要身首异处,老龙[哎呀呀不行]地叫着,那剑尖就滑到一边。   “噗--”,利刃还是入肉,发出一声响。   扶璃几乎是立刻被痛醒了。   刚幻化过的身体就如同初生的人族婴儿,一点疼都会无限扩大。   她看了眼自己明显比之前大了许多的手,骨肉亭匀,洁白细腻。   绿衣是她的藤丝自动幻化而成。   她感觉到,自己和面前执剑人之间若有似无联系。   她能听到他的一呼一吸,她的根系在他的心脏里驻扎,在他的血脉里延展,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而一呼一吸,就像…他是她的壳,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扶璃看着沈朝云。   他也在看着她,漆黑如曜石般的瞳仁荡过一丝涟漪,她知道,他必定也是感受到了。   这是存在在血脉里的羁绊。   宿主和寄生藤。   寄生藤和宿主。   没有比这更亲近的关系了。   不过——   下一秒,沈朝云剑尖往下刺得更深了一些。   扶璃“唔”地吐出口血来,血肉被搅动的疼痛,让她的眉紧紧蹙了起来。   “朝云师兄,”她问,“你怎么了?为何要杀我?”   沈朝云也吐了口血,却仍然面不改色地将剑尖往前,直到剑刃透过眼前人的背,触到芬芳的泥土。   他“呲”地将剑拔了出来。   “何必装傻。”沈朝云道,剑尖带起的血溅到了他雪白的袍摆,“苍山氏菟丝种。”   “我与你结契,你生气了?”   扶璃问,一张脸白着,嘴角发血以及心脏旁一侧的贯穿伤让她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沈朝云目光落到她泪光盈盈的眼睛,收剑,道:“起来。”   扶璃:……   就这么过了?   扶璃摸不准他路数,却还能感觉到他残存的不快,那点不快既轻又淡,如冰雪消融,不一会就消失不见了。   扶璃遗憾地发现,她还是不能完全感知到对方的情绪。   不过没关系,如今契约已成,他还能怎么样呢?她死,他便也要跟着死的。   他不会杀她,否则刚才剑尖也不会刺偏了。   只要不死,扶璃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手肘一撑地,站了起来。   只是这具新幻化的身体还需适应,她手脚一软,险些又跌下去,强撑着站起,腿却还在颤。   放在旁人眼里,自然是她裙琚飘飘、柔弱堪怜,加上因伤口的疼痛还微微蹙起的眉,看得老龙又是一声[乖乖]。   当真绝色。   只奈何这寄主不解风情,老龙心想着,幸好方才他挡了一挡,否则那剑恐怕要将小妖戳个透心凉。   一凉凉俩。   不划算。   这时,沈朝云已经持剑到了石榴树的一边,这短短的一段时间,石榴树竟然长出了一点新芽,如枯木逢春,枝丫上甚至还开出了一朵艳红色小花。   扶璃过去,笼在石榴树的阴影下,这才发现:大雪纷纷扬扬,可竟似乎一点都没波及到这石榴树。   树冠下一点雪都没有,好似被隔离出了一个真空地带。   沈朝云不知从何处取出把铁锹,递给她:“挖。”   扶璃眨了眨眼睛:“挖什么?”   “土。”   扶璃“哦”了声,本想说她是藤蔓妖,手上没劲,觑了眼沈朝云脸色,没再说话,乖乖拿着铁锹在石榴树下随便找了快地方挖起来。   只是干得也不怎么尽心,铁锹碰撞地面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声响,听着倒是很热闹。   沈朝云又拿出来一把铁锹--   扶璃这回看出来了,他在取铁锹时,周围的空气一圈荡起了涟漪:这在结契之前,她是完全感觉不到的。   “朝云师兄,你这…是传说中的乾坤囊吗?”扶璃问。   沈朝云没答她。   扶璃也不介意,自顾自认定了,老龙却道:[怎会是那低级的乾坤囊?这叫袖里乾坤,袖里乾坤,非大神通者学不会的!]   扶璃又听不到,又问:“你们仙士还会在乾坤囊里放铁锹?”   还一放放两把。   “安静。”   扶璃不服气,刚要继续,听沈朝云道:“你看看周围。”   她直起腰,向周围看去,脸上的笑渐渐消失。   石榴树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那些“跳尸”重新蜂拥而来--   不,不是跳尸。   跳尸们都是带着泥的、像自遥远的地底起出,身上或多或少有着不同程度的腐烂,甚至有的就一副破破烂烂的骨头架子,还没打就丁零当啷地往下掉骨头。   而面前的这些,衣服虽然都是粗布短打,嘴角都咧出一样的弧度、眼睛黑洞洞,可个个都…十分新鲜。   不像是跳尸,倒像是…   “这还没埋吧?活人?”   这些“活人们”拎着各式各样的家伙,菜刀、木棍、镰刀、钉耙等等,嘴里一点都没声地冲过来--整个场景无声而诡异,扶璃骤然间有种感觉,自己是棵即将被收割的草。   草当然怕镰刀了。   她悄悄地往里掩了掩,让沈朝云挡自己面前。   沈朝云倒是没动。   而刚才沾了雪还晕晕乎乎的老村长突然清醒,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张远!”   “黄二狗!”   “黄兴!”   “…”   他唤过去,那些“人”没理他,一个劲地向沈朝云和扶璃冲,像极了看见肉骨头的狗,那模样看得妖都发麻。   “村长,”她问,“这些你都认识?”   “认识,当然认识,他们都是我们村的人。”老村长手抖得越发厉害了,“还有阿芬,林方…”   “他们、他们都怎么了?”   扶璃眯眼看去,果然不远处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不久前就在村长家见过:老村长的二儿子,和他老妻。   他们嘴角几乎咧到了耳边,和其他冲过来的人,一看就不正常。   “是鬼上身了吗?”   扶璃听过许多民间故事,下意识问。   可一个鬼,怎么上这么多人的身呢?   扶璃想得不是很明白。   “不是。”   沈朝云终于回答了一次。   “那是什么?”   扶璃又问,沈朝云这回不答她了,只丢下一句:“继续挖。”   而后执剑如游龙,冲了过去。   “不能,仙士老爷,不能杀!”   老村长也冲过去,颤颤巍巍地挡在沈朝云面前,“这些都是我们村里的人啊,活生生的人,仙士老爷,不能杀,不能杀啊!”   老者头发花白,却哭得涕泪横流,看得人心底都忍不住一酸。   老龙忍不住骂了声娘:   [他娘的这女鬼好毒的计!这些凡人,你若是杀了,便会沾了因果,此后天道不会饶你;可若是不杀,他们生生不息、没完没了,你又不是真仙胎,迟早要力竭而死…臭小子,怎么办?]   骂完还忍不住嘟囔[这些个鬼伎俩放外面一张符箓就能搞定所以他不喜欢来域]云云。   沈朝云看着老村长,剑尖微抬,过了会,他还剑入鞘,取出一卷宽绸带,缓缓将手掌以宽绸缚住。   “朝云师兄?”   扶璃一直在关注沈朝云,见此忙问。   沈朝云道:“继续挖,直到挖到尸骨。”   “你怎么确定一定会有尸骨?”   扶璃撇撇嘴。   “原来不确定。”沈朝云看着冲过来的人群,轻声道。   哦,现在确定了是吧。   行吧。   她一个草妖,当然要听宿主的啦。   说话的间隙,沈朝云已经冲了出去。   他纯以双掌对敌,那些袭来的到底是凡人,不及他常年被仙元力淬炼的体魄和身手,就见他手一伸一拉,“咔嚓”一声过,一个人的关节就被卸了下来,那声音听得人精神都一振。   这时间,扶璃耳边却听到了一声:“小丫头,我帮了你,现在,轮到你帮我了。”   女鬼的声音袅袅响起。   “帮你?帮你什么?”   扶璃想,若是件小事,她就顺手帮了。   “我将沈朝云逼到你面前,你替我杀了他。”   扶璃:……   这可是大事。   不行,沈朝云如今可是她的命。   扶璃原来就是一颗草,哪有人族那些是非观,再者这女鬼也不算厚道鬼,一开始还想杀她。   “啊,不行呢。”   女鬼立马就怒了:“为何不行?丫头,你骗我?还是说你看到你那负心汉的脸,又反悔了?”   扶璃道:“对啊,我反悔了。”   她想想,也不能太激怒对方,便道:“女鬼姐姐,你看他的脸,方才他待我如此温柔,情愿自己对敌,安排我在后方挖坑,我好幸福…总觉得他从前待我的种种,都是不得已…”   “愚蠢!”   女鬼骂完,声音一厉,“既如此冥顽不灵,那你们便一起死!”   她话落,方才被拆了关节颓在那的所有人齐刷刷一动,站了起来。   他们齐齐向沈朝云扑去,弱受之前女鬼还顾惜,现下却半点不顾——他们悍不畏死,一副要与沈朝云同归于尽的架势。   不一会儿,沈朝云那边就陷入险象环生的的模样。   扶璃:……   还是生气了。   这女鬼的脾气怎么那么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朝云师兄?你怎么样?”   “继续挖!”   沈朝云道。   “哦。”   事关生死,扶璃这回不敢再懈怠,她闭上眼,足下开始生出藤蔓,开始感受底下的泥土。   对底下的大地,没有哪一个种族能比草木更了解了。   那就是她的家,自出生起就一直形影不离的存在,它不舒服了、渴了累了饿了不高兴了,她都知道。   老龙见此,道了声乖乖:[本尊怎么忘了!这小妖的藤蔓是自体,不受域中规则所限…不过明明早就可以用,这小妖现在才使力,倒是…]   老龙不忍心说漂亮的小妖,隐去了“狡猾”二字。   沈朝云却是视而不见,弯腰跳过一个砸来的钉耙。   墨黑色长发总空中旋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落地,抓住对方握了钉耙的手一拉。   “咔嚓”,关节被卸了下来,钉耙砸了下来,眼看要砸到那人的脚,沈朝云剑鞘一挑,钉耙就飞到一边。   [看好老丈。]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会使唤本尊,本尊跟你说,从这域出去,本尊要好好修养一个月,你别没事老跟人打啊打的,惊扰本尊睡觉…]   沈朝云又不说话了。   老龙:…   跟这么个八棍子打不出一句闷屁来的人呆一块,当真是噎死个龙。   老龙不愿再看这个又臭又硬还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沈石头,转过头去看美人。   扶璃的藤蔓一点点往土里蔓延开去。   她听到了水流经附近的声音,听到了蝈蝈的叫声,听到了许多许多…好像只有这片土地,是没被域所笼罩的。   所以,她能听到一点儿夏天残留在土里的痕迹。   直到一声--   “找到了。”扶璃惊呼一声,抬起头,一双眼里染了笑意,如潋滟的波光,“就这。”   她纤白的指尖指着一处泥土:   “地下三丈,挖开就能取出来。”   谁知这一声,竟像是捅了马蜂窝。   本轮已经暴起的村民们眼睛突然由漆黑变得发红,指甲开始发青变长,冲过来的架势更猛。   沈朝云手上被菜刀砍了下。   没了护体仙元力的修士也不过比普通人强一些,刀起,那雪色的丝袍就染上了红,那红不一会就将袖子洇成了血色。   [这、这是控尸术?臭小子,得尽快,再拖下去,就算破了这域,村民们也醒不过来了!]   老龙吓了一跳。   扶璃也吓了一跳:“沈朝云,你有没有事?千万别死啊!”   她话与老龙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专心挖。”   沈朝云旋身躲开袭来的菜刀,只是那菜刀刀势不及,直直往一个中年女人脖子而去。   老村长叫了声,沈朝云剑鞘一挑,菜刀就被挑出了人群外,他喘了口气,竟没再动,目光直直看向那蜂拥而来、好似将他当了食物的人群:   “林氏窈娘,你当真要看你曾经的这些村人命丧我手?”   他声如清泉,不疾不徐,却偏偏给人必会如此的感觉。   全场一阵安静,村民们也有一瞬的安静。   一时只有扶璃挥动铁锹的声音。   突然,一阵笑声响起,人群分开,徐徐走出一个穿着红嫁衣的白骨。   那白骨森然,红衣艳艳,配合着那柔媚的笑声,激得人一身鸡皮疙瘩都起了来。   “我为何要不忍?”她歪了歪脑袋。   “若你当真忍得,这域不会一点修罗血煞之气都未沾,你掳的那些人,除了缺衣少食,也不会还活着。”   “这话没错,”女鬼又咯咯咯笑,“我先前确实是不忍的,不过现在嘛…”   她红色大袖指指那些嘴角咧起、面色茫然的人群:“比起你,他们有什么值得不忍?”   “窈娘,住手,住手!”   老村长老泪纵横地过来,看得出来,对着这就具骨头架子他有些害怕,却还是挣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看向红衣骷髅,“窈娘,莫要一错再错了!这样对待仙士老爷,可是要天打雷劈的呀!”   “…千错万错都是老黄家的错,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你要实在是恨,便取了老头子这付老命去吧!!”   老村长闭上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红衣骷髅看着老村长,过了会笑了起来,她一挥衣袖,老村长被她推到一边:“我要你这老骨头作什么用?又老又柴,一点儿也不好吃。”   “窈娘!”   “窈娘早在七年前就死了。”女鬼道,“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缕孤魂野鬼。供桌无人,烟火绝渡……”   “沈朝云,我挖到了!”   扶璃道。   她双手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瓷坛,脸上沾了泥,却都是笑。   “你看,一定是的!我闻到了,里面的味道一定是,还是火化过的!”   一棵草闻过的气味太多了,尤其是埋在地里的。   沈朝云毫不恋战,转身便走,步影缭乱间,几步就到了扶璃身边,接过她手中陶瓷。   “你敢!”   女鬼凄厉地叫了一声。   她话音刚落,刚才还安静下来的村民们突地被吊到半空。   他们像是突然间从梦中醒来,两只手扯着脖子上“无形的那根绳”,双脚在半空踢打,哭泣哀嚎。   “将坛子给我,否则,我让他们立刻身首异处。”   “作孽!作孽啊!”   老村长奔过去,满场都是哀嚎,宛若人间炼狱。   扶璃懵懂地看着。   对这些凡人的命运,她不是很关心,只是…好像如果他们就这么死了,她也会有点不开心。   就像天火一来,森林里的小草是躲不开的。   作者有话说:   这章比较长   写了两天~   双更合一,就放在一起更啦~   ————   感谢在2022-02-05 23:43:34~2022-02-08 00:2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觉觉了 2个;册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iver 10瓶;3648363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往生   场上都是哀嚎。   扶璃将耳朵悄悄地捂了起来。   她不喜欢这种声音。   就像不喜欢听小草被火烧得噼里啪啦、在火里哀嚎的声音一样。   老村长还在劝,沈朝云并未被这威胁所动,面色冷若冰霜,手里捏着个陶瓷罐,不怎么经心——那坛子好像随时会掉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女鬼大约是投鼠忌器,也只吊着人,听凭村民们嚎。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扶璃左看右看,最后,看到了…   “温生!”   扶璃朝人群后招了招手。   温生就站在那,身体像混沌的一缕烟,一会隐一会现,见她举手,愣了愣。   过了会,似认出她来,遥遥朝她作了个揖:“小娘子,又见面了。”   “你认得我?”   扶璃奇道。   她可是变大啦。   “认得,小娘子还是和之前一样活泼。”温生面上露出笑。   扶璃心道,难道是鬼和其他不同?   看的是魂灵?   也不知她魂灵是一株藤还是别的什么。   扶璃打招呼的举动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这小妖在干什么?]   [臭小子说话!]   [不知。]   老龙:……   [你小子也有说不知的一天?!]   老龙哈哈哈的狂笑里,沈朝云终于道了一声:[我十八。]   老龙:……   [十八好了不起啊!]   对面没答他,老龙想了想,突然有些羞愧,毕竟他十八岁可还在阿娘怀里吃l奶呢。   [温生…]老龙的羞愧还未完,就听臭小子的分析,[无极典藏里有记,轮回眼能见阴阳……]   [不会吧,你的意思是,那小妖有轮回眼?!]   自古以来,生有异眼的无不是一方大能,卜星宗那太阴星君,给臭小子卜卦还卜吐血了的那个,生的可就是轮回眼——不对,是后天的:用卜星宗镇宗之宝阴阳石炼化完成后,挖出一边眼睛嵌进去得来的。   只一眼,就这等之事,还损耗了近千年寿元。   [不对不对,异眼又不是大白菜,几万年也才十来个,现在,你一双寂灭、轮回宗那秃驴一双破妄、这丫头一双轮回…你说可能吗可能吗?]   沈朝云和蛟龙魂的交流都在脑间,实际不过一息,而红衣骷髅却是左看右看,红色大袖她举动扬起又落下,落下又扬起:“小丫头,你在和谁说话?!”   “温生呀。”扶璃背负双手,笑眯眯地道,“难道你看不见他么?”   “温生?!那个温生?!”女骷髅一愣,旋即大喜,“在哪儿?”   “那。”   扶璃纤白的手指往空中一指,表情无辜。   红衣骷髅腾的飞起,红衣在半空中被风吹得猎猎,这时便能看出那副骨头架子的嶙峋了。   她转了一圈,喊:“温生!温生!你给我出来!你为何在此?!黄良玉呢?黄良玉他单让你送信,为何没胆子回来见我?出来!”   半空空荡荡,只有风。   “小丫头,你…”   扶璃一听“小丫头”眼皮就跳,她可不希望这脑子不太好的女鬼将他们之前的交易捅出来,忙将温生的模样形容一遍,还问:“你自己不就是鬼,为何看不见鬼?”   女骷髅望着天:“对啊,我为何看不见鬼?我为何看不见鬼?不对,你是说温生是鬼?他死了?”   她在下面团团转,红色大衣像一团火。   “是啊,”扶璃甜甜地道,“他死了。”   “他死了,他为何死了?不对,我为何看不见他?那我为何看不见他?”女骷髅又开始发疯,转圈圈。   扶璃:…   不过,她也觉得奇怪呢。   旋即,她又想到了另一个奇怪之处。   红衣骷髅是骷髅,骷髅不就是尸骨,那…坛子里装的是什么?   这也是扶璃不懂了。   域主在域内,身化万象,可以什么都是,又可以什么都不是——   大多数时候,进入其中见到的,不过是域主的心境外像,真正的尸骨必定是被好好藏起来、一个都找不见的。   [对啊,我等看不到不稀奇,可那劳什子窈娘怎么也看不到?除非…]   女鬼正兀自发疯,突然,地面突然暴起一道银白剑影,其势惊人,又快又急、划破长空,直接向那女骷髅而去,在那之后,一道白色身影紧随其后,“轰轰轰”,白影和红衣骷髅打起来。   等扶璃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打斗已经停止了。   但见沈朝云一手执剑,一手里的宽绸带系着个骷髅,嘴里道:“她不是域主。”   “什、什么不是域主?”   扶璃眼泪涟涟地问。   没办法,她太疼了,右手疼得像骨头被人捏碎了一样,就这样--还被塞了个陶瓷坛,坛盖上还裂了一条条缝。   扶璃想扔,却被沈朝云用眼神阻止。   沈朝云没答她,扶璃的眼神往他右手去,他手还在颤,血顺着水银色剑刃一滴一滴往下淌,不一会就汇成了小溪,而左手,原来缚着的白绸带就系在红衣骷髅颈间,那模样活似…   扶璃以前见过许多次。   有些狗很凶的时候,人族就会在狗脖子里拴一条绳。   这红衣骷髅现在就是差不多…模样。   “卑鄙!”女骷髅骂,“居然带着坛子和我打!”   “抱歉,”沈朝云声音清朗,如飞珠溅玉,带了世家子的有礼,说话却是不那么在礼的,“不带坛子我打起来慢。”   老龙:…   扶璃:…   “卑鄙!狡诈!虚伪!你们男人都一个样!”   女骷髅来来回回就这几句,也没什么新鲜的。   而刚才还吊在空中的村民们噗噗落地,还醒着的往这看了一眼,立马像后面有狗在追一样跑了。   也有一些人没跑,齐齐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朝沈朝云他们磕头,口称道:“谢谢仙士老爷!谢谢仙士老爷!仙士老爷显灵啊…”   女骷髅冷哼一声,不论跑了的还是没跑的,又重新被吊了起来。   扶璃:…   “女鬼姐姐,你累不累?”   “不累。”女骷髅道,“我乐意,我高兴。”   扶璃:…   看这些人只是被吊得翻白眼,暂时没性命之忧,扶璃就没管。   沈朝云也没管,只是取出一把短匕,匕首上金光闪闪,隐隐缠了许多道符文,他慢悠悠地将短匕对着女骷髅的心口:“我这短匕,名为金光匕,刺寻常之物钝如水,但刺鬼物,却是一刺一个准。知道被刺的鬼物最后都如何了吗?”   “灰飞烟灭。”他道。   沈朝云突然话多起来,扶璃觉得奇怪,女骷髅却道:“你爱刺便刺,说这些废话作什么?”   话落,沈朝云手中短匕当真以雷霆之势刺了下去--   但听“叮”一声,短匕似刺到什么,沈朝云抱着罐子猛地往后一退,扶璃定睛看去,却见方才还在半空的温生突然挡在女骷髅和短匕之间,一张温柔的脸变了个模样,没什么表情,倒像是…厉鬼。   他一头长发无风自动,手一揽,一道风就像鞭子一样朝沈朝云打去。   沈朝云再换,一道裂帛声响起,袍摆硬生生割下来一块。   鞭影重重,风、树、甚至远处的瓦片、溪边的水,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温生的攻击工具,沈朝云虽未受伤,但无法用仙元力,光凭身法步数,到底躲得狼狈。   这个…好像比红衣骷髅还厉害?   扶璃心想。   老龙已经开始叫唤:[格老子的这个才是域主!我就说之前的怎么有点弱…现在怎么办?艹,到底怎么回事…哎呀你是不是早发现了,格老子的就是欺负我脑袋不聪明不告诉我吧?…]   喋喋不休中,沈朝云唤:   “黄良玉!”   扶璃一愣,却发现刚才还在暴走中的温生突然一愣,沈朝云又叫了声:“黄良玉!”   那声入飞珠溅玉,皎皎冽冽,却暗含了一丝金石之力,振聋发聩。   扶璃忍不住捂住耳朵。   她一切都是新的呢,可受不住这样的。   而那温生竟然停住了。   他懵懂地看着双手,又看看被自己护在身后的红衣骷髅,迷惘地道:“黄良玉…这个名字也耳熟。”   而这时,红衣骷髅又激动起来。   她左右张望,丝毫不顾自己脖子里的绸带,扶璃都能听到她骨骼被绸带勒出的声响:“黄良玉?黄良玉在哪儿?”   她激动地挣扎,骨头架子就开始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沈朝云只道一句:“你安静,我便让你见到他。”   红衣骷髅竟真的安静下来。   扶璃发现自己竟然在一副疯疯癫癫的骨头架子上看到了温顺似水。   正想问个究竟,却见沈朝云长眸微睐,看向扶璃的一双眼眸明静若水:“草妖,麻烦你一件事。”   扶璃“哦”了声:   “什么事?”   “麻烦是可以,不过,作为交换,不许你草妖草妖地叫我,得叫我…”她顿了顿,一双眼睛洇了泪,却比任何时候都还明媚,“阿璃。”   沈朝云一愣,垂目下来,那长长的睫毛如阴翳一般遮在他黑曜石般的眼睛上:   “扶璃。”   他道。   扶璃心里舒坦了。   扶璃都叫了,阿璃还会远吗。   迟早有一天,她会和宿主成为一对特别好的朋友,然后就能躺着长生了。   而被她肖想未来成为好朋友的沈朝云却只是以剑尖在地上画了个奇怪的图。   “扶璃,”他道,“你将血注入这里。”   “我的血?”   扶璃眨了眨眼睛。   她看着那图案,要注满恐怕要不少吧?   “是。”沈朝云道,语气笃定,“你能见鬼。”   扶璃:…   “所以呢?”   为什么要她放血?   “轮回眼能见阴阳,血也能通阴阳。”   [这要是在外面,一丝儿仙元力就行,哪用得着求别人,啊不,求妖。]老龙懒洋洋道。   被“求”的妖还在犹豫呢。   她有点怕痛。   作为一只柔弱的菟丝子,她十分十分之…怕疼。   之前为了结契,她算完全豁出去了。   可现在契已结完,她本性就冒出来了。   扶璃撒娇地道:   “能不能不放?这么多血,很疼的呢,你们想看什么,我给你们复述呀。”   声音也娇娇软软,像清甜的甘露。   “扶璃。”   沈朝云只叫了两个字。   扶璃一对上沈朝云的眼睛,立马就怂了。   好凶哦。   等以后成了好朋友,她一定…   扶璃一边放血,一边梦想着沈朝云将来给自己端茶倒水打扇子,只觉得放血的疼似乎也轻了许多。   草木妖的愈合力是很强的。   尤其扶璃现在和沈朝云结了契,那愈合能力就更强,血放完,她手腕上的伤口几乎就愈合了。   连老龙都忍不住赞叹一声:   [臭小子,你因祸得福啊!]   去哪儿捡这么个有轮回眼、长得好看、又会撒娇的美人呢。   他都快羡慕得想重新投胎了。   沈朝云却只是将剑尖往地上那图中一插,立掌捏了个决,只见那浸满了血的图案腾的一跳,就跳到半空,被沈朝云用剑尖一点,腾的往前飞,最后,飞入温生眉心不见了。   于是,扶璃就见到了神奇的一幕。   原来还和雾一样若隐若现的温生,在那血图进入眉心后,身体竟开始凝实,一点点由淡转浓,最后,站到了众人面前。   他脸色褪黄,一身青衫,头戴书生斤帕,当真是一副谦谦君子、清秀如竹的模样。   “黄良玉?你是黄良玉?!”老村长却跟见了鬼,指着对方道,“不、不对,你、你不是在京里做官么?怎、怎么…死了?!”   那骷髅愣愣地看着:“黄良玉?你死了?”   她问。   温生眉间的迷惘已经散去。   “原来我才是黄良玉。”他看向沈朝云,一双眼温柔又清明,“谢谢仙士老爷。”   他又看向佝偻着背的老村长:“抱歉,大伯,因我之事,连累村里了。”   “你怎么死了啊?”   老村长不解,揩着泪问,虽然他对小黄生放妻的行为不满意,可他们黄家村难得出一个考取了功名的,怎么就死了呢?   “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   女骷髅颈间的绸带不知什么时候解了,她跌跌撞撞走到黄良玉面前,就这么仰着一张骷髅脸歪看着对方,过了会,咧开嘴笑起来。   那模样实在可怖,就像是恐怖故事再现,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得做噩梦。   可黄良玉却避也未避,一双眼安静又温柔地看着她:   “窈娘,”他道,“好久不见。”   女骷髅又咯咯咯笑,拍手,骨头架子啪嗒啪嗒:“死得好,死得好…”   她好像只会说这一句。   黄良玉却只是看着她,半晌,伸手去触碰她的脸,女骷髅躲开了,咯咯笑:“死得好,死得好…”   扶璃看着,不知为何,心有点难受。   骷髅没有眼泪,女骷髅干涸着一双黑洞洞的窟窿,说那“死得好”时,她竟看出来点点的泪意。   转头,却见沈朝云提了坛子过去,对黄良玉道:“既知自己是域主,就解了域吧。”他道,“生有生道,死有死道,莫搅了活人安宁。”   “是极。”黄良玉点头,“只是我有个请求。”   他道:“这域中所犯都是我一人所为,仙士若要清算,请算在我一人头上,窈娘无辜…”   从黄良玉出现后便落了地的村人中,有人突然不忿道:“她如何无辜?伤我家畜,夜夜寻我村人拜堂,今日更是…”   “此际都我之错,”黄良玉一揖到底,青色长衫被风吹得飘了飘,“窈娘不过是被我所累,我黄家破屋一间,另荒井三尺处下挖,还有一些金银,便分与众人。”   村民们面面相觑,只是看着他们村出的后生这般,却也没人再言语。   场上一阵沉默。   黄良玉说完,便转过头,继续对着沈朝云道:“劳烦仙士为她超度,来世投个好胎。”   沈朝云拒绝了:“抱歉,天道清算,非我所能干涉。”   黄良玉怔愣良久,说了句“罢了”。他又朝沈朝云和扶璃深深作了一揖,走到女骷髅面前:“窈娘,我来接你了。”   一直念叨着“死了好”的女骷髅听到那接字突然抬头:“你为何才来?”   她道:“我一直在等你。”   女骷髅的脸随着这一句竟渐渐恢复正常。   杏眼桃腮,灵动可爱,她披着红嫁衣,梳了妇人髻,红着眼看面前的书生:“我埋在井里的时候,就想通了,你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没办法回来,才叫我嫁人的,对不对?你还叫我珍重呢。”   “我等了一年又一年,左等右等,等到石榴树都枯死了,你都没来,你为什么不来?”   书生替她擦泪:“对不起,路很黑很远,我走迷路了,迷了好久的路。”   他声音温柔极了,女子呆呆地看着他。“我还做了错事,”她道,“我恨你总不来,就把村里都折腾了一遍,我说你负心,便想你会出来反驳我;我抓人拜堂,便想你会跑出来骂我,说我只可以嫁你,不能嫁给别人…”   她哭得抽抽噎噎:“可你总不来出现…现在你来了,可我情愿你不来…”   书生摸摸她的脑袋,和儿时一样:“莫哭,窈娘莫哭。”   “我不哭,我不哭,”她说这边不哭,却泪如泉涌,“你怎么也死了呢?”   书生想,是啊,他怎么死了呢。   他还记得她嫁他时颊边的红晕,还记得她收他情书时的娇羞,还记得他们一起种下树,发愿生第一个孩子时要去石榴树边还愿。   他们还有那么多关于未来的设想没实现,他们还要儿孙满堂,共白首的,他怎么就在上京路上,病骨支离,撒手人寰了呢?   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书生记得,他在路上走了很久。   一年,两年,三年……   他走了好久,一路走,一路忘,走到村头,就什么都忘了,可还记得要回家。   可家在哪儿呢?   他也忘了,在这孤魂野鬼似的飘。   窈娘问他怎么就死了呢,书生只一句:“淋了雨,一场风寒,起不来就没了。”   他说得很淡,可窈娘又哭起来。   她不知道怪谁,该怪雨、怪自己、还是怪他不当心?可又好像什么都怪不着。   窈娘哭了很久,书生陪着她,直到所有的泪都哭完了,才朝她伸手:“该走了。”   窈娘看看他,竟露出刚成亲时的害羞表情:“好。”   她将手放到他手里。   两人手牵手走到了石榴树下,书生朝沈朝云伸手:“仙士老爷,请将坛子给我。”   扶璃看看沈朝云,原以为他会拒绝,谁知他只是看了眼书生,竟真的将那坛子交到了对方手里。   书生缓缓抚摸着这坛子上的裂缝:“我叫温生送来一封放妻书,还有便是这个坛子,嘱他将这坛子埋到石榴树下,如今…”   他随手一抛,灰粉如沙:“就让它随风去吧。”   两人朝扶璃和沈朝云做了个长长的揖,而后携手往外走。   如沙粉沫里,扶璃看到场景渐渐变幻。   窈娘坐在凳子上,穿了红嫁衣,由一老妪拿了个红盖头披上,她坐上轿子,颠啊颠地来到了一个挂满大红灯笼的房子,她在大堂里和书生拜堂,大堂里有酥糖的香气,有宾客的鼓掌,有声音在唱: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   沙粉落尽。   扶璃安静了会,问:“这是域主的记忆?”   “是。”   扶璃想,倒看不出那温温柔柔的书生,才是那真有执念的。   她突然记起之前听沈朝云念的几封情信,以及他刚进域时他长长的一揖,对她说:“小娘子原谅则个。”   倒真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呢。   扶璃突然有些不得劲,这情绪她自己都说不清哪里来的,只道:   “那黄生死得好早。”   “当是,”沈朝云道,“凡人性命如草芥,上京路途遥远,常有病死者。”   扶璃点点头,却突然“咦”了声,矮身在那沙粉里要一抽,竟抽出一张红封纸。   那纸就和那抛落的碎瓷在一起,只露出了一角,那红已经褪淡了许多。   上面有字: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署名:黄良玉,柳窈娘。”   那书生…竟将婚书与他的骨灰葬在了一起。   一片红色落下来。   扶璃抬头,头顶的石榴开花了,花儿被风吹得簌簌抖动,落了一瓣下来。   扶璃愣了会,才拂去粘着的那瓣花和一点骨粉,小拇指上突然长出一截绿色菟丝藤,她“啪”地一下截断,插到那散落的骨粉上,再将之前得来的放妻书和信,一并放了上去。   她垂首。   一路走好。   这是菟丝子一族的送别礼,代表祝愿。   盈盈中仿佛有金光垂落在她肩头。   扶璃抬头,却见灰雾渐渐散开,域破,云出。   夜幕如洗。   石榴树下,有清朗如玉的梵音而起:“…行者皆苦,诸孽皆散,诸恶皆消,往生无极…”   风打着卷而过,冥冥中仿佛有人朝他们福了福身,风盈过肩头,又飘然而走。   扶璃则支着下颔,看着身侧长睫微垂、安静念着往生咒的白袍修士,只觉得他这蒙了尘的白袍比之前哪一次都来得明亮又耀眼。   她想,宿主也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呢。   所以,她强行结契这件事,他应当…不会气很久吧?   她还得好好和他培养感情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8 00:26:44~2022-02-08 07:41: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灯魂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变脸   不过现下,扶璃培养感情的打算恐怕达不成。   域消失了。   她跟在念完往生咒的沈朝云身后,正要往外走,突听身后一阵呼唤:“仙士老爷,仙子,留步!请留步!”   转过头看,却见村长带着一波村民们气喘吁吁地赶来,手里还提着笸箩,笸箩里装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鸡蛋,五谷杂粮,青菜,大白菜,甚至还有一只大公鸡。   那鸡活蹦乱跳地被人拎在手里,见扶璃看来,还“咯咯哒”了一声。   村民们问:   “仙士老爷,仙子娘娘,你们这是要走?”   沈朝云点头。   少年人立在将亮而未亮的晨曦里,如沐神光,落在村民们眼中,那自是少年仙君下凡,又俊又威风。   他们扑棱棱又跪了一地。   老村长却是知道仙士老爷的脾气,忙道:“起来!起来!仙士老爷不喜欢跪!”   说着,他转过身,颤巍巍地对着沈朝云和扶璃行了一个大礼。   “仙士老爷,仙子娘娘,这些是村民们的一番心意,我等也实在、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家中只有这些吃食算的珍贵,还请仙士老爷和仙子娘娘不嫌弃…”   老村长面色赧然。   村民们将东西放下。   扶璃以为,沈朝云又要板着张死人脸,和当初拒绝自己的甘露一样拒绝这些村民们,谁知他只是一拂袖,一股微风过去,地上各类都少了一点,而后道:   “我等已经辟谷,倒是不好多拿,剩下的劳烦拿回去吧。”   “是,是,自然,自然。”老村长不敢多言,只郑重道:“望仙士老爷告知名讳,我等好为仙士老爷、仙子娘娘立长生牌位,时常敬拜。”   居然有人要为她立长生牌位!   扶璃眼睛晶晶亮,她还不知道被人立牌位是什么滋味呢。   嘴巴一张,正要告诉对方自己“苍山氏扶璃”的大名,却不知哪儿来的一片叶子,“啪的”飞到她嘴上,让她咳了一声,再吐不出一句话来。   而沈朝云只是又一颔首:“不必。”   下一瞬,脚下云来,便凌空而起,村民们只看见那貌美以极的仙子娘娘被仙士老爷一提,就提溜到了云上,不一会,消失在了天边。   几十人面面相觑,又同时拜下去:“仙士老爷!仙子娘娘!”   唯有提着大公鸡的,在那手足无措了一会,带着大公鸡一起拜了下去:“仙士老爷!仙子娘娘走好!”   扶璃站在云上,看看沈朝云,又指指嘴巴。   这片刻功夫,沈朝云身上的白袍已经重新干净了,一色如雪,加上他未着面具,一张脸沐浴着天光,宛若神仙少年。   沈朝云瞥她一眼,手捏个诀,便坐在云上,不再看她。   扶璃坐在一旁,过了会,见沈朝云不理她,挪过去:“朝云师兄…”   沈朝云瞥她一眼,扶璃扭来扭去:“我一会去了船上,我这模样,该如何…”   沈朝云“唔”了声。   扶璃:唔?唔什么意思?   她想来想去,觉得沈朝云就算生气,可毕竟他俩结了契,不论如何最终他还是会替她解决的,便也不着急,兀自在那吹风。   昨晚在域里真累啊。   扶璃想起书生和窈娘,还是有些不舒服。   不过她不是那等会伤春悲秋的性子,坐在云上吹着风,不一会就高兴了。   尤其是看到东边,一轮红彤彤圆乎乎的大太阳自东边一跳,跳出地平线,东边一时霞光漫天,耀得眼睛都忍不住眯起,扶璃就露出个笑。   管她呢。   反正她现在已经结契啦。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面前一副仙家气象,白云悠悠,微风徐徐,她就坐在云上看日出。   转头,那轮红日落到沈朝云那水晶般剔透的眼睛里,他一缕黑发飘起,沐浴在这微红的彩霞里,那冰霜好像也被融了一些。   扶璃挪过去,凑近看他,沈朝云抬眸:“怎么?”   扶璃又指指自己的嘴巴。   沈朝云看了眼她——   他生了一双狭长的凤眸,眉骨高,眼尾狭长,偏生皮肤又白,衬得那双眼睛尤其得黑,但那黑也不是浓墨重彩的黑,而是淡漠,扶璃这才发现,凑近了看,那霞光也是没染进去,凉冰冰的。   哦,看来是不肯。   扶璃悻悻地缩了回去。   云却停了下来。   扶璃站起,却见一艘宝船罩在瑞气霞光里,沈朝云手一拂,那上面的罩子就自然分开,带着他们进了去。   甲板上,蓼兰师姐着急地等着,见沈朝云过来,忙道:“师兄,小师妹她不见…”   她话还未完,待目光落到跟着沈朝云一起落下云层的女子,不由自主就停住了。   绿衣袅袅。   恰一轮红日升起,那似金似红的阳光照在那人面上,衬得她若芙蕖灼灼,明艳不可方物。   蓼兰在刹时竟生出中此人莫不是山精鬼魅的错觉来--   尤其她与一身白雪的朝云师兄并肩而立,恰如一双璧人,只一个高山仰止、如冰似雪;一个清灵神秀,活泼娇妍。   那种扑面而来的、比起他们二人、我等只是个臭凡人的感觉实在…太讨厌了啊。   蓼兰瞬间回过神来:“师兄,这位是…”   话未完,蓼兰就发现,这人在冲她笑,她似乎认得她,一见她,那双秋水一般的明眸还弯出两泓笑意。   得,讨厌不起来。   不过,蓼兰还是在那笑里品味出两分熟悉。   朝云师兄似没听见,蓼兰又问了遍,才见沈朝云点了点头:“你问她。”   扶璃:…   问她?   这不是宿主该考虑的问题吗?   再一想,“啊”了声,她竟然能开口了?!   沈朝云转身欲走,扶璃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在蓼兰师姐好奇的眼神里,道:“我是扶璃。”   “小师妹?”蓼兰下意识看向沈朝云,在得到他的点头后,才道,“你怎么这样了?”   不过左看右看,还是能看出点相似来,尤其是神情。   扶璃也看看沈朝云。   沈朝云完全不似她之前打算好的模样,只目光看着她,像是半句话都不会为她说。   扶璃硬着头皮:“我之前中了咒,现在是解了。”   “中咒?什么咒?”蓼兰追问,“什么咒能那样?”   扶璃快哭了。   她哪儿知道,虽说她和宿主此时是塑料情,可他们毕竟是一根绳上串着的蚂蚱,他竟半点不帮她。   而这时,沈朝云掸开她手,往船舱迈步:“小人咒。”   扶璃:…   别当草就听不出你们骂人的话啊。   “小人咒?”蓼兰第一次听说,“如今还出这种能让人变小的咒?是哪位巫隐…”   沈朝云却没再答,雪白的绸袖不一会就消失在船舱前。   扶璃:…   对着蓼兰师姐的眼神,她露出个笑:“师姐,就是这样。”   随即,话就流利起来。   “我进到了域里呢,师姐,”扶璃道,“师兄带着我出来,然后也不知道怎么的,我的咒术就解啦。”   她漂亮的小脸蛋还残留着小扶璃时的温软可爱,带着略微的讨好--   蓼兰从来不知道,自己还吃女人那一套。   不由软下声来:“解了就解了吧。”   朝云师兄肯带回来,当是没问题的。   “不过--”蓼兰强撑出个凶恶的表情来,“你不许接近朝云师兄,更不许喜欢朝云师兄!”   扶璃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行,我喜欢朝云师兄。”   作为一只菟丝子妖,怎么能不喜欢宿主。   他可是将来给她饭碗的人。   她还要和他培养感情,让他也喜欢她呢。   蓼兰如丧考妣,不过转眼一看,扶璃说起朝云师兄来时,那表情一点羞涩都未有:“你当真喜欢他?”   “喜欢啊。”扶璃点头。   “想到他会心怦怦跳,看到他会脸红,想让他…”蓼兰一咬牙,“抱抱自己,那种…喜欢?”   扶璃奇怪地道:“这才是喜欢?”   蓼兰点点头。   “那倒也没有。”   扶璃诚实地回答。   她只想宿主给自己除虫,没事把她搬出去晒晒太阳,饿了还能给她点吃的那种喜欢。   “行!”蓼兰看她那模样,眼神清正,不偏不倚,信了,不过--   “还是警告你,不许跟朝云师兄走得太近!”   而且…长得这般貌美,等回了门,恐怕要在同门姐妹里引起轩然大波了,还有师兄弟们…三宗十二门里的美人谱恐怕也要变一变了,到时候的狂蜂浪蝶…   蓼兰有点愁。   扶璃“哦”了声,不知蓼兰在为她发愁,才要点头,就见一白衣弟子过来:“朝云师兄说,让小师妹去他房里。”那弟子见到她,眼睛都直了,嘴巴还在道,“咦,小师妹呢?”   蓼兰:…   看一眼无辜的一副“不是我自己想去是师兄叫我”的扶璃,没好气地一推:“快去!莫让师兄等着!”   “哦,好。”   扶璃点点头,噔噔噔跑了几步,又回来:“师姐,我不认得路。”   就听一声清喝:   “过来。”   身体就不受控制地翩翩飘了起来,在蓼兰师姐一副“你这个叛徒说好不接近师兄居然还让师兄接你”的眼神里,飘到了一个厢房门前。   门开,“砰”一声又合上了。   蓼兰师姐被碰了一鼻子灰。   而门内的扶璃,情况却不怎么好。   她呆呆地看着再一次横到面前的霜雪长剑,抬头:“师兄?”   但见她的朝云师兄立在她身前,一双漂亮的眼眸含了凛冽冰雪,问她:“小妖,如何解契?”   他长剑挽了个剑花,又点到她心口,剑尖在那起伏的曲线前吞吐。   少年却视若无睹,只道一声:   “你若不答,我便只好先拿你的心祭剑了。”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扶璃想。   另一只鞋子终于也掉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云宝:秋后算账。   感谢在2022-02-08 07:41:11~2022-02-10 09:2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3个;卡卡鲁希希、南宫亭 2个;肋骨、睡不着小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多吉 20瓶;南宫亭 3瓶;94级的风、小傲娇 2瓶;抱走一只鹅、嗯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本能   在扶璃留在甲板上时,沈朝云回厢房先换了一件衣服。   一模一样的门派服他有许多件。   之前被施了除尘诀的衣袍被抛到一边,沈朝云系好袍带,一拂衣摆坐到了厢房唯一的一张紫檀木椅上,而后,拔出剑,以鲛丝帕一点点擦拭。   鲛丝帕洁白如雪,一点点拂过剑身。   剑身细长,剑尖锋锐如一点寒星,那寒星照进他冷而黑的眼睛,沈朝云缓缓擦拭剑尖,微垂的眼睑被透窗而来的阳光勾勒出明暗光影。   [你想做什么?]老龙问。   [算账。]   算、算账?   等意识到沈朝云要做什么,老龙刚想开口,却见他突地伸手一招,道了声“过来”,一绿衣少女便被他招了过来。   绿衣层层叠叠、飘飘似仙。   门“砰的”合上了。   合门声惊得那少女如兔子般一缩,仰着头,一双眼里含着盈盈水光,疑惑道:“师兄?”   来的那人便是扶璃。   刚被鲛丝擦得亮洁如新的剑尖再一次抵在了她纤细白皙的脖颈,剑意吞吐,不一会就在那细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红痕,有血珠顺着红痕沁出来,一眼望去,便触目惊心。   剑意森然,如欲噬人。   扶璃低头看看抵到心口的剑尖,又抬起:“可是师兄…”   “你挖我的心,你也会疼的。”   她道。   “无妨。”   沈朝云却淡淡一声,剑尖往前进了一寸,剑刃刺入柔软的肉里,她闷哼一声,嘴角立马就溢出血来。   熟悉的疼痛传来。   也不知是不是契了的关系,真身皮肉比她之前还要怕疼,扶璃抖得如风中落叶,从她的视角看去,少年漂亮的嘴角也溢出血来。   他却似毫无所觉,剑尖还在继续一寸寸向里,扶璃只感觉,她那柔软的皮肉在他的剑下,似不堪一击的脆纸,剑尖已经戳到心的最外一层皮——扶璃又缩了下,身体整个蜷缩起来。   “师,师兄…”她发着抖道,“解不了的,菟丝子若与人结契,便是一生一世的事,解不了的…”   “世间万物,有生便有死,有结便有解。”   沈朝云道。   剑尖继续往前,扶璃仿佛听到“噗”的一声,锋锐的剑尖戳破皮,心脏泵出血液。   她更抖了一下,身体开始抽搐,像无法重负:“…师,师兄,你可知菟丝子结契是如何?以我之根系,入你之心脏,你可捂着心口…嘶,轻点师兄,好痛的…”   她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道:“你捂着心口,感、感受下便知…你、你的心上面可、可…长着我的藤呢…”   不可分割,他心每动一次,她的藤也跟着动一次。   同呼同吸,同生同源,若强行拔出,便会一起死。   “我知。”   沈朝云神情淡淡,说着,目光落到她落泪的脸庞:“你哭什么?”   扶璃抽抽噎噎地:“我怕疼,疼嘛。“   美人这般,换个男人来必定是软了心肠,偏沈朝云“哦”了声,剑尖越来越深入,扶璃只感觉自己都快被捅透了,他才收回剑尖,淡淡道:“果然无用。”   扶璃都快哭不出来了,   沈朝云慢慢往回收剑,剑尖从伤口倒出去更疼,扶璃本是藤蔓,再柔软不过,被这慢刀子割肉,这下是真哭不出来了,只勉强扶住墙站着,抬头看沈朝云,这人一张脸比雪色还要惨,整个人似透明一般。   偏面色还是如常。   “你、你都不疼的吗?”   她哭着问,哆哆嗦嗦的。   沈朝云没答,只是突地用力,剑“噗”的一声从扶璃身上拔出——   扶璃只感觉,一蓬血飞一样,从她身上喷了出来,溅了沈朝云满身。   而后,更剧烈的、如刀割、如剑切的疼痛袭来。   扶璃昏死过去,余光中,只看到自己的身体如一蓬细雪,被千万道剑光穿透、切碎,再如雪花一样飘飘散散地落下来。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   啊,原来这个就是传说中的碎尸万段。   可真疼啊。   等再醒来时,她还在那个房间,地面漫天飘扬的血已经一扫而空,她还成了完整的人。   扶璃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身体,手、四肢、头,都在。   所有的伤口都没有了——   只除了心口那道伤愈合得慢,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而面前半矮着身看向她的少年却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他刚才真的用剑将她切碎了。   “不死,”他用研究般的眼神看着她,“你根系在我之心,以我之心血养育,所以,即使我把你切碎一万次,你也不会死,可对?”   扶璃努力露出个笑,那笑映着她苍白的唇色与脸颊,却反倒衬出一股艳丽。   她道:“是。你不死,我便不死。”   这才是菟丝子结契的意义啊。   否则,怎么值得她百般追寻、万般努力呢。   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朝云师兄,莫要厌我。我也不想当菟丝草的。”   她眼神带了丝悲伤,“天生我如此,我该如何呢?”   那双明媚如波的眼里有着哀伤,看着沈朝云的眼里渐渐盈出泪来。   沈朝云一双长眉微蹙,即使做这个动作,他也依然是好看的,像万里神山孕育出来的雪莲,纯洁,冰冷——好像方才那些血腥之事与他一点都沾不得边。   他没避开她的手,也没避开她的眼睛,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注视着她,好像她是一件值得研究的东西。   “你得喜欢我,毕竟——我们以后,可是要当长长久久的伙伴的。”   扶璃道,她脸上的笑渐渐变得纯真,声音也软和起来,像甜甜的糯米滋:“你便当,当…多养了一盆草啊,你们人族不是最爱养花的嘛,养个草也一样啊…你契了我不吃亏的,你想…我能见鬼,我会哄人,我长得还好看,万一你打不过,我还可以使用美人计…啊,还有,我还会治疗的术法,不过得等我找到菟丝子一族的专修术法才行…”   沈朝云道:“你们妖都如此么?”   扶璃笑了下,歪着头,一副无邪模样:“什么如此?”   沈朝云没答。   扶璃抬头看看他,见他不语,便去拉他的袖子,撒娇:“你养养看嘛,我很好养的,一点雨露,一点阳光,你都不用费太多心思…”   她朝他露出个笑。   沈朝云却站了起,轻轻道:“变回去。”   扶璃眨了眨眼睛,过了会问:“变什么回去?”   “你真身。”   “……哦。”   扶璃变了回去。   这话要是换另外一个人族,哪怕是个妖,扶璃都不能干,但沈朝云不一样。   他以后可是她要相伴一生的宿主,扶璃想着还要和他培养感情,打好关系,自然不会在这时逆了他的意。   房中貌美清灵的绿衣少女突得不见,地上只余一棵蔓蔓亭亭的绿藤,其色如翡,其形如玉,高度正好到沈朝云的腰间。   沈朝云拂出一股仙元力,扶璃就被托起来,横躺在他面前。   她看着他。   沈朝云修长的指尖落到她的藤身,扶璃忍不住呻l吟了声——妖的真身是极其敏感的,稍触之,便如惊涛骇浪。   “安静。”   沈朝云道。   扶璃悄悄翻了个白眼——   罢了。   想来他恐怕还是在研究,切碎了不行,就想在她真身上细细找解契的方法。   可惜,菟丝子解契只有一个办法,将她的根从他心上连根拔起,可惜她根已经深深长他心里了,人族再修炼,心也如蚌肉般脆弱,莫说拔根,就是动一动,都会心衰人死,回天不得。   所以扶璃丝毫不担心。   干脆躺平,任沈朝云在自己身上一寸寸捏过去,他每捏一处,就停一停,之后相触的地方就有仙元力注入,她只感觉自己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沈朝云捏的力道是是不重,甚至可以说轻如羽毛,可他的仙元力又冷又冰,进入她柔软的藤身,就像刀。   刀割得她难受,扶璃干脆五识一闭,睡觉去了。   一株藤睡去和醒着,是没什么差别的。   沈朝云不知道,在场的老龙知道。   [这小丫头真是心大,]老龙道,[竟然睡着了。]   [不过我觉着啊,这小丫头说得好像也有点道理,你就当多养了盆草。]   沈朝云缓缓将仙元力注入一截藤身。   老龙看不过去了:[你知道对我们妖族来说,真身是什么吗,就这么摸?我小情人要摸我龙角,我就一脚踹过去了,小阿璃还真是乖啊,任你这么摸。]   沈朝云没说话。   [跟你说话呢!]   [哦。]   老龙:……   真是气死龙不偿命。   算了,继续讲:[我知道你不高兴,但这不是没办法了嘛,自古以来菟丝子与寄主就从来没听过有解开的,还不如认命……]   话未完,却见沈朝云突然抬眸,那眸光竟看得老龙一愣。   他淡淡:[为何认命?]   说完,竟是又低头,冰白的长指搭在那翠玉般的藤身上,如一副画。   老龙却愣在原地,心想:是他想茬了,这人如何会肯认命呢?   若肯认命,恐怕三年前早便死在那万顷冰原之上了。   正发着呆,却见沈朝云突然起身,他下意识喊了一句:[你去哪儿?]   [船头]。   [那她呢?]老龙一指。   沈朝云目光一落:[躺着罢。]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0 09:27:45~2022-02-11 19:5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觉觉了、鱼调子。 20瓶;42126567 10瓶;南宫亭 5瓶;小肥瑞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金液   扶璃躺在地上时,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里才分别不久的窈娘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窟窿眼,追在她身后不停地问:“丫头,你看到我给你的花了吗?丫头,你看到我给你的花了吗…”   然后,扶璃就给吓醒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房间里空无一人,船舱外是黑苍苍的夜,银月和云层就在旁边。   原来天黑了啊。   扶璃心想着,从横躺变成了直立。   一只菟丝子是不会觉得地板冷的,因为再冷也没有冬日下过雪的泥土冷,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扶璃心想,还是希望沈朝云能准备个盆,将她种进去。   她重新幻化成了人。   视野一下变得宽阔起来,这个房间的陈设和她的一样,大木桶,比她那边大一些的床,还有梳妆台。   扶璃跑到了梳妆台前。   她还没见过自己幻化后的样子呢。   梳妆台前的镜子,要比凡人的黄铜镜清楚多了。   水晶一样的镜面,里面照出个漂亮的人,皮肤雪白,眼睛像她见过的黑水丸子,头发也黑,披在腰间,腰肢柔软,四肢修长。   扶璃很喜欢。   当然——也有不喜欢的。   扶璃看着胸口被沈朝云戳出来的一个洞,叹了口气。   太丑了。   血色的皮肉还敞着,被周身雪白的皮肤一衬,更加狰狞。   绿衣也坏了。   大约是沈朝云那一剑太狠,即使她重新幻化出来,也还是破破烂烂的,比乞丐的衣服还破。   这样出去会吓到蓼兰师姐他们的。   扶璃目光转到旁边,那有个长长的几案,几案上宿主那件白袍随意地仍在那,一半丝绸雪一样掉下来。   有了。   她走过去,拿起那件白袍就往身上一披,胡乱地系了下,等差不多好了,就又对着镜子照了照。   窟窿眼被遮住了,只是衣服长得拖地,倒像是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   扶璃笑了下,爱惜地摸了摸白袍。   又软又滑,比她藤丝化的绿衣舒服多啦。   她臭美了一会,又想起之前那个梦,传说中修仙者有天人感应,她虽然是个修妖的,但契了个仙士老爷,应当…也不差吧?   人修仙,修成了,那叫人仙。   妖修仙,修成了,那叫妖仙。   扶璃对成为妖仙倒是不怎么感兴趣,毕竟只要宿主活着,她也就活着——可作为一个还算合格的菟丝子妖,要让宿主喜欢,自然也不能太过无用。   所以——   先解决梦的事吧。   于是,扶璃就身上找花瓣。   绿衣服上没有,皮肤上没有,于是,她让自己意识沉入身体。   结契后,她的身体就大变样了。   如果说之前的幻化是个伪人,现在却是个半藤人——这半藤人不是指半截身体是人,半截身体是藤,而是说,扶璃人的皮囊之下,骨骼为玉色的藤骨,藤是长在她身上的骨,藤骨与带有草木清香的血肉相连,最后成了她现在的人身。   这便是菟丝子妖。   既为草木,可又不止是草木,她如森林里随处可见的变色龙,可不像变色龙只变一个肤色:她却是连性状都变了的。   这也是这世上许多菟丝子妖一开灵就得忧郁症的原因:   鬼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品种,草木妖排挤她,兽妖不承认她,合心意的寄主那么难找,找到了又那么难契,契到了还得找功法……   妖生艰难啊。   当然,这里面不包括扶璃。   她觉得挺好,比起那朝生暮死的浮游,菟丝子可就活得长寿多了——要侥幸宿主潜质好,还能让她更漂亮:就像现在,她原来的模样在菟丝子里就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可现在却比之前要更剔透晶莹——   前辈的记载里可说过,这代表她的资质比之前更好了。   扶璃倒是不在乎资质,但她喜欢自己变漂亮。   开了会小差,扶璃继续内视,只是她内视了一圈,从叶片到弯曲的枝茎脉,最后到笔直的主茎脉,什么都没发现。   原来只是个梦。   扶璃遗憾地叹了口气,还以为窈娘姐姐真送了她什么东西呢。   正想着,突然感觉主茎脉里有一角不太一样,意识跑过去,在那一片森森的绿里,她看到了一点儿金。   真的只有一点,迷离的浅金,像一粒不小心掉落在那砂砾,扶璃“用力一揪”,只觉得揪到什么东西,那点金就被揪了出来,揪出来的同时,扶璃还看到了浅金旁边漂浮着的一个极其玄奥的图案。   那图案…   扶璃说不出来,她没见过,只觉得很美,像是盛夏仰望夜空,天空上繁星点点的美,只是这些星星一蓬蓬的绿点,一边勾连着她,一边又勾连着…   扶璃顺着那勾连往外看,她看到了船舱长长的走廊,走廊一绕,是水榭楼台,在往前,就是那高高的桅杆,轮l盘,和沈朝云。   沈朝云就站在船头,白袍被风吹得扬起,似察觉到她视线,他突然侧了侧头,那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漂亮的阴翳:“小妖?”   他问。   那声音就在她身体里响了起来。   扶璃吓了一跳,过了会,才意识到,这便是她和他结契后在体内生成的“契图”。   他体内应该也有一个。   她好奇地碰一碰契图:“朝云师兄?”   “什么事?”   扶璃笑:“师兄上次不是答应过,我若帮你,你便叫我阿璃的?你得叫我阿璃,或者扶璃。”   她纠正他。   那边又“恩”了声,却也没说是叫“扶璃”还是小妖。   扶璃等了一会,不见他回答,倒也不气馁,低头看了看手中东西——那是方才自她身体里“揪”出来的。   那是一片花瓣。   花瓣的形状和之前掉落在她肩头的石榴花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为浅金,半透明,里面隐隐能看到一滴金色液体,看起来美极了。   扶璃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不知为何,她觉得那滴金色液体像是…泪?   想着,她又碰了碰契图:“朝云师兄,我捡到一个东西。”   那边没回答,扶璃还是倒咕噜似的将梦和怎么找到这花瓣的经过讲了一遍,那边只道一声:“到船头来。”   扶璃“哦”了声,才走两步,就听那边道:“等等。”   “怎么了?”   扶璃不解。   “在房里等。”   “…哦。”   对方没说明为什么,扶璃只能乖乖在房里等,等了一会,蓼兰师姐竟然过来敲门,进门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等见到她,那表情就更奇怪了。   “怎么了,师姐,我脸上有东西吗?”   扶璃摸了摸脸。   蓼兰心道你脸上是没东西,可是我心里有东西,还很龌龊,看看扶璃惨白的小脸,白袍下露出的绿裙边,太白,她咳了声,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将手里叠放整齐的一套衣服递过来:   “朝云师兄叫我过来送衣服,哦,还有,让我帮你梳个头。”   “真的?”   扶璃眼睛亮晶晶的,等见到蓼兰师姐点头,立马就高兴了。   看来宿主还是有点喜欢她的,不然怎么会叫师姐来给她送衣服,还让她给她梳头呢?   她有点得意。   “门派法袍我有多一件,另外件是我在七夕灯会上买的凡衣,你两件挑一件,还有里衣、素裤…”   蓼兰一样样地介绍过去,只是越介绍心头就越怪。   朝云师兄在他们这些弟子眼里那便是天,平日里这天不下凡,连俗事都不理一桩,只知道在苍莽山练剑,苍莽山之巅常年冰雪覆盖,去过的人都知道那是飞鸦难渡、片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可这样的地方朝云师兄一呆就是十年,只有有事才会下山。   而就是这样的朝云师兄却在刚才传音给她,让她准备一些女子衣物,还道扶璃师妹常年久居深山,不懂人情,不知衣衫如何、发髻如何…   朝云师兄的语气一如往常、并无变化,可蓼兰心里却乱七八糟地,什么都有,可又转念一想:   若朝云师兄当真与小师妹有那关系,为何还需要她来嘱咐,直接帮她换了就是…   一想到那冷冰冰如仙人般的朝云师兄私底下会对女子这般,蓼兰师姐脸又红。   扶璃可不知道短短一个照面,蓼兰师姐想了这许多,她只是低头,挑了那件凡衣。   倒不是她懂事,只是那件凡衣的颜色是浅浅的鹅黄,她喜欢。   她拿了衣服去隔间换,里衣、素裤…   人族的衣服果然麻烦,不说那素裤,两条腿儿放进去怪不自在的,便是那里衣,素白色像个小兜儿,只兜住前面,后面带子也不知道如何打,扶璃又不能叫蓼兰师姐进来,发现了她胸口的伤——   人族若这般重的伤,莫说像她这样活蹦乱跳了,怕是立马嗝屁的都有。   扶璃只好弹了弹契图,问宿主,只宿主也不知道是耳聋了还是心瞎了,就是没答她,扶璃没法,只得用藤丝绑捞了小兜,穿上中单,再罩上鹅黄裙衫,一套下来,只觉得手软脚也软。   做人可真麻烦啊。   扶璃别别扭扭地出来,落蓼兰眼里,却是美人如柳,轻枝慢摇,那浅浅的鹅黄罩在她身上,被阳光一照,便有一层浅浅的浮光上来。   当真是…   蓼兰第一次恨自己书到用时方恨少。   “师姐,好看吗?”   扶璃笑嘻嘻的。   蓼兰顿时醒了,她翻了个白眼儿:“过来。”   替她将腰带理了理,又不免想:这般细的腰…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蓼兰呸了自己两句,迅速给梳了个现今最流行的灵虚髻,想了想,又添了一对耳铛,而后把人推出门:“快去,朝云师兄在等你!”   “知道啦,”扶璃走出两步,又从门口探过头来,笑道,“谢谢师姐!”   蓼兰被那笑一炫,竟半天都没说出话来,等再回过神,那人已经远去。   罢了。   那二人到底如何,与她一个凡人何干。   蓼兰提脚出门,将门合上便扬长而去。   扶璃这时到了船头,在快接近船头时,她下意识将脚步放轻了些。   沈朝云背对她,白袍墨发,长生玉立,她走到他身侧,他头也没回,只道:“来了?”   扶璃点点头:“来了。”   沈朝云这才转向她,长睫下一双眼如墨玉,他朝她伸手:“花瓣。”   扶璃将手里的花瓣递了过去。   沈朝云修长的手拈过那一枚金色花瓣,浅金衬得他一双手白皙如玉。   老龙[卧槽]了声:[竟是功德金花!这小妖运气不错,虽只得一瓣,但如果老龙我当年能有这一瓣,也不至于被人炼入这剑里……]   也不怪这老龙一惊一乍。   这功德金花为域中生灵感念所生,天地所予,妙用无穷,可助人夯基,也可使人积累功德,金花中所含金液,甚至可替一些命运多舛之人化去霉运,积累福报——此便为功德用处。   可惜,不是每一次域都会有功德金花产生。   [倒是比你运气好,]老龙嗤的一声,[你这个提灯人是没得,倒让这小妖得了。]   而这边沈朝云却像是未听见老龙的嘈杂声,道:“解域后自会有一些机缘,这花瓣便是你的机缘,可用来筑基。你还未修炼,倒是很适用。”   扶璃不太明白:“筑基?这是何意?”   “夯实基础,”他目光落到她身上,像淡淡的一层纱罩下来,,“你既去过我仙宗招徒大会,便当知道,即使这些弟子被我仙宗招去,也未必都能踏上仙门,有些人一辈子在外窥门而不得入,而有些人却因缘巧合坐地飞升。这金液为功德金光,若辅以功法,你便可立刻入仙门…”   “…坐地飞升?”   扶璃刚接完,就被沈朝云瞥了一眼。   不知为何,扶璃硬是在那没什么情绪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嫌弃。   “只是让你踏入仙门,当一位妖修而已。”   “…哦。”扶璃想了想,“可是,我没有功法。”   “菟丝妖专修功法已经散轶,但我宗有一门功法,最是中正平和,人妖皆可修,便是以后你寻到专修功法,转修也不难。你可愿?”   扶璃看着沈朝云,想了想:“修完会变漂亮吗?”   沈朝云又看了她一眼。   扶璃忙点头:“愿!愿!”   “坐下。”   沈朝云道。   扶璃盘膝坐下。   “五心向天。”   扶璃摆了个五心向天的姿势,不等沈朝云继续,又问:“朝云师兄,怎么话本子里所有功法也都是说五心向天?”   沈朝云并未说话,只是虚虚一掌落到她百会穴:“闭眼。”   扶璃闭眼。   沈朝云长袖一拂,船头便凭空罩上一层隔绝罩。   旋即一朵金色花瓣被抛到空中,倏地粉碎,无数鎏金色粉末如流星一样坠落,夹杂在其中的一滴金色液体被一股力量托着,送入盘膝而坐的女子头顶。   那女子鹅黄裙摆如花一样迤地,纤纤袅袅,美不胜收。   “聚气凝神,闻我之言,辨我之意,阳关为意,月华为表…”   沈朝云语声清而缓,扶璃认真地听了会,突然开口:“朝云师兄,你在说什么?”   女子眼睛瞪得比平时圆了些,脸上带了些讨好的笑意,沈朝云却只是闭了闭眼睛,道:“闭眼。”   作者有话说:   阿璃:说的什么鬼东西,一棵草怎么听得懂嘛。   ————————   感谢在2022-02-11 19:58:13~2022-02-13 13:1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3个;2897267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暗小熊软糖 80瓶;似春色、不负。 10瓶;小傲娇 6瓶;Fairy. 5瓶;芒果爆爆珠、软软、繁愿、最美时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入门   月华如水,船头安静得像是一根针落下来都能听见。   扶璃不禁有些后悔。   人族怕是不爱听实话,可她确实…听不懂嘛。   她抬头,看了眼沈朝云,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她跟前,雪白的袍摆近在眼前。   扶璃连忙低下头:   难道是看她识字不多想打她戒尺?   就像书院里的老书生,看小书生们背不出书那样?   “闭眼。”   头顶传来一声。   扶璃紧紧闭上眼,只是因不安,长长的睫毛眨啊眨的,沈朝云瞥了眼,随手一拂,扶璃只感觉头顶一轻,才被蓼兰师姐梳好的发髻就被打散,一头长发便披下来。   扶璃:……   蓼兰师姐说人族女子不可随便披发…   “闭眼。”   “……哦。”   扶璃重新闭上眼睛,只感觉一股冰冷的仙元力自头顶灌入身体,激得她一抖。   “稳住。”   “……哦。”   扶璃有些委屈。   宿主那仙元力一进入她体内,就像有把小冰刀在对着她的茎脉和骨头在割啊割,怎么忍得住。   不过——   她还是忍住了。   纤袅的身体,坐得笔直。   沈朝云清朗之声再起:“我将以仙元力为引,在你体内运行一周天,助你炼化金液,你记住这路线,我只衍化一遍,之后靠你自己…”   这回扶璃听懂了。   其实便是沈朝云不说,她也会去努力记,谁想让他那小破刀在身体里走两周天呢…   这也是她不识货了。   凡人话本子里常有那“打通任督二脉、从此可成就一代高手”的情节——便是沈朝云此时的行为,当然,这在修仙界有另一别称,名为:灌顶。   但灌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灌的。   凡躯受不得灌顶之痛,又没有这功德金光所化金液,通常是一灌一个死——就算有金液,又哪里去寻那能将仙元力修成这等锋锐的?太过中正平和的仙元力只能给人挠个痒痒,可没办法破开凡躯里那些崎岖堵埋之穴窍…   可以说,扶璃真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若没进域,便得不到金液;得不到这金液,就不会跟沈朝云说;不跟沈朝云说,沈朝云就不会为她筑基;而若不是她读书太少,沈朝云不耐解释,干脆亲自演示,也就不会得这灌体机缘…   这其中,少了哪一步都不行。   而这灌体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能将金液的效力提升一倍——   这样一来,扶璃刚踏上修炼之途,就比普通妖少了许多弯路,打个比方,普通妖穴窍是涓涓细流;而扶璃被沈朝云这么一灌顶,就算不是江海,也得是大一点的河或者湖了,能储存的仙元力比一般妖多上好几倍,打起架来就更持久了。   当然,扶璃自己恐怕倒是不怎么在乎的。   她只想在沈朝云手底下混口饭吃,躺着养老。   倒是把老龙给酸了:   [想当年老龙我光锤炼身体就锤炼了百年呢,这小妖倒是好命,一步到位。]   他斜眼看着年轻貌美的女子盘膝坐于甲板,鹅黄裙衫,袅袅娜娜,银色月华与金色雾气在她周身缠绕,衬得她那张清艳绝伦的脸竟有了一丝只敢远观不可亵渎之感。   在沈朝云站于她之前,手覆于其头顶,眼睫微垂,也如天人一般。   [仙人扶我顶,结发授长生…]   老龙脑子里难得冒出了那么句诗,顿时那点酸溜溜之气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洋洋得意之感:看来他也不是不学无术嘛。   这时,扶璃已经感觉不到刺了,她进入一种奇妙的境界里。   周围的一切好像突然消失了。   只剩月华,金液,和沈朝云覆在她头顶的那只手。   月华如水,金液也成了一层雾,在沈朝云那只手的带领下,如细流般在她身体里淌,被淌过的地方,藤骨变得更晶莹坚固,藤脉更宽广,她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风吹桅杆的声音,修士们偶或的语声,这一切汇成了一曲欢歌…   [居然入定了…小妖悟性不错啊。这悟性没专修功夫可惜了…说不得你们藏经阁有那专修功法呢,毕竟千年前那菟丝妖混的可是你们无极宗…]   沈朝云收回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落在扶璃头顶,她一绺墨发被风吹得飘啊飘,他看了会,一拂袖,一股柔和的风托着扶璃,绕过众人视线,将她送回了自己房间。   老龙又叹气:[你这样那样的…我是真不懂你,沈小子。]   沈朝云重新转身,看向船外的夜空。   老龙不知道这天有什么好看的,每天就是星星星星星星,月亮月亮月亮,偏偏这小子可以日复一日地看,还说什么“星河为像,只道:[我以为你不会告诉她这金液的用处,你告诉了;你还替她灌顶筑了基。可是你之前不还想着要解除跟小妖的契约么?为了这,你将人家砍瓜切菜一样,哇,那般娇滴滴的美人,蓬,一下就变成了一团血雾……还是说,你放弃这件事,不想了?]   [一码归一码。]沈朝云语声平和,好像这是件理所当然之事。   老龙嗤了一声:[小子,我教你个乖,养小东西呢,是会养出感情来的,你若是打定了主意要解除和那小妖的契约,那么之后她做什么你都不要管,将来分开你也不会伤心。万一等养出感情来了,又叫你找到了解除契约的办法,而这办法要的是她的命,你可还舍得?]   沈朝云看着头顶的云,语声凉淡:[为何不舍?]   他转过头,看了飘在身侧的蛟龙一眼。   老龙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凉彻,下意识就想起之前经历的一个域。   那是一个迄今为止最叫他毛骨悚然的域,当然,毛骨悚然不是域给他的感觉,而是身侧这少年——   初进那个域时,一切很寻常。   没有鬼,没有怪,没有一切不寻常的东西。   有修仙者,有凡人。   凡人生活,修仙者修仙,人人各安其道。   域里的修仙者是真的有术法,而进域的却没有,两厢对上可想而知;再者,有修仙者的域,那域主必定是个大能。   于是,为了避免因为域主的注意,他们借住在了一个凡人老伯家里,那老伯性子慈和,因儿女都住去了镇子,只偶尔回来看看,过得寂寞,沈朝云一来,便将他当成了子侄看待。   平日里自己不舍得吃的,都省下来给他吃,连每日里母鸡下的蛋,都要打成蛋花给沈朝云,听说沈朝云无父母在身边,还要替他张罗婚事…   老龙记得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老伯在被发现是域主后,一点反抗都没有地被沈朝云一剑刺穿,反倒慈霭地看着他,道:“阿云,我给你打的蛋花还在桌上,别忘了吃,啊?”   域主不都是坏人。   有时只是被困在一个地方不得解脱的执念。   老龙当时眼眶都红了,可他还记得,沈朝云毫不犹豫拔剑的眼神——热血溅在他脸上,却染不进那双冰魄般的眼睛,美则美矣,毫无温度。   那是老龙第一次摸到沈朝云的本质——只是相处久了,他难免总会忘记,把这人当个正常的人族少年看。   老龙叹了口气:   罢了,妖不妖的,关龙屁事。   睡觉!   沈朝云转过头去。   ***   扶璃醒来时,发现她在自己房间。   身上溢出一堆绿色黏液,浑身又臭又脏,蓼兰师姐给她的黄裙子也像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她赶忙跑到大木桶边,也不等放满水,就跳了进去,等彻底洗干净,水都换了三回。   只是衣服…   扶璃目光拂过茶几,发现那叠着一件白色法袍,和无极宗的门派服一样,只是摆上绣的是一朵小云。   宿主绣的,好像是一个阴阳鱼图?   只是绣线要更亮一些,嵌在法袍上带了点微光,这个就黯淡许多。   小兜、素裤、中单,加上法袍,还是一套,扶璃猜测,大约是蓼兰师姐将昨天挑剩下的那件又拿来了。   应当是沈朝云安排的吧?   扶璃看了会,还是照上回的顺序穿好,穿好后照了照镜子,发现胸口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皮肤之前因伤看着苍白,此时白还是白,气色却十分之好,整个人如玉通透,如瓷光洁,眼睛也亮,她微微一笑,只觉得自己更好看啦。   扶璃很高兴。   看来修炼能变好看是真的。   至于其他的…耳朵变好了一些,她能听到更远一点的声音,甲板上有人在跑来跑去,水榭那鱼儿吐着泡泡,蓼兰师姐难得高声喊:“谁去叫一叫小师妹?一会就到宗门门口了。”   要到了?   扶璃开门出去,蓼兰师姐正跑来跑去,见她却是一愣,下一秒道:“又不好好梳头。”   扶璃笑嘻嘻地,蓼兰见此,拉了她去旁边梳发,见她头发还湿漉漉的,不免责备两句,但一对上那双脉脉的眼睛,又不忍心了。   只私心里觉得小师妹比昨日似乎又好看了些,身上还多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缥缈如云雾一般,好像一碰便要消失。   她这般模样,蓼兰脑子里凭空浮现出一句话来:美人命运常多舛。   “你……”   扶璃眨了眨眼睛,想等蓼兰师姐怎么说,等半天没等来,蓼兰师姐摆摆手,“罢了,要下船了,”她替她整理了下鬓间发饰,“走了,小师妹。”   扶璃跟着蓼兰出了船舱,等走到甲板,才发现船已经停下了。   旁边就是一个广场。   广场上仙雾缭绕,浮云滚滚,白玉为砖,其上玄奥符纹隐隐,看一眼都能让人感觉心悸。而那广场之上,还停着许多艘与他们所乘之船外形相似的宝船,华光隐隐,许多身着无极宗流云袍的修士踏着法宝自船上落下,朝这边一颔首,又匆匆领着一行人消失在广场之上。   旁边一连串“哇”,扶璃转头,才发现那是与她一同入门的两人。   似是注意到她视线,那两人也向她看来,恍惚了会,才道:“师姐。”   扶璃这才知道,因着这身法袍,她被认作师姐了。   “那是扶璃,”蓼兰纠正他们,“与你们一同入门的。”   “可她…”   “有些原因。”   扶璃笑盈盈的。   那两人看了她一眼,似自觉与她有距离,离开了些。   扶璃也没不高兴,她在找宿主,桅杆处空空荡荡,宿主又不见了。   蓼兰注意到她目光,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道:“站稳了。”   三名新进弟子就被一股风送去了地面。   一脱离宝船,扶璃立刻感觉到了凉意。   那凉刺骨,冻得她险些以为自己要进入冬眠——当然,菟丝子是不冬眠的,但她喜欢热,绝对不喜欢冷。   这地方…简直跟冰窖一样。   扶璃终于知道,船上看着的“浮云滚滚”“仙仙气缭绕”是什么了。   是冰凉的水雾,要命的那种。   见这三位弟子瑟缩成一团,一位师兄道:“你们莫要看这宝船行了六日,却是从中州来了天之北,日行三万里,想一想,你们来之处为春日,中途下船是七夕,那时酷热,现下却是冬日……六日历时四季。可是有趣?”   扶璃被冻得发抖,白着一张嘴唇道:“一点不有趣。”   话落,却一想:她入定用了三天?   肚子不由一骨碌响。   “走了,先去执事堂,领御寒之物,再带你去吃些好吃的……我与你们说,我们无极宗可大了,有些地方可以去?有些地方却是不能随便去,比如后山,凌渊阁,苍莽山,啊,还有藏经阁…”   “藏经阁便是那放了很多仙法的地方吗?”   一位新弟子问。   “是啊,你们现下还不能进,有许多招弟子的船未回来,等所有新进弟子都来了,门派才会举行入门大典,入门大典完,你们便是我们无极宗弟子…那时候,你们便会有一次进入藏经阁的机会……”   在几个新弟子抖抖索索地跟着蓼兰往执事堂而去时,一只一人高的大虫蠕动着无数条软足,冲着扶璃冲了过来。   扶璃“啊”了一声,面无人色地软倒在了地。   好大的虫……   她要死了。   作者有话说:   晚了几分钟,依然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发100个随机红包,压压惊~   感谢在2022-02-13 13:12:13~2022-02-14 23:0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3个;流魚、甜蜜星球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罚酒饮得、抓只鸽子熬汤喝、啦啦啦!、流魚、甜蜜星球杯 10瓶;林语薇 5瓶;筱晨、给我看点bg、他给的糖有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养花   在扶璃遇虫的时间,无极宗宗掌大殿的静水台边,六位长老同时盯着静水台上浮起的那面镜子。   周边水汽氤氲,唯有那面镜子净如琉璃。   琉璃镜面上照出执事堂门前发生的一幕:一貌美的小弟子被突如其来的大青虫吓得瘫软在地,整个人瑟瑟发抖、梨花带雨,门派那祥和仙气的法袍也被她穿出了脆弱的情态。   一长老咳了声:   “看起来也不甚厉害。”   另一长老煞有介事地点头:“一只虫儿就给吓瘫软了,是不厉害。你说,要不要给博山师叔传个话,让他对女孩子莫要那般粗鲁。"   “秋玄,你又犯了你那老毛病,”一长老瞪了他一眼,“你忘了朝云报来时说的什么?那可是菟丝妖,草木怕虫,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人分歹笋好笋,怎么妖便不分了?”秋玄不认,他道,“照我看,便是只普通妖。我们对她严阵以待,也不过是因千年前那只菟丝妖的缘故,可我听说那只妖当年进入我宗时,也恰逢博山师叔养的那条虫,她却是言笑晏晏、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这只…”   他顿了顿:“可比那只差多了。”   众人聚在这里,也不过是因着无极宗有教无类的宗规,换成剑宗,怕是一个照面就将那妖劈了——   啊,不对,劈也劈不得,另一头还连着他们宗的弟子沈朝云。   沈朝云,可是被众位长老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这一千年里,无极宗能不能再出一个飞升的仙人,便看他了——所以,与他性命相连的菟丝妖扶璃,自然也成了他们观察簿上的人物。   “要我说管这菟丝妖好还是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便是怕打鼠伤了玉瓶,将这小妖羁押在那功葬狱、好生看管,令其不得自尽不就行了?”说话的是落云峰长老,从来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不可!”   “攻葬狱是罪大恶极之人的去处!不可!”   “宗掌,你说。”   宗掌看着镜中已经在其他弟子搀扶下站起的女子,慢悠悠道:“诸位,不过一小辈而已,何必如此?“   “我宗创派之时无极道人便定下宗规,入我之门,为我之子,有教无类,诸位…”宗掌语重心长道,“以善育之,可得善果;以恶育之,必得恶果,莫要忘了初心。”   宗掌多年修为不得寸进,已现神衰之像,此时眼皮松松垂下来,却看得众人心中一凛,齐齐道了声“是”,连最是不听话的秋玄也垂了头。   “那便散了吧。”   众长老依言出了大殿。   风中传来他们的声音:“太清长老呢?此事事关他最宝贝的弟子,他竟不来?”   “说来当年那契了菟丝妖的弟子,是太清长老他师兄吧?这太清一脉莫不是捣了菟丝子老窝,一个师兄招了菟丝子,再来个徒弟也是……”   宗掌看了眼镜台上已经去了执事堂的女弟子,一挥袖,镜台上显示出一位身姿笔挺的白袍少年,那少年腰悬长剑,迈步往藏经阁去,对着那藏经阁守门人颔首:“清明师叔。”   宗掌闭上眼,两手垂于袖,暗叹一声:多事之秋啊。   而这时的沈朝云确实已到了藏经阁前。   藏经阁前的老者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何事?”   “师叔,我请翻阅下无极宗录。”   “有令牌没?”   沈朝云从怀中取出一白玉牌递了过去,老者对了下,颔首,一拂袖,面前就出现一条通道:“去吧。”   沈朝云踏上通道,不一会就消失在了藏经阁门前。   他到了一间堆满了故纸的房间。   一排排书架依照年限排列,放着无极宗历年来的记录,大约平日也没什么人来,整个房间即使干净,也依然有种故纸堆的气味。   他不以为意地向前,白色丝履踏于木色地板,直走到一排书架前,书架上以铜色铭牌标注“康北年间”四字。   他停了下来。   书册陈杂纷乱,少年却翻得很仔细,阳光透过书架,落到发黄的纸页。   纸页上狼毫小篆一笔笔记录着这些年间无极宗发生之事。   “康北元年…”   “康北二年…"   一本本翻过去,直到翻到一本“康北七年”,沈朝云才停下了,他目光落到一行墨色小篆字上:[康北七年六月十一,我宗弟子景粼殒于姚鹤郡,时年四十五。]   他想了下,发了个传音过去,不一会一张纸鹤扑棱着翅膀飞来。   沈朝云伸手一揭,那纸鹤就变成了一张纸条和一块玉牌,纸条上书:[十一楼。]   沈朝云拿起玉牌,去了十一楼。   比起井然有序的其他楼层,这一楼层堪比杂物间,里面杂物堆积如山。   一位带着副双圆镜的年轻弟子见他来此,匆匆迎出:“朝云公子,你缘何来此?”   “我来寻一人遗物。”   这藏经阁十一楼,便是无极宗储存故人遗物的地方。   若弟子不幸陨落,自有宗门弟子帮着处理后事,并封存遗物,放入这十一楼,只等亲属来取,若无亲属认领,那遗物就会一直封存在此——   当然,也不会一直放着,三千年一理,破了烂了的扔掉,珍惜之物封入宗门府库,成为宗门之物。   “公子要寻的是……“   “康北七年陨落的杜景粼之物。”   “稍等。“   那年轻弟子蹬蹬蹬地跑进去,沈朝云站在门外,看着里面尘土沸反盈天,不一会,那弟子跑出来,递给他一个盒子,盒子上以墨笔写了[杜景粼]三字,旁边标注:太清一脉。   年轻弟子看着他,面色为难,沈朝云问:“怎么了?”   来这驻守的大都无极宗杂役弟子,未进内门,偶然间见这内门中的精英弟子,自然诚惶诚恐,他道:“公子,您并非景粼前辈的亲属,所以只能在这看,遗物却、却…不能带走。”   杂役弟子说完,原以为这宗门里传着冷冰冰的朝云公子会拿他那剑架在脖子上——毕竟宗门中偶或也有内门弟子来此,对待他时很不客气,可谁知这公子却只是一颔首,道:“知道了。”   而后接过盒子,走到一边,果真在那看。   沈朝云翻阅过那盒子。   盒子很小,并未留太多遗物,不过一个剑穗,一把不知何处而来的钥匙,以及一本…册子。   他拿起那本册子,像是记录的手卷,封面上写了一个“粼”字,其字形洒脱磊落,可见这册子主人之心性。   沈朝云翻开一页,册子年代久远,有些字斑驳不清,但也能看出来这是本随记,这人似去过许多地方,遇不同风物偶有所得,便记下几笔。   他一页一页翻过去,翻到中间,突然停下。   这一页上许多字已无法辨析,但也有一些能依稀分辨:“……我遇一妖…名花妩…我欲与她解契,走过千山万水……终从一石心老人那得知,菟丝妖开花不易,但其花开之时便是解契之机……我问他如何让菟丝妖开花,老人却说腾妖要开花,需得宿主细心浇灌除草、常年带在身边,以呵护之心养育…“   之后记录,就没有了。   后半册像是被人从中生生撕去,只看得到残边。   只有最后一页还留着,一整页的“悔”。   大大小小,以血写就,直冲眼帘。   沈朝云蹙眉看着,那年轻弟子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他合上册子,将盒子交还给了弟子,转去一楼,问那馆藏人员借了一堆诸如[教你如何培育一株植株]、[植物花开手册]、[论怎样养出漂亮的花]等等的书册,而后,在馆藏人员奇怪的眼神中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云崽:从此后我要开始学养花了。   璃崽:而即将要嫌弃你了。   入v要三更,我!正在肝!   这章也发100个红包~大家元宵快乐~   都来做客记得了右上角收藏下作者君~有更新就会提示哒~笔芯~   ——————————感谢在2022-02-14 23:07:05~2022-02-15 00:5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啦!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适应(一更)   执事堂前。   扶璃被搀起来时, 一张小脸惨白,眼神还有点恍惚。   没办法,那条大虫冲过来时, 那黑油油的眼珠、绿油油的皮肤,以及那好像一戳就能戳出一包绿浆汁的软绵绵身体对她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最可怕的是那无数双蠕动的软足…   噢,太可怕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么可怕的东西。   扶璃眼神呆滞,魂灵飘飘荡荡。   蓼兰看着她,却有点儿好笑。   这小姑娘生动向她演绎了什么叫“花容失色”。   瞧这小脸白的、耳朵耷的、眼神黯的…   “阿璃?阿璃?你还好吗?”   “我不好。”扶璃幽幽地道, “我觉得我要升天了。”   这一句话落,蓼兰却是放心了, 她替她擦擦刚才无意识间掉落的泪,“乖,不哭啊”, 她哄着, 到底小呢, 想想对方没娘, 心里不由起了怜惜:“那是博山师叔祖养的, 一千多年了,放心,就吓唬吓唬人, 不吃人的。”   是不吃人啊。   它吃草啊。   扶璃现在还记得那虫冲到她面前时,那眼睛绿的,怕是有…饿了一千年吧?   “博山叔祖,”说着, 蓼兰朝半空叫了声, 一个坐着酒葫芦的老仙士突然出现, 他头发花白, 还翘着二郎腿,说了句,“小兰啊,什么事?”   “师叔祖,您快把您这大虫收了吧,瞧瞧把我们这些新弟子吓的。”蓼兰道。   博山道人腾地从酒葫芦上下来,他穿了一身草鞋,不修边幅地走到那软着腿的扶璃身边,目光在她那白得都能涂墙的小脸上转了一圈,而后伸手一招,将那飘在半空的酒葫芦招来,对着饮了一口,又看了眼扶璃。问了句:“你可认识花妩?”   扶璃奇怪地道:“什么无?”   “比她好看,还比她傻。”博山说了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儿,"潦倒酒中客,自在弄扁舟……",而后走了。   扶璃:……   她看看蓼兰,蓼兰安慰她:“莫怕,博山师叔就是这性子,疯疯癫癫的,你以后就知道,他人不坏,走了,我们……”   蓼兰话还没说完,不知从何处掷来一个酒葫芦,恰中她额头,蓼兰恨得叉腰:“博山师叔!”   远处博山师叔哼着的曲还在响:“噫尔噫个郎,噫尔噫个郎……”   蓼兰:……   她看着眨巴眼看着自己的扶璃,叹了口气:“算了,走,去执事堂。”   “嗯!”   扶璃和其他两人跟了上去。   执事堂很大。   八开门面,一进门,就能看到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挂满了竹牌,竹牌上还刻了字,风一吹,那吊着竹牌的红绳就晃啊晃,竹牌撞得“丁零当啷”响。   竹牌前还有个长长的几案,几案后站着几个身穿素青道袍的管事。   执事堂内人来人往。   扶璃忍不住舒了口气。   这里面可真暖,就像有个风箱在对着她吹暖风,她甚至想快乐地抖抖叶子。   “这里让你想起什么了?”   蓼兰问她。   “抖抖,啊不,凡间的酒楼。”   扶璃道。   虽然她没进去酒楼过,毕竟——穷嘛。   她一株藤,连人身都没有,哪有办法弄来人族的钱呢,扶璃唯一的几枚铜板,还是路过的行人掉下得来的,被她用藤丝绑在身上、一路走一路带的。   为这,她藤上现在还烙着好几个印呢。   “差不多,”蓼兰点头,“等你们入了门,若是缺元石花,啊元石,你们之前在船上看过,就那个轮l盘上嵌着的,修界的硬通货,含仙元力的石头,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它…”   蓼兰补充了句,接着道:“万一缺了,你们就来这接几个任务,喏,就像他们。”   她指指那些来来往往的修士。   “元石…”一弟子小心翼翼地问,“门派不发吗?”   蓼兰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他:“你当门派冤大头?”   “倒、倒也不是。”   “想想,你们进书院要不要交束脩?”   “要。”   另外两人点头。   “那你们进来,要不要交束脩?”   “不要。”   “所以啊,门派没向你们要束脩,你们已经该千恩万谢了,居然还反过要门派倒贴?”   两名弟子被蓼兰说得惭愧。   蓼兰咳了声:“…以后啊,你们可以在这领任务挣元石,自食其力,门派还给你们安排住宿,至于食舍,除了有元气的食物需要元石购买,凡人饭菜都是免费提供,等你们入了内门,拜在各峰下做弟子,那门派每个月还给你们发二十块下品元石,我问你,门派好不好?”   “好!”   “好!”   两位小弟子被忽悠瘸了,挺着胸脯,脸蛋红红。   蓼兰满意地看着他们,才转头看看扶璃,却见她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执事堂来来去去的修士,一副十分好奇之样。   蓼兰:……   宗门交代的这项任务,可真难办。   说起来蓼兰这话有一半不对。有些宗门是给外门弟子发“束脩”的,像那等富贵宗门合欢门,就算是杂役弟子每个月都有一块下品元石,外门弟子五块,更别提内门弟子,更是每月一块中品元石,一块中品等于一百块下品,但若去换,通常还要再溢价个十块。   他们无极宗说好听点,是门风自由,清静无为,说难听点,是……穷啊。   蓼兰惆怅地叹了口气——   “阿璃,”她问,“你在看什么?”   “那个。”   扶璃指了指那些修士们手中的玉牌。   他们走到长案前,将那玉牌给管事们看一下,管事就会从墙上取下一块竹牌交给他,还在旁边的一个册子上写一笔——每写一笔,那册子便会亮一下。   有趣极了。   “那个啊,”蓼兰道,“等你们过了入门大典,每个人就会发一个,那叫身份玉牌,恩,就像…”   “凡间的路引,我与你们说,若是没这玉牌,许多宗门的城池你是进不去的,那上面刻着你们的名字,宗门,还有…恩,一点精魂印记,旁人拿了也仿冒不得。用途可多着呢,便是接任务挣元石,也要靠这个,你们可得保管好,丢了就只能露宿野外了。”   说难听点,若将来不幸命殒了,宗门还能靠这玉牌替弟子收尸。   不过这话,蓼兰是不会说给这几个小弟子听的,他们可连道都还没入呢,多讲容易移了性情。   “走,我们先去领块临时的,等以后再来换。”   几人随着蓼兰去了前面。   蓼兰将自己的玉牌往桌上一拍:“交任务。”   “哟,小蜜蜂回来了?这回招回来几个弟子?”   “三个。“   “才三个?十五块下品元石,收好。”   “越来越抠了,我这十五块还要跟其他人分呢…”   蓼兰将元石往乾坤袋里塞,见这三位弟子巴巴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三人异口同声:“招我们也是任务?”   “自然。”蓼兰道,“别这般看着我,你们以后就懂了,这招徒…”   “可是苦差事。”   路途远,元石少,新弟子们还有各种问题,吃饭住宿安全等等,若非对门派有情感,真没几个弟子愿意接的——这趟除外,因为有朝云师兄。   解释完一通,又见他们看着她别在腰间的乾坤袋面露艳羡,忙将它掩了掩,咳了声:“等你们挣到一百下品元石,也可自己去宗门开的店铺买。外面的贵。”   “别想啊,我这挣了好久呢。”   她珍惜地拍拍,她就是个修仙界的小蜜蜂,每日勤勤恳恳靠搬砖过日子。   “这个要一百下品元石?”   扶璃也很羡慕。   她也想要一个。   她记得,宿主也有一个。   手一招,那东西就凭空出现了,他还在里面放了两把铁楸。   “里面就三立方,最小的;大一点的十立方,要十块中品元石,至于百立方的,估计要…一万上品元石?”蓼兰也说不出,那对她来说就像是天方夜谭。   “不过这些也不过是人造的,最最厉害的,那是袖里乾坤之术,修到大时,可吞江河湖海,是顶顶厉害的一门术法,可惜啊,我宗里面学会这个术法的,恐怕不超过…”蓼兰比了个手指,“六个数。”   “这般厉害?”   “那是自然,”蓼兰等,“道法高超,差之千里,谬以千里。就像凡人,有些还在路边行乞,有些高居庙堂,更有些,坐于金銮宝殿之上。什么地方都是如此,你们啊,路还有的走哩。”   扶璃听着神飞,那边蓼兰却是已经跟管事们交涉完毕,一人给了一个布袋。   扶璃打开布袋一看,发现里面有两套衣服,一个刻成莲花模样的珠子,一个竹牌,上面刻了字,至于什么字…   扶璃望望天。   蓼兰道:“这莲珠为暖珠,珠内刻有一道阵法,你们佩在腰间,便不会感觉冷了。”   “凡人所见,只为方寸之地,其实以后你们便知,不独我无极宗这等寒地,还有那三千里赤地,立着苦宗,水岛……”   “等你们学会术法,有自保之力时,宗门便会劝你们下山,去九州各地游历,那时便知,天地广阔…”   扶璃听着,脑子里隐隐约约有些什么,可再转念一想,又什么都没有了。   她听话地将那莲珠带上,莲珠触手温润,珠型宛若明珠,只是雕成了一朵莲花形状,小巧可爱,下面还配了一条月白穗带,随着走路便一晃一晃,她喜欢极了。   等过了一会,身体便开始暖和了些——   自然也还是冷的,只是没之前那么冷了。   扶璃把玩着珠子,拎着布袋,蓼兰师姐像是与他们解释:“等你们入宗大典完,门派还会再发两套法衣,便是我这种…”   她还指了指袖口:“不过新弟子袖口无一物,我这等初入内门,境界最低的便是一朵小祥云……”   “那阴阳鱼呢?”   扶璃问。   蓼兰看了她一眼:“那阴阳鱼,我宗弟子第一人方有…当然,为了避免争执,男女各出一人,称大师兄、大师姐,莫看我,我当不上,跟大师兄大师姐差了…”   她比了个比天高比海深的距离。   三人又齐齐“哦”了声,像个小萝卜头。   蓼兰乐了。   “大师兄不是每一代有一个么?”一人问。   “自然不是,大师兄便是我宗除长老、峰主外的弟子中第一人,其他人只可在峰内称称,若在外,”蓼兰做了个拱手的姿势,“若称大师兄,必是朝云师兄。你们以后便会知,每宗都会有一位大师兄,一位大师姐。”   “哇。”   听起来很厉害。   “朝云师兄是大师兄,那大师姐呢?”   一女弟子道。   “大师姐外出游历了,”蓼兰道,一脸敬慕,“你以后便知,大师姐为我辈女子第一人,当真……”   她说不出什么好词,只是想起六年前,两人同在邱蓼山脉,大师姐以弱躯护同门、一扇挡了六阶妖兽整整三日、等来援军后才敢力竭摔倒的模样,心中便忍不住燃起热血。   “走了,带你去食舍走一趟,再去客房,因为还未……”   “还未参加入门大典嘛,我们知道!”   三人异口同声。   蓼兰一笑:“走了。“   食舍也跟凡间差不多,只是据师姐说这里的厨师是专修厨艺的道修,不同的厨修同样的食材,可能味道千万种,还有那最高级的厨修,听闻一道蛋炒饭都能炒出瑞气千条、金光闪闪——   当然,太极宗没有那般的人物。   但如果有机会——   扶璃心想,她还是很想尝一尝能金光闪闪的蛋炒饭是什么样的,那当…是神仙吃的食物了吧。   蓼兰师姐囊中羞涩,只请了三位小弟子一人一杯清露,一块下品元石一杯,一下子就下去了三块,她脸都轻了。   扶璃看看她,突然道:“师姐,我以后请你喝一百杯!”   蓼兰师姐看她喝清露喝得眉眼弯弯,腮帮子还因那竹管鼓起的模样,只觉可爱极了,恨不得抱住她喊:“师姐现下就请你喝一百杯!”   只是到底神智还在,按捺住了,后怕地想:夫子从前讲,美色如刀,刀要割肉,一点没假。   扶璃哪里知道蓼兰师姐那许多心事。   她确实很喜欢这个大姐姐嘛——一株草木,是最能感受到其他人对她的喜恶的。   就像旁边两位新弟子,对她却是半点亲近的意思都没有呢。   扶璃自己却不知,她与蓼兰、与沈朝云的关系,放在与她一块入宗的人眼里——那便是别人家的孩子,走后门的,有好感才怪呢。   吃了一顿好吃的食物,几人就去了客房。   客房在无极宗的外围,要经过一片果子林,扶璃还摘了一颗野果子,边走边啃,等走到门口,进了客房,将所有东西放下,还未坐下来,便听门外两声“笃笃”的敲门声。   开门一看,哪里有人。   扶璃嘟嘟嘴,骂了声讨厌,正要关门,低头一看,却见地上有个……   “花盆?”   扶璃惊讶地道。   那简直是她…   梦、中、情、盆。   薄透的瓷胎,纯白为底,蓝色花纹缭绕,里面铺了不知什么土,闻着扶璃就想把藤须伸进去埋一埋。   月光下,那瓷盆薄透晶莹,漂亮极了。   .   扶璃左右看看,夜色浓重,除了廊下一盏灯,外面空无一人。   “朝云师兄?”   她试探着叫唤了声。   作者有话说:   剩下两章,一章下午,一章晚上,早安~   ————   感谢在2022-02-15 00:54:59~2022-02-15 17:3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册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歪歪歪 15瓶;叶子菊 5瓶;猫伯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同窗(二更)   廊外静悄悄, 没人答她。   扶璃等了一会,才猫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花盆进门, 进门时还不忘用藤丝带上。   “砰”的一声,门合上了。   无极宗配的客房不大,跟扶璃在宝船上的厢房差不多,也有个大木桶,床, 梳妆台,衣橱, 还有个褐色小圆木桌。   花盆就被她放在了那圆木桌上。   扶璃趴在桌边,手指摸摸花盆边,凉冰冰的, 又去碰碰土, 土软糯糯的, 还散发着股好闻的气味, 舒服得她都快眯上眼睛了。   她幸福地看了一会, 敲敲契图,唤:“朝云师兄?朝云师兄你在吗?”   “在。” 那边回过来的声音有点冰。   但扶璃不介意,她问:“朝云师兄, 花盆是你送的吗?”   朝云师兄那边不知在忙什么,过了会才回了声“是”。   扶璃立马就高兴了。   “朝云师兄,你为什么要送我花盆?”   朝云师兄没答,过了会反问她:“开心吗?”   “开心!”   扶璃点头。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 大概就像…抠搜的地主老财突然良心发现给了她一百个铜钱, 这让她受宠若惊。   “开心就好。”   扶璃:……   “那师兄, 可以再送我一个吗?”   趁地主老财开心, 扶璃再接再厉。   那边过了会,才答:“可。”   “师兄你真好!你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最好的宿主了!”扶璃彩虹屁拍完,又道,“那我能要个粉的吗?”   那边过了更久,回了一声“唔”。   “师兄,爱你!”扶璃说完,就将花盆放到床边,而后跑去大木桶那儿,放了一桶水,她将自己洗涮干净,跑到床边,直挺挺地躺着,还不忘给自己盖了盖被子。   待一切准备就绪,脚心手心就伸出绿绿的藤须,往床边的花盆而去——   为了掩饰,她还让被子垂下一角,恰好遮住那藤须。   等藤须触碰到土的那一刻,扶璃眯起眼睛,高兴地得连白天那只大虫都忘了。   契图那端,盘膝而坐的白袍少年蓦地睁开眼睛,听着那边“明天宿主给她买盆种,今天种蓝蓝,明天种粉粉”,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哈哈!发现养小东西的麻烦了吧?]   老龙笑。   少年并未答话,只是重新闭上眼睛。   室内再次回复寂冷。   而那头的噪音污染源扶璃已经睡着了,小小的脸埋在被子底下,脸红彤彤的。   一张虫脸突然出现在半空,它盯着扶璃,大嘴张着,口水一滴滴往下淌,似听到什么声音,它往回望了眼,又依依不舍地望望扶璃,才离开了。   扶璃这一觉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   那花盆里的土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总觉得比凡间那些土好多了,她蹲在那研究了一会,也没研究出什么所以然来,最后自顾自得出一个“修仙界就是厉害连土都厉害”的结论,而后跑去洗漱了。   草木妖其实是自带清香之气的。   尤其她现在已经入道——凑近了闻,能闻到一股极清极幽的香气。   洗漱很没必要。   不过扶璃既然打算在无极宗好好呆下来,自然不能暴露自己的妖马甲——于是,她便学着从前见过的人,将人族那些多余的事一样样学起来。   她先跑到素衣架子旁,拿起边上那装了毛的细刷,认认真真地在牙上来回刷三下,而后漱口、洗脸——   在这,她又再次感叹了下修士生活的享受。   凡人要洗漱,需要先起来去井边打水,打完水还要准备柴禾热锅,烧完水还要倒出来;可修士只需在墙上插上几根竹管,竹管上刻一个生水阵,旁边还有个加热阵,仙元力一点那加热阵,竹盖一开,管子里往外出的就都是热水了。   扶璃用热水洗完脸,只是在梳头时又开始难住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满头青丝披散,镜中照出一个肤光胜雪的女子,那女子容貌清媚,五官如山水淡淡写就,偏一双眼睛眼尾天热上挑,看人时眼珠儿黑白分明,天真又带有一丝不自知的妩媚。   扶璃可不知道自己看人时是这样。   她只是苦恼地看着镜中的那个自己。   头发也太多、太长了啊。   她忧愁地叹了口气。   想想蓼兰师姐,她头发比她短还薄了许多,没这般浓这般密,梳起来必定方便,要是能换一换就好了——   或者有个人天天给她梳头多好啊。   最后试了几回不成,扶璃都不耐了。   她干脆用那根月白缎将头发全部梳起,高高一束荡在脑后,还打了个蝴蝶结。   她晃晃脑袋,那束垂束的青丝也跟着晃了晃,额头耳朵露着。   桌上还有蓼兰师姐给她打扮时用的耳铛。   扶璃也给捏上了,之后照照镜子,只觉也非常不错,干脆利落出门去了。   朝云师兄还欠她一个盆呢,她得去找他。   才出门,就见一位女弟子咋咋呼呼地往院门口冲——   无极宗的客房都在一块,这批陆陆续续回来的新弟子大都安排在一个大院子里,那女弟子见她,忙冲过来,拉着她就往外跑。   “走啊!”   扶璃被她拉着跑:“去哪儿啊?”   “当然去讲经堂啊!”那女弟子嘴里还含着块饼,说话声音却很敞亮,“快走,今日轮到开阳师兄讲课,位置可难抢着呢。”   “讲经堂?”   扶璃一下子想到了寺庙里那些没头发的和尚。   不过蓼兰师姐昨日已经交代她,说讲经堂有点像凡间的启蒙书院,对他们来说是最适宜的地方,当时她还给了她一个册子——说是门规、路线图、各种说明概要,让她没事研究研究。   扶璃当下就放到那布袋子里眼不见为净了。   谁爱看谁看,反正她不看。   而旁边那女子跑着跑着突然看了她一眼,饼直接从她嘴里掉下来,扶璃手快接住,塞她嘴里:“饼。”   “哦,哦,饼,”那女子接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好好看啊。”   她脸上露出毫不遮掩的赞叹:“人怎么能长那么好看啊,眼睛,鼻子,嘴巴…天哪…这还是人嘛…”   所以啊,她不是人。   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夸她,关键还夸得她听得懂,扶璃竟然有点害羞。   毕竟像小草那样,夸她都是文绉绉的,比如她是不同凡响的一株藤,还碧玉翡翠凝…什么的。   老实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啊啊啊,差点忘了,”那女弟子又狂奔起来,“走走走,快开课了!你也是新弟子对不对……”   “是啊。”   “我叫吉香,你呢?”   “扶璃。”   “你的名字真好听,不像我,我老爹在下面山上做生意的嘛,每天喊着吉祥吉祥,我生下来那天,一拍脑袋,就喊我吉香,特俗气…”   “很可爱啊。”   扶璃被她拉着跑。   两人穿的都是门派派发的凡衣,一个浅蓝,一个浅粉,扶璃为了配合即将得到的花盆,特意挑了粉色,那女弟子穿的浅蓝,两人走在无极宗一马平川的大路上,像两片云彩。   经过的前辈们看这一幕,纷纷笑着摇头:又是一年新弟子进来,真活泼啊…   去讲经堂要穿过三条路,转过两个弯,扶璃跑到门口,看着那上面画了一个老夫子形象的匾额,气都喘不过来。   吉香也喘着气,这一路她边跑边吃边说话,居然硬生生把一块饼啃完了,此时双手扶着膝,艳羡地看着扶璃,扶璃那雪白的皮肤在光下竟然一点毛孔都没有,还没汗。   人比人真气死人。   她一甩头发,直起身来,迈着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步伐,小碎步、目不斜视地拉着扶璃往前,嘴唇轻轻动:“走,快进去,滴漏还差一刻钟,开阳师兄要来了。”   扶璃跟着进去。   学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一排排整齐的小方桌列在那,弟子们席地而坐。   扶璃发现,来上课的居然大多是女弟子,有一些还是穿着门派法袍的师姐,个个都正襟危坐,将前排都占满了。   男弟子们大都坐在后面。   扶璃进去时,能感觉那些师姐们向她看来,眼里含了杀气,还有一些师兄们也看着她。   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万众瞩目·藤。   扶璃撩了撩头发,吉香可不管那么多,拉着她往往前挤:“让让,让让啊。”   竟是硬生生被她挤出一条路,坐到了第三排正中间。   最前面是高一阶的台阶,台阶上放着一张长案,长案上一把拂尘雪白的须垂下来。   扶璃坐了下来。   坐下来时,她能感觉两侧目光齐齐扫了过来,那目光如果让她来解读,大概就像…院子里只有一捧小米,而她是突然插到一群抢米小公鸡里的大公鸡。   吉香说:“动作小点,往右数第三桌,用你的余光去看,看到那人了吗?”   “看到了。”   扶璃看到一个俏丽的年轻女子。   那人穿的可比她们这些穿凡衣的好看多了,桃粉轻纱,轻纱上还以刺绣绣了一尾尾阴阳小鱼,只是此时瞪着她的样子,像她是要往她池子里捞鱼吃的敌人。   “那人叫赵凌,你知道洛云峰那个秋玄长老吗?最是风流不过,听说这位就是秋玄流落在外的私生女,最近找回来了,前几日就拜在了洛云峰下,还入了道…这些走后门的就是讨厌…而且啊她性子最是横行霸道,讨厌一切比她好看的女子,你可离她远点…”   扶璃看着那女子身上的阴阳小鱼,才要开口,就听旁边传来一阵清越的钟磬声。   一位穿着竹青长袍的年轻修士进来,那修士剑眉星目,执一把长尺,径直走到长案前,一拂袍摆,坐了下来。   长尺与桌面磕的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刚才还嗡嗡声不断的学堂顿时鸦雀无声。   “今日便由我来替诸位开课,课程题目是——如何引气入体。”   “…这世道或有坐地飞升的奇迹,但奇迹之所以为奇迹,便是它的稀少与珍贵。我辈修士,不可寄望于这一步登天之举,还需细细锤炼……“   堂上年轻修士声音如清风徐来,态度娓娓。   扶璃坐在正中央第三排,一抬头就能对上那年轻修士那双温和的眼睛。   扶璃:……   突然感觉不好了。   旁边吉香却跟打了鸡血似的,坐得身板笔直,一动不动。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等那修士一走,扶璃才松了口气,瘫软在桌上,那吉香凑过来:“你看到了吗,那便是开阳师兄!是不是很英俊很潇洒!”   扶璃想了想,点点头,看起来顺眼。   “他可是上了美男子谱一百零八位的!”   吉香神神秘秘地拿出一本书,跟扶璃分享。   扶璃认真地翻了下,画得确实极好,她还特意去看了开阳师兄的画像,很传神,连那温和的眼睛都画进去了。   “许多人喜欢他吗?”   她学着吉香压低声音。   “是啊是啊。”吉香道,“开阳师兄一月一授课,人满为患,你看这学堂里,这许多师姐们需要来听这基础的课么?还不是来看开阳师兄…我可打听清楚了,大后日还有一位,青峰师兄,也是极俊,如果说开阳师兄是春风徐来,那青峰师兄就是如山险峻,阳刚俊拔。”   “这上面有吗?”   “有啊有啊。”   吉香翻给她看。   扶璃果然看到了,第七十八页,这青峰师兄五官棱角分明,身披战甲,确实威风凛凛。   不过……   她往前翻了翻:“朝云师兄呢?”   怎么没有。   “朝云师兄?”   旁边传来一声,正是那赵凌,她瞪着眼:“你说什么朝云师兄?”   “朝云师兄怎么不在图谱上?”   扶璃问。   另一位师姐过来,她也听到了扶璃口中那“朝云师兄”四字,一副“新弟子你别妄想着一步登天”的表情,道:“朝云师兄当然不在了。”   那师姐道:“你可知,这美男谱是哪一方所出?百灵阁。我仙宗若有什么消息不知,问百灵阁便是。”   “百灵阁将朝云师兄列入美人图谱榜首那日,就接到了朝云师兄的战帖。百灵阁大师兄路昭战败,后遵守赌约将朝云师兄撤出榜首,你往前翻一翻,看第一页是否空白。”   扶璃往前翻,果见第一页空白。   那师姐一副与有荣焉之态,双手握拳:“百灵阁不肯随意糊弄,亦不想将第二名往前调,从此后这图谱榜首,就此空缺。”   一行新弟子听得荡气回肠。   扶璃听得也与有荣焉:“朝云师兄好棒!”   “朝云师兄好棒!”   一堆女弟子。   后面男弟子大摇其头,叹着气走了。   一男弟子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滚啊。”一师姐道,“修仙这般无聊,我等找点乐子怎么了?”   说完,转过头对着扶璃道:“师妹,你叫什么名字?”   “扶璃。”   “好名字,”师姐看着她,猛地凑过来,“扶璃师妹,你太好看,不许勾引朝云师兄。”   “朝云师兄是大家的嘛。”扶璃下意识顺着将蓼兰师姐的话接了上去。   ”上道。”   那师姐伸手,扶璃试探将手伸了过去,师姐跟她击了一掌,道:“我晴芳。”   “赵凌。”出乎扶璃预料,那桃粉女子竟也朝她伸手,还指指身上自己绣的阴阳小鱼,“只要你喜欢朝云师兄,我们就是好朋友。”   扶璃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颤颤巍巍地伸了过去。   吉香看看两人,也伸了过去。   于是,扶璃在无极宗交到了第一批朋友。   她发现,这帮修仙之人……与她从前所想不太一样,俗,还俗得挺可爱。   女弟子和男弟子倒也不总泾渭分明的模样,特别是在一个个弟子引气入体,即入道后,男女弟子们在讲堂的先生教导下,还会互相示范,帮助。   只是,大多数时候,男弟子和女弟子还是彼此见面只打一声招呼的关系——   女弟子和女弟子玩扎堆,男弟子和男弟子混在一处。   扶璃当然跟女弟子玩。   食舍与路上,便是女弟子们的八卦时间,扶璃很爱听,也了解到了宗门的许多事,如洛云峰秋玄峰主最是风流,最爱女弟子,大师姐拒绝了好几个师兄的示爱,其中就包括开阳师兄,还有太清峰一脉…   直到有一天,那八卦主角变成了她。   “我听到一个惊天大消息!朝云师兄前几天被人撞见,在山下的花市买了一个粉色花盆!粉色的,还是粉色的!”   “而且我还听说,朝云师兄此次去黎城招弟子时,招回来一个极其美貌的女弟子,有人见那女弟子衣冠不整地自朝云师兄房中出来……”   几人说着说着,目光同时投向扶璃。   “阿璃,你是黎城出来的,对不对?”吉香道。   “你有没有见那女弟…“   说话的那人停住了,目光落在扶璃那张脸上。   扶璃僵在那。   她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当我用眼神扫过你,你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说:   ——————   感谢在2022-02-15 17:35:15~2022-02-16 13:0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不过尔尔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3个;不过尔尔 2个;村中一枝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zzzz、米芽 10瓶;lillian.x 5瓶;想昵称不容易 3瓶;乐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我不(三更)   此时正值琼花开放, 一朵朵白色花儿打着圈飘落。   扶璃一身浅蓝裙衫,柔柔袅袅立于道旁,一双眼柔波脉脉, 当真是人比花娇,花无人盛,经过的几位男弟子看了她一眼,又红着脸走了。   “阿璃,那个女弟子…说的不会就是你吧?”   一人幽幽道。   扶璃也不知道,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窒了一下——对着那么多双同时看向她的眼睛,她油然生出一种感觉:要说了, 她的皮就保不住了。   吉香看着她。   赵凌看着她。   师姐同门们看着她…   “你们好凶。”   她也幽幽道,一双眼含怨。   吉香:……   不行,她凶不下去了。   她从小就被她爹骂说是个专看脸的, 谁美就跟在谁屁股后头跑, 改也改不掉, 这下对着这么个弱质纤纤的美人也说不出重话——再说, 她见都没见过朝云师兄, 所有他的事儿都是从别处听来的,没什么狂热,自然比不过此时就在面前的扶璃.   “好好好, 我不问,我不问,还不行吗?”吉香道。   赵凌却板起一张俏脸,最近关于她的传闻有许多, 而她也确实是这一批弟子里资质悟性都最出挑的, 还提前被洛云峰收入峰下——其他弟子都还等着入门大典后, 能被哪个师父看上、收入峰头呢。   她看着扶璃:“你别想蒙混过去, 快说!”   晴芳师姐也看着她。   扶璃道:“说就说,但说了你们不许打我…”   “不打你。”   几人异口同声。   扶璃“哦”了声,正要说话,旁边突然跑过一行人,其中还有好几张每天都能在讲经堂看过的熟面孔,见她们便喊:“走啊,还愣着干嘛?去山门那啊!”   “山门?去山门那干嘛?”   “方才山门前有弟子传话过来,说路昭师兄已经向朝云师兄下了战帖,现下就在山门外!”   “走走走,快走,”晴芳一听,大喜,连话都顾不得问了,一边拉起一个:“先去山门那挑个好位置,晚了就看不到了!”   扶璃被她拉得一个踉跄,旁边吉香也差点跟着摔,她记人名向来记得清楚,奇怪地问:“师姐,你之前不是说路昭败给过朝云师兄的么,怎么还敢来?”   晴芳师姐听闻,方才的喜色却是一肃,脚步也停了下来。   她看着几位新弟子,道:“诸位,败不可耻,可耻的是因败怯战。百灵阁大师兄虽曾败于我宗朝云师兄之手,却从未认败,他每学一式、或有所精进,就会来向朝云师兄约战。年年约,年年输,却也年年不怯。我等敬他,大师兄也敬他,所以,即便是他宗之人,也敬他一声师兄。"   新弟子听得不甚理解,可都不约而同地被晴芳师姐脸上那股肃穆震到。   谁知下一秒,晴芳师姐又恢复了之前嬉笑模样,“走走走,带你们去见识见识弟子中的顶尖战力,说好了啊,一会不许喧哗,”说着,她话锋一转,突然看向扶璃,“你可别以为我们放过你了,等看完打架再来问你。”   “……哦。”   扶璃还有点发怔。   她在想:那路昭师兄听起来还有点厉害,大师兄会不会受伤?   她决定等会用望气术看一看那百灵阁的大师兄。   说起来,自她入道后,这望气术似乎有了新的变化,变得更清楚了。   等到了山门前,已经人山人海。   无极宗的山门就真的是山门,以山做门,气魄宏伟。两边是拔地而起的高山,高山上剑意纵横,一边刻了个“无”,一边为“极”,而在“无”与“极”的中间,便是一条白玉广道通向宗内——   而这时,山门的白玉广道前,立着个年轻英挺的修士。   那修士一身黑色皮甲,足蹬黑底金丝皂靴,腰挎长刀,刀锋森寒,望之便觉不详——扶璃的望气术能看到缭绕在那刀上的血气,像饮过无数人的鲜血,一看便十分不好惹。   扶璃开了望气术。   这人淡紫云气缭绕,虽不算特别详实,但也不错——   这也是她望气术的一个变化。   她从前望气只能辨得出粗细、长短、详实与否,因大部分人差不多,看起来就是各种白,淡一点的白,稍浓一点的白,唯一的不同是沈朝云,他的云太大太粗太浓了,以至于她都看出了紫色——这也是她十分得意的一点呢。   紫为吉兆,灰为不祥,这她还是知道的——   否则,传说中的至高无上神就不是紫薇大帝而是灰薇大帝了。   不过很奇怪,她入道前是没见过灰色的,入道后就见到了。   就像是蒙在面前的一层雾被揭开了,许多模糊的地方开始变得清晰。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不能与他人说。   扶璃开着望气术,周围看了一圈,晴芳师姐是淡紫,吉香是淡紫,赵凌是淡紫,大多数修者都是淡紫,但也会有倒霉鬼:那边那个张着大嘴朝她看的男修,头上的灰云都快有三寸了,一看就运气很差。   扶璃开了会望气术就关了——   这个很耗神的,不能长时间用。   而且老实说,扶璃也并不很想知道旁边是倒霉鬼还是幸运儿。   而那边的路昭还在静静地等。   周围弟子也在等。   风过寒鸦,层林渐渐,高耸入云的连绵雪山就在无极宗山门之后若隐若现。   就在众人等到脚都有些发麻时,空气荡出一道涟漪,旋即,一白袍墨发的修士凌空现于众人面前,但见他眸光如烟海,神情淡淡,唯独手中一把银霜剑如汇聚了满天寒星。   他出现之时,仿佛连山门都冷了几度。   “谢朝云公子赴战。”   路昭缓缓抽出长刀,雪亮的刀锋对准沈朝云。   扶璃注意到,刚才还显得闲散狂放的路昭肩背足弓微微后收——这在森林里,是一种警戒的姿势。   代表着大敌。   沈朝云执剑而立,一泓长剑如秋水。   “赌约还是一样,“路昭道,“若你输,百灵阁美人榜一不得再缺。若我输,随你提一个要求。”   “可。”   沈朝云颔首。   路昭一声“好”字,长刀横起,起了个势,人便冲了过去。   刀光剑影。   场上同时刮起狂风,地面飘起大雪,刮得山门前众人往后一仰,这时,一面若好女的黄衣修士蓦地出现在空中,手中拂尘一落,那约战的两人中间便凭空出现了个罩子。   “退后。”   一道柔和的力量将山门前弟子齐齐往后推了一步。   扶璃也被推了下,晴芳及时接住她,转头,却见吉香一张脸红红的,眼睛前所未有的亮,专注地看着场上战在一处的两人。   场上其他人也是,仿佛那一场比试是他们的憧憬。   扶璃也看向场中。   她其实看得也不算真切,那两人交战太快,让她完全看不清路数,但沈朝云的身影很容易辨认。   白袍鼓风,一剑荡长空。   举手投足之间天地元气都似乎在震颤,即使隔了层罩子,也能感觉到漫天飞舞的霜花与剑意里隐藏的杀机,若说路昭刀势如海浪,浪卷涛涛,那沈朝云便是那漫天如云卷的霜花,极美,可又暗藏杀机。   浪涛如山,霜剑如雪。   两人战在一处,就是风云雷动。   比之域里,她才能感觉到修士的强大。   那是一刀披山河、一剑挑风云的天上谪仙。   扶璃看得心潮澎湃。   那是蚍蜉窥见一点点天光后的心动,她也…   突然,罩内传来路昭一声:“朝云公子,且看我新学一式,浪卷狂沙!”   那一声落,他阔背长刀刀光突然迸发,狂涛成啸,如山如海一样朝沈朝云劈来,在那遮天蔽日的浪影里,那抹白袍飘飘摇摇,显得黯淡而孱弱——,   那雪线一样的剑光如一点寒星,自那巍峨山岳、狂涛浪影之中亮起,最后猛地爆开来。   “砰。”   光罩都爆开了。   众人被那狂风吹得歪倒,却见一白袍修士一步步踏出那狂风,素手执剑,立于山门之下。   半晌,那路昭才拄刀而出。   他咳了一声,捂着胸口走到沈朝云面前,垂首:“百灵阁路昭认输,请朝云公子示下。”   沈朝云道:“还是一月。”   “是。”   路昭颔首,有弟子忙迎出,要搀他进宗,却被路昭随手一挥:“不必。”而后,他持刀进了宗。   沈朝云亦同时消失,雪般长袍在空中一晃便不见了。   众人这才舒了口气。   晴芳师姐捂着胸口,每次见朝云师兄与人打斗这般,就忍不住心潮澎湃,我辈修士当如是。   吉香是第一次见,还未回神,倒是那赵凌,回神得很快,她问:“还是一月是何意?”   “若路昭师兄输了,就得在我无极宗留一月,教我刀门弟子学刀。”   “原来如此。”   扶璃点头,她话落,才发现其他人突然齐刷刷看向自己。   “怎么了?”   “你还说怎么了,”赵凌瞪着她,气鼓鼓的,“你与朝云师兄到底什么关系?”   她俏脸含怒,粉裙上绣着的阴阳小鱼也像在瞪她。   再看其他人,也都气势汹汹的。   连吉香也是。   行吧。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没错,传闻中那女弟子是我。”   “不过朝云师兄不是只买了一个花盆,他买了两个,一个蓝色,一个粉色。”   “衣冠不整的话…”扶璃认真地想了想,“那是朝云师兄弄坏了我的衣服,不是我故意的。”   她干脆了当地道。   其他人都被打蒙了。   晴芳要摸刀,摸到一半想起来对面的是扶璃,手才止住了。   吉香瞪大着眼睛看她。   赵凌眼睛都气红了,指着扶璃“你你你”了半天:“你骗人!”   她怒极一声极大,将其他人招惹了过来。   扶璃幽幽叹了口气。   她平时是爱骗人不错,可她这次是真没骗人。   “我没骗人,”她认认真真纠正她,“朝云师兄就是把我衣服弄坏了。“   她还指指胸口:“就这。”   不远处,刚回苍茫山脉的白袍少年脚步突地一滑,再下一秒,已经消失在原地,出现在那蓝衫袅袅的美貌少女面前,那少女还在道:“对啊,他还捏了我这、这、这…”呃。   话还没完,众人就发现,刚才还在面前,指着自己胸口、腰、手的扶璃已经消失在面前,与此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惊鸿一瞥的……   “是朝云师兄。”   几人面面相觑。   原来…阿璃说的居然是真的?!   而扶璃这时已经傻了。   她站在沈朝云面前,对着他头顶背后那祥云滚滚啊、啊不,灰云滚滚——   刚才他突然出现,她不知怎么,就开启了望气术。   然后,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沈朝云他云是灰的!灰的!   倒霉鬼的灰!   命运多舛的灰!   而那边冰冷少年却蹙着一双眉,问她:“莫要胡说,我何时碰你…”   扶璃正傻呢,听到这话,下意识便道:“你就是碰了,你还捏了,你把我全身上下捏了个遍,还刺我,你,你……”   扶璃想哭。   她居然契了个天底下第一倒霉蛋,那么浓的灰云,得多倒霉啊……   “   作者有话说:   阿璃:我居然是个色盲。   从阿璃视角写一些东西的时候,文盲属性发作,是不能文绉绉的,不然不符合人设,所以大家轻松阅读就好。   口语化其实是阿璃的属性。   ————————感谢在2022-02-16 13:04:43~2022-02-17 13:4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小棉花 90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2个;泥泥、南宫亭、小棉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126567、money 10瓶;。 4瓶;巴巴掌呼醒你 3瓶;be美学yyds 2瓶;乐肆、雨晰浅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同住   美人含泪, 如梨花一枝春带雨,可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是……   若沈朝云年长个十岁二十岁,或许还能坦然待之, 现下却是面色微变。   “扶璃。”   他道。   “干嘛?”扶璃仰头。   她眼里含了泪,半落不落地看着他:“就你会凶啊?!我也会凶的!”   她生气,可又没办法对着他生气,毕竟是自己看错的,可见沈朝云还瞪他, 妖性上来,直接捞了他手一口咬了下去——   太硬了。   咬不动。   她又想哭。   沈朝云:……   但不知怎么, 扶璃这么胡搅蛮缠一番,他那股气反倒下来。   不过是个孩子。   刚懂点事的藤妖。   沈朝云没说话了,看着拿着他白色袖子在那抹泪的姑娘, 伸手, 不怎么习惯地在她头顶抚了抚:“莫哭, 莫哭。”   这也是他没经验。   这世上的人, 是越安慰越矫情。   这世上的妖, 大抵也是如此。   扶璃的含泪,变成了抽抽噎噎,继而变成嚎啕大哭, 思及结契过程经历的抹脖子抹脖子挖心。最后还被粉碎——这回,真的跟孩子似的了。   她是一点不注重形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皮子泛红, 嘴里还在嘟囔着一些话, 诸如“灰云”“紫云”之类的话, 沈朝云看着自己被她拿来当抹布擦的袖子, 默默看向别处。   路边野草蔓蔓,老龙在那放声大笑。   [老龙我说的没错吧!天底下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哈哈哈哈……]   扶璃不知哭了多久,再醒神时发现天居然暗了,而她还将沈朝云一只袖子哭湿了,这才有点赧然,抬头,却见少年还站在原地,微别着头看向别处。   此处也不知是在哪个峰头,微风徐徐,路边还有一株不知名的树。   “对不起啊,朝云师兄。”   她不由道。   “无事,”沈朝云撤回袖子,湿漉漉的感觉让他微微蹙眉,他捏了个诀,那袖子又干了。“不过——”他转向她,“为何伤心?”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扶璃又眼泪汪汪的。   沈朝云转头就走,一只袖子却被揪住,回头,就见扶璃睁着一双哭红了眼皮的眼睛望着他:“师,师兄,你送我回去可好?我不认识路了。”   沈朝云抽回袖子:“以后你便随我去太清峰。”   “不…”扶璃看看他身后那灰云,“哦”了声,“但我还是要回去,花盆,哦,还有衣服…”   沈朝云“唔”了声,脚步一转:   “走吧。”   扶璃踏着他的影子,往前走。   现在她已经冷静下来了。   老实说,她还是有点不信。   她明明记得之前第一次看到朝云师兄,那颜色是紫的呀?   那也是她第一次看到白色以外的颜色,怎么会变成灰的呢?   扶璃闷闷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听到一声“到了”,她所住的院子就在前面。   沈朝云站在院子外那片林木下,白袍隐于森森树影,她看了眼,踏着月色就往院中而去。   还没进房门,就被吓了一跳。   她所住的客房外,吉香、赵凌、晴芳师姐,还有几个有点脸熟的同门一字排开站她门前,见她进来,先是往她身后瞥了眼,没见到旁人,赵凌才道:“从实招来。”   “招什么?”   扶璃抬头,说话带了点鼻音。   吉香看看她泛红的眼皮:“哭了?朝云师兄又…”   那话她没说出来。   虽说修界比凡人界要大方些,可这等事她却还是不好意思问出口。   扶璃眼睛眨了眨:“又什么?”   一只菟丝子妖,再如何聪明,对许多人族隐秘男女伦理都不是那么清楚的。   晴芳师姐却没那么多顾忌,直接道:“朝云师兄又欺负你了?”   扶璃想说他欺负的是妖,可想想,这也是自己眼瞎,怪不得他。   何况他还不稀罕自己呢。   想着,眼眶又湿湿的:“没有,他没欺负我。”   可眼下她鼻尖红红,眼皮红红,实在是半点说服力都没有,反倒将人推往歪处想。   晴芳看着扶璃,心想:若她是男子,恐怕也忍不住要欺负欺负……   意识到自己想远了,咳了声:“我们还没原谅你!”   “……哦。”   扶璃不在意了。   她面如死灰。   其他几人本来还怨她瞒着,此时看了,又不免不忍心,吉香道:“你累了吧?累了就去睡,明天我替你带饭!”   扶璃摇摇头:“不用了。”   在其他几人的视线中,她道:“朝云师兄要接我去太清峰了。”   “朝云师兄要接你去太清峰?!”   “朝云师兄要接你去太清峰?!”   “朝云师兄要接你去太清峰?!”   几人异口同声道。   扶璃点点头,一脸颓丧。   晴芳恨不得摇醒她:   那可是太清峰!   专出天才的太清一脉!   大师兄大师姐都在的太清峰!   只要在无极宗呆上一段时间的弟子,就都知道宗门弟子有多向往太清峰,而太清峰又有多难进——   虽说太清长老酷爱说“收关门弟子”,但实际上他收的徒弟并不多,一共才五个,不像洛云峰峰主,近千名弟子,有些弟子他压根就不记得人。   而且这一届陆陆续续回来的新弟子里,还未过入门大典直接拜师的也只有一个赵凌,现在又来个走后门的,即便是吉香,此时不免都有点微妙的嫉妒。   “那你去了,”晴芳师姐走过来,与她握握手,郑重道,“苟富贵,勿相忘。”   扶璃眨眨眼睛。   吉香也过来:“苟富贵,勿相忘。”   一堆人与她握手:“苟富贵,勿相忘。”   扶璃又眨眨眼睛,转头,见赵凌神色奇怪地看着她,突然哼了声:“谁稀罕?!”   而后转身走了。   不再看其他人,扶璃也推门进去。   吉香担忧地看着她:“阿璃好像不大开心。”   “恩,”晴芳叹了口气,“换个男弟子,我们还能想想办法,但朝云师兄…”群殴都打不过。   一说起朝云师兄,晴芳转而又想起方才那一战,想起朝云师兄的剑和那张脸,心里顿时不是滋味,道:“不过如果是朝云师兄让我开心,我也选…”朝云师兄。   可惜朝云师兄也是个肤浅的看脸的。   晴芳脑子里晃过扶璃那细腰长腿,以及一双清中带媚的眼睛,酸溜溜地想。   “走了!”   她摆摆手,大踏步离去。   吉香和其他人也都散了。   扶璃听着门外的动静小了,开始收拾起屋子里的东西,其实她一共也没几样东西,除了门派派发的莲珠、衣裳、临时身份牌等物,也就两个花盆,和蓼兰师姐留给她的几样发饰了。   收拾完,她就坐在桌边想——   到底哪里出了错呢?   便是朝云师兄之前的云是灰色,她也不该是看到紫色啊?   扶璃想到了藏经阁。   听许多弟子说,那里天文术数,奇闻异录,无所不包,她打算去看看。   可是…   她识不得几个字啊。   扶璃陷入了为难,突然体内的契图动了动,那边传来一道声音:[该走了。]   [朝云师兄,我问你,]扶璃道,[有没有那种看一眼,就识得字的法术。]   那边沉默良久,像是无言以对,过了会才道:[没有。]   [……哦。]   扶璃有些低落,偷懒不成了。   [那你能教我识字么?]   那边沉默更久:[识字会让你开心么?]   [应该…]不会。   扶璃只要想到那些大部头书,就头疼。   她是草哎,本来就没长人的脑子啊。   人族形容没脑子的人什么?   叫草包!   所以,她一个草包学什么字?   那这不是为难自己么。   可她又想起上次域中所见,想起这灰云,想起后日的入门大典,以及大典后去藏经阁选功法之事…   不识字,当真寸步难行。   人族的世界可当真难混啊。   [我说开心你便教我了吗?]她问。   [自然。]   [那开心。]   [好。]   扶璃得到应答,心里有些怪怪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最近沈朝云对她有点…好?   她左手一个花盆,右手一个花盆并一个布袋,出了门。   才跨下台阶,经过院中那棵枣子树,就见一白袍少年蓦然出现在她面前,长指轻轻拂过,她手里的花盆与布袋就消失不见了,扶璃下意识去捞,却只捞了个空:“我的…”花盆。   下一秒,人突然出现在空中,被沈朝云凌虚一带,就带走了。   “回太清峰。”   扶璃“哎哎哎”了三声:   她恐高啊!   等落地,脚已经软了,面前出现了一座极高极峻的山,扶璃仰着头,也看不见那山顶,只见其上白雪覆盖,绿林蜿蜒。   一条长阶自上而下。   一位穿着青衣捧了书册的童子经过,朝两人揖首:“朝云公子这位是…”   “她以后与我住。”   作者有话说:   晚上上夹子,今晚不更,明晚更个大的~   ——————   >>>推荐基友糖采采的纯爱修真甜文《被逼和龙傲天共用系统[重生]》,已经肥了哦,ID:5286134>>>   文案:顾然醒来时,发现全修真界都在八卦他渡劫失败的事:   “冲个洞虚都能失败,这也能叫天才?!”   “说话能别这么毒吗?我是听说这位天才渡劫前发现情人出轨,所以……你们懂!”   “那他确实比不上他那对大佬爹娘啊。我听说这两位知道独子挂了,去看了眼劫灰很快就继续闭关修炼!道心坚定如斯,不为外物所动,才是吾辈修者真·天才好伐?”   “外物???怎么突然有点同情他了?”   ……   现在只是个小宗门门主儿子的顾然裹紧小毯子,漠然翻了个身,仿佛这些已经和他完全无关。   哪怕耳边那个强行绑定他的系统正孜孜不倦催他去做任务,他也只是懒洋洋挥挥手:“不去,灵石够用,没兴趣变强,乖啊别闹,让我躺一会。”   *   司空鹤被退婚,被灭满门,被仇家天涯追杀的时候得到一个系统!   系统奖励丰厚,有功法有灵药还有巨额财富。   他立刻干劲满满出发,历尽千难万险完成任务后,没想到系统十分遗憾地告诉他:这是双人任务呢亲,另一个人也做完后你才能领取奖励哦。   *   于是司空鹤千里迢迢找上了顾然——   顾然:“不去,灵石够用,没兴趣变强,乖啊别闹,让我躺……”   满心都是复仇的司空鹤不等他说完,扛起他就跑:“你躺你的,我来!”   过了很久以后——   顾然:“我累了,真不想动,你现在仇也报了,也已经是天下第一,就让我躺着吧。”   司空鹤:“噢……你躺你的,我来……”   感谢在2022-02-17 13:45:10~2022-02-17 23:1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小棉花 65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棉花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就不怂就不怂、小棉花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荼靡、小太阳 10瓶;就不怂就不怂 7瓶;逾渊鱼 5瓶;斥鱼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大典   “听说了吗?太清一脉昨日多了个女弟子。”   “女弟子, 谁啊?入门大典不是还要一天?”   “不知,不过听太清峰那边的小童说,是朝云公子亲自领回的, 听说生得极其貌美,若海上明珠,月下仙子。”   “有那位师妹美么?”   被指的那位女子,正是扶璃,此时她穿了一身粉缎纱裙, 端了个餐盘,在食舍里走, 一双如春波明媚的眼睛里是遮不住的迷惘。   吉香见她,忙朝她招手:“阿璃,这儿!”   扶璃走了过去。   吉香看看她盘子里的食物, 一块肉也没有, 全是素的, 不由撇嘴:“又吃这些啊。”   “恩, ”扶璃将餐盘放了下来, “不想吃肉。”   吉香“哦”了声,刚想说“这个世界没有肉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可看看扶璃, 她像一只霜打了的茄子,不由问:“怎么了?不是和你的朝云师兄去太清峰了?不开心啊?”   扶璃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吉香懂了:确实是不开心。   她平时见到的扶璃,都是娇娇的、弱弱的,偶尔还会使坏调皮, 可从来没有这般垂头丧气的时候。   “怎么了?难道…”她压低声, “朝云师兄欺负你了?”   扶璃鼓了腮帮子想:   欺负什么欺负。   他人都不在, 怎么欺负。   昨天她被沈朝云领去了太清峰他的住所, 那地方比客房不知好看了多少倍,雕楼画栋,依山傍水,附近还有一整片琼花林,屋内有广袤的花圃——   花圃倚着一湖,湖心睡莲朵朵。   最关键的是,花圃内一朵花都没有,那沈朝云还贴心地与她说:“若是花盆住的不开心,还可以来这花圃里住。”   说完,替她将花盆安放到花圃边,人就消失了,也不知去了哪儿。   当然,让扶璃这般郁卒的,也不是沈朝云的消失,而是他那一身灰云——   昨晚他放下盆栽,她没忍住,又开了望气术。   还是灰的,如滚滚浓云,望之一眼就不详,扶璃当时心就砰砰直跳,只觉大脑昏昏,半天都没缓过来——私心里觉得:怎比白天还灰了?   她该怎么办呢。   扶璃看看还在等她话的吉香,想了想,问:“吉香,我问你,藏经阁里是不是什么都有?”   吉香点点头,又摇摇头,也面露迷惘:“当是有的吧…我听师兄师姐们说,藏经阁可是无极宗创宗以来便有的,天下万象,无所不包…”   “…哦,”扶璃点点头,“那便好。”   “而且,”吉香道,“昨日师姐还与我说了一件事,你肯定欢喜。”   “什么事?”   吉香卖了个关子,反倒讲起这九州诸国之事:“…仙门招弟子从来随缘,若有些弟子家贫,读不起书,可如何是好?再者九州诸国,地处遥远,虽由中州统一语言文字,但仍有许多蛮夷小国并未得到教化,那些来的地方并不识得几个字,要入藏经阁,一时也学不会官话,可如何是好?”   扶璃听出其中之意:“阿香你的意思是有办法解决?”   她眼睛都亮了起来。   吉香点点头:“是极!藏经阁之书,从一至六层都不需识字,碰一碰书皮你便知何意。往上便不行啦,不过听闻往上也需要特殊令牌,我等也进不去…啊不对,你现如今已经是太清峰一脉的人了,不像我等还未拜师,你一拜师便会成为内门弟子,到时问师尊要了令牌,倒也不必怕…”   吉香叽里咕噜,扶璃却蓦地朝她一扑,狠狠抱了抱:“吉香,你真好!”   带有草木清香之气的少女体息猛地冲过来,吉香一愣,抬头,却见方才还冲过来的人已经提起裙角,笑嘻嘻地跑了,跑时还不忘将那杯清甜的水带上——   食舍的人都纷纷忍不住看去。   吉香心道:阿爹若看到扶璃,应当希望生一个这样的女儿吧,闻之芬芳,行路翩跹,不像她,连走个路都像郎君。   扶璃可不知道吉香这一番失落,她边往食舍外走,边想着,明日宗门大典,后日便可入藏经阁,等她去了藏经阁,必定要找一找跟望气术有关的书——   或转运术有关也可。   她才不要坐以待毙呢,   扶璃迅速回了沈朝云在太清峰的屋子。   沈朝云还未回来。   她坐在他房间的椅上,脚一翘一翘地荡着,顺便弹了弹契图:[朝云师兄?师兄?]   [何事?]   扶璃娇娇地问:[师兄你何时回来啊?]   [不回。]   扶璃:……   [你不回来我便不开心了。]   近来她发现,他总是关心她开不开心,想来是有些打算,扶璃不欲探究他究竟所为何事,左不过是为了解契,可扶璃还从没听说有哪个菟丝子成功和宿主解了契的——   而她话落,面前就出现了白衣飘飘的一人。   扶璃发现,这世上当真没有人比沈朝云穿白衣更合适了。   他衣如冰雪,人也如冰雪,过来时仿佛带着极北之地的凛冽雪花。   冷冽,也干净。   此时一双干净的一双看着她:“何事?”   “我想提前去藏经阁。”扶璃朝他伸手,“你给我令牌。”   “不可。”   沈朝云道。   “那我就不开心。”   沈朝云看着她:“那便不开心。”   扶璃:……   “你不是总想我开心?”   少女脸上洋溢着娇蛮的晕味。   沈朝云却道:“规矩不可破。”   “那你还带我入太清峰?不是说要入门大典后么?”   “这本在门规允许之内。”   “老古板,”扶璃愤愤,“就差两天而已。”   沈朝云不语。   扶璃走下台阶,走到她面前,晃了晃他袖子:“朝云师兄……”   沈朝云目光落到她揪着他的袖子,又缓缓移上来:“扶璃,你之前不是想学字么?”   扶璃点点头。   不过自从知道藏经阁能不用识的字,她认字的需求又弱了。   却听面前人慢条斯理道:“我人族里有一句,你应当听过,我今日便先教你。”   “什么句子?”   “男女授受不亲。”   沈朝云一字一句道。   扶璃:……   她暗中翻了个白眼:“我不…”   才要拒绝,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沈朝云左转出了门,两人穿过一排游廊,走过一排琼花树,而后到了一间房前。   沈朝云长袖一拂,房门无风自开。   他率先进了去,扶璃只感觉自己的手脚都不听使似的,也跟着他进了门槛。   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副山水画,画下还有落款。   扶璃不认得几个字,更不懂什么画,可一眼见那画,就觉心境阔朗,好似随那绵延山势而走,世间再无挂碍。   她看了一眼,又一眼。   沈朝云却已经坐到山水画下的一张长案上,对着旁边道:“过来。”   扶璃“走”了过去。   等落座,才发现,身子处处制掣的感觉消失了。   忙问:“方才那是什么?”   “傀儡术。”   “我能学么?”   她难得想有一件能学的事。   扶璃的目光落于沈朝云身上,若是学了,也可叫他给她端茶倒水打扇子…   “你学不会。”   谁知这人竟头也不抬。   扶璃:……   “为何?”   “学符要先认字,”   沈朝云拿起旁边一盅瓷白小壶,往砚台注入水,而后一手掩袖,一手磨墨。   他磨墨时动作舒缓,如行云流水,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雅致,扶璃看着,突然想起小草口中常说的“王孙公子自风流”。   忽然想起他出生。   黎国国君之子,七岁便入了无极宗,被太清长老收为弟子。   出生那日飞鸟翔集,鸾凤齐鸣……   可这样的人怎会是灰云呢,怎么看都是大吉大盛之像啊。   扶璃看着沈朝云的侧脸,从他长长的睫毛,弧度优美的眼尾,以及薄而分明的唇,再到他磨墨的手指……   却听一声:“好了。”   “好了?”   扶璃定睛一看,却见桌上不知以什么制成的宣纸上,已经写了——   壹贰叁肆伍陆柒?   扶璃眨眨眼睛。   这些她认得。   莫要欺负草不识字!   如果他敢指着说这是“男女授受不亲”……   “今日从最简单的学起,此为壹,此为贰,此为……”沈朝云语调舒冷,一一讲解。   扶璃愣愣地看着他——   还以为当真是要教她“男女受受不亲”如何写呢。   “拿笔。”   一支玉质狼毫递来,沾了不知什么墨,一股清香席卷来。   扶璃“哦”了声,心里突然有种感觉:   这人当真是要认真教她……   可是,为什么呢?   就像之前,他助她筑基一般。   旁边人淡淡瞥来一眼:“不必盯我,专心,既要学字,便要有拳拳向学之心……”   “可是…”   “不许赖皮。”   “哦,哦,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旁边沈朝云那张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脸,扶璃竟然说不出反对的词。   大概是他…太认真了吧?   当晚,扶璃练了十张大字。   生不如死。   第二日,带着一双黑眼圈去参加了入门大典。   大典仪式在宗掌殿前的广场。   去九州各地招弟子的船都回来了,乍一眼看去,广场上人山人海。   主事的还未来,只师兄师姐们在广场周围站了一圈。   新弟子们相熟的站在一块。   扶璃一过去,吉香就忍不住笑:   “阿璃,你昨晚莫不是去做贼了?”   倒也不是扶璃现在不好看。   只是平日她都神完气足的样子,便是藤妖特性柔弱,可也没有此时模样,眼皮薄白的皮肤下,一点点淡淡的青,像烟里晕开的一笔,连他人穿得大气的蓝衣,她都穿出了临照出水的纤纤弱质。   倒叫旁边人眼神忍不住看过来。   扶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别提了,我练了一晚上大字。”   她手腕柔,要练字手臂需虚悬,被那冷冰冰的沈朝云打了好几下手心。   扶璃有些委屈。   她可是一株藤,练那么好的字做什么。   认得就好了啊。   “哦,对了,”吉香张望了下,满脸兴奋,“你可知,今日带我等宣誓入门之礼的是谁?大师姐!”   她带了丝崇拜道:“大师姐回来了!”   一旁自从扶璃说练字开始,就冷对她的赵凌竟也道:“是,我昨日经过太清山下,正巧见大师姐回来,大师姐在琼花树下与大师兄谈话…“   赵凌还想得起当时的画面。   琼花飘落,大师姐一身蓝色道袍,银冠束发,拂尘如雪,与大师兄在那说话时,眉目冷丽,嘴角轻扬,两人相视一笑的模样看起来便有种…   赵凌找不出合适的词。   她向来刁蛮,只觉得到无极宗后无人不可,但见到那人的刹那,却觉得自己如萤火般渺小,只想远远躲起来。   “我也见到了!”吉香连连点头,“大师姐一看就不一样!和大师兄…啊呀,我说不出来,不过大师兄不知道为什么,与大师姐说了两句,突然就消失了…”   扶璃“哦”了声,心知是那时被她叫回去了,不过心里还是不禁对这大师姐也好奇起来。   这可是蓼兰师姐晴芳师姐几乎所有门人都赞不绝口的大师姐呢。   不过最后,据说要主持大典的大师姐没出现,出现的是洛云峰峰主。   洛云峰峰主生得面若好女,着黄衫广袖,一拂袖,坐于高台之上。   随着“咚——咚——咚”三声钟鼓,洛云峰峰主道了声:   “入门大典开始!”   一弟子手握拂尘,站了出来:“天罔无极,浩浩汤汤。明道大光,无极有踪……”   扶璃跟着前面人垂下头,突感觉有什么,往回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太清峰积雪连绵的峰头。   大师姐楚嗣音和沈朝云同站于峰头往下望,她目光似能穿透连绵的云雾,看到宗掌大殿前济济的人头。   “朝云师弟你,”她蹙了一双细眉,“竟契了一只菟丝妖?便是她?”   沈朝云道:“是。”   “确实貌美,我回来时已听四师弟说了许多回,师父还说要将她也收作关门弟子…”楚嗣音摇头,她细眉婉约,却生了一妙目,此时看着,“师弟,你到底如何打算的?”   楚嗣音可还记得沈朝云七岁入峰时,师父专门给他请来太阴星君批命之事。   轮回眼已修至高阶的太阴星君才卜了一卦,七窍就血流不止,外人只当他什么都没卜出来,但其实当时太阴星君说了一个词:“天逆。”   但夔门龟甲又立起来——   立,又为非卦。   变数。   天逆,逆天之命,煞命,但这卦又是非卦——   非,为非此即彼。   不是最好,就是最差。   而天逆的反面恰恰是:天顺。   不是天逆,就是天顺。   这样的命,往往是大气运所承之人,不论好坏,都要历练一遭,若成,那便是天上星君,若差了…谁也不知。   这小妖出现,也不知是好是坏。   沈朝云道:“师姐,你找我来便是为了这些?”   “自然不是,”楚嗣音暗暗叹息,“不过却有一事,听说前一回你在中州时也进了域?”   “是。”   “这便怪了,”她道,“近来域出频频,幽云台消失了一座,风雨欲来啊……”   “这些大事又与我们小辈又有什么关系,”这时,一位带了点痞的男修出现,道,“有时间还不多吃几粒花生米!”   “不过话说师兄,明天你那小妖要进藏经阁,你不如暗中助她一臂之力,带她去寻一寻当年那只妖留下的功法?听说那功法可以治疗,很是了得呢!还有师父让我给你带话,说藏经阁那位书灵当年吃过那只菟丝妖的亏,到时恐怕会欺侮她,你要不要…”   “我不去。”   “真不去?”   “不去。”   在沈朝云斩钉截铁的拒绝里,那痞子般的四师弟眼一弯,笑时竟有种天空般爽朗。   他道:“那先说好,到时师兄你的美人冲到我怀里,你可莫要打师弟我啊。”   “随你。”   “你自己说的。”   “唔。”   楚嗣音看着两人,眸光投于远处,待看到掌殿广场上偷偷打了个哈欠的纤弱少女,又挪开了目光。   扶璃则是打着哈欠想:面前这位师叔,怎么说起来没完没了呢…   作者有话说:   云宝:死都不会去的。   ——   一直在修前面的设定问题   准备好的长章只有4500字啦,就当我2000字 2500一章吧……   明天发红包哦--------   感谢在2022-02-17 23:14:16~2022-02-19 23:5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3个;40942160、不要说话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浩气萌萌主 53瓶;阿尔卑玥 52瓶;打爆狗叠的头 40瓶;烂漫 30瓶;罚酒饮得、马飞飞 20瓶;睡不着小姐、Lapshe、路人 10瓶;雾梨、蜗牛不言 5瓶;曲子衿、落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小鬼   无极宗。   无数新弟子聚在藏经阁门前, 他们新穿了昨日派发下的门派法袍,一眼看去,俱是白衣飘飘, 倒有两分修者气度来了。   “…师姐与我们说,藏经阁浩如烟海,进去后莫要四处观望,直接上二楼或三楼,那二楼三楼才是我新弟子功法最多之处。说来也怪, 这修仙之人功法如此重要,为何宗门却让我们新弟子自己选?”   吉香奇怪地道。   凡间的书院授课, 书目可都是列好了的,还有先生专门授课。   赵凌嗤的笑了声,一副乡巴佬的样子:“你懂什么?”   “大道三千, 修者更是万万数, 第一步经书攸关你以后种种, 门派让新弟子自己选, 是因着天性自然, 你欢喜哪一类,自然便会选哪一类;若他替你选了,反倒会误了你以后的前程。”   “……哦, ”吉香似懂非懂,“原来如此。”   赵凌道:“这也不是普通人,挑一本便是一本,但你可知道, 这藏经阁…”   她压低了声, 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可是有灵的。”   扶璃还是第一次听说, 睁大眼睛。   “有灵?”   难道便和草木成精一样, 房子也会成精?   她抬头,望望这一眼看不到头的藏经阁,突然有种世界被打开了的奇妙。   “不是那种灵,”赵凌蹙眉,心道了声两个乡巴佬,嘴里却还是道,“普通人入藏经阁,那是见书为书,见架为架;但若你与藏经阁有缘,所见便会不大寻常,凡有大成就之人,所见都会不同,就像我宗大师姐、大师兄,啊还有宗掌他们第一次入阁时…“   被吉香和扶璃瞧烦了,她直接道:“反正…这是我父亲说的,有缘人一见便知!”   谁知扶璃和吉香的注意点在旁处,两人异口同声:   “你父亲当真是秋玄长老?!”   想起昨日入门大典上,那穿着黄衣广袖、又威风又貌美的男修,扶璃和吉香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那秋玄长老看起来也太年轻了,才二十来岁模样呢。   谁知这一问,竟像是捅了赵凌马蜂窝。   她狠狠瞪了两人一眼,哼了一声,转过身自去了旁边。   “啊,又生气了。”   吉香冲赵凌做了个鬼脸。   在她看来,赵凌这人是当真奇怪,明明因着阿璃与朝云师兄的关系生气,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却又总是忍不住凑过来,可与阿璃说上不到两句话,她又会生气,再走回去。   再转头看阿璃,一双眼儿弯弯,笑得甜蜜蜜模样——   又觉得,阿璃也是个怪人。   看着娇娇软软、温温柔柔,是个和气人,偏又常常给她一种…她对这世间万物都不甚在意的错觉。   “怎么了?”   注意到吉香视线,扶璃转过头来,手撩了撩被吹到腮边的头发。   吉香被她笑得一呆,摇头:“没事,没事…”   过了会,才道:“阿璃,你进阁后可莫要像现在,万事不当心,我们新弟子的第一步功法可是最最要紧的,师姐说了……“   扶璃听着耳边的风,心想:   当然重要啦。   她可是要去找望气术或者转运术的。   至于功法…   练功有点累,她还是躺平吧。   …反正只要朝云师兄活着,她就活着了嘛。   可一想起这件事,扶璃眉尖便微微蹙了起来。   就在这时,领着众弟子来藏经阁,穿一身青竹道袍的开阳师兄往前一步,面向众人,道:   “诸位,藏经阁为我宗无极道人所建,创派至今已收纳万万部藏书,尔等进去后莫要贪多,只取一本,便如道法万千,但属于你我要走的,也只有一条……”   他声音郎朗,如清风徐徐,一甩拂尘:   “依次入阁!”   “轰的”一声——   藏经阁大门豁然洞开。   与大门一同洞开的,似还有万万年的时光与书卷,他们和着阳光与风扑面而来。   众修士愣了一愣,过了会,才抬步而进。   扶璃也在外张望,从外往内看去,这藏经阁与凡间的书店并无多少区别——   只除了书架高些,木头看起来暗些。   可一等她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去房间时,扶璃就发现,之前还熙攘的人群消失了。   连吉香也消失了。   一切都变得安静起来。   面前是一排排书架,那书架接天连地,几乎将那阳光都隔断。   扶璃眯起眼,仰头望着暗色木架上陈列的一排排书,粗粗望去,这一排就有几百本。   再往后,书架一列一列,一眼望不到头。   这让扶璃想抖抖叶片——   没办法,菟丝子见书就发怵。   她与书架上的书大眼瞪小眼了一会,过了会,才伸出手,指尖碰了碰那发黄的封皮。   才一碰到封皮,之前对她来说天书一样的文字,突然间在她脑中浮现意义:《一个修士的自我修养。》   扶璃:……   她挪开手指,又碰了碰旁边本。   《修仙路上拖延要不得》。   扶璃:……   一本本点过去,全是什么《修仙抑郁了怎么办》《闭关时的孤独症如何克服》《我与天才修士之间只差了一个自律》等等之类的…   扶璃——   老实说,扶璃是绝望的。   高贵的藏经阁里放着的,竟然都是这样高贵的书?   于是,扶璃不再留恋,上了二楼。   二楼就正经得多了,丹术、符术、器术样样都有,五花八门,种种不一。   可一本都没打动扶璃。   她看着那一排又一排几乎看不到边的书架,有些发愁。   这还只是个二楼而已,之后还有三楼、四楼、五楼和六楼,要在那么多楼里挑出她要的,也太难了。   “莫要贪多…”   “直指本心…”   吉香和开阳师兄的话飘在耳边,扶璃突有所感,直指本心的话…   她闭起眼睛。   门派派发的白袍穿她身上,飘飘洒洒,没给她增添一点端庄大气,反倒显得她弱弱怜怜。   少女闭着眼睛,如一朵静美的花儿,静静开放在这木色暗沉的书架里。   “四师兄,你说今日有要紧事,便是来这看美人?”   黑暗里,一道细细柔柔的声音响起。   “那可不是普通的美人,五师妹,这可是我们未来的小师妹,你猜,她今日能不能进入澄明境?”   所谓澄明之境,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心境。   唯有进入[澄]境,才能敲响藏经阁的“灵”,真正窥到藏经阁值钱的东西。   越是好的功法,越是有灵的。   “笑话,你当澄明之境是地里的大白菜?想进便进?”   那女声带了丝嫌弃道,“莫说无极宗,就是放到整个修界,能在初期就进入澄明之境的也是少得两只手都数过来。朝云师兄,嗣音师姐,百灵阁的路昭师兄,轮回宗的重莲佛子,哪一个不是我三宗十二门里的天才弟子?”   “要进入澄明之境,不是心思纯净、无尘无挂,就得心坚若石、万物不移…你看这女子柔柔弱弱,一副要靠人撑的气性,怎可能……”   话还未完,便已经变了调:“她竟、竟然…进了?!”   空气中似有一圈涟漪沿着扶璃为中心荡开,荡到最边缘处便有无形之钟敲了下——   那感觉便像藏经阁有灵,欢欣鼓舞。   宗掌大殿之上,宗掌蓦然张开眼睛。   他一拂袖,明静台上的镜子现出藏经阁的一隅。   一身广袖白袍、体态婀娜的少女出现在镜面之上,她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黑白分明,干净澄澈,是最上等的笔墨也描摹不出的神采。   她并未左顾右盼,只抬头往前望了眼,便抬步直直往前去,下一秒,就消失在镜面之上。   “澄明之境…”   宗掌神色莫名。   在无极宗的其他地方,各峰峰主纷纷张目,往藏经阁看去。   “竟是澄明之境,我无极宗又添一名天才弟子!”   一人喜气洋洋道。   而扶璃可不知道自己引起了众人关注,她睁眼时,只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那地方是一片纯粹的黑暗,伸出手去,手也好像要被那黑暗吞噬了似的。   刚才还接天连地没完没了的书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漂浮在半空的小小光团。   扶璃似有所悟。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人一瞧便知?   确实是一瞧便知。   可她是妖啊——也能得藏经阁的亲眼?   光团里似包裹着什么东西,扶璃走近,才发现那里包着一本本小小的书,这些书被包裹在光团里,像泡泡一样漂浮在半空。   扶璃觉得新奇,伸手去碰,才要碰到那光团,那光团便像鱼儿一样,自她指尖溜走了。   她不甘心,伸手又要去捉。   那些七彩光团便像是在与她逗乐,不论她去捉哪一个,都会像滑溜的鱼一样跑走,有一些遥遥地躲着,一看便对扶璃不感兴趣。   扶璃叹了口气。   她也不笨。   这藏经阁是人族弄出来的,人族最爱讲有缘无缘那一套,这些躲着她的、不肯给她碰的泡泡恐怕便是与她无缘的。   与她无缘的东西,扶璃也不喜欢。   于是,她就一路往前走,嘴里还嘟嘟囔囔:“转运术,望气术,转运术,望气术,快到我面前来…”   泡泡们像被她惊了,随着她靠近,又“呼啦啦”一下跑开。   扶璃感觉自己像炸鱼塘的。   跑到哪儿,哪儿的鱼塘就炸开来。   于是,她干脆再次闭上眼睛,凭感觉走,再走到一处时,突有所感,停了下来。   扶璃睁开眼睛。   那些五彩斑斓的、如气泡般的光团消失了,只有两个,还慢悠悠地飘在她面前,等她选择。   左侧的一个,冒着绿莹莹的光,连封皮都透着一股绿;右侧却是蜡黄的纸面,羊皮卷一样的材质。   封皮上的字,扶璃——   扶璃不认识。   但她又隐隐有种感觉,这光团是不能碰的。   一碰便选着了。   这就有点难办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   这人族的世界可真难混。   没文化,就是底层。   她看看左边,绿皮书很亲切,里面仿佛有道声音在温柔地呼唤她,叫她同去,她还闻到了一股久久草的气味。   久久草伴着菟丝子而生,在她早年,几乎是闻着这股气味长大的。   而右边的羊皮卷,当她目光触及,却又令她仿佛泡在暖暖春日里,阳光微醺,微风和煦,舒服极了。   扶璃一时犹豫不定。   过了会,似下定决心,手伸了出去,对着那两团光团,停顿了下,而后往右边伸去。   还未触及那羊皮卷,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姐姐,我若是你,便会选左边的。”   扶璃定睛一看,却见一个不过三四岁、扎着两条羊角辫的人族小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总空中飘啊飘,似影非影。   “你是谁?你怎知道要左边的?右边这本书有什么不好吗?“   扶璃一连串地问,馥白的一张小脸上现出股天真。   那天真全然不像作假,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人时,更让人感觉到她的诚挚。   “姐姐,我是此处书灵,”那小儿奶声奶气地道,“按照规矩,我是不能说的,不过看姐姐有缘,左边要更适合……”   不等他话说完,扶璃突然伸手,朝右边的羊皮卷抓去。   指尖才触到那羊皮卷,那羊皮卷蓬地一散,化作万千光点进入她的身体。   [万物生],三个大字在她脑中浮现出来。   “姐姐你…”   书灵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扶璃却冲着他一笑,歪了歪头,模样可爱:“小鬼,我开灵的第三年,就不这样骗人啦。”   小鬼他,气死了。   作者有话说:   啊,我明明写到云宝出来的   却只修出来半章,也已经三千多字了。   那这样,我今晚更两章,或者双更合一~   晚上再见~~   继续发50个随机红包吧~   -----   感谢在2022-02-19 23:58:00~2022-02-21 08:1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灼虾仁 30瓶;Miss.L、浮桥、shmily 10瓶;大小姐的拖鞋 6瓶;季崇易、哎呦喂啊、这里是只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藏经   这草妖实在气人。   尤其之后她还笑眯眯地说了句“谢啦”——   书灵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一张圆圆白白的脸都绿了。   “不行, 你给我把书交出来!”   他追在扶璃身后。   扶璃哪肯,转身要跑,却被气急败坏地的书灵一把怼到了地上。   地上冷冰冰的。   他还来揪她胸口的衣裳, 凶巴巴地道:   “你给我吐出来。”   扶璃连忙伸手抵住他,她胳膊长,书灵的胳膊短,这么一抵,小小的身子被抵在半空, 两条胳膊在空中乱舞。   “把书交出来!”   “我不。”   “把书交出来!”   “我不。”   “那是我的。”   “给了我就是我的。”   似是急了,扶璃瞧见, 那小鬼的右手突地扬起,有光拟成的线自他指尖射出,直射入她胸口, 她只感觉一阵心悸, 胸口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被勾连着往外拉, 好像连皮肉都要被拉出来一样。   她呕了口:“你无赖!”   “谁无赖了?”   “就你!男女授受不亲, 你碰我做什么, 快放开我!”   书灵奇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一本书,哪来的什么男女。”   “我不信,”扶璃道, “有本事你脱裤子证明下啊。”   书灵:……   他像是受到了惊吓:   “你居然想脱我裤子?!”   扶璃:……   倒也没有。   正愣着,突然有种失重感,身体直直下坠,下一秒, 人已经出现在了之前的藏经阁内。   入眼是是一排排的书架, 书籍浩如烟海。   回来了啊。   而她和书灵还是之前的姿势, 一个在地上, 一个在飘着。   但下一秒,书灵就放开了她——   这也是扶璃第一次见一个小鬼头“花容失色”。   是真的花容失色,脸都绿了。   小鬼头一下飘到空中,两只手提着裤腰带,看她的眼神活像她是一只肖想天鹅肉的大王八。   “蛮夷小妖,不通教化,大胆!居然,居然敢…”   ”居然什么?”   “你自己知道!”   “…哦。”   我不知道。   谁稀罕一本书裤子底下到底有什么啊。   老实说,扶璃其实见过不少。   那些四脚兽又不穿衣服,经常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外面晃悠,还有蛇…   反正,她一棵草早就看腻歪了。   可想起沈朝云那模样身形,倒是有点好奇…   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扶璃拍拍脸,一撑地起来,白袍悠悠,沾了点尘,她还掸了掸衣裳。   “那没什么事我走了。”   “站住!”   扶璃站住,转过头:“前辈,做人不好赖皮的。”   “谁说我前辈,你看起来比我老多了!”   书灵竟这般道,小肉胳膊手一抬一拽,扶璃只觉得胸口一阵疼,低头一看,那五根线又插入她胸口——   她捂着心口,又呕了下。   又疼又痒又反胃,可又什么都呕不出来。   不过,她更在意的是——   “谁老?”   “我才刚成年!”   “重要的是这个吗?”书灵道,“你书还不还?”   “不还!”扶璃也被激出了点火气,“还了是小狗!”   两个妖对骂。   书灵被骂得一会红一会绿,手却没松,指尖五根光索拉得更紧,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地出现,连着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道凌厉的扇影。   那扇影“唰得”飞过去,就将那五道线给切断了。   “哪来的小混账!”   书灵骂。   扶璃却只觉胸口一舒坦,抬头,一道黑色身影如鹞落下,挡在她面前,声音陌生还带了点痞劲儿:“书前辈这话不对,我不是小混账,小混账专欺负姑娘,我却是专门保护姑娘。”   说完,他还转过头冲扶璃眨眨眼:“未来小师妹,你说是不是?”   扶璃“噗嗤”一声笑了:“是,小混账才欺负姑娘。”   “你别当一本书就听不懂骂!”   书灵跳脚。   那边黑衣人却已经在和扶璃叙旧,他朝她一拱手,执扇道:“提前与你见过,我是你四师兄,太清峰林录。”   扶璃对他露出个甜甜的笑:   “四师兄。”   书灵看着那两人这样,鼻子都快气歪了,   “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书前辈,小师妹可是我二师兄顶顶宝贝的,我若让了,我怕以后挨二师兄揍。”   书灵冷哼一声:   “那你就不怕挨我揍?”   他奶声奶气的,不怎么有威力,可下一秒,右手就是一甩,一道光鞭以催金裂石之势袭来——   眼看要到扶璃面前,她墨发被激得飞舞,就见林录一个旋身,扇子往前一扇,重重扇影过,竟是将那光鞭打了回去,弹到一旁的书架上,书架上隐现一光罩,光鞭就被弹到半空,散成无数光影。   “你居然敢毁我的书,我跟你拼了!”   扶璃:……   她问身侧林录:“这书灵都这般不讲理没么?”   “平时也未…啊啊啊啊书前辈,你来真的啊?跑啊!”   说着,林录拉过扶璃就跑。   但见方才散落的无数光影随着书灵小小的手一挥,在空中蓦地一停,变成万千光刃,刃尖全部对准林录扶璃一方——   小书灵脸色肃穆,若与现在相比,刚才和扶璃的只能算打闹。   刀刃如雨,遮天蔽日地过来。   要是平时一个人,林录兴许还躲得过来,现在多了一个扶璃,顿时就有点挡不住了。   他屁滚尿流地跑,边跑边喊:“二师兄!二师兄!救命啊,再不来你就要失去可爱的师弟我了!”   扶璃跑得喉头发甜,恨不得化身藤蔓卷到那新来的四师兄手腕上,可不知为何竟是不敢,余光扫了眼,发现十来片光刃穿破四师兄的封锁线齐齐往面前冲来——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林录“挖槽”了声,揽过扶璃就要用后背替她挡,却突然手一疼,一道风拂过来,本来还在手里的少女突然消失了。   出现在眼帘的,是一袭白袍。   林录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怎么这么冷?   扶璃也感觉到了一股风。   那风漫过鼻尖,带了冰雪的寒意。   睁开眼,却见那几乎刺到眼睛的光刃骤然停住,成了霜花,落到地上。   沈朝云就踏着这霜花,出现在她面前,身后是昏暗陈腐的书架,他却比阳光更明亮,朝她伸手:   “过来。”   扶璃呜呜几声,蹬蹬就过去,一把抱住了他:“朝云师兄,你怎么才来,我都差点死了。”   她脑袋钻他怀里。   沈朝云手抬起,过了会落到她发顶:   “无妨。”   扶璃幸福地闭上眼睛,她得承认,在危机时刻自己这位宿主还是很靠谱的,只除了…倒霉点。   想起她来藏经阁的另个目的,扶璃睁开眼睛。   而那边刚才还不可一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小书灵在喊:“哪来的小混账,前辈都不尊重了?快放开!”   他小小的身子被一道凭空而降的金色绳索捆得动弹不得。   扶璃冲他做了个鬼脸。   “小妖!你给我记着。”   扶璃吐了吐舌头,拉拉旁边的少年:“看到了吗?我有朝云师兄!才不怕你!”   一副狐假虎威、小人得志之样。   林录在旁看得莞尔:这小妖看着倒是稚气可爱,一点都不像那么人说的心机深沉。   书灵被气绿了。   是真的绿,惨绿的一团光团小人。   眼泪在那绿胖脸上滴答滴答掉,又气又怒:“小辈快放开!不然等我去宗掌那告上一状,你们都等着倒霉!”   扶璃皱了皱鼻子,想想,将方才书灵的行为添油加醋地说了番,还说:“他这个无赖,先是想骗我选左边那个不好的,都熏了久久草,还做成了绿色…当我傻的。“   “后来我选了右边的,他又想抢,还想扒我衣服,老不修!”   书灵又骂:“谁要扒你衣服!扒你一棵草下来,看草包吗!”   扶璃:……   “你看,他骂妖还诛心。”   在书灵的骂骂咧咧里,沈朝云拱手,朝书灵拂了一礼,而后起身:   “书前辈,一千年前你自书中孕育而出,无极宗并未宥伱,你却自己要做藏经阁的掌书,可对?”   “对。”   “藏经阁为我宗立宗之本,新弟子无不自此始,你执掌一阁,既是宗门看重,也是宗门信任。”沈朝云缓缓道,语气肃然,书灵也跟着正经起来,“世情纷繁复杂,无规矩不以定,所以藏经阁第一条规矩,是新弟子入阁,旁人不得干涉,选经后也不得暗箱操作,夺经换经,连掌书都不能,可对?”   “对。”   “扶璃入阁,入澄明之境,你却因私欲而操纵,试图干涉选经过程,可有?”   “有。”   书灵脸色越来越垮,头也垂得越来越低。   今日若是来个跟他对着吵的,他才不怕。   可面前这小弟子,脸如冰雪,神情肃穆,一条一条与他缕析,反倒叫他心底发憷。   “扶璃既选,你又出尔反尔,追着她又打又骂,意图追回经书,可有此事?”   “有,”书灵抬头,“可那经书是我自十六楼取来的,本不该出现在此。”   他说着说着,头又垂了下去,带了点憋屈:“[万物生]虽只有上卷,可也是天阶功法,一千年前事变后,就被封存于十六楼,此事只有我、太清师兄和宗掌知道,我拿下来不过是想逗一逗她,谁知……“   谁知偷鸡不着蚀把米,反倒被她选中了!   扶璃懂了。   这书灵原来就是想等她选了那差的,然后告诉她刚错失了菟丝子最高阶功法——他就等着看她后悔不已、痛彻心扉的表情呢。   谁知她这般机灵,就是没上他的当,他怕被罚,所以后来才拼命追着她讨要。   老实说,扶璃有点…爽快。   [万物生]可是很厉害的,在整个修界,也没几个疗愈术法,专属于菟丝子,其他种族得了也没用。   大多数人伤了病了都是找医修针灸、吃药,[万物生]却是凭功法疗愈的,修到最高境,可断经续脉,便是丹田气海毁损也可重塑——   唯独有个不足。   她只能为宿主疗伤。   但关键时候,只要宿主活着,她就能苟。   所以,扶璃还有什么不满呢?   “我运气真好。”   她问,“不过…还要还吗?”   “不必。”   沈朝云道。   扶璃舒了口气。   旁边林录解释道:“我修仙之人讲缘,你第一次入阁,既得了这经书,说明与它有缘,不必归还。”   书灵也蔫蔫地说了句“是”,此时他当真如蔫菜一般了,垂着脑袋,再没之前神气活现的模样。   扶璃却极高兴。   她笑嘻嘻地走到书灵面前:“书前辈,谢啦。”   书灵被突然冲到面前的笑脸炫得一愣,过了会道:“你倒是与她不同。”   “她?谁?”   “死了。”   “哦,晦气。”   扶璃不爱听死人的事,忙打住。   她想起了一件极要紧的事,踱到小书灵面前。   他被沈朝云落到地上,才到她膝盖,扶璃也就蹲下来:“书前辈,我问你件事哦。”   “你既是书灵,应当是非常非常非常有知识的吧?”   书灵睨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行吧。   他不吃屁。   扶璃道:“那你知道藏经阁哪儿有望气术和转运术这类的书吗?”   书灵哼哼一声:“我知道,但我为何要告诉你?”   “你说了,今日这事,我可以跟你私了啊,”她压低声,凑过去道,“不告诉宗掌和刑罚堂,你就没事了,对不对?”   书灵看着她,怜悯地想:   这小妖莫不会以为这般低声,就没人听见了吧?   “不能私了。”   那边,沈朝云冷冷地回答。   扶璃嘴巴张成了个“O”型,她是真的很小声,比蚊子都小,他怎么能听见的?   “朝云师兄…”   沈朝云道:“不可。”   “…哦,好吧。”   扶璃垂下头。   馥白的一张小脸上,眼里带了失落。   那边书灵却有点不忍了。   他原来就心思单纯,连做个局都破绽百出,之前是一门心思追经书,现在反正都被人撞破了,也就破罐子破摔,直接道:“你要的书在八楼六排,自己去寻。”   他一开口,沈朝云就道:“四师弟,劳烦你将书前辈送去刑罚堂的浮屠长老那。”   林录“哦”了声,接过沈朝云递来的捆仙锁,一拽,人就出现在了藏经阁前,才落定,就发现藏经阁长老们都站在那,一脸喜色地看着大门。   难道是…   为了澄明之境?   “一个澄明之境,相当于一位天才修士,是各宗的希望,长老们自然着紧。”   可如果知道入澄明之境的那人是一只菟丝子妖,他们又会如何呢。   而被长老们期待的扶璃,已经出现在了藏经阁的八楼,对着一本书上的字发呆。   [命数,为不变之变,八分天定,两分之己。有天生大富大贵之命,最后却潦倒终老;也有天煞孤星之命,却亲朋俱全,但此例万中方有一…]   扶璃发着呆,心想:虽然难,但也不是没机会。   又看下去,发现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字迹清秀:   [吾天生五弊三缺、六亲不识之命,卜星宗一位星君以龟甲卜,道:我活不过六八。可如今我已活了十个六八,其中唯有两法:一,谨小慎微,不轻易与他人动法。二,功德金花可减命中之衰,凑齐七瓣,可得功德金莲,服下,诸孽皆消…]   这就很明确了。   要让沈朝云不随便没命,就得让他少打架,二在这功德金花。   她突然想起上次自域中出来后得的那一瓣。   所以,有机会还要去域里几次,凑齐七瓣后消除他身上的灰云。   至于少打架…   扶璃脑子里浮现出晴芳师姐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朝云师兄声名远播,经常有人慕名前来挑战,朝云师兄的战贴接也接不完呢。”   “那朝云师兄不拒绝吗?”   晴芳师姐道:“拒当然是拒的,可若碰到可与之一战的对手,不用等别人来请,朝云师兄就会将剑一拔,喊人来战。”   所以,要怎么才让一个经常约战被约的人不打架呢…   作者有话说:   随机发50个红包吧   昨晚该发的一直修不好结尾,一直憋到现在,抬头一看下午了,而我成功错过了早饭和午饭,算了,就发吧。   忍不住仰天长啸:我一定是个码字废物了。   感谢在2022-02-21 08:11:31~2022-02-21 09:2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曲子衿 2瓶;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小心   扶璃看着那行字, 还没想出答案来呢,就听旁边一道声音:“那我走了。”   “朝云师兄!”   她下意识道,转过头, 却哪里还见人,只一卷书页被风刮起,在空中翻了翻。   扶璃走过去,抚平那本书的书角,心想, 又这么走了啊。   她叹气。   这样的性子要怎么才能听她的话呢……   可真难。   ***   藏经阁外人来人往。   紧闭的大门又一声“轰然”洞开。   “出来了,出来了!”   门前一阵人头窜动。   穿着白色流云法袍的弟子们鱼贯而出。   他们有的若有所悟, 有的面露喜色,有的呆呆滞滞,不过大都面上带了点未来无限的神气, 抬脚往外走。   门外站着的师兄师姐们纷纷有感而发。   有人叹:“又是一年好时光。”   “是啊, 想当初我们也跟他们似的, 以为自己一个个前途远大, 将来不是这个仙就是那个仙, 现在,嗨,现实教做人。“   “对啊, 我等皆凡人,能飞升的有几个?”   修仙界也是分的。   顶层一个个不是天才就是惊才,资质奇遇都极好,破境界就跟砍瓜切菜一样轻松, 堪称升仙第一梯队, 就像各宗大师兄大师姐。   上层的资质只比顶层差一点, 但也不错, 心性奇遇都还不赖,努努力说不定能升个地仙。   中层就要更差一些了,虽升仙无望,但就像凡人界里的富商,日子要正经过起来,倒也挺滋润。   最差的就是底层,资质吧刚刚够入道,往上挪一挪比登天还难,心性奇遇奇差,只能在修仙界里打打杂、干干洒扫的活——跑凡人界,还能被人尊称仙士,放修界,那就是给人倒夜香的。   当然,修界也没多少夜香可倒。   朝闻道分三境,入道,小微,闻真,闻真一过,就可以辟谷了——   一辟谷,自然也就没凡人那些屎尿屁的烦恼了。   所以,即使是夜香的活也多少。   “也不知道将来他们能不能适应今日这落差?”   “没事,咱藏经阁一楼的书你以为给谁看的?这些生瓜蛋子再过几年,就要来借一楼的书来看喽。”   “我更好奇的是,这一届里会不会来个天纵奇才,你还记得吗,上一届七宝宗出来个特横的新人,才几年啊,那势头蹭蹭蹭的,我看啊,再要不了一年,七宝宗的大师兄就要换人做咯。”   没办法,修界就是个这么不讲情面的地方。   熬资历、熬年纪,那是没指望的,时常会来个新人,踢到你面板子心气儿全无——   想当年那七岁的小朝云,就是将这些前辈们的脸都踢青了。   时常是:   “你知道吗,太清峰那个小师弟突破了。”   一个月后——“啊?太清峰那个小师弟又突破了?!”   一年后——“哦?你是说太清峰那个小师弟啊。又突破了?没事没事,咱下棋,下棋,多大点事。”   到最后,不论是同一届还是下一届的,脸都麻了。   习惯嘛。   不就是太清峰的小师弟又突破了嘛。   常规操作。   再后来,小师弟突破着突破着,就成了全宗门弟子的大师兄。   年纪超一百岁两百岁五百岁的,胡子白了脸都皱了,也还是要恭恭敬敬地对着那经过的英俊少年作揖,叫一声:“大师兄。”   当然,大师姐的经历要没那么波澜壮阔些。   但也是不差的,总归是修仙第一梯队。   所以——   难得看到这么多峰主齐聚藏经阁门前,有胡子的捋胡子,有扇子的摇扇子,一脸喜气洋洋的模样,师兄师姐们心中一动:莫非又要来个“踢馆”的天才弟子?   只要在宗里闲着嗑瓜子的就都来了。   没办法,修生漫长,总要学会给自己找点乐子。   师兄师姐们已经在藏经阁门外等了一会了。   所以,等藏经阁大门一开,就都伸着脖子看,究竟是哪位“天才弟子”引得各峰长老等在那,好像一会要见的是亲儿子亲女儿——   想当初,上一回引出这种状况的,还是朝云师兄呢。   出阁的新弟子们也被面前这状况惊了一惊。   怎么门口那么多人,连各峰长老们也来了?   难道是出事了?   有那人脉广的,就问附近的师兄师姐:   “师兄师姐,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长老们都来了?”   有了解情况的就答:“没事,就是啊你们这一届弟子中,有个入澄明之境的,长老们高兴,就过来候一候,看是哪位弟子。”   有那不知道澄明之境是什么的,师兄师姐们就又为他们解释了一遍,怕人不理解,还加了句“澄明之境就相当于摸了仙界的大门”,而对大部分人而言别说摸大门,他们连园子的影子都还没见到呢——于是藏经阁门前时不时爆出一阵“啊,哇”的赞叹与艳羡声。   吉香听着外面的动静出来了。   她左右张望也没看见扶璃,随手拉过一个熟悉的问:“你看见阿璃了吗?”   那人摇摇头。   赵凌也出来了,她这次得了个赤炼真经。   这经法她知道一些,是藏经阁的人阶功法,按天地人黄四阶看,已经是非常难得,所以在刚出藏经阁大门时,她心情是非常不错的。   但等得知这一届出了个澄明之境的,脸就有些垮了。   她最不爱有人超过她,此时看吉香还在来来回回找人,心下未免不耐:   “说不定她已经回去了呢?”   “不会的,”吉香道,“阿璃若先出来,会等我的。”   赵凌鼻尖轻轻哼了声。   靠着阁楼前的一个柱子,往门里看。   不知什么时候起,藏经阁门前风开始刮得大了些,层云堆积,天空慢慢下起小雪。   藏经阁内出来的人越来越少。   门外有些人已经离去,还有些人没走,和那些肃立的长老们一起等。   赵凌的面色越来越差。   旁边过来一人,转头看,还是那爱吃饼的傻子吉香,她不大高兴地道:“你挡着光了。”   吉香往旁边挪了挪。   赵凌看着她伸长了脖子往里看的模样,道:“你还不如直接去太清峰找人问一问,是不是她回去了。”   “不会的。”吉香说着,想到一个可能,两手握在胸前,“说不定那入澄明之境的人就是阿璃呢?听闻出境的人会慢些。”   赵凌冷哼一声:   “怎可能是她?“   她承认扶璃是长得不错,但那等娇娇弱弱离不得人的模样,怎可能是传说中心智坚毅、悟性超绝的一类呢?   吉香皱着眉看她,想反驳,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毕竟赵凌是这一届弟子里最先入道的,阿璃也还未入道,平时也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她没法反驳赵凌,就闭了嘴在一旁生闷气。   落叶打着卷落到地上。   雪花在地面堆积了一层。   一位长老换了个姿势:   “应当快出来了吧?”   入澄明之境的弟子,普通弟子们是看不出来,但对长老们来说,他们便如同走在人群中的琉璃灯,通身剔透,一眼望去就分明。   “应当快了,里面还有两位。”   “那就再等等吧。”   几位长老话落,藏经阁门内就徐徐走出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袭门派流云袍,丝袍洁白,却及不上她一身如雪的肌肤。   而当她向门外看来,那眼便也如漫漫湖水,向门外的所有人漫过来。   被看的人心底都有种奇怪的感觉。   而长老们看到她时,俱是一愣:竟然是她?   谁也没想到,入澄明之境的竟然是之前他们在宗掌大殿讨论过的菟丝妖。   一些人心中复杂,一些人面上却已经带了笑。   “好,甚好,不管怎么样,总归是我宗弟子嘛。”   一人捋了捋胡子。   有人已经朝扶璃招了招手。   扶璃走过去时,面上还带了疑惑。   这些人她只认识一个,就是那位主持过入门大典的黄衫道人,其他人她只认得他们的衣服——蓼兰师姐领她入门的第一天,就告诉过她,各峰峰主的法袍上都刺了个金色的字。   “前辈们这是……”   “不必惊慌。”一面带喜色的修士对她乐呵呵道,“我等不过是好奇,来看一看究竟是哪位弟子入了澄明之境。”   “我确实进入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扶璃道。   她将藏经阁内所见掐头去尾讲了一遍,长老们听得连连点头,当听到那书灵做的事,一人挥袖:“胡闹!我就知道让这些妖办事不妥当!”   扶璃看了眼说话的这位长老,他长得跟山一样粗犷,脸膛黝黑,门派飘逸的白色法袍绷他身上,不像个修仙的,倒像个打铁的。   她还注意到,那人说出“妖”时,其他人都往她看了眼。   扶璃:……   难道…她暴露了?   可明明她还很小心的啊。   作者有话说:   以后我晚发了,就给大家发红包~   还是随机50个红包~~   ——   感谢在2022-02-21 09:20:01~2022-02-23 14:4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陌丶绫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3个;LanTu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不识. 32瓶;水声 20瓶;积木盒子、似春色、罚酒饮得、秋水、催更催更催更、连宁吃飞机 10瓶;42126567、夜茴夕枫 8瓶;磕糖小鱼干、蜗牛不言 5瓶;绮 2瓶;这里是只只、吸喵喵、筱晨、小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拜师   而另一边的吉香却是看着和长老们在那言笑晏晏的扶璃, 轻轻道了声:“原来真的是阿璃啊…”   虽然她方才反驳了赵凌,可不得不承认,她私心也觉得, 赵凌说的有一定道理。   怎么可能是阿璃呢?   阿璃平日里懒懒散散,连上个讲经堂都半听不听,唯独对食舍里的清露喜欢些,不爱打坐,没事就喜欢坐在食舍前那的那块大石头上晒太阳。   偶尔她找她去修炼时, 阿璃还会耍赖一样闭着眼睛说:她晒太阳就是修炼。   这样的阿璃,怎么会是那入澄明之境的人呢?   吉香现在还感觉跟做梦一样。   赵凌的一张脸是却红了又白, 白了又红,过了会,跺跺脚:“倒是什么都让她撞上了!”跑出去时撞了吉香一下, 吉香抬头一看, 发现她脸上竟是落了几滴泪珠子, 忍不住道:“你……”   “看什么看?”赵凌凶巴巴地道, “没看过人哭啊!”   是没看过你哭。   吉香心底腹诽, 可到底没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   现下她是有点懂赵凌了,赵凌性子好强,来了这之后什么都要与人比, 可偏偏出现个阿璃,阿璃比她好看,阿璃跟朝云师兄关系亲近,现在连她唯一自负的地方阿璃都……   要她是赵凌, 恐怕也不那么好过。   吉香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不过, 扶璃可没吉香想得那么快活。   她还在想:   她妖的身份是不是泄露了?   可她明明掩饰得很好, 连花盆都是拖到床边, 让枕头盖住的……   但很快,扶璃就不想了。   想也没用。   虱子多了不愁嘛。   有沈朝云这块免死金牌在,他们不至于伤她性命咯。   所以,对着这些友好地看着自己的长老们,扶璃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只是笑脸盈盈的。   只是她这样一来,反倒让这帮长老们刮目相看了。   他们可都还记得前阵子这女娃娃被博山一条大青虫吓得浑身瘫软的模样。而现在,却能对着他们这一群高阶修士神色自若、不卑不亢,确实不俗。   一人乐呵呵笑了声:   “这倒让我想起了朝云,太清长老当年带他回来时才七岁吧?那时他也入了藏经阁,进了澄明之境……我现在还记得,那天也是下雪,那般小的个子,肩膀却挺得直直的,明明紧张,拳头还握着呢,脸上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能一样吗?”那将门派袍穿出“紧身服”效果的黑脸长老道,“一个是人,一个是……”   “铁崂长老!”秋玄长老拂尘一甩,雪色的尘丝唰得变长,直接堵住了黑脸长老的嘴,而后才慢悠悠走过来,对着扶璃弯起那一双狐狸眼,“扶璃,有没有兴趣入我峰下?”   “你洛云峰的女弟子还少?!”   一长老瞪秋玄。   “扶璃若来,自然是我秋玄的亲传弟子。”   秋玄话音方落,就听一道声音自空中传来:   “秋玄,你这是要抢我的弟子?”   那道声音带了点慈霭,随着声音一同出现的,是一位穿着灰袍的老者,那老者两鬓斑白,却生了一双睿智温和的眼睛,当那双眼睛落到扶璃身上时,扶璃突感觉,她心里那点毛毛躁躁也像被抚平了。   太清长老的话…是宿主的师父?   “太清长老,您可终于出现了!”   一行人齐齐看向他。   看得出来,新出现的这位在众位长老中威信不一般。   太清长老捋了捋胡子,说了声抱歉:“最近去了趟中州,所以回来晚了。”   “可是幽云台那边又有异动?”   太清叹了口气:“近来死气颇多,许多原本不该成域的地方也出现了域,罢了,此事以后再说。”说着他看向扶璃,眼里带了丝慈霭,道:“是个好孩子。”   扶璃被那道眼光看过,不知为何,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感觉:   有着这样眼神的人,生活中也一定是个睿智而宽和的人。   扶璃冲太清长老露出个笑,拱手作揖:“拜见太清长老。”   太清长老乐呵呵地说了两个“好”字,而后对着自从他出现就跟鹌鹑似的秋玄道:“小秋玄,我这小徒弟我可领走了啊?没别的人要跟我抢吧?”   “长老自便。”   其他人异口同声。   太清长老满意地捋捋胡子,而后对扶璃道:“你看看那边那位小娃娃是不是你朋友?是的话,就去与她说一声,然后跟我回太清峰。”   扶璃转头,这才发现吉香未走,正在远处朝她招手。   她走了过去,吉香一脸兴奋:“阿璃你好厉害!澄明之境哎,还有那么多长老都来看你了!”   扶璃笑了下。   她倒没觉得自己厉害。   今日之事她自己还迷迷糊糊、没什么实感呢。   什么澄明之境、经书、笔记…   脑子里许多事,她需要回去捋一捋。   扶璃和吉香说了两句,转身就回了太清长老那,太清长老长袖一卷,扶璃只感觉面前一晃,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携着飘了起来,下一秒,已经出现在了一个白雪皑皑的山头。   其下壁立千仞,白雾隐隐。   往下几百米还能看到沈朝云的府邸,那府邸藏在隐隐的云雾里,只能看到翘起的一角飞檐。   原来…这就是太清峰的最顶端啊。   扶璃还没上来过。   “走吧,今日便喝了你的拜师茶,顺便去见见你几位师兄师姐。”   “嗯!”   扶璃兴致起来了,跟着太清长老往身后的峰主府而去。   而平日里人烟寥寥的峰主府内今日很是热闹,除了闭关的三弟子,其他弟子们都来了。   林录翘脚坐在八仙椅上,使唤着小童给他换上一碟葡萄道:“我才领着书灵到宗掌那儿,就接到师父传唤,你们说…”   他往嘴里扔了串葡萄:“师父才回来,就急吼吼地将我们召唤到这,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我们的小师妹,师父即将出现的又一位关门弟子了。”   回话的那位紫衫女修道,她从林录盘里拿了个葡萄,吃了口就吐了出来,“真酸!”   “我看酸的是你不是葡萄吧?”   林录吊儿郎当的。   “谁酸了?你才酸!我嫉妒她?她一个妖有什么好嫉妒的?”   “你不嫉妒她,怎么葡萄都变味了?”   “你闭嘴!”   “哟哟哟,还挺横,”林录道,“刚才藏经阁你明明跟我一块藏起来看热闹,那书灵把我撵得屁滚尿流的时候,五师妹,你怎么不出来横一下?”   “这,这不是朝云师兄来了嘛…”紫衫女修说着,就看向旁边自进来后就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那的白袍少年,待接触到他那双漆黑的眼睛,脸都红了,“有、有朝云师兄在,还、还需要我干嘛……”   “没出息。”   林录见此,不由“嗤的笑”了声。   一下就气短了。   紫衫女修不服气。   要说没出息,那无极宗一大部分女修对上朝云师兄都没出息,不单单她。   “大师姐,你看四师兄,他又欺负我!”   扶璃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她在藏经阁内见过的四师兄和一紫衫女修拌嘴,沈朝云一身白袍坐于暗色座椅上,阖目似乎在休息。   还有一位女修站于窗边,听闻紫衫女修的求助,转过头来便是温柔一笑:   “四师兄,少说两句,当心五师妹回头把你院子里的小君梅给铲了。”   说话的女修生了副鹅蛋脸,丹凤眼,长发以一银冠竖起,手执银色流苏扇,一身晴空蓝道袍,亭亭立在那,便给人种泠泠秋菊、瑟瑟寒凉之意。   扶璃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她下意识看向沈朝云,沈朝云却是睁开他眼睛,起身,与其他人一同朝她这个方向作揖:“拜见师父!”   “来,见过你们新来的小师妹!”   太清道长拍拍扶璃,收手,径直坐到了几位弟子空出的主位上,面向众人。   “小师妹。”   几人同时朝扶璃作了揖,扶璃忙回礼,笑盈盈地道:“见过众位诸位师兄师姐。”   起身时,她还看了眼沈朝云,沈朝云挪开视线。   “我们太清峰人少,也没那么多虚礼,小师妹,你一会向师父敬个茶,磕个头,就算拜师了。”林录道。   一位道童端来一杯茶,扶璃接过,虚虚举个过头顶,眼睛亮亮地看着座上老者。   座上老者看着,暗道一声“果然生得一双好眼”,而后接过茶,喝了一口,重新置于几案。   “你上前来。”   扶璃膝行至前。   太清长老手置于她发顶:“修如逆旅,动如不系,这注定是一条艰难的路,会经历诸多磨难、困苦、疑惑…”   “但不论如何,都勿要失了本心。”   本心啊…   扶璃望望也看向这来得沈朝云,心想,她的本心不就是活得长一点嘛。   “我有个问题,师父为何收我?”   老者一愣,哈哈大笑:“你得跟着朝云,有个身份,好便宜行事嘛。”   扶璃:……   还以为是她骨骼清奇,得了青眼。   行吧。   这个理由很直接也很恰当。   不过…   她看了眼沈朝云,果然是暴露了吧?   “好了,我太清峰没有那许多规矩,以后早上你就去讲经堂,下午回峰,会有师兄师姐单独为你授课,课堂内容分别是经义、符箓、驱鬼、实战等,为师每半月都会校验一次……”   扶璃听着,有点儿绝望。   还说没什么规矩。   那那些有规矩的峰该怎么样?连晚课也上吗?   她现在叛师…还来得及吗?   扶璃开始慎重地考虑起这个可能性。   “…好了,有事便找你大师兄大师姐帮忙。”   说完,太清长老留下一物给扶璃,   是把碧莹莹的戒尺。   四师兄林录笑了声,拿起那戒尺看了下,递给扶璃:“果然没什么新意,每年师父收人,都给一把戒尺。”   戒尺触手微凉,只比手掌大两寸。   “这有什么用?”   扶璃问。   “你以后就知道了。”林录做了个神秘兮兮的表情。   之后是收礼环节。   扶璃顿时变成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妖。   大师姐楚嗣音送了她一把小扇子,语声和善地道:“阿璃,此扇为流音扇,不用时可插入发间,关键时可替你挡去万法境一击。”   “师姐真阔绰!这都算得上中阶法宝了!”   林录赞道,而后送给扶璃一个蝴蝶簪,佩在头上会有蝴蝶振翅之效,拿下来输入元力,还能造一场浪漫的花雨。   五师姐最实惠,送了十块中品元石,让她看中什么自己买。   最后到了沈朝云。   扶璃眼巴巴地看着他。   沈朝云慢悠悠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套……   一套书?!   扶璃看着被递呈过来的一二三四五六本书,傻眼了。   “这是什么?”   她问。   却听头顶那如皎皎清风明月般的声音道:   “幼儿启蒙图录。”   旁边“噗哈哈”爆出四师兄的一阵笑。   作者有话说:   阿璃: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   对不起   迟了两天。   突然知道爸爸下周四要做手术,所以这几天很慌,什么都写不出来。   现在平静下来了,接受现实,人就像一个不断走向老旧的机器,总不可避免修修补补的,对吧?   我最近可能更新不会稳定   你们看到更新再来刷吧~   感谢在2022-02-23 14:45:06~2022-02-25 06:4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3个;sill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多吉 22瓶;村里姑娘、罚酒饮得、南宫亭、42126567、张平 10瓶;莲梦幽香 9瓶;猫豆 3瓶;888、XS.Koi 2瓶;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经书   林录笑得站都站不住。   “师兄, 你这……”他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伸出个大拇指,道了声“绝”。   可不是绝么。   扶璃心想, 这宿主怎么跟凡间私塾里的那些老夫子似的,送礼物送书,还一送送一套。   真真……   好想丢了他哦。   扶璃是万般嫌弃,沈朝云却只是道:“明日下午清风斋,多加一节启蒙课, 跟我识字。”   “……哦。”扶璃看了看他,“每日都要?”   “自然。”   林录又笑, 楚嗣音却蹙了一双细眉,走过来道:“二师弟你要亲自教?”   沈朝云颔了颔首:“是。”   他线条分明的侧脸在夕阳的余光里有这薄透的美感,看得旁边的五师发了会呆, 才接话:“可是修士时间本就宝贵, 何必浪费时间做这杀鸡用牛刀之事?”   说完, 还对着扶璃解释:“小师妹, 讲经堂有为不识字的弟子专设的幼学, 就算幼学不想去,去镇上单独聘个夫子上来也不过是费几两银子的事,很方便的。”   扶璃心道, 她还情愿如此呢。   虽然打定主意了不当文盲,毕竟不是什么地方都是藏经阁,点一点就能看懂——可她也不想让沈朝云教:她那日不过是打了几回瞌睡,他居然让她伸手打她板子, 真真比私塾里的老夫子还严格。   若去幼学, 她想学就学。不想学就不学, 想来那帮老夫子也不敢她打板子。   “那好啊, 我以后自己去…”   扶璃话还未落,就听沈朝云道:“无妨,我应了她的。”   说完,他朝房中几人颔了颔首,又而后对扶璃道,“还不走?”   “哦,哦,走。”   扶璃抱着礼物,跑了几步,又想起什么,转过头,“我先走啦,大师姐四师兄五师姐,”她唤了一通,笑,“明日再见。”   那一笑清纯又可爱,林录下意识伸了手,也摆了下:“明日再见。”   扶璃“嗯”了声,当真跟在那清冷修长的少年身后,走了。   五师妹冷哼了一声:“色令智昏!”   林录耸耸肩:“漂亮姑娘哪个不喜欢?”   楚嗣音目光透过窗外重重云雾,似能看见什么,过了会收回视线,道:“二师弟他…似乎有些变化。”   “哪里变?”   林录可没看出来。   五师妹却点头:“我也觉得。”   朝云师兄平时待人不算亲切,但也总还是有礼,有礼得让人觉得跟任何人都隔了一层,现下对小师妹却不甚客气,倒像是…无端端亲近许多。   “罢了,”楚嗣音叹气,“我也先走了。”   说着,便也袅袅离去。   五师妹扶着门槛看了会,回过头:“你说大师姐到底喜不喜欢朝云师兄?   林录愣在那,想了会道:“不能吧?”   *   那边扶璃还在跟着沈朝云往下走。   下峰头的路不那么好走,云遮雾绕,崎岖弯折,加上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路,踩一脚便陷进去,拔也拔不出来。   沈朝云还走得快,明明看起来不疾不徐的步子,却愣是把扶璃甩了几丈远。   扶璃拔了几次脚,看看沈朝云,他都快走出视线了。   莲珠在这也不怎么管用。   还是很冷。   扶璃顿时就不想干了。   转头看看周围没人,趁着沈朝云不注意,心念一动便化作一根绿藤蔓,唤了声:“朝云师兄!”   沈朝云转过身来,扶璃趁机一个飞跃——   她“啊哟”了声,藤蔓就掉在了地上。   扶璃疼得藤蔓都绞成了一个扭扭曲曲的形状,方才她不过是想缠他身上,借个东风回去,怎么就撞到个奇怪的东西…   正委屈着,面前却罩上一层阴影。   沈朝云矮下身来,修长的指尖落到她弯弯扭扭的绿色身子上,声音清清冷冷:“抱歉,我有护体元力。”   扶璃敢发誓,自己绝对听到了他声音里藏着的一丝笑。   “你笑我!”她“呜呜”哭起来,绿藤扭啊扭的,“很疼的,你那什么破元力,那么硬做什么……“   沈朝云手一顿,低头,却发现那扭啊扭的细藤已趁机缠了上来。   真的很细,一丝,缠缠绕绕,抱住他的指尖,而后不一会就绕上了他手腕。   冰凉,柔弱。   碧色的一截,像翡翠作的竹子。   还有一道娇滴滴的声音道:“朝云师兄,你带我回去吧。”   “这儿太冷了,还远,我不想走。”   沈朝云目光落到被无意散落一地的书,一拂袖,将那些书卷收起,而后袖着手,徐徐往峰下走。   扶璃哼起乱七八糟的的歌来:“我是一颗小小草,小小草~没爹也没娘,但我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我还有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宿主,哦哦~哦哦~”   苍山渺渺,少年人一身白雪,伴着歌声往下走。   等到了沈朝云的宅院,扶璃发现,他又走了,走前还朝她点了点头:   “有事吩咐小童。”   她收到的礼物倒是都一件不落地放在了客厅的桌面。   扶璃将那碧玉戒尺、流苏小扇、蝴蝶簪,以及十块中品元石,一个个珍惜地摸了过去,最后轮到那厚厚的一摞书时,嫌弃地将他们撇到一边,而后带着其他礼物高高兴兴去了有花盆的房间。   小童就站在她房门口,见她过来时,朝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仙子若有事,尽可吩咐。”   扶璃想了想,问:“你家公子呢?”   “公子回苍莽山了。”   “苍莽山?”   而且为什么是用“回”?   “公子平日大多时候都在苍莽山,只有峰主召唤时才会回太清山。”   扶璃“啊”了声:“为何?”   “这…”小童低下头去,道,“小童只是来侍奉公子的,其他不知。”   扶璃“哦”了声,挥挥手:“那你下去吧。”   等小童退下后,她才坐了下来,想今日之事。   先是她去了藏经阁,跟书灵打了一架,得了【万物生】,对,【万物生】——她们菟丝子一族的专修功法。   扶璃忙内视,最后在契图附近发现了一捧书。   那书就腾在契图旁,像供奉台上的祀物,还散着柔和的光,扶璃好奇地碰了碰。   下一秒,那书就出现在了手里。   发黄的羊皮卷封皮,上面三个字都已经斑驳了:【万物生】。   扶璃发现,离开藏经阁,这本书她居然还认识。   指尖触到【万物生】三字,她心中竟然有股奇怪的东西涌动,就好像…某种离开她许久的扎根于血脉的东西终于回到了主人的身边。那种感觉很奇怪,扶璃抬头,她竟然落泪了。   指尖揩了揩,掀开第一页。   那字是绿色的,扶璃闻到了菟丝子藤汁液的气味,那气味封存许久,却还带着淡淡的草木香——传闻中菟丝子的专修功法,是已化神的菟丝子老祖以心血写就,每一字都含了天地奥义。   奥义不奥义,扶璃是不知道。   但当翻开这经义的一瞬间,她这个大脑空空的草木妖,竟然每一个字都认得,那些经义像在一瞬间刻印到了她的心里。   有些懂的,有些不懂,可她隐隐约约知道,那些不懂的,也封存在她脑子里,只等懂的那一日会再度显现。   [天道渺渺,妖生淼淼,我菟丝子承天之幸,游离于普通草木,有改运之能,却也受天地所限……]   [万物生,以生之力,刻死之能……草木本源为生,万物生生之道……]   [万物生第一境,三春晖,春晖如雨,细细生发,三春晖下,肌理之寸伤可愈……]   这文绉绉的一团,扶璃发现,自己竟然懂了。   老祖宗先是苦口婆心地告诉后代,菟丝子不是普通的草木妖,是可以很牛逼的草木妖,但也因为这个,老天爷有时候会很看不惯他们,所以能苟千万还是要苟,有事让宿主去挡…他还说,万物生是最适合菟丝子也是最牛逼的术法,掌生之能,修到最高,可以跟天道抢人,虽然老祖宗他自己也还没修到最高阶…   最后,就是她现在能学的万物生第一境术法了,名为三春晖,修成了,她就可以让最粗浅的皮肉伤愈合,老祖宗生怕她嫌弃,还特别举例了这个术法的好处:瞬发,只要她元力在,就无穷无尽,还不用采草药…   扶璃:……   如果她是一只深山老林里长大的孤陋寡闻妖就算了,可她偏偏不是。   晴芳师姐前两天还和她说过,修真界一块下品元石一麻袋的金疮药差不多就能有这个效果。   更别提高阶修士所谓的皮肉伤——依照他们的复原力,那一点点伤口都是瞬间愈合,压根用不上什么大路货金疮药。   就像在域里,宿主右手明明被那跳尸的菜刀砍得鲜血淋漓,可也是不到一炷香事件就不流血了,从域里出来,更是直接愈合了。   压根用不上啊。   扶璃叹了口气,不过老祖宗在序言里画的大饼太美,她还是得吃下去。   至于第二境、第三境也被印入了脑海,只要一想就会浮现在面前,可惜…上面迷迷蒙蒙地罩了层云雾,显然没到境界是看不到的。   一卷羊皮卷不重。   扶璃翻到最后,才发现这羊皮卷后半部分竟然被撕掉了。   撕得粗暴又匆忙,剩下的一半书脊突兀地支棱在那,像一个残缺的等人填充的符号。   扶璃想了想,没将这羊皮卷收回体内,反正里面的东西都印在脑子里了,她弹了弹契图。   [朝云师兄?朝云师兄?]   [什么事?]   扶璃先是寒暄了下,问他为何不住太清峰,那边只道:[是哪里缺了吗?]   [倒也没有,可是师兄不在,我一个妖住这么大的房子,有点怕呢。]扶璃道。   那边静了会,才道:[草木妖以天为盖以地为庐,大地广袤,天穹苍苍,不过小小的一间房子…]他声音凉淡,[你竟也会怕。]   扶璃:……   好吧。   她确实不怕。   她找他也确实另有要事。   [师兄,其实我是想问你…我的功法能不能放你那里?]   [为何?]   那边传来的声音带了丝疑惑。   [我怕放我这会丢了,因为…比较珍贵嘛。]   扶璃话落没多久,房门便被人“笃笃笃”敲响了。   她忙去开,却见刚才还在和她对话的少年已经站在门外,一身的风雪气随着他朝她伸来的手传过来。   “干嘛?”   扶璃下意识往回缩了缩。   好冷哦。   “经法。”   “哦。”   扶璃这才想起,连忙回身,将茶几上的羊皮卷拿起递了过去。   沈朝云的目光从扶璃因回身而振翅的蝴蝶簪上,又落到她执着羊皮卷的手尖,突然问:“你是嫌它…”他不那么确定地道,“脏?”   扶璃:……   她眨了眨眼睛。   要命,这个人是不是有读心术?   怎么总猜中呢。   “没有,怎么会呢。”   扶璃也知道这样不好,毕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她还要学。   可要学,也不代表……   扶璃说着,顶着头顶越来越凉的视线,突然抬头,理直气壮地道:“对啊,你们人族才奇怪呢,那么多人用过摸过的经书还放身体里,说不定还抠过鼻子抠过脚……我身体那么漂亮,才不要放!“:   她说完,明显能感觉到面前的少年呆了一呆。   他漂亮的如墨一样的发丝也像死水一样滞住了。   过了会,才慢吞吞地道:“是不该放。”   “拿来吧。”   说着,扶璃只感觉手里的经书倏地消失,下一秒,门前那沐浴在月光下的如玉少年也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了,只剩下映在走廊地板上,那皎洁的月光。   扶璃却看着那月光心想,是她看错了吗?   为何总觉得,朝云师兄离开时好像…滑了一跤?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5 06:46:30~2022-02-26 17:5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改名了 5瓶;小婉、乐肆 2瓶;羊屁屁、慧慧子、最美时光、猫伯爵、孟孟喝忘情水了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情啊   沈朝云走后, 扶璃照着[万物生]的法诀,引导元力在体内沿着穴窍前进。   比起之前沈朝云教她的经诀,这[万物生]对她来说, 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完全没有任何滞涩,不一会就在体内行完了一周天。   一周天后,扶璃感觉非常之好。   她像又埋回了初生之时的土里,周围的气味、风、甚至是拂过根系的水也都如旧景再现。   一切都刚刚好, 煦煦风,融融月。   扶璃闭着眼睛, 又练了两个周天。   到第四个周天时,她的精神开始萎靡,眼皮也耷拉下来。   扶璃掩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然后跑到床边一躺, 心安理得地闭眼睡觉去了——   连人族的圣人都说, 欲速则不达。   她一个小小的草妖, 当然要听圣人的话啦。   屋内渐渐静了下来。   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只有少女起伏的胸口。   夜沉如水。   一缕月华越过窗棱,落到她白生生的小脸上。   那月华丝丝缕缕,如一团轻盈的雾气萦绕在她周身, 像浅浅的水银,那水银进入她身体,又析缕而出,出来时那银似乎也变得浅了一些。   这一幕持续了一夜, 直到日出东方时才停止。   扶璃睡了很沉的一觉, 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 只是下床时吓了一跳——   她身上又被那墨绿色的泥巴糊上了!   臭烘烘, 还脏兮兮的。   扶璃连忙跳到木桶里,拔去竹罐,连换了三桶水,才感觉身上干净了。   洗完照照镜子,发觉皮肤又白了一点儿,眼睛又亮了一点儿,她便换了凡衣,将前两天才发下的法袍打包好,拿着身份玉牌去了执事堂,在执事堂那将外门弟子的身份玉牌换成内门弟子的,还领了二十块下品元石的月例,至于之前的门派法袍交上去,重新换了两套—   内门弟子的法袍上,印的可不是统一的祥云,而是各峰标志,像他们太清峰就是一把暗银小扇。   扶璃这才知道,太清峰被称为扇子峰。   因为从峰主到弟子,全部是用扇子的,只除了那不走寻常路的宿主。   据说还有那拂尘峰,打铁峰,种田峰……   不过在修士间说的最多的还是洛云峰,虽然从峰主到弟子用的都是仙气飘飘的拂尘,却被统一叫做仙女峰,因为除了秋玄长老一个男的,其余全部都是女修,连杂役弟子都是女的。   再传说平日里男弟子最爱去的,就是洛云峰。   只因洛云峰不仅女弟子多,还因秋玄长老眼睛毒、品味高,挑的全是美人,还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上回我一进去啊,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晴芳师姐道,“那香的,估计是把整个香山的花都采了,熏得我都快背过气了。”   扶璃煞有介事地“哦”了声:   那是怪熏的。   一屋子花尸的味道。   扶璃是在领完月例去食舍的路上,碰上晴芳师姐他们的,之后就听晴芳师姐说了各种八卦,还听她说青峰师兄最近也总捧了一束花去洛云峰,当那痴心的望夫石。   “青峰师兄?”吉香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是我们知道的那位青峰师兄?美人谱七十八位的那位青峰师兄?”   晴芳师姐往她嘴里塞了个包子:“快,闭上,你哈喇子都要掉下来了。”   吉香“啊呜”一口闭上了,咬了两口包子,还道:“师姐,下次给肉馅的。”   晴芳师姐都快气笑了:“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是,没错,正是我们知道的那位青峰师兄。”   吉香又张大了嘴巴,意识到包子要从嘴里掉下来,连忙又闭上,费劲地咽下去,而后道:“那能让青峰师兄这般的…那女弟子一定很漂亮咯?”   想了想,又问,“有阿璃好看吗?”   扶璃正垂着脑袋,一边想着这两日得来的元石够不够买一个储物囊,一边又想着自藏经阁后就困扰她的问题——这时听吉香突然提起自己,只来得及“啊”了声,抬头看着众人,一双秋波明媚,偏偏脸上全是懵懂。   晴芳没忍住,伸手捏了捏扶璃的脸,道:“自然是没阿璃好看的,这世上有几个女子能有阿璃好看呢,不过…”   “不过什么?”   “恩…“晴芳顿了会,道,“不太一样。”   吉香就不懂了:“哪里不一样?”   “啊呀,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少打听。”   晴芳哪里好说,阿璃这一副天真懵懂的样,要较真起来,恐怕未必有那女子更会勾人。   要知道,能得人心的有时不止是好看,还得…有股劲儿。   阿璃太小了。   还不懂。   “什么话便不能听了,”吉香愤愤道,“而且晴芳师姐,我与你说,我才不是小孩,若放在凡间,我这个年纪已经及笄可以嫁人了!“   “哦哦,大了,大了,是师姐错了。”   晴芳嘴上说着错,面上却是不以为然。   转头,见扶璃蹙着一双拢烟眉,好似轻愁满满,不由问:“怎么了,阿璃?你都拜入太清峰,成了高贵的内门弟子了,怎么还一副愁眉不展的样?”   扶璃抬头,想了想,还是将去完藏经阁后就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问题问出来:“我有个朋友…“她顿了顿,其他人互视了一眼:哦,有个朋友。   “就…我有个朋友,她想让一个人听她的话,有没有什么办法?”   吉香“啊”了声:“你哪个朋友?听什么话?”   “这不重要。”扶璃道。   赵凌抬起眼,她从方才就一直沉默地跟在众人身后,此时开口:“这简单,喂他喝下一碗[乖巧符]化的符水便是。”   “乖巧符?”   扶璃眼睛倏地睁大。   还有这种符?   听起来好神奇哦。   “要多少元石?”   晴芳师姐翻了个白眼:“别听她的!“   “阿凌,你这瞎出的什么馊主意,那乖巧符不过才管一日夜,等第二日那人清醒,下符的人可就糟了。”   “那不行。”   扶璃忙道。   若是这样,她恐怕会被沈朝云用剑砍成一丝儿一丝儿的。   不对,一丝儿一丝儿都别想有。   毕竟上回结契回来,他在船上就将她切成粉碎了。   若这回再来……   思及此,扶璃连连摆手:“不行,不行。”   “那就没办法了。”赵凌踢了个小石子,看了眼扶璃,“你怎么又穿的凡衣?”   扶璃还没答,晴芳师姐却突然“咦”了声:   “阿璃,你不会是想…让朝云师兄听话?!”   扶璃能感觉,晴芳师姐话一落,吉香和赵凌同时看向自己,吉香眼里写的是“你真敢想”,赵凌眼里印的是“死丫头你好大的狗胆”——   如果眼睛能射箭的话,扶璃相信自己现在已经被万箭穿心。   晴芳咳了声:“阿璃啊,想点正经的,不然我怕我一觉醒来,就要去你坟头叩拜。”   “我说的是我朋友,不是我!”扶璃装着恼,“你们瞎说什么呢。”   “……哦,你朋友。”   几人对视一眼,露出个心照不宣的表情。   赵凌鼻尖轻哼了一声,双手环胸:“最好是你朋友!”   “好了好了,”晴芳打了个哈哈,“阿璃啊,这个世界上可没有叫人听话……”   她话还未完,却见一女修匆匆乘着纸鹤过来,见是她,忙道:“晴芳!晴芳!快去断无涯,青峰师兄要跳断无涯了!”   “青峰师兄要跳断无涯?!为什么?”   晴芳不可思议道。   断无涯就在无极宗后山,接近禁地,其下是暗涛险礁,深不见底,最险峻不过,平时压根没什么人去。   更别提要跳。   “青峰师兄与玉烟诉情,玉烟说,若要让她信他的心意,便让他从断无涯上跳下去,还不许御剑。”   “疯了,当真是…”   从那跳下去,还不许御剑…   晴芳连连摇头,抬头见几个新弟子一脸好奇地看着她,忙一边拉了一个,又让来通知的也带上赵凌,率先御剑而去。   “走,去看看!”   扶璃被拉着,就飞了起来。   一行人飞去了断无涯。   御剑不过须臾,就到了地方。   那是一座无涯峰。   扶璃还未靠近,便感觉到了那峰的气势。   她之前觉得高峻的太清峰与这无涯峰一比,就成了平和的小土丘。   无涯峰壁立何止千仞,它矗立在一片连绵的高山里,像一把被人凭空斩断的断剑,剑尖指天,而断无涯便是这剑尖上的一座高台。   风呼啦啦地刮,高台上云雾隐隐,栏杆处,站着一位身披黑色大氅、内穿黑金战甲的修士。   那是扶璃第一次在这崇尚流云飘逸的无极宗看到这样的打扮,那修士身姿挺拔,以一蛇形黑冠束发,露出凌厉的五官,一眼望去,刚毅勃然之气益显。   任何看到的人都不得不说一句:不愧是美人谱上前一百的人物。   而这样一位人物,却对着面前那穿着藕荷色长裙、体态风流的女修软下一双厉眸。   “我若跳下,你便信了我对你的心意?   “是。”   风吹起那女修飘逸的裙摆,从扶璃的角度看过去,却只能看到那女修清秀的侧脸,那侧脸玉盈,沐着光,好似那一瞬间连光都有了风情。   “好。”   男修目光留恋地在那女修脸上徘徊,过了会,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竟当真纵身一跃。   他身上黑色的大氅在跳下时,蓦地腾起,如展翅的鹏雁。   “青峰师兄!”   众人奔过去,却哪里还看得到人,只有云雾深深、波涛滚滚。   有人转过头,对着那女修说了句:“玉烟你…”   那让人跳崖的女修却只是转身,在人群中袅袅离去,扶璃只感觉,她离去时视线似乎还在她脸上掠过。   “晴芳师姐,为何你们都看着不去阻止?”   “我辈修士修心,心在何处,他人不能阻,你看我等只在周围看着,连师长们都未出现,便是如此…清风师兄意已决,此为他与玉烟之事,我等若插手…”   “你们修士可真奇怪。”   “那青峰师兄这样跳下去…“   “无涯峰高万丈,未御剑,只有护体元气,就算青峰师兄已经到了万法境,也九死一生……”   晴芳师姐和吉香的对话隐隐在耳边,扶璃却看着那深深的云雾,眼前飘过方才那男修跃下时飘起的黑色大氅,还有域中书生牵着窈娘相携离去的背影…   情当真能让人这般…   “自古以来,唯有情这之一字无解,连修者也无法幸免啊。”   人群里,不知是谁叹了一句。   扶璃悄悄地攥紧了拳头,心想:   她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   作者有话说:   阿璃:突然知道了财富,啊不,听话密码。   ————————   感谢在2022-02-26 17:56:49~2022-02-28 00:0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太太化身码字机了吗 20瓶;吃太胖会被鲨掉、睡不着小姐 10瓶;小鱼 3瓶;乐肆、葱油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上课   扶璃和晴芳师姐她们下了断无涯, 没多久就听说青峰师兄命大,捡回一条命。   有师长找到他时,旁边还有条大鱼, 师长愣是将他半截身子从那大鱼嘴巴里拔l出来再续上了。   “……后面再找医修,吃点丹药,针灸缝补一起上,修养个十来年就完事了…”   晴芳师姐轻描淡写地道。   这番话听得吉香嘴巴是睁得大大的,修士的世界可真是……   怎么能把断胳膊断腿断身子说得跟缝补娃娃一样简单呢。   “不过可惜…要是没请到个高明的医修, 阴雨天青峰师兄恐怕经常要关节痛了。”   “这都补好了,关节痛还治不好?”   “关窍最是灵敏, ”晴芳道,“与修士生气息息相关,反倒最是难治。说起来在生息这一块, 我人族还是不如草木一族, 草木妖天赋如此, 若作医修怕是天底下的人修都比不上, 草木本源之力柔和平正, 补气养穴是最好,只可惜……草木成精不易,成了精后还要有专修功法……“   “哇, 那草木妖岂不是很受欢迎?”   吉香道。   “倒也不是。”晴芳叹了口气,与这些单纯的小姑娘说什么呢,这世上越是珍贵的反倒越不得自由,就如东海有鲛人, 鲛人产的鲛珠能驻颜美容, 那鲛人便成了奇货可居…   “那是什么?”   吉香奇怪。   赵凌嗤的笑了声, “一只妖, 需要它捕来便是,还想要人的待遇?无极宗还好些,其他仙门里可多的是捉妖师…”   “啊……这样啊,那妖好看吗?”   吉香问,若是好看的话,她恐怕会很伤心的。   “妖啊…”晴芳道,“听闻妖化人,都带了本体的某些特征,比如我曾经就见过一只黄鼠狼妖,那生得是尖嘴猴腮细长腰,一张嘴还一股臭味,哎哟,熏得我…”   扶璃听这帮人议论妖却没啥反应。   妖族可不讲什么团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等的狗屁话——毕竟他们妖族自己内部还经常吃来吃去呢,像猫妖吃鼠妖,螳螂妖一交尾,母螳螂就要把公螳螂吃掉的……   强吃弱,弱吃更弱,才是他们妖的法则。   她还在想,怎么让宿主对她生情呢——这种生情,当然不是她刚寄生之时想的让沈朝云喜欢自己的喜欢,而是更深一点的,像青峰师兄对玉烟师姐的那种……   扶璃一路耷拉着脑袋不说话,晴芳看了眼她问:   “阿璃,刚才可是吓到了?”   扶璃摇摇头:“没有。”   她想了想:“我有个朋友……”   “你朋友不都在这儿吗?!”   众人异口同声道。   扶璃:……   倒也没有。   还有棵流落在外的小草,   不过看看其他人笃定的眼神,扶璃也不装了,道:“好吧,那朋友便是我,而且我与朝云师兄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哦——”   吉香长长“哦”了一声,一副你在翻什么陈年老黄历的表情。   赵凌脸立马就绿了,不过这一回她没出声,一件事一而再、再二三,那反对的精气神就弱了。   扶璃左右看看,继续道:“但是你们也知道,朝云师兄这个人…”   她叹了口气,美人叹气,自然而然有股柔弱堪怜的意味。   扶璃微垂了头,长睫静静地耷拉在眼下,留下一小片扇形的孤独的影子。   “他性子冷,脾气也不好,便是和我关系不一般,可也…总冷着我。”   众人点头,一副朝云师兄便是如此的模样。   “还有,听师姐说他常约战,可约战哪有不受伤的呢?他受伤,我便会难过,所以我常想,朝云师兄若是能听我的话就好了,便是到不了青峰师兄待语嫣师姐的程度,可起码…”小姑娘顿了顿,眼皮子红了些,“能听一听我的劝,想起他还有个我,能多顾虑顾虑他自己的安危就好了…”   她说着,竟像是要哭了去。   这让看惯了她懒洋洋态度的众人不由一愣:   阿璃当真是很喜欢很喜欢朝云师兄啊。   不然怎会这般担心朝云师兄的安危呢?   就像她们,说起朝云师兄来虽然脸会红心会跳,却从来不会忧心朝云师兄跟人约战会不会受伤、会不会流血、会不会疼这等事呢…   作为朝云师兄的头号扈拥,赵凌都不由惭愧地低下了头。   “所以,阿璃你是想怎样?”   几人里嗓门最大的晴芳忍不住压低了声,像是怕吓坏了这个柔弱又善良的小姑娘。   “我是想问师姐,怎样才能让朝云师兄像青锋师兄爱玉烟师姐那样…”她顿了顿,像鼓足了勇气,“爱我?”   这一声细柔,却又仿佛蕴含了无限勇气。   晴芳心底一声叹息,若放在平时,她肯定要跟对方说一声“想屁吃”,可这个人是阿璃……   望着阿璃那漂亮的脸蛋,以及晕了泪珠儿好像要掉下来的眼睛,她道:“你等着。”   说完,她就御剑而去,不一会,就带回来一个蓝色布包。   布包抛给扶璃:“接着。”   扶璃接住的同时,包裹的蓝布散开,里面放了本…书。   扶璃对着朴素的封皮,眨了眨眼睛。   她只认出来一个字:[男。]   居、然、又、是、书。   文、盲、真、的、好、特、么、绝、望、啊。   晴芳师姐还没看出扶璃淡定师妹脸下的崩溃,道:“这可是本好书,一般人我可不给她看。”   扶璃“哦”了声,提不起劲来。   吉香凑过来,看了看封皮,一字一句念出来:“撩欢秘籍。”   念完,她脸就红了:“晴芳师姐,这什么啊…”   晴芳道:“我问你,三宗十二仙盟里,哪一门的女修最受欢迎?”   “哪一门?”   其他几人都看着她。   “合欢门。”   晴芳师姐话一出,吉香就捂住了嘴巴:“合欢门?是我知道的那个合欢门?”   全部都是不正经修士、还专门修炼房l中l术的合欢门?   “这世上哪还有第二个合欢门?”晴芳给了她一个毛栗子,“别大惊小怪的,不过是各自道不同而已。”   说完,就继续道:“这也是我合欢门中的一个好友送我的,合欢门打架是不行,可对付男人女人可是最有一套了,毕竟双修嘛,自然要找个顺眼的,可万一顺眼的没看上她呢?那便需要使些手段,这书中记的便是这些…还有,你莫要看这三宗十二门仙门里人才济济,但放眼望去,一大半都是跟合欢宗女修…恩,双修过的。”   吉香“哇”了声,像是大开眼界。   连扶璃的嘴巴都睁得大了些。   晴芳忍不住又捏了捏扶璃的脸,扶璃忙捂住脸,口齿不清道:“晴芳师姐请自重。”   惹得晴芳又一阵笑,笑完才继续:“不过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除了百灵阁有个美人榜,合欢门内部也有个榜,那榜俗名叫[想睡榜],大家可知,榜首是谁?”   “谁?”   众人异口同声地问。   “朝云公子!”晴芳师姐笑着道,“就是咱们宗大师兄!”   “可惜啊咱们宗大师兄就是个冰块做的,天生不懂风情,去年合欢门圣女派人送贴,那圣女生得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一双含情目过来,我们宗门弟子倒了大半,论长相就是比咱们阿璃也不差…那圣女下了贴邀大师兄去花月楼一聚,大师兄只回了两字,你们猜是哪两字?”   “哪两字?”   “战否?”   晴芳师姐说完,顿了顿,又道:“但那圣女也是个妙人,在那大师兄的回帖前加了两字:“床上。”   “所以合起来就是……”吉香还没说出来,脸已经红得像浸了染缸,“床上战否?”   她嘶了声:“可真……”   “合欢门便是如此。”晴芳师姐道,“你若何时去了洪州,便知那边风土要比其他州开放些。”晴芳道,“连合欢门圣女都折戟了,大师兄在合欢门内可真真是堪比唐僧肉…据闻还开了撩单,比如摸摸小手是多少,亲……咳,反正,最高的都开出了一万上品元石的价。”   “一万上品元石?!天哪,大师兄好贵!”   吉香脱口而出。   晴芳咳了声:“反正…谁都没得成,没想到最后倒是便宜阿璃了。”   想到这,晴芳突然觉得,阿璃这打算…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毕竟迄今为止,也只有阿璃办到了其他人都办不到的事。   “话说远了,反正啊,这书便是合欢门历代修士呕心沥血总结出来的撩欢秘籍,唯有高阶内门弟子才有,若不是我误打误撞救了一命,她也不会拿来给我。“晴芳道:“阿璃,你看完记得还我。你的脸蛋,加上这秘籍…”   “我相信你可以!”   “我可以!”扶璃握拳,一双眼晶晶亮地看着晴芳,“不过师姐…”   她顿了顿,道:“你能不能念给我听?”   晴芳一愣:“为何?”   “我不识字。”   扶璃理直气壮地道。   晴芳:……   吉香:……   赵凌:……   “行吧。”晴芳翻了个白眼,过了会,她似想到什么,从储物囊里掏出一块灰色的石头,“这是储音石,可以储存声音,我一会用这块石头将念的录下来,你空了还能时不时倒回去听,只是……”   “只是什么?”   “你也知道师姐穷,没什么钱,这储音石一块便要一块下品元石,师姐可不帮你出这钱啊。”   扶璃当然不会白要晴芳师姐的,趁着手头阔绰她甚至还多给了一块。   晴芳推拒了两回,到第三回 收下来,收下来时笑眯眯的,看起来心情不错。   等到中午,讲经堂的课上完,去食舍时又碰头。   晴芳师姐将储音石给了扶璃:“阿璃,那书我便不给你啦,反正里面的每一句我都录下来了,你一个人的时候听一听,记住了哦,一个人。”   不知道为何,扶璃总觉得晴芳师姐说这话时脸有些红。   她拉着晴芳的手晃了晃,甜甜地道:   “谢谢师姐!你最好啦。”   晴芳落荒而逃。   而扶璃则是找了后山一处没人的僻静处,爬到树上,捏着那块石头听起来。   石头里果然传出晴芳师姐的声音。   扶璃听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听完。   听完,只觉得后面半段简直是……   糊涂蛋写的嘛!   完、完、全、全、听、不、懂。   不过前面大半卷,她还是听明白的了。   总结出来就是——   第一步:追他,黏他。   第二步:冷落他。   第三步:找个新人刺激他。   让他从热到冷都经历一遍,再辅以被剥夺的不安全感,最后对方就手到擒来了。   扶璃听得连连点头。   有道理。   就像原来有个人天天请她吃甘露,有一天突然不请了,还请另一只妖吃,她肯定会很生气,然后会千方百计地让那个人回心转意、重新请她吃甘露的!   毕竟——甘露那么好吃,谁会舍得呢!   所以,第一步,追他,黏他。   最好是一整天都呆一块。   扶璃认真地想了想,她和沈朝云的相处时间……恩,她早上要去讲经堂 ,晚上他也不回太清峰住,所以满打满算只有…下午那堂认字课?   那可不行。   难道要让她去住冷冰冰的苍莽山?   可听师兄师姐们说,苍莽山可是冷得眼泪还没落下来就会变成冰花呢。   扶璃立马又否决了这个选项。   菟丝子性喜高温,若是没莲珠,这无极宗恐怕她一天都待不下去,可就算有莲珠,有些太冷的地方她也是去不得的。   苍茫山脉可是冷中之冷,她去了,恐怕会冻到僵直。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一个选择——   让朝云师兄回太清峰住。   这样一来,她就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黏他。   扶璃下定决心后便回了太清峰。   下午是太清峰弟子学堂。   不过扶璃发现,学生只有一个她,而先生…有五个。   也就是她的五个师兄师姐轮换。   第一天是大师姐。   讲的是如今的仙门分派,各州历史,只是扶璃发现,大师姐人长得美,蓝袍银冠,像传说中的妙玉观音,偏偏讲起课来跟和尚讲经,听得扶璃是昏昏欲睡。   “啪啪。”   桌子被啪的打了下。   扶璃看着递到面前的碧玉戒尺,又抬头看着大师姐板起的脸:“大师姐…”   “小师妹,我不管你人也好,妖也好,既入我太清峰,便要好好学。”   “莫要觉得无所谓,这些东西听起来或是无用,但若你哪一日入九州游历,便会知道,有些知识或可在关键时候助你一臂之力,甚或救你一命。”   对着大师姐那清澈又安静的眼神,扶璃突然感觉,她说的都是真心的。   “好好听课。”   大师姐放下戒尺,重新拿起书,用刻板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地讲起了课。   扶璃努力地撑起眼皮,开始认真听。   只奈何大师姐实在是催睡功力了得,她中途还是打了三次瞌睡,这次碧玉戒尺打的不再是桌子,而是手心。   扶璃终于知道,这碧玉戒尺的作用了。   这道法器,能将疼痛保持两个时辰,同样的——打出的印子,也会保持两个时辰。   等好不容易捱到下课,天边红霞已经漫天。   沈朝云就是踩着漫天的霞光,这样走进学堂。   他白色的袍摆掠过木板与,走到讲台前:“上课。”   扶璃看着讲台前那张仿若被冰雪雕塑过的美丽脸庞,心里只有一句话:   追他,黏他。   做他永远甩不掉的小乖乖。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发50个随机红包~   晚安~   今天更的长了一点接近4500字哦~   ————————感谢在2022-02-28 00:01:31~2022-03-01 10:1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羡羡 50瓶;逾渊鱼 10瓶;泪雾嫣、葱油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上课   太清峰。   学堂里。   沈朝云将碧玉戒尺搁到手边, 长袖一拂,就坐到了学堂里唯一的一张几案前。   他目光落到学堂里唯一的学生身上。   她也穿了一身门派法袍,一只手支在木色几案上, 宽大的雪袖落下,露出一截纤细皓白的手腕,腕上一串木色佛珠却给这曼妙添了一丝清丽。   一双含着脉脉秋波的眼睛看人,愣是看出了一副天真烂漫的气质。   “朝云师兄,”她将被打出一条条红痕的手心递到她眼前, 噘了噘嘴,“你看, 大师姐罚我。”   沈朝云的目光落到她的掌心。   瓷一般细,雪一样细,其上红痕似是其上最大破坏者, 乍一眼看去, 触目惊心。   而看的人却只是抬起眼睫, 长睫下一双目光如浅淡的水:   “所以呢?”   被问的人一双眼睛睁得倏大:“所以, 我很疼啊。”   她声音娇娇弱弱:“我以后不上其他人的课, 就上你的课好不好?大师姐会罚我,四师兄五师姐一定也会,朝云师兄……”   “我也会罚你。”   沈朝云道。   扶璃:…   她扁扁嘴, 不知想起什么,又看向她,一张被晚霞映着的脸笑得绚烂无比:“朝云师兄罚便罚,我心甘情愿!所以, 朝云师兄, 好不好嘛…”   她伸手过来拉他。   不知什么时候, 竟离开自己几案, 到了沈朝云这。   沈朝云拂开她手,抬手就将她送回几案后,起身,拿起那碧玉戒尺,道:“手。”   扶璃看看他,眼里便带了点委屈,过了会才磨磨蹭蹭伸出手来:   “你轻点啊。”   竟是闭了眼睛。   沈朝云手中的碧玉戒尺就打了下去。   “啪”一下,毫不留力。   扶璃的眼泪立马就出来了。   她心里想着:看来大师姐待她还是相当温柔的,连沈朝云一半的力气都没有呢。   狗贼沈朝云!   迟早有一天她要拿这把戒尺打他,打他屁股!   若沈朝云能听见她心里那乱七八糟的想法,必是要再打上几下的。   可惜他听不着,所以,只随手将这戒尺一抛,那戒尺“啪”重新落到了他的几案前。   而他的人却还垂眸,看着这女子泪盈于睫、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声音含洌:   “可知道我为何打你?“   “我怎么会知道。”扶璃嗅了嗅鼻子,抽抽噎噎地道,“我是你肚里的藤丝,又不是你肚里的小虫。”   沈朝云滞了滞,才道:   “第一,不敬师长。大师姐罚你,必是因你之故,你却跑来与我告状,此为一。”   “第二,上课无状。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行止有矩,来往有规。我既来教你,此时便是你先生,学生有学生的规矩,先生有先生的规矩,你不听课便罢,还擅自离开座位,来我这与我拉扯…”   “我又不是人!”扶璃奇怪道,“为何要守你人族的规矩?”   她撇撇嘴,带了丝鄙夷道:“就像你们人族,没有固定发l情期,兴致来了随时便能发l情,可我们妖族可是有固定发l情期的,发情期之外绝对绝对不会和其他的妖瞎来的!我们妖也是守规矩的!”   扶璃终于想明白,那后半册讲的是什么了。   不就是发情交尾开花授粉吗,那许多花样,听得藤烦都烦死了。   扶璃说完抬头,却见沈朝云站她面前,此时正值霞光渐弱,但还剩了一缕,自他雪白的绸肩往上又映到他脸,竟将那白玉似的脸也映出了一点霞光。   他看着她,那双漆黑的双眸里似有种…呆滞?   而这时沈朝云已经坐回阶上的几案。   轻盈的绸袖落在桌上时,竟带起了一丝风。   “扶璃。”   他唤了一声。   “啊?”   扶璃抬头,却听面前的沈朝云道:“你既行走与人族的地盘,有些忌讳还是应当知道的。“   “比如?"   “发情,”他道,扶璃发现,沈朝云露在鬓发外的白玉似的耳尖竟沁了一丝红,而那红随着他语声的逐渐放缓,在慢慢消去,重新变得白玉一般。“我人族不叫发l情,叫情爱,也不会在公开场合讨论这些。”   “……哦。”   扶璃眨眨眼睛,那双水漾般的眼眸半懂不懂,不过她没再说话,因为她知道,若是再说错话,沈朝云必定又要拿那把戒尺打她。   因为她能感觉到,在刚才说完“发情”时,沈朝云其实是有点想拿那把戒尺…再打她一下的。   扶璃不说话,就只好盯着沈朝云看。   她将他从头看到尾,最后还是不得不赞叹一声,今日的朝云师兄依然很好看呢。   他还是穿了白衣。   只是这件白衣似乎与之前不同,袍摆处没有那对阴阳鱼了,只是在广袖和腰封处有暗银色的缠枝刺绣,这刺绣很细微,如果不是她鸡蛋挑骨头一般地看,几乎看不出来。   他还束了银冠,露出的眉漆而昳,眼深而邃,偏偏表情却很淡,像林间的风、醴下的泉。   扶璃又想起“公子如玉”四个字。   这四个字好像是为沈朝云量身定作,尤其是他现下长睫微垂,玉手执笔在纸上轻风写意一般题字时的模样。   沈朝云自然能感觉到加诸在身上的视线。   这小妖看人时从不懂遮掩,炙热张狂。   他丝毫不受影响地将字写完,笔一搁,弹袖就将纸丢到空中。   白色宣纸展开。   “人?”   扶璃不大确定地道。   浓墨重彩的一个字。   整张纸上也只有这一个字,笔调极浓,尤其是最后一捺,写字人在其间的酣畅淋漓简直扑面而来。   “是,人。”   沈朝云颔首。   “今日便算作第一课。”   “我教你什么是人。”   “一撇一捺,顶天立地为人。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为人。扶璃,你既行走于人世间,便当知……“   他声如碎玉击石,清清泠泠,扶璃从前觉得,开阳师兄讲课好听,每每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可此时方知,这般掷地有金石之声,方能进到你心里。   几案上那人端坐如仪,身姿如松,曳地的广袖被一丝风卷起。   扶璃安静地听着。   这一堂客,沈朝云讲了许多。   人之为何,为人处世,天地人…   她还学会了除此之外的许多字,如天地人师道等。   “这是字帖,今日回去,临摹十张。”   沈朝云将一本字帖递来。   扶璃的注意力却全在那要临摹十张上。   她蔫蔫地“哦”了下,顺道还翻了翻,那字帖上的字与沈朝云课上所写风格几乎一样,笔走龙蛇,淋漓酣畅之余,还有股扑面而来的锋锐之意——和他这个人一样。   “师兄,这是你写的?”   扶璃手一顿,眼前突然浮现这人坐在几案前,写下这幅字帖的模样。   她不过随口一说,这人却…这般认真。   她抬头,却见沈朝云颔首,那双长眸掠过她,拿起几案上的书,“下课。”   他转身便走,白色长袍掠过地板。   玻璃手忙脚乱地将案上的东西一搂,追出去:“师兄,朝云师兄,你等等我!”   她的唤声没有留住沈朝云,反倒将学堂外候着的小童目光都唤过来。   扶璃看着沈朝云越来越远的身影,心生一计,左脚绊右脚,膝盖直接磕到冷冰冰的路面上。   她“呜”了一声,泪水一下子就飙了出来。   麻蛋。   没掌握好度。   也太疼了。   再看看沈朝云,那抹飘逸的白色身影已经消失。   扶璃不由悲从中来,呜呜地道:“师兄你太过分了,我都这般了,你还这样…”   她哭得伤心,怨得含糊,压根没注意到,周围小童的议论声都压低了。   “罢了。”   不知是谁微微叹息了声。   扶璃抬头,却见刚才还以为走开的沈朝云不知何时已经回了来,此时正半矮着身,用那双安静又锋锐的眼神看着她,风将他的袍摆吹得安静又温柔。   扶璃的呜咽声渐渐小了。   她边呜咽边偷偷看他。   “起来,我送你回去。”   他道。   “当真?”   “当真。”   扶璃脸上的泪跟六月的天一样,说没就没。   她立马高高兴兴地站起来,跟着沈朝云往峰下走。   小童们看着,“哇”了声:“新来的仙子可真真不一般。“   “是啊,朝云公子竟然真的回来了哎。   *   那边扶璃走了几百米,嫌下山的路难走,看沈朝云不反对,就又高高兴兴地将自己套上了他的手腕,像昨日那样被带去了他的府邸。   到了府邸,沈朝云又要走,扶璃见机不对,连忙落地,化成人身时只来得及抱住了他的大腿。   “不许走!”   她仰头,凶巴巴地道。   沈朝云的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到地上的少女身上,她穿一身雪袍,一张脸艳若芙蕖、娇如桃李,偏生行径全是无赖,两手抱着他大腿不放,就是不让走。   “扶璃。”   他道了一声。   “不放。”   扶璃看出他眼中意思,两手抱得更紧了,旋即,她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僵直,那种僵直就像…她从前被毛毛虫爬到茎秆上的感觉。   可她怎么会是那丑兮兮的毛毛虫?   她这么好看。   作者有话说:   楼楼:阿璃,你太小了,还不懂。   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出自《孟子·尽心上》   ————————   感谢在2022-03-01 10:17:49~2022-03-03 13:4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 20瓶;三七 10瓶;葱油饼、jinm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养花   人族行事, 大都还有章法。   沈朝云这辈子就没碰到过扶璃这样的无赖。   说无赖也不准确,毕竟少女纤纤,做这样的事也不过是天真烂漫, 憨态可掬。   耳边老龙还在猖狂大笑。   沈朝云微微叹了口气:“罢了,你放开。”   “我不走。”   “真的?”   扶璃仰头,一双眼儿干净明媚。   “真的,”似是怕对方不信,他还补了句, “不走。”   “耶!”   扶璃跳起来,一双眼睛笑得都弯了起来, 像偷腥成功的猫。   “那你住在…”   她还欲得寸进尺,让沈朝云住她房间,谁知这人转身就出了门槛。   扶璃跟前跟后, 看着沈朝云去湖边看了看, 又去花圃那看了看, 花圃除了原来的几株可怜兮兮的花, 还是光秃秃的, 沈朝云问她:“不喜欢吗?”   扶璃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自己都不知道喜不喜欢呢。   谁知这人竟像得了答案似的,袖手又重新回了花厅, 小童端来一杯清茶,清茶冒着热气,这人端端正正正地坐在那,将那一杯茶慢慢地品完了。   是的, 品。   扶璃听晴芳师姐说过, 喝茶不能叫喝, 要叫品, 还说品茶如同品人生,有修士能从一盅茶里品出道——   反正道她是没品出来啦,只品出来了苦。   也不知道人族怎么那么喜欢自讨苦吃的。   她下颔支在另一边的椅子上,也不打扰对方,只是将手上那串佛珠拨来拨去,将秘籍上的追他黏他行了个彻底。   沈朝云喝完茶,浓漆的一双眉舒展开,手里把玩着一盅冻玉石杯,问她:   “你的花盆呢?”   “花盆?”扶璃不欲他会问话,抬头,“在我房间里啊。”   这儿的房间分正房,两边一边是练功房,一边是书房,东西厢房相对,由游廊连着,扶璃一进门住的就是正房——据小童说是太清峰安排给沈朝云住的,但沈朝云一次都没来住过。   房间极大。   扶璃就将那花盆按在了窗沿上,白天出门的时候让它们晒晒太阳,晚上回来睡觉时就搬到床边。   听沈朝云问,她连忙去将花盆搬了出来,放到花厅的茶几上。   一蓝一粉,薄瓷胎面,花盆少有做到这般好看的,不像是种花培草的盆,倒像是艺术品。   “你看!在这呢。“扶璃显摆似的道,“我每天都有擦哦,很干净的,你不会是想要…”   说着,她眼里起了戒心,横着眼一副“不会吧不会吧你这么小气送出去的东西都要收回来”的表情。   沈朝云却只是看了扶璃一眼。   扶璃却是被那薄凉的眼神看得下意识想抖一抖叶片——   而这时沈朝云的手已经落到花盆的瓷胎边,长指捻起盆里的一点土,细细搓了看。   他睫毛微垂,半敛住浓稠如墨的眼珠,两边长发也垂下两绺,神情中透露出股认真来。   扶璃看着他那表情:“怎么了?”   花盆有什么不对么?   沈朝云又将另一个花盆的土样细细看过,之后才抬起长睫:“没什么。”   说着他手一招,掌心凭空出现一个蓝色锦布袋,袋口用细绳系着,沈朝云手指在布袋里轻轻一抓,便抓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土块来,土块碾碎了细细洒到那两个花盆里,再用一个玉杵,将花盆里的土捣了捣,最后拿出一个小玉瓶,一个盆里滴了两滴,那液体是碧玉一样的颜色,一入土便渗了进去。   这时沈朝云那长指已经不复之前的无暇,沾了许多褐色的泥土。   可在扶璃看来,他这双手比任何时候看着都要顺眼,一点点冰白色透过褐色的泥土露出来,有种别样的说不出来的美。   “要试试这土吗?”   沈朝云突然抬眸,长睫下那双浓黑色眼眸被头顶的灯映出隐隐的瑰丽,看得扶璃一愣。   她点点头:“好啊。“   光闻就知道,这花盆里的土比之前还要好闻,透出股勃勃的生机,让她想起春日里郁郁葱葱的森林。   扶璃说完,立马就化作了原形,小小的碧玉般的藤丝儿一下子蹦到花盆里,无数根须生出扎入泥土,扶璃瞬间就嗳出长长一口气。   舒服。   像泡在暖暖的阳光里,还有微风轻轻吹拂自己的叶片…   扶璃撩开眼皮,却发现,不是那微风在吹,而是沈朝云拿了块锦帕,捉着她一片绿色的嫩叶在轻轻地擦。锦帕很软,擦过她时力道很轻。   “你在做什么?朝云师兄。”   扶璃抖了抖叶片。   “这里沾了一些土。”   沈朝云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干净了,修长又白皙的一指就这么搭在她叶片上。   扶璃突然有点害羞。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   哦,就像他在用手帕轻轻地擦过她身体。   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菟丝子了。   前辈们的宿主一定不会替他们擦叶子的!   “那你轻一点哦。”   扶璃害羞地道。   沈朝云的手一顿,过了会又低头,在擦到一片叶子间突然间停了停:“发黄了。”   扶璃“咦”了一声,看一眼,还真是。   她满不在乎地道:“没关系,我们植物都是这样的,叶片黄了就会掉,掉了来年春天就会长出新的啦。”   沈朝云抬头,那双眼睛安静地看着她,不知为何,扶璃竟在那墨玉般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丝心疼。   可是他为什么心疼?   她自己都不心疼哎。   扶璃觉得怪怪的。   这时,沈朝云又低下头去,将她其他的叶片包括根茎都一点点擦完了,擦完后又拿出一个拇指大的羊脂白玉瓶,打开盖子,在她的每一片叶子上都滴了一滴蓝色的液体。   扶璃只感觉有股温暖的、柔和的、又好像能让她心脏都“怦怦跳”的东西渗到了她的叶片里。   那发黄的叶片居然慢慢地褪黄,变得碧绿碧绿的。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好舒服,朝云师兄,能再多滴一点吗?”   “不行。“   沈朝云收起白玉瓶。   扶璃悻悻:“小气。”   “这是营养液,以六捋之叶、珀西之土,以及凤凰之花调配而成,对你们草木很好,不过多滴无益。”   “……哦。”扶璃想想,“朝云师兄,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给她调配土壤,擦叶片,还滴了营养液…   扶璃正欲继续问,却只感觉自茎顶一股柔和的如春风化雨的元力灌入,在那元力里,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困,渐渐闭上眼睛。   碧玉般的叶尖向内蜷在一起,如人类的婴孩睡觉时那般乖巧。   花盆内再无一点声音。   房间一时安静下来。   沈朝云起身,低头看了眼桌面,走了两步,似想起什么,又捏了个诀。   浅晴蓝瓷盆里,一株绿藤安静地蜷缩着叶片在那,其上光罩隐隐。   沈朝云广袖掠过门边,不一会就消失了。   一把银霜雪剑落于苍莽山脉。   狂风呼啸,雪粒子如冰花般落下,沈朝云的白袍被风吹得铮铮,他抬头看了眼,往那白茫茫一片的峰崖而去。   此处无星也无月。   天地间只剩下皑皑白雪,持着长剑的白袍少年也像融入这雪中的景,只余那墨发和瞳仁是其中唯一的重彩。   他一步一踏,最后,长剑猛然出鞘。   银霜如匹练,长空也好像被这一剑撕开。   少年墨发与白袍翻飞,出剑处其势如蛟龙出海,不可一世,旋即又变化,巨浪涛涛,绵延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叫了声“好”字。   随着这声“好”,一个两鬓斑白的灰袍道人凭空出现在断崖之上。   沈朝云抬头看了眼,瞬间收剑,剑尖抵着白雪般的大地,低头道了声:“师父。”   道人的太极灰袍已经浸了一层的雪,连眉上也是,不过他显然不以为意,只道:   “今日见你落雪剑又有精进,可是有了什么体悟?”   沈朝云道:“未曾。”   “可为师观你之前之剑如霜如雪,冷则冷之,却无一丝柔转;可此时之剑却如海浪涛涛,有绵延之势,反倒没了那寂寞如雪的凋敝。”太清道人捋了捋胡子。满意道,“不错不错。”   说完,突然话锋一转,问起:“今日给我那小徒弟上课感觉如何?”   “朽木不可雕也,既顽劣不堪,又不学无术。”   沈朝云肃着一张脸道。   太清真人又一阵哈哈大笑:“小朝云啊,我可是第一次见你这般不客气地说人,啊不对,妖。”   沈朝云不语,太清道人却是大笑三声,又消失在了断崖之上。   沈朝云抬眸看了眼太清道人消失之处,在纷飞的雪里,重新起了个剑势。   匹练般的剑光在苍莽峰的上空,和平常的每一夜般,未曾停歇。   而那边被人议论的小妖扶璃一觉醒来,发现沈朝云他——   特、么、居、然、又、走、了。   人族当真狡猾。   说好不走,居然又半夜偷偷跑路了。   怕她吃了他吗。   于是,她又捏着石头将那秘籍听了遍。   她觉得,里面有句话,很适用现在的状况——   没有状况,创造状况也要上。   那么问题来了,要什么样的状况,才能让沈朝云答应回来和她一起住呢…   作者有话说:   云宝:努力养花中。   璃宝:努力思考中。   ——————   感谢在2022-03-03 13:49:34~2022-03-05 22:4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rrlldhsuibline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妖妖 12瓶;emmm 10瓶;王源没我微信、小傲娇 5瓶;等等 3瓶;葱油饼、风听-、小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有成   近来无极宗很是热闹。   百灵阁的路昭师兄惜败于朝云师兄, 成了刀峰弟子的陪练。   青峰师兄跳崖了。   新来的弟子中,引起各大长老齐聚藏经阁的那位女弟子被太清道人收为关门弟子了。   而当中,就属那女弟子最受瞩目。   她美貌天成、天质自然, 偏偏还和本宗大师兄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已经有不少人看见她当众对着大师兄耍无赖、而一向硬邦邦得跟石头一样的大师兄对着这位小师妹,竟然颇为心慈手软,几次三番忍让了。   不过扶璃本身,可不觉得沈朝云忍让了。   她活了这么多年, 就没见过比他脾气更臭更硬的人族。   她使了各种手段,日日跟在他后面当跟屁草, 都没讨得他的欢心。   每天一大早,她就跑去摘花,那花束摘来时还带着清晨的荷露, 再放到他授课的几案上, 为了保持花束的新鲜, 她还得耗费好不容易修来的元力——这样一来, 他来授课时便能沐着人族最爱的花香了。   她甚至还会替他将几案擦一遍, 笔墨纸砚按顺序放好,渴了有水,饿了还有她从食舍打包的点心, 虽然都是免费的凡食,可扶璃打包时可是顶着食舍许多弟子奇怪的眼神呢。   反正扶璃自问,若她有娘有爹,恐怕也不会比这做的更尽心了。   可沈朝云就是块油盐不进的石头, 任她如何示好, 都只会问她:“花盆够用了吗?要不要再买一个?最近土质干了还是稀了?甘露够不够?”   扶璃:……   这个时候花盆够不够用、土质干不干、够不够重要吗?!   …好吧, 还是重要的。   扶璃:“花盆可以再买五个, 正好一周七天不重样。”   “土质的话,如果能有传说中的羲土就好了。”   “甘露每片叶子多加两滴。”   说完,她就发现,沈朝云看她的眼神有点怪。   “怎么了?”   她摸摸脸,脸上粘东西了?   “你在人族倒是没白呆。”   “什么意思?”   眼看沈朝云起身要走,扶璃忙跟上他,却也没跟上,只听遥遥传来一声:   “挺会顺杆子爬。”   “啊?我本来就会啊。”   扶璃愣愣的,心想,她们菟丝子藤株本来就是攀缘类植株啊,不会顺杆子爬的菟丝子藤就不是好的菟丝子藤。   而远处,那道飘渺白影却像是滞了滞,才重新消失。   ——至于住回太清峰的目标,扶璃一直没达成。   不过,她倒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经过大半个月上午讲经堂、下午太清峰的学习,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变得越来越多,比如这个世界是九块大陆加上海洋组成的,俗称九州,他们现在所在州为最北,所以最冷。比如所谓三宗十二门,是指道、佛、儒三宗,无极宗为道宗之首,轮回宗为佛宗之首,浩然宗为儒宗之首,剩下的十二门就从属于这三宗,遍布在九州各地。再比如这个世界不仅有人、妖,还有鬼,鬼在幽冥界,由十二座幽云台镇住,平时鬼界与人界不通,只有七月半鬼门才会开,未投胎修业之鬼就会顺着鬼门回到人世见一见挂念的人,但近年来死气便多,人间滞留之鬼变得多起来,域也开始多了起来…   最可喜可贺的是——   除了极少数罕见字,扶璃已经能将大部分字都认全了。   普通的阅读,对她来说已经没有难度。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沈朝云的铁血教育。   他的碧玉戒尺就像是悬在扶璃脑袋上的一块大石头。   只要她分神、偷懒,那把戒尺就会毫不留情地挥下来。   扶璃被打得眼泪汪汪。   她还问他:“朝云师兄,难道你不觉得疼么?”   他们可是结契的呀。   可沈朝云却只是肃着他那张又美又冷的脸道:“尚可。”   尚可。   神个尚可。   明明是又疼又痒,像用钝刀子割肉,割完那感觉还要停留两个时辰,如果打多了,到第二日手还会肿着。   ——据说这碧玉戒尺是无极宗创派始祖无极道人专门创造出来,对付她这种厌学捣蛋的弟子的。   扶璃赖皮了两天,实在扛不住,最后还是乖乖地上起了课。   再之后,她就惊讶地发现:   原来草也不一定是草包。   认真起来,她也是可以很厉害的!   瞧,才半个多月,她就能认得大部分字了。   这实在是个意外的惊喜。   识字的感觉很好,就像蒙在世界上的一层纱被轻轻揭去了,她通过书,懂了许多她以前不懂的东西——当然了,沈朝云教的那之乎者也、礼义廉耻,她大部分当放屁。   她是妖。   才不要管人族那些破规矩呢。   再之后的一个月,也不知是不是学有所得,在某一日清晨,扶璃一直没动静的[万物生]第一境竟然突破了。   突破的那天并不特殊。   太阳躲在层层的乌云后,天地间阴雨绵绵,扶璃醒来时一睁眼,就听到体内似乎发出轻轻的一声“噗”,就像有什么堵塞的东西被冲刷开,她只感觉身体一轻,再睁眼,天地似乎又清了一层。   她能听到院中湖泊的水流声,一条小鱼摆了下尾巴,消失在荷叶后,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庭院的芭蕉上,小童在廊下和另一个过来的杂役弟子在大惊小怪地不知说着什么…   一切都安详而美好。   扶璃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   窗前原来有一株夜木薰,睡前那夜木薰连花苞都没有,此时,却有一朵紫色花悄悄绽放,她用手触了触那花瓣,那花似乎蹭了蹭她手,色泽变得更鲜艳了一些。   扶璃心中一动,抬头,目光往远处去,在绵绵的阴雨里,先前光秃秃的花圃似乎在一夜之间生出新绿,浅浅的一层,而只有零星几朵睡莲的湖内,莲叶竟层层叠叠铺了一层,风一过,就随之翻舞。   这是…   扶璃心有所感,指尖微微一动,万物生第一境三春晖便使了出来。   绿色的光点自她指尖游离而出,像浮空的飘蓬,在庭院中转了一圈,花圃内那茬新绿就像被灌了生长液,开始肉眼可见地往外长,当那绿点掠过湖面,莲叶舒展开,似乎在变得更大…   廊下,小童被惊到的声音传来:   “你看,你看,阿通!那草,那叶,啊,还有那花都在拼命长……不行,不行!我得告诉公子!此事太过蹊跷!”   在小童放出一张纸符时,扶璃推开门,走了出去。   袅袅婷婷的女子,在阴雨绵绵的廊下,像一抹亭亭玉立的白玉兰。   “不必叫师兄,是我在施术。”扶璃道。   小童手一顿:“是仙子施的术?“   扶璃点头。   小童这才舒了口气,两手合握长长揖了一礼:”恭喜仙子。”   “何喜之有?”   “自然是仙子术法高超。”   小童常年呆在太清峰,虽则只做些杂物,可也养出了一副好眼力。   修士们功法有不同,就像元植园内有一大批擅长种地的修士,他们修习的功法大都为春风化雨诀,可那修习春风化雨诀十年的修士也未必做得到这样——   一夜之间,草木春发,莲叶疯长。   这也是小童不懂了。   [万物生]本就是天阶功法,又是菟丝子一族的固有功法,天生不凡,再加之菟丝子本身就为草木的一种,与草木同根同源,能催发草木的生机之力,使其疯长也不算太出奇。   唯一的出奇,也不过是她突破第一境突破得太快。   大部分菟丝子一族突破第一境都要用上一年、多的八年十年都有呢——就算是千年前的花妩,突破第一境也用了整整六个月。   而花妩已经是菟丝子一族内的天草了。   不过这一切,扶璃都是不知道的。   她现下只是感觉到了饥饿。   她决定今天奢侈一把,去食舍点一杯甘露,然后和晴芳师姐他们一起喝。   只是,在去食舍路上,发生了件…不同寻常的事。   太清峰山脚下的凉亭里,博山师叔祖那只大青虫居然蹲在长椅上,昂着那胖乎乎的大脑袋,用那双黑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扶璃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因为她在那双黑乎乎的绿豆眼里,只看到了两个字:想吃。   ……日。   扶璃骂了声。   遛虫不套绳的吗?!   居然让它溜达到这里。   扶璃努力拖着快软趴下的身体,同手同脚地走过凉亭,心里默念: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等脚踩到一样东西,差点滑一跤时才发现,那菜青虫的哈喇子居然流到了她脚下。   黏糊糊的一团。   扶璃吓得跳起来,转过头,却发现那大虫的脑袋就在面前!   好丑!   好恶心!   好可怕!   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   扶璃尖叫一声,像背后有狗追一样拼命地的跑,边跑边要敲契图,却听身后一道浑厚的很美妙的声音:   ”你好香。”   “我不吃你,我就闻一下。”   “ 拜托,别像碰到色狼一样逃好不好,我是虫妖,不像狼妖那么没格调。”   扶璃含着一包泪转过头,却见那胖乎乎软绵绵的虫脑袋朝她咧开一张嘴,嘴里的诞液滴答滴答往下淌。   扶璃快吓裂了。   她“哇”了一声,连忙又跑,边跑边喊:“你还说你不吃我,你不吃我你流口水干嘛?”   “你太香了,”大虫道,“我没办法控制。”   “那你之前怎么没这样?”   “问你自己。”   扶璃:……   难道是[万物生]那三春晖,让她成了香馍馍?   她转过头,看见那虫还在不紧不慢地跑着,路边有弟子经过,还和它友好地打招呼。   “真不吃你,要吃你,我的脑袋要先被博山那臭道士砍了。”   “你不吃我你追我干嘛?”   “我就闻闻。”   “臭流氓!”   “我是母的。”   “可你声音是公的!”   ”你搞歧视?我母大虫声音粗点怎么了?”   扶璃:……   是不怎么好。   她脚步慢了点:   “大姐,你真的不吃我?”   “真的,咱们母的不骗母的。”   扶璃脚步渐渐停下来:“说好的,咱们母的不骗母的哦。”   她僵在那,如临大敌地看着那颗绿油油的大脑袋碰了她一下,又碰了她一下——   而后,那绿皮竟然泛起了薄薄的粉,像是酒醉微醺一般,大虫扭捏地晃了晃身体:“阿璃,你真好闻哦。”   扶璃:……   “你知道我叫阿璃?“   “知道,无极宗的都知道。”   大虫点点大脑袋,模样乖巧极了。   扶璃心想:也不知道这第一境突破后,她成了什么,怎么这大虫变得这么古怪。   “阿璃,我们做朋友吧。”   大虫的声音黏糊糊的。   扶璃下意识要说“不要”,在话要出口时,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   “母大虫。”   扶璃:……   真粗糙的名字。   母大虫补充了句:“博山臭道士取的。”   “哦,大虫,”扶璃脸上露出一模笑,那笑漾在她浅浅的梨涡,像藏了无数坏水,偏又勾得人想一脚踏进去,“你想跟我当朋友的话,帮我做件事,好不好?”   “好!”   大虫昂起了脑袋,黑豆眼炯炯有神:“什么事,你说?”   “今晚亥时三刻,来太清峰吃我哦。”   没状况创造状况也要上。   现在,状况不就来了。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   女神节快乐,虽然迟了一点   给大家发50个随机红包吧~   晚安~   感谢在2022-03-05 22:43:28~2022-03-08 22:3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597802、村里姑娘 20瓶;三月锦 8瓶;tameless. 5瓶;泥泥、葱油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师兄   是夜。   太清峰。   扶璃躺在床上, 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   雨下了一日夜,到晚上也未停歇,风夹着雨在窗棱上打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扶璃不怕雨, 却怕风。   自她有记忆起,一旦碰到大一点的风,周围就会有许多小草被摧折,一夜过去,地面小草伏倒一片。   她也被催折过, 很痛,一整个秋冬都直不起腰, 如果有坏心眼的人族小孩,还会将你的叶子采了去拌泥家家--他们当然不会觉得,摘一点植物的叶子怎么了。   毕竟植物又不会喊痛。   善心的人族小孩会怜惜兔子、怜惜小狗、甚至怜惜那臭烘烘的小猪, 却唯独不会怜惜一株小草。   当然, 扶璃也不稀罕别人那一点点怜惜。   她很早就知道了, 人活着得靠自己, 草也一样。   发觉思绪走远了, 扶璃连忙收回。   她发现,一到晚上,她就容易沾染上人族的一些臭毛病, 比如:伤春悲秋。   她看看旁边的滴漏:   亥时三刻已经到了。   那母大虫却还未出现。   扶璃有点烦躁地想:   那大虫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吧?   还是不会看时间?   可她都活了一千多年了……   扶璃想想白天,那大虫大脑袋不怎么好使的模样,就不由自主有点忧心。   不过这点忧心也没持续多久。   扶璃很快就想开了。   就算那母大虫不给力、今晚来不了,明天她再去找她一趟就是了。   到时候给她闻一闻再说一说, 多说个几遍, 再木头疙瘩的脑袋也总能记住吧?   只是扶璃也确实不怎么想去见大虫, 毕竟看到她那软趴趴的大脑袋、和绿油油的软身体, 她就生理性犯怵。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突然听窗外穿来一阵熟悉的窸窸窣窣声,那声音就像无数双软足踩过青草地,发出的“沙沙”声。   沙沙声由远及近。   来了。   扶璃精神一振。   她手一动,指尖弹出绿蓬蓬的一团元球——这是四师兄上课时教的一个术法,名为“元力球”,顾名思义,将所有元力压缩起来变成一个球,若遇危险,就直接将球扔出去,就像炸开的烟花一样。   窗外窸窸窣窣声越大,大得就在耳边。   就在扶璃精神绷到最紧张之时,一道绿色影子快如闪电,倏地在窗后出现。   还不等扶璃反应过来,就听一阵“哗啦啦”声,玻璃碎裂了。   绿色的虫影破窗而入,几乎没有任何滞涩,直冲向她!   扶璃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在脑中响起,她身子往后一仰,腰肢如杨柳般后折,以一个人族完全做不到的姿势躲开了大虫的攻击。   绿色的藤蔓抓住旁边的架子,扶璃就地一滚,再站起时,那虫影就又过了来。   白日里温顺的一双黑豆眼凶光大作,嘴巴如气球一样膨胀,露出森森的牙齿,像锋利的剪刀般扑妖过来。   扶璃心中突起一个感觉:   这大虫真的要吃她!   草和虫本来就是天敌!   她竟然这么蠢,相信了一只天敌的话!   电光石火间,扶璃手轻轻一扬,捏在手里的元力球就被扔了出去。   她身似蒲叶,在大球爆开的气流里荡开,借着这空档敲了敲契图:   [朝云师兄,救我!]   十里开外一片白茫茫的苍茫山之巅,一身白雪的少年眼睛蓦然睁开,下一瞬人已经出现在了这绿草丛生的的太清峰山腰。   一道庞大的绿影滑过眼帘,如扑食的饿狼,冲着地上一个瑟瑟发抖的白衣少女扑去。   白衣少女颤抖的身躯在那庞大的虫影之下,显得如蒲草一般细弱易折。   “锃”的一声,长剑出鞘,银色匹练划破长空,如电一般朝着绿色的虫影而去。   其势如奔雷,却又飘渺如星。   那点星在空中一闪,下一瞬又出现那虫影近侧。   扶璃心道不好,下意识召唤才散开的元力,命它凝结如薄薄的盾——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只感觉那细薄的近乎无色的绿盾在剑星前阻了一阻,又被瞬间破开。   可怕的气流在空中爆开,将整个房间的一半都摧成了粉末。   那大虫却不愧是千年的妖精,见机不对,连忙一甩屁l股,以一个胖子绝对做不到的灵巧滴溜溜一转,转身便逃,眼看就要消失在空中,却被沈朝云不知何时布置在那的剑影阻在了原地。   那剑影蓦地一吐,如索命的铁链,往大虫袭去,却只听“叮”的一声——   半空中,一个酒葫芦突然而至,与那银霜似的剑影撞到一起。   “小朝云,剑下留虫,剑下留虫!”   随着那道声音出现的,是个穿着褐色短打、不修边幅的老头。   扶璃一看,是个老熟人。   她入门当日派虫咬她的博山师叔。   只见他还是那般醉醺醺的模样,手当空一摄,那酒葫芦倏地变小、重新落回他手里,他一拔盖子,仰脖子喝了一口,手一弹,那酒葫芦消失在手中,而后道:“小朝云啊…”   “博山师叔。”   沈朝云顺势收剑。   他上身而立,剑在手,却还未入鞘。   博山腆着一张脸:“小朝云啊,看在博山师叔的面上,便放过虫儿可好?”   “博山师叔,今日我若晚来一步,我太清峰小师妹就没了。”   博山搓了搓手:“我明白,我明白…不过虫儿平时也不是这样的,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竟趁着我喝酒偷偷跑来了这…我与他相伴千年,最是知道虫儿的性子,他从来不吃肉,只吃素。”   扶璃从沈朝云身后探出脑袋来:“我就是素啊。”   沈朝云拍拍她脑袋,示意她继续躲后面去。   扶璃就又缩了回去。   博山怒瞪那垂头耷脑的大虫,老脸一红,打了个哈哈:“是啊,是啊,阿璃,这送你,便当是师叔赔罪,以后师叔一定拴着大虫,不让它随便出来吓你。”   扶璃只见一道土色光晕托着一物送过来,她定睛一看,竟然是她之前在域中得了的功德金花!   也是一瓣,里面有一滴功德金液。   她眼睛一亮,下意识想拿,不过在手快触到功德金花时缩了回来。   她看了眼沈朝云,少年脸容还是如平常那样,看不出情绪。   “你自己决定。”   沈朝云道。   扶璃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拿人的嘴软,如果接了这功德金花,那便算一笔勾销。   扶璃想了想,问了博山师叔一个问题:“博山师叔,你这大虫是公的还是母的?”   “母的啊。”   博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扶璃点点头,却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手一伸,将那功德金花收了回去。   她将它藏到了身体里。   这可是能消厄的好东西呢。   “那这便了了?”   博山道。   “师叔请了。”   沈朝云还剑入鞘,让开一个身子。   “这便走,这便走。”   博山一扯大虫,大虫硕大笨重的身体在他手里竟然轻若无物,大脑袋转了下。   扶璃也让开了一点,任那软乎乎绿油油的大身体一步步挪过,快到门口时大虫圆滚滚的大脑袋突然回头,黑豆眼掉出硕大的泪来。   “对不起。”大虫美妙而浑厚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没忍住。”   扶璃低下头。   她也有点难过呢。   果然,天敌之间…友情还是不存在的吧。   头被轻轻按了按,扶璃抬头,却见沈朝云正低头看着她。   他睫毛很长,长得像浓密而丰茂的水草。而水草之下,是被冰凝结的湖面。   可此时扶璃却觉得,那湖面的冰不冷,也是有温度的。   不过下一瞬,她就知道一切是错觉。   他还是冰。   沈朝云收回手,重新看向房前。   门已经被推开,黑乎乎的雨帘里蓦然出现一个漩涡,那博山就领着大虫往漩涡一踏,不一会消失在了面前。   “走吧。”   沈朝云道。   “去哪儿?”   “换房间。”   扶璃转头,才发觉在刚才激烈的打斗中,这房间已经被毁了一半。   橱柜化成粉末,窗户被破,风夹着雨,“呼啦啦”从破窗里打进来,地面全是碎裂的玻璃。   风刮到扶璃身上,那凉意将她脑袋里那点伤感也吹没了。   想什么呢。   现在最重要的是借这个危机,让宿主留下啊…   扶璃跟着沈朝云出门,左转经过抄手游廊,去了左边的厢房。   厢房的陈设几乎和之前的一样,只是略小了一点。   “你今日就睡这。”   沈朝云道,说完转身要走,才迈出一步,袖子就被扯住了。   转头,却对上一双水脉含情的眼睛,那眼睛黑白分明,还残留着一丝惊惧。   “朝云师兄,你别走,”她道,“我害怕。”   “无事,已经过了。”   沈朝云道。   “可是…万一那大虫又回来呢。”扶璃一张小脸还是煞白,一丝血色都没有,像还未从刚才那一番惊险中缓过来。   “博山师叔会看住她。”   “可博山师叔会喝酒!他喝醉了还怎么看得住?万一下次,你来不及救我呢…”她说着,又扯扯他袖子,“朝云师兄,你留下好不好?”   “我真的很害怕。”   少女眼巴巴地看着他,她有双黑白分明的瞳仁,自下往上看人时有种纯真,就好像你是她的全世界。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眼神。   沈朝云低头,看着被她紧紧揪住的一截袖子,因太过用力,指骨与指尖都泛着白。   他一伸手,将她的手指扯了下来。   扶璃:……   真、特、么、想、掏、出、他、的、心、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   “扶璃…”   他才开口,扶璃就一下扑了过去,头重重地撞到他胸口,紧紧抱住他,脑袋在他怀里直摇:“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扶璃。”   沈朝云道了声。   “才不要听,就不许你走。”   扶璃还在那摇头,一头长发乱蓬蓬的,脑袋直往他怀里钻。   沈朝云被搡得咳了声,他仰起脖子,又道了一声:“扶璃,我数到三。”   “你数到十也没用!”   “一,二…”   沈朝云还未数到三,扶璃就“哇”地一声哭了,她哭得抽抽噎噎、断断续续:“朝云师兄,你太坏了,那大虫那么可怕,而且一直想吃我,你居然想丢下我一棵草…我、我、我真的很害怕…”   扶璃说着,泪也掉了下来。   她是真的怕。   那大虫在冲进来的时候是真的想吃她的。   “…我害怕,朝云师兄…我肯定会睡不着的,一闭上眼睛全是那大虫…我一定会做噩梦的…呜哇…”   “朝云师兄,你别走好不好…我以后会乖的…听你话…你就住这…呜呜,大虫好可怕……”   她哭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黏糊糊的泪水钻到沈朝云的脖颈,又在她一蹭一蹭的动作里,黏到他的发丝。   沈朝云在原地站着,过了良久,手抬起,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莫哭,莫哭。”   扶璃越哭越真心,越哭越伤心,最后竟然哽咽起来。   “朝云师兄,你是坏蛋!呜呜…竟然要把我一棵草丢给虫子,虫要吃草的…呜呜,呜呜…”   沈朝云僵直站在那,过了会道:“好。”   扶璃耳尖地听到那个“好”字,忙从他怀里抬起来:“好什么?”   沈朝云喉头动了动:“我住下来。”   扶璃眨眨眼:“一直住?”   “一直住。”   沈朝云闭了闭眼睛,道。   “耶!”   扶璃立马就跳了起来。   这下也不缠着沈朝云了,似是生怕他反悔,忙冲出去,从原来的房间里拿了花盆过来,摆到这边的床边,又拍拍床褥,对着站在屋子中央的沈朝云道:“朝云师兄,睡觉。”   沈朝云唇角抿紧:“我可未曾教你这般。”   “啊?”   扶璃睁大眼睛,懵懂地看着他。   沈朝云却未搭理她,袖子一荡,凭空丢出一个蒲团,那蒲团为细嫩的绿草编织,扶璃光闻着,就感觉十分舒服。   而这时沈朝云已经走到蒲团前,一掀袍摆坐了下去。   他双膝盘起,手捏了个诀,搭于膝上,闭上眼,修炼起来。   扶璃支着下颔,在床边看了会沈朝云。   他腰背挺直,这般坐于那陈设精美的房中,他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落在那冷而白的皮肤上,不知为何,竟有种无辜的乖巧感。   不过扶璃知道,这一切只是错觉。   天底下谁都会乖巧,唯独沈朝云不可能。   等他睁开眼睛,就会又会变成那又臭又冷的冰块了。   但…好歹,今日她也算搬动这冰块一点了吧?   扶璃洋洋得意地想。   而后,她又搬着花盆一蹦一跳地去了沈朝云那。   反正秘籍上说,是要一直黏着他的。   扶璃将粉色花盆放到了沈朝云两膝交叠处。   沈朝云睁开眼睛,一双幽潭般的眼睛凉凉地看着她。   “扶璃。”   他道。   扶璃早免疫了。   连表情都没见过,冲他热情地笑了笑,心念一动就化成原型,直接一跳跳到花盆里。   绿色的藤株的根系立刻扎进了花盆里。   扶璃的叶片抖了抖,软乎乎的声音从藤株里传出来:   “我害怕嘛,朝云师兄。”   “这样盆在你身上,我在盆身上,就不怕啦。”   沈朝云目光落在那藤株上。   那碧玉般的叶片颜色浅了一层,蜷缩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沈朝云抬起眼睛,重新闭上了。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扶璃知道,这是他应允了。   她在心底给自己比了个心。   真棒。   阿璃。   黏在一起的目标达成啦。   接下来…是干什么呢。   扶璃精神一松下来,就开始想睡了,迷迷糊糊地想:秘籍上说,要对朝云师兄示爱了,可是该怎么示爱呢……   正迷迷糊糊间,却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   “你与那大虫串通好的?”   这一声,把扶璃的瞌睡虫都吓跑了。   她瞬间无比清醒。   他居然知道了?!   “啊,什么意思?”   扶璃装傻。   沈朝云目光垂下来,那冰凉如水的目光落到扶璃抖了一抖的叶片上:   “你与那大虫说好的。”   说到这时,他语气已经带了点笃定。   “说好的什么?”   “虫与草为天敌,天生不死不休。但方才我欲杀它之际,你却替他挡了一下,以你的性子……”   他居然察觉到了?   扶璃原以为那般弱的抵挡根本不会被察觉,何况那大虫还喷了绿丝…   她刚想开口,沈朝云却似不需要她的回答,继续道:“目的是为了让我住回来…这样?”   说到这,他语声带了点奇怪:“所以,为什么?   扶璃寒毛直竖。   这人是聪明怪变的吗?   居然三言两语、抽丝剥茧,就已经接近真相,不,不对,不是接近,是已经知道真相——   她确实是和大虫说好了的。   虽然后续出了点问题。   而聪明怪现在只是在疑惑她的动机,扶璃下意识想起秘籍中的一句:[万事要不着痕迹方可,尤其是在追求初期,若被人察觉,便很容易引起防备,使追求不成。]   兴许是急中当真能生智。   扶璃急道:“自然、自然是因为博山师叔!”   “博山师叔?”   ”那、那虫子是博山师叔养的,若被你杀了,你如何与博山师叔交代?”扶璃越说越顺,“他毕竟是你师叔,门派前辈,万一追究下来你可怎么办?”   说着,她声音带了委屈般:“而且你之前上课时,不还教我兄友弟恭、同门不可相残,还有什么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否则,我才不管那虫去死呢!”   她愤愤道,语气丝毫不像作假:“那大虫讨厌死了!老追着我,白天在去食舍的路上还一直追我,对着我流哈喇子,你可以去问,很多人都看到的…刚才还想杀我,我不信你没发现,她是真的想吃我…亏我还信了她说要和我做朋友的话!说什么母的不骗母的!她就是想骗我!”   “所以,你问她公母是想知道她骗你多少?”   “对啊!”扶璃说着,倒像是有了一丝伤心,“我还说有空来山上找我,她确实来找我了,只是找我是要来吃我!”   沈朝云目光落在碧玉藤株抖动的叶片上。   藤株里,声音还在传出来,娇娇的、柔柔的,含了丝委屈的哭音:   “好吧,我承认,我方才挡你一下是因为她白天说的朋友两字…下意识就心软了一下…”   “而师兄你太过分了,居然就因为这个怀疑我!”   扶璃倒打一耙。   沈朝云没说话,目光长久地留在那绿藤上,像是在评估她说的话真实与否。   他也没说信还是不信,过了会,重新闭上眼睛,打起坐来。   等屋内一点动静都没有,只余静静的呼吸声,扶璃才悄悄地掀起眼皮,看向沈朝云。   沈朝云像块摒弃了七情六欲的雕塑,一丝情绪都无。   应该…是混过去了吧?   扶璃是个乐天派,不一会就把这件事丢开了。   她又重新睡去了。   睡去前还在想,是不是她突破了第一境,所以宿主周身溢出的元力没有以前那么刺骨了,暖暖的,像泡在温暖的水里……   是夜。   一灯如豆。   花盆内绿色的藤丝像受到某种诱惑,不断地从盆内延展,延展,又延展,最后,缠绕在旁边的少年身上,像一张巨大的藤网。   少年闭着眼睛,神情柔和,似未察觉这缠绕的藤丝。   一人一藤之间,白与绿的元力一呼一吸、一呼一吸似形成一个完整的茧,互相应和…   第二日,扶璃醒来时,只觉得精神前所未有的好。   她不由自主地神了个懒腰,仰头,发现自己还在沈朝云怀里。   而沈朝云还在打坐,他双目微阖,长睫如鸦羽一样垂下来,落在薄白透明的脸上,有种昳丽的不同往常的美。   扶璃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触了触他的睫毛。   他睫毛微动 ,下一瞬,已经睁开来。   那像墨玉一样的眼睛落到她身上,扶璃发觉,他漂亮的眼里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那感觉有点奇怪。   好像扶璃突然变成了个能将人点成石头的怪物。   扶璃下意识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幻化成了人形,而每次幻化成人形时都会穿的绿裙子这回…居然没有。   换言之——   她、什、么、都、没、穿。   扶璃倒不觉得有什么。   草嘛,天生地养。   生来就没衣服的,也不知道长期的演化中哪里出了问题,幻化时还得画蛇添足地变一套衣服来——   现在不过是回归本源。   不过——   扶璃仰头,她就靠在沈朝云的怀里,这个姿势让她的曲线更为美,雪白的肌肤一路向里,自最高处又到最低处,而她却似毫无所觉般望着沈朝云:   “朝云师兄,你发l情了吗?”   这一句,却像是摁下了什么开关似的,孤高美丽的少年猛地推开她,像身后有狗追似的,突然消失在面前。   只有一句话传来:   “小妖无耻。”   作者有话说:   我云宝还是个会______的害羞少年呢。   ——————   感谢在2022-03-08 22:36:54~2022-03-09 19:2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126567 10瓶;毛毛鱼干、南宫亭 5瓶;阿西 2瓶;葱油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情书   “他居然说我小…啊不, 小人无耻!”   讲经堂内,扶璃对着旁边的吉香道。   堂前的滴漏还在一滴滴地往下走。   堂中的弟子们目光时不时地扫来,吉香支着下颔, 和赵凌一左一右地围着扶璃,听她在那讲。   吉香笑得花枝乱颤,捂着脸“哇”了声:“大师兄好可爱啊!”   扶璃:……   这哪儿就听出来可爱了?   扶璃是真不明白,转头想从赵凌那得安慰,赵凌却用眼睛幽幽地刮了她的脸一眼, 问:“你对大师兄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啊,只不过是……”   一觉醒来躺在他怀里还没穿衣服…而已?   扶璃话说着, 突然没音了。   她突然发觉,这举动从人族的角度来看,是有点那么…过界, 毕竟人族的男女都要比他们妖族害羞, 可这也不你怪她嘛, 毕竟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穿衣服啊…   “只不过什么?“   赵凌凑过来, 一双杏眼盯着她, 像盯着鱼儿的猫。   扶璃脸都被她看红了,赵凌却是一愣,转而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双眼睛像醉了酒似的,过了半天吐出来一句:“别对我撒娇啊,我就只喜欢大师兄。”   吉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凌,你可真逗。”她道, “阿璃可没对你撒娇, 她啊…”   吉香支着下颔:“对谁都这样。”   “看看那些男弟子。”   她指指学堂内时不时将目光扫来的男弟子。   讲经堂明明是新弟子入门听学之所, 近来却有许多上一届上上届的师兄们也涌来一起听课, 美其名曰旧时学的都忘了、现在来查漏补缺,实际上都是来看阿璃的。   说起来修士就没几个难看的,这些男弟子们个个风度翩翩地过来,摘一束花、请一杯甘露,与阿璃说上几句话,倒是折煞人心。   而阿璃这人甘露吃了,花儿被她带上山去了,临走时笑嘻嘻跟人说一声谢,半点没将人家递来的情放到眼里——偏偏这样,那帮男弟子也像心满意足似的,没一个人怨她,好像能得着她一个笑脸就知足了。   也该知足。   吉香看向旁边的阿璃,白衣袅袅,墨发只用一跟绿藤束起、垂在脑后,就这般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也美得像九天玄女下凡尘,若她是大师兄,怕也抵不住这秀色。   “也是。”赵凌想想,对还在用那双懵懂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扶璃道,“你以后想吃什么就与我说,离那些不安好心的男弟子远点,莫要、莫要给大师兄戴、戴…”   她想说戴绿帽,又觉得这三个字放到大师兄头上怎么看都不搭。   大师兄这样的是神山白雪、松露清风,任何世俗对他来说都是亵渎。   扶璃大睁着眼睛:“戴什么?”   “要你管!”   赵凌转过头去。   完了,又生气了。   不过扶璃也无所谓,反正她是不会去哄她的。   她也小声哼了下,转过头去。   这时,讲经堂内摆着的钟磬响了一声。   上课了。   扶璃忙正襟危坐,却见门内走进来一人。   那人身穿黑底金纹袍,腰束革带,一手拄着腰间长刀,龙行虎步般进来,带起的风将后排几案上未镇着的纸都吹了起来、   教室里顿时哄然作响。   “怎么会是青峰师兄?”   “青峰师兄身体已经好了吗?”   “怎么可能?那么重的伤…我听师长说,青峰师兄被发现时身体都快断成两截了,求了丹宗的医修修补,现下只是看起来不错,术法肯定使不出来,但讲课倒是不影响…”   “那也不必急着来啊,静养才是正理。”   “怕是青峰师兄静不下心。”   “为何?”   “你们还未听说?三日前玉烟师姐在太清峰拦住咱们大师兄,向大师兄递了一封情信,而后青峰师兄在洞府内闭关三日未出…”   扶璃支着下颔,津津有味地听着。   吉香看看她:“阿璃,你不难受吗?“   “难受?”扶璃道,“为什么?“   “你不怕玉烟师姐将大师兄抢走?”   扶璃眨眨眼睛,奇怪道:“怕啊。”   她当然怕。   这可是关系着她的死生大事呢。   “可是…“   吉香总觉得不太对,   她可是见过为爱所困的人的模样的。   在凡间时她有个好朋友翠儿,翠儿姐喜欢上一个货郎,那货郎不来,她便每日站在门口翘首以盼,偶尔还会拉上朋友一起去买货郎的货;可若货郎来了,与哪位女子多说几句话,她便要不高兴上好几天,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地在心里想:“他喜欢我,还是那位姑娘?”只等那货郎再来,才会阴雨转晴。   反正…   吉香看看扶璃舒展的眉眼,不像。   扶璃却在心里盘算开了:她也得写一封情信。   秘籍上也说了,一封真情流露的情信往往会达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堂内的弟子们还在窃窃私语,青峰将手中长刀往几案上一顿,沉声道:“上课。”   扶璃抬头看看青峰那冷肃的眼睛,不说话了。   她拿起支笔,在那空白纸上写写画画。   青峰皱眉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道:“今日之课,讲的是[符箓]一道。修士以身体为媒,与天地沟通,符箓便是将天地元气化于指尖…”   青峰声音沉而又沉,流淌在堂内。   旁边吉香侧过头来,掩嘴压低声:“阿璃,你可得加紧啊,莫要让大师兄被那玉烟师姐抢去,我可是听说了,玉烟师姐看上的男人,可是没一个不喜欢她的。之前她对青峰师兄…”   还不等扶璃回答,青峰已道:“肃静。”   扶璃和吉香连忙正襟危坐。   而被两人提及的沈朝云,这时正在苍莽山之巅,于一片茫茫白雪之下打坐。   白雪已在他身上积了一层。   他未撑起元力盾,那雪几乎将他铸成一个雪人,额发如雪,脸似冰雕,那一身白袍似也与这茫茫雪地融为一体。   突然间,这一片白茫茫里飞来一只纸做的翠鸟,那翠鸟红嘴一张,吐出一道苍老的声音:“朝云徒儿,来一趟宗掌大殿。”   沈朝云睁开眼。   他睁开眼的刹那,冰雪似的人儿才有了气息。   睫毛沾雪,却偏偏一双眼如冰晶,美似琉璃。   他手一伸,翠鸟一拍翅膀,落到他雪似的指尖,不一会,便化成一蓬绿色的光点消失在半空。   沈朝云抬头看着绿点消失之处,过了会起身,一振袍摆。   那一身的雪纷扬而落,下一秒,已踏入半空出现的旋涡,出现在了宗掌大殿。   大殿上已经事先站了一人,楚嗣音。   沈朝云目光掠过楚嗣音,略一颔首,随即朝大殿正首位拱了拱手:“宗掌。”又朝正首位右一上的灰袍道人恭声道:“师父。”   “小朝云来了啊。”   宗掌慈眉善目地道。   “是。”   沈朝云说完这句,便不再说话了。   他素来话少,在座几人也都知道他脾气,倒也不为难于他。   宗掌捋了捋胡子,直接道:“今日召你们,是为一个月后的宗门大比,这次大比定在轮回宗,我和长老们不宜露面,所以欲让你和嗣音带队,你二人意下如何?“   楚嗣音拱手:“弟子领命。“   众长老目光落到另一旁的白袍少年身上。   他长眉微蹙,似要拒绝,却不知为什么开口时竟应了下来:“弟子领命。”   “好!”宗掌抚掌大笑,“此事便这么定了。”   说完正事,他想起一事,又道:“对了,扶璃小妖的身份,对外还是瞒下来,只有我等与长老们知道。朝云,此事事关你性命,切切保密,尤其是剑门和茅山门,他们素来是除妖勿尽…还有提防对你不安好心之人,你可是我无极宗……”   他一番絮叨下来,沈朝云只道了一声:“是。”   宗掌叹了口气。   这天才弟子什么都好,唯独过于惜字如金了。   “最近与扶璃相处如何?”   “尚可。”   宗掌看了眼旁边闭目养神的太清道人,捋了捋胡子道:“你师傅可不是这般说的。”   太清道人闻言睁眼:“我说什么了?”   宗掌没理他,继续对沈朝云道:“你师父说你近来与扶璃相处得不错,话多了,表情也多了,有点活人气了。”说着,宗掌一改和善,肃容道:“以你之见,这扶璃心性如何?   大殿内一静。   人人都向沈朝云看来,心知沈朝云这一答,几乎决定了扶璃之后在宗门内的命运。   宗掌其人,无极宗人人皆知,他是菩萨心肠,雷霆手段。   沈朝云抬头:“扶璃虽心性顽劣,但尚存稚子童真,虽规矩不通,但并无大恶。”   宗掌看了他一会,道:“知道了。”   “那此后扶璃教化之责,便依托于你,她是好是坏,”他顿了顿,语重心长道,“全在你。”   沈朝云低头:   “是,弟子明白。”   “行了,散了吧。”   “是。”   此事告一段落,沈朝云出了宗掌大殿,楚嗣音和他并肩而行。   她看看天边烧起的云霞,突然道:“我以为这次大比带队你会拒绝。”   “我欲去一趟姚鹤郡,姚鹤郡就在无极宗旁边。”   沈朝云道。   “方才在宗掌大殿,看着你与宗掌说话时,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么?”   楚嗣音停下脚步,她今日穿了一身空青长袍,袍子宽宽大大,更衬得她如一枝修竹,她看着沈朝云,脸容带笑。   “什么?”   沈朝云停下脚步。   他待这位师姐态度一向温和。   “想起你第一次入门时,师父牵着你走到我面前。你那时又瘦又小,还没到我腰,大冷的天,只穿了一件很薄的中衣,明明冻得脸都发紫,却一句话都不肯说。师父哄你说叫了师父才给吃饭,你硬生生饿了三天,最后是师父先投降。我给你莲珠,你不要;拿各种东西来逗你笑,你愣是一个笑也没有。等了两年,我才等到你一句师姐…”   楚嗣音带着笑,那笑温柔带了丝怀念:“那时我就想,这是哪来的小孩?倔得像头驴,还是冰做的。”   沈朝云眉目弯了弯,像突然舒展开的云,   “没想到,我这倔驴师弟竟然有一日,担起了另一个人的教化之责。师弟,你可知道冰融化了会有什么后果么?”   楚嗣音说着,脸上带了担忧。   “师姐杞人忧天了。”   “便当我是杞人忧天吧,师姐只是提醒你,前车之鉴犹在,莫要对扶璃生情。”楚嗣音想起什么,道,“阿璃实在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莫说你,便是我也喜欢。”   楚嗣音说完,便往沈朝云看去,却见他玉立在那,整个人如他腰间那柄银剑,冷锐锋利、一往无前。   沈朝云抬眸看向她,又说了一句:“师姐多虑了。”   “我与扶璃绝无可能。”   楚嗣音被他神色所摄,过了会转过头去:“我要出门一月,之后阿璃的课便由师弟你和其他人代劳吧。“说着,她似突然想起一事,提起,“之前我的提议你可还记得?”   “记得。”   楚嗣音看向他:“你记住,师弟,那提议对你来说永远有效。”   说完,她便走了。   沈朝云看着消失在半空的天青身影,耳边一道声音道:   [我老龙敢打赌,你这师姐绝对喜欢你!那什么提议…啧啧,臭小子,你这桃花运也未免太好了。]   [慎言。]   沈朝云话落,袖手回了太清峰。   太清峰学舍内,扶璃正支着下颔,没个正形地坐在几案旁,一只手无聊地拨弄着碧玉戒尺玩。   听到动静,她忙转头,一见来人,立马冲过来:“朝云师兄!”   声音带了点喜意。   沈朝云“唔”了声,绕过她:“上课。”   扶璃却是往旁边一步,恰好挡住沈朝云去路,沈朝云抬眸看她,扶璃将手中之物往前一递:“朝云师兄,你看!”   女子纤纤十指捏着一张染了桃花粉的白纸,因捏得紧,那指尖也透了一点粉。   沈朝云低头,看着被递到面前的白纸。   他长长的睫毛半敛住如墨玉般的眼睛,那眼睛落到纸上,纸上的字一个有旁人两个大,弯弯扭扭不算好看,却看得出写得极是认真。   “朝云师兄,见字如晤。   这是阿璃写给你的情信哦。   阿璃有个朋友,她叫小草,小草的小草,很没劲的名字对吧?小草是棵很有文化的草,她和我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阿璃明明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却记得很牢。   小草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阿璃想,阿璃现在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   阿璃对师兄也是一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是什么?”   沈朝云抬眸。   他目光落到扶璃身上,她今日打扮得与平时不同。   没再穿那统一的门派法袍,而是穿了一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绿裙,那绿深深浅浅,如春日的湖水。   纤腰一束,裙摆被透窗而来的风吹得飘起,连着两边松松扎起的垂髻上的绿丝绦也一起扬起。   清新如二月湖,曼妙如杨柳枝。   此时这人一双黛眉微蹙,惊讶地看着手里的纸,又抬头看看他:“师兄竟然看不懂?“   “这是阿璃写给师兄的情信啊。”   说着,她便朝他一笑,露出一排编贝般的牙齿。   沈朝云面无表情:“不需。”   说着,抬步绕过扶璃,扶璃却追上来,直接将那纸往他怀里一塞:“不,师兄,这是我送你的情信,你若不要,便将它丢了。”   她腮帮子鼓鼓地道。   沈朝云低头看了眼因推搡而弄皱的情信,信步走上台阶,一拂袍摆,跻坐于长案后。   他拿起笔架上的狼毫笔,沾了沾墨,雪一般的袖摆垂下来,沈朝云一手扶袖,在扶璃的情信上一画……   扶璃定睛一看,他一画一个圈,一画一个圈。   那圈有一、二、三、四、五……   扶璃看着那情信上被画了一半圈的字,心中升起股不好的预感,却见沈朝云将笔丢回笔架,放下袖,道:“错字连篇,枉我教你这许久。”   扶璃:……   她扁了扁嘴,有点伤自尊,又有点悻悻。   像她这样能写情信的小草已经是天下第一草了,好不好。   连小草都不会写字呢。   沈朝云看她一眼,扶璃连忙捂住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   一股力拂过来,托着她和那张纸一起飞回了她自己的几案。   扶璃才坐定,就听头顶传来淡淡一声:“上课。”   之后扶璃不敢再作妖,一堂课就这么安安静静过去了。   “下课。”   沈朝云一拂桌面,将书册收回,起身要走,却被扶璃挡住。   “还有何事?”   沈朝云一双眉皱了起来。   扶璃狐疑地看着他:“朝云师兄,你今晚不会不回来吧?”   沈朝云未答。   扶璃只觉得仰着的脖子都要酸了,他的眼神还古井无波一般落在她脸上,生怕他反悔,她忙道:“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口钉,不能说话不算话!说话不算话的人没屁l眼——”   话还没完,脑袋就被给了个毛栗子。   扶璃忙捂住脑袋:“干嘛?”   沈朝云道:“哪里学来的这些混账话。”   扶璃其实不算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毕竟一颗小草是不存在那玩意的。   她在凡间时听几个人族大汉赌咒时说过,便以为这是句有分量的话,此时被沈朝云敲,还有点委屈。   沈朝云道:“我会回去的。”   扶璃这才高兴了,她“耶”了声,就蹦蹦跳跳地出门去,走到一半,又探个头进来:“朝云师兄,你不会骗我的,对吧?”   “不会。”   沈朝云道。   扶璃这才哼着歌走了。   是夜。   暮色笼罩大地。   沈朝云回房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廊下一盏宫灯亮着,屋舍里除了小童睡着后的呼吸声外,一点别的动静都没有。   他在廊下驻足。   东厢房的门却在“吱呀”一声后被推开,探出个睡眼惺忪的脑袋,一见他便立马一脸欣喜:“朝云师兄,我就知道,你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沈朝云嘴角微微翘起,旋即似想起什么,又抚平下来。   扶璃过来牵他,声音充满喜悦:“朝云师兄,外面风大,走啦走啦。”   她拉着沈朝云“蹬蹬蹬“回了房,沈朝云落座于圆几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决意和扶璃聊一聊他虽住回太清峰,也不会和她同住一屋的事实。   “扶璃。”   他唤。   扶璃却恍若未闻,在梳妆台前弓着身不知在找什么,过了会高兴地过来,又递了张纸过来。   沈朝云看着递到面前的纸,抬眸,对上一双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眼睛。   “朝云师兄。”她道,“我已经改了,你看,一个错别字都没有了。”   沈朝云拂开纸。   扶璃就又递过去,他目光落到她那张泛了一丝红如芙蓉娇艳的脸蛋,以及映着烛光的眼睛。   “扶璃。”   他道。   扶璃咬了咬唇:“朝云师兄,我写了很久的。”她抬起头,“还是说…朝云师兄更喜欢玉烟师姐的情信?”   “玉烟?”沈朝云眉微蹙,“那是何人?”   扶璃觉得,他是装的。   沈朝云这个人脑子那么好,揪她一揪一个准,怎么可能不记得玉烟师姐呢。   就算以扶璃觉得自己天下第一的性子,也觉得那玉烟师姐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气韵呢。   “就是给你递情信的漂亮姐姐啊,当然,她长得没我好看,但晴芳师姐说她比我吸引人,朝云师兄,你觉得那位玉烟师姐好看,还是我好看?”扶璃仰头问她。   沈朝云挪开视线,道了声:“肤浅。”   “怎么就肤浅了?”扶璃道,“好看的人多看一眼,都会长寿呢。就像朝云师兄,我天天对着你,心中欢喜。”   说完,她又看看沈朝云。   发现他没看自己,还侧着头呢。   扶璃不禁叹气:这样的话,如果是她听到,一定会开心一整天,偏偏这个人这么难哄。   想着,她又扯扯对方的袖子。   沈朝云转过头来:“何事?”   扶璃重新将信递过去:“朝云师兄,你还再看看我给你写的情书嘛。”   沈朝云这回没避开,低头看了眼,道:“错字已纠,但文笔稚嫩,文辞不通。”   扶璃哼了一声,嘴巴噘得老高,这下她又忘了要哄朝云师兄开心的事了,不忿道:“那朝云师兄你有本事来写一封文采斐然的情信我看看啊!”   说着,还去旁边拿了纸笔往桌上一拍。   沈朝云不动,她就拿起笔往他手里一塞:   “朝云师兄,你莫不是不会写吧?”   沈朝云走到长几前,从袖里乾坤取出一沓纸,蘸了墨,狼毫提起半天却未落。   豆大的墨滴落在白色宣纸上,晕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点。   扶璃打了个哈欠:“朝云师兄,你看,情信不好写吧…“   “奇怪,我怎这般困。”   说着,她又打了个哈欠,伏在圆几旁睡着了,睡着的同时,一根绿色的藤丝儿自她掌心探出,落到沈朝云的手腕,自己打了个圈,缠了上去。   沈朝云目光落到绕腕的藤丝,欲扯,却在快碰到时收了手。   他丢出一个蒲团,径自坐上蒲团,闭上眼打坐起来。   一阵风过,腕间的藤丝抖了抖。   沈朝云睁开眼睛。   那封情信被风吹落,飘到他膝边。   沈朝云目光落到最后那一行字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作者有话说:   6000字!   爸爸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了   之后我会一周六更~   大家晚安~感谢在2022-03-09 19:21:25~2022-03-13 00:4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rrlldhsuibline、薇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rrlldhsuibline 30瓶;奏仔、睡不着小姐 20瓶;南宫亭、。 10瓶;薇枝 8瓶;丫丫的脚丫 5瓶;小鱼 3瓶;亘古漫流年、小SAI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情信   扶璃醒来时, 沈朝云已经不见了。   昨晚上被她放在桌上的情信也不见了,扶璃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 倒是招得那小童进来,恭恭敬敬地问她:“仙子要找何物?不如告知小童,让小童帮你一起找。”   扶璃哪里能说我弄丢了写给你们公子的情信,只得摇头,道:“无妨。“   也确实是无妨。   情信嘛, 再写就有。   想多少封就有多少封。   扶璃很快就想开了,并且决定自今日起每日都要写一封情信给师兄。   秘籍上也说啦, 需让人感觉到火的热度,后面的“冷”才深刻。   于是接下来太清峰每日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   “师兄!我的信!”   穿着白袍的少女每日都会往冷冰冰的少年怀里递上一封情信。   那情信偶尔会用桃花笺写,偶或就是随处捡来的白纸, 笔墨或轻或重, 但主题却是不变的。   “朝云师兄, 见字如晤。   这是阿璃写给你的第二封情信哦。   昨日的信不知为何不见了, 阿璃找了许久都没找到, 很是心痛。   不过师兄曾教过阿璃,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想来这件事就应在不如意上了。   但阿璃没气馁, 因为师兄还教过阿璃,好事多磨。   这样看来,阿璃与师兄之事当属好事,对不对?   最后一句:   阿璃恋慕师兄之心, 便如这太清峰的山石, 任风吹雨打, 山石都无转移。“   这封信递到沈朝云面前时, 他立刻便带了扶璃去了太清峰山顶——   不远处就是峰主府,而他们就站在峰主府的后面,那儿怪石林立,草木掩在白雪里。   沈朝云一袖便将那白雪荡开。   纷纷扬扬的雪里,他银霜似的剑锋划过,那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山石便和着白雪,成了漫天的齑粉。   扶璃就站在那纷扬的齑粉之下,看着少年袖剑而立,声音泠泠如凉玉:   “扶璃,山石并非无转。”   扶璃“哦”了声,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在沈朝云的视线里,小手轻轻地鼓掌:“哇,朝云师兄,你真厉害。”   沈朝云像是被噎住了,盯着她半天没说话。   扶璃仰头:“师兄,怎么了?”   “没什么,上课。”   沈朝云带着扶璃重新回到学舍,授起课来。   到第三日,扶璃又递信来。   “朝云师兄,见字如晤。   这是阿璃写给你的第三封情信哦。   阿璃越来越熟练了是不是?   今日阿璃去讲经堂时,又碰上了青峰师兄。   青峰师兄看起来好憔悴好可怜哦,听说他病还没好,不过晴芳师姐说,青峰师兄是心病,因为玉烟师姐不理他。   说起来感情真的很折磨妖呢。   阿璃最近也憔悴了,连饭都少吃了一碗,因为师兄也总不理我。   唉。   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这回,沈朝云没再带扶璃去砍石头,而是当着扶璃面,提笔在情信后写:   “少聊八卦,还有,你脸圆了。”   扶璃脸当场就绿了。   这世上最大的侮辱,就是对一株藤说,你圆了!   她细细很长,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圆的好不好!   之后的大半天,扶璃再没跟沈朝云说过一句话。   大概是她不呱噪了,当晚沈朝云倒是回房回得很早。   扶璃还喝到了小童安慰她的两杯清露。   当时她就觉得,连小童都比宿主好上一万倍!   不过到第二天,扶璃还是给沈朝云写了一封信。   “朝云师兄,见字如晤。   这是阿璃写给你的第四封信。   在这,阿璃有个很严肃的建议,师兄,你眼神不好,该去看医修了。   对了,最后一句。   虽然师兄嫌阿璃胖,但阿璃还是要以德报怨地说上一句:师兄是阿璃见过最好看的人,皎如玉树,美如芝兰。”   沈朝云这回只回了一句:“男子不可用美。”   而后告诉她:字还要练。   扶璃:……   他…真当批作业了?   不过看看上面自己挤挤挨挨、像狗爬过的字,再看下面笔走龙蛇、意气酣畅的墨字,扶璃觉得:确实有那么点丑。   晴芳师姐都说,单看她的字,想到的绝对是一个五大三粗不修边幅奇奇怪怪的人,而不是像她这般的美人,还叮嘱她,“墨宝千万不能外流”。   难道是因为字太丑,宿主才一点没被打动?   扶璃认真地想了想,森林里公孔雀找雌孔雀时,要打开漂亮的羽毛,那她给人写情信,也还是要漂亮点好。   于是,扶璃开始练字。   她每晚还加了十张字,怕手腕没力道,练字时还绑上了吉香特地做个她的沙包。   练字外,她给沈朝云的情信也没断。   扶璃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地递,以至于到后来,不止太清峰,连整个无极宗都知道,太清峰新来的小师妹日日给大师兄写情信,甚是痴情。   只奇怪的是大师兄,自己的洞府让那小师妹住了,自己也回去住了,还日日教书习字,可为何许多时候还那般冷?并不如何回应小师妹的示爱。   有那弟子讨论,有说大师兄天生性冷,做到这般已是表明特别,也有那说太清峰小师妹这样的绝色自动送上门,大师兄虽是大师兄,可也是个男人,自然不会拒绝,如此才会有这般模样…   “气死我了!”   食舍内,吉香道,“那帮人说得可真难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就在那里胡咧咧,难道他们钻你跟大师兄房里了?”   转头,见那绿衣袅袅、美绝人寰的姑娘支着下颔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你怎么不生气的?他们这么说你哎,还有,你跟大师兄怎么回事,不对,大师兄怎么想的?他就放任那帮人这么说你?”   扶璃这才迷迷糊糊地抬头:“说什么?”   等意识到吉香说什么,才懒懒地挥手:“朝云师兄怎么会知道,他啊…”   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修呆。   而且现在困扰她的,是另一件事。   热度积累够了吗?   她现在该不该冷下来了?   扶璃想着这将近一个月发生的事。   她日日给大师兄写情信,字倒是慢慢变好看了,但大师兄还是一丝不苟“批作业”,偶尔还要向她证明她信中所谓情爱的不牢靠。   她给他送花,擦桌子椅子,他只当是弟子礼,享受得心安理得。   至于晚上……   沈朝云是万万不肯与她在一个屋的,她每日都需要与他斗智斗勇去找他住哪间,努力增加相处时间,虽然许多次她成功了,可沈朝云不是打坐就是在打坐,即使她听从晴芳师姐和吉香她们的话,打扮得漂漂亮亮出现在他面前,他也只当是个睁眼瞎…   反正相处这般久,扶璃就没从沈朝云嘴里听到过一句好看。   偶有几次,她醒来不知为何又光l溜l溜地出现在沈朝云怀里,他就像是历尽千帆的老和尚一般,脸不红心不跳地将她床上一丢,一件衣袍覆下来,命她穿好衣物。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沈朝云袖里乾坤里备着的许多漂亮裙子了。   也不知他哪儿买的,每一条都极美,还都是法袍。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还是有在认真养草的。   衣服首饰从不短缺,花样繁多。   花盆也从两个,变成十一个。   花盆里的土都是他亲自调的,还经常在她化为原型时替她擦擦叶子、梳理根茎,在她变为藤蔓缠上他时,也从不拒绝——她耍赖时,还会主动让她缠着走。   他待藤身的她无微不至,待人身的她就…差了那么点意思了。   难道是人不如草?   扶璃发现,自己思绪跑偏了,忙拉回,继续想之前的问题:到冷一冷的时候了吗?   也不等她想明白该怎么做,突然听宗内铜钟长鸣。   嗡。   嗡。   嗡。   一声,两声,三声?   三声是宗门召集,有事要宣。   吉香站起来:“走,去广场。”   扶璃被吉香拉着跑到广场。   广场上站了位黑衣执事,对着广场上集合的人群道:六日后将迎来三宗十二门的一场盛事宗门大比,大比在轮回宗举办,有意者可去执事堂报名,考核通过后可代表宗门出战。   扶璃就原以为这件事和自己无关——   可就在执事宣布,带队队长是朝云师兄和楚嗣音时,扶璃才知道:原来还是和她有关的。   沈朝云要出门了。   那作为他的结契对象,她不可能离他太远:她也得出门。   那么问题来了:   都要出门了,她还怎么冷一冷呢?不对,真正的问题是——到可以冷一冷的地步了吗?   “阿璃啊,想什么?”   旁边吉香好奇地看着她,语声幽幽,“看起来好像…”便秘。   扶璃哪里知道吉香的想法,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追人真的好难哦。   尤其是追沈朝云。   就在这时,秘籍上一段话突然浮现出在脑海:“当不确定该不该进入下一步时,可先试探一番,适当引入对你有好感的第三者。但千万切记第三者戏份当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否则,极易引起反噬。”   对她有好感的第三者…   扶璃想,路上有吗?   轮回宗的话…都是大和尚吧?   也不对,其他宗门也会去,找到个这样的…不难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3 00:47:26~2022-03-14 22:0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94级的风 4个;南宫亭、crrlldhsuiblin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竹上苑 40瓶;南宫亭、行桑 5瓶;94级的风 4瓶;明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出发   出发那日晴空万里。   扶璃一大早就告别了吉香、赵凌他们, 到了无极宗的广场。   广场还如她第一次来时那般,头顶白云悠悠,一轮红日染了云边, 洒在汉白玉制的浮雕路面。   穿着门派法袍的师兄师姐们排成两列,肃穆地站于广场之上,一眼望去,俱是白色,有缥缈如仙之感。   师兄师姐们也看到了袅袅而来的扶璃, 他们自然认得这个近来在门派内声名鹊起的新弟子,一些面露好奇, 一些却只是挪开视线去。队伍里,扶璃还发现了玉烟师姐。   玉烟师姐似是迎着日头,一双狐狸眼眯起, 看不清的模样。   扶璃看着她, 突然有点懂青峰师兄为何这般迷恋这位师姐, 甚至连晴芳师姐也怕她争不过。   玉烟师姐身上确实有股说不出来的气质, 就像一缕诱人的云雾, 云雾无形,却勾得人想去探一探,看她是何种模样。   连她这个草妖看了一眼, 都忍不住想看第二眼呢。   也不知朝云师兄是如何的眼瞎,竟然不记得这般人物。   扶璃赞叹着,自然地排到了队伍最后。   她就是来凑数的,不在大比名单里。   一众人安静地等了一刻钟, 就在扶璃不耐烦时, 一阵清风拂过, 广场前突然出现两人。   两人同穿了门派法袍, 俱是一色如雪的白,只一腰间绣着一对阴阳鱼、一绣着流萤小扇,风一吹,白袍猎猎,有种浑不似凡尘人的错觉。   “大师兄。”   “大师姐。”   广场上列队的一众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   扶璃则盯着沈朝云那束发的白玉冠——   比起平日的随性,他今日显然修整了一番,无暇白玉束住那如瀑黑发,使那张脸无遮无拦地露出来,更叫人觉出他的清俊与出尘来。   宿主当真很俊。   扶璃再一次赞叹起来,赞完又看看大师姐,只觉得大师姐今日也十分美,银冠素雅、端丽大气,不愧是大师姐。   她左看看右看看,楚嗣音就在上面看着这新来的小师妹像根不安分的藤,不由笑了下,而后清了清嗓子,肃容道:“今日我等将代表无极宗参赛,三宗十二仙门每二十年便有这一次盛事,对你们来说既是荣誉,也是挑战,肩负着我无极宗的门面,不可……”   楚嗣音一番话既严厉又温和,听得众人敬慕地看着她。   扶璃也眼睛亮亮的。   她虽然是棵草,不太懂人族这些道理,可不知为何,这番话竟也听得她热血沸腾呢——   她仰头看着楚嗣音,楚嗣音问:“都到齐了吧?”   “都齐了!”   一位修士道。   “好,”楚嗣音看向旁边安静站着的白袍少年,颔首,“接下来就有劳朝云师弟了。”   她话方落,旁边的沈朝云长袖一荡,便放出一艘宝船。   宝船蓦地放大,停在半空。   “上船。”   沈朝云道。   众人脚踏各色法宝,纷纷而起。   反倒是楚嗣音,朝还站着的阿璃招招手,亲切地道:“阿璃,过来。”   扶璃在其他人的目光中大大方方的走到了楚嗣音前面,笑眯眯地喊了声:“大师姐。”   又跑到沈朝云旁边:“朝云师兄。”   她背负双手,娇娇脆脆地喊。   沈朝云低头看她一眼,“唔”了声,道:“站好。”   扶璃“哦”了声。   在外面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是给他面子的,所以听闻倒也没有反驳,只是努力将自己抻直——心里还在想:她是一根藤哎,为何宿主总想将她变成一根硬邦邦的擀面棍呢?   楚嗣音在旁边瞧着,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她传音过去:“二师弟。”   沈朝云抬眸看她。   楚嗣音欲说些什么,一被沈朝云那双清空般的眼睛一看,顿时又忘了,过了会才道:“二师弟,这世间女子万千。”   沈朝云没懂她的意思,还在看着楚嗣音。   楚嗣音叹气:“小师妹这般,是天然风情,你却想将她掰直了,可真是……”   呆子。   扶璃看看这相视的两人,嘴巴忍不住扁了扁,才想问两人在做什么,就感觉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自己往上,下一刻,已经站到了宝船的甲板上。   同时站在她身边的,是沈朝云和楚嗣音。   其他已经上船的师兄师姐们纷纷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不得不说,这三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副画——可又觉得这世间最高明的画手,也调不出这画的色调,勾不出这画的曼妙。   而这时,画中的楚嗣音已经开始安排起这一行的琐事,并跟他们说起这次大比的注意事项来。   说完,便让众修士解散,愿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扶璃跟着沈朝云来到船头。   轮1盘上元石闪烁,桅杆上流云旗迎风招展。   扶璃过去,扒在船边,不知为何,同样的地方,她这次的心境却完全变了。   她闭起眼睛,过了会,突然对着下面小小声道:“我们出发啦。”   说完,转头看看沈朝云,他就玉立在桅杆旁,白袍鼓荡,一声不吭,唯有一双眼睛微微弯起。   “你笑什么?”她问。   原以为沈朝云不会回答,过了会,却听他慢声道:“我以为你会大声。”   扶璃悻悻:“朝云师兄教了我那么久,我还是懂一点道理的。”   外面大声,容易惊扰旁人,不好。   说完,头被轻轻抚了抚。   扶璃抬头,却见沈朝云神色一愣,似是不意,过了会才收回手:“孺子可教。”   他道。   扶璃:……   这时楚嗣音过来,她也摸了摸扶璃的脑袋,而后道:“小师妹,要不要去你自己的厢房看看?”   扶璃警醒地竖起耳朵。   她虽然喜欢大师姐,可如果大师姐来和她抢大师兄,她也是不会让的。   扶璃摇摇头,指指外面炽热的太阳:“我要在这吸收日月精华。”   楚嗣音莞尔。   美人笑来温柔,她摇摇头:“你啊。”   说着,对沈朝云道:“那师弟,行船之事就劳烦你了,我去房间打坐。”   “师姐自去。”沈朝云颔首。   楚嗣音自去船厢不提。   扶璃则果真霸占了船头,她也不打扰沈朝云,就在旁边打坐。   只是打坐了一会就困了。   她的[万物生]还在第一境,虽然现在比以前能运转的周天变多了,尤其是在沈朝云旁边,还隐隐与他有元力相和之态,但也不过是六个周天——   其实这事要被其他弟子知道,怕是要惊得眼珠都掉出来。   如普通弟子,入道第一年能将功法运转三周天已经算资质极佳,大部分不过一二周天,而扶璃不过两个多月的功夫,竟然已经可以运行六周天,等到十二周天,那便可以冲击下一境了。   按照这速度,也不过一年。   这放在哪个门派,都可以当天才弟子了,还是天才弟子里的第一流。   可扶璃未曾和其他人交流过——   沈朝云当然知晓,可他自己便是天才中的天才,以己度人,也就不觉得扶璃多惊世骇俗。   最关键的是,他从不与他人多语。   自然他人也不知。   扶璃自己也不知,只当自己是个挂着吉祥的闲草,感觉到疲惫了就停下来,她抬头看看还站着的沈朝云,问:“朝云师兄,为何我从来未见你睡觉?”   “我不需睡觉。”   “可是睡觉很舒服呢。”   如果可以,扶璃愿意将一半的时间用来睡觉。   想了想,问”“朝云师兄,我想种到花盆里,但又不想回厢房,”她仰着头,一张小巧白皙的脸在日头下对沈朝云笑,“我能在外面…恩,种盆里吗?“   沈朝云捏了个诀。   扶璃只感觉一道光罩隐隐罩上了船头。   她伸手触了触,软的,却看不见。   “种吧。”沈朝云道。   “外面看不见吗?”扶璃问。   “恩。”   扶璃立马“耶”了一声。   沈朝云问她选哪个花盆,扶璃认真地想了想,一张小脸满是纠结,过了会才道:   “就那个梨花白的吧,跟我今天的衣服比较搭。”   梨花白的花盆也是沈朝云最近买的。   整个盆身在是白玉制成,上面精细地刻镂着一片片梨花,如下了一场梨花雨,栩栩如生。   是扶璃最近的新宠。   为了这梨花白,她都连续好几日穿了白衣了。   扶璃话落,一个白色花盆落地。   日光透过光罩落到那玉白的盆身上,莹白剔透,扶璃欢呼一声,瞬间化为原形,跳到了花盆里。   一根绿色藤丝儿习惯性地伸出来,缠绕在旁边少年白色的裤腿上。   少年也像是习以为常了似的,并未多作什么,还是如常负手站于船边。   绿色藤叶蜷缩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明亮的白昼换成了宁静的夜空。   夜空上星星闪烁,有微光照耀船头。   船头自成一个天地。   这天地间矗立着一个安静的少年,和一个睡去的草妖。   不远处的厢房内,楚嗣音睁开眼睛,她的目光似乎透过薄薄的舱壁,望向不远处的天空。   月光照在她拢着轻愁的眉目上,她叹气:“情啊…”   “是孽,还是缘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4 22:06:10~2022-03-15 22:1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丶绫凇 80瓶;卿安否 10瓶;纱窗外的萤火虫、温度森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出去   宝船日行百里。   经过中州, 一路向南,再行了三日夜后突然落地,沈朝云一声“到了”, 宝船下落,落到一个高大的城墙前。   扶璃眼睛睁得大大的:“好高哦。”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高的城墙,一眼望去,几乎望不到头,城墙直插入云天, 上书“七安城”三字。   门口守着两个身披甲胄、手执长戟的光头武修。   武修,也叫体修。   体修跟道修不同, 道修大都练法,体修炼体,强调的是以元力淬炼皮肉筋骨, 练到高处, 手能开山劈石, 腿能分江断河, 很是厉害。   佛修里有一苦宗, 修的便是体。   修体之人,心性坚忍,可也……穷。   就像剑修一样, 大多数元石都用来修炼自己的宝贝剑了,平时里除了把剑,兜比脸干净——同样的,体修也把元石用来买淬体的药物了, 这些药物无一不昂贵, 所以他们经常接受各种雇佣, 挣得元石花用。   扶璃早在太清峰和讲经堂, 便听过了体修的由来,也看过书卷,此时看那守卫的光头和魁梧体型,便不由判断:这二人是体修,还是苦宗里出来的大和尚体修。   “没错。”楚嗣音听到她的判断,点点头道,“七安城是贸易大城,城主有钱的很,是以雇佣了许多苦宗的体修当卫士。”   “苦宗的话…”她顿了顿,“这个宗门心性坚忍,信诚守诺,应一事豁出性命也会办到,所以,不要轻易招惹。”   扶璃“哦”了声,点点头:   当真不能理解呢。   在她心里,活命是第一要务。   怎会有人为了承诺将性命完全豁出去呢。   不过不理解归不理解,扶璃却记住了楚嗣音说的那一句:不能招惹苦宗。   她注意到旁边许多修士踏着飞行法宝落地,不论是看起来多桀骜多不好惹的修士这时都老老实实地在队伍里排着,轮到他了,就从储物囊里取出身份玉牌,由守城修士核验过,等对方首肯,才敢进入城门。   “果真是没人惹事。“   扶璃心想,不过她还有个更大的疑惑,“师姐,我们不是去轮回宗吗?”   “轮回宗不能直接飞过去,需经过七安城。”楚嗣音道。   扶璃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这时,无极宗的众位修士也已经下了船,沈朝云手一招,那宝船便凭空变小,被他收了进去。   他这一招袖里乾坤显然引来许多人注目,不一会,城门前的队伍竟然开始不稳起来。   扶璃隐约听到什么“朝云公子”“嗣音仙子”之类的话,这时,刚才还在一丝不苟检查城门的其中一位体修过来,两手合十朝沈朝云和楚嗣音就是一礼:“请问可是无极宗的朝云公子和嗣音仙子?”   “正是。”   沈朝云和楚嗣音同时颔首。   楚嗣音道:“我无极宗带队,欲去轮回宗参加大比。”   “既是无极宗的贵客,”这位体修侧身让过,躬身道,“请随我来。”   扶璃原以为沈朝云又要向对着自己那般,淡淡“唔”一声,谁知这人竟是两首交揖,做了个修界尊敬的礼节,而后将自己的身份玉牌和门派特制手令给那体修验过,才领着人过去。   一行人经过排队的人群时,人群骚动。   在进入城门后,远远地还能听到这群人的议论声。   有那不知情的问:   “为何他们不要排队?”   “你没看见他们身上的门派服?尤其是队首那位,腰间一对阴阳鱼,还有旁边那绣着一把流萤小扇的女子?”   “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老兄,进城后记得去百灵阁一趟,花上两块元石买上一本名人谱,省得以后你得罪人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哎,你这人怎么这般说话的?”   “我怎么说话的?我就这么说话的!你当这世上人人都穿得这样的衣服?今日我便教你个乖!那白袍上绣了一对阴阳鱼的修士便是无极宗的朝云公子,绣了流萤小扇的是嗣音仙子。朝云浮日,小扇嗣音,说的便是这二人。记住了,以后离他们远些,虽说嗣音仙子脾气好,但那朝云公子却未必。”   “原来如此…好一副神仙样貌!不过…那二人身后那位仙子又是何人?清艳绝俗,貌美绝伦,让人见之便忘俗。”   “这便不知了,不过想来等大比结束后便会知道,百灵阁可不会错过这等消息,尤其是这般美貌…美人谱该变一变咯。”   “美貌有何用?还是当如朝云公子、嗣音仙子这般实力才值得尊重!一帮肤浅之人!哼,夏虫不可语冰!”   “你又怎知人家实力弱了?说不得实力很强呢?”   “其他修士都是自己踏法宝而下,唯有她,是借着朝云公子的元力而下,连御物飞行都做不到,谈何实力?”   “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焉知她以后会不会变厉害?”   ……   扶璃竖着耳朵等完全听不见了,才可惜地收回注意力,有人夸她美貌哎,她不禁有些得意——至于说她弱这一块,扶璃却是完全不在意的。   谁会叫一只菟丝子去打打杀杀呢?   那多缺德啊。   抬头,却见沈朝云和楚嗣音已经走远了,连忙跟上去:   “师兄,师姐,等等我。”   沈朝云看她一眼,不知为何,扶璃总觉得,在宿主那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一言难尽?   她眨眨眼,却发现是自己的错觉。   宿主眼神清正,压根没在意她。   ~   七安城极大。   城内有禁飞法阵,一行人安安静静地走过城东,最后在城中的一座叫“悦来”的客栈前停下了。   “去轮回宗还需要一些手续,我等今日便在这住下。”楚嗣音道,“一会若有事,也可自行去办,不需拘泥。”   “不过切记,万事以无极宗为先,不可惹祸,不可怕事,事有不谐,便来报与我或你们的大师兄,不可擅作主张,不可鲁莽行事,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好,散开。”   楚嗣音道。   无极宗参与大比的一共十三人,包了客栈的一个独栋小院,一行人安顿下来,便各自散了开来。   不过扶璃发现,自己的房间在走廊最右,沈朝云的房间在走廊最左,如果要去沈朝云的房间,必须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过道。   有点不太方便。   扶璃心想。   不过很快,她又自我安慰好了。   如果她真想去找沈朝云,简单得很。   扶璃先去自己的房间呆了会,她换了件衣服、洗了个澡,正擦着头时门突然被敲了敲。   “等下。”   扶璃去开门,发现大师姐正站在门外,柔婉的一张脸带了笑,扶璃发现,大师姐近来对她态度变得和善了许多,大师姐问她:“阿璃,一会出去吗?   “出去?去哪儿?”扶璃问。   “买些东西,你到了无极宗恐怕还未下过山吧?修界的城池很有趣,可以买到一些凡界买不到的东西。”   扶璃想起自己想了很久的储物囊。   她已经领了三个月的内门弟子月例,一共有六块中品元石,加上五师姐给的十块中品元石,现在她就有…   十、六、块、中、品、元、石!   巨款!   扶璃点头:“去!”   “走吧。”楚嗣音道。   扶璃道:“等一下,师姐。”   说着,她“咚咚咚”地跑到走廊的另一边,去敲沈朝云的门。   “朝云师兄!朝云师兄!开门!”   白袍少年安静地坐在门内,看着被不断敲响的门,突然问了耳边聒噪的那道声音,语声平静:   [老前辈,天底下的女人都这般吵闹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龙一阵猖狂大笑,过了会突然止住笑,道:[沈小子,老龙倒觉得,有这么个闹的,日子倒是有滋有味了许多,不然像以前…]   他叹了口气:[多安静啊。]   少年一双浓漆的长眉紧锁。   他有一双极美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看着门,手一拂,门无风自开。   那吵闹的姑娘进来,湿着发,素着脸,唯独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仿佛带了窗外曜日的光芒,她道:“朝云师兄!我要和大师姐一同去逛逛,你和我同去好不好?”   沈朝云看着对方,过了会才慢吞吞道:“不。”   “去嘛!”   扶璃早习惯了他的拒绝,才不怕。   她蹦蹦跳跳地进门,半蹲着,一双眼睛与他平视:“朝云师兄,去嘛,好不好?”   “扶璃。“   沈朝云道。   “我知道我知道,不妥嘛。”扶璃扁扁嘴,“可是,我不能离你太远呀。”   “为何?”   “菟丝子是不能离寄主太远的,否则便会枯萎。”扶璃认真地对他解释,“我的根在朝云师兄你这里,就像一条线,若拉太远了,线就会断,线断就如同我断了根。断了根,我就会枯萎啦。”   沈朝云沉默。   他面色未变,只是用那双静湖一样的眼睛望着她。   扶璃垂下眼睛,她长长的睫毛在湿濡濡的长发下一闪一闪,如沾了水的蝴蝶:“我生来便是菟丝子,朝云师兄,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的。”   “我想出去。”   她声音软而清。   沈朝云沉默了一会,而后捏诀,起身。   “走了。”   他道。   扶璃只感觉头发一轻,再摸,已经干了。   她高兴地道:“走咯!”   门外,楚嗣音表情复杂地看着踏出房门的两道人影:“二师弟,可从未见你……”   做过与修炼无关之事。   沈朝云已经经过她:“师姐,走吧。”   随着那道清举挺拔的身影经过,一道袅袅婷婷的身影也经过她,快活地走到门口,见她未跟上,还回过头来,背负双手朝她一笑:“大师姐,走啦!”   作者有话说:   双更完成!   因为这篇是小甜文定位,所以不会有太虐的太糟心的情节出现~   我也没有安排很坏的配角,所以矛盾一定是不会很紧张的~   但一定很甜~   好啦,晚安~感谢在2022-03-15 22:15:06~2022-03-16 23:34: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册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4394157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重莲   三人顺着楼梯往下。   客栈大堂内还有些未出门的无极宗弟子正聚在一块, 点了茶水点心在那聊天的,见三人下来不由都睁大了眼睛,尤其是在见到楼梯正中那白衣如雪、腰佩霜剑的少年时, 更是连天都不聊了。   一时间整个大堂安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等那三人穿堂而过、走出客栈门槛时,寂静的堂屋从轰然作响。   扶璃听着身后议论“大师兄怎会出门”“大师兄是陪师姐师妹们逛街”“是不是七安城里发生了何事”等,眼睛不由弯了弯。   楚嗣音看看她弯弯的眼睛:“笑什么?”   “恩,”扶璃道,“高兴!”   “高兴什么?”   “我也不知道, ”扶璃笑嘻嘻地道,“就是高兴!”   “你啊…”   楚嗣音摇头转而叹, 果真是稚子心性,半点情绪都不遮掩。   “好好走路。”   唯有沈朝云一双长眉微蹙,道。   “哦!“   扶璃道, 转过身去, 不再背对着两人。   路人的目光时不时扫来。   扶璃不以为意, 她在宗门内早习惯了这样的视线, 只当寻常, 此时也只是背负双手,左望望右望望,只觉得大师姐所言果然不差。   这修界的城池和凡界的城池差得实在太远了。   不说那参天高耸的城墙, 便是那建筑风格也大有不同。凡间土木还是按照寻常建制,这里却是各种风格杂糅,四四方方如砖块的有,竹屋吊脚小楼的也有, 甚至还有那圆乎乎如蘑菇的街边小铺……   修界率性, 可见一斑。   还有那行走路人的姿态, 有那挑担的、推车叫卖的, 更有那牵着一只飘在半空的飞猪走的修士…   便是商铺,也十分不同,有岿然正气的,招幡上规规矩矩该刻什么就刻什么的,也有那会说话的招幡布,一靠近便会开口,道“客官,本店售卖如何如何”的,驿站内不是凡马,分那三六九等,有丑兮兮的的地虫,生了一对角的独眼兽,最贵的据说是凤凰的亚种,据闻是驭兽门培育出的五彩锦鸡,光城东跑一趟城西就要 十块中品元石,一般只有在嫁娶时才舍得租上一租……   不过其中最多的,还是和尚。   红衣和尚,麻衣和尚,灰衣和尚——红衣和尚是不披袈裟的,脑袋上也不烫戒疤,一身红衣不好好穿,常常敞着、一副风流模样;麻衣和尚穿的是粗布,蹬的是草鞋,像根瘦黑的烧火棍,若不是秃脑袋上的戒疤,和化缘的托钵,怕是要被人当成路边的乞丐,他们有而不是披袈裟。   唯一披袈裟的,就是那灰衣和尚,袈裟以金线绣着金莲,手持金莲杖……   “佛宗虽然内部分歧极大,因着教义不同,都自认正统,但对外还是同气连枝的…”楚嗣音道,“七安城旁边就是轮回宗,大比如此盛事,苦宗和欢喜宗自然要过来帮忙。”   所以大和尚才多吗?   扶璃“哦”了声,心里在一一跟自己之前所学印证。   苦宗认为众生皆苦,活着是为了赎罪,要灭欲绝爱,不该享受,最好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所以那烧火棍就是苦宗。   欢喜宗讲的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吃肉喝酒睡男人女人…反正与欲有关的他们都干,但干归干,人家还讲究心在身外,享受时享受,享受完了要站起身双手合十说一声“阿弥陀佛”,贫僧是在修行,平时穿红衣,越红的在这一脉就越厉害。所以那红衣和尚就是欢喜宗。   至于轮回宗,讲的是十世轮回得证舍利,第十世修得真身时坐下是不败金莲,所以那披金莲袈裟、手持金莲杖的便是那轮回宗。   “当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扶璃忍不住叹了声,话完,头顶却被轻轻抚了抚,抬头,却见沈朝云手在她头上僵了僵,过了会收回,雪白绸袖收回身侧,道:“此话不错。”   老气横秋一般。   扶璃鼻子皱了皱,过了会,竟嘴巴一张,露出编贝般的牙齿,笑了起来。   正笑着,却见一行手持金莲杖、身披金莲灰袍的僧侣于闹市中分花拂柳而来,路人见此,纷纷退到两旁,朝他们躬身一礼。   扶璃看着,只觉得着队和尚看起来很之前大不相同。   尤其是队首那僧人,他袈裟上金莲竟已化作五瓣莲台,行过处,似有梵音四起。   不过,引起她注意的却是那——   “那和尚好俊。”   扶璃叹道。   可不是俊。   身处闹市,他却如身在清净台自在天,一张脸净白似有西域风格,轮廓深邃,气质出尘。唯独与那出尘气质不符的却是那双桃花眼,那双桃花眼无悲无喜,见他们,手持净檀珠朝他们遥遥一拜,又起身率队离开。   “小师妹你啊…”楚嗣音笑,“那可是重莲佛子,你之前揣在怀里上课偷偷翻的美人谱里,重莲佛子可是排在第二,能不俊?”   扶璃撅撅嘴:还说呢,那谱都给没收了,害她被吉香好一顿怪。   想要和沈朝云说上一说,却见拿那双深深的眼睛望着她,带了丝不悦道:“你上课看这个?”   扶璃顿时不敢说话了。   她可太知道,什么时候能惹这人、什么时候不能惹这人了。   沈朝云明显生气了。   “也没有,就一次。”   她竖了根指头,声音弱弱的。   楚嗣音咳了声:“师弟,倒也不必怪,小师妹性格跳脱,不受拘束也是应当。再说,书我也收了。”   “子不教,师之过。”   沈朝云抬头,面沉如水。   楚嗣音打了个哈哈,这话又怎说的,忙转了个话题:“说起来重莲佛子又有进益。十年涅槃…这是他第五次轮回了吧?”   “当是。”   “上回师弟剑挑三宗十二门百人,重莲佛子恰入轮回四境,未与你交手,师弟,以你现在修为,与重莲佛子相较,谁胜谁负?”   沈朝云没说话,腰间霜剑却锃然长鸣。   扶璃一惊,只觉话题往她最不喜欢的方向去,抬头,待对上沈朝云那双战意灼灼的眼眸,突然想:莫不是他要去寻那一看就很厉害的和尚打架?   这可不行。   她忙喊:“师兄!”   沈朝云还是未搭理她,扶璃忙扯着他袖子,手一指:“我们去那看看罢!”   沈朝云那浓漆的眉拧了起来:“去那?”   楚嗣音也顺着扶璃手指所向——   她不禁咳了声:“小师妹,这不大妥。”   那可是家情l趣馆,名“抱琴”,招幡上刻了个桃,合欢门开的。   三宗十二门里佛宗有一欢喜宗,而道门则有个对应的合欢门。合欢门讲究阴阳和合,喜欢钻研床l笫间的“奇技淫巧”,不独开这抱琴馆,还有那青楼,如红袖招、章台柳,更有那小倌馆等等。   合l欢门历来主张人伦乃人生大事,是大欲大喜,该顺欲顺喜,所以在这方面自然是研究得极其…深刻。   而这等一开,果然是人生大事。   欢喜门开得正大光明,还大赚特赚,大乐特乐。   “为何不妥?”   若是楚嗣音说别的,扶璃说不定还打消了念头,此时听她说不妥,反倒有种跃跃欲试感,“师姐,是有什么忌讳么?可那些大和尚也进去啊?”   她手指一指商铺门口来来去去的红衣和尚。   欢喜门碰上欢喜门,那当然是皆大欢喜。   楚嗣音难得心生无奈。   小师妹天真可爱是天真可爱,可这天真可爱放在此时,未免让人……招架不住。   她给了沈朝云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师弟,师姐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未处理,小师妹便拜托你了。”   说完,她就像身后有狗追似的,腾地跑了。   扶璃:……   她疑惑地眨眨眼,转过头看沈朝云:“朝云师兄……”   头却被掰正了。   沈朝云冰凉的手指落到她脑袋上:“走,去买储物囊。”   “可……”   扶璃留恋地往后看了看。   “我出钱。”   ”真的?”   “真的。”   “那买贵的也可以么?”   “随你。”   “好耶!”   扶璃高兴坏了,立马将那什么不妥当全都抛到了脑后。   沈朝云叹了口气,低头看着那用一根绿藤梳得乱七八糟的脑袋,又突然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竟有…沧桑之感。   老龙在耳边哈哈大笑。   风吹得袍发都卷起,他抬头望了望晒得大地都蓬松柔软的太阳,抬步率先往前走。   一少年一少女的白衣在这闹市里,偶有摩擦,又分了开去。   而远处,领着一行僧众穿行而过的佛子突然停下脚步,往回看去。   一双桃花眼微睐,如死水微澜。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6 23:34:40~2022-03-17 22:5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94级的风 2瓶;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掏心   最后扶璃去七宝阁买了一个带刺绣的储物囊。   储物囊有一百立方, 蓼兰师姐的储物囊才三立方,这个大了许多倍——   最关键是的是,这个储物囊要好看太多了!   蓼兰师姐的灰扑扑的, 这个是用千年桑蚕王吐出的桑丝所制,其色如雪,做成一个花苞样式,而且——上面还绣着一棵绿色的狗尾巴草!   扶璃几乎是一眼就看中了它。   上面的狗尾巴草让她想起在凡间的唯一朋友小草。   扶璃还记得,当她选中这个时沈朝云面上的表情——他当然没什么表情, 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诧异几乎能烫得面皮薄的人烧起来。   可扶璃哪里是那面皮薄的人呢。   她直接指了那储物囊:“朝云师兄,我要这个!”   掌柜一个道修在那一瞬间都忍不住学和尚“阿弥陀佛”了声。   这个储物囊是他七宝门少门主做的, 少门主那奇怪的审美导致这个用料极其昂贵的储物囊放了十年都没卖出去,此时竟然有个同样眼瞎的看上了,他当然恨不得立刻将那滞销货推出去, 当下打了个8折, 还搭了根白玉簪, 统共八千上品元石——   要知道, 一百立方的储物囊他们平时可是能卖到一万二上品元石的。   之后, 掌柜就弯着腰,将那一掷千金面不改色的朝云公子,和朝云公子身旁那美若天仙的女修恭敬地送出门。   等送出门, 才算喘了口气,打算一会下了市,去红袖招点壶好酒喝喝,再要二两猪头肉配着吃。   而在掌柜松了口大气的同时, 扶璃也高高兴兴地随着沈朝云往客栈走。   沈朝云倒是没买什么东西, 只是又挑了两个花盆, 甚至他还买了二两息壤, 并一摞大概三四十本书。   扶璃光看那么多书就头疼,所以也没凑过去看那是什么书,只觉得当时掌柜的表情有些怪。   难道是……   扶璃记得,小草说过,凡人书店经常掩掩藏藏地卖一种艳书,据闻词彩浓艳,风情有致,也不知道那艳书长什么样,不过左不过是不正经的。   没想到宿主是个假正经。   可道士许多都是假正经……   扶璃乱七八糟地想着,无意间瞥见沈朝云腰间的霜剑。   宿主的剑是极美的,出剑时就像漫天飞雪里的一点寒星,磅礴时如又如涛涛霜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剑柄光秃秃的。   刚花去宿主一大笔元石,扶璃有些心虚,又想起人族“礼尚往来”的风俗,不得不肉疼地将剩下的十六块中品元石花去,挑了一条她认为最好看的剑穗——   绿绿的穗子,联结地弯绕地垂下来,像极了她的藤丝。   她给沈朝云时还很舍不得呢,不过扶璃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所以还是故作大方道:“朝云师兄,你以后看到剑穗就想起我啦。”   “你看,像不像我?”   她拨拨绿色的剑穗,而后只得了沈朝云莫名的一眼。   他接过了,却未带上,只是收进了自己的袖里乾坤里。   扶璃也不管。   反正她已经尽心意了。   于是,她戴着储物囊,大摇大摆地跟着沈朝云到了客栈。   到客栈时天已经黑了。   扶璃原以为这个时间点弟子们都该回房休息了,谁知在经过小院时,发现小院一楼的香樟树下,无极宗弟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点了酒水、配了花生米在那闲聊。   于是,她听到了一个民间鬼故事,或者说妖故事:鬼/妖掏心。   “诸位白天不是见到了那位重莲佛子吗?重莲佛子从来深居简出,你们可知他为何而来?”   “不是为大比之事?”   “糊涂!重莲佛子本就是轮回宗之人,何必来这七安城?他来这,就是为了调查这掏心之事。”   “我也听说了,这七安城这一年来,统共有十二位的心被掏,还个个都是年轻英俊的公子。听见过的人说,那被掏的人什么都全乎,就是胸口破了个洞,里面的心不见了,听闻是被吃了,也不知是什么干的,真真是……”   “这可是七安城,怎会有妖物或鬼物敢在此放肆?”   有人提出异议。   “这我便不知了。不过……能惊动重莲佛子,当是极厉害的大妖或者煞鬼?如果真是这样,那门口的卫士不曾发现也不足为奇。“   有人叹道:“不曾想我等男子在外行走竟也有此危险,世界险恶啊。”   正当一群人戚戚焉时,突然有人道了句:“花夕师兄,你倒是不必担心。”   “你…喂!”   那叫花夕的指着说话之人,半晌说不出话。   一群人哈哈大笑,连花夕都笑了起来。   方才凝重的气息一扫而空。   有那消息灵通之人道:“方才我经过城主府,发现城主府前有七宝门之人进出,那些门人大都面有菜色,我寻了个熟人问了句才知,七宝门的少门主也不见了!”   扶璃一听,忍不住提起精神来。   那少门主就是给她做狗尾巴草储物囊的那位?   正想问,却见那师兄师姐们纷纷点头。   “那位纨绔子?”   “说起来确实长得不错,一副唇红齿白的小白脸样,莫非是被掏心的……抓了?”   一群人面面相觑。   一位店小二提着大肚铜壶进来,往众弟子们杯中添热酒,听闻道:“客官们有所不知,这被掏心的其实也不单是男子,也有女子。”   “也有女子?”   扶璃接了话过去。   众人这才发现扶璃竟然回来了,而且显然在旁边听了一会。   店小二也才注意到方才隐在阴影里的女子,其貌美灵秀看得他当即便一阵神酥魂麻,连骨头都轻了两分:“是,也有那年轻貌美的女子,仙子这般,还是多小心才是。”   扶璃毫不吝啬地给了店小二一个笑,笑得店小二连铜壶都快提不住,旁边走来一位白衣修士,那修士腰佩阴阳鱼,面如仙,完美不似真人,他拂袖替他将铜壶托了托,店小二只觉一阵晕乎乎,自己已经滴溜溜提着热铜壶到了院外。   面前哪里还有什么院子。   只有一树又一树香樟。   而扶璃则看着被甩出去的店小二,突然想起一事,问:“大师姐回来了吗?”   众弟子一愣,一人道:“大师姐不是和师妹你们一起出去的吗?”   “所以,是还没回来?”扶璃又问了遍。   其余人面面相觑,年轻貌美女修…   一女修道:“我一直在院中,并未见大师姐回来。”   一群人面色突地变得严重。   许是刚听过那掏心之事,此时大师姐还未回来,不由让人心中生出许多妄想。   一人脸色发白:“不、不可能吧?大师姐那般厉害,怎么可能被、被……”   他话有点说不下去。   扶璃望了望天,天已经全黑了。   按理说,一位修士在外行走,莫说天才刚黑,就算几天几夜不回来也不会有什么,可那掏心之人既然惊动了重莲佛子,连那七宝门少门主都失踪了……   沈朝云一拂袖,如玉长指拈着一只传音纸鹤,掐了个诀。   纸鹤瞬间从死物变成活物,自他指尖飞出,打了个圈往外飞,众人视线顺着那纸鹤往外,只见那纸鹤才飞到门口,就被从外而来的一只手抓住了。   那手垂了一截染血的丝袖,连指尖也半染着血,声音却温:“不必担心,我回来了。”   随着那声音,楚嗣音出现在众人面前。   但她模样狼狈不已,往常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道髻半散,银冠垂落,最引人注意的,却是她身上那几乎染了一半血的白袍。   无极宗法袍着白。   而此时这飘飘如仙的一身白上泼墨般洒了红色的血,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大师姐?!”   扶璃惊讶地冲了过去。   走到近前,才发现楚嗣音背后还背着个男人,那男人一身金光闪闪的道袍染血,双手环着大师姐脖子,头还耷拉在大师姐脖颈处,模样看不出是生是死。   “帮个忙。”楚嗣音喘了口气,“将他从我背上弄下来。”   扶璃也伸手过去帮忙,却被沈朝云拎到一边。   他道:“莫捣乱。”   扶璃不服气地扁扁嘴,等对上沈朝云眼神,又垂下头去,踢了踢石头,“哦”了声,只是还是不服气,嘟囔道:“谁捣乱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7 22:55:19~2022-03-19 22:4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94级的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幕垂鹊桥会 61瓶;米芽 34瓶;连宁吃飞机 20瓶;VIP—小猪大白菜 10瓶;crrlldhsuibline 9瓶;□□ile 5瓶;Miss.L、94级的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住下   小院内其他人过去帮忙, 都快将那人的手指掰断了,也未曾让他手松上一松。   这人明明都昏了,却像是抱着什么信念似的, 怎么也无法将他从楚嗣音背上放下来。   沈朝云走到楚嗣音面前,只指尖一拂,也不知他如何做到的,刚才那人怎么都掰不开的手竟松松垂下来,他以元力为席, 将那着金色锦袍之人托住,自楚嗣音背上离开。   待那男子的脸露出来, 一人突然惊呼:“这是…七宝门少门主?”   扶璃也凑过去看。   果见这人唇红齿白,生得好生一副小白脸模样,胸口还破了个大洞, 洞内血滴滴答答往下淌, 很显然大师姐一身的血都是自他身上得来的。   楚嗣音这才松了口气:“是他, 洛书。”   “去通知七宝门门人, 找不到门人就去找七宝阁的掌柜。”沈朝云吩咐道, “另外寻一位医修过来,尽快。”   “是。”   两人领命而去。   沈朝云则以元力为席,托着那锦袍男子上了二楼, 寻了间空房将人放到床上。   扶璃和楚嗣音也跟了过去,随着她们进去的刹那,门“嘭的”一声合上了。   而后,扶璃就见到了沈朝云粗暴的喂药手法。   她眼睁睁地看着沈朝云将那人的下巴卸下来, 丢了颗元丹进去后, 又“咔哒”一声装回去——光听声音, 都觉得痛极了。   只可惜, 那药用处不大。   这人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淌血,一点止住的模样都没有。   那颗还在努力跳着的心脏慢慢地开始变慢。   沈朝云右手抬起,落到那人百会穴,元力顺着其百会穴往下,行经他周身,过了会收手:“无用。”   心脏腑为百气之源。   这人胸口十个爪洞,已经将心脏连着脏腑的茎脉全部抓断,若无法修补,不论元力还是丹药都无用。   “如观覃医修在,恐还能救上一救。”   可观覃医修是丹门长老,平时无事根本不会出关,鞭长莫及。   楚嗣音沉默地看着塌上之人那张越发白的脸,突然道:“我去的时候妖物被我惊走了,走到他面前,他突然握住我手,手很烫,说:他不想死。”   “紧紧地握着。”楚嗣音道,“然后我告诉他,我会尽全力救他,让他趴在我的背上,他就一动不动地抱住我脖子,血啊,流了我一身……”   “朝云师弟,”她叹了口气,“这般想活的,居然也活不了了。”   楚嗣音当然记得洛书。   七宝门少门主,七宝门门主唯一的一个儿子,生得骄奢,活得纨绔,从来一身锦袍,漫天撒钱地在这三宗十二仙门里当个最不成器的二代,人人提起他都是:“啊,那个纨绔啊。”   可她却记得,这个纨绔一点不嫌弃地扶着一个老乞丐去找医修的模样。   笑得灿烂,活得也灿烂。   楚嗣音突然有点难过。   扶璃则蹲在那人床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在现实里穿得这般夸张,那金光闪闪的锦袍险些要把她的眼睛闪瞎了——   不过那脸倒丝毫不逊色,乖巧白净,只是此时泛起了一层死气。   扶璃看了看那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   明明她无法感知这个人的心情,可莫名的,她总觉得,这个人还在很努力、很努力挣扎地活着,每当她以为那颗心要停止了,它就会又顽强地跳一下。   她还看到了旁边被戳出洞洞眼的连接心脏的茎脉。   该怎么办呢。   扶璃莫名地不想这人死。   毕竟这是会在储物囊上绣小草的人啊。   她仰起头:“他要死了吗?”   沈朝云垂下眼去,睫毛也安静,楚嗣音道了声:“是啊。”   “他要死了。”   扶璃抿抿嘴,莫名有种感觉,她也许能有办法。   万物生第一境堪比金疮药,可金疮药是需要载体的,那十个爪洞没有载体,但如果用其他的呢……   “那…让我试试,好不好?”   “你?”   楚嗣音讶然地看着她。   “死马当活马医嘛。”扶璃道,“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楚嗣音看了眼没说话的沈朝云,沈朝云抬眸,目光落到扶璃脸上,过了会,点头:“好,你试试。”   扶璃起身。   她捏了个诀,使出万物生第一境[三春晖],草木之力化作一蓬绿色的光点自她指尖冒出,排着队往那人胸口的十个爪洞扑去。   楚嗣音只觉,房间里顿时有股盎然的生机。   她还发觉了一点,随着那绿点一起过去的,是一根根细如发丝的藤丝,那藤丝以十字模样颤颤巍巍地搭在孔洞上,像穿针一样将那孔洞连住,绿点便攀附在那孔洞之上。   满满的,十个孔洞都被那十字藤丝勾住,绿点附着在藤丝上,最后竟一张绿网一样,将那孔洞填住了!   扶璃额头已经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她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看了沈朝云一眼,沈朝云似看懂了她的意思,抬手,手重新落到洛书百会穴,开始输送元力。   楚嗣音看着洛书胸口那重新开始顽强跳动的心脏。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有力,她似乎能听到那声音:   咚,咚,咚……   咚,咚,咚……   过了许久,扶璃收回手。   到底才是第一境,勉力为之让她脸色差了许多,楚嗣音拿来帕子替她揩揩额头的汗,道:   “未曾想到,阿璃竟然有这般的本事。”   扶璃羞赧一笑,师姐这般直白的赞美突然让她有些害羞。   不过她却是自家妖知道自家事,其实在修补过程中,她只是用藤丝搭了个“桥”,这桥填补了爪洞,让朝云师兄喂下的那颗丹药药力能顺利运过去,最终起作用的,是丹药和朝云师兄的元力。   但这也是惊人的。   起码,在短时间内,洛书的伤势不会恶化。   只要招来观覃医修,就能保住命。   至于找不来观覃医修——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财大气粗的七宝门,别的不多,钱多。   砸都能将人砸来。   “师姐谬赞了。”   扶璃扭扭捏捏地道,这一番作态惹得楚嗣音又笑了下。   她揉揉扶璃脑袋:“你啊。”   扶璃则抬头,眼睛亮亮地看向沈朝云,期待他也夸自己一句。   谁知这人只是低头看着床上之人,并没看向自己。   扶璃撇过头,扁扁嘴,心道:稀罕。   这时,面前却出现了一颗糖。   那颗糖就被放在指骨修长白皙的掌心,扶璃抬头,却见沈朝云一双静眸看着她:“你今日做得很好。”   沈朝云是丹凤眼。   睫毛很长,眼型也偏长,双眼皮不宽不窄,在眼尾处弯入扇,不笑时偏凉,此时也不笑,安静地看着她,却莫名给人种……温暖。   扶璃忍不住冲他一笑:   宿主夸她啦。   开心。   见伤势稳定下来,楚嗣音这才将刚才发生之事详细道了一遍。   原来她和他们分开后,就先去了锦衣阁,在锦衣阁遇到这位少门主,这位少门主身边当时跟了个极其貌美的女子,正为她一掷千金。楚嗣音初时不以为意,毕竟这位纨绔子“好游”是出了名的。   可等她出了门,没多久就觉得有异,因为头上多了片金叶子。   说着,楚嗣音就从储物囊中拿出那片金叶子,扶璃看着那金叶子,楚嗣音道:“这金叶子当是那位少门主制的,是个传音法器,我就听那边动静不太对。”   “可惜回去时,锦衣阁人已经不见了,可惜一直未找到,等找到时,那妖物几乎得逞了……”   “我记得师姐你丹青不错,可还记得那妖物的模样?”   “奇就奇怪在这里,我明明记得那位姑娘貌美,却偏偏记不起来模样,只记得十分貌美,被她看一眼,魂魄欲飞。”   楚嗣音和沈朝云说着话,扶璃在旁边听得无聊,就在屋内看来看去,等看到床上,发现那金光闪闪之人的睫毛竟然眨了眨。   她凑过去,恰好见对方眼睛睁开来。   “你醒啦?”   扶璃道。   洛书一下看到了旁边的扶璃,以及另外两个同时过来的人。   他眼睛眨了眨:“小爷我是升天了吗?”   怎这么多美人?   楚嗣音:……   扶璃摇摇头:“不是哦,你还在地上,很不幸。”   “啊,还在地上啊,那是很不幸了。”洛书咳了声,咳着咳着竟笑了起来,“看来我阿爹不用再努力费劲生一个了。”   “你再继续笑,你阿爹恐怕真得再努力生一个。”   扶璃看着快被他咳出胸口的心脏。   洛书低头一看,脸如金纸,他吃力地从储物囊里取出一块传音玉璧,递给半身染血的楚嗣音:“嗣音仙子,劳烦您联系我爹,让他出钱来你这赎人。”   “还有,”他微微笑了起来,那模样竟有几分乖巧纯良,低声道,“多谢。”   楚嗣音道:“你该多谢我师妹和师弟。”   “我知道……”   洛书还待开口,却被沈朝云无情点晕了。   他道:“聒噪了点。”   楚嗣音莞尔:“是聒噪。”   扶璃看看闭着眼睛的洛书,想戳一戳,沈朝云看她一眼,道:“走了。”   “哦,哦,好的。”   扶璃道。   一行人出了房门,还未分开,就听楼梯间一阵“噔噔噔”,一位无极宗弟子跑上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信封上以轮回宗特有的金莲印封口。   楚嗣音面色一肃,那弟子喘着气道:“轮回宗重莲佛子递信来。”   沈朝云拈过信来,递给扶璃:“念。”   扶璃看着那信,突然想起,今日她还未给宿主写情信呢,噢不对,是自从上了船,她就没忘了写信这回事了。   不过应当是无妨。   最近特殊嘛。   扶璃想着,将那封口撕开,封口揭开的刹那,金莲自面前隐去,有梵音袅袅。   她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纸。   信纸像是在常年在寺庙里浸染,打开时有股沉淀的香灰气味。   “朝云公子展信悦,重莲叨扰。   近来七安城,有妖作祟,喜食人心。   不独凡人,修士也多受侵扰,造成人心惶惶。   此事原不该劳烦公子,但涉及我轮回宗一件大事,重莲也顾不得,只得邀公子明日来宗后,来净莲台一叙,届时还有其他宗门少壮参与。   盼公子能来。   特此。   重莲。“   扶璃念完,将信递还给沈朝云。   沈朝云拈着信,若有所思。   楚嗣音道:“师弟,你说重莲佛子所说,轮回宗大事…是何事?”   “去了便知。”   沈朝云慢条斯理地将信笺合上。   “也是。”楚嗣音颔首,“我今日有些累了,便先回房了。”   说完,冲扶璃挥了挥手,也走了。   楚嗣音走了,扶璃却站在沈朝云门口,不肯回自己房间,对着他在那耍赖皮。   “不成。”沈朝云道。   扶璃却道:“朝云师兄,你看看我,不年轻不貌美吗?“   沈朝云迈步进门,门还未合上,就被一双手利落地推开,扶璃像只灵巧的鹿一样迅速地窜进他房间,硬要强迫他看自己。   沈朝云的目光落到面前的少女身上。   夜沉如水。   一缕月华穿过窗户照进来,却未将她一身的阳光与活泼气削弱。   她仰着头,那绿藤束的头发已半散,活泼地拢在她素白美丽的脸上:“朝云师兄,你看我这般年轻这般好看,那妖怪肯定要来掏我的心啊。”   沈朝云目光掠过她,道了声:“厚颜。”   扶璃才不管他的话,两只手放到他脸颊,掰正他的脸,道:“哪里厚颜?朝云师兄,我问你,我不好看吗?”   少女戴着草木清香的柔软指腹贴在他冰凉的脸颊。   沈朝云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她还在等他的回答。   他猝不及防地甩开她:“那你便在这住下吧。”   扶璃欢呼一声,欢呼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朝云师兄,你可是发烧了?”   说完,伸手要来贴他的脸。   沈朝云及时撇开,丢出今日新买的一个花盆,道:“去种吧。”   扶璃立马就将刚才的疑惑抛在脑袋,化为原型,将自己种到了花盆里。   才种进去,就舒坦地叹了口气。   今日新买的这花盆上,印了一株小小的绿藤,跟她的原型几乎一模一样,她非常非常地喜欢呢。   沈朝云站在原地,看着那株藤,过了会,走过来。   扶璃只听一阵脚步声,那少年已经走到近前、矮下身来。   少年手里拿了一块细软的白布。   她知道,接下来他是要替她擦叶子了。   最近的两个月,每天他都会检查她的叶子、茎脉,似乎是怕她闹虫害,还替她调配了驱蚊驱虫的药水,还会替她擦身子。   扶璃有些害羞。   不过很显然,少年并不害羞。   他捉过她细嫩的绿叶,安静地擦起来。   少年的睫毛耷拉着,在冷白的肌肤上留下一块扇形的影子,那影子在烛光里微微晃动,像极了跳动人心的火。   房间极安静,只能听到少年一点点擦拭过她叶片的声音。   他擦完叶片茎脉,又替她调配了营养液,滴了甘露,还替她松了松根须的土,就像每一次那样得精心,没有一丝的不耐烦。   不知道为什么,扶璃的心突然安静下来。   突然,那细嫩的绿藤里生出一根绿色的藤丝,攀住那拿着玉瓶的手。   而后,扶璃就见到了沈朝云的笑。   这是扶璃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毫无遮掩的笑。   如云破月出,冰水渐融,那长长的凤眸微睐,好像所有的温柔都晕在了那一汪原该冰冻的水里。   “莫撒娇。”   他道,还用指尖弹了弹她的叶片。   扶璃心想:   她没撒娇啊。   作者有话说:   第三更!   好啦,一周六更成就达成!   感谢在2022-03-19 22:48:35~2022-03-20 01:2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同行   扶璃醒来时, 沈朝云已经不在房间。   窗外阳光明媚,一大捧的阳光洒进来。   扶璃先是将绿色的根须从花盆里面拔了出来,而后抖了抖叶片, 最后跳到阳台上,懒洋洋地伸了个腰。   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身上,空气带了微微的潮湿。   扶璃嗅了嗅,心想一会怕是要下雨呢。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能比植物对雨水的感知更敏锐了。   而后她落地化为人形,奇怪的是这次依然没有衣服, 扶璃低头看了看自己光l裸的身体,正想敲敲契图联系沈朝云, 就在床边的矮几上看到一堆叠好的衣服。   从小到大,整整齐齐。   旁边还有一个象牙木梳子,和一根水绿色的丝绦, 丝绦尾部串着根冰晶似的鲛珠, 鲛珠里也沁了一点绿, 像是春日枝头最嫩的一片叶。   扶璃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上了。   她拿起那绿丝绦在手里看来看去, 心想, 他何时买的?   不得不承认,宿主的眼光是极好的。   旁边还有一张纸,上面只有两字:   [束发。]   就这两字, 也潇洒写意、笔走龙蛇,将一张大纸占满了。   扶璃总觉得,沈朝云的字和他这个人很不同。   他的人冷冰冰的,像一捧永远化不开的冰雪, 有时还爱对她讲那些之乎者也仁义礼孝的规矩, 可字却是草书, 飞扬写意, 有时扶璃总怀疑,那人冰冷的躯壳里藏着一个不一样的魂。   扶璃将纸也收到了储物囊里。   复杂的发式她是不会的,不过来前晴芳师姐特意教了她一个最简单的——用晴芳师姐的话说,就是“出门在外也不能给咱无极宗丢人啊”,“撑起你美人的气质啊”云云。   这款是披肩发,只需将两边挑起一绺,与中间头发梳拢,再以这水绿丝绦扎拢,而后松松地垂下来。   她发质极好,晴芳师姐替她梳时,还说什么“如瀑如雾”的酸话。   扶璃自己梳好发,照照镜子,突然又觉得,那也不是酸话,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写实的话了。   果然是如瀑如雾。   整理好出门,院里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人都没有。   “朝云师兄?朝云师兄?”   扶璃叫了几声,没得到回应,心想难道是出去了?   转了个弯,就见二楼正对着院的栏杆旁,一位穿着金色锦袍的修士正倚在那,似是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来。   扶璃一眼就认出了这人,   她的第一个医治的病人,七宝门少门主!   只见他面色还白着,不过大约是那金光闪闪的衣服的缘故,已经没昨日看上去那般凄惨了,此时睁着眼,扶璃才发现,这人有男子少见的一双杏眼,偏圆,看起来清秀又可爱。   不可爱的是……   扶璃看着那人衣服上的珍珠、玛瑙,还有腰间佩剑上那华丽的七彩宝石,单方面决定——   她要讨厌他!   也、太、有、钱、了、吧。   这么多金子、珍珠、宝石……   乡下来的土妞,快被这么直白地炫富给闪瞎了。   而对面的洛书也被对方这么直白地炫美给镇住了。   没读过几本书的脑袋里,居然蹦出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这样一句颇有文采的话来。   原因无他——   “美啊。”他叹。   扶璃一听,立马就决定不讨厌这人了。   多上道啊,会夸人。   不像沈朝云,纯粹是锯了嘴的葫芦。   而那边洛书却是面容一肃,长袖一拢,弯腰行了个大大的礼:“多谢扶璃仙子昨日的救命之恩。”   “你知道我?”扶璃奇怪。   “稍一打听便知。”洛书道,“仙子这样的人才和美貌,除了无极宗声名鹊起的扶璃仙子,还有谁呢?”   “客气客气。”   扶璃挥挥手。   而洛书的视线则已经落到扶璃腰间的那个储物囊上,他眼睛晶晶亮的:“你居然买了这个储物囊?!”   “好看吧?”   扶璃拍拍储物囊。   洛书连忙点头,恨不得立马握上对方小手,以示自己激动,不过他还有点理智,知道这样怕是要挨耳刮子,只一个劲点头,格外真诚地道:“好看,配仙子身上就像…山配水!鸟配鱼!鲜花配小草!”   扶璃:……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过洛书热情洋溢、充满了赞美的眼神,让她立马又忘了刚才那奇怪的感觉,点头:   “对啊,小草有什么不好,又可爱又坚韧,连大诗人都说:春风吹又生呢。偏偏总要绣什么牡丹啊兰花啊,俗。”   “是!俗,特俗!”   洛书连连点头。   什么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这便是!   扶璃一拍对方肩膀:“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那纤细白皙的手指还未从洛书的肩膀上拿开,便听身后传来慢慢一声:   “扶璃。”   扶璃惊了一下,转头,恰见沈朝云拾阶而上。   天正蓝,阳光正好,他雪色的流云袍掠过这木色长廊,翩然若谪仙。   “你去哪儿了?”   扶璃走了过去。   走过去时,才发现大师姐也一同上了来,她今日换了个束发的冠,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见她来,便是一笑:“小师妹早。”   说完,又朝洛书颔首:“洛师弟,早。”   洛书脸红红地看着她:“嗣音仙子,早。”   扶璃则站在沈朝云旁边。   他清晨不知去了何处,身上还沾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极好闻。   扶璃趁着那两人寒暄,特意晃了晃脑袋。   青丝如瀑,镶着冰鲛珠的绿丝绦松松而落,在那墨一般的发间轻轻摇曳,如春日枝头一抹俏皮又灵动的绿。   “师兄,好不好看?”   扶璃问。   沈朝云的目光落到那水绿的丝绦上,又落到眼前少女那带着笑的芙蕖一般娇艳的脸上。   “不好看。”   “喂!”   扶璃不忿。   “走了。”   沈朝云却已经转身,率先往下而去。   扶璃扁扁嘴,真是太没眼光了。   正想着,脑袋却被不知何时停下谈话的楚嗣音摸了摸,她道:“小师妹不必介意,朝云师弟就是这性子,一句好话都蹦不出来。“   “小师妹这样好看着呢。”   扶璃抿抿嘴,不知道为什么,被大师姐夸总是有点害羞呢。   她煞有介事地点头:“对,我也觉得。”   蓼兰笑了:“你啊……”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下楼。   无极宗众弟子就恭恭敬敬地在楼下等,在沈朝云和楚嗣音跨出门槛后,安静地跟了上来。   一行人出了客栈,往另一头的城门走。   扶璃奇怪地看看洛书,他居然也跟在无极宗的队伍里,她又敏锐地感觉到身后有许多人跟着。   她往后看了眼,没看到什么人。   扶璃拉拉沈朝云的袖子,沈朝云长眸微掀,看了她一眼。   扶璃压低声:“你低下头来。”   沈朝云未低下头,扶璃却听到体内契图被敲了敲,紧接着,沈朝云的声音就响起:[[什么事。]   那声音清润如泠泠玉珠,好听极了。   不过扶璃现下却管不上什么好看不好看,只道:   [朝云师兄,好像有人跟踪我们。]   [不必担心,是七宝门的人。]   [所以……]   扶璃略想一想,就明白了,七宝门的人为了他们的少门主,才暗中跟随保护。   [可是洛书为什么会跟我们在一起走?他不回自己门人那吗?]   沈朝云没答,过了良久,在扶璃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突然道:[不想跟他一起走?]   他慢吞吞道:[你不是与他聊得很投机?]   作者有话说:   本来该双更的   但大姨妈打到了我   大脑发胀,昏昏沉沉   我明天再努力下   给大家发50个随机红包吧~   抱歉感谢在2022-03-20 01:26:48~2022-03-23 00:4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睡不着小姐、混沌吃馄饨 20瓶;17839247、脱线总裁 10瓶;行桑 6瓶;绿山墙 5瓶;小SAIL 4瓶;圆舟率 2瓶;全息星星、纱窗外的萤火虫、Miss.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掏心   [什么投机?]   扶璃听到这话, 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沈朝云却又不答了,扶璃看着他徐徐在前、一副仙气飘飘的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哼, 稀罕。   她也不理他!   一行人安静地穿过七安城。   他们的脚程极快,还未到正午,就已经从城中到了城外。   扶璃万万没想到的是,那繁茂的七安城外居然是一片黄沙。   漫天遍野的黄,连天空也似乎被映黄了似的, 白云有气无力地飘着,太阳热情地炙烤着大地。   扶璃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热。   没有一株植物会喜欢沙漠——   除非是热带植物。   扶璃眯起眼看了看天, 只觉得光看一眼,眼睛都要被成干球。   她试探性地往外伸了只脚,才落地, 就感觉到穿着丝履的足底像要迅速失去水分, 变得干枯。   她连忙收回脚。   扶璃喊了声:“朝云师兄!”   “何事?”   沈朝闻言回望了一眼, 目光落到扶璃面上, 不过须臾, 少女白如细瓷的脸上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像烫了火。   他挪开视线。   扶璃却朝着外用细白的手指指了指:“沙漠。”她一副“你没看见吗”的表情,眼睛瞪得活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   “我不行, 我会被烤干的。”   扶璃这怕,不是普通的怕。   就像那只大虫一样,植物对干旱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沈朝云。   原来还如冰雪的少年眉眼一舒, 带了安慰的意味:   “这是障眼法, 且看。”   扶璃只感觉眼皮一凉, 他指尖自眼间一拂,眼前所见便有种被尘霾拂去的清爽感。   扶璃的目光却忍不住留在沈朝云那修长如玉的手上。   他的手指骨相十分好看,指甲干干净净,露在一片雪般的袍袖子外,像被人精心雕制出来似的。   “朝云师兄,你手真好看。”   扶璃道。   沈朝云看她一眼,未说话,手指还在作法,而随着那指尖盈盈白光过去,扶璃面前漫漫的黄被揩去,成了大片大片的绿。   草木青青,风吹草低,白色的羊群被衣着奇怪的牧马人赶着往水草丰茂之处而去。还有那执着金莲杖、身披金莲袈裟的灰袍和尚在期间列队巡逻,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   极目远眺,能隐见远处矗立着一座高塔,高塔边云雾隐隐。   “那便是轮回宗。”沈朝云袖手,“走吧。”   扶璃还在看着高塔发愣,听闻连忙跟上了。   楚嗣音见扶璃又活蹦乱跳的,忍不住笑:“没想到小师妹怕的居然是沙漠。“   扶璃理所当然道:“当然,沙漠多可怕啊。”   是会晒死藤的,连死都死得丑。   “此处有瘴。修为低者,会为瘴所迷,见恐惧之事,得恐惧之果。”楚嗣音道,“我第一次来……”   她像是陷入谜思,没说话,过了会,突然道:“朝云师弟,你第一次来这,见到的是什么?”   沈朝云没答。   空气里唯有佛杖金莲被风吹动时撞击在一起的清音。   他抬头看向此时清冽一片的景,脚步不疾不徐往前。   扶璃却在这时看起了周围的小草。   这里的草和凡间、无极宗那边的又不太一样了,叶子狭长,中间肥肥的,像屯了一包水。   她用手摸了摸,心里道:   “你好呀,小草。”   风中,小草朝她点了点头,似乎也在和她说:“你好啊,阿璃。”   扶璃弯弯眼睛。   真好呢。   *   去往轮回宗的路,走了一日夜。   扶璃总算知道“望山跑死马”是什么意思了,明明看着不远的高塔,愣是走到第二天中午才到。   最讨厌的,是路上一会儿什么迷心瘴,一会什么迷眼瘴、迷路瘴,烦妖得很。   大师姐却说,这是轮回宗锻炼弟子的一个办法,他们来这,也是轮回宗送他们的一场机缘,以后要再遇到类似的,就不会手忙脚乱了。   扶璃认真地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大师姐说的有道理。   不过——   这时扶璃仰头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塔,心底生出一丝抗拒之心:   不会还要她爬吧?   旁边引路的小沙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声:“施主,这是我轮回宗的轮回塔,共一百零八层,取自无间域的一百零八层之意,每一层都有佛法加持……”   小沙弥挺着小胸脯,一副骄傲的小公鸡之样。   扶璃不关心小公鸡,只关心怕不怕楼梯。   “小和……”   她想问“小和尚不会要我爬吧”,不过话还没出口,就见沈朝云抬眸朝她看了眼,那漂亮得一点人气都没有的眼睛让扶璃下意识闭上了嘴。   好凶哦。   不就叫人小和尚吗。   扶璃看向楚嗣音,还是大师姐好。   楚嗣音莞尔,接过话头,和小沙弥交流了两句,小沙弥就躬身让到一旁,伸手道:“诸位请随我来。”   原来这轮回塔不是给客人住的。   每一层塔自有其义,一到三十六层为轮回宗弟子自住,再往上却不允一般弟子来去,至于客人——则全部住在塔后一排连绵的知客院。   白墙黑瓦,一门一院。   无极宗被安排在落梅院,旁边紧邻着合欢门和七宝门。   七宝门就跟在无极宗身后,两派几乎是前后脚,而合欢门还未来。   小沙弥将人领到这,便说了句告退。   扶璃则在院里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发现,她最喜欢的是院内那棵巨大的槐树。   树身几乎有五六人合抱粗,照理这般粗的树当开了智,可扶璃将手贴在那粗糙的树皮上,却未得到回应。   她有点可惜。   那边楚嗣音已经将一众弟子分派好了,七宝门派门人过来送来三个七宝令,分别指定由沈朝云、楚嗣音和扶璃收。   扶璃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那印了七宝门门主印的金铜令牌,问:“这是什么?”   “七宝令啊!”一弟子道,“师妹你不知道?”   扶璃是不知道,不过看那周围聚拢过来的艳羡眼神,就知道这是好东西。   她看向一旁还未走的洛书,问:“有什么用?”   洛书不知从哪儿摸了把金羽扇出来,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扇啊扇,闻言道:“你拿着这令牌,可以叫我阿爹给你量身定制打造一个宝器,或者百万上品元石。“   扶璃眼睛立马瞪得溜圆。   她被这消息惊呆了。   突然有种穷人乍富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没办法,实在是…七宝门给的太多了。   近两个月的课,也够让扶璃知道宝器是什么了。   法宝是外界那些不懂之人的称呼,修者用具,最初级的就是凡器,那是不能承载元力的;凡器往上一等是法器,法器分上中下;法器再往上为法宝,法宝依然分上中下三阶;最上面的,就是宝器了——   除了传说中可遇不可求的神器,宝器是迄今为止最高阶的了。   神器有多少个?   恐怕整个修界也才三四把,据扶璃所知,沈朝云那名为“昆吾”的剑,就是七宝门某一任门主所炼宝器,后来才成了神器。   虽然不知怎么成为的神器,但说明宝器是有希望变成神器的。   最关键的是,宝器…贵啊。   何况是量身定制的宝器——不仅需要极其昂贵罕见的材料,还需得一个炼器大师。   炼器大师整个修界,就扶璃所知,只有两个。   一个失踪了,一个就是洛书他爹,七宝门门主。   “哇。”   扶璃突然觉得,这洛书救得太值了。   她很想要一根藤条做的宝器呢。   洛书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阿爹就我一个儿子,你救了他最宝贝的儿子,送一个宝器算什么,而且——”   少年看向她,清秀白净的脸上,一双眼神采奕奕:“我将来一定会超越我阿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炼器宗师!”   就在扶璃想夸对方有志气时,就听面前人一脸自信道:“就算我成不了,我的儿子孙子重孙子重重孙子一定会做到!”   扶璃:……   “哦,你好大的志气。”   她想了想:“可万一你生不出儿子呢?”   洛书愣住了。   他似乎也没想到这一茬,挠了挠后脑勺:“这……”   扶璃则看着洛书,还在等他的回答。   洛书想了想,一挥袖子,豪迈道: “那我就生他十几二十个,总有一天会生出来的!”   扶璃想了想,最后认真地对她他建议:   “洛书师兄,那你最好找个猪妖做妻子,猪妖一胎就能有十几二十个的。”   楚嗣音在旁边听着,又忍不住笑。   她看看沈朝云,少年修士身姿如松,挺拔地站在生了一丛绿竹的白墙前,嘴角也悄悄弯了起来。   那一抹笑如云雪初霁,又淡如朝雾,再等楚嗣音要找,却找不到了。   楚嗣音恍然。   沈朝云则抬眸,对着楚嗣音道:“大师姐,该走了。”   “你们要去哪儿?”   扶璃连忙站起。   楚嗣音拍了拍她肩:“小师妹,我与朝云师弟还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你和其他弟子就呆在这。”   扶璃扁扁嘴,不过也没说什么。   沈朝云和楚嗣音往外去,许是两人呆得久,一径的白袍,并肩而出时,竟给人种神仙眷侣的错觉来。   扶璃呆呆地看着,突然想:若她是朝云师兄,当也喜欢大师姐这般的女子吧?又温柔又端庄,长得好看,还十分有耐心。   她不免有些泄气。   转头,却见那洛书那一双杏圆眼也巴巴地看着门外,扶璃福至心灵般道:“洛书师兄,你不会是喜欢我大师姐吧?!”   洛书脸立刻红了。   “有……有这么明显吗?”   他结结巴巴地问。   “有。”   扶璃点头。   洛书支支吾吾半天没说话,过了会突然道:“你喜欢朝云公子对不对?这样,你帮帮我,我也帮帮你怎么样?“   “什么意思?”   在扶璃和洛书聊天的当口,沈朝云和楚嗣音已经在小沙弥的带领下上到了轮回塔的一百零一层。   “一百零一层,缄默。”楚嗣音道,“也不知道重莲佛子意欲为何。”   “进去吧。”   沈朝云未多言,如云袍摆跨过门槛,进了塔屋。   屋内光线幽暗,烛火跳动。   一张环形长桌占了大半空间,长桌边已经坐了三宗十二仙门里的不少人。   他们见沈朝云和楚嗣音进来,纷纷颔首打招呼。   楚嗣音一眼望去,发现来的大都是熟面孔,都是近年来三宗十二门里声名鹊起之人,连百灵阁路昭也在内。   而重莲佛子就坐在上首位,面容肃穆,长睫微垂,手持一串佛珠在那默禅。   见二人进来,一双眼扫来,无悲无喜。   他抬手:“请坐。”   沈朝云和楚嗣音颔首落座。   “佛子,再过两日大比便要开始,你现下叫我与师弟、还有诸位过来,所为何事?”   楚嗣音落座后便问。   重莲停下手中紫檀珠,双手合十,唱了声喏,才道:“近日七安城中一桩事,诸位可曾听说?”   “莫非佛子说的是……掏心?”   一人问。   重莲颔首:“正是。”   “重莲今日叫诸位来,便是为了此事,我轮回宗已经查明,行掏心之事的——”   他顿了顿,突然抬眼,“是一只妖。“   “妖?”   楚嗣音心中一跳,下意识看了沈朝云一眼。   作者有话说:   晚安,宝们~   快要到我期待的一part了~   ——感谢在2022-03-23 00:46:14~2022-03-23 23:5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昭 10瓶;多比是免费的、在线围观群众 5瓶;南宫亭 4瓶;Miss.L、圆舟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画皮   从楚嗣音的角度, 只能看到沈朝云那冰雕一般的侧脸,脸上的表情平淡到近乎冷漠。   她微微叹了口气,转过头, 对着上首位的佛子道:   “重莲佛子,此话何解?   她这一声,像是一块落石,将其他人的反应也激起来了。   一人干脆道:“妖?便是当真有妖掏心,可此事与佛子将我等聚在一块, 又有什么关系?总不见得出现在你轮回宗地盘上的妖,还要我们这么多人帮你一起抓吧?”   “是啊是啊, 一只妖而已,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时,重莲突然道:“此妖偷了我宗门内的轮回镜。”   此话一出,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一人道:“你是说…你轮回宗的轮回镜被偷了?”   几乎没人敢相信。   谁都知道, 轮回镜是轮回宗至宝, 作为存世的四把神器之一, 一直被高高供在轮回塔的至高塔尖, 即一百零八层上,平日里更是由四大高僧轮流把守,而现在——   重连佛子居然告诉他们, 轮回镜被一只妖偷走了?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如果轮回宗的至高塔这么好上去,怎么能被尊为佛宗第一呢?   在在座众人灼灼的目光中,重莲只是眼睑微垂,露出一副悲悯的宝相来。   他颔首:“正是。”   “什么妖这般厉害, 能闯入重重把手的轮回塔尖?”   轮回塔有一百零八层, 佛经云“地下有幽冥狱一百零八间”, 地上便有无间轮回塔一百零八层, 要上塔,除非像今日这般有专人引导,否则便要一层层打上去——   这人间界,虽有大妖,可人族鼎盛,大部分妖族还是夹着尾巴做人的,这妖得多厉害才打上轮回塔一百零八层,取了轮回镜去?   实在是怪道。   “该不会是你宗长老没受得住妖的诱惑,将那轮回镜自己给出去了吧?!“   一人嘴快,直接道。   原只是一人胡沁,谁知竟把这重连佛子说得薄白面皮一阵发红,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声:“此事涉我宗门内务,请恕小僧不便告知。”   于是,在座众人心领神会了。   原来……   也不知是轮回宗哪位高僧,竟致晚节不保。   心里将轮回宗说得着的各大和尚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一茅山门之人打了个呵呵:“所以佛子将我等聚在一块,是要我们为你抓妖?”   重莲点头,道:“是。此妖善于变化,其性狡擅伪,诸位可听过画皮?此妖也擅长画皮之术,当日便化作是我宗一位长老模样,将那轮回镜骗了去。之后便在七安城作乱,一连多日,已经害了不少人去。”   众人一听,面色都凝重起来。   正值大比之时,如果那妖化作宗内弟子模样混入队伍……   “那妖噬食人心,每食一人心,妖力就会增一分,而且,有轮回镜加持,他更加难以对付,所以,我才请诸位前来,万望诸君帮我轮回宗一把,将那妖捉了。”   重莲说着起身,一揖到地。   无极宗特有的灰袍落于地面。   众人拧眉,百灵阁洛书首先道:“佛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此事关系各宗弟子性命,我等自然要帮。”   重莲站直身体,古井无波的目光落到对面的嗣音仙子——确切地说,是对面自从坐下便一直一言未发的少年身上。   少年白袍如雪,身姿笔挺地坐在轮回塔漆木的长桌前,明明一言未发,却偏偏让人不由自主就在意起他来。   人人皆知,无极宗这位凭一把剑就将三宗十二门挑得面色无光的大师兄,才是今日最重要的人物。   在以实力为尊的修界,在座众人也隐隐以他为首——这也才是重莲佛子等待的缘由。   少年抬眸,那双美如琉璃的眼眸竟看得众人一愣,这时他才开口:“佛子既将我等聚在这,怕是已经有了主意。”   他声如泠玉,既淡又冷,却带了一丝笃定。   重莲颔首:“不错。”   “只是此事还有许多繁杂之处,还望诸位海涵,事成之后,我轮回宗必有重谢。”   说着,他手一扬。   六瓣公德金花被一股力量托着,浮在半空,重莲道:“擒杀妖怪,不论生死,都能得这一瓣功德金花;若谁最后能替我宗寻回轮回镜,另外五瓣金花我便做主赠予他。”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哗然。   功德金花唯有域中才有,而入域往往九死一生,便是出得域来,也未必能得到一瓣。   这功德金花妙用无穷,可助天资、可挡煞,许多死劫若持着金花便会增加活命机会——   凡人总爱去和尚那求什么平安符,可对修者来说,功德金花才是真正具有平安符效用的。   重连佛子拿出六瓣来,怕是轮回宗的大半库存了,可见其诚心。   “行!“剑宗一人拍桌,“佛子你这忙,我帮了!你说,要如何做,我们绝无二话!”   “我茅山门也无二话!”   “七宝门加入!”   “百灵阁加入!”   ……   一个个表态完,重莲看向那安静坐那的沈朝云,沈朝云也颔首:“佛子还未说,到底如何做。”   重莲颔首:“此妖会画皮之术,还有轮回镜在手,原本是十分难捉的,但人有弱点,妖自然也有。”   他顿了顿,又道:“我跟在它身后多日,发现这妖有一脾性,它好食人心,而且越美的人它便越要掏出那人的心吃下,但凡被它见过一次,它便会魂牵梦萦、一直跟随,直到将那人的心掏下吞吃,而每次吞完,它便能画出与被掏心之人一模一样的皮……”   佛子话未完,一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沈朝云脸上,楚嗣音见此,不悦道:“你看我师弟作甚?”   那人被说得垂下脸去。   他能说是因为觉得如果在座里挑一个那妖必定挑沈朝云么?   嗣音仙子好看,重莲佛子也好看,可这三人若站在一处,首先看见的却必定是朝云公子,朝云公子站那,便不同流俗,是神山顶上最冷最洁的一捧雪,干净,清冽。   听说妖最爱这样的了。   重莲却道:“听闻昨日嗣音仙子救了七宝门的少门主,当时那妖是不是放弃得很干脆?”   楚嗣音点头:“是。”   当时她便奇怪,如何她一去就将那妖给惊走了。   “那妖放弃,是因为…”重莲抬眸,看向楚嗣音,“看到了更想要的脸和心。”   楚嗣音指指自己:“我?”   重莲却摇头:“未必。”   沈朝云开口:“佛子之意,是说那妖在看到我师姐后并未惊走,而是尾随观察,等待下手时机?”   重莲颔首。   楚嗣音和沈朝云目光一对,楚嗣音倏然一惊:尾随的话……   再抬头,却哪里还见师弟身影,只听一声:“突想起一事要处理,请佛子海涵。”   在见到诸人扫来目光时,楚嗣音也拱了拱手,道:“宗内却有要事,佛子若有安排,可传鹤前来。”   她跟着也唤出流萤小扇,迅速出了塔——   不过楚嗣音到底没有沈朝云撕裂空间之能,比他晚了一会儿才到落梅院。   才进院子,就见先回来的朝云师弟就花树前的白墙下,看着那脑袋凑在一块的扶璃和洛书两人,忍不住道:   “怎么不过去?”   沈朝云看她一眼,并未回答。   楚嗣音却已经召回流萤小扇,她也没进去,只是站在沈朝云旁,看着聊得正欢的扶璃和洛书,继续之前的话:“我猜佛子是要你或者阿璃做饵,去钓出那妖。”   沈朝云“唔”了一声。   一片落梅飘到他面前,他淡淡掸去:“扶璃不行。”   “这可不是你说谁行便行的事。”楚嗣音道,“要看那妖喜欢你这样的,还是阿璃那样的?”   “不过若我是妖,我倒觉得阿璃这样的更讨人喜欢,你瞧,洛书与她不也一日就亲近了?”   扶璃这时候和洛书亲近,纯粹是因为拿人嘴软。   在沈朝云和嗣音师姐出去后,院子里就胜一个洛书能聊得上来的了。   洛书还拿了把漂亮的金羽扇在那扇来扇去,金色的羽毛在光下简直是流光溢彩,看得扶璃是羡慕无比。   她慢慢地走到他身边,问他:“你不冷吗?这个天扇扇子。”   其实轮回宗这边要比无极宗热一些,但其实也差不了太多。   无极宗偏南,轮回宗偏北,都距离中州远着呢,所以此时的天气也还是冷的,倒春寒的天气,拿着把扇子在那扇风,其实也不是那么快活的。   所以扶璃这话问得也不是不对。   倒把洛书问了个仰倒。   他拿扇子掩了脸,示意扶璃:“你再过来一点。”   扶璃就过去了。   她听见洛书压低声音:“你问我为什么冷天扇扇子……”他道,“当然是因为好看。“   扶璃艳羡地点头。   确实是好看。   好看极了。   瞧这金光闪闪的羽毛,每根羽毛都长得一样粗一样长呢。   洛书看她这样,问:“你不说我?”   扶璃:“说什么?”   “说我肤浅、说我有辱斯文啊?”   扶璃却摇头,理直气壮道:“为何要说?好看怎么就肤浅了、有辱斯文了!我对着好看的人,都能多吃一碗饭呢!”   洛书泪眼汪汪地看着她:知己啊。   想着,他变戏法似的从储物囊里拿出一把团扇,决定让这个知己和他一起享受。   扶璃看着洛书递到面前的扇子,圆团团一把,比他的金羽扇要秀气多了,扇骨是白凉玉所制。   扇面是蚕丝做的,手柄处坠了一个水滴型小坠,最关键的是扇面是一副青绿山水,一眼望去又精致又秀丽。   “哇,好漂亮。”   扶璃一眼就喜欢上了。   尤其是那扇面那一片青绿,跟她藤身的颜色好像哦。   “拿着玩。”   洛书财大气粗地道。   扶璃很想抱一抱他,但手伸出了一半,却想起沈朝云那臭夫子上课时所说:非礼勿动。   洛书心仪大师姐,还是莫要让他以为自己要占他便宜了吧。   于是,那手就收回了。   洛书却误会了她的意思:“怕什么?你跟我是过命的交情,拿一把扇子怎么了?再说,小爷我有的是钱。”   扶璃顿时感觉到了跟大款做好朋友的快乐。   于是,她接下来打算与这大款更加打好关系,所以等沈朝云和楚嗣音一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了。   两人凑在一起,一人拿了把扇子,在那叽叽咕咕地聊天。   乍一眼看去,气氛无比的融洽。   楚嗣音见那两人久不抬头,也未发现她和师弟的存在,忍不住道:   “小师妹与那洛书果然投契。”   “连师兄你回来,都未发现呢。”   说完,她戏谑地看向沈朝云,却见她这师弟袖手走过庭院,在踏上走廊时,突然院中吹来一风,吹得院中那两人齐齐打了个喷嚏。   “好冷。”   扶璃道,扇子是摇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还是一章我太废物了   给大家□□给50个红包赔罪吧~   晚安感谢在2022-03-23 23:50:28~2022-03-26 18:5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il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nnn 66瓶;vvip 40瓶;墨染千黛、42126567、奏仔 20瓶;Serena 15瓶;17839247、008 10瓶;册子、南郑、秋水、小时不识月 5瓶;小SAIL 4瓶;桃夭 3瓶;全息星星、南宫亭、羊屁屁、猫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轮回   沈朝云进了门。   身后少女娇而脆的声音亦步亦趋地传来:“朝云师兄, 你刚才和我大师姐干嘛去了?”   “朝云师兄…”   “朝云师兄…”   沈朝云一拂袖,门“嘭的”一声合上了。   身后人似吓了一跳,突然没声音了。   他转过头来, 目光从少女黑而透的瞳仁,到她捏紧了团扇透一点白的指尖,还未开口,她带了怨嗔的声音又传过来:“师兄,你怎么停下也不说一声!还有, 你还没说你和大师姐去干什么了呢。”   “你和洛书在院中做什么?”   沈朝云听自己开口道。   “啊,我吗?我和洛书聊得可多了, 洛书这个人和你们人族很多老古板不一样,他很有趣,有很多奇思妙想, 啊对了, 他还送了我一把扇子, 你看。”   那莹润的手指又捏着团扇柄送来。   蚕丝扇面, 流苏上缀着的一枚沁蓝水滴在晃啊晃。   沈朝云“唔”了声, 未说话,少女睫毛眨了眨,突然, 那黑透的瞳仁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师兄,你是不是不开心?”   她问,脸上带着明显的红晕,像是兴奋。   沈朝云负手看向窗外。   天已瞑, 一盏油灯在廊下晃啊晃, 他道:“何谓不开心?”   “不开心就是……”少女蹙了一双细细的眉, 似乎在努力地绞尽脑汁, “就是…啊对,吃饭不香了,看见什么都想砍一砍,胸口有块大石头堵着,闷得慌。”   “那便没有。”   “你有。”   “没有。”   “你就有!”   沈朝云觉得自己幼稚。   怎会和一只妖在这里讲这些无稽的话。   他转身要走,袖子却被拉住了。   转头,少女一双格外大格外黑的眼睛望着他:“那你看着我说,你有没有不开心。”   沈朝云看着那双像晕了一泓酒的黑色眼睛,开口:   “我为何要不开心?”   他问。   “因为、因为,”她憋红了一张脸,“因为我和洛书走得近!”   原来如此。   沈朝云淡淡道:“我为何要因为一株草和人走得近不开心。”   “喂,你!”少女鼓起脸来,似想说些什么,跺跺脚,又憋了回去,“哼!有什么了不起!不理你了,臭师兄!”   说完,扭头就走。   沈朝云看着她气鼓鼓地开门,气鼓鼓地出门,出门完似乎不甘心,又探个头进来,气哼哼地道:“师兄再见!”   少女雪白的流云袖角被风刮出一道曲线。   门“砰”的一声,又合上了。   [你居然在笑。]   耳边老龙的声音像是穿过层层清风,沈朝云一愣,下意识看向屋内唯一的一面镜子。   剔透的水银镜面,照出一张格外陌生的脸。   [秋月春风,朗月舒怀啊……臭小子,你凡心动了。]   老龙开始唱起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戏曲。   沈朝云走到镜前,随着镜中那张脸越来越清晰,那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淡。   他道:[龙前辈说笑了。]   [老龙我说什么笑了,奇怪。]   [前辈可曾看过人养猫?若猫可爱,笑一笑也是无妨的。]   [你是说…你把阿璃当宠物?!]   老龙声音都大了起来,它的魂体呼啸着脱离长剑,绕了一圈后又转回来,带了点颓似的道:[也对,你们人族看得起谁呢。飞鸟虫鱼,蛇虫爬蚁,你们哪一样放在眼里过?]   说完,便不说话了。   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沈朝云看向窗外,落梅树下,七宝门那位少门主在与楚嗣音聊天。   洛书确实在和楚嗣音聊天。   确切地说,是楚嗣音问,洛书答。   一圆桌,一壶碧螺茵茶,配两个青花瓷盏。   一盏宫灯浮在半空,洛书起身,替楚嗣音重斟了一杯,推过去:“嗣音仙子再尝一尝。”   “这碧螺茵茶第二泡才是最好喝,入口微苦,回味却甘。”   楚嗣音接过,尝了口才道:“我以为洛书师弟的性子,当不喜欢泡茶这等事。”   洛书耸耸肩:“原来是不喜欢的,不过我阿爹喜欢,为了配合他,天长日久下来,难免会一点。”   “昨日匆忙,今日正好得空,可否请师弟细说下昨日你遇到那妖时的情况。”楚嗣音说着,将手中青花瓷置于桌面。她手指细长,搭在青花瓷盏的边缘更衬得洁白。   洛书却突然想起,她自血泊里将他提起时,那白色指腹上黏着的暗稠色血。   那时他躺在又冷又硬的地面,身前是那只妖,妖冰凉的十指穿过他胸口。   那一瞬间发生得很快,可又很慢。   他能清楚得记得,那十根手指破开他胸膛皮肉时的感觉,也能记得那十根手指触到他心脏时的冰凉,以及心脏被提起时周围筋脉血脉被扯动的眩晕……   也许有血。   可更难受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机在一点点从他的身体里抽离,周围的世界开始变得黯淡,颜色、气味、感觉都在迅速发黄淡去…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要死了。   可他不想死。   他还有那么多美食没吃过,那么多世界没见过,他还没去过极州,没见过极州的霞光,最关键的是,他死了,阿爹肯定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   他不能死。   可他要死了。   楚嗣音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她穿着一袭白袍,雪一样的白成了那雾蒙蒙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她看着他,那张脸没什么表情,唯独一双眼微微蹙着,问他:“你怎么样?”   洛书想回答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对方,而后,他就感觉自己被背到了一个背上。   那背很窄,很薄,没有男人的宽厚,却稳稳地撑着他,站了起来。   “你撑住。”   她道,声音如在沙漠长久跋涉后看到绿洲的那一声清音。   真好听啊。   洛书想,他还想再听一次。   …   “洛书师弟?洛书?”   那声音又响起来,洛书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   楚嗣音收回在他面前晃的手:“洛书师弟,我发现你走神了好几回。”她面色严肃,“莫非被那妖掏心后有什么后遗症?”   洛书脸烫了下,清了清嗓子:“恐怕是有些。”   他道:“而且,最奇怪的是那妖的模样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隐隐一股檀香,就像……啊,对,寺庙里供奉很久的气味。”   楚嗣音点头。   “那妖……”她一双细眉蹙着,“我也不记得了。”   “这当是轮回镜的效用,”洛书是炼器的,自然也对存世多年的神器有过研究,“轮回镜有幻镜之称,为轮回宗镇宗至宝,轮回宗借此辅助弟子修行轮回法门,其内有大世界,几可乱真。”   楚嗣音点头:“确实。”   神器之所以为神器,便是其惊天之用。   轮回宗的轮回法门当然不是真的要弟子重新投胎转世,而是辅以轮回镜,让弟子在幻境中度过一世,等从世间顺利脱胎回来,便是一世轮转——   确实逆天。   不过这等法门也只对轮回功法有用,加上轮回宗里的大和尚个个能打能抗,十分不好惹,所以倒也没引起争抢。   “这妖虽然掌握不了轮回镜的真正妙用,但让人如中幻术应当也不难。我当时是在一家酒楼和几位同门喝酒,再之后就模模糊糊的了,后来我问过我那些同门,只记得我是吃着酒突然就起身走了…”   “……之后,就是被挖心的疼惊醒……”洛书看向楚嗣音,“再之后,就见到嗣音仙子了。”   楚嗣音若有所思:“这般说来,这妖若要对付人,倒是防不胜防了。”   “那为什么不立时动手呢。”   “但凡神器,动用必是需要些代价的。”洛书道,“我猜,它不是不想动手,而是没办法立时动手。”   “却有些道理。”   楚嗣音点头,两人正说着话,空中忽而飞来一道纸鹤。   纸鹤拍着翅膀,冲入落梅树下,楚嗣音手一招,那纸鹤就飘到她手掌,“噗噗”嘴一张,吐出一个黄皮纸包。   而后,重莲佛子的声音,自纸鹤一张一合的嘴里传了出来:“此为小回镜片,若那持有轮回境的妖在附近,小回镜片就会闪。”   楚嗣音打开黄皮纸包,果然在里面捡到镜片,像是镜子摔碎后的残留,镜面灰蒙蒙的,一共三片。   她伸手一扬,就将那镜片送入沈朝云屋内:   “师弟,这是重莲佛子送来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   白袍少年两指一拈,便将那碎片拈在指间,长眸微垂,落在那镜片上,问:“这是什么?”   “小回镜片。佛子有言,若那持了轮回镜的妖在附近,这镜片便会闪。”楚嗣音道。   “知道了。”   少年颔首,话落,人已经消失在了屋内。   沈朝云去了扶璃的房间。   扶璃正伏在长案边,一只手提了笔在白纸上乱画。   沈朝云的眉立马就拧了起来。   老龙“唰”地飞过去,看着那字:[朝云师兄,见字如晤。]   他一字一句地念:   [今天的你很讨厌,特别特别地讨厌。]   老龙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声似乎震动窗外的树枝,让枝上的雀鸟都轰得飞了起来。   远处的重莲似也听到笑声,侧耳听了会,小沙弥在门外敲了敲,重莲道了声“进来”。   小沙弥进来,道了声:“佛子,都安排好了。”   说着,他欲言又止似的   抬头,看了眼重莲出尘的一张脸,佛子似有所感,回头问:“何事?”   小沙弥道:“这样的安排…不需要通知无极宗一声么?”   “不必。”   重莲以金剪拨了拨灯芯,待油灯里的火亮了些,才安静地道,“降妖除魔是我辈本分,想来无极宗诸位会谅解。”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6 18:59:52~2022-03-29 17:4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圆子心怀阿拖 50瓶;陌丶绫凇 40瓶;Chloe 20瓶;money、鹤一呦 10瓶;团团团团团 8瓶;羊屁屁、南郑、江、湘羚、花钱找罪受 2瓶;葱油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当饵   扶璃一觉醒来, 只觉神清气爽。   无极宗准备的床褥又松又软,还带着股檀香,太舒服了, 她在床上快活地打了个滚,手伸到眼前,一缕阳光透过指缝,照到她眼皮。   暖融融的,红彤彤的。   扶璃闭着眼, 感受了会阳光的温度。   是个好天气呢。   她伸了个懒腰,掀被起床, 在一双赤足快落到地面时,门外传来一道声:   “穿鞋。”   扶璃顿了顿,这才将脚伸到踏旁的一双缎面丝履里, 而后趿拉着鞋走到窗边。   轻轻一推, 窗开了。   阳光无遮无拦地照进来, 扶璃双手支在窗台, 眯起眼看向窗外的人, 懒洋洋道:“朝云师兄,早啊。”   阳光遍洒,一道浅金色的光里, 沈朝云就站在门口。   一袭白底青竹袍,青竹叶泼墨般洒在那白如净雪的宽袍上,扶璃下意识伸手覆额,一时间分不清, 刚才刺了眼睛的, 究竟是这光, 还是这人。   “朝云师兄, 早啊。”   扶璃又唤了声。   沈朝云这才回过头来,那张脸也沐在光里,一双眼被光照得如琉璃,似心情不赖,也回了声:“早,扶璃。”   扶璃立马就笑弯了眼睛。   她道:“朝云师兄今日真好看。”   他往素总是穿白,素淡得像雪,此时却斑斓多了,那青竹叶深深浅浅,铺满他雪色的衣袍,让他整个人有种别样的感觉——扶璃这才想起这人在凡间的身份,黎国国主之子,天生的王孙公子、风流贵胄。   而此时,她才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华丽与清隽,风流与矜淡,被他如此和-谐地融在一起,如一副画。   沈朝云没理她,只是重新看向院外,在扶璃欲离开窗边时,突然慢吞吞道:“眼屎。”   “啊?”   扶璃“啊”了声,下意识摸摸眼角,等意识到草木只会产甘露、不会产眼屎时,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   她跺跺脚:“朝云师兄!”   沈朝云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扬手,将一块似琉璃似镜片的东西丢过来。   扶璃接了,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问:“这是什么?”   她立马又忘了方才的不快。   沈朝云道:“小轮回镜片,那掏心之妖若出现在你十丈之内,此镜就会闪,收好。”   “哦,哦,好的。”   扶璃忙不迭收好。   沈朝云袖手,长袖水一般垂下来:“收拾下走了。”   “走?去哪?”   “出门。”   “出门?”扶璃嘴里问着,脚下意识跟出了门,“出门去哪儿?不是快大比了吗?”   “大比还有两日。”   “可我还没吃早饭呢。”   扶璃摸摸肚子,沈朝云目光下落,她道:“你看什么?”   沈朝云微叹:“看来近日伙食甚好。”   “你什么意思?”   扶璃出离愤怒。   “没什么。”   “你说清楚。”   扶璃拉住他,是说她胖?   说一棵草胖,就等于说一只猪瘦,是侮辱,是挑衅!要决斗的!   沈朝云目光却在她身上一凝,而后,扶璃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被一股风送回了屋内,只听沈朝云道:“我平日如何教你的?衣冠不整,与人不敬。”   扶璃低头看了看,拢了拢衣襟,心道:   不就是只穿了中衣嘛。   人族真麻烦。   左一件右一件的。   还是她们草好,不穿也没草会叽叽歪歪说什么。   “穿好再出来。”   外面声音淡淡。   “知道了!”   草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扶璃还是乖乖照做了。   今日是出去玩,她就没穿门派服,而是选了件素白绿丝兜儿,外罩一件鹅黄轻烟纱裙,浅色腰束,腰束上两条丝绦缀着明珠,随着走动,明珠一晃一晃。   扶璃蹦出去,发上绿色冰珠丝绦如蝴蝶振翅:“师兄!”   她道,一双眼如弯月盈盈。   沈朝云目光落到她发顶,袖手:“走罢。”   “去吃饭!”   扶璃伸手。   “外面吃。”   “那师兄你请!”   “恩,我请。”   一高一矮的身影跨出门,被阳光拉出两道长长斜斜的影子。   扶璃跟着沈朝云绕着轮回宗几乎走了一个来回。   期间她还吃到了无极宗特有的软黄包,甜甜饼,以及热乳茶。   软黄包是以无极宗僧人自种的元麦制作的,内里加了酥黄夹心,一口咬下去满嘴留香,甜甜饼也不知是用什么制成,咬下去酥酥脆脆;而最让扶璃喜欢的,却是那热乳茶,入口丝滑,带了奶的香气,还夹了茶的清苦,味道十分奇妙。   卖茶的僧人还说:“佛说世人一世清苦,可不独清苦,苦中带甜,方是人生真谛。”   听得扶璃煞有介事地点头,“哦”了两声,心里却想:这些个和尚什么都能说出个道道来,也不知若她问那“夜香”,是不是要说夜来一泡、方觉人生真味?   想着,她就忍不住笑了。   沈朝云看她一眼,扶璃被他看得一个激灵,下意识道:“师兄,这轮回宗怎么这么大呀,半天了还没走出去呢。”   确实是大。   扶璃这才知道,昨日他们看到的轮回塔不过是他们宗门一隅——还有围绕着轮回塔建筑的诸多小塔、小庙,所有一切都被一道高高的寺墙拢在里面。   扶璃还看到了金舍利塔。   那一排排连绵、望之不尽的舍利塔,让她当时都看呆了。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   阳光下那一排排的金舍利塔就这么矗立着,无数僧人手持木鱼、托砵,赤足膝行而来,盘膝坐于塔下,空气中仿佛有梵音四起,让扶璃这个素来神鬼不敬的妖都忍不住为之震动。   就像…在某一瞬间,她也感觉到了某种信仰的力量。   坚定的、让一切动容的力量。   沈朝云袖手看着那沐在金光下的舍利塔,袍摆被风吹得拂动:“修佛者得证菩提果,他原来的肉身就会寂灭,成金舍利。这些舍利塔便是供奉这些金舍利的。”   “所以,此处才是修佛者真正的圣地。”他看向扶璃,眸中含了一丝警告,“无事不要靠近,若有异动,修佛者的愤怒能让你直接化为齑粉。”   “原来如此。”   她见证的是修佛者不懈追逐、代代存世的历史,而这些历史凝结的痕迹才会在无形中让她震撼。   “不过…不是说修佛者不乱造杀业?”   沈朝云道:“修佛者,讲菩萨低眉,也讲金刚怒目。”   “哦。”   扶璃点点头,心道,没事她才不来呢。   和尚有什么好看的。   心里颇不以为然,但在离开时却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舍利塔像一尊尊静默的雕像。   她转过头,跟着沈朝云,不一会就看到了一道高耸的寺墙,红色砖瓦,瓦缝之间以金粉调和——   难怪说和尚有钱。   比起他们无极宗那山门,这看起来就气派多了。   豁开的大门前,两位持着金莲杖的灰衣僧见他们过来,纷纷行了一礼:“朝云公子,扶璃仙子。”   扶璃摆摆手:“客气客气。”   心里却在想,看来她扶璃的大名也传遍轮回宗了,不然怎么就能认出她来呢。   到底年少,这份得意洋洋的做派,落入人眼里也是天真可爱。   沈朝云看她一眼,颔首朝两位僧人示意:“我等出去一趟。”   “公子请便。”   守门僧人道。   扶璃就跟着沈朝云出了去,才出寺门,就见大师姐和洛书站在门边,像在等人。   “大师姐!洛书!”扶璃招招手跑过去,“你们怎么也来了?”   楚嗣音笑:“来和小师妹一起逛街啊。”   说着,看向沈朝云:“朝云师弟,你今日倒是来得是慢。”   沈朝云“唔”了声。   扶璃:唔?唔算什么回答?   不过也没所谓,反正这人懒得说话的时候就是这样,她已经悟了,所以自发道:“我还没辟谷,所以就缠着师兄让他请我吃东西去了。”   楚嗣音一愣,显然没想到随口的一句话,扶璃竟然会认认真真地回答,忍不住莞尔。   她摸摸扶璃脑袋:“下次找大师姐,大师姐请你吃。”   “恩!”   扶璃点头。   “走了。”   楚嗣音说话时,目光和沈朝云一对,传音过去:[你没将我们出去是当饵的事和小师妹说?]   [没。]   [你是怕小师妹知道了会演不像?可即使如此,还是应当告诉……]   楚嗣音话还未完,就听沈朝云慢条斯理道:[这方面,扶璃倒是无虞的。]   ???   什么意思?   楚嗣音没反应过来。   作者有话说:   师姐啊,你还是太嫩了。   ……………… 第50章 入镜   扶璃当然也感觉到了点异样。   草木对周围的气息最是敏感, 草有草的气息,动物有动物的气息,人族有人族的气息, 甚至不同人族身上的气息也是不同的,有的偏污浊些,有的偏清灵,有的还带了檀香…   她能感觉到身后有许多人在暗地里跟着。   但看沈朝云没反应,便想当然地以为, 是洛书这位金贵的少门主身边的保镖。   她果真乐呵呵地逛起了轮回宗的周边。   和七安城不同,附近的城镇——或者说, 不能算城镇,而是由一个个蒙古包形成的聚落。   村民们放马牧羊,逐水草而居。   他们的打扮也和扶璃从前所见不同, 大都扎了两个大辫子, 带着皮帽, 脸上画了不同的图腾, 见人来, 便大着嗓门招呼人进去吃什么酥饼喝什么马奶羊奶之类。   “原来这就是游牧民族啊。”   扶璃想起大师姐课上所教。   轮回宗原来是西属佛宗传教而来,西属之地多为游牧民族,常年逐水草而居, 所以后来即使建立了宗门,却也特意在附近留着一小撮牧民,以示思源不忘本。   不过让她惊讶的,却不是这一点。   而是此处的凡人, 和她从前所见不同, 从前所见凡人, 对修士们无不顶礼膜拜, 莫说要邀人进去做客,远远瞧见就恨不得五体投地、大拜特拜的。而此处凡人对修士却没有那般狂热,反倒只当是一个尊敬的长者。   又拒绝一个邀请她进屋喝马奶酒的凡人,扶璃疑惑了。   她有疑惑就问。   楚嗣音答:“我道家讲出世,而佛宗讲入世。”   “佛宗讲渡化,你当渡化的是谁?自然是这万万千的凡人,所以他们广建庙宇,铸金身、教万民……僧众们入世,自然是要和这些凡人打交道的,所以凡人们对他们也算熟悉,有解不了的疑难还会去求签、求平安符,生了孩子还会来佛寺找高僧摸顶、洗礼……”   楚嗣音娓娓道来,洛书却在旁促狭地补充了句:“便是哪户人家生了小猪,也需要找和尚们去算一算。”   扶璃:……   她不疑有他,点点头,心道,看起来这些佛修和凡间寺庙里那些大和尚差别也不大嘛。   几人逛到一处集市。   这集市就要比之前热闹多了,有人赶着小马驹在卖,有人杀猪宰羊,有人卖酥油茶,卖花,还有那临时的茶摊,临时的码栈……   “倒是热闹。”洛书摇着金羽扇,“找个茶摊坐坐?”   “好啊好啊。”   扶璃点点头,眼睛却随着一个小贩转。   那小贩扛着一串串糖葫芦在肩,糖葫芦红艳艳,点缀在上面晶莹剔透,好看极了。   “师兄,我要吃糖葫芦!”   扶璃道,下意识回头,却发现沈朝云不见了。   “朝云师兄?”   扶璃奇怪地道。   身后是一片空荡荡的街,莫说沈朝云,连茶摊、码栈都不见了。   扶璃觉得不对,再转身,却发现刚才还在旁边的大师姐、洛书也都不见了。   街面上空无一人。   周围来去的车马、摊贩也都消失了。   扶璃有点慌。   “朝云师兄?”   “大师姐?”   “洛书?”   她喊,声音有些颤。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扶璃一个激灵,下意识回头,却见沈朝云就站她身后,冲她一笑。   扶璃也回了个笑。   “怎么乱跑。”   他道。   扶璃感觉到不对。   太不对了。   可她又说不出哪儿不对,转头,那些摊贩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大师姐、洛书也在,周身车水马龙,摊贩热闹地招呼:“仙子,要来一串糖葫芦吗?”   就好像……刚才的消失是她的错觉。   扶璃揉了揉眼睛,沈朝云低头:“阿璃,怎么了?”   “没什么…”   扶璃抬头,然后,她就知道,什么不对了。   面前的沈朝云不对。   沈朝云不是这样的。   他不会这般冲她笑,不会喊她阿璃,不会这般温柔地对她说话,最关键的,是那双眼睛——沈朝云的眼睛,是高山上的白雪,琉璃净彻,而面前这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却充满着狂热、阴鸷,像久不食肉的动物看到了它渴望已久的血食。   扶璃感觉到了毛骨悚然,那股恐惧感比从前大虫盯着她更甚。   “你……”   “我?我怎么了?”   沈朝云歪歪脑袋。   扶璃险些叫出来,她拼命地点着体内的契图:[朝云师兄!朝云师兄!]   她喊。   可体内的契图一点动静都没有。   它果然不是沈朝云。   那它是什么?!   “阿璃?”   面前人道。   扶璃压住泛到喉头的不安,露出了个笑,若无其事道:“朝云师兄,你刚才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又要丢下我了。”   “师兄怎么可能丢下阿璃。”脸被抚了下,沈朝云朝她伸手,“还想去逛吗?”   “师兄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扶璃忍着退后的冲动,心里在想该怎么办。   她没感觉到难受,说明真正的沈朝云就在附近,而这假的没出手,应当是有什么原因……   所以只要她忍,忍到真正的沈朝云找到她。   “阿璃?”   沈朝云问。   扶璃手背过去,声音装得欢快:“师兄要带我去哪里?”   心里却在拼命喊:[朝云师兄!朝云师兄!]   “阿璃最想去的地方。”   “沈朝云”将手重新在她面前递了递。   扶璃看着伸到面前的手。   还是沈朝云那双手,腕骨微凸,骨节分明,美得像副艺术品。   可不知道为什么,却让她毛骨悚然。   扶璃仿佛看到了那美丽肌理下的根根白骨,枯爪如刃。   她伸手碰了碰眼皮,这是这两月她新学的本事。   沈朝云教她的。   他说,她生了一双异瞳,能辨阴阳,分轮回——只是不知道,对面前这诡异的东西,有没有用了。   而后,扶璃就看到了一张……   一张被剥了皮的脸。   那脸血渍糊啦,完全看不真切,而此时,那张脸还扯着嘴角对她笑,扶璃仿佛还看到他头顶的梵纹与暗涌的黑莲,她下意识想叫,最后却压制住了自己。   她闭上嘴。   “阿璃,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他歪了歪头,那张脸突然冲她过来。   扶璃——   扶璃快吓死了。   她寒毛直竖,这什么鬼东西!   她勉强笑了笑:“我是看朝云师兄好看。”   “可朝云师兄却觉得,阿璃这张脸更好看呢。”那血肉模糊的一双手伸过来,森森白骨上,暗稠色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落到地上,溅起黑色的烟。   扶璃下意识躲了下,就见那“脸”上的神情一下变了,变得凶狠。   它恶狠狠地看着她。   扶璃挤出个笑:“师兄之前不是和阿璃说过,男女授受不清。”   “对,师兄是说过。”   面前“人”点头。   扶璃舒了口气,她以为自己骗过去了,谁知这人猛地一下冲到她面前,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几乎贴着她——   而后,那双眼珠就掉了下来。   扶璃“啊”地叫出了声。   “你果然看得见呢。”   它定定地看着她,一张嘴咧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宽,最后,它“嗬嗬嗬”笑了起来。   “很好。”   它伸手,扶璃想动,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而后,就眼睁睁看着那双黏糊糊的血手落到她面上。它用指骨碰了碰她的睫毛,“你有一双很美的眼睛,会说话。”   “脸也很美,我很喜欢。”   “以前被我掏心的那些人总是昏着,很是无趣,这样醒着…”它一点点碰触她的脸,“倒是不错。”   扶璃知道,它要动真格的了。   眼角的余光瞥见,之前被她收在腰间的镜片一闪一闪,思及之前沈朝云所言——掏心画皮妖?!   “姐姐!姐姐!”扶璃努力挤出一个笑,“大家都是妖,妖妖相互,何必相杀呢。”   “谁跟你是姐姐!”它声音冷下来,“我是雄妖。”   什么?   雄妖?   雄妖要她脸皮做什么?   扶璃傻眼了,   眼看它手指离自己心脏越来越近,扶璃下意识喊:“你要喜欢就扒我师兄的吧!我朝云师兄的脸,可是美人谱第一!全世界最最最好看的!”   话落,扶璃只感觉一道凉风刮了过来。   一道声音随之也凉凉淡淡地过来:“难为你这时候想起我。”   扶璃转头,恰见一点剑芒如流星,自天际升起,等到近前,已是惊天动地的一剑,这一剑如开天辟地,划“轰——”   街市被一下劈出个口子,露出其后真正的街面来。   车水马龙,人声喧嚣。   之后,一道身影飘飘渺渺落到她身边,如一片叶子,又或一柄孤剑。   扶璃眼眶都红了:“师兄!”她一下扑人怀里:“师兄,你怎么才来!”   她委屈道:“你再不来,我就要被这妖掏心了…呜,它太丑了,还用那摸我脸,好丑好臭,呜我脸要烂了…”   沈朝云手落到她后背,顿了顿,下一秒,却一勾,提起扶璃往后一丢。   扶璃只感觉轻飘飘一阵风,自己已经到了空中,前面是沈朝云无风无澜的脸,他道:“大师姐,劳烦你替我照顾。”声音温和。   之后,扶璃就感觉自己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接住,大师姐那脸就出现在她面前,接了她往地上一放,而后朝她一笑:“阿璃。“   “师姐!”   扶璃红着眼睛。   楚嗣音摸摸她脑袋:“阿璃受苦了。”   扶璃望着大师姐柔和的笑,心想:   还是大师姐好。   不像宿主那个混蛋,只会丢她。   她心里不是不委屈的,不过片刻功夫,她已经想明白了,沈朝云今日为何突然反常地要带她逛。   他是为了钓妖——钓这掏心妖。   洛书过来递了她块帕子:“擦擦。”   扶璃接了帕子,狠狠擤了把鼻涕:“谢啦。”   洛书嫌弃地看着她:“不用还了。”   扶璃“哦”了声,心绪平静下来,这才有时间看向场中。   场上突然多了许多人。   七宝门的、欢喜宗红衣僧、苦宗、剑门、茅山门……各种门派服夹杂其中。   而原来的摊贩、行人全部被骤然出现的僧众带到一边,保护了起来。   掏心妖阴测测一笑:“抓我一个,竟如此兴师动众。”   重莲佛子金莲杖往下一杵,杵下金莲暴涨:“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掏心妖“呵呵”笑了声:“佛子说笑。”   这时,沈朝云剑势已到,一道白色匹练夹着各种颜色的术法冲妖而去。   妖却并不慌张,施施然站那,白骨一招,一面镂花铜镜就出现在它手中,那铜镜形貌古朴,不过成人手掌大小,却让场上众人面色变了起来。   他镜面一翻,白芒与其他术法便如冰雪交融,散了开去。   佛子道:“此为轮回镜!切勿被它照到!”   而说话的功夫沈朝云兔起鹞落,白底青竹叶袍展开,又一剑而去。   大约是投鼠忌器,其他人的攻势慢了下来。   这时,重莲右手杖上金莲作响,与周围僧众金杖相和,以重莲为中心形成一个梵文金网,重莲手指轻轻一点,那金网就腾地飞起,铺天盖地往那妖而去。   与此同时,白色剑芒凝结成点点霜花,轻盈而落,天地间仿佛下了一场雪,整个空间都凉了下来。   有人喝道:“不愧是这一代佛宗道宗最强者!金莲织月与霜雪寂灭竟到如此境界!”   扶璃似还看到了一道呼啸的龙影,揉揉眼睛,那龙影又不见了。   而被金网与霜雪笼罩的中央,那妖仰面看着,一动不动,似呆了。   而他手中的轮回镜似有所感,连连爆闪,今日阳光直射,在镜面反射之下,竟将这街市都笼在了一片水银色光里。   扶璃发现,方才还在掠阵的诸人全都像喝醉了酒一样,一个个晕晕乎乎地倒地。   很快,场上只余下…   她,朝云师兄,和重莲佛子?   扶璃下意识看向一旁,大师姐也软倒下去,一双明眸眼皮欲合未合;而另一边的洛书,更是已经躺在地面,金羽扇遮在他胸口,也无人来拾。   “大师姐?”   扶璃过去,只看到楚嗣音合上的那双眼,眼里流露出哀凄。   她看向场中,沈朝云和佛子的动作似也受到影响,慢了一些,唯独那妖还自若,持着镜子奇怪地看着她:   “你不晕么?”   “我为什么要晕?”   扶璃奇怪道。   “轮回镜下,只有两种不受限,无心无情、无挂无碍者不受限,久历世情,大彻大悟者不受限,小妖,你属于哪一种?”   “谁是妖!”   扶璃下意识看了佛子一眼,见他没注意这边,忍不住舒了口气。   可她注意到,沈朝云侧脸往自己这瞥了眼,而后,契图被敲了敲。   [一会配合我。]他道。   [恩。]扶璃点头。   而那妖似发现有趣之事:“咦?原来是菟丝妖和她的寄主?又是一对!可悲!可悲!”   他“桀桀桀”笑了起来,笑着竟抛下对战的沈朝云和重莲,往扶璃这冲了过来。   扶璃吓了一跳,忙引着他往旁边去,还不忘将踢了洛书一脚,将他和大师姐送到一边。   短短一会功夫,那妖已经冲到面前。   沈朝云的剑和重莲佛子的杖也几乎同时递到,只听“丁零当啷”一声,长剑、金杖与他身前的轮回镜撞到一起,替她挡了一挡。   扶璃连忙往后去。   那妖却浑然不顾,只狂热地看着她:“果真如此!”   “连身具琉璃心的朝云公子和已度五世轮回的重莲佛子都慢了下来,你一个刚入道的小妖却丝毫不受影响,果真无情无义得很!若我吃了你的心,这轮回镜必定完全为我所用……”   “扶璃!”   沈朝云突然道。   扶璃心念一动,脚下藤蔓伸出,绿色藤丝儿倏然暴涨,在那妖狂喜的眼神里,拽住它脚狠狠一拉——   那妖猝不及防,一个踉跄。   扶璃见机得快,右臂化藤为鞭,鞭子“啪”地击出,打到那妖执着轮回镜的臂膀,沈朝云长剑剑气倏然一转,绕上镜子。而同时,重莲的袈裟化裟为金线,也缠上镜面。   几道力量如绞丝般缠绕,猛地一拉,那轮回镜竟脱离妖的手,飞上了天。   扶璃仰头看天——   今日阳光可真好啊。   翻转的水银镜面将金色阳光折射得处处都是,而那妖被光一照,浑身血肉溃败得厉害,“噗噗噗”往下落。   可它却毫无所觉似的,也仰头看着,任沈朝云的剑和重莲的金杖加身,只道:“小妖,想知道轮回镜真正的效用吗?”   扶璃欲说不想,就见那妖的头顶竟涌出暗色金莲,金莲呈某种形状落入轮回镜,镜中光芒大作——   下一秒,扶璃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而后,她就被吸到了镜中。   扶璃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楚嗣音睁眼,恰见到那鹅黄色裙琚消失在镜面里,地面躺着根冰珠绿丝绦,她叫了声:“小师妹!”   就见那白底青竹叶袍蓦地展开,如鹞落般飞起,沈朝云形化剑影,往镜面冲去。   “朝云师弟!”   她又喊了声,却也来不及,沈朝云入了镜中,在他进去时,那剑影竟化作两支,将境外呆呆的掏心妖和重莲佛子也一同卷了进去。   楚嗣音不及多想,下意识扇出一道风,风助她轻飘飘浮起,还未到镜前,谁知那镜子竟连连爆闪,将她与同时睁眼的洛书也吸了进去。   轮回镜“咚”地落地,发出巨大的一声响。   空气中似有清音在唱:“轮回引,摆渡船,一世康来一世舛……”   街市上人慢悠悠醒来。   一位僧人摸着脑袋:“奇怪,佛子和朝云公子他们呢?”   众人面面相觑。   “嗣音仙子和那位扶璃仙子,也不见了!”   “我们少门主呢?”   “对啊,我们少门主呢?”   突然,“轮回镜!”“轮回镜在这!”   一僧人捡起镜子,爱惜地拍了拍。   “先回去禀告师尊他们吧。”   只有一位身上金莲多一些的灰衣僧面色奇怪:   “佛子他们不会…是入了轮回镜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30 00:08:39~2022-03-30 19:2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4个;crrlldhsuiblin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126567 56瓶;crrlldhsuibline 30瓶;玛卡巴卡、17839247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空境   “…之后, 重莲佛子、朝云公子还有我们少门主几人就都消失不见了,”一位七宝门门人对着首座上那位白须白髯的灰衣僧道,“雷音大师, 是否真如贵宗弟子所言,他们是被吸进了轮回镜?”   雷音大师一双慈目微阖,手覆于轮回镜上半晌,点头:“不错。”   他道:“他们确实在镜内。”   “那速速将我们少门主放出!”   “抱歉,”雷音大师摇头, “此事恕老衲无法办到。”   “为何?!”一七宝门弟子张了张嘴,似想到什么, 又闭上嘴,只一双眼睛还含着愤怒之意,“若非要帮你们轮回宗夺回这镜子, 我们少门主又如何会碰到这事?”   “并非老衲不愿, 实则是这轮回镜自成一脉, 我等只能用, 却不能控。”   “你这什么意思?”   “轮回镜为神器, 其内自成一个小世界,一旦入镜,唯有在镜中度完这一生, 方能出镜,并无其他法门。”雷音微微叹,“对入镜的诸位小友来说,是机缘, 也是命定, 阖该有此一遭。不过——”   他顿了顿, “诸位放心, 此镜对人并无损害,否则,我轮回宗也不会以此来助弟子们修炼。”   众人面面相觑。   雷音大师从不打诳语,既他这般说了,他们便也只能信。   “那镜子里是幻境?”   “幻作真时真亦幻,真作幻时幻亦真。”   雷音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声。   “那大师,敢问他们何时出来?”一位无极宗弟子拱了拱手,“我宗大师兄、大师姐,还有一位师妹都进去了,恐怕会耽误大比。”   “一日夜便出,不会耽误。”   ***   轮回镜内。   汴京。   宰辅府。   蓠芷院。   江蓠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拆着头上的钗环,一边听贴身婢女眉黛在那唠叨:“小姐,明日可是你第一次去白鹿书院,可不能叫人看低了,要不…穿这件吧?”   江蓠回头,看了眼被眉黛拿在手中的裙裳,浅绯色软烟罗裙,其下是十二褶幅织锦裙,每一幅褶都用苏绣用浅一色绣线绣了云纹边,远远看去,如天边绯色的云彩。   一寸织锦一寸金。   这么一条裙子,是寻常人家三年的嚼用。   “收了吧。”她淡淡道。   “可……”   “收了。”江篱拿起梳子一点点疏理起长发,见眉黛还在原地不动,不由蹙了蹙眉:“眉黛,我的话也不听了?”   眉黛这才应了声“是”,重新将那绯裙压回箱底,只是在看到箱笼里寥寥几件旧物时,心底还是忍不住一酸,曾经的小姐又如何会顾虑一条裙子。   正伤感着,就听房门被人“笃笃笃”敲了几下,一道爽脆的声音从外传了来:“黛妹妹,表小姐可睡了?”   眉黛一听,忙去开门:   “是央翠姐姐啊,这般晚了,怎还过来?”   门外站着个脸圆团模样十分讨喜的侍婢,手里拿了个托盘,见眉黛来,就是亲昵地一笑:“我家小姐嘱咐婢子来给表小姐送些东西。”   “大姐姐又送东西来了?”   央翠话方落,就听门内传来娇娇柔柔的一声,她下意识抬头,就见门口站了位袅袅婷婷的女子,一身黯淡的秋香色家常衣裳,却更衬出那一身若雪的肌肤。而她全身上下最出色的,却是那双眼睛,当那双眼睛望向你时,便像有一层云雾轻轻落在你的眼睛。   央翠下意识想起这位表小姐进府时,大公子的赞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她没什么文化,可在当时,却莫名懂了那句话的意思--表小姐便是这样的美人。   可惜,这样的美人,命也不怎么好。   央翠心底暗叹一声,福了一福:“本不想这般晚来打扰表小姐,但我家小姐怕表小姐明日去白鹿书院不适应,便差遣婢子过来一趟。”   说着,她将手中托盘呈上来。   托盘上一方砚台,一管狼毫笔,一个瑰草香囊,还有一套整整齐齐叠着的绿衣裙。   “这是徽砚,小姐提前半年便向博书斋定了,只是现下方到,才送得迟了些。还有这管狼毫笔——”   “这狼毫笔莫不是太湖老人亲制?”   江蓠过来,素手取了笔,放在手中反复验看。   央翠看着她脸上的认真,心道“果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而后才道:   “正是太湖老人亲制的狼毫笔,我家小姐知道表小姐喜欢,特意寻来的,小姐还嘱咐婢子带句话,不许表小姐送回来,若表小姐实在过意不去,便拿这笔替她抄一卷佛经供在佛前,替她积积德。”   “倒是大姐姐说出的话。”   江蓠眉眼一下舒展开来,将笔与其他一起交给眉黛,让眉黛收起来。   央翠还道:“还有这香囊,小姐让表小姐挂在钩帐,说是能助表小姐一夜安睡,好明日养足精神去书院。”   “劳大姐姐费心了。眉黛,替我送送央翠。”   江蓠拿过香囊亲自挂上钩帐,不一会眉黛带着笑进来,等看到金钩上的香囊,忍不住道:“大小姐当真是个好人。”   “大姐姐自然是极好的。”   江蓠弯弯眼睛,笑道。   她戳了戳香囊,香囊在金钩上一晃一晃,散发出幽香。   江蓠闻了闻,道:“百合花,茯神…确实是安眠的香囊。”   “小姐对草木还是这般敏锐,”眉黛笑着过去,替她铺床,边铺边道,“难为大小姐有心,不过宰辅大人也好。”   “当年老爷犯了事,族中所有人对小姐都避之唯恐不及…”   说起这段过去,眉黛还记忆犹新。   曾经的江南总督之女,纵比不得真正的皇家贵胄,但在江南这一方水土上也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莫说这一寸织锦一寸金的烟罗裙,便是龙肝凤髓,只要她想吃,总督大人也会千方百计寻来;总督大人就这一个女儿,爱若珍宝,疼若眼珠。   眉黛至今还记得,小姐一身绯红、策马扬鞭地行驰在街上的神采--   骄傲,飞扬;熠熠若头顶的太阳。   而现在,太阳的光黯了。   眉黛收回思绪,接着之前的话道:“…老爷倒了,唯有宰辅大人顾念曾经的情义,将您接了来,当成女儿一般养。现在,还设法将您送去了白鹿书院,与大小姐他们一同进学。”   白鹿书院,出过名满天下的大儒,出过名垂青史的权相,出过镇国安邦的将军,是大梁人心目中最好的书院。   而书院的先生,无一不是饱学之士,有些甚至是翰林院退下的学士。   里面的学生,大都是勋贵朝臣之子,平民能考进去的,无一不是心智过人之辈,最关键的,它还有教无类,招收女学生--   书院自创办起,这项规矩便一直立着,直到如今。   而不管是抱着什么心思进去,发展人脉、读书学习,还是找个适配的姻亲关系,都能得到满足--自然也成了人人心向往之地。   这样一所书院,宰辅大人想法子将江蓠送进去,不可谓不尽心了。   江蓠也点点头:“叔父待我自然也是极好的。”   眉黛却看到了江蓠眉间的一缕神伤。   她知道,小姐必定是想到了故去的总督大人,总督大人在世时,也是十分疼爱小姐的,那般威风的一个将军,竟然能为了哄女儿将自己当马骑。   眉黛忙咳了声:“对了,小姐,那你明日去书院,不就能见到大小姐的未婚夫了?婢子可是听说了,大小姐的未婚夫也在白鹿书院。”   “也不知道,大小姐的未婚夫是何等样的一个人,我听闻…”   江蓠却是打断她:“眉黛,去打些水来,我困了。”   “婢子这就去。”   眉黛起身出了去。   一夜无话。   江蓠醒来时,天还未亮,她看了眼滴漏,不过卯初,眉黛还躺在脚踏上,胸膛一起一伏。   她掀被,小声下了床。   推门出去时,院子里的粗使婆子在洒扫,见她经过,道了声“表小姐”,江蓠顺着旁边的鹅卵石道来回走了两趟,等感觉到身子微微发热,才回了屋。   屋内眉黛已经起来,见是她,埋怨道:“小姐,你又不披衣服出去瞎跑,那鹅卵石戳得脚疼,也不知道小姐你怎么就喜欢……”   江蓠对眉黛笑笑:“好眉黛,看帮我洗把脸,我要去婶婶那请安呢。”   “对对对,得快些,马车就在门口等。”   眉黛听闻连忙伺候江蓠将牙漱了脸洗了,最后换上昨晚大小姐命人送来的一套衣裙,提了个书箱跟着走了。   一主一仆同宰辅夫人请完安,就去了门口。   垂花门前,一辆马车等在那,江蓠才靠近,马车的帘子就叫人掀了起来,探出一张圆脸来:“表小姐来了!”   “大姐姐呢?”   江蓠道。   “小姐在里面。”   央翠将帘子完全打起,跳下马车,和眉黛一左一右将江蓠扶上了马车。   车内坐着个鹅蛋脸眉目端庄秀丽的女子,这女子正阖目养神,听闻动静,掀开眼皮,一双眼睛落到江蓠身上,满意地点头:“表妹果然适合绿色。”   江蓠笑盈盈地坐到她旁边,极其自然地将脑袋依恋地靠过去,那女子莞尔,摸摸她脑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黏人。”   江蓠这才坐直了身体,她也不喊“大姐姐”了,直接道:“这不是要去书院么,提前找音姐姐做个靠山。”   “万一书院有人欺负我怎么办?”   她娇娇俏俏地道。   “谁敢?”褚莲音道,“万一有人欺负你,你便报我的名字…”   待目光落到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又道:“若是我的名字不保险,便报沈朝玉的。”   沈朝玉的话……   江蓠面色沉了沉,很快就又扬起笑来:   “看来未来大姐夫面子很大啊。”   作者有话说:   哦豁。   新副本开始。   阿璃:万万没想到,你做了我姐夫。   对不起还剩下四章明天一起发吧   最近因为爸爸体检的事,忙了好多天。   ————————   感谢在2022-03-30 19:23:47~2022-04-02 20:0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crrlldhsuiblin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葱油饼 30瓶;42126567、余月十七、吃太胖会被鲨掉 20瓶;梨花一只猫 15瓶;荼靡、阿雾 10瓶;蜗牛不言、WWW 5瓶;湘羚、小SAIL 2瓶;Miss.L、4094216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挑粪   白鹿书院位于状元街的街尾。   从宰辅府到状元街要绕过五个坊和一条内湖, 在去书院的路上,江蓠时不时就能听到马蹄的“嘚嘚”声,以及商贩的沿街叫卖声。   “很热闹呢。”   她笑了笑。   褚莲音掀起一角帘子, 马车恰好经过一间包子铺,包子铺袅袅的烟雾飘过来,带着包子的香气,江蓠才吃过一碗冰糖炖莲心的肚子又饿了。   褚莲音看了她一眼,笑:“央翠, 下去买两个包子给表小姐甜甜嘴,要赤豆沙的。”   “哎。”   央翠脆生生地应了声。   马车停在路边, 央翠跳下马车,不一会带了油纸包回来:“两个赤豆沙的,包子铺大娘还说出了个新口味, 雪花糕, 两位小姐也尝尝看。”   褚莲音接了过来:“阿蓠妹妹, 你选个。”   黄皮纸展开, 两个赤豆包上用赤豆点了, 雪花糕却不似是包子模样,薄皮上撒了一层雪花样的细酥,闻着有股奶香。   “感觉这雪花糕更衬妹妹。”   褚莲音取了雪花糕递来, 嘴里道:“我还记得,三年前妹妹来汴京时,第一次碰到下雪,竟然发了好大的呆。”   “我找到你时啊, 你都成了一个雪人, 斗篷上全是雪粒子, 问你发什么呆, 你说,不知道。”   “是不知道嘛。”江蓠接过雪花糕,掰了一半递过去,“总觉得,以前经常看人下雪。”   “对,疯话,”褚莲音点点她鼻子,“雪是人下的吗,那是老天爷发威。”   说着,她咬了口雪花糕,点头:“不错,是羊奶做的?倒没什么腥味儿,改日再来吃。”   江蓠笑嘻嘻地:“若让婶娘知道,大姐姐不爱吃府里厨子做的,却偏偏爱吃街边的东小摊,必定要收了你的月例。”   褚莲音得意地道:“阿娘收了,我就找阿爹去。”   话落,却是一愣,下意识看向江蓠,却见她眉眼弯弯、一派欢盈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   以后在阿蓠妹妹面前,还是少提“阿爹”两字。   吃完两个包子、一份雪花糕,马车还未到书院前。   褚莲音想着江蓠自到了宰辅府,一直未出去,便干脆挑起帘子,为她一一介绍起沿路的风景来。   大梁建国百年,正值盛世,青石板路面开阔,道路两旁街铺林立,坊门已开,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   讨生活的讨生活,穿着乌纱帽、坐了驴车马车去衙门点卯的点卯,等等,一派升平之象。   江蓠专注地看着,就在这时,一阵“嘚嘚儿”声,一群少年郎君自远处打马而来,不一会就呼啸着掠过马车,激起一片尘土。   行人纷纷闪避。   一位坐着骡子的官员扶着歪倒的乌纱帽,气得在后面跳脚,骂:“一群纨绔!纨绔!本官今日非得在圣上面前,参你们爹一本不可!”   褚莲音摇头:“一大清早的…”   她叫住一个经过马车、骑了匹白马远远坠在后面的少年郎:“杜公子,森柏那帮人在做什么?”   那郎君原来面上还恹恹,忽听一道清丽的声音唤自己,忙回头,待见到车帘后那张端庄秀丽的脸庞,下意识便拉住马。   他拱手作了个揖:“原来是褚小姐。”   “森柏他们怎么了?一大清早的闹这么大动静。”   是怕御史台找不到东西参么?   通常来说,天子脚下的纨绔,那也是会看眼色的纨绔。   小错敢犯,大错却是万万不会沾的。   这等闹市策马,若被御史台参到圣上面前,每天被御史台鸡毛蒜皮的事扰得烦的圣上兴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纨绔的爹们却不是吃素的,非得将家里不肖子孙削层皮不可--   所以,一般说来,这般高调的做派,森柏那个精明的人是不会太犯的。   “森柏和李岫打了个赌,赌谁先到书院门口,输了的人要包对方半年挑粪的工作。”   褚莲音一听,顿时懂了。   “赌得很大啊…”   勋贵子弟里,谁愿意干挑粪这又臭又脏的活呢。   可偏偏白鹿书院的规矩不同,创院的白山老人有个理念:不懂稼穑,就不懂民生,不懂民生,如何为官作宰。   所以,书院里的学生,不管是何等出生,一定要会种田,要知道四时良辰、民生疾苦,从育种到收割,一律亲自动手。   为此,书院还在京畿附近租了百亩良田,每一块田地都由学生自己打理,以最后产出作为考核标准之一--   而整个种田过程中,最让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们讨厌的,便是挑粪理肥的工作了。   也难怪森柏他们宁愿冒着被阿爹暴打一顿的险,也要打这个赌了。   就是褚莲音自己都有些动心。   不过…   罢了。   她看看旁边柔柔弱弱的江蓠,心道:自己那份倒是无所谓,进了书院后,让表妹这般的弱女子去挑粪,着实有些…   褚莲音在看江蓠,马车外那骑着马的少年郎顺着她视线,自然也见到了马车内安安静静坐在一隅的女子,他脑中“嗡”地一声,下意识就冒出一句: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原以为身为汴京双姝的褚小姐已经够美,而此时,那隐在马车内、被朦朦胧胧光线笼罩的女子,却更是绝美。   她坐在那,便自带芬芳,如幽兰空谷。   “这位小姐是…”   少年郎的脸立刻红了。   褚莲音警惕地望向他:“我表妹。”   “原来这便是你之前说的表妹,表妹见过则个。”   少年郎又作揖。   “哪个是你表妹?”褚莲音道,“杜公子莫乱攀亲戚。”   杜公子摸摸鼻子,正要再说,余光瞥过街道一角,突然道:“是朝玉公子!”   “朝玉?他回来了?”   褚莲音惊喜地道。   江蓠也顺着两人视线往外看去,却只见一人牵着一匹白马,萧萧肃肃走在街市,等要再看,却已经看不见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姓杜的少年郎看着那背影消失之处,叹道,“我等还在为稼穑之事烦恼,朝玉公子却已经一路从汴京到肥水,又从肥水入川,将这大地山川踏遍了…听闻前一阵充州有流寇作乱,也是朝玉公子作了充州督军的幕僚,不费一兵一卒,以言将那一万流寇招了降了。”   “我辈读书人,当如是也。”   少年郎道,说完,拱手朝褚莲音道,“褚小姐慢走,我先行一步。”   姓杜的少年郎打马而走,褚莲音放下车帘,令车夫扬鞭快些。   唯有江蓠,安静地坐在那,什么都没想。   马车就这样一路到了书院。   书院门口挤挤挨挨地停了许多车,豪华的金丝楠木车,简朴的青帏小车,各色马儿,侍婢、书童…熙熙攘攘,不一而足。   宰辅府的马车根本挤不进去,停在了外围。   褚莲音率先跳下了车。   江蓠在车上,听着她和一道清朗温润的声音聊天,还未等她听清楚,便听褚莲音道:“阿蓠妹妹,下来吧。”   江蓠这才搭了眉黛的手下车,下车时,恰见一抹月白色身影,融入熙攘的人群。   真奇怪,那般多的人,她却一下看到了那道背影,飒飒许许,似一抹清冷的泉。   泉水流走了。   褚莲音回头,恰见江蓠表情,笑道:“那便是沈朝玉,以后介绍你认识。”   江蓠说了句“是”,便跟着褚莲音步行到了门口。   眉黛和央翠也跟了来,在门口时将提着的书箱递过来,按照规矩,她们是不被允许进去的。   褚莲音和江蓠就一人提了一个书箱,跨进门槛。   江蓠这个陌生面孔似是引起了惊奇,一些人侧目过来,胆子大的就明目张胆地看,胆子小的,便借着转身,或与人说话、或避让人群,偷偷看来。   还有熟识的人问褚莲音:“褚小姐,这位是何人?”   “我表妹。”   褚莲音道。   于是,不一会,褚莲音的表妹来了书院、和褚莲音表妹是个大美人的消息就传遍了书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2 20:01:31~2022-04-05 23:1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罚酒饮得 20瓶;云上的豆芽 10瓶;他给的糖有毒 3瓶;阿咔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姐夫   进了书院, 人就少了许多。   看得出来,书院占地极广,江蓠跟着褚莲音走了很一会, 才走到山长的居舍。   山长的居舍并不大,一进的院落,院内生着一棵巨大的槐树,槐树的枝丫伸展开来,几乎将整个院落遮住。   褚莲音拍了拍槐树的树干, 道:“这树自书院创办起就已经种在这了,到现在…也有百年了吧。”   “原来你已经这么大了啊。”   江蓠手落在槐树粗糙的树皮上,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些亲切。   槐树苍青色的叶片被风吹了吹,轻轻拂过她的手背。   她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褚莲音回头, 恰见这一幕, 竟是一愣, 半晌笑道:   “阿蓠, 跟上。”   “恩!”   江蓠摸摸树皮, 跟它说了声“再见”,而后跟上褚莲音。   褚莲音道:“山长的脾气古怪,不过人不坏, 全是按规矩办事。”   “阿爹虽然托人将你送进了书院,但也没办法越了书院的规矩。一会进去,山长和六位先生都在,他们会给你安排考核, 考君子六艺并杂学, 前三项到达甲等, 便可入甲字楼。便是没有一项甲等, 但六艺都合格,也能入个丙字楼……”   褚莲音细细教导,说完问江蓠:“阿蓠妹妹,可听明白了?”   江蓠点头:“听明白了。”   在从前,她就明白了。   她的阿爹是个莽汉,没读过几本书,一辈子最佩服的就是文化人,也不忌讳她一个女子,专门聘了位先生教她识字认书。他还想过要将她送来白鹿书院,只她不肯,耍赖着不肯来,一耍就耍了这么多年。   而如今她来了,那个自豪地说“若我家阿蓠为男子,必定是状元之才”的人却不见了。   江蓠微微叹了口气,抬步进了去。   一进门,就发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从几案后抬头头:   “来了?”   他眯缝着眼,似是眼力不济,过了好才道:“江离?江水流春去欲尽的江,明月不谙离恨苦的离?”   江蓠道:“不,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江,蓠芷辛夷兰杜若的蓠。”   “倒是有趣的解释。”山长一笑,捋了捋胡子。   江蓠也笑,一双眼儿弯弯:“我是三月生的。”   “阿爹识字不多,却唯独很喜欢苏先生的这句诗;他还找了一位先生,说要好看的花,可先生告诉他花木易凋,不如芳草,于是,便便取了蓠字,蓠为芳草之首。”   “你阿爹很疼你。”   山长道。   似是想起什么,他一双眼里带了微微的悯然,起身道:“随我来。”   江蓠跟着山长,这才知道,书房后别有洞天。   一个露天的院井,井旁站着六位先生,每位先生身前放着一张长案,长案上笔墨纸砚均有,旁边还有个巨大的兵器架,江蓠能看到远处的马场和靶场。   另一边的地上,堆着香料、班制工艺等。   “每一张长案,代表着一道考题。”山长道,“谨慎选题。”   江蓠目光从六张长案上划过,最后,取了一张纸。   纸上一行字:   “以秋为题,赋诗一首。”   **   在江蓠参加考核之时,褚莲音已经出了山长的屋舍,绕过长长的一条街,到了一座独栋小楼前。   楼内书声郎朗,楼前匾额上一个“甲”字,赫然其上。   褚莲音从书箱里将那“甲”字牌取出,挂在了腰间,而后拾级而上。   白鹿书院一共有甲乙丙三楼,甲字楼内学生学问最佳,从这楼内出去的无一不是大梁的栋梁之才,乙字楼次之,丙字楼最次——不过,最最垫底的,却不是丙字楼。   还有个书院建来,专门塞下勋贵中打发不了、又成绩不济的“汀”字楼。   汀字楼的人没腰牌,在书院外可骄傲地称一声“我是白鹿书院”出来之人,但在书院内,却是没人瞧得起。   而与汀字楼相反的,却是甲字楼——   也称“青云楼”。   但进这楼,如上青云,人人仰望。   是以,甲字楼之人,在白鹿书院,几乎是可以横着走的。   但同样的,进甲字楼也极难。   褚莲音从一楼顺着楼梯,一路上了三楼。   三楼人声鼎沸,先生还未来,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聊天。   有人注意到她进来,道:“褚家小姐来了,安静。”   褚莲音进门。   刚才和人打赌的森柏侧过身来,翘着二郎腿问她:“褚大小姐,方才和你在一块的,真是你表妹?”   褚莲音目光在那森柏脸上打个圈,便知这学问不错、唯独色字上头的工部侍郎之子对江蓠感兴趣。   她答非所问:“刚才你和李岫,谁赢了?”   森柏脸上的洋洋得意立马就没了,悻悻道:“褚莲音,你可真是哪壶不开专门提哪壶。”   “那抱歉了,”褚莲音没什么诚意道,“看来某人这半年,需要挑两人份的大粪了。”   森柏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挑大粪便挑大粪,再挑大粪我也是甲字楼的。”   “说起来,你那好表妹已经去了山长那了吧?你说她那娇娇弱弱的模样,何必来书院,书院稼穑农桑,课业繁重,哪一样适合她?还不如在家吹吹风、绣绣花,等着嫁人。”   “森柏,你话过了。”   褚莲音板起脸。   森柏平素最怕褚莲音板脸,可江蓠一出现,他又觉得这娇柔的小表妹更衬他心意,笑笑:“对不住,我只是关心令表妹,怕她在书院吃了苦。令表妹生得花容月貌,若分去汀字楼……”   “汀字楼那帮没脑子的纨绔,可没什么分寸。”   “森柏!适可而止。”   褚莲音警告,手落到一旁,似想抓起什么东西,却只拿到一把小扇。   扇柄上的印花,烙得她手指微微发疼。   “我闭嘴。”   森柏手往嘴上一放。   褚莲音被气笑了:“你当真觉得我表妹会进汀字楼?”   森柏点头:“令表妹有如此美貌,若当真有才,名声早便传出来了。”   褚莲音知道森柏这话不错。   时人重名,三分才恨不得吹成七分,七分更要吹成十分;若江蓠当真有才,绝不可能毫无名气。   可偏偏她这阿蓠妹妹并不重名,她常居江南,便是偶尔跟着阿爹回京述职,也从不在汴京的闺秀圈里露脸,是以并无人认识。   便是褚莲音自己,对这个表妹的才学也并无把握。   不过,输人不输阵。   她道:“森柏,你意欲为何?”   森柏重新翘起二郎腿:“打个赌。”   “森公子近来跟赌过不去了。”   “那你敢不敢?”   “自然敢,”褚莲音道,“赌什么?”   “就赌你表妹进不进汀字楼。”   褚莲音却道:“要赌便赌个大的,赌我表妹能不能进乙字楼。”   至于甲字楼,她却是不敢想的。   当年她进来,还有靠了一手剑术的关系。   白鹿书院不禁杂学,骑射弓马、剑匠织药,三项能得甲标,便能进楼。   “褚小姐不愧是宰辅大人的千金,”森柏拍手,“好!便赌!”   “彩头是什么?”   褚莲音道。   “若我输了,写一份罪己书,每日对着门口念上一遍……”   森柏还未说话,就被褚莲音打断了。   “你读罪己书于我何用?”她道。   “那你想……   “若我赢了,我和表妹这一年的粪,都归你挑了。”   森柏一愣,紧接着,牙便咬了下去:“若你输了,我这一年要挑的、包括输给李岫的粪,你和你家小表妹都挑了。”   “成交!”   褚莲音拿笔出来,不一会写就一份契约。   两人同时按下手指印,又将契约给了旁边的旁边——   那座位空着,却摞了厚厚一叠各种“契约”。   那是朝玉公子的座位。   便是他有一年不在,可其他学生也默认他的地位,若将契书放在那,便等同于由朝玉公子见证。   旁边学生“啪啪”鼓起掌:   “两位,赌得可真大……”   那是粪。   挑粪啊。   **   在褚莲音将她和江蓠一年的挑粪任务拿出去赌时,江蓠正手持弓箭,站在一个靶前。   靶子的红心正对着她,一人一靶相距约莫百米。   江蓠右手从箭壶里取出三支红羽箭,搭在弓弦上。   箭尾的红羽在风中一抖都未抖,她拉起牛筋制成的弓弦,弓如满月,三只箭“咻的”飞了出去。   三支箭同时正中红心,红羽因力量的余波抖了抖。   靶前的一位检查了下靶心,敲了下铜锣。   一位先生看着这小娘子细若嫩柳的手指,以及纤细窈窕的体型,道:“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欺我。”   “甲。”   他道。   其他几位先生也纷纷道:   “甲。”   “甲。”   ……   一溜六个甲,毫无异义。   一箭三雕,百步穿杨。   就算是男子,这实力也称得上上乘。   山长捋了捋胡子,道:“前两项,一项作诗,一项射箭,你都得了甲等,接下来一题便至关重要。若没得甲等,你就失去了进入甲字楼的机会,可入乙等;若得甲等,你后续也不用再考。”   江蓠上前,在山长的“再选一题”中,取了一张上岸上的纸。   纸上只有一个字,便是——   “字。”   要考她写字?   江蓠想着,待要提笔,又觉不对。   脑中隐隐闪过什么,过了会,她将手中先生的笔放下,去笔架上重新拿了一支最简单最粗陋的笔。   笔间的毛色黑白间杂,笔尖都是岔开的。   这世间最差之笔不外如是。   而后,江蓠又取过砚台,拿起长案上的白玉瓷壶,往砚台里倒了一点清水。   清水落入砚台,砚是最普通的墨锭,而后细细地研墨。   “细草微风,力道适中,不疾不徐。”一位先生赞。   “墨色均匀,细腻如水。“一位先生叹。   江蓠拿起岔了毛尖的笔,蘸墨,落笔。   “笔走龙,呃——”   另一先生话还未完,突然停住了。   其他先生都凑过去,看着宣纸上那字。   江蓠将笔置于笔架,静候一旁。   屋内静得像是一切都停止了。   突然,一人拍桌:“好!”   他道:“这人字,好!”   “一撇一捺,顶天立地,为人。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为人……”耳边似有另一道更清冽的声音在说。   江蓠想:那是何人的声音?   山长也过来,拿了这纸道,“这字,甲等。”   “甲等。”   “甲等。”   “甲等。”   ……   五位先生均无异议,到第六位先生表态时,他却突然道了声:   “等等。”   话落,他出了去,行色间有些匆忙,过了会,拿了张纸进来:“诸位先生且看。”   他道:“这两张字,有何不同?”   江蓠也看到了那张字。   大概是写了有一阵了,纸张微微泛着黄,墨迹也干得退了些许色,满张宣纸,一个“人”字,银钩铁画,酣畅淋漓。   “乍一眼,这字几乎出自同一人。但细究起来,也是有些许区别的,江学生的人字,更不受拘束、洒脱飘逸;而这张纸上的人字,却更淋漓傲气,当是一个……”   山长直接念出了发黄纸张上刻着的小印:“朝。”   “沈朝玉?”   “对,”那纸来的先生率捋胡子,“正是我甲字楼学生沈朝玉的。”   “他入学那日,也抽到了这一题,也写了这个字。”   说完,他转过头,亲切地问江蓠:“学生,你这字师承何人?莫不是与沈朝玉一同学的?”   江蓠却微微出了神。   她这字啊…   好像也不像当初教她字的先生。   她盈盈福了一礼:“我先生并无名气,不过是当年我阿爹在晋阳府内聘来的一位寻常的教书先生。先生,可是我这字有问题?”   “无。”   那先生和煦地笑。   江蓠这才舒了口气。   “晋阳府的话……”另一先生却似想起什么,“定国大将军曾在晋阳府镇守近十年,莫非你与沈朝玉有旧?”   江蓠摇头:“并无。”   “那是寻了同一个先生?也对,晋阳府地处燕北,读书人并不多,聘到同一个先生倒是极有可能。只是那先生既有这般好字,如何会寂寂无名?”   “大隐隐于市,黄生,你着相了。”   “也对。”   几位先生在那聊天,江蓠便也并未插话。   等过了会,那第六位先生给了个“甲”字后,山长取来一个“甲”字牌,那牌是木做的,中间甲字中空,大小如玉珏模样。   他将“甲”字牌递给江蓠,嘱咐她不能丢,若进甲字楼,需这甲字牌。   江蓠拿过“甲”字牌,福了福身,道:“多谢先生,多谢山长。”   “好,去吧。”   山长和煦地道:“书院还有些规矩,这些规矩你可问询下同窗,现在先去甲字楼三楼,你运气很好,今日有金石大师鲁先生的课。”   “是鲁藏先生么?“   “是。”   江蓠大为高兴。   鲁藏先生为当世金石大家,常年在外游历,出过《鲁半山金石录》,是无数收藏家引以为圭臬的著作,而为了收录各种金石,鲁先生一年中只有两三个月会回汴京,而现在却被她碰上了,这叫江蓠如何不高兴?   她福了福身,便出门去。   几位先生看着女子袅袅离去的背影,一位道:   “甲字楼那帮臭小子们怕是要不安分喽。”   “这般美色,便是十年前那险些祸乱皇都的丽姬都比不过。”   “既有如此美貌,还有如此才学,糟糕,糟糕。”   山长却哼了声:“甲字楼出去,个个都是辅佐君王的良才,若连美人关都过不去,做官也是为祸苍生。”   先生们不约而同地看他,心想:山长毕竟是老了,不懂少年郎的心了。   “年少而慕艾,这是天地至理。再厉害的少年郎君,怕也逃不脱去。”   山长吹胡子瞪眼:“去去去,一帮先生,嚼什么舌根!莫让学生看见,堕了你们的威风。”   “是,山长。”   先生们齐齐作揖。   而外面的江蓠,则拉了个人问路。   “甲字楼?”   对方一听她要去甲字楼,眼神都变了,毕恭毕敬地道,“穿过这条小路,向右转两个弯,待看到一个刻着甲字牌的小楼,便到了。”   江蓠说了声谢,便跟着那人的指示往前。   她穿过一条鹅卵石小径,又连续转了两个弯,果然到了一栋小楼前。   小楼是独栋的,依山傍水,楼前还有座湖泊,湖内睡莲朵朵。   风一过,莲叶起舞。   经过的学生们看着这栋小楼,眼神都有着崇敬。   江蓠将那“甲”字牌拿出来,与那玉珏挂在一处。   随着走动,木牌与玉珏相撞,发出细细的声音。   江蓠上了三楼。   先生似还未来,屋内熙熙攘攘。   她在门口略站了站,才推门进去。   她这一进去,屋内竟是一静。   所有人都向她看来。   江蓠这才发现,这室内女子不过七八,剩余的二十几位全是少年郎君,大多着绫罗绸缎,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当然,也有那一身儒衫,衫子洗得发白,补丁补了又补的,只是不多。   这些人都呆呆地望着她。   江蓠倒是不惧,任他们看。   一人突然倒抽了口气,像自梦中醒来,扯着嗓子道:“褚小姐,你表妹成甲字楼的了!”   “森柏,你要挑李岫的、褚小姐的、褚小姐表妹的大粪了!”   森柏却似浑然未觉,只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甲字楼的女子。   之前在书院门口,不过惊鸿一瞥。   原以为细看,这人的美会少去许多,毕竟森柏从前所见,大多美人若细看,也能找出些许残憾来。   可面前这人,着一春波绿的软烟罗裙,随着她的走动,裙摆便如同春日旷野里那深深浅浅的草,和着草木的清香一同进来,令人沉醉。   醉在她烟波浩渺的一双眼里。   却是越看越难得,竟无一处不好、不美。   “森柏,别忘了。”楚莲音提醒他,而后朝门口之人招了招手:“表妹,过来。”   门口女子闻言便是一笑。   那笑便如春风拂面,鲜花乍开。   她袅袅走了过来,绿色裙边轻轻拂过一排排的几案,她却浑然未决,只是带着笑走到褚莲音身边。   褚莲音拍了拍旁边空着的位置,道:   “阿蓠妹妹,坐。”   江蓠坐了下来。   她跟褚莲音打了声招呼,才要跟右边人说一声,待看到旁边人,却愣住了。   她对上一双眼睛,那眼似冬日里清透的一汪冷泉,落到人身上,似也要被冻伤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   对方似也感觉诧异,正怔忪间,楚莲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蓠,介绍下,这是沈朝玉。”   “朝玉,这是我表妹江蓠。”   江蓠冲对方友好一笑:“未来姐夫。”   那人又是一愣,旋即颔首:“表妹。”   说完,就转过头去。   风卷起他散落于地的月白袍,将桌上的书卷吹得翻了一页。   江蓠视线凝到那翻去的一页至上,李太白的诗篇,上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江蓠心想:   原来大姐姐的未婚夫是他。   真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作者有话说:   双更合一!感谢在2022-04-05 23:11:40~2022-04-06 23:1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沙的飘 60瓶;42126567 20瓶;哈特啊 10瓶;qwykk 4瓶;蓝色究极体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如故   白鹿书院和江蓠从前见过的许多书院不同。   文为权势趁, 即使书院是求知探索之处,也没办法完全免俗。   可白鹿书院却不管这套,不论在外多贵的身份, 在书院里就只是一名学生,侍从婢女一律不能进书院,而书院内的洒扫、勤务等,全部分派给学生。   寒门学子自然适应良好,但那些自小养尊处优惯了的学生哪里肯, 他们纷纷提出抗议,先生只有一句话压下来:“我白鹿书院教不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学生”。   言下之意, 适应不了就回家。   可谁肯回家呢?   只有委委屈屈地呆下来,时间一长,自然也就适应了。   江蓠没什么好抱怨的。   世道汤汤, 起落如潮, 如今她能有一隅安静地呆着, 如阿爹所期望的那般进了白鹿书院, 一切已经极好。   至于稼穑课上的种田侍秧、下地除草, 也不过是身体累一些罢了。   江蓠并不怕累。   如果说一定有什么需要需要克服的,就是除草时经常会碰到的大虫子了。   江蓠时常怀疑,这世上怎会有这种丑东西?   圆圆胖胖的一条, 绿的皮,软的芯,若不小心碰到,就像要戳出一团包浆来。   江蓠每每都感觉身体起了一层腻——每当有稼穑课, 当晚她一定是吃不下的。   褚莲音为此还说, 原来她“弱不胜衣”是这般来的, 还学她不吃晚食, 只是熬了一顿后,再也不说了,看她时,眼神还带了两分敬佩——   是的,江蓠知道,自己素来和旁人很不一样,和她那每日无肉不欢、非肉不食的阿爹更不像一个品种。   她茹素。   吃肉容易泛恶心,相比较肉,她更爱素食。   原来在宰辅府还随缘,到了白鹿书院的食舍,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点一块肉了。   这也算是书院的好处之一了。   至于那浩如烟海的藏书楼,知识渊博的先生等等,更是不一而足。   在书院内,江蓠还交到了其他朋友,都是甲字楼的,两个女学生,一个活泼点的,叫春莺;一个安静点的,就柳瑶。   褚莲音不在时,她便和春莺域柳瑶一同进出,吃在一块,玩在一块,读在一块,日子过得还算不赖。   当然,也不会完全平顺,总会有一些烦心事——   尤其是在她身份传开以后。   零落成泥碾作尘。   一个犯了事的官宦之女,纵然被宰辅府接到府中,可也不比身家清白的平民女子强。   而这样一段身世,加上她进了甲字楼,便更成了话本子式的一段谈资了。   于是,也便引来了许多不必要的狂蜂浪蝶,让江蓠烦不胜烦。   又一次稼穑课。   稼穑课是在汴京郊外属于白鹿书院的百亩良田开课,旁边还设了更衣室,江蓠课完,便去了更衣室,脱了沾了土的粗布衣裳,换上来时的那套裙裳。   融融怡怡的鹅黄,内衬素白绿萼兜,再整了整微乱的头发,江蓠看了看没失礼之处,便走了出去。   更衣室外候着许多人。   江蓠看了眼,发现褚莲音几个熟识的都不在,便干脆避开人群,去了另一边的田埂。   田埂上,恰站着一人。   鹤袍,玉冠,长身玉立,于一片漫出差青青绿苗的田地间,如一副优美的画——如忽视他鹤袍袍摆沾着的泥土的话。   江蓠朝对方福了福身,那人朝她略一颔首,便又背过身去。   这是她和沈朝玉的常态。   在白鹿书院里的一月里,她和沈朝玉唯一的交集就是学院的课堂上,她坐他左边、他坐她右边,唯一说过的一句不过是她情急出门时说的一句“劳驾”。   其余时间,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江蓠却觉得,这样刚刚好。   她往另一边而去,穿过这道田埂,便是停马车之处,江蓠打算在那去等褚莲音,还未走两步,一位穿着儒衫的书生走到她面前,双手合握,朝她作了个大大的揖:“江小姐见过则个。”   江蓠:“公子是…”   “我乃吴山丘凌敬,”来人直起身,“想请江小姐在休沐那日去香山一游,不知江小姐可愿?”   江蓠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又来。   她只想在白鹿书院安安静静呆上三年,可为何麻烦总是不断。   她道:“丘公子,抱歉,我休沐那日有约,请恕无法赴约。”   “公子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   说完,江蓠福了福身,转身要走,却被刚才还在发怔的丘凌敬挡住,他道:“江小姐!”   “丘公子何意?”   江蓠道。   丘凌敬道:“江小姐恐怕没听清楚,我祖籍吴山,为吴山郡丘氏,我父为兵部曹卫……”   吴山郡丘氏,中等世家。   江蓠垂目,看着田埂边一株被风吹得歪来倒去的小草,静静听丘凌敬那一串长长的介绍,等他说完,才轻轻巧巧地点头:“丘公子好身世。”   “所以,江小姐为何不愿?”   丘凌敬奇道。   江蓠却是抬头,她认真地看了会面前的人,老实说,这人生得并不叫人讨厌,毕竟常年受着家族熏陶,行止坐卧颇有些风度,可也正因如此,纨绔习性暗藏。   她见过尊重,自然也就知道这人的不尊重。   江蓠:“丘公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丘凌敬:“江小姐请问。”   江蓠:“丘公子休沐那日邀请小女出游,可是心悦小女?”   丘凌敬明显愣住了。   他显然没想到,江蓠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儿家在这一桩事上竟然这般直白。   对着那双盈盈看着自己的眼睛,他脸便忍不住红了。   丘凌敬道:“是、是欢喜。”   “既是欢喜,丘公子何不禀告父母,待令尊令堂同意,三媒六聘、定下婚约后,我再赴公子之约不迟。”   江蓠说得利落,丘凌敬却一脸你怎敢如此痴心妄想的表情。   江蓠心道,果然。   罪臣之女,还是当今圣判下的罪,这些个常年在权贵圈浸淫之人,哪里会认真对待呢。   “丘公子,”在对方的惊讶里,她微微颔首,“抱歉,先走一步。”   说着,江蓠就绕过丘陵敬,往前走。   才走了两步,手就被人从后面拽住了,江蓠回头,目光落到丘凌敬拽住自己的手,眉微微一蹙:“丘公子。”   她不赞成地道,抬头看着丘凌敬。   丘凌敬也在看她,落在她面上的目光透露出一丝痴迷,他道:“江小姐为何要拒绝?”   丘凌敬语声带了丝委屈:“我第一次见江小姐时,只觉浑在梦中,方能见这天上人。我为江小姐魂牵梦萦,茶饭不思,江小姐却拒绝我,为何拒绝我!”   “你放开!”   江蓠怕了。   丘凌敬却没放,非但没放,看着她的眼神还越来越狂热,胸膛起伏越来越剧烈。   江蓠被他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退,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一道声音:“江蓠。”   这一声“江蓠”犹如天籁,将江蓠从眼前的状况解救出来。   她下意识往前看去,只见刚才还在欣赏田间风景的沈朝玉正在朝她走来。   他走得不快,可不知为何,一会儿就到了她面前。   “朝、朝玉公子!”   丘凌敬下意识就松开了。   江蓠甩了甩被弄疼的手腕,跑到沈朝玉旁边。   这时,丘凌敬才像清醒过来,一张脸苍白,眼里是掩不住的惊惧。   他作了个揖:“求公子莫要告诉先生!”   沈朝玉站那,一字未发。   丘凌敬一揖到底:“求公子莫要告诉先生!”   沈朝玉这才道:“回吧。”   他明明没给答案,丘凌敬却像是得了准信似的,朝沈朝玉拱了拱手,一下跑了。   江蓠眯眼看着丘凌敬一颠一颠跑远的身影,一言不发,等想起还未对沈朝玉说声谢,头顶却传来一声:“没想到多年未见,江小姐依然如故。”   江蓠一愣,抬头,却对上沈朝玉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睛极漂亮,睫毛很长,背着光垂目看她时,那双眼瞳就像浸在水里的冰珠。   又凉,又清。   真奇怪,这人已经生得如此高大挺拔,可在这一瞬间,她还是将他和八年前那个晋阳府的少年重叠了。   那时,他十岁吧?   她也十岁。   只是,他是定国大将军之子,他父亲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军,掌管着晋阳府二十万兵马。而她,只是一个百户长的女儿,因阿娘早逝,一直跟着阿爹在军营附近生活——   当然,军营她是进不去的。   跟当时随军的所有家属一样,他们都生活在军营后方的峄城,等着家人自军营回来的偶或团聚。   随着阿爹的军功越积越多,从一个百户长、到千户长,再到大将军亲卫,最后到郎将时,她也从外围的家属院一路往里迁,直到整个峄城最核心、守卫最严密的地带。   于是,她也认得了这个人。   沈朝玉。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那时他身体还没她高,很瘦,穿一件白色的衣服,衣服的样式她已经不记得了,可她却记得,他自深色长廊走进院子时的样子。   阳光撒到他的白衣上,在这之前,江蓠从未在晋阳府见到有人穿这样的白,白得没一丝杂色,像一捧干净的雪。   甚至他袖口的纹路也不同,在光下有种流动的光影。   江蓠呆呆地看着他,“哇”了一声。   这个人和她从前所见的所有男孩子都不一样,他像是从云里走下来的,干净,漂亮,文静,不像家属院里那些疯跑的男孩子,他的衣服总是干净的,一丝不苟的。   江蓠很喜欢他。   她想和他做朋友。   她将自己所有的糖都给了他,可他不要。他情愿和那些脏兮兮的男孩子说话,也不搭理她。   她要玩官兵救新娘的游戏,他不肯陪她玩。   江蓠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一年,两年,三年。   两个人在不同的圈子里生活,井水不犯河水。   到第三年、她十岁时,沈朝玉突然来找她。   江蓠还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端了张小杌子,坐在门槛上,等阿爹从军营回来。   沈朝玉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小小少年,白袍银冠,背着双手,一张漂亮得人人都夸的脸板着,喊她:“江蓠。”   江蓠一见是他,背过头去,哼了一声:“你来干什么?”   “我来是想说,江蓠,女子贵在矜要……”   江蓠挥挥手:“你要说什么。”   ”不要挑拨我朋友之间的关系。”沈朝玉道。   江蓠张大嘴巴“啊”了声。   “你前天吃了李子见的糖葫芦,昨天吃了凌利的杏仁酥,今天他们打架了。”   沈朝玉一张略带婴儿肥的脸板着,露出难得的苦恼。   “现在,李子见和凌利绝交了。”   江蓠又“啊”了声,怪道:“他们请我吃东西,关我什么事?”   在江蓠心里,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从小那些男孩们就爱围在她身边,请她吃这个吃那个,还有如果她玩新娘游戏,他们还会抢着当她新郎——所以,在那时候沈朝玉不愿意当她新郎时,她才立马委屈得不想跟他做朋友了。   沈朝玉道:“那牛蒡和孙平安呢?也不关你事?”   江蓠摇摇头:“牛蒡约我去看他弹弹珠,孙平安说他弹弹珠更厉害,我就让他们比了一场,看谁更厉害,后来牛蒡输了,哭着回家,这也怪我?”   沈朝玉看着她:“他们也绝交了。”   江蓠自然是不承认的。   于是,两人又不欢而散。   本来就到陌生的关系,更到了冰点,   再之后,江蓠的父亲就升职了,被调到徐城,做了城守,后在几次剿匪中立了大功,一跃而成江南总督。   这样一晃而过,已经八年了。   曾经的小少年,长成了如今翩翩公子的模样,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和从前一样指责她的男女关系。   作者有话说:   为祈福,给大家发100个随机红包吧~   晚安~ 第55章 书斋   田埂边。   一茬茬新冒出的秧苗在风里被吹歪了腰。   着鹅黄裙衫的女子垂下头去, 细白的一截脖颈被弯出一个柔顺的弧度。   她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朝玉公子。”   沈朝玉目光落到女子低垂的头颅。   风托起她柔顺的黑发,将她发髻上的一支蝶簪吹得起舞。   一股似兰非兰的香气随着她盈盈的一拜传来, 沈朝玉退了一步,袖手道:“江小姐客气。”   这话说完,就好像又无话可说。   女子告辞离去。   沈朝玉看着那一抹鹅黄行走在狭窄的田埂,收回视线,转身要走, 却突然停了脚。   他俯身,自地上捡起蝶簪, 方才还在女子发髻间飞舞的簪子触手微凉。   正欲叫人,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朝玉公子,先生找你!”   一位儒生过来。   沈朝玉将中的蝶簪攥进了掌心, 微微颔首:“带路。”   两人去了先生那。   等处理完先生交代下来的事, 沈朝玉才回了府。   定国将军府在东坊, 门口立着两个气派的石狮子, 沈朝玉将马鞭交给迎上来的马奴, 绕过照影壁,到了玉阙院。   玉阙院前,一个弓了背的老婆子探着头往外看, 一见他,连忙迎了过来:“哎哟大公子,你这弄得……”   她看着沈朝玉身上的鹤袍,白色的底子, 下摆却沾了一层泥。   “又去种地了?真是, 事情怎么颠倒过来了, 庄稼汉想读书, 读书人反倒去管地里的事,弄得一身脏……大公子,快,快去换衣,老爷、夫人和小少爷已经坐着马车先去了,二老爷在白鹤楼请吃席……”   老婆子絮絮叨叨。   沈朝玉绕去屏风后,边解襟口的系带边道:“嬷嬷,不用麻烦了。”   突听“叮”的一声,沈朝玉手一顿,低头看去,一支金丝蝶簪躺在地板。   他俯身,将蝶簪捡了起来,端视半晌,将它放到一边桌上,而后换了件家常衣裳。   “大公子,哎,你怎么穿这件衣服?”嬷嬷惊道,“二老爷请饭,你不去吃席?”   “不去了,”沈朝玉随手拿起一册书卷,斜倚着窗边的榻,“嬷嬷,传饭吧。”   “哎,哎。”嬷嬷欲说什么,看他一眼,摇摇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门去了。   沈朝玉却突然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窗外杨花飘落,有一絮飘到他摊开的书卷间,沈朝玉又闻到了那股似兰非兰的香气。   他伸手掸开。   嬷嬷领着侍婢进来布置饭菜,过去叫人时恰见大公子望着窗外,忙道:“大公子,饭好了。”   沈朝玉这才将书册放到一边,信步走了过来。   侍婢们红着脸一阵窸窣。   她们不敢抬头,只能看着来人月白色广袖拂过凳面,又听着对方调羹偶或碰到瓷面的轻轻的碰撞声。   一个侍婢上前布菜,布菜时忍不住看了眼公子。   大公子双目微垂,拿着一双玉筷时,动作亦优雅得像一幅画。   无人不爱这样的公子。   他是汴京城大部分姑娘的春闺梦里人,亦是她们这些侍婢们遥不可及的梦。   她们听着他的事,暗地里偷偷讨论着他,每个人为能轮值到夜班而欢心,为能得他一眼而雀跃,可又深刻地知道,他是天上的明月,不是她们可肖想的。   她们看着他定了亲,定亲的女子端庄大气,她们偷偷地去街市上窥过那女子打马扬街而过时的背影,潇洒、恣意,与她们一看就不一样。   宰辅府的千金,理当如此。   公子也当配这样的人。   嬷嬷看着这帮人心浮动的侍婢们,咳了声,对着沈朝玉道:“公子吃完了?可要再来一点樱桃浆酪?那浆酪的方子可还是莲翀郡王那传来的……”   沈朝玉袖手:“不用。”   人已经去了内室。   侍婢们端盘列队而出,嬷嬷出门前,又忍不住回望了眼,才将门阖上了。   沈朝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卷书册压在胸口,风透过窗,吹得他长睫微微颤。   沈朝玉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晋阳府,还看到了那个扎着双丫髻的江蓠。   她穿着一身鲜红的马面裙,头上带着块红帕子,在一群男孩子中扮新娘,见他来了,趾高气扬地对他道:   “喂,沈朝玉,你来当我的新郎好不好?”   沈朝玉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他觉得奇怪。   分别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起过这个人,连梦都没梦到过一次,可此时,却突然梦见了她,连她脸上蹭到的灰、以及眼睛里的狡黠都一清二楚。   他长久的沉默似乎让女孩生气了,她哼了一声,转过头,指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道:“李子见,你来当我新郎!”   虎头虎脑的男孩答应了。   沈朝玉看着那两人玩在了一起,一群人像风一样,卷过红砖土建造的院子,又卷去了东边的小巷,热闹得尘土飞扬。   突的,画面变了。   红衣女孩换了绿衣,双丫髻上的红绸换成了绿绸,立在白墙下,讷讷地道:“他们喜欢请我吃东西,关我什么事?”   沈朝玉听见自己说了几句话。   女孩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   随着他那些话,她突然一抹眼睛,“沈朝玉,你等着!”   “我要你那些朋友全都喜欢我,我要让他们绝交,搅得你鸡犬不宁!”   小姑娘瞪着他的那双眼睛被怒意点燃,成了瑰丽的绯色。   ……   沈朝玉睁开了眼睛。   他望了会头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榻上睡着了,起身,书卷落地,沈朝玉俯身去捡,目光触及一抹金色。   在看到那金簪时,突然顿了顿,白天女子那截柔顺得、好像谁来都能掐断的细颈突然浮现在眼前。   温顺的、柔和的,与那双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走去桌边,茶水在小瓮上温着,喝了口茶,才去了床边,合衣睡下。   天还未明之时,定国府大门被一阵剧烈的拍门声敲响。   “公子!府台道流匪作乱,莲翀郡王八百里加急,求公子相助!”   “圣上那边呢?”   “圣上已命附近府台调兵,命公子从旁协助,这是手谕。”   “备马。”   沈朝玉道。   **   江蓠回府就发现了那支蝴蝶簪不见了。   命小厮回去找,也没找到,原想第二天问问沈朝玉,可他竟然一连半月都未曾出现,后来才从书院其他学生口中得知:他是奉了御命去了江南府道台,帮助莲翀郡王平乱。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惊讶,褚莲音笑着摸摸她头:“不用奇怪,沈朝玉师从方莱先生,当年童生试一路考到州府,虽最后殿试缺了席,可他当年那首《吊民赋》却是人人称颂的。”   “当今早就有意让沈朝玉入朝,但他一直推辞不受,赖在学院里不肯挪窝,前些年还去游学……不过,做学生做到他这样,可真真是……”   后面的话,江蓠没仔细听。   沈朝玉于她,从前是个话不投机的旧人,现在是未来姐夫,少接触微妙。   以江蓠从前经历,扯上男子,总会让她与姑娘们产生龃龉——她那般欢喜大姐姐,可不希望大姐姐对她因此心生芥蒂。   所以,沈朝玉能远便远最可。   就这般又过了小半月,又是一次休沐。   江蓠自一大清早,就起了床,穿上一身磨旧了的青衣在修剪院子里的花草。   她于这些花草总是很有心得的,以前在江南总督府时,阿爹还特意为她修了一个百花园,百花园内的花全是她培育的,十八学士、重紫莲台,那些在外面一株都罕有的花,她培育了许多,一眼望去,千芳尽开,似山澜花海;常有游人骚客慕名而来,欲求园子一观。   不过,都被阿爹拒了。   也许是那时过得太嚣张太不知转圜,才得了那一场滔天之祸。   思及此,江蓠垂下头,专心地用花剪修起一株兰花的枝花枝的。   “阿蓠妹妹!阿蓠妹妹!”   正修剪着花枝,褚莲音的声音便自院门口传了来。   江蓠抬起头来,恰见褚莲音一身蓝衣穿花拂柳而来,只是她迈步快,这一条榴仙裙被她穿出了飒爽的味来。   褚莲音一见她,眉头就是一皱:“阿蓠妹妹,你在这作甚?家中花圃自有花农料理,何须你亲自…”   “我喜欢嘛。”   江蓠打断她,轻轻减去一斜出的枝丫,而后将花剪递给眉黛。   眉黛拿着花剪下去,江蓠不慌不忙地将手浸到旁边的清水盆里,洗净擦干,才道:“大姐姐寻我,可是有事?”   “自是有事,”褚莲音道,“阿蓠,前两回休沐,第一回 你说刚入书院,功课还不适应,要在家学习;第二回你说身子不适,不想出门,这回总不能再不应了我吧?”   “可……”   江蓠才说了个可字,剩下的话就被褚莲音一瞪给瞪回去了。   褚莲音:“阿蓠,你知道在家闷着会变成什么?”   江蓠:“什么?”   “前番我与森柏他们去密林狩猎,狐狸没猎着,却在树林里找到了一些花蘑菇,全长在阴暗的树影子里,山里的老樵夫说,这蘑菇就是一直蹲在那影子里,才长出来的。”褚莲音看着她,“阿蓠,你可不能变蘑菇。”   江蓠心说,她当然不会变蘑菇,她会变…   变什么来着?   可就是想不起来。   褚莲音却已经趁机拉了她进房,嘱咐眉黛取最近新做的羽裙出来。   最近汴京的闺秀圈里又流行羽裙,说起来这羽裙还是外邦传来的,以轻薄的榴仙纱做外幅裙,裙下串着羽毛,跑起来时,那羽毛便也会随身姿摇曳。   还有那讲究的,会拔了孔雀的尾羽做坠,配上一色的纱,——不过,孔雀翎却是太贵了。   宰辅府不算穷,可也不会花那钱去买孔雀翎。   江蓠身上这件就是普通的白羽,只是这裙一上她身,便贴合得像为她量身定做,尤其是她袅袅立在那,表情无辜,更有股仙氲之气,如……   “九天玄女下凡尘。”褚莲音看得呆了记,而后一击掌,“就这件了。”   “眉黛,替你家小姐好好梳个头,就……堕仙髻吧。”   褚莲音忙得团团转,江蓠像个被摆布的布娃娃,过了会,全部打扮好,褚莲音绕着她转了一圈,突然道:“等等,还差一点。”她按着江蓠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桌上的黛笔,沾了珠粉,在她额头画了片羽毛。   那珠粉是真正的珍珠粉,调和了不知什么东西,涂在脸上不会掉。此时,那珠粉绘制的羽毛泛着隐隐的微光,刹那间竟将她那双眼睛点亮了。   褚莲音让江蓠看向镜子:“阿蓠,你看,多好看?”   江蓠看着镜子,一怔:“大姐姐…”   “阿蓠,你是女孩子,要好好打扮自己。”褚莲音道,“我第一回 见的阿蓠,穿着绯色软烟罗,骑在一匹马上,裙摆的绣线在光下像团烈火。那时我就想,阿蓠是天上的仙女。”   江蓠脑中却浮现出自己最后一次去监牢时探望阿爹时,阿爹对着自己嚎啕大哭的模样。   阿爹一直很骄傲,他说她长得像她阿娘,两人都像仙女一样漂亮。   可那天他却捶着胸说悔,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我的阿蓠怎么办,你这副模样……阿爹悔啊……阿爹走了,谁来护住我的阿蓠……”   江蓠看着镜中的自己,伸手一抹,就想将额心的羽毛抹去,才碰到,就被褚莲音抓了:“阿蓠?”   等她触到阿蓠的眼神,却是一愣:“不喜欢?”   “没有。”   大姐姐是一番好意,江蓠当然不会这样说,只是想了想,还是拉开妆奁,从里面取出面纱,挂到了脸上。   “哎?”   褚莲音不意江蓠这般为何,等看去却觉得这样更妙,阿蓠那双眼睛是全身最好看的地方,望一眼都要陷进去,此时面纱遮住,只露出那双眼睛,就更显得那双眼睛好看了,似笼着雾、氲着情,一眼过来,就挠得人心底痒痒的,想看清,她眼波却又已经滑过去了。   唯一的遗憾,却是那羽毛被碰过,还是略有些糊了。   “走吧。”   江蓠却满意这一点糊。   月满则溢,从前是她不懂,现在却懂了。   “行,走,去西市。”   褚莲音也不是那纠结之人,一想,也随着江蓠往外去。   “为何要去西市?”   “西市热闹啊,正好,你不是爱看书么,我们去逛逛揽书斋……”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眉黛看着自家小姐和大小姐言笑晏晏的模样,忙跟了上去。   揽书斋在西市最繁华的富贵坊里,宰辅府的马车到巷道口就进不去了,白鹿书院的休沐时间和官邸的休沐时间是一样的,这时节,许多人拖家带口地出来玩。   江蓠下了车,由褚莲音带着一路往前走。   眉黛头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将两位身娇肉贵的小姐给跟丢了,翠央留在马车上照应。   褚莲音却丝毫不担心。   她的骑射功夫在书院都是数一数二的,除了输给过沈朝玉,还没输给过谁。   她保护阿蓠绰绰有余。   她还时不时停下来,指着道路两旁的建设给江蓠看。   杨柳青青。   十里杨堤。   坊市被一条河分成两边,河里还时不时划过画舫,河上架着条船,去富贵坊就要经过这座桥。   褚莲音带着江蓠上了桥,指着河上停在湖心的画舫:“现下这些画舫可不营业呢,等到了晚上,点了灯、亮了牌,若有客人,艄公就将船划过去,将人接上船……”   江蓠看着她眉飞色舞的表情:“大姐姐,你莫不会也上过……”   褚莲音一脸遗憾:“我倒是想去,可惜才上了船,那老鸨一看到我,就将我赶了下去,也不知才哪儿看出来我是女子的。”   “说起来,再有一月就是点花魁之日,森柏他们还说要结伴同游,来凑一凑热闹呢。”   江蓠咳了声,褚莲音一看她表情,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了,忙道:“走吧,去揽月斋。”   正说着,旁边一道尖叫:“有人掉水了!有人掉水了!”   江蓠扶着石栏一看,一个小儿郎在水面扑腾,眼看要沉下去,她脚才踩栏鉴上,就见一道月白色长袍掠过眼前。   那人衣袂被风吹得鼓起,两袍展得如同流云,那流云极快地点过水面,而后,拎着小儿郎到了岸边。   小儿郎一到地上,就被一个中年妇人抱住,嚎啕大哭,她一边拍小儿郎,一边骂他不听话。   而这功夫,那救人的人已经穿过人群,离开了岸边。   待岸上的人反应过来,要找方才救人的人,却哪里还找得到。   褚莲音看着河岸,道:“沈朝玉他回来了?”   江蓠面前却浮现那月白袍掠过眼前的场景。   就在刚才,她竟然想伸手…去碰一碰。   真奇怪的感觉。   江蓠低头,看了看手,对看着河面的褚莲音道:“大姐姐,不是说要去书斋?该走了。”   “行,走吧。”   褚莲音道。   桥下了就是富贵坊。   富贵坊进去第二家就是揽书斋,一楼多放着志怪小说,今日又是各大书院休沐时间,一楼书架前挤挤挨挨,站着不少人。   江蓠一进去便发现许多熟面孔,白鹿书院的许多学生都在。   褚莲音被一人叫住了,两人聊得投机,江蓠喊了遍,见褚莲音没听到,就让眉黛留下来,让她一会跟褚莲音说自己上去了,而后去了二楼,又上了三楼。   果然,如小二所说,三楼人很少。   大约是因陈列的都是故纸陈堆,比不得一楼的志怪有趣,这里几乎说得上僻静。   她想寻一本《三经注疏》,钱方德注写,曾经托人都没寻到,这揽书斋说不得能有。   江蓠按着店小二的说法,直接往最后一排书架去。   才走到书架旁,还未进去,却是一愣。   只见在书架与窗格光影明暗的交界处,靠着一人。   刚才还在河边见过的男人双腿交拢,靠在低低的窗格处,一手拿着书卷在看,光影安静地落在他的书卷上,也在他鼻梁与眼窝处留下斜斜的暗影。   似是听见动静,他抬头望了她一眼,旋即,眉微微蹙了起来:“江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6 23:58:40~2022-04-13 00:1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繁星是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傲娇、米芽 10瓶;罚酒饮得 9瓶;□□ile 5瓶;小SAIL、Biubiu、葱油饼、鹿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酒楼   是沈朝玉。   江蓠下意识就摸了摸脸, 面纱还在脸上。   那他是如何认出她来的?   这也是她一叶障目了。   这般美的一双眼睛,映着光与影,与那额心的羽毛交相辉映, 便像是一场瑰丽的人间幻梦,即使有面纱遮掩,又瞒得住谁。   不过,很显然,沈朝玉对着一场人间幻梦不算感兴趣, 打完招呼就低头下头,好像面前那薄薄一册书卷拥有比美人更甚的吸引力。   江蓠却不以为意。   两人相识于总角, 沈朝玉在少时就是这臭脾气,又臭又硬,一双眼睛里除了他那帮兄弟, 谁都看不进。   不过此时, 她倒是对他手中的书更感兴趣。   三、经、注、疏…   钱…   后面的字, 被他的手指挡了, 看不太真切。   江蓠一连看了几次, 都没看清楚。   沈朝玉头也不抬:“江小姐何事?”   “敢问公子手中可是钱方德先生的注疏?”江蓠问。   “正是。”   竟真是钱方德先生所著?   江蓠喜出望外。   钱方德先生可是百年前的经义大家,只因晚年卷入一场莫须有的文字狱,导致著作散轶;后大梁初建, □□帝在朝时钱先生冤名才解,有人出面收集了他诸多手稿,交予书商再版,钱先生之著作才有再面市的可能——   只唯独这本《三经注疏》如沧海遗珠, 一直不曾找见:没想到, 现在却出现这书斋里。   江蓠并不是多爱书之人, 唯独对钱先生所著之术情有独钟, 未看过《三经注疏》一直让她遗憾——钱先生笔下,常常充满了生活意趣又多有诙谐,连她阿爹在时都爱听她读一些。   思及此,江蓠眼神黯了黯。   她没再打扰沈朝玉,而是在附近的书架找了找,却遗憾地再没看见第二本——现下,只有沈朝玉所在的一排书架没找过了。   江蓠重新走到最后一排。   沈朝玉倚着书架,正专注看书,长指搭在泛黄的书页,有种安静的隽永。   “江小姐还有何事?“   他翻了一页书,抬起头,一双眉微蹙,眸光淡若秋水。   “敢问公子,钱先生的《三经注疏》,此处可还有?”江蓠问。   “此为孤本,钱先生手稿,世无其二。”   “原来如此。”   江蓠遗憾地道。   若是手稿,必定价值千金,却是她买不起的了。   可江蓠还是想要。   想了想,她还是问了:“那公子看完后,能否…借我抄录一份?”   沈朝玉的目光落到她脸上,过了会,突然道:“为何?”   声音也淡。   江蓠明白他的意思。   他在问,他为何要帮她。   “公子已与我褚姐姐定亲,将来便是姐夫,借书抄录,何须计较……”   说着,江蓠突然就止住了。   姐夫又如何。   姐姐与他才是一家人。   何况现在楚姐姐也还未与他成亲。   “抱歉,是我逾矩了。”江蓠说着,福了福身,转身要走,才走了两步,手就被拽住了。   江蓠惊讶转头,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被拉得一个踉跄,退到书架与墙壁的间隙。   紧接着,嘴巴就被捂住了。   刚才还在几步之远的男子欺身过来,那如冰似玉的脸突然近在眼前,连睫毛都似得见,江蓠惊讶看他,而这人却已经侧过头去,在听外面的动静了。   江蓠这才听到门口有奇怪的声响,混着杂乱的脚步,而后,门“砰的”一声合上了。   那合门的声音震得她一跳。   不待她反应,男女轻佻含混的声音就传来。   “郡王,郡王,不可……”   “多日不见,我甚是想念,难道烟娘就不想我?”   “想,自是想的,,可此处……”   “不必担心,此处是我一个朋友的书斋,平时极少有人来。”   光天化日之下竟…   江蓠惊讶地看向沈朝玉,沈朝玉也正转过头来,两人目光一触,江蓠才感觉不妥。   她现在和他的姿势太过暧l昧了。   沈朝玉那只手正捂了她嘴,即使隔了一层丝袖,她都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正透过那层布源源不断地传来。   江蓠闻到了股幽冷的气息,那气息有种奇怪的、像自灵魂泛起的熟悉。   她怔了会神,等意识到自己竟在发呆,不由挣扎起来:“唔,你放……”   似听到这边动静,那边道:“郡王,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能有什么,这里平时都无人来。”   “哦,那为何…”   “今日只管快乐,烟娘…”   那声音又纠缠起来,江蓠一动不敢动,过了会,沈朝玉才放开她。   江蓠扶着旁边的墙站稳。   两人于无声中站立。   沈朝玉往旁边去了一步,江蓠只看到他月白袍摆的一脚,却也不敢多看,只耳听着那窸窣声越来越近,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若那人一会到这来,她必定要想办法将人打昏,又想,幸好今日带了面纱,便是被撞见也没人猜到自己身上…只万望褚姐姐莫要误会得好……   幸好,她担心的一切都没发生。   那错乱的脚步声在距离她最近的一个书架前停住了,窸窸窣窣的一阵声音后,江蓠听到“咚”的一声——   书架被撞得晃了晃,一册书卷落在她脚边。   书与书的间隙空出一个缺。   江蓠瞠目结舌地看着对面——华服叠翠、衣料堆叠,一只小脚儿高高翘起,她一眼就看到了那足上鲜红的蔻丹,一颤一颤,在半空若散落的花红。   突然,眼睛被一只横袖挡住了:   “莫看。”   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江蓠不敢再看,可也不敢转头,沈朝玉就站她旁边,存在感从未有过的明显。   而面前,是他伸来的手,他长指如玉,骨节却分明,由一半雪一样的绸遮住,绸袖垂下来,恰好遮住她的视线。   她什么都看不见。   只是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更灵敏。   江蓠脸一阵烫红。   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不知多久,一切动静才结束。   门再次“砰的”合上了。   江蓠忍不住舒了口气。   面前的那只袖子才收了回,沈朝玉并未有丝毫尴尬的模样,一颔首:“抱歉,刚才情急。”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模样。   江蓠却记得他掩住她嘴时,那一瞬间的温热。   心下不自在,福了福身,说了声告辞就想走,却突然听身后传来一声“江蓠”。   江蓠顿住脚步,过了会才转过身来:“公子何事?”   只见沈朝玉那白如玉、却透着男子力量的手正拿了块白色面纱,递到她面前:“江小姐的东西掉了。”   江蓠一摸脸,才知道脸上的面纱掉了,忙伸手来接,那面纱却未扯动。   “公子?”   她奇怪地道。   沈朝玉看着她,眼神不知为何有些奇怪。   江蓠又扯了扯,那面纱才到她手上,她忙扣到耳边,道了声“多谢公子”,而后匆匆出了门。   沈朝玉看着那消失在楼道的身影,突然低头,看着袖口上印着的一抹嫣红,眉头皱了皱。   这时,江蓠已经和褚莲音出了书斋。   褚莲音已经买了一摞书,见她一本没买,还匆匆拉了自己出门,不由奇怪:“阿蓠妹妹,你方才去哪儿了?我到处都找不见你。”   她这话一出,江蓠脑中便浮现出沈朝玉那张脸,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丝羞愧。   还是靠得太近了。   天底下的小姨子和姐夫,都该离得三丈远才对。   “我去寻一本书。“   “哦?什么书,可寻到?”   江蓠想了想,世上多数误会都是由于隐瞒,所以还是将她在三楼遇到沈朝玉,想问他借书抄录,却突然有一对野鸳鸯进来的事说了,原以为褚姐姐会问他沈朝玉之事,谁知她竟是对那野鸳鸯极为感兴趣,一连问了好几次“然后呢”“然后呢”,将那对野鸳鸯问得底儿掉。   她脸烫得红。   褚莲音却道:“这有什么?”   “汴京城里大胆的女子多得是,承华公主还养了十二个面首呢。”   江蓠听得有点儿呆。   “你呀,是在江南呆傻了。”褚莲音点点她。   江蓠来汴京的次数不多,常居江南,江南风土要更文秀一些,确实比不得汴京豪放。   她“哦”了声,却听褚莲音还在问:“哦?郡王?可听得是哪位郡王?可见到脸了?是有多久?”   “……褚姐姐。”   江蓠无奈。   褚莲音笑:“阿蓠妹妹,你这样可不行,汴京多纨绔,那些人比姐姐我可更豪放一些,若不大胆些,大姐姐怕你吃亏。”   “…那烟娘我恐怕知道一些,当是青鸾坊的当家头牌,去岁当选花魁时轰动一时,森柏他们许多人去瞧了,回来就被他们阿爹打个屁滚尿流。不过说起来,再过一月又要选花魁了,那时这汴京曲江十里流芳,许多外地行商都会来,还有那些王孙贵族……”   褚莲音说着便一脸向往,江蓠道:   “褚姐姐莫非想去?”   “是想,”褚莲音说着,叹了口气,“这边是要大胆些,可也没大胆到让我一个女郎去看选花魁。”   “算了,以后再说,走,继续逛。“   **   两人后来又在西市逛了半日,直到夜幕西垂,褚莲音才领着江蓠在一家酒楼面前停住了。   这酒楼三层,高大的梁木建制,开阔大气,匾额上书“仙客来”三字。   “阿蓠妹妹从前不是还写信问过我,汴京哪一家酒楼的菜最好吃?”褚莲音道,“便是这仙客来了。”   “走,今日大姐姐便带你下馆子。”   说着,拉了江蓠就往里去。   江蓠却有些顾虑,她抬头看看已经大半黑去的天幕,摇了摇头:“大姐姐,今日已经这般晚,再不回去,恐叔父婶娘会挂念,不妥。”   褚莲音知她心中顾虑,寄居在旁人家,自然要考虑旁人的看法。   心下怜惜她,替她将面纱整了整,道:“放心,出门前我已经与阿爹阿娘报备过了,今晚不在府内吃。瞧,阿娘还给了我一个钱袋子,央翠,你说是不是?”   央翠在身后笑着说了声“小姐说的是”。   江蓠这才没了顾虑,跟着褚莲音往里走。   两人一蓝裙潇洒,一白衣袅然,从仙客来的大厅往里走。   大厅内都是有了两个闲钱的富人或行商,突见两个这般出色的女郎在小二的带领下往里走,就忍不住都伸着脖子往外看。   尤其是那戴了面纱的,汴京新近流行的白色羽裙随着莲步翩跹,白羽微漾如凌波着水,加之她体态袅娜,竟给人种九天玄女下凡尘之感。   而近的人,更是能见面纱之上,一双眼儿盈盈含波,像拢了一层雾,当下就更对那人的神姿抓心挠肺起来。   二楼临街的雅座上,一位持着金羽扇的公子摇了摇扇子,道:   “汴京城何时出了这样一位美人,我竟不知。森柏,你可知她是谁?”   森柏垂下头去:“三皇子有所不知,那是前江南总督之女,江蓠。”   “那个被砍了头抄了家的江南总督?”三皇子一哂,“那她怎未入教坊司?还跟宰辅家的千金站一块。”   “阿尧,你下去一趟,替我将这位江小姐请来,就说三殿下我想看看她的脸。”   作者有话说:   猜猜三皇子是谁?感谢在2022-04-13 00:13:45~2022-04-20 23:5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2个;crrlldhsuibline、不听不听反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126567 34瓶;北拙 10瓶;摇摇小尾巴 3瓶;月田、yy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烛火   褚莲音才上二楼, 就见一黑衣男子走到她面前,朝她屈了屈身:“褚小姐,我家主人有请。”   褚莲音奇怪:“你家主人是谁?”   “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   “正是。”   褚莲音心中诧异, 她与这三皇子可没什么交情,如果一定要说交情,那就是前年龙舟会上,她一肘子将人推落曲江池的交情。   所以,褚莲音对三皇子的印象, 除了汴京疯传的“风流好色”“轻狂放荡”外,就只剩下个“弱不禁风”了。   如今这“弱不禁风”的三殿下要叫她, 褚莲音只当是这反射弧长的三殿下终于要找她要回场子——可一等她听说还叫了江蓠,心中不由狐疑:“请问郎君,三殿下叫我与妹妹去是作甚?”   男子低头, 将三殿下那番话原封不动地叙述了遍。   褚莲音瞬间就怒了。   她单知道三皇子不着调, 却不知道他如此不着调, 竟会叫一个良家女子过去给他看看, 正要怒斥, 袖子却被扯了扯。   转头,却见江蓠朝她摇了摇头,眸中流露出一丝劝, 心不由软了下来,缓声道:“郎君,抱歉,我家妹妹见不得风, 恐怕不能与你一同去了。劳烦郎君替我给殿下带个话, 谢殿下厚爱。”   男子一听, 倒也不为难, 颔首道:“既是如此,那也怪不得褚小姐。”   “褚小姐慢走。”   褚莲音拉着江蓠去了她事先预定的包间。   店小二拿来菜谱,褚莲音将菜谱推了过去:“阿蓠妹妹,来看看,想吃些什么?仙客来的烧鹅和酱卤可是一绝,当年文真先生出走蜀地时,也还惦念着呢。”   江蓠目光落在那菜谱上,菜谱以上好的玉兰纸制成,周围还描了花卉,精细以极,但她的神思却还停留在方才的三皇子身上,轻声问:“大姐姐,方才那般,可是会开罪三殿下?”   褚莲音爱极了她细声细气的模样,只觉与自己这大喇喇的性子孑然不同,格外有风情,摸摸她脑袋道:“不必担心,要开罪早开罪了。”   江蓠:“啊?”   褚莲音见她还半懵懂,不由将过去一肘子将人推落曲江池的事告诉了江蓠,江蓠一双春波眼睁得大大的,像受了惊吓的猫,褚莲音一笑:“所以啊,阿蓠,你不要总是战战兢兢的,京中事情虽然繁复,但也没你想象得那般可怕。”   “就像三皇子,刚才那番话听着骄狂吧?但你若不去,他也不过说上两句,我阿爹可是宰辅,你还是白鹿书院甲字楼的学生,他可不会真对你如何。这些人啊,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心里面清楚着呢。”褚莲音理所当然道。   江蓠弯弯眼睛,并不反驳。   她从前也觉得,天理昭彰,人循法度,无有不可解决之事。可经历了一遭才知,法度之外还有阳光涉不到的暗处,若要对付一个人,有的是办法。   但她也无意去在这件事上和褚莲音辩驳,只是道:“大姐姐,吃饭吧,”   “好,吃饭,小二,上菜!”   褚莲音重新唤人进来,点了菜,不一会小二摆了一桌上来。   菜品珍馐,琳琅满目。   央翠和眉黛来伺候着吃饭,褚莲音看了江蓠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妹妹,此处又没有旁人,你还带着这面纱作甚?”   江蓠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带着面纱,连忙将面纱揭了下来。   满室幽幽烛火,却只照亮一个美人,那美人如月,衣白、皮白,唯独一双眼儿有种晶莹璀亮的黑。   褚莲音被晃了下神,赞叹道:“我是见了阿蓠妹妹才知,古人说,秀色可餐,诚不欺我。”   江蓠笑:“大姐姐难道平时不照镜子?”   “照是照,却不及阿蓠妹妹一半。”   “外面的人可知道汴京双姝如此自谦?”江蓠道。   两人相视一笑。   “吃菜吃菜。”褚莲音率先取了片烧鹅来吃,眼闭着,一副极其享受的模样,“仲淹先生说但爱鲈鱼美,我啊,却偏爱这烧鹅香。”   江蓠也拿了银箸,夹了片鹅肉。   鹅肉外皮被烤得焦黄酥脆,咬下一口,只觉肥而不腻,不由道:“确实不赖。”   “再配上这酱。”   褚莲音示意眉黛替主人蘸酱。   这酱也不知用何做成,入口酸甜,使得鹅肉添了点酸酸甜甜的果木香。   江蓠吃着,一颗心渐渐松快起来,眉眼舒柔,一双眼像落了满天星,叫旁边看的人也快活起来。   褚莲音顿觉这一趟没出来错,也安心吃菜。   一时间屋内气氛静谧而恰怡。   只是隔壁似乎又来了批人,门开了又关,颇有些嘈杂。   江蓠隐隐约约听到一声“三殿下”,不由看了褚莲音一眼,褚莲音也听到了,两人不约而同放下筷来。   这么一留意,隔壁的动静也变得明显起来,连着声音都似乎清晰了。   那边似在聊起近来京中的一些热闹,比如中梁大人夫纲不振、纳了个小妾却被大妇整整追了三条街,比如荣大人吸食五石散却一头栽倒荷花池、被捞起来时下面夹了个蟹脚在那嗷嗷直叫等等。   这般聊了一会,不知为何,话题竟转到了白鹿书院新来的一位女学生。   “哦?殿下竟是不知?”   “本殿前阵子去了灵山,在灵山老人那谈玄论道了几日,确实不知。不过…是进了甲字楼?倒是聪明。”   “岂止是聪明,还十分貌美。”说话的那人笑了笑,那笑颇有些不尽之意。   “哦?貌美?如何貌美?比起汴京双殊来如何?”   “各有风情。不过说起来,还是那位江小姐更胜一筹,诸君可还记得烟娘?”   “自是记得,去岁选花魁时本殿还派人给她投了一千花,怎么?”   “殿下那时说,天下女子多生得一双鱼眼珠子,唯独那烟娘一双妙目可人,对也不对?”   “对。”   “可江小姐那双眼睛,却比烟娘还要妙上许多,宜喜宜嗔,可怜可爱,恰如秋上泓波……”   褚莲音在那头听着,脸色沉沉。   她顿时饭也不吃了,暗骂一声“晦气”,伸手要招店小二过来换个包厢,却被江蓠阻止了。   江蓠替她斟了杯酒:“大姐姐,何必动怒,些许闲话罢了。”   “他们竟将你与那烟娘相比,如何忍得?”   褚莲音并未喝她斟来的酒,撇过头去,江蓠轻声叹道:“不过是个孤苦的女儿家罢了,大姐姐,若非当初叔父相助,我现如今也不不知去了哪儿。”   褚莲音一愣,目光旋即落到江蓠脸上。   是啊。   这般美的一个美人,曾经盛开如烈阳,此时经历了许多,却更有种沉淀的幽静的美,比那之那一通直白的炙热,要更迷人、更引得人要往深里一探。   当美色到了阿蓠这份上,便成了祸。   若她阿爹那时没出手,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抵得权势的倾轧。   褚莲音垂下眼,喝下江蓠斟好的酒,那边却已经说起江蓠的身世来,也不知是谁叹了句堪怜,却有人道:“诸位都如此作想?”   “怎么?”   “在我看来,这位江小姐所谋不小。一犯官之女,不但入了白鹿书院,还进了甲字楼。甲字楼内都是何等人物?将来便是我大梁顶梁柱。而甲字楼中,森柏、李儒、丘陵敬……谁不为这江小姐所迷?”   这人列了许多名字出来,又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那笑带着遐意:“花若不自绽,又如何引得蜂蝶来?”   “是极,是极。”   一群人笑了起来。   “放屁!这帮……”褚莲音一拍箸就要起,这时江蓠手却突然伸过来,覆在她手背:“褚姐姐不可……”   那一双被这帮男子盛赞的妙目看着她,带了些哀切的肯求。   褚莲音心中一窒:“阿蓠妹妹,他们这般说你,我可忍不下去。”   说着,就要扯开江蓠,却听三皇子声音突然拔高,带了一丝清亮:“朝玉公子,那江小姐可如他们所说那般?”   褚莲音手一顿,连着江蓠也顿了顿,心里在想:   沈朝玉他……   竟然也在这?   于无声的静默里,一道声音响起,那声音如皎珠落玉,清清泠泠,落到耳边却仿佛带了种莫名的信服。   是沈朝玉的声音。   “若一女子因品貌过人,而得多人爱慕,诸位便要说是她之过的话,未免不妥。江小姐身世坎坷,非她所愿,她于此种境遇,却未认命,反倒自强自进,更令人佩服。”   “哦,公子对这江小姐竟有如此高的评价?”   “江小姐气度从容,兼有松风之高洁,兰气之幽芳,绝非诸位可肆意议论之人。”   话落,一室安静。   一人突然道:“我听闻朝玉公子幼时曾在晋阳府呆过,可是与江小姐是旧识?”这是说他包庇旧识了。   江蓠在隔壁听得一窒,手下意识抓了褚莲音,等意识到自己抓得太紧,忙松了松。   那边却已经开口:“是。”   “我与江小姐是旧识。”   她话一出,满室哗然。   连褚莲音都看向了江蓠,江蓠张了张嘴,欲解释,却又觉得不必解释。   是认识。   可又仅只是认识。   那边还在继续:“正因为我与江小姐是旧识,才有此会如此说,我与江小姐相识于总角,江小姐柔善宽盈,却也外柔内烈,做不出取媚之事。”   江蓠一震,绝想不到自己今日竟然会听到沈朝玉这样一番话,一时间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原来他竟是这样…看她的么?   ……江小姐柔善宽盈,却也外柔内烈,骄傲端方,做不出取媚之事。   他说……   她外柔内烈,做不出取媚之事。   江蓠眼眶微湿。   自阿爹走后,已有多久没听过有人这样夸她了。   而这个夸她之人竟然是那个一向看她不惯的沈朝玉。   旁边褚莲音看了眼她脸色,轻声道:“阿蓠妹妹,我们走吧?”   江蓠默不作声地背过去,擦擦眼泪,露出个笑:“好。”   她道。   两人起身,一前一后地出门,才到门口,就发现旁边门也正好打开,一行人走了出来。   两方撞上,俱是一愣。   里面自是有人认出了褚莲音,道了声:“褚小姐。”   认出褚莲音,自然也猜到了她旁边带着面纱之人是谁,也道:“江小姐。”   江蓠跟在褚莲音后屈了屈膝:“见过殿下,诸位公子。”   为首那人穿一身金丝蟒袍,戴玉扳指,一副富贵模样,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便是那江小姐?”   江蓠应了声“是”。   “果真一双妙目,千里烟波,万里浩渺…”那男子生得眉清目秀,一双杏眼这般看人也不叫人讨厌。   不过江蓠的注意力,却未放在那好奇地看着自己的三皇子身上,而是穿过重重人群,看向沈朝玉。   他就站在人群之后,那么多人,她竟一眼就看到了他,白袍玉带,肃肃如清风,与周围所有人都不同。   沈朝玉似也在看她,两人目光微微一触,又分了开来。   江蓠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还不等她分辨出那奇怪的感觉是什么,褚莲音已经跟三皇子打完招呼,道了声:“阿蓠妹妹,我们走。”   “是。”   江蓠跟着褚莲音往外走去。   往外走,就要经过隔壁,大约是才议论过她,面上都有些讪讪,一群人齐齐住脚,分开一条路来。   江蓠安静地穿过人群。   周围的目光或直接或隐秘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却高高地挺起脊背,在经过沈朝玉时,脚步顿了顿,以一种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低音道了声“谢”,而后走开了。   女子的声音刮过耳边轻得像一阵风,还不等察觉已经消逝。沈朝玉看着她裙边的白羽如蝴蝶,在脚边轻盈地飞舞。   耳边传来遗憾的一叹:“到底是怎样的绝色……”   *   马车回到宰辅府时已经很晚。   婶娘和叔父已经睡下,江蓠和褚莲音说了几句话就回了房。   房内灯点着,江蓠坐到梳妆台前,由眉黛絮絮叨叨解着发髻。   面纱已经揭下,她看着镜面里照出的那个人,耳边沈朝玉的声音却朗朗响起:“……若一女子因品貌过人,而得多人爱慕,诸位便要说是她之过的话,未免不妥。”   她伸手去触摸那张脸,心想:沈朝玉不是自来就看不惯她吗…他说女子贵在矜要,是说她不矜要。他说她挑起儿郎之间的矛盾,是说她侍美轻佻,不知收敛……   为何在方才,又说这样的话……   镜中女子的脸被她手中的水汽划得一道一道,几辨不清。   突然,门被敲响,眉黛放下梳篦,江蓠只听门外一阵声音,眉黛就拿了本书进来。   “这是什么?” 她问。   “大小姐让央翠姐姐送来一本书,说是沈公子派人送来的,大小姐让央翠姐姐问,是不是您要那本…真奇怪,这般晚了,还来送书……”   江蓠一听便从梳妆台前站了起来,快走两步接过,待看到那熟悉的已经发了黄的封面,不由道:“确实是我要的那本。”   她说话声音很轻。   眉黛似懂非懂地“哦”了声,江蓠打发她去休息,自己却坐到了桌前。   书桌上,一盏烛灯摇曳,幽幽的烛火照亮一隅。   江蓠轻轻翻开书页,手却停住了。   只见书页与书页之间,隐秘地夹着一支金色的蝶簪。   那蝴蝶金色的翅膀在幽幽的烛火下,跳跃着光。   沈朝玉……   江蓠一时间竟也不知,在这一瞬间随着烛火跳跃起来的心来自何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0 23:52:20~2022-04-22 23:0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布 25瓶;阿兆会飞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雪花   江蓠对着金簪发了会呆。   眉黛端着热水进来时见到这枚金簪, 不禁“咦”了一声:   “小姐,这枚簪子不是掉了吗?”   眉黛对小姐这枚簪子印象深刻。   当年抄家时,许多贵重的东西都没了, 只有这枚簪子和那条绯色烟罗裙在小姐身上,没被抄去。剩下的,大都充了公。   所以,前些日子这枚簪子不见,眉黛还替小姐伤心了好久。   江蓠下意识将书掩了, 等那金色消失在眼帘,才意识到这行为不妥, 又将这金簪拿出来交给眉黛,嘱咐她放到妆奁里。   眉黛将金簪放到妆奁里,又来伺候江蓠梳洗, 等梳洗完就捧了热水出去了。   江蓠换了一身家常衣裳, 坐到书桌前。   灯有些暗。   她取来剪子将灯芯剪了剪, 烛火“哔剥”跳了下, 屋内顿时亮起来。   就着这光, 江蓠翻开书页。   书页已经发黄,其上的墨水也有些晕开,第一页就是钱先生的自述:“吾平生最好经义, 忝被时人敬重,称为大家。其实幼时最不好读书,顽劣非常,曾被阿娘拿着棍棒追了三条街, 感谢叔父拦住, 否则二十年后将少一大家。想来阿娘在泉下有知, 也当为那立下汗马功劳的棍棒欣慰。”   钱先生自述诙谐而有意趣, 描述幼时生活栩栩如生,叫人看着便会心一笑。   但让江蓠停住的,却是书页旁那龙飞凤舞的一行小字,小字标注:[感谢棍先生,让后来人得见钱先生]   标注完,还留了一个墨点,那墨点似要往外飞去,可见标注之人的不羁。   江蓠当然认得,这是沈朝玉的字。   甚至他写到最后会点上一个墨点,那墨点斜飞的习惯她也记得。   江蓠诧异于自己对细节的记忆。   不过更让她诧异的,却是这书卷上的标注,往后翻,这标注还有,在钱先生颇有意趣的叙述后,时不时会有沈朝玉留下的标注,那标注有时多、有时少,有时甚至只有一个墨点。   她似乎能感觉他留下标注时的心情,或调侃,或叹服,或不赞同,而这些所有,都仿佛在组成一个她不曾认识过的沈朝玉。   他也有脾气。   有喜好。   有不快。   有不屑与高傲。   就好像…她在穿过他厚重的壳,触摸到他真实的内里。   江蓠感觉到了危险,就像是一场真实的脱轨,有什么在她看着这本书卷时、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于是,她不再去看沈朝玉的标注,而是拿出笔墨纸砚来抄写。   砚是徽砚,笔是太湖老人亲制的狼毫笔,俱是入学之初褚姐姐送的,江蓠蘸墨提笔时,不知为何突然顿了顿,一滴墨落到纸上,迅速氲开。   她忙收敛心神,抄录起来。   烛火幽幽,照出一个朦胧的剪影。   江蓠逐字逐句地抄,在抄了将近有一个时辰后,眼睛终于感觉酸疼,她揉了揉眼睛,放下笔。   走到窗前轻轻一推,窗便推了开来。   一枝桃枝斜送进来,带来桃花的香气。   江蓠触了触那桃枝,嘴角露出一个笑,就像是生活突然给了她一个惊喜,那桃枝也颤了颤,似在与她打招呼。   江蓠盈了满袖芬芳,回到桌前重新提笔抄录,一直到夜深,才上床睡觉。   只是梦里也不知在被什么追赶着,慌不择路地跑,一回头,竟然是只兔子,只是这兔子格外大,一口白门牙又尖又利,像两把锋利的铡刀。   她没命地跑,跑着跑着,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株草,缠在一个人手上。   她跟着这人,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山,心里觉得他是亲切的,她还唱歌,一首荒腔走板的歌,回荡在山林里,这人也不生气,他的袖子刮过绿绿的草,像温柔的风。   ……   醒来时已经天亮。   江蓠一时间有种今日不知何夕的感觉,就仿佛还沉浸在梦里的那场春风里。   眉黛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正发着呆的江蓠,以及她眼下的一片青黑。   江蓠皮肤白,那一点青黑就格外明显,就如同白瓷上的一点瑕,让人看着惋惜。   眉黛不由道:“小姐昨夜可是熬到很晚?”   “一本书罢了,哪里值当熬夜去抄。”   江蓠哪里能与她说,这是钱先生珍贵的手稿,千金难求。   而更不能说的,却是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连江蓠自己都分辨不出,只觉这感觉就像牵连着丝,抑或闷热潮湿的雨季,只让人想尽快逃离。   江蓠打算早点将书抄完还给沈朝玉,一边心底盘算着进度,一边在眉黛的伺候下梳洗换衣。   出门上了马车,才发现褚莲音还未来,等了会,才见这人心急火燎地上车,一见她,眉毛就是一挑:“阿蓠妹妹,昨晚你可是去做飞贼去了?”   江蓠不与她争辩,笑盈盈地道了声“是”。   褚莲音这才刮刮她鼻子,说了声“淘气”,而后面色一整,提起昨日就想提的话:"阿蓠妹妹,我有一事问你。"   江蓠心有所感,忙坐正身体:“大姐姐请说。"   "你与沈朝玉是旧相识?"   江蓠点头:“是。”   "当年在晋阳府时,我阿爹在定国将军手底下做事,那时我们便认识了。“   “那之前为何不提?”   褚莲音问得郑重,江蓠知道,她很认真。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漫上来,她垂下头去,过了会才抬头:“褚姐姐,我与沈公子关系并不算融洽。”   接着,她将当年沈朝玉找到她、警告她莫要破坏他朋友之间友谊的事告诉了褚莲音,听得褚莲音连连睁大眼睛,叹沈朝玉从前竟然还有这样之事。   “经此一事后,我与沈公子便没什么来往了,我二人虽相识于总角,却没什么交情,再之后……”江蓠顿了顿,“便是现在了。”   她话未完,褚莲音却突然懂了。   她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女子,她穿了一身绿裙,那裙裳还是入学前一日自己送她的,因时常清洗已经不复鲜亮——与甲字楼那帮常年绫罗绸缎不断的学生相比,她清简得过了分。   而她到现在,才意识到,即使她多有照拂,江蓠在大家心中也是不同的。   她是犯官之后。   所以,昨日那些人才敢在背后公然谈论她、轻贱她,换成她或者任何其他姑娘,他们都不至如此。   她的才气与美貌,反倒成了那些人的猎奇。   而经历过一切的阿蓠,也早明白这一点。   她不求旁人关注,活得像墙边的一株小草,安静且小心,又哪里肯主主动提及与沈朝玉相识——再者,旧事如梦,如今一个尤在云端,一个却已经零落为泥,又何必提起呢?   这其中纠结纠葛,又如何与她道呢。   褚莲音心底想得通透,便不欲之前的话题,提及昨晚送来书,道:“沈朝玉着人送来时,我还觉奇怪,从前我们可没什么赠书还书的风雅之事,一看封面,突然想起你,让央翠送来,果然没错。”   江蓠却似未听,掀起车帘望向窗外,像是被窗外的炊饼迷了心。   “阿蓠?阿蓠?”褚莲音连声唤。   江蓠这才醒了似的,转过头:   “姐姐,一会我去早点铺买些雪花糕,以姐姐的名义送与沈公子可好?”   “我既拿了沈公子的书,又承了他昨日仗义执言的情,也没什么好还的,不若便请他吃一回糕点作数。”   一份雪花糕当然抵不上钱先生的手稿,可若什么都不做,心底便总有种欠了似的。   送别的也不成,反倒是这种吃了便没的东西,才合适。   褚莲音眉却蹙了起来:“你要送沈朝玉雪花糕?”   素包子一文,肉包子两文,雪花糕一块就要二十文,而阿蓠一个月月例也才一两,除去买书买纸墨的花费也就剩下一百多文……   江蓠哪儿知道褚莲音在为她的月例发愁,点点头,又摇摇头,蹭到褚莲音身边,抱住她手臂露出个讨好的笑,“不是我,”她指指褚莲音,“是姐姐送。”   褚莲音看着她这模样,却突然一个恍惚,总觉得这场景似在何时见过,过了会才回过神来,一指推开她额头:“不送,要送你自己去送。”   “大姐姐……”   江蓠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那眼神就跟小狗儿巴巴地看着自己信任的人一样,褚莲音一下子心软了:“我送,对吧?“   江蓠点点头。   “不过说好了,你只许送他一块。”   褚莲音比了个“一”,江蓠不明白她此时一副模样是因何而来,连连点头,“恩”了声,嘴边梨涡浅浅:“那再给大姐姐两块。”   褚莲音被哄得露出了一排牙。   啊呀,两块。   妹妹还是喜欢我。   ***   江蓠果然去买雪花糕。   为了表示诚意,她还亲自下了马车。卖雪花糕的早点铺子就在白鹿书院附近,因着这新出的雪花糕声名打了出去,店铺前的人排了老长一溜,江蓠走过去时发现,队伍都排到了后巷口。   她默默排了过去。   店铺前排队的,多是白鹿书院的学生,大约这也是难得的时机,对这些青春活力的学生而言,能为自己排队买个早点也是稀奇,所以有很多没有差遣仆从,亲自过了来,享受难得的“平民”时光。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近来在学院风头“正劲”的江蓠。   江蓠也看到了几张熟面孔,不过这都被她眼观鼻鼻观心给无视了。   但有一人她是无视不了的。   森柏。   森柏也来买雪花糕,这玲珑铺子的雪花糕是一绝,新鲜牛乳做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牛乳中的腥味去了,他近来很爱吃,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让仆人来的——巧的是,今天他亲自来了,买完出门,就碰到了在门口排着队的江蓠。   日头初升,江蓠一身水绿裙,泛色的裙纱非但没减弱她的美,一身素素,反倒更给她添了层楚楚。   这叫森柏很是心动。   他在旁边欣赏了一会,就拉拉袍摆、整整衣袖走了过去,朝江蓠露出个自认最英俊的表情:“江小姐,好巧。”   江蓠也说了声“好巧”。   森柏见着女子嘴边浅浅的梨涡,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把,就想与她再多聊会天,于是,就出了一吊钱买了江蓠前面人的位置。   褚莲音瞪他:“森柏,你做什么?”   森柏嬉皮笑脸:“突然想起李岫他们,雪花糕没带够,我再买一次。”   “你和李岫?”褚莲音怪道,“难道是挑粪挑出感情来了?”   江蓠在旁边听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想起第一日来书院时碰到的那个赌约,森柏输了,要替李岫挑上半年的粪,没想到最近又哥俩好了。   森柏幸幸:“稼穑乃民生大事,挑粪怎么能叫挑粪呢,那叫为生民大计。”   褚莲音惊讶他面皮之厚,点头:“那我的便拜托你了。”   “愿赌服输。”   这是之前和褚莲音的赌约。   江蓠看森柏那双眼睛看向自己,忙摆手:“我的不用,我自己挑。”   “江小姐弱质纤纤,那挑担却是很沉,还很…”森柏一副不落忍的模样,叫褚莲音啐了他一口:“我会帮妹妹挑,要你这个登徒浪子作甚?”   江蓠在旁边眉眼弯弯。   甲字楼之人没蠢笨的,森柏虽性子纨绔,可也没真做什么出格之事,江蓠不喜欢他,但也谈不上讨厌,这在她过去的几年里,早习惯了男子这般的奉承,若要说什么不同,只是从前的奉承多了一丝尊重。   玲珑铺前人声鼎沸,烟雾弥漫,经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一眼。   两道身影打马而过。经过玲珑铺前时,一人突然扯住缰绳,“吁”了一声:“朝玉,你看那早点铺前是不是你那未婚妻?”   旁边马上之人穿一袭竹青叶斓,萧萧肃肃,肤白似玉,眼眸如霭,只一眼往那烟雾弥漫之处过去,停顿了会,突然马鞭一扬,道:“走。”   “欸,怎么…”   “等等。”   说话之人连忙催马跟上,在马儿跑时,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这回他没再注意到沈朝玉的未婚妻,目光却被那突然侧过脸来的绿衣女子吸引。   那女子肤光胜雪,一双眼盈盈,正抬了脸与前面男子说话,前面男子正将手中糕点递给她。   郎情妾意啊。   不愧是汴京,倒比其他地方还要开放些。   那人一踢马腹,追沈朝玉去了。   而玲珑铺前的江蓠忽有所感,转头,却见两匹马如风,卷起烟尘,不一会消失在了巷角。   她眯着眼想:刚才过去的,倒是有点像沈朝玉。   —   到书院,早课的先生已经到了。   昨日是休沐,到的人大都精神散漫,有些人大约还没睡够,脸上带着惺忪,一堆人怏怏地坐在桌前,不怎么提得起劲的样子。   江蓠就是在这时候跟着褚莲音进去的,坐下时才发觉旁边的沈朝玉已经到了。   她也不敢多看,垂下的眸光里,只能看到他跻坐时垂落的斓袍,很重彩的色,白底,其上墨绿竹叶潇洒落拓,像夏日荫蔽下的竹林,清又净。   江蓠出了会神。   讲桌上的先生已经开始叫人,叫人上前背《治学论》。   一连几个都磕磕绊绊,像街头的小结巴。   当点到森柏时,森柏支支吾吾,背到第四句就开始胡扯了。   先生脸色越来越差,一甩戒尺:“休沐两日,可不是让你们出去鬼混的!一个两个,都回家干什么了?森柏,你说!”   一群人挤眉弄眼:“他买雪花糕去了!”   森柏笑骂:“都给哥等着!下课了我找你们去!”   先生没明白,学堂的吵闹叫他吃不消,连拍了两下桌,等安静下来,才道:“求学之路在勤在勉,怎可因嬉废勤?将来诸位可是要成为我大梁肱骨之人……”   江蓠知道,早点铺前森柏排她前面那一幕必是被许多人看到了,也才有如此调侃,但这也不算什么。   她支着下颔,听得左耳进右耳出,目光不知不觉被旁边桌案垂下的一截宽袖吸引。   那袖子被风吹得一荡一荡。   梦里面似乎也有这么截袖子,只是那时她是一株盘在人手腕的草。   草多快活啊,好像青天白地里就没有她害怕操心的事。   在她的出神间,先生还点到了她。   在一众眼神里,江蓠一整篇《治学论》流利且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了。   先生似才满意:“诸位且看,这才是勤勉之人,治学之理……”   “江蓠,坐。”   好一通夸,江蓠在各色眼神里坐下。   这下,她不在意袖子不袖子了,认真看起书来。   早课在一片乱糟糟里结束了。   先生一走,除了几个还在学生,堂屋里顿时又热闹起来。   森柏在那“治理”方才嘲笑自己的学子,一些人去外面放风,还有些人三三两两聊天。   江蓠则看看褚莲音,褚莲音打了个“明白”的手势,从桌兜里就将江蓠买来的雪花糕隔着一个学案丢了过去:   "喂,沈朝玉,请你吃!"   她声音脆朗,惊起窗边一只雀鸟。   沈朝玉头也未抬,只将手里的书卷翻了一页,道:“谢谢,不必。”   褚莲音被噎了个正着,原想放弃,想想江蓠排队二十文买来的,就又走到沈朝玉面前,亲自将那雪花糕推到他眼皮子底下。   “请你吃。”她慢吞吞道。   沈朝玉这才抬起头来,他坐在窗边,阳光透亮,照在他蓦然抬起的一双如水的眼睛里。   那眼里有着疑惑,像是不解她为何突然有这一出。   饶是褚莲音对这未婚夫冷冰冰的性情不十分欢喜,可也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像被阳光照得晕了头。   “请你吃。”   她又道了一句。   两人的这一番动静,早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这两人是未婚夫妻,褚莲音端庄大方,沈朝玉翩翩似玉,只是从前两人一直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距离,此时褚莲音突然如此,自然激活了这帮学子们看八卦的心。   学堂内一时间热闹起来。   沈朝玉在众人的起哄声里,接过雪花糕。   他说了声谢,就放在桌边,还是低头看他的书。   男子长指如玉,搭在白色的书页上,阳光照亮他半边侧影,让他整个人似一副静默的画。   起哄的人见此,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唯有一人,见他没吃,大着胆调侃:“朝玉公子,我正好饿了,你若不吃不如给我?"   “姓姚的,你饿死鬼投胎啊!那可是褚小姐送给沈公子的,你吃什么吃!”有人丢他,这人却嬉皮笑脸,不以为意。   而话题中心的沈朝玉却是抬起头来,那张如冰似玉的脸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眼说话之人,就将桌上的雪花糕递过去。   “真给我啊。”   说话那人来接,却被褚莲音中途劫去。   显见她是气怒了,将雪花糕往沈朝玉桌上一拍:“沈朝玉,你倒也不必如此。这雪花糕原也不是我要送你,是阿蓠妹妹感怀你昨日的仗义,所以特地请你的。你若不吃便还我,免得糟蹋了人的心意。“   说着,便伸手过来,要将那雪花糕拿回去,沈朝玉按下糕点,只抬眸望了江蓠一眼,那乌瞳似映了窗外的影,江蓠心中一跳,他已经收回手去。。   “谢谢。”   他道。   褚莲音讪讪一笑,过了会道:“不客气。”   于是那雪花糕就留在了沈朝玉的桌上,伴着朗日与清风,以及那一册书卷,过了一日。   等到傍晚,夕阳西沉,雪花糕还在。   因着久放,那膏体上的一层牛乳已经发黄,有种黏腻的难受感。   江蓠起身经过时,看到这糕上起了腻的表面,只觉得心底也像黏上了一层发黄的腻子,闷得透不过气。   去完更衣室,回来时经过一条植满了修竹的小径,大约是竹林萧瑟,小径附近没什么人来,江蓠也不急着回去学堂,便靠了竹林休憩。   一道人影自小径的另一头过来,风过,带起沙沙声。   江蓠睁眼,却发现来人竟是沈朝玉。   他身上的青竹叶袍,与这修竹相彰,更显得其身姿挺拔,风骨如画。   江蓠下意识就挺直了背脊,看着沈朝玉从另一头过来,他身上带了竹林的光影,连眼里也是,那眼落到她身上,明明灭灭。   他走过她。   江蓠突然开口:“沈公子,糟践食物不好。”   沈朝玉亦开口:“江小姐似乎很擅长借花献佛。”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江蓠一愣,转头,却见穿着青竹斓袍的男子脚步顿了顿,又迈得更快,不一会已经走过竹林,消失在转角。   只留下江蓠怔愣在原地,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他以为她送他的雪花糕是借了别人的?   他究竟有多瞧不起她?!   作者有话说:   阿蓠:那可是我二十文买的!   存钱的小仓鼠阿蓠气哭。   ——感谢在2022-04-22 23:03:55~2022-04-27 15:3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快写新文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流云隐阴 30瓶;42126567 18瓶;画笔小新 4瓶;摇摇小尾巴、葱油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撞字   那种堵得慌的感觉又泛上来。   自她阿爹走后, 已经很少有事情能如此能牵动江蓠的情绪了,而沈朝玉一句话却能让她泛上委屈,而这委屈, 大约是他看轻她来的。   若非看轻,又怎会觉得,她是借了别人的东西来谢他呢。   江蓠只感觉,沈朝玉一口没吃的雪花糕好像堵到了她嗓子眼,让她一口气咽不下去, 又吐不出来,只能憋得难受。   之后的一月, 她再没和沈朝玉说过一句话。   两人身处一个学堂,却仿佛两个世界,她不说话, 沈朝玉也不说话, 两人隔了一个过道, 却从来不和彼此聊天。   之前也不聊, 可这回却不大一样, 气氛像是遇冷,空气里也结着冰。   连褚莲音都感觉到了不对劲,私下里问江蓠, 江蓠却只是笑笑,说“不熟”“没话聊”云云。   褚莲音又去问沈朝玉。   沈朝玉并不日日来学堂,来了大多数时候也是往书院的藏书阁去,偶尔还去附近城镇采风, 在学堂时大多时候也是拿了一卷经书在看, 先生们不大管他, 偶尔还会拿了经要请教、与他谈玄论清。学子们对他敬慕, 却也尊着,不敢多靠近。   褚莲音此时过来,这凉冰冰的、好像要得道成了仙的沈朝玉,也只有一句:“无话可说。”   于是,褚莲音就不管了。   世事多是庸人自扰。   既两人磁场不合,便也不必强求了。   时间走得很快,又很慢。   春去,入了夏,姑娘们身上略显厚重的春衫褪去,换成单里的薄衫,第一次考核也来了。   书院分两季。   一季由春入夏,一季由秋入冬,每一季季中和季末都会有一次考核,考核成绩发重要,末两位将淘汰进入下一楼,比如甲字楼进入乙字楼,乙字楼进入丙字楼;而丙字楼的末两位,将收到退学单。   所以,当先生过来宣布,即将进行季中考核时,所有人都开始紧张起来。   褚莲音这时也顾不上江蓠与沈朝玉这点莫名的气氛了,她近来很是懈怠,恐考不过,抓了江蓠给她补课,日日到深夜。   终于到了考核那日。   那日自清晨就下起了雨,江蓠在学堂内提笔疾书时,突然想起阿爹。   阿爹行刑那日也下起了雨,雨很大,菜市口的青石板路面被打得湿漉漉的,血泼在地上不一会就冲干净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   意识到自己出了神,江蓠忙唤回神智,重新下笔。   考核一连持续了两日。   一个在学堂,考文。   一个在外,考武。   文是诗词歌赋,经义策论;武是弓马骑射,农桑稼穑;至于一些杂科,如九章算术、机关工匠,又是另论。   到成绩公布那日,整个书院的气氛,到了一滴油溅入沸水就会沸腾起来的程度。   连森柏都不怎么闹了。   褚莲音从早上出门就一直板着张脸,她看江蓠还是如常那般,不由问:“你不紧张吗?”   “不紧张。”   “也对。”褚莲音点点头,“三更灯火五更鸡,你平时那么用功,怎么会落榜。”   她难得丧着脸:“如果我掉到乙字楼,阿爹打我的棍子一定会加到两根。”   江蓠想起宰辅大人拎着木棍对着褚姐姐的模样,默了默。   “如果叔父打你,我会挡在你面前。”   她郑重发誓,一张小脸虔诚极了。   褚莲音“噗嗤”笑了声:“那说好了,你不许躲。反正我阿爹不打你。”   两人说话间,教经义的先生拿了一叠纸进来,那纸落到长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诸位觉得这次考的如何?文章作得可都满意?“   先生问。   底下一阵嘘。   “先生快报!”有人喊。   先生敲了敲桌,等底下安静下来,便开始一个个唱名,被叫到名字的便上去,拿了自己文章下来。   大约是气氛所染,江蓠终于开始有些紧张起来。   她已经习惯了甲字楼,甲字楼有褚姐姐,有新认识的几位朋友,她并不愿意掉到丙字楼去。而文章经义这一块,在整个成绩排名上占比极重,若是能得个上等,其他只要不是考得太差,就不会被分下去。   这时褚莲音已经拿到了自己的文章。   她看着文章右上角以朱笔批注的一个“上”字,忍不住舒了一口气:暂且安全。   转头见江蓠文章还未发下来,便安慰她:“阿蓠妹妹不必担心,你的功课比我还好,不可能会被斥落的。再说了,姚廷,沈朝玉可都还没拿到呢。”   江蓠冲她一笑:“恩!”   先生一个个唱名,持续了小半堂课,到他书案只剩下薄薄几张时,突然停了下来。   江蓠一颗心提了起来。   她发现,这个学堂里未拿到文章的,只剩下她和沈朝玉两人了。   是出了什么差错吗?   纵使她心中有底,到此时也不免惴惴。   而这时,先生拍了拍手,等引起堂内多数学生注意后才道:“还有两篇,为此次文章里最让我与其他先生惊艳的两篇。”   “大家可还记得此次经义命题?”   “记得!”众人异口同声,“治大国若烹小鲜。”   “是,[治大国若烹小鲜]。而这两篇,分别从治国与治人两个角度写,一篇细腻,从小处着眼,一篇磅礴,从大处架构,文采斐然,浩浩汤汤,直叫人激叹。我与其他先生讨论过后,一致认定该贴出来,让尔等观摩。”   “下课后,我会将这两篇文章贴到甲字楼下的告示亭,以供大家一观。”先生道。   “文章作者是谁?”有人问。   “沈朝玉,江蓠。”先生一脸欣慰地道。   学子们都忍不住向后望来。   沈朝玉和江蓠跻坐于几案之后,一着白,一缚绿,窗外天光照来,俱是灵秀之辈,浑似上人,只叫人看得恍神。   等回过神来,又有人想:朝玉公子能得荣,已是书院惯例;可江蓠一介女流……   “莫要不服气,”似是看出某些人的心中之意,先生道,“这世道繁复,每隔百年便会有不世之材出,便是女流,也有才高八斗之辈。若不服气,下课自去一观才是。”   接下来的半堂客便在静默中度过。   在一节课后,一群人“轰得”像鸭子一样散开,冲了出去。   此时也不讲什么有辱斯文了,大家挤挤挨挨地往外,生怕比旁人看慢了一步。   江蓠却未出去,端坐原地不动。褚莲音见此,便道:“阿蓠妹妹,我去去就来。”   褚莲音一走,江蓠就后悔了。   人都走光了。   偌大的学堂,只剩下她和沈朝玉,屋内一下变得极安静,空气好像凝滞了。   江蓠紧绷地坐着,她一言未发,一眼也未向旁边看,却能感觉到旁边沈朝玉的存在愈发明显。   屋内极静,一瞬间似乎连书卷翻页声都没有了。   江蓠下意识屏住呼吸,这时,门口乌泱泱冲进来一群人。   有人叹:“文章惊世!“   “各有见地,难分高下。”   “确实文采斐然,浩浩汤汤。”   一群人或赞或叹,热闹的气氛将刚才屋内那点凝滞和紧绷吹散了。   江蓠忍不住松了口气。   褚莲音也进来,一双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她:“阿蓠妹妹,你真了不起,能作出这样的文章!”   江蓠这才露出一丝赧然。   就在这或赞或叹里,一人却大声道:“朝玉公子和江小姐的字竟然一模一样!可真真稀奇!”   那被文章惊艳过的人,突然间意识到一直被忽略的事实。   沈朝玉与江蓠的字确实一模一样,连勾撇点捺的习惯都相同。   世间行文,多有特点。   力量大小、起笔峰回,甚至个人性格,都会导致这个人写出来的字不同,就是同一颜体,都可能因为写字的人不同而不同。   若要字迹完全一样,必是要照着对方字帖长期临摹,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其中蕴含的心意,若在长辈与小辈之间,是小辈的孺慕之思;在同性之间,是敬是仰;可在年龄相近的一对男女之间,其中蕴含的心意可想而知。   要如何的情深爱重,才能写出一样的字来呢。   而沈朝玉和江蓠……   众人落在沈朝玉和江蓠的眼神几乎完全变了。   姐夫和小姨子…   这样的组合,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给人无限遐想。   加上两人曾经在晋阳府有旧,一月前沈朝玉还在仙客来为江蓠说了那样一番话,这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有人吹了声口哨,“哇”了一声。   对着众人目光,江蓠恍然间觉得,面前的一幕十分熟悉。   早在七年前,她已经经历过同样的一幕了。 第60章 吵架   七年前, 江蓠与沈朝玉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   晋阳府内,官职最高的是沈朝玉的父亲,定国大将军。   江蓠的父亲靠着一身蛮力, 立下不少战功,渐渐入了大将军的眼,进了晋阳府的权利中心。而江蓠也跟着鸡犬升天,搬进了城中圈。   大将军自然不会让小小年纪就跟着自己来边关的嫡子荒废学业,专门聘请了城中最有名的先生来教学, 还在府内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学堂。若有事不得不说,也必定言简意赅, 好像谁多说一个字就要输了似的。   所以,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与沈朝玉的字竟然一模一样——江蓠只觉不可思议。   可学堂里那帮儿郎们却不管, 拿着他们二人的抄录, 在屋内大吼大叫。   有人冲她刮脸:“江蓠和沈朝玉羞羞, 羞羞!”   江蓠一下子就哭了。   她哭起来时毫不收敛, 哭声震天, 身上还穿着阿爹新给她买的据说是京城传过来的榴仙裙。那裙子多好看啊,穿得她像天上的仙女,可现在, 仙女哭了。   后来,学堂就乱了。   江蓠也不知道怎么乱起来的,只知道等她哭完,从来斯斯文文的沈朝玉竟然跟崔家儿郎打起来了。   江蓠从未见过沈朝玉那样。   虽然那时她已经和他绝交, 但不得不承认, 他依然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有礼貌的儿郎, 虽然他总挑她的刺, 不和她说话,也不奉承她,可他斯文干净,皮肤白,没有那么多儿郎在那大呼小叫,大多数人是缄默的,只是偶尔扫来的眼神里蕴含着不同的含义。   这世道,若男女之间传出风流韵事,男人还能得一句风流,女子便只有一句“轻浮”了。   江蓠其实不太怕这些,她怕的只有一个,褚姐姐因此误会自己、不理自己。   可她的字为什么偏偏就和沈朝玉一样呢。   这也是她至今都想不明白的点。   “江蓠,你和沈……”   她在学堂新交的朋友开了口,又停住了,旁边一道刺耳的声音道:“还能有什么,这天底下的小姨子和姐夫——”   话还没说话,那人像被一道劲风袭击,掀倒在地,倒地的时候头撞到旁边的桌案,发出“砰的”一声。   桌案也被碰倒了。   桌上的东西“哗啦啦”撒了出来,墨泼了一地。   倒地的那人捂着脑袋,呻l吟一声。   其他人却没看向这个遭殃的人,而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   前方沈朝云袖手而立,宽袖因方才的劲风鼓荡又落下,他站得云淡风轻,好像方才那极快的一击不是出自他之手。   江蓠的目光,却落在他露在袖外的一截指骨上。   大约是用的力大,那骨节上的一块皮破了,能看到血丝。   场中有人问:   “沈朝玉,姚匡是你…打的?”   “是。”   “为何?”   沈朝玉没说话,过了会才道:“我与江小姐幼时相识,曾经师从同一个先生,得了那先生的字帖,日日笔耕不辍,自然而然也就习得了一样的体例。若仔细看,于幽微处还是能看出不同,我字汤汤,江小姐之字淼淼……”   他顿了顿:“此事,曾经与我二人同一学堂的崔同知之子也知,诸位若不信,可去寻崔二郎。”   此话若从旁人口中出来,恐怕还会有人不信;可出自沈朝玉之口,那便不同了。   汴京朝玉,那可是被国师公羊子批言“有君子之风,浩然之义,恰如无瑕美玉”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而公羊子又是谁?世有观星台,公羊子为这一代观星台之主,上观帝王星象,下观黎民百姓,批言从来无错。   有这样的背书,沈朝玉之言,就和其他人不一样了。   几乎所有人都便信了。   “那、那也不必打人啊。”只有一人小心翼翼道。   “一言以杀人,一言以救人。诸君既学圣人之言,当知口舌如刀,销毁积骨。”   屋内一阵安静。   “不错!”先生不知何时到了学堂外,抚掌大笑,“朝玉说的不错!”   “诸位将来可是我大梁肱骨之臣,怎可人云亦云?”   先生出来,此事就有了定论。   学子们不再议论,各自散开,有些转而去讨论文章精妙之处,再无一人讨论她和沈朝玉字迹相像的事。   只留江蓠一人怔愣在原地,看着随先生出门的沈朝玉出神。   *   再之后,这一日便再没什么大事了。   江蓠直到傍晚,才重新看见沈朝玉。   这时下学已经很久,褚莲音被先生叫去,大约有什么事,江蓠就在学堂内等她,沈朝玉就是这时回来的。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阳光斜照进窗,沈朝玉脚踏流霞进来,恍若谪仙人。   江蓠眯着眼睛,只觉这一幕像是看过许多回似的。   沈朝玉见她,似也一愣,他走过她,回到自己桌案,提起旁边的书箱就要往外去,江蓠唤住他:“公子。”   沈朝玉停住脚步:“何事?”   一双长眉微蹙。   江蓠从桌案后站起,朝他福了福身:“今日之事,多谢公子。”   “不必。”   他清清淡淡的一声,却让江蓠无端端生出一丝躁意。她抿了抿唇,将手中所握之物递过去:“这是药酒,对跌打损伤有些用处,公子若不嫌弃,尽请收下。”   沈朝玉这才转过身来,目光落到江蓠握着的酱色药瓶上,粗陶瓶身,却更衬得那一截手指莹白纤细,不堪一握。   他挪开视线,又说了句“不必”。   江蓠一下子攥紧药瓶,在沈朝玉即将走出学堂时,一句话冲口而出:“沈公子不接,是真因为不必,还是这送药的人让你鄙薄?”   沈朝玉一愣,回过身来:“哦?鄙薄?”   他往前一步:“为何?”   江蓠却下意识退了一步:“你明白。”她道。   沈朝玉又往前一步:“我不明白。”   “雪花糕,”江蓠道,“你说我借花献佛。”   说完,她就见沈朝玉冷玉般的面上出现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他看着她:“难道不是?”   沈朝玉语声平静:“森柏赠你雪花糕,你却将他转赠于我,江小姐你这践踏人心意的本事,倒是从小到大一直未变。”   “什么从小到大……”   江蓠话未完,突然明白他说的意思。   多年前,沈朝玉来晋阳府的第一个生辰,大将军府大摆筵席,为他庆贺。   可巧,她的零用在货郎来时买头花用光了,于是,就顺手将李子见给她的七彩弹珠当生辰礼物送给了他。   江蓠还记得,那弹珠很漂亮的,对着太阳时会发出七彩光芒,送出去时,她还有点舍不得。   不过,沈朝玉在第二天就将弹珠当着她面扔臭水沟里了。   “所以,你居然还记得?”   她不可思议道。   沈朝玉撇过头去,声音凉淡:“我从无不记得之事。”   “可那时我才八岁!”   江蓠说着,眼眶渐渐泛红,她从不知道,自阿爹走后,居然还会有这样浓烈的委屈,她所有的委屈应该随着拿被大雨冲刷的青石路面冲干净才对。   “难为沈公子了,”她擦了下眼眶,“既然这般看不上我,还不得不再三再四帮我。不过以后,还望高贵的沈公子,不要在插手我的事,离我远些!”   说着,江蓠将手里的东西往沈朝玉身上一扔,转身走了。   酱色药瓶落到地上,滴溜溜地打了个转。   盖子半开褐色的药液流了出来,一股辛辣的气味刺鼻。   沈朝玉看了会江蓠消失的地方,才低头去捡药瓶。   褚莲音气喘吁吁冲进来,见到沈朝玉便问:“看见我阿蓠妹妹了吗?”   “出去了。”   褚莲音要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翻了?”她一脸心痛道,“这可是阿蓠妹妹趁中午出去买的,这个月最后一点月例都花完了,你……”   迎着沈朝玉的目光,褚莲音在嘴上拉了下,说了句“好,我不说。”   褚莲音又急急忙忙出去了,她,她是在马车上找到江蓠的。   江蓠拿了一卷书页在看,除了眼眶略有些发红面上,完全看不出异样。   褚莲音觑了她一眼:“又碰钉子了?所以我才说不去送嘛。”   她将江蓠的书箱给她,江蓠说了声“谢”,才道:“谢总要谢的。”   “是是是……”   褚莲音不想说这个话题,提起接下来的休沐。   季中考核完,会有十日的休沐时间。   通常来说,寒门学子会回家帮家中侍农,但像他们这般,便会各处去逛。   但江蓠并无逛的心思,一连两日都待在庭院内侍弄她的花花草草,一个大美人活得像个青灯伴古佛的尼姑,莲音看不下去,便拉了她,坐着府里的马车,到了自家位于汴京郊外的别庄。   别庄附近山脉连绵,田地广阔,一路行来颇有野趣。   正值夏日,连迎面吹来的风都是热的,但到了这,却骤然凉了下来。   “这附近有个日月湖,常年冰冷,连带着这附近气温也冷,适合避暑。”   江蓠看着马车行过一个个气派的庄头,道:“看来有不少贵人在这买房置业了。”   “那是自然,夏日来这消暑极好,等到了地方,我叫李叔切个西瓜给你吃,那西瓜镇在井里,可舒服呢。”   马车在田垄上奔跑,江蓠看着一排排绿色的田地,心渐渐静了下来。   褚莲音却还在一个个介绍,左右经过的别庄分别属于谁,如“李侍郎家也就是李岫家”,“森柏”家等等,在经过一个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格外气派轩昂的别庄时,她道:“看到这家了吗?沈朝玉家的。”   江蓠“哦”了声,不说话。   褚莲音看她一眼,等马车再过去,车夫就端来脚蹬:“大小姐,表小姐,到了。”   褚莲音率先跳了下去。   江蓠扶着车缘,踏在脚蹬上看着相距一墙之隔的两家别庄,心想:原来两家竟然就买在隔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7 15:43:54~2022-04-28 23:3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126567 10瓶;37849029 5瓶;细水、葱油饼、乐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买字   定国将军府。   一位青衣小厮踮着脚在回廊眺望, 见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散尽、天色开始暗淡,大公子还未回来,面上不由露出些许忧色。   门房劝他:“竹青啊, 回去吧,看来今日大公子是不会回来了。”   “不会的,大公子出去前交代过,今日申时便回,我再等等。”正说着, 竹青面上一喜,“大公子回来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音近, 只见石色台阶下,行来一匹白马,马上一位高冠博带的玉公子, 白袍猎猎, 风华无双。   他一拉缰绳, 马就停了下来。   竹青忙迎上去:“大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公子下马, 门房将马牵过, 他问:“府内最近情况如何?”   竹青小跑步跟上:“府内一切安好,大将军白日去东营练兵,晚上回来, 夫人也安好,道士小公子顽皮,前日爬假山将门牙磕了,哭了一下午……”   竹青絮絮叨叨, 将府内情况叨了个遍, 又道:“倒是公子您, 事情解决得如何了?梁道台那边催您催得那么急, 十日休沐还未休上呢,便让您连夜赶过去,都过去三日了…可是真的像市井传言说的那样,死的人都胸口被掏了个大洞?可真是妖孽作祟?……”   竹青小嘴嘚吧嘚吧,跟着他面前的人绕过照影璧往前走。   门房将马送到车马房时,忍不住回头,眺望了一眼。   这一主一仆在夜色中迅速遁去。   恰逢天晚,将军府的下人将灯笼一盏一盏挑起挂于在廊下,幽幽的烛火照在公子因疾步而飘起的白色袍摆上,袍摆的银色绣云在这一瞬间像活了一样。   门房看得发呆,直到被人叫了声,才醒过神,回了句“来了”,颠颠地过去。   沈朝玉这时,已经进了玉阙院。   洗漱一番出来,天色已然整个沉了下来,屋内,一盏四角宫灯被点亮,冷梅香自壁角的瑞金香炉内散开。   他披散着长发走出屏风,一斛美人榻弯在那,他半躺于榻,一婢女见之,膝行过来,以一块白巾替他绞这湿发。   窸窣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连着这跳跃的烛火。   沈朝玉长眸微睐,看着对面的博古架。   博古架上,一只蓝色嵌金丝珐琅瓶安静地在那,旁边,是一个小得多的粗陶瓶,粗陶瓶做工粗劣,与这雕工古着的屋子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这粗陶瓶上,烛影落到那双眼瞳,让那双眼瞳也像晕了深深的酒意。   婢女看了他一眼,心跳兀自漏了一拍,手一个不注意,扯掉了他一根发丝,忙伏下地去:“婢子该死。”   他未说话,就在婢女开始不安时,才道了声:“下去吧。”   “是。”   婢女起身退下,在房门即将合上没忍住往里看了一眼,公子青丝如瀑半卧于榻,身影被烛光勾勒,不知为什么,竟被她品出了一丝孤寂。   她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才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离去了。   *   “吱呀”一声的开门声,让沈朝玉转过视线。   他看着走到面前的竹青。   竹青朝他作了个揖,道:“莲舯郡王发来邀约,请公子今晚在钱公子府上一聚,说是要感谢公子之前的帮助。”   “回了。”沈朝玉道,过了会,不知想了什么,突然又道:“不必,备车吧。”   “诺。”   竹青恭敬地应了句,临出门前他抬头看了公子一眼,心中奇怪,这等邀约公子一般不去,尤其是这等临时的,去了都要饮酒,公子不爱,总情愿在屋内看书,今日怎么突然就应了?   不过转念一想,近日公子难得碰到难处,那案子拖了好几日还未解决,回来时还心情不爽利,出去喝酒散心倒也不无可能。   于是忙去叫人备车,等再回玉阙院时,公子已然换好衣裳。   说是换好衣裳,也不过是在里衣外加了件素纱单衣,轻薄的一层白,再普通不过,却偏偏被他穿出了飒飒如雪的气质。   “车备好了。”   竹青双手垂躬。   “那便走吧。”   沈朝玉道了声,沿着抄手游廊走出玉阙院,再经过树木掩映下的一排院子时,他突然抬头望了一眼。   院内灯火通明,嬉声嚷嚷,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与女子娇柔的细语夹杂在一起,间或着孩童“阿爹阿娘你来抓我呀”的嬉闹,将整个将军府的正院渲染得热闹。   竹青脸上带着笑:“看来大将军是从东卫营回来了。”   沈朝玉“唔”了声:“走吧。”   钱公允作为工部员外郎之子,原本在汴京是排不上台面的,但奈何他有个出自关中杜氏的娘,关中杜氏作为关中累世的豪强,底蕴深厚,所以钱公允在汴京每日是呼朋唤友,嬉戏度日——   不过他这人行为虽奢侈淫逸,却性子豪爽,所以在京中倒也不惹人厌,很是结交了一批朋友。   但再是朋友,他也不预自己这宴席能请到沈朝玉,所以在听闻下人报告说“朝玉公子到”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上首位莲舯郡王捏着酒盏笑了声:“稀客啊。”   他一抛酒盏:“走,迎客去。”   钱公子道:“等我同去。”说着,便要推开旁边的美姬,那美姬“啊呀”了声,语声娇柔:“也不知来的客人是哪位,竟然让公子这般着紧,连妾也不要了。”   钱公子哈哈笑了声:“来的这位可不是普通人,你可等着瞧,一会儿见了可莫要嫌公子我不够气派。”   “哦,竟是比莲舯郡王更气派吗?”   美姬讶道。   莲舯郡王生的一副慈悲相,眼生莲,面生花,美姬就没见过比郡王生得更好看的。   “你一瞧便知。”钱公子眼见莲舯郡王已经走到前面,忙道,“快快放开公子我,莫误了事。”   美姬语声不依,动作却乖觉,自发放开钱公允,钱公允跟着莲舯郡王,旁边人忙也跟上,一行人正要出去,却见门外长廊远远行来一人,白袍旖旎如飘忽云上,那人长发未冠,仅以一根缎带随手一束,却更衬得那股气质如仙如琢。   “朝玉快来,我们酒酣意浓,正缺你一个。”   莲舯郡王招手。   “郡王酒友遍布天下,如何会缺我一个。”沈朝玉道,说着话时他走到近前,众人不由一愣,方才那美姬更是倒抽口气,捂着嘴道:“公子所言不差,真乃神人也。”   钱公子见美姬这般说话,倒也不恼,只道:“寰寰你啊,平日里怕是尽钻研脂粉调弄之事了,竟连朝玉公子都不知。”   美姬似嗔还怒地瞪了钱公子一眼,眼睛却偷偷觑着新进来的男子。   只见他身量高挑似净竹,一身白衣,未见任何打扮,却似仙宫玉阙之上最纯净最清冷的一抹白雪,令人想触,又不敢触。   也不知这样一位公子,将来会心慕怎样的女子,美姬着实是想象不出来。   这时沈朝玉已经在众人的拥围之下进了厅堂。   厅堂上,长案坐席随意错落,有穿着青衣的仆人在席中穿梭倒酒。   众人要将上首位让给沈朝玉,沈朝玉未接,而是与莲舯郡王同坐一席,两人酒盏一对,莲舯郡王道:“朝玉这般晚来可是非同寻常,此行为何?”   沈朝玉一饮而尽:“不为何,不过是为一酒中客而已。”   “好,酒中客!好得很,来,倒酒。”莲舯郡王笑道。   钱公子拍了拍手。   场中琴师立马换了首欢快的小调,舞姬开始跳舞。   钱家的舞姬都是花了大钱从各处搜罗培养的,再加上这新丰酒和小步曲,钱家的宴饮在整个汴京都是出了名的。   一时场上极之热闹。   “美人,美酒,美乐,人生乐事也。”   一人打着节拍道。   沈朝玉的目光却未落到那妖娆的舞姬,或琴师的节律上,他似乎只是来饮酒的,靠着坐席,一杯酒又一杯酒地饮。   莲舯郡王也不多话,与他一杯酒一杯酒地碰。   场上一个身份最贵,一个声名最盛,两人喝酒,倒也没人多打搅。   钱公允虽然骄奢淫逸、哪点纨绔的毛病都沾,却也十分懂眼色,并没有来打扰这两人,与他那群狐朋狗友一块作乐,不一会里面传出一堆嬉闹声,一人道:“公允,听闻你前些日子在江南得了个美人,那美人幽若空谷,绝世独立,不会不舍得让我们看吧?”   众人起哄要看美人,钱公允抚掌大笑:“这有何舍不得?”   于是叫下人去将人请出来,请出来后,果然是一绝色,纤纤细步,皓齿明眸,穿一轻粉榴仙裙,俏丽如桃。   众人问她姓名,答曰“离娘”。   钱公允正要说话,却注意到方才那还在安静喝酒的朝玉公子突然一抬眼,道:“什么蓠?”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的离。”美人抬眼,一双秋波明目落在说话的沈朝玉身上,语声带了丝羞。   沈朝玉又垂下眼去,一手把着酒盏,继续喝酒。   可这就够了,传闻中对大部分女子都不假辞色的朝玉公子,难得关心一个女子的名姓,自然引起其他人注意。   钱公允虽不舍得这新得的美人,却更舍不得与朝玉公子交好的机会,他一个眼神,便示意离娘过去。   离娘款款走到沈朝玉和莲舯郡王这一席边,挨着沈朝玉坐下,伸手提了旁边温好的酒壶:“公子,郡王,请让离娘为你们倒酒。”   “好极。”   莲舯郡王道,伸过酒盏来。   清澄的酒液如细线一样注入银色酒盏,郡王饮了一杯,离娘看了眼沈朝玉,俯身过来替他倒酒,抹得黑亮的发髻上茉莉花香满溢。   不一会,酒杯注满。   离娘抬眸,眼眸如水:“公子请。”   沈朝玉未动,离娘眼里就有了泪:   “可是离娘所倒之酒不合公子意?”   她是真的美,笑含情,泪带雨,可沈朝玉面前却浮起另一张带了倔强的脸。   “新丰酒贵在澄。”   沈朝玉道。   离娘一愣,却像是懂了,竟退出厅堂,不一会,散着湿发出来,她换了布衣,不施脂粉,如一株堪堪出水的芙蓉。   “离娘已洗去香粉之味,不会再杂了酒意,这样…公子可能让离娘倒酒?”她又问。   沈朝玉业已微醺,挺直的背脊放松下来,靠着长案边,一双长眸看着离娘半晌,说了句谁也意想不到的话:“我买你一字,如何?”   离娘眼睛睁大:“公子何意?”   “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8 23:37:54~2022-04-29 15:0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睡不着小姐 50瓶;要 5瓶;月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寒瓜   是夜。   离娘坐在梳妆镜前, 一下一下梳着长发,钱公允半卧在床,酒意微醺, 嘴里哼着一曲小调,当目光落到在离娘隐在布裙后的袅娜身影时,突叫一声:“离…”似想起什么,出口的话就变成了:“窈娘,过来。”   离娘款款而来, 才到床边,就被钱公允一把拉到了怀里。   “钱公子。”   离娘只声不依。   钱公允捏了她脸一把:“怎么?不想要我这钱公子, 想要那沈公子?”   离娘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张脸在灯下当真是芙蓉含羞,她道:“公子好没道理, 方才席上明明是你要将我赠予沈公子, 现在却偏偏来怪我。”   “是是是, 怪我。”素来在风流场里过的钱公允当然不会跟一个美人计较, 只是将人抱在怀里好生亲了几口, 又调笑着道:“……离字太苦,不如窈字。”   “…朝玉公子能对你说这番话,想来对窈娘你是有些不同, ”钱公允手一下下抚着离娘的背若有所思道,“可为何…我要将你送他,他又拒绝。”   离娘躺在钱公允怀中,也想起了朝玉公子那人。   冠盖满京华, 唯斯人如玉。   自她阖府获罪, 她被贬入贱籍, 飘零种种, 见过形形色色人,却唯独没见过朝玉公子这样的,不是因他在满室华堂里,一人空饮;更不是那一身的气度风华,而是他看她的眼睛。   男子见她,眼里多藏着□□占有;唯独朝玉公子看她,那眼里便像清清淡淡下了一场雪,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欲.望,没有占有,让人心里安静。   所以,当时她想:若跟着的人是他就好了。   可惜,他眼里是当真什么都没有。   所以,自然也没要她。   他就像只是趁兴来喝一场酒。   喝完酒,趁着微醺,又踏着月色,扬长而去。   “有明月在中,群星失色矣。”   离娘微微失神。   “我看窈娘这心啊,已经遗落旁处,捡不回来咯。”   钱公允一叹,离娘伸出藕臂,嘻嘻一笑:“公子说笑了,我这样的人,哪里配谈心呢…”   话未完,离娘便被钱公允拉着压到身下。   被翻红浪,鸳鸯交颈。   一只银锡壶被踢到榻边,银盖落到地面,撒了一地的酒液。   离娘余光里仿佛瞥见夜色里,一白色身影在月下踽踽独行。   她眼里落下一滴泪。   ***   休沐已经过去四日。   江蓠在褚莲音的别庄内已经呆了两日,别庄僻静,背靠公胡山,曲江蜿蜒在山脚,气温一下子变得凉快起来。   江蓠只觉得近来萦绕在心头的那股躁郁似乎也随着这风消散了。   褚莲音看看她:“阿蓠妹妹,你总算笑了。”她道:“以后可莫要板着脸了,你笑起来这般好看,若我是个男子,必定要娶了你去。”   江蓠被她说得脸一红,嘴角的笑就更甜了些,也不说话,只拿了一双烟笼纱、雾含水似的眼眸看着褚莲音,直看得褚莲音心都酥了半边,心道:世上怎会有阿蓠妹妹这般可人怜的女子,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个臭男人去。   一想到这儿,褚莲音心中就有些不那么得劲儿。   这世上的人,大抵分投缘和不投缘两种,她与阿蓠妹妹大概是前世的缘份,她第一回 见她,便觉得这个妹妹见过的,后来等阿蓠妹妹大了些,那种感觉就更明显了些。   江蓠可不知道褚莲音这一番心理,她正坐在藤编的椅子上,拿小签子戳了钟老伯奉上来的寒瓜吃。   钟老伯就是这别庄的庄头,寒瓜也是他种的,就种在别庄靠近后山处,每日清晨钟老伯就去后山摘一个寒瓜过来,浸到井水里直到傍晚再提出来——这时的寒瓜便带了井水的沁凉,入口又沙又甜,一口下去,能驱散一整天的暑气。   江蓠很喜欢。   每到傍晚,她就和褚莲音一同坐在别庄的院子里,纳凉消暑,吃瓜谈天。   院子里有一棵上了年头的老槐树,风一过,槐花簌簌飘落,江蓠伸手,一朵槐花就飘到她的掌心。   褚莲音笑着道:“啊呀,这花儿又飘到妹妹你那去了,我这边倒是一点不讨它们喜欢。”   她这话说得不错,江蓠发间、肩头,甚至裙摆也飘了一点槐花,这些花儿,就跟长了眼睛似的,谁也不飘,就飘江蓠一个人。   在旁边替他们打扇的央翠笑着打趣:“依我看啊,表小姐就是传说中的花仙转世,否则,这些花儿草儿啊的,怎么就如此亲近表小姐?”   “对,前两天我爹还与我说,自打前日表小姐去过寒瓜田,那看起来有点蔫的寒瓜藤倒精神了些呢。”说话的这人是庄头的女儿钟小丫,她生得活泼,平时爱在江蓠和褚莲音身边凑个趣。   “贫嘴。”江蓠点了点钟小丫,“你怎么不说我是花农。”   “哪有这样好看的花农。”钟小丫作势讨饶。   其他人看她这样,不约而同笑了。   正说着话,一个仆妇进来,说有人往别庄送来请帖。   “可说是谁?”褚莲音问。   “卫所大人家的。”   “卫所大人家…春莺?她也在这儿?”江蓠道。   她在白鹿书院交的两个朋友之一,春莺就是右仆射家的二女儿,性子活泼爽利。   “阿蓠妹妹,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这附近是避暑圣地,汴京城内有许多人在买房置业,就连长公主的别庄也在这,叫静园。那静园占地千亩,其内雕梁画栋、名花奇石尽有,为汴京城第一园……等到金秋十月,长公主就会在静园举办一年一度的菊花宴,到时你就会见菊花开遍园林,平时见都不见不到的珍品会遍布静园各个角落……”   江蓠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褚莲音道:“你不是最爱花花草草?到时大姐姐带你去。”   褚莲音说着,对这个仆妇道:“将人引进来。”   那人进来以后果然给了张拜贴,说是自家二小姐听闻江小姐与褚小姐到了,连忙送来请帖,请她们上门一聚,并特意叮嘱她们不必送礼。   褚莲音哈哈一笑:“这春莺,说是不必送礼,恐怕想着我家的寒瓜呢。”   原来,这寒瓜虽不算得金贵东西,自引进后许多瓜农都会种,可褚家的寒瓜却不一样,钟老伯这一手种寒瓜的本事,是早年自一个胡人那学来的,经他手种出的寒瓜又沙又甜,春莺吃过一次,便念念不忘。   “妹妹,明日我们作客就带两个寒瓜去。”   “这…可行?”   “行,有什么不行,”褚莲音道,“春莺她只有高兴的。”   到了第二日,两人果然只带了两个寒瓜去作客。   春莺就候在她家别庄门口,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旁边还站着她的长姐和三妹,春莺道:“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我看啊,某人盼的不是我,是寒瓜。”褚莲音示意仆妇将寒瓜送去。   春莺叫了人来接,嘻嘻笑道:“知我者褚大小姐是也。”她旁边的长姐看着江蓠:“这位…便是阿莺你时时挂在嘴边的江小姐吧?果真不俗。”   春莺一副与有荣焉之态,拉着江蓠道:“你道我第一回 见她时,心里在想什么?我想,莫非是月宫仙娥亲下了凡?怎如此好看。”   江蓠被她说得抿嘴一笑。   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她话自然而然就少许多。   当然,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江蓠,不管熟悉还是不熟悉,从来不会抿嘴“羞涩”地笑。   她笑时,总习惯露出一排牙齿,旁人说不像闺秀,可阿爹却说,他独爱阿蓠的笑,就像天上的太阳。   如今,夸她太阳的人没有了。   江蓠也学会收敛起照耀在阳光下的牙齿,“含羞”地笑了。   在一群人的打趣中,江蓠安静地跟在褚莲音、春莺身后,进了别庄。   一行人去了花厅,花厅连着一座纳凉亭,亭边竹帘挂起,凉风习习,几张长案,案上放着樱果浆酪,四周还置了冰釜,釜内的冰还在滋滋冒着寒气。   一进纳凉亭,就感觉温度下了来。   褚莲音叹了声:“阿莺好享受。”   “平时我可得不着,”春莺道,“这不是借着你的名头,才让我那抠门的阿爹松了口,买了些冰回来。”说着,她吩咐仆妇速速将寒瓜切了送来,又招呼其他人坐下。   江蓠坐到了长案后。   侍婢都退到凉亭外。   凉亭四面透风,加上这冰釜樱酪,在这炎炎夏日,确实人生一大享受。   樱酪吃完了,寒瓜点心又送上来,春莺的长姐与三妹也是与她一般的好客之人,不一会几人就熟了。   春莺提议打马吊。   江蓠推说不会,褚莲音却戳穿了她:“当年你阿爹写信给我阿爹,在信里炫耀说自家闺女旁处不算精,马吊却是能将其他人打得落花流水,专往家里搂银子,还出了本打马吊的书,为这我阿爹还特特叫我过去,说你聪明脑子不放正途、玩物丧志还玩出了花,让我莫学你……谁知反倒让我也学起马吊来,正好,近日瞧瞧,这马吊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春莺奇道:“阿蓠居然还出了书?”   “一本小册子,自己写着玩的,不值一提。”   说起旧事,江蓠又觉得如梦。   过去那等无忧无忧的轻狂日子,倒像是隔了层纱。   “改天一定要让我们开开眼。”春莺道。   春莺的三妹却是对这项不大感兴趣的,就拿了棚子在旁边绣花,于是,正好四人凑一桌,仆人来将长案拼一拼,一帮人竟真的在凉亭打起马吊来。   打马吊就是骨牌博戏,这牌是用老了的,在清脆的撞击声里,春莺谈起了别的事:“欸,对了,最近你们可别出去乱晃,外面可乱着呢。”   “怎么了,又在你爹那听到什么了?”褚莲音不以为然道。   “你可别不信,为这事,我阿爹可愁死了,每天回来长吁短叹的。”   “你阿爹哪天不愁?”   褚莲音笑,江蓠摸着手里的骨牌,也弯了弯嘴角。   说起来,这世上哪儿的官最难做,当属天子脚下。   大的惹不起,小的不敢惹,不是侯府的公子,就是侍郎家的下仆,个顶个的不好惹,逢年过节还要怕走水怕踩踏,是以,每一任卫所大人的脑袋上都愁得没几根头发。   春莺经常在书院抱怨,说她阿爹近来头发又稀疏了云云。   “…不过这个不一样,”她压低声,“已经死了十来个人了,连京畿卫的一队都惊动了,可就是没抓着人。”   “…而且啊,每个人都死得很惨,听阿爹身边的松叔说,那些死的人欸,心都不见了,我说啊,就是给人吃了。”   “吃心?”褚莲音面不改色,“阿莺你是又晚上偷偷看了什么书?这回是狐妖,还是狗妖?”   “呸!我与你说真的呢!”春莺气急败坏道,“要不是阿爹怕我出事,特特叮嘱我,否则,才不与我说这些堂上的乌糟事呢,还有,你以为他为何要送我与长姐三妹来这别庄?就是那吃心的怪物在京中!”   “难怪…”褚莲音道,“我以前来别庄,我阿爹阿娘都会说上两句,这回倒是一句话没说,就让备马……”   江蓠听着稀奇:“你确定是吃了,不是什么下山的野兽?”   “这我哪儿知道,反正传闻是这么说的,你知道那个叫柳烟的花魁吧?前朝还艳名满京呢,多少王孙公子都是她的座上宾,昨晚就叫人在画舫上发现,胸口的心啊,没了,而且奇怪的是,这人死得这样惨,脸上却还带着笑,被发现时妆容衣饰都样样好,就像杀她的人对她柔情万千似的。”   春莺长姐摸了个牌,丢出去喊了声“碰”。   “长姐,那些不正经的人你说她作甚?”春莺三妹嗔道。   褚莲音眉拧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转头看向江蓠,却见她一双拢烟眉微微蹙着,像是被什么苦恼。   “妹妹怎么了,可是害怕?”褚莲音问。   “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江蓠道。   柳烟的话…   她想起书店三楼时听到的那一段,那偷情的女子好像也叫…烟娘?   只是想起当时和自己在一块的人,那股被夏风吹散的躁意又一点点浮上来。   为…什么呢?   “好了,不提这些了,”这边春莺道,“我这也不过是为了给你们提个醒,管他吃心还是挖心,自有我阿爹他们去操心,倒是你,阿音…”   她道:“你道这回的案子,惊动了谁?”   “谁?”褚莲音想了一会,“你单单提我,与我有关的话……”   “我阿爹?”说完,她又摇头,“这不可能。”   “自然不可能,宰辅大人日理万机,这等抓犯人的事,不过是案卷上几个名字。”春莺道,“恩…你再猜?”   “猜不到。”   褚莲音老实道。   在她熟的那帮人里,委实是想不到有哪人合适被请去查案。   “沈朝玉。”春莺道。   “沈朝玉?”褚莲音手里的骨牌出去时,力道都大了些,过了会哑然失笑,“怎没想到是他?”   “不过阿莺有句话你说得不对,我与沈朝玉虽定了亲,论关系却不算熟。”   春莺翻了个白眼:“书院同窗,还定了亲,怎么不熟?”   褚莲音道:“沈朝玉那性子,凉冰冰的,跟谁能熟起来?我与他统共也没说超过十句。”   “也对。”春莺也深以为然来,点头道,“朝玉公子那性子……”   “书院郎君多,但不论是何等样的郎君,对上我等都会先柔上一层,唯有朝玉公子,面冷心也冷,除了圣人书卷能得他一两个好模样,我就没见他除了那张冰块脸摆出过其他表情。……有时我都在想,莫非他天生对女子毫无兴趣。”   “你们这话不对。”春莺长姐丢了张索子,“莫非没听说?前日朝玉公子去了钱侍郎府上饮酒,在那看上了一个美人。”   “听闻那美人生得国色天香、纤纤窈窕,朝玉公子见之欢喜,赐名为窈。那钱公子当场就将那窈娘赠了朝玉公子。”   “竟有此事?”春莺连牌都不打了,丢下一把骨牌,“我不信。”   “你不信也没用,前日那宴席小叔也去了,小叔回来就是这般说的。”春莺长姐道。   一群人目光不由看向褚莲音,褚莲音却叫春莺把牌捡起来继续打,见其他人看自己,不由嗤笑一声:“不必这般看我。”   “你…不伤心?”   春莺问。   “有甚好伤心的?”褚莲音理所当然道,“我们这样的人家,郎君屋里的侍妾就少了?就是不纳妾,连我阿爹这样敬重阿娘的人,都还有个姨娘呢。”   “那不一样!”春莺道,“接不接受,和伤不伤心是两码事。”   褚莲音听闻,手中抓着的骨牌松了松,她张了张嘴,突然转向江蓠,道:“说起来,阿蓠妹妹家就不一样,她阿爹就一直只有她阿娘一个,她阿娘过世那么久,就她一个女儿,她阿爹也没……”   她话未完,却突然呆住了,目光落到江蓠掉了泪的腮边,讶然道:“阿蓠妹妹,你哭…什么?”   江蓠茫然地伸手,摸到湿了的脸颊,心想:   是啊。   她哭什么呢。   江蓠不明白。   褚莲音却误会了,忙道:“瞧我这张嘴,阿蓠妹妹,对不住,我不该提你阿爹,对不住,对不住……   “行了行了,打牌打牌,不讲这些有的没的,打牌。”春莺道。   “对,打牌,打牌。”   褚莲音道。   唯有春莺长姐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江蓠,美人纤纤弱质,一身浅绿坐于凉亭,腮帮带泪,让人不由自主便生出一丝怜爱,她心底突然生出一丝荒谬的念头来:这表小姐不会…   牌局一直持续到很晚,之后,不论春莺和长姐三妹如何挽留,江蓠和褚莲音都没再留下,而是坐着马车往回赶,傍晚时分,才到了褚家的别庄外。   “大小姐,表小姐,到了。”   车夫道。   褚莲率先跳下车,江蓠则在眉黛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还未站定,就听一阵重重的马蹄音自后而来,江蓠驻足回望,却见三位郎君骑马穿过满是绿意的岔路口,一下就转到面前。   残阳如血。   公子如玉。   江蓠仰头看着马上的沈朝玉,他背着斜阳,面上的神情让人看不真切,唯一能看清的,却是那缰绳柄上镶着的一串玉珠。   “沈朝玉?”   褚莲音的声音   “褚小姐,江小姐。”   马上之人颔首,而后一扯缰绳。   两人交错而过。   江蓠只觉得,真闷啊。   那短暂的被暖风吹散的潮意好像随着这匹马的闯入,重新萦绕上来。   作者有话说:   手背烫伤的地方终于开始结痂啦   可以稳定更新了   希望接下来老天保佑,真的真的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水逆年。   感谢在2022-04-29 15:03:51~2022-05-23 22:3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6567 7个;米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126567 50瓶;点逗点逗 26瓶;南郑 20瓶;司幽幻梦 14瓶;不听不听反弹、吃太胖会被鲨掉 13瓶;罚酒饮得 10瓶;伊一 7瓶;小勇、秋之兔兔跑起来、夜茴夕枫、细水、希希左转转圈圈、乔泠 5瓶;乐音中的猫 3瓶;。 2瓶;葱油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阿娘   一行三骑与旁边的马车交错而过, 不一会就到了一家别庄门口。   三人下马,仆人连忙过来牵了马儿走。   一身穿金蟒袍、手持销金扇在那扇啊扇的年轻郎君吊儿郎当地道:“朝玉公子,方才褚小姐旁边那位…就是之前酒楼那位?褚家那位表小姐?”   “怎么?三侄儿很中意?”   沈朝玉未答, 他旁边那位郎君却率先答了,答话的这人一身紫色圆领袍,戴金缕玉腰带,明明一副人间富贵打扮,却偏偏生了一双无尘无绪的眼睛, 看人时就像佛堂里供奉着的佛陀,叫人印象深刻。   这位就是莲翀郡王。   说来三人凑在一起也不是偶然。   京中人人皆知, 朝玉公子平生最在意之事除了架上书就是手中卷,最是无尘。   而这莲翀郡王却是天生的浪荡子,镇日里走马章台、满楼红袖招, 过的是截然不同的日子。而这三皇子, 就更是纨绔中的纨绔, 每日带着自己那帮小弟在街市上招猫逗狗无所不干, 唯一不干的, 就是女人。   就这样三个截然不同的人,谁也不知道,怎么就凑在了一块。   京中时常有人能在清风楼见朝玉公子和莲翀郡王同坐一桌, 点一壶梨花白,对桌而饮,陪坐的,常常还有个屁股下长了刺坐不住的三皇子。   也时常见三皇子带着蛐蛐儿上大将军府的门, 将那本该清风明月相伴的朝玉公子拉出来, 逛一趟夜市, 看一市街灯。   这一日, 是三皇子听说京中出了个奇案,而这奇案许久未破,让卫所的春大人愁得脑袋都快秃了,为此还请了朝玉公子,协助办案--于是,就趁着沈朝玉出将军府,屁颠屁颠地来了。   不过出乎三殿下意料的是,沈朝玉没去破案,反倒一骑去了城外,中途还捎上了他小叔莲翀郡王,更是在最后,碰到了褚莲音和江蓠。   这回的江小姐,可没像酒楼那次带了面纱,穿一袭水绿裙,站在这群山耋耄的别庄前,犹如清新的一朵玉兰。   三殿下自是觉得此女美极了。   不过他也没忘,上回酒楼他放纵自己的酒肉朋友胡侃这位表小姐时,挨了沈朝玉的一顿说。   此时自是不想招惹,只是道:“皇叔说的不对,美人儿多看两眼,那是本能。就像皇叔你那帮相好的,有哪个不好看的?”   话落,三皇子却想到皇叔那帮“知己”里又黑又丰满的一个农妇,据他一个随从说,那叫妇人风韵,什么“熟透了”,三皇子不懂,只觉得他这皇叔是天生的荤素不忌,任是不挑。   莲翀郡王却一摇扇子,道了声:“确实,都美。”   三皇子不以为然地“哦”了声,在他心里,美人还不及蛐蛐儿有力的两条大腿,若一定要选,他还觉得那位褚小姐更实用些,起码不会被他殿里一窝蛐蛐儿吓哭。   三人一行进了别庄,到了书房。   三皇子一进书房,就翘着二郎腿,敲着桌子要青竹上茶。   青竹端着托盘进来,一人面前放了一盏茶,而后又退了出去。   “云溪洱茶,请两位一品。”   沈朝玉道。   落地铜香炉前,他穿一身白衣,正取了锡夹,拨了拨香炉里的香片,一股如梅如雪的香气散开,他才重新落座。   “疏疏淡淡泷梅香,”莲翀郡王端起茶盅品了口,又叹,“轻轻浅浅云溪洱。”   “朝玉,好享受。”   “酸唧唧的,”三皇子不以为然道,他平生最不喜欢这些苦兮兮的茶,不过这云溪洱茶是出了名的,宫中也没几两,他平时没得吃,所以也勉勉强强喝了一口,装模作样道:“好茶。”   沈朝玉嘴角弯了弯。   “沈朝玉,你笑话我,是不是?!”三皇子看懂了他的笑,指着他。   沈朝玉难得展颜,说了声:“是。”   “皇叔,你看他!”三皇子指着沈朝玉,气鼓鼓。   莲翀郡王翻了个白眼:“行了,少丢人现眼,不过说起来,我觉得,这洱茶最好是用醴泉的酒泡…”   “茶用酒泡,你喝茶还是喝酒?”三皇子怪叫。   “既喝茶,又喝酒,岂不妙哉!欲醉未醉,将醒未醒,是茶还是酒,何必分得那么清…朝玉,你说是不是?”   沈朝玉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一拂,送过去一壶酒。   “还是朝玉懂我!”   莲翀郡王抚掌大笑。   三皇子自觉受到了排斥,开始吵嚷,莲翀郡王茶喝尽,竟当真将酒注入茶盅喝起来。   沈朝玉喝着茶,始终一言未发。   莲翀郡王连喝三盅酒茶,看他一眼,却只见到这位好友指尖摩挲着茶盏,眼睑微垂不说话的模样。   沈朝玉大都时候都不说话,可这不说话与不说话的分界还是不同的。   莲翀郡王放下茶盅:“有心事?”   他问:“案子很难?那日在钱家宴席,我便看出来了,你被什么所困。”   沈朝玉恍然:“只是…一些小事。”   他道:“不是要问案子?问吧。”   一说起这个话题,三皇子立马就兴奋起来:“听说那些被杀的人,心都被吃了?真的假的?啊啊,对了,还有,我听说,这些尸首被发现时,衣服都被剥光了,身上还刻了字…”   “好侄儿,你这么多问题,叫阿玉回答你哪句?”莲翀郡王执扇打断他,“阿玉,我就问一句,杀人的到底是人,还是…”   他带了点迟疑:“那些东西?”   “莲翀,子不语怪力乱神。”沈朝玉面色平淡。   莲翀郡王叹气:“也是,我着相了,杀人的是人是鬼,又有什么要紧。”   “这当中还有鬼?!”   三皇子脸色都吓白了。   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打开了,三皇子惨叫着跳起来,只见竹青进来,朝上首位作揖:“褚小姐派仆人送来寒瓜,供公子和两位客人品尝。”   “替我谢过褚小姐。”沈朝玉放下茶盅,略作思索,道,“天气酷热,去厨房问温娘要两盅绿豆汤,并一碟金丝蕊糕,一起送去。”   “你这居然有金丝蕊糕?”   三皇子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他这人,平生第一好是蛐蛐,第二好,就是吃了。   天底下就没有几样他没吃过的,而吃过念念不忘的,除了柳大厨以一百种食材制成的参鸡汤,就是这金丝蕊糕了。   说来这金丝蕊糕做来其实并不特别,唯一特别的,是其中用来调味的一种花汁,采自西戎辫儿岗的金丝蕊花,这金丝蕊花一年只开一季,一季只有三天,花期极短,而且生长环境极为苛刻,过冷过热都会导致其凋零。   这也导致这金丝蕊花极其昂贵,而由其制成的花汁一小瓶就要要价值百金,寻常人根本不会将它用来入菜,而是将其制成精油,放到香料铺里。   所以,这金丝蕊糕极其难得,即使是三皇子也不过吃过两三回。   “可还有?且给我也来一碟。”三皇子拍桌子。   “就这一碟。”沈朝玉道,并吩咐竹青退下。   “你倒是对你这未婚妻上心……”三皇子颇为悻悻然,话方出口,脑袋就被莲翀郡王敲了一记。   他道:“侄儿,你怎这般不济,还跟女郎们抢东西?当心一会阿玉揍你一顿。”   “他才不会。”三皇子悻悻摸摸脑袋,“朝玉公子君子风度天下皆知,何况…”   他还是他唯二的朋友--   虽然沈朝玉嘴上从来不说,不过还是三皇子单方面认定,两人关系莫逆、非同一般。   说来,他认识沈朝玉还是源自一场乌龙。   那时沈朝玉似乎才从晋阳府回来不久,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儿郎。   那日他和平时一样,手里捧着个蛐蛐罐,领着一群人大摇大摆地穿过街市,在经过街中心时,被一条突然窜出来的大黄狗吓了一跳,手中的蛐蛐罐摔了。   蛐蛐从罐里面跳出来,他忙招呼随从们追。   一群人在大街上大呼小叫地跟在一只蛐蛐儿后面追,眼看就要追着了,那蛐蛐儿慌不择路,两条腿一蹦--   直接蹦到了沈朝玉鞋底。   于是,被他重金买来的常胜大将军成了沈朝玉鞋底下的一滩泥。   三皇子当场就不干了,拉着沈朝玉撒泼打滚就要他赔。   沈朝玉哪里会赔他蛐蛐儿,只是叫了竹青,拿了根小棍儿,将那双鞋悠悠然换下来,而后将鞋底儿连着蛐蛐的尸体“啪的”丢到他面前。   “原物奉还。”面上还是一派仙气儿。   三皇子当即气得就要叫人打他,可话还没出口,就见到这长得贼白贼好看的少年郎君右臂上挂了一圈黑布。   黑布上还别了一朵小白花。   “原来是家里有人过世了呀。”   三皇子想。   那不大的心眼子突然放开了,心想,一只蛐蛐儿而已,就不和他计较了。   于是放了句狠话,就领着人浩浩荡荡走了。   再后来,三皇子才知道,今天这街市上碰到的少年郎就是镇国大将军的儿子。   镇国大将军的妻子在前几日死了--这事三皇子也知道,他还记得,当时他父皇还下过旨的,让大太监领着人去颁旨的。   此后又有了几次交集。   一来二去就熟悉了,三皇子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个特别好的东西,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满京盛誉的沈朝玉愣是没嫌弃他,两人偶尔还会在一起吃个饭,喝个小酒。   所以,三皇子对沈朝玉家中的情况,是有些了解的。   俗话说人走茶凉,将军府茶凉没凉他是不知道,只知道大将军在前妻死后不到半年,又续娶了。   续娶的那位身份不高,是个农妇,三皇子生怕沈朝玉吃亏,还特意去探了虚实,发现那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妇,大字不识几个,长得一般,身体还因为常年操持农事带了点粗壮--三皇子是不太明白大将军怎么就看上她了,不过念在这农妇性情柔顺,进门后对沈朝玉毕恭毕敬,不摆什么母亲的架子,也就不管了。   而在褚家的别庄,褚莲音也正和江蓠说起这桩事。   “沈朝玉的阿娘去世了?”   江蓠愣在那。   她还记得晋阳府上那个温柔婉约的女子。江蓠的阿娘在她出生时就因难产去世了,她所有关于阿娘的想象都来自阿爹的复述。可当她第一回 在晋阳府见到沈朝玉的阿娘时就觉得,如果她阿娘还活在这世上,一定也是这样的。   她会有水一样的温柔,还会有阳光一样的温暖。   晋阳府的女人都是天生大嗓门,追着自家汉子跑时偶尔还会抡着刀,身上天然带了边关的那种劲。   而沈朝玉的阿娘就不同,她就像是水做的,说话时细声细气,做事时有条不紊,从不与人争辩,也从不苛待下人,江蓠就没见过比她更有礼貌的人。   印象里有一回,她追在沈朝玉身后,沈朝玉嫌她麻烦,施展轻功跑走了。   她追之不及,摔了一跤,将军府的后院有个演武场,演武场上列了个兵器架,她就摔在那兵器架旁,额头磕到架子的横梁,当场就起了个包。   边关长大的孩子哪里会在意这些,何况江蓠是个没娘的,拍拍腿就要起来,谁知面前蹲下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子,问她:“痛不痛。”   那女子也穿了一身白,身上的白裙比她阿爹带回来那条还要好看,裙摆上用银丝绣线绣着她从未见过的花纹,眼睛比天上的银丝绣还要亮。   她问她“痛不痛”,还用那块干净到看不到一点尘土的手帕替她擦脸。   那是江蓠第一次感觉到阿娘的温度。   香的,软的,暖的。   她想,如果她阿娘还在,一定也是这样,会替她用手帕擦脸,会替她拍身上的土,会温柔地问她,疼不疼。   之后,她就被沈朝玉的阿娘牵着手带进了院子,她替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梳了个漂亮的头发,而后,送到了她家院子。   江蓠现在还记得那时牵着她手的温度,记得当时阳光穿过树叶落到脸上的微烫。   后来再想,她追着沈朝玉跑的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阿娘。   如果她嫁给他,她也就能叫那个会给她擦脸、梳辫子的女人叫阿娘了。   可惜,沈朝玉不喜欢她。   “什么时候过世的?”   江蓠茫然地问。   “好像是从晋阳回来?反正没多久就去了。”   若是这样的话,沈朝玉当时多大?   十一,还是十二?   江蓠努力地推算了下,却发现推算不清。   但她还记得,有几回跟着阿爹去将军府,看到那温婉的女子与英俊的小儿郎坐在院子里一块温书的场景,当时阳光正好,书声朗朗,女子脸上的笑温柔似水。   而现在那温柔的阿娘没有了。   江蓠突然不知什么滋味,一别经年,原来他早早便有了变故,而不单是自己。   “想什么呢,都过去那么久了,”褚莲音道,“沈朝玉现在挺好的,还有个弟弟。”   正说着话,央翠推门进来,说未来姑爷派人送来两盅绿豆汤,和一碟金丝蕊糕。   她脸上带了点喜意道:“再叫外面那帮人说咱未来姑爷不贴心,不贴心,你瞧,连金丝蕊糕都送来了…”   褚莲音“哦”了声,站起:“金丝蕊糕?当真?”   “自然是真。”央翠笑着道,“青竹亲自送来的,哪里会有假。”   “快快快!呈上来,这可是稀罕物,我可从没吃到过呢!”   “这就给您送来。”   不一会,金丝蕊糕送上来,金黄至透明的四块糕点错落在白玉碟里,像件艺术品。   褚莲音拿起一块吃了口,眼睛瞬间眯起来:“好吃。”   又叫江蓠过来。   江蓠拒绝,褚莲音趁她不备,往她嘴里就塞了一块,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快吃,难得沈朝玉大方一回,不吃呗不吃!”   金丝蕊糕的气味到嘴里,江蓠眼前似乎又浮现起晋阳府的阳光。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爱吃这金丝蕊糕了,这金黄至透明的糕点里,是金丝蕊花努力蓄积的一整个冬季的阳光。   这时,门又被打开。   一个打扮富贵的中年仆妇进来,递进来一张帖子。   “奴是长公主身边的崔妈妈,”她行了个礼,“长公主于三日后将在城外别庄举办曲水流觞会,请褚小姐务必赏光。”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太久没写了   写起来很没感觉,最近几天一直在复健。   终于存了几章稿,找回点感觉,才敢来发新章,后面努力争取不断更(毕竟终于有存稿了是吧。)   给等待的宝宝们发50个随机红包吧·   感谢等待。   我真的是一个浑身是毛病的人,愿意等下来的你们,真的特别好特别好,愿意包容这样一个满身缺点的我(不包容也没事,骂吧,我立正。毕竟如果是我追到我这种作者的文,也会忍不住骂的。)   另外,迟来的六一祝福,大家快乐·   愿我们都能当孩子。   晚安。   爱你们。   爱你们。   爱你们。   说三遍。   感谢。   感谢在2022-05-23 22:32:29~2022-05-30 22:2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小白很上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沙的飘 20瓶;小羊 17瓶;南郑、流云隐阴、鹤一呦 10瓶;下了场雨 2瓶;Souffrance、秋之兔兔跑起来、山楂云、乐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嬉闹   褚家别庄。   崔妈妈送完帖子就走了。   褚莲音手里拿着那封邀帖看, 帖子以揽书斋最时新的桃花笺制成,上方以细狼毫绘了一枝粉桃,上书:[静园曲水流觞会。]   时间正好定在四日后。   “翁亭的字…”褚莲音眼睛一弯, 将帖子交到央翠手里,“央翠,替我收起来。”   转头见江蓠一脸茫然,道:“啊,翁亭是长公主的二女儿。”   说起翁亭二字时褚莲音嘴角一撇, 江蓠极少在褚莲音脸上见到这样的神色,于是就知道, 这位县主必定让大姐姐十分不喜。   “那大姐姐还去那曲水流觞会?”   “去,怎么能不去?”褚莲音天经地义道,“若我不去, 那翁亭还要以为我怕她了。”   央翠补充道:“表小姐有所不知, 翁县主与我家小姐不对付, 一半是因着两人各占了汴京双姝名头的一半。”   “央翠, 说这些作甚?”褚莲音带了丝怨怪道, “那名头不过是些好事者排的,若叫他们看到阿蓠妹妹,便知道这什么双姝, 尽是笑话。”   江蓠可不这么觉得。   褚姐姐如日出东方,英姿飒爽,最是让人喜欢不过,若她是郎君, 也必定会更喜欢褚姐姐这样的。   不过看褚莲音对这个话题没兴趣, 她换了个, 接着之前的问:“那另一半原因呢?”   “另一半原因啊, 就落在咱家未来姑爷了…”   央翠正欲继续,却见褚莲音转过头来:“央翠!”   央翠一缩脖子:“不说便不说,汴京城里谁不知道翁县主爱慕咱家姑爷,都拦马当街表白了…”   “你还说!”   褚莲音瞪她。   央翠这才不说了。   江蓠在旁边看得微微笑起来,每次央翠和褚莲音逗嘴,总会让她笑起来。   “那小姐,你说…长公主府的宴会,未来姑爷会不会去?”过了会,央翠问。   “你哪回见他凑过这种热闹?”   褚莲音不以为然道,想了想,从外招了个仆人进来,叫他去隔壁问一问,一会褚府有搏戏,他来不来。   不久,果然带了个“不来”的回答。   “你瞧,不来吧。”   褚莲音摊手,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转头看江蓠,却见她正半靠藤椅,风吹着她半边裙纱,似在享受这夏夜暖风,手里还捧了半个寒瓜,拿着竹签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吃,旁边的金丝蕊糕吃了口,却没再碰。   “好东西也不会吃。”褚莲音将那剩下的塞她嘴里,拍拍手,突然说了声,“阿蓠妹妹…”   江蓠侧过脸去,月色下那张脸如洗,褚莲音叹气,似是突然放弃,将手枕于脑后:“算了,听琴。”   江蓠这才发现,隔壁传来一阵琴音。   天上星子烂漫,月色如雾,那琴音悠远,江蓠闭眼,听褚莲音在旁边跟着哼时,只觉得心里安静。   褚莲音却突然哼了声:“这声音当是从沈朝玉那边传来的吧。他不肯来参加我褚府的搏戏,却在自家别庄里办宴。”   “不过这曲真妙啊。”   江蓠叹道,“高山流水,你以为幽怨如谷底,立刻又春江月明,也不知这操琴的是谁,铿锵金坚,却又缠绵如丝,于暗底无声里流露,叫人的心好像也跟着瑟瑟。”   尤其是那压弦那段,好似在月下低语,诉不能诉之心,表不能表之情,直叫人好奇操琴的人是谁,才能弹出这么一段琴来。   褚莲音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阿蓠妹妹不知道?”   “这操琴之人,自然是沈朝玉。汴京朝玉,传闻中一手琴音可惊仙人,人间哪得几回闻呢。”   江蓠讶然。   面前却浮现晋阳府那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在院内操琴之景。   那时风淅淅、雨渐渐,他坐于廊下,琴音不如现在婉转如意,反倒像被锯坏的木头。   当时她还嘲笑他,喊:“大家都来听啊!沈朝玉弹琴好难听!”   时光荏苒。   岁月不断往前滑,当年锯木头的少年郎已经一曲能动九霄的郎君,而她却只是躺在这,闲坐吃寒瓜。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院墙那头传来一道声音:“喂,两位聊什么聊得这么热闹?能请帮个忙么?”   江蓠回头一看,却见靠近沈家别庄的那道墙上探出来颗脑袋。   央翠尖叫起来:“鬼啊!”   庭院里一团乱,江蓠却已经认出墙头那人是谁,不久前在别庄门口见过的三皇子。   “三殿下。”   她朝对方行了个礼。   “啊,是表小姐。”三皇子道,伸手朝她晃了晃手以作招呼,而后问,“能否请表小姐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再丢还给我?”   江蓠这才发现,围墙边的草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彩线绣球。   这是汴京时下一个游戏传花令需要用到的,一人击鼓,鼓落,绣球到传到谁那儿就要行酒令。   想来是这三殿下与人玩游戏时,不小心将这绣球抛过了墙。   江蓠过去捡了起来,正要将绣球抛过去,褚莲音却过来,按住她肩膀:“阿蓠妹妹,等等。”   “大姐姐你…”   “等着。”   褚莲音制止了江蓠。   她可是还记得不久前这三皇子由着他那帮狗腿子在酒楼里对阿蓠妹妹大肆评说的模样。   此时见他趴在自家墙头,一副不正形的模样就更气怒,连带着对请三皇子入别庄的沈朝云也有了些不满,板着脸道:“三殿下这样…恐怕不妥吧?”   “哪儿不妥?”   三皇子看了眼自己身上。   帅气的金丝蟒袍,华贵的玉扳指,非常妥。   “圣人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三殿下跟着郭品鉴先生学了这么多年,怎么连圣人礼数都不懂?”   三皇子最不耐烦那些酸唧唧的说教,闻言道:“本殿不过是让捡个球,哪里来这么多话。女人就是麻烦。”   说着,他问:“就一句话,捡,还是不捡?”   “不捡!”   褚莲音非但嘴上说着不捡,还手一伸,将江蓠手中的绣球扯过来,手一抛,绣球就被抛到离墙很远的一边。   “你--”   “我怎么?”   “不可理喻!”   三皇子脸都要气歪了。   江蓠看了一眼,不由软声劝道:“大姐姐,那毕竟是皇子。”   “皇子又如何,”褚莲音哼了声,“皇子就能无视礼数,爬女儿家的墙了?”   “谁爬女儿家的墙了?褚莲音,你休要血口喷人!”   “那你爬的是什么?”   “我…我爬的是宰辅大人家的墙!”   三皇子话落,就见褚莲音一副望着白痴的眼神望着他:“宰辅大人家现在住着我,也就是他女儿!难道不是女儿家的墙?”   “你…你放屁!”   三皇子不仅气得脸歪,还绿。   褚莲音却拉着江蓠:“阿蓠妹妹,我们走。”   江蓠被扯着走了两步,却只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的钝响,转过身,只见三皇子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大约是墙角的青苔太滑,“砰”--   他又摔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   褚莲音没忍住,一下笑了起来,如春花般烂漫,又如烈阳般炽热,三皇子满身狼狈地站起,正要说上两句,却突然呆住了。   他直愣愣地看着她。   江蓠在旁边看得心下一个咯噔,这回轮到她扯褚莲音,道:“大姐姐,我们走。”   褚莲音“哦”了两声,这时,有仆妇进了院子,说朝玉公子和莲翀郡王门外求见。   褚莲音忙道:“快请进来。”   不一会,沈朝玉和莲翀郡王进了来。   月色朦胧,他白色衣摆拂着院边的花木,徐徐进来。   不一会,就站到了三皇子面前,朝着褚莲音和江蓠微一拱手:“抱歉,给两位小姐添乱了。”   而随着他话落,院中小路又拐出一位紫衣郎君。   两人站在一处,一个好似人间富贵客,一个好似天上云中仙,风姿截然不同。   紫衣郎君也朝两人拱了拱手:“见过两位小姐,叨扰了。”   “哪里哪里,两位来,倒令寒舍蓬荜生辉。”   江蓠听着褚莲音在旁边与他们寒暄,目光盯着莲翀郡王紫袍上绣着的花纹,浅沙金莲花纹,耳边似响起阵阵梵音。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浮现了上来。   “…阿蓠妹妹?阿蓠妹妹?”   待耳边褚莲音传来关切的声音,江蓠这才发现,自己又发起了呆。   “拜见两位公子。”   江蓠福下身去,抬起头时不意撞见沈朝玉眼神,还不等她品出那眼神里的意味,他已经转过头去,按着三皇子的脑袋,朝两人微微躬下身去。   “抱歉,三殿下为我请到别庄,既是我客人,所行无状之处,也当由我负责。”   一身白衣,形容有礼,风华无双。   江蓠看着,只觉得那被风吹起的白衣好似与记忆中的某个场景重合在一起。   是什么呢…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浮出水面。   “既然是沈朝玉你出面,那我便不与他计较了。”   将出未出的感觉被一道声音压了下去。   褚莲音挥挥手作大度状,三皇子却跳脚:“计较!?来啊,褚莲音,你来给本殿计较一个试试!”   那跳脚的模样活像无理取闹的孩子。   褚莲音没搭理,反倒让三皇子更来劲了:“你是不吃怕了?怕就说,本殿不跟…”   “三殿下。”沈朝玉道。   三皇子一愣,摸摸后脑勺,嘟囔:“不说就不说嘛…”   “道歉。”   江蓠站在一边,看着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被那风度翩翩的男子压着道歉。   混世魔王直起身时还有些悻悻,褚莲音压了压脾气:“恕褚某待客不周,三位走好。”   这是要送客了。   “那褚小姐再会,”沈朝玉直起身,颔首,“江小姐…”他顿了顿,江蓠抬起眼,只觉得他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如轻盈的纱,“再会。”他道。   “再会。”   江蓠福了福身。   沈朝玉转身离开,三皇子垂头耷脑地跟在他身后。   江蓠只能看到他被风吹起的衣摆。   她挪开视线,突然,面前递过来一块手帕:“敢问这可是江小姐之物?”   江蓠一愣,才发现自己的手帕不知何时竟掉在了地上,被风一吹,吹到了莲翀郡王脚边,被他捡起,又送到她面前。   “正是我的,谢殿下。”   女子声音细细,身段袅袅,在这阑珊月影里,如一段清丽又缠绵的梦。   莲翀郡王看着她。   江蓠伸手过来要抽手帕,没抽动,一愣,抬头,却对上莲翀郡王笑着的眼睛。   他看着她道:“江小姐客气,改日再会。”   说着,手松了。   江蓠抽过手帕,就见他挥一挥手,也跟在沈朝玉身后走了。   她站在庭院里,看着那一行走远的三人,转头,却见褚莲音嘻嘻笑地看着自己,不由问:“怎么了?”   “我家阿蓠妹妹的魅力可真是不一般,那莲翀郡王看起来对你可是不一般。”褚莲音凑过来。   “大姐姐又胡说。”   “阿蓠妹妹,大姐姐这回可没胡说,那莲翀郡王看你的眼神确实不一样嘛。不过说起来那莲翀郡王也不是个好东西,阿蓠妹妹还是离他远着些…”   “大姐姐!”   “啊呀,我家阿蓠妹妹害羞了…”   两人嬉闹的声音散如夏夜的蝉鸣,不一会便散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 ,最近焦虑症又犯了。   自从上次更完,就没上过线,等好点上线,才发现我把存稿时间存错了,一直没发上来。   所以决定先发四章。   接下来每天更两章,直到我存稿没了为止。   ****   感谢在2022-05-30 22:29:17~2022-06-07 16:0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黛露喵 40瓶;萌萌的小二货 30瓶;睡不着小姐 10瓶;脱线总裁 7瓶;胖鱼头 5瓶;山楂云 2瓶;吃锅了二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贿赂   到第二日, 春莺就带着她的长姐、三妹到了褚家别庄,还带了一瓶百澧酒。   “竟是百澧酒?”   褚莲音喜出望外。   所谓百澧,是说这酒取自百醴之泉, 十分难得。   “是啊,三年前这酒我亲自埋在别庄树下,今日正好挖出来,请诸位一品。”春莺吩咐侍婢将百澧酒摆上来。   “我看某人这回来啊,不是为了请我吃酒, 倒是另有心思。”褚莲音睨了春莺一眼,打趣道。   “我知道就瞒不过你。”春莺捶她一记, 而后才别别扭扭道,“昨日听我家仆人来报,说沈家别庄很是热闹, 朝玉公子带着三皇子和莲翀郡王住下了?”   褚莲音点头:“我就说, 黄鼠狼给鸡拜年, 没安好心。”   “阿音!”   春莺跺脚, 江蓠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春莺睨她:“你笑什么?”   江蓠笑得脸颊泛粉、花枝乱颤:“没、没什么。”   “说, 说不说?!…”   春莺过来挠她痒痒。   江蓠笑得鼻尖微微冒了汗,那模模样直看得春莺长姐和三妹直了眼去,心想:上回看还清清淡淡, 此时看分明是艳里生波、不可方物。   那江蓠还在笑:“我在想,你俩一个当鸡一个当黄鼠狼,这褚家别庄倒成了…”   “喂!”   连褚莲音都过来掐她。   几人笑闹了一阵,春莺才道:“好好好, 不笑了不笑了, 肚子都笑疼了。”   说着, 她眼巴巴地看向褚莲音, 褚莲音被她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问了句“做什么”。   “也不做什么,”春莺笑嘻嘻道,“就是阿音,你既是朝玉公子的未婚妻,办个宴饮请他过来吃也是便宜…啊呀,如何这般看我?我也没想别的,不过是见上一见。世人说,有好物在前却不得一睹,实乃人生憾事。”   “你平日在书院看得还不够多?”   “平日里哪有莲翀郡王!”春莺不依。   那莲翀郡王与朝玉公子齐名,也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三皇子虽然性子混账了些,可也生得眉清目秀,如今能一次看三个,这买卖不做实在是亏。   见褚莲音兴趣缺缺,春莺嘴角一撇,一把就将那温好的百澧酒抢过来:“你若不请,我便不给你吃酒。”   “好好好!”褚莲音无奈,“将酒拿来,我这便写。”   她招来央翠,令她去书房拿了她帖子,去隔壁传个话,不一会央翠回来道:“几位公子说最近事忙,恐怕是没空过来。不过小姐若有闲暇,明日倒是可以带着江小姐去他庄中一聚。”   “此话当真?”   褚莲音讶然。   “自然是真,我还问过沈公子身边的竹青,”央翠笑着道,“听闻明日书院的一些学生也去,小姐若去,怕是会很热闹。”   春莺扯着褚莲音袖子:“阿音,去吧去吧,你若不去我也不好去。”   褚莲音被她缠得无法,便应了要去,还问江蓠去不去。   江蓠坐在那,如一株安静的白兰花。   全程看着春莺和褚莲音笑闹,闻言也只是摇头:“我去也不过是不自在,还是你们去吧。”   “阿蓠,阿蓠,去嘛去嘛。”春莺又来缠她。   江蓠却是端坐如铁:“不去。”   春莺从前总以为江蓠是她见过最温柔恭顺的女子,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坚决,不由问:“当真不去?”   “是啊,阿蓠妹妹,”褚莲音也劝她,“你与沈朝玉是儿时朋友,现下又是同窗,难得的缘分,既人家邀了你,去玩一玩凑凑热闹也好。”   可不论褚莲音和春莺如何劝,江蓠只一味摇头,坚持不去。   等到明日,褚莲音打扮一新,与提前过来的春莺几人去了沈家别庄,丝竹之乐在隔壁的上空响了一日。   江蓠安静地坐在褚家别院,或侍弄花草,或看书泼茶,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偶或有声音飘来,年轻人在一块时总是要比平时热闹许多,更无所顾忌,江蓠听到,也只是微微一笑。   那笑容如闲花照水般温柔,却偏偏让眉黛察觉出了一丝感伤。   哪有年轻的姑娘不爱热闹,不过是…失了依祜,谨小慎微罢了。   “小姐…”   她欲言又止。   江蓠睨她:“打住,莫要总想些有的没的,你小姐我挺好。若是实在闲的没事,就跟我去趟花圃,摘些茉莉回来做糕吃。”   “晚上要做茉莉糕?”眉黛立马忘了刚才的感伤,“小姐不必亲去,眉黛替你摘!小姐要多少?”   “一笸箩。”   褚莲音是晚上才回来的,回来时脸上还带着酒意的微醺,以及夏夜的喧嚣。   她径自敲开江蓠的房间,笑着对她道:“阿蓠妹妹你不去真是太可惜了,今日沈家来了许多人,还有人问起你呢。”   “问我什么?”江蓠起身。   “问你如何没来,可是身体抱恙,如何如何……”褚莲音道,“惦念你的人不少呢。”   江蓠走到桌边,替她沏了杯茶:“大姐姐坐下说。”   褚莲音这才在桌边坐下,一口将茶喝了,一双眼亮晶晶的,问:“阿蓠妹妹,这可是茉莉茶?花香沁人,又不过分甜腻,妙极,妙极。”   江蓠又推过去一个白瓷碟:“大姐姐再尝尝这个。”   “是阿蓠你做的?”褚莲音立马捏了一块吃,“甜而不腻,口齿留芳,妙,更妙。”   说着,她捂了捂肚子:“可惜,今日在沈府吃得太撑,实在是吃不下了。”   “大姐姐若喜欢,可带回去吃。”   “那敢情好。”   褚莲音叫过央翠,让她先将白瓷碟送到她房里,并嘱咐一定要放在冰釜里,免得坏了。   等央翠出门,褚莲音才喝着茶继续向江蓠描述在沈家的事。   “……投壶啊,传花令啊,还有许多好玩的事儿,不过…”她似是想到什么,眉头皱了起来,“那三皇子真是…”   褚莲音这辈子就没见过这般混账的人。   说他好吧,算不上好;说他坏吧,可也算不上很坏。   京中大多数纨绔在外还会遮掩下,唯独这三皇子——那是纨绔得理直气壮。   宴会上还带着那帮狗腿将那左拾遗的小儿郎给打了。   “大姐姐何必与他计较。”   江蓠劝。   “哪是我要与他计较,谁叫他像只苍蝇样嗡嗡转,去哪儿都躲不开,”褚莲音翻了个不大优雅的白眼,“还有那沈朝玉,作为主人家,居然只在宴会开头出现了一次,后来再没出现,全权委托给郡王殿下主持,也才让那猴儿,呃,三殿下跳上跳下。”   “罢了罢了,这人性子如此,提他作甚。”褚莲音挥挥手道,“倒是你在家中做了什么,阿蓠妹妹?”她又问。   江蓠便将自己今日在别庄做的事一一道来。   褚莲音道:“你这日子过得跟庵里的尼姑似的,太没劲了,不行,后日长公主宴会,你必须跟我去。”   “非去不可吗?”江蓠问。   “非去不可。”褚莲音道。   江蓠低下头去,灯光里,褚莲音只能看到她头顶的黑发,一缕缕一丝丝,细细柔柔披散在她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肤。   就在她以为江蓠不打算说话时,江蓠竟抬起头来:“那沈公子去不去?”   褚莲音一愣,目光落到对方云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眸。   她从前一直认为,阿蓠妹妹最美的是那一双云遮雾绕的眼睛,连诗经都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朦朦胧胧是最美。   可此时,对着这双略透出一丝执拗的眼睛,褚莲音又觉得,云遮雾绕也不够,还是要这透出一丝倔强一丝执拗的眼睛更美。   “阿蓠妹妹,其实之前我便想问你,你与沈朝玉…”她顿了顿,“发生什么了吗?”   江蓠别过头去,光落到她半边光洁的侧脸。   肌肤如瓷,容颜如玉。   她坐于灯下,好似一尊脆弱的琉璃美人。   “是有些别扭,”她道,重又看向褚莲音,“所以,大姐姐,若沈朝玉去,我便不去了。”   褚莲音一窒,这一刻,她说不出什么话来。   有些隐约的感觉浮上来,可她又捉不住那感觉,只能任它在指尖流逝。   “不必担心,”她道,“一般的宴会,沈朝玉极少参与,长公主府的更是如此。”   “为何?”   “因为长公主府有个翁县主。”见江蓠还想问,褚莲音站起拍拍她,“好了,你到时就知道了。今日已晚,我便先回去睡了。”   江蓠起身,褚莲音叫她不用送到门口,就径自推开门出去了。   她站在窗前,看着褚莲音那挺得直直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才去躺下。   只是不知为何,怎么也睡不着。   直瞪着那纱幔,直到眼睛酸涩得睁不开,才慢慢睡着了。   只是梦里也不安稳。   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对她伸出皮包骨似的手,说:“妹妹,要吃心么?”   说完,就对她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江蓠一下就吓醒了。   醒来时发现天还未亮,更漏才走到寅时,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才又重新去睡。   这回才真正睡安稳了。   很快,就到了长公主府宴会当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7 16:00:52~2022-06-14 01:1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制话梅 10瓶;南宫亭 5瓶;smil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赴宴   长公主宴会当日。   褚莲音一大早就到了江蓠门前, 推门进去,就见一穿着云水绿襦裙的女子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婢女在那梳头。   似是听闻动静, 回过头就冲她一笑,叫了声“大姐姐”。   褚莲音也笑了起来:“阿蓠妹妹,早啊。”   待见她面容,清汤挂面、脂粉未施的一张脸,眉头就皱了起来, 不由道:“怎打扮得这般素净,还有这裙子……”   “不行, 眉黛,都给我换了。”   “这样不好看吗?”江蓠问。   “自然是好看,”褚莲音支着下颔, 沉吟了会, 才道, “只是长公主府不比别处, 若打扮得太素净, 怕是要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不起。”   “那便瞧不起好了。”   江蓠很无所谓地道。   褚莲音哪肯,指挥了眉黛将江蓠的妆奁拿来。   “这不行,那也不行……”她翻了遍, 发现胭脂水粉都极少,芳香阁新出的“二月红”“三月粉”一个都没有,心里骂自己忽略了江蓠这边,又将央翠小跑着去将自己的妆奁取来, 亲自替她画了个桃花妆, 又取了支蝶恋花的金步摇插在她发间。   “淡粉芙蓉面, 璨璨金步摇。”   褚莲音将镙黛放下, 人又退远些,端详了会:“这裙子也不行。”   水绿色是很衬阿蓠妹妹。   但这裙子却是以便宜的棉纱细织,平时穿也罢了,去宴会却是不够看的,尤其还是长公主府办的宴会。   “之前那条白羽裙呢,眉黛,去替你家小姐拿来,今日就穿那件。”   “婢子这便去。”眉黛早就看小姐穿着不顺眼,听褚小姐这样说立马就去取了来。   江蓠却不肯,只是摇头:“大姐姐,我阿爹常说,有多大碗吃多少饭,宴席上便是有人不知我底细,打听一下也就知道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   褚莲音原想再劝,待见江蓠面上神色,却闭了嘴。   最后,江蓠选了件轻红色襦裙,外罩一件深一色的绯红大袖衫,又罩了件和襦裙一色的披帛,既不过冷清,又不过分艳丽,才跟着褚莲音出了门。。   长公主府的静园距离褚府的别庄要远得多,坐着马车一路行了一炷香时间方到。   园外车水马龙,华服惟盖,挤挤挨挨。   许多穿着绫罗绸缎的人来来去去,静园苍黑的外墙绵延出去,几乎一眼望不到边。   江蓠一下车,就被那显著于外的奢华给镇住了。   褚莲音站她旁边:“静园是最大的皇家园林,其内依山傍水,还有农田稼穑,长公主平日办宴之处,不过是其中一处。”   “走,进去看看。”   到了门口,却发现那儿排起长队。   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人们今日却在这乖乖地排着队,门口站着两个衣着华贵的仆人,其中一位就有那前来送帖的崔妈妈。   “还有一个是长公主府的郭管家,”褚莲音道,“你看,阿蓠妹妹,若你不换身衣裳,恐怕连那崔妈妈都比不过去,这世上的人啊,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你可以不张扬,但一定不能太简朴。”   “当然,你若到了公羊子先生这样的境界,一身道袍也没人敢不敬,自然就随便你怎么穿了。”   江蓠跟着褚莲音排进队里,看着她熟稔地和附近几个认识的人打招呼。   或是长辈,或是同龄,褚莲音完全不出错。   这个脾性大咧咧的大姐姐似乎有着她意想不到的细心,江蓠心想,长在汴京的人还是很不一样的。   于人情往来上,比她要强许多。   褚莲音还在介绍长公主:“……长公主是圣人一母同胞的姐姐,深得圣人信任。圣人原来潜龙在邸时,因着母亲身份卑微,在深宫中受了许多委屈,后母亲早逝,暗地里更是受人磋磨。圣人与长公主一路扶持着长大,情感最是深厚。后来为了圣人的大业,长公主更是嫁了一个瘸子,虽说后来和离了,但长公主所受的委屈圣人都记在心里。是以圣人继位,长公主便也成了大梁最尊贵之人,得了这最大的园子,做派奢靡、挥霍无度,圣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看到这排队的人了吗,个个都是汴京有名有姓之辈,可再有名有姓,在长公主这也得乖乖排队,等着被管家和嬷嬷引进去。”   江蓠点头:“明白了。”   “不过你也别怕,长公主这人慈和,不会与一个小辈为难,到时你跟着我便是。”   江蓠在褚莲音的介绍下,乖乖前移。   不过她发现,今日来的也不都是管家与那崔妈妈引进去的。   褚莲音道:“那穿着绿色辎衣的一对年轻男女是长公主的儿子儿媳,另一边个是长公主大女儿,有些实在身份贵重的,便会由他们出面招待。”   “那长公主会亲自出面吗?”   褚莲音摇头:“除非圣人亲……”   她话还未完,就见后面一阵人潮涌动,穿着各色纱裙的女子们纷纷惊叫了起来:“是朝玉公子!朝玉公子来了!”   江蓠回过头去,却见一骑绯色自远处飞奔而来。   风吹起他身上热烈的绯袍,将他衬得如同一团火,等到近前,他伸手一拉缰绳,白马儿四蹄奔腾着停了下来。   时间好像静止了。   夏风炙热,却热不过来人身上的绯袍。   江蓠看着沈朝玉,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他这般红的长袍,可这样烈火般的颜色,也没染上这人的面庞,反倒衬得他更冰冷,五官如冰雪雕塑,乘于马上,神色冷漠而疏离。   她感觉到他似乎往自己这看了一眼,又似乎没看,一扯缰绳,马儿哒哒哒往前。   人群自觉分开一条道,刚才还熙攘的人群,随着来人渐渐安静下来,仿佛也被非同凡俗的容貌镇住。   江蓠垂下眼去,听到耳边褚莲音在道:“这种场合沈朝玉怎么会来?他来做什么?”   说着,又转向她:“阿蓠……”   声音歉意。   江蓠道:“来了也就来了,总不能为了避开她回去。”   “这便好这便好。”褚莲音长出一口气。   静园前,站在石狮一侧的管家见到来人却是一愣,回头嘱咐了下身后之人,便小跑着下来,点头哈腰道:“原来是朝玉公子,请进,请进。”   说着,一扯喉咙:“阿来,还不过来把沈公子的马牵走,精心着点。”   叫阿来的小厮连忙过来,将白马牵了走。   管家则躬身在来人面前,只觉这人如高山之巍峨,他微低着头,一张请帖递到面前。   “管家验看,沈氏朝玉。”   来人声音也泠泠如玉,管家暗喝声,心想不愧是自家县主爱慕之人,便接了帖子退到一边:“公子请。”   沈朝玉上了台阶,红袍杳杳,石狮赫赫。   江蓠眯着眼看,却见大门内出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位穿着紫色辎衣的美妇人,妇人身旁还站着个妙龄少女,那少女一见沈朝玉就往前一步,叫了声“沈公子“。   几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便一同走了进去。   褚莲音道:“那便是长公主和她的二女儿,翁婷县主。”   “哦。”   江蓠点头。   她不是很感兴趣。   褚莲音见她这样,也就不再多说,过了会,队伍排得差不多,一拉江蓠,上前将请帖送上,就相继进了园。   静园不愧是皇家最大的园林,园内树木郁郁葱葱,十步一弯,百步一亭,屋舍绵延,气势磅礴。   其内还有一条湖,一眼望不到头。   湖水清清,宾客沿湖而游。   “这便是静园一绝,它将曲江的一条分支纳入园中,依湖建园,风清气暖时可泛舟湖上,十分惬意。”褚莲音带着江蓠走到一处,“这里一会就是办曲水流觞之处,不过我看这烛盏,恐怕长公主要效仿山荫子先生,傍晚时分,以烛灯盛盏、曲水流觞了。”   她们所站之处正是曲水流觞的上游,湖到了此处,成了窄窄的一处,蜿蜒曲折向前。   若在此处浮上一壶,随水漂流,流到何处便赋诗一首,赋不出来便吃酒,也算人生乐事了。   当然,这对江蓠来说不算乐事。   她自幼对那诗词歌赋就很没什么兴趣,若让她选,还不如侍花弄草来得开心。   她跟着褚莲音绕了一圈。   宾客们三五成群,或高谈阔论,或静坐消暑,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纨绔权贵,均能在此处发现怡人之乐。   很显然,静园主人诚意十足。   此处不仅有雅妓奏乐,还有舞姬跳舞,凉亭里置着冰釜,白色的雾气在附近弥散,将周围的温度都降了下来,连这夏日也变得如春日一般舒适。   “真是大手笔。”   江蓠不由叹。   “那是自然。”褚莲音道,“若换成别人,这般作风恐怕早让御史台那几位大夫喷到牢里了,可偏偏是长公主…原来还有一个不长眼的,他刚跟圣人告完状,这人两个老妾在家的花用就给呈御案了,据说还有那老妾们每月月事带的花用,叫那太监当场读出来,真真是一张老脸都丢光了。圣人还当场给长公主赐了黄金万两,明摆着要挺自家姐姐到底。于是,御史台那些硬点子也就偃旗息鼓了,毕竟——谁能和圣人对着干呢。”   “哦。”   “你听起来不太感兴趣。”褚莲音道。   江蓠抿嘴笑了下,带了点羞涩道:“被大姐姐看出来啦?”她娇声道,“是不怎么感兴趣,毕竟长公主如何也与我无关。”   “那接下来说一点跟你有关的。”褚莲音点点她,“你知道,这长公主还有个癖好是什么?”   江蓠摇头:“不知道。”   “她啊…”褚莲音一笑,“爱做媒。”   江蓠这才明白过来,为何一路所见大都比较年轻,便是有那不年轻的,也大都领着年轻的儿女们。   “长公主的宴会,在我们汴京还有个别称,叫相亲宴,所以,长公主的宴会在汴京城里才会这般受欢迎。不过说起来,”褚莲音带了一丝疑惑道,“她往年一般都摆在春日和秋日,今次不知为何却办在了夏日。”   “算了,管她呢。”   褚莲音示意江蓠看向周边,来来往往经过的人目光时不时落到这双姝身上,芳林翠碧,却也不及这一双姝丽的动人。   江蓠被看惯了,倒也不以为意,只是顺着褚莲音的手往周围看。   “看到侍女们手中提着的花篮了吗?若哪位俊生或者女子在宴上有看中了的,便能问侍女要一枝花,将花交给意中人。若对方同样也有意,便会取花回赠。等宴后,便可各自禀明父母,若无他事,就能准备嫁娶之事了。”   江蓠眼睛瞪得大了些:汴京风俗果真比江南要更开阔些。   褚莲音却笑:“一会妹妹可要睁大眼睛,若有看中的郎君,千万记得将那花递过去,姐姐相信天底下没有哪位郎君会拒绝妹妹的花。”   正说着话,却见一位穿着蓝袍的郎君施施然过来,朝两人揖手,深深一拜,而后道:“请一支夏瑾赠与这位…”他看向江蓠,目光温文,“小姐。”   手中那支花便递了过来。   花瓣鲜妍,舒卷如展。   江蓠目光落到那花上,在男子惊艳的视线里,抬眸:“抱歉,我无意于此。”   作者有话说:   只是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 第67章 马球   女子眼睫微垂, 睫毛颤颤如鸦羽,看得人心中一颤。   蓝袍郎君轻轻叹气,道:“那便…叨扰小姐了。”   说着, 又双手一揖到底。   “公子客气。”   江蓠回了个礼,而后拉着褚莲音走了。   倒是褚莲音颇为遗憾,回头见那蓝袍郎君还痴痴地在看,不由道:“那可是大理寺卿的三儿子,自幼饱读诗书, 去岁自白鹿书院结业,今年已经是翰林院编修, 再加上性子温文,很受京中父母们欢心呢。”   这般好,跟她更不是良配了。   “大姐姐都定亲了还这般八卦。”她笑。   “阿蓠这话不对, 大姐姐就算结亲了也还是这般八卦。”   “大姐姐!”   江蓠正要说话, 却见褚莲音按着小腹, 脸色略有些苍白。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 小事。”褚莲音挥挥手, “扶我去一边坐着。”   江蓠扶着褚莲音去凉亭,央翠跟在身后碎碎念:“小姐一定是昨日在沈府吃那冰饮吃伤了,都来癸水的人了还这般不注意…”   “央翠!”褚莲音高声, “闭嘴。”   央翠这才闭嘴。   江蓠叫附近侍女取来热茶,亲自给褚莲音倒了,又见冰釜内寒气氤氲,自己拿身子挡了, 见褚莲音喝完热茶, 才又扶着她出去。   “阿姐既这般不舒服, 不如回去吧。”她道。   褚莲音的注意力却在她那句“阿姐”上, 一双眼睛睁得亮亮的:“你叫我阿姐?”   阿姐可要比大姐姐更亲近。   江蓠:……   “大姐姐!”   她跺脚,褚莲音却道:“不回。”   “为何?”   江蓠这就不明白了,明明不舒服,为何就不肯回呢。   褚莲音却难得绷了张脸:“我不能叫那人以为,我怕了她。”   江蓠正要说何苦为了面子为难自己,却见对面一行人穿花拂柳地过来。   为首的那位,穿一袭白羽裙,那白羽裙显见比江蓠那件还要华丽许多,裙边的白羽一色长,白如净雪,一点杂质都无,随着她走动便翩翩飘起来。   真可谓羽上生烟,恍若仙人——   倘若这人生得再清灵貌美些的话。   也不是不貌美,只是比起仙子,这人唇丰眼媚,活脱脱一副人间富贵花的模样,若换个贵气些的打扮,恐怕要比这白羽裙好上许多。   也不知为何,偏偏要穿这一身白衣。   江蓠心想着,已经认出这人就是在门口远远见过一面的翁县主,长公主的二女儿。   “见过县主。”   她起身,对着来人行了个礼。   那翁县主却是完全没看她,只是领着一众人慢悠悠走到褚莲音面前。   “褚小姐今日来得很早。”她道。   褚莲音含笑,江蓠发现她已经站得直挺挺,摆出一副对战的姿势:“公主府相邀,自然要来得早些。”   翁县主也笑:“褚小姐来得正好。我们刚才还在寻思,该如何打发接下来的时间呢,毕竟曲水流觞要留到晚上,点一盏灯才最是浪漫……”   “正好褚小姐来了,不若我们来玩打马球?十男十女,正好缺一。”   “我久未练习,恐无法让县主尽兴。”   褚莲音板着脸道。   县主没说话,她旁边一位穿了杏衫的女子却装模作样地掩起嘴,惊呼了一声:“褚小姐不敢应,莫非是怕了吧?”   江蓠听闻,心道:完了。   大姐姐怕是要应。   果见褚莲音挺起胸脯:“谁怕了?我褚莲音从小就没怕过。”   “说,时间,地点。”   “半个时辰后,飞虹苑。”翁县主以团扇掩住弯起的嘴角,“我让侍婢给褚小姐送行头,褚小姐,不见不散哦。”   “自当奉陪。”褚莲音道。   翁县主点点头,款摆腰肢往前走。   江蓠只感觉翁县主的视线缓缓滑过自己,又在快要经过她时突然停住脚步,目光落到她脸,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你便是那江小姐?”   江蓠微垂下头:“正是小女。”   还未抬头,就见身边一群人“呼啦啦”过去,翁县主的身影夹在人群里,不一会就消失在了。   这时,央翠带了丝埋怨:“县主又为难小姐你。”   “她为难你有什么用,与沈公子定亲又不是小姐你的主意,她恋慕沈公子便恋慕她的去呀,何苦要为难小姐。”说着,央翠还来找帮手,问江蓠,“表小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江蓠却是在想方才门口所见那绯色郎君。   五陵年少争缠头。   沈朝玉这般绝色,让汴京双姝起了冲突,也有些道理。   只是心底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江蓠不欲多想,转头,却见褚莲音方才还挺直的背脊此时弓了下来,一只手按着小腹,脸色比刚才还要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阿姐!”   江蓠吓了一跳。   央翠都要哭了:“大小姐,你这模样还如何打马球?我们不若放弃吧。”   “不行,不能放弃,”褚莲音道,“休息下便是了。无论如何,我不想输给翁婷。”   说着,就要央翠扶着她去一个有阳光照射的地方休息。   江蓠跟在两人身后,而后,自央翠那得知了一段过去。   原来褚姐姐与那翁县主从小就不对付。   褚姐姐幼时便生得极好,玉团团一个人儿,课业还好,早早就被选进宫中当公主伴读。只是在入宫后,就碰到了这个混世魔王翁婷。   翁婷自小就长公主和皇帝舅舅被宠得飞扬跋扈,爱出风头,褚姐姐一进去,就稳稳压了她一截,这令翁婷十分不快,便常常带头欺负她。   那时褚姐姐的阿爹还不是宰辅,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人微言轻,哪里管得了皇亲贵胄们的恶作剧。   褚姐姐受了很多委屈,如写好的功课被撕,令她被先生罚手心;往她的书袋里装蛇,令她吓得连发好几天烧;往她坐的椅子上撒滑粉,让她摔得脚肿了好几日…等等,不一而足。   而最过分的一次,却是翁县主将她引入容妃娘娘的房间,当时房间地面有个被砸碎的花瓶,那花瓶价值千金,通身以羊脂白玉制成,是容妃娘娘最宝贵的,却碎成了一片片躺在地上。而这时翁县主正好带着人进来,将那砸碎花瓶的事栽赃到了褚姐姐头上。   褚姐姐当时不过十岁,哪里辩驳得过一群孩子,最后哭着出了宫。   “那时小姐哭了好久,一直窝在家里,连人都不愿意去见,这般一年后,大人请来了武馆的教头,让小姐跟着教头练拳脚,小姐才渐渐走了出来。”央翠自小就是跟着小姐的,最是心疼小姐当初的经历,说起来眼眶还泛着红。   褚莲音却说:“都过去多久了,还提这些作甚。”   “不过说起来…”她脸上带着笑,“当年沈家来提亲,我可是千愿意万愿意,就想看这县主鼻子是不是气歪了,可惜啊,阿爹拘着我,不让我去。”   “阿姐…”   江蓠无奈。   褚莲音道:“好了好了,说说嘛。”   “不过…这怎么还越来越疼了?”   太阳晒得人脸都红了,唯独没让褚莲音好上一点,她按着肚子,快蜷成只虾了,却在翁婷侍婢过来时,迅速恢复正常,笑着接了球衣球具,等人一走,又弓成了个虾子。   “小姐,我们还是算了吧……”央翠泪眼汪汪。   “不行,你扶我起来!”   褚莲音扶着旁边石头要起来,才站直,又像被一个巨拳打重,弯下腰来。   她嘴里骂了声娘,说了句:“做女人可真麻烦。”   “小姐…”   央翠真快哭了。   “哭什么哭?你小姐我还没死呢,不对,就算是死,也比对着翁婷认怂好。扶着,我们先去飞虹苑。”   褚莲音咬着牙,这时,面前伸来一只手来。   江蓠无奈地站她面前,一双迷离多情的眼此时尽是无奈:“阿姐,我替你去吧。”   “可是…”   “别可是了,”江蓠将地上那厚厚一叠球具抱在怀里,“阿姐放心,我马球打得还不错。”   说着,她便是一笑。   这一笑看得褚莲音有些呆,她许久没见江蓠这般张扬了,反倒在这一刻,像是在这抱着球具的江蓠身上看到了她过去的影子。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哦”。   其实江蓠说的没错。   若是换成别的比赛,她确实没办法替褚莲音的,但马球有头盔,头盔以藤条为底,将整个头裹住,眼耳口鼻,全部隐在藤条阴影里,几乎看不清。   加上江蓠和褚莲音身量相似,若非极其熟悉两人,根本不可能认出来。   事情既已定下,江蓠便决定行动。   她和褚莲音去了一处隐蔽的更衣室,换上头盔球具,江蓠正要出门,褚莲音想了想,却道:“若是觉得不行,不必勉强,下来便是。”   江蓠回眸。   木色的藤盔里,阴影处那双眼睛简直在闪闪发光。   “知道了,阿姐!”她声音爽朗。   到了马场。   已经有两队人马列队而立,每队五男五女,分别穿着红蓝球衣,手中拿着球杆。   等见到那策马进来的女子,一穿着红色球衣的女子一踹马腹,当先跑到前列,翁县主的声音从她的头盔内传来:“看来是褚小姐来了。”   “人来齐,开始。”。   场上一阵欢呼,江蓠一踢马腹,往蓝队而去。   ***   满场的欢呼声里,莲音换了江蓠的衣裳,带着面纱悄悄地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   球场周围已经坐了不少人,侍婢们提前搬了许多椅子过来,现下椅子上已经坐了许多人。他们目光炯炯地看着场中央,并无人注意她。   她舒了口气,却听远处传来一道惊讶的声音:“什么?你是说,这次马球赛朝玉公子也下场了?” 第68章 马球   马球是大梁建国以来便十分流行的一项运动。   大梁在马背上建国, 马球运动寓教于乐,既能训练马术 ,还能训练一定的战术技巧, 是以一向为大梁所推崇。   上行下效,大梁自贵族到平民都以马球为乐,汴京城内有好几个马球队,时常会来赛上一场。   不过,即使风气如此, 对大部分人来说,马球依然是个贵族运动。   马是战略物资, 十分昂贵。   平民既买不起马,有限的口粮也无法供养出一匹好马,要打马球只能去马球馆, 不像贵族, 自家马厩就常年蓄养着战马, 想打马球呼朋喝友一番立马就能拉出一支马队来。   当然, 会打马球, 和能打好马球,又是一码事。   马球要打得好,除了马术要好, 还要眼到、手到,乃至团体的配合,以及微义战术。   翁县主拉出的两队,其中她所在的红队个个马术精湛, 除了沈朝玉, 其余人都是和她配合惯了的熟人。而江蓠所在那支队伍, 明显看得出来是临时拼凑出来的, 虽说都是贵族子弟,不会疏于马术,但配合上却要差多了。   江蓠几乎是一上场,就感觉到了其中差别。   对面每匹马的站位都有讲究。   前锋后卫中线,每一处都站好了。   而自己这边,却乱哄哄的,瞎站一气,临时选出的队长也不靠谱,没人听他的,队长声嘶力竭地喊了会,蓝队的人才将位置调好。   江蓠策马朝着唯一留给自己的位置去。   场外的褚莲音看着场中那蓝队队长的喊声,皱起了眉。   央翠担忧地道:“也不知道表小姐行不行。”   褚莲音“嘘”了声:   “专心看比赛。”   褚莲音没说行不行,但她却分明记得,有一年,阿爹在和江伯父通过信后,半自豪半埋怨地将她叫到房里,说这江老弟也太过宠女儿,竟然因为女儿喜欢马球,就给她组建了一支马球队,实在是慈父多败儿云云。   当时褚莲音便想:   江家小表妹的马球打得不知如何。   不过有一支军中儿郎陪练的马球队,想来…不会差的吧?   褚莲音看向场中,这时比赛已经开始。   随着裁判的一声哨响,鞠球便被抛了起来。   红蓝两队从泾渭分明的两队立马就汇合在一处,不过褚莲音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阿蓠——   只因她策马腾飞起来抢球时,身法曼妙,与身下马几乎融为一起,有种格外的神韵。   她抢到了!   全场欢呼起来。   褚莲音脸上露出笑。   江蓠这时的嘴角也悄悄地翘起来一点,她以为许久没打马球,身体会生疏一些,可等坐在马上,手上执着球杆时,过去的感觉就回来了。   她球杆轻轻一击,便将到手的球击了出去。   鞠球旋转着往红衣的半场而去,所有人都以为,江蓠是将球传给那边的队员,可谁知她竟一弯腰,自拦她的两匹马中穿过去,马儿迅如飞龙,竟赶在那球落地之前接住了它,而后,一个扬杆——   鞠球高高地抛起。   所有人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那球飞起。   鞠球“噗”地一声,落进了圆形的球框。   “流星赶月!”   在一阵静默里,有人叫了声。   全场爆出一阵欢呼声。   江蓠嘴角弯了起来,一扯马头,往中间跑,一太监模样的人拿着锣敲了声,在“嗡”声里,旁边人掀起蓝队下的竹牌,翻到“贰”字。   江蓠回到蓝队阵营,两队人马又重新以中界线站在了各自的两边。   不过她发现,几乎所有人对待她的态度都不同了。   一蓝队压低声:“褚小姐打马球的本事又有进益。”   江蓠点头以作回应。   这时裁判再次吹哨,发球。   江蓠策马过去,不过她发现,身边突然多了几匹马,红衣队员开始堵她,她一时间碰不到球,那球便让穿着红色球衣的女子抢去。   从那女子手上带着的环饰,江蓠认出,就是刚才列队而出的翁县主。   翁县主带着球策马往前疾跑。   看得出来,她马术不弱,运球熟练。   而旁边几匹则聚心会神地围她,不过这难不倒江蓠,比起军中那些什么招数都会使的兵痞子,这些人未免过于温吞,她一挥球杆,球杆在一人鼻前一晃,那人下意识便往后一仰,围堵圈出现一道缝隙——   有了!   江蓠一踢马腹,趁隙穿了过去。   这一手极为漂亮,即使在大部分人目光都落在运球的翁县主身上时,也有人注意到了这,发出一声惊呼。   而这时江蓠如离弦的箭,不到一会儿就冲到了翁县主面前,手中的杆轻轻一击一勾,就将县主手中的球抢了过来。   这一瞬快如闪电,几乎没人反应得过来。   马头调转。   江蓠带球迅速往后。   在几个短传后,已经到了红队半场里。   当球再一次飞到江蓠脚下,她弯下腰,正要故技重施,挑球来个“流星赶月”,却见斜侧里一支球杆过来,与她的球杆撞在一处——   那杆力道之大,震得江蓠虎口一麻,手中的球杆几乎要脱手而出。   抬头,却撞见一双眼睛。   那眼睛隐在藤盔的阴影里,明明看不清,可江蓠却分明有种感觉,那双眼睛必定如幽昙一般美丽。   江蓠几乎立刻认出来,这人是沈朝玉。   他穿一身红色球衣,脸隐在藤盔之下,气质却丝毫未减。   球在两人之中飞出去,落到地面。   江蓠几乎立马清醒了过来,身体弹起,后仰,以一个大部分人绝对不可能做到的姿势将球轻轻一带,带过沈朝玉,而后直起身一挑,再一招“流星赶月“——   鞠球再次落入球框。   锣响,“蓝队,肆分。”   全场爆出一阵欢呼。   “精彩!”   明显,连蓝队也兴奋起来,从低迷的气氛变得振作起来。   队长朝她做了个手势,道:“好球!”   江蓠笑笑,并未回答,只是一夹马腹,绕过依然端坐马上的沈朝玉,走了。   这时,翁县主突然举起右手,喊道:   “今日红队若赢,每人十两金!”   全场一片哗然。   即使是对权贵子弟,这十两金都是极有吸引力的。   权贵分很多种,有些没钱,有些有钱,就算家中富裕,不代表分到他们手上的就多,他们平日花销的地方多,打赏下人要钱,买东西要钱,听曲要钱,人情往来、维持排场要钱,十两金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这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红队的气势肉眼可见地起来了,连马蹄落地的声都带着激昂。   江蓠感觉到了难缠。   她这边毕竟是个临时拼凑的队伍,而那边却配合默契。   方才守着她的几人还有些懈怠,现下却是聚精会神,她一连冲了几次,都没冲出去。   蓝队其余人球技平平,很显然,翁县主在分队伍时,并没有将高手留给蓝队。   于是,在她试图突出重围时,突听场上欢呼,抬头,恰见红队一人一马,带球横穿球场,在靠近蓝队场地时轻巧一挥杆——   鞠球穿过半空,在所有人的目光里,落进了球框。   锣响,太监带着尖利的声音唱:“红队,场外进球,叁分。”   隔着重重人群,江蓠见那人转过头来。   沈朝玉…   她心道。   红队举杆欢呼,那人一踢马腹。   长风猎猎,将他的红色球衣吹起,在众人的欢呼声里,他策马回到中场。   红蓝两队再次分开。   江蓠也回到了中场,跟裁判示意暂停,在蓝衣队长惊讶的眼神里,她将他拉到一边。   “我需要你的帮助。”   江蓠压低声道。   蓝衣队长从刚才那两球,已十分佩服这人,听闻她声音沙哑,只道褚小姐带病上场,心中更是佩服,只点头,道:“褚小姐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   其实江蓠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只是红队针对的是她自己,那破局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对方没办法合围。   这就需要蓝队其他队员的配合,在对方合围过来时,想办法制造混乱。   只要乱,她就能找到破绽。   果然,在接下来红衣队员再次围堵过来时,蓝衣队友开始在她附近乱跑。   江蓠像只出水的鱼儿,一下子钻了出去。   谁知才钻出去,迎面冲来的就是翁县主。   这人冲她笑了声,江蓠一踢马腹,就要绕过她,但就在两人马身相错时,这人手中垂下的球杆突然“啪的”挥过来——   可以说她是无意,也可以说她是有意。   但若被打中,江蓠后面的比赛必定会受影响。   说时迟那时快,江蓠一个后仰,身如弱柳,几乎与马背平行,以一个人类几乎无法做出的姿势躲过那袭来的球杆。   县主还欲再挥,裁判猛地举起手中旗子,吹哨。   翁婷冷哼一声,调转马头,继续去追球。   江蓠不再受围堵之苦,如灵活的一尾鱼;而红队里一红衣郎君来去如风,翩若游龙,两方有胜有负,来来回回,战况一时胶着起来。   而场外的人也看出来,红蓝两队渐渐地开始以这两人为首,组织起战术来。   有人在问,这两人是谁。   有那知道些内情的,便道:“蓝衣那位当是宰辅大人的千金,褚小姐。红衣那位,被翁县主这般看待,当是朝玉公子。”   听到这话的人惊叹了声:“这宝蓝色穿在褚小姐身上,竟有种闲花照水的温柔,好球!褚小姐又进一球!真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是啊,谁能想到宰辅府的千金,既然这般善击球。“   才叹没多久,那红衣郎君御马如风,绕场一周,翩然又进一球。   在全场的欢呼声里,江蓠穿过围追堵截的红队,冲到鞠球一侧,弯腰挑球。   在她意欲击杆时,之前那一幕又发生了,斜刺里一杆击来——   “嘭的”一声,与她的球杆撞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6 16:08:23~2022-06-17 17:1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家住碗子山的黄袍怪、乔葭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傲娇 7瓶;48302935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不期   随着那一杆击来, 江蓠的球杆被荡开,鞠球被巨大的力量撞得旋转着飞起来。   她一只脚脱离马镫,半跃而起, 举杆去够那球。   而方才那杆却又出现,将那球一击——   鞠球旋转着,如流星一般撞入球框里。   木质球框被撞得颤了一下。   全场轰然。   “沈朝玉!沈朝玉!”   锣声里,江蓠落回马背,看向沈朝玉。   他身上的红色球衣被风吹得猎猎, 胸膛还因剧烈运动微微喘l息着,仿佛一下从死水一样的青年变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   她仿佛看到藤盔下少年那发亮的眼睛, 弯起的嘴角。   张扬,热烈。   暖风透过藤条,吹到面上, 江蓠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晋阳府那个少年。   那时他们也玩球。   只是这球不是马球, 而只是在地上跑。   藤条做的, 很轻, 轻轻一踢就能飞到老远。   先生不授课时, 便会让他们瞎玩。   一群精力充沛的少年,从各种游戏玩了过来,堆沙子, 弹弹珠,跳绳,捶丸,不过最受他们欢迎的还是踢球, 当然, 踢球不叫踢球, 叫蹴鞠。   沈朝玉的蹴鞠玩得最好, 大约是自小被将军熬炼筋骨的缘故,他的脚上功夫很厉害,鞠球能让他踢得像毽子,做出各种花样来。   所有人都爱找他玩。   当然,江蓠玩得也不赖,她柔韧性极好,像一株怎么折都不会断的水草,能轻而易举地做出所有人都不出的动作,所以经常会在意料不到的地方破局。   那时他们两人已经十分不和了,话也基本不与对方说。   唯一会产生联系的,就是蹴鞠。   两人各自领着一队,比赛。   只是那时的沈朝玉不是像现在这般,如死水一潭,他不喜欢输,所以总是竭尽全力。   江蓠印象中最深的一场蹴鞠,是在一个下雨天。   那天袁大头那天送了她糖纸花,她没要,并且叫他以后都不要送了,她不吃他的东西。   袁大头哭着回去了。   不一会,沈朝玉就领着他过来,要和她赛一场。   江蓠很快也组了一队。   两队人马开始蹴鞠。   只是那天运气不好,才踢了一会天就开始下雨。   蹴鞠的人一哄而散,连袁大头都哭哭啼啼地,被他阿娘拎着耳朵回家了。   最后,大院里就只剩下她和沈朝玉。   两人谁也不肯服谁,还在冒雨踢球。   藤球进了水,就变得很重。   但那天她的状态不知道为什么很好,居然和沈朝玉打成了平手,眼看只要再一个球就能赢了。   最后一个球开始时,江蓠盯着球冲过去。   也许是赢球心切,也许是因为雨水糊了眼,她竟没看见沈朝玉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两人“嘭的”撞到了一起——   重重的一下。   江蓠手舞足蹈地摔下去,摔下去时下意识抓了个东西,谁知竟将沈朝玉也拉了下来。   再然后——   她的牙齿就磕到了他脸上。   江蓠嘴唇破了,捂着嘴,就傻在那。   而这时沈朝玉却突然一把推开她,站起,猛地一踢,那藤球就穿过雨帘,“啪的”落到框里。   而后,江蓠就见沈朝玉转过头来,冲她一笑,那白嫩的小脸上还有她磕的牙印,却带着她前所未见的张扬与阳光。   他道:“喂,我赢了。”   江蓠……   江蓠她捂着嘴哭着跑了。   ……   到现在,江蓠还记着那个笑,如盛夏璀璨的阳光。   那是她从未期许在沈朝玉身上看到的。   而这时,时光好像在这一刻悄悄合并了。   过去那个执着于赢球的少年,和现在马背上那穿着红衣的青年合在了一起。   像他身上也开始浮现起阳光的细碎。   江蓠发现,原来关于这人的记忆还残留着这么多,过去的所有与沈朝玉有关的细节,并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样少。   只是她忘记了。   有许多有关他的记忆在时光的沙漏里,慢慢被遗忘,又在重逢时,一点点浮起。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就好像情感在随着记忆变得厚重。   她一踢马腹,重新回到中场。   比赛到现在,时间已经很长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疲惫,挥杆的力度比之前小了不少,连马儿都跑得比之前慢了许多。   但战况依然胶着,随着江蓠再次一杆进框,比分已经变成了三十比三十。   只差最后一球定输赢。   只是,这一球,迟迟不进。   鞠球在两队手上换来换去,就是不进框。   场外,连欢呼的观众都感觉到了疲累。   天气酷热,他们有仆人打扇吹风,有冰饮降温,依然感觉到了难受,听着马儿打着呼噜的响鼻,和球员们的粗喘声,不由道:   “还差最后一球了,也不知是哪一队能赢。”   “必然是红队!红队可是有朝玉公子在!”   “那蓝队还有褚小姐呢!没想到褚小姐马球竟然这般厉害,你看到方才的片叶飞花和燕子翻身了么?褚小姐一只脚都脱离马镫了,竟然一点事儿都没有!蓝队若是没有褚小姐,恐怕早就输了。”   “明日褚小姐善球之名,必定要传遍汴京。”   “你们在意的是这两队的输赢,我在意的,却是这朝玉公子与褚小姐的关系。他们可是订过亲的未婚夫妻,居然一个在蓝队,一个在红队,啧啧,也不知道安排这…”   “少说两句,你就不怕得罪人?”   “罢了罢了,不说便不说,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看比赛看比赛,这天真是快将人热晕去……”   场外观众议论纷纷,江蓠却也顾不上。   她喘得很厉害,天气酷热,她汗出了一场又一场,小衣都几乎贴在了身上,只是不知为何心里却静得很,眼里只有那颗球。   红蓝两队其他人动作明显慢下来,场上只有她和沈朝玉还在保持着原来的速度。   球只在两人手上传递。   马儿绕着彼此,小幅度地跑。   江蓠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沈朝玉,在球再一次脱离他球杆时,她猛地一跃,两只脚都脱离马镫,身体如飞起来——   击到了。   江蓠顺势一勾,球到杆下,迅速回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鞠球到了红队。   沈朝玉反应极快,马身只差一个马头,他侧身过来。   江蓠球杆下压,身体下压,一只脚挂在马镫上,旋转,折腰,以一种普通人绝对做不到的姿势绕过,而后挑球——   “ 砰”,球入框。   锣响。   太监唱:“蓝队三十二分,赢。”   “褚莲音!”   “褚莲音!”   “褚莲音!”   场外一阵欢呼,江蓠蓦然笑了起来。   她赢了。   转过头,却见方才还在不懈抢她球的沈朝玉竟然就在身后,明明看不清他藤盔下的表情,可她就是觉得,他那双眼睛在发亮,在笑。   疯了。   江蓠想。   她怎会这般想。   周围人还在为她欢呼:   “褚莲音!褚莲音!褚莲音!”   对马球的狂热,让他们为这个新诞生的善球者欢呼。   而另一边的翁县主朝这边过来,在她面前时突然一拉马缰停住:“褚莲音,你很得意是不是?!”   江蓠沉默地看着翁县主。   翁县主冷哼一声,拉马而过,就在即将错身而过时,突然一球杆过来。   江蓠早已力竭。   不像其他人,她全场跑动,蓝队几乎全是靠她,此时比赛结束,一口强撑着的那口气突然松懈下来,面对着突然而至的球杆,几乎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那球杆挥到腰间——   突然,场上已经叫她无比熟悉的那支球杆以一种熟悉的角度过来,轻轻一挑。   翁县主手上的球杆就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   “你好大的……”   翁县主欲骂,见到来人时突然住了嘴。   沈朝玉摘下藤盔。   大约是出了汗,藤盔下他发丝凌乱贴在脸颊,却更显得那张脸清凌凌如冰玉。   他道:“县主,行事勿过。”   县主支支吾吾半天,突然伸手将藤盔解下一丢,眼眶竟然在这一瞬间红了:“公子竟然为褚莲音说话?”   “我在理字一边。”   江蓠看着这对峙的男女,绕到场边,将马儿交给马夫。   在马夫牵着马儿走时,她回头望了眼,等看到沈朝玉和那帮解下藤盔的那帮人,不知为何,赢球那一瞬间的快乐突然消散了。   她悄悄走了出去。   江蓠去了事先约定好的更衣室。   更衣室内没人。   褚姐姐没来,眉黛也没在,室内只有一个恭桶,一个长凳,一个斗柜,江蓠坐在长凳上等了会,没等来人,就先解了藤盔和球衣。   里衣已经湿透了,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江蓠搓了搓手臂。   真奇怪,这么热的天出了这般多的汗,她居然感觉到冷。   等了许久没等来人,江蓠起身,在斗柜里找到了一套备给客人的换洗衣裳。   讲究些的主人家,在办宴时会为客人在更衣室备一套换洗衣裳,以此污衣时用上吗,虽然这种情况几乎不存在——毕竟大部分贵族女子在出门时都会自备。   所以,这衣裳大概放了许久了,上面能闻到一股尘味。   江蓠拍了拍,换了这套。   只是休息了这么一阵,再换衣时手却有些不听使唤了。   在解开里衣,换干净的里衣时,江蓠愣了下。   腰间和大腿都青了,上面能看到清晰的棍印。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伤的。   想了会,想不到,便也放弃了。   马球本来就是剧烈运动,棍子不长眼,加上有翁县主的着意对付,什么时候受伤也是难免。   这对江蓠来说,并不算什么。   她穿回衣裳,又等了会,见实在没来人,才推门出去。   为了避开人群,江蓠自小路往马球场去。   只是到底没力气,走得有些慢。   一路行来也没碰上,就在江蓠疑心自己错过了,却见之前经过的曲水流觞处,褚姐姐穿着她那套绯色衣裳,被人群热热闹闹地围在中央。   “褚小姐!你马球打得真好!”   “是啊是啊,褚小姐不仅才貌双全,连马球竟然还打得这般好,我等从前不知,如今看来,倒是叫我辈羞煞!”   “褚小姐……”   “褚小姐……”   眉黛和央翠也在那。   褚姐姐脸上带着笑,笑里溢满快乐,阳光洒在她脸上,让她盛放如热烈的夏阳,美极了,也灿烂极了。   江蓠下意识往旁边躲去。   不能让人家发现她。   可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还只是微微疼痛的地方,突然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疼痛。   那疼像连绵的雨丝,淅淅沥沥,不剧烈,却切不断。   江蓠不明白这突然泛上来的疼来自哪儿。   只是下意识往回走,心想:   她还是回到之前的更衣室,等褚姐姐过来吧。   才转过一道走廊,却见廊外行来一人。   那人已从绯色换成白。   白丝袍,银纹在袍上点点如雪,在廊外斜出的满丛绿里向她走来。   在经过她时,突然停住脚步。   “江蓠。”他道。   江蓠抬头,“啊”了声。   却见他往她怀中丢来一物。   她下意识接了,只听一句“药”,那人已经走了。   那白色背影映在缭绕的绿里,不一会,就消失在了转角。   江蓠攥着药瓶。   这一瞬间,她竟愣愣说不出话来。   沈朝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7 17:10:28~2022-06-18 02:2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竹上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姐夫   曲水流觞宴。   如今已是夜晚, 明月高悬,一盏盏烛灯亮起,将整个水面点缀得如梦似幻。宾客们绕水而坐, 侍女们或端盘或打扇,侍立一侧。   远处,湖心一轮明月,有丝竹之乐飘于其上。   宾客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偶或有人吟出好词好赋,便会爆出一阵喝彩。   江蓠坐在一个偏僻处, 此处背阴,面前是一块奇石,她就坐在石上, 面前是一弯江水, 烛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 手中攥着个不知什么东西, 一张芙蓉面上殊无表情, 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情形已经持续很久了。   眉黛看她一眼,没敢打扰,只是上前替她将面前的茶满上, 又退到一旁。   耳边又传来一阵热闹的声响,眉黛抬头,却见不远处灯光明亮之地,褚小姐由许多人簇拥着, 大约是喝了酒, 脸上带了红晕, 满脸是笑。   眉黛最近已经很少想起过去了, 可不知为何,此时突然忆起从前。从前的小姐便站在褚小姐现在的位置,她永远站在最明亮之处,受众人簇拥。她是人间最鲜艳的花朵,天上最璀璨的太阳,所有人都爱慕她。她聪慧,美貌,明亮如火焰,可这样一个人现下却只能坐在这无人的角落,任阴暗遮蔽。   眉黛有些可怜她。   从极盛跌落到谷底,还不如像她一样从未拥有。   小姐心中是怎么想的呢,她难受吗。   “小姐…”   “嗯?”   江蓠抬头,芙蓉面上露出一丝茫然。   “就是…方才,我没在更衣室里等你,是因为跟着大小姐与央翠姐姐看了比赛,原打算看一半就回来的,谁知…不知不觉看到了最后,而后回去路上被堵住了,大小姐的面纱掉了。”眉黛嗫嚅着,“小姐你…生气吗?”   江蓠摇头:   “与其说是生气…”   她欲说清自己的感觉,却又发现连自己都说不清,大约只是当时风太大了,让她也变得矫情了。   “算了,都过去了。”   眉黛却没感觉轻松。   她现在还记得后来再伺候小姐换衣时,小姐腰间和腿上那片大片的青紫,她当时都落泪了,小姐却还笑着安慰她,说她哭得像个花猫。   后来衣服就没换过来,大小姐穿着小姐来时的那条绯色长裙,小姐穿了大小姐带的备用衣裳,若有人问,就说都各自换了备用衣裳。   唯一的疑点,只是大小姐的备用衣裳和自家小姐的太像了。   当然,只要没人去翻包裹,这件事就不会被发现。   眉黛相信,即使是那与大小姐不睦的翁县主,也干不出这么没谱的事儿。   而被眉黛想到的翁县主,这时已经被侍女搀着从凉亭下来,到了曲水流觞的上游。   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央的褚莲音,褚莲音今日显然是春风得意,诸多年轻郎君围着她,她面前的花篮放了许多花。   这让翁县主不大高兴。   她和褚莲音的旧怨要追溯到她还在皇宫读书的时候,褚莲音学识比他好,样貌比她好看,还总是讨人喜欢的模样,叫她很不高兴。   现在,她更不高兴。   那样的神仙男子,她都得不到,凭什么褚莲音能得到?   翁县主不服。   可惜褚莲音现在翅膀硬了。   她阿爹是宰辅大人,便是她有阿娘的撑腰,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针对她了。   翁县主的目光绕场一周,没找到那让她魂牵梦绕的身影,却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看到了之前和褚莲音在一起的女子。   那女子隐在阴影里,背后是被风拂动的灌木,明明看不清脸,却也仿佛能感觉到那似水的娇柔。   翁县主不由想起白天看到的那张脸,娇艳如芙蓉,清丽如幽昙,即使她是女人,目光也忍不住在她身上徘徊。   这些出身的女子,天生就会这勾人的本事。   她冷哼了声,问旁边人:“那是不是褚家那位表小姐?”   “县主眼神真好,正是她。”   翁县主又哼一声,她对付不了褚莲音,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寄住的?   招了招手,一个侍婢模样的人附耳过来。   她如此这般地对侍婢说了什么,问:“可听到了?去吧。”   侍婢应道:“必定帮县主办得妥妥帖帖的。”   “去吧。”   侍婢应声退了出去。   这时江蓠还在发呆。   打马球的疲累让她到现在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大脑像被某种潮湿氤氲的东西堵住。   竹制的莲花盘内顺着水,慢悠悠飘到她面前,眉黛提醒她:“小姐,轮到你了。”   江蓠这才注意到,在自己面前的莲花盘。盘上青玉制酒壶在月下轻盈通透。   一声梆子声,旁边那位郎君笑着朝她举了举手中酒杯:“小姐,请了。”   曲水流觞,觞已到前,推脱不得。   江蓠伸手便去取壶,壶到手中,倒酒注杯,拿起酒杯,旁边一个侍女婢着急忙慌地忙过来,不意绊了一跤,直接将她手里的酒杯撞洒了。   浓重的酒气散开。   江蓠看着被洒了的衣裳。   那湿漉漉的水迹几乎将她里衣上绣着的花纹都印得清楚。   眉黛在旁边怒斥:“你会不会看路?”   “对、对不起,婢、婢子…不是故意的。”那侍婢显然是个新手,被训得一愣一愣的,脸上还残留着惧怕。   江蓠叹了口气:“罢了,带我去更衣室。”   “是!婢、婢子认得更衣室,让婢子带你们去!”侍婢自告奋勇,脸上陪着小心,像是生怕她们一状告到主人家那去。   “带路。“   侍婢忙不迭地走到前面:“小姐,请。”   她取了灯,提灯在前面走。   眉黛嘟嘟囔囔跟在江蓠后面,三人穿梭在夜色的长廊里。   静园是真的大。   这被截取的曲江支流到这,弯弯曲曲似羊肠小道,连长廊也修得曲折,蜿蜿蜒蜒往前去。   也不知是不是晚了,园里的声音渐渐小了。   刚才还鼎沸的人声渐歇,江蓠只听一声“到了”,前面提灯的侍婢便停了下来,退到一边。   江蓠定睛一看,哪儿见什么更衣室。   面前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小道,两边都是森森的灌木,一路随处可见的烛灯早就灭了,“噗”,侍婢提着的灯也灭了。   江蓠只见她往前一晃,人就不见了。   眉黛也不知何时不见了。   面前一片黑暗,只有一点月。   江蓠情知有异,正欲回身,却不意撞见一个人。   那人满身酒气,等见到她脸,眼里露出惊艳:“美人,呵呵呵美人……这里居然有个美人,美人,你是来与我幽会的……美人,别跑啊,让爷亲香亲香……”   江蓠闪身一避,转身便往回跑。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得那么快。   耳边听见风呼呼刮过的声音,江蓠喘得有点快,白天打马球还酸涩的腿迈得又急又乱。   鹅黄裙摆随着她跑动几乎要飞起来。   “砰——”   江蓠重重地摔倒在地。   她回望了眼,酒鬼还没追上来,连忙站起身,重新跑,在绕过一个岔路口,对着那近在咫尺明亮的灯光,江蓠一个闪身,躲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   阴影笼罩住她,时间过去不知多久,久到酒鬼慢吞吞地跑过去,久到两个侍婢提灯走过。   江蓠蜷缩在阴影里,眼泪一滴滴掉下来。   她啜泣着。   不敢大声,生怕惊动旁人。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一刻的难过来自哪里。   是这风吗。   还是这不属于自己的热闹。   抑或是这马球依旧、却旧月难在的难过。   阿爹。   阿爹。   在距离阿爹离去的大半年后,江蓠终于第一次哭了出来。   她环抱住自己,哭得不能自已。   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江蓠抬头,却见一白衣郎君于黑夜里无声无息地看着自己。   他蹲在她面前,看着她不知多久了,一双冰翳似的眼里涌动着某种情感。   “沈…朝玉。”   江蓠愣愣地看着他。   头却被轻轻按了按,那力道温柔温暖得让人想哭。   “走吧。”   沈朝玉起身,似没看到她的狼狈,脚步停了停,等她窸窸窣窣跟上,才往外走。   一路无声而静默。   江蓠看着曲江被月光照得粼粼的水面,等到沈朝玉一声“到了”,才发现自己竟然到了一处更衣室外。   “进去吧。”   他道。   江蓠进去,推门时忍不住回望了一眼,男子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月光下如清俊的神祇,她垂下眼,推门进去。   换好衣裳,再出去时,那人却不见了。   唯有见过几面的青衣小厮堆着张笑脸,朝她躬了躬身:“江小姐,我家公子令我送你回去。”   江蓠紧了紧一直攥在手里的药瓶。   即使在逃跑路上,也没有丢弃的药瓶。   “好。”   这回的路无比顺畅,江蓠走到曲水流觞处,距离那灯火通明之处只剩一点距离时,重新发现了那道白色身影。   他安静地站在路边,抬头望月。   风吹起他白雪似的衣摆。   江蓠跑过去,喊了声:“沈朝玉。”   喘l息声似乎都遮掩不了她剧烈的心跳。   沈朝玉转过头来,那双安静的眼眸里倒映出一个她。   江蓠紧了紧手中之物,突然将手往前一递:“沈朝玉,还你。”   沈朝玉一愣,看着那递到面前的手。   白而细的手掌,擦破的细小伤口令人刺目。   他抬头,似没听见她说什么:“你受伤了。”   江蓠抿唇,“我知道,但是,沈朝玉…”她昂起头,“阿姐会给我药的。”   女子眼里藏着什么比烈火更炙热、却又比冰霜更寒冷之物。   沈朝玉似懂了,又似没懂,却见眼前女子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她道:“沈朝玉,我以后不说你坏话了。你以后也不要帮我了。”   说着,她说了句:“姐夫。”   沈朝玉一愣,等回过神来,那人已经轻轻袅袅地走过他身边。   他手里还握着之前递出去的药瓶。   竹青垂头站在一边,他却觉得,今夜比霜风更冷。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留言说水。   我回顾了下这个副本的内容,生怕我走歪了,想了想,这个副本我想写的是暗流涌动,是突破,所以之前几章都是铺垫。   但大家的意见还是要尊重的,所以后面几章内容我还是整合修掉了许多多余枝节。   昨天一天都是在干这个事   我先放一章   晚点再放一章。   因为拉进度了,有些需要改动。   啊,对了,再跟大家说个消息   我重新上班啦。   现在每天勤勤恳恳上班搬砖,是一个朝九晚五的打工人(努力.jpg)   大家也要努力呀~   感谢在2022-06-18 02:29:30~2022-06-19 12:0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竹上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上的豆芽 30瓶;竹上苑 15瓶;不听不听反弹、依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拒绝   江蓠回去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面有个鬼影一直在追她, 她慌不择路地跑,跑着跑着,鬼影突然变成了沈朝玉, 沈朝玉让她擦药,她哭着对他说“你不要再对我好了”边哭边说,边说边哭,可沈朝玉像个假人,就这么看着她哭, 于是,她又跑。   只是跑着跑着。   她跑进了一场起火的森林里, 森林里的火光冲天,森林外,褚姐姐的脸被火映红了, 她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她:“你…”   她还没听清她说什么, 就醒了。   醒来时, 发现褚姐姐红着一双眼睛坐在她床前。   “大姐姐?”   江蓠开口, 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不像话。   “你发烧了。”褚莲音过来, “阿蓠妹妹,别起来,你躺着。”   她待她似一尊易碎的瓷器, 江蓠乖乖地躺回被窝里,只拿一双眼睛望着褚莲音,   因为生病,那双眼睛沤了下去, 显得格外的大, 看得褚莲音一阵心疼。   “都怪大姐姐, ”褚莲音伸手, 替她将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如果不是大姐姐争强好胜,一定要跟翁婷比个高低,妹妹你也不会因为打球受累。”   “这不怪姐姐,”江蓠道,“若我是姐姐,也不愿对县主示弱。”   褚莲音却摇摇头,她并不说话,只是拿了帕子来替她擦脸。   江蓠一抹脸,竟抹到一脸的泪,连枕巾也湿了。   褚莲音看着她:“你昏睡了两日,大夫说,你忧思过甚,阿蓠妹妹…”她顿了顿,“又做噩梦了吗?”   江蓠已经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了。   只隐约记得,那应该是个叫人伤心的梦。   她看着褚莲音,就在褚莲音越来越丧气的时候,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江蓠朝褚莲音吐吐舌头:“吓到大姐姐了吧?”   “大姐姐不用担心,阿蓠又不是瓷娃娃,不过是吹了点风,大夫那是在吓唬你呢。”   “胡说,好端端的,大夫吓唬我干什么?”褚莲音板起脸,“你给我好好听大夫的话,该吃药吃药,该休息休息,病不好的话,哪儿都不能去。”   这时,眉黛正好端着碗药推门进来,听闻这话便道:“大小姐这话没错,我们家小姐啊,一让她吃药就赖皮,以前大人在时总是要千哄万哄,还得准备许多蜜饯,才肯吃一口…”   眉黛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说错了,白着一张脸站那不知所措。   “好了,眉黛,拿来吧。”江蓠见她这模样不忍,伸手接过药碗,仰头一口气就喝了,将药碗放回眉黛端着的盘子上,“下去吧。”   “是。”   眉黛福了福身,端盘子出去。   在门外白昼的天光里,她低头看着那被喝得涓滴不剩的青花瓷碗,突然看了眼身后。   小姐当真…不一样了啊。   她叹气,重新端起盘子往厨房走。   屋里,江蓠又窝回了被窝,褚莲音非守着她,要她继续休息。   江蓠却是睡不着,褚莲音便取了本书,坐在她旁边给她念。   灯光勾勒出她线条柔美的侧脸,江蓠看着,突然开口:“阿姐…”   褚莲音听到声音,低头:“恩?”   江蓠却一愣,继而摇头,说了声“没什么”。   褚莲音一笑,继续念起来。   带着某种音律的声音入耳,江蓠不一会就闭起了眼睛。   等到那稳定的鼻息传来,褚莲音才合上书本,轻轻站了起来,推门出去。   江蓠听着那合门的声音,眼睛缓缓睁了开来。   她看着头顶帐幔上绣着的牡丹花,不一会,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到第二日,江蓠才吃完早食,跟褚莲音在屋内说话,门房就来报,说春小姐来访。   “哦?春莺?”褚莲音忙道,“快请她进来!”   春莺进来时,面上带着笑,好像碰到了什么喜事,江蓠打趣:“我生病,春姐姐竟这般开心。”   春莺笑嘻嘻地:“生病的人若再每日对着张苦瓜脸,病如何好得快?”   江蓠一想,觉得她说的倒是很有些道理。   不过——   “春姐姐这般眉飞色舞,恐怕不是因为想逗我开心。”   褚莲音也知道自己这位损友的德性:“笑得贼眉鼠眼,莫不是昨晚去偷油了?”   “你才贼眉鼠眼!”春莺眼睛往上一翻,不过说着,又笑了,“你们可知道那日你们走后公主府发生了什么?”   “哦?那日你也在?”   褚莲音诧异。   “当然在,还看到了你褚大小姐大出风头的模样,”春莺说着,“别打岔,要不要听?”   “要听,自然要听。”   事关翁婷,褚莲音当然还是要听的。   “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春莺叹气,“你不知道,那日你们走了以后,翁县主就和三皇子杠起来了。”   “他们一个女霸王,一个男霸王,两人竟然赌起了酒令,三皇子简直如有神助,那翁县主就输惨了,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竟然醉着酒追在一个年轻郎君身后叫夫郎,在许多人面前出了好大一个丑。”   春莺笑得咯咯的,褚莲音眼睛亮亮的:“当真?!”   “当真!比珍珠都真!”   春莺点头。   春莺也不喜欢翁婷,确切地说,汴京城里也没几个闺秀会喜欢翁婷——捧着她的除外。   翁婷这人跋扈又霸道,不喜欢旁人聪明,不喜欢旁人比她美貌,之前还做出让一个小户之女摔花一张脸的行为。   可惜,她滑头得紧。   从来不正面对付位置高的人。   江蓠也抿起嘴笑,春莺看她笑,稀奇道:“怎么了,阿蓠你也讨厌她?”   江蓠点点头:“是。”   “讨厌,”她露出一个害羞的笑来,“讨厌极了。”   “阿蓠妹妹果然是性情中人!”   春莺道。   江蓠却没说具体讨厌翁县主的缘由,如果一定要说,就是县主手法太下作,她在褚姐姐那受了挫,却发泄到她身上。   事后不过想一想,就能明白,当晚那醉汉出现的理由。   毕竟,一切都太巧了,泼酒、侍婢,眉黛被带走,然后是醉汉。能在长公主府能这件事的,除了和她们有矛盾的翁县主,不做第二人想。   “是啊,不过我估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春莺双手合十,“这个讨厌的县主都没脸出现在汴京城内了。”   “你不知道,那天长公主看到翁县主的模样,险些气晕过去。”   春莺哈哈一笑。   褚莲音和她击掌一拍,过了会,突然幽幽道:“那纨绔倒也是做了件好事。”   到了下午,被提及的纨绔居然来了。   他是和沈朝玉、莲翀郡王一起来的,还带来许多病中能玩的玩具,以及一匣子孤本。   褚莲音警惕地看着三皇子--   她像守着小鸡的老母鸡,深深陷入了忧虑,只觉得三皇子是那披着羊皮的狼,想要从她窝里将她漂亮可爱的阿蓠小鸡崽叼走。   当然,那浪荡子莲翀郡王也不是很让人放心。   “你来干什么?”   “怎么?本殿下不能来?”   在三皇子眼里,他是天上地下哪儿都去得,普天之下就不会有不欢迎他的--再说,他现下可是纡尊降贵地来探病,褚莲音不扫榻相迎也就罢了,居然还摆脸色,当真不识好歹。   不过,三皇子对着褚莲音那张板起的脸,不知为什么,居然有点怂。   “当然能来。”   *   褚姐姐在外待客,隔着一道帘子,江蓠看着门口那几道影子。   真奇怪,珠帘朦胧,薄纱轻盈,可她偏偏一眼就能认出那三道影子里,哪道属于沈朝玉。   不大的空间里,时不时有褚姐姐和三皇子说话的声音,偶或夹杂着莲翀郡王的声音,唯有沈朝玉,始终很安静。   不一会,帘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   江蓠抬头,发现褚姐姐和其他人都消失了。   唯有沈朝玉还在。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被珠帘切得稀碎,又投一点进来。   江蓠下意识攥紧了被子。   两人谁也没开口。   时间像被影子拉长,一点点散去。   半晌,“江小姐保重。”   脚步声又远去。   江蓠闭上了眼睛,只觉得短短一段时间,竟像是耗去了她全身力气。   珠帘外,又一阵脚步声传来。   江蓠睁开眼睛:“沈朝玉,不要再来了。”   她道。   话才完,就听珠帘外,一道似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响起:“江小姐,我不是阿玉。”   江蓠一惊,蓦然睁开眼睛,却见珠帘外杵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正双手合拢,朝她作了个大大的揖:“江小姐原谅则个,莲翀无意惊扰。”   竟然是莲翀郡王。   江蓠不明白他来干什么,却见莲翀郡王直起身:“江小姐似乎陷入了困扰,可愿与莲翀说一说,兴许莲翀能帮上江小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9 12:00:38~2022-06-20 21:04: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2345 2个;米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345 21瓶;影花匠 20瓶;嘻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不懂   隔着一层珠帘, 能隐约见莲翀郡王身上嵌了金丝的绛紫长袍,以及手腕上垂下的一串紫檀木珠。   有淡淡的檀香传来。   若非江蓠知道,这汴京出了名的莲翀郡王是个走马章台的浪荡子, 恐怕要以为,面前站着个专心礼佛的大和尚。   她咳了声,道:“多谢殿下关心,不过我暂时并无困扰。”   “人生多苦,无烦恼自然是好。”   莲翀郡王口称了声佛谒, 又道:“不过本殿观之…小姐烦恼不浅。”   江蓠心中一惊,手中握着的帕子险些滑落, 面上还是笑,只道:“殿下说笑了。”   “便当是本殿在说笑吧。”   莲翀郡王微叹。   他没朝门外走,反倒走了外间的桌边, 眉黛见此, 忙上前给他斟了杯茶。   莲翀郡王一边喝茶, 一边给江蓠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个书生, 他秉性纯良、不谙世故, 整日里不是埋首故纸堆,就是寄情山水。人人笑他没出息,他却说这样日子过得舒坦。书生还有个兄长。兄长到了说亲的年纪, 他父亲就拿出二两银子为他大兄聘了个媳妇子回来,那媳妇子活泼爱笑,机敏聪慧,很快就取得了家里人的欢心……可怜的书生也同样恋慕上了那貌美聪慧的媳妇子。每日里, 书生在屋内读书, 那媳妇子就在屋外洒扫庭院、洗衣做饭。日复一日, 书生情根深重, 再不能脱。”   莲翀郡王顿了顿,才又继续,“但这世界怎能容忍这样的情感呢?书生自觉愧对兄长,可相思入骨,爱欲日日夜夜焚烧他的心,终有一日,他忍不了了,大半夜跑去那媳妇子曾经打过水的井边,投了井,等他老父第二日起来时,看到的是小儿被打捞起来的泡得发白的尸首…”   莲翀郡王叹气:“佛说爱欲难消,为世至苦,可最后落得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他转向江蓠,问她:“江小姐,你说,若是那书生在情未浓、意未切时便先斩了这情丝,可还会枉送了性命?”   江蓠攥紧了手,指甲戳到手心引起丝丝刺痛。   可这刺痛也不过寻常。   半晌,她似才找回声音:“殿下何意?”   “小姐不必误会,本殿并无他意。”郡王道,“只是突然想起这桩故事,有感而发了。”   江蓠不再看向珠帘,反倒看向窗外。   透过棱格纹的窗户能看到,那穿着白袍的郎君还未走远,绿意映得他衣带如朝雪。   她收回视线,才注意到郡王还在说话。   “……小姐可知,这痴人之所以为痴人,便是因为他心性如琉璃,不通人情。”   说着,他便负手出去,江蓠只听一声欸叹:“琉璃易碎,彩云难追…”   江蓠愣住了。   琉璃易碎,彩云难追啊…   突然间,喉间有痒意不断泛上来,她忍不住咳了声,却又咳了声,继而再制不住,不断地咳起来。   那咳,像是要将她的心肝脾肺一齐咳出来。   江蓠咳得眼眸泛水,眉黛进来,给她端了杯蜂蜜水。   江蓠喝着润喉的蜂蜜水,过了会,那突然剧烈的咳才缓缓平息下来。   她将茶盏还给眉黛,目光落到眉黛手中握着的一物:“眉黛,这是什么?”   眉黛这才想起来,忙将手中握着的莲字佩给江蓠:“小姐,这是郡王殿下留下的。郡王殿下还留下一句话…说什么小姐哪一日处理不来,需要一把快刀,可执着这信物去郡王府寻他。”   “小姐,”眉黛带了丝好奇,“你要处理什么事,还需要用上刀?”   在眉黛探究的眼神里,江蓠接过莲字佩,翻来覆去地看了下。   很普通的一块玉佩,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大概是玉佩上刻着的梵文。   如果她没认错,这当是一个“光”字,辟邪。   “收起来吧。”   她将玉佩交与眉黛。   眉黛应了声“是”,将这玉佩放入妆奁里。   做完这些,江蓠已经又感觉到了疲累,她重新躺下去,模模糊糊地道:“眉黛我睡一会。”   话还未说完,人已经沉沉睡了去。   眉黛一回头,发现自家小姐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一只手还落在那团花牡丹绣被外,忙过去,替她将手放进被子,掖了掖被角。   这么一番动作,竟也没醒。   她看了眼,推门出了去。   ***   江蓠也没想到,她这一病竟然病了小半月。   等彻底好起来,已经进入了七月。   回书院那日,是个好天。   和风细细,天朗气清,连曝晒的太阳都温和了许多。   江蓠一大早便坐了褚府的马车。   褚莲音担忧地看她,这小半月的病,让阿蓠妹妹本就消瘦的身子更加清减,几乎弱不胜衣。   “可还受得住?”   “大姐姐,我都好了。”   江蓠无奈,就为这风寒,褚姐姐都当她瓷做的了,出门前还强迫着灌了一肚子药,她现下一张嘴,都能感觉到苦。   不过江蓠嘴上抱怨,眼里却带着笑。   “反正到了书院,哪里不舒服要与大姐姐说,莫自己闷着。”褚莲音嘱咐。   “知道啦。”   两人说笑着去了书院,因这次请假委实久,还去找了山长销假。   等再进学堂,许多人都跟江蓠打招呼,江蓠目光落到褚姐姐旁,发现沈朝玉没来,下意识便松了口气。   她想换位置。   借口是现成的,江蓠说气闷,欲换去窗边,褚莲音不算高兴,倒是春莺高兴极了--   因为江蓠选择换到了她后面,以后若要寻她,转个身便是,方便极了。   等坐到窗边,离开褚莲音和沈朝玉身边,江蓠才觉提着的那颗心下去了。   推开窗,暖风钻了一点进来,带着蝉鸣和夏日荷塘的清香,江蓠闭上眼睛。   “你不怕晒啊?”   春莺回过头,她可是将旁边的窗用纱罩了一层呢。   “怕啊。”   江蓠说着,唇间却带了笑。   春莺可不觉得,她这模样像是怕目光落到对方吹弹可破的肌肤,羡慕道:“也不知道你平时涂了什么,为何一点儿印都不见。”   不像她,脸上还留了褐点子呢。   这话江蓠接不了。   若接了,怕是要遭人嫌的,只道:“大概是…我茹素多一些?”   “讨厌。”   春莺捶她,不过想一想,要她像阿蓠似的整日不吃肉,她怕是要疯。   果真,美人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而江蓠却是想起过去。   她确实不怕晒,从前在晋阳府,她整日里跟一帮小儿郎们在外面疯跑,一个夏天过去,小儿郎们都晒成了黑炭,唯独她,白得跟雪球儿一般。   阿爹说过,阿娘也是如此,天生的晒不黑。   沈朝玉就是这时进来的,依然一身白,高冠博带,手里拎着个竹制书箱,模样舒适又散淡。   许多人与他打招呼。   春莺压低声:“朝玉公子来了。”   江蓠抬头,目光恰与进来的郎君一触,又立马移开。   只是,随着这人的走近,刚才的闲散却是一点儿都不见了。   春莺赞叹:“久不见君子,天上雪,云间月,人间仙…”   江蓠看她眸光闪闪,不欲接这个话题,说起了春风阁最近新出的胭脂。   春莺一听春风阁,立马将刚才还占据她整颗心的沈郎君丢到了一边。   “…春风阁?前几天我还与阿姐去了一趟,我说落花樱好看,色淡如樱,可我阿姐偏偏要说那映日红美,色稠如炽…”   春莺絮絮叨叨,江蓠却开始心不在焉,她能感觉那人在离她越来越靠近,她闻到了那股似兰非兰似竹非竹的冷香…   一道影子落到她案几,江蓠心漏跳了一拍,而后,就见那影子又过了去。   江蓠舒了口气,春莺不满地看她:   “阿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江蓠抬头:“嗯?什么?”   “我是说休沐那天,要不要跟我一块出门?我们去春风阁一趟,你帮我品鉴品鉴,是落花樱美,还是映日红美…”   江蓠嘴角弯出个柔盈盈的“好”字。   春莺兴奋地道:“那便如此说定了。”   “恩。”   江蓠说完,低下头去,重新翻起书来。   只是,目光落在一处,良久未动。   早课上完,江蓠只觉得早上被硬灌下去的一碗药兜不住了,便起身先去了净房。   净房回来,要经过一片竹林。   竹林葱郁,江蓠过去时,就看见被绿意掩映的白衣一角。   汴京流行白色,许是因“天上白玉京,人间谪仙人”沈朝玉的缘故,公子们好穿白衣,最好再执一柄进折扇,若是春日杨柳堤边,便会看到无数穿了白衣的公子在那踏青。   可就算是白衣,也有许多讲究。   一般的就是白棉布,好一些的,是松江白绫;再好一些的,便是龚州素锦。   龚州素锦已经是普通百姓消费不起的昂贵。   而江蓠却认出,那被竹林掩映的,是价比黄金的“雪绫霜”。   雪绫霜,柳州贡缎,一寸白一寸雪,无一丝杂色,轻如纱,垂如绸,在阳光下似飘了一层莹莹雪,最是稀少,价比黄金,每年柳州呈至京都也不过十匹。   而能用这雪绫霜制衣的,整个皇城也没有几个。   但江蓠分明记得,沈朝玉清晨穿的,就是雪绫霜。   她不欲在这碰到他,脚步一转,不再路过竹林,而是从旁边的小道过去。   才踏上小道,方才还在竹林边的白衣郎君就出现在了面前,挡在道前。   “江蓠。”   江蓠心中一跳,下意识便停了脚。   “沈公子?”   她看着挡在面前的男子,却也不敢抬得太高,生怕眼中的情绪泄露了一星半点去。   “为何搬走。”   他问,像是单纯的疑惑,亦或者,有别的什么,江蓠分不清,也不想分。   江蓠没抬头,声音却轻快:“窗边的空气更好,不闷。”   “如此。”   他道。   江蓠没抬头,却能感觉他在看她。   长公主那夜的感觉突然袭上来,心像染了病,被风吹得躁动,可江蓠知道,该止了。   褚姐姐待她那般好,褚府对她这般好,她连这意都不该起。   可心却似不听话的浮草,乱糟糟地在风里摇。   良久,这人离开了。   江蓠弯起的嘴放下,下一秒,又重新提起,她整了整衣衫,重新往学堂里去。   上午的最后一堂是讲经释义课。   学生们早已经饥肠辘辘,可惜秋夫子又拖了堂,拿着一卷书,拖着长长的语调在那讲《四书》。   等到秋夫子说一声“下课”,一群人一哄而出。   江蓠被春莺和褚莲音拉着跑。   “今日是孙厨娘亲自下厨,听说会有叫烧鸡,快些走,去晚了恐怕就要被森柏那帮人吃光了!”   江蓠慢悠悠地拿着食盒:“阿姐,春莺,你们自去,我不吃肉。”   春莺翻了个白眼:“是是是,咱们江小姐可是仙子投胎,吃不得凡间的荤腥!”   褚莲音本也想说上两句,可听春莺这般说,却又心疼上了,骂春莺:“你自己要吃肉便吃去,带上我阿蓠妹妹做什么,我阿蓠妹妹要吃什么便吃什么,关你何事!”   江蓠见两人又要吵上,忙道:“阿姐,春莺,你们若再不加紧,那叫烧鸡恐怕就真要让人吃没了。”   褚莲音和春莺同时看她:“才不会!”   “那便快去,”江蓠道,“不必管我,我食素。”   两人心念照烧鸡,果然三言两语就被劝动,抛下江蓠,当先往食舍跑了去。   江蓠则慢悠悠地到了食舍。   一进去,就感觉许多人目光落到她身上。   她是惯了的,只往里看,找褚莲音。   褚莲音朝她招手:“阿蓠妹妹,这儿!”   江蓠嘴角扬了起来,才要走过去,却见褚姐姐和春莺坐着的长形案几边,坐了一排人。   唯一空着的位置,旁边是沈朝玉。   沈朝玉取了副筷著,安静地坐那吃,银筷玉馔,普通一碗汤面,在他手里成了琼浆玉露般的东西。   周围许多女郎偷看他。   江蓠止了步。   “阿蓠,快来!”   春莺也叫她。   沈朝玉抬头,江蓠却是按住腹部,做了个不那么舒服的动作:“褚姐姐,春莺,我突然有些事,你们…”   女子脸儿泛红,眼眸含泪,像是有件难以启齿的事。   褚莲音立马就明白了,忙道:“阿蓠妹妹自去,一会阿姐给你打份饭。”   “好。”   江蓠留了食盒便走。   后面隐隐传来一阵笑,她红着脸出了食舍,等走远些,脸上的急切下了去,开始缓缓向甲字楼去。   只是,也没去甲字楼,反而转去了那满是睡莲的池塘,望着那池塘发呆。   这样…便好了吧。   她想。   只是心底有些酸涩,江蓠看着那被风吹得摇曳的荷叶,心想,这荷叶倒是生得好,浓绿肥嫩,若是用来包了米饭塞进竹筒里,做荷叶饭倒是不错…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却听到一阵踏过松枝的声响。   她一愣,转过头,却见沈朝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双黑如沉潭的眼睛盯着她,不知看了她多久。   许是夏风太迷离,江蓠没有立刻移开眼睛。   连风都好像静止了。   她狼狈地移开视线,却注意到沈朝玉拿在手上的食盒,红漆制,上面的花纹…   是她的食盒。   “它为什么在你这?”   “褚莲音给的。”   “褚姐姐为什么给你?”江蓠说完,突然摇了摇头,“罢了,不重要。”   她伸手要接食盒,抽了抽,却没抽出来,抬头,沈朝玉那双明目灼灼望着他。   “你在躲我。”   他用笃定的口气。   江蓠搭在食盒上的指尖颤了颤。   “没有。”她道。   “你有,为什么?”   江蓠不欲与他争辩,只道:“食盒给我。”   “除非告诉我答案。”   他望着她,她几乎以为在他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情感。   江蓠指尖一颤,旋即道:“你撒手!”   她几乎是带了一点恨意地去抽那食盒,以为这人又不会松手,谁知这么一用力,食盒整个落在了地上。   菜汤全部撒了出来。   江蓠目瞪口呆地看着地面,突然转身往外走。   “江蓠。”   后面道了一声。   江蓠脚步顿了顿,突然又回过身来。   “你问我为什么,”她望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全是灼热的暗涌,“沈朝玉,你当真不懂吗?”   对着那双眼睛,沈朝玉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来找我了。”   她道。   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朝玉:我不懂。   感谢在2022-06-20 21:04:15~2022-06-22 05:5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亭旧雪 10瓶;念兹在兹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朝玉   江蓠走了。   沈朝玉看着四散的食盒, 弯腰将食盒捡了起来,旁边传来一道惊诧的声音:“唉呀,谁的食盒掉地上, 好生浪费…”   来人见是沈朝玉,似是吓了一跳,忙行礼,讷讷道了声“朝玉公子”。   沈朝玉颔首,提着食盒走了过去。   他没回甲字楼, 而是去了山长那,山长什么都没问, 利索地批了假。   沈朝玉走到门口,门房正猫在屋檐下乘凉,见他立马就迎过来, 点头哈腰地问:“朝玉公子, 可是要出去?”   “是。”   沈朝将假条从袖中取出, 门房一对, 便将门打了开来, 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去:   “公子,请。”   沈朝玉走出书院,踏下台阶时, 刻着沈府徽章的马车过来,竹青掀开帘子:“公子。”   沈朝玉上了马车,竹青见他手中提着的东西,惊讶道:“公子, 这是…”   “收起来, 回去后让翁姨洗净。”   沈朝玉将食盒递给竹青。   “是。”   竹青恭敬地接过食盒, 目光自食盒上那明显偏秀气的花纹滑过, 而后将食盒收到一侧的立柜里。   “公子,现在要去何处?可是要回府?还是去京畿卫…”   沈朝玉看着窗外,窗外有光照进来,落到他冰雪般的侧颜,一双眼睛安静而沉寂。   竹青本欲再问,不由闭了嘴。   车声辘辘,沈朝玉难得现出一丝茫然:“随处走走罢。”   “是。”   竹青低头应是。   车内瞬时安静下来,能听到车轮碾过长街的辘辘声,道旁蝉鸣恹恹,人声寥寥,偶或夹杂着两声叫卖。   “卖糖水咯,卖糖水咯,新鲜的糖水,一碗一文钱…”   沈朝玉看向窗外,目光落到一处时,突然喊了声“停”。   车停了下来。   沈朝玉掀袍下车,竹青忙跟了过去。   他不太明白公子突然叫车停的用意,直到两人走到一处早点铺前。   “公子是饿了,可是没吃午食?”竹青道,“公子若饿,旁边有一处酒楼,这是早点铺,怕是没什么吃的…扼。”   竹青没说完,就见自家公子走到一家早点铺。   这时间铺子里没什么人,膀大腰圆的老板娘正趴在长案前昏昏欲睡,忽听一道温润似水的声音问:   “劳驾,请问这里可还有雪花糕卖?”   那声音就似一道夏日泉水,将她打了个激灵,老板娘一下子清醒过来,抬头,却见一个清俊得穷尽她所有语言都形容不出的公子站她面前,问她:“可还有雪花糕卖?”   “没有了,雪花糕只有晨间有卖,”老板娘下意识道,等对上公子那双眼睛,突然一拍脑袋,“你瞧我这记性,其实还有一份…”   老板娘回身,将事先留出来打算自己吃的一份自器皿里取出来,打包好递给面前人:“公子,最后一份了,小心着些。”   年轻郎君接过雪花糕小心翼翼地提在手里,他身后的小厮过来付账。   老板娘一边收钱一边看着那公子提了雪花糕的背影,忍不住赞叹:“也不知道将来是哪家女儿才能嫁给这样的公子…”   竹青与有荣焉:“我家公子已经定亲,定亲的人家正是宰辅大人家的千金。”   “哦哟,那可真是般配。”   老板娘说了句。   “那是自然,”竹青笑着说完,便小跑着跟上了沈朝玉,“公子。”   沈朝玉却停下步来,他没上马车,而是将手里的雪花糕递给竹青。   竹青接过,听沈朝玉道:“你将雪花糕送去书院,给褚小姐,就说…中午不慎将她给的食盒打翻了,江小姐还未食,这雪花糕便当是赔礼。”   “就坐马车去。”   “那…公子您呢?”   竹青望着他。   沈朝玉别过头,清澈的眸光落到熙来熙往的街道。   “无妨,去吧。”   “是。”   竹青应了声是,不再多说,提着雪花糕就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往白鹿书院而去。   沈朝玉沿着学坊街走。   正值一日最热的时节,街市上人不多,道旁的店铺内,不论掌柜还是客人,都一副恹恹的模样。   他的目光掠过昏欲睡的人群,提着挑担沿街叫卖的货郎,最后,落到巷尾一群小儿郎们身上。   小儿郎们在玩弹珠。   沈朝玉走了过去。   “苻二狗!你又耍赖,明明是我打中的,怎么又是你收起来?”   “你才没打中,是我打中的!”   “我打中的!”   “我打中的!”   小儿郎们推推搡搡,追追打打。   他们撞到了一个人。   弹珠儿滴溜溜掉了一地,其中有一颗滚到了一双精美的白色丝履旁,小儿郎仰头,就看到一穿着白袍的郎君俯身,将那弹珠捡了起来。   “弹珠还我。”   一小儿郎道。   那人没有还他,反而拿着弹珠对着太阳看,阳光将那人身上的白衣照得清透。   那衣服好漂亮啊,像是仙人。   小二郎们不说话了,呆呆地看着他。   其中一人问:   “大哥哥,你在看什么?”   那人就转过头来,小儿郎们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人长得比衣服还俊呢。   那眼睛长长的润润的,像……像什么呢。   像冬天湖里才有的纯净的水。   “不是七彩的。”   他像是遗憾,将弹珠还给小儿郎们。   “大哥哥,你见过七彩的弹珠吗?”   “见过。”   “哇!你好幸运哦!”   小儿郎们看着他,齐齐“哇”了一声。   沈朝玉却突然一笑,那笑似云散月出,光落到他长长的睫毛,在他整个人身上落下光影。   “幸运么…”   他声音带了丝恍惚,面前却仿佛出现一幅晋阳府的画卷,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那扎着双丫髻的女孩在呼啸的北风里欢快地冲他过来,脸颊被风吹得通红。   “沈朝玉,诺,这个送你!生辰快乐!”   她朝他伸手,摊开的手掌上,躺着小小一颗琉璃珠。   琉璃珠被阳光映射出七彩的光芒,也照亮了她的眼睛。   ……   “大哥哥?大哥哥?”   沈朝玉恍然,低头,小儿郎们齐齐仰头,红着脸看他:   “大哥哥,你挡到路了。”   沈朝玉挪开一步,拿着弹珠的小儿郎们蹦蹦跳跳地走了。   他继续往前。   一辆金丝楠木马车经过,突然停下,窗帘拉起,露出莲翀郡王那张脸。   他朝他一笑:“朝玉,干什么呢?”   “走走。”   莲翀郡王道:“倒是难得。”   “正好,李鸣那厮方才传信与我,说得了本钱方德先生的孤本,叫我过去品鉴,我记得你前阵子是不是也得了一本钱先生的经义手册?不若我同去?”   “也可。”   沈朝玉上了马车。   金丝楠木马车驶过广场,广场上一群人在蹴鞠,声音震天。   莲翀郡王晃晃手中折扇:“前几日褚小姐在静园打马球,那可是一战成名啊…”   “朝玉,”他嘴角带着不羁的笑,“你那天…放水了吧?”   他一脸笃定的模样,沈朝玉却像是没听见,目光落在广场上那越变越小的人影。   那人影似变成了穿着笨重球衣的女子,藤盔下一双眼睛发亮,不一会,那发亮的眼又变成池塘前那泛着水光的烟眸,她问他:   “沈朝玉,你当真不懂吗?”   …   “朝玉,喝茶。”   莲翀郡王递来一杯茶,沈朝玉一愣,接过茶盏,喝了口。   “方山露芽?”他问。   “就知道瞒不过你,”莲翀一击掌,“如何?”   “中澹闲洁,韵高致静。”沈朝玉将手中茶盏置于桌面,“不过,方山露芽当以白玉杯衬,一点露芽镶白玉,最是美妙。”   “不愧是朝玉。”莲翀抚掌激叹,“不过郡王府暂时寻不到上好的白玉杯,就先拿这俗物装了吧。”   说着,他看向沈朝玉,那双从来如佛无尘的眼眸带了点洞彻的意味:“毕竟,这世上样样如意者少,是吧,朝玉?”   沈朝玉也看向他:“明日我让竹青送一对白玉杯去郡王府。”   莲翀一愣,旋即却笑了:“朝玉慷慨,倒便宜了我,白赚了一对杯子。”   两人都再没开口,车内一时陷入安静。   沈朝玉看向窗外,风吹起他黑色发丝,让他侧颜如雪,神情难测。   莲翀看他一眼,开始以扇柄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哼起汴京城最近流行的曲来: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最后也没去李鸣家,而是去了明月楼。   李鸣的孤本被证实是假的,请两人喝石冻春,一人一杯,喝得熏熏然。   莲翀在那发呆,李鸣趴在桌案,沈朝玉起身,出了酒楼。   一路行出坊市,沿着廊兴街,到了曲泽湖边。   湖边幽静,寥无人烟,只有被放逐的一盏盏河灯飘于睡眠。   沈朝玉扶着石头,坐了下来。   他已然醉了。   冰玉似的脸,爬上了一丝红,如红霞渐染,一双眼盯着湖面发呆。   月亮映在湖心。   他起身,想要触碰月亮,却一脚踏到了湖里。   沁凉的湖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大热的夏夜,沈朝玉满身狼狈地站在才没过腰间的湖边,看着湖心的月光。   他站了会,似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重新上了岸。   白色衣袍紧紧贴在身上,沈朝玉也未走,重新倚坐到方才的石头旁,方才被吹散的酒意重新上来,让他昏昏沉沉的。   沈朝玉将头磕在膝上,睡着了。   他梦到了晋阳府的旧事。   也是这样一个湖边的夜晚,风比汴京的冷,水也冷,他穿了一身狐裘,坐在地上,看着倒映着灯影的湖面。   一个穿着红襦裙的女孩一蹦一跳地过来,手里提着的兔子灯一晃一晃。   她跑到少年旁边,好奇地望了望他。   “喂,沈朝玉,你在这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2 05:53:47~2022-06-28 01:2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iu~、胖鱼头、夜茴夕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沙的飘 30瓶;灯灯呢灯、睡不着小姐 20瓶;胖鱼头 10瓶;凌 8瓶;山楂云 5瓶;慕声、脱线总裁 2瓶;嘻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做刀   江蓠也在做梦。   她梦到自己回到了晋阳。   那时是花灯节, 她穿着红襦裙,提着兔子灯,兔子灯红着眼睛一晃一晃。   在从灯市回家, 要经过一片湖。   她在湖边发现了沈朝玉。   沈朝玉坐在一块大石头边,穿着华贵漂亮的裘衣,从背后看,只能看到弓起的背,这让他看起来像个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小兔子。   她觉得自己一定看错了。   沈朝玉是大野狼, 怎么会是小兔子呢。   不过,她还是走过去, 拍拍屁股坐了下来。   “喂,沈朝玉,你在干什么?”   沈朝玉没有有理她。   不过江蓠也习惯了, 她倒是不在意, 从兜里掏出一颗大橘子, 这橘子可是汴京来的好物, 大将军给部下分了几个, 阿爹一共就得了一个,江蓠一直不舍得吃。   她一瓣瓣地剥,橘子的汁水将她的手指也染上了, 江蓠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分了一半给他:“喏,请你吃。”   沈朝玉还是没理她。   江蓠有点生气, 不过, 想想自己可以一个人吃一颗大橘子, 又高兴了。   橘子瓣将她的嘴塞得鼓鼓囊囊, 她口齿不清地道:“你怎么不去参加花灯节?那里的灯可漂亮了,什么样子的都有,看,我的兔子灯,好看吗?我阿爹给我买的!要三百文呢!”   她叽叽喳喳的,又问他,汴京那边的兔子灯是不是要更好看,汴京那边的灯市好不好玩,汴京城那边的儿郎们是不是都像他这般好看……   说着,她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可惜,我阿娘不在了…我阿爹说,我阿娘就是汴京的,她见多识广,要是她在,一定会告诉我,汴京那边的兔子灯是不是更好看。”   这时,一直将头趴在膝上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那你想她吗?”   江蓠愣住了,她看着他脸,讷讷道:“她是谁?”   “你阿娘。”   “…哦,”她一愣,旋即用满不在乎的口吻道,“我又没见过她,怎么会想她呢。”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江蓠都被他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他突然朝她伸手:“橘子。   “哦,哦好的,给你。”   江蓠手忙脚乱地将剩下的橘子给他,看少年撕开橘子的筋络,一瓣瓣吃得很精细,道,“你,你慢点吃啊。”   少年看她一眼,突然伸手将一瓣塞到她嘴里,江蓠被噎了一下,忙打他。   少年嘴角微微露出个笑意。   ……   江蓠醒来时,意识似乎还停留在那个梦里,梦里的一切都显得久远而模糊,唯有少年抬头时腮边的泪和后来的笑格外明晰。   她想。   那时,他为什么哭呢?   等意识到又在想过去的事,不由拍拍脸,命自己睡了。   …   江蓠原以为,在池塘那放了那番话后,依照沈朝玉的骄傲,必定不会再理会她了。   可在第二天的射艺课上,在她一个不慎被箭铆划伤时,他竟然第一个发现了。   当然,礼节上是挑不出任何差错的——就像今晨还给她的食盒,昨日他离开书院后送来的雪花糕一般——   他彬彬有礼地将药瓶给了褚莲音,告诉他无意间发现她指尖受了伤,旁的一句都没。   江蓠被褚莲音埋怨着上药,这药带了一些凉意,触到伤口有种舒服的感觉,但她却不自在极了,敷了药的伤口像有一群蚂蚁在爬,让她又痒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褚莲音可不知她的感觉,她心疼地看着那嫩白指腹上那豁大一条血口子,边涂药边道:“这箭铆这般锋利,你去碰它作甚?是不是上课走了神,不然怎会刮伤这么大一个口子,真真是不省心,都这般大的人了……”   江蓠:“疼。”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褚莲音顿时没脾气了,这时候的阿蓠就跟她小时候养的猫似的,一双黑眼睛乌溜溜的,让你有心想说两句都不舍得。   她叹气:“算了,不说你了,不过明日还有稼穑课,你这手…打算怎么办?”   江蓠也想起了明日的稼穑课。   种下的秧苗已经长出绿油油的一串杆子了,不久前先生就说要开始施肥了。   明日便当是施肥,肥料是从城东用板车运来,再让学生们一担一担地挑过去。   大姐姐之前赢了森柏,所以稼穑课上挑肥的工作给了森柏,但她之前拒绝了。   挑担是一快板子两根绳,板子在肩上,绳子用两手指前后扶着保持平衡,江蓠这手划了这么大一口子,到时恐怕会被粗绳割得更疼。   “要不姐姐帮你挑?”   褚莲音问。   江蓠忙摇头,她一笑:“不过是些许小伤,不妨事。”   “女儿家的手可是要好生护着的,”褚莲音目光自学堂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安静地坐在那看书的沈朝玉身上,“要不…”   江蓠看出她的心思,忙道了声“阿姐”,满脸的不赞同不愿意。   褚莲音讪讪一笑,摸摸鼻子:“不说便不说,不过…其实就算阿姐拜托,沈朝玉恐也不愿意。他这人啊,最是好洁,半点污浊泥淖都不肯沾的,莫说稼穑课挑水施肥了,你瞧,连衣裳都要每天穿个白的…”   江蓠顺着褚莲音的视线看过去。   公子独坐长案,衣冠胜雪,确实是不染纤尘。   她收回视线,听褚莲音道:“那你稼穑课……”   “大姐姐,我自己挑便是。”江蓠道,“春莺也自己挑的。”   褚莲音下意识便道:“阿莺这丫头如何跟妹妹比,她每日吃好睡好的,妹妹,再瞧你这一把细腰……”   “大姐姐,莫让春莺听到,她若听到,怕是要跟你拼命。”   江蓠“噗嗤”一声笑了,褚莲音也笑。   “好了,药放你这,每日早晚记得涂一涂,好得快。”说着,褚莲音起身,回到自己位置。   江蓠脸上的笑消失了。   她看着案上药瓶,清透的白玉质,细腻的瓷釉将瓶身上那一枝柳衬得格外清新。   可那一枝柳落在她眼里,却无端端有些恼人了。   她手一捉,将药瓶放到桌兜里,直到看不见,才感觉舒服了。   当隔天的稼穑课,看到沈朝玉也在时,江蓠那种异样感就更明显了。   而接下来,她的预感似乎也被证实了。   当那一担“农家肥”因她脚滑泼下来时,江蓠下意识闭上眼睛--但预想中的东西却过来,只有扑面而来的臭气。   她睁眼,却发现沈朝玉正以一个保护的姿态怀抱住她,那向来纤尘不染的白袍被粪水泼得到处都是,后背湿漉漉地往下躺着脏东西。   还有一个黑点溅到了他干净的脸。   而这人却似毫无所觉,只问她:   “江蓠,你怎么样?”   对着沈朝玉那双漆黑的、画笔都难描出其一分神韵的眼睛,江蓠张了张嘴,却突然一句话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明白过来一个事实:   沈朝玉他…欢喜她。   多令人欢喜,又多令人恐惧。   他怎么会喜欢她?   江蓠被这猜想吓得手脚冰凉,六神无主。   她一下子推开他。   “别跟来。”   说着,看也不看沈朝玉,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周围人的目光也顾不得,春莺奇怪地看她,喊了声“阿蓠”。   江蓠什么都没说,表现得像身后有鬼追一样离开了原地,褚莲音在身后追她:“阿蓠妹妹,阿蓠妹妹…”   江蓠走得更快了。   等上了褚府停在路边的马车,神智才渐渐回了来。   这时,褚莲音已经追了上来:“阿蓠妹妹,你怎么了?   江蓠不敢看她的眼睛。   褚姐姐的眼睛太明亮了,明亮得如同太阳,而她是生活在阴暗里的苔藓。   她怎么能…   对,来得及。   一切还来得及。   只要一把刀,足够快的刀。   “妹妹,你是不是不舒服?”褚莲音关切地看着她,“不舒服的话先回去,我替你跟先生告假。”   “好,劳烦姐姐替我告假。”   江蓠点头。   “那你去吧。”   马车辘辘驶出大路,到了玲珑阁,江蓠将莲字佩给那掌柜看,不到半个时辰,莲翀郡王就出现在了玲珑阁二楼的包间内。   他摇着折扇,一派的风流倜傥:   “江小姐寻本殿寻得这般急,可是何事?”   “自是有事。”   江蓠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竟然如此之哑。   “殿下之前说,若我遇到麻烦,可来寻你,”她缓缓道,像是在理清思路,“不知殿下…”   她顿了顿,才道:“愿不愿意做那斩情丝的刀?”   莲翀摇着折扇的手指顿了顿,旋即又重新摇起折扇来。   他笑。   “做刀啊…”他道,“也不是不可。”   “不过,江小姐打算怎么做?” 第75章 暗涌   /白日上楼   不久之后, 白鹿书院的人就发觉江蓠和莲翀郡王走得越来越近。   有时会见莲翀郡王在坊市里买些有趣的小物,似乎还都是女子喜欢的样式,比如巴掌大的双面苏绣的小团扇, 或是风一吹就会扇动翅膀的金翅蝶簪,而不久后,这些小物就会出现在江蓠的手上。   有时中午还会有郡王府的小厮过来,提了食肆的食物给江蓠,江蓠也都笑眯眯接了。   甚至有一晚下学, 还看到江蓠坐上了郡王府的马车,之后就有人在明月楼邂逅他们, 发现这两人就坐在二楼品茗,姿态很是亲近。   大梁建国,移风易俗, 男女之间的大防并不如前朝那般重——否则, 也不会有男女同校的白鹿书院出现。   可即便如此, 像江蓠和莲翀郡王这般的来往, 也已经足够惹人遐思了。   “阿蓠, 你和莲翀郡王到底…”   又一日清晨,江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课时间还未到, 前面春莺回过头来,看着她欲言又止。   江蓠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可有这反应,对春莺来说却也已经足够了。   “所以, 阿蓠你…欢喜莲翀郡王?”   江蓠又笑。   她笑起来时脸上便带了点让人心折的天真, 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清澈极了:“阿莺, 我与郡王如今是云泥之别, 哪敢说欢喜不欢喜?”   可她嘴上说着不敢说欢喜不欢喜,面上眼里却全是融融春水般的涟漪。   春莺面上不显,心底却暗叹口气,若阿璃还是从前的江南总督之女,配一个闲散郡王倒也无妨,可如今…   再者,郡王这人虽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也并非良配,“最是风流薄幸名”,说的就是郡王这等人--去红街走一走,恐怕能搂回一大篓子被郡王伤过的心呢。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穿着棉布袍的郎君在门口晃了晃,喊了声:“江小姐可在?”   这一声,将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江蓠应了声,那郎君只觉眼前一亮,人已经走进来:“门口有人托我拿进来,说是江小姐读书辛苦,聊以垫饥。”   说着,他将一油纸包递给江蓠。   江蓠笑吟吟道了声谢,接过来。   “莫非又是雪花糕?”春莺看着这油纸包,包边沾了一些霜雪似的屑末,问江蓠,“郡王殿下送的?”   江蓠应了声“恩”,当看到果真是雪花糕时,嘴角就带了点甜蜜的弧度,连回话的声音都是甜的,像藏了蜜。   “是他。”   “瞧瞧,你这心都被这雪花糕给化了…”   两人说话间隙,江蓠余光只见一抹熟悉的白经过桌案,雪白的衣角不经意擦过桌沿,不一会,又出了门。   她嘴角的笑这才落了下来。   春莺拈了块雪花糕吃:“旁的不说,郡王殿下若想对一个人好,那自是无处不体贴的。”   江蓠却不似之前那般,声音带了丝漫不经心:“这世上男子若要修炼成殿下这般,怕也是要经历九九八十一种美人窟,方能如此。”   “也是。”春莺道,“这世上哪有完全顺心顺意之事呢。”   江蓠一笑,拿着油纸包起身,走到褚莲音那。   褚莲音远远就见江蓠过来了,袅袅婷婷一枝花,多好多水灵的姑娘,偏偏怎么就看上了那风流郡王--   在她看来,那莲翀郡王是要拱她家白菜的猪,还是头不着家的坏猪。   所以,为这事,她已经与江蓠冷战好几天了。   见江蓠过来,禇莲音硬着声:“你干嘛?”   江蓠一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将手中的油纸包推了推,嗓音里含着一丝讨好:“阿姐,吃。”   褚莲音还待再硬气几天,被江蓠一扯袖子,脸就没拉下来,悻悻:“谁要吃。”   “阿姐。”   “好啦好啦,吃就吃。”   褚莲音吃了口,只觉得莲翀这人不行,雪花糕却是不错。   等一块吃完,那气也就消了下去。   “罢了,随你。”她道,“不过,你得答应阿姐,七夕那天你不能跟他出去。”   谁料她说完,面前那乖巧的一张脸便红了,半晌憋出来一句话:“阿姐,那天…”   江蓠声音很小:“殿下邀我去看花灯。”   褚莲音脸蓦地黑了。   她很想暴起,打那莲翀郡王一顿,连带着对沈朝玉都有些不快起来——   若非是他,她乖巧的阿蓠妹妹怎会认识风流郡王呢?   只是到底拗不过江蓠,还是任她去了。   ***   七夕当天。   江蓠精心地打扮了一番。   她穿上、白羽裙,化了个汴京时下最流行的桃花妆,照镜子时,又觉得唇脂的颜色不对,找了上回跟春莺去春风阁买的落花樱涂上,这才出门。   只是在出门前,被赶来的褚莲音强硬地戴上幂篱——   “你记得,一直给我戴着,莫要让那郡王占了便宜!”褚莲音很是叮嘱了一番。   江蓠却想,若带了幂篱,岂不是没人知道她与郡王在花前月下?   那便没有意义了。   她要的,是被看到,被传到那人的耳朵里。   所以饶是褚莲音这般说,她还是没松口。   等到马车出门,已经是耽搁了一会儿。   到静安坊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坊外行人如织,一盏盏灯笼亮起,暖橙色的光笼罩了整个街市,仿佛一条川流不息的河。   车夫将车停在街口,出声道:“江小姐,前面马车进不去了。”   “那便在这停吧。”   江蓠道。   她率着眉黛下了车,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了一会,才到明月楼。   明月楼前莲翀郡王的小厮候在那,正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人。   江蓠过去,掀起幂篱给对方看了眼,小厮一喜,两手一拱弯腰行了个礼。   “江小姐,您可算来了,郡王在楼上包厢等您。”   “劳烦带路。”   江蓠轻声道。   她随着小厮进去。   莲翀在楼上的汀字间,汀字间是整间明月楼是视野最好的一间,推开窗,就能看到不远处夜灯如昼,行人如织。   年轻的男男女女们行在一处,有刚成亲的新婚夫妇,有那大胆的少年少女,更有全家一起出行开灯的人们,每个人的脸上皆蒙了一层朦胧的灯影,眼角眉梢洋溢着欢喜与笑意…   京畿卫所的人一脸凝重,如临大敌的在街上巡逻来去。   莲翀似是已经在窗前站了一会了,见她过去,便将窗开得更大了些,风呼呼地刮进来,半掀起江蓠头上的幂篱。   白纱朦胧,与那白羽裙相衬,袅袅婷婷,如烟如雾。   莲翀看得一愣,旋即笑:“江小姐这幂篱…”   江蓠无奈:“阿姐让戴的。”   “最近褚小姐看我的眼神,就像看那杀父仇人似的,我总怀疑哪一天路上会被她闷袋子打上一顿。”   江蓠有些歉意:“阿姐只是关心我,殿下勿怪。”   莲翀摇摇折扇,说了声“无妨”。   他低头,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一笑:“今日人这般多,春大人脑袋上的三千烦恼丝恐怕要少一些了。”   江蓠想起春莺阿爹脑袋上那寥寥几根发丝,也忍不住笑:“三千烦恼丝那恐怕是没有的。”   “阿蓠促狭。”莲翀用这扇柄打了江蓠一下。   江蓠正欲躲开,却听旁边人道:“莫动,朝玉在下面。”   于是,江蓠不动了。   她用眼角的余光往下看,却只看到挤挤挨挨的人群。   “人呢?”   她问。   “左边,看的时候小心些,莫要露了痕迹。”似是怕她不信,莲翀加了句,“朝玉很警醒的。”   江蓠“哦”了声,不着痕迹地往左边看,果然在明月楼对面路口看到了沈朝玉。   周围人群熙熙攘攘,人人提着灯笼,他就站在一处屋檐的阴影下,手中无灯,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仰着头,似也看她,江蓠隔着幂篱,过了会儿才移开视线。   “坐。”   位置就是临窗的,江蓠随着莲翀坐下,莲翀伸手过来,替她揭下幂篱。   “先喝杯茶润润喉。”莲翀替她斟了杯茶,“明月楼的雨前龙井还是不错的。”   江蓠喝了口,微涩的茶水入喉,苦后回甘,清冽悠长,果然不错。   两人喝了会茶,又杂七杂八聊了会儿天,实在没得说了,才起身。   莲翀替她将幂篱戴好,还贴心正了正。   江蓠全程没动,接下来该下去转一圈,   莲翀却朝她伸手,江蓠一愣:“怎么?”   “香囊。”   他目光看向她腰间挂的香囊,丁香紫,小小的一个,绣线不算整齐,倒是角落几株绿色小草倒显得生动可爱。   江蓠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   七夕乞巧,女子若对男子有益,便可赠罗帕,赠香囊;男子若对女子有意,也可赠发簪,赠书信。   她将腰间的香囊拿了下来,莲翀接过,伸手就将之前腰间挂着的扯了下来,将这挂上去——   他今日正好穿了一身月白,这浅紫香兰挂上去极显眼,与他那张脸一衬就更觉秀丽和突出。   莲翀抚了抚,很有些珍惜的样子:“还是头一回见有人绣小草在香囊上。”   “我自小便喜欢草甚过花。”   “倒是稀奇。”   一边说着,两人相携下了楼梯,在店小二的恭维中,出了明月楼。   顺着街道一直往前走,再往前便是真正的灯市。   人越发多了。   人群挤挤挨挨,几乎下不去脚,只能顺着人流往前。   不过江蓠发现,莲翀始终若有似无地将她往里侧隔着,并未让其他人碰到她。   路两旁的灯笼越来越多了,各种各样,莲花灯,美人灯,走马灯……等,令人目不暇给。   江蓠还看到了一只兔子灯。   和汴京城里许多华丽精致的兔子灯不同,那盏兔子灯和她幼时记忆里的一模一样,黄宣纸糊的,兔子眼睛用红漆笔描了两个圆,放到现在看,简直简陋得不值一提——   可她看着,却挪不动脚。   莲翀郡王也看到了这盏兔子灯,他一笑:“喜欢?”   江蓠点头:“喜欢。”   梦似的口吻。   莲翀就将这盏兔子灯买下送她。   江蓠一路提着兔子灯,嘴角时不时弯起来,抿出一个笑涡。   她笑时常也是小小的,于是,这小小的一个笑涡就已经能让人觉察出她的愉悦来了。   莲翀似也感觉愉悦,手中折扇晃啊晃。   两人行到一个弯处,那是个三岔路口,此处朝东的一头摆了个巨大的灯笼山,无数盏灯笼挂在那山上,远远看去,像座宝塔,蔚为壮观。   不过,吸引住他们的,却是那宝塔山顶挂着的一枚铜钱——   确切地说,是铜钱下那一对碧玉坠儿。   江蓠送了莲翀香囊,莲翀可还没回礼。   按照他们之前的计策,回礼当是去首饰铺子,当场买上一样首饰。   而此时,这宝塔山的出现,却比他们想的要更好。   众目睽睽,意气风发之下,莲翀为她赢来这一对碧玉坠——   场面完全够了,若再宣扬一番,堪称佳话。   而这时,江蓠身披幂篱,虽看不清脸,可那通身的气质也叫人觉察出必是一貌美佳人;莲翀一身月白袍,腰间羊脂珏、紫香囊,一张俊脸,任谁看,都是一对璧人。   周围的人目光也若有似无地扫来。   莲翀过去:“掌柜的,若我要那碧玉坠,规则为何?”   掌柜的神色一凛:“一百文十支箭,箭支射中铜钱的圆孔,这碧玉坠便可送他。”   “这也太难了。”   掌柜的话才完,就有人抗议起来。   “对啊,也太难了,这宝塔山如此之高,几乎有两层楼,铜钱那么小,还被风吹得一晃一晃,谁能射得中?”   掌柜捋捋胡子:“所以说,心意难得嘛。”   “我这碧玉坠,可是请苦田大师开过光的,”他朝远处拱了拱手,“谁若得了这碧玉坠,将来必定会白首一生。”   一群人这才不再说。   而这时,莲翀已经将一两银子拍在桌上:“拿箭来。”   掌柜的乐呵呵,忙叫人拿来弓和箭支。   莲翀取来箭支,搭在弦上,弯弓射箭。   第一箭落空。   周围人一片嘘声。   莲翀却丝毫未受影响,右腿后移,左手搭弓,右手拉弦。   手上动作很稳,姿势标准。   下一秒,“咻——”   箭支破空而出。   刚才还嘘他的人停了下来 ,所有人屏息起来,看着那箭支越来越近——   他们莫名有种感觉,这支箭会中。   而就在这时,另一支箭突然出现,它后发而先至,迅速超过前面那支箭,在那箭即将触到铜钱之前,狠狠惯了进去!   中了!   全场安静了。   旋即,“轰——”   爆出一阵更猛烈的叫声。   “中了!中了!”   “神箭啊!”   江蓠看着随着铜钱一同摇晃的箭支,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是…他吗。   沈朝玉。   她四处张望,却没看到人,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手腕传来,江蓠只感觉自己被人拉着,在人群中飞跑。   她穿过人群,穿过刺目的灯笼,和浮躁的喧哗,最后,到了一处极静的暗巷里。   往前百米,就是灯市,那人间极热闹与繁华之处。往后百米,就是这小小的破落的暗巷。   她就被按在这暗巷的墙上,那从来光风霁月的男子双手抓着她的肩膀,那漆黑的眼睛里是暗涌的似乎能让整个世界都风云飓变的东西。   “你干什么?”她压低声,“沈朝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8 16:05:06~2022-06-29 23:03: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村里姑娘 38瓶;一道残阳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风沙   沈朝玉没有答她。   他微微喘息着, 胸膛一起一伏,好像某种东西再压不住,涌动着要冲出来。   江蓠几不敢与他对视, 他盯着她的眼神让能让所有跟他对视的人都感到心悸。   突然间,他凑过脸来,似乎要吻她,江蓠别过头,他停住了。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变得静默。   江蓠能感觉到他的唇就停留在她脖颈上方, 再往前就能碰到她的脖颈,那温热的鼻息落到她颈间的肌肤, 让她几乎要战栗起来。   “沈朝玉,你逾矩了。”   “江蓠,别和他在一起。”   两人话音几乎同时响起, 江蓠一愣, 抬头, 唇恰好擦过对方。   沈朝玉似乎也愣住了, 黑暗中, 他那张玉白的脸在这一刻像起了一层火,被薄红染遍。   “你……”   “你放开!”江蓠挣扎,他却没放开, 两人纠缠间都有些气喘吁吁起来,暗夜里,突然听到一声“啪”,那声音极清脆极响亮——   两人都愣住了。   江蓠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伸出的手, 以及沈朝玉那苍白脸上一个极为明显的巴掌印。   不远处巷道里传来孩童提着灯笼欢快叫着阿爹阿娘的声音, 商贩们的叫卖声, 行人们的叫好声一切都喧哗而热闹。而巷道深处, 却鸦雀无声,静得好像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沈朝玉…”   江蓠举着的手还未落下,他就已经将头轻轻磕到她的肩膀,带了丝妥协和泄气:“别怕我,江蓠。”   “我爱你。”   “这些日子,我看书时想你,喝酒时想你,看到风看到云甚至是路边的小草都想你…”   “我问我自己,我明明与你毫无交集,为何如此,”他用低声的调道,“我想不通,我翻了许多天的书,喝了许多晚的酒,我去酒楼听曲,去天桥看戏,可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原来人的情感如此毫无缘由。”   江蓠惊讶地看着他:“沈朝玉…”   沈朝玉抬头,那双被世人称为绝美的眼睛含了热切与惶惧,像经历过无数夜的挣扎与诘问:“江蓠,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做?”   江蓠被震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她很想去摸一摸他的头发,抚一抚他的衣袖,甚至触一触他的眼睛。   可她不能。   江蓠推开他,在沈朝玉讶然的眼神里,道,“沈公子,我与殿下,你与阿姐,这才是对的。何况——”   那双烟眸冷得像一块失却了温度的冰:“你以为,这世上你爱谁谁便要爱你?”   “朝玉公子,我早就不是晋阳府那个追着你不放的小女孩了。”   说着,她朝他笑笑,转身就走了。   沈朝玉没动。   暗巷无光,唯有西斜的一枝投下月影来。   那细碎的月影落到他的白袍,衬得那张脸苍白似鬼。   良久,他才动了。   走了几步,脚下踢到一物,才停了下来。   沈朝玉低头看了会地上的东西,将它捡了起来。   是盏兔子灯。   灯内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熄了,兔子脑袋塌了半边,一双红漆眼睛瞪着他。   沈朝玉手一覆,兔子灯落了下去。   风将那圆滚滚的大脑袋吹到一边,他大跨步走了过去。   —   江蓠出灯市没多久,没找见莲翀郡王,却撞见了褚姐姐。   褚姐姐正和一穿着金丝蟒袍的男子走在一处,手里拿着个蛐蛐罐,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笑。   “是吗,这般好玩?那下次必是要去试试……”褚莲音说着话,一转头,就见到了江蓠,旋即,脸上露出个笑。   “阿蓠妹妹,”她走过来,待到江蓠面前,面上却是一愣,目光落到她脸上。   “妹妹,谁欺负你了?”   江蓠一愣,手抚了抚脸,才发现,脸上都是泪。   “啊,”她忙垂下头去,揩了揩眼睛,“当是风沙迷了眼。”   不待褚姐姐追问,江蓠抬头,左右张望,等目光落到旁边,看到跟褚姐姐在一块的人,不由惊讶:“三殿下,你们…”   褚莲音挥挥手:“上回在别庄,你不是生病了?三殿下过来,我们便约好了,要去瓦肆玩一玩,正好,阿蓠,要不要一起去看斗蛐蛐?”   江蓠自然是对斗蛐蛐没兴趣的。   此时她只想早点回府,便道:“我便不去了,我与殿下有约…”   “对了,郡王殿下呢?他不是和你在一块?”褚莲音道,“还有,你的幂篱呢?”   她的目光狐疑地落到她脸:“还风沙迷了眼,是不是那风流郡王欺负你了?”   “没有。”   江蓠忙摇头。   褚莲音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真的!”   江蓠跺跺脚。   好不容易打消褚莲音的怀疑,江蓠又跟着她去了瓦斯,跟三殿下一行人看完斗蛐蛐,听完杂戏,等回到褚府,已经是深夜。   “这般晚了,也不必去拜见母亲,”褚莲音道,“妹妹,明日见吧。”   “明日见。”   江蓠看着褚莲音转身离开,突然喊了声褚姐姐。   褚莲音回头,却见女子袅袅婷婷,长睫微垂,站在月色下,如一易逝的梦。   她突然朝她福了福身,说了句:“对不起。”   褚莲音讶然,有些懂,又好似不懂。   半晌笑了:“妹妹,你我之间哪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   说着,她便转身走了。   江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往回走。   回到房中,眉黛早已久候,见她过来,念叨着伺候她梳洗。   江蓠却有些茫然,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黄铜镜面上映照出的曼妙影子。   拆环,盥洗,梳发。   换上一身家常袍子,眉黛就出去了,江蓠躺在床上,却没什么睡意。   趿拉着软鞋起身,推开窗,江蓠却怔住了。   月影透过枝桠投到窗台,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对碧玉坠。   玉色通透,手工也算不错。   江蓠一眼就认出,那对碧玉坠是宝塔山的彩头,挂在那铜钱之下的。   她拿起碧玉坠,坠子冰凉的手感得她手一颤,江蓠总有种感觉,这当是沈朝玉送来的。   她往外看了一眼,月色惶惶,哪里还有人影? 第77章 家法   /白日上楼   静安坊, 东隆坊……   沈朝玉在月下走,一辆马车在他旁边跟着。   沈朝玉胸膛还有激荡,只是面上不显, 唯有越走越快的步履和翻飞的袍角泄露出了那一丝不同。   最后,他到了一座将军府门前。   车夫下来扣门,门内传来一声“谁啊”,一佝偻着背的老头提了灯笼来开门,待看到门口站在那的白衣公子, 忙道了声:“大公子!”   门打开。   沈朝玉走了进去,他没有如之前那般往玉阙院走, 反而脚下的丝履一转,顺着主长廊向前,最后, 走到了将军府的正院。   正院内灯火通明。   一老仆妇守在门口, 见他过来, 先是一愣:“大公子。”   “进去禀告。”沈朝玉道。   老仆妇忙进去禀告, 沈朝玉则站在院墙下, 负手看向头顶的月。   今夜的月格外亮,风将院墙内的热闹一并传了过来。   “哦,我们小渊居然会背这个了?那《孟子·第十一卷 ·告子上》会不会?”   “小渊会!”   “好, 背一段。”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呃,阿爹, 后面我给忘了。”   “做学问, 需得沉下心, 谦虚好学, 小渊,你明明不会,为何要答会?明日自去赵先生领罚!”   “老爷,孩子还小,需要慢慢教。”   “慈母多败儿,你啊……”   沈朝玉静静地听,玉似的容颜在树下极安静。   老仆妇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心想过去的夫人也不知是生得何等模样,才能生出这样的儿郎,旋即退到一边:“将军,大公子便在这。”   一位龙行虎步的男人自院门而出,他与沈朝玉生得完全不同,国字脸,肤色黧黑,一双眼看人时不怒自威。   沈朝玉躬了躬身:“父亲。”   此人正是沈朝玉的父亲,镇国大将军沈笃。   沈笃“唔”了声,走到沈朝玉面前,神情肃然:   “这般晚来,可是有事?”   沈朝玉垂头:“儿有要事要与父亲相商。”   沈笃看了自己这素来声名在外的大儿子一眼,眉头紧了紧,旋即松了开来。   “去书房谈。”他道。   两人去了书房。   过了有一炷香时间,守在书房外的孙叔突听屋内传出一阵巨大的声响,像是瓷盏在地上碎裂,伴随着大将军的怒声:   “什么?退亲?!沈朝玉,你再说一遍?!”   意识到里面说了什么,孙叔忙将脑袋垂得更低。   不一会儿,门“砰的”一声被人内打开。   沈笃怒气冲冲地出来,一张脸胀得通红,对着门外的人道:“去,给我请家法来!”   孙叔一听,忙道:“将军!”   沈笃眼睛一瞪:“勿再多言,速去!”   “……是。”   孙叔领命而去,不一会,就领了长凳与藤条过来。   那藤条约有儿臂粗,其上充满钩刺,那刺也不知是用什么淬炼过,有青金之气——   孙叔还是头一回见将军动用这家法,光看那刺,孙叔就知道,这一藤条下去,莫说公子,便是常年在外征战的武人也难受得住。   许是这边动静太大,竟惊动了主院,不一会,夫人带着小公子并侍婢们也来了。   一见那藤条,夫人那张脸就白了。   “将军,你这是作甚?”   “阿元,你不必管。”   “孙叔,你说!”   孙管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夫人见此,不由恳求:“将军,大公子所行素来有道,便是犯错,错也不必至此,将军!”   沈笃望了这后娶的小妻子一眼,神色稍霁。   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月华下,这人素衣银冠,风华无双,几令人以为是谪仙人。   在众人的目光里,他踏下长廊,来到院中,一拂袍摆,直接覆于长凳之上。   “父亲,请吧。”   沈笃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大公子!”夫人急道,“您何必与将军置气,若有事好生商量着才是!”   “何姨,此事你不必劝。”   “好好好,你这个不肖子,孙叔,给我好好打!”   孙叔看看凳上之人,又看看大将军,手中藤条犹犹豫豫就是下不去手。   大公子可也是他看着长大的。   “将军…”   孙叔犹犹豫豫,沈笃看不过去,抢过藤条,亲自执行。   “啪——”   一藤条下去,白袍染血。   众人不忍地闭起眼睛。   院中响起藤条入肉的钝声,一下又一下。   时间一长,有些心慕大公子的侍婢们开始小泣起来,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叫一向敬重大公子的将军下此狠手。   旁边小儿郎也开始哭闹,嘴里喊着“阿爹莫打了阿爹莫打了”。   沈笃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长凳上,年轻男子的银冠已经落下,满头青丝披散,谁也看不清他面色,只能看到那霜雪被染红大半,血一点点淌下凳子,在地上汇聚成一条小溪。   但他本人却似感觉不到似的,只偶尔有一两声闷哼,旁的动静再听不到。   良久,沈笃收手。   “父亲,好了?”   沈朝玉的声音响起,即使经过鞭笞,他声音依然平静,温润如水。   “你这个--”   沈笃拿过藤条还要继续,腰却被孙叔抱住:“将军,将军,不可!”   沈笃恨地将藤条丢到一旁。   沈朝玉踉跄了下,站直。   这时他已经不复方才的纤尘不染,一身白袍染血,连脸上亦溅了血,可众人还是被他震住。   莹莹月光下,这人一身气度依然遮不住。   他推开小厮的搀扶,先是有些不稳,渐渐的,就开始稳步往沈笃面前走。   走到沈笃面前:“儿已领罚,请父亲准允。”   沈笃像是第一次认清自己这个儿子:“不悔?”   “不悔。”   “好。”沈笃点头,“你自己的决定,自己负责,宰辅大人那边你自己去交代。”   “孙叔,叫大夫来看看。“   说着,他走了出去。   大将军一走,其他人也开始往外走。   竹青红着眼过来:“公子,大将军好狠的心,竟将您打成这样。”   沈朝玉接过他递来的薄披风,咳了声。   对着月光,他难得笑了下,竹青正看得傻,却听他道了声:“走吧。”   “哦,哦好的。”   竹青忙跟上。   院子周围还有徘徊不离去的侍婢,见此,擦擦眼泪也走了。   -   “公子,我们不回玉阙院吗?”   竹青跟着公子越往里走,越走越觉得不对。   将军府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连照明的灯笼都只有稀疏几盏,越往里走越荒凉,像是许久没人来过了,他还看到了梁上的蜘蛛网。   最后,两人走到了一个叫“蘅芜院”的地方。   廊下只挂了一盏灯笼,随风而动,欲灭未灭。   风吹过来,大热的天,竹青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突然想起以前有关将军府的一个故事,心想:难道这便是大将军前头夫人的院子?   想起关于这前头夫人的事迹,竹青也忍不住唏嘘:红颜薄命,再是多情有才,一旦故去,也抵不过活生生的人呐。   竹青在这有感而发,院子里却是颤巍巍走出来一个老媪,大约是上了年纪,满头的风霜,眼神也不好使,杵在那眯着眼睛看了沈朝玉老半天。   沈朝玉一动未动,对这人出奇的尊敬。   老媪皱纹舒展开来:“是大公子来了啊。”   “嬷嬷。”   沈朝玉称呼了来人。   “欸,欸,公子长高了,也长大了…”嬷嬷一个劲地道,沈朝玉却对竹青道,“我进去一会,不必跟来。”   “可公子您的伤…”   竹青话未完,就见公子脚步一转,进了院子不见了。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汴京城人人说公子君子风仪、进退有度,唯有他这个贴身小厮知道,公子其实挺有些…任性。   竹青为难时,那嬷嬷却是走到他跟前,眯起眼看了他一会:“平日里都是你在伺候大公子?”   “是。”   连公子都尊敬的嬷嬷,竹青自然不会怠慢。   那老嬷嬷又拉着他问了些公子平日吃什么穿什么过得如何的问题,一边问,一边擦眼泪,不住地道:“夫人啊,大公子如今长得很好,是汴京城内人人都夸赞的好儿郎,老奴都看到了,夫人您在九泉之下也该安心了…”   听着这话,竹青突然有些鼻酸。   人人都道公子风光,可在竹青看来,有后娘就有后爹,虽说那后娘也不错,可公子却一直是孤零零的,否则也不会挨打了还来阿娘的院子…   在竹青唏嘘时,沈朝玉已经进了屋子。   屋内常年有人打扫,保持得还算干净,只是摆设有了一些年岁。   沈朝玉走到桌边,将一盏铜灯挑亮。   烛火跳了跳,将他手上交错的红痕照得吓人。   他却毫不在意,一边将手中折子挥灭,一边看着面前的屋子。   机杼,绣架,书柜…   一切还是那人生前的模样。   最后,沈朝玉来到窗边的长案前。   案上摆了一刀桃花笺。   笺纸已经发黄,一支细狼毫搁在笔架上,砚台内的墨水已经干了。   案旁还有个画架,架上夹了张画到一半的画,画中的少年郎玉冠白衣,一双唇紧紧抿了,一副不愿的模样。   沈朝玉的目光从那少年郎落到旁边的一行簪花小楷:“余已残年,唯愿小儿阿玉一世安康,欢愉永久。”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停留,过了会,落到柳下一团绯色的人影上。   说是一团,只因画画之人才起了笔,粗粗画出绯裙,和一对双丫髻,髻上一串珠花,其余的还未着笔。   沈朝玉看了会那人影,低头,拉开抽屉。   屉内是厚厚一叠宣纸,上面以同样的簪花小楷写着一页一页的诗。   汴京城人人皆知,镇国大将军过世的那任夫人出自清河崔氏,诗画一绝,可惜红颜薄命。   沈朝玉的目光掠过宣纸,诗集,黄田石刻,最后,落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珠串上。   那珠串跟画上那红影戴的一模一样,看得出来,当是小娘子带的,比成人戴的要小上许多,其上珍珠柔泽细腻,为上上品。   沈朝玉看着这珠串,耳边仿佛响起女子那温柔慈蔼的声音,混着晋阳府过于热烈的阳光一起进来。   …   “阿玉,以后让小阿蓠给你做媳妇好不好?啊?不喜欢?为什么?小阿蓠小时便这般好看,长大了必定是个大美人,阿玉若不着紧些,以后恐怕就娶不着。”   “瞧瞧,你这臭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了,也不像你阿爹啊,说两句不愿听的就不理人……”   “阿玉,你今天非常的不可爱,不许板脸,阿娘要说你了,你一个儿郎,欺负小娘子作什么?小阿蓠都摔跤了,不过阿娘我啊,给她梳了头,小阿蓠就乖乖地坐着,真真是可爱乖巧,若不是阿娘身体不允许,也想生一个像小阿蓠这样可爱的小娘子呢…”   …   珠串在手中发出一阵声响。   沈朝玉眨了眨眼睛,长睫在烛火下有阵迷惘。   过了会,他似清醒,伸手,将珠串重新放了回去,动作时咳了两声。   竹青在门口紧张地问:“公子,公子,你要不要紧,要不我去把大夫请过来,你先让大夫看看,好不好?”   “不必。”   沈朝玉道。   说着,他将抽屉重新合上。   做完这一切,他也没去旁的地方,而是走到床边的木榻,和衣睡在了榻上。   沈朝玉发现,他又开始做梦。   他梦见了第一次遇见江蓠时的模样。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晋阳府的风霜比汴京烈得多,当马车辘辘驶进府城时,飞扬的尘土让府城的所有都透着灰,这一切让从小生活在锦衣玉食里的他都不习惯。   江蓠就是这时进来的。   她穿着绯色小襦裙,怀里抱着一只鹅,就这么进了他家院子,一见到他,她那双大眼睛就咕噜噜的,像是见到了这世间最好看最令她喜欢之物。   “阿爹,”她歪着脑袋,“这位大哥哥是谁?好生好看!”   对着那双清澈到近乎直白的眼睛,小少年第一次红了脸。   他假意撇过头去,看看头顶晋阳府过分热烈的太阳,心想: 这里倒也不算太糟糕。   ……   沈朝玉醒来时,手忍不住覆在额头。   阳光照到榻上,刺得他眼睛眯了起来。   “竹青,”他问,声音带着嘶哑,“几时了?”   “公子,辰时末了。”   沈朝玉起身:“回玉阙院。”   回到玉阙院,大夫早就候着了。   沈朝玉洗浴了一番,才由着大夫上药,最后在大夫一连串的叮嘱声里,披上衣裳出了将军府。   __   褚府。   江离正坐在台前梳妆。   眉黛一边替她挽髻,一边问:“休沐还剩一日,小姐今日可要出府?”   “不出府,简单点便是。”   江蓠说着,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自己忘了。正琢磨着,就见眉黛惊讶地从桌上拿起一对碧玉坠。   “小姐,这耳坠婢子从前怎么没见过,是郡王殿下送的--”   “--不是。”   江蓠一下抢了过去,一颗心还怦怦直跳。   碧玉坠冰凉的触感落在掌心,带来一丝凉意,江蓠平静了些:“是我捡的,晚些就还了。”   她想着明日就去书院,将这坠子还给沈朝玉,以后两人再无瓜葛,就听门外传来不小动静。   “你去看看。”   江蓠将眉黛支出去,不一会,眉黛进来。   “外面发生了何事?”   眉黛道:“我问了菊英,菊英姐姐说,是沈公子递了帖子过来,说有要事相商…”   江蓠听着,不知怎的心头一跳,手下意识一紧。   碧玉坠尖锐的棱角一下子戳破掌心,带来一阵疼痛,那疼一跳一跳的,让她有些慌。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哎呀小姐,你流血了!”   眉黛叫道。   作者有话说:   昨晚的沈朝玉是失控的,   所以才会有失控的行为。   也是因为失控,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所以才有这后面一系列的反应。   另外,沈朝玉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物。   感谢在2022-07-03 10:53:24~2022-07-05 00:1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fufu、小寒微露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退亲   江蓠皮肤白, 一受伤就特别明显。   眉黛急着找药,江蓠却急急起身,因动作太快头上的珠串撞在一起, 发出细碎的声响。   “小姐,您去哪儿?”   眉黛拽住江蓠,江蓠这才恍然,回过头,一张脸惨白:“眉黛…”   她张了张嘴, 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除了大人获罪那会,眉黛从未见过小姐这样, 急道:“小姐,你怎么了?”   江蓠却没回答她,而是起身, 走到平日用来看书习字的长案前, 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匆匆写就, 而后将那纸一折再折, 递给眉黛。   “眉黛, 你替我去办件事。”她道。   眉黛当然不会拒绝江蓠的要求,可当听到让她做的事时,脸上的惊讶怎么也遮不住。   “小姐你……”   “快去, 什么都不必问。”她道。   眉黛看她这样,跺跺脚,到底还是去了。   一炷香后。   眉黛到了褚府用来待客的花厅,踮起脚往里看了看, 只隐约见一白衣郎君坐在桌前品茗, 其长袖若云, 气度高华。   夫人还没来。   眉黛舒了口气, 四处张望的眼睛等对上树下一位候着的青衣小厮时,便朝他招了招手。   “我?”   竹青指了指自己。   眉黛点点头。   竹青奇怪地过去,他记得,这位是褚家那生得极为美貌的表小姐的贴身婢女,这婢女找他作甚,莫非是看中了他竹青生得威武不凡英俊潇洒恋慕他…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面上却不显,只朝她拱了拱手:“这位小娘子寻我何事?”   眉黛朝他福了福身,见花厅伺候的人都在往里看,并未注意她,便将手中纸条递给竹青,小声道:“麻烦递给你家公子。”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句:“避着人。”   “这…”   一听要给公子,竹青立马就意识到,刚才他想错了。   又是一个冲着他家公子来的。   作为公子的贴身侍从,这种事对竹青而言实在太寻常了,他经常能收到小娘子托他送给公子的东西,有时候是手帕,有时候是点心,甚至情信都有,还有那试图买通他竹青每日给她传递消息的…   现下看到眉黛这样,轻车熟路就要拒绝,却听眉黛道:“莫要急着拒绝,你不妨带上纸条,你家公子与我家小姐是旧识,他不会怪你。”   竹青将信将疑地看她,怎么都没办法相信,自家那光风霁月的公子居然会与褚府那位表小姐私下有信。   只是看眉黛这般肯定,到底还是拿着纸条进了屋子。   眉黛在外面看竹青进屋,心便放了一半,也不知那小厮与白衣郎君说了什么,不一会那白衣郎君便告辞出来。   眉黛忙将自己隐到暗处,等看到那白衣郎君出了花厅往府外走,才放心地离去。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在转到一个僻静处时,方才还往府外走的白衣郎君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眉黛只看了那人面庞一眼,便不敢抬头。   “你家小姐呢?”   那郎君问。   声音也极为好听,如水,还带了一点玉的温润。   眉黛心想,若她是小姐,恐怕也抵不住这样的郎君。   那是人间造化才孕育出来的人物。   想着,她福了福身:“请随婢子来。”   一行人安静地顺着小路往前。   不一会就到了褚府后花园与耳房的交界处,这里显然极为幽僻,一棵树冠极大的松树正好挡在路口,一处屋檐延伸出来的侧方,有丛生的枝丫展开,遮出一段荫蔽。   荫蔽处,一截水绿色裙摆被风吹得摇曳。   似是听到动静,一窈窕女子自绿丛后转出,一双秋眸如剪水,望着自己这边。   竹青窒了窒,下意识看向前方的自家公子。   公子道:“在这等着。”   说着,便拂袖走了过去。   竹青和旁边那侍婢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退后,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守着。   沈朝玉走到江蓠面前,因他太高,江蓠需要抬头仰望。   “你伤得可要紧?”   “你来褚府何事?”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江蓠一愣,看向沈朝玉,却见他目光轻幽地将她罩住,旋即,像是想明白了似的,有种恍然。   “当真受伤了?”他问。   江蓠攥紧掌心的碧玉坠,硬邦邦说了句:“没有。”   “手与我看。”   江蓠下意识将手背过身去。   沈朝玉了然:“果然是伤了。”   江蓠抿抿嘴,伸手将手中碧玉坠给她看:“此物公子不小心遗留,被我捡到,现在物归原主。”   沈朝玉的目光却落到她掌心,那目光看得江蓠手下意识瑟缩了下。   “看来是伤在另只手了。”他道。   “沈朝玉!”江蓠咬咬牙,“重点不是这个。”   沈朝玉却听若惘闻,手一抖,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江蓠发现,竟然是之前她送他的,瓶口有些裂了,被他手指一衬,更显得粗劣。   似是发现自己拿错了,他重新取出另一个精致得多的瓶子,往她伸出的掌心一放:“一日三回,两日便好。”   江蓠:…   “我不是来与你说这个的。”她道。   “我明白,”沈朝玉背过身去,风吹起他玉冠上的丝绦,“小姐是来阻止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可不管小姐如何做,我都不会改变决定。”   “沈朝玉!”   沈朝玉转过头来,那双清澈的眼底映了树影:“我会退亲,江蓠。”   江蓠脸色发白。   事情还是往她预测的最坏的方向去了。   “你不能退亲!”她道。   “为何不能?”他却反问她。   “你若退了亲,我褚姐姐如何?我如何?你让我…”江蓠眼眶含泪,“如何面对褚府的所有人?”   沈朝玉道:“情之所钟,身不由己,心不由己,江蓠,当我发现自己钟情于你时,之前种种已然无法继续。”   他叹了一声,声音温润:“抱歉,我会退亲。”   他声音不算高,却甚是坚决。   江蓠脸上的温软立刻消失了,她擦了擦泪:“你便是退亲了,我也不会与你在一起,更不会见你。”   “那也无可奈何。”   沈朝玉叹。   “你!”   江蓠胸脯起伏,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半晌,她手一扬,那对碧玉坠立时便落到地上。   玉坠碎裂的声音,似乎将人都吓住了。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到了地上。   江蓠盯着那碧玉坠,耳边不合时宜地想起掌柜乐呵呵的话:“…谁若得了这碧玉坠,将来必定会白首一生。”   这也是他漏夜送来的原因吧。   两人目光在空中触了一下。   江蓠板起脸:“你与我,便如同此玉,再无转圜。”   说着,她转身便走了。   沈朝玉弯腰,手触到那碎得几乎完全拼不成的碧玉,风吹起他宽大的袖子,露出其内纵横交错的红痕。   他微微笑:“…一片伤心画不成啊。”   --   江蓠回了房,之后就再没出去。   眉黛进来过几回,给她送吃的,还说了几件主院发生的事。   “夫人大发雷霆,打了那沈公子十棍杀威棒,连大人也回来了…之后大人就将沈公子带进书房,两人在书房里也说了有将近一个时辰,听说大人送沈公子出来时脸上是带着笑的…”   “小姐,小姐,你在听么?”   江蓠摇摇头:“不必与我说这些。”   “…哦。”   “我睡一会。”   江蓠这一睡,竟睡到了卯时,梦里也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沈朝玉对她说“我欲娶你”,一会是春莺等其他人指着她,骂她“不要脸”,一会又是褚姐姐冷着脸对她“我没你这样的妹妹”--   以至等醒来时,看到褚莲音那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褚姐姐?”   她道。   声音沙哑。   眉黛替她倒了杯温水过来,江蓠喝下,才感觉自己好了些。   她起身下榻:   “褚姐姐,你怎么来了?”   褚莲音哀叹一声,丧着一张脸趴到桌上:“别提了,阿蓠妹妹,沈朝玉要和我退亲。”   她不忿地道,“你说,他到底哪点看不上我?我褚莲音,堂堂宰辅家的千金,长得不赖,学识没有五车,也有两车吧,他凭什么嫌弃我?”   江蓠握着杯盏的手一紧,掌心的伤口被戳到,又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痛来。   “褚姐姐…”   她欲言又止。   褚莲音却似乎并不要她的反应,只是继续道:“说起来,我还嫌弃他呢,每日里端得跟无情无欲的庙里和尚似的,一点都不像能过日子的人,就这样,他居然还敢嫌弃我…”   她在江蓠面前,将沈朝玉痛骂了整整一个时辰。   期间,江蓠什么都没说,只是负责在她渴了时倒茶,饿了时递糕点。   褚莲音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   “不过,”她带了点得意道,“这沈朝玉也没占什么便宜,我打了他一巴掌,沈朝玉……”   “他居然还把另一边脸给我,说若是能让我出气,便再打十个百个也使得。”   “我本来真想打,可一对上他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心软了。”褚莲音声音变得很低,“你是没见到,他当时看着…就挺叫人难过的。”   “我阿娘打了他十棍杀威棒,手臂粗的棍子全往他身上招呼,他居然一动没动地受了,后来央翠跟我说,他身上还有许多伤,血渍糊拉的,没一块好的,要放平常人,恐怕站都站不动…”   “所以,我就放过他了。”   褚莲音道。   江蓠一向知道,褚姐姐不管外表看着再如何咋呼,心底是个温柔的人,否则,也不会待自己如此。   所以,她便更难受了。   若褚姐姐是个坏的,她还能说,自己没那么坏。   “好了,”褚莲音道,“反正这事就这样了。不过,我跟沈朝玉说,退亲可以,但对外要放话说,是我,褚莲音,褚府的大小姐看不上他。他也应了。”   江蓠没说话。   褚莲音过来,抱住她:“还是我阿蓠妹妹好,那些臭男人有什么好的,不香也不软。”   她说着,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不过,我还是很奇怪,那沈朝玉为何一定要退亲?便是外面有看上的,等我进门后纳进来就是,我又不会阻止。”   她带着疑惑道。   江蓠直挺挺地坐在那,在一片安静里,突然开口:“褚姐姐,我想去寺院住上一阵。”   “寺院?”褚莲音起身,奇怪地看着她,“你去寺庙做什么?是褚府哪里你住得不惯,还是要为你阿爹祈福?要祈福哪儿不能呢,去白马寺供一盏长明灯便是了。”   “姐姐,”江蓠垂下头去,长睫在眼下留下一片扇形阴影,这让她看起来有种哀愁,“只是去住上一阵,你便依了我吧。”   褚莲音一窒。   过了会,到底没舍得拒绝她:“那我替你去跟阿爹说。”   “好,谢谢姐姐了。”   江蓠起身,盈盈下拜。   褚莲音看她这样,总觉得自己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可脑子里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而江蓠去寺院住上一阵的决定便这么定了。   当晚她就收拾了行囊,竟是一夜都没等,直接乘车去了白马寺,住进了那里的客院。   --   寺庙清幽。   除了每日晨昏必定会响起的僧人们做功课的声音,以及偶尔的洒扫声,日子过得十分清净。   远离汴京那些是是非非,江蓠觉得,自己那颗心渐渐静了下来。   她觉得这日子不错。   每日里抄经,看书,偶尔还能帮僧人们做做力所能及的活,书院里那边请了长假,也不耽误。   时间一忽儿过去了五日。   到第六日时,江蓠抄完书卷出门,就见脑门上点了一个戒疤的小沙弥过来。   “江檀越,门外有位公子求见。”   江蓠还未答,便见眉黛问出了口:“那公子可说他姓甚名谁了?”   “并未,只是那公子生得芝兰玉树,气度不凡,”小沙弥摸摸脑袋,一脸艳羡,“小僧从前还未见过这般俊的公子。”   眉黛听闻,下意识便想起了褚府花园里那款款而行的白衣公子。   她看了眼江蓠,却见她神色淡淡:“劳烦小师傅与门外的人说一声,江蓠专心礼佛,不欲见客。”   “小僧知道了。”   小沙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便走了。   眉黛跟着江蓠进门,她边觑江蓠的眼色,边道:“小姐,说不定那是沈公子。”   “眉黛。”   江蓠看向她。   眉黛手在嘴上比了比,嘟囔:“不说便不说。”   “眉黛,以后有关沈公子的事,一句也不许你提,记住了?”   眉黛见江蓠面色,不由应了声:“是。”   “下去吧。”   眉黛推门出去,在将门合上前,到底还是忍不住往屋内看了一眼。   江蓠就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照出一张寄冷的脸,竟蓦然给人一种青灯伴古佛的错觉来。   她家小姐不会想在这寺庙里住上一辈子吧?   突然间,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   暗骂自己又胡思乱想,眉黛摇摇头,合门出去了。   这一日,江蓠一直到夜晚才起身。   眉黛送来一杯清露,又出了去。   江蓠饮了清露,提笔回了褚莲音送来的一封信,又起身。   窗外鸟儿在鸣。   她推开窗,此时夜已过半,一轮圆月高挂半空,江蓠听着寺内隐隐传来的动静,恍然意识到,明日便是中元节了。   寺内要举行盂兰盆会,她也该去佛前,给阿爹阿娘上一炷香了。   时光如梭,阿爹已经故去一年。   江蓠仰头看着窗外的月亮,不禁痴了。   而一墙之隔的门外,一白衣公子也站在那,与她一同看向头顶的月亮。   月色朦胧,将白马寺这一隅也照得凄清而温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5 00:10:22~2022-07-06 10:4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悯人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中元   第二日就是中元节。   江蓠起身时忍不住咳了两声, 眉黛紧张道:“小姐莫不是受风寒了?婢子去找方丈。”   白马寺的方丈于医术一道颇有建树,一些头疼脑热的病都能治,还时常有客人来求药。   “许是昨晚吹了风, 无事。”   江蓠让眉黛别紧张,不过眉黛还是去了前面一趟,问厨房讨来一杯驱寒的姜汤,逼着江蓠灌了下去。   “小姐,今日寺里面好多人, 十分热闹。”   “今日佛寺有盂兰盆会,自是要比平时热闹些, ”江蓠让眉黛扶了自己起身,“我们去前面。”   中元节,家家户户都要告秋成、送寒衣, 江家如今只有她一人, 自然也只有她一人张罗。   盂兰盆会是佛寺的大事, 江蓠远远就看见主殿那边, 一身袈裟的方丈领着一群僧人在做道场, 道场内盂兰盆描金饰翠,极为华丽。   七圣神座下边,她居然还看到了莲翀郡王。   莲翀郡王端眉肃目、双手合十坐于蒲团之上, 若非她认识他--竟要以为,坐在那的是位得道的高僧。   “我听小沙弥说,郡王殿下是白马寺的俗家弟子,时常来这戒斋沐浴, 聆听佛义, 连方丈都称他佛性非常呢。”眉黛道, “不过说起来…”   她艳羡地看着那远远观之就华贵非常的盂兰盆:“这白马寺可真有钱, 莫说道场,光这盂兰盆恐怕就要花上百万吧…”   “白马寺自然是有钱。”   白马寺是皇家寺院,平日里往来的都是达官贵族,那些贵族随手拿出的香油钱都能供起一座普通的寺院。   不过如今日这般郑重其事地举行盂兰盆会,也是极为难得。   江蓠看着盂兰盆上的恶鬼像,想起最近汴京城里人人都讳莫如深的传闻。   传闻有恶鬼食心,食完还要将那人倒吊在寺院门口,挑衅僧众--恐怕这也令这些僧众心烦,才会试图大办盂兰盆,好冲一冲恶气。   江蓠看着主殿附近的人越聚越多,许多达官贵人们都围聚在道场附近听法,便转去了更幽静的侧殿。   侧殿供奉着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她问门口的知客僧要了三炷香进去。   才一进门,就是一怔。   沈朝玉也在里面。   侧殿内人也不算少,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穿了一身黑衣,窄袖斜襟,连头顶的玉冠也换成了黑色的绦带,这样一来,却更衬得那张脸格外的白,眼眸漆黑如浓夜。   他似也看到了她,目光向这边过来。   江蓠下意识要往外退,可一等看到殿堂中央的文殊菩萨,却又止住了。   “小姐?”   眉黛奇怪地看着她。   江蓠挺直背脊,拿着三炷香:“走吧。”   跨入高高的门槛,江蓠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往乱看。   眉黛却没什么妨碍,她自然也看到了沈朝玉。   不愧是汴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此时一身黑色,竟也穿得那般出彩,倒将侧殿里其他锦衣翩翩的公子哥儿们都衬成了瓦砾一般。   她还注意到了朝玉公子似是与家人来的,当先那位身姿魁梧,黑脸膛,旁边还依着个眉目清秀的妇人,和一可爱小儿郎。   那小儿郎眼珠子乌溜溜转,目光总往自家小姐身上落,见她看来,还朝她做了个鬼脸。   眉黛:……   “小姐,那位可是镇国大将军和他续娶的妻子?”   江蓠看她一眼,眉黛连忙噤声,心知江蓠不欢喜她提起沈公子相关,只扁扁嘴,到底没再继续说。   江蓠过去,举香过头顶,一拜,再拜,三拜。   她双手合十,闭目祈祷,姿态虔诚。   绿衣女子这般,倒是吸引了不少其他目光,旁边大将军看过去两回,总觉得这小女娃似有些眼熟,转头欲问沈朝玉,等见到他那张苍白冷淡的脸,便又住了嘴。   旁边知客僧机灵,道:“那是褚大人府上的表小姐,姓江,近来住到我寺里,专为父亲祈福。”   “姓江?”   大将军眉头皱了半日,等想起来,突然松开来。   “阿玉,你看看,那是不是晋阳府那江罡宝贝得要命的女儿,叫什么阿…理还是阿梨的?”大将军唏嘘,“原来都长这么大了。”   沈朝玉垂目,说了声“是”。   “那时你总也与她不对付,偏偏那小女娃喜欢你,总跟在你屁股后面跑…”大将军带着怅惘,想起这个老部下,叹气,“一晃眼时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婉儿也走了这么多年。”   “她也不易,晚些你若有机会,就照看着些,便当是全了这一场袍泽之义吧。”   沈朝玉又应了声“是”。   “走吧,还要给你阿娘做一场道场,时辰差不多了。”   “是。”   一行人往外去。   在经过江蓠时,那大将军脚步停了,不过到底是什么都没说,重新走了。   眉黛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松了口气。   见江蓠还是该上香上香,该起身起身,好似全然未受到影响,不由问:“小姐,你不紧张吗?”   江蓠摇摇头:“不紧张。”   有所求,才会紧张。   她无所求,自然无惧。   ***   上完香,江蓠就不拘着眉黛,放她去前面看热闹了。   自己却是去了寺远后宅,找到小沙弥,给了他二两银子,借他们的小厨房一用。   在江南时,她虽然不如何下厨,却会做一道点心,糖蒸酥酪。   她吃着腻,阿爹却最是喜欢,说少时别说糖,连饭都吃不上,看着隔壁富小子吃的麦芽糖流口水,后来长大有钱了,便最是喜欢甜的东西。   这糖蒸酥酪软香甜腻,正符合他的口味。   今日,江蓠就想下厨,亲自做上一道糖蒸酥酪。   糖蒸酥酪做起来费时费力,先要熬糖,调和,还要上锅蒸,等全部完成,已经是下午。   江蓠又温上酒,装上糖蒸酥酪,提着篮子去了供奉长明灯的地方。   大约是都去盂兰盆会了,附近人烟寥寥。   连守门的知客僧也不在,江蓠推开门,就见大殿内一盏一盏明灯铺开去,一眼望不到头。   江蓠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场景了,可每一回见,都有种自己在一脚踏入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大殿周围被幕布笼罩,昏暗幽僻,唯有这一盏盏跳跃的烛火,似长埋地下之人在这世间唯一的明证。   江蓠熟门熟路地进去,在走到供奉着阿爹阿娘牌位的长明灯前时,却愣住了。   牌位前已经有人供奉过了,摆了一碟子松子穰,一碟子玫瑰酥,还有一些瓜果。   是谁呢?   阿爹阿娘在京中还有熟人吗?   伯父和褚姐姐他们还在府内祭祖呢。   江蓠想找人问一问,才想起知客僧没在。   她将篮子放下,坐到牌位前的蒲团上。   “阿爹,阿娘,我又来看你们了,你们不会嫌我烦吧。”她笑,“看来今天是有朋友来看阿爹阿娘了,阿爹阿娘开不开心?”   她从篮子里将糖蒸酥酪,与温好的屠苏酒一同取出。   “阿爹,我带了你最爱吃的糖蒸酥酪,还有屠苏酒,莫要贪杯,喝多了,可是会让阿娘生气的。还有,阿娘,这是水晶饺,阿爹说你以前怀我时一顿能吃十个,我也会做了,小沙弥帮我尝过,说很好吃……”   比起前面人的供奉,她放的不多。   江蓠将腿盘在蒲团上,给阿爹倒了杯酒,也给自己倒了杯。   温好的屠苏酒依然很烈。   江蓠被辣得呛了一记,眼泪都呛了出来,她擦了把,笑:“阿爹,我还是不习惯这个味道…你为何会喜欢呢,这般难吃…”   说着难吃,她还是喝了三杯。   每喝之前,便将杯子往空气中一举,像那一头有人在与她碰杯一样。   江蓠嘴角带着笑,喝了三杯屠苏酒,又吃了块糖蒸酥酪。   糖蒸酥酪入口有种发腻的甜。   她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边吃边抱怨:“阿爹你这口味,与我真的很不一样,我将来必定不能找个爱吃甜食的郎君……我与你说,你后来那大肚皮,一定是这糖蒸酥酪吃多了,在地下了就不要再吃了,免得阿娘嫌弃你的大肚皮,不予你好了……”   她边说边笑,浑似那边的人当真听得见似的。   另一边,靠坐在长柱下的黑衣郎君一仰脖,饮尽了杯中酒。   那边女子语声如吴侬软语,浑似小女儿撒娇。   “汴京这的空气和江南很不一样,很干…不过不用担心,我过得很好,伯父和褚姐姐很照顾我,啊,还有,沈……”说着,她顿了顿,空气也似沉默。   她笑了声:“也没什么,就是…”   “有些想阿爹。”   黑衣郎君又灌了自己一杯酒。   “瞧我,都说些什么,阿爹阿娘不必在意,今日可是中元节…你们会回来看我吧?若是能入梦就好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像是站起,裙摆飘过地面。   郎君睁开眼睛,却见刚才还在说话之人竟然绕过了一排烛台和长柱,出现在他面前,睁着一双水眸望他,像是受了惊讶:“沈朝玉,你怎会在此?”   沈朝玉的目光往前看去。   顺着他视线,小娘子的目光落到那黑漆排位上。   “陆婉。”   她才似恍然:“你来祭拜你阿娘的?”   沈朝玉点头。   “那我阿爹阿娘那边……”   “正好来,看见了。”他拍拍旁边的蒲团,“坐。”   这人看了会他,烛影落到明媚的眸光里,原以为这人又要拒绝,她却是提着篮子小声过来,安静地坐到他蒲团边,往那刻着“陆婉”的牌位前,倒了一杯酒。   “我只有屠苏酒。”她笑,“我阿爹是个粗汉,只喜欢这些烈酒,希望夫人不介意。”   她敬了一杯,杯口朝下,澄澈的酒液落到地面,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   沈朝玉看着她将一杯酒倒完,突然道:“我阿娘不会介意。”   他一只手搭在膝上,拈着酒杯:“她从前很喜欢你。”   这话像是惊讶到了她,她本便大的眼睛睁得有些圆,那让她显得十分可爱:“夫人喜欢我?”   沈朝玉点头。   “怎会…”   她嘴巴张得有些大,这让她看起来傻乎乎的。   沈朝玉垂下眸去,看着地面印出的交汇在一起的影子。   “我阿娘那时总说,想要生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他轻笑了声,“她说你可爱。”   “还记得那时你总是偷偷趴在我家墙头么?”   江蓠点头:“记得。”   “你那时总偷看我与阿娘读书,我阿娘每次都要努力装作没看到,还要嘱咐下人一起装看不见,你居然也没发现。”似想起往事,他笑了下,“她还给你买了一串珠串,说等你下回过生辰的时候,便送给你,不过…”   他道:“她身子不好,没多久就撑不住了。”   江蓠沉默下来。   记忆中那温婉的女子,充实了她所有有关母亲的愿想,却没想到,再见面,竟然已是阴阳两隔。   她看着排位上冷冰冰的“陆婉”两字,怎么都无法与那张温婉明媚的脸对应。   “那时候就病了么?”她问。   沈朝玉点头:“是。”   长明灯的光落到他白玉般的侧脸,线条利落,眼窝深邃,他转过头来,用那双浓夜般的眼睛看她,江蓠几乎以为,自己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泪。   她这才发现,这人瘦了许多,拈着杯的腕骨有种嶙峋,似乎能看见皮下青色的筋络。   “所以那次花灯节…“   “是,”他点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娘吐血。”   殿内的香袅袅打着旋往上攀,沈朝玉苍白的脸似隔了一层雾,让他有种神秘的迷离的美感。   他低头,光在他脸上留下凄清的侧影。   江蓠却想起那个坐在湖边的少年郎的背影,他双手抱膝,最后问她,也不过是一句:“那你想你的阿娘吗。”   原来……   在不动声色里,那小小少年郎已经提前窥见了这个世界有关生老病死的秘密。   “对不起,”江蓠垂下脸,“那时我并不知道。”   “不,应该感谢你,”他道,“你发现了我。”   “有你在,我便没那么难过了。”   江蓠抬头,却见沈朝玉朝她掀了掀唇,努力绽出一个笑意。   那笑意纯然,安静,比起前些日子的攻击力,显得那般温柔。   她突然觉得,比起那虚名在外的沈朝玉,此时脆弱的、放下所有防备的,才是真实的沈朝玉。   她突然很想摸摸他。   不过最终,江蓠还是一动未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6 10:44:12~2022-07-06 23:3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米芽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摊牌   江蓠没坐太久。   她看了下滴漏, 作势起身:“时辰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沈朝玉微微仰头,看了她一眼, 一盏盏长明灯的影子落到他眼里,像晕了深深的酒意。   他看了她一眼,颔首。   江蓠明白他的意思,提着篮子往外走。   走到门口,闭门时往里看了一眼。   他一身黑衣, 还对着那牌位,仿佛隐到灯的暗影里, 镶满了孤独。   她暗嘲自己突然间矫情,沈朝玉如何会孤独。   正要转身,却见知客僧大汗淋漓地过来, 看到匆匆朝她唱了声佛谒, 又推门进去。   门“砰的”一声合上了。   知客僧带点急切的声音从门里传来:“…檀越, 春大人派人来找您了, 就在门口…”   春大人?   春莺那头顶上没几根头发的阿爹?   江蓠心想着, 大约是又有什么案子要寻沈朝玉协助,便提着篮子回了客院。   眉黛是在盂兰盆会结束后才回来的。   一见捋着袖子在浇花的江蓠,就道:“小姐, 前面这般热闹,您不去看,反倒来这边浇花,可真真是…”   “什么热闹?”   眉黛:“盆会啊, 请十方圣, 诛恶鬼…”   “连那莲翀郡王也下场了, 方丈做道场时, 他也上台辩机…”   “哦。”   江蓠不在意地道,浇完花,她将洒壶给了眉黛,让她收起来。   眉黛这么一件小事也干得开开心心的,哼着歌往旁边走,江蓠坐在院中,支着下颔看着,突然想起,以前她也是这般的。   一件小事也能做得有滋有味的。   难怪方才他这般说。   想起刚才的情形,长明灯影里,沈朝玉突然一言不发,用那双浓墨般漆黑的眼睛看向她,像穿过长长的时光隧道,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变了许多。”   江蓠当时就垂下了眼睛。   对着那双眼睛,她突然有种不堪承其重的错觉--就好像他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爱她,在过去多年的记忆里,持续的、沉默的。   但明明,才一会呢。   “我去睡一会。”   在眉黛过来时,江蓠起身,回到房中。   眉黛不一会进去,就发现小姐居然就这么合衣躺在床上睡着了,一双精致的小脸通红,隐隐还能闻到酒意。   眉黛眉眼间柔和下来,替她掖掖被子,开门出去了。   ***   中元节过去后的第三天,褚莲音就过来找她了。   她先是埋怨江蓠在白马寺一住就住这许多日,又道春莺都问了她几回了,还托她带了许多小玩意过来,给她散心。   而后,一堆小玩意就摆了一桌子。   江蓠心里暖:“你替我谢谢她。”   褚莲音摸摸她脑袋:“要谢你自己去谢,真打算在这白马寺住一辈子?”   江蓠开玩笑似的,抱着褚莲音手臂:“如果我说的是真的,姐姐会不会生气?”   褚莲音忙看向她,眼神带了丝探究:“妹妹,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江蓠忙摇头:“没事,就是觉得这边…清净。”   她起身,推开窗,透过窗就能看到寺中那高高竖起的善恶柱,柱上刻着无数梵文。   善恶柱后就是供奉着长明灯的大殿。   她看了眼大殿,突然回头,朝褚莲音露出个调皮的笑:“骗你的啦。”   褚莲音忙拍拍胸脯:“吓了我一跳。”   两人热热闹闹地说了会话,眉黛就进来送茶汤和素斋--   褚莲音一直嚷嚷着要吃白马寺的素斋,方才她来时,江蓠就拿了银子让眉黛去买来。   褚莲音心中熨帖。   外人总说,她褚府帮阿蓠妹妹良多,实在厚道,可哪里是这样的呢?心实则是相互的,若非阿蓠妹妹时常想着她,她一句话就能记到心上,不管是这素斋,还是旁的,都能感觉到心意--否则,她又会如何与她越来越亲近?   她眯起眼吃着素斋,只觉白马寺这素斋不愧是一绝,连个素包子都是天上无双的美味。   吃完,擦着手时,突然想起一事,朝正在品茗的江蓠招招手:“阿蓠妹妹,我与你说个秘密。”   “什么秘密?”   江蓠漫不经心地道。   “我终于知道沈朝玉为何要与我退亲了,”褚莲音压低声,凑过去,“听闻,他是迷上了一个女人。”   江蓠手中的茶盅没拿稳,翻到桌上,发出一声响。   茶水一下子溢得满处都是。   她连忙手乱脚乱地来擦,褚莲音道:“你也吓到了对不对?我也吓到了,那可是沈朝玉啊…”   她道:“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有爱慕的人呢。”   江蓠以手帕擦着桌子:“你如何知晓?”   褚莲音正要说话,看着旁边眼睛发光、面色奇怪的眉黛,道:“眉黛,你出去和央翠一块守着门。”   眉黛看了她一眼,福身说了声“是”,帮着江蓠将翻倒的茶杯桌几理好,就出去了。   见屋内没有了旁人,褚莲音才道:“阿姐我不是坐他旁边嘛,有一回风大,他诗稿吹到地上,我去帮他捡,不小心看到上面一行字: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沈朝玉何曾写过这样的句?我从前见他诗稿,不是铿锵金鸣,就是清新自然。再之后,我便留心了。”   褚莲音手支在下颔:“沈朝玉近来偶尔会发怔,当然,不明显,若先生叫他发言他也从未出过纰漏…但让我真正让我确定的,是有一回我居然见他在笑。”   “你不知道,当时那笑啊,若春风化雨,你阿姐我的心都快酥了,”褚莲音作了个夸张的西子捧心动作,“我从前虽觉得沈朝玉好看,却也不知,他笑起来竟然是这般让人心动。”   “也不知道,那让他笑成这般的是何等样的女子。”   褚莲音微微叹气。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江蓠垂下眼去,长长的睫毛颤啊颤,如脆弱的蝶意。   “褚姐姐你还…”   江蓠开口,话还未尽,脸就被褚莲音捏了一把。   “不欢喜,瞧你,在想什么呢。”她道,“不过是有点丢脸,啊,对了,还有点好奇,好奇,能让目下无尘的朝玉公子这般倾慕的,是什么样的女子。”   “春莺还跟我说,是钱侍郎府上那位瘦马,被他赐名‘窈娘’的。”褚莲音拨弄着桌上带来的一个布娃娃,“所以,前几天我们特意偷偷去瞧了那位窈娘,确实是位惹人怜爱的美人,不过,配沈朝玉还是差了些,若沈朝玉是为了这样一个女子退了我的亲…”   “阿姐。”   褚莲音还在絮絮叨叨,江蓠突然唤了她一声。   褚莲音吓了一跳:“阿蓠妹妹,你这是作甚?快快起来,莫要折煞姐姐了--”   “阿姐,那个人就是我。”   江蓠仰头看着她。   褚莲音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道:“妹妹是说,沈朝玉恋慕的那人是你?”   “若他没有撒谎的话。”   江蓠点头。   褚莲音一下坐到了凳上,一双眼睛越睁越大,嘴里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之前许多的疑惑,看不懂的幽暗眼神,在这一刻突然解释得通了。   那本连夜送来的经义。   酒楼的直言。   药瓶,静园相遇,甚至稼穑课上…   “我真是个睁眼瞎。”她道。   声音很低。   江蓠垂下头去:“阿姐,对不起。”   在方才那一刹那,她突然一点都不想隐瞒。   阿姐应该知道事情真相。   “对不起,不过,我不会答应他的。”江蓠道。   褚莲音却似没听见,喃喃道:“那你和莲翀…”   “我想离他远些,所以才找了莲翀郡王做戏,”江蓠道,“不过,谁知反而激得他向我、向我…”   “所以,你才躲来了白马寺…”   褚莲音能上白鹿书院,原来就不笨。   之前不过是一叶障目,此时什么都分明了。   “是。”   江蓠目光落到地面,上面照出一个小小的影子。   那影子卑劣,如生在墙角阴暗的苔藓。   突然,面前伸来一只手,指甲修得短短的,指尖青葱,江蓠顺着手指望过去,就见褚莲音温柔地望着她:   “好了,地上不冷么?”   “起来了。”   江蓠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阿姐,”她带了丝鼻音道,“我很怕你以后都不理我。”   她偎过去,褚莲音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下地抚她的长发。   “一开始是有点生气。”她道,“不过,生气是因为你居然瞒着我,又生气沈朝玉…”   她摇头:“不过后来一想,我都这般喜欢你,沈朝玉怎会不喜欢呢。第一见你,阿姐就觉得,好像是前世积下来的缘分,这世上怎么会有像阿蓠妹妹这般可爱漂亮的女子,后来越相处,便越觉得欢喜…”   江蓠眼泪落得更凶了。   “阿姐…”   褚莲音推开她,替她擦眼泪:“瞧,眼泪怎么还掉个没完了。”   江蓠破涕为笑。   “只要阿姐不怪我,就什么都好。”   “那如果阿姐让你离沈朝玉远点呢。”   “都听阿姐的!”   褚莲音板着脸,不到一会就绷不住,笑了。   她摇摇头:“你啊…”   她推开江蓠:“阿姐就问你一件事,你欢不欢喜他?”   作者有话说:   注释: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取自晏几道《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   __   副本没几章啦。   就差一个大情节,大概三四章的样子,就可以出去了。   __   这个副本因为会对现实感情有巨大的推动,所以写得细了点。   感谢在2022-07-06 23:35:46~2022-07-09 00:4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知京 10瓶;12345、柒柒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同去   翌日后, 白马寺。   “小姐,这是门房送来的。”   眉黛进门,见江蓠恍若未闻般继续在纸上练字, 悄悄将信函放到桌角。   桌角处已经厚厚叠了一摞同样的信函,却一封都未打开过。   眉黛欲言又止,过了会,却也只得暗叹一声,推门出去。   随着门“咔哒”一声合上, 江蓠手中的笔才停了停,思绪不由自主便落到桌角。   无论如何, 练字的心却找不回了。   江蓠叹一声,将笔搁到笔架,望着那一摞信函发呆。   那是沈朝玉送来的。   每日一封, 风雨无阻。   信函与市面上的白封不同, 各式都有。   上面印染的花色与香气也会变换, 甚至还有画--虽则沈朝玉不说, 但她就是知道, 函封上的画是他画的。   江蓠从前知道,他书一绝,却不知, 他画也是一绝。   寥寥几笔,便形声绘色,将普通的白封纸也变得别有意趣起来。   他会在白封上作画,有时是人, 有时是物, 有时是景, 就仿佛他知道她不会看, 于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去了何处,到了何地,见到了什么样的风景…   其中她最喜欢的,是一副藤蔓图,上面不知以何种植物晕染,整个书函都透着淡淡的绿,若近了,仿佛能闻到被阳光曝晒过的夏日森林的气味。   热烈,蓬勃。   画上,藤蔓与老树缠绕,漫漫洒洒,明明是极简单的笔触,偏偏能让人感觉那笔触里的温柔与缠绵。   他在看到这藤蔓时,想到的是什么呢,为何有这般温柔与缠绵的感觉…   意识到自己又在胡思乱想,江蓠忙拍拍脸,重新提起笔,继续练字。   只是这字,便不那么静了。   忽而,窗外刮来一阵风,有雨飘进来,落在桌案一角。   信函上也落了几滴。   江蓠将窗合上了一点,树影被风吹得婆娑,走廊上,眉黛与小沙弥说话的声音也被风送来。   ……   “这雨下得这般急,也不知那位公子有没有淋到。”小沙弥声音带了丝忧虑。   “他没坐马车吗。”   “听守门的阿院师父说,他是骑马来的。”小沙弥道,“不要告诉别人哦,小僧偷偷去看了一眼,说起来,那位公子风尘仆仆,像是从远地方回来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呢。”   “是生病了吗?”   “这…小僧不知,下次他若来,我让阿院师父帮你问一声。”   “谁要你问啦,”眉黛道,“我只是怕…小姐担心。”   “你家小姐怎会担心,那位公子来了这么多趟,你家小姐可是一面都不肯见的。”   “男女之间的事,你一个小和尚懂什么?”   “小僧当然懂!白马寺也有弟子还俗,娶妻生子的!虽然小僧打算做一辈子的清净僧,但是这点还是看得明白的,那位公子爱慕你家小姐,你家小姐却不欢喜他…”   眉黛将小沙弥嘚吧嘚的嘴捏住,小沙弥“呜呜”了几声,等眉黛放开他,才道:“眉黛姐姐作弊!说不过小僧便这般!难怪师父说,这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是女子,你是什么?”   “小人?”   小沙弥说完,脸胀得通红,“我、我要告诉师父,你欺负小僧!”   “略略略略…”   眉黛朝他做了个鬼脸,小沙弥哭丧着脸跑了。   江蓠看着这童趣一幕:“眉黛你又欺负小沙弥,他才几岁?”   “五岁正是好玩的年纪呢,胖乎乎的,多可爱。”眉黛叹气,看向寺外的天空,“院里日子这般无聊…小姐,我们何时回去?”   “再过一阵吧。”江蓠道。   “是因为沈公子的原因么?”眉黛道,“大小姐都赞同你与沈公子了,小姐,你为何还自苦呢?”   江蓠脸上的笑一僵,旋即又恢复正常。   “如何是自苦?他人投我以桃,我纵是不能报之以李,却也不能往回扔石头。”   “小姐…”   眉黛不赞成地道。   “好了,你去找小沙弥道个歉,莫要让他真的跟师父告状,将我们从寺里赶出去。”   眉黛不忿地道:“赶出去才好呢。”   她嘟囔着,到底是出去了。   江蓠脸上的笑这才放下来。   思绪不由回到前一阵,褚姐姐问她,对沈朝玉欢不欢喜?   欢不欢喜?   自然是…欢喜的。   有时候人的心动只是一瞬,并无多少来由,只是在某个刹那,心脏好像突然跳快了一拍,而后,从前往后,天地便再也不同了…   若一定要去深究,江蓠也说不清,到底是年少残留的好感一直延续到现在,以为已经沉寂,却在某个瞬间被唤醒;还是只是黑暗里那乍然寻来的欢喜…   可对着褚莲音那双眼睛,江蓠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既不能承认她的心动,也不能否认她的心动,于是,便只能沉默。   褚莲音一看,就明白了。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也没什么打算,不过,我与沈公子断无可能。”   褚莲音却眉头一皱:“妹妹既喜欢,又何必推出去?”   “虽说阿姐现在对沈朝玉有些意见,可凭良心说,他是个好夫婿人选,阿姐与他同窗数年,也算对他有些了解。这人性子虽冷了些淡了些,但却是极少是非,生活也简单,除却书外并无旁的爱好,于美色上更是简单。要知道这汴京城纨绔遍地,如他这般的算是少数。你可还记得那规定了‘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贾家?”   江蓠点头:“记得。”   “那贾家的大小公子虽不纳妾,可身边也有那通房美色的,只是…”褚莲音道,“不纳回来罢了。”   江蓠并未答话。   褚莲音想着,又加了把火:“你可知沈朝玉一与我退亲,汴京城里有多少闺秀险些放鞭炮?听闻这些日子,将军府上的门槛都快被提亲的媒人给踏平了。”   “哦?”江蓠眉眼未动,“褚姐姐与我说这些作甚?”   褚莲音挑眉,“你问我与你说这些作甚?”她道,“肥水不流外人田,那便宜了旁人,不如便宜妹妹你。”   江蓠嗔她一眼:“姐姐。”   “怎么,你阿姐还说错了?沈朝玉可是汴京城里头一位的公子,天上朝玉,人间莲翀--”   江蓠却将糕饼往她面前一推:“--阿姐,吃饼。”   “你就会堵我的嘴。”褚莲音翻了个白眼,却到底还是拿了块绿豆糕吃,边吃还边道,“这和尚做的就是好吃,软糯香甜…啊,我要说的是,你知道那提亲的人里面有谁吗?”   她一脸吃了屎的表情:“翁婷。”   “翁县主?”   江蓠问,脸上却不怎么惊讶。   褚莲音顿时觉得连手里的绿豆糕都不香了,拍拍手里的碎屑,道:“是啊,就是她。我退亲第二日,她便急吼吼差了媒人上门…”   褚莲音说了一堆,最后趴到桌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若沈朝玉与我退了亲,最后却娶了翁婷,那姐姐我可是要呕死的,所以,阿蓠妹妹,你便圆了姐姐的梦吧,嫁给沈朝玉,气死翁县主,好不好嘛。”   “…”   “阿姐,你明知沈朝玉不可能娶翁婷。”   褚莲音一脸悻悻:“是,他是不可能娶那泼妇。但万一呢,万一在你这碰了壁,心灰意冷破罐破摔呢…”   “阿姐。”   “好嘛,不说就不说。”褚莲音说着,突然一脸严肃,“旁的不说,阿蓠妹妹,你打算何时住回褚府?总不能在这和尚庙呆一辈子吧。”   “再过上一阵。”   “那你可不能忽悠你阿姐我,”褚莲音道,“过一阵,我便亲自赶了褚府的马车过来接你。”   江蓠笑:“阿姐赶的车,那我可不敢坐。”   褚莲音却起身:“行了,我也该回了,不然阿娘又要说我小娘子不像小娘子,总是不着家。”   说着就往外走,在手搭上门把手时,突然顿住,回过头来:“还有,阿蓠妹妹,阿姐一直想说一句话。”   “莫要总拿亏欠的心态待我与褚府了。我便问你一句,若将来阿姐有一日落到了你如今这个境地,你会不会救阿姐、或阿姐的孩子?”   江蓠福了福身,抬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褚莲音拍手,“那便是了。”   “所以,不必顾虑外人想法,”她看向江蓠,一双眼睛干净清澈得像一湖水,“你的幸福,才是阿姐最在意的。”   江蓠震在原地,等褚莲音走后许久,才算回过神来。   有阿姐如此,足矣。   …   雨打在窗棱上的嘈杂将江蓠唤醒,门口眉黛进来,带着急切的声音道:“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   她拍拍身上衣服,江蓠起身,指着桌案上那一摞信函:“眉黛,你将这些与之前那些收到一处。”   眉黛一愣:“都收起来吗?”   江蓠点头:“我猜阿姐快来了,让她将它们都还回去吧。”   “可…”   眉黛有些不舍得。   她是小姐身边人,再是蠢笨,也知道小姐对那沈公子是有些不同的。   若真收起来,还回去…   “收。”   江蓠却阻止她接下来的劝阻,抬步往外去 。   水绿色裙边旖旎过桌边,也滑过地上的藤箱。   眉黛蹲下来,打开藤箱。   箱内放了不少东西,各个都精巧以极,从材质上来说算不得贵,却样样有趣奇巧,如那一个套十来个的木娃,据闻是外邦传来的,还有那竹编的绿藤,简直巧夺天工,关键这般十日过去,那藤竟一点色都未退,翠碧盎然…   还有旁边一些书册,甚至书院先生上课的笔录,笔录上的字与小姐一般模样,却要更刚劲挺拔…   零零总总,已经是满满一藤箱。   眉黛不必看,都知道准备这些东西的人的用心。   这些有趣的小玩意,并不是好收的;还有先生授课笔录…   眉黛都能想象出,那沈公子端坐书案,认认真真将每一先生授课之言记录下来的模样。   她叹了口气,小心将这些信函塞入已经堆得满满的藤箱,好不容易合上,已经是满头大汗。   **   那边褚莲音已经在往白马寺赶。   最近京中发生了许多事,考虑到江蓠在白马寺呆了多日,正好在附近办完事,便干脆来接江蓠。   等到白马寺时,一路急躁的雨变得和缓。   此时雨绵绵,风飘飘,大暑即将过去,天气渐渐阴了下来,有种秋未至而凉先至的感觉。   褚莲音将马鞭丢给车夫,走上台阶时,就发现佛寺的石阶前,站着一人。   这人一袭如雪的白袍,长身鹤立于寺门前,从背影看去,便觉清绝。   这个背影,褚莲音在与他同窗时已见过许多回。   沈朝玉。   她踏上台阶,直走到那人身旁,也跟着他一同往寺内望。   “怎么,来找我阿蓠妹妹?”   她道。   褚莲音这话一出,旁边这人似才察觉,长眸落她一眼,退后一步,躬了躬身:“褚小姐。”   再次在沈朝玉这得到从前得不到的恭敬,褚莲音满意地颔首:“沈公子。”   “为何不进去?”她问。   “自是不能进。”   沈朝玉道。   褚莲音再次感慨,阿蓠妹妹郎心似铁,沈朝玉这等绝色她竟也舍得一拒这许久。   看一眼旁边这满京赞誉的谪仙人,她纡尊降贵地提出邀请:   “公子不若与我一同进去?”   话才落,却突然听寺内有琴音悠扬,和着笛音,竟给人以伯牙子期、高水流水之感。   褚莲音侧耳倾听,竟不舍得破坏那一曲。   过了会,拍手:“是阿蓠的琴音,旁边与他合奏是谁?倒是音妙。”   她说完,也不知为何,突然往旁边的沈朝玉看去了一眼。   却见他于绵绵细雨里,那双格外请俊的眉目耷拉下来:“是莲翀。”   他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9 00:47:28~2022-07-12 00:06: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影花匠 19瓶;云上的豆芽、乔泠、米芽 10瓶;夜茴夕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回府   “是莲翀。”   褚莲音也不知道, 自己怎么会在沈朝玉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幽怨。   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是错觉。   旁边恍若清风的男子朝她一拱手:“多谢褚小姐,不过不必。”   什、什么…   不必?   等意识到沈朝玉是在回绝自己之前一同进寺的提议, 褚莲音没好气地道:“沈公子,那你便等着吧。”   说着,她便往前去,在进入大门转弯时,忍不住往回去了一眼。   绵绵细雨里, 白衣公子站于台阶之下,竟给人一种茕茕孑立之感。   褚莲音收回视线, 继续往前。   江蓠住的院子在白马寺厢院,清幽雅致,进门时要穿过一大片爬满绿萝的长廊, 等穿过长廊下台阶时, 江蓠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凉亭里的男女。   凉亭内竹帘打起一半, 两人相对而坐, 一人操琴, 一人奏笛,琴音缭绕,笛音缠绵, 旁边香炉隐隐起雾,亭外细雨阑珊,将一切都打得朦胧湿漉,竟有种神仙中人的感觉。   褚莲音没立刻过去, 而是驻足倾听。   待最后一点琴音消失在半空, 不由拍手:“妙, 妙哉。”   “阿蓠妹妹, 我竟不知你会弹琴,还弹得如此之妙。”   江蓠一抬头,就见褚莲音不知何时站到了凉亭之下,正抚掌赞叹地看着自己,不由带了点羞意:“不过是见猎心喜罢了。”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抚过琴身,道:“郡王殿下送来一把焦尾,一时技痒,便忍不住弹了,姐姐见笑。”   “是那名琴焦尾?”   褚莲音赶忙上来,也看着那琴身。   古朴如意,望之有沉淀厚重之感,确实不俗。   莲翀郡王将玉笛放到一旁,起身:“却是焦尾。我从一南下商贾处收来,找山月先生鉴定过,没错。”   一时几人都围着古琴相看。   褚莲音这时又觉得这郡王讨女子欢心十分有一套,连她都要心动了。   而江蓠劝盈盈下拜:“谢殿下厚爱,如今琴已弹过,人已尽兴,如此珍贵之物,殿下还是自己收藏得好。”   “我不会弹琴,到我手中,岂不是明珠蒙尘?”   莲翀郡王如是说着,一双桃花眸微泛水漪,看向褚莲音,“褚小姐,你说,是也不是?”   对着那双能撩得寡妇都动情的眼睛,褚莲音心道:果真是个风流子。   她微微笑:“此事还当由阿蓠妹妹自己做主。”   褚莲音自是知道阿蓠妹妹的性子,看着柔弱,实则极有原则。   她若说不收,便绝对不会收。   果然,就见江蓠又拒绝了莲翀郡王一次。   一双烟眸虽软,却半点不见改主意的模样。   最后,莲翀郡王就也只好带着焦尾走了。   走时,风飘飘,雨渐渐,一副潇洒风流之态。   褚莲音看着他离去,忽而想起白马寺外那清隽茕立的身影。   "阿蓠妹妹,”她道,“你与莲翀郡王到底…”   “不过是交易一场罢了。”   江蓠未瞒褚莲音,将莲翀主动找上门来欲与她合作叫沈朝玉死心的事告诉褚莲音,褚莲音摸着下颔:“我怎么觉得,莲翀这行为倒像是…”   “什么?”   “算了,”褚莲音摇头,“兴许是我想错了。”   “不过--”她笑嘻嘻道,“如果让阿姐在这两位公子中选,阿姐情愿选沈朝玉。”   “阿姐。”   江蓠不忿,一张小脸都成了鼓包脸。   褚莲音欣慰:阿蓠妹妹对着她,倒有点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好了,阿姐不说,阿姐不说,不过--”她捏捏江蓠鼻子,爱怜地道,“阿姐亲自来接,你这回总不能继续赖在寺庙里了吧?再继续呆下去,阿姐怕哪次来,你就要跟阿姐说,你要剃去三千烦恼丝,跑尼姑庵里出家了。”   江蓠没吭声,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褚莲音。   “…”   褚莲音板起脸:“不行,莫要跟我撒娇,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将你带回去。”   江蓠又看她。   “不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不能继续让你拖着了,”褚莲音不再看江蓠那双会让人心软的眼睛,对着亭外喊:“眉黛,速速帮你家小姐收拾行李,我们一会便出发回府。”   “得嘞!”   眉黛听闻,当即就眉开眼笑地去屋内收拾行李。   央翠也跟去。   江蓠无奈:“阿姐,你赢了。”   褚莲音得意。   行李收拾起来很快,江蓠的行李本就不多,两个婢女外加一个车夫,以及江蓠自己,行李很快就打包好,搬上了马车。   离寺之前,江蓠又去供奉长明灯的殿内上香,褚莲音只觉得才过一会,她就出来了。   “走吧。”   一行人安静地出了寺庙。   上马车前,一个小沙弥冲出来,往江蓠手里塞了个东西,江蓠惊愕,就见小沙弥红着脸:“檀,檀越,这是小僧跟师父求、求来的护身符,开、开过光的,小姐回去,千万珍重!”   说完,胀着一张红脸跑了。   褚莲音:“…”   眉黛:“…”   江蓠:“…”   褚莲音看看寺门口隐约攒动的小脑袋,又回头看看安坐于马车之上的江蓠,笑了出来:“没想到,阿蓠妹妹竟然还很受小沙弥欢迎。”   江蓠郑重地将那护身符收好,想起那小沙弥脑袋圆圆、眼睛圆圆的模样,也笑:“是很可爱。”   马车在欢语里一路颠簸着往城外去。   到褚府时,天已经黑了。   江蓠先去回复了褚夫人,褚大人正好也在夫人那,两人亲切地嘱咐了一番,要她在府内莫要拘束,便让她回了院子。   院内很热闹,眉黛在廊下大呼小叫地指挥着小丫鬟们将箱笼收好,一群人忙得热火朝天。   等一切安顿下来,已经到了晚上。   白日的喧嚣散去,一切都安静下来。   眉黛去取蜂蜜水来,江蓠带了微微一点笑坐在梳妆台前,脚一踢,不意间踢到什么东西,低头去看,却发现装着沈朝玉东西的那只藤箱就放在下面。   她顿了顿,伸出去够的手就这么停住了。   眉黛推门进去:“小姐--”   待看到江蓠的动作,她道了声:“梨枝那小蹄子!我都让她收到厢房去了,小姐,你等一下,婢子这便帮你搬到旁边去。”   眉黛将蜂蜜水放到桌上,来搬藤箱,大约是手忙脚乱,才搬起,手下一个不稳,藤箱就摔到地上,整个翻了开来。   里面的小物散了一地,连着信函都赛了一地,还能听到瓷器碎裂的声响。   眉黛脸立刻就有些白。   她记得里面有两个很像小姐的瓷娃娃,做得十分可爱…   江蓠见她这样:“罢了,你下去吧。”   她揉揉太阳穴,我来收拾。   “可…”   “没事,”江蓠道,“明天你将这藤箱送到褚姐姐那,让她替我寻个人送回去。”   这时,眉黛已经看到了碎裂的东西。   确实是像小姐的瓷娃娃,瓷娃娃在脸上裂开一道缝,看着让人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伸手去捡,却“嘶”了声。   手被瓷片割伤,血滴到地面,还有一滴落在瓷娃娃的嘴角,那瓷娃娃黑乎乎的眼睛盯着自己--   眉黛吓了一跳,心脏跳得极快。   “好了,下去吧,别呆着了,啊,等下,我床头有药。”江蓠取来药,“记得涂药,今日不用守夜,你涂完药便早些休息吧。”   眉黛神思不属地被推出去。   江蓠则弯腰,重新将那些东西一样样收进去。   这时,她才认真地看沈朝玉送来的东西。   很奇怪,他似乎很了解自己,送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极熨帖,是她喜欢的。   绞着绿藤的珠串,珠子是木制的,却不知以何法染成浅绿,深深浅浅,乍一眼看去,有种春意盎然的勃发感。   绣着小草的布娃娃。   绿藤作的蹴球。   甚至还有种子…   稀奇古怪,各种都有,也不知他是如何收集的,甚至还有一对…   江蓠看着之前一直未打开,现在却半开的盒子。   檀木制,里面用柔软的深色丝娟垫着,盒子里躺着一串…   珠花?   江蓠将那珠花拿起,很小的制式,像是小娘子戴的,其上珍珠粉润细泽,小巧可爱。   不过大约是有些年头了,珍珠后的藕色细带有些微微的褪色。   江蓠面前突然浮现出一个场景,一俊拔的黑衣男子坐在满是长明灯的暗室,安静地道:“她还给你买了一串珠串,说等你下回过生辰的时候,便送给你…”   江蓠看着那珠串,眼眶含泪,却微微笑了起来。   “夫人,谢谢。”   她道。   而后将珠串收了起来,其余东西还是收拢,放入藤箱,连着那碎了的瓷娃娃。   在收拢信函时,褚莲音推门进来。   看着一地雪花般的信函,她惊讶地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箱笼翻了。”   江蓠示意她看。   “…”   褚莲音过来帮她,边捡边看信函上那些颇有意趣的画,脸上浮现出赞叹。   “古朴自然,皴法写意,工笔神似,浑然天成…”她道,“托妹妹的福,阿姐终于得以一饱眼福。汴京朝玉,书画双绝,阿蓠妹妹,若你哪日缺银子花了,就去卖一封,保管你不愁吃喝。”   江蓠叹气:“阿姐,这是要还的。”   “可惜,可惜。”   褚莲音连道可惜,捡得却更起劲了。   在起身,将最后一点信函给江蓠时,突然,一张花笺掉落出来。   褚莲音“咦”了声,捡起。   一张杏花笺,其上以徽墨写上:   [江蓠,见字如晤。]   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褚莲音忙将花笺递给江蓠。   “阿姐不是故意的。”她道,“泥封摔裂了,而且,我…只看了一点点。”   她比了个小拇指。   江蓠当然不会与褚莲音计较这点,接过花笺,一行字映入眼帘。   [江蓠,见字如晤。   今日奔波,回府时已经亥时,见灯时忽念你,夏减秋浓,可加衣了?   心有一人,如湖满溢。 ]   心有一人,如湖满溢。   江蓠攥着这花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褚莲音凑过来,只见到最后一句,不由道:“纸短情长…未曾想,那冷冰冰的汴京朝玉竟然也会写出这等句子。”   江蓠这才回过神来,她急匆匆地将花笺塞入未封好口的信函,往藤箱里一塞。   “阿姐,一会你替我派人送过去。”   “其他的…”褚莲音示意她看看那些未拆封的信函,“你当真不看?”   “不看。”   江蓠抿紧嘴,显露出一丝倔强。   褚莲音摇头:“郎心似铁啊。”   说着,就招手叫人过来,提了藤箱,道:“速速送去镇国将军府,就说--”   她顿了顿:“是给朝玉公子的。”   仆人应了声“是”,提着藤箱退去。   江蓠收回视线,过了会,突然回了句:“阿姐这话说得不对,我是女子,如何郎心似铁?”   “……”   褚莲音爱怜地摸摸她脑袋:“嘴犟。”   ***   镇国将军府。   玉阙院。   竹青敲门,听里面一声“进”,就推门进去。   公子端坐案前,在提笔急书。   竹青看一眼,就不敢再看。   他将手中藤箱毕恭毕敬地推到身前,以头抵地:“公子,褚府派人送来此物。”   上首一直未传来声音,竹青头垂得更下了。   近来公子威仪更甚,明明什么都没错,却叫他无端端心里发怵。   良久,竹青听一声淡淡的“知道了,退下吧”,才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退出去时,还贴心地将房门关上了。   门一闭上,在院中安静侍立的婢子们便朝他招手,压着声喊:“竹青,竹青。”   竹青在大公子面前伏低做小,但在院中其他伺候的人面前,却是个有头有脸的。   他过去:“寻我何事?”   婢子们你推我我推你,不一会派出个伶牙俐齿的,对竹青道:“那褚府送来的箱子…”   “不会是那位送来的吧?”   院子里谁都知道,公子心里有一人。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去去去,”竹青挥手,“公子的事情少打听。”   说着,他往回望了眼,却只见房门紧闭,灯影婆娑。 第83章 花魁   江蓠在藤箱送去不久, 就睡着了。   当晚,她忽然梦见自己便成了一株藤蔓。   那藤蔓翠碧可爱,在森林田间漫无目的地走, 走着走着,竟幻化成一个人,那人看不清面孔,拿着一支笔趴桌上弯弯扭扭地写字。   写了什么也看不清,大约是些哄人的话, 然后就见她将那信笺送到了一位白衣如雪的郎君面前,声音脆生生地:“…”   在听到那声叫唤前, 江蓠醒了过来,醒来时还有些恍惚。   ……她要叫什么呢。   ……为何有种那人名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的感觉。   江蓠晃晃脑袋,试图晃去那种莫名的感觉。   起身时才发现窗被吹开了, 有风从外刮进来, 雨落窗台滴滴答答。   江蓠披衣去关窗。   关完窗, 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喝了杯水, 干脆走到书案前, 试图将梦中那封信默出来,默了半天,只想起来一句: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而后,狼毫空悬半日,再想不起一个字来。   江蓠将笔掷下,靠着椅背, 回忆起梦里那道白色身影。   面目也是模糊的, 只记得那发冠如莹玉, 腰间宝剑望一眼, 都要将眼睛刺痛。   江蓠将手按到胸口。   梦里的人胸口空落落的发凉,像是有什么在等待填满;而梦里那道白色身影要比沈朝玉的更清更冷,让人想起高挂在空中的月。   真奇怪。   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呢。   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江蓠重新躺回床上,想着明日还要去白鹿书院,又要见到沈朝玉,一团乱麻中,渐渐也睡着了。   不过,第二日去书院时,却没见到沈朝玉。   反而是听说,昨晚汴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烟娘死了。   “烟娘?”   江蓠听到这个名字,总感觉莫名熟悉,等想起这熟悉感来自哪儿,脸色便不由古怪起来。   如果她没记错,上回在揽书斋三楼,跟人偷情的也叫烟娘。   春莺却误会了。   “你不知道她?那你可知曲江十二色?”   江蓠点点头:“知道。”   此事褚姐姐告诉过她,汴京青楼十二座,每年重阳节前,都会租一艘画舫在曲江池上举办一场花魁大赛。   这曲江十二色,就是这十二青楼里每一楼推出的“色”。   “烟娘就是这曲江十二色之一,也是去岁选出的花魁。”   春莺道。   前面的森柏叹道:“这样一位活色生香的美人,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春莺努努嘴,示意江蓠往旁边看。   江蓠才发现,屋内竟有书生在悄悄抹泪,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春莺掩了嘴小声道:“烟娘艳名远帜,去岁又得了花魁之名,自然引得不少王孙公子追逐,偏偏又死得奇惨,尸体倒挂在寺庙门口不说,连心都没了…这样一桩事,顿时就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日夜便传遍了整个汴京。”   “凶手可太大胆了,也不知是何等样心肠的人,竟舍得对那娇滴滴的美人下手。”旁边有人叹道。   还有人道:“我倒是听说,昨晚朝玉公子险些就将那凶手捕了,可惜那凶手狡诈,也不知施何手段,竟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真是见了鬼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诸位,莫要忘了圣人言。”   一书生提醒。   森柏折扇一打,脸上带着炫耀的意思:“难道你们未听说,中元节那日白马寺发生之事?”   中元节那日…   江蓠一听,那日白马寺在举行盂兰盆会,并未发生什么事…   不对,后来确实听外面闹哄哄的,知客僧还急匆匆地去找了沈朝玉,说是春大人有请…   江蓠心想着,森柏已经开始道:“听闻那日有人将一具尸体倒挂在了白马寺门前那棵百年榕树下,那尸首衣裳都给扒了,浑身赤1裸着,胸口和后背画满了金色梵文,胸口的心也没了,十分邪气…但你们记得,当日白马寺在做什么?”   江蓠记得:“在办盂兰盆会,请七圣,诛恶邪。”   “没错!”江蓠一开口,森柏的眼神就落到她身上,褚莲音瞪他:“你看什么看?”   森柏这才悻悻将视线收回,道:“凶手趁着白马寺大办盂兰盆会之时,行此之举,不就是挑衅?我观凶手怕是对佛极为憎恨。”   “此话有理。”   有人附和。   “那既然是对佛有怨…”一人突然道,“莫非当真是恶鬼作祟,要食人心?否则,以朝玉公子的身手,和卫所的甲字队,怎会让人杀了人、挖了心,还扬长而去?”   此话一出,全场一惊。   登时,整个屋内的气氛都变得怪异起来,凉嗖嗖的。   森柏摩挲着肩膀:“莫要吓人!这朗朗青天,哪来的鬼?”   江蓠脸色也有些白。   记忆里似有什么在浮现--就好像这食心之事不是第一次听到。   …到底何时听到的呢。   春莺一脸苦恼。“就这破案子,我阿爹忙了两个月也没见好,昨晚还连夜被圣人叫进宫去一阵好骂,”她叹气,“可怜我阿爹本来脑袋上还能留有几根毛,现下啊,只能找手艺人替他做一顶假的。可真是……”   她这话一出,顿时将方才诡异的气氛给冲散了。   一群人笑了出来,森柏拍着桌子:“春大人嗳…”   他边笑边道:“我知道有一个手艺人做这很在行,回头将地址写给你。”   有人问他:“你如何知道?”   森柏神秘兮兮地道:“因为我阿爹也需要。”   那人想起吏部侍郎露在帽子外的浓密头发,瞪直眼睛:“居然,居然…”   江蓠在旁边听着可乐,弯了弯唇,没忍住也笑了出来。   春莺已经将纸拍到森柏桌上,森柏大笔一挥,当真大方地将地址给了她。   春莺喜滋滋地拿了纸回来,小心收起:“回头去找我阿爹领赏去。”   江蓠看她:“你阿爹若知道你今日在学堂内如何说他…”   春莺理直气壮:“他如何会知道?便是知道又如何,脑袋几根毛,谁看不见?”   江蓠:“…”   “莫这般看我,其实吧,我还有个消息,”她看着那边还在高谈阔论的一帮人,压低声,“阿蓠妹妹,你可要当心了。”   “当心什么?”   “据闻那挖心之人是个色中恶鬼,你知道吗,那死的一个个…都是那百里挑一的美人。”   说着,她还看了一眼江蓠那张脸。   真真是面若桃花,色如春晓。   一眼望去,就叫人神酥骨软、不能自已,这可不是烟娘那等庸脂俗粉所能比的。   褚莲音过来,正巧听到这一句,给了春莺一个毛栗子:“胡吣什么?长乐坊那满脸横肉的张屠户也是美人?”   “开个玩笑嘛。”   春莺嘟囔着。   “玩笑也不许开,吓坏我阿蓠妹妹怎么办。”   “阿姐,我又不是瓷器做的,怎会如此脆弱。”   “你是不是瓷器,不过怎么一回来,就生病了,瞧瞧你这脸色…”   江蓠不吭声了。   大约是吹了风,今早便感觉有些不适,咳了两声让褚姐姐听到,一路过来便唠叨她许久。   “等回去让厨房给你熬一碗姜汤。”   回去,江蓠果然被灌了一大碗姜汤。   只是这姜汤也没祛去病气,江蓠又发起了高烧。   这一烧又是小半月。   等到能出门,重阳都快到了。   这小半月里,江蓠未再收到沈朝玉的信笺,也未再和他碰面。   不过却时常能听到他的消息。   这小半月里,沈朝玉也未停下来,他似乎忙于查案,时常能在各处听到旁人在议论他,如“朝玉公子如何设套,朝玉公子与那凶手碰上了,朝玉公子受伤了…”   江蓠想避都不能避,趁着养病,干脆龟缩在自己的院子不出门。   不过,褚莲音却见不得她如此。   在有一日,突然要拉她出门。   “今日可是曲江十二舫夜宴,到时有花魁遴选,阿蓠妹妹,这可是汴京城的盛事,一年方有那么一回,森柏他们都包了酒楼,就等着看花魁表演…”   似是见江蓠不动心,褚莲音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妹妹,你若不去,阿姐就只能一个人去,我一人,阿爹阿娘必定不肯,他们不舍得拒绝你…”   她晃着江蓠手,“妹妹”“妹妹”地喊。   江蓠被喊得无奈:“好,好,阿姐,我去,我去,别晃了行不行。”   褚莲音嘻嘻一笑,于是,出行就这么定下了。   ***   曲江夜宴,既然得一个夜字,自然是夜里进行的。   出门前,褚莲音见江蓠脸色过白,迫着她披了一件桃红斗篷,才带着她上了马车。   两位侍卫骑马跟着。   这曲江宴,便在曲江之上。   比起静园那被截取的曲江支流,这城内的曲江要大得多,远远看去,一眼望不到头。   江蓠跟着褚莲音下了马车,顺着曲江走。   此时天已经整个暗了下来,夜幕笼罩大地,一盏盏灯点亮曲江。   从江边望去,灯影朦胧,画舫秀丽,有种行走在画卷中的错觉。   “阿姐,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江蓠看褚莲音一直走,忍不住问。   褚莲音一指前方:“看到前面了吗,那最高的台子。”   江蓠眯眼望去,先是看到了攒动的人头,还有布满红绸的高台,一圈美人灯将高台照得明亮。   高台上,十二只扎了红绸的花篮高挂,时不时有人唱和一声,将一物丢到花篮里。   “这十二只花篮,便隶属于十二青楼,往花篮里丢的,便是花签,青签为最低,一两银便可得一支;红签中间,十两银一支;最高的,是那紫签,一锭金换一支。”   “一锭金?”   一百两银子?   “是,一锭金。”褚莲音点头,“看到江边那十二画舫了吗?”   江蓠点头。   自然是看到了,画舫各个不同,舫上之人载歌载舞,时不时还能听到江边一群人在喝彩。   “那便是曲江十二色,若看中了哪一个,手中又有余钱,便可买签投入对应的花篮。等到亥时,便会揭晓结果,得钱最多者,为今岁花魁。”   “原来如此。”江蓠颔首,“还是你们汴京城的人果然会玩。”   褚莲音嗔她一眼,旋即笑了:“这话也没错。”   “汴京城里别的不多,高官多,自然纨绔也多,都挤在一起,自然要寻些乐子。”   “走,我们也去买两支签。”   她拉着江蓠过去,问那高台边卖签的人道:“两支青签。”   卖签的人见是两位小娘子,便知是凑热闹的,也没嫌她们买的少,一人给了支青签和茉莉。   “簪上。”   褚莲音道。   江蓠这才注意到,今日有不少人簪花,不论男女。   “不论你买多少,青签给的是茉莉,红签芙蓉,紫签牡丹。”   褚莲音将茉莉上,不过她长得英气,这茉莉于她,不算适合。倒是江蓠,瑟瑟一朵,衬着她素白的小脸,更添了我见犹怜之感。   “这位小娘子怎么不上那画舫去,你若去,我必百金买你…”   江蓠才簪上茉莉,就听旁边一道声音。   那人似是喝了酒,色眯眯地看着江蓠。   “滚。”   褚莲音脸色一黑,旁边两位侍卫过来,将那人挤开。   江蓠拿着青签:“阿姐,不必跟这等人生气,气坏了反而不值当。”   “也是,”褚莲音一想,点头,“走,选个篮子,我们投签。”   “你看好谁?”   曲江池边,十二画舫,美人歌舞。   江蓠眯眼看去,良久,指着一位在跳“绿腰舞”的女子:“她。”   “那是红袖招的画舫。”   褚莲音却喜欢旁边的剑舞:“那我便点旁边那舫。”   两人郑重将青签递给唱号人。   “红袖招,阮红娘,青签一支!”   “绯语阁,花解语,青签一支!”   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觉得这次出来有了些意义。   褚莲音道:“其实对这些伎子来说,若得花魁,身价必定倍增,那选择的余地便会多些,老鸨为了这个招牌,也会对她好些。至于她所属的青楼,也会在这一年之内跃居同行之首,王公贵族追捧的,历来是也花魁,所以对她们,今日是事关身家性命的一件事。”   江蓠抬头,看着被压得沉甸甸的花篮。   “这些都是别人买的吗?”   “也不定,有些恐怕是老鸨派人买的,给自家头牌造势,还有些是往常的客人,为了自己心爱的美人当上花魁一掷千金……”   “这不就跟捧戏子一样了吗?”   褚莲音认真地想了想,点头:“还真是。”   两人边看歌舞,边往逛去。   逛了一圈回来,突听一声锣响,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投签截止,开始计筹。”   花篮被放下。   十二位掌柜模样的人一人拿了把算筹,上高台,一篮一篮地算过去。   不过一炷香时间,结果就出了来。   “此次花魁为--”那声音洪亮的人又敲了一声锣,“红袖招,阮红娘。”   随着这一声,选窈娘的立刻欢呼起来。   锣声再起。   突听曲江上一阵悠扬的乐声传来,琵琶声阵阵,十一艘画舫同时暗下去,唯有一盏画舫亮起。   幽幽灯影,水雾渐起,一穿着绯色披帛的女子在倒弹琵琶,跳飞天舞。   江心月,江上灯,朦朦胧胧间似天上舞。   江边响起一阵叫好声。   “ 好!”   “好!”   “好!”   “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有人赞。   江蓠也觉得美。   突然,袖子被旁边人扯了扯。   “阿蓠妹妹,你看那是不是郡王殿下?”   褚莲音指着东边。   江蓠顺着她手往人群看去,只见一紫袍郎君,正轻摇折扇对着曲江上的画舫。   他髻边簪了一朵牡丹,牡丹花欲燃。   郡王旁边还站了个熟人。   “是郡王殿下,还有三殿下。”   褚莲音却啧了一声:“果真风流。”   江蓠却觉得,她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阿姐你也簪了花的。”   江蓠提醒。   “我簪花,与郡王殿下怎会一样,你信不信,这曲江十二色里有一大半都是他相好?”   江蓠弯弯眼睛,没参与这个话题。   这时,对面也似发觉了他们。   莲翀郡王朝这边一颔首,三皇子朝她们热情地招了招手。   “褚小姐!江小姐!”   他喊。   不一会,那两人便在侍从的护佑中,来到了江蓠和褚莲音面前。   郡王朝褚莲音打了声招呼,又看向江蓠。   “江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他道。   那一双眼睛在灯下,似无情,若有情。   江蓠也回了个笑。   “都是皇叔,一定要拉我来看。”   三皇子一脸困倦,在他看来,这些在画舫上唱啊跳啊的美人,还不及蛐蛐的两根触须好看呢。   “那你们投了谁?”   褚莲音问。   一行人顺势走在了一块。   江蓠几乎不怎么开口,只是在话题带到自己时,才回了几句。   只是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散了。   江蓠一回头,就发现褚姐姐和三皇子不见了,身边只剩下一个莲翀郡王,和他的侍从。   两人走到那唯一亮起的画舫边。   画舫就停靠在曲江边,“红袖招”的旗被风吹得飘啊飘。   跳飞天舞的美人已经不在了,只有个穿金戴银的老鸨。   那老鸨看到莲翀郡王,朝他晃了晃手中团扇。   “郡王殿下!郡王殿下!”   莲翀郡王朝那边去了一眼,突然低头,问江蓠:“江小姐,想不想看花魁?”   “这时还能上舫?”   江蓠可还记得,褚姐姐与她说的话。   花魁当选那晚,可以亲点一位恩客入画舫,那恩客可点一支舞,一首歌,或干脆,一夜…情。   而如果点了恩客,那画舫上便会点起一盏红色美人灯。   此时,那美人亮着,将江边照得一片红。   “自然是有。”莲翀郡王一笑,折扇在手中一敲,道:“随本殿来。”   江蓠阻止不及,竟真的被他带上了船。   老鸨没想到郡王殿下上画舫来,竟然是提这么个要求,不由脸为难:“殿下里面有人,咱们说好,你只带这位小娘子看上一眼便走,莫要惊扰了里面的贵客。”   “我们画舫也有画舫的规矩,若坏了规矩,以后谁还……   “必不让妈妈为难。”   莲翀说着,往老鸨手上放了两锭金子。   老鸨看看金子,紧皱的眉松了松:“那殿下,您看一眼红娘便走。”   江蓠已经有些想退了。   她本来也对花魁娘子没什么兴趣。   但这时,莲翀已经走到灯光透出的地方前,悄悄地掀起了一角帘子,屋内传来铮铮的琵琶音--   江蓠抬头,不意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那眼睛和着醉意与春风,像晕了曲江温柔的灯,让人发昏。   是…沈朝玉。   那花魁亲点的恩客竟然是…沈朝玉?   江蓠艰难地想着:沈朝玉怎会在这儿。 第84章 美人   江蓠对上沈朝玉的眼睛。   那眼睛黑得如同浓夜, 晕了酒意,竟让她有种恍然初见的错觉。   而下一瞬,他已经挪开视线, 长指搭在一琉璃色细颈壶边,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   澄黄色酒液汩汩落入琉璃盏里。   旁边一身红装的美人在弹琵琶:“…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琵琶低语, 如泣如诉,似水漫过耳朵。   江蓠看向旁边, 江心落进一弯月。   她想:人如能似这月,不知冷暖疾苦该多好。   莲翀则看向旁边女子,月影与船头的灯一同落到她光洁的额头, 也落进她的眼睛, 像满天的星。   “江蓠?”   他轻喊了一声。   江蓠抬头, 眼神还带着迷茫, 莲翀却冲她一笑, 下一秒,已经一把拽住她手腕,信步走了进去。   “哎, 使不得!使不得啊!”   老鸨喊,手里却被郡王身边的侍从又给了一锭金。   “我家殿下赏的,妈妈,此事你别管。”   老鸨看着一身劲装的佩刀侍卫, 闭了嘴。   这时, 江蓠已经被莲翀拉到了沈朝玉面前。   莲翀还算有分寸, 虽是拉着她, 手指却只是碰到她的袖口,未触到她一寸肌肤。   但江蓠依然不自在地抽回了手:“殿下。”   一回头,就见沈朝玉的目光落在她手,又抬起,看着她:“两位不告而来,可是有事?”   江蓠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沈公子不必介意。”   她道:“不过郡王殿下开了个玩笑,说要带我来看花魁娘子,我等这便离开,不惊扰公子雅兴。”   莲翀却合扇一敲:“谁说要离开的?”   他一双桃花眼带着笑看向沈朝玉,“阿玉--”他做了个嗅鼻子的动作,“二十年的女儿酒,不行!这般美酒可不能让你独享。”   他带着江蓠径直坐到对面的桌案,扇柄一敲桌子:“倒酒!”   花魁娘子慢弹的琵琶错了一个音,她下意识看向那白衣公子。   那白衣公子却只是掀起眼皮懒怠地扫了前方一眼,她也不知他在看谁,只听到一声:“继续弹。”   花魁娘子忙继续。   吴侬软语流淌在厢房,轻红纱幔被江边的风吹得飘起。   美人在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行几人,竟真的坐在这喝酒听曲。   花魁不愧是能在这曲江十二色里夺得头筹的,一首《越人歌》被她弹得幽回缠绵。   江蓠也品了一点这的女儿酒。   酒意甘醇,可再细品,又似带了点涩意。   那边两人在谈话,从诗词歌赋谈到京中事宜,郡王殿下的话多,沈朝玉的话少些,时常是郡王殿下几句,沈朝玉回淡淡的一句,但这一句,也极有见地。   江蓠已经见花魁红着脸看了他几回。   沈朝玉就坐在对面的桌案,她也能看得分明。   他今日似是认真打扮了一番,银冠玉带,执一琉璃盏,一只手搭在桌案,姿态狂逸,慢慢啜饮。   偶尔目光落过来,江蓠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看莲翀还是自己,只得转过头去,静静听曲江池外传来的动静,想自己怎么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何,想褚姐姐看到自己不见了会不会着急,又该挑什么时机回去…   大约是喝得多了,莲翀起身,有礼地问旁边的侍婢哪里有净室,侍婢说领他去。   等那道紫色身影消失在眼帘,江蓠才收回视线,突听对面一道清脆的杯盏磕到桌面的声音,抬头,却见沈朝玉转头,对案边的花魁开口:“去门口弹。”   花魁娘子应了声是,果真抱着琵琶去门口。   “相见欢。”   沈朝玉道。   一曲《相见欢》在舫内响起,节奏明快,声如锃鸣,热闹得似能盖住一切声响。   江蓠端坐案前,看着沈朝玉蓦然起身,大步朝她过来,在即将走到她面前时停住,那双眼睛看了她一会,突然道:“快些离开。”   不等她回答,便唤了声“廖青”。   厢房内凭空出现一道黑色身影,那身影半跪下去:“属下在”。   “带江小姐走。”   江蓠眨眨眼睛,隐约听出了一丝不对。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沈朝玉突然伸手,在指尖快要触到她脸颊时,却只是替她将一缕发丝挽到耳后。   “阿蓠,”他轻声道,“没什么事,只是这儿不适合你呆。”   “你……”   江蓠还没反应过来,那叫廖青的黑衣侍卫便已经走到她面前,半躬着身道:“江小姐,请。”   江蓠看看那侍卫,又看看坐回原位的沈朝玉,他远远望着她,这时眼睛没了酒意,清澈如溪底的黑曜石。   江蓠抿抿嘴,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外去。   在经过花魁娘子时,花魁抱着琵琶对她柔柔一福身:“小姐,慢走。”   她颔了颔首,出门踏上甲板、在即将上岸时,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   布帘已经重新放下,隐约能听琵琶妙音:“送归里,灞桥柳烟,别去经年……”   她下了船。   等到下船时,才想起莲翀郡王。   她想,他与沈朝玉是朋友,沈朝玉自然会转告他的。   到了岸上,旁边便嘚嘚行来一辆马车,车夫从马车上跳下来,将马鞭丢给廖青。   廖青一把接过马鞭跳上了车:“小姐,请。”   大约是花魁已经选出,附近行人散去泰半,仅有些文人墨客在附近徘徊,流连不去。   江蓠上了马车,掀起帘子看了看,果然没在附近看见褚姐姐与三殿下的身影。   “廖…”   “小姐可以叫我廖青。”   “好,廖青,麻烦你替我在附近找一找褚莲音,褚府的大小姐,找到她后告诉她,我已经先行回去了。”   “是,小姐放心。”   江蓠只听一声口哨,马车外就传来动静,廖青招来一人,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那人便迅速离去,遁入人群。   而后,马车动了。   江蓠这才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从沈朝玉叫她离开起便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   她低头,抚了抚下意识紧张时被揉皱的袖口,开始试图回想方才之事。   她被褚姐姐带到了这选花魁的曲江池边,花了一两银投了一支青签,之后遇到莲翀郡王和三皇子殿下,花魁被票选出来,她与褚姐姐三皇子殿下失散,而后,郡王殿下问她要不要看花魁娘子,他们便上了画坊,却没想到遇到沈朝玉,而后进了舫内与沈朝玉饮酒。中途郡王殿下去净室,沈朝玉就将她送了出来……   而最近听闻沈朝玉一直在查掏心案的凶手。   那花魁莫非是饵?   否则,传闻中不近女色的朝玉公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画舫之上?   可也未必,世上人人都会变,焉知沈朝玉不会变…也许只是嫌她在此碍事…   可万一是呢,他如何能确定凶手一定会对花魁下手…   耳边又响起春莺的话:“传闻那凶手是色中恶鬼”…   褚姐姐却说“那凶手不过是个胆小的混混,否则怎会专挑烟花之地的女子下手,你看官家小姐他敢不敢碰”…   就在这时,马车突的一震。   江蓠一惊:“发生什么了?”   掀开帘子,什么都还未看清,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江蓠迷迷糊糊地能感觉到身体在晃,像是在一条船上,隐隐能听到水声。   门外似 有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交谈声,似乎有人在嚷“什么?不见了”…   意识像蒙了一层雾,始终拼凑不全,江蓠努力地“想”,却又什么都想不出来,不一会又沉沉睡去。   等再醒来时,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被绑了。   ——可绑她的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①注:“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心悦君兮君不知。”取自《越人歌》。感谢在2022-07-13 23:54:10~2022-07-17 23:5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道残阳 24瓶;你说的对 20瓶;米芽 10瓶;柒柒、42597802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囚徒   江蓠试图动一动, 却发现手脚都被人捆了起来,捆她的人很显然技术纯熟,她动弹不得。   身下是又冷又硬的石板, 用脚蹭一蹭,似乎还能蹭到…   是麻秸秆?   “麻秸秆”被她蹭出“窸窣”的声响,江蓠连忙定住不动,侧耳听门外没有声音,一切都安静得诡异。   眼前被蒙了块黑布, 只有隐隐约约的光透进来,什么都看不真切。   江蓠试图回忆之前发生的事, 她下了画舫,上了沈朝玉派来的马车,马车突然一震……   最后的记忆, 停留在突然出现的黑衣人身上。   对, 黑衣人。   廖青呢, 廖青死了吗?   又是谁绑她, 她不过是一犯官之女…   难道是那掏心的凶手?   不, 不可能。   沈朝玉在画舫上等…   不,说不定那凶手在画舫上看到她,便转移了目标…   正因她一介孤女, 即便是寄住在褚府,可身后也无强势家族依靠,符合凶手下手条件…   江蓠想得头疼了起来,她呻1吟了一声, 门就突然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谁?”   她一惊, 下意识往后靠, 却只靠到了冷冰冰的墙。   身下一阵窸窸窣窣细碎的声音, 江蓠还听到鞋底踩在麻结杆上发出的干而脆的碎裂声。   她认得这个声音。   自阿爹获刑、褚伯父还未来接她之前,不少从前来往的家庭都朝她递出橄榄枝,只是这橄榄枝有点变味,要纳她作小。   她不愿意,便以权势逼人,有些下作的甚至开始堵门,带人进来搜,她怕被搜到,就带着眉黛躲去了柴房。   晒干的麻秸秆被踩下时,就会发出这种特殊的声响,江篱记忆深刻。   难道她是被关到了柴房?   江篱胡思乱想间,那人已到近前,她能感觉到头顶的目光。   江篱一动不敢动。   突然,眼前蒙着的黑布被揭开了。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等眼睛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她就发现,面前站着一个蒙面人。   蒙面人个子很高,一身黑色夜行衣,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他那一双眼睛。   江篱从前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能如此阴鸷,阴鸷得好像汇集了这世间所有的阴暗痛苦不平。   她一动不敢动,将在那。   那人盯了她一会,又半蹲下来,一只手伸出,轻轻来抚摸她的脸。   那触感就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   “好生美的一张脸。”   她撇过头去,这人又将她的头掰过来,迫她看向自己。   江篱怒瞪他。   “又好生美的一双眼睛,灼灼如艳波,连瞪人都这么好看,啊,我都有点不舍得了。”他道。   “说说看,”他凑到她耳边,阴冷的气息一同传了过来,江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想要什么死法,美人在我…这是有优待的。”   江篱努力往后退,却退无可退。   身后的墙阻止了她。   “别怕,现在我还不会动你,没到时辰…哦,说回死法,你想要怎么死?吊死,噢,吊死不行,吊死太丑了,我可舍不得你这张脸变丑。”他又来抚摸她这张脸,江篱眼泪落了下来,他替她擦去,“别哭,哭坏了你这双眼睛,我会不高兴的。”   江篱拼命忍住,却忍不住,眼泪还是如雨点一样落下来。   她怕得发抖。   那人嫌恶地挪开手指,似是手指上粘着的泪让他感觉厌恶,他拿出一块帕子来细细地擦。   泪眼朦胧里,江篱盯着那块帕子,总觉得哪里见过似的。   那人擦完手,就轻飘飘地将帕子一扔,走到她面前,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脸。   江蓠垂下眼去。   心想,这绢丝帕她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那人却误解了她的意思。   “害怕?没关系,我会对你温柔些的。现下,你先休息一会儿,等到今夜子时,阴升阳灭之时,我便会缓缓地取你的皮,挖你的心,到时…将你祭在那帮老不死的门前,一定会很有趣,哈哈哈…”   说着,他哈哈大笑,推门而出。   那人一走,江蓠脸上惧怕的表情就消失了,连着眼泪一起。   她看向周围。   面前果然是一间柴房,屋内没什么东西,一溜麻秸秆整齐地摞在墙边,还有一些在她身下,她就靠在东南的一个墙角,对面靠墙,放着一个笸箩。   笸箩里是一堆黄豆。   旁边还有个擀面杖。   屋子里东西少得可怜。   江蓠没找到想要的刀具,正要挪开视线时,却发现摞在墙边的麻秸秆后面,隐隐露出一块…   是石头?   江蓠眯起眼,果然是块石头。   大约是清理的时候漏了,那石头只在麻秸杆外露出尖尖的一角,不仔细看就会忽略。   江蓠听了会外面的动静。   大约是以为刚才那一番威胁,自己会乖乖听话,那人说完话便往屋外去了,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江蓠又等了会儿,确定那人不会进来,便起身,一点点往那石头挪过去,等够到那石头,又挪回了原来的位置。   她将那石头握在手里,对着缚住双手的绳结磨。   这个动作短暂,又似漫长得没有尽头。   因着不好用力,石头的尖角时常会对错,一下子戳到对面的手腕,钻心的疼痛便会传来。   渐渐地,手也开始发抖,不听使唤。   这时,就换另一只手来磨。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到最后,江篱几乎麻木了。   中途有人进来一趟。   是个驼背的矮瘦汉子,也蒙了面,似乎是被人吩咐过,什么都不与她交谈,拿了个粗陶碗,一把拿下她口中的布巾后给她灌水。   灌完水又出去了。   江蓠继续拿着石头磨。   终于听到轻轻一声绳断的声响,江蓠心一跳,手就伸了出来。   她动了动发僵的手腕。   那原来如细瓷般的手腕已经血肉模糊了,连着握着石头的掌心的皮肉也都没一块好的,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她却似不在意似的,拿了那桃红色斗篷内里无所谓般擦了擦掌心的血,又弯下腰去解脚上的粗绳。   大约是粗绳蹭到伤口,她皱了皱眉,便脸色不改地解了脚上的绳。   活动了下发麻发僵的手脚,又将嘴里塞着的布巾取走,江蓠走到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没人。   她用手将窗纸悄悄地戳了个洞,从洞内往外看去。   果然没人。   与她所想不差,这里果然是个农家小院,院里黄泥地,前面是走廊,廊下挂着风干久了发黑的玉米。   像是荒废许久,梁上还有成排的蜘蛛网。   太阳渐渐往西去,不久就要落入地平线。   整个天地都像被一块晕黄的灯罩笼罩,暗昏昏的。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江蓠想了想,又回到原来靠着的墙角,将那绳索松松地摆在手脚做个样子,而后将双脚用力在地上一跺,发出沉重的一声“咚”。   不一会,就有脚步声凌乱地冲过来,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打开。   刚才进来过一次的精瘦汉子一下冲到她面前:“怎么了--”   江篱冲他一笑,在那人明显的惊艳眼神里,一擀面杖抽了过去。   汉子倒地。   江篱过去,用棍子戳了戳对方,确定这人短时间醒不过来,又用绳子将他手脚捆住,塞上布巾,才拍拍手起身。   江篱重新将擀面杖握在手里。   刚才发出这么大的动静,也只进来这一人,说明没别人了。   刚才那黑衣人也不在。   江篱执着擀面杖出去,在快走到门口时又返回来,将那黄豆装了一口袋。   出屋子时,夕阳已近地平线,天地之间开始暗下来。   附近并无炊烟升起,江篱判断,这小院左右并无住户。   看来找人求救是不可能的了。   关她的地方是间柴房,再往旁边去是两间厢房,为以防万一,江篱猫着腰自廊下走,想绕到后院,从后门出去。   在经过其中一间厢房时,突听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江篱迈出的脚步一顿,那动静又没有了。   再要走,那动静却又传来。   江篱彻底停住了。   是…褚姐姐?   江篱半直起身,自那半透的窗往里看,果然见褚姐姐以一种和她之前一样的姿势蜷缩着,正支支吾吾地,试着将嘴里的布巾子吐出。   江篱心沉了下去。   连褚姐姐也被抓来了,褚姐姐身边的侍卫呢?   眉黛央翠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当务之急,却是救出褚姐姐。   江篱看看不远处的院门,以及即将完全西沉的落日,心一狠,冲了进去。   褚莲音看到她,眼睛瞪得极大:“呜呜?”   江篱过去,将她嘴里的布巾拿掉。   在褚莲音要开口时,手指往唇上一比:“噤声。”   褚莲音忙点头。   江蓠轻声道:“阿姐你不要动,我来给你解绳子。”   褚莲音又点头。   江篱矮下身来,去替她绳子。   褚莲音看着她手,眼泪就掉了下来,嘴唇却紧紧闭着,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听到呜呜的气音。   等绳子解开,褚莲音压低声道:“阿蓠妹妹,你这手……”   “嘘,”江篱捂住她嘴,警醒地看向门外,“出去再说。”   褚莲音点头。   两人悄摸着往外走。   绕过前院,来到后院时,江篱发现,后院的门被人从外面拴住了,完全打不开。   褚莲音去前门看,不一会也回来:“前门也锁住了。”   江篱这才知道,那黑衣人敢放心地将她们放在这的原因。   除了那看守之人,绳索,还有这被拴住的门。   天已经彻底黑了。   小院无灯,江篱看看左右,最后将目光落到旁边的围墙上。   石头砌的墙,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可也不是一个人能爬过去的,附近更是没有垫脚的东西。   不过如果有一个人在下面垫着,另一个人上去的话…   江蓠走到墙边,矮下身来:   “阿姐,你踩到我上面,先上去。”   “不,你先上去。”   褚莲音不肯。   江篱回过头来,眼底带了一丝急切:“阿姐,你力气大,墙上后可以拉我上去。”   “快,阿姐!时间不多了!”   江蓠催促。   褚莲音无法,只得过去,脚踩到江篱削瘦的肩,她能感觉自己在慢慢升高,脚下踩着的地方在颤,像是随时要倒下去,可又还是没倒,坚持挺了下来。褚莲音只听底下一声“阿姐,快,爬上去”,忙伸出手,这回够得着墙了,两手攀住墙头,一脚蹬一脚艰难地爬了上去,等爬到墙上,却突然僵住了。   她看着那向两人渐渐靠近的黑影,哑着声:“阿蓠,阿蓠,快,上来!”   忙伸出手,不断地朝江篱招呼。   江篱心有所感,往回望了一眼。   月光下,那黑衣人转过一丛灌木,不用几步,就能追到她这儿。   “阿蓠,快啊!我拉你上来!”   褚莲音急切的声音传来。   江篱下了个决定。   她收回手,后退了一步。   “阿蓠!”   褚莲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阿姐,来不及了。”她摇头,仰着的那张小脸脏兮兮的,沾满了尘土,唯独一双眼睛明亮得出奇。“你先跑,阿姐,等找到人,再来救阿蓠,好不好?”   她笑,褚莲音却落下泪来。   她擦了把眼泪,往下跳时,却忍不住回眸望了一眼,眸光里是江篱倒在地上却死死抱住黑衣人大腿的场景。   那一双手,那一双手…   褚莲音呼哧呼哧地往外跑,胸腔已经不是自己的,肺部满是疼痛,可她不敢停。   夜色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她跑了不知多久,手脚的皮肤被路边的杂草割破,皴裂,可她不敢停,脑子里全是江蓠抱着黑衣人大腿的画面。   她的阿蓠。   她的妹妹。   黑暗中,褚莲音跑了不知多久,前方一道光乍现。   她冲到一个怀里。   三皇子抱住她:“褚小姐,阿音小姐,你怎么了?”   褚莲音却回望着背后那好像浓得看不见尽头的黑夜,道了声:“救,救我妹妹,我阿蓠妹妹……”   说着,便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快结束了   这个副本真的好久哦   不过因为是感情重戏   所以我写多了点   每次预估的章数写出来都会变多……   —— 第86章 痛殇   江篱这时已经重新被关了起来。   这回不再是之前的那个房间, 而是一间地下室。   地下室有张石床,石床很宽大,她就被安到了那张石床上, 四肢分别被绑到了石床上的四根柱子。   柱子上插了篝火,跳跃的火焰将石床这一隅照得明亮。   江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着头顶。   她发现,上面以一种细致而诡谲的笔锋画了一幅壁画。   画上似乎是一个仪式。   一个披着斗篷的黑衣人站在巨大的石床前,一只手执着弯月似的镰刀, 正低着头温柔地看着床上之人。   镰刀直指床上人的心口,有血一滴一滴地淌下来。   石床外, 一轮血月高挂天边。   血月下,是刻着冲出梵文的寺庙,寺庙重重, 一棵棵黑色的树木围寺而建, 每一棵树上都挂着破布般的东西, 可再仔细瞧, 那被风扬起的破布是一个个人。他们睁着空洞的眼睛, 齐刷刷看向寺庙的大门。   整幅壁画都被被这阴森的笔调勾勒得恐怖,而恐怖之余,又仿佛蕴含着某种奇怪的力量。   江蓠看一眼, 鸡皮疙瘩都起了来。   连忙闭上眼睛,可闭上眼睛,耳朵却能听见。   石阶被人踩着,发出有规律的“笃、笃、笃”声。   有阴诡的声音自侧方传来:“我以为你不会怕。”   江蓠这才睁眼, 侧目看去, 她没看见说话的黑衣人, 却看到了旁边的滴漏。   滴漏在一滴一滴往下, 刻度已经接近子时。   时辰…快到了啊。   “我当然会怕,”她道,“人皆怕死。”   这时,黑衣人已经走到了床前。   江篱这才发现,他换了一身衣裳。   还是黑色,但款式与壁画上的一模一样,斗篷样式,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隐在黑色宽帽下的下颔,以及袖口间隐现的金丝。   那金色丝线在袖口和衣袍间流动,仿佛蕴含了某种诡异而强大的力量。   江蓠又有那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面前人不再是个人,而是某种不知名的强大生物。   她动了动,先前被包扎好的手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斗篷人矮身下来,黑色的发丝垂到她的脸颊。   江篱闻到了一股似乎在哪儿闻过的气味。   是…   对,寺庙,寺庙里长久供奉着的檀香。   江篱眯眼想:这人会是谁呢。   斗篷人却只是将手指沿着她脸,虚虚地往下滑,最后,到她下颔。   他托起她的下颔:“可我没看出来你怕。”   他道:“你若真的怕,刚才为何不自己先出去,反而让你的褚姐姐先出去?你明知道,你有可能没命。”   “可别告诉我,是那什么谦让有爱、姐妹情深之类的鬼话。”   江篱却啐了他一口。   看着斗篷人避开的脸,她笑了声,以轻蔑的口吻道:“必定是无人爱你,你才不知道什么是真情可贵。”   “我真可怜你。”   斗篷人一愣,摸摸脸,笑了:“可怜?”   “你看看,现在是掌握生杀与夺之权的我可怜,还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你可怜?”   他叹:“也只有你们这些俗物,才把这虚幻的不值一提的爱,当作是人间真谛…若你一世又一世地经历,便会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妄。”   江篱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就在刹那间,她捕捉到了一直被她忽略到的真相。   “你是…莲翀?”   她以一种做梦的口吻道。   到后来,那语声越来越流利,越来越确定:“你是莲翀郡王,对不对?”   斗篷人愣住了。   良久,他笑了起来。   “啊,被发现了,”他伸手,揭开宽帽,手伸到面前一扯,蒙面的黑布被扯下,一张熟悉的脸就露了出来。   鼻梁高挺,面如冠玉。   还有一双桃花眼。   可惜从前那温柔多情的桃花眼此时被阴鸷和愤懑填满,几乎让它完全变了模样--所以,她才一开始没认出他。   “你很聪明。”莲翀道,“怎么猜到的。”   江篱却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   即使心中笃定,可当真正的答案揭晓时,依然受到了惊吓。   怎会是莲翀郡王?   那个汴京城里满楼红袖招、风流浪荡的莲翀郡王?   是了,走马章台,所以死的才多是烟花之地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活着还是死去,本就不会有太多人在意。   江篱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的一件事。   她和沈朝玉在揽书楼碰到的一桩□□,偷情的人里,一个叫“烟娘”,那烟娘叫着的,也叫郡王。   现在再想,那郡王的声音和此时他的声音很像。   “为…什么?”   她艰难地问出口。   为什么是她。   之前明明有更多的机会,为什么要挑现在动手。   江篱脑子里有太多的疑惑。   “你--”他突然靠近她,那双黑得诡异的眼睛盯着她,“猜?”   江篱打了个寒颤。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与这样一个脑筋不正常的人讨论犯案动机,本身就是一场可笑的事。   “哈哈?你怕了?”莲翀道。   江篱挪开视线,却突然一愣。   她发现,壁画她还遗漏了一处。   在墙角的混沌成一团的阴影处,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一个头烫戒疤、身穿莲衣的活佛,活佛双手合十,垂目怜悯地看着面前的一团黑雾。   黑雾张牙舞爪,唯独中间缺了一块--就像是人的心,被凭空挖去一块。   江篱脑中飞快地滑过一丝什么,可这念头消失得太快,让她抓不住。   到底是什么呢。   空心,挖心。   挖心,祭祀…   难道莲翀也是和公羊子先生一样的人,有那通玄之术,只是,是害人的邪术,要通过挖心…   不,不可能,从未听说过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江篱惊恐地看向莲翀,事到如今,她才感觉到真正的害怕。   而这时,莲翀却突然动了。他走到墙边,从地上拿起一把弯月似的镰刀,又再度走到江篱面前。   “哦,对了,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他说着,执起刀,那雪亮的刀锋就竖起,从她眼睛,鼻梁,最后,落到她胸口。   似有凉意从刀锋传来。   江篱忍不住瑟缩了下。   莲翀像是感觉到可乐,笑个不停,笑得连身体都在颤抖。“为什么带你到这儿,”突然,他停住笑,“自然是为了…”   “取心,杀人!”   他话落的一瞬间,旁边的滴漏突然“叮”了一声。   江篱猛地一惊,就见方才还闹着玩似的弯刀猛地朝她刺来,眼帘铺天盖地都是那雪亮的刀光--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叮”一声,江篱只感觉耳边一阵风,下意识睁眼,就见莲翀握手中握着的弯刀猛地往旁边偏了去。   他厉声:“谁!”   这时,篝火照不到的昏暗里,走出来一人。   黑衣窄袖,猿臂蜂腰,一身的劲装更勾勒出对方的宽肩长腿,像是许久未休息,他脸上还残留着疲倦的苍白。   江蓠绷紧的心却突然松了下来。   “沈朝玉…”   她道。   你终于来了。   她等了…好久好久啊。   沈朝玉却并未向她看去一眼,只是道:“莲翀,放了她,我来做你的祭品。   “ 哦?我为何要听你的?”   莲翀见到来人,并未急着下手,反而垂目看向手中的弯刀。   沈朝玉脸上有种格外的复杂:“你从前说过,天火冲日,荧惑守心,我是你见过最干净最特别的人。”   “就因为这一句?”   “一句足矣。”   莲翀低下头去,阴恻恻笑了起来,在沈朝玉靠得更近时,突然抬头:“好。”   “你果然最了解我。”他道,“不过,我信不过你。旁人不知,我却知道,你汴京朝玉一手春风剑使得是一绝。”   他丢过去一捆绳:“要做交易的话,先将自己绑好。”   “我也信不过你,” 沈朝玉并未接那捆绳,“我如何确信我绑了自己,你便会放了她?”   “也对,你我彼此信不过,”莲翀摊手,“那可怎么办?”   沈朝玉却抽出自己的佩剑:“既是春风剑的缘故--我可以先砍自己一剑。”   莲翀摸了摸下巴。   “也行。”他道,“砍吧。”   沈朝玉果真一剑砍了下去。   他下手极狠,雪亮的剑刃滑过右臂,黑衣立刻绽了开来,一道巨大的伤口横贯右臂,深可见骨。   血立马就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莲翀抚掌:“好,好,对自己够狠。”   他以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沈朝玉:“谁能想到,汴京城里目下无尘清高自傲的沈公子,有朝一日竟然会为了一位女子自残?”   沈朝玉丢下剑,缓缓走到他跟前:“莲翀若还是不放心,我可以将左臂依样再砍一次。”   莲翀却挥挥手:“不必,就这样吧,看在你我之间这么多年的交情份上--”   说着,他手轻轻一弹。   刚才还握在手中的弯刀竟然脱手而出,江篱就见锃亮的刀光闪过,手脚便是一轻。   绑着她的绳子断了。   而后,那把弯刀打着旋又回到了莲翀手中。   变故就发生在一刹那。   江蓠只感觉眼前一黑,人就到了沈朝玉怀中,莲翀的弯刀砸中他的后背,她只听沈朝玉闷哼一声,便被他抱着,一路往外。   “沈朝玉!”莲翀的声音从后传来,带着气急败坏,“你骗我!”   而这时,江篱已经被沈朝玉带着出了地窖,一路往外跑。   风呼呼地刮过他们的衣角。   江蓠躲在沈朝玉的怀里,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将头轻轻枕到他的肩膀,头顶传来他的呼吸。   “莫怕,”他带着微微的喘道,“你安全了。”   江蓠手抓着他的衣襟,微微仰了头:“你的手臂怎么样?”   “没事,”他低头望了她一眼,“抓好了。”   江蓠只感觉眼前一阵眩晕,自己就换了地方。   她被丢到了沈朝玉的背上。   “抱紧。”   说着,他便跑了起来。   他跑得那样快,袍袖都鼓起了风,这样一来,就显得他更瘦了。肩膀却很宽,江蓠将手搭了上去,又将头枕了上去。   经历过这一次,好像阻拦在他们之间的东西都变得不值一提。   “沈朝玉…”她轻轻地道,“你怎么找到我的?你遇到我阿姐了吗?”   “没有。”   沈朝玉喘息着道。   他没说自己怎么找到她,只是抬头望了望前方,脚步一转,往旁边去了。   江蓠也注意到了附近的地形,大片大片的田地后,就是一座座连绵的山峰,周围了无人烟。   她被沈朝玉带着,往山里去。   山道并不好走,弯弯曲曲,路不成路,时常走着走着,就发现没路了。   江蓠听着沈朝玉越来越粗的喘气声,几次要下来,都被阻止了。   最后,沈朝玉找到了个山洞。   洞里很干燥,堆满了枯枝落叶,沈朝玉将枯枝落叶搭起来,生了一堆火,又将江蓠按在火堆旁。   火焰熊熊燃烧起来,也照出他的表情。   “你在这等一下。”   说着,他起身。   江蓠一下子抓住他手,仰头看他,声音里带着脆弱:“你去哪?”   沈朝玉低头看着她,过了会,矮下身来,两只手捧住她的脸:“阿蓠,我在外面有事。”   他声音温柔:“去去便回。”   “起码--”江蓠指着他的右臂,经过了刚才一番剧烈跑动,伤口看起来更狰狞了,隐约能见里面的森森白骨,“起码包扎过再走。”   沈朝玉叹了口气,被江蓠拉了下来,坐在枯叶堆上。   江蓠看了看衣服,她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唯有里面的衬裙看起来还算干净。   她将衬裙撕成一条一条,绕着他的手臂绑了一圈又一圈。   篝火跳跃在她安静的脸颊。   沈朝玉看着这一幕,突然凑过来,吻她的脸。   江蓠愣住了。   他又捧过她的脸,来吻她的唇。   江蓠这回没动,托在脖颈后的手力度越来越大,将她压向他,她忍不住还过去。   他吻得很深,深得她能感觉到他唇齿的热度和缠绵。   江蓠有些颤抖,揪着他衣襟的指尖有些用力。   良久,沈朝玉放开她,手抚着她的唇,而后眼睛移开,落到她的脸。   “我想过许多次这样的场景。你在灯下替我缝缝补补,我在旁边看书习字,我们是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我白日出门,挣些家用,你在家等我,洗衣做饭,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许还会有一对可爱的孩子,生活幸福。”   他看向她,江蓠这才发现,他竟然有一双那样美的眼睛,含了清澈与真诚,仿佛有一顷温柔的光,“阿蓠,等从山洞出去,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江蓠点头,眼泪落了一滴下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在这一瞬落泪,却只是点头,“嗯”了一声。   沈朝玉却像是得到一个最了不起的答案,冲她露出个笑。   江蓠从未见过他这样笑,那笑带了点孩子气的心满意足,不那么仙气,却让人能一眼注意到他眉眼间的欢欣。   “好了,我该走了。”   他收回手,起身准备离去。   江蓠站了起来,她目送着他穿过山洞幽暗的甬道,心底突然一阵发慌,在他即将走出洞口时,她突然冲了过去,狠狠抱住他。   “平安归来。”   她哽咽着道。   沈朝玉手搭在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道了个“好”字。   沈朝玉最终没回头。   他矮身出了山洞,不久后又回来,推来一块大石头将山洞掩住。   江蓠看着他将山洞一点点掩了,光渐渐地暗了,洞内一片漆黑,只有一小团篝火。   她就坐在篝火旁。   沈朝玉用大石头将洞掩了。   怕不透气,又往旁边挪了挪,留出一丝缝隙,做完这一切后,他喘得更厉害了。   他靠着石头休息了一会,又取来一些绿藤,罩在石头上。   这样一来,山洞就看起来跟旁边的一样了。   沈朝玉看了一眼,就转身往外走。   雨突然下了起来。   豆大的雨珠将他疲倦的脸打得更加苍白,睫毛被打得湿漉漉的,他抬起眼睛努力望向这雨,露出个笑。   雨很好,可以将痕迹冲刷掉。   他的右臂其实已经有些抬不起来了,过多的失血,让这只手已经半废。   不过,他瞒得很好。   江蓠没发现。   神智也因失血渐渐开始模糊。   沈朝玉边做着记号,边猜测着莲翀和下属赶来的时间。   莲翀会些厌胜之术,赶来不会太慢,他那些手段瞒不了他太久,但如果他看到这些他留给他的记号,以他的骄傲,一定会先来追他。   至于属下…   眼睛被雨打得睁不开,钝痛的脑袋已经几乎不能思考,沈朝玉晃了晃脑袋,只记得一件事:离江蓠远一些,再远一些。   “啊,找到你了。”   一道阴诡的声音传来。   原本空无一人的山间,突然出现一人,那人手持镰刀,身披斗篷,露在外的手腕上攀爬着某种血色的纹路。   那纹路一鼓一鼓,似等不及要跳出来。   沈朝玉艰难地睁开眼睛:“莲翀。”   “你擅自破坏了我跟你之间的交易,朝玉,我很生气。”莲翀一步步踏到沈朝玉面前,看着这个被雨打得略略狼狈的身影。“这样吧,看在你和我之间曾经的交情份上,只要你告诉我,江蓠在哪儿,我就先不杀你,如何?”   沈朝玉笑,左臂截下旁边的树枝,挽了个剑花:“不如何。”   “果真和他说的一样呢,”莲翀走到他面前,“真是死脑筋。”   沈朝玉听闻这话,却是一愣,像是某种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突然被解开,他脸上有一瞬的恍然。   “你不是他。”他轻轻道。   “莲翀呢?”   “啊?你认出来了?”面前的莲翀作秀似的捂了嘴,一副惊讶的模样,“你可是第一个认出来我不是他的人,连他那些相好都没认出他来呢。”   “不愧是知己。”他抚掌大笑,“也对,若非知交,你这汴京城里的聪明人怎会一叶障目,找不到凶手。所以画舫上,才会存在一丝犹豫,你看,情这东西就是这么累赘。”   说着,他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沈朝玉:“别想了,他死了。”   沈朝玉握紧手中的树枝。   “就算你手脚完好,也未必打得过我。放弃吧,我吃了这么多颗心,啊,只要再有你的一颗,这天这地,就再困不住我……”   他伸出双手,去接那雨,意态癫狂。   雨越下越大,沈朝玉一纸条就抽了过去,那柔软的枝条在抽出时仿佛暗含某种天地奥义,与空气摩擦出尖锐的嘶鸣。   “啪”,枝条抽中一团空气。   那黑衣人却蓦地出现在他背后,手中镰刀挥了过去。   “噗--”   刀刃入肉,沈朝玉闷哼一声,一个踉跄,跌了下去。   在即将跌落时,以枝条撑住身体,才不至于倒地,他“噗”的一声,咳出了一滩血。   黑衣人却道:“真不愧是这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剑者,这般压制的境地,也能悟出剑意。”   沈朝玉仰头望了他一眼。   玉冠已垂,他满头乌黑的长发也被雨水打得凌乱,可那双如浓墨般的眼睛依然叫人心折。   黑衣人的弯刀又刺了过去,他以枝格挡,两者发出金石相撞之声,那弯刀却以一种几乎常人完全无法想象的角度,像鱼一样钻了过去。   “噗--”   又是一声刀刃入肉声。   沈朝玉身体猛地一僵,下一秒,已经重重砸到地面,溅起巨大的水花。   雨水“哗啦哗啦”地打下来,地面不一会儿就被血染红了。   沈朝玉趴在地面,似乎一动都动不了了,唯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   “啊,是那边对不对?”   黑衣人弯到他这一边,沈朝玉死死地瞪着他。   黑衣人伸手,带了丝怜悯地遮住他的眼睛,而后,一刀朝他心口刺了过去,手下的身体猛地弓了起来,像是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不断地抽搐起来,黑衣人哄小孩似的道:“不痛,不痛,很快,很快就好,很快就好了……”   手下的身体渐渐没了动静。   雨下得越来越大。   黑衣人站起,怔怔地看着手里握着的那颗心,那颗心还在跳动,红色的血淌到他的掌心。   他的手越来越抖,越来越抖,突然间一道雷声响起,爆裂的闪电撕裂天空--他的手一抖,下一秒,竟捂住脑袋,脸上神情一时一会变,最后竟“啊”地叫着跑开了。   *   江蓠抱着膝盖,坐在山洞里。   外面似乎下起了雨。   雨滴砸到洞口的石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她心底有些不安,似乎有某种她抓不住的东西在渐渐滋生,蔓延。   突然间一道爆裂的雷声响起,打得洞内都开始回响,紧接着,是一道又一道,好像有某种恐怖的叫天都发怒的事情发生了,听得人一阵心惊肉跳。   江蓠的心底被一阵巨大的恐慌攫住。   她越来越慌,越来越慌,竟至坐不住,走到洞口。   她发现,沈朝玉搬来的那块石头太大太沉了,她推了推,竟推不动,不禁怀疑起,沈朝玉不仅是为了防备外面的人,更是防备她出去。   江蓠在附近找了找,找到根还算硬实的木头,从缝隙处伸出去,憋着劲,一点点将石块往旁边撬。   良久,终于被她移出一道劲儿容纳一人的口子。   江蓠钻了出去。   天地间唯有雨,瓢泼的大雨“哗啦啦”地往下倾倒,江蓠眯着眼睛,试图看清更远一点的地方。   她没看到沈朝玉,只看到灌木和杂草在雨水里打得弯下了腰。   她将手放到草叶上,果然看到了一点痕迹。   就在叶片上,很小的一点伤。   平常人根本看不到,看到了也不会懂,这是小草的伤疤。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再走了不知多久,转过一个弯后,江篱怔在了那。   大雨瓢泼,天地间一片茫茫。   在不远处雨水积下的水塘里,趴伏着一个人,他已经完全没有原来的模样了,可她认得他右臂上的绑带。   那是她给他绑的,上面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那绑带已经被污泥和血染得完全变样了。   血汩汩地从他的身体不断往外淌。   江蓠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流出那么多血,血将周围都染红了。有一湾蜿蜒到她脚边。   她像是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般向后退了一步   “沈朝玉。”   “朝玉。”   她轻轻的。   继而是撕心裂肺的一声:“沈朝玉!”   江篱冲了过去。   她试图去抱起地上的那个人,可他却像是浑身都软了,怎么都抱不住,才抱起便滑了下去。   “沈朝玉,沈朝玉,你别吓我…”   她去碰他的脸,那脸再没有之前的温存,冰得吓人,唯有一双眼睛还睁着,与右手直直地朝着一处。   江蓠顺着那一处看去,发现正好与她山洞所在的地方相反。   等意识到他的企图,江蓠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沈朝玉,沈朝玉你起来!”   “你说过的,你说过的,沈朝玉,你说你要回来的!你说你会回来娶我的!我们说好的!”   “沈朝玉,你醒来啊!”   她推他,抱他,他都不醒。   褚莲音带着人过来时,恰见到这一幕,江蓠抱着沈朝玉坐在一片血泊里,她身上绿意突然迸发,充斥在这天地间,似有无数绿色藤蔓蔓展开,将这天地也撑得迸了开来——   “阿蓠!”   她叫了声。   *   镜外,扶璃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8 14:06:17~2022-07-20 10:04: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檬瓶、三玖谷雨天 10瓶;山楂云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现世   扶璃眨了眨眼睛。   睫毛很沉, 连着眼睛也沉,她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眼睛睁了开来。   一滴泪顺着脸庞而下。   她伸手摸了摸,茫然地看着那滴泪。   泪珠儿黏在手指间, 有种奇怪的感觉。   周围似有人声,扶璃再眨了眨眼睛,面前的一切才从模糊变得清晰。   只是,这清晰也并未传达到脑中。   脑中的一切依然昏昏沉沉的,似乎还残留在那瓢泼的雨夜, 及怀中冷而冰的身体。   冲击着胸腔和心脏的巨大情绪,让她如同个接收失灵的木偶人, 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隔了一层。   过了许久,她才彻底清醒。   面前是一间刻满了梵文的密室,不大, 正中央砌了一座高台。高台之上, 一面镂花铜镜虚虚悬浮, 梵文的金光映入镜面, 让镜面爆出耀眼的光芒。   扶璃就茫然地站在那光芒之中, 一抬头,却和高台旁光芒隐照之中的一位白衣剑修对视。   他如松如竹,芝兰玉树一般站在那, 仿佛很近,又似乎很远。   扶璃看着,只觉得心底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酸涩的感觉泛上来。   那感觉太重也太奇怪,重得像是不属于自己, 还不等她反应, 就要从眼睛里、胸腔里冲出来。   她下意识往前一步, 同时注意到, 他的袍角也动了动。   沈朝…   突然,高台上镜子光芒爆闪,“噗噗噗--”就像呕吐一样,连着几声,三道身影就被镜子吐了出来,滚落到地。   大师姐。   洛书。   还有…   就在这时,高台旁本来还如风静立的白袍剑修突然一动,手中长剑如一泓水银,蓦地自剑鞘中出。   剑修拔剑!   不出剑则已,出剑必见血!   众人一惊,却见那被抛出的佛子在半空中一转,竟似提前知道一样,以一个极巧妙极漂亮的身法躲过了这一剑。   “沈朝云,你待如何?!为何犯我轮回宗佛子?!”   一白须白髯的灰衣僧惊怒,手指一弹,一道佛珠向沈朝云电射而出。   沈朝云身子如落叶般飘起,轻飘飘晃过那道佛珠,手中长剑剑芒再次暴涨,往佛子而去。   其余人惶惶然,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朝云公子为何会和佛子打起来?”   “可是镜中发生了什么?”   扶璃似想起什么,扬声道:“那佛子就是掏心妖!”   “佛子就是掏心妖?”   “怎么可能?!”   “是啊,佛子为人正派,为我轮回宗表率,跟脚清白,来历更是清楚,当年[佛指]指认他为佛子时,宗门早就将他查个明白,怎可能是妖怪?”   “若他是妖怪,当日捉妖时那黑影又是什么?”   “是啊是啊,妖为孽之选,又如何会是人?”   众人议论纷纷。   扶璃这话,似往沸水里地滴下了一滴滚油,不一会激起无数话来。   “扶璃仙子,你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我轮回宗必定找上门去,与你讨教一番!”   有轮回宗弟子喊。   扶璃却只是仰头,看着那迅疾斗在一块的两修,道:“信或不信,抓住便知!”   而这时,楚嗣音似从迷惘中醒来。   她两腮犹自带泪,看看扶璃,似有话要说,等场中打起来,漩风吹得她衣袍都飘起,便也抬头往上看,等见到那两人,眼里的迷惘渐渐消失。   她似从镜中清醒:“我等在镜中所见,那掏心妖确实是莲…重莲佛子。”   此话单扶璃一人说,还没多少人重视。   而沈朝云先出手,后楚嗣音又说,便渐渐有了可信度,等那洛书呼号着醒来说了同样的话时,就似乎铁证如山了。   这样一来,众人的怀疑都变成了怪异。   那白旭白髯的雷音大师面色凝重,看着斗在一处的两人,手一扬,方才还逼仄的密室不知怎么,突然变成了星云密布的天空,所有人都似踩在星罗棋布的空中,看着那两人打斗。   “一星以乾坤,好手段。”   有人赞叹。   雷音大师袍袖一卷,弹指间就设了个屏障,将众人护住。   有人见此,不由喊道:“大师既有这本事,为何不帮朝云师兄将佛子擒下?”   雷音大师眼不动心不动,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一声:   “以言不可定罪。”   “本宗重莲之罪未明,老衲不会帮着外宗人打自家小辈。”   此话也对。   若发生在自家宗门,恐怕自家长辈也是一样。   于是众人便不再管,只抬头看着空中。   至于扶璃,压根就没管众人说什么,只专心致志地看着沈朝云和佛子打斗。   两人一人是道宗新生代强者,一人是佛宗新生代第一人,打起来时自然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沈朝云剑似云来,剑意看似缥缈,实则凌厉,重莲佛子则如厚土,金色莲杖一杖出,即有金莲四起。   佛宗讲谶,他每吐一口,便有金色梵文出,那梵文蓦地放大,如土印,向沈朝云当头劈来。   “重莲佛子这谶字决恐怕到了第六层了吧,一字有一字之功。”   “可我倒觉得,朝云师兄以力破巧,更厉害,不,不止…”那人喃喃道,“从镜内出来,朝云师兄的剑法似乎又更上一层楼,从前见他如云飘渺,此时却多了…啊,多了什么。”   “似无情若有情,”旁边人道,“倒是那佛子…”   之后的一切,大部分人都看不清了。   扶璃也看不清,眯起眼,却只看见混在一起巨大的漩涡。   突然,一朵巨大的金莲自漩涡中生出,升到半空化为齑粉爆了开来。   而在金粉之中,似乎随时要被金粉吹灭的无数白芒却一点点变大,最后,竟至绽放成一朵朵花。那花极温柔,极缠绵,却在花开的刹那,金粉被瞬间湮灭。   “霜雪寂灭,不,这不是霜雪寂灭,霜雪寂灭不是这样…”   “是春生,传说中的春生!由死而生,再由生而死,原来如此,修沈朝云这一脉的,无极宗唯有无极老人修成过…”   “是春生啊。”   扶璃看着半空中那一朵朵绽放的如银河一样的花,心想,好美啊。   好想摘一朵下来。   银色剑芒组成的花映到扶璃眼里,楚嗣音却突然看向她,神色复杂。   时间在这一瞬间似乎突然变得缓慢。   佛子从半空落下,那盛放的花化成一片云海,托住他的身体,也捆住他。   佛子身上半披着的金莲袈裟落了下来,连着金莲杖一起,被雷音大师接到了手上。   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角翘着,一滴泪落了下来。   若说佛有拈花一笑之慈悲,便也似他这般了。可与这形成对比的,却是,自他胸口而出的一团黑影。   黑色梵文与地涌黑莲使得这团黑影更加疯狂,它狂乱呼啸着,试图往外,却偏偏无法远离佛子的身体。   这时,沈朝云也落了地。   如霜如雪的白袍将他那张无情无绪的脸勾勒得恍若仙人。   他看向佛子,指尖一点昆吾,剑上蛟龙啸吟,在鼓胀的袍袖里,蛟龙咬住那黑影,一点点往外拖拽。   方才还闭着眼的佛子却突然睁眼,这时,他一双眼如佛慈悲:   “沈施主,不可强求。”   沈朝云抿嘴,还在一点点往外卷着黑影往外抽。   佛子摇头:“我与他一体双生,早便不可分割了。”   “就将他封在我体内吧,”说着,他朝向雷音大师,“ 师叔,重莲愿自锁轮回塔,一世为死在无佛手上的人祈福赎罪。”   雷音大师走到他面前。   一只手点到重莲眉间,他眉间金莲转了转,不一会就化成齑粉消失在天地间。   雷音大师微叹:   “原来如此。”   他双手合十,朝在场众人唱了声佛谒:“此事经过,老衲已经全数知晓,待寺内裁定后会向诸位公布。”   “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自然无异议。   雷音大师是轮回宗德高望重的长者,说话素来一言九鼎,没人不信的。再者,轮回宗在修界名声一向极好,得人信任,他们也不担心轮回宗会包庇。   “至于各位的报酬,本寺会在稍后送到各位所住的知客院。”   雷音大师又唱了句佛号,众人只觉眼前一晃,自己就重新出现在了那密室中。   轮回镜镜面已然黯淡。   “既如此,那我等便告辞了。”   轮回宗接下来显然会很忙。   众人知机,自然也不会在这时添乱,纷纷道了声告辞,便各自散去。   洛书迷茫着一张脸,左右张望,被赶来的一个体型富态的中年男子“儿啊儿啊”地抱着。   洛书脸一下胀红,他偷偷觑楚嗣音一眼,推他阿爹的肚子:   “阿爹,阿爹,你放开我。”   “儿啊,你让阿爹等得好苦,让阿爹瞧瞧,你都瘦了。”   中年男子偏不放,抱得洛书再呆不下,朝楚嗣音和扶璃说了声“再会”,便拽着他阿爹走了。   楚嗣音攥着手中的流萤小扇,指骨都有些发白。   她看这沈朝云和扶璃一眼,到底没说什么,恍然跟着人群散去。   不一会,密室内人就走得七七八八。   连雷音大师都领着佛子走了。   一时间,密室内就只剩下扶璃和沈朝云。   嘈杂散去,方才压下去的感觉又重新泛上来。   扶璃怔怔地看着沈朝云。   眼前的人似熟悉,又陌生,她的心…   不,不对,她是藤妖,她没有心。   可光看着这人,就有种酸涩的感觉泛上来,她想上去抱一抱他,摸一摸他,也想让他抱一抱她,摸一摸她--   就好像,她还是镜子中那个女人一样。   扶璃似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抬头,却见沈朝云突然向她看来。   两人目光一撞,扶璃张了张口,声音涩然:“朝…云师兄。”   他脸上似也有一瞬的恍然。   扶璃:“我…”   “走吧。”   沈朝云道,当先走了出去。   扶璃跟在沈朝云身后。   他的衣裳要比镜中人更加白,更加高洁如雪,甚至身上的气息也要更凌厉更冷清。   可她偏偏想去抱他的腰,告诉他:别死。   好好的。   再也不要冷冰冰地躺在她怀里了。   不过扶璃不敢。   放在以前她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此时不知为何,竟有些害怕起来。   她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   两人一句话没说,一前一后地回了客院。   可在前厅,竟也是一句话都没有。   回到房间,关上门。   扶璃背靠着门,一颗心扑通扑通跳。   她捂着心口,心想:   真奇怪。   她是藤妖啊。   怎么会感觉有心跳。   心口那一块热闹得让她感觉陌生。   将意识沉进去,藤作的骨,一捧捧绿意充盈着她的身体,意识围绕着身体一圈,最后,又回到了胸口。   那里悬着一个奇妙玄奥的图案。   扶璃知道,那是契图。   敲一敲,就能听到他的声音。   可扶璃不敢敲。   她怕他嫌烦。   真奇怪。   明明以前她从不怕的。   于是,她只好看着那契图,顺着连着契图的藤,似乎隐隐能看到,自己的血液汩汩地流向他,连着他的心脏,“咚咚咚”,“咚咚咚”。   她的“心”也好像在“咚咚咚”,“咚咚咚”。   好想他啊。   好想他抱抱她啊。   扶璃在床上打滚,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不过,她决定睡上一觉。   每次被虫子咬,睡上一觉第二天就好了。   扶璃如此坚信。   而这时,沈朝云在自己房间,拈着一张传音纸。   传音纸里,雷音大师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传来:“朝云小友,我寺裁定已下,此事既与重莲相关,又不算完全相关…既重莲愿以身封那心孽…”   沈朝云听完,良久,问:“可否允我探望?”   “小友若想,便去吧,老衲会安排。”   沈朝云道了声谢。   过不久,他提了一壶酒往外走。   客院外站着个小沙弥,小沙弥见到他就是一躬身:“朝云师兄,请随我来。”   沈朝云“唔”了一声。   小沙弥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却只看到他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真奇怪。   上一回见这位师兄,他周身的剑意几乎要将人刺伤,此时却有种…   小沙弥说不出来,却忍不住想起上回无意见到的一位剑道至尊。   那位尊者身上隐隐也有这样的气息,只是这位师兄还没有那般圆融。   两人在黑暗里一前一后地走,不一会,就到了轮回塔下。   小沙弥停步,躬身:   “塔中会有人接师兄。”   “多谢。”   小沙弥只听一声清风过耳般的多谢,那穿着白色流云袍的身影就走过了自己。   他看着塔内的师兄接待了对方,才放心地离开。   沈朝云则被另一个灰衣僧领着往上走。   轮回塔一百零八层,每一层分别对应无间狱的一层,各有各的景。   灰衣僧给传送阵的守僧亮了令牌,便他上了传送阵。   “重莲师兄自镇一百零八层,师叔令我送您上去,不过,到第一百层时便不能再坐传送阵,所以,到时要劳烦师兄亲自走上去,师兄莫怪。”   “无妨。”沈朝云道。   灰衣僧脸上有着黯淡:“重莲师兄…”   他笑了笑:“重莲师兄是我宗所有弟子心中的榜样,可惜…不过,还有朝云师兄来看望,重莲师兄应当感到欣慰。”   沈朝云并未多说。   两人一层一层地爬上去。   越往上,塔上的灰尘就越多,很显然,一百层往上几乎平时没人来。   到第一百零八层时,灰衣僧额头已经出了密密一层汗。   看旁边人一副无谓模样,不由心生佩服。   他拱拱手:“往前便不是小僧能涉足之地。”他道,“师兄,请。”   沈朝玉进了门。   所谓的第一百零八层,不过是塔尖上的一个小房间。   不大,却是一个七星连珠的阵型。   最中心有座水池,池上一张石坛,坛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就是重莲。   重莲端坐在蒲团之上,两根铁锁自他肩胛骨穿入,将他牢牢地钉这高台之上。   施刑的血迹还未干,铁链上血迹斑斑。   重莲却似感觉不到,眉目慈和,见他来,睁开眼:“来了。”   “来了。”   “来请我饮酒?”   “是。”   “倒未想,大梦平生,最后竟是你来送我。”   “不算送。”沈朝云看他,“你未死。”   他声音淡若清风,语气却平静。   重莲笑:“你离开之后,我会请雷音师叔,永久关闭这一百零八层,你是我最后一个客人。”   沈朝云走上高台,盘膝而坐。   两人如从前相对。   他将酒壶酒盏取出。   “梨花白配冻玉杯,”重莲喟叹,“你果真懂我。”   沈朝云拎起酒壶,汩汩酒液注入薄透如玉的杯子。   酒液在里面呈现出冰玉一般的质感。   他将杯子递去,重莲伸手过来。   肩胛骨被扯动,铁链被带得哐当哐当响,他却只是眉头一皱,一口饮了这酒。   沈朝云又替他斟了一杯。   重莲又饮一杯。   连续三杯,沈朝云才开始饮。   重莲道:“你当是给死人喝的祭酒吗?还先饮三杯。”   沈朝云头也不抬:“以后不见,与祭酒何异?”   重莲面色不变:“我从前竟不知,你是这样的性子。”   沈朝云道:“我也不知你。”   两人看着彼此,忽然间相视一笑。   “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也是饮这梨花白,我当时想,这个人看着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必定是不懂酒,谁知你却拿出一对冻玉杯,我就想…”   “啊,交个朋友,再想办法把那冻玉杯给抢过来。”重莲捂着额头笑,叹气,“谁知道,后来就真成了朋友。”   沈朝云抿嘴,也露出一点笑:“是。”   “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贪嗔痴妄,都犯了个遍,我是热闹的红尘中人,却偏偏有人说我与佛有缘。”重莲道,“我只好做了佛子,可偏偏这一身痴妄缠身…”   重莲回忆起往事。   很奇怪,往事许多都忘了,有些却还楚地记得。   他记得被师父找到,学《轮回经》时,师父说过的话。   师父说,第一世轮回是自己,后来皆是虚妄,可他偏偏看不穿,明明每一世都是自己,第一世的小乞儿是自己,第二世的青楼名妓是自己,第三世的状元郎是自己…   每一世都是自己,哪个不是自己呢?   师父说他是难得的明镜般若体,修佛可成正果,可若当真是明镜般若体,又如何会想不通自身,想不通存生立命为谁?   师父不舍得他心孽缠身,便替他做了网,将那心孽抽取入网,谁知,那心孽一世世累积成魔。   他不知,还以为自己果真成了无波无澜的正果相。   重莲想着,便想笑,于是,便也笑了起来。   铁锁被他笑得哐当哐当响,有血滴滴答答的下来。   沈朝云抬眸望着他,重莲看见他眼神,突然间停住不笑了。   “沈朝云,”他道,“对不住。”   沈朝云却似明白他的意思,与他碰了一杯:“你将她送到画舫,是想让我保护她从而远离你。”   他轻声道:“你那时发现了它,不过自苦而已。”   “你看,阿玉,”重莲道,“旁人总说你冷,实则你温柔得很。”   他定定看着沈朝云,脸上难得带了丝正经:   “有你做朋友,是我这辈子难得幸运的事。”   沈朝云未说话,只是沉默地替他满上一杯酒。   “好!喝!”   重莲道。   两人碰了一杯酒。   一杯又一杯,直到酒意熏然,夜色深浓。   沈朝云才起身回去。   *   扶璃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镜子中,变成了那个蔫搭搭的小娘子。小娘子在山道上漫无目的地走,雨下得很大,像要将这世界都冲走一样的大。   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可什么都没找到。   心里一慌,扶璃就醒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怎么都睡不着了。   哪怕将她最喜欢的花盆搬出来,绿须儿跑进去一圈,她也没睡着。   于是,只好起床。   窗外也在下雨,雨下得不算大,淅淅沥沥的,但扶璃现在不喜欢雨,于是将耳朵塞了起来。   廊外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吵得人心烦,扶璃一下打开门,打算找那人吵上一架,才开门,却愣住了。   走廊上是沈朝云。   他像是喝了点酒,袍子凌乱,连发冠也凌乱,正往自己房间走,听到声音,便转过头来往她这看。   扶璃的心一下跳得很厉害。   砰。   砰砰。   砰砰砰。   我要死了。   她想。   她可能是心疾。   眼看他又要往前,扶璃喊了声:“沈…”   话还未出口,刚才那男人便突然大步走过来,一把抱住她,声音含混在耳边:“别跳了。”   “我都听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0 10:04:34~2022-07-20 23:41: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说的对 20瓶;露露呀白白哒、三玖谷雨天、。 10瓶;凌 5瓶;山楂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不开   “别跳了。”   “我都听到了。”   扶璃也听到了。   这回比之前还大, 大得让她脸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将头深深埋到抱住她人的怀里。   沈朝云的肩膀很宽,抱住她时, 就像要将她整个都罩住,扶璃喜欢极了,身体里好像有种渴望,她想他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 紧到把她种上他的身体,两个人再也分不开。   于是, 扶璃忍不住将身体靠得更近,近得能感受到他硬邦邦的身体,谁知刚才还抱着她的人却像是吓了一跳, 突然间推开她, 看着她的眼神--   他猛然间回身, 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一样。   “沈朝云!你给我站住!”   扶璃跺脚。   谁知沈朝云没站住, 反而走得更快了。   他流云似的袍角如风一样刮过长廊, 扶璃气不过,追了上去。   可追不上,眼见这人的手要碰到门, 扶璃“哎哟”一声,左脚绊右脚,摔到地上。   余光瞥见沈朝云推门的手顿了顿,扶璃知机, 以身化藤, 一下缠到他手上。   他手腕冰冰凉凉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 扶璃却觉得烫。   她哆哆嗦嗦地、又带了点委屈地道:“沈朝云,你为什么躲我!”   沈朝云不吭声,伸手来拽她。   细细的藤蔓才被拽起了那么一丝,扶璃就喊“疼”。   沈朝云不动了,停留在那半晌,扶璃抬头望上去,却只见他望着手腕的眼神,带了某种她解读不出来的意味。   “怎么啦?”   她娇滴滴地问。   沈朝云什么都没说,手放下。扶璃只感觉眼前一黑,沈朝云的绸袖就落了下来,将她遮住。   她被他带在手上,被固定在手腕的温热与绸袖小小的空间里,有种不为人知的甜蜜的羞涩感。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了。   她被带到了沈朝云房里。   明明之前来过许多次,甚至与他一起过过夜,可此时到他房间,扶璃突然生出一股别别扭扭的羞意来。   这样…是不是不是太好。   毕竟是男人的房间。   啊,沈朝云的房间。   他吃饭喝水睡觉的房间。   扶璃的绿须儿悄悄探出,掀起沈朝云袖子的一角,一下就看到前面的床架。   被褥是天青色的,幛幔也是一色的调,屋子里也不知是哪来的风,将幛幔吹得飘起。   她视线一下子游移开来,一忽儿又落到床上,一忽儿又离开。   好像那里长了蜇人的刺。   完蛋,心又开始怦怦跳。   为什么总是乱跳呢。   不对,她没有心。   一定是沈朝云的心在跳才传到她这里。   扶璃才想着,绿须儿就被碰下去,那袖子又落下来。   “喂!”   她不忿地喊。   沈朝云却走到桌边,桌上有一壶凉茶,他倒了一杯,径直喝了下去。   “沈朝云!”   扶璃一下子绞紧自己的身子。   藤身紧紧地绕到他手腕,几乎要勒进肉里去。但下一秒,她又似不舍得似的,放松了点。   “你干什么不理我。”她声调带了丝委屈。   才说完,袖口就被拉开。   沈朝云那张脸无遮无拦地出现在她面前。   对缩小的藤身而言,他那张脸太大了。   可扶璃还是觉得好看,眉骨是山脊,鼻梁是山峰,眼睛是山坳里最清澈的冰泉,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他的唇。   薄薄的唇,唇线总是崩得紧紧的,此时也不例外,可扶璃却想贴上去亲一亲。   她想起山洞里那个吻。   他吻她时多温柔啊。   扶璃的藤身变大,缠到他雪白的衣裳,往上攀爬,最后,像是将他五花大绑。   沈朝云的眸色深了些。   不过,他只是手轻轻一按,扶璃就像没了力气似的,萎下来,落到他手上,又是细细的一团。   她不高兴了,用藤丝轻轻抽了他的掌心一下。   沈朝云却只是托着她,到了桌边。   不一会,桌上就多出了一个花盆。   是新的!   扶璃第一次见到这花盆,花盆的釉色是白的,带着莹润的玉一样的光泽,她的藤丝儿缠上去,那花盆就映了一点浅浅的绿。   比水晶润,又比玉石透明,让她想起森林多变的天空。   扶璃转着身子,看见沈朝云用手指敲了敲花盆边:“上去吗?”   “嗯!”   扶璃点点头,等意识到他看不到,就用藤丝点了点。   沈朝云轻轻托起她,将她放到了盆里。   扶璃高兴地在盆里打了个滚,等藤须儿埋入土里,就又感觉到那源源不断的生机从底下的泥土传来。   她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一片叶子趴到花盆边,昂起来“看”着他。   沈朝云却在旁边,拿了块鲛丝帕一点一点地替她擦叶子,垂下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片温柔的剪影。   扶璃着迷地看着,在他突然碰到她的藤身时抖了抖。   他却突然停住,鲛丝帕不动了。   扶璃又不高兴了。   她翻了个身,悄悄将下面的叶片擦了擦土,抬起来,示意他,声音娇娇的:“朝云师兄,这里也脏。”   沈朝云的手这才重新动起来。   只是这回擦叶片时,扶璃感觉那柔软的鲛丝帕像是带了一层软软的刺,擦过她叶片时,总让她有种奇怪的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又将藤丝儿缠了上去。   小小的丝,缠到他的手指,他手指冰冰凉凉的,可扶璃却感觉到烫,于是,又忍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   他也在看她,眼睛很黑,像藏了一点星星在里面。   她忍不住用叶片摸了摸他眼睛。   沈朝云没避开。   柔软的叶片擦过他长长的睫毛,扶璃打了个颤,只觉得连叶片都要蜷缩起来。   她不敢动了。   就这么僵着,任他给她擦叶子,滴水一样的东西,再躲在花盆里偷看他。   沈朝云做完这一切,就坐到了桌边。   他似乎饮多了酒,一只手支在太阳穴,微微地阖了眼,雪一样的袖子垂下来,旖旎在桌边。   扶璃又想过去了。   她想到他身边,可刚才酥麻的感觉不知为何,让她有点害怕,又有点…害羞。   于是,她只是带着花盆一蹦一蹦去了他倚着桌的手肘,伸出一丝儿轻轻搭在他袖子边。   似乎是因为安心,不一会,扶璃就睡着了。   叶片含羞似的蜷缩在一起,周身莹莹有一捧绿光。   刚才还阖眼休息的男子突然睁开眼睛。   从来如明镜似的一双眼睛此时复杂地看着那袖边的小藤蔓,她睡着了,小小的身子一起一伏。   昆吾剑周身似有蛟龙隐没,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咆哮:[你惨啦,你坠入爱河啦!]   [没有。]   [如果没有,你怎么会为小阿璃…你卑鄙居然用禁言--]   苍老的声音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锦鸡,不一会就消失了。   沈朝云伸手要将袖子扯开,才动了动,那绿须便似不舒服似的,又追过来,轻轻地搭在柔软的袖子。   时光像悄悄地静止了。   沈朝云的手也静止了。   良久,他重新阖上眼。   烛光晕在他清逸的脸,又落到雪白绸袖旁的一株藤蔓上,像是粘丝牵连,密不可分。   ***   第一抹阳光照进来时,扶璃的眼睛动了动。   她醒了。   下意识伸了伸懒腰,许久没睡过这么好的一觉了,她感觉神清气爽,手才伸出去,不意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睁开眼睛。   才发现,自己在一个人怀里。   那人有一双如冰晶般干净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因着睡意,带了丝朦胧,正看着自己。   是朝云师兄啊。   扶璃下意识露出个笑,就见他那似受了蛊惑一般,越来越靠近自己,直至嘴唇贴上她的。   柔软的,急躁的,还有一点烫。   扶璃下意识想起山洞里那个吻。   只是这个要比山洞里那个吻更让人感觉难受一点,就好像…身体里有一窜火要跑出来,要将她烧了,也要将他烧了。   她忍不住贴了过去,柔软的身体依着他,双手搭到他的肩膀,他也环过来,抱住她,一把托了她在身上口允吻。   他的手劲很大,吻着她的力道也大,很快,便似感觉不够了似的,扣着她的后脑勺开始用力,将她压向他,只是也不知如何做,只会不得章法地厮1磨,扶璃的嘴唇很快便感觉到了疼痛。   她嘤咛一声,这人却像是突然间从梦中惊醒。   他看向她,好像是看见了一件人生中绝不可能见也绝不可能发生之事。   “朝云师…”   她唤出声,沈朝云却像是遇见浑水猛兽一样猛地站起。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时,似是带了惊惶。   扶璃掉在了地上。   就听门“砰的”一声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了。   沈朝玉跑了。   扶璃气得捶了地面一记:“沈朝云!”   才要追出去,起身时感觉不对,低头看了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人身。   至于衣服…   [穿衣服。]   契图内传来沈朝云的声音。   [要你管!]   扶璃骂了一句,跺跺脚,到底还是受了镜内的一些影响,从储物囊中取了衣服出来披上,回了自己房。   只是到底委屈,想起之前的事就有些闷闷不乐。   等到中午没出门,楚嗣音来敲她门。   门一开,对上镜中见惯了的、又好似有些变化的大师姐,扶璃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怔忪。   许多人都说,轮回镜内的事情是假的,是过眼云烟。   连那德高望重的雷音大师也这么告诫人,可扶璃却觉得,是真的。   是她真真实实经历过的事。   她记得,那些感觉还残留在心里。   她记得阿爹,记得眉黛,记得阿姐,叔父,记得许许多多人。   他们有些人好,有些人坏,让她的心跟着涨涨酸酸的,她知道,自己有些不同了。   不过扶璃不在意。   她是一株草,老天爷把她栽在哪里,她就栽在哪里。   阳光,雨露,都是她自己。   她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讨厌谁就讨厌谁。   所以,看到楚嗣音,她便忍不住开了口:“阿姐。”   楚嗣音“哎”了声,等意识到自己答什么,连忙侧过脸去。   “阿姐也要不喜欢我了吗?”   扶璃敏锐地感觉到,跑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楚嗣音。   扶璃那双眼睛瞳仁很大,这般睁着眼睛看人时,带了孩童不知世的天真,看得楚嗣音心一软。   她下意识想起镜中那个孤苦的江蓠。   虽与面前人有些不同,可那双眼睛是一样的。   “谁不喜欢你了?”   她摸了摸她脑袋。   扶璃这才高兴了,又问了句:“阿姐以后也不会不喜欢我,对不对?”   “对。”   楚嗣音说着,不知为何,就红了眼眶。   大约是镜中最后的记忆太深刻,她总忍不住想起那个狂奔的夜晚,想起倒在黑衣人脚下的姑娘努力朝她仰起的笑脸。   所以到了现实,即使知道她是那个强行跟师弟结契的小妖,也忍不住柔了心肠。   扶璃哪里有这样千回百转的心肠,知道楚嗣音没有不喜欢自己,就高兴地弯了眼睛,连沈朝云刚才给她的气都忘了一些。   楚嗣音却是看不惯她傻乐的样子,弹了下她额头:“瞧瞧你这什么头发。”   “在镜子里这么多年,还没学会梳头?”   扶璃摸摸脑袋,没好意思说,自己才从沈朝云房间出来换了衣裳,那头发…   哦,是被沈朝云摸乱的。   想起他,她又生气了。   嘴唇翘起来,可以挂一个油瓶。   楚嗣音瞧她一眼,拉她过去,亲自替她梳了个漂亮的发髻,两边各挑起一绺,坠上白羽蝶,那蝴蝶与镜中的不同,便似真的蝴蝶翅膀一样,风一过,那白羽便颤啊颤,有莹白色光点轻盈地落在她发间。   楚嗣音原本还想给扶璃化个妆。   但看看她脸,着实很不必那些脂粉污颜,便放弃了,收起,心想,镜中和外面还是要不一样的。   外面的阿璃要更漂亮些,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是真正的山水孕育出的精灵。   “对了--”   楚嗣音看着扶璃,欲言又止。   “阿姐要说什么?”   扶璃摸摸脑袋上的蝴蝶,欢喜极了,并决定要带上好久好久。   楚嗣音却摇摇头:“罢了,不提这个。”   她转而提起下午的抽签,说是因为轮回宗重莲佛子的事,此次比赛已经被耽搁了些许时日,所以接下来会比较忙,并且说下午的抽签将决定比赛顺序,所有人都要去。   扶璃倒是没什么意见。   她被楚嗣音领着出了门,两人先去轮回宗的食舍吃了顿美味的食物,才去了抽签所在的地方。   只是很快,她又生气了。   因为她看到,沈朝云早到了,他还换了一身特别好看的衣服,那衣虽也是白的,袖口和袍摆却绣满了金丝流云纹,在阳光下,那流云纹一动,便泛了浅金色的光,衬得他那张脸更加梦幻更加好看,就像天上的谪仙下凡。   周围许多女修都偷偷地看她。   不过叫她生气的,却是他旁边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绯色软烟罗,露出的手臂与脸都白得发光,一双眼睛含了水脉脉地看向沈朝云--   她靠他靠得太近了,而且穿得也太少了。   而沈朝云居然没躲开!   他没躲开!   想起早上被丢下的经历,扶璃的脑袋都要冒火了。   混蛋沈朝云!   色魔沈朝云!   她跟他不共戴天!   作者有话说:   大家应该注意到了,我的文案变了。   是因为后面本来很虐的情节,写到现在,已经没办法推到了。   阿璃的性子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她敢爱敢恨,十分果敢,所以不会做那种玩弄人心的事。   她的变化,其实是更偏温暖的。   本书不会太长哦   ___   感谢在2022-07-20 23:41:27~2022-07-24 00:3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212656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crrlldhsuiblin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126567 96瓶;柔只 30瓶;kele 20瓶;嘻嘻、悯人、smile、两厘米、露露呀白白哒 10瓶;你说的对 9瓶;。、脱线总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花容   /白日上楼   轮回宗的广场, 由汉白玉铺制。   一眼望去,仙气飘飘。   广场周围,建造着各种与佛有关的谶言故事, 和历代佛宗雕像。   沈朝云的目光落到那些形态各异的雕像。   “朝云师兄?朝云师兄?你在听吗?”袅袅而来的声音入耳,沈朝云这才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合欢门圣女。   甜得发腻的花香传来,他不自觉往旁边去了些,目光一转, 落到场中,对上一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   那女子瞪着他, 好像恨不得吃了自己。   想起这个吃字,沈朝云脸突然开始发烫。   他撇过脸,视线却又忍不住飘过去。   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 裙摆被风吹得飘起, 头上的羽蝶轻盈地一点, 便有点点莹润的光洒落发间…   [少年郎啊, 好春光啊。]   老龙又在耳边叹气。   沈朝云掐了个诀。   蛟龙浮现出虚幻的影子, 在半空中对着他张牙舞爪地开骂,一张嘴开开合合。   沈朝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老龙被看得讪讪, 自觉没趣地闭了嘴。   沈朝云又掐了个诀。   一道声音响起:[有什么想不开的,镜子里的你就是不是你了?就你们人爱搞这一套,还是说你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爱上了一只暗算自己的妖?]   [你自己想想,平日里你对她难道就不退让?还认真地看那些狗屁不通的情信, 给人家批阅…老子早就说了, 那叫情趣, 你还偏嘴硬, 说是批阅作业…你问问你门派里那些女修,她们情信递的少了吗,你可看过一封没有?]   [早就跟你说了,养小东西就是会养出感情来的嘛,何况小阿璃本来就生得可爱…哎别别别,别恼羞成怒,老龙不说了还不行--]   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陡然清净下来。   可沈朝云一双眉却拧着,长久没有散开。   *   而广场上的扶璃,虽然心里气得发誓要和沈朝云不共戴天,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   镜中的岁月还是教会了她一些东西的。   比如,大庭广众之下不宜失态。   她保持着袅袅婷婷、在凡间可称之为大家闺秀的仪态,走到广场边,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下。   大师姐已经去朝云师兄那儿了,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三宗十二门的人陆陆续续到场。   扶璃被烤得有些蔫。   抬头,大师姐已经坐到了朝云师兄旁边。方才那绯衣女秀坐在朝云师兄另一边,绯色的衣角飘啊飘,飘到他的白袍上。   一红一白,格外刺眼。   扶璃只看了一眼,就别过脑袋。   她心里不太得劲,便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这蓝天不顺眼,看这绿树不顺眼,看这广场上来来去去的人、甚至只是路边的雕像都不顺眼。   不过,看得最不顺眼的,还是沈朝云。   他为何这样呢。   一会东,一会西。   一会要,一会不要。   就像是森林里自己也不知自己该往哪儿长的植物。   扶璃一手支着下颔,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桌子前的流苏。   一位相貌生得有十分俊秀的男修过来,彬彬有礼地问她:“这位小师妹,旁边有人坐了吗?”   扶璃一抬头,几乎被他灿烂的笑脸晃瞎。   修界无丑人。   可这人生得也确实十分好看,清秀如山涧,尤其是笑,一笑便像山涧里的春风。   扶璃不讨厌春风,便点点头,让他坐下了。   那男修也不孟浪,只是偶尔与扶璃说上两句。   扶璃不一会就知道,他是合欢门的,名叫青衣。   扶璃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是合欢门的?”   她下意识想起晴芳师姐偷偷给她的那本《撩欢秘籍》--那可是出自合欢门内门弟子的。   “是啊。”   “那…那你们合欢门也有男弟子?”   想起那本秘籍,扶璃便有些心虚。   秘籍的实行中断了,她的信笺才写了一阵,便去了轮回镜,再后来…   想起沈朝云,扶璃的脸庞就鼓了鼓。   青衣哪里知道,这位貌美若月下仙子的小师妹为了一本秘籍心虚,只道:“自然是有男弟子。”   “只是男弟子与女弟子的分系不一样,比如他是黄衣弟子。”   “…哦。”   扶璃点头。   脑子里却回忆起晴芳师姐和吉香偷偷讨论过的--合欢门很擅长房1中术。   目光便忍不住落到青衣脸上,想要在他身上找出擅长此道的迹象来,却未找到淫邪,只看到清风。   青衣叹气:“小师妹,打住,我合欢门虽然讲求…”   对着那双天真到单纯的眼睛,他闭上了嘴:“反正不下流。”   扶璃又“哦”了声,点头。   她有点犹豫,若在从前,她恐怕要直接问房中术是怎么练,可到底在镜中呆过,受了些影响,到嘴边的问题变成:“你叫青衣,为何是黄衣弟子?”   青衣莞尔:“那你呢?你叫扶璃,难道平时也要扶着篱笆?”   扶璃一下被逗得前仰后合。   想想,说不定还真是。   她一株藤,不扶篱笆扶什么。   青衣也不知她在乐什么,只是被她这笑感染,不一会,竟也笑了。   一时间两人看上去相处融洽的模样。   这时,轮回宗的灰衣僧上了正中那座高台,车轱辘似的讲了一大串打玄机的话,扶璃不爱听,便干脆认真听旁边这位师兄说话。   这青衣也是个妙人,谈吐风趣,知道许多好玩好吃的地方,不一会两人倒像处成了莫逆之交。   那青衣还交给扶璃一个传信玉符,说若是想找他玩,用这玉符便是。   扶璃没什么东西好赠,便抓了一把糖给他。   青衣倒也不介意,剥了颗糖便往嘴里送,笑得宛若春风。   高台上抽完签了。   扶璃以为该散了,下意识起身,却被青衣按了住。   她看着自己被按住的袖子,青衣收回手,示意她往台上看。   扶璃这才发现,刚才还站着个光头和尚的高台上,和尚不见了,徐徐落下一位白袍修者。   蹈若轻云,飘飘欲仙,一点飞鸿绕周身。   而另一边,绯衣女修踩着红色绸练上台,赤足,足间金玲随着走动发出清脆声响。   “这是…”   要做什么?   “每一场大比,为了向诸仙门昭彰实力,都会安排一场新生代的最强者比试。原本此次定下的是你宗大师兄与重莲佛子,可惜佛子铸下大错,便改成了我合欢门的圣女。”   扶璃“啊”了声:“那便是你们合欢门的圣女?”   “正是。”   望着台上圣女那张美艳的脸,扶璃耳边不知怎的,响起晴芳师姐的那句话。   “…那圣女下了贴邀大师兄去花月楼一聚,大师兄只回了两个字:战否。”   所以,现在是要战了。   扶璃心里酸溜溜的。   “你们圣女很厉害吗?”   还不等青衣回答,方才离开的楚嗣音轻飘飘落到她身边,接了扶璃的问题:“自然是不错。”   说着,她朝旁边那男修颔首,恭敬道:“圣子。”   扶璃一愣,看向青衣,青衣朝她拱拱手:“不才,忝为合欢门圣子。”   扶璃这才知道,原来合欢门的大师姐和大师兄分别叫圣女、圣子。   扶璃:“…”   楚嗣音却是警醒地看着这笑如春风的男修,修界若说哪位男修最受人爱慕,自然是朝云师弟。   可若论哪位男修最该着人警惕,却是面前这位青衣圣子了。   传闻中只要他想,便能轻而易举地攫取那些涉世未深的女修的心。   可不能叫他祸害了小师妹。   而那边,扶璃却已经看着沈朝云和那圣女的比试。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   总觉得沈朝云出招有些留手,那圣女招数华丽曼妙,满天的红绸飞舞,可却远远比不上重莲。   可沈朝云的剑却像是喝了酒似的,一连几回都错开了。   一剑荡而吞山河之气不见,只剩下软绵绵若春带雨。   眼见那剑再一次滑开,扶璃气得跺跺脚,直接走了。   “瞧我这小师妹。”楚嗣音摇摇头,朝旁边的青衣道,“圣子,失陪一步。”   说着,便往前走。   离开时回望了眼,一剑若蛟龙出海,直接将那漫天的红绸打散,片片飞红落下。   高台上白衣剑修落地,周身银剑如霜。   她收回视线,追上那道窈窕的身影:“小师妹。”   扶璃不高兴了好一会。   她没回去,而是绕着轮回宗乱走,等走到晚上才回了客院,进院子时,还气鼓鼓的。   等一进院子,见那绯衣女修在院中,旁边陪着的有洛书、路昭、青衣,甚至沈朝云也在,几人在树下饮酒谈天,完全没在意她的离去--   她更气了。   她走到沈朝云旁:“朝云师兄!”   沈朝云头也不抬。   “沈朝云!”   沈朝云才抬头望了她一眼。   他未喝酒,一双眼若头顶的明月般清明。   扶璃却突然没话了。   她好喜欢他啊。   可他却让她伤心。   扶璃径直走到青衣身边:“青衣师兄,你之前说,若我想找你出去玩,便随时可找你,是也不是?”   青衣放下酒盅:“自然。”   “那我们出去玩吧。”扶璃道,“我…”   她想说,她走不了太远,青衣却像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轮回宗附近有个夜市,有吃有喝还有的玩,有趣非常,不若一起?”   “很近吗?”   “很近。”   “小师妹!”楚嗣音不赞同地道。   扶璃却只是看了沈朝云一眼,他未开口,只是拿起旁边的酒盅饮了一口。   她道:   “好,我们去。”   青衣起身,朝众人拱了拱手:“原谅则个,我要与这位仙子同游,诸位失陪。”   说着,领了扶璃要走,扶璃转身,却听背后大师姐道:“小师妹,师姐也想去,可否?”   扶璃回头:“师姐若想去,自然是去得的。”   楚嗣音嫣然:“那便同去。”   洛书见之,连忙举手:“我也去!我也去!”   他边举手,还边举了沈朝云另只手:“朝云师兄也去!”   沈朝云无可奈何点头:“同去。”   一时间去夜市的,竟然有六人。   扶璃,青衣,沈朝云,洛书,楚嗣音,加一个圣女花容。   扶璃望了望沈朝云一眼,什么都没说,跟着青衣出门。   一行人去了夜市,最后竟然逛到了花月楼前。   花月楼是合欢门开在各大修仙城池的花楼,两盏芙蓉灯幽幽。   楼内似有乐声传来。   “这花月楼开在这佛修的地盘,生意会好吗?”洛书摇着他那金羽扇,奇怪地道。   “你不知道这世上最藏污纳垢之处,便是最光明之所?”青衣微微一笑,躬身退到一边,做了个引路的姿势,“花月交相映,有酒有乐还有舞,诸位,请。”   众人进了花月楼。   一进楼,便有丝竹之音灌耳。   正中有高台,高台之上,一群女修随乐起舞。比起凡间的舞蹈,这些年岁长又能长期浸淫于一技能的女修舞技显然要更美上许多。   众人找了个二楼包间。   包间呈半开放式,轻红纱幔,敞开的那边对着高台,美人歌舞,鼓瑟吹笙,极之享受。   扶璃坐下了。   短案挨着青衣,大师姐坐到她另一边,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沈朝云就坐她正对面,白衣如霜,而花容和洛书挨着他一人选了案坐下。   不一会,有衣着轻薄的美人们进门倒酒。   扶璃这边甚至也分到了一个,老鸨贴心地分了个男修,这男修生得眉清目秀,一眼望去,不叫人讨厌。   他挨着她案边坐,伸手过来替她倒酒。   扶璃看着那澄清的酒液注入酒杯,喝了口,抬头,就见沈朝云短案旁也偎了个绿罗裙女子,那女子手指莹白,提了银壶倒酒,秀美得好像一幅画。   她的记忆,好像突然回到了轮回镜那晚的画舫。   他也是这般跻坐长案,旁边偎着个美人,美人琵琶,江夜阑珊。   沈朝云饮了口酒,抬头。   两人目光穿过跳跃的烛影,撞在了一起。   扶璃知道,他必定也是想起了。   她接过旁边男子递来的酒,喝了口。   沈朝云垂下眼去。   他也饮了一口酒,昆吾剑在旁。   花容在旁边笑:“朝云师兄可知,你在我合欢门的榜单上如今价值几何?”   无人应她,她也不以为意,只是将足一踢,一双纤细白莹的玉足从那红樱鞋中脱出,悄悄地蹿上沈朝云迤地的衣袍,一点点往上,在要触到时,一道剑气过,她足背上便多出了一条红痕。   花容睨着脚背,起身,赤足上金铃碰撞出某种急切的声音。她手一挥,红色绸练倏地飞出,她便飞出了二楼,落到了一楼高台。   高台下,绯衣女子扬声:“今日花容献舞一曲,只为求公子一顾。”   扶璃攥紧了杯盏。   胸口突然难受得紧,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让她喘不过气来。   楼下歌舞起,红纱飞扬,美人如花,阵阵叫好声里,扶璃却忍不住抬头。   沈朝云并未看向台下,反而看向她自己。   扶璃这才发现,手中的杯盏被她握裂了。   伤口流出血来,旁边男子惊讶地叫了一声,扶璃却一下站起,往外走。   她觉得很难过。   很难过很难过。   难过到这里一刻都待不下去。   她的沈朝玉没有了。   那个雨夜里为她死的男人没有了。   面前这个是陌生的剑君,不是沈朝玉。   扶璃突然明白,她之前一直砰砰乱跳的心是因为什么。   她说的喜欢又是什么。   是人族最爱挂在嘴边的爱。   爱。   不是藤蔓对寄主的喜欢。   是人族书里百般纂写歌颂过的爱,是“一日不见如三秋矣”的爱,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爱,是“情浩荡不知所起,再回首已是百年”的爱。   她爱沈朝玉。   她爱…   扶璃走出花月楼,当撞上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时,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捶打他:“你怎么才来呀。”   “沈朝玉。”   来人却只是握住她的手:“别动。”   他低头,轻柔的元力注入她掌心,那伤口的血便慢慢止住了。   扶璃看着沈朝云那近在咫尺的眉眼,只觉那股熟悉感渐渐回来了。   “朝云师兄,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她问。   沈朝云抬头,并未开口。   扶璃见此,气得踩了他一脚:“你不理我便不理我,我回头去找青衣去,青衣才不会像你这样--”   话还未说完,人就被拉了回去。   头顶传来清淡却带了丝无奈的声音:“喜欢。”   “喜欢的。”   她头发被轻轻抚摸。   扶璃突然不动了,静静地听着头顶的声音道:“喜欢…扶璃。”   他说出这话时,声音带了点涩,像是许久未曾表露过心迹,带着一丝陌生。   扶璃鼻子一酸,“嗯”了声。   她抱住沈朝云:“我也喜欢,喜欢朝云师兄。”   似是怕他不信,她还重重点了下头。   花月楼内,美人犹歌舞。   唯有灯光照亮这一隅。   楚嗣音靠着廊柱,微微笑了起来。   今晚这月色真美啊。   她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4 00:31:07~2022-07-26 12:2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露露呀白白哒、柠檬瓶 5瓶;曦白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拉钩   床上的女子已经沉沉睡去。   一轮明月透过窗纱落到她脸上, 照见微微翘起的一双唇。   沈朝云坐在床边看了会,起身。   老龙在耳边叫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老龙不过是发了会呆,事情怎么就变了?你小子怎么开窍了…]   沈朝云到了门外。   廊外一弯月, 轮回宗高高的塔群耸立在那,他走到廊杆边,楚嗣音也靠着廊杆,腰间的流萤小扇一闪一闪。   她撇了他一眼:“阿璃睡了?”   “睡了。”沈朝云道。   楚嗣音道:“我原该站在二师弟这边的,毕竟我算看着二师弟长大的, 二师弟这命数…可未曾想,现在又好像立场复杂。”   “轮回镜一场…”她叹气, “二师弟是…想好了?   这想好了,是问他,是否想好了要与一只妖在一起。   无极宗对妖是宽容, 但也有对妖喊打喊杀的, 剑宗, 茅山门等, 这世上秉持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人不在少数。   扶璃作为一只契约妖, 倒也罢了。   若要与人在一起,而非宠物,而且这人还是道宗新一代最寄予期望的最强者, 那必然会在修界引起轩然大波。   不过楚嗣音知道,以朝云师弟的性子,必不会在意这些。   外界如何,风风雨雨之说, 他从不在意。   他在意的, 从来是心。   所以, 她问的, 也是他的心。   沈朝云没吭声,只是抬头望了楚嗣音一眼。   楚嗣音看去,只见他青丝如瀑,白袍如许,一双眼睛像是醉在那月里一般,心底不由暗赞一声。   小师弟真绝色也。   也难怪连欢喜门的圣女都为得不到他而一醉方休。   想起离开花月楼时,那花容郁卒地一杯杯饮酒的模样,楚嗣音不由更叹。   “做什么不说话。”   “说什么。”   “说…”楚嗣音意识到不对,很显然这问题二师弟是不愿对她说,不由悻悻,“你这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性子,也不知阿璃那闹腾的性子怎么忍得了你。”   沈朝云却道:“大师姐性子倒是变活泼了。”   “你是想说变粗鲁了吧。”楚嗣音笑,“没办法,镜中我也是结结实实活了许多年的。”   她摊手:“总该有些变化。”   “行了,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是。”楚嗣音一拍栏杆,“我找洛书喝酒去。”   “洛道友恐怕不拿大师姐当酒友。”沈朝云道。   楚嗣音回头:“你这话何意?”   她说着,就见沈朝云难得眼睛一睐,显出几分狡黠的少年意:“大师姐若好奇,当自己去问。”   “哼,问就问。”   楚嗣音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朝云并未动,而是抬头,望着头顶的月。   老龙问:[你这一天天的都在看月亮,月亮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个每天都被啃一口的大盘子?还是你要观察哪天啃得多哪天啃得少?]   沈朝云未动。   老龙:[喂,说话,哑巴了?]   沈朝云:[夏虫不可语冰。]   老龙:[嘿,少年人,你脾气见长啊。]   沈朝云未开口,突然间,黑沉沉的天际飞来一点流星,那星由远及近来得非常快,等到近前,才发现是一张闪着幽光的纸符。   沈朝云长指轻轻一拈,那纸符便到了手里。   垂眸,轻轻点开,似在听纸符内传来的声音,不一会,他手指一弹,纸符便散在空中不见了。   [谁发来的?这么晚还给你传信?不行不行,我要告诉小阿璃,你这人前脚跟人家说喜欢,后脚就不老实了,大半夜还有老情人给你传信…]   老龙乱七八糟地说着,沈朝云不搭理他。   他双手背负,凌空一踏,便踏出了知客院,不一会,转到一座三层尖塔前。   轮回宗得道的高僧,若是不愿住在轮回塔,可也在宗内自辟一座,此时,这塔便当是高僧自辟的。   匾额上书:[大雷音塔]。   老龙:[是雷音那大光的塔?你大半夜的来这做什么?不会是佛子又有什么事…不对不对,那犟脑袋的小和尚都被锁在轮回塔了,哪里出得来…]   在老龙的碎碎念里,沈朝云上了台阶。   塔门无风而开,仿佛是在静夜里等候已久。   沈朝云默默行了个礼。   进门,一层一层上,到第三层时,居然是个巨大的演武场。   演武场的地上,刻着个巨大的金色梵文字,若译作道文,便是个[静]字。   雷音大师浮空于那静字之上,对着对面的蒲团摆了个手势。   “坐。”   沈朝云凌空落到蒲团上,盘膝而坐。   “大师。”   他眼观鼻鼻观心,行了个道手礼。   雷音大师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   沈朝云又行了次礼,雷音大师则看着面前那张过分年轻过分英俊的脸庞,这是道宗这十几代来最年轻最出色的弟子,道心坚韧,小小年纪便入域无数次,可此次出来,却问了他一个和重莲一样的问题。   “大师,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少年人问时,那双从来如水晶般美丽的眼睛还透着迷惘。   雷音现在还记得重莲当时的模样,神情激动,双目含泪,要比面前的少年人更沉不住气一些。   他当时回答重莲:“现实是真,其余一切都是虚妄。”   而现在…   雷音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眼中的迷惘像是消散了,变得和他腰间的剑一般坚毅和锋锐。   “看来小友已经有答案了。”   “是,大师。”少年道,“我已经想明白了。”   “既如此,想来你便不需要此物了。”   雷音道,却还是将一个倒漏似的水晶抛过来,“不过,若哪日后悔,可将此物置于额心,它名为倒斗…”   沈朝云说了声谢。   老龙酸溜溜道:[这老和尚对你倒是挺大方,这倒斗可是他们亲传弟子才能用的。]   [你想啊,轮回宗那些弟子啊三天两头在那幻镜进进出出的,要是受不了这一世又一世的轮回记忆,无法坚定本心,无法辨别自己和幻世,该怎么办?就是用这倒斗啊…]   这时,雷音大师突然消失在演武场上。   演武场倏地高速转起来,那大大的金字梵文突然从地上一跃,升至半空,变成无数个金色小字梵文来。   那无数金色小字梵文似无数道嗡蝇,在耳边嗡嗡炸响。   雷音大师的声音在耳边:“小友,明心方能见志,便由老衲送你一场机缘。”   老龙的“嚯地”发出一道声音:[这是千字文心阵,为轮回宗宗者试炼,只要心有一丝不明不坚,便无法从阵中出。妈的,这些和尚们就爱搞这些问心的虚花头。臭小子,你惨了!]   沈朝云却手一招,昆吾剑落手。   银芒吞吐。   他一剑去。   银色剑意如潮涌,铺天盖地地将这金色小字吞没。   有金字点点。   再一剑来。   无数花枝自剑底伸出,蛟龙在金色小字间徘徊呼啸,便似一场盛世花开。   一朵一朵花绽放,又一朵一朵花坠落。   寂灭与春发。   极残酷,又极温柔。   好似令看的人,也感觉到了执剑之人心底的温柔。   “轰--”   遍布演武场的恼人的嗡鸣被一扫而空,只余清气。   “大师,”沈朝云收剑,“多谢大师好意。”   “小友意坚,可去。”   雷音大师声音响起,似有无尽梵意生,下一秒,沈朝云已经站在了塔外。   塔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月儿悠悠,照在沈朝云手中的倒斗上,漾出一圈圈透亮的光。   他低头看了眼,伸手一送,便将那倒斗送到了塔儿尖。   塔尖的一块砖突然松动,将那倒斗吞了进去。   沈朝云袖手往回走。   [你就这么还回去了?哎哟,败家子。]   [对了臭小子,你还没说呢,怎么突然就想通了?怎么回事?说说看嘛,跟我老龙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要不说,我以后就偷看你、俩亲嘴…]   [闭嘴。]   [你是能叫我老龙闭嘴,可你能让老龙闭嘴一辈子不?不能的话就说,哎哟,真的好奇死龙了…妈的,真倒霉,怎么就跟了个闷屁,烦死龙了都不想活了…]   [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   [没什么。]   [喂,你要气死老龙是不是…]   沈朝云却抬头望月。   不过是…   月色正好,那一刻也正好。   __________   扶璃睡得不算安稳。   她又开始做梦,这回梦见的不是沈朝玉,却是轮回镜里的阿爹,阿爹被砍头那日,雨也下得很大,雨珠儿打在青石板路面溅起巨大的水花。   血落到地面,不一会就被冲干了。   她就看着那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路面,心想,人的命贱起来是真贱,一把雨就能冲干净。   没人会记得。   她走啊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道山弯。   山弯那也在下雨。   雨将路面都积成了水洼,她就站在水洼的这边,看着一个女子抱了一个男子在哭。   她哭得很伤心,好像这个世界的雨都落到了她眼睛里。   扶璃发现,自己不知怎么也在哭。   胸口疼得像是要撕裂一样。   怎么会呢。   她不是那个人,可为什么那个人的眼泪也像跑到了她的眼睛里。   “阿璃,阿璃…”   好像有人在推她。   扶璃心想,对了,自己是在做梦,拼命想要醒来,却怎么也醒不来。   突然间一道哽咽,她醒了过来。   胸口像有自己的意识,在不断地啜泣,扶璃泪眼朦胧地地看着面前,一张熟悉英俊的脸出现在面前。   她一下扑了过去,抱住他,啜泣着道:   “沈朝玉,你去哪儿了!”   “我找了你好久都找不到。”   梦里太可怕了。   头顶被轻轻地抚摸。   沈朝云将她搁在她的头顶,轻声道:“对不起。”   “以后我睡觉,你就不要偷偷走掉了,好不好?”   扶璃仰头,一双眼睛如潋滟的水波。   沈朝云低头看了看她,说了个“好”字。   扶璃这才笑了。   她像是忘了刚才的伤心,立马伸出一只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啊不对,一千年,一万年不许变,谁变谁小狗。”   沈朝云看着那根手指,突然嘴角弯了弯。   “笑什么笑。”扶璃不忿,嘟嘴,“勾不勾嘛。”   沈朝云说了句:“麻烦。”   手却搭上去,跟她对上。   扶璃嘴角却悄悄翘了上去。   她想,   沈朝云真的很可爱,   总是爱说反话。   明明就很爱和她拉钩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6 12:20:23~2022-07-27 21:52: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露露呀白白哒 5瓶;了了、曦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想你   扶璃后来又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了。   这回没再做什么梦, 一觉到了天亮。   醒来时,沈朝云没在她床边,而是盘膝坐于床边的榻上, 阖眼修炼。   扶璃趴在床边看了他一会。   清晨浅金色的阳光照到他脸上,给他线条分明优美的侧脸镀了光,连睫毛也落了阳光的影子。   那影子就像跳在她心口。   扶璃感觉到了心跳。   小心翼翼地下床,蹑手蹑脚地过去,两手撑住榻, 才要吻上对方--   沈朝云那双眼睛就睁了开来。   他的眼底一片清明,映着一个她。   扶璃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却还是嘴硬:“我、我只是…”   他安静地看着她。   扶璃一下子过去,亲了下他,亲完就跑, 手却被拽住。   扶璃回头, 却撞到一个温暖的怀里。   沈朝玉抱着她, 微微叹了口气。   “你叹、叹什么气。”   扶璃发现, 自己居然成了那些最没用的人族女子, 对着一个男子居然会结巴。   “没什么。”沈朝玉托起她下巴,他的半片身影映在阳光里,这让那张清冷的脸突然显现出一丝温柔。   他看了会她, 就在扶璃以为他不会有动作时,突然伸手过来。   扶璃这才发觉,因着睡相的关系,衣襟竟然开了。   “我…”   她下意识想遮, 沈朝云却伸手, 过来替她将松开的衣带系紧。   扶璃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以及那过分长的睫毛, 有些微的迷惑。   那些人族男子不都…   头却被突然轻轻敲了下。   沈朝玉一笑,那张清冷如玉的脸突然绽出一丝笑:“懒藤,起床了。”   “哦,哦,好的。”   不知为何,扶璃被他笑得脸发烫。   迷迷糊糊地想: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眼看沈朝云要出门,她连忙趿拉着鞋跟出去:“朝云师兄!”   “昨天…”   头却被摁回去。   扶璃这才发现,自己是真的矮啊。   才到他肩膀,需要踮起脚才能够到他。   她被摁回半开的房间,房门外,一身白袍的沈朝云道:“昨日怎么了?”   “昨夜你说欢喜,欢喜我。”扶璃结结巴巴道,“还算数的,对不对?”   阳光里。   白袍少年点了点头,一双眼微微弯起,映着头顶的阳光,炫得妖也发晕。   他道:“当然。”   “那我们、我们就是…”扶璃想找出个合适的词,却发觉人族没有一个词能形容现下她和沈朝云的关系,“我们是未来道侣关系!”   她终于想出一个词来。   “嗯。”   沈朝云再点头。   扶璃想憋住,却还是没忍住,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两人相视,似突然感觉到不好意思,不约而同地别开脑袋去,嘴角的笑却迟迟落不下去。   楚嗣音在旁边,支着半开的门,叹气:“你们…”   “这一大早的,便不让师姐安生啊。”   “走,阿璃妹妹,阿姐替你打扮打扮,我们去食舍去。”   扶璃看看楚嗣音,又看看沈朝云。   既舍不得阿姐,又舍不得沈朝云,一时间陷入两难的境地。   头却楚嗣音用流萤小扇轻轻敲了下:“别看你师兄,他不上食舍。”   扶璃认真地回想了下,确实从未见过师兄上食舍。   他辟谷了。   楚嗣音却似看出她想法:“未辟谷前,你师兄也不上,说食舍吵闹,他喜静。”   “…哦。”   扶璃明白了。   她被楚嗣音拉着去她房间,边走还边恋恋不舍地朝沈朝云挥了挥手:“师兄,再见,一会比赛场见。”   “我去。”   身后,白袍少年突然道。   扶璃惊讶地回头,却见他脸上难得带了丝不自在,道:“正好饿了。”   “师兄,辟谷也会饿的么?”   扶璃惊讶道,心想,修界果然她需要了解的还有很多呢。   楚嗣音:…   她叹气,生怕二师弟愤而执剑,拉着扶璃道:“偶尔吧,偶尔也会想吃点东西的。”   --   去食舍时,显然他们三人同时出现,引起了无数人注视。   扶璃难得有些不自在。   洛书也正好在那,见他们,连忙举手:“这儿!”   扶璃连忙跟着挥手,一边拉着一个去了那。   洛书一个人占据了一张长桌,桌上点了许多,扶璃一眼就看到了清露饮,伸手便拿了杯要喝。   手却被按住。   沈朝云道:“这个放久了。”   啊?   不新鲜吗?   扶璃闻了闻,却未闻到什么怪味。   沈朝云却对不远处食舍的点单上弹了个光球,不一会,一个木盘便被凭空一道元力托着平稳地落到桌面。   “朝云公子,三杯清露饮,两杯扶红露,两块中品元石。”   沈朝云便弹去一个包裹着元石的光团。   元石落到那点单的案板上,被一个烫着戒疤的和尚收入囊中。   扶璃稀奇地看着,发觉这里点单的方式又与无极宗不同。   楚嗣音却道:“居然有扶红露。”   这扶红露课课是要五块中品元石一杯,她平时也不大舍得,此时见沈朝云慷慨解囊,忙伸手伸手过来取。   一道元力弹到她手上,将她弹开。   楚嗣音惊讶地看着沈朝云,却见她这从来没什么人气、只冒仙气的师弟将两杯扶红露默默推到扶璃手边。   “师弟,”她道,“这两杯扶红露,大师姐喝一杯,你也不肯?”   “师弟挣钱不易。”   沈朝云声音淡淡。   楚嗣音:“…”   她看着旁边扶璃,扶璃拿了两杯扶红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推过来,又不敢。   “真是…”   她摇头。   却见沈朝云目光落到旁边洛书,洛书忙举手:“嗣音仙子,嗣音仙子,我有钱,我给你买!”   说着,豪横地去给一人买了一杯。   楚嗣音捧着扶红露,忍不住叹了声:“七宝宗果真是富。”   旁边扶璃则捧着自己的三杯扶红露,高兴地眯起眼睛。   果真贵有贵的好处。   这扶红露果然好喝。   清冽又甘醇,口感比清露饮好出不知多少。   想着,她有点心疼沈朝云的钱,就对洛书道:“洛书兄弟,咱们一见如故,也算异性兄妹,以后可要经常请妹妹喝这个。”   她笑得眼睛如一弯弯月,谁舍得拒绝,洛书正要答应,却见扶璃脑袋被一只手轻轻按了按。   “莫要打扰洛书,他都是吃阿爹的,不容易。”   洛书:…   “沈朝云!你自己挣钱了不起啊!”   沈朝云却是没理他,只是将自己面前洛书请的那杯推给扶璃:“吃完了吗?”   扶璃点点头,拿着他那杯。   沈朝云起身:“比赛要开始了。”他颔首,“诸位,失陪。”   说着,便拉了扶璃往食舍外走。   洛书指着两人半天没说话,突然间收回手,对旁边的楚嗣音道:“朝云公子变了许多啊。”   楚嗣音握着手中这杯扶红露,道:   “入镜的,又有几个不变的。”   洛书却突然露出一丝伤感:“皇叔,啊不,重莲佛子…”   “怪道会如此。”   楚嗣音拍拍他肩膀:“走了,比赛要开始了。”   这时,扶璃已经跟着沈朝云到了比赛的试炼场。   试炼已经开始了。   十二宗门,有十二擂台赛,根据昨日的抽签比试。   扶璃不必下场,就跟在沈朝云旁边。   队长有专门的帷座。   扶璃吃了三杯扶红露,又被太阳晒着,坐在沈朝云的桌案边,便有些昏昏欲睡。   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一阵花香袭来,扶璃下意识便打了个喷嚏。   睁开眼时,发觉花容正掩了鼻看她。   扶璃却被这浓郁的花香呛得一会一个喷嚏,直到沈朝云捏了个诀,隔绝了那气味才好受了些。   “好点了吗?”   沈朝云将桌上那杯扶红露递给扶璃。   扶璃喝了口,压了压泛上来的难受,才道:“好些了。”   花容则面色奇怪地看着两人,过了会,像是想通了,支着下颔望着沈朝云,眼波流转:“朝云师兄与这位小师妹是…”   沈朝云还未答,扶璃忙捉了他袖子。   花容落到捉了沈朝云袖子的一双手,骨肉亭匀,素手柔嫩,而沈朝云这等洁癖却未掸开,反而任她扯着,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她目光透着了然:“情人关系?”   “情人也无妨,小妹妹,介不介意多加一个?你这等…”   花容伸手过来,欲挑扶璃下颔,却被一道剑气伤了手背。   她看着手背上那道红痕,笑:“朝云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坏脾气呢。”   花容朝扶璃抛了个媚眼:“小妹妹,若你哪日想通了,不想跟这臭脾气的过了,也可来投奔姐姐,姐姐扫榻以待。”   “不会有这一日。”   沈朝云手边银剑锃鸣。   花容脸色这才正经了些,坐正身体,继续看比赛。   唯有扶璃惊讶地看着她:这圣女居然是男女通吃?   “这般惊讶作甚?”花容支着下颔,“我欢喜门只寻欢,只要有欢,男女又何妨?”   扶璃突然有些羡慕她的洒脱。   正看着花容,却突感觉有些犯困,不一会又阖着眼,趴在沈朝云座旁睡着了。   沈朝云轻轻抚过她长发,花容看他一眼:“未曾想,无极宗朝云公子,会是这般模样。”   沈朝云却只是低头看着睡去的女子:   “不过普通人尔,比不得圣女洒脱。”   花容却像是突然丧失对他的兴趣,别过头去。   良久,骤然开口:“公子既已决定,莫要徒徒伤了女人的心。”   沈朝云不意,看了她一眼。   他并未答她。   而花容却像是话已尽,不再开口。   比赛到申时三刻才结束。   扶璃也睡去了整整半天,醒来是已经是傍晚。   她迷惘地看着窗外漫天的彩霞,过了会,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沈朝云呢。   她敲敲契图:[朝云师兄,你去哪儿了?]   沈朝云过了会才答她。   [我在屋内。]   [我怎么睡着了?]   [大约是太阳晒了些。]   扶璃[哦]了声,似想起什么:[你后来有没有偷偷和花容说话?]   沈朝云莞尔。   [并未。]   扶璃信他。   沈朝云这人除了长得好看,还有个好处:不说瞎话。   她搓搓脸,起床,才下床,就听契图传来声音。   [阿璃,开门。]   扶璃一愣,忙过去开门,就见一身白袍的沈朝云站在门外,剑冠银剑,英姿勃发。   她一下扑过去:“朝云师兄!”   沈朝云被她扑了个满怀,下意识伸手环住她。   “朝云师兄,我好想你啊!”   扶璃道。   沈朝云却道:“女子不可妄言想。”   扶璃在他怀中仰起头:“哪里妄言?”   沈朝云道:“你睡了一下午。”   “那我是梦里想你的!”   扶璃反应极快。   却见沈朝云嘴角悄悄翘了起来,却道:“油嘴滑舌。”   作者有话说:   这恋爱的酸臭味。   _____   感谢在2022-07-27 21:52:01~2022-07-27 23:54: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露露呀白白哒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人间   扶璃当然是不肯承认。   她如何是油嘴滑舌了?   她明明是发自肺腑、真心诚心!   不过沈朝云似乎只是来看她一眼, 之后便又再度回了房,扶璃留她不得,跟去这人又用一堆“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来搪塞, 扶璃偷跑进去不成,就干脆修炼起《万物生》。   等那蓬勃的绿意充斥周身,才感觉舒服了些。   这是种奇妙的感觉。   从幻镜出来,《万物生》都似乎精进了些,扶璃睁眼, 一道绿意自她掌中生出,不一会落到远处。   窗前栽着叶菩提的盆栽接了这一捧绿意, 开始抽枝发条,长出两片碧绿的叶子。   扶璃惊讶地下了床,围着盆栽看了会。   又伸手去摸摸那叶子, 毛绒绒的一圈边, 看上去碧玉翠滴。   她之前只能让它变得更蓬勃些吧?   此时竟然抽枝长叶…了?   扶璃后知后觉地想:莫非这《万物生》她修到了第二层?   可…为什么呢?   扶璃想来想去, 也唯有进出幻镜这一个解释了。   不过, 她向来心大, 很快便不想了。   反正对寄生藤来说,只要宿主活着,她便能活着, 本事大不大,其实不大重要--   若在之前,她还想着能干些好讨宿主欢心,不至于当个被人嫌弃的物件。   可此时他都欢喜她了, 她倒也不必…太过勤快吧?   心想着, 扶璃还是认认真真地将《万物生》运行了三周天, 直到大脑鼓胀, 无法继续才结束。   似乎镜内人的性子还是带出来一些。   扶璃躺到床上时,脑子里还在想:这样看来,她在镜子外面做妖有十八年,在镜子里做人有十八年,倒是正好对半…   昨日新得来的薄胎白玉盆便在床边,她将藤须儿伸了进去,等感觉到土地带来的厚实与安心,才又合眼。   梦里面无数张脸在面前徘徊。   沈朝玉。   阿姐。   阿爹…   无数纷乱的碎片在梦里,一会是阿爹抱着她在晋阳府那个小院里转,一会是褚姐姐对着她说“妹妹这雪花糕你吃不吃”,一会是暗巷里白衣人用他虔诚又明澈的眼睛对她说“我心悦你”…   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那场磅礴的大雨。   雨哗啦啦下。   她在雨中喘着气跑。   ……   扶璃一惊,又醒了。   醒来时发现满脑门的汗,胸腔那颗“心”又在砰砰砰跳,跳得扶璃几疑心自己偷偷长出一颗心。   意识沉下,契图在慢悠悠地转,连着藤骨。   她并未多长出一颗心。   扶璃捂着胸口,在床上呆了会,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她悄悄溜到沈朝云房前,轻轻叩门。   “朝云师兄,朝云师兄。”   她压低声唤。   门内没声音,她就继续:“朝云师兄,朝云师兄…”   声如叫魂,不依不舍。   沈朝云盘膝床内,微阖着的眼睁开。   长袖轻拂,门上禁制解开,探进来一个脑袋,一张脸如芙蓉娇眼眸黑白分明,带了丝狡黠:“朝云师兄,我可以进来吗?”   他未开口,她已经抬脚进来。   轻红色裙边轻轻拂过门槛,沈朝云看着,一手点了她,这人便僵直地站在屋中央,眼睛咕噜咕噜转:   “师兄,你这是作甚?阿璃不能动啦。”   沈朝云这才掀袍下床。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叹气:“夜深,跑男子房里不妥。”   她却似毫无所谓般:“师兄与我是未来道侣,我与未来道侣在一起,有何不妥?”   “还未成亲,待禀明师父后…”   “可师兄你都亲过我了。”她道,一派天真无邪状,“现在再来讲究,岂不是脱裤子放---”   “唔唔唔--”   她瞪大眼睛:解开。   沈朝云脸烫地接:“那你不要说…”   这时,禁言术已解开,扶璃道:“不说屁就不说屁,说得好像你不放屁似的。”   沈朝云这时脸已似火。   “我、不、放。”   他绷着脸道。   扶璃惊讶,绕到他身后,沈朝云脸这回不是似火,而是发青,拎着她就到自己身前:“看什么呢。”   扶璃“哦”了声,似突然起了别的兴趣,扒上来,抱着他:“师兄,你真的不放屁吗,不放屁的话能不能让我看看,你那边--”   嘴巴开开合合,又听不到声音了。   老龙在空中“哈哈哈哈”大笑:[你沈朝云竟然也有这一日!]   沈朝云面如锅底。   老龙被彻底噤声,偃旗息鼓。   扶璃看看他面色,突然也有些心虚。   人族的那些臭规矩,她其实也不是不懂,毕竟是在镜中呆了许多年,不过她也不怕他,只是扯了扯他袖子,指指嘴巴。   沈朝云看她一眼,扶璃在嘴上比了个“叉”。   沈朝云这才解开。   扶璃想起今夜目的,“朝云师兄,我做噩梦。”她仰着脸,对他道,“我就要睡这边,好不好?好不好?”   说着,还去扯他袖子。   沈朝云的衣袍也不知是何种丝料制成,触之有种雪般的缎感,扶璃很喜欢揪,还喜欢在上面留下一点褶皱--就好像那样一来,自己也在这人身上留下烙印似的。   沈朝云一开始没答她。   等她再晃他,才突然叹了口气。   那口气也似身体里叹出来似的:“可以是可以。”   “但你化藤,不可--”他顿了顿,落到她因动作大,而有些敞开的衣襟,又突然离开,“如此。”   扶璃不以为然,还欲再说,再对上那双幽沉的眼睛时,不知为何,竟有些害羞起来,点点头,小声地“哦”了一声。   她一点头毕,这人的指尖便点到她头顶。   冰冰凉的一下,扶璃就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成了一根藤,她动了动,一下就缠到他手腕上。   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她还将最柔软最细小的藤贴到他手腕上脉搏所在之处,听着他脉搏一下一下跳动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等那有规律的声音传来,扶璃不知为何,又有了睡意。   不一会,便又沉沉睡去。   沈朝云却坐在蒲团,心似乱麻。   刚解禁的老龙在风中叹:[心不动,则身不动;小子,从前小阿璃脱光在你…]   聒噪的老龙这回,终于获得了一次禁言一月的大礼包。   ***   扶璃醒来时,太阳都照到了床上。   她居然在床上,沈朝云合衣睡在外侧,一缕光落到他脸颊,将他冰雕雪铸的一张脸也勾勒出一分柔意。   扶璃着迷地看着他。   他似睡得沉,一双眼始终未睁。   扶璃将头轻轻枕到他胸口。   才枕上,才感觉触觉不对,低头一看,她还是藤蔓的模样,长长的藤蔓将他五花大绑,绿色张牙舞爪攀爬在他雪白的绸衣上,莫名给人种肆意的,某种奇怪又说不出来的滋味。   扶璃下意识便绞紧身体,藤蔓用了点劲,在他身上蔓延,只听一声闷哼,这人便睁开眼睛。   那双似也映了她的翠碧,一双眼沉而幽,像快被点燃的星火。   “阿璃。”他闭了闭眼睛,“放开。”   扶璃却不知为何,很喜欢这种滋味。   她肆意舒展身体,在他身上攀爬蔓延,绿色藤条越收越紧。   藤下的身体开始紧绷,竟至微微颤抖。   又听一声:“阿璃,听话。”   扶璃却道了声“不”。   肆意伸展开的藤条勒紧他,仅仅是这样,也已经让她发颤。   她不知所措,只是出于本能地绞紧藤蔓,带了声哭腔道:“大师兄,我这是怎么了…”   话才出口,扶璃就感觉一点微凉的剑意落到藤身。   才这么一点,紧绷的藤身骤然松下来。   扶璃有种如坠云端的恍惚感,藤身落到榻上时已经化为人身,微微喘1息着,却见沈朝云却像是床上着了火,一下子落到地上,背对着她的颊边到耳垂都似着了火,一片红。   “你--”   “我怎么了?”   扶璃还反应不过来,就感觉面前一黑,一件衣裳就兜头罩下,将她罩住泰半。   等她将衣裳抛开,就只来得及看沈朝云飘逸远去的一片衣袍。   “穿衣。”   她“哦”了声,有点似懂非懂。   衣裳才穿好,那边却似知道,契图内传来声音:[阿璃,我们谈谈。]   谈什么?   不一会扶璃就知道,沈朝云要与她谈什么了。   也知道自己刚才奇怪的表现是什么了。   她,一株藤蔓妖,发l情了。   书上说,由爱而生情。   扶璃觉得,自己这样非常正常,可沈朝云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在她的百般纠缠下还是坚持:若她还要执意与他睡在一处,必须睡在花盆里,由他施法,用上隔离光罩--除非她与他成了道侣。   说这话时,少年的脸庞赤霞似火,眼神炽热。   那眼神看得扶璃心头一软,直接就同意了。   不就是结成道侣嘛?   有什么难的。   若是师父不同意,便多求求,人族有句话,天下总没有拗得过子女的父母,虽说师父不等于父母,可看师父这般慈爱,当也…做不出帮打鸳鸯的事吧?   扶璃单方面觉得此事简单,便也不再纠结。   而且她发觉,虽说沈朝云不许她再像那日般缠在他身上,偶尔却还是会让她变成原型,胸口贴着的。   每当这时,她便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像尝了蜜,甚至偶尔在花盆内醒来时,她还会发现他就将花盆放在枕边,一只手指就搭在花盆边--   那样,总让她有种他其实对她也依依不舍的感觉。   她很喜欢。   *   在轮回宗的日子,大体来说是平和的。   白日沈朝云去主持考试,扶璃便跟着他去,他坐在帷下一整日,她便趴在旁边睡觉。   对于作为一株植物,晒太阳是这个世界上最享受最幸福的事了--第二幸福的,是沈朝云替她擦叶子、滴灵露,还有翻土,换花盆…   他做这些时,一点儿都没有不耐烦,力道轻柔,从未伤到过她哪怕一分:扶璃可是见识过他一剑劈山河的力量的。   可这样的沈朝云,却能一点不伤到她,偶尔他触摸她的力道,甚至会让她有种她是他无上珍爱之宝的错觉。   反正换作是扶璃--要让她每日不厌其烦地为其他人做这些,她恐怕懒得。   到了晚上,若是不修炼,她便会拉着沈朝云去附近的夜市逛。   轮回宗虽是佛寺清修,但也十分热闹。   许是因大比的缘故,许多小贩们闻风而来,夜市上不仅商铺林立,还有那些摆摊以物易物的修士们。   修界就如同是一个会法术的人间界,在这的大多数修士还是为了生活或修炼孜孜以谋,扶璃每次逛时,都能发觉自己又爱上了这世间一点,尤其旁边还有沈朝云陪着时--   她发觉,他买东西也会还价,当她惊讶地问他:“我以为你不还价呢”时,这人敲了她脑袋一记,理所当然道:“我又不傻。”   扶璃则摸着脑袋,心想:她对沈朝云果然还有许多不了解的呢。   而近来的同进同出,她发觉,这人不仅不傻,还十分有心计。   比如,他不想做某件事时,便会顾左右而言他,努力转移她的注意力。有时还会故意捉弄她,如她怕冷,便会在她惹他生气后在灵露里加上一点冰,在她被冰得“哇哇哇”叫时,说上一声“对不住”--做这些时,这人也往往是面无表情的,看起来还跟从前黎城广场那仙气氤氲的仙君一般模样。   扶璃极爱他这模样。   少年清冷,而那清冷之下只展露给她的一点儿脾性,让她越来越欢喜他。   他像从道画里走下来,变成了她身边的人间烟火。   也会不高兴。   可不高兴时又很好哄,有时候只要一个亲亲,他漂亮的眼睛里就能又漾起笑意。   也会闹别扭,可两人约定了别扭不过夜,那时便会双方都给彼此写一封信,扶璃有时候会故意糊弄,只写上一句话,如:“今天我生气了。”明明生着气呢,凭什么要写信安慰对方--   可每当此时,他的信总是诚心诚意,从无敷衍。   扶璃便又不气了。   他这人怎么总是能…   叫她欢喜又生气,生气又欢喜。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7 23:54:01~2022-07-30 23:2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米芽、4212656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是假发是桂 30瓶;竹上苑、42126567 10瓶;。 8瓶;露露呀白白哒 5瓶;曦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土地   时间过得又慢又快。   两月时间就这样过去, 轮回宗大比结束了。   无极宗毫无悬念获得了第一,沈朝云作为带队大师兄的任务完成,并代表宗门领了此次大比获得的奖品, 还有一条新发现的元脉。   同时,轮回宗之前请诸门抓凶的报酬也发了下来,因沈朝云在擒拿那“掏心妖”时出力最多,甚至那轮回镜也是在佛子与他的合力缉拿下迫那“妖”丢出的,所以最后决议, 五瓣功德金花都归沈朝云所有,其他宗门共分一瓣。   无人提出异议。   毕竟此次事件, 其他宗门不过是掠阵之功,沈朝云等人都入了幻镜了--而且,损失最大的其实是轮回宗, 连精心培养多年的佛子都成了镇塔的罪人, 还要掏报酬, 自然也就无人为这事与轮回宗扯皮了。   大部分人还是有怜悯之心的。   在各宗门散去之前, 轮回宗还办了次夜宴。   夜宴自然是素斋, 吃得一众仙士都了无生趣--他们大都辟谷了,可未辟谷的也不想吃这些没油水的青菜豆腐,又不是和尚。   甚至红衣僧也不爱吃, 他们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做派,可不讲究这些。夜宴又不像食舍,可以自己花钱点单, 于是, 在东道主和客人都互相敷衍塞责的情况下, 夜宴很快就“宾主尽欢”地散了。   第二日就要离寺。   离寺前, 沈朝云又去了一次轮回塔。   这回他没上塔,只是在塔外站着,天上明月如银屑,飘飘洒洒落入人世间。   扶璃看了看塔,又看了看沈朝云。   他面色如常,但不知为何,她却感觉到了一丝悲伤。   她难得没有去吵他,只是陪着站了会。   沈朝云没站太久,不一会便回身:“走吧。”   风吹起他长袍,夜色萧萧,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   走时,扶璃忍不住回望了眼,却只看见轮回塔高高的塔尖矗立在夜色里,如这头顶清冷的月。   她微微叹了口气,转过头:“等等我,朝云师兄。”   而后追了上去。   第二日一大早,各宗门弟子开始陆陆续续撤走,轮回宗一下子又变成了佛门清净地。   无极宗也开始回宗门去。   来时走的是由东至西的路,回去时,却要由西至东--宗门的意思是,要顺便带着这帮弟子看一看这州陆世情。   所以一路行来,倒也不太急。   在核舟之上,扶璃还办了件事。   她将他“灰云罩顶”的事与他说了。   沈朝云听闻反倒面色如常,只“哦”了一声,神色淡淡:“修士本就逆命,命数十转,每一转都变幻无穷,若是总劳神费力挂心上,反倒于修行无用。”   说着,还摸摸她脑袋:“阿璃,放心,我不会轻易死的。”   扶璃仰头,看看沈朝云面色,突然“哦”了声。   “那你把功德金花用了。”   沈朝云却不肯,非但不用功德金花,还想将它给她用。   扶璃无法,便又去与大师姐说,大师姐竟十分相信,还将当年卜星宗长老的谶言与她说,两人一前一后迫着沈朝云将那功德金花消用。   沈朝云总算答应了。   扶璃眼见沈朝云身上的死气在功德金花的消用下变得浅了一层,不由舒了口气:可见这个办法是有用的。   为今之计,还是要多进域,多得金花才是。   当她将想法告诉沈朝云时,这人却只是道:“你不是急着回宗门?”   “怎会急着?”   扶璃道,说完,当对上沈朝云略带了丝笑的眼睛,便意识过来,他是在调侃她之前总吵着要回门禀告师父好做他道侣的事。   她鼓鼓腮帮子:“莫要再笑。”   她脸上带了丝急切:“我是怕…怕你死,沈朝云。”   说起那“死”时,她声音便低了下去,像是藏着深深的戒惧,再不想回想。   沈朝云眼里的笑便消散了下去。   伸手落到她脑袋,扶璃只感觉一阵力,自己便到了他怀里,被整个抱了住。   他微微叹息,头磕在她发顶:“对不住,我说错话了,阿璃。”   扶璃眨眨眼睛,眨去睫毛上的一滴泪意,伸手环抱住他腰:“无事。”   她将头埋到他胸口:“朝云师兄,送他们回门后,我们先去找域。”   “好。”   沈朝云声音轻柔。   扶璃眼珠转了转,又道:“可是在域里不知要多久,你让我提前做了道侣吧,我要缠着你睡--”   “阿璃。”   沈朝云欲推开她。   扶璃却紧紧抱住他,不让他推,就着这个姿势仰头,月光洒到她狡黠的眼睛:“我就不信,你不想。”   “有几回你都--”   沈朝云狼狈地原地消失,下一秒出现在更远处的船头。   白袍飘飘,仙气氤氲。   唯独耳尖一丝红久久不散。   扶璃看着,忍不住笑了声。   真可爱呢。   ***   沈朝云驾着核舟,将无极宗众人送回宗门,又去宗掌那将此次所获交出,得知师父还在潭州没回来,便也没回峰,直接带着扶璃一同出了宗。   一出来,没多久就又撞上域。   近来不知为何,大陆死气渐多,许多原本太平的州界,都多出了不少域。   这个域出来得很快,但并未得功德金花。   扶璃这才知道,为何功德金花这般珍贵,不是每个域都会出功德金花的。   后来又撞上了几个域,有的域容易,但也会有很难的,尤其当那域主是陨落的修士时,修士修为越高,形成的域规则便会越全,形成的鬼物就会越难对付--毕竟,若能成域,修士的执念往往要比普通人强上百倍。   在再一次九死一生出域后,扶璃决定休息几天。   这时,沈朝云身上的灰气已经淡了不少了。   正好,出域的地方在当初参加宗门大选的黎附近。   扶璃便决定旧地重游一番。   黎城似乎永远不会变化,与她离开时差不多。   人潮熙来熙往,扶璃随意地逛着,两人自然没有露出真容,扶璃带了幂篱,沈朝云也带了面具——是第一回 见时拿的螣蛇面具,螣蛇张牙舞爪地盘踞在那张清风朗月似的脸,倒将他衬得有种凶戾。   扶璃原以为,沈朝云这面具必定会引起注意,谁知道街市上一路行来,发觉居然有不少人戴着同样的面具。   而且这些人也大都穿着白袍,峨冠博带,一副潇洒倜傥的模样。   她觉得奇怪。   问路边老叟,老叟却道:“还能为什么?去岁时,朝玉公子来黎城遴选,风范得我黎国百姓敬仰--”   说着,他朝天边一拱手:“他们是敬慕朝玉公子,才做此打扮!”   扶璃注意到沈朝云眼神并无诧异。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她问沈朝云。   沈朝云唇边翘起,这在他张牙舞爪的螣蛇面具下,显出格外的一分生动来。   他道:“他们爱学我。”   这口气有点…   扶璃发觉,与沈朝云在一处时间越久,这人便越有几分孩子气,偶尔还会炫耀和逗弄她--   就像他那些脾性被尘封在久远的尘沙里,渐渐启封。   她很喜欢他这样。   沈朝云却似看出她心思,往后退了退,扶璃哪管他,伸手便过去牵他手,与他十指相扣。   老叟眼睛睁大:这小娘子和郎君还真是大胆,居然在街市上便这般亲密…   不过看这情态,一看便知两人感情极好。   他眼睛笑眯眯,捋捋胡子,当那男子也是敬仰朝玉公子的一员,热情道:“晚间此处还有评弹,正好讲到朝玉公子大战那黄狸大仙…”   “两位若是得空,可来听一听。”   扶璃忍俊不禁:“朝玉公子大战黄狸大仙?要来要来,自是要来!”   沈朝云看她一眼,幂篱自然遮不住他的视线,见女子言笑晏晏,樱珠似的唇翘着半天不下去,没忍住,敲她一记。   “干嘛?”她捂了脑袋,怒瞪他。   沈朝云这才回身:“走了。”   到晚间,扶璃果然过来。   她实在太好奇,这沈朝云大战黄狸大仙是何样了。   到了地方,白日熙攘的街道到了夜间也依然川流不息,不少人拖家带口地在外逛,扶璃很快就找到了老叟说的唱评弹之处。   一个露天的舞台,一张长案,一把三弦,那人拨弄两三声,便开始道:“接第三百六十回 ,话说公子打败了那人参精,下山在村庄休息,又遇到了一只黄花狸……”   扶璃听着那“朝云公子”与黄花狸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笑得前仰后合。   “朝云师兄,”她道,“你竟背着我与那黄花狸有染……”   沈朝云脸有些黑。   旁边老龙也在笑:[人才!简直是人才!臭小子,你国都内这些百姓可真是……哈哈,这演义都三百六十回了,难道回回都是风流艳事?!可真是妙哉!]   沈朝云原想噤这臭老龙的嘴,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   “真是…“   他叹。   扶璃擦擦笑出的泪,那边评弹又开始唱起来。   说起来,若不是主人公是旁边这位,这故事确实编得不错,有起有伏,波澜壮阔,还兼几分香艳,听得底下人如痴如醉,时不时问:“还有呢?还有呢?”   听完,大气回肠地抚掌叹上一句:“真不愧是公子!”   “我黎国有此国子,可谓大幸!”   “是极,是极,传闻去岁时仙士遴选,公子出现在太阿广场,其风姿、其气度,窥者无一不心杳杳…”   扶璃听着,心道:黎国百姓对沈朝云这国君之子,就差定顶礼膜拜了…   想起一事,突然问:“朝云师兄,黎城为黎国之都,你要回去见一见你阿爹阿娘吗?”   她话落,就见沈朝云那戴着半张面具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恍惚。   “怎么了?”扶璃问。   “无事。”   他却像是兴致衰败,方才听到演义时眼里的笑意如风吹过一般,尽数消散了。   扶璃“哦”了声,正要说“那便走吧”,转头,却突然“咦”了一声。   在听评弹的人里,她突有种熟悉的感觉,顺着那感觉看去,却只看见一细细瘦瘦显得伶仃的女子,不过十三四岁大,一双眼儿细长,见她过来,像是受到惊吓,一下子便没了影子。   扶璃下意识追过去。   “阿璃?”   沈朝云扯住了扶璃的胳膊,她停住脚步,过了会才回头,一双眼里满是恍然:“我好像看到了熟人。”   “熟人?”   沈朝云蹙了蹙眉,神识散去。   黎城百里,尽在眼下。   “我也不知是不是。”   扶璃摇摇头,幂篱下,向来带笑的脸上带了丝伤感,“算了,当不是她。她应当还没化形。”   “她?”   “是啊,”扶璃点头,刚才还带了伤感的脸上露出笑,“我以前有个朋友,叫小草。”   “你别笑。”她道,“小草很乖,原来是种在私塾里的一株草,老夫子给她除草浇水,她每天在私塾外听书,会很多知识呢。”   扶璃用一种夸耀的口吻道。   “后来老夫子死了,小草在花坛里哭,我经过时听到了,就问她:要不要跟我走?这傻丫头就跟我走了。”   扶璃说起“傻丫头”时,口吻有种过分的温柔。   “小草是我那时唯一的朋友。”   扶璃道。   沈朝云并未打断。   他牵起她手,两人顺着长街与明灯往前走。风卷起两人的袍子,鹅黄与雪白卷在一处,又很快分散开来。   扶璃像是陷入了回忆,开始讲起过去。   “当我遇到小草时,已经可以变幻了,走过许多地方,遇到过许多东西…”   人,妖,或者不人不妖的东西。   有些合拍,有些不合拍,有些善良,有些不善良,有些还想把她抓了炖汤吃。   扶璃笑:“据说成了精的草妖很补。”   “师兄还记得博山师叔祖的大虫吗,我也碰到过,不过没那么大,嗯…就像你们人族的小拇指那么大,一弓一弓的,还软趴趴的,可它们吃起叶子来一点都不软,卡擦卡擦的,我那时候还不能动,就只能缩着身子让它们啃…不过幸好。”   她脸上带了丝得意:“我运气好,没让它们吃光,等到来年,我的叶子又长出来了。”   扶璃脑袋被摸了摸:“是,阿璃很坚强。”   她脸上露出一丝羞赧:“也没有啦。”   打掉他手,又牵起,扶璃晃了晃他手:“不过,其实我最怕的不是虫子,虫子很小,吃起来慢,最可怕的是那种嘴巴特别大的。”   “特别大的?”   “是啊,兔子,还有羊羔、牛…”扶璃数着,“还有村子里那些喜欢撵鸡逗狗的孩子,喜欢抽一根藤条到处摔摔打打,啊,大人也可怕,他们看到我们,要么割了,要么一脚踩过去。”   “我就看着原来每天跟我一起晒太阳唱歌的小草们一茬茬倒下,长起来,又再倒下。你们人族的诗人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扶璃道,“那不对,生的已经不是之前的小草,是新的了,怎么会一样呢。旧的小草受到的痛苦,它们倒在地上哀嚎的声音,身体里流出的血,它们热爱的阳光和雨露,都没有了。长出来的是新的。”   “只是你们人族分不清。”   沈朝云并未开口。   扶璃似乎也不需要他开口。   两人陷入了沉默。   “你知道吗,我那时候就有一个梦想,这世上会有一片土地,最好什么都没有,不会来兔子,不会来羔羊,小人大人虫子什么都不会来,有阳光,有雨露,那我就不跑了,我要永远长在那块土地上。”   她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笑。   沈朝云却突然拿起她牵着他的那只手,捂到他胸口。   他什么都没说,月光下那双眼睛却那么明亮,那么温柔。   扶突然懂了。   耳边似乎能听到她藤蔓扎在他心脏的汩汩的跳动声,她的血液与他的血液纠缠在一起,彼此不分。   这是她扎根的土地。   这土地流着红色的血,隔离一切飞鸟虫鱼,永不被人碰触,妥善安定。   她找到了。   冥冥之中,扶璃仿佛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   那声音似从心底生起,她突然抬头,漫天黄色的花絮不知从何而出,飘飘扬扬地撒下来,像一场雨。   沈朝云也抬头。   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这是什么?柳絮也有黄的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30 23:29:07~2022-08-01 11:5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口皓酱 29瓶;一道残阳 10瓶;书书佳佳 2瓶;曦白、十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生辰   扶璃伸手去接那些花絮。   黄绒绒一团的花絮穿过指尖, 带来簌簌的痒意。   这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这花是从她身体里出来的一样。   “朝云师兄…”她问,“这是什么?”   她的声音带了丝迷惘。   身后一片寂静。   扶璃回头看, 却见沈朝云仰头,负手看向这漫天飞舞的花絮,眯起的眼里难得现出一丝茫然。   这让他看起来冒着点儿傻劲儿。   “还以为朝云师兄什么都知道呢。”   扶璃心里嘀咕,这个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是…是朝云公子吗?”   那声音老迈, 像在土地里长了许多年的老松发出的嗳问。   扶璃回头,却见一个拄着龙头拐杖、头戴黑色博冠的老翁。   老翁一脸激动地看着两人--确切地说, 是看着沈朝云。   老翁身后,还站着衣着华贵的一家三口。   那一家三口里七八岁左右的稚童正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沈朝云:“你是大兄?孙爷爷, 大兄不是在天上吗?怎么会在这?”   说着, 他回头看向牵着自己的中年男子, 问:“父皇, 真的是大兄吗?”   而那被叫做父皇的男子一脸迟疑地看着沈朝云:“你是…阿玉?”   路边高高挑起的灯笼被风吹得晃了晃, 照见一张戴了面具的脸。   螣蛇张牙舞爪地盘踞在那张银色面具上。   比起周围同样带着面具之人,这人看起来就是如此不同。   颀长高瘦如松风竹,白袍缓带, 似飒飒风。   此时被几人看着,也丝毫不露痕迹的模样,只是在那中年男子唤他时眸光有些变化。   他伸手,将面具摘了下去。   恰逢一阵风过, 摇晃的灯影被剪得更碎, 落到那双漆黑如浓夜的眼睛里, 似也点燃了那双眼睛, 如摇曳星河。   他看向众人,众人便觉这街市也似乎在一瞬间被照亮,如玉阙华堂。   老翁深深跪了下去:   “朝云公子!老臣拜见公子!”   说着时已经老泪纵横,公子离开十五载,如今看,已经从垂髫小儿变成了如今林下君子,时光如梭啊。   他还未跪下,便感觉一阵清风,下一秒,人便已经站起。   颤巍巍抬头,就见方才那如朗月清风一样的公子对他微微颔首,嘴角还带了一丝微笑:“孙相不必多礼。”   孙相却擦了擦眼睛。   再见公子,他已经从年富力强变成了耄耋老人,而公子却看得出来长得极好,一双眼端正清明,已从小树苗变成了参天大树。   皇后若天上有知,必定也会欣慰的。   他又想跪了。   公子却来搀他,孙相忙道:“老臣受不得、受不得,公子如今是仙士了,可与我们这些凡人不同…”   说着,他又看向一直静默不语的国主,道了声:   “皇上,你快来看看公子,公子如今长得可好了…”   那国主复杂的目光落到面前的青年身上,唤了声:“琢玉。”   青年颔首:“父皇。”   “大兄?当真是大兄?!”那稚童惊喜地过来,围着沈朝云转了一圈,“大兄你不是在仙山修炼,为何会突然来到凡间?是要来接麟儿去仙山么?”   沈朝云低头:“你叫麟儿?”   “嗯!大兄,我叫麟儿,大名凤雏,只有父皇和母后可以叫我麟儿哦,不过麟儿允许大兄也叫。”稚童高高挺起胸脯,满脸自豪。   沈朝云看向国主,国主咳了声,看向一旁的女子:“这是皇后,麟儿是皇后所生。”   沈朝云颔首。   “知道了。”   在麟儿一叠声的“大兄大兄”中,其他人的目光落到沈朝云旁边的扶璃身上。   “琢玉,这位是…”   “我小师妹,扶璃。”   沈朝云道,说着,向扶璃道,“扶璃,这是我父皇。”   扶璃“哦”了声,她知道,带幂篱见人不那么尊重,便伸手,将幂篱摘了下来。   这时,众人只见一如幽致铃兰的女子婷婷立于月华之下,月华清冷,她灵秀窈窈,似有芬芳渐来,顿时一阵怔忪。   “哇!”稚童又过来,围着她转,“你好漂亮!父皇说,我将来是黎国国主,你要不要当我的皇后?”   扶璃忍俊,弯腰下去,点了点稚童的小脑门:“不行哦。”   稚童摸摸脑袋,问:   “为何不行?父皇说了,我是未来黎国国主,想娶谁便娶谁!”   “因为啊…”   扶璃眼珠转了转,这时,手却突然被人握住,沈朝云十指插入她手指,与她形成一个交握状态。   他道:“因为她是我未来道侣。”   “啊?大兄的?”稚童道,“那我打不过大兄啊…”   他叹气,一副痛心疾首之态:“那麟儿便只好让给大兄了。”   沈朝云看向稚童,过了会抬头:“父皇将麟儿养得极好。”   国主有一瞬间的怔愣,过了会换了个话题:“阿玉,既然回了黎城,不妨回宫小住一阵,也见一见故人,可好?”   沈朝云还未答,旁边那稚童也嚷着:“大兄!你便去嘛!阿弟带你去看看我的屋子,阿弟屋内有许多好玩的玩物,还有好玩的阿喜…”   生怕沈朝云不答应,他还道:“后日便是阿弟的生辰,大兄吃了生辰面再走好不好?   “是啊,后日便是麟儿的生辰,阿玉不妨过了生辰宴再走。”   沈朝云看向扶璃,扶璃明白他的意思,轻笑一声:“你若想去便去。”   沈朝云垂下眼帘,道了声:   “那便去。”   “噢!噢!大兄答应咯!大兄要参加麟儿的生辰宴咯!麟儿好开心啊!”稚童一下子欢呼起来,一左一右去拉那父皇与母后的手,边拉还边往皇宫的位置去,“走,父皇,母后,我们快快回宫!麟儿要将这消息告诉那些人,哼,我大兄回来了!叫他们还敢总说我不好!”   一行三人当先往前。   穿着便服的侍卫们暗暗排开附近聚拢来的百姓,一边若有似无地将目光落到身后的两人身上。   他们都是听着朝云公子的传说长大的,此时还是第一次见公子真人。   果真是清风霁月般的人物,光一眼便叫人不敢亵渎,尤其是他腰间银霜剑,剑气如星如雾,将他妆点得不似此间人。   而他旁边那位仙子也如琼花玉露般,两人站一块,总给人种下一秒便要驾鹤归去之感…   不过说起来,仙界男女大防似与凡间不同,据闻公子并未成婚,却与仙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牵手…   侍卫们窥探的视线扶璃早就发觉了。   不过她倒也不在意,高高兴兴地由沈朝云牵着往前,一行人走得不算快,但也不算慢,不一会就到了街边。   街边暗巷处停了辆马车,马车不大起眼。   国主三人先行上了车。   沈朝云道:“我等先去宫中。”   说着,便腾空而起。   扶璃腰身被他挽着,一同上了天。   衣袂飘飘,翩然凌空。   众人仰头在地上看,麟儿“哇”了声。   他道:“原来大兄真的会飞啊。”   “那是自然!公子为太清道人亲自带走,带走那日银河如玉带…”   孙相滔滔不绝,时不时伴随着稚童“哇”“哇”“哇”的惊叹。   扶璃和沈朝云这时已经到了宫中。   他们的到来,显然让整个黎宫都忙乱起来。   准备宫殿,安置,直到深夜,一切才结束。   扶璃被安排在了“云曦殿”,就在沈朝云“大华殿”的旁边,不过一到晚上,等所有伺候的宫人都去睡了,她就溜去了沈朝云的大华宫。   大华宫静得很,宫内一个人都没有,唯有守门的宫婢提了灯笼在台阶下昏昏欲睡。   沈朝云就坐在长案前,拿了一只宫铃把玩。   扶璃道:“哪来的宫铃?”   沈朝云手一招,清风便托着那宫铃飞出去。   扶璃就看着那宫铃重新回到屋檐下,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响。   “哇。”扶璃手支着下颔,“凡间的人,也很有生活情趣嘛。”   “听宫人说,黎宫的所有宫铃都是我母后怀我时,令宫人挂上的。”沈朝云嘴角带了丝笑。   扶璃却想起方才在国主身边那女子。   沈朝云待她淡淡,而且那女子待他也很有几分讷讷。   “那刚才那位…”   “不是。”   沈朝云道。   似是见扶璃又要问,他摸摸她脑袋:“我替你洗澡。”   扶璃一听,眼睛立马亮了。   “当真?我要用那琼花露洗!”   琼花露这是沈朝云最近配来的,琼花自百年琼树上摘取,再经过灵泉、迢溪的浸泡,配起来很需要费一番工夫,不过扶璃极喜欢。   “自然。”   沈朝云从储物袋中放出一只嵌玉盆。   那玉盆呈莲花状,是从一块极大的粉晶上挖取又雕制的,其上阵纹隐隐,为了得这嵌玉盆,沈朝云专门去了一趟南海,挖了千年粉樱石,之后送去七宝宗练成法器,阵纹还是他亲手用昆吾剑刻的…   说来,沈朝云这人虽然高傲,但却直接。   他不与你耍心眼,直来直去,不想说也便不说,不会拿话来欺瞒--   若他要对一人好,便是十二万分的赤诚,毫无保留。   扶璃这些日子,越发感觉到这一点。   她迅速将自己化成藤蔓,跳到嵌玉盆里。   嵌玉盆里已经放了灵泉。   沈朝云招出一只白玉瓶,轻轻一点瓶身。   三滴琼花露便自瓶口而落,落到嵌玉盆里,盆内灵泉登时便泛着一股淡淡的琼花香气。   浓郁的元气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扶璃嘤咛了一声,舒坦地在盆内翻了个身,藤身越发如翠玉一般,精致可爱。   沈朝云在嵌玉盆边半蹲,白色长袍落在莲花状的盆边,如淡淡云。   扶璃伸出须儿去触了触他的袖子,见他不阻止,藤蔓便开始攀爬向上。   沈朝云那双眼睛淡淡地看了看她。   扶璃却不怕他,如今她知道,他不过是只纸老虎,并不会伤害自己,便越发放肆。   须儿爬到他颈间。   凸起的喉结,在他流畅而冷锐的颈部线条显得有些嶙峋而刺目。   她忍不住用最嫩的须儿触了触他喉结。   他喉结便一动,往后缩了缩。   那一幕,不知为何,让扶璃的藤蔓也跟着缩了缩,痒意像这水珠儿,一点点爬上了她。   她轻轻叫了声:“你别动。”   身体却被拍了拍,沈朝云将她在水里翻了个身,将那水滴轻轻浇到翠绿的藤蔓上:“莫动。”   扶璃哪里肯,沾了水的藤蔓蓦地暴涨,像绳子一般狠狠捆到沈朝云身上。   绿藤,白袍。   墨发披散。   圣洁被捆绑,却又有种奇怪的凌虐感。   扶璃的藤身微微颤抖起来。   她自己都说不出今日哪儿有不对,只觉得体内像有股火,那火在左冲右突,似乎要找一个出口。   可出口始终找不到,使她坐立难安。   她蹭蹭对方,似乎唯有这,才能让火降下去一些。   沈朝云一张白玉似的脸蓦地发红,咬着牙:“阿璃,你答应我的。”   扶璃带了丝哭腔道:“是,朝云师兄,我应了你的…可…”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嘛。   只想蹭蹭。   可蹭蹭又不够,便将全身的力气绞上去,绿藤将白袍都勒出了水的痕。   琼花的气味散落一地。   黄色的花絮又开始飞舞起来。   沈朝云漆黑如墨的眼眸暗了暗,突然,“砰--”一声,嵌玉盆被暴涨的藤蔓掀翻,水流了一地。   银色发冠也随着那瀑布似的黑发抛落地面。   “阿璃。”   沈朝云的声音变喘了些。   藤蔓滑过他的喉结。   他又喘了声,气音渐渐,藤蔓下胸膛的起伏变得剧烈。   扶璃从不知,光一个声音都能让她感觉发颤。   他此时的声音和平时不同,好听极了,就想弓弦被弹动后不受控制的声响。   他的明眸也变得发暗,眼角红得像陷入一场迷梦。   “朝云师兄。”   “朝云师兄。”   “朝云师兄…”   扶璃只能这般说话。   他的长指搭到她的藤蔓上,揉捏的力道让她感觉到疼痛,不仅是疼,还有痒。   她死死缠绕住他。   沈朝云喘了声,一只手扶到墙,不知听到什么,眉眼变得暴戾,说了声:“闭嘴!”   那黑发偾张,无风飞扬。   “哐--”   银霜剑莫得插入墙,在半空晃了晃。   而沈朝云十指也已经嵌入墙,他半靠着墙,胸膛微微地喘,墙上是五道深深的印子。   “阿璃。”   他唤了声,那声音已完全变了样,喑哑得根本听不出。   扶璃却答不出,她的藤须儿滑过他,却在下一秒,变得发软,酥麻麻落到地面。   琼花露的水漫过她。   扶璃晕晕乎乎里,只见白色仙人闭着眼,靠着墙,白袍被水渍染得丁点仙人气质没有了。   好想…   好想亵1渎他啊。   扶璃想,她果真是邪恶的妖。   脑子里半点正经事都没有。   良久,她软绵绵的藤身被一只手捞起,重新放到嵌玉盆里,轻柔地洗了个澡,丢到床上去睡着了。   ***   扶璃醒来时,难得有些害羞。   昨天那突如其来的感觉,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而那漫天的黄色花絮也没再见--   怕沈朝云逮着她训,扶璃干脆躲了他一天。   等到第二天,那稚童的生辰,实在躲不住了,才去大兴殿找他。   整个黎宫张灯结彩,连大兴殿也不例外。   红色宫灯挂得到处都是,宫婢们进进出出,脸上都带着喜色,见她进来,纷纷躬身:“仙子。”   扶璃点点头:“你们公子在吗?”   她当然是知道,沈朝云在里面的。   不过略一感受,便知那藤蔓扎根之处的流向。   宫婢们掩嘴笑:“公子在里面,仙子自去便可。”   扶璃才踢踢踏踏往里去。   才进去,便发现大兴殿内全变了样,青幔全换成了大红,连沈朝云都没再穿平常的白袍,而是换了一身绯色。   他皮肤白,那绯色衬得他眉目竟多了一丝情,一眼看来,竟有种绝艳之感。   扶璃一下便被迷住了。   “朝云师兄,你今日真好看。”   她笑嘻嘻地过去。   沈朝云却不知在想什么,眉目缓缓落到她身上,过了会才道:“阿璃。”   他并没像之前那般念她,扶璃倒有些不适应了。   正奇怪,沈朝云却起身:“走了。”   “去哪儿?”   “麟儿的生辰宴。”   扶璃侧耳听,远处鼓乐声声、丝弦阵阵,还能听到觥筹交错之声,那稚童的生辰宴确实开始了。   生辰宴极热闹。   似乎整个黎国的达官显贵都来了,国主与新后一人一边伴在那稚童身边,还从宫外请了专门的歌舞贺辰。   歌舞毕,官员们开始送礼。   各种稀奇古怪、能投得小儿所好的礼物被献上来,讨得稚童“咯咯咯”笑。   这还是扶璃第一次见人办生辰宴,跻坐在沈朝云旁,一边执着酒盅,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沈朝云也在喝,他眉目被绯衣映得清艳,扶璃看着、看着便忍不住被吸引过去,拿手指绕着他闲的那只手玩--   不过叫扶璃奇怪的是,没人将目光落到他们这一侧。   但很快,她就领悟过来,这人又施了障眼法。   整场生辰宴,在一头五色鹿被牵上来时,达到了高潮。   牵鹿的是个伺官。   那伺官恭恭敬敬地道:“禀二殿下,这只五色鹿为国主亲手所猎,寓意吉祥,原殿下此后无病无灾,安康如意。”   稚童睁大眼睛:“哦?这鹿是父皇亲手猎的?”   “正是。”伺官垂首。   稚童忙颠颠地下去,围着五色鹿转了一圈。   而这时,扶璃已经听到附近伺候国主的郎官说了究竟。   原来,为了蹲这五色鹿,国主竟然在围场整整呆了半月。   又因为怕伤到五色鹿的皮毛,还在蹲到后策马在鹿后亲自驱赶了整整一日夜,到第二天晨光熹微五色鹿疲乏难继时,才下手捕捉--全程没让任何侍卫帮忙。   而大殿内的五色鹿,果真皮毛鲜亮,眼睛灵动,没一丝妨害。   扶璃朝旁边的沈朝云道:“看来国主是个慈爱的父亲。”   “自然。”   沈朝云道,说着,便饮了口酒。   酒液映到他黑漆漆的眼睛里,像漾了一点迷离的月。   扶璃“嗯”了声,又高高地回去看,稚童这时已经冲到国主怀里,抱着他又跳又叫。   国主拍拍他脑袋,道:“坐好。”   旁边盛装打扮的皇后弯了弯眼睛,温柔道:“听父皇的话,莫失了体统。”   稚童忙忙坐正身体,眼睛却咕噜噜转,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   之后的生辰宴,便在一片歌功颂德里结束了。   扶璃跟着沈朝云走出大殿时,还掰着手指头道:“朝云师兄,你以后也这么给我过生辰吧。”   她努力算着自己的生辰,沈朝云道:“你生辰何时?”   扶璃认真地想了会,发现自己其实…不记得。   一株草哪里有人类的讲究,过什么生辰呢。   她在初初有神智时,只想着每日不要被虫啃,不被鸟儿吃,不被人踩…哪知道什么时辰。   唯一对时辰有感觉的,不过是天冷了,草要冻死一批了。   “算了。”   扶璃想,可想着少收一份礼物又不甘心。   沈朝云点出一只纸鹤,将一个金色项圈放上去,待那纸鹤翅膀一拍,消失在面前时,提醒她:“要不把我们结契那天算你生辰?”   扶璃恍然大悟,点头:“对哦。”   越想越可行,便道:“那朝云师兄,你以后要记得哦,你我结契之日便是我的生辰,要送礼物的!”   沈朝云嘴角析出一丝淡淡的笑。   那笑也仿佛含着月的温柔。   “可。”   “哦。”   扶璃心里甜滋滋的。   两人说着话到了云曦殿。   扶璃看看沈朝云,情知发生了昨晚之事,这人怕是不会让她过去大兴殿,便依依不舍地说了再见。   上台阶,回头,见那绯衣郎君还在台阶下,一双美丽的眉目看着她,心念微动,便冲过去,抱了抱他:“朝云师兄!”   她欲说什么,却又发觉不知该说什么。   对方轻轻抱住她,两人在月下静静拥抱。   时光也变得静谧。   扶璃感觉,心静得很。   她喜欢昨天的感觉,却也觉得只这样拥抱也很好。   时间都好像变柔变缓了。   良久,沈朝云推开她:“去吧。”   扶璃这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台阶。   等到进了云曦殿,躺在殿内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有件很重要的事自己忘了。   就在她反复睡不着时,门被人从外轻轻敲了敲。   “谁?”   扶璃问。   “是我,仙子。”   门外的声音透着温和,扶璃不久前在生辰宴上听到过,是…那皇后的?   皇后来找她作甚?   扶璃起身,并未急着开门,只是问:“皇后这么晚了,寻我作甚?”   “是有事,想寻问下仙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1 11:55:58~2022-08-03 23:5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1234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露露呀白白哒、三月锦、12345 5瓶;册子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幽梦   /白日上楼   远处的大殿还在响着鼓乐。   夜已渐渐深了。   扶璃想不明白, 皇后能有什么事要问她。   她与她一无交情,二无交集,啊不对, 有交集的,沈朝云,只是据她观察,沈朝云与她也并不亲厚…   心里诸般想法,但在域中多次的经验, 让扶璃挑出一根须须儿往前试探,待探得面前是个活人, 才将门打了开来。   “皇后要问我何事?”   说来皇后的样貌与扶璃原先想象的也不大相同,她不算年轻,可也算不上老, 有一双风致的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带了丝胆怯地看着她——   这眼神扶璃不胜陌生。   凡人见了他们这些修士, 不是五体投地、恭敬到无以复加, 便是如这皇后一般胆怯。   所以她倒也不生气。   “皇后?”   眼见皇后迟迟不答, 扶璃又问了声。   “啊,是,是, ”皇后像是才反应过来, “本宫是想问问仙子归期何时…”   似是怕她误会,她又补充道:“问好您的归期,本宫好为仙子与公子准备宴席…”   越说她的声音便越小了去, 像是怕扶璃责难似的。   扶璃盯着皇后柔顺垂下的脖颈 。   若她未在镜中历练过, 恐怕就会当皇后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此时, 她却知道,深更半夜来问归期…   从礼节上来说,恐怕是不妥的。   哪怕她表现得再柔顺,也是不妥的。   这是在委婉地谴人。   “皇后是不欢迎我与师兄?”扶璃问,“还是我与师兄做了什么让皇后不快之事?”   皇后头垂得更低了:“不,不敢。”   是不敢。   不是没有。   “说。”   扶璃轻轻道。   她是妖,虽说修炼日短,但几次域下来,《万物生》第一境已到第三层,体内妖力早就非同日而语,此时带了点怒气的低声,竟给人一种巍如高山之感。   皇后慌忙跪下,身体抖如筛糠:“求仙、仙子息怒,实、实在是… ”   她仰头,扶璃这才发现,皇后一张脸白到吓人。   额头的汗涔涔地出,她抖着手从袖出取出一物,那金灿灿的项圈在廊灯的照耀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这不是师兄让纸鹤送去的金项圈?   “仙、仙子请看。”   皇后将那项圈翻了个个,扶璃这才发觉,那项圈缀着璎珞的地方有暗褐色的印记,从气味来看,倒像是血迹。   皇后落了泪:“公子虽是好心,可这璎珞到了麟儿手中,便让他摔了一跤,磕破了两颗门牙,公子、公子……”   扶璃:“…”   她蹙起了一双眉:“所以…此事与我师兄何干?   “自是有关!”皇后忙直起身子,急急道:“仙子有所不知,公子是天生的逆命,注定孤寡,生来便克母,后来克父,所以,与他亲近之人皆、皆不得善终…”   她攥紧手中的帕子:“妾、妾本不欲说这些,只打算好好招待,等时日一过便好好地送仙子与公子离开,可、可…可如今麟儿都受了伤,妾实、实在是害怕…”   她趴伏下去:“求仙子成全!”   扶璃只觉得无稽。   世上之人常说逆命,所谓逆命,大多是妨害自己,又怎会妨害他人?这世道妇人产子多有艰难,若留下子女都为逆命,那该有多少个逆命?   许是她的沉默,让这皇后感觉出什么。   她膝行至扶璃面前,抱住她腿苦苦哀求:“仙子若不信,可去问国主,国主最是知晓。黎国百姓都道公子生来祥瑞,自那仙人将公子领走后黎国百姓更是深信不疑,可若真是有福之人,怎会克母?公子被仙人领走之时,黎国多事,国主沉疴在身,若非那仙人赠了一丸仙丹,恐怕国主早已驾鹤西去,此事宫中人人皆知…”   “你与我说这些不过是柿子捡软的捏。”扶璃不欲再听,半低下头去,对上皇后惶急的眼睛。   她是妖,瞳孔本就偏大偏黑,此时带了冷,便呈现出一股妖异之感。   皇后怕得发起抖来。   “你怕我师兄,想要赶人,却不敢与我师兄说,只跑到我这来,莫非打量我是好气性,任你编排我师兄?”   扶璃的手掌伸出一根绿须儿。   皇后的瞳孔睁得极大,显出极度的惶恐来。   “仙、仙子饶命!妾居句句属实,绝无虚假!公子确实生来带孽…”随着扶璃的绿须儿靠近她脸颊越来越近,皇后嚷出了声:“否则,今日明明也是公子的生辰,为何宫内无人吱声?!国主这般慈爱之人,为何从不替公子庆生?”   扶璃一愣,须儿停了:“你是说…今日是我师兄生辰?”   “是!自然是!你去问宫中老人,谁不知晓今日也是公子生辰,立秋月明,百树成荫,本就是公子生辰…”   皇后惊恐的辩解,扶璃已经再听不见。   她想起方才那场热闹的生辰宴。   想起国主慈爱地抱着幼儿,接受百官的朝贺的场景。桌上摆满了美味的瓜果,有成山的礼物,有无尽的宠爱,国主甚至为了怀中幼儿,用整整一月的时间蹲一只梅花鹿…   他费尽心思为幼儿庆生时,可曾想过另一个儿子?   而师兄呢?   师兄穿着绯衣,坐在长案一角,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场景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他饮酒,饮的是什么酒?   扶璃想起殿前她吵吵闹闹着要他给她过生辰的场景,那时,他心里什么感觉?她又想起分别前两人的拥抱,抱着她时,他在想些什么呢…   “你是说我师兄从未过过生辰…”   “是,是!谁会为一个不祥之人过生辰……”皇后道,“妾原以为公子修了仙便不会妨害,可我麟儿,麟儿确实受了伤,妾身为母亲,实在害怕…”   “求仙子大发慈悲,求仙子大发慈悲…”   皇后不断磕头,扶璃看着她涟涟流下的泪,却想起那个连泪都不会流的师兄。   “滚。”   她拂袖。   一道风将皇后推了出去,她落在台阶下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两位宫婢连忙过来搀她。   而这时,扶璃已经如一阵风般远去了。   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   踩在树枝上,轻盈地掠过树叶,掠过高高的宫墙。   现在,她只想扑到沈朝云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无边爱怜地告诉他:她在他身边。   她永远都会在他身边。   可在即将到达师兄的大殿时,扶璃的脚突然停住了。   旋即,她用更快的速度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因速度过快,她的衣袂在风中旋出一朵花。   扶璃穿过角门,沿着深夜已寂寂的长廊左拐右拐,最后,走到了膳房前。   膳房内早就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个还温热的锅灶。   扶璃找到了一点剩下的面,只是在烧柴时遇到了点麻烦,不知为何,那柴怎么都点不燃,发出闷闷的烟。   等好不容易火烧起来,扶璃已经是一身的汗。   水煮开。   下面。   下面时扶璃想了想,又找出调味罐,尝了尝,照以前见过人族烧饭的样子加了点盐,又找到一把青菜和一个鸡蛋,将青菜和蛋放进去,而后捞出来。   这样,一碗面就好了。   扶璃端着碗出门,这次去时,便不能像之前那般快了,生怕那碗撒了,扶璃走得小心翼翼,到大华殿时,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她轻轻敲了下殿门。   才敲了一下,大华殿的门便从内开了。   一身绯衣的男子走了出来。   月华清幽,他绯色独绝,扶璃看着对方走近,将手中的碗捧得高了点:“师兄!”   她仰着头笑,“请你吃!”   沈朝云的目光落到那张带了灰的笑脸,又落到她捧得高高的青瓷碗。   “阿璃,你这是…”   “这是阿璃亲手给师兄下的生辰面!”扶璃笑,仰着小脸道,“愿师兄吃了,年年有今日,啊,不对,今日不算好,那便吃了长命千岁、万岁,万万岁!”   月光下,那张脸笑得如花儿一般,洒满了阳光。   沈朝云喉头动了动,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心脏像被水缓缓漫过,起不来,也不想起,最好永远溺毙在这水里。   扶璃则拉着他进大殿,只觉得今日的朝云师兄格外配合:“走,快去吃,我做起来可费劲了,那柴啊,怎么都点不着…”   沈朝云木讷地被她拉进门去,又按到正殿的长案前。   长案上,已经摆了许多被喝光的酒。   盈盈酒气充盈在殿内。   扶璃“呀”了声:   “师兄!你偷喝酒!”   沈朝云微微一笑,绯衣艳色,笑得扶璃别过眼去,有些害羞。   她忙将储物囊里的一对筷著塞到他手里:“师兄,吃面!”   沈朝云这才拿起筷著吃面。   面已经坨了,胀得快要出碗,扶璃这才注意到,懊恼地拍了下额头:“算了,师兄,不吃了,这个不好吃了…”   沈朝云却避开她来拿碗的手,一点点地吃了。   除了镜中,扶璃还是第一次见他吃凡间的饭菜,干脆坐在案旁,看着他一点点将碗里的面吃完。   长案的灯落到他艳色的衣裳,以及垂下的柔和的眼睫间,扶璃突然觉得心底暖暖的,胸腔像被某种东西填满。   很温暖。   很踏实。   像是有种突然落地的感觉。这感觉很奇怪,他们从镜中、从域中的虚幻出来,走入现实。   扶璃以前也从不知道,自己光光看着一个人吃饭,越能感觉到满足和幸福。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   就像阳光落满了身,全身都是轻盈的、暖和的。   沈朝云吃完面,还喝了酒。   扶璃陪他一起喝。   两人靠着长案,原来是跻坐的,后来干脆肩并肩,席地而坐。举杯邀月,把酒共欢。   通透的琉璃盏被酒液和灯光映出清澄的颜色。   一杯杯斟,又一杯杯饮。   酒水清冽,带了丝花香,并不醉人。   可沈朝云却似醉了似的,握她的手。   扶璃极少见他这样,便将自己靠得他更近了些。   两人好像在聊,又好像没有聊。   有时只是吃吃一笑,她凑过去亲他,这回,他也不躲了,只是握着她后颈,细细密密地吻她,那吻缠绵又亲密;有时又像惊涛骇浪,他绯色的衣袍盖在她脸,她好像要被他吞了似的--每当这时,她又觉得,沈朝云和她认识的不大一样,他像是那些想吃掉她的大妖,瞧着她的眼神,摸着她眼角的手指,都让她感觉自己想下一秒也许要被他…   这时,她便会有些害怕。   他似乎察觉了,便会退开一些。   可退开不多时,又会过来吻她。   不知疲倦,流连忘返。   就好像她的嘴唇突然变成了某种极吸引他的东西,让他爱不释手,便只能通过吻来传递那种感觉。可这传递也不足一二,便只能不断地吻。   扶璃终于懂那种感觉,所有的语言都不足以表达心底,便只能拥抱,只能吻,再拥抱,再吻…   这时她终于能感觉到沈朝云是爱她的。   不只是言语和漂浮的表达,而是沉入实地的男人对女人的爱,他吻她、拥抱她,带着密密的切意,切切的哀求,唇齿交缠、亲密无间。   他不再是云层上无欲无求的仙,是人间被欲望裹挟的人。   他渴求她。   爱l抚她。   带着欲l望,带着诉求。   当然,也不只是这些亲密。   接l吻的间隙,两人还会聊天。   她会讲些过去,他也会讲。   他谈他初入无极宗的事,第一次拿起剑的感觉,初时遇师父时觉得他是个老骗子……   扶璃听得“咯咯”笑。   每当她笑时,他便又会吻过来,一只手抵着她的唇,吻时便如惊涛骇浪,扶璃似乎变成了他怀中的小船儿。   他还讲了他母亲的事。   他说他生下时母亲便去世了,他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但宫人们都说她是极好的,只是命不好。   他说父皇很爱他母亲。母亲在时,人人都说他们是神仙眷侣,时常在一起诗词唱和,鼓乐弄弦。   他还说父皇恨他,恨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生下来时便未抱过他,他从小跟着宫人生活。   “他喝醉酒时,会叫我去死,问我,说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说这话时,沈朝云那双萋萋的美丽的眼睛映了细碎的灯影,好似盛满了伤心。   扶璃便亲亲他的眼睛。   “过去了。”她说。   “是,过去了。”沈朝云笑,“我以后有你。”   他拥抱住她。   绯色衣袍盖住扶璃,扶璃被裹在沈朝云酒气与冷杉香混杂的怀抱里,不知为何突然有了睡意。   她睡去了。   扶璃开始做梦。   那梦格外得清晰,但她就是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走在一个装饰华贵的长廊里。   长廊里提着灯笼的宫婢们来来去去。   扶璃看了看长廊,发觉地方有些熟悉。   这似乎是通往国主正殿的长廊,白色廊杆上铸了一个个狮头,狮头们神色各异地看着她。   远处是有猫头鹰的叫声,扶璃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饶是在梦里,她也能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   一位提了灯的宫婢经过她时,正与旁边人说话:“国主又喝醉了,每到殿下的生辰,国主总是要喝得烂醉。”   “嘘--”旁边那宫婢道,“在这里可不能乱说话,当心被听到,拉出去杖毙。”   “只可怜了…”   那宫婢幽幽叹了口气。   扶璃还没听清,就被一股力道拉着一路飘,最后飘到一个冷清的大殿。   之所以说冷清,是因为黎宫内随处可见的宫婢们,这儿一个都没有。   扶璃被拉着飘过屋檐,落到殿内。   大殿也是旧的,墙壁红漆斑驳,扶璃还在梁上见到了蜘蛛网。   不过,吸引扶璃注意的,却是坐在大殿台阶上的稚童。   初初一眼看过去,只有一个感觉,瘦。   嶙峋的肩胛骨将身上发白的旧袍高高地撑起一块,这显得他更小更瘦了。   稚童正低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时不时拿手中的柴杆拨一拨,左手蜷在膝上。   扶璃蹲到他面前,稚童似有所察觉,突然抬头。   扶璃一愣,这才发觉,他比她以为的还要瘦。   一副皮包骨的模样,两侧脸颊都凹下去,这样一来,就衬得那双眼睛格外得大,黑沉沉的,有些渗人。   没见着人,稚童又低下头去。   他在拨地上的蚂蚁。   蚂蚁哼哧哼哧地搬着碎米粒,被他拨到一边,又继续重新搬起碎米,哼哧哼哧往前去。   他又拨,蚂蚁又搬。   这样的动作,重复了许多次。   “你在做什么?”   扶璃问。   原以为他听不见,稚童却又突然抬头,往她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眼神透着茫然。   扶璃终于知道,刚才看到这双眼睛的熟悉感来自哪里了。   朝云师兄!   是朝云师兄!   他的眼睛和朝云师兄一样,只是朝云师兄的眼型要狭长一些,显得冷肃;而这稚童的要略圆一些,显出几分可爱来。   扶璃简直要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   …难道他是朝云师兄的小时候?   …或者说,她入了朝云师兄的梦?   扶璃从前听说过,当心意相通时,有可能会进入对方的梦。   可…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除了那双眼睛,他完全看不出朝云师兄长大后光风霁月的模样。   他太瘦了,瘦得吓人。   三四岁的光景,整个人像一根瘦麻杆,头发不见稀疏枯黄。   唯有那双眼睛,在看人时显出那一分的靡艳,恰如粼粼的水波。   扶璃伸手,欲去触摸稚童的脸颊,却穿了过去。   稚童四处张望了下,似乎有些失望,他蔫蔫地垂下头去。   扶璃忍不住唤了声:“朝云师兄?”   这回,稚童没抬头,反倒是一位刻薄相的宫人冲过来,紧张兮兮地道:“要死了,要死了!殿下!你怎么又在弄这些脏兮兮的东西!”   他将他手里的柴棍撇了,要来拉他,稚童却不肯,挣扎起来。   “走了!别在这呆了,一会国主过来,当心掀了你的皮!我的好殿下喂,走了走了……”   稚童却一下从他的手中钻了出来,跳到殿内。   宫人在门槛外,似乎顾忌着什么不敢进去,只敢在门外劝:“殿下,你就与奴婢回去吧,我们回去等国主,今日是你生辰,国主一定会来的……”   稚童就用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宫人快哭了。   “殿下,你这回若再不听话,让国主厌弃,那些人就要更加欺负到咱们头上了,殿下,您便跟奴婢走吧,殿下,殿下……”   稚童终于开了口。   “我要在这等父皇。”   他道,还将蜷着的手递给宫人看。   只见小小的瘦巴巴的掌心上,放着一只木蝴蝶。   那蝴蝶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呈现出一股光滑的釉质,很显然,这是一个极得主人欢心的物件。   “哎哟,我的小殿下哎,这不是你最爱的玩具吗,你怎么把他拿出来了。”宫人大呼小叫道。   稚童抿出一个笑,那笑像是害羞。   他道:“阿树,我就把这个送给自父皇,送完便走了,好不好。”   他问好不好。   宫人没说话了。   他杵在那看着门槛内的稚童,过了会,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稚童又坐在大殿门前的台阶上等,天越发黑了,月亮悄悄地跑到正中央,撒在大殿前的台阶上。   扶璃陪他坐在旁边等。   突然,稚童开了口:“你说父皇会不会来?”   扶璃吓了一跳,以为他看见了她。   他又继续:“会来的吧。”   “应该会来的吧…听阿树说,每年我生辰父皇都会来母亲的寝宫呢。”   他似乎在与一个虚无的存在聊天。   “你说父皇会不会喜欢我的木蝴蝶?阿树说父皇以前很喜欢蝴蝶,因为母妃的名字里有个蝶字…他应该会喜欢的吧……”   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这只蝴蝶。   “…希望父皇拿了这个蝴蝶,就会喜欢我一点。”似乎是感到羞赧,他嘴角抿出了一点羞涩的弧度,强调般点头,“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说着他又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啊,你也要回家了吗?”   稚童他低着头,用柴棒轻轻地拨动一只落单的蚂蚁。   扶璃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在和蚂蚁聊天。   她心底微微地涩,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他的发顶,却在快要碰上时,又收了回去。   莫名的,她不想惊扰他。   他似乎在沉浸在一个梦里。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稚童惊喜地抬头,当看到来人时,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下来。   是一队巡逻的侍卫。   侍卫们持着长戟安静地走过殿前。   又一阵脚步声来,稚童又抬起头,这次,他眼里的光没再熄灭,而是站起,冲着来人喊了声:“父皇!”   年轻了许多的黎国国主踉跄着脚步,往这大殿前来。他似是醉了,还在挥退旁边欲搀扶的宫人。   听到唤声,那国主抬起一双被酒精熏染的眼睛,等见到稚童,脸色立马就变了。   本就红的脸,胀得更加红,一双眼也红。   他不断挥着手:   “谁放他过来的?”   “来人,把他给孤拉走。”   一群宫人“轰得”上来。   稚童不依,不断挣扎着,回头喊“父皇”“父皇”。   国主挥挥手:“放他下来。”   稚童被放了下来,他立马冲到国主面前,手中木蝴蝶高高举起。   “父皇!我来送你这个!”   他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睛满是憧憬地看着面前这个掌控着整个黎国权柄的年轻国主,满脸的孺慕之思,好像面前这个人是他的整个世界。   “蝴蝶?”年轻的国主道,“为何送孤?”   “父皇喜欢的!是母后!是母后!”   稚童说着,手却被“啪的”打掉了。   那一下极狠,稚童只来得及看到蝴蝶落在地上的模样,下一秒,脖子就被钳制住了。   国主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提她?!孽畜!”   “谁给你的胆子!”   稚童试图去拨那双紧紧钳制着他脖子的手,一张脸胀得发紫:“父、父皇…阿、阿玉快不能呼、呼吸了…”   男人的手却像是被烫到,猛地一甩。   稚童小小的身体就被甩到地上。   他摸着脖子咳了几声,重新爬起来,将那木蝴蝶捡起,递到男人面前,努力挤出一个笑:“父、父皇,我是来给父皇送这个的,阿云最喜欢的蝴蝶。”   国主像是被吓到,后退了两步。   旋即,下一秒,突然走到他面前,那张脸已经是暴怒。   “谁让你来送这个的!”他啪的将木蝴蝶从稚童手里抢去,丢在地上用力地踩。   木蝴蝶迅速被踩成了几瓣。   而他似乎还不尽兴,要带刀侍卫拿刀来砍。   “父皇…”   稚童眼里已经有了泪。   他抬头,似乎不大明白。   “父皇,为…”   “别叫我父皇!”男人打断他,瞪着他的眼睛染了酒意,全是红血丝,“也别用这个眼神看我!”   “孽畜!”他推了他一把,“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稚童被推倒在地。   他半支着身体,呆呆地看着对方。   那年轻的男人却似是承托不住他眼神的重量,踉跄地转身,往回走。   “父皇…”   稚童茫然地唤了声。他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没有动,过了会,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过来,一把抱住他。   稚童在他怀里。   他傻乎乎地抬头,对着老人说:“孙爷爷,父皇不喜欢我的蝴蝶。”   扶璃早已泪流满面。   她不明白,一个父亲为什么能这么狠心地对待自己的孩子 。   人族常说,父母之爱,为之计深远。   她想问一问黎国国主,可下一秒,她又被一根绳牵着,不断地往前去。   她看着稚童一年年地长大。   每一年的生辰他都呆在自己的宫殿里,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位置。   他悼念自己的母亲,却似乎自己的父亲别无所求。   他再也没有去试图讨父亲的欢心。   那三四岁的稚童,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话越来越少,常常一天都能不说一句话。他讨厌与人的交集,身边只除了一个阿树,没有别人。   他只跟阿树说话。   可有一天,阿树掉进井里死了。   他为阿树守了一个月的灵,不再跟任何人聊天。   他越来越消瘦,越来越安静,在黎宫内活得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无人在意他。   直到有一天,离宫内来了一个白须白髯的仙人。   那仙人带走了他。   ……   扶璃睁开了眼睛。   当看到旁边阖眼沉睡的沈朝云时,猛然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泪流满面,想说什么,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只知道紧紧地抱着他。   黎宫内那沉默的孩童,像一根线紧紧地揪着她的心。   一个被父亲说着“怎么死的不是你”的孩子,   他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   长到现在这样健康的模样…   她的朝云师兄啊…   “怎么了?”   沈朝云睁开眼睛。   扶璃摇头,说不出话来,只会落泪。   他用袖子替她揩泪,声音难得低柔,带了丝笑:“跟个孩子似的。”   一股冲动冲到喉咙口,扶璃道:“朝云师兄!成亲吧。”   “以后,你都有我。”   沈朝云看着她,眼底有汹涌的东西。   他突然凑过亲她。   扶璃被动地亲吻,一吻别,他手摸着她唇,突然道:“阿璃,此事合该我提。”   “我们这便回去禀明师父。”   “嗯?”扶璃被吻得迷迷糊糊。   “成亲。”   他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3 23:54:25~2022-08-09 00:1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歌 110瓶;夜茴夕枫、94级的风、露露呀白白哒 5瓶;书书佳佳 4瓶;时暶.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回宗   扶璃和沈朝云直接走了。   两人没继续留在黎宫, 走时一轮明月高挂,星光漫天。   扶璃被沈朝云揽在腰间,望着底下华灯璀璨的黎宫, 问:“朝云师兄,你真的不恨他吗。”   两人都知道口中的他是谁。   “谈不上恨。”   沈张云的目光从黎城巍峨的城墙,到宫外热闹的集市。即便深夜,也依然有晚归的行人。   少时总坐在宫墙里,想象宫外的行人是如何模样。   等后来出门, 才发现与宫内截然不同。   修者为长生,凡人为生活。   唯有这黎宫不同, 仅以一人喜,一人悲。   他叹:“不过是个软弱的男人罢了。”   扶璃去触摸他的脸,却只看到月光映到他眼睛里的模样, 像片片碎星。   确然不带一丝忧伤。   她才放了心。   两人就腾空而立, 站在高处, 扶璃如攀缘的藤蔓已经依偎在他身侧, 由他揽着腰, 风呼呼地吹,她撩了撩被吹起的发丝,便直接将自己整个钻到沈朝云怀里。   沈朝云且由她。   忽而, 扶璃又想起一事,问他:“那沈朝云,如果…你是你父亲,而我死了, 你当如何?”   大抵天底下的女子, 都爱冒傻气地问心爱的男子一句, 也都只希冀一个回答。   沈朝云却只是弹了他一记额头:“我如何会让你死?”   那一下, 弹得扶璃疼得紧。   她摸摸额头:“我是说万一,万一嘛。”   她扁扁嘴:“也不说些好听的。”   “万一也不会有。”他傲然道,“这世上,若要你死,必定要踏过我去。”   扶璃看着白袍剑君的少年意气,爱得不行,踮起脚便亲了他一记,被搂在怀里。   “眼睛。”   “啊?什么眼睛?”   “世上修者万千,在外面不可如此无状。”   他说着话,一双眼睛却在笑。   “哦。”   扶璃不大在意地道。   一朵云飘过去。   扶璃一瞬间又被吸引住注意力,伸手去捞,沈朝云将她乱伸的手拉回怀里,招来一艘轻舟,带着她上了舟。   轻舟日行八百里。   从黎城穿过中洲,再回到无极宗,往日能行个十天半个月半的行程被缩短到短短三日。   下船时,扶璃又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意。   望着巍峨的山门,竟有种亲切的归家感觉。   沈朝云去找宗掌,扶璃自不想去见一帮威严的老头--当然,也不止是老头,秋玄长老还是很美貌的。   但她也不想见。   于是直接去了执事堂,拿了这几个月的月例,自觉储物囊丰厚,便去了旁边修士摆小摊的地方,买了几件不贵又算有趣的礼物。   她去见了吉香。   没想到吉香和赵凌在一块,吉香见她便一阵笑又一阵闹,唯有有赵凌,看着她面色古怪。   扶璃摸摸脸:“怎么了?不认识了?”   “哇…”吉香则围着她转了一圈,“阿璃,你不对,你不太对。”   “哪里不对?”   扶璃奇怪。   吉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面前的女子面含春水,眼泛桃花,比从前还要吸引人,反正…她一眼扫过来,她心都要酥了。   赵凌手支着下颔,冷不丁道:“她这样倒像是戏文里与男子……”   她眼睛蓦地睁大:“你不会真的与朝云师兄他!”   似是被自己的猜测吓到,赵凌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扶璃脸颊飞了粉,她难得有些害羞:“你想哪儿去了?我与师兄发乎情,止乎礼,还未…”   正否认着,旁边一道白色身影落了地。   琼花树下,公子衣袂飘飞。   在几人的注视下,他迈步向她走来,一笑:   “阿璃,走了。”   语声温和如春风,连那双常年含霜藏雪的眼睛里,也暖如春波,只叫人看得呆了。   赵凌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指着扶璃“你你你”说不出话来。   扶璃摸摸鼻子,又跟吉香说了声再见,便蹦蹦跳跳去找沈朝云。   她一下抓住沈昭云的胳膊:“朝云师兄,你来啦。”   神态亲昵,柔情无限。   那姿态不过一眼,便知她和从前的不同。   无情和有情,全然两种感觉。   当然,沈朝云的不同,虽未如此明显,却也从他的眼角眉梢里出来,如冰川渐融,一靠近,便能感觉其融融温度。   吉香拼命地拍赵凌的手:“你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   “看见了。”   “终于还是让她得逞了。”   赵凌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难怪这次宗门大比回来,师兄师姐们一提起朝云师兄要么莫如深,要么唉声叹气。不过…阿璃和朝云师兄站在一块,看起来可真是般配。”吉香支着双颊。   赵凌连连冷笑。   吉香睨她:“你冷笑什么?反正再怎么样,大师兄也不会到你手里。”   赵凌一副天塌了的样子:“你见过大师兄这样吗?他居然笑了!笑了。”   “是,笑怎么了?大师兄笑起来可真是…”吉香捂住胸口,“让人心都化了。”   “阿璃可真是好福气,不过大师兄也很幸运啊,像咱们阿璃这样又漂亮又会撒娇的女子哪里找……”   吉香在那里叽里咕噜,赵凌翻了个白眼,径直走了。   这时,扶璃已经跟着沈朝云到了太清峰。   太清峰还是老样子。   山腰郁郁葱葱,山顶有零星的白雪覆盖,峰内一片寂静,问小童,才知大师姐从大比回来,便被七宝宗的少宗主邀去了七宝宗,其余的师兄师姐也都在外游历还未归来。   倒是太清道人,已经从幽云台回了来。   两人便去了峰主府。   太清道人似是提前便知道他们要来,正坐在峰主府的正殿等他们。   沈朝云放开扶璃的手,朝上首位作了个揖:“师父。”   扶璃也讷讷跟着喊了一声:“师父。”   对着太清道人,她始终有股敬畏。   他端坐在那,便如渺渺清风,峨峨高山,叫人不敢亵渎。   太清道人颔首:“回来了。”   “看来你们是有话对我说。”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沈朝云方才放开扶璃的手。   “是,”沈朝云道,“弟子想与小师妹成亲。”   太清道人叹了口气,问:“你可想好了?”   沈朝云颔首:“想好了。”   “想好了便好。”太清道人道,“世事由你所选,便也由你所担。”   他说完这一句,便转向旁边还在懵懂中的扶璃。   “阿璃,你虽是妖,却也是我太清弟子,今日你要与你朝云师兄结为夫妇,为师并不阻拦。”   他朝她招手。   扶璃看了沈朝云一眼,在得到沈朝云的点头后,才上前去。   太清道人探手在空中一抓,便抓出块那圆润的萤石,莹润的外壳内,还能看见里面一滴翠色的液体。   “阿璃,你可还记得,你们菟丝子有个飞升了的大妖?此物便是师父自那大妖遗下的洞府所得,拿到它时,它被藏在洞府一个重重保护的机关里。师父探寻半生也不知它为何物,便交由你,兴许对你有用。”   扶璃看着那萤石,只觉得那儿似乎传来股莫名的吸引力。   她伸手,指尖才触到那萤石,萤石的外壳便像水化了一样,那滴液体倏地冲到她额心便不见了。   她茫然地看着指尖,又摸摸额心,什么都没有。   体内也没有东西。   沈朝云探手过来,将元力探入她体内。   那滴液体便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太清道人捋了捋胡须:“看来此物与你有缘。”   “这世间有太多我们所不知道的奥秘和玄机,等着我们去探查,不必过于忧心,在我看来,这不过是那大妖给予后代的一个机缘。”   “好了,阿璃,你先回去吧。”   他道。   扶璃听出来,这是要她先走,怕是师父有事要与朝云师兄说。   她看了看朝云师兄,依依不舍地走了。   回到师兄府内,那小童见她倒是十分开心。   “仙子,您回来了!”   扶璃点头,从储物囊里取出一小袋果子。   这是她拿了月例买的,很是香甜,含了点元力,刚才还送了吉香和赵凌呢。   小童一看扶璃还记得给他带礼物,一双眼睛高兴得眯起来。   他将果子小心收起来,问扶璃:“仙子可要吃些冰露,近来食舍出了一款饮露十分好吃,宗内许多师兄师姐都爱点呢。”   扶璃一听,刚才萦绕在心间的些许不安立马便消失了。   她道:“自然要吃,你快快取来!”   小童“噔噔噔”连忙去取冰冰露,不一会果然取到一个碗大的浆露,之所以叫冰露,是那瓷碗里盛放着一朵冰雕似的,旁边还浮着一层冰,冰上糯糯的赤豆。   扶璃毫不客气地舀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只觉得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蹿着凉气。   在这天气里,十分爽快,而那糯糯的赤豆,又添了香甜。   她顿时什么不高兴都没有了。   吃着冰露,在那等师兄。   只是师兄很晚才回府,回来时,整个人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扶璃叫了他好几声,他才似回过神来,摸摸她头发。   他道:“阿璃,师兄要出去一趟,你在宗门内等我。”   “可…”   她不能离你太远啊。   扶璃话还未出口,手里便被塞了一样东西。   是一张黄符小纸人。   纸人上以红色朱丹画了生辰八字,胸口还点了一滴…   扶璃凑近闻了闻,是血。   “这什么?”   她在手里反复地看。   沈朝云手一招,元力注入,那原本手掌大的小纸人便似充气一样长大,扶璃“呀”了一声,纸人落地,变成另一个沈朝云。   只是这沈朝云呈纸般的质感,与旁边如玉般温润、又如剑般肃杀的沈朝云截然不同。   “哇…”   扶璃新鲜地绕着那“沈朝云”走来走去。   “师兄,师兄…”   她唤,还时不时拿手去戳一戳。   沈朝云将她的手拿回:“莫要瞎碰。”   扶璃扁扁嘴,“哦”了一声。   沈朝云捏了捏她嘴,将她嘴捏成了只青蛙,扶璃打他,他轻笑一声。   又伸手一招,那“纸沈朝云”便又重新变回了黄符小纸人。   沈朝云将那纸人放到扶璃手心:“此物你保管好。他身上刻着我的生辰八字,又点了一滴我的心头血,可再暂作我的替代,你在宗门内不会有事。”   “师兄你要去哪儿?”   扶璃听出他的意思。   “师父要我替他去办些事,五六日便回,你在宗门内等。”   扶璃有些不高兴,皱着鼻子便想拒绝,沈朝云却朝她张开双臂。   她看着他微微弯起的眼睛:“不抱。”   沈朝云继续看着她,她被他看得心头发软,不一会不情不愿地扑过去。   沈朝云将她抱了个满怀。   他吻吻她的头发,又一下一下地抚,似不舍得般:“等我回来。”   “阿璃。”   “…哦。”   扶璃点点头,她将头磕到他的颈窝。   沈朝云却推开她,手抚着她脸,半晌,突然推开,双手抓住面前的空间一撕。   扶璃便见一道水波纹样的漩涡,沈朝云抬脚便进了去。   她想偷偷跟着进,身体却被一股力量按在原处,有遥遥的声音传来:“阿璃。”   “知道了知道了。”   扶璃不忿地道。   她攥紧手中的小纸人,心想,师兄是让她睹物思人。   不过…   她鼻尖轻轻哼了一声。   这破纸人有什么意思?   哪里及得上师兄?   想着,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好,放到了胸口,最贴近契图的位置。   沈朝云这一离开便是六日。   期间扶璃敲过契图。   可契图没有任何动静,很显然对方没听见,或回应了但契图没有传过来--也不知道朝云师兄去了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断绝外界的一切联络。   扶璃便只好等。   那小纸人被她每天瞪上一千遍,但扶璃始终没有注入过妖力--在她等得心焦难耐时,沈朝云终于回了来。   他似是去了很久,胡子拉杂,不复之前光风霁月的模样,一双眼睛有些悲伤。   “师兄?”   扶璃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他却径直向她走来,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   扶璃捶他:“你去了好久。”   “是很久。”   他紧紧地抱住她。   扶璃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抱得窒息了,抬头,头却被按下去。   他道:“阿璃。”   只叫了这一声。   “干嘛?”   扶璃久等不到下文,问。   他又唤了一声。   “阿璃。”   “阿璃。”   “阿璃。”   似乎只是想叫她。   扶璃好笑,抬头:“师兄,你一直叫我干嘛。”   沈朝云吻吻她的头发,什么都没说,半晌,扶璃幽幽道:“师兄,好了吗?”   “你有点臭。”   沈朝云的手僵住了。   半晌,后退一步,施了个除尘诀后,道:“我先去找师父,事情秉明。”   说着,便匆匆走了。   临到台阶时,脚步还踉跄了下。   扶璃叉着腰,哈哈大笑。   *   之后的日子,便好像突然没了烦恼。   扶璃原来担心的也没有发生,宗掌和长老们并没有对她和沈朝云的亲事提出意见。   他们的关系过了明路。   哪怕一开始有些人跑来她里酸上两句三句,但很快在沈朝云的剑下闭了嘴,慢慢地,这些酸话也都成了祝福。   扶璃还发现,沈朝云近来待她越来越好了。   他时常带她出去。   两人天南地北地逛,有时还去逛街,买各式各样她喜欢的东西,衣服、首饰,好看的花盆,等等。   沈朝云像个款爷一样,毫不吝啬,一掷千金。   “款爷”是她跟吉香学的,说最近修界很流行这个词,形容的就是朝云师兄这样又有钱又舍得花钱的…爷。   有时,他买的太多了,几乎都让扶璃以为,这辈子都用不完。   扶璃便很好奇,问他:“师兄,你哪来的这么多元石?”   抢劫了吗?   沈朝云淡淡道:“入了三四个秘境,秘境内的宝藏我都收起来了。”   扶璃“哇”了一声。   谁说朝云师兄运道不好,明明财运就很好嘛。   但有时,她在夜间醒来时,会发现沈朝云正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有她不能理解的东西。   像悲伤,又像眷恋…很复杂。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就是不想睡。”   “那修炼呢。”   “也不想。”   扶璃摸摸他额头:“快说,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狐疑地看着他:“还是说…你被夺舍了?”   沈朝云将她手拿下来,无奈摇摇头,一把将他抱怀里,轻轻拍了拍:“快睡吧。”   一侧暖和的体温传来,扶璃听着沈朝云规律的心跳,渐渐地又睡去了。   又有时,扶璃见他对她好,便忍不住想作一作。   她说他惹她生气,要他赔罪,每天写一封情信给她。   沈朝云竟然也答应了。   之后便果然一天一封情信。   有的长些,有的短些。   真挚细腻,情感热烈。   扶璃想起镜中他送她的情信有些可惜,那么多她都没看呢。   他便一封一封地替她临摹出来。   每天睡前,扶璃便要看一看这情信,念上一遍,再好好地收藏起来。   有时也会当着沈朝云的面念。   她发觉,他脸皮很薄,每当她念到那绵绵情话时,他的耳尖便会发红,她便伸手去捏一捏。   每当这时,她便会被他按到身下。   他的欲1望有时来得强烈,像汹涌的波涛,每当她以为,他控制不住时,他却会停下来,又用那双悲伤的眼睛看着她。   有时,他的欲l望也会缓缓,如细细的流水,只是亲吻和拥抱,便像那每一个日出与日落那般隽永和温和。   扶璃很爱他。   她沉浸在那些细碎而微小的幸福里。   师父为他们定下的吉日还有十来日便到了。   但一个发现,却让扶璃惊恐极了。   那是一个白昼。   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扶璃一个突发奇想开了阴阳眼,却发觉站在身侧的沈朝云似乎被黑气给淹没了。   那浓得如墨汁一般的黑云在他身上翻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这是死兆。   临死大兆。   扶璃惊得手都颤抖起来,只听一声清脆的“啪”,刚才还在被她捧在手里挑挑拣拣的花盆落了地,碎了。   在商贩气急败坏地骂声里,扶璃只是茫然地看着沈朝云。   他…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9 00:10:59~2022-08-09 17:2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steroid 26瓶;三月锦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花妩   /白日上楼   扶璃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因为在下一秒, 那如浓雾一般翻滚的黑云又不见了,变成了之前的一点浅灰的色度。   … 当是看错了吧。   扶璃心想,可心底纠缠的不安, 就像涨潮的水,慢慢滑过她的心间。   她开始心不在焉起来。   沈朝云似是也发现了她的不安。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盈满了轻愁的小脸:“怎么了?”   “我…”   扶璃犹豫,最后还是决定不告诉朝云师兄,免得他担心--   虽则,她觉得以他的性子, 只会提剑道:“若有厄运,便提剑踏来。”   只是这样一来, 继续逛街的兴致就没有了。   扶璃决定往回去,沈朝云自是随她。   他最近总是随她,好说话得很。   白袍剑修, 如霜如雪;粉衣少女, 如花如雾, 两人并肩走在一处, 亲密无间, 一眼看去,便如神仙眷侣。   街上少有这般风景,自然引得不少人垂目。   人群中一道目光追随着他们, 不一会便收目回身。   扶璃似有所感,当看到一细瘦伶仃的身影,下意识便分开了人群往那去。   可到了那,却什么都没有, 只见旁人惊艳的目光围绕着她脸庞。   扶璃蹙了蹙眉, 沈朝云到她身旁:“怎么了?”   “我…”她道, “我好像看见了小草。”   “你那位玩伴?”   “是。”   扶璃将刚才看到的那道背影详细告诉沈朝云, 沈朝云神识外放,不一会拉起她,在无数人的注目中腾跃而起,不到十息,又翩然落地。   面前出现一个普通形貌的女子。   十四五岁模样,若要说唯一的特点,那便是细。   细细长长的眉眼,人也如细细瘦瘦,如一根蒲草,风一吹便似要折了般。   与扶璃弱柳扶风的窈窕相比,她的细便有些过分了,显得有种伶仃。   扶璃一下就从她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人族常以为植物的气味相似,其实不然。   每一种植物都有它独特的气味,哪怕是同类,个体之间的气味也不同。   不过,也唯有植物之间才能彼此辨认了。   所以,扶璃轻而易举地将认出了对方是谁,惊喜地道:“小草!你都能化形了。”   “你认错人了。”   女子有些回避。   “我没认错啊,小草,就是你,”扶璃拉着她,“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阿璃,跟你一起四处流浪的阿璃啊。”   “什么阿璃不阿璃的,你认错人了。”   女子道,目光匆匆与她一触,便似这边有什么是她害怕的东西般转过身去,说了句“你认错人了”,便甩开扶璃,匆匆走了。   扶璃愕然地站在原地。   她想:   那明明就是小草啊。   她为何不愿意承认。   还是说…小草遇到了什么事,比如撞到脑袋之类的?   她想起最近看的许多话本子,脑子里开始充满各种臆测。   沈朝云过来,扶璃泪眼汪汪地看向他:   “朝云师兄…”   她道:“小草是不是失忆了?”   沈朝云:“……”   “我观其神清目明,不像昏昏之态。”   “可……”   扶璃还待说。   沈朝云道:“时移势易,人族有句话,叫此一时彼一时也。若果真是朋友,必会再来见你。”   扶璃看着阳光下沈朝云那格外清俊的脸庞,只觉得他好像轮回宗里那些没了毛的和尚哦,脸上充满着佛性的光辉。   不过,得承认,他说得有那么点道理。   从前有个老妖告诉她,这世上的妖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有些妖只会跟着她走上一段便会散了,可有些妖却会与她做一辈子的知己,一辈子的朋友,风吹不散,雨打不散。   也不知她和小草,是哪一种朋友。   扶璃微微叹了口气。   “师兄,我们回去吧。”   她蔫蔫地道。   ***   可等回到宗门的三四日后,守山门的修士突然传了飞信给她,说是有一位姑娘给她送了一封信。   姑娘?   谁?   扶璃本还奇怪,可当信到她手上,待看清封函上那一株栩栩如生的小草,她便知道,这信是小草送她的。   师兄说得果然没错!   若果真是朋友,必定会再来找她。   可惜,师兄出去了。   不然一定要给他显摆下这封信不可。   扶璃翻来覆去、美滋滋地欣赏了一会封函上与小草本体一模一样的小草,才开始拆信。   小草当真是想她,竟然写了这般厚的一封信。   是当真厚。   将封函都撑得鼓鼓的,也不知小草写了多久。   扶璃略有些自豪,小草可是她认识的妖里面最有学识的。   像她在镜中几十年,也才学得几个字、念得几首诗,小草才化形没多久,居然能给她写这么长的信。   当真了不起。   封函拆开。   从里面掉出一片草叶,细细长长的一片,嫩嫩的绿,叶子边缘还有一圈细碎的毛边。   这是从小草本体上摘下来的。   扶璃爱惜地放到一边,翻看起信件来。   原以为是字,但小草似乎是怕她不识字,居然画了一幅又一幅的画。   难怪这么厚…   而后,扶璃便发觉了小草的一个弱项。   小草她虽然学问很好,但画画的水平还及不上三岁幼儿。   不过扶璃还是凭着对小草的了解,将这鬼画符一般的画给看明白了。   解释过来,是这样的。   【见画如晤:   阿璃姐姐,见面不识,是否伤心?   小草绝非有意,实在是事出有因,是故回到客栈后,小草特意花去一日夜,画一封信予姐姐,愿青鸟有信,姐姐能听。   画笔粗陋,但小草信姐姐能懂,亦盼姐姐能信小草接下来之言。   小草与姐姐永为好也。   那日所见,姐姐身畔之人,容小草问上一句,可是当日太阿广场上戴面具之仙士?小草不久前见过他,就在姚鹤郡。   ……】   姚鹤郡?   扶璃面上露出一丝疑惑,师兄还到过姚鹤郡?   不久前的话…当是突然离开帮师父去办事的那次。   她不以为意地往下看去。   厚厚的一叠画,确实如小草所言,画笔粗陋,看得出来画画之人并未受过教导,手腕无力,画出的画也如稚童的胡言乱语--   可扶璃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那张莹如细瓷的一张脸上笑意渐渐消失,直到最后,变得惨白。   小草在信里讲了她在姚鹤郡的见闻。   她讲她离开她后到处走,可总也躲不过无处不在的人,溜溜达达、半躲半藏,最后将自己躲进了一个荒废多年的老宅里。   那宅子很老了,杂草丛生,连梁木都已腐朽。   可小草很喜欢,听闻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大人物,大人物死时满城飞絮,周围百里的花都枯了,后来又闹起了鬼,是以这里的人都不敢靠近,情愿远远地饶路,更没有人进来。   小草在那,生活得很安逸。   可突然有一天,自天上落下一人,那人白衣落拓,一把霜雪剑如星如雾,就这么落到庭院里。   小草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可他又不仅是好看,身上的气息便似一把出鞘的剑,冷肃如霜。   小草凭着直觉,便知这人不好惹,怕被发觉,努力将自己蜷缩起来。   这人果真没发现她。   他径直入了庭院后的屋子。   【……其实许多事,小草也只窥得一鳞半爪。   那人是在找什么东西,找到后,脸色突然便得怆然,惨白如纸。   他枯坐于内整整六日,出来时已须龇颓然,不复美妙。   ……   小草当时不懂,可当在集市内见到姐姐,又见到那位仙士老爷,便突然懂了。】   到这,小草的信就结束了。   最后一幅画,是小草在那仙士老爷走后,突然有所感,点灵化形,而后走到屋里,捡起地上仙士老爷恍惚时掉落的一张碎纸片。   就在扶璃看完这些画后,一张未被烧干净的纸片从封函内落了下来,纸片的边缘还有些发黄。   扶璃弯腰,捡了起来。   她看着那纸片,手开始抖了起来。   “石心老人所载,菟丝子妖,与旁物不同。   它是世间最强大也最弱小之妖,可附着世间万物,有无限可能。   ……   一旦动情,便会开花。   花开前满城飞絮。   花开时便开始结果,果成,寄主死,为其养料。   唯有趁其花开之时摘取花芯,方可解除契约。   ……   除非不动情。   动情便不可两存。   ……”   碎纸片后,力透纸背的四字:“石心误我!”   那四字,透着写字人绝顶的恨与痴。   后还赋有一行小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花妩,花妩,花妩…”   “不若不相见。”   作者有话说:   注:“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取自《赠卫八处士》杜甫感谢在2022-08-09 17:26:46~2022-08-10 10:2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肖洒呀 20瓶;孟浪 4瓶;曦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无涯   /白日上楼   手中的纸片似突然间变得重若千钧, 扶璃手一抖,它便掉了下去。   她呆在那,半天都没有动。   直到小童“吱呀”一声推开门, 她才乍然清醒过来。   在小童要捡起那张碎纸时,手腾地伸过去,将那纸片收到了储物囊里。   “我要休息一会儿,你出去吧。”   扶璃道。   小童看她一眼,只见这灵秀如山月的女子半靠着桌, 微阖的眉眼显示出一丝冷淡,不由收起好奇心, 恭恭敬敬地应声退了出去。   退出去前,还将手中的冰露放到了桌上。   扶璃看着冰白色瓷碗里的冰花渐渐融化,赤豆沙将整个冰碗都染上一层酱色, 发觉自己居然一点想吃的欲1望都没有。   人族所谓的“食不下咽”果然是存在的。   她想。   扶璃将自己跳到了窗台上的花盆里。   每当她需要想一想的时候, 她就会到花盆里。   阳光暖暖地洒落窗台, 绿须儿探到厚实的土壤, 可她却一点儿没感觉到暖, 反感觉到冷。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难怪菟丝子的传承里对这一块讳莫如深。   大约那些动情的菟丝子都死了吧。   没死的,也成了大妖,他们动了情, 却又将寄主吸收了,自然也不愿讲…   于是,便只留下对这些一知半解、懵懵懂懂的小妖。   扶璃又想起前几日开阴阳眼时看到的黑云,那黑云忽而又变成了浅的灰。   命运之轨不可捉摸, 时刻轮转。   可若变灰……   朝云师兄有了决定吧。   也是理所应当。   扶璃心想, 结契这件事本便是她百般讨来, 他纯属无辜, 便是有此决策,倒也应当。   总要有一个殒命的。   可想着应当,扶璃到底还是有些难过。   他该与她说上一句的。   她不会不愿意。   扶璃对着窗外庭院里那迎风摇曳的同类,心想:其实做一株未开灵智无知无觉的小草小花,其实也未必不快乐的。   扶璃闷下去,将自己埋得更深,连一点枝叶都没透出来。   不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之熟悉,扶璃每听一次,便觉像是踩在她心间,痒的,麻的,如万物生发。   一声。   两声。   三声。   ……   扶璃默数着,只听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朝云开门的声音也和别人不同。   扶璃说不出哪里不同,可她就是知道不同,她还知道,他接下来要跨门槛了,他跨门槛时通常是先迈右脚,再迈左脚,雪袍会飘起来那么一点,就一点,不多。   之后,他便会去衣架子那洗手,拔下管塞便会有汩汩的山泉水流下来,将他手洗干净。   她之前问他:明明一个除尘术就可以了,为何还要引水。   他便说,山泉清涤,可洗去尘乏。   扶璃不大懂,毕竟她只是株生长在土里的藤。   但她会闹,他便会拿了她手也一起伸到竹管下,替她也洗。每当这时,她便会安静下来。   她太喜欢这时的沈朝云了,她喜欢他温和下来的眉目,喜欢他轻轻擦过她指尖的手,甚至连他偶尔的坏脾气也喜欢。   可他近来很少发脾气了。   或者说,没有过坏脾气,臭脸色,也几乎不拒绝她。   扶璃想着,心萎了下去。   她扒在花盆边,看着沈朝云洗完手,用帕子擦干净,又移步去了东墙角。   那里有一樽落地四角瑞金铜香炉,他拈了一块沉水香往香炉里放去,再用银剔拨一拨——   这却是镜中回来后,重新养成的习惯。   扶璃闻着屋内袅袅如云的沉水香气,伸了个懒腰。   “抓到一只偷懒的小师妹。”   一道声音传来,扶璃发觉,方才还在墙角的沈朝云不知何时过了来,一只手拈住她一片叶子,轻轻扯了扯。   那力道也不大,未扯痛她。   扶璃不想理他,“哼的”转过身去。   “生气了?”   他坐到旁边的椅子,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任阳光撒了满身,一只手还来戳她。   扶璃便用须儿打了他一下。   沈朝云却只是用手指抚她左上角第二个叶片,她最喜欢的地方。   她被摸得酥酥麻麻的,发出软乎乎的声音。   他便用那双比黑曜石纯净、比溪水温柔的眼睛看着她:“怎么今日的冰露也没吃?是不是生病了?”   他神识将她看了个遍,扶璃的绿杆儿一下子羞得通红。   “也没虫害。”   他认认真真道。   扶璃眼眶却有些发红,心想:人族要狡猾起来,比她们妖可狡猾一百倍。   明明都要刨她的花芯了,却还怕她遭了虫害。   她又开了轮回眼。   淡淡的灰色云气,与之前的那次没有一点儿变化。   扶璃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可能不管选哪一个,她都不会满意。   沈朝云却道:“看来是生我的气。”   扶璃又轻轻地抽了他一下。   这力道用得小,便似情人之间的调笑。   沈朝云低低地笑了声。   “你笑什么笑?”   绿须儿发出娇糯糯的声音。   沈朝云却只是将袖子撸到腕间,那双令人怦然心动的眼睛直视着她。   扶璃:“……”   “你又作弊。”   她带着抱怨,藤身一下绕上他手腕。   他的指尖轻轻搭在腕间,阳光洒在他温柔的眉目--   每当这时,扶璃便觉得,她是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否则,一个人注视着另一个人的眼神怎能如此温柔似水。   扶璃感觉到了微微的眩晕。   于是,她决定换个地方呆。   她爬到了他心口,细细的藤身蜷缩成一团,正好贴着她的心脏。   他身上除了手腕,她最喜欢呆的地方,便是这了。   每当她靠在这时,便觉得她和他靠得最近。   他的心脏砰砰砰跳,她的“心”也便跟着砰砰砰跳。   扶璃枕着他的心口:“朝云师兄,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   沈朝云说了句好。   不过,他没给她讲故事,反倒念起了经,那平板的声调直接将扶璃念睡了过去。   她又开始做梦。   只是梦里不怎么快乐,她成了一团被人烧得枯黄的藤,蜷缩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沈朝云跨了过去。   有人在旁边道:“你看,那只妖终于死了。”   ……   扶璃一惊,醒了过来。   此时已经夜深,沈朝云半靠在美人榻上,一只手支着下颔,半边袖子流水一样泄下来。   他阖着眼,似在养神。   见她醒来,他也睁开眼睛。   黑暗里,那双眼睛如深邃的夜空,藏着无尽的心事。   扶璃在他怀里化为人形。   她将自己依偎了过去:“师兄。”   沈朝云招来一件斗篷罩住她,近来这样,他似乎已经习惯,只是拍拍她:“继续睡?”   “睡不着。”   扶璃摇摇头。   一只胳膊揽住他脖子,突发奇想道:“师兄,你带我去看星星。”   声音带着娇。   沈朝云果真抱起她,飞到屋顶。   巨大的斗篷将她裹得密不透风,扶璃在他怀里,夜空像一块黑色的幕布,一颗颗星子镶嵌其上。   扶璃看着,又不太过瘾,道:“师兄,我们去你以前闭关的地方看吧。小童说,你以前其实不太住在太清峰。”   “那里很冷。”   “我有师兄。”   扶璃靠过去,一双烟波似的眼睛含了情般,注视着沈朝云。   沈朝云微微叹气:“你打算这样去看?”   他目光落到她露出的一截粉光致致的小臂,而从斗篷外惊鸿一瞥,便可知其下风景。   扶璃嘟嘟嘴,到底是看他故居的念头占了上风,便躲在他斗篷里窸窸窣窣。   沈朝云时不时被她的胳膊或腿抻到,倒是眉眼不动,腰背挺得跟剑一般。   “好了。”   扶璃钻出一个脑袋。   里面果然穿好了,一件水绿裙裳,如融融水波。   沈朝云腰间霜剑争鸣一声,蓦地飞出,如流星一般划过天际。   扶璃被沈朝云揽着踏在剑上,只觉忽忽如腾云驾雾,如游仙境。   他们飘过高高的太青峰顶,飞跃过连绵的群山,最后落到了一处极高极显之峰。   扶璃迅速感觉到了凉意。   无极宗竟然还有这样一块地方,漫天所见皆是飞雪,大雪白茫茫一片,将天地间的一切都遮蔽掩埋。   星空与月夜一同降临在这大地之上。   沈朝云在地上铺了一层魈火皮。   温热的魈火皮将冷意驱散,他还在旁边放了个火炉,扶璃便坐在这魈火皮上,枕着沈朝云的胸膛看星星。   他极高,她坐在怀里,也不过小小的一团。   他替她身上的斗篷拉得更紧一些,只露出一个脑袋。   “师兄…”   扶璃道。   “嗯?”   他低下头来。   扶璃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又看了看头顶的星空。   忽而又觉得,还是他的眼睛更美。   想到之后自己死了,就看不到这样美的眼睛,便有点舍不得。   她嗅嗅鼻子。   “冷?”   沈朝云会错了意。   扶璃摇摇头:“只是觉得有些悲伤。”   “为何?”   扶璃却没说话。   她想起在凡间经常听到的一句话,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也不知妖死后会不会变成星星。   如果是的话……   扶璃心想,希望是最大最亮的一颗。   她可不喜欢被别的星星比下去。   看完星星,扶璃又有闲暇看看这周围。   剑气石。   断崖。   还有个用剑刨出来的雪窟。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扶璃简直没办法想象沈朝云是怎么在这里生存的。   听师姐说,他上来时还很小。   扶璃看着剑气石。   巨大的石头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雪,可纵横的剑气依然从那雪透出来。   扶璃到百步之内,便靠近不了。   那纵横肆意的剑气,如刮骨的刀,似往前一步,便要将她穿成筛子。   “你平时便在这练剑?”   沈朝云走过来,脚踏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说了声“是”。   “几岁上来的?”   “七岁。”   “那很小呢,不觉得寂寞吗。”   扶璃认真地想了下,人族的七岁,大概就像她们草木族刚抽了芽的小苗儿。   “我少时常有苦闷之时,我母为我死,我父憎恶我。初上山门时,只觉人可憎,声可憎,连应酬交际都无聊…卜阴星君又说了那样的谶言,便干脆向师傅自请上山了。”   扶璃想着那小苗儿般的稚童,又看看面前这个清灈劲瘦的男子。   多么好啊。   他长大了,像一棵挺拔的树,等以后,还会成为巍峨的高山。   只可惜,她要看不到了。   之后,她便又去看了看他休息的雪窟。   据说,这雪窟,是他第一次修剑有成,用剑劈出来的。   扶璃看着雪窟内粗简的陈设。   一榻,一蒲团。   墙上刻着除尘符阵,虽有些萧索,但却干净。   她在脑中拼凑出一个习剑少年的模样。   初时很小,剑与他同长,颤巍巍不成形。   之后渐大,身已过剑身,剑法开始稳健。   再后已经抽条,白衣染血,千里不留行,可劈山裂石,翻江倒海。   刺,挑,辟,砍。   是上千剑,上万剑,万万剑才练出的剑君。   是多少个日日夜夜、远离俗世后的少年,经年寂寞和疏冷里唯一的寄托。   所以,才成了这样的他。   扶璃望着面前飒飒如林下风的男子,突然释怀了,心满意足了。   她道:“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0 10:27:53~2022-08-10 23:25: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米芽、。、星际碎片 20瓶;书书佳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完结(上)   无极宗。   吉香走在路上, 伸手去接飞舞的花絮。   这花絮也不知从哪飘来的,最近宗内特别多,一眼看去, 像许多黄色的小蝴蝶在飞。   怪好看的。   她问旁边的晴芳师姐:“师姐,附近是不是有什么黄色的花要成精了?”   “还有这花香…”她嗅嗅鼻子,“怪好闻的。”   最近不仅是花絮,还有这突然浓郁起来的花香。   吉香从未闻过这样的香气,似兰非兰, 似竹非竹,闻之便觉心旷神怡。   吉香还试图去找花香的来处, 可宗门内遍处都是,却又百寻不着。   这花香一日比一日盛,到最近闻来, 竟有种靡艳到盛的感觉。   “不知。”晴芳道, “如此情况, 我进门二十多年, 也从未得见。”   “不过, 我观之,近来各峰峰主和长老们都面色沉重,我猜…”晴芳压低了声音, “莫非是某位峰主或长老在外面惹了笔风流债,那债主找上门来,还是个花妖?”   “真的假的?”   “我胡诌的你也信?”   “师姐!”   吉香跳脚,晴芳忙安抚:“好了好了, 莫要生气了, 得赶快去太清峰, 说起来阿璃师妹与师兄感情可真好, 明明再过两日就要办结璃大典了,还要先办个小的。走走走,去晚了,恐怕要赶不上礼了,到时候惹得阿璃埋怨。”   “埋怨就埋怨,也不想想,她最近有多久没来找我们了,镇日里与大师兄到处游玩…”   这确实不是一开始定下的吉日。   那吉日是师兄与师父看着日子挑的,是面向所有修士所办的,叫结璃大典--   在修士眼里,这才是成亲。   可在扶璃眼里,如凡人世界里那般拜堂,才叫夫妻。   原来她想在结璃大典后,再与朝云师兄说,补个小的--可来不及了。   那日看星星回去后的第二天,扶璃就有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她要开花了。   最晚不超过后天。   她能看到空气中越来越多的黄色花絮,鼻尖能闻到越来越浓郁的花香。   沈朝云也待她越来越好,他不再离开她,一直与她在一起,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她做什么要求都答应,要什么都给,哪怕扶璃突发奇想,要他把昆吾剑给她玩上几天,他都应了。   剑修视本命剑为第二□□,旁人想碰一碰,那是要剁手指的。扶璃不止一次听宗内修剑的师兄师姐说:‘若要碰此剑,先踏过我的尸体。’   可他二话不说,直接解下给她。   扶璃却不想要了,像捡到了烫手山芋般重新扔还给他。   “不要?”   “恩,不要。”扶璃道,“丑死了。”   这自然是假话,扶璃这辈子就没见过比昆吾剑还美的剑——当然,这辈子她所见的世面也不多。   然后她就见沈朝云笑了起来,那笑当真是欢乐的,眼睛弯成月牙,胸膛起伏像是在憋笑,哼哧哼哧的。   她便虎着脸:“你笑什么。”   “没什么。”   沈朝云自己似乎也觉得突兀,停下笑来,阳光透过旁边的绿荫照到他的脸上,却还是将眼睛里那一点笑意点亮。   扶璃心想,她命是真不好,好不容易这般美的人欢喜自己了,又得两个活一个。   好衰哦。   如果有第二次投胎的机会,投胎之前,他一定要先去拜拜。   她道:“师兄明天便与我拜堂成亲。”   生怕他起疑心,她补充了一句:“大典那天人太多了,我就想要我们两个人的婚礼。”   沈朝云应了。   甚至他做的,比她想的还一层多。   他邀请了与他们关系近的朋友,吉香、赵凌、晴芳师姐,还有太清峰的师兄师姐等人来观礼。   昏时成礼,为婚。   成亲那天。   晴芳师姐早早便来替她梳妆,点了樱唇,梳了发髻,再穿上提前备好的嫁衣。   绿嫁衣,红嫁郎,昏时礼。   花轿自太清峰的峰主府迎出,又迎入半山腰的朝云府。   红绸一路从峰顶铺到峰底,下轿时沈朝云来接,扶璃便从珠冠垂下的耀晶珠帘后瞧他。   只瞧见耀得发红的袍摆,连丝履也是红的。入目所见,一片红彤彤。   她一端牵着红绸,另一端在沈朝云手里。   跨门槛。   过火盆。   在亲友的叫闹中,到了屋子正中央。   傧相是四师兄。   四师兄喜气洋洋,唱:   “一拜天地!”   扶璃和沈朝云便齐齐向外一拜。   珠帘撞动里,扶璃见火烧似的云,彩霞将周围的一切照得如梦。   “二拜高堂!”   扶璃又往后,和沈朝云朝上首位的太清道人一拜。   太清道人正襟危坐,面色端肃。   到第三礼,四师兄的声音顿了顿,在满堂的静里,道:   “夫妻对拜!”   扶璃朝沈朝云的位置转身。   红绸坠在两人中间,她微微弯下了腰去,在晃动的珠帘里,她看到了他那双眼睛。   满堂的红都映到他的眼睛,可那双眼睛却不见一丝欢欣,仿佛静水流深的湖面,湖面俱是平静,可底下却藏着忧伤。   而在下一秒,那忧伤便散了去。   扶璃躬身下去。   “礼成!”   “送入洞房!”   小童在前面引路。   扶璃与沈朝云牵着红绸,踩着红毯,一路走到了沈朝云那间房里。   房里也大变样了。   天地间好像只余一个红色。   红色的喜杆挑起晶帘,面前模模糊糊如梦一般的天地变得清晰。   扶璃眨了眨眼,看着沈朝云那张冠玉似的脸。   绯衣将他那张脸衬得更加白,墨发如云,眸若点漆。   那双眼眸近在咫尺,就这么看着她。   扶璃的脸红了。   他唤她:“娘子。”   她唤他:“夫君。”   这也是她要求的。   凡间的一日夫妻,都是这么叫的。   观礼人开始散去,红烛哔啵地燃烧,跳跃在彼此的眼睛。   还要喝合卺酒。   沈朝云取来红玛瑙嵌琉璃盏,红色的杯壁将清澄的酒液也映出了一点儿红。   扶璃接过,两人双手交缠,喝了这合卺酒。   合卺酒完,礼成。   扶璃心满意足。   见沈朝云坐在旁边,唇间沾了一点酒渍,便凑过去,在他唇上嘬了一口。   “朝云师兄,”她正要说,“我们来鱼水之欢吧。”   他却不肯,说要等结璃大典后。   扶璃恼了,一句话脱口而出:“师兄你是不是不行?!”   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一僵。   在沈朝云要开口时,门外传来传来小童讷讷的请礼声。   “公子,您交代的人来了。”   这时,扶璃还看着沈朝云,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像看到自家猫弄乱线团似的无奈:“我去去就来。”   沈朝云出去,扶璃拍拍脸,好烫啊。   那句不行当然是假话。   不止一次半夜醒来,她都能感觉到他的炽热,有时藤身从他下腹滑过,也能感觉,他身体陡然变得僵硬火热,有一回他沐浴时她无意闯入还能见他靠着浴桶,修长的指腹在水下…   圣洁与堕落的场景混在一起,格外有种刺激,就在扶璃想要扑进水里与他一起时,沈朝云却拍水而起,落地时已裹了一身长袍。   当真遗憾啊。   人族常说鱼水之欢为世间至乐,若她死前没尝过,倒是遗憾。   想起自己死后,他说不定还会爱人,与那人有鱼水之欢,扶璃便觉得,一会他回来必定要迫着他答应她才是。   谁知他却带回来一人,噢不对,一妖。   小草。   扶璃喜出望外,拉着她长廊去喝酒。   两人靠于廊上,望月上柳梢,庭院深深,互相碰杯。   酒饮了一杯又一杯。   扶璃还将之前在街市上买来的绿醅酒和小草饮。   “好喝,像果子。”   扶璃露出个得意的笑。   “沈朝云付的钱。”   “你果然也觉得好喝,”她带着半埋怨的声音,“他说涩,不好喝。”   女子得娇嗔,在月下与灯影里,照出了十二万分的生动。   小草却看得眼泪掉了下来:“你果然欢喜他。”   她道。   扶璃鼻间“恩”了一声。   “不行,你跟我走!”小草却站起来,拉了她要往外去,“你跟我走吧,咱们藏起来,等到花开完,结完果,他们也就拿你没办法了。”   “那他就死了。”   扶璃道。   “他死总好过你死!”   扶璃却将手收了回去,她朝她耍赖皮地笑:“那不行,我舍不得他死。”   小草却哭,说着“不行”,还骂她:“我认识的阿璃姐姐最惜命,为了活命什么都愿意做,你呢?!”   扶璃却只是用那双让人看了会伤心的眼睛看着她:“她变啦。”   “她爱上那个人了,就不是从前的妖了。”   “来,喝酒。”   她重新给她斟了杯酒。   小草却不愿喝,哭哭啼啼地走了。   于是,扶璃只好自己喝。   她对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喝,想着今日圆满了。   她见到了许多朋友,连小草都来观礼了…   啊,也不对。   有两个不圆满。   一是大师姐没从七宝宗回来,只派人送来了贺礼。   二是还没洞房。   沈朝云这块唐僧肉,怎么那么难吃上。   沈朝云此时在太清峰的无涯顶,负手看向身前的月。满空静谧,星月无声。远处无极宗高高的藏经阁矗立,有云雾飘过广场。   他的府邸掩映在深深的翠色里。   太清道人走到他身旁。   “时辰差不多了。”   “恩。”   扶璃是半夜被痛醒的。   醒来时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醉过去了,唐僧肉怕是吃不上了。   而后就发现,自己在沈朝云怀里。   他抱着她,一只手在她胸口。   扶璃痛得眼泪哗啦啦流,在涔涔泪里,就看见自己胸口生出了一朵花。   那花极美,好像这世间所有的艳光都集中在了那花上,比芙蓉更艳,比桃花更娇,比兰花更优雅。   扶璃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它更美的花。   一见就叫人心醉,恨不得捧一朵回去,放入盆内,好好栽培。   而沈朝云那只手,就落在她的花上,有剑霜似的元力自他掌心不断流入花芯。   疼痛也来自那儿。   他的元力饱含着凛冽剑意,新生的花儿娇嫩,根本承受不住,便使得它如被刀割。   他还是要刨她花心。   扶璃哭得抽搐起来。   沈朝云空余的一只手摸摸她发顶,吻她,那动作温柔得要命。   他说:“乖,一会就不疼了。”   扶璃捉着他衣襟:“怎么、怎么会不疼……”   她疼得浑身痉挛,好像全身的经脉都要被连根拔起一般。   但很快,她发觉事情的不对。   那元力在注入花心后,慢慢地变得柔软,流入她身体里,变成充盈她身体的一部分。   神魂像飘了起来,扶璃仿佛看到外面满宗门盛放的花朵。   一朵一朵。   无数弟子出来,奇怪地看着满门盛放的花朵。   花香将整个无极宗包裹。   各峰峰主和长老们齐齐站于峰顶,看向他们所在的一隅。他们面色沉肃,带着哀凄。   而沈朝云的面色却变得惨白起来,和唇色一起,连身体也像变得透明,成了一个裹着元力的纸袋子一般。   扶璃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你在干什么?”   她惊恐地看着他。   那朵花绽放得更艳了。   融融的黄变为赤金,流沙似的金映在他脸上,衬得他更如纸一般。   唯有那双眼睛炽热如火。   他看着她。   扶璃哭了。   这回是真的哭。   “沈朝云,你不要…”   他却伸手过来替她揩泪:“没什么好哭的。”   “我这辈子,欢愉的时候不多,苦多乐少,认识了你才知人间百味。原以为能和你过很久,但现在,也没办法。”   “走不下去了。”   他微微一笑,像在叙述一件极平常之事。   “不,不,走得下去的。”扶璃摇头,“你摘了我的花芯,将来再找一个好姑娘过日子,不要找像我这样坏的,你还有光明的前途,朝云,朝云师兄,求求你,求求你…”   她求他。   可他却只是不理她。   扶璃挣扎起来,可她如何能挣扎得过沈朝云。   他的元力如绳索一般,将她牢牢捆绑。   昆吾剑在旁边发出哀鸣。   扶璃哭了起来。   她看着他不断落泪:“不,沈朝云,你放开。”   “你放开我。”   她哭得可怜。   沈朝云却只是温柔地看了她一眼:“乖,很快了。”他安抚地朝她笑笑,之前温柔拥抱过她、替她擦过泪的手很稳地钳制住她,一点点将元力注入她的身体。   他让自己变成了她的养分,让她彻底脱离寄生,让她成为她自己的主人。   他让自己变成了她的一部分。   他说他苦多乐少。   是的,苦多乐少。   母亲早亡,父亲厌弃。   黎宫冷寂空荡的日日夜夜,无涯顶风霜雪雨的岁岁年年,他都一个人走过,现在,好不容易尝到一点甜了,却要为她一个妖殒命。   扶璃哭着求他,他却依然如故。   学剑的执拗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扶璃看着他一点点变得透明,近乎消散。   “沈朝云,你放开啊!”扶璃道,“谁要你做牺牲了?”   “你信不信,你一死,我立马去找青衣,去欢喜门,去红袖招,找十七八个男人,把你忘了!”   她哭着,嘴唇颤抖。   在越来越盛的花香里,沈朝云倾身过来,吻了吻她。   他朝她露出个笑,那笑透了点少年式的得意和狡黠。   “不会。”   他笑:“阿璃,你忘不了我。”   一股汹涌的力量涌入身体。   扶璃余光中只见到一道绿莹莹的光,就晕了过去。   晕去时想:   是的,她如何忘。   他已在她身体里。 第100章 完结(中)   千年后, 魈原镇。   雨洋洋洒洒地下,天空一片雾蒙蒙的。   而在这大雨里,一道蓝色身影御剑在天空歪歪扭扭地飞, 剑上红衣女修拉着他湿透的衣裳时不时往回看,一张脸花容失色:“师兄,师兄,你快些,听廖快要追上来了!”   听廖是一种妖兽, 形似巨蟒,却多出一对翅膀, 比起爱好和平的草木妖,听廖大都凶残,以人修为食物。   而他们身后追着的那对翅膀张开来有半个屋顶大, 很明显再经历一道雷劫见可以升阶为大妖了。   这当然是这两个初出茅庐的人修对付不了的。   前面的师兄咬牙:“闭嘴。”   师妹忙闭了嘴, 等回头看那巨蟒坠在剑后, 一副猫抓老鼠慢吞吞戏耍他们的模样, 忍不住道:“师兄, 我不想被吃,师兄,你快想想办法呀。”   那师兄憋红了一张脸:“我能有什么办法, 除非我们撞大运,正好撞见扶……啊!”   突然,剑被身后的一股吸力往后倒,女修回头, 只看见蟒蛇近在咫尺的大嘴--   “师兄!”   她惊叫。   就在这时, 一道几乎可遮蔽天地的绿意突从天空洒落, 就像天地间洋洋洒洒地下了一场雪。   而刚才他们无论如何都奈何不得的巨蟒被那“绿雪”一触, 便如雪一般融了。   一切发生不过须臾之间。   两人傻眼地看着那绿点,师兄“哎哟”一声,摔了个屁股蹲,而女修却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量拂来,自己已然落了地。   而后,就见一女子袅袅而来,烟雨蒙蒙里,她撑一把伞,看不清脸,却只见一身素衣如仙,纤腰里配着一把霜雪似的剑。   那剑美则美矣,却看起来如同死物般暗淡。   于是,这漫天遍野的绿,与那撑着纸伞的女子,成了一副诡异而绝美的画。   男修张了张嘴巴,旁边那女修却已然一脸激动,拼命地拍旁边的人:“一定是扶璃大君!是扶璃大君救了我们对不对?”   大君是对妖族大妖的尊称。   妖族与人族不同,小妖常见,大妖却是几千几万年才能出一个。   妖族每出一个大妖,修界必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大多数大妖都热衷于招揽小弟,侵占人族地盘、抢占资源,但扶璃大君却是个例外。   自她八百年前横空出世以来,修界开始战战兢兢,但她似乎对侵占人族地盘毫无兴趣——   相反,比起那些视人族为血食的大妖,扶璃大君对人族相当友好。   她行踪飘渺无定,有人传在中州见过她,又有人传她去了北海的无望之巅,无人知她的来处,亦无人知她的样貌。   只知她出现时必会穿一身白衣,配一把银剑,生机与死气缭绕一身,令人见而忘返。她救人,也杀人,救下人不拘性别、不拘仙凡;杀之人必是恶贯满盈,为一方恶首。   有人为她立长生碑,口称大君;亦有对她痛恶之人,日日诅咒…   她在九州之地留下许多传说,但若有人问其形貌,见过她之人必定要讳莫如深地说上一句:“你一见便知。”   果然是一见便知。   明明未见其貌,可她身上蓬勃的生之气,与配剑那幽暗的死之力组合在一起,诡谲又迷人,让人完全移不开眼睛。   至于是丑是美,已无人在乎。   “可是扶璃大君?”   女修忍不住问。   那女子却未回答,裙裾飘飞间,已有消隐于青山雨雾之象。   女修追了两步,一道屏障突地出现,拦住了她。   “不必跟来。”   女修只听一道声音若幽兰空谷,待再要寻,那白衣女子已经芳踪杳然。   她怅然若失,看旁边师兄,亦对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不由扯了扯他衣袖,师兄这才醒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跪下,朝那人消失之处重重一拜。   “多谢大君!”   “多谢大君!”   这救人的便是扶璃。   八百年过去,沧海虽未变成桑田,却也有许多事与过去不同了。   曾经人人称羡、惊才绝艳的朝云公子,终如一现的昙花,渐渐被人忘却。   修界永远有新的天才弟子出现,再无人记得那个在无崖顶无尽风雪中走来的少年,他永远地消失在了那个夜晚。   可扶璃却不能忘。   他长在了她身体的每一寸皮肉骨血里,与她同呼同吸,再摆脱不得。   她吃饭时想他,行走时想他,睡觉时想他,无时无刻,每分每秒--他如她的梦魇,也如她的欢欣。   她有时会恨他,恨时咬牙切齿,若他在她面前,她必定要将他的骨血皮肉一口口诞尽,再不存复。可有时又爱他,爱他欢颜,爱他困苦,若他在世,这世间一切都可不必再要。   可他不在了。   她游遍山川,行过沧海,可这世间再无沈朝云,再无人爱她如生命。   生命的尺度好像在他逝去后,变得漫长而无意义。   唯有在他生辰那日,好像突然变得不大一样。   这一日,又是他生辰。   扶璃去了故地。   一千年,足够凡间换过好几个朝代,黎国早已覆灭,现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笙的小国。   太阿广场还是叫太阿广场。   广场上人来人往,渴望求仙问道的凡人在附近上香,扶璃在那站着,仿佛看到白云如练下那带着腾蛇面具的少年。   他多年轻啊,比起捱过千年时光的她来说,他殒命在了小草儿最鲜嫩的苗牙期。   扶璃有些鼻酸。   趁夜,她去皇宫看了一眼。   物是人非,唯有月依旧。   她坐在屋檐上喝酒。   扶璃的储物囊中有许多东西。   那人大概是绸缪许久,搜罗了许多东西与她,衣裳、首饰、元石、清露等什么都有,可唯独没有酒。   扶璃几乎能想象他在淘换这些东西时的神态,必定是:“女子多饮酒无益。”   大约是出于一点对他安排的叛逆,扶璃就爱喝酒。   她每到一处,必定要买上那处最出名的酒,醉上一日。   她喝过苦宗酿的青碧螺,喝过红袖招的满庭芳,喝过快活山的山涧云,可喝来喝去,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凡间的梨花白。   带一点辛辣,那辛辣会从鼻间一直冲到眼里。   梨花白要配冻玉杯。   那杯子也是他留给她的,他未给她备酒,却给她留了许多茶盏酒盅。   他知道她爱漂亮的东西,连花盆也备了许多。   可却不知,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再爱扎根于那小小的花盆。周游多年,她走过千山,踏过万水,有钱时住店,无钱时便于野外,沐风沚雨地过上一夜。   无人呵养时,从前觉得难捱之事倒也不觉得苦。   只是觉得孤独。   倒上酒,扶璃犹觉不足,翩翩然下了屋檐,去了宫殿的膳房。   膳房只有一个守炉的老翁。   扶璃点他入睡。   下一碗面,回到屋檐,放到对面:“今日贺辰,请你一碗面。”   “这些年我煮面的手艺越来越好,可惜你吃不到。”   她笑。   那热腾腾的气也好像飘到眼睛里。   扶璃开始饮酒,饮到一半,似觉不够,从储物囊中取出一张纸。   纸做的人,纸面已经发黄,朱砂画过的地方已经淡得几看不见。   扶璃手轻轻拂过那纸人,像是在抚摸心爱之人一般,眼神温柔。   “你早知这一日是不是。”   她轻轻道,“留这纸人予我。”   旋即,纸人一落,绿蓬蓬的妖力落其上,纸人落到她对面的屋檐,变作了一个翩翩如玉的公子。   公子斜倚于屋檐,长发如瀑被风撩起。   月光落到那如玉脸颊,连着那黑色的瞳孔也带了点透亮,他看向她,像还在世一般温柔。   扶璃望了他一会,将身体伏过去。   她伏到了他膝上。   “你去哪儿了。”她茫然地道,“我找了你好久。”   “他”像个呆呆的木偶,一动不动。   扶璃却将手环住他腰,一只手越收越紧。   “沈朝云。”   “我好想你。”   她将脸埋进他怀里。   他怀抱却冷冰冰的,既没有温度,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回抱她。   扶璃眼泪掉了一滴下来。   纸人猝然消失,像梦幻泡影。   扶璃维持着那姿势,看着飘到身边的纸人。   月光茫茫,上面的朱砂彻底消失了。   一点点火起,她看着那纸人被一点点烧尽,最后成了一捧灰。   灰被风一吹,消散在空中。   连这也消失了啊。   即使她百般不舍得用。   扶璃渐渐坐起。   她想一醉。   梨花白醉不了人,便只能换,吉香托飞鸟送来的黄粱醉后劲大。   随着一杯杯酒饮下,酒意渐渐泛上来。   扶璃斜倚于翘起的飞檐,望着头顶月。   月光落到她染上微霞的面颊,将那微阖的眼睑、以及垂落睫毛的一滴泪珠照得清晰。   扶璃睡着了。   她发现,她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醒来,天地似也变了。   一切都觉得恍惚,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昨日未来参加拜堂的的大师姐坐在她床边。   扶璃问她:“师兄呢?”   大师姐一双眼哀凄地望着她,并不说话。   于是,扶璃懂了。   她疯一般去找师父,满头白发的太清道人却只是一脸平静地告诉她:“不过个人选择,节哀。”   他叫她节哀。   怎么节哀。   从前往后,她再看不到那少年,她再无法冲到他怀里,再无人吻她,无人抱她,再无人在深夜与她紧紧裹缠,从此后,他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   她的藤蔓再无法通向他,她的血液再无法与他的血液汩汩相缠,她的契图再无法敲响。   她是一株藤。   但让她扎根的土地消失了,从此后,她将再无归处,永远飘荡。   扶璃恸哭。   她感觉到了迟来的疼痛,那疼痛丝毫不亚于轮回镜的雨夜,白衣郎君在她怀内阖眼的那个雨夜。   心口疼得像是要裂开。   扶璃捂着心口,却听到了那里“扑通扑通”地响。   太清道人怜悯地看着她,道:“那是朝云的心。”   她是一株藤。   却多了一颗人类的心。   他将自己的骨血、他的所有融入她身体,最后,变为这一颗心。   扶璃又哭又笑。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   她是藤,却又不止是藤。   她多了一颗人类的心。   ……   扶璃又被痛醒。   她捂着胸口,胸口里那颗心还在噗通噗通地跳,她呆呆地望着头顶。   月华已西落,阳光灼灼洒满全身。   身下的宫殿开始醒来,宫娥们在长廊上洒扫,她伸手覆额,试图遮住刺眼的光,却只摸到湿濡的脸庞。   她看着指尖的水意,嗤地一笑掸去。   这许多年了,竟还能有泪。   坐起身,风将裙衫吹得飘起,扶璃将倒了一屋檐的酒瓶瓷盏收起,在指尖触到那已经发凉的瓷碗时顿了顿。   面已沱,发胀地团在青瓷碗内,像一坨不知名的面糊。   扶璃安静地看着,良久,将那碗面拿到身前,拿出筷箸,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中途似乎有些割嗓子,她嗝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全部吃了下去。   碗空,她起身。   足尖轻轻一点,人便已经凌虚御风,浮到半空。   一千年,足以让一只小妖变成一方大妖。   也足以连乘飞舟都觉新奇的小妖学会了飞。   扶璃落到了城外的一棵树上。   绿意将这片林笼罩,远处有信鸟飞来,她伸手一招,那信鸟扑腾着翅膀转了个圈,落到她面前,嘴巴一张一合:“小师妹,明日便是我与洛书婚典,莫忘。”   信鸟说完,便化成一张纸符,在半空无风自燃。   扶璃掸去那一点灰,似陷入沉思。   旋即择定一个方向,轻点枝头,踏云而去。   不过须臾,便已经到了一座繁华的城池,扶璃落下云头。   此时旭日朝朝,街面攘攘。   一切都是寻常模样,商贩叫卖,行人熙攘。   扶璃去了一间宝铺,没寻到合意礼物,才出门,却遇一位年轻男修拦路。   扶璃抬眸,却见男修一阵恍惚中问:“仙子从何处来?可愿把臂同游?”   这人生得不讨厌。   玉面修唇,腰佩长剑,英姿勃发。   可扶璃却眯起眼睛,只觉阳光耀眼,令人恍惚。   她问了他一个问题。   “……母螳螂在与公螳螂拜堂后,会将公螳螂吃下肚去。”   “你觉得,是被吃的伤心,还是吃人的伤心?”   男修摇着扇子,好笑道:“自然是被吃的伤心。”   女子声带呢喃:“可我觉得,是吃人的伤心。”   她面色恍惚,露在巾纱外的一双眼如梦如雾,似盈满了伤心。   只看得男修心中一荡,正欲说什么,却见那女子眼突含妖冶,望着他满是戾气。   “我是妖,仙士可愿被吃?”   男修脸色煞白,拔腿便跑。   女子咯咯咯笑,声音软和也不知在与何人说:   “……你瞧,这世上就你一个傻子。”   ***   第二日。   宗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守门弟子穿着门派下发的绯衣,一脸喜庆地在山门迎客。   等又一波客人过去,一人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   “今日这人可真多。”   “那可不?嗣音长老与洛宗主的结璃大典,三宗十二门里谁敢不给点面子?你没看太清峰下事堂的礼物都堆成山了么。”   “这倒是,不过这场大典花费也不少……”   门人开始历数起大典时用到的器具,结亲时的鸾车,甚至接待的水酒……   “洛宗主有钱!七宝宗富得流油,说起来,太清道人坐关多年不出,也不知今日会不会出关为这大弟子主持大典……“   “这等事哪里是我们这等小弟子得知…”   说起太清道人,就难免要谈及太清道人的几个徒弟。   说起来太清道人的师徒运也是差到极点了,收的徒弟一个个死的死、伤的伤,这些年陨落的只剩下一个大徒弟,也就是今日举办大典的嗣音长老。   而曾经十分热衷收徒的太清道人伤透了心,此后千年再未收过任何一个徒弟。   “可我听说,道人还有个关门弟子在外?”   “关门弟子?我怎么从未听说。”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传闻中道人的二徒弟可比现在的嗣音长老还厉害,是当年三宗十二门里的翘楚,一柄昆吾剑杀得同届无敌手,就是现在的靳楚大师兄都多有不及,听闻其形貌…”说话弟子露出一脸向往,“更是惊华绝代,只是这位师兄…\"   他压低声:“在和道人的关门弟子拜堂后,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是啊,再之后道人的关门弟子也离开了门派,这一千年从未归来,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一人唏嘘,一道剑柄飞来,敲了他们脑袋一人一记。   “不好好守门,废什么话!”   一穿着黄衣的女子凭空出现。   “吉香师姐!”   守门弟子忙行礼。   黄衣女子哼了一声,嘴角旁深深的法令纹让她看起来十分酷冷:“好好守门,莫要堕了我无极宗名头。”   “是!”   几人凛然。   吉香师姐可是他们弟子堂如今最凶悍的授课前辈,几人都在她手下吃过亏 ,此时不敢回嘴,个个乖巧地像个鹌鹑。   吉香训完人,忍不住往山门外看了一眼,暗叹口气:也不知这次,阿璃会不会回来。   若回来……   她摸摸自己眼角的纹路:她都老了啊。   想着,又往山门外看了一眼,才迈步离去。   山门弟子等她一走,忍不住舒了口气,一人拍拍胸脯:“吉香师姐可越来越凶了…”   “好了,少说两句,免得师姐听到将你们踢到万溪渊去。”   众人一凛,果然不再聊天,规规矩矩地候那接待。   这一接待,便从辰时接待到未时。   来贺之人越来越少,时已近黄昏,彩霞漫天之际,山门前袅袅行来一女子。   那女子一袭白衣如雪,腰佩银剑,唯有裙边与发间隐见一点红。   初时不见容,只觉曼妙。   等到近前,那人抬眸,朝他们一笑,众人心中不由一荡。   凌寒绝艳,犹似暗香来。   “劳驾,”素手拈了一红帖递到面前,“验一验。”   与红帖一同递来的,还有一无极宗身份牌。   守门弟子在一股非兰非雪的清香里,将那身份牌接过,檀木制,上面一点气息流转,刻字:   [太清峰,扶璃。]   太清峰,扶璃?   守门弟子看了看木牌,又看着面前绮艳绯霏的女子,面露恍惚。   “仙子是…”   女子朝他一笑,那笑陡然绽放,便似万层雪里盈盈一朵莲,清艳绮靡,一绽即收:“太清真人门下五弟子。扶璃。”说着,她往木牌里打入一点气息,那木牌亮了亮,便熄下去。   这便是过了。   弟子怔怔将身份牌还去,就见那女子又是一笑,接了牌子,大步踏入门中。   另一弟子怔怔看着,突然道:“那便是传说中太清道人的关门弟子?当真是…”   “一任群芳妒…”   “草木之盈,银霜之寂,融于一体…”一人道,“你们难道没发觉,这位师姐打入木牌中的气息…”   “是不太对,倒像是…妖力?”   “啊,我想起来了,门中一直有个传闻,说传闻中的扶璃大君,出自我无极,这位师姐也叫扶璃…”   众人面面相觑,面露骇然。   外界散修不知,但三宗十二门修士人人皆知,妖兽难修,可一旦成为大妖,必有天赋神通,极为强横,为一方霸主,便是宗门内不世出的大佬联手都未必能及,现在传闻中的扶璃大君竟然是太清道人的弟子…   这时,扶璃已经走到了太清峰。   千年未归,太清峰依稀如昨。   只是那半山腰的绿,被满目的红色所掩,清冷被涤荡一空,变得热闹喧嚣。   扶璃站在山脚仰头往上看,面前似乎出现了那漫山遍野的黄色花絮。   在那黄色花絮里,一条红绸从山脚通到峰顶。   曾经,她也是在这拜过堂的。   这时,一位满头白发的修士拦住她:“这位…”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扶璃仙子?是扶璃仙子么?”   扶璃注视着面前人,只觉那双眼睛有些熟悉。   老者敛袖朝她便是一礼:“仙子恐怕不记得我了,我是朝云师兄府邸的那个小童,还给您买过许多冰碗的。”   “啊,是你。”   扶璃看着面前的老者,他已经老得看不出原来模样了,须发皆白,满目风霜,再不见曾经的天真童稚。   “仙子一点都没变。”   老者一脸唏嘘,望着面前袅袅如烟的女子,心底却不由浮现出另一个人。当年让整个修界都惊艳的白衣公子,如今也不过是一抷黄土。   世事无常,他老了,仙子却还是原来模样。   “仙子,请。”   老者肃穆起面庞,让出上山的路。   扶璃颔了颔首,上山。   时已尽黄昏,风过处,挂着红绸的绿树随风摇曳。   她未直接去举办大典的峰主府,而是去了半山腰的一座府邸。   黑瓦白墙,绿树成荫。   真奇怪,这么多年未回,这里的一砖一瓦都记得那么清楚,连池塘那缺了一角的假山都记得清清楚楚。   多年未打理,池塘内的莲都凋了,倒是主卧外壁上她亲自剪的喜字还在,只是褪了色。   扶璃似乎还能看见一夜惊魂,醒来时那红衣女子冲去峰顶状若癫狂的模样。   她站在门口,并未进去,过了会转身,去了峰主府。   大典果然办在峰主府。   各峰长老与宗掌在座,有些已然换了新面孔,太清道人坐在正首位。   扶璃隐去气息,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一对新人。   一千年过去,洛书已然出落得沉稳,下颔留了胡髭,穿一身大红喜气洋洋地站在她大师姐旁。大师姐亦是一身红,两人并肩而立。   修士的结璃大典和凡间婚嫁不同,无需拜堂,只是在两只白鹤与同心契下,由三清道祖见证,礼便算成了。   扶璃看着大师姐眉间隐隐的喜色冲淡了平时的清冷,不由笑了笑。   她还看到了吉香。   吉香老了许多,不复从前言笑晏晏的模样,只面上依稀有些喜色,也看着那对新人。   扶璃并未打扰,待礼成后,悄悄留下一份礼,便往外走。   她顺着记忆一路往前。   太清峰后峰,有零星的雪,她站在峰顶,听呜呜的风声。   月明星稀,唯有一点喜乐传来。   扶璃站了会,抬步要走,绕过一块大石头时,发觉赵凌倚在石边,身下铺了块席子,在那饮酒。   赵凌听到声音,也抬起头来,月光落到她幽冷的面庞,扶璃发觉,她面上还带泪。   赵凌一愣,旋即又一副不大惊讶的模样:“你来了。”   她将杯中酒饮尽,又将对面那杯子往地上洒,像是在祭奠谁。   扶璃走了过去。   “坐。”   赵凌拍拍对面。   扶璃席地而坐。   赵凌伸手过来,替她斟了一杯酒。   两人碰了一杯,赵凌道:“…嗣音师姐已然成亲,他却故去多年。”   “我看着门内人来来去去,却再也没有人记得他,怀念他,想与人说说他的事,却也找不到人。”她撩起眼皮看向扶璃:“没想到,最后竟然要与你才能说起他。”   扶璃知道她口中的人是谁,并未开口。   赵凌却凑过来,睁大眼睛端详着她那张脸,半晌才道:“老天爷对你可真不薄,一千年过去,我们都老了,只有你……我在各地听着许多人说扶璃大君,扶璃大君…”   “你倒是逍遥得很。”   “还不错。”   扶璃一口饮尽杯中酒。   赵凌瞪了她一眼:“我就看不惯你这样。”   她道,身体靠向石头,眯起眼看着天,“总是这么傲…“   她像是陷入回忆:“你知道我一次碰见他是什么时候吗…”   “我父亲是秋玄长老,你跟吉香都说他不坏,可作为父亲,他太坏了,欠了一屁股的风流债,你不知道,他有多少女人,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正抱着一个女人亲热,我告诉他母亲死了,他却只是‘哦’了一声,问我‘然后呢’。”   “他问我‘然后呢’,”赵凌吃吃笑,“你信不信,他问我‘然后呢’,那语气,就像死的人不是和他有过肌肤相亲的石头,而是什么小猫小狗。”   “我当时都惊讶极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我想不通,气得颤抖,哭着跑了,跑啊跑啊,不知怎么,就跑到了这儿,就在这石头边,我遇到了朝云师兄,他也坐在这儿,剑就放在膝上,”赵凌对天比了个圆:“天上还有个好大的月亮。”   “…我当时哭得特别丑,一抬头看见他,心想,完蛋了,又要被嘲笑了。但师兄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递了我一方帕子就走了,那方帕子…”赵凌望向天,“我记了一辈子。”   “后来我离开时,才知道那里多了一个隔音阵,所以,我在那哭了那么久,也再没人来。”   扶璃安静地听着。   她并不知道,赵凌还有这么段过往。   “…门内许多人都说,朝云师兄性子冷,可那时我就知道,师兄他有颗再温暖不过的心。”赵凌看向她,“所以那时,我很看不惯你。”   扶璃又饮了一杯,冷冰冰的酒液入喉,她笑:   “你看不惯我又如何,朝云师兄喜欢的是我。”   赵凌翻了个白眼,两人又碰了一杯。   喝了许久,她突然道:“回来吧,别在外面晃了。”   扶璃莞尔:“又不讨厌我了?”   赵凌哼了一声:“我还是讨厌你。”   “不过…当年我们这些人留下来的也没多少个了,修仙路漫,晴芳师姐走了,吉香年纪岁也大了,也就这几十年了……”她声音低了下去,“宗门里也没几个旧人了。”   “再说吧。”   扶璃与她又碰了一杯。   两人默默碰杯,默默饮酒。   夜已深,赵凌醉了,趴在席上傻笑,扶璃给她设了个阵,起身,慢悠悠往外去。   她也喝了点酒,趁着朦胧的酒意,去了无崖顶。   无崖顶上,依然是风雪漫天,白皑皑一片。   一颗颗星子缀满夜空。   扶璃站在崖边,千年未归,星辰如故,风雪如故,可能拥着她陪她看星星的人却已然不在了。   她终于感觉到迟来的悲凉。   这悲凉起得那样迟,以至于她现在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人当真不在了,她再也找不见他了。   天地之间,苍穹之野,再无这人的踪迹。   所以,她才不喜欢回无极宗。   扶璃一抹脸,却只是抹到一脸湿。   她想,这人可真是狡猾。   留下这般多,叫她如何忘记他。   扶璃在崖边站了一夜,从月明星稀站到晨光漫天。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像是也盈满了伤心。   无处不在的白雪似将一切都掩埋。   等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到肩头,扶璃才要迈步,却突然“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2 11:28:15~2022-09-01 02:2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2个;桃花坞、葱油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染千黛 15瓶;三月锦 10瓶;爱我就日更呗 6瓶;孟浪 5瓶;时暶. 4瓶;乐肆、乐音中的猫、Asteroid、言溯甄、destiny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完结(下)   扶璃很快就意识到, 自己是在一个域里。   之所以这般肯定,是因为这漫天的飞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艘飞舟。   她就站在这飞舟的甲板上,旁边桅杆高高地竖着,轮1盘上嵌着的五色莹石莹莹发光。   扶璃莫名觉得,眼前的景色有些熟悉。   她回目望去,廊亭水榭, 水榭旁的池子里似还有鱼儿跳跃,只是四周一片空寂, 一个人都没有。   唯有星辰与皓月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   扶璃眨了眨眼睛,终于意识到,这是哪儿了。   是太清道人那艘飞舟, 沈朝云用来接他们这些新弟子入门, 只是…   她的目光落到桅杆旁。   桅杆旁空荡荡的, 原该站在那的脸覆腾蛇面具的白衣仙士不在那。   她走到舟檐, 往下看去, 下面是呼呼的风。   耳边似有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师兄,请你喝。”   扶璃猝然回头,却发现甲板上一片空荡荡, 并没有那头发乱糟糟的女童,也并没有那仙衣飘飘的白衣少年。   一切都安静地可怕。   是她…喝醉了吗?   否则,怎么会看到过去的景象。   扶璃抬手,看着刮过透明指尖的风。   这一切, 究竟是她的梦, 还是…真的域?   酒意似乎也染上眼睛, 将一切熏得雾淘淘的。   扶璃看着面前的一切, 突然,身体一沉,风裹挟着她不断向前,她飘在空中,而后就见到了无数刮过身边的景象。   这些景象如流光碎片,一片片流转而去。   扶璃看到无数纸鹤腾空,一朵洁白的云坠在纸鹤旁,像是无数夜旅人在匆匆赶路;扶璃还看到黑雾笼罩的村庄,晚霞晕染的课堂,阳光下矗立着的轮回宗尖塔;她甚至看见了幻镜内北风卷地的晋阳府,晋阳府外倒映着夜影的湖泊、湖边的石头、落地的兔儿灯,甚至还有繁华京畿的暗巷,绿柳拂疏的书院……   最后的所有,变为红绸满饰、贴着喜字的喜堂。   扶璃猝然落了地。   方才还空空如也的屋子内,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着红色喜服的男子。   男子牵着红绸往前走,红绸的另一端飘在半空,像是有个人在牵着它——可那一端却偏偏没有人。   男子走到正堂,满堂宾客,鸦雀无声。   可虚空里似有声音响起。   他僵硬地转身,牵着红绸朝门外一拜。   起身,朝正堂一拜。   再之后,侧身,朝着红绸另一端无人处又僵硬地一拜。   这诡异的一幕,原该让人惊恐,而扶璃却捂着嘴,哭得泣不成声。   她终于知道,这是哪儿了。   这是域。   沈朝云的域。   人死后,若有执,则成域。   而这域里的一切,都是她和沈朝云经历过往。   第一次她送他清露的船。   他们第一次进入域的村庄。   他为她授课时的学堂。   幻境中晋阳府外,她提着兔儿灯遇到他时的湖泊……   每一次心动,每一次有关他们的记忆,都被完完整整保存在这域里。   他所生妄念,所执不改,皆是她。   所以,才成这域。   那么,这域里的…   扶璃看向正牵着红绸的红衣郎君,他也正抬起头来,那双青白的面上,一双长眉微蹙,疑惑地看着她……   “沈朝云…”   扶璃冲过去。   腰间佩剑猝然发出长鸣。   自沈朝云死去,扶璃从未听这剑响过,没想此时竟不断震颤起来,这震颤越来越大,到最后,竟至尖利起来。   扶璃知道,它在向她示警。   域中所化,为执。   域主不过是一妄念所生,与生前不同,对闯入之人来说危险非常…   可扶璃却不管不顾地往堂内去。   那是沈朝云啊。   沈朝云。   她找寻了、想了一千年的沈朝云。   哪怕只是一道“执”。   佩剑“唰”地冲出,银剑出鞘,往面前的红衣斩去。   在满天的银色剑芒里,扶璃不知怎么,手指竟往他眉心一点,那红衣郎君黑漆漆的眼睛奇怪地望着她——   两人目光一触。   扶璃就感觉到一股庞大的气劲从红衣“沈朝云”身前迸发,而后,她就被推了出去。   无数道景从面前退去。   喜堂,黎宫,无极宗,晋阳府……   她像是从旧的时光里褪去,无数碎片自眼前闪过,再消失。   扶璃惊恐地发觉,这域在将她往外挤,她仓惶往前看去,最后看到的,却是沈朝云那张懵懂望着她的脸。   域在她面前爆裂开来。   天崩地裂的一声响。   “不!”   “沈朝云!”   扶璃哭了出来,拼命向前,面前却一片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无崖顶被轰了个对穿。   唯有昆吾剑飘在半空,扶璃呆呆地望着前方,泪流满面。   没有域。   没有沈朝云。   这回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方才一切恍如梦境。   不远处山头,同时闪出几道人影。   太清道人出现在她身边:“阿璃,你手上拿着什么。”   扶璃低头,这才发觉,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多了颗绿色珠子,珠内一道黄色光影不断流转。   “师父,这是…什么?”   她茫然地抬头,脸上犹带泪。   太清道人却是面色一凛,他手一招,那绿珠就飘到了手中。   他将珠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还问扶璃刚才发生了什么。   扶璃意识还在那域内,却还是将方才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了。   “菟心结影,神兵为护…”太清道人那垂下的眼皮蓦地睁大,“天意,天意啊……”   “阿璃,”他看向她,“朝云有救了。”   “朝云师兄…有救了?”   扶璃呆呆地望着他。   “是,有救了。”太清道人老泪纵横,“朝云有救了。”   “阿璃,还记得之前为师给你的那块萤石么。”   “记得。”   扶璃还记得,那萤石是菟丝子得道的大妖所留,被师父给了自己后,那萤石内的绿色液体便进了她身体。   “为师知道那是何物了,得道的菟丝子大妖云陨落后,会在原地化出一滴菟丝之精,可定神凝魄…”   “昆吾为神兵,神兵护主,恐怕朝云陨落时就护住了他神魂,但也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而在进朝云所生之域后,昆吾之力被激发,加上你体内有朝云血肉,这菟丝之精又为你所蕴养,不会有斥力…”   “妙,妙,原来太阴星君所卜之逆命,死为生之门,唯一破解之法在此——”太清道人抚掌大笑,“老夫原来以为,你是朝云的劫数,如今看来,是他的生机。”   扶璃眨了眨眼,一双眼里有了神采。   太清道人将那绿珠重新放到她掌心:“接下来,就靠你了。”   扶璃望着掌心那颗剔透的绿珠。   珠内一道光晕,隐隐可见人影。   扶璃抚着那颗绿珠,泪越滴越多,几乎要将绿珠儿浸湿,珠内光影晃了晃,似贴近她的指尖。   扶璃笑了下,又笑了下。   她将珠儿轻轻贴到脸颊:   “朝云师兄,我会让你活过来的。”   绿珠内那道影子轻轻靠近,似也贴着她脸颊。   扶璃泪流得越发凶了。   ***   五百年后。   扶璃靠在沈朝云怀里,将纤细的手臂给他看。   “沈朝云,你看,我可是给你施了五百年的《万物生》,手臂都细了呢。”   白衣郎君坐在那,看着被晃到面前恍若冰玉的手臂,轻叹:“想要什么?”   扶璃嘻嘻一笑,立马爬起来,到他耳边说了句,而后就见那白玉似的耳尖一点点红透。   “有辱…”他顿了顿,“斯文。”   扶璃才不管,只重新躺回他怀里,用手指绕着他发,一圈一圈地:“你我如今是夫妻。”   “而且,”她将手放到他胸膛,“你这身体,如今也是我血肉铸成呢,怕什么羞。”   沈朝云轻叹。   确然如此。   他也未曾想,这样爱娇爱玩的一只妖,竟然能在冰魄池一守就守了他五百年。   这五百年里每一日都以《万物生》修来的妖力为他蕴养骨骼血肉。   以我之血哺之。   以我之肉哺之。   最后又反之以血肉。   沈朝云这一生,从未想过,会有一妖,与他如此之近,你中有我之血,我中有你之骨,再无法分割。   至于他们现在,算什么呢。   也不重要就是了。   只要在一起。   余生也若芳华。   作者有话说:   好啦,这本书已经尾声啦。   番外大家想看什么?   可以评论区留言,我到时候后以小剧场形式,贴在后面的作话里,作为等待的补偿,就不收费啦。   谢谢愿意等待的宝贝们,也谢谢能坚持看到这的宝贝,真的,你们都是天使!   世界上最可爱的天使!   (毕竟如果是我碰到我这样的作者,大概会使劲地骂,骂出秃噜皮的那种。)   交代下:这个月我每天上班,下班,做核酸,又碰上一回疫情,所以又背着小包包去了公司住了一阵(T--T是真的腾不出心力来写,真的很佩服那些精力充沛的,我大概是个废物作者了)   好啦,真的要说再见了。   跟这么久,觉得,你们真的是我认识很久很久的老朋友了。   老朋友,再见。   ——————等待写的小剧场分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