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称: 病弱道侣是仙门第一   作者: 夜饮三大白   文案:   叶沁竹穿书了,穿成书中逃跑的邪修圣女……的替身。   坏消息,邪修为了遮掩消息,逼她模仿圣女进行修炼。而圣女修炼的方式,则是经典不可说秘法。   更坏的消息,门派不久后将被喜怒无常,嗜杀成性的肃玺仙君苏长柒灭门,十不存一。叶沁竹除了跑路,别无选择。   为了能在逃跑前不被枕边人杀死,她在琳琅满目的修炼对象中,仔仔细细选了个最柔的,最温和的,还带了一身伤的病美人。   “就他了。”   合修第一天,叶沁竹替美人擦去嘴角上的血迹:“我是好人,不会伤害你。我们逢场作戏,打打配合。”   病美人目光沉沉,看了她半天,低声说:“好。”   合修第二天,叶沁竹就见病美人迎风咳血,手刃邪修,然后挥剑往自己心窝捅,吓得当场扑过去:“有话好说,别轻生。您那么厉害,要是无事可做,能不能教我几招。”   病美人连声咳嗽,一副将死未死,无所顾忌的模样:“好。”   叶沁竹偷眼看他,怯生生:“难道您就是那位传说中的,肃玺仙尊?”   苏长柒厌恶蹙眉:“那是谁,不认识。”   叶沁竹:好,懂了。她误打误撞,认识仙门第二做朋友。   在一边演戏,一边学习,一边还要提防大佬想不开的时间里,叶沁竹终于熬到了邪宗覆灭那日。   叶沁竹把她攒下的所有灵石,分了一半给病美人:“别老想着死不死的,活着不好吗?看,我还给你留了精神损失费。”   逃跑前,她不忘嘱咐:“你要是遇到肃玺仙君,别忘了告诉他,我是个好人,让他别赶尽杀绝。”   苏长柒抬眸看她,神情夹带眷恋:“好。”   叶沁竹再一次听到“肃玺仙君”名号时,正被庚辰仙府追杀。   强大的威压铺开,身前身后的修士不受控地弯腰下跪,留她一人傻愣愣地站在正中央。   叶沁竹:我是不是也该跟着下跪?   谁料,膝盖还没来得及弯,就被一双手牢牢扶住。   抬头,是苏长柒温柔而虔诚的双眸。   “我让他们跪的。”他说,“跪你。”   叶沁竹瞪他,结结巴巴:“肃、肃——?”   她的嘴被堵上,良久,听到他低声。   “不是。”   “是阿七。”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仙侠修真穿书治愈美强惨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沁竹┃配角:苏长柒┃其它:   一句话简介:温柔病美人真香   立意:生活要充满希望 第1章   静夜,朗月,翠竹林。   幽静的庭院中,无数修士跪了一地。   白衣少女坐在面赤色罗伞下,被围在中间。她模样甜美,身形纤细修长,衣着华贵精致,笑得却让人心惊胆战。   “你们这些年是在做什么的?只能挑出这些。”叶沁竹道。   面前,一排排的男子整整齐齐地跪着。   他们外表看起来年岁不一,但都保养得体,穿着云山色的长衣,大多容貌上乘。   战战兢兢,听她呵斥,不安地相互对视。   “太丑、太俗、太艳……还有别的吗?要是我选不到心仪的伴侣,向神灵大人告状,尔等想好怎么求饶了吗?”   随手捡了只杯子,指尖一松,像是没勾住杯壁,瓷杯磕在桌角,跌落地面,摔得粉碎。   “啊,不小心,碎掉了。”叶沁竹笑盈盈的。   许久不见回应,继续扬声:“给我说话!”   缩在旁的侍卫上前:“回圣女……”   叶沁竹斜眼看他:“说。”   “将作为您伴侣的灵子备选,除了今晨宴席上的那些,还有许多未曾献上。”   “此地是虚景地境的西竹园,园中数十人皆为灵子备选。其中的大部分,您已在白日的宴会见过,还有少数情况特殊,无法赴宴,留在此地等您过目。”   “若是今夜看到更喜欢的,圣女席上直接选他便是。”   “原来如此。”叶沁竹说,“我信不过你们的眼光,让他们全部过来,由我慢慢挑选。”   她维持恼怒的表情,从座椅上起身,由地境侍从引入林中,踏着青石板三转两转,穿过山石翠木,来到幽静雅致的寝殿中。   独自回到卧房。   甫一合上房门,叶沁竹整个人彻底松劲。她浑身发抖,双手无力垂下,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   幸亏有紫金衣护身,才没让那些人发现,他们敬畏有加的圣女,周身一丝灵力也无,是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凡夫俗子。   但还好,即使是赶鸭子上架,毫无准备地扮演圣女,她的目的也全部达成。   大闹一番,闹得人尽皆知。   然后,从那些有瑕疵的灵子中,挑选出最符合她心意的。   叶沁竹回想起初穿越时,响在她脑海中冰冷的机械音。   那时,她正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脑海中突然传来“滴——”一声响。   “身份确认中……”   “检测躯干完整,存活度良好。现绑定任务:填补剧情漏洞。”   短暂的沉寂。   很快,叶沁竹的脑海中被打入了一部约摸万字不到的小说,名字叫《浮灵神教覆灭记》。   具体内容为:作恶多端的浮灵神教受神灵指引,培养圣女作为活祭品,意图联合魔族吞并修真界。   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祭祀当日,浮灵教被仙门首座,庚辰仙府的肃玺仙尊苏长柒毁灭,自上而下一一肃清。   全文完。   “任务持续时间:三十日。”   “任务具体内容:扮演失踪的浮灵教圣女,达成属于她的原书剧情节点。在祭祀大典、教会毁灭之日前维持身份,不被当众揭穿。”   “若中途被杀,视作任务失败。若被浮灵教的教主知晓身份为假,将由天道进行抹杀。若在最后一日成功逃离,且存活,则任务完成,不再受天道束缚。任务进行时间内,禁止透露系统。”   冷冰冰的语调,对她的生死置若罔闻。   此后,再无别的声音。   过后不久,把她关进地牢的修士再度折返,同样向她提出假扮圣女的建议。如果拒绝,就即刻将她诛杀。   身穿至此,要修为没修为,要实力没实力,就连系统都只是个残酷的监工,还有比她更倒霉的存在吗?   在最初的无助和战栗后,叶沁竹决定面对现实,努力活下去。   她面临的第一个剧情点,便是选定合修的灵子。   所谓灵子,是因为体质与圣女相合,从小被浮灵教选中,放在虚景地境中养大的男性。他们共有数十人,最终由圣女亲自挑选,选定的合修对象即为灵子。   选定灵子后,圣女与灵子需同屋而宿、同塌而眠,同寝同餐、不得分离。   叶沁竹不知道合修秘法,自然无法参与祭礼,假身份肯定会暴露。   她也没想假戏真做,借机捞点好处,浮灵教会被正道势力歼灭,叶沁竹不希望刚出虎口,又被正道以欺压弱小的理由追杀。   但她想逃。   来地境前,她就做好打算,要从中选个最弱的、最方便对付的,最好再有些月余时间无法痊愈的病症。   谁知白天到地境一看,这一个个的,都太健康了,一眼便知她全都打不过。   想来也是,圣女玉体金贵,身上带病带伤的,必然不会允许主动上去。想要找到心仪的对象,她需得亲自去寻才是。   叶沁竹登至二楼,走到窗前,撑开檀香木质的折窗。   细微的夜风拂过脸庞,稍稍抚平她战战兢兢的心绪。叶沁竹深吸一口气,恢复镇定,低头——   窗外全是人。   那些因为资质稍欠,无法前往第一场宴会的备选者,听说圣女把第一批候选人全部排除,欣喜若狂,齐齐来到楼下,等候圣女的青睐。   叶沁竹迅速跳过这些一看就精气神十足的,极目远眺,往其余的地方看。   园中用术法点着灯,灯光温和,渗入每一个角落。明明映得庭院明亮如白昼,等移开注意力时,又觉黑夜如常,不曾又外力打破静谧。   叶沁竹趴在窗边,耐心地搜寻目标。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穿过碧波池塘与金镶玉竹,于夜幕中盘旋,最终定格在一只扶住假山石的手上。   那只手按住石壁,毫无血色,应是主人走累了,靠上来歇息片刻。   稍歇之后,修长的五指离开灰褐山石,当空一拨,缓缓变换动作,不紧不慢。   要是叶沁竹是土生土长的修士,立时就能认出,那是一个极难完成的手诀。   微尘诀。   诀成之后,包裹虚景地境的结界将被悄无声息地摧毁。浮灵教精心绘制的阵法,守护这片地境的各处设计,都会在顷刻间消散无踪。   修真界化神期老祖级别的、乃至更往上的修士,方能捏成此诀。   可叶沁竹不知道。   她只看见手的主人身形瘦削,腰身微俯。他离她有些距离,缥缈而模糊,那件云山色的袍子覆在他身上,给她以一种和旁人不同的感觉。   又弱又菜的病美人,看起来就很好……   ……欺负?!   叶沁竹猛地直起身子,扣着窗沿的手收紧,屏息凝神地观察那名男子。   似是察觉到有人窥探,男子直起身子,回转凝眸。他的喉头处有道赤影,绽放在修长玉颈上,一红一白煞是分明,眸光与叶沁竹在半空中交接一瞬,又如蜻蜓点水般收回。   平静如水,温和无波。   忽有风吹来,他周身的山峦雾影迎风腾飞,轻轻飘飘,说不出的空荡。   如一段破碎的白丝绢。   叶沁竹双眸一亮,顿时如拨云见雾,茅塞顿开:   她想找的,就是这种人。   少女猛地从窗边弹开,而后心思直转,又扑了上去,手忙脚乱地打手势:   那边那位,你别急着走,你叫什么名字?你在此地等我一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她看得清楚,那人虚弱得厉害,需要扶住假山石才勉强站稳。而喉咙处的印记,分明是一道伤痕。   数十名备选者里,再不会有比那人更符合她心意的存在了。要不是不想太引人注目,叶沁竹早就扯着嗓子喊人了。   叶沁竹情绪激动,张牙舞爪地发出招呼。可对方像是从未和她产生过交集似的,无论叶沁竹挥手的幅度有多夸张,他再没往她的方向看一眼,转身离开山石,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怎么能放跑他?   他伤得那么重,明日必然无法出席宴会。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算想要选他,也不知该如何找对人。   叶沁竹打定主意,连滚带爬冲至卧房,准备出门找人。   她记得那人身上带伤,麻利地翻动她随身携带的包裹,找出提前为自己准备好的的伤药和绷带,装进木篮中带上。   万事俱备,整理凌乱的紫金衣,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殿门。她一路找过去,来到假山石附近,没有见到男子的身影。叶沁竹没有气馁,朝周围的过路人打听。   “刚刚在这儿的那名男子,可曾见到他往哪儿去了?”   结果连问了好几日,不是结结巴巴“圣女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半天,没憋出一个有用的字来,就是连连摇头,口称“我什么都不知道,更没见过什么伤重之人”云云。   叶沁竹在园中转了好几圈,在竹园北上角的观鲤池旁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男子负手而立,长身玉立,好似拢在一片云影山色之中。   脖颈处红痕果然是一处伤口,因为过于利落,并不显得渗人。伤痕至喉头始,像利剑穿透白壁。他站在那儿,让叶沁竹没来由地想到受伤濒死的白鹤。   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抬在身前,十指修长骨感。神色漠然,对四下发生的事仿佛无知无觉,哪怕有小姑娘踩着落地竹叶,蹭蹭蹭地接近他,也不曾回身查看。   唯有手上动作加快,指尖轻点、交错,继续结那个繁琐且恼人的法印。   直到叶沁竹凑到近前,费力地开口想要说话时,男子像是才注意到她。   他侧过浅眸,看了她一眼,手上动作不停,侧身让过叶沁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被迫停下脚步。   男子的动作停滞一瞬,即将结成的法印骤然散开。他回过头,定定瞧着在他身后,急切伸手拉他的少女。   视线沉默地扫向叶沁竹,仿佛在他的认知里,她并不应出手拦下他,甚至不该看到他。   少女弯着腰,没注意他神态的变换。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手中紧紧攥着块淡色布料,正是他的袖角。   “等、等一下……”她说。 第2章   “你叫什么名字?”叶沁竹开口问。   她跑得急了,满头是汗。花了许多功夫,都没能继续下一句话。   叶沁竹在喘,对面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将袖摆从叶沁竹手中拽出后,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最终没能压下因身体晃动而混乱的气息。偏过头,剧烈咳嗽起来。   身体压抑颤抖,撑住他笔直站立,看上去随时会如玉山倾颓。   叶沁竹人都傻了,连夸张乖戾的表面形象都来不及打磨。   她脸上发烫,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内疚。仿佛男子现今的状态,是因为她来前的祈祷导致的。   叶沁竹:“我扶你去那儿坐会。”   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手伸到一半,连他的衣服边都没碰到,就见他朝她摆了摆手。男子直起腰,须臾稳住身形。   “你没事吧?”叶沁竹由衷担心。   靠近了才发现,男子有双曼妙的桃花眼。这双眼生来多情,纵使眼底寒冰,也挤得出几分春色。   他比叶沁竹高出一个头,生得很好看,长眉深目,萧萧郁郁恍若谪仙。不足之处,在于那张脸上如同宣纸画皮,泛着病态苍白,什么表情都没有。   等他慢慢理顺呼吸,叶沁竹捡起自己最初的目的。   “你当知道我是谁。”圣女这个称谓实在说不出口,“我想要选你做我的修炼对象,也即是灵子,你若是愿意,便直接告诉我名字,翌日我好直接指派。”   没有回应,许久。   男子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时间极短,却给了叶沁竹一种有内到外,上上下下全被他看透的感觉,让她既觉得尴尬,又觉得不安。   就在叶沁竹两腿发麻,考虑能不能直接把对方打晕,第二天扛到饯别宴上,点着他,说“我就要这个人,把他装上鸾车带走”时,眼前人放在身侧的手动了。   抬起,指向自己的咽喉,上移。   复又点了点淡色唇瓣,摆手。   “因为受伤,所以说不出话?”她试探着问。   他点头。   原来不是不搭理她,是无法开口。叶沁竹松了口气,重新她把先前的话语,掰成能用“是”或者“否”回答的问题:“作为灵子,随我离开地境,前往浮灵教,可好?”   他复又向她点了点头,视作答应。   少女弯起眉眼,很高兴穿越而来的第一个困难得到解决:“那你叫什么?我总得知道你的名字。”   男子思索片刻,笔画了一个手势。   叶沁竹细细辨认:“七?”   “……阿七?”她试探。   虚景地境中,无名无姓、只有一个代号的备选人并不少,叶沁竹并不觉得对方在敷衍自己。   自称阿七的男子颔首。   叶沁竹彻底松了口气,学着他的模样,小脑袋上下一点:“那我们约好了,明日午时饯别宴上见。”   长夜入深,月掩云中,不知从何处刮来凉风,擦着少女的细颈而过。   紫金衣虽然能遮灵视,但既无法挡伤,也不抗冻。叶沁竹浑身一哆嗦,打量比她穿的还单薄的男子:“要不然,你直接和我回寝殿,到时候一道儿走?”   他摇头拒绝,态度坚定。   叶沁竹也不强求,她怕自己在冷风中待太久,反而感冒坏事,很干脆地转身折返,独自往寝殿走去。   临行前,把挂在小臂上的竹篮递了过去:“里面是药瓶和绷带,我看你的伤势未经处理,应该需要这些。”   这些东西,都是她从原圣女的卧房翻出来的。圣女人虽然逃跑了,留下的家产不少,叶沁竹在她房间待了好些天,整理出不少或许用得上的,离开时全部带在身边。   男子伸手,轻柔地接过,叶沁竹怕事情出现疏漏,又提醒一次:“是明日午时,别记错了。你有伤在身,地境的管事可能不会喊你,记得主动过来。”   絮絮叨叨又嘱咐了一通,一步三回头,离开观鲤池。   叶沁竹转身离开时,苏长柒看向手中竹篮。   里面的东西是绷带与药膏,和拽住他的少女一样,甚是普通。   观鲤池位于西竹园最北,夜深露重时,鲜少有人出现。可圣女匆匆从寝殿出发,一路往这儿跑,自然有对被选中心怀期待的人抓住机会,寻着她的踪迹跟来。   有位备选人运气差了些,在叶沁竹离开后不久,才来到观鲤池。看到苏长柒站在那儿,把他当成同样来找人的伙伴:“你见着圣女了吗?她深夜在外,是不是还没有定下人选?”   苏长柒没有答话,屈指在竹篮上轻轻一扣。正焦急问话的男子站定脚步,茫然地挠了挠头,闭上嘴巴。   他从苏长柒身边走过。仔仔细细查探一圈后,叹息着离开:“明明看见圣女往这边走,结果一个人都没有。”   ——术法并没有失效。   但那个少女切实地看到了他。不仅如此,她拉住他袖口后,先前设下的咒术就如同消失一般。分明是身无修为的普通人,却有着寻常修士没有的能力,当真奇怪。   虚景地境外,有条通往浮灵教的长路,但被层层结界包裹,不易搜寻。他刚从昏迷中苏醒,对灵力的感知稍显薄弱,无法寻到具体位置。   苏长柒原本想强行破除结界,被叶沁竹一提醒,忽觉比起浪费真气寻路,不如干脆伪装成灵子,由教众带他入内。   不过……圣女会认不出灵子究竟该穿什么衣服么?   两套外袍,只是颜色相像罢了,她竟看不出区别。   取下竹篮当空一抛,掷入储物空间。苏长柒思量片刻,往西竹园外走去。   那一晚,叶沁竹强迫自己勉强睡了一会儿。   她紧张得不得了,清晨起床后,还在各种祈祷计划别出差错,千万不要让她不得不带更强大的对手离开。   巳时二刻,浮灵教右护法程越一身黑衣,大踏步走进寝殿。他挥手令围观群众退下后,推门而入。   “圣女阁下,宴席准备就绪,请您即刻启辰。”他恭敬地说,反手把门关上。   叶沁竹正缩在角落的书桌前,刚把东西藏好,见到程越,条件反射地绷直身子。   意外还是来了。   “您怎么现在来了?”   “开宴时间提前,我自然能进来。”程越关上门,面色便不再友善,他上下打量叶沁竹,“昨日摆脱我的监视,很开心是么?”   “不——”   她没能把话说完。   窒息感如潮水淹来,脖子被掐住,整个人翻下木椅,无力地挂在程越收紧的大手上。   “你的面纱去了哪儿?”程越问。   “鸾车上闷热,我把它取下,不小心忘记了。”叶沁竹回答。   “不小心?”程越冷笑,“我倒是觉得你聪明得很。”   “故意摘下面纱,以真面目示人。你当自己真的是圣女,还是说,你觉得只要有别的人认识了你这张脸,我就无法换更听话的人来伪装?”   “我没有。”   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解释,后脑传来钝痛,熟悉的痛楚和晕眩令叶沁竹失声。   “我还听说,你昨日耀武扬威,宣称对灵子不满,险些惊动所有人。莫非,是想以势压人,让他们帮你做事对抗我?”   “不管你在想什么,你记住,我能让你假装成圣女,自然也能让别人顶替,别想着反抗。”   程越是叶沁竹穿越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在现实中提出让她假扮圣女的人。他因为圣女失踪,害怕上级震怒,紧急启动召唤圣女的法阵,结果,自然是和突兀出现的叶沁竹大眼瞪小眼。   他干脆将错就错,把叶沁竹当圣女塞入鸾车里。   叶沁竹身份不明,好在足够弱小,方便他控制。   无论是把她关进地牢,还是套上圣女的身份推出去示众,或是像现在这样,掐住少女的脖子撞在桌角上,她都只会以细微的声音投诚:   “绝无此心,我向您保证。”   少女拥有一张漂亮且温柔的脸庞,吃痛开口时,更显得软弱无比,没有半点反抗的意志。   “昨日你匆匆离开寝殿,做什么去了?”   不能随便应付,那是自寻死路。也不能坦白,要是让程越知道叶沁竹的心思,不仅她完了,还会牵连到阿七。   “我去找人了,寻找更方便我们的计划的备选者。”   “我们的?”程越不信,“我怎么觉得,你是出去和同伙碰头,想在宴会上救你出去。”   程越冷笑:“不过圣女阁下多虑了,为防止外人混入地境,对您不利,宴会名册昨晚已经提前定下,只允许名册上的人前来赴宴。不知您是打算依照名册选人,还是想力排众议,选您的同伙?”   掐住她脖子的手松开。少女跪在地上,发出连串剧烈的咳嗽。抬头,她清晰地看到程越眼底的神采,装满嘲弄和轻蔑。   叶沁竹的一颗心慢慢地沉下去,她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失败了。阿七受伤严重,不可能出现在名册里,她昨天费尽心思一番折腾,全做了无用功。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通知不到阿七。   况且,就算知会宴会提前的消息,管事也不会把他放进会场。她更不能强行依照心意做选择,只会伤害到无辜人。   ……她只能放弃。   “收起你的花花肠子,再让我发现你自作主张,就不只是现在这种小打小闹。”程越全然没把小姑娘放在眼里。   最开始的那几日,程越不相信叶沁竹是个身无灵力的普通人。他总觉得能被浮灵教法阵召唤的人,必有过人之处。连续观察几日,见她确实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才渐渐放下戒心。   连最低级的炼气期修士都比不过的人,能翻出什么浪花?他只需小小警告一下,少女立刻变成只受惊的鹌鹑,除了求饶什么都不会。   出了西竹园,通往宴饮会场的长街撒上了净水,一滴露珠洗净纤尘。   伴随会场门口的喧嚣声,马车停下滚轮。叶沁竹深吸一口气,张开双手拍了拍脸庞,昂起头信步走下马车。   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暖的,亮堂堂的。虚景地境气候无常,上午寒风正盛,燃起火堆方才去除大半凉意。   地境的管事正木楞地站在会场门口,双目发直地看着面前燃烧的火盆。宴席是大事,他的神情却有些恍惚,犹如陷在梦境。   看见白衣圣女,他慌忙行礼:“见过圣女。”   叶沁竹停下脚步:“怎么了?”   “没怎么,流程顺利,一切安好。请圣女殿下入场、上主座。”管事流利回答,跟背谱似的。   管事有些不对劲。   但程越还跟在身后,他不出声,叶沁竹不敢多问。她硬着头皮,一路往高走,双目直视前方,大气不敢喘地坐上主位。   直到程越在左侧站定,碍于人多,不得不摆出一副恭敬姿态后,叶沁竹方才敢大大方方扫视下方客座,寻找符合心意的目标。   忽然,她看到一截半露袖口外的精致手腕,于日光中白得发亮。   和她在月下有约之人,坐在最末的角落里。 第3章   苏长柒的伤口胡乱地用白布裹着,正微闭双目,不紧不慢地摇晃杯中荡漾的清茶。   他垂着睫羽,慢条斯理地喝茶。察觉到少女直勾勾的目光,他掀起眼皮,向她看过去。   许是仗着程越站在身后,无法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叶沁竹的神色自然许多。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底清光闪动,犹如日光下的碎金浮粉。少女弯起细眉,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顺便做了个口型:你的伤——好点了吗?   苏长柒动作一顿,目光不自觉停驻。   她笑得更灿烂了,灿烂到令苏长柒恍然愣神。   过了不知道多久,才总算恢复过来,放在握在手里的瓷杯。   叶沁竹忽然觉得,自己做的无用功甚是可笑。   她又是大半夜出去找人,又是千叮万嘱,结果踏破铁鞋无觅处,阿七竟然就在地境定下的名册上。   心情仿佛做了过山车,落落起起。先前紧张绝望,如今得见天光,浑身轻松。   喝了茶,推拒侍从敬上的灵酒。认真补充完能量和营养,叶沁竹放下筷子,安静地等宴席结束。   原本就各怀心事的众人,在圣女停箸后,也纷纷不再进餐,等候主座上的人宣布正事。   身后程越咳嗽一声。   叶沁竹听到程越的信号,缓声开口:“今日我挑选灵子。无论我选到的是谁,都需立刻与我同行离开地境,前往浮灵教,不得有误。”   她起身,装模作样扫了一眼所有人,撩起裙摆走下台阶。   叶沁竹故意从离阿七较远的位置开始,姿态端方地一路走去,而后在角落里停下脚步。   双手撑上台案,广袖垂落,白衣少女微微俯身,低头,朝身下之人浅笑。   素白玉手探出,叶沁竹的声音不轻不重,神色端重:   “就他了。”   一板一眼,像个真正的圣女。   如果不是她伸手,假装示意阿七上前,实际想搀扶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伤者的话。   苏长柒想,她应当不明白自己昨夜胡乱一抓,有多大的威力。   要是她知道自己这一伸手,极有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破了他的幻术,还敢不敢如此行事。   在叶沁竹浅笑盈盈的目光下,苏长柒伸手。即将相握时,有意往旁边偏了数寸。   绕是如此,暖意仍从掌心攀上,由浅及深。   叶沁竹眼疾手快,赶在苏长柒的手落下前,一把抓住。   再小心翼翼地绕到一旁,帮他搬开椅子。   叶沁竹侧转面庞,朝苏长柒使眼色,神色鲜活。她的手掌很暖和,五指纤细白净,有力地握住男子的手,顺道捏了两下。力道不轻不重,像是特意在提醒。   灵子要有灵子的样子,哪有刚被选中就不听吩咐的。   周围并未响起骚动。和上次不同,苏长柒的幻术依然有效,无人察觉异样。   苏长柒的眸光落在交叠的手上,定了许久,不动声色地移开。   罢了,她的特殊之处,与他有什么关系。   在一片虚情假意的道贺声,程越自高处走下。   他上下打量苏长柒,发出轻蔑的“嘁”声:“圣女殿下好眼光。”   她怕是被吓傻了,为了表示诚意,竟然选了个重伤的废人做灵子。如此也好,省得他操心。   “既然选好了人,就请圣女先上鸾车,随队往行宫进发。待与接应队伍汇合后,再行交接事宜。”程越连声催促,逼着叶沁竹带着灵子登上鸾车。   迎送圣女的鸾队由十驾华车组成,叶沁竹的鸾车排在次位,拉车的是尾羽纤长漂亮的五色鸾鸟。   鸾鸟性格温顺,收拢翅膀在地境外安静等待,等少女和男伴登车后,仰头发出一声啼鸣,依照顺序振翅高飞。   程越没有同车队一起离开,他藏身暗处,待队伍离开后,显露身形找到管事。   “虚景地境出了什么事?”   管事好容易送走大佛,正在长吁短叹,看到程越,吓了一大跳:“大人说笑了,我一直看管地境,并未发生变故。”   身为保护圣女的修士,程越的修为远高于他们,深不可测。要是惹恼他,恐怕整座地境的人都要遭殃。   程越:“那个灵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   “他的气息紊乱,呼吸支离破碎,分明是受过重伤。灵子一向是锦衣玉食,又不得离开虚景地境,若不是地境曾有人入侵,怎么会伤得如此严重。说!”   “属下不知……属下并没有……”管事结结巴巴,脸上表情满是疑惑,“属下一直看管地境,对灵子严加管理,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那名灵子受伤如此严重。”   程越:“我再问你,让你依照名册点人,你把名册放在哪儿?圣女点人的时候,为何不把名册呈上?”   管事脸变白了:“大人,您有说过吗?”   他露出恍惚的神情:“我的确是依照大人的吩咐,挨个儿点人放进来,但名册去了哪儿……我不知。”   管事“噗通”跪下:“属下该罚,可能有人混入地境中,求大人饶命。不如上报教主,让他来彻查地境,也好保护圣女——”   寒光闪过,他再说不出话。   头颅滚至地毯,血流满地。   男人脸上的表情还充满祈求,嘴巴大张着,试图说些什么补救。   “不必了。”程越冷声,“圣女不需要保护。”   他越想越不对劲。   “我会不会小瞧了她?”程越喃喃,“或者说,小瞧了她的同伙?”   “干脆制造虚景地境遇袭,贼人破除结界,在返程时攻击鸾鸟,杀害圣女的假象,免得夜长梦多。”程越目光沉沉,已然打定主意。   此刻在鸾车里的叶沁竹,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   她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侧身盯着苏长柒看,寻思该如何把自己的情况说明。   或许是上鸾车的动作幅度太大,在登车坐定后,阿七就不再有动作、声息。   他的状态比最初还要糟糕,闭合双眼,无力地倚在窗旁,偶尔发出几声咳音。面色苍白,纤薄嘴唇褪尽血色,压抑痛楚般紧抿。   若不是还有呼吸,恍然一具失去生机的死体。   “起来一下。”叶沁竹对他说。   叶沁竹手里拿过软枕,垫在靠背前。从盛放行礼的木箱中扒拉出一件毛绒斗篷,拎起来用力抖了几下,披到苏长柒身上。又擅自调整,仔细系好带子。   然后,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恭喜你,阿七,你上贼船了。”   “我可不是你想象中的,能让你借势成为万人之上的圣女。”叶沁竹说。   反正程越也会主动摊牌,倒不如让她抢占先机:“你跟了我,只能处处受制于他人,还会有性命之忧。”   苏长柒:“……”   他沉默,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甚至嫌叶沁竹吵。   这是桩各取所需的交易,他需要进入浮灵教的地界,寻某样东西,恰好有人提议与他做戏,仅此而已。   苏长柒无动于衷,反而让叶沁竹陷入尴尬的境地。   “吓着你了?”叶沁竹还以为他被吓傻了,慌忙缓和语调,“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觉得……用那种语调说出来,不会太严肃。”   “我不是坏人,也是形势所迫走到这一步。”叶沁竹声音细弱蚊蚋,“我保证不会伤害你。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逢场作戏,一起合作把他们骗——”   最后的词还没说出口,身上忽然多出股无名的力量,把她压着往下。   “噗。”   轻微的穿刺声。   叶沁竹转头看去,一枚真气凝成的箭矢穿透车厢,留下微小的空洞。冷风呼呼往里灌。   要是她没有动作,穿透的就是她的脑门。   叶沁竹猛地意识到什么。   撩起车窗帘探头。刚看清外面的景象,面色刹那间惨白如纸。   驾车的鸾鸟翅膀耷拉,脑袋不翼而飞,巨大的身躯坠落,连带金碧辉煌的华车向下俯冲。   程越要杀她。   叶沁竹很快明白发生的事。   她即刻动了起来。   把尖叫声压在喉咙里,打开放在鸾车内的行李箱。里面大多是原圣女遗留下的宝贝,程越轻视她,检查时只是随意扫视,并没有多在意。   叶沁竹从箱子侧壁上撕下张画好的符纸,捏在手里。须臾后,忽地起身,把符纸塞进苏长柒手中。   “拿好。”她急声道,“它能救命。”   转身又揭下张空白黄符,强迫自己恢复镇定,铺在左手手掌。   熟练地咬破右手食指指尖,按在符纸上。   要快,要稳。   她练习过无数遍,先是一竖,再弯折,圆弧绕过中线,然后——   车身再度摇晃,或许是撞到树枝,出现剧烈的震荡。   对叶沁竹而言,这可不是好事。   在颠簸中,她最后一笔直接画歪,无情宣告她的努力全部作废。   这是她唯一会的符文,这张符废了,重画一张根本来不及。   最后的时间短暂,叶沁竹还没来得及决定是睁眼亡还是闭眼死,颤抖的右手被人握住。   云山雾色拢了上来,身后之人睫羽微垂,病容孤冷,漆黑如圆扇的睫毛根根分明,眼底仿佛暗色无波的湖面。   他抓着她的手,引导她的指尖轻轻往上一勾。   巨响。   无头鸾鸟轰然坠地,华车分崩离析。 第4章   算上西竹园那一晚,叶沁竹穿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八天。   被监视、被关押,被要求完成几乎不存在成功可能性的任务。   最开始的时候,她崩溃过,绝望过,在晚上无声大哭,把那位不知所踪的圣女的卧室弄得乱七八糟。   也正是由于这次情绪的外泄,她在角落的隔层里,发现了些属于修士的东西。   符纸。   以及一枚,小小的、代表防御结界的铭文符号。   那时候她刚从地牢里出来,在牢房里伤了指甲,还没来得及用药去除满手的血渍。   她的血滴在结界上,腐蚀了防御。滴到符文上,影影绰绰闪动光辉。   叶沁竹忽然明白,她似乎并非一无所有,一窍不通。   于是独自一人的七天里,只要一有空,她就以指沾水,在桌上不停地描绘,把那个图案牢牢记在脑子里。   她还不想放弃。   要是连自己都放弃了,还有谁能给她希望?   可是——   神明啊,希望在哪里?   就算这次死里逃生,可躲过了这一轮,还会有下一次。她逃不掉、避不开,哪怕成功熬到逃跑的日子,她也真的能活着离开浮灵教吗?   叶沁竹还记得小说结尾,对浮灵教和苏长柒的描写:   “原本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诛恶之战,却结束得无声无息。红日落山前,巍峨圣殿还矗立在白壁之外,天光破晓后,所有建筑夷为平地,代表至高无上神灵的祭坛消失无踪。”   “嗜杀的恶剑之下,邪灵望风而逃,教众十不存一。”   十不存一!   就算她谨小慎微,没有做任何对不起良心的事。万一那位肃玺仙尊杀人如切菜,视人命如草芥,叶沁竹还是得死在他的剑下。   干脆就这么一直陷入昏睡,直到想到万全之策再醒来算了。   叶沁竹陷入微凉的柔软中,昏昏沉沉地想。   她听到了一个好听的声音:“静心。”   清润冷冽,如山间叮咚泉水,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有手掌抚过脑后,犹如仙人抚顶,须臾撤去。   似有澄澈的净水温和淌过,洗去她纷至沓来的杂念:“明神。”   叶沁竹的五感在霎那间明晰,除了眼前仍一片黑暗,无论是耳畔的呼啸风声、还是指尖触及的柔软,她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她彻底清醒,再也没法装睡下去,蝶翅般睫羽轻颤,睁开双眼。   手中符纸早已破碎成齑粉,四周一片狼藉。华车顶盖飞到了死去的鸾鸟身上,十辆鸾车横七竖八地砸在地上,砸完了方圆数十尺内的树木,车轴乱飞,碎石四溅。   好在她还活着。   不仅如此,和预期浑身骨折,从废墟中捡回一条命的设想不同,她身上毫发无损,连钝痛都不曾感觉到。   她的符纸有那么大的效力吗?   还没来得及疑惑,叶沁竹就发现自己的动作不对劲。   她没有无精打采地摔在车座上,而是略微蜷缩的姿态向下歪倒,用力搂着什么东西。   大脑自动运转,替叶沁竹回忆鸾车坠毁的刹那发生的事:   在最后一刻,有人抓住她的手,引导她绘制符文。她惊愕之下,注意力偏转,转头朝来者的方向看过去。   然后……   叶沁竹:“!”   她慢慢找回思绪,机械地抬头,对上了那双澄澈如海的眸子。   冰晶雪兰般的男子披着斗篷,在她身下静默。他的长发由于鸾车颠簸散开,发簪不知落在何处,如瀑黑发披散肩头。   背脊挺直,轮廓温润,靠在竖起的车壁上,仿佛独立于这份突然的灾厄之外。他两手搭在翘起的横轴上,无声撇清与怀中人之间的关系。   “阿七?”叶沁竹脑瓜子嗡嗡,喊了他一声。   他朝她点了点头。   叶沁竹想起来了,她扭身的瞬间,车架落地,巨力袭来。即使捏紧符纸,她仍旧控制不住地被往外掀。为了稳定平衡,她顺手抓了离她最近,也最容易抓住的目标——   人。   刚好和她双手相叠的,阿七。   叶沁竹彻底回神,猛地松开苏长柒,弹跃般跳离地面:“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是情况危急,是意外!”   苏长柒整理被揉乱的外袍,苍白手指曲起,抚平左肩上的褶皱。她被砸得晕晕乎乎,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于血污与废墟中拢起雪白的斗篷。   “我是不是压到你了?”   “弄疼你了吗?吓到你了吗?是你救了我吗?”   事情一下子发生太多,叶沁竹思绪乱七八糟,嘴比脑袋快,一个个地往外蹦问题。   苏长柒耐心地听叶沁竹乱问。初几个,他默默摇头,算作回答。听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右手指节弯折,在左手心轻敲两下,没有立即给出回应。   叶沁竹的另一个问题又出来了:“方才的声音,是你在说话吗?”   冷风鼓起他的外袍,因震荡而散落耳畔的墨发轻轻拂动。他神色平静抬头,在漠然的眸光倒影中,少女半弯着腰,双眼放光地与他对视。   “我听到了声音,应当不是我的臆想,你……”   她的语速很快,难掩激动。   忽有风吹来,鼓起二人宽阔的衣袍,送来浓黑如墨的气浪。   在接触到黑气的瞬间,苏长柒唇上血色褪去,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长眉微蹙,侧过头捂唇,低低闷咳。   他似是极为难受,眉头紧缩,瘦削身体如同枯枝乱颤。手用力攀着车轴断裂的侧面,五指收紧,木头断裂时崩出的木刺扎入掌心,刺出鲜血,而他浑然不觉。   “那团黑气,是不是有问题?”叶沁竹察觉到不对劲。她踮脚起身,寻找黑气飘来的源头。   趁此机会,叶沁竹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除去鸾鸟和砸断、摔碎的树木、车架,不远处的地方还趴着一只巨兽。   模样像虎又像狼,毛发浓密似钢针,双目赤红,已经死去多时。它的眉心处似有伤口,黑色的气流正源源不断地从中向外溢出。   “你离远点,我去铲点土,把那东西的脑袋埋起来。”她说。   苏长柒眨了眨眼,忍下喉头的痒意,终是开口:“不必。”   泠泠如枝上雪。   叶沁竹问:“为什么?”   “那是魔息,流淌于部分魔物血脉中。它从虎狼的伤口钻出,飘散在空中,能震慑其余魔兽,令它们不敢靠近。”   他解释得很耐心,言简意赅。话音落下,只余风声猎猎,吹拂长衫。   叶沁竹没有动:“……你不要紧吗?我看你,似乎很不舒服的模样。”   苏长柒摇头,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无意识攥紧斗篷,颇为依赖地将脸埋了进去,蹙着眉忍耐。   几缕乌发从耳畔垂落,无力地贴在皙白如雪的肌肤上。   叶沁竹想了想,又走回到自己的行李箱旁,在周围扒拉、翻动几下,终于去的鸾鸟尾羽旁发出惊喜呼声:“找到了。”   她拖出一杆黑色手杖,握住右旋,拔出了内里封住的细剑。   感恩圣女,人虽然跑了,但留下的宝贝数不胜数。不枉她在最初几日潜心研究,把大部分东西尽数搞懂。   叶沁竹握住细剑,重新回到虎狼的尸体旁。果然见眉心有一个血点,魔气正是从其中不断外溢。   她抬起脚,用力把它往旁边踹,踢出好远后,用细剑深插入土中,再狠狠翻起石块。   那柄剑轻薄纤细,是杀敌的利刃,但用来铲土却非常困难。叶沁竹努力了半天,最后还是靠脚踩,把新堆的小土包埋实。   可怜叱咤风云的虎狼,一朝身亡,一颗脑袋被土块严严实实地埋住,整截身子还露在外面,在未来接受风吹、雨打、日晒、兽咬。   叶沁竹做完一切,回到苏长柒身边:“好点了吗?”   魔气不再变浓后,苏长柒似乎好受许多,他眼睑轻轻闭合,眉头拧结不再加深,呼吸变得舒缓而绵长。   “已无大碍。”   “那就好。”   叶沁竹松了口气,旋即回头,疑惑地看向苏长柒。   “我们无冤无仇,你明明能说话,为什么要骗我?”   苏长柒没有骗她。   被劈头盖脸贴上张符纸,他本着还人情的想法,出手救人。   谁知救下人,驱离杀手后,脖颈被紧紧箍着。他清完周围杂物,又随手杀了来犯虎狼,小姑娘枕在他身上,皱着眉不愿醒来。   不得已,方才顺手医好脖颈的伤势,传音入密,把她从梦魇中唤醒。   “彼时原因特殊,装哑欺瞒,请勿见怪。”   “我倒没什么……”叶沁竹嘟哝,“我隐瞒事实,把你绑到贼船上,有什么资格指责你。我都说了我是个假的,私底下你想怎么喊怎么喊。”   轻抖衣袍,一并靠着车壁坐下:“我二人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唯有在此地等救援了。”   确定安全后,叶沁竹手托下巴,长睫忽闪,总算找出时间,把刚才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   三息后,倏地抬头、扭头,看向苏长柒。   “仙、仙长?”她怯生生地开口,“多谢仙长相救,不知仙长来自何处,缘何到此?”   鸾车中他出手搭救,定是会道家术法。虚景地境的灵子被禁止修炼,应当不懂这些。他不可能是普通灵子,一定有别的来头。   苏长柒没有否认,叶沁竹壮着胆子:“仙长不是灵子吧?敢问……”   又有风吹过,迅猛而急,将周围萦绕的黑气吹散大半。卷着地面的落叶和尘土,呼呼往空地上的两人身上泼。   叶沁竹“啊”了声,慌慌张张束紧紫金衣。以袖遮面,避免风沙迷眼。   她偷眼去瞧苏长柒。目光所及之处,男子端正地坐在原地,闭目养神。强劲的疾风和飞扬的砂土四溅,却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像独坐林中,八风不动的神明。   他是神明,她就是困在密林中的小妖,顶着满脑袋绿叶红花,钻出阴暗地缝,垂涎地试图靠近光芒。   叶沁竹忽然意识到,徐徐图之,旁敲侧击的试探是没有用的。说再多的话,都不如主动出击。   她目光灼灼看着苏长柒,往他的方向挪了些许。   然后伸手,拽住苏长柒的袖口,用力拉扯。   力道逐渐加重,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睛,眸光清淡地朝她看去。   “你好,我姓叶,叫叶沁竹,年十八。”简短地自我介绍,“是由于某些原因,不得不假扮圣女的普通人。”   叶沁竹:“之前的提案是认真的,我们可以相互合作,在浮灵教内部,相互掩护打配合。我在名义上确实身居高位,而且经由阵法认可,甚至能短暂地骗过它们供奉的神灵。除了我身边的侍卫,没有人还知道这个秘密。”   “……您救了我,您会道术、符法,是吗?”叶沁竹小心翼翼地询问。   她弯腰俯身,而后还嫌态度不够诚恳,干脆躯腿半跪在苏长柒身边。   “您能不能教教我?”她说。   苏长柒听见叶沁竹在祈求。   语气恭敬谦卑,像讨好主人的猫儿。   拽着他的手却越发用力。   他睁眼,侧转面庞。刹那间,鸦羽般垂落的睫羽无法抑制地轻颤几瞬,黯淡无神的双眸眨动,像是被火星燎到。   他看到了叶沁竹的眼睛。 第5章   苏长柒转头时,叶沁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圆圆的杏眼又闪又亮,怒放着蓬勃的生命力。以及如星火一般,漫无目的铺开的求生的野心。   像溺水者抓住稻草,明知收效甚微,就是不肯轻易放手。那是苏长柒早就失去的东西,无声无息地吸引着他。   她是什么人?   从哪儿来的?   他被野火般的生命力吸引,心底浮现未曾有过的疑问。   须臾淡去。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愿意帮我的人,虽然难以启齿,但我不想死,总得想方设法挣扎一下。”叶沁竹还在说话,也不管苏长柒回不回答她,奋力扬起笑脸。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您尽管吩咐。您除去扮演灵子,逢场做戏,能不能把道法、仙术什么的,随便教一些给我?”   叶沁竹死皮赖脸,牵着苏长柒的袖口摇动。   她第一次和苏长柒凑得如此之近,生怕错过他情绪的变动。得到回应前,干脆就停在他身侧,细心观察。   趁着他撩起眼皮,叶沁竹屏息凝神,顺利从苏长柒的眼中看到了——   叶沁竹:“——?”   她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没有厌恶,也没有欣然。许是疼痛的原因,那双眼睛的神采愈发黯淡,与其说是平淡无波,倒不如说是……   死气沉沉。   叶沁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打消想法,苏长柒开口:“承蒙错爱,我没有需要姑娘做的。”   话很少,语气平静温和,没有动怒,却毫无回旋余地。   回绝之后,叽叽喳喳的请求声消失无踪,周围恢复安静。苏长柒缓缓闭眼,额头青筋无法自控地跳动。   他的头很疼。   魔息虽然淡去,体内的残余远远无法消除。不适在体内蔓延,仿佛冰锥在头顶生凿。苏长柒微微皱眉,伸手去按头上穴位,意图减轻负担。   谁料半道被一片暖意截胡。   小姑娘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挪到苏长柒身后,先他一步把双手搭了上去。   手指温暖,力道不轻不重,被挣脱前,还讨好似地说话:   “还有哪儿疼?我会这个,可以代劳。”   苏长柒拉开距离后,她也不气馁:“不止这个,灵子圣女同寝同食,我口腹之欲很低,就算请不了医修,也能让你生活滋润。”   叶沁竹绞尽脑汁,想自己有什么利用价值,说到最后霍地抬头:“如果圣女受伤,是不是……”   她倏地闭嘴,眼前之人竖起手指抵在唇前,中断了叶沁竹的挣扎。   苏长柒抬手,在两侧穴位按动几下,压下不适。   “你想让我教你?”   叶沁竹猛点头,双眸闪闪发光,她跪在那儿,眼里的希冀和期盼仿佛要决堤而出。   苏长柒没有立刻回答,他静静地看着她,直至少女眼中如火焰般的光彩慢慢熄灭。   这个女孩很奇怪,以她的体质,孤零零出现在修真界,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握剑姿势完全错误,行走的步伐漏洞百出,就连那枚以血化成的符文,都是像牙牙学语的孩童临摹,毫无步骤思路可言。   但她的灵骨,完全异于常人。   唤醒叶沁竹时,苏长柒探入她的灵体,意外地发现少女骨龄有一十八岁,灵体却干净稚嫩宛如新生儿。   不折不扣,毫无修为的凡人,根骨却万里挑一。   说是天才,也毫不为过。假以时日,必然能成为天之骄子。   这样的人,一旦被发现,必然会被修真界各大宗门争抢,为何会身陷囹圄,来找一个没见过几面的人求救?   简直像是故意为之。   无论她在想什么,苏长柒没有这份与她虚与委蛇的心思。   “姑娘现在逃跑,或许会更轻松。”他温和地反驳她的话。   他像是一下子戳中对方的心事,叶沁竹瘪下嘴角:“我跑不了。”   她努力振作精神,终究无法掩饰失落,从轻缓言语中流露:“我要是能提前离开,早就跑了。就是因为某些原因,必须要待到祭祀之日,才留在这儿等那群浮灵教的修士。”   “啊!还有,还有。”   “我突然想起来,除去圣女身份,我还有东西可以当报酬。”叶沁竹道。   苏长柒抬眸,眼底仿佛凝着霜,等待她抛出诱饵。   叶沁竹为自己争取活下去的机会,用上了身边的一切资源:“我可以有偿。”   苏长柒:“……有偿?”   什么?   “……我有点,小钱。”叶沁竹说着,起身。   她走到因撞击飞出车厢,大口敞开的行李箱旁,翻动那些四散得到处都是的物品。   除去细剑、符纸,行李箱里还装有她从原圣女卧房顺来的生活必需品。崭新洁净的衣物、无毒的糕点,还有最重要的:   十来颗亮闪闪,代表修真界通用货币的灵石。   叶沁竹打开钱袋子,沉默地与十几颗亮石头对视,把袋子合上。   她不懂修真界的衡量标准,担心在她眼里闪闪发光的灵石,放到外面不过是最次等的下品灵石,没敢第一时间把钱捧给苏长柒看。   “看上去有点少,要是我能出去,你给我个住址,再报个数。想要多少,我打一辈子工还你。”   抬头,对上他略显怪异的视线。叶沁竹郑重承诺:“要是我能活着离开浮灵教,别说打工,签卖身契都行。”   苏长柒等她说完,心底奇怪的涟漪淡去,看向叶沁竹手里的钱袋子:“你的空间囊呢?”   眼前的少女愣怔:“什么?”   “修士用的储物袋吗,我还没有。”她心虚地低下头。   苏长柒祭出灵力,无声地于叶沁竹身外绕了一圈,确定她所言非虚。   疏淡的长眉微微上挑,第一次问起有关于叶沁竹本人的问题:“你说你假扮圣女,是谁让你如此做的。”   “就是那个程越,浮灵教的右护法。”叶沁竹整理完行装,合上行李箱。准备往苏长柒方向走时,被抬手制止,只能坐回木箱。   苏长柒:“你是如何进入浮灵教?”   叶沁竹坐在行李箱上,听到苏长柒的问题,顿时苦下眉眼:“我说我是被法阵,‘啪’一下传过去的,仙长信吗?”   她说话的同时,苏长柒掌心回握,泯去手心运作的阵法。   阵法运走表示,她没有说谎。   无论她目的为何,叶沁竹直到目前为止,说的都是真话。   须臾前刚看到的,那双极富有生命力的眼睛,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苏长柒喉头上下滚动,二次拒绝的话到达嘴边,慢慢沉下去。   无论她到底是何居心,他确实要去浮灵教一趟,二人各取所需,也算得上公平。   “我不是什么仙长。”他轻弹斗篷上落下的细灰,“身受重伤,法力散去大半。也不曾收过弟子,能教你的东西,寥寥无几。”   叶沁竹闻言,眼睛顿时亮起,连带语调也开始上扬:“您的意思是——答应了?”   “你所说的那些符文。”苏长柒沉默片刻,“如果没有任何基础,初学难度不提,还会耗费许多时间。”   “不如从基础五行上开始学,起步会稍慢些,但知晓技巧、步骤后,不必每次都要从头开始临摹。”苏长柒道。他刻意说错了些许,安静地观察叶沁竹的反应。   “您真的答应了!”少女的欢叫声响起,完全没注意到她话里的漏洞。   叶沁竹喜笑颜开,仿佛从无底深渊被人捞了上来:“我明白了!”   “请问,我之后该怎么称呼您?”   起身,行礼,长鞠到底。思索要不要再五体投地,行个拜师礼,被苏长柒拦下。   “我不曾答应任何事,无需敬称,徒增负担。之前怎么喊,便怎么喊。”   “好的,遵命,没问题。”叶沁竹立刻站直了。空空如也、虚无缥缈的希望里,突然被塞入一颗糖果,哪怕再微不足道,都足够她兴高采烈。   “那我还是喊你阿七,好吗?”   苏长柒低眸:“好。”   连续两次获得同意,叶沁竹心怀忐忑,提出第三项申请:“那假扮灵子,逢场作戏的事……”   话没说完,想到她先前看到过的,圣女的修行功法,忍不住脸上一红。   浮灵教圣女的修行秘法,被教众称为“欢愉吐纳之术”,翻译成叶沁竹的话:   某种在公共场合会被删除、禁言、警告一条龙的不可说秘法。   “按你想的来。”苏长柒随口应道,他对叶沁竹兴趣很淡,谈话间,感知已飘散到树林中各个角落。   神识之内,远处的人影晃动,连带树林“沙沙作响”,各类飞禽走兽往外撤离。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发现圣女殿下,就在前面。”   是浮灵教的人得知圣女车驾出事后,立刻集结人手前来救援,紧赶慢赶,赶到现场。   苏长柒等着那群人过来,带他们前往教会势力范围。   正当此时,他的袖子又被牵住,往回扯了扯。暖融融的手拉拽袖角,停顿片刻后,一步三回头般,勾上他的手臂。   他猛地回神,还未来得及出声,听到叶沁竹严肃的询问:“真的吗?逢场作戏的话,这种只是最基本互动。”   叶沁竹不知何时,拖着行李箱,再次来到他身旁。她坐在木箱上,因为高兴,两条腿情不自禁地轻轻晃动,连带白色长裙晃晃悠悠。   生怕苏长柒不知道“灵子”到底是什么,叶沁竹字正腔圆提醒:“我提前申明,如果情况特殊,我可能会做些惹恼你的事。”   侧转脸庞看向苏长柒,露出一个夸张又肆意的笑容。   苏长柒静如止水的眸光颤动,还未来得及作答,俏丽小脸上的睫羽和眼睛迫在近前。   叶沁竹没给他整理心情的机会,少女眉宇带笑,几乎欺身上前,抬手不安分地环过苏长柒修长的脖颈。   “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反悔。”装腔作势,活脱脱像个真正的大小姐,已然开始她的表演。   手指拨开斗篷厚重的绒羽,隐在暗处一路往下。   “也许会这样、这样、然后那样。”   灵巧如脱兔,轻盈地在白玉美人上跃动、弹啄。即使未曾真正触碰,其中意思也表达得淋漓尽致。   “面对教众时,这些都可以做吗?”   话虽如此,她眼神透着紧张,语气略带干涩。显然也未能完全进入状态。   叶沁竹听到声轻轻的叹息,苏长柒抬手,轻按住太阳穴。似是头疼尚未完全减轻,他身形有些摇晃。   他低低咳了两声,指尖离开穴位,睁眼看她,目光沉沉:“好。”   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落在叶沁竹眼里,却令她牵起嘴角,笑容更加灿烂。   她很轻,很轻地笑出声。   “那我们说定了!”压抑住内心的兴奋,她笑盈盈地低声细语,“等教众来了,我们就按照演练的流程走。”   光顾着开心,未曾注意自己的动作。被苏长柒提醒时,指尖已经落至腰腹部位,再下去就不礼貌了。   叶沁竹实在不太好意思,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准备后撤。   “别动。”她听见苏长柒的声音。   “他们已经来了。”苏长柒提醒。   眼角余光处,带队搜寻的首领姗姗来迟。他以为圣女正在玩乐,于是躲在树后,纠结地望向鸾车废墟处,思索何时才能上前。 第6章   “他们在等你的吩咐。”苏长柒的声音几乎贴在耳旁,清晰有力。或许这就是修士指尖的密语传音。   “如果圣女迟迟没有反应,恐怕会遭受怀疑。”   叶沁竹被苏长柒的话语惊到,动作一下子被打乱。   原本打算回撤的手,半途下落。   不偏不倚,落在他腰上。   她的眉眼狠狠跳动几下,然后一咬牙,一挺身,凑到苏长柒面前。   决定硬上。   “就是现在,按照约定,陪我演一场。”叶沁竹道。   眼底的紧张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强撑出的骄横。   “没关系,在他们眼中,我是圣女,他们不敢欺负我们。”   再说,浮灵教的教众再恐怖,有那位肃玺仙尊给她带来的威慑力大吗?   那才是她要面临的最后一关。   叶沁竹空闲的手掌心用力,搭在冰凉的行李箱上。细长双腿交叠在一起,微微扬起下颚,露出矜持娇纵的神色。   眼前人听到她的话,眸光一顿,轻轻点头。   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眼尾桃花凋零,一片死寂。他坐在叶沁竹身边,随她折腾,有种半死不活的风味。   得到同意的讯息后,叶沁竹放松掌心。她撑住身体,挑起细眉。转身朝看似无人的树林厉喝:“给我出来!”   浮灵教的教众认为,圣女由神灵选中,在修行时将与历任圣女建立联系,一起沐浴神灵恩泽。   这种蛊惑人心的言论,正好被叶沁竹积极利用。   既然她背后有神灵撑场,教众就必须对她百依百顺。相比起好说话的普通人,一个脾气古怪的圣女,偶尔有令人大跌眼镜的行为,也算不得违背人设。   必要时,还能恐吓教众。要是不乖乖听话,她就向神灵告状。   教众正躲在林中,不敢吱声,生怕打扰圣女。突然遭点名,慌忙重新列队,鱼贯而出。   为首之人,不是程越。   叶沁竹心念一动,视线快速从一干教众中掠过,愕然发现,程越不在其中。   他没有来,难道事态暴露,正在被问责?叶沁竹的心骤然提起,强装镇定,脸上表情不变,看向打头的陌生人。   “我等惊闻变故,立刻组织教众前来。幸亏圣女无恙,果然是神灵庇佑!”为首人道,身后修士整齐有序,一同下跪行礼。   叶沁竹搂着苏长柒,冷笑:“难为你们居然来找我,我还以诸位眼见圣女陷落,已经有换人的打算。”   “不敢,不敢,神灵一次只会指明一名圣女,我等必不会怠慢。”修士们齐声道。   “哦,原来是培养成本太高。”少女阴阳怪气。   “尔等心里有数就好,要是在祭祀之日前惹得神灵不快,小心遭天谴。”   “你是谁?”她抬指轻点为首之人,“程越呢?”   迎接圣女的一干人里,打头的是一名魔族。头戴兜帽,周身被黑色外衫包裹严实。和修士并无太大区别,唯有面上青色魔纹,暴露其并非人修。   见到二人,他同样一脸的震惊,比起身后的修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时而看看叶沁竹,时而看看叶沁竹身旁的苏长柒。   难道觉得阿七又弱,又菜,不应该被选中吗?   叶沁竹怕他对自己选的人提出异议:“看什么看,再看我的灵子,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属下知错。回圣女,程护法在鸾车出事后,第一时间赶往此地,不知为何还未到达。”魔族立刻把头低下,“似乎,好像,是迷路了。”   他说,边说,边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哦。”叶沁竹回了一个字。   面上不显,内心花了许多时间,才把抬手能捏死她的程越,和迷路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荒唐感窜到喉咙口,又被她勉强压了下去。   “那你又是何人?”程越把错误塞到她眼皮子底下,叶沁竹知道该怎么做。   “在下林翎,担任教内左护法。圣女千金贵体,程护法负责近身照顾,我备好行宫,于今日恭迎圣女。”林翎答复。   “近身,照顾?”圣女显然对他的说辞非常不满,“他配吗?”   林翎呆滞,叶沁竹扬起空闲的酥手,挑指点向他:“不仅伺候得不好,堂堂修士居然还能迷路。今日起,你来代他的职位。”   “我不愿和他纠缠,你知道该如何说。”   林翎沉吟片刻,低头拱手:“是。”   “请无须担心,一切交于属下。”他回身拍手,招来新的车驾:“请圣女与灵子登车。”   话音落下,立刻有教众上前,轻点鸾车废墟的可用之物。叶沁竹的行李箱也被稳稳当当抬上灵马后的车厢,安置在车座下。   为全面保障圣女体验,不让她在神灵面前抹黑教会,马车准备齐全,精致豪华,甚至布置了隔声符,车内车外全然两个天地。   叶沁竹不敢松懈,她登上台阶,伸手去拉阿七。谁料一下没拉动,苏长柒移开她的手,示意她先上车。   叶沁竹一步三回头,满心满眼地担心。   似是觉得自己回头太频繁,为了维持人设,扭头瞪了林翎几眼:“给我拿伤药来,没看见我被剐蹭到了吗?”   林翎连声答应,神色恭敬,头却抬着,观察二人举动。   少女神情紧张,身形也不稳,不足为虑。男子……   林翎一下子顿住呼吸,他清晰地感觉到,少女登车后,男子并未与她同往,而是停下脚步,眸光如寒霜砺剑,悬于林翎头顶,顷刻便会落下,将他碾做尘埃。   恐怕在最初见面时,苏长柒就发现了他的异常。   林翎深深吸气,战栗地开口:   “仙尊。”   “肃玺仙尊。”他补全称谓。   “在下还在想,程越修为高深,缘何会迷路。仙尊在此,一切便说得通了。”   林翎知道苏长柒是什么人,也知道在数量众多的修士眼里,肃玺仙尊是什么人。   少有天才之名,十四岁起被囚于地笼。数年后,侥幸得脱,坠入魔渊,却道心稳固,罕见地并未成魔。   二百年后,一剑劈开仙府山门,因顾及苍生,放弃屠戮仇人。   高坐首位,行踪莫测。   “你为何知道我的模样?”苏长柒问。视线幽深,宛如寒霜。   林翎下意识合上嘴,忽见苏长柒手中泛起灵光。他控制不住地开口:   “机缘巧合,我见过您的画像。”   “自从仙君离山后,主母担心您背弃仙门,一直在派人前往浮灵教,寻找您的踪迹。我等也希望少主能离开仙府,早日归来,一直在寻找你。没想到……您会和圣女一道儿。”   林翎心惊胆颤地说完,终于能合上嘴。他等待许久,没听到苏长柒继续问,抬头时,男子已踏上台阶,借力进入马车,步伐不曾停顿片刻。   林翎看着苏长柒的背影,面露思索。   车内布置宜人,厢体宽广,坐垫柔软。帘笼垂下,安静落在四方小窗前。   叶沁竹坐在位子上,正焦急地等候苏长柒。   “林翎把你拦住了吗?”她心惊肉跳。   苏长柒摇头。   叶沁竹又问:“那为何耽搁那么久?”   “飞虫恼人,驱走他耽误些时间,仅此而已。”男子答道,拉开和叶沁竹的距离,安静坐下。   “真圣女的待遇真不错。”她由衷地说,“这段时间,你应该不会受累。”   等候片刻,不见回应,叶沁竹好奇扭头,发现苏长柒正在脱衣服。   斗篷下那件云山色长衣,赫然多出片汗渍。认真去看,明显是一个手印。不偏不倚按在背后腰带上方,半天没有干褪。   她干的。   始作俑者立刻变了脸,干巴巴地解释:“我太紧张了,生怕被拆穿。但你看,效果确实很出彩,等我多练几遍,一定会习惯。”   叶沁竹把手藏到背后,撑起笑脸嘿嘿几声,拉开窗格帘继续假扮嚣张圣女:“伤药呢?还要我等多久?”   马车颠簸,帘子晃晃悠悠,搭在叶沁竹梳好的发髻上,小姑娘红着脸,半晌不敢把头转回来。   苏长柒看向手中的斗篷,修长手指伸向衣领雪白的绒毛,并指拨动。   细心寻找后,苏长柒看到毛领上已然干涸的血点。   像一朵寒冬的腊梅花,深扎在积雪中。叶沁竹昏迷期间抱着他,手指攥着斗篷,无意间把自己的血留在上面。   吸入魔息后,没有立刻发作到无法自控的地步,气息甚至短暂平复,想来也是因为如此。他手里拿着衣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把脸埋进去,贪婪吸取血腥的冲动。   他先前检验过,之所以初见破了他的障术,是因为少女食指的伤口还未愈合,血渍蹭在衣角。   她的鲜血能破幻术,能以未修炼的灵体成功画符,还能够遏制魔息蔓延。如果是有人特地把她送到他面前,想获得什么好处,为了探听他的动向和身体情况,必然耗费了一番心血。   她是魔族中人?还是仙门弟子?   苏长柒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猜想,尚未对有可能的势力进行排除,手背被戳了一下。   叶沁竹手里端着托盘,取过盘上的膏药递过去:“给。”   “林翎说此乃教内秘药,无论被何物所伤,涂抹后都能愈合迅速,连疤痕都不会留,大概率是没毒的。我记得你手上有伤,如果还有别的伤口,趁机一并用了。”   苏长柒没接她递出的膏药,叶沁竹不敢看他的脸色,直到手臂发酸,手上才倏然一空。   包装精致的外用药落到苏长柒手指,男子目光落于其上,五指托着它,仿佛在把玩,指尖轻拨。   “你的目的是什么?”他忽然问。   在叶沁竹不注意的地方,苏长柒描画出一个符阵,灵力将车内包裹。   叶沁竹看不到符阵,阵法运作却能影响少女的思绪。灵阵运作时,会让叶沁竹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把真相老老实实交代。   苏长柒懒得在这些琐事上耗费时间。她的背后是谁,到底要做什么,直接问明白就行。   苏长柒操纵指上灵符,等待叶沁竹的答复,似乎心情颇佳,嘴角甚至微微上扬。姿容优雅,眼底却是一片寒冰。   眼前少女听到问题,不禁愣住。   而后阴影洒落,苏长柒抬眼时,叶沁竹欺身上前,没说话,杏眼先弯了起来:“还能有什么目的,我在讨好你。”   苏长柒心头微怔,抬眼和叶沁竹对视。   “我们实力相差巨大,你有帮我的可能,我阿谀奉承不是应该的吗?”叶沁竹昂起脑袋,露出坦然的神色,“是我有求于你,哪怕卑躬屈膝,也不觉丢人。”   苏长柒目光下撇,看向手中灵阵,阵法运转如常,并无故障的迹象。   叶沁竹还在说话:“所以……能不能先教我最易学的,比如,你在鸾车上补全的那个符文?我已经把大半部分的符文背下,再多学一个能锦上添花。”   苏长柒没理会她:“除去被献祭,你在害怕什么?”   小姑娘听到问题,露出奇怪的神情。她当着他的面,开始掰手指头:“怕死、怕程越、怕肃玺仙尊。”   苏长柒:“?”   “肃玺,仙尊?”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为何?”   叶沁竹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我觉得他很可怕,特别可怕。”   她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分,试图补救:“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修士都很可怕。对普通人态度也很差,但自从见到你以后,我觉得修真界也是有好人的。”   等了许久,没听到接下去的话,她安静地守在一边,时不时挤出提醒:“阿七、阿七……符文、符文的事……”   苏长柒没有回应,头略低着,散开的乌发顺着耳畔垂落。   她说的都是真话。宛如一张铺开来的白纸,坦诚得不可思议,把所有的细节展现给他看。反倒显得他小人之心。   其余的话,他皆不在意,除去最后一点。   若是她冲他而来,怎么会随便说出他的名号。倘若她当真什么也不懂,光听个名字便能心生恐惧。苏长柒隐约能想见,若是在仙门,又该是何等铺天盖地的荒唐言论。   罢了,将死之人,随他们口舌。   收手,将灵阵泯去。   视线落在叶沁竹指尖伤口,苏长柒抬手,把斗篷递给叶沁竹。   叶沁竹接过斗篷,一眼看见其上的血迹,顿时紧张起来:“你身上有伤?还是咳血了?”   苏长柒:“是你的血。”   “啊?哦……”叶沁竹不好意思,把斗篷团了几下,塞到身后。   车内温度尚可,她不必担心两人受冻,放心大胆地把斗篷藏起来。   待叶沁竹又一次倾身向他,苏长柒忍不住提醒:   “你的手指也有伤。”   “我不要紧。再说,以后还要联系画符,留着伤口,下次撕起来更省事。”叶沁竹骄傲。   意图活下去的迫切,让她早就做好受苦受累的准备。   “以符入道者,不应当直接用血。”苏长柒思索片刻,纠正她的观念。   “修行之人画符,以心中之念成笔下之文,靠的是外祭真气。修为微薄之人,大多依靠符纸原有的灵力。以血画符,符修寻常时期极少使用,大多为鱼死网破时的孤注一掷,能提高威力,可稍不留神便会反噬己身。”   叶沁竹心说,我的符只有放血时才灵验:“但……”   “符修的入门并不难,人间界术士也能提笔成字。你所言的符法,可学,其余诸符,需要备足知识后,改掉用血的习惯,再习。”   叶沁竹接住药盒,听闻言语,愣怔片刻。把苏长柒话里的意思尽数消化,她猛地转头:“您的意思是,会教我那些基础知识?”   “嗯。”苏长柒答。   抬头,见叶沁竹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她没法大声庆祝,只能紧紧拽住袖子,咬着嘴唇忍笑。   “先处理手上的伤口。”苏长柒说。   “好咧。”她兴奋的时候,连带尾音都是发颤高扬。   她把手探到苏长柒眼底,哄孩子似的:“来,伸手。”   迎上那双寒凉的眸子,叶沁竹:“此前不是说了吗,我会尽可能对你好,伤药也是如此。你先用,我次之。”   神情坚定而真挚,一副没有回旋余地的模样。   和先前恐惧地嘟哝名号的模样,截然相反。   苏长柒被她不知看了许久,低头避开叶沁竹的目光,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无声抬起。 第7章   叶沁竹握过苏长柒的手,也知道那双手在断轴上留下血迹,必然红渍斑斑。   可就算早有准备,苍白的手搭进掌心时,她仍没掩饰住心中讶异。   怎么会有这么冷的手,毫不施力地覆上,轻盈如无声无息的死体。   他的手掌和叶沁竹想的不同,并不像寻常灵子细腻柔软。其上布满新旧不一的伤口,掌侧与虎口处有层薄茧。   叶沁竹抬眸,颤动睫羽看向苏长柒。   苏长柒神色平静,将手摊开。叶沁竹愕然投来视线时,撩起眼皮。   “在看什么?”他问。   泯去法阵后,苏长柒的眼底增添几分疑惑。阵法失灵,便只能靠提问试探。   苏长柒思索叶沁竹会如何答复,是否能看出他使用的是何武器,创口又是因何而生。   无论猜出哪一点,他都能以此确定她过去居住势力范围。   叶沁竹眯起双眸:“我忘了,伤口还没清理,不能直接上药。”   “等我一下。”她道。   叶沁竹撩起帘笼,离开隔声符的范围:“来人。”   林翎立刻赶来:“圣女殿下有何吩咐?”   “给我端盆温水。”叶沁竹颐指气使,“难道你想让我沾着一手泥入行宫吗?”   林翎立刻应是,差遣教众去接水。   “对了。”叶沁竹留了个心眼,“我的意思,你与程越说了吗?”   “教众已于三里外密林寻到程护法,寻到时其昏昏沉沉,似是被关入迷阵结界内。我差人告知他:由于其办事不力,剥夺贴身照顾圣女之权,改为在外防护。”   “程护法似是极为不服,意欲面见圣女。”林翎禀报。   “……不见。”叶沁竹表态。   林翎:“若是不见,恐怕他会一而再,再而三提出异议。”   叶沁竹道:“这是你该操心的事,来问我做什么?”   就算程越真的来找她,那也该是在行宫内,众目睽睽之下,被规则捆绑的处境中。   “是。”   林翎离开后,叶沁竹坐回车内,蹙眉叹了口气。   虽然调离程越,但还是避不开违背他的意愿。程越多疑心狠,她这般忤逆他,恐怕已经动了杀心。下次见面,性命难保。   接下来的时间,她只能龟缩在行宫,靠那些不明真相的教众阻隔程越的行动。   马车滚着尘土,平稳向前。叶沁竹端坐在车,大脑飞快地转动,几乎要无视身边人的视线。   热水很快被端上,连带的,还有一方乳白帕巾。叶沁竹从位置上倾身,端过热水,将帕巾放入水中沾湿。   “再来一次,手。”比起第一次的紧张,叶沁竹缓和许多,颇为熟门熟路。   苏长柒垂眸,掩去眼底滋生的讶异,第二次把手递了出去。   细心擦净苏长柒手上参与的血渍,叶沁竹打开药盒,以指蘸取膏药,轻柔地点在手掌的伤口上。   “疼吗?”她害怕自己力道太重,询问。   不疼。   先以热水,后用凉药。冷热交替,不仅不痛,还有些痒。   比起从体内剜出骨血时的感觉,简直像软绵的毛毛雨。只是不明目的的善意让苏长柒不适,甚至烦躁,他疲于应对,竟有些迫切地想弄明白,对方究竟是何许人。   苏长柒没有说话,叶沁竹反倒紧张:“那我再轻点?”   她提心吊胆,生怕惹他不满意,临时变卦,不教她了。   “不必。”苏长柒摇头。   他又捕捉到先前弑杀鸾鸟的人的踪影,正往车队走来。他杀气腾腾,似乎是要给叛变的少女一顿教训。   问问那个人好了。   “好了。”叶沁竹的声音打断他的思路。   她已经涂好掌心的伤口,“另一只。”   这一次,苏长柒递出手的动作流畅许多。右手交给叶沁竹,眼底多出些温度和兴致。   叶沁竹上完药,随手往自己指尖轻搓,咬破的伤口早就愈合,看不出痕迹。   就着水洗了自己的双手,绞干帕巾擦拭。   头顶传来动静:“先前你说的符文,我现在画给你看,当做回礼。”   苏长柒屈指,左手在身侧坐上木几轻敲。   上面用水画了个符,痕迹未干。   他以手按住胸口,轻合双目,点向最后一笔的位置:“断为近水,浅出,走天罡位,成天王符。”   以指沾水,连上横线,模拟叶沁竹在鸾车上画完的一笔。   “连辄成木,近太白,再借五行之水,可作金刚符。”   叶沁竹知道苏长柒在讲课,慌忙挪开水盆,坐回车座上。   她坐在木几另侧,体态前倾,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全神贯注记图案。   “之所以变换小,是因为都以星象为底,凭自然之法沟通阴阳。符胆不变,旁物稍作变换,撰写而成。”苏长柒说到一半,看到叶沁竹不断在手心描画,“你不认得篆书?”   叶沁竹眨巴眨巴眼,拼命从这些似文非文、似图非图的东西中看出几个汉字。   双手很不争气地绞在一起,脑袋低垂,轻咬了下嘴唇:“确实不认得。”   从简体字时代穿越过来,她倒是能把繁体字认全,但剩余的狂草、隶、篆等字体,她两眼一抹黑。   “符者,合也。符修多善书,将文字认全,亦有助于修行。”苏长柒道。   他没再往下说,抬手把水迹抹去。   叶沁竹“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一阵风入内,刮开轿帘。周围忽然变得嘈杂,隔声符撤去。   林翎在外说:“行宫已到,请圣女下车。”   文盲叶沁竹垂头丧气起身,赶在下车前振作精神,恢复姿态。   她伸手给苏长柒,想拉他。   苏长柒摇头拒绝:“圣女先行,我稍后与你汇合。”   他应是有什么事要私下做,叶沁竹仔细想了想,确实没有圣女、灵子无时无刻不得不在一起的规则,她轻轻点头,率先下车。   行宫和叶沁竹的想象不同,并不似《浮灵教覆灭记》描述得那般阴森恐怖,充满邪恶气息。其内建筑由木石累成。   内有庭院,四角分四季。有草木青青,有花团锦簇,有铺红揽翠,有浮冰碎雪。   是挖地道的好地方。   可惜,叶沁竹要从主教会逃跑,行宫布置的如何,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抬眼四顾。   一张结界倒扣而下,隔绝行宫与外界,肉眼可视的灵力混杂魔息缥缈,宛如深海模拟人间而造的龙宫。   魔息?   叶沁竹心头微紧,想回去提醒苏长柒。林翎已在前方引路,她不敢打断返程,唯有跟着林翎离开。   在叶沁竹离开后,围在马车前的教众纷纷散开,仿佛早不记得车内有灵子这码事。   帘笼之内,苏长柒松开相触二指,探物的手诀散开,眉头深深蹙起。   真气割开腕脉,鲜血汹涌而出,凝成一团落在指尖。苏长柒长睫轻颤,以血当空写出几笔,而后快速掐捻手诀。血珠刹那间破开,飞入各处,像是要寻找什么。   良久后,徐徐收回,所携空无一物。   只有一颗血珠,往浮灵教的势力范围外飞去,意图引领他。   他要找的东西,不在这儿。   苏长柒的眉头皱得更深,他手诀变换,几乎在刹那间捏了一半移形诀。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下移,看向木几上还未干透的水渍。   在尚未确定东西是否存在时,他提前许下承诺。   动作停了片刻,指尖轻动,血水消失无踪。   叶沁竹战战兢兢,跟着林翎,来到了行宫寝殿。   其内装横精美,布置华丽,分为外间与里间。外间露天,与庭院相通,内室极大,装饰精美,桌椅齐全,好大一张床躺在其内,绫罗幔帐尽显风雅。   叶沁竹:“……”不愧是浮灵教,床如其教。   “圣女与圣子暂歇此地,隔几日,教会将送来七星盏,七星盏送来之前,二位可相互磨合。”林翎熟练背词,想到苏长柒的身份,不免心里打颤。   他不自觉猜测苏长柒来此的原因,目光落在叶沁竹身上,忽然灵光一现。或许,他能从和苏长柒一道的无名少女口中问出点什么。   “圣女殿下,属下斗胆问一句,您因何选中这名灵子?”   少女露出警惕的神色:“怎么,你在质疑我?”   “不敢。”林翎道,“在下只是觉得,虚景地境素质优良者众多,殿下偏偏选中病弱无力之人,必有深意。”   说话间,眼底神色晦暗。他期待眼前的女孩说些贬损修真界的话,如果能透露仙尊想离开仙门,再好不过。   林翎所侍奉过的前任魔尊,是苏长柒的父亲。正因如此,他们也一直期待,能把苏长柒拉到魔族的阵营。   “深意?”叶沁竹冷笑,“我需要什么深意?”   她搬出骄纵圣女的模样,把自己防御成铜墙铁壁:“我就是喜欢,懂吗?我对他一见钟情,岂是你这等贱奴能指指点点的?”   林翎:“啊?”   他的表情僵在脸上,傻愣愣地看着叶沁竹剑拔弩张的模样。   叶沁竹还在睁眼胡诌:“以貌取人的东西,我选的灵子,他的好处你怎么会知道?所有人都退出行宫,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林翎陷入沉默,猛地,产生了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   该不会仙尊是隐瞒身份,在和小姑娘玩家家酒吧?   左右四顾,没见到苏长柒的身影,林翎大着胆子试探:“圣女殿下,那位灵子……”   “没听她说吗?退下。”声音不疾不徐,响在耳边。   眼角余光处,男子已来到身侧。他是何时来的,如何来的,林翎皆不清楚。   苏长柒说出的话,只有林翎听得见。他的指尖泛起荧光,阵法层叠而起,缓缓运作。一面传音,一面塑造出结界。   叶沁竹无知无觉,见他走近,还笑盈盈地朝他眨眼、挑眉:我临场发挥不错吧?   苏长柒微侧过脸,不去和叶沁竹对视。   他不习惯这样的相处,不过很快就会结束了。   “退下,带着所有人一起退下。除非想看见伤亡,今晚遣散行宫的侍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进来。等我解开结界,再进来。”   说着,解开一直困住先前修士的灵阵,放他自由行动。 第8章   林翎紧张地看向苏长柒,似是想说些什么,他终究没敢开口,沉声应:“是。”   带着所有人退出,留下状况外的少女,茫然四顾。   “他们是都离开了,还是隐在暗处保护?”叶沁竹眉眼低垂,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察觉到苏长柒看向她,很快强撑出乐观的模样:“没什么,他们不敢把圣女置于险境,咱们应该很安全……很安全吧?”   她顺着长廊走了一圈,简单了解行宫的构造,说出来的话底气愈发微弱。   到最后,再一次站到苏长柒眼前,叶沁竹掩去胆怯的神情,眉语目笑:“要是遇到危险,你可以先跑,不用管我。”   俏声行礼,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阿七上座。”   “你不进去么?”苏长柒问。   边和叶沁竹交谈,一边测算程越冲到此处需要多长时间。那个人曾是叶沁竹的近身侍从,他很快就会知道,她到底是如何成为假圣女的。   在此之前,闲谈几句倒也无妨。   叶沁竹摇头:“我把之前那个修士惹怒了,担心他会今夜来报复,在外面望风比较好。”   “你自称凡人,不需要睡眠?”苏长柒。   叶沁竹抬手,指向外间摆放的一张矮桌:“喏。”   “我皮糙肉厚,很好活的。”她露出自信满满的表情,“以天为被地为床,谁说不风雅?”   “……倒是你,阿七,你还好吗?”叶沁竹收敛笑容,面露担忧地看向苏长柒。   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唇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本就敷衍了事的绷带,像是被拆开重新包扎一次,更加凌乱。声音也沙哑些许,简直像又添了新伤。   苏长柒:“我无碍。”   “我来的路上看到,行宫里都在飘此前见过的黑气。”叶沁竹道。   话说到一半,一面结界猛地张开,罩住两间居室。飘荡的魔息立时散开,落在数丈外的长廊处。   “如此一来,我不会有事,能放心了吗?”苏长柒说。   他深深看向叶沁竹,少女对苏长柒心里的想法无知无觉,正伸手轻轻推他。   叶沁竹:“你早说你会结界嘛,在树林就能用……不对,那样会被浮灵教的人发现,我真是连累你了。”   “你去休息吧,有危险我叫你。”叶沁竹严肃说,“一定会给你留出逃跑的时间。”   忽然,她看到男子眼尾的桃花绽了一瞬。他像是在期待什么,被推动跨过门槛时,回眸轻声道:“好啊。”   语调少见地扬起,而后不再迟疑,踏入里间,把她一人留在门外。   叶沁竹深吸口气,正准备去矮桌那儿将就。隔门开启。   苏长柒站在门内,手中握着把细剑:“如果担心偷袭,带把武器更好,不是么?”   叶沁竹对防卫一事毫无经验,她欣喜地从苏长柒手里见过长剑:“多谢提醒。”   双手抱住,把细剑揣在怀里,猫儿似地窝在矮桌旁。下巴搁在手背上,警惕地观察长廊尽头。   伴随夜幕变深,四季庭院冬院似乎起了水雾,湖水中白雾缥缈,让整座庭院笼罩在如梦似幻的氛围中,赤红转粉,深色转浅,美景沁人心脾。   叶沁竹缩在桌边,脸上所有的轻松与笑容尽数褪去,她紧紧抓着剑,一眨不眨盯着外面看。心底默默祈祷,那群浮灵教的人千万别是看出什么,或是得到什么消息,全部撤离。   她的祈祷一直非常不灵验,第三百遍祷告还未进行到一半,透过夜色浓重的雾气,叶沁竹看到一个人影。   摇摇晃晃,歪七扭八,朝她走来。   人影身后,逐渐涌现出第二个,第三个。   什么东西!   她立时警醒,从矮桌上跳起,跑到通向里间的门前敲门,小声喊阿七的名字。   门内没有响应,叶沁竹直接将门打开:“阿七,出大事了,你先出去躲一躲。”   他正坐在沉香木制的雕花躺椅上,双手随意搭着,阖着眉眼,脸上泛起浓浓的倦怠。叶沁竹开门时,他像是渴了,捧起茶杯,察觉里面空空如也后,颇为遗憾地蹙起眉。   “有人来了吗?”见到叶沁竹着急忙慌的样子,他笑问。   叶沁竹:“有人,但似乎不是人,用我的家乡话,说不定行尸走肉更合理。别管这么多了,快跑吧。”   她可以确定自己完蛋了,好歹让阿七离开,攒点功德,来世投个好胎。   苏长柒睁开眼,侧过脸看她:“那些确实叫行尸,是被魔息彻底污染后的无生命之物。”   “这个,知道吗?”   面对明晃晃的试探,叶沁竹选择无视,她试着把他扶起来:“不知道,我打不过那些东西。浮灵教的人跑了,合作作废,你先跑再说。”   这宽肩窄腰的,她根本扛不动啊——   他不愿意离开,叶沁竹拉不动阿七。叶沁竹回过头,埋怨地瞪了他一眼:“我仁至义尽了,不算违约。”   旋动手柄,抽出长剑,抬脚走出里间。先前看到的影子已经脱离雾气,叶沁竹看到了双了无神智的眼睛,素不相识的无生命体。   她按耐住乱跳的心脏,横过细剑。   所谓被魔息污染之物,确实和她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的行尸很像。但没有影响到修真界,应当没有传染性,被咬上几口也无所谓。   希望他们和她一样,是丧失灵力的凡人。叶沁竹颤巍巍的举剑,对准了来人。终究还是第一次杀人,犹犹豫豫,不知从哪儿下手。   “向右,跳。”耳畔响起一声轻音。   叶沁竹几乎是条件反射,往右蹿了一步。掌风从她脸侧掠过,叶沁竹惊恐后退:“原来也是修士!”   这一巴掌打到脸上,估计她已经死透了。   “只是残余的灵力罢了。”声音再次响起。   叶沁竹终于确定,那是苏长柒的声音。他一直安静地等待,直到叶沁竹将被诛杀的前一秒   “不是说,想学剑术么?”   叶沁竹:“现在吗?”   阿七的授课随时随地,让她措手不及。   苏长柒:“之前没杀过人?”   叶沁竹:“没有,鸡鸭鹅,都没杀过。”   一声叹息。   “往后退。”   叶沁竹非常听话,连着倒退数步,侧身让过行尸。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牵扯她,叶沁竹每个动作都和自己的习惯相悖,但次次都能避开攻击。   对方扑倒近前,她立刻高举双手,又硬生生卡了一下。   “眉心。”   好的,刺眉心。   叶沁竹不再犹豫,一剑扎了下去。那柄细剑开过刃,甚是锋利,从眉峰间刺入,直至穿头颅而过,顺畅得仿佛切橡皮泥。   扑出的血迹让她皱起眉,强忍许久,终于压下堵在喉头的反胃。   “还有……”她迅速拔剑,准备迎接下一个。   挺身抬头,握紧手中剑,脸上浮现惊讶的神色:“下,下一个呢?”   最开始的时候,她明明记得有很多行尸过来。被她、被阿七教导她解决其中之一后,剩余的行尸走肉皆不见踪影。   心头隐隐透出一个猜想,她挪到门旁,往内探头探脑:“阿七,那些人是被你解决的么?”   苏长柒放下手中空杯,听到叶沁竹的声音,垂眸看向运转中的、投影行宫内动向的水镜。抿唇思索许久,缓缓开口:“进来。”   “好!”叶沁竹答得很干脆,她毫不犹豫持剑入内,眼见苏长柒朝她招手,一步踏向他。   身后半合的房门霍然大开,一股浓烈的压迫感由远及近,叶沁竹脚下踉跄,绵力朝她涌来。不轻不重,刚好圈住她的手腕,往里牵拉,带她避开由外至内的掌风。   叶沁竹被拉到折椅前,堪堪回头,和程越四目相对的瞬间,遏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圣女殿下以为,把我驱离身边,就能活得风生水起,是么?”程越冷笑道。   “您的剑是哪来的,三脚猫功夫是谁教的?林翎吗?身边的那位灵子吗?”   修真界实力阶级分明,毫厘之间,天差地别。   程越是化神期的修士,在修真界可谓万中有一,拍死那些金丹、元婴的修士,或是阴暗角落中的魔修,轻而易举。他怎么也没有想明白,那个连练气都称不上的蚂蚁,怎么敢反抗他?   她一直是缩头鹌鹑般的存在,即使他明着下杀手,也该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谁教她更换人手,和他作对的?   是林翎?   还是那个身份不明的灵子?   不重要了。   他要杀了她,先审后杀,问出底细后,亲手把那个女人千刀万剐。堂堂化神期修士,居然被她摆了一道。   程越低下头,俯视叶沁竹。少女同样想起最初相见的模样,浑身发抖。她握住剑,怯怯向苏长柒递眼神。   能、能打吗?   苏长柒没有回答,眸光轻动,看向拦在门口的男子。他咳嗽两声,撑着身子从躺椅上站起。   “她是你的人?”他看向叶沁竹,问程越。   程越皱眉,仔细端详眼前人。再怎么看,都是不足为惧的低阶修士,浑身半点儿灵力也看不见,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是她的情郎?”程越调侃。见男子蹙眉,玩心大起。   “是来救她的?还是与她一同赴死的?”   叶沁竹感到一道清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回首看,苏长柒又问了她一次:“来到浮灵教后,第一个遇到的便是此人,此后就再不曾与人有过联系。”   “是这样么?”   叶沁竹意识到他在确认,轻轻舒了口气,抛开杂念,用力点头:“自相逢起,我说的全是实话,绝无半句虚言。”   她做出保证,却像是惹恼了程越。他怒骂一声:“死前还在说什么悄悄话。”   程越掌心灵力凝聚,威压铺开,压得叶沁竹喘不过气,身子越伏越低,连声音也发不出。最初的几日,她每天都要被这么威慑一番,花了不知多少功夫,才没有精神失常。   那威压突然消失了。   “我暂且信你。”阿七的声音,“现在,把眼睛闭上。”   叶沁竹回过神,如梦初醒地抬头。眼中倒映男子长身玉立的身姿,他上前几步,走到叶沁竹身前。   程越僵直地立在近旁,严重的恐惧几乎要倾斜而出。他被无形的力量约束,几乎是被架在半空中,无法动弹,也说不出话。   叶沁竹顿时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她慌忙闭眼,不仅如此,还把耳朵捂上。在角落缩成一团,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苏长柒走到程越身边,覆手按在他的颅顶。巨大的灵力灌注进去,伴随先前捏好的手诀生效,程越脑内的记忆控制不住往外涌。   传至倒映庭院的水镜上,构成一幅幅缓缓铺展的画卷。   苏长柒对程越没有兴趣,他挑了叶沁竹出现之后的记忆。   服装奇异的少女诚如她先前所言,是一下子出现在法阵上。她茫然四顾,看到程越后,鼓起勇气,竟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   “您好,请问这儿是……?”   这是唯一还算平静的画面。   很快,就是程越手中抓着团头发,泄愤似的,把她扔进地牢里。   “混账东西,居然浪费我的法阵。”因为恐惧被责罚,他暴跳如雷,在继续发怒前,想到了什么。   过了许久,他进入地牢:“你还干净吗?”   “什么?”少女已经恢复镇定,披着单衣,坐在草团上。   手上和腿上伤痕遍布,一看就是曾努力逃跑,却屡战屡败过。   “我的法阵坏了,再不能运作。召唤圣女的法阵中召出了你,如果你还干净,假扮成圣女如何?”   透过水镜,苏长柒再一次看到了那双眼睛,于黑暗的地牢中发着亮光。叶沁竹双手抓住栅栏,似乎忍了很久:“你想的是对的,我能够扮做圣女,帮你圆这个谎。”   苏长柒回头,看向猫在角落里的少女,目光温和了些许。   不过……为何法阵会把她召出,是因为她有特殊之处,还是——   灵骨?   手中用力,扣住掌下头颅,将记忆往前翻,去读有关真正圣女的回忆。   须臾,苏长柒嘴角挂起讽刺的微笑。   “原来如此。”   他看见水镜中圣女的影像,看见她随身携带的配饰上,镶嵌的一颗小小的玉饰。   如果认真看,就会发现,那压根不是玉饰,而是被精细打磨的,从修士灵体上挖下的骨头。选取其中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切下,佩戴在身上,作为灵体特殊的圣女的证据。   “我还在想,为何浮灵教的结界变稀薄后,我能清晰地感知到灵骨的存在。等真的来到势力范围,却无法定位灵骨究竟在哪儿。”   几日前,他忽然感知到一直被藏起的最后一块灵骨的踪迹。如若不是身体突然出现异常,涌现大量魔息,他早就将人寻到。   “原来是,在我离山之际,逃回庚辰仙府了。” 第9章   叶沁竹缩在角落里,乖乖地埋下脑袋,头顶的声音一概不理。   直到阿七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抬头。”   叶沁竹鼓起勇气,把脑袋从怀里拔出。   看到四肢无力,几乎悬挂在半空的程越,她差点儿从地上蹦起来。   “您、您——”憋了半天,没想出该说什么?   “你打算拿他如何?”苏长柒淡声问。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添了几分温度。   叶沁竹盯着程越,又看向苏长柒,满眼的星星几乎要溢出,忍了好久,自以为乖巧地说了句:“听凭仙长吩咐。”   苏长柒蹙眉,把程越扔给叶沁竹。   这是他的最后一次试探,如果少女被洗了脑,同伴苟延残喘地被扔到近前,总该恢复点意识。   苏长柒的手向外推出,程越不受控制往后仰倒,全身筋脉被封锁、炸穿,防御符法被尽数抹去。他如待宰羔羊,滚下台阶。   眼前天地颠倒,出现把如天光般明亮的细剑。   天光泄下。   叶沁竹人乖乖地躲在角落,手中死死抓着剑,没有任何放松。眼见程越被放开,还以为他自己挣脱,当下也管不得威压不威压、修为不修为的,上去就是一记补刀。   毕竟没杀过活人。   一边刺,一边尖叫出声。   尖叫声没响多久,叶沁竹安静下来。发着抖,瑟缩着回头,偷眼看身后的男子。   “仙长,抱歉……”她的道歉声和蚊子嗡嗡叫似的,“我太紧张了,条件反射。”   她没能刺穿程越,剑锋刺入的最后一秒,倒地不起的男子不见踪影。   叶沁竹茫然低头,看眼前空荡荡的地面:“程越呢?他去哪儿了?”   “处理掉了。”苏长柒道,“和外面的那些东西一起。”   话语尾音发颤,他摇晃几下,似是有些站不稳。低声咳着伸手,往身侧书案上撑。   下落的手被接住,暖意顺手心往上攀。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少女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前,冲上去把苏长柒扶住。   叶沁竹话未出口,嘴角先扬了起来:“往这边,我给您把椅子搬过来了。”   干净利落,扶着他坐下。走到苏长柒跟前。两腿一曲,便准备深深拜下去。   “仙长大恩大德,小女子感激不尽,请仙长受我一拜。”   速度快,动作勤,浓浓的狗腿味儿。   叶沁竹拜得诚心实意,拜得特不要脸。要不是怕仙长动怒,她恨不得直接行拜师礼,狗皮膏药般贴上去。   要是能让苏长柒多注意到她,趴地上不起来都愿意。   这礼终究还是没有拜成。   膝盖还未触地,就被无形的力量架住,叶沁竹松垮垮地挂在看不见的灵力上,听苏长柒无奈道:“起来。”   他像是旧病复发,话还未说完,又是连续几声隐忍的咳声。面上迅速泛起病态薄红,鬓角冷汗渗出。   叶沁竹察言观色,立刻从地上起身,翻动里间摆设,试图找到取水处。   不一会儿,又垂头丧气地回来:“没有。”   “浮灵教那帮人是有问题吗?”她跺脚,“护卫,护卫没有。日用品,日用品也没有!唯一和日常相关的,还是床上放的压箱底——”   叶沁竹脸红一瞬:“放心,我全把它们扔床底了。”   苏长柒按住穴道,强行止住呛咳。他靠在折椅上,侧过脸,认真打量站在他眼前的少女。   “我先前可是对你见死不救。”他垂下长睫,“你不生气?”   叶沁竹嘻嘻笑着:“可你救了我啊。”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活下去,她怎么有资格生气。   苏长柒眸光停留在少女脸上,似是有些触动,良久,方才移开。   看到程越的回忆后,苏长柒的计划也该随之更改,折返回修真界,把那位真正的圣女找出来。可他的灵骨销毁后,叶沁竹的资质被发现时,此世便会掀起对灵骨的纷争。   他厌恶地看向右手掌心,轻轻甩动,似乎想要赶走先前捏碎颅骨的触感。   “你见识过我的实力了。”他理顺呼吸,问道,“还想学么?”   苏长柒不确定叶沁竹会回答什么。   搜魂一术被称为邪术,深受名门正道唾弃,苏长柒学它,也是因为在魔渊苦苦挣扎时,为求生路不得不学。对于寻常修士,看到此术,就该先入为主,指责他绝非善类。   “学啊。”叶沁竹双手叠在扶手上,“我很好教的,您告诉我什么,我就学什么。”   眼底的星星再也藏不住,一颗、一颗,直往外蹦:“您太厉害了,重伤在身都那么厉害,修真界的修士都是这么厉害的吗?”   她还想在夸几句,脑袋微微一沉。苏长柒的手按在她头顶,隐隐有些发烫。叶沁竹习惯他冰凉的温度,没能适应变化,险些上手去抓。   “如果还要学,就精力集中。”   苏长柒抬手,虚举在叶沁竹头顶,指尖下落轻点。   “此为前顶。”他依然站着,力道时轻时重,引导她的思绪。   “前有卤会、上星、前庭,后一寸半为百会,灵窍皆出于此。”   “怎、怎么现在就开始?”叶沁竹一边默记,一边感受愈发上升的温度。   她纠结一番,试探着开口:“今天,我把你教的那个符文练熟就好…你要不要……先休息一晚?”   她抬眸看向苏长柒,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关切。   “我寻不到盛水的器具,如果不休息,半夜烧起来无法降温,肯定会很难受。”   “我以为你自称是囚笼困兽,定是焦急万分。”苏长柒说。   他的手覆在她头顶,能感觉到少女的身体随呼吸而起伏。   她很害怕,这幅笑语阑珊的模样,大概率是强行装出来,给自己打气。   无论是在死去修士的记忆中,还是在鸾车坠毁后昏迷的时间,她都在发抖。树林中,苏长柒能明显感觉到少女的急迫。等他想抓紧时间,在离开前教她点东西的时候,叶沁竹反而拒绝了他。   苏长柒感觉有点好笑。   “我当然着急。”叶沁竹小脸皱成一团,“但你看,你从鸾车坠毁以后,就一直很不舒服,刚刚又救我于危难,我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   “真的不需要我以圣女的名义,找个医者帮你看看吗?”她再次询问。   苏长柒:“不需要。不仅如此,只要浮灵教的人来,我非灵子的事便会直接暴露。”   说到这儿,他似笑非笑地抬手:“看好了,虚景地境灵子的衣服,是有并蒂莲做纹路的。”   叶沁竹眼睁睁看苏长柒抬手,朝她展示纯色的袖口,开开心心拍手:“感谢我瞎了眼,请到您这尊神佛。不然,我估计已经死在程越手里了。”   苏长柒愣神。   掩在白布下的喉结滚了滚,忽然发出一声低笑。   叶沁竹第一次听他笑。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润透亮。伴随笑音,眼尾的桃花绽了一瞬。   叶沁竹傻愣愣地看着,哪怕她品不出其中的情绪,也觉得苏长柒此时的神采,比一直以来淡漠无光的模样好许多。   “仙长,我想问个问题。”她怯生生开口。   得到允许后,叶沁竹发问:“修士都这么强吗?那位被称为仙门第一的肃玺仙尊,也像你一样,可以顷刻间,制服程越这样的修士吗?”   她似乎很在意自己的名号。   苏长柒对此感到疑惑。   他先回答他第一个问题:“修真界中,实力如那名修士的,已是少数,像我这般……”   苏长柒思索如何表述。   叶沁竹结果话头,开始歌功颂德:“阿七超级厉害,身受重伤都恐怖如斯,我简直无法想象您全盛时期。”   介于书中强行设置仙门第一,叶沁竹只能把阿七放到仙门第二的位置。   苏长柒无言,想到叶沁竹频繁提及的名号,转移话题:“那名仙君,你经常提到他,你对他,知道多少?”   叶沁竹组织了下语言:“庚辰仙府的主人,仙门首座,道号肃玺,实力高强……”   “没了。”   思索很久,隐去了她接触的小说里的其余信息。系统对待她堪称粗暴,且不顾死活,给她的资料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楚?未知全貌,肆意评论,损人不利己。   苏长柒:“这些信息,应当不足以你惧怕他。”   叶沁竹:“你想,他那么厉害,万一和别人打架的时候,随便往下砍一剑,而我刚好路过。岂不是会被一击必杀。”   “而且他还是仙府的府主,杀个人什么的,轻轻松松,我就算死了也没处申冤。”   边说,边抱紧了自己。   那模样,那语气,简直像真的被砍了一剑似的。   他还以为叶沁竹会说出什么传言,没想到,只有寥寥数语。知道的太少,说错的太多。   苏长柒想了想,给叶沁竹短暂介绍庚辰仙府:“肃玺虽被称为首座,他并非仙府的主人,庚辰仙府真正的领袖,是剑宗主母。”   “主母?”叶沁竹听到陌生的词汇,下意识反问,“那宗主是谁?”   “主母不是夫人的意思。”苏长柒纠正。   “仙府分三宗,她同时是剑宗的宗主、仙府的府主,又因创建联盟,把修士聚集,成为联盟的盟主,是谓修真界共主。”   “因其为女子,故尊称一声‘主母’。”   “看来,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苏长柒低声呢喃。   他还是会尽快返回仙府,在此之前,会认真教她,不仅是因为先前许诺,也算报答她评价自己的话。   至于告不告诉她自己的身份……   若无特殊,苏长柒没有必要开这个口。   叶沁竹认真听,点头,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肃玺仙尊被称为首座,是因为实力吗?他和主母,谁更厉害?”   苏长柒沉默片刻。   他曾经离杀死主母只差一步之遥,最终放弃。若是现在回去,应当还能轻松胜她。   但那又如何?   他杀不死挡在她身前的苍生。   苏长柒:“我亦不知。”   他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抬指,凭空虚画图案。他画得很快,叶沁竹还没来得及阻止,苏长柒已经完成收尾,像教习医典般,人体各处穴位、灵窍皆被细致标好,除去这些,还有星宿、五行,皆有涉猎。   苏长柒:“记熟,明日我替你开灵智。”   并指一点,如星图般浩瀚的灵力图像钻入叶沁竹的前额。   叶沁竹伸手去摸,那儿空无一物,只余刘海下光洁的额头。   没来得及说别的,后脑被按住,似乎有人在耳畔轻声呢喃:“字词撰句以后再说,先把此图记熟。尤其是各处灵窍,未来修行,吸纳天地灵气时,也能引导真气在灵脉内流动。”   “好了,睡吧。”   话音落下,少女的眼睑合上。意识几乎在瞬间被抽离,只剩机械地回应:“哎?好,晚安。”   叶沁竹晃了晃身子,歪歪倒下。中途被接住,睡在身侧男子的腿上。   睡梦中的少女蹙起眉头,显然是被生涩的知识缠住。   伴随图画,一并注入叶沁竹脑海内的,是门作弊用的术法。她会在梦中反复诵记每一处细节,没有消耗、不知疲倦。直到记得滚瓜烂熟,可倒背如流,才会从梦里醒来。   叶沁竹软倒在地,枕在苏长柒腿上,小脸侧转,牵出白皙纤细的脖颈。体内鲜血流动,颈脉有力地跳动。   苏长柒目光落在叶沁竹身上,几刹之后,猛地别过头。灵力祭出,解散她的发髻,取下所有佩饰,平稳地把叶沁竹送去榻上。他奋力撑起身子,离开里间。   阵法撤去后,庭院的雾气一并散去。四季庭院安静如旧,没有一丝曾经遭受打斗的痕迹。   远处一枚血珠飞至,苏长柒抬手,掌中转瞬出现两张传讯符。   是林翎发出的,分别给庚辰仙府的主母与前任魔尊的属下。   言辞各异。   第一张诚恳恭敬,尽显身为魔族,依然不忘苍生的赤子丹心。   第二张写与同袍,便没什么顾忌:   “少主亲至浮灵教,意图尚未明确,如若能说服他,使他决定脱离仙府,与我等同行,便再不必朝主母委曲求全。浮灵教毁灭后,可直接攻占势力范围,进攻修真界。”   苏长柒目光从白纸黑字上移开,手腕垂落,传讯符从他指缝脱离,消失在空中。   猛地,心口令人窒息的疼痛涌上,意识一阵模糊。   身体向后仰,借力倚靠,没有立刻倒下。苏长柒稳住脚步,伸手抚上咽喉。转念想了想,起手祭出真气,先设置好结界,后凝成一把精巧的长刃。   对准痛处,轻快地捅了进去。 第10章   苏长柒很了解自己的身体,里面有突然出现的魔息,也有仙门为保证安全,种下的蛊毒。   魔息泛滥时,他会刺穿灵脉,强行将其逼出。苏长柒重复过很多次,颇为熟门熟路。   这一刀下去,虽然能逼出魔息,却他很快会由于气息紊乱陷入昏迷。在几个时辰后,他会恢复意识,苏醒,数日后又会再度复发,需要重复破开灵体。   依照此类推算,他很快便再也动不了。仙门与魔族两方的算盘,皆与他没有关系。只需要及时返回,毁了所谓圣女的佩饰,便万事皆休,一切都将归于清净。   黑气混着红色,从体内汩汩涌出。沉重的肺腑去除积重,竟轻快许多。   苏长柒,无意间,往里间敞开的房门暼去,瞳孔不自觉收缩一瞬。   叶沁竹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她站在门口,墨发凌乱,脸色惨白,直勾勾地盯着他。嘴唇嚅动,张开又合上,险些失去说话的能力。   被看到了。   结界失效了?   苏长柒愣住,而后失笑。   他忘了,幻术和障眼法对叶沁竹无效。   叶沁竹张开嘴,从嗓子眼里发出喊声:   “来,来——”   “来人啊!救人——”   一觉醒来,看到新认识的世外高人在自杀,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叶沁竹的声音发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看见苏长柒伸手,染血食指竖起,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别喊了,没有人。”他心情颇佳,浅浅勾起唇角。随后握住刀柄,缓缓起身。   叶沁竹眼见苏长柒起身,下意识想上前。   “咚——”   撞上透明墙壁,猝不及防摔在地上。叶沁竹揉着脑袋,抬头,仿佛不知道自己方才经历了什么。   苏长柒看她傻愣愣的模样,忍不住失笑:“是结界。”   “今夜你还是肉眼凡胎,无法看清,明日就能看到了。”   “你别拔刀,千万别拔刀。”叶沁竹心急如焚,爬起来敲玻璃,“我现在去找林翎吧,就说我们争执,我不小心把你捅了。他在哪儿,你知道吗?”   她满脑子都是:他帮她杀了程越,又教她灵窍与星图,还让她在梦里继续背书。不会是提前安排好后事,准备直接自杀。   那是心脏的位置吧?   是被捅穿了吧?   他喉咙的伤也很严重。该不会都是他捅的吧?   叶沁竹脸色发白,心里一团乱麻。直到看到苏长柒似笑非笑的神情,叶沁竹才向后退了一步,重整思绪。   她上下打量眼前人,见他毫不避讳横过刀刃,扭了一下,轻松从体内抽出。   并指点上心脉,即刻止住血。再信手掐诀,去除身上的脏污。   “死不了。”苏长柒的声音,若远若近,若即若离,“我做出过承诺,不会违约,离开时,一定会通知到位。”   说着,他抬手解开结界。   叶沁竹正趴在透明墙上往里看。阻力忽然消失,她往前迈出一步,稳住平衡,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苏长柒面前。   眼前人再看不出自伤的痕迹,连扎穿划破的法衣,也被灵力重新缝合。   苏长柒倚着里、外两间的隔墙,手中长刃消失无踪。他轻轻咳了两声,站稳后问:“为什么会醒?”   叶沁竹的眼神很疲惫,像是强行从梦境被拽出,哪怕心脏狂跳,浑身发抖,上下眼皮仍在打颤,不多时又会陷入梦中。   她不应该苏醒。   这么短的时间内,她绝不可能把所有的课目背完,怎么会突然苏醒。   叶沁竹:“我的事之后再说。”   “你呢?”   叶沁竹焦急地问。   “真的没事吗?”   “我能做些什么吗?”她说,探手去扶住苏长柒的手臂。   苏长柒没想她还来抓他,躲闪不急,被握个正着。   烫。   不是错觉。   先前还只是小烧,现在苏长柒整个人就像是起了高热,不,有过之而无不及。失血那么多,怎么可能烫成这样?   她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抓苏长柒的手腕,隐约间又摸到一条长长的创口。   叶沁竹:“阿七?”   苏长柒低头,和叶沁竹四目相对。   他从里面读到很多情绪,焦急,无措,慌乱,完全做不得假的关怀。   看着那双眼睛,他没忍住,又笑了一下。   浅浅弯起嘴角,后仰,轻吐一声叹息。微垂的眼眸中,泛起一点清润柔光。   麻木到无感的痛楚重新被感知,竟没来由地放松下来。   “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他说,“你继续去背我给你的图。”   叶沁竹听着,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一起回去?”   “我留在这儿便好。”苏长柒抽回手,“那张矮桌就不错。”   “怎么可以。”叶沁竹皱眉。   她的动作尽可能轻柔,坚决地拉着他往里间走:“外面冷,你和我进去。”   苏长柒:“进去做什么?”   叶沁竹:“回床上躺,床是你的。”   “我打地铺就行。”她申明。   “本来我觉得男女有别,打算以后都在桌上讲究的,但你现在这样……”   她困得要死,好容易被阿七吓清醒,他清理掉所有痕迹后,困意又渐渐涌上。   叶沁竹感到,要是苏长柒再不行动,自己恐怕要当场倒在地板上。   她眼一闭,心一横:“对不起,我无知,不了解在修真界这点伤算什么程度。按照凡人的概念,我担心你。”   一口气说了长串,没有听到苏长柒的回应。叶沁竹抬头迎上他的视线,无声四目相对许久,听见他问:   “担心我死后,没有人教你术法?”   叶沁竹噎住:“什么跟什么?”   “我不和你扯皮,你跟我进房间。”她放弃与苏长柒交流,把他里间带。   叶沁竹使出全力,在苏长柒眼中,像是被林间藤蔓勾了一下。   他轻易拨开,但藤蔓仿佛不知疲倦,一下又一下搭上来。   苏长柒又甩开一次。   “我会走。”听话地往里间走去。   他走得很稳,甚至比不停犯困的少女还要稳些。   一点儿都不像刚被利刃贯穿,身受重伤之人。   叶沁竹忍受困意,艰难地打着哈欠,把苏长柒推进里间。幸亏床榻距离门不远,她扶住床头栏杆,把苏长柒按上去。   她不让他起来:“躺好。”   “可以说了么?”苏长柒随她摆弄,“到底为什么会醒?”   苏长柒难得有心思,准备管一管闲事。叶沁竹现在说出来,趁他清醒,还能帮忙解决。   苏长柒认真地提议,一旁的少女听了,却满脸不乐意。   “我不告诉你。”叶沁竹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苏长柒:“为何。”   “你看看你自己,你再看看我,到底谁的情况更严重?”她瞪他,用手背去贴他的额头。   苏长柒偏头躲开。   被一把捏住脸,掰正。   “感觉到了吗?”叶沁竹把手抵在他脸上,“你身体太烫了,从你的角度,我的手应该比冰块还冷。”   “况且,你现在连我的力气都比不过,还不赶紧休息。”   苏长柒眉眼轻眨,直勾勾地看着她。   良久,他像是用尽全力,把叶沁竹的手从脸上拽下。   不知是不是叶沁竹点破的原因,那张脸上终于露出疲惫的神情。   “叶姑娘,有些事不解决,对后续无益。”   叶沁竹:“可这是我的秘密哎,我不太好意思说。要不这样,你先闭眼,我慢慢讲给你听。”   又在哄人。   不仅嘴上说说,她甚至抬起手,遮住男子的视线。   苏长柒没有闭眼的打算,但叶沁竹说得没错,他全身的力气已经被抽干,甚至没法抬手移开遮挡物。   他缓缓闭目:“说吧。”   叶沁竹收手,确信他合上眼后,在床边坐好,轻轻哼起了学过的曲调。   那些曾经随时打开手机,就能反复听,如今只有她一人会唱的歌。   一首以后,接着又是一首。   从未听过的歌谣。   苏长柒知道自己被她骗了。   可眼睛睁不开。   他对自己在何时何地,有过诸多想法。   在难得的安稳中,那些想法显得不值一提。   苏长柒并不知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   等四下再无动静,叶沁竹停下了哼唱。   她眼中露出怀念的神情,旋即就从回到曾经世界的幻梦中脱离。   暗自佩服自己的哄睡能力,叶沁竹终究放心不下,侧过身子查探。   男子的呼吸时缓时促,头往一侧靠,下意识侧身,像是想抵御什么。   即使在昏迷时,双眉仍紧紧皱着,显然很不舒服。   叶沁竹用力掐了把大腿,重新把手背贴上,不放心地二次检查。   更烫了。   真的不会出事吗?   她看向苏长柒,他双颊双颊薄红,喷吐在她手中发烫。等叶沁竹收回手时,几乎下意识地,往她的身上靠。   汲取难得遇到的凉意。   那只手早抽离了。   睡梦中,他总算卸下伪装,像是得了失鳔症的鱼,无法游动,在水中沉沉浮浮,寻不到方向。   叶沁竹慌忙把手送回去,他的神情就稍稍好受些。   隔了会儿,她覆上第二只手。   完全不够。   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人体的温度哪里能降温。她需要水、手帕……   叶沁竹的脑子迟缓地转动,思绪中断许久。   苏长柒的术法没有失灵,她控制不住地想要睡眠,沉入识海的梦境中,术法此刻成为最大的拖累,频繁限制叶沁竹思考。   她只知道:要是他真出事了,恐怕她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遇到第二个仙门中人。   叶沁竹深深吸气,用力拍打自己的脸,推开苏长柒,起身,满屋子找能降温的道具。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到。但托浮灵教和阿七的福,睡前这么短的时间,根本寻不到合适的降温工具。   毛巾,水盆,冰块?   全部没有。   就算有,擦着擦着,她早就昏过去了。   喊人?   有人她早就喊了。   怎么办?   ——她想到了。   叶沁竹脚步停顿,眸光颤动,朝门外看去。   隔绝两室的木门尚未闭合,露天的外间暴露在眼中,行宫由结界守护,平静无风。眼下除去叶沁竹二人,此处再无其他侍从。   当里间骚动停止后,整个宫殿,连同庭院一起陷入安静。   四季庭亦无响动,花束拢起,软枝低垂,寂静无声,如同睡着那般。   “扑通”。   最靠近长廊的冬院,传来响亮的落水声。 第11章   叶沁竹会游泳。   穿越前,她勉强算是父母口中的好孩子,成绩优秀,多才多艺。可惜自穿越后,她所学的、所会的,几乎全成了无用之物。   还好,如今总算被她找到一个,能派上用场的。   叶沁竹本来想带着被子一起跳下去。   觉得拖不动,遂放弃。   从冬湖里出来,冻得浑身发抖。尖锐的寒意无孔不入,往骨髓里渗。饶是如此,昏昏沉沉的睡意没能减少半点,已经到了哪怕她用力掐自己,都无法清醒的地步。   叶沁竹爬出水面,在长廊狂奔,身上的水珠不断滴落,她小心翼翼地兜着冷水,冲回里间,飞身扑到苏长柒身上。半干的血污在瞬间染上,混杂在属于圣女洁白无瑕的袖口上。   有用吗?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这种几乎暴力的降温法,是否对修士有效。   但他需要这份冷意,而她需要他。   叶沁竹几乎像八爪鱼样,趴在他身上。靠着仅存的意识,轻轻拍着他的背。   冰凉触感漫上时,苏长柒的眉头逐渐舒缓。他仍是难受的模样,至少缓解了些许。   叶沁竹放心地松了口气,也不介意他有没有完全躺下,终于挡不住睡意,闭眼陷入梦乡。   合眼的刹那间。   叶沁竹回到了离开梦境前,最后看到的地方。   眼前是扇紧闭的门,依照叶沁竹所熟悉的,现代的模式设计,门把之后,通往她渺小的识海。   苏长柒猜得没错。   叶沁竹不是主动苏醒的。   她是被扔出来的。   在梦里还能背书,而且不知疲倦,没有外物干扰,本是件极好的事。可叶沁竹刚把图画的各处灵窍背到一半,脑海内忽然响起熟悉的机械音。   “——”尖锐而短促的鸣音。   系统?   “检测,绑定对象进行任务要求的多余活动,进行一次提醒,赋予矫正。”   “下次回归时,请停留在识海外,等一晚上过去。”系统对她说,“静待第二日解除术法即可。”   叶沁竹还没来得及询问,整个人就被被推出识海,从梦中惊醒。   最后的刹那间,叶沁竹看到了那扇门,像是黑暗的星火,召唤她回去。   回归梦境后,少女毫不犹豫,抬脚往识海的门扉走去。手刚触碰把手,一股巨力窜上,把她扔出老远。   惊醒,然后又因为术法入梦。   反复不知道多少次。   她被扔了出去一次,就再爬起来一次。   最终,她按住门把手。   系统弹出警告:“禁止偏移任务。”   “我没有偏移。”叶沁竹试图讲道理,“我有在努力扮演圣女,但如果不进行修炼,我随时会被杀,任务更不能完成。”   “经检测,在浮灵教遭遇谋杀的风险为零。”系统似乎不知道叶沁竹此时的处境。   “程越就想杀了我!”   “他死了。”   叶沁竹:“……”强词夺理。   她不再反驳,又一次把手放在门把上,巨力掀起,想把她抛回。少女用力压下把手,没有被推开,反而艰难将门打开一条缝。   系统只能小幅度地阻止她,只要叶沁竹铁下心,系统拦不住她。   “此为多余项,哪怕修行,也毫无作用。”似乎察觉到她的决心,系统变得有了些人情味,“完成任务,自然可获得在此世自由生活,一世无忧的奖励,无需做无用功。”   这算什么?   叶沁竹觉得不对。   首先,她没有做无用功。其次,要是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承诺上,她不如最初便依附程越,直至失去价值,被杀人灭口。   “我明白了。”叶沁竹道。   “明白就好——”系统欣慰地夸奖。   声音骤变:“你停下。”   少女推开门扉,重新进入由星宿与图文包裹的识海。   看不见的锁链自虚空袭来,勒住她的脖颈、细腰,想把她拽回空无一物的虚无中。当她完全进入房间,关上门后,牵拉她的感觉仍然存在,却骤然缓解,她拖着束缚,重新回到原位。   视现投向身边星空,以及飘在半空的画册上。   快速找到之前断掉的思路,再次沉浸其中。拿出高考背书的干劲,把所见之物牢牢记在脑海中。   叶沁竹把自己锁在识海的时间里,苏长柒恢复意识。   他苏醒的时间不算太迟,左右不过两个时辰,却做了一个长梦。   梦见自己面对一众修士,坦然收剑的那一幕。   那时他刚出魔渊,被救命恩人以命相胁,放弃复仇。   恶剑入鞘后,八门困灵阵拔地而起,金光大盛,把他困在原地。   “这是何意?”他问。   阵外站着无数人,有他在魔界听过威名,在人界听过赞誉,如今对他面露恐惧的宗门修士,有曾经冒着被责罚风险,把他放走的,如今挡在他和仙门之中,叫他知恩图报,放下武器的医修。   也有曾经对他照顾有加,严厉却不失慈爱,在一夕之间转变态度,把他扔进囚笼,挖开心肺的剑宗主母。   “我已按照约定,不再兵刃相向,尔等在做什么?”苏长柒的目光冷了下来。   主母上前,面色同样冰冷,她抬手向前推,把一尊清酒置入阵中。   “我不信任你。”她说,“你且满饮此杯,我再放你出来。”   苏长柒灵视极高,自然能轻易看到,里面扭动的轻盈的蛊虫。   “它不会伤害你,仅作为你不会食言的保障。每月来领解药,自然无碍。”   他冷笑出声,从令他感到释然且荒唐的梦中醒来。   意识恢复的刹那,先前施加的所有术法于脑海中浮现。   皆没有被触发。   在他失去意识的时间里,无人对他动手。   动……手?   感受到身体的束缚,以及身上的重量。蝶翅般长睫颤动几下,苏长柒睁开双眼。   转头,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映入眼帘。   叶沁竹紧紧抱着他。身上干爽,没有水渍。墨发散乱的脑袋紧贴他的面颊,恨不得把整张脸都贴在他身上,扑棱扑棱的长睫近在咫尺。   她躺在他侧畔,一并坐靠在过大的床榻上。手臂和腿,肩带、腰带一样跨在他身上,毫无形象可言。   苏长柒看见她袖口的血迹,下意识眉心一跳。发现自己并无失控的迹象,才放松下来。   不是叶沁竹的血。   苏长柒会对少女的血液又念想,不仅仅是魔息的原因。他早用理智压制住荒唐的想法,并不会影响实际行动。   渴求血液的,是他体内的蛊虫。   蛊虫不吃不喝,却渴望靠近灵骨,越是弱小且优秀的灵体,越容易吸引它的注意。它已经入了骨,一旦觉察到血腥味,渴求影响到苏长柒,化作不该有的冲动。   视线转移。   床下是一滩晶莹液体,房门开着,连串水珠从冬院一路蔓延到里间。一颗颗的,仿佛能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   苏长柒明白是怎么回事,眼底神情复杂。   叶沁竹的一系列辛苦确实有效,他的肺腑疼痛稍减,此次苏醒,比其余每一次都要轻松。   但他原本打算,明日或后日便离开此地,如今受了恩惠,人情更难还清。   他欠了她不少。   目光落在熟睡的少女身上,苏长柒迟疑片刻,抬手捻起她的一缕发丝。指尖划过,切断。   撑起身子,任叶沁竹扒拉着挂在他身上。五指松开,发丝落在灵力凝结而成卦盘上,卦盘得到信息,立刻开始变换。   卦盘转动,荧荧亮光落在苏长柒眼中,令他眉头逐渐深皱。   死局。   无论如何去算,无论如何推演,迎接叶沁竹的,都是彻彻底底的死局。   苏长柒沉吟许久,指尖轻动。伴随思绪变化,卦象同样出现改变。   他能救她。   但苏长柒自己都没多少时日,或许祭祀日之后几日内就会死,如果留在这儿,直到最后一刻。等回仙门后,恐怕连和主母对剑都力气都不会再有。   可卦象为真,除非他留下,不然迎接怀中少女的,只有死路一条。   苏长柒没有破坏一切,或者嘲弄一切的想法。他看得到叶沁竹的努力和挣扎。   他不觉得可笑,甚至颇为欣赏。   但他不知道,她的生命,她身上和他相似的灵骨,和他对毁灭自身的渴望比起来,究竟孰轻孰重。   是否要为死者之物,放任生者逝去?   苏长柒找不到答案,他闭目,抑制颅内钝痛。   他忽然听见呓语般低弱的声响,含糊不清,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奎、娄、胃、昴、毕、觜、参……”   当初入门的修士把功法背得滚瓜烂熟时,的确会出现这种“说梦话”的现象。   叶沁竹枕在他肩头,附在他耳畔,迷迷糊糊地念诵他放进她识海的星宿名。   苏长柒睁眼,眸光落在她身上,停了许久,抬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脑。   头往后仰,长叹一声。   罢了。   浮灵教依草附木、如鲍鱼之肆,腥臭糜烂处,不适合埋纯真良善骨。   修长手指上移,按在少女头顶。指尖泛起亮色,灵力祭出,顷刻间注入她的灵窍。   而后,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动作变得僵硬,目光下移,连带着耳朵也蹿出抹殷红。   慌乱无措地,把少女勾住脖子的手扒开,扶她躺倒另一边。   小心翼翼,没吵醒她。   行宫外,伴随旭日东升,被苏长柒蒙上的结界逐渐淡去。   在外等候许久的魔族蓄势待发,眼见结界消失,吩咐侍从及时进去侍奉圣女,身轻如燕,单独往行宫走去。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林翎走在长廊上,浑身散发自信与激动。   “少主竟有这等过去。”   昨日他递出消息后,他很快接到同族的回信,从中,了解到一段庚辰仙府内部的秘闻。   在囚.禁苏长柒五年后,修真界和新魔尊的大战中,庚辰仙府的主母祭出法阵,封印为首的魔族。   八门困灵阵,庞大恢宏,精妙复杂。   直接二百年苏长柒回归,毁掉法阵,制作法阵的材料才被揭露出来。   灵骨。   炼阵所需的,唯一的法器。   灵骨长于修士灵体,隐于白骨之内,需剃开血肉,切开骨血,方能抽出,越是靠近心脏,越是纯净。淬炼可做法器,入丹即为药材。即使被剜走,也会慢慢长回。   像苏长柒这般举世无双,从出世时便被冠以天才之明的剑修,即使是少年时期,挖出的骨骼,自然是一等一的神器。   “八根啊!八根!”   “还是同一处的位置,长出来就拔掉。估摸着半年就要来一次,想想就觉得刺激。”   “若内探消息属实,肃玺仙尊与庚辰仙府,简直是血海深仇。”同伴的回信尽是野心。   “虽然不知他为何不报仇,但只要点燃炸弹,两边必然会势同水火。”   刚巧,他也收到主母的回信,可以名正言顺去见少主。   林翎脚步轻快,走上长廊,快速来到与庭院相连的外间。   正纠结该如何通禀,门无风自启。   一缕晨光落在苏长柒垂落的睫羽上,男子宛如浮冰碎雪,出现在林翎面前,指尖一划,变出道隔音结界。   他跨过门槛,手指轻轻虚点:“说吧。”   苏长柒没有执剑,但林翎明白,即使他光靠真气,也能在弹指间砍下他的头颅。   林翎几乎魂飞魄散,把先前想好的话术全部忘光:“仙、仙君想知道什么?” 第12章   苏长柒:“先从圣女开始说,这一任的圣女,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说话间,身影斜斜地落在玉石地上,狭长清瘦,如浓黑泼墨。   林翎脸色惨白,竹筒倒豆子般:“回禀仙尊,这一任圣女,确实是庚辰仙府派来的人。她从小接受命令,携带迷惑神明的佩饰来此,一直到十八岁,都与仙府密切联系。”   “九日前,主母有令,急诏潜伏在浮灵教的圣女回仙府,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我原以为程护法会立刻寻我商量补救措施,谁知圣女撤离后,并无任何消息传出,紧接着,我接到迎接圣女的消息。那名圣女必然是假的,但我尚未收到进一步指示,不敢擅自行动。”   “关于圣女生活上的事,还有假圣女的事,程护法或许知晓……”林翎迟疑地建议,“可他……”   苏长柒:“你找不到他。”   林翎:“!”   他艰难抬眼,抖得更厉害。   苏长柒:“我追踪佩饰上的气息来此,圣女虽然离开,但浮灵教中仍有类似的气息,那是什么?”   林翎思索:“佩饰,那枚佩饰上镶嵌的东西,似乎是……”   他猛打一个哆嗦,刹那间抬头。   难道是,仙君来此,是为了毁掉那枚灵骨?   他一定恶极庚辰仙府的行径。   天啊,这么好的挑拨离间机会,他居然一直不曾注意到。   林翎几乎在瞬间变脸:“早知是少主的灵骨,我定不会眼睁睁地看她佩戴十多年。”   “回禀少主,您之所以能感知相似的气息,是因为您的母亲乃是初代的圣女。她是死后被供奉,由于有过孕育,因此尸骨被制作成神龛,供奉在教会祭坛正中。您感受到的,当是她的气息。”   苏长柒:“原来如此。”   林翎:“什……您不生气吗?”   事情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   “与我何干?”苏长柒神色漠然。   他早看过魔族给林翎的回信,对其中透露的信息了如指掌。他说的话是为了什么,苏长柒同样明白。   苏长柒没有对母亲的记忆。   自记事起,所有的事情都由主母教导。主母请来先生教导功课,带他参加各类宗门大比,又亲自传授庚辰仙府的功法与剑术。   除去对他的身世守口如瓶,与教导自己的孩子,没什么分别。   正是如此,当十四岁那年,主母告知他父亲为何人,将亮剑深深刺入他体内时,毫不留情地开膛剥肚,抽取灵骨时,他才满心疑惑。此后,他为了这个答案,找寻许久。   “少主,在下还有件事,不得不来告知。”林翎心生一计,“在下收到主母的命令。”   “她说,已经让人前往浮灵教正教,以替换灵子的名义调查您的行踪。”   林翎:“这分明是不信任少主……”   苏长柒:“知道了。”   林翎即刻闭嘴,他还想说什么,苏长柒主动开口:   “你去回信告知她,有人误入浮灵教。”   “去搜集写描画符文的图册,以及各类字帖。”   “还有。”   “一日三餐。以及人界生活需要的日常用品,全部准备好,不得有误。”   一连串吩咐,把林翎砸得昏昏悠悠,还没等他回应,又听苏长柒补充:“你亲自去准备,如果消息有泄露,就去寻昨日挑衅的那个人作伴。”   林翎吓了一跳,他不敢多话,当即跪在地上,磕头在地:“遵命!”   而后再不敢多话,唯唯诺诺,快速离去。   晨光初泻,透过层云,照亮青绿红白四色庭院,落在男子眉眼上,颇为刺目。   苏长柒仰头去看,眼睑仿佛镀了层金。日头攀升,阳光似火苗,落在前胸处,几乎被遗忘的伤口再度隐隐作痛。   他抬手挡了挡,徒劳无功,向后退了一步。迈入阴影中,方才好受许多。   耳畔响起声甜甜的哈欠声,回头,痛痛快快睡了一觉的小姑娘起身,不停揉眼睛。她迷迷糊糊转头,见到苏长柒时,露出狗腿且谄媚的微笑。   “阿七,早安。”   她说了和昨晚相似的话,只是昨晚魔息充斥在胸口,苏长柒没听真切。   叶沁竹睁眼时,觉得自己身体不太一样。   五感变得更清晰,睁眼时,隐约能看到星星点点,梦幻般的荧光。须臾消失,待聚精会神后,才能重新看到。   里间的器具摆设,都有或明或暗的光芒。叶沁竹边起身,边惊叹视野的变化。   等看到站在门口的人,和他打招呼时,少女不禁愣神。   她没在苏长柒周身看到任何光华,他身形颀长清隽,身着浅色长衣站在那儿,就仿佛在发光,可那些星星点点灵力落在他身上,黯淡如尘埃。   衬得他仿佛一节枯木。   叶沁竹蹙起眉,正打算仔细看,耳畔传来清冽如旧的声音。   “若是长期开启灵视,灵力长期聚集双眼,会有碍运转。”   苏长柒平静地看着她,在开口前,不知这么默默看了多久。   “你没回应我,我还以为你没发现我醒了。”叶沁竹移开视线,有些尴尬地解释。   听到她的反驳,苏长柒愣了一下:“我该回什么?”   轮到叶沁竹发懵,她自我检讨一番,觉得她没说什么无法理解的话:“我说了早安…按道理,你该回一句‘早安’,来着。”   “修真界没有这种习惯么?”   苏长柒:“确实,有这种习惯。”   语气怅然,和说出的内容相悖。似乎对于他而言,那是许久未曾听闻,以至陌生的词汇。   “早安。”   “嗯,你醒得真早。”叶沁竹回应。   “昨晚,我有帮上忙吗?”   苏长柒愣了愣,想起小姑娘一身冰冷爬到他身上,五指克制地曲起:“多谢。”   “能帮到你就好。”叶沁竹长舒一口气。她张了张嘴,没再继续发问。   她没忘记,昨晚遇到程越之前,她看见的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存在。   阿七把他们称为:“被魔息彻底污染后的无生命体。”   他的体内也存在魔息,不仅如此,昨晚让他尤为难受的,甚至不惜自伤的,也是这种东西。   叶沁竹惦记那些讯息,全部记在心里,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等找到机会再问吧,她想。   简单互道早安后,二人之间似乎再度陷入沉默。叶沁竹懒懒打呵,下意识想找洗漱的地方,很快发现,拜浮灵教所赐,她没吃没喝,当然也没水洗漱。   圣女可不是什么普通人,要是被看到她头发凌乱,面色暗沉的模样,绝对会当场露馅。   苏长柒察觉她在东张西望:“在找什么。”   “没什么。”叶沁竹已经找到退路,“我把昨天晚上记下的东西全默一遍,再去趟冬湖。”   她没那么娇气。   就算被发现,圣女喜怒无常,也该有些独特的爱好,比如喜欢冬泳。   叶沁竹打定主意,翻身下床,与苏长柒说话时,翻出自己的行李箱。   打开行李箱木盖,往外整理行李。   叶沁竹翻出笔墨,又取出从原住所带来的画纸,铺在木箱盖上。   珍惜地倒出一点点清水,速度极快地磨好墨,笔尖蘸墨,在纸上以俯视图画了个人头,又画了正侧面的简单人体。   她迅速默画,梦中背下的所有知识。她背得很快,记得也很细。   待画完符文中五行各字代表的符号,少女两手轻捻画纸两段,把它接起,凌空抖了抖。   “阿七。”她双手捧上,递到苏长柒眼前,“你来看看,我画得对不对。”   喉咙被掐住的窒息感依然萦绕,叶沁竹不自在地摸了摸,强行忘掉系统对她采取的措施。   递出的图画,被单手接过。旋即,眼底出现截漂亮的腕骨,五指迅速变换几下。立时宛如有清风拂过,叶沁竹浑身上下一片清爽。   此应当便是传说中的清洁术。   叶沁竹微微张嘴,发出无声惊叹。   “甲等。”叶沁竹听见苏长柒温声道。骨节分明的手捧着她先前流利写下的画纸,朝她投来赞许的目光。   “你昨日半夜忽然苏醒,我还以为是由于抗拒背诵,以至于识海震动。”   清晨时,苏长柒确实认真地进行考虑。究竟是多不爱学习,才能从他的术法中挣脱。还好,并非如此。   那又是因为什么?才会脱离识海。   是否和她先前说的,让她留在浮灵教的存在有关。   目光落在一会儿摸脸,一会儿摸头发,最后又打算出门,借湖水作镜面梳头的少女身上。   苏长柒没有问,抬指又掐了个诀,让她的头发自然拢起,简单梳成垂髻,随意取过桌上的发饰,簪进墨发中。   眸中倒映出少女大惊小怪的模样,他收敛神情,整容提醒:“有人来了。”   叶沁竹脸上的情绪瞬时变化:“谁?”   “林翎,还有数名女侍从。走在最前面的,应当是那些女侍的首领。”   “应当是来探查情况的。”苏长柒看向洁净的床榻,祭出真气,弄乱些许。   “昨夜是所谓交合并蒂之夜,在七星展到来之前,若是灵子使圣女不满意,就会替换成体质相同的另一人。”   他抬手,指节轻扣桌面:“不必担心,你依照先前说好的,扮演主位便是。”   话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叶沁竹神色不对。   叶沁竹盯着洁净的床单,若有所思。   “替换灵子,不会让圣女……”她实在不想说那个封建的词,“被他们嫌弃吗?”   苏长柒:“灵子体质相同,不会有事。只需要保证在最初一晚,圣女未与他人行事即可。”   “怪不得程越要反复确认。”叶沁竹喃喃自语。她的手覆上头顶,挑挑拣拣,选了根锋利的簪子下来。   苏长柒不解其意,叶沁竹一系列行径,在他眼中甚是奇怪。   他感知到林翎带人越走越近,上前几步,走到叶沁竹身边:“无事,随他们——”   少女将发簪对准手心,毫不犹豫扎了进去,她用的力气很大,簪端深没。   刺目殷红从掌中涌出,被抹至床上。   苏长柒未尽的话,全数卡在喉咙里。他只来得及转身,细腻诱人的甜腥便追上了他。 第13章   叶沁竹一触即走,依照自己浅薄的知识,精准地滴了一滴血在上面。   趁着没有哗啦啦落下更多,她缩手撤退:“能帮我拿下先前用过的膏药吗?我一并放到行李箱里了。”   她回头询问。   苏长柒没有答话。   他拼尽全力,往外推开几步,苍白大手压住口鼻。像是大吸了一口气,闷在胸口,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阿七?”叶沁竹轻声询问。   “怎么了?”   她也顾不得伤口,下床朝他走去。   “别过来。”苏长柒艰难开口,“后退。”   叶沁竹听话地停下脚步,苏长柒颤抖合眼,抬指朝她的方向点了点,几乎强硬地去掉她手心的所有血迹。   他没有刻意放轻动作,叶沁竹掌心一痛,忍不住倒抽冷气。抬手仔细看,手心只剩下个小洞。苏长柒擦去血迹后,正有红液持续不断往外渗。   “堵住……别让我看到,你的血。”直到再看不见叶沁竹手上淌血后,苏长柒方才轻松了些。   叶沁竹茫然:“好……”   嘴上答应,动作不停,迅速按住伤口。直到再没有血水沁出,她才怯怯转头:“我,可以过来了吗?”   苏长柒忍住强烈的不适,轻轻点头。   “床单上的血呢?”叶沁竹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需要处理吗?”   她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怕血,怕我的血。”   叶沁竹打死都想不到,自己的血还能成为特例。它除了画符,居然还有别的用途。苏长柒昨日面对地上的尸体,以及从自己身上溅下的血,都没有异样。   如今这副模样,显然是她的问题。   苏长柒闭眼,摇头:“不用。”   他忍得住。   只有切实看到,从她身上流出的温热鲜血时,他才会被强烈的渴望占满。   有声音在体内叫嚣。   上前。上前。   捧起她的手。   苏长柒很清楚,这是蛊虫和身体求存的本能作祟,而非他真实的想法。   他早就没有活下去的打算,哪里需要援助。   确定放弃销毁灵骨,留在浮灵教后,他只消冷眼旁观,看着自己离死期越来越近,便是极大的满足。   叶沁竹用软被把血渍捂得严严实实,急匆匆把折椅搬过来,伸出无伤的右手,搀住苏长柒,把他往靠椅上引。   “来这边。”她的声音很轻,撑着他坐下。   苏长柒紧紧咬着薄唇,呼吸凌乱,鸦青色的纤长睫羽乱颤。腰背紧绷,无声弯俯,他忍得太过辛苦,连带眼尾都飘荡鲜艳绯色。   叶沁竹小声哄他:“放松,睡下去。”   等他逐渐恢复平静,叶沁竹矮下身,右手前探,搭在他手背上,无措又小心:“对不起,没事了,我下次会注意。”   苏长柒低眸看她,喉结艰难上下滚动。迎上那双水灵灵的眸子,身体前倾,食指抵上叶沁竹嘴唇。   “来了。”他传音与她。   叶沁竹的声音一下子湮灭,她定定地瞧着他,眼底变了神采,樱唇开合。   阿七,能不能帮我个忙?   苏长柒看懂她的唇语,黝黑的瞳孔流露疑惑。   我想威慑一下那伙人,需要,您的一点点帮助。叶沁竹张嘴,无声道。   门扉打开的声音。   林翎:“管事,请往里走,圣女与灵子就在前方。”   女人拉得很长的声调:“这次是怎么回事?前几任丫头早就前来迎接,这轮圣女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居然还不来见我?”   “还好我今天心情好,只是来看她是不是个雏儿,不然非给她下马威不可。”   林翎:“管事休要这么说,小心神灵惩罚。”   提到神明,女管事冷哼一声。   管事曾经和大多数一样,虔诚地信仰过神灵。   但现在,神?是什么?   山高水远,就算神灵真实存在,也被一任任献祭的妙龄少女迷花了眼,视线又怎会落到这座狭小的行宫上?   二人带着身后连串低眉顺眼的侍从,来到外间,管事开门,看到里间的景象。   白衣圣女姿容素雅,半跪在地上,关切地握着男子的手。另只手背在身后,像在行奇怪的礼节,又像是在许诺什么。   察觉到身边护法瞬时屏住呼吸,管事不满地开口:“这次选的灵子,看上去身体不太好啊。”   “真的能伺候好圣女么?”她嘲弄道,“昨夜该不会昏过去,无法行事吧?”   叶沁竹回头:“你是谁?”   “行宫的掌事。”管事自我介绍,“每一任圣女到此后,都由我接待。”   “什么?”少女的声音扬了起来,“你有那么多旧主。”   说着,目光充满了嫌弃:“侍奉那么多主人,居然从未想过长久陪伴,没见过这么朝秦暮楚的仆从。咦,你们懂这个词吗?”   管事:“?”   她震惊,都到行宫了,眼前的人还不明白圣女究竟是干什么的吗?居然如此嚣张。   管事:“圣女……”   “告诉我,你们明白这个词吗?”叶沁竹站起身,双手环抱,视线不客气地上下扫视。   她过于的强势,气焰上甚至压了管事一头。   管事心里怒骂,嘴上老老实实回答:“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就对了。”圣女的语气有些俏皮,她弯起唇角,逗耗子般。   “这是昨晚,神灵大人教给我的。”   什么?   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管事:“圣女,此事不得开玩笑。”   叶沁竹眉眼一沉:“开玩笑?”   神灵到底是邪宗胡乱编撰的事物,还是真实存在,都不重要。重要的事,它所代表的威慑,能被叶沁竹取来使用。圣女献祭的过程中,神灵不会参与,也代表不会出来澄清她的真假。   程越活着,还有被戳穿的可能性。如今程越一死,死无对证,叶沁竹大可自由发挥。   “管事。”叶沁竹心里已打定主意,反问,“难不成,你觉得神灵不存在么?”   少女娇俏的声音落下。   一并落下的,还有道寒凉的目光,清风兰雪般落在管事身上,令人不寒而栗。   她是在故弄玄虚?女管事好歹见过世面,试着看向叶沁竹,发现她仍然暖融融地笑着。   身边瘦削的灵子低着头,眉眼半闭,病歪歪的,一副随时会衰弱致死的模样。   怎么看,也不像是那道视线的主人。   难道说,这小姑娘真的是所谓的,神明的宠儿?   管事登时胆怯起来,她不再傲慢,放低姿态:“圣女息怒,我当然不敢忤逆神明。我只是觉得此人身体虚弱,恐怕对修行无益。”   叶沁竹抬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管事一激灵:“我只是提个建议,若是七星盏点不亮,不只是圣女,我等也要受罚。关于灵子一事,还请圣女三思。”   叶沁竹依然不搭理管事。   管事只得继续:“我此次来,是为了检查昨夜二位的成果。”   她硬着头皮,出去呼喝侍女。   带人走进里间,来到床榻旁,掀开被单,检查其上落红。   管事离开后,林翎终于从神明凝视般的威压中脱身。他对发生什么隐有猜测,偷眼瞧苏长柒。   一侧,叶沁竹不知何时,牵起苏长柒的手。   她凑到苏长柒耳边,张嘴说悄悄话。   苏长柒默默听着,到最后,安静点头。   叶沁竹直起身,朝背身向她的管事走去。   很快,管事的惨叫声传来,以及侍女的惊呼声。   急忙扭头看去。那名正指挥侍从翻被子的女管事,不知何时飞上了床,和床单被套滚作一团。   她站不起来,无法翻身,只能满眼恐惧地躺在那儿。   “圣女、圣女殿下,您这是何意?”林翎瞠目结舌,回头,正好看见叶沁竹慢条斯理,把抬起的脚收回来。   “啊……”叶沁竹似乎后知后觉,出声。   “越看越讨厌,忍不住就踢上去了。”   “把她扶起来吧。”歪头,朝林翎露出灿烂的笑容,“如果你也对爬我的床感兴趣,和她一道儿躺着也无妨。”   林翎:“……”   他开始反思,之前的魔族没能拉拢少主,是否是因为不熟悉苏长柒的口味。   早知道仙君喜欢野的,就该把收缴来的那些魔族女郎送给他。   叶沁竹似乎还没玩够:“那么喜欢看红不红的,就在这儿躺一辈子吧。林护法,麻烦直接把我送去正教会。”   她回过头,灿烂一笑:“不然,神灵大人要生气的。”   到底是她真的攀上了神灵,还是肃玺仙尊在帮她,无论哪个,都让林翎想都不敢想。   林翎:“圣女阁下,前往教会,需要等七星盏到达,点亮后,方能被允许。”   叶沁竹失落:“那可怎么办,我实在不喜欢她,要不把她沉湖吧?”   林翎:“好咧。”   没注意少女脸上闪过的惊诧,他上前拉起管事,就往庭院走。没迈出几步,听到一声:“慢。”   小姑娘满脸不悦,在一群大气不敢喘的侍女簇拥下,慢慢走上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一脸惊惧的管事。   “我开玩笑的。”她轻轻一笑,弯起眉眼。   “我改主意了,你们现在出去,帮我做一件事。”   说到此事时,她脸上的神色收敛,显得很认真。   管事战栗:“什、什么事?”   叶沁竹:“肃玺仙尊,这个名号听说过吗?”   听到此话,一旁的林翎,和静坐的苏长柒,不约而同地投来视线。   管事:“听说过!”   叶沁竹:“你对他,了解多少?”   她在收集有关苏长柒的信息,为最后一日做准备。   管事面露纠结神色,绞尽脑汁:“据传,那位仙君性格阴晴不定,暴虐好杀人。在化魔渊厮杀二百余年,手底性命无数。”   她说得很可怕,叶沁竹听着,脸已经白了。   叶沁竹:“他为什么要,在化魔渊杀人啊?”   管事:“那位仙尊灵体特殊,食其血肉,即可修为飞涨。因此即使谁去都会送命,在他跌落化魔渊期间,各路人马对他仍然趋之若鹜。”   还好还好,是正当防卫。   叶沁竹松了口气。   “那……”她勉强壮大声势,“那他有杀过无辜人吗?”   管事:“这我实在不知,但他满手鲜血,杀业极重,说不定是不分敌我的杀星。”   叶沁竹:“……”   “很好,我需要你替我做的事,就是去调查有关肃玺仙尊苏长柒的行踪。”她维持脸上自信满满的表情,说道。   “神灵大人托梦给我,说,他对此人很感兴趣。你速速去调查,一有新消息,立刻通知我。”   管事磕头:“是。”   听到此话,叶沁竹吁了口气。她满意挑眉,杏眼弯弯,竖起两只白皙细嫩的手掌,放在脸侧拍两下。   周身气焰瞬间低弱下去,她站在床榻旁,仿佛再普通不过的温婉小娘子。   “对了,管事姑姑。”她娇声开口,走到折椅旁,把手搭上去。   牵上那只苍白的大手,微笑地询问:   “您觉得,我的伴侣如何?”   她还记着管事进屋时,说过的那句话。   叶沁竹记仇。   “非常好!特别棒!圣女目光如炬,慧眼识人,我钦佩之极。”   管事喊得撕心裂肺。   方才的感觉太过真实,简直就像有大能朝她施压,吓得她忙不迭,带上人就跑。   林翎还留在房间里。   目瞪口呆地听完叶沁竹和管事的对话。   他极力控制,不把眼神往苏长柒的方向移。   这,这算什么?   在本人面前,询问有关本人的事,问出来的还都是坏话。   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他了?   仓惶看顾,那位端坐身后,如神明般的男子正风轻云淡,正眉眼轻抬,饶有兴致地注视这一切。   和看戏似的。   林翎当机立断,双膝跪下。 第14章   恢复空旷的外间。   林翎跪着,叶沁竹站着。   苏长柒在二人身后,不动神色看着这一切。   关于自己的身份,苏长柒没有隐瞒的必要。   林翎知晓他是何人,叶沁竹身为普通的凡女,无论知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都无关紧要。   但他心里,其实并不想说穿。   眼前的女孩莫名其妙地,惧怕这个称呼。明明对修真界了解甚少,却揪着“肃玺”这个道号不放。   令苏长柒不舒服。   果然,叶沁竹问了林翎相同的问题:“林护法,你听说过那位肃玺仙尊吗?”   林翎硬着头皮:“第一剑修,自然听说过。”   叶沁竹:“他是什么样的人?”   林翎:“实力高强,威震修真界。”   叶沁竹:“假如说,假如说肃玺仙尊来到此地,要对浮灵教下手,你觉得我们抵挡的概率有多大。”   林翎抬头,声音洪亮:“那必然是被摧枯拉朽,毫无抵挡之力。”   叶沁竹:“那逃跑的概率呢?”   林翎:“绝无可能,唯有束手就擒,引颈就戮这一条道可走。”   少女面上神色一僵,她深深吸气,克制自己的心跳:“我明白了,退下吧。如果有别的信息,记得与我说。”   明着跑肯定不行了,最后那日,她要么乔装打扮走密道,要么直接跪地投诚,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等到时候细细打探,那条路生存率高,就选哪条。   林翎没有退,他还跪着,双手奉上香囊。   他也想赶紧离开,但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压着林翎俯首。   “圣女阁下,不,姑娘,我早知您是个假的。”   叶沁竹:“!”   她紧张地倒退一步,确认脑海中的系统并未说话,才放下心。   看来,林翎也不完全是浮灵教的人,即使被他点破,自己也还能活。   林翎:“我不忍你被揭穿,遭受伤害,又不能放你离开。所以只能做些应做之事,此物名为空间囊,里面全是我依照凡间女子习惯,准备好的寻常物品。”林翎撒谎不打草稿。   一口气说完,他自信抬头,准备迎接小姑娘感激涕零的模样。   却见叶沁竹蹙起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叶沁竹问。   他没说不该说的话吧?   林翎:“从、从一开始就知道。”   叶沁竹:“昨日撤掉所有的看守与侍从,也是因为知道我是假的?”   “昨夜那是——”仙长的吩咐。   林翎:“对,是属下做的。”   “嗯,我明白了。”叶沁竹没有松口,“以为我是个冒牌货,结果没想到,我背后真的有神灵存在。”   “杀程越的时候,你看到了吧?”叶沁竹问。   她笑盈盈地退了一步,走到苏长柒身侧:“我身边可是有个不得了的大能,能让你在短短一晚的时间,就为我准备那么多东西。”   林翎浑身一激灵,赶忙顺坡下驴:“昨日确实有感知到,今日特来投诚。求仙长饶命,仙子饶命。”   叶沁竹叹了口气,不知从哪儿搬来矮凳,蹲马扎般坐下。两手托腮,有气无力地看看林翎,又看看阿七。   “阿七,他在跪你。”叶沁竹说。   苏长柒释放完灵力,正闭目养神。听到叶沁竹的话,慢慢睁眼。   他嘴唇未动,叶沁竹耳畔已响起声音:“收下吧,我来教你打开。”   “他没说话。”叶沁竹越俎代庖,单手叉腰,“你交给我吧。”   伸手。   林翎慌忙奉上,看看苏长柒,看看叶沁竹。   林翎:“二位晨安,早餐会在过后奉上,在下告退。”   起身。转身。   拔腿就跑。连门都忘了关。   等林翎离开,几刻时间后,一张传讯符从门外中钻入,飞到苏长柒手中。   他将其打开,里面写着林翎刚写好的信息:   “少主身边的女人,普通凡人,不足为惧。她不知少主身份,但少主似乎对她青眼有加,若能带入魔界,必用大用。”   苏长柒眸光泛凉,轻弹传讯纸,立时有团火焰散出,把纸张烧得连灰都不剩。   他不介意林翎绞尽脑汁,传递关于他本人的消息,但身边人的信息,苏长柒没有泄露的打算。   余烟安静散去,被风卷着往外飘。   行宫的庭院,除去飞雪连绵,水面如镜的冬湖,还有花团锦簇的红花绿蕊,招招摇摇,可爱非常。夏庭挨着冬庭,站在北角上看,一束花热烈地开着,捧着里外二间,捧着其上两个小人。   乖巧坐在矮凳上,一声不吭的少女开口:“可以教我了吗?”   叶沁竹手捏香囊,茫然地摆弄:“这个是叫什么,空间囊,对吗?我打不开。”   据说能容纳百物的法器,在她手上,和团破布没什么区别。上面修的花样倒是精细,但她现在的处境,哪里需要绣花。   苏长柒回过神,松开余灰,侧身看她:“我待会儿教你。”   叶沁竹:“不能现在吗?”   身后的行李箱“砰”的一声,盒盖打开。药膏从其中飞出,打着旋落到苏长柒手上。他垂着睫羽,避开叶沁竹的视线。   “你手上的伤,需要先处理。”   叶沁竹:“好。”   伸出完好的手。   不见苏长柒把药递上,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态度不够诚恳,想把藏到背后的手也递出去。   中途犹豫:“我手上还有伤口,不要紧吗?”   苏长柒放任药膏在半空悬浮:“只要没见到血,不会有事。”   “……我刚刚吓着你了。”他闭了闭眼。   “没有。”叶沁竹即刻反驳。她把背在身后的手抬起,放下空间囊,双手平平并起,等着接药。   苏长柒拨开叶沁竹的左手,探手接过右手。   叶沁竹猛愣了下,偷眼瞧苏长柒脸色。   他的神情平淡如旧,打开药盒,以指蘸药。   鬼使神差地,苏长柒开口:“关于肃玺。”   “你先前连续问了两人,还要求他们向你禀报后续。”他想到叶沁竹提到自己名号时,心惊胆颤的模样。   苏长柒:“你很在意他?”   叶沁竹:害怕被杀的在意,算在意吗?   自从认识阿七,开始接触修士这一范围后,她对存活到最后的信心又上升一大截。   倒不如说,从开始到现在,她唯一毫无信心的,就是如何从肃玺仙尊手下逃生。   修为可以提升,但速度再快,也无法达到那些大能修士的层次。打肯定是打不过,如果按林翎的说法,逃也逃不掉……   倒不如说,她除了单方面收集苏长柒的信息外,什么都做不到。   “我只是口头询问关于他的信息罢了。”少女说道,“要说关心。”   “阿七,我更关心你。”   声音清清亮亮,盖过清晨的鸟鸣,在房间回荡。   苏长柒的呼吸轻浅,正安静地上药,听到叶沁竹的声音,反应了好一会儿:“什么?”   “你昨日……”叶沁竹试探,面上的担忧溢于言表。   “姑娘也不是用发簪刺伤自己么?”苏长柒问。   “方才何故自伤?”   叶沁竹说:“浮灵教那群封建余孽,三番四次确认圣女要纯洁。我想他们或许会来查落红,紧急布置的。”   苏长柒:“?”   叶沁竹:“您不知道吗?”   她露出新奇的表情:“仙长,能请教您骨龄几何吗?”   苏长柒没有回答。   叶沁竹见他回避,反而来劲了。   她张了张嘴,没敢说得太大声,凑到阿七跟前,在耳边嘀嘀咕咕好一通。抢在男子脸色有异前,抽身退回。   “下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你可以提前和我说,无需做到这一步。”   “林翎既然知道你的身份,他对外自由安排。行宫这段时间,不会有人再刁难你。”   像是头一次听人进行科普,苏长柒神色略显奇怪。   他不再说话,合上药盒,归入少女的行李箱中。   叶沁竹:“你别揪着我不放,阿七,你呢,你……”   她很在意他。   苏长柒像是有些累,上完药后,去除指尖残余,后靠缓了许久,方才说:“我是因病至此,必须要以此排除魔息。”   室内晨光落于男子眉间,显得温和又疏离。   果然是排除魔息吗?   叶沁竹的猜测落地。   “你身上的其他伤呢?”她问,“真的不需要我利用圣女的身份,为你请个医生治伤?”   她又提了一次。   “不必。”苏长柒回答,“要是愈合,反而不利于将其逼出。”   “魔息……”叶沁竹小声呢喃,她谨慎发问,生怕说得不对,让阿七不开心。   “修真界没找到消除的方法吗?”   她察觉阿七的眸光暗了一瞬:“我随口问的,我……”   “找到了。”苏长柒说,“大概二百年前,庚辰仙府炼制出消解魔气的灵药,分发下去,救了许多人。也是因为如此,只有在修真界的势力范围外,才会有行尸存在。”   叶沁竹疑惑:“那为何不去仙府?”   苏长柒:“制药的材料,没了。”   “刚巧,解药所需的唯一材料,是你感兴趣的那位修士。”   叶沁竹听到他的话,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良久,才猛地反应过来,连椅子都没坐稳,差点儿摔地上:“您、您的意思是,那个药是——”   “是唯一的解药,救了不少人,一定损耗他许多……”叶沁竹声音变低,“他愿意吗?”   苏长柒:“不知。”   要是不愿意,那就是强行绑起来,放血割肉。   只消想想,就令叶沁竹不住地恶心。   怪不得,怪不得他会成为故事里的杀星。   “他们,这,这……”叶沁竹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措辞,“那肃玺还愿意继续待在仙府吗?为什么,他真的不会怀恨在心吗?”   苏长柒失笑:“也许是打不过,选择忍气吞声。”   “又或许,是因为眼看仙府做了许多好事,要是杀了她,会使得人界遭难。他知道他要是动手,会是什么结果,因此动了恻隐之心。”   “他的故事并不愉快。”把药膏抛回行李箱中,“还好不是我的故事,我也不用理解他。”   叶沁竹小声:“也许还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终于能理解,为何浮灵教灭门之日,那位仙君会手持恶剑,将所见之物尽数斩杀。   分明是在拿邪宗,当他的泄愤工具。   叶沁竹能理解他,完全能理解。   前提是,她不是邪宗的一员。   苏长柒:“你说什么?”   叶沁竹:“我说那位仙君好,如果这是真的,我作为凡人的一员,一定会感谢他。虽然,也会觉得对不起他。”   她蹙着眉,分明不喜欢方才讲的故事。   “为了避免他改变想法,你会期待他身殒么?”苏长柒微微含笑。   “他死后,你也不必再担心被其失手诛杀。”   苏长柒:“我很期待。”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叶沁竹想了很久,摸着良心反驳:“我不期待。”   “这种事,不应该有人期待。” 第15章   苏长柒愣住:“为何?”   他一直默认所有人的态度,从未想过,有人会给出截然相反的答复。   更何况,还是因为恐惧,一直在打听他消息,试图了解他为人的小姑娘。   “哪有为什么?”叶沁竹也皱眉,“是世人亏欠他,又不是他罪大恶极,凭什么不让他活下去?”   苏长柒:“他随时会转变主意,展开报复,把你牵连在内。”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话里增添了几缕温度:“叶姑娘,他的实力如此强悍,成佛成魔,一念之间。你也不是因此,在惧怕着他么?”   叶沁竹僵了一下,她脸上的情绪变换几次。   声音低弱:“可是,肃玺仙尊到现在,确实没有做什么坏事。”   她害怕苏长柒,是因为手中那本不足万字的小说。普通人畏惧肃玺仙尊,是因为他的过往与实力。但他到现在,所言所行,至少对修真界,确实算的上是个好人。   “我的思维比较朴实。”叶沁竹老实巴交,“好人该好好活着,不然,就太令人难过了。”   苏长柒弯起唇角:“即使他会杀了你?”   他眼尾上扬,瞳孔幽深如漆黑水面,似是在期待什么。   叶沁竹一愣。   难道,阿七和肃玺有仇,想让她骂他几句?   可眼见方为实,自己对肃玺仙尊的了解,全都只是道听途说。就算猜到阿七的想法,她也不能乱诋毁人啊。   叶沁竹近乎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还没教我怎么打开空间囊。现在开始,可以吗?”   顺势松手,夸张地展示给苏长柒看。   香囊顺指缝落下,尾端绳结勾在少女的食指上,下落。   荡在半空。晃晃悠悠。   落进一只苍白手掌中。   苏长柒的目光,从少女身上移开,落在香囊上。   “倘若他现在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如何?”他心思变换一瞬,温声问道。   片刻浮现的想法淡去,苏长柒长睫很快垂落,洒下片阴翳:“罢了,我现在演示方法,你用心记下。”   手诀飞出,详尽且缓慢。拆解空间囊的方式很简单,哪怕修士连练气都不是,只要懂运用灵脉,就能熟练存储、取拿物品。   少女认真地观摩他的动作,在晨光中,细声细气地回答他的问题:“我会跑。”   苏长柒:“会跑?”   “他的背景太复杂了,我担心和他在一块,会受到各种牵制。当然,还得提防他因为悲惨过去发疯。”   “还是阿七好,情绪稳定气质佳,和你在一起,安全感特别高。”叶沁竹说到最后,稍显疑惑,“你笑什么?”   苏长柒无奈地摇头浅笑,彻底打消告知身份的念头。   假如他不是“阿七”,而是“苏长柒”,这般头碰头,对着香囊琢磨的时日,恐怕也不会再有。   知道真相后,她会惧怕,会逃离,会心惊胆颤。   两人之间,将出现一面,巨大的厚障壁。   苏长柒不想在死前,产生那道隔阂。   “……倒不需时刻惦记他。”苏长柒无声地把身外的名号推开。   “他不会来此,也更不会和你碰面。”   叶沁竹:“万一他心血来潮,跑过来参与剿灭邪灵的计划,随手劈出一剑,把我砍了呢?”   声音坠到地上,变作她手中,从香囊内取出的一样样物品。   苏长柒缓缓开口:“不会的。”   “况且,那人名过其实,单论实力,我不输给他。若真到了那时,我护着你离开便是。”   少女猛抬头。   眸光落在男子身上,忽闪忽闪。   “阿七,认识肃玺么?”   结合他先前的语气,难不成,眼前的仙长和肃玺仙尊交过手。   苏长柒矢口否认:“不认得。”   叶沁竹:“……噗。”   她的脸上灿烂一瞬,迅速低头,掩盖自己的笑意。   耸动的双肩,立刻把她出卖。   苏长柒不解:“笑什么?”   叶沁竹弯起眉眼:“阿七确实很强,但那位,可是连林翎都承认的第一剑修。搞不好,我们头顶的那位邪灵都惧怕他。”   “你见都没见过,还伤得这么重,却夸口比他厉害,不是吹牛皮吗?”她双肩发抖,笑得很开心。   “但我知道,你是为了不让我紧张,故意这么说的。”   叶沁竹:“多谢你了。放心,等我变强,遇到那些小怪不需要你动手。你只管歇息,我挡在你面前。”   拍拍胸膛,也做出一个近乎吹牛的承诺。   苏长柒:“……”   他的笑容略显僵硬。   叶沁竹没再继续进行肃玺仙尊的话题,她依照苏长柒的指导,一件件地将林翎备下的,认知中的、叫的出名字的杯具整齐罗列,洗漱梳妆器具摆在柜上,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古色古香的意味。   途中,林翎依照提前说好的计划,把早餐送来。叶沁竹出去接过食盒,顺便掏出她的布袋子,和林翎结算。   叶沁竹的袋中有十九枚上品灵石,修真界灵石分为上、中、下三品,以一比十的比例依次兑换。最下品的灵石也能换人界无数钱粮,要是叶沁竹现在去凡间生活,能当一辈子富家翁。   从门外捧食盒进来时,叶沁竹感慨不已:“阿七,你知道吗,这么多东西,只需要了了几枚下品灵石。我可是——”   说到一半,忽然住嘴,小姑娘绷紧嘴角,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   她和阿七的约定,可是有偿演戏。   阿七是修士,必然不会觉得银钱有多珍贵,她只有区区十九枚上品灵石,等最后结算时,一定会被嫌弃。   “可是怎样?”苏长柒问。   他正翻阅林翎送来的书册,不知何时变出一只墨笔,正在书页上勾勾画画。抬手时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洁白的皓腕,时隐时现。   怎么想,都不是十几枚灵石能搞定的人。   “我可是非常感激他。”叶沁竹声音瘪了下去。   苏长柒无奈笑笑,不语。他回想到叶沁竹先前的言论,转头看她,长眉轻蹙:   “你昨晚,见到浮灵教的神灵了?”   “怎么可能。”叶沁竹努嘴,“那些都是我胡编的,我昨晚沉浸在学习的海洋里,除去中途醒来的那次,都在认真背诵。”   “浮灵教真的有神吗?”她好奇。   苏长柒没有回答。   同样,关于叶沁竹为什么会醒,苏长柒问了几次,都被叶沁竹避开,他便也不再追问。   苏长柒从堆叠的书册中,抽出一本,递给她:“你以符术入道,先记这本。”   叶沁竹答应一声,接过书打开,发现是基础符文的图集。大部分全是图案,旁边还有译文注释,看得较为轻松。   最开始是被称为符胆的部分,作为全符的中心。作为入门的修士,她想完整画完一个符,便要从符胆开始,一步一步往上叠加元素。   苏长柒说:“林翎送来的符纸,应该能用几日,你可边看边画。”   叶沁竹清脆应答:“是!”   快速解决完早饭,目不转睛,继续研究各类图案,以及其内容。   符文种类繁多,先记录最基础的五行符,将符胆誊录,努力将符胆与识海建立联系。   初学者总是生疏的,虽然苏长柒已经化繁为简,努力删去不必要的累赘,光是基础熟悉符文,就花了叶沁竹好几天。   伴随时间流逝,识海中的窒息感愈发强烈。   自称为系统的存在似乎铁了心,要把她推理修行的范畴,不停地往上加压。   夜间背诵,白日学习,叶沁竹过得并不轻松,好在看得见成效。   不知第几日的午夜子时,她终于磕磕绊绊画下其中一个符文。郑重地把它夹在掌心,双手交叠,轻念了声:“起。”   眼睛刚合上,骤然松开,把符纸扔在地上:“烫!”   灵力尚未联结,叶沁竹丢下符纸,金纸飘到地上,只剩黑黝黝一摊。   她看着地上的灰烬,心有余悸地甩手:“好险。”   “被烫到了么?”苏长柒看到叶沁竹的模样,“那便是快成功了。”   他似乎很喜欢那把折椅,这几日一直靠坐其上,偶尔闭目养神,鲜少离开。   苏长柒教得很用心,叶沁竹在画符,他对着晦涩难懂的典籍描画,化繁为简。   但他教得有些过于用心。   阿七似乎在赶时间,连续几个晚上都没有好好休息。他有时会陷入短暂的失神,叶沁竹脚步甫一靠近,便捂住额头清醒过来。   偶尔会展开卦象盘,看着其上叶沁竹看不懂的图案,不知在想什么。   叶沁竹听到苏长柒的夸奖,惊回首:“真的假的?”   “这可是我的第一张完整符文,再怎么也得多废几张符,才能成功吧?”   嘴上说着,她依然激动地去摸下一张符纸。   没摸到。   叶沁竹愣怔,抬头,看向桌面,又掀起自己临摹的画册。   发出哀嚎:“符纸没了!”   矮桌上,整齐叠放的符纸已经被用光,废纸放在对面,桌案除去笔墨书册,空无一物。   叶沁竹急迫地想证明自己,到处找能再画一个符文,又不会破坏房间的地方。   她试着在衣角上画符,可紫金衣有法印清洁,像她这样练气都算不上的人,哪能在其上留下痕迹。   她低头,张开五指,看向自己的手心。   忽然眼前一亮,试着在手中聚起一点灵力,再度提笔。   “不可。”小臂被轻柔往下压。   苏长柒:“灵窍初开,体内灵力波动不稳,擅自在身上画符,容易伤及己身。”   “我这么弱小,伤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大不了再往冬湖跳一次。”叶沁竹舔舔嘴唇,下定决心。   恍然间,她听到一声轻叹:“无需如此。”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温和地倒映少女的身影。苏长柒不知何时起身,走到她身旁。   男子嘴角带笑,伸手递到她眼前:“在我手上画罢。”   叶沁竹愣怔,连头都没转回来,直直地凝视苏长柒的双眼,不自觉紧张起来。   “这是最便捷的方法,省时省力。况且,我灵力平稳,若是成功引符起火,也不会受伤。”苏长柒道,目光如水,令人逐渐安心。   叶沁竹听他徐徐说道,一颗心落定。握紧手中毛笔:“好,我会小心的。”   她提笔,眨了眨眼,迅速让自己放松下来。墨笔落下,把眼前苍白的大手想象成长方金纸,缓慢而平稳地作画。   墨点如柳叶,肆意攀升,迅速布满整张画纸。叶沁竹收势,蜻蜓点水般布上灵力。   手心之上,火苗攒动,映照少女欣喜的脸庞。   “初次尝试,便能作符引火。”   清冷如泉的声音,缓缓徜徉在寂寥无声的黑夜中:“姑娘天赋异禀,前途不可限量。”   他的手回握成拳,熄灭火焰,嘴角泛着极淡笑意,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孩,仿佛在看微弱却又耀眼的星火。   复又抬起,似乎想像先前几次那般,把她推入注入书文的识海。手伸到一半,忽地收回。   苏长柒:“今日准你休沐。”   叶沁竹:“我不需要休息,我还能学。”   苏长柒面上仍挂着笑,身形微晃,他扶住矮桌:“明日再说,今晚我没什么好教的,回里间歇息吧。”   “阿七呢?”   叶沁竹问。   这几日他都没怎么休息,每次小姑娘提议他躺下歇会儿时,都会得到一句平静的“修士不需要睡眠”。   叶沁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阿七表面温温柔柔,内里跟坨冰块似的,叫她无从下手。   只能在心里惦记。   苏长柒想了想:“我再写点批注,一会儿过来。”   他居然也会休息?   叶沁竹:“真的?”   总觉得阿七能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是件极其稀有的事情。   苏长柒:“真的。”   “那我去睡了。”叶沁竹认真回复,起身,松垮垮走入里间。   她听见苏长柒的声音,略带生涩:“晚安。”   “晚安。”少女回头,盈盈笑了下。   简单洗漱后,叶沁竹没往床上躺。   她不信。   虽然并不了解阿七,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信刚刚那句话。   小姑娘选择猫在门后,蹲守后续。   苏长柒当然在哄她。   他在少女动身后,沉默地坐到矮桌旁,随手取过墨笔。   听到门扉闭合的声音,唇上血色骤然褪去。   腰背塌陷,伏到桌案上。   鬓间冷汗簌簌而下。   蛊毒是今日发作。   苏长柒之所以能逃出庚辰仙府,是一位和主母合作,制作解药的医修。   制药的医修察觉到药物的异样,违背主母的意愿,进入仙府的暗室,终于明白那些他无法辨别的药材,究竟来自哪里。   如果没有那个医修,苏长柒不知道,自己还会被关押多久。   充当贡献骨血的药人,戴上镣铐,日复一日,清醒的,疼痛的,无止境地被囚禁在暗室。   很巧,重返仙府后,他又见到了那名医修。   挡在主母面前,挡在他面前。   “道君,你曾经欠我一个人情。”他道。   “现在,该偿还了。”   对于受过恩惠的人来说,纵使九功一过,圣人亦是圣人。   而当被救下的人数以千计、万计,她所犯过错,最好直接翻篇,或是记入史书,由后人评判。   如若有人揪着不放,欲劈开人间百余年的平静安和,欲斩碎那位驱逐魔物,巩固群仙联盟的仙府主母。   那该死的便不是曾经犯过错的主母,而是苏长柒自己。   笔杆发出响亮的断裂声,耳边一阵嗡鸣。   “……阿七?”   惊慌又焦急的喊声,隐隐约约穿透进来。   “阿七!” 第16章   窗外,闷雷响。   紧接着大雨滂沱,仿佛永远不会变化的四季庭院,被雨水打得抬不起头。   恍惚间,苏长柒听到有人在喊他。   一声、一声的,把他从痛苦中唤起。   他一点都不想醒。   从很早很早前,苏长柒就想着速死,不过是由于自己的骨头还存于世间,他想一并毁去,而后长眠。   现在,放弃去寻找最后一块灵骨,放弃了长久以来的执念。   应该是值得的,如此有生命力的存在,不应当像他一样,黯淡无光。   手腕泛起凉意,温热的血从体内流出。苏长柒挣扎几下,缓缓睁眼。   他靠在叶沁竹身上,不知何时被扶上床。身体紧绷,血从手腕旧伤口处流出,落到地上。   “我开了灵视。”小姑娘手里捏着把匕首,心惊胆战地说,“我看到那些东西堆积在腕骨,就擅自……”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苏长柒咳了一声:“没有。”   “原本就是要破开灵脉,逼出毒血的。”他的声音很轻,“你不过提前了些。”   叶沁竹:“提前?”   苏长柒:“嗯,蛊虫寅时才会息止。一般,我会等那个时候再切开灵脉,方便一些。”   她露出无法言说的神情,眼眶发红,有晶莹的东西在其内打转。少女姿容秀丽,怆然欲泣的神色下,更显得楚楚可怜。   又是一声惊雷。   伴随的,还有连绵的风声、雨声,似有人在欢呼。   苏长柒缓缓眨眼:“你之前不是问我,浮灵教有没有神灵么?”   “是有的。”他缓缓道。   “而且,现在它醒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在描述一个故事,叶沁竹被吓得一激灵,险些松手,从床上弹起。   “什么?!”   “这是浮灵教势力的特色。每当邪灵苏醒,教内灵力变动,天气便会随之变化。邪灵苏醒时,便是迎盏日。”   叶沁竹茫然地掰手指:“我们在这儿,待了才十日左右,距离祭祀日还差十天。它这么早苏醒,为了什么?”   苏长柒闭眼,缓了很久:“是提前醒了。”   “自从被庚辰仙府的主母击败后,它只会在祭祀日前三日醒来。如今这副模样,可能有什么人或物,在吸引它。也有可能是它察觉出异样,强行解除沉睡。”   苏长柒把自己知道的,慢慢说与叶沁竹听。说到最后,他发不出声音,反手抓住叶沁竹的腕骨,无意识地往上施加力道。仿佛这样,便能让身上的疼痛稍加歇止。   为了确保他在毒发时无法行动自如,医修下了猛药。蛊虫吐出的毒液,先遍布骨髓,再往外慢慢渗透,甚至找不出可以压制的痛点。   叶沁竹被他握着手,咬牙没喊疼。她深吸一口气,不敢碰苏长柒,只能维持现在的姿势。   “你先别说话,睡得着吗?要是可以就睡会儿。”   实在是太吓人了。   天知道等她发现不对劲,开门看到苏长柒伏在案上,神色痛苦的时候,惊吓有多大。   她知道阿七能忍疼,拿刀捅心窝,叶沁竹都没见他皱眉,力气全无趴在桌上,必然是比刀伤重成百上千倍的痛苦。   扶他躺下的时候,苏长柒几乎失去意识。   叶沁竹傻坐许久,终于想到了上次阿七刺穿心脉的笨办法。她依照他教她的步骤,果断开启灵视。   视线穿透眼前人的长衣、肌理,落在灵体黯淡无光的脉络上。   她看到两道黑色痕迹,挤压在阿七的灵脉中,其一自心口位置向外蔓延,其二透骨而出,却被一点点挤压,落在手腕上。   他的心脏、脖颈处,布满尚有灵力残留,一看便是新添的大小伤口。伤口错杂众多,灵力顺延伤口外泄,丝丝缕缕触目惊心。   阿七,经历过什么?   叶沁竹下刀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先帮你把腕上的伤口包扎一下。”没听到答复,叶沁竹结结巴巴地提议。   “放心,我不上药。”   她迅速翻出绷带,一圈圈缠上去。鲜血再次在眼前铺开,叶沁竹满眼心疼,定定瞧着被染红的白布。   忽然,没有再动。   目光落在从苏长柒腕上,往外汹涌的鲜血处。   血液初时浓黑,到后面毒素渐少,由黑转红。   叶沁竹默默看着,表情一连几变。她自己都没发现,面上神情从最初的纠结挣扎,到最后,已然是目不转睛地盯住苏长柒的伤口。   之前几次,苏长柒都在叶沁竹靠近前清理血气,仅仅此次,叶沁竹清楚地看见不断涌出,又被他用术法去除的殷红色。   她被奇异的力量推动,忍不住又凑近了些。   确实是人类的鲜血,但毫无腥臭,甚至泛着诡异的香甜。掌心滚动的血珠有莫名吸引力,刚被激发灵脉的身体怂恿思维,催促主人抬手、张嘴,一颗不漏地将那些血水尽数饮下。   叶沁竹的嘴唇动了动。   “别喝。”男子的声音冷冽如旧。   叶沁竹猛一机灵,反应过来自己想做什么,她急着往后仰,险些从床板翻下去。   慌慌张张想解释:“我不是,我没有,我怎么可能——”   她擦拭沾到手上的血,满脸仓皇。   “低阶修士尚未能自如控制灵力,而服用高阶修士的血肉,是快速增长修为的一种方式。”苏长柒已经止住血,“会产生冲动,是自然而然的事。”   “但我的血不能喝,血里留有蛊毒,要是你喝了,也会中毒。你灵体弱,说不定会扛不过去。”   叶沁竹一阵阵地反胃:“后面的话,完全没必要提。你放心,我没有不良嗜好。”   她无措地道歉,完全不敢看苏长柒。   反倒把对方惹笑了。   “不必在意,此乃本能。”苏长柒说。   本来是安慰之语,听到“本能”两个字后,叶沁竹反而更伤心了:“真的,真的对不起。”   苏长柒笑出声。   他无力地倚在床上,脸色苍白,脸上的笑容却真心实意,多了丝鲜活。   正笑着,门口响起林翎的声音:“圣女殿下,仙长。”   “神灵苏醒了。”他说。   林翎脸上神色莫测:“若无意外,翌日便是迎盏日,待七星盏点亮,就要请圣女前往主殿,参与神明婚礼。”   ——通俗而言,便是祭祀。   叶沁竹扶住苏长柒,扬声对外:“我知道了,退下吧。”   “还有一件事……”林翎支支吾吾,“当初和仙长有说,主教会那边派遣了替换灵子,现在已经到了。不知圣女是否有时间,愿意接见他?”   “替换灵子?”叶沁竹蹙眉。   她刚想说她不需要,手被握住,男子倚在她身上,微微摇头。   苏长柒:“让他来。”   “你要离开了?”叶沁竹脱口而出。   苏长柒:“没有。”   从决定留下来的那刻,他就没打算离开。而留下来的每一日,都让他无比庆幸,曾经做了对的决定。   “你可以见那个人。”他道。   “他是庚辰仙府的人,当是发觉你身份有异,专程来寻你的。他是善者,会帮你。”   庚辰仙府。   “肃玺仙尊在的那个仙府?”   叶沁竹浑身一激灵。   “是,他们在正教会有内应,可以在浮灵教行动自如。”   苏长柒又笑。   他像是很开心,但过于虚弱,笑到一半,轻轻咳嗽。   叶沁竹:“原来如此,阿七当真见多识广。”   她确实该去见那人,一是可能会有离开浮灵教的方法,二是她第一次接触庚辰仙府的人,可以通过其言行,推断出肃玺仙尊的真实形象。   但是……   那个人,真的是来找她的么?   叶沁竹转头,看向苏长柒。   他的语气温和依旧,充斥淡淡的落寞与孤寂。勉强恢复力气,忍着疼,侧身离开叶沁竹身上。   身旁的小姑娘露出沉思的神情,像是在思索苏长柒的话。蓦地,她抬头:“你认识那位,自称是替换灵子的人吗?”   苏长柒点头。   叶沁竹:“那他来,是不是来寻你的?”   苏长柒的目光飘忽一瞬:“我不想见他。”   不想。   “为什么?”叶沁竹不解,她和苏长柒靠得很近,手里捏着块帕子。觉察到男子额角因疼痛沁出汗水,就伸手去擦拭。   “如果是来帮我的,为何不能对你施加援手。”   她杏眼忽闪,有探寻的意思。   苏长柒一直平平淡淡,看着无碍,总让叶沁竹感到担心。   他的心里仿佛一直藏着什么,他不说,也没人问,就这么沉沉坠下去。   阿七像幅紧紧闭合的画卷,藏到画阁的积灰处。它不具有自己的意识与自由,无论是被人发现、展开,还是被塞回更深的角落,都与它无关。   叶沁竹留意到这幅画,但他藏得太高了,小姑娘垫着脚都够不到。   于是她想,有没有凳子,让她能搬过来,踩着够一够。   林翎被晾在门外,等候许多时间,终于忍无可忍,又补充了句:“他似乎很着急要见二位,尤其是仙长。那人……身份特殊,若是硬闯,我不敢拦。”   叶沁竹感觉苏长柒推她:“去吧。”   “有难言之隐,告知便是。他是医修,懂得照顾情绪,不会细问。”   “他是医修?”叶沁竹的语调扬起。   “那是不是,能让他过来帮你?”   “我不是医修,除了陪着你,什么都做不到。如果他能来帮忙,肯定能减轻些你的痛苦。”她双眼发亮。   注意到男子脸上的晦暗神色,叶沁竹闭上嘴。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长柒却开口:“那个人,曾经救过我。”   叶沁竹:“!”   “然后他后悔了。”   “他担心我会恩将仇报,反过来害他。”   “此次前来,恐怕也是为了此事。”   苏长柒说着,长睫垂落,撒落一片阴翳。   他说得很小心,没有透露过多的信息,叶沁竹即使听到,也不会把他和自己一直提防的对象联系起来。   “但你放心,他本质不是坏人,凡人有难,必然会毫不犹豫施加援手。”苏长柒补充。   叶沁竹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苏长柒以为她会离开里间,见那名医修时,少女低声开口:“阿七,你有没有,和他,解释过?”   苏长柒:“?”   他侧过脸,投去疑惑的视线。   叶沁竹一本正经:“你看,你最初遇到我的时候,也是闷葫芦。如果我没有主动搭讪,可能永远不会和你走到一块儿。”   “担心你恩将仇报的事,是误会吧?”她说。   苏长柒没有答复,于是叶沁竹抬手,戳了戳他。   “你试着和他好好说说,他能来找你,肯定是对你还有信心的。”   她说得有些过于理想化,想着描述得梦幻点,说不定阿七就更容易听进去。   叶沁竹:“要不,我让他过来,像林翎那样,隔着门问话?”   她伸手去够苏长柒染湿的手腕。其上的鲜血由黑转红,又因为蛊虫继续活跃,慢慢变黑。   要不要先压紧包扎,以免失血过多。叶沁竹心里思忖。   她忽然听见苏长柒开口:“我为何要与他解释?”   “我从未有愧于他们,更不曾负过他们。”   在叶沁竹的印象里,阿七总是对她的课业、修行进度多加关心,对自己的事,很少提及。   她不了解他的过去,因此每次听他谈及自己,接受的信息都会让她的心头狠狠一跳。   苏长柒的声音很轻,像是垂首白狐的哀鸣。由于虚弱,反倒让他的情绪得到外泄:“是他们步步紧逼,如今反倒要让我低头?”   空守那份道心,行正坐直,没有违背最后的底线,已经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苏长柒扭过头,神色空洞,目光落在手腕上,化为苦笑。   那只手腕上,搭着少女纤细的五指。叶沁竹一声不吭,坐在他身边,沉默地陪着他。   发现苏长柒不再说话,五指小心翼翼往下挪,落进他掌心。   “那我,不去见他了。我觉得庚辰仙府的人,都一等一的危险。”   “去见吧。”苏长柒劝她,“你和我不一样。”   “你是个普通的凡间女孩,被他们的计划牵连。但于他们而言,我带了原罪。”   “你不是一直对那位肃玺仙尊,很感兴趣吗?那名医修认识他,你可以通过他,知道你一直心惊胆颤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模样。”   叶沁竹牙关轻咬,露出鲜明的不满。   “阿七,我之前说过,我对肃玺不感兴趣。”她回应。   别样地认真:“我之所以一直提到他,是因为担心被他杀死。如果庚辰仙府要对浮灵教下手,我只想好好表现,让他放过我,我从没有想过,特意去了解他。”   “我不想去见那个人,是因为他对你不好,而非他们对肃玺仙尊做过的事。”   “我从未和那位仙长有过交集,和我最亲近的人是你。”   苏长柒闭眼,没有回应她。   与此同时,林翎的声音突然变得慌张:“仙长,仙长您不能往里走,圣女和灵子还在里面。”   叶沁竹听到陌生的人声,伴着浓烈的雨声和水气,从远处走来。   又在不远处停下,像是在等最后的期限。   林翎略带干涩地进行汇报:“他说,他手上有仙长需要的东西。”   叶沁竹霍地从床边起身。   她心思飞快地转动,看向苏长柒,又看向门口。嘴唇动了动。   很快下定决心。   “阿七,那个……”   她没能说出来:“我去见他。”   推开门,她进入大雨中。   将门合上后,叶沁竹看见不远处站着名儒衫修士。凡间界医生打扮,看上去风度翩翩,儒雅非常。   他正蹙着眉,像是和什么人再说话。见到叶沁竹,温和地弯下眉眼。   “你便是误入浮灵教的姑娘,是么?”   “我姓裴,名述。”彬彬有礼。   叶沁竹站直,第一次面对仙风道骨的修士,有些紧张:“您好,是我,我——”   紧张地准备自我介绍,把和阿七讲过的,再重复一遍给裴述,被打断。   “事情紧迫,我直接告知,若是有哪里不合规矩,还请见谅。”   他行了个礼。   裴述:“我可以带你出去。”   叶沁竹一愣。   她满脑子阿七的事,不曾想裴述第一个提到的却是她。   如果不是阿七的话,眼前的医修,简直就是话本里见过的大好人。   “请姑娘信任我,我既然能开这个口,就有带你出去的办法。”裴述笑道。   “我无意隐瞒,原本浮灵教的圣女,便是我们的人。她因事离开,不想让邪修动了歪脑筋,牵连到姑娘,真是万分歉疚。”   “若姑娘信得过我,我即刻就带你离开。”   叶沁竹还没来得及回答。   脑内忽然传来冰冷的系统音:“警告,禁止提前离开,必须以圣女的身份参与献祭,不然视作任务失败。”   叶沁竹压抑住心头的不安,朝裴述摇头:“我不走。”   裴述担心:“姑娘可有难言之隐?”   见她为难,裴述不再追究:“无事,直接带离,并非此事唯一解。我还有一法,稍后与姑娘说。”   “在此之前……”   言出之后,叶沁竹清晰地看见,医修的眼神冷了下来。   裴述手伸入袖口,取出小巧的白瓷瓶。   “麻烦姑娘,让门后的人出来。”   叶沁竹目光落在瓷瓶上,险些没能移开。她深深吸气,开口朝裴述道:“他不太方便,委托我来见你。”   “我知道他身体有恙。”裴述说得很坦然。   “蛊毒是我下的,我也是特意选在今日过来。我手里的,是它的缓释药。” 第17章   叶沁竹离开后,苏长柒逐渐恢复力气。   他从榻上起身,走到门后的位置。   想了想,没有开门。   在听到叶沁竹拒绝裴述提案,转移话题时,他微微蹙眉。   先前她说,只有等到祭祀之日,她才能离开。   看来,这项不知何人传达的命令,到现在也没有变。   苏长柒知道门外是谁,来此作甚。   他安静地听着,听裴述讲他早已推演出的内容。   门外。   雨丝霏霏。   少女的神情,在裴述取出瓷瓶,又道出自己是下毒者后,凝固在脸上。   在见到裴述前,叶沁竹心里打过腹稿。   一面是阿七的事,一面旁敲侧击,询问那位肃玺仙尊是何性情,有没有因为悲惨的过去黑化。她该作何表现,能在祭祀日安全离开,或是被无罪释放。   听到裴述的话后,腹稿一下子被她在心底撕了。   叶沁竹:“什……”   心底隐隐有猜测,但当事实被裴述亲口承认,她还是感觉浑身发毛。   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愤怒与不平。   “姑娘放心,我是来谈判的,也是来救人的。”裴述道。   “我无异于引发争端,只需里间那位答应我些许条件,我即可将缓释药给他。”   夜色幽暗,只剩雨打芭蕉、镜湖声。哗啦啦的,令人心惊。   救过阿七。   又害过他。   换做是她自己,也很难再和裴述有交集。   叶沁竹的目光落在白瓷瓶上。   瓷瓶很小。   比叶沁竹的小拇指还要小一点。   落在她心里,与千斤一样重。   她要拿到它。   “这并不是普通的缓释药粉。”裴述两指抵住药瓶,朗声道,“它不仅能压制他体内的蛊虫,还能把体内残余的蛊毒全部清除。至少,在下次发作前,不会受到任何折磨。”   他的声音不轻也不重,用了传音,故意说给里间的人听。   叶沁竹知道苏长柒不会出来,她盯着白瓷瓶,抬头朝裴述露出乖巧的模样:“他身体欠佳,出不来。您不妨现在说您的要求,我好进去通传。”   “通传?”   裴述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眯起眼睛,笑不达眼底:“姑娘又如何保证,你是可信之人?”   “浮灵教之人来路不明,我等虽经过初步探查,确认姑娘当是普通人,可难保您会是夺舍无辜的邪灵。若想做担保,我还需过问姑娘的户籍、家里亲人,以及灵体是否有异。事态紧急,请恕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重新抬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声音平稳而响亮,盘旋在厅堂内:“我知晓你愿意见我,你提的要求,我也一一答应。”   裴述原本在几个时辰前,就该进入行宫。   结果在结界外被苏长柒拦下,兜兜转转,找不到进去的路。   直到向他保证,绝不透露苏长柒的身份,并且陈明此次到来,是为了救人,才被放进来。   那帮宗主整日担忧肃玺仙尊反叛,派他来进行谈判,结果没想到,苏长柒在这儿玩过家家。   裴述垂眸,轻轻叹了口气。   他并非想做事如此决绝,只是苏长柒的经历,真是孽缘。   “道君,你不能留在此地。”他把预先想好的话说出。   “此邪宗与你联系颇深,且不论你的长辈对你疑心深重,害怕你叛教逃离。长久停留在此,知道的事越多,越对你道心无异。”   “如今恰逢邪灵提前苏醒,你又留在此地,定会有人以为是你的手笔。你若长留不归,我不敢保证他们是否会采取别的行动。”   裴述:“只要你向我保证,不会和浮灵教勾结,与邪灵结盟。立刻离开此地,回你该回的地方,我便立刻将缓释药奉上。”   他一口气说完,等屋内人的回应。   “他身体不好,可能在休息。”   “我来说这件事。”   开口的是叶沁竹,少女低下头,恭敬地站立在台阶下。不知何时,已经与裴述拉近些距离。   面上仍挂着微笑,像个守礼的侍从。   “仙长勿急,这个问题,我能回答。阿七没有和浮灵教勾结,但他也不会立刻离开。”   裴述收敛笑容:“为何?”   叶沁竹深深吸气,不要露怯:“是我拜托他留下来,教我符法。阿七是守信之人,他不会抛下我不管。”   “所以,您可以放心,他没有作恶。”   叶沁竹说完,已经走到距离裴述三步之遥的位置,她停下脚步。   双手背在身后,故作紧张地绞在一起,等裴述下一步发问。   叶沁竹模仿最初在程越眼底的姿态,装作毫无威胁,且毫无反抗的想法。   偷偷地,从袖管中取出墨笔,在手心描画。   她想到把东西取过来的办法了。   裴述了然点头:“你叫他阿柒么……”   “既然如此,那便让他发个心誓吧。”他严肃道。   “除去教导这位姑娘,停留在此的这段时间,不会再干涉有关浮灵教、有关庚辰仙府,以及修真界的任何事”   裴述:“麻烦通传。”   见叶沁竹不动,他便打算抬脚往里走。   叶沁竹拦在他身前:“心誓?那是什么?”   裴述:“以自身修为与道行为引,立下誓言,请天道见证。若有违背,轻则受天打雷劈,重则永世不得超生。”   “以自身,修为与道行?”小姑娘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这不是在害他吗?”   手上加快速度,由于是背手,画符时必须放大半注意上去。   而且不能过于心急,她浑身上下,只有左手能当符纸,要是画歪就不好了。   裴述的注意力全放在苏长柒身上,分心与叶沁竹解释:“我等后续会给予补偿,并不会真的让他有损失,只是……”   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一道细密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苏长柒没让叶沁竹听见,传音夹带灵力,清晰落入裴述耳中。   “如此遮遮掩掩,因为钟絮白,是么?”   苏长柒问。   他点了一个人名。   裴述脸色突变。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无法向苏长柒那样细语传音,开口时,一旁的叶沁竹吓了一跳。   往内看,才意识的苏长柒可能在说些她不该听的话。   叶沁竹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做自己的事。   “魔族的嘴不严实。”苏长柒寻到支撑的木架,把身体靠上去,“你们拉拢前魔尊的旧部,反而搭上了一条秘密。他也想拉拢我,如此好的时机,为何不说?”   “他喊我少主,又说我的母亲尸身留在祭坛上,其身份不言自明。”   “粹剑之体,孕育的孩童乃是天生剑骨,正好和我的体质相和。除去现今的主母,年岁相当的,也只有她的孪生妹妹,钟絮白。”   “钟絮白其人,曾和主母形影不离,而后入魔界,再不见踪迹。”   “难怪主母下手前,只告诉我,我是修士与魔族的孩子。仙魔杂种,合该受此酷刑。让她亲口说出那个身份,确实需要一番纠结。”   苏长柒:“相依为命妹妹生育后,不久惨死,而她的孩子则得益于体质特殊,步步高升。她还视其为大才,亲历栽培。”   “确实讽刺,足够她疯魔。”   “刚巧,那孩子的血肉,是一枚极好的药材。她顺水推舟,大义灭亲,无可指摘。”   那一剑刺下去的时候,剜出骨头时,必然饱含快意与仇怨。   这是他的原罪。   绝佳的孕育之身,以及魔界厮杀到最后的尊者,两相交融,确实能结出一副极佳的灵体。   万中无一。   关于此事,在林翎跪地,交代其母亲踪迹时,苏长柒心里就有了定论。   他很快把它埋起,并不打算挖出。   就连裴述到来,他也不打算谈及此事。   如果不是门外的小姑娘像是畏惧裴述,态度恭恭敬敬,连说话语调都变软了,苏长柒甚至不打算开口。   裴述:“这件事,你知道多少了?”   他的声调紧张起来:   “不管你知道多少,切勿再调查下去。此事真相,对你绝无好处。如若不信,你可以看看她现在的模样。”   为了不让叶沁竹察觉,裴述特意没有说主母的身份。   苏长柒抬眸:“她现在?”   “我倒觉得,她现在过得不错。生前身后,皆有佳名。”   裴述咬牙,他环顾细雨中的行宫,眼底满是忧虑。   苏长柒:“裴长老,把原本打算告诉她,离开的方法说出来,便无需留在此地。”   “恕不远送。”   紧接着,威压已然压来。   它没有波及叶沁竹,而是单指裴述一人。   裴述的身形被压弯,勉力支撑,口中道:   “你已经知道这些,就该知道,为何仙门会对你多加提防。你这般根骨,口称不会与主母刀剑相向,突然离山,谁敢信任你?”他说完,梗着脖子坚持。   裴述没有等来苏长柒的回应,反倒是一声怯怯的低语。   “虽然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小姑娘面上挂笑,言辞谦卑。   “如果阿七做出什么保证,我可以完全信任他。”   雨声仿佛大了些许,掩盖多余的动静与声音。湿润的气息,衬得庭院颜色更深、更重。   裴述蹙起眉头,对于叶沁竹的问题,像是倍感头疼。   “我等的事,你参与不了。”最终,他缓缓应答。   “就算你相信,又能做什么呢?”   他面露不解,显然不明白叶沁竹此时开口的原因。   叶沁竹仰起小脸,轻轻叹息一声:“原来如此,确实是我人微言轻。”   “裴大夫,我有话要说。关于里面那个人的。”她低下头,露出温柔又顺从的神情,“这句话不太好大声讲,你靠近些。”   “你放心,绝对是你想要听到的。”   她知道什么?   难不成苏长柒遮掩身份时,曾对她透露过什么?   裴述倏然一惊。   叶沁竹左看右看,都只是个连练气都算不上,初具灵识的小丫头,完全构不成威胁。裴述好心平气和,紧张地等待她开口:“你想说什——”   少女猛地往前走了最后一步。   一只手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手心里用墨笔画了个符,拍在裴述脸上。   “我说你就是个疑邻偷斧的懦夫,你提到的那些人,全都是疑神疑鬼的小人。”   裴述:“!”   他想动,可少女的手甫一扣上面门,他的身体突然僵直。   叶沁竹不把手移开。   裴述再说不出话。   定身符?   谁家女修把定身符写手上的!   “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吃素的,那些道貌岸然的话,你爱向谁说向谁说。”   “软的不行,我还不会来硬的吗?”   叶沁竹伸直胳膊,去抢过他的另一只手手,使劲扒拉:“交出来。”   “你拿来做交易的缓释药,交出来!”   裴述目瞪口呆。   她居然会符法?   ——不对,且不提她会不会符法,区区入门修士,哪来的本事把他定住。   叶沁竹:“林翎,林翎呢?”   林翎不见踪影,不晓得去做什么。   叶沁竹一手按住裴述脑袋,一手抢药瓶,嘴里喊:“阿七,阿七你出来——”   语气急促。   房门无风自启,里间柔光外铺,如绒毛长毯。   灯光所触及到的范围,俏丽的白衣少女正扣住名医修的脑门,斗殴般,飞起一脚,把他踹跪在地上。   “我让你满口胡言乱语,我告诉你,我信任他。就算不知道他是谁,我亦会全心全意信任他。”叶沁竹形象全无,骂骂咧咧。   回身看到苏长柒,叶沁竹欢叫出声:“阿七,你快去拿他手里的瓷瓶,那里面是缓释药,能缓解你的症状。”   苏长柒腕上淌血,立在门旁,看着眼前情形,苍白的脸上满是惊讶与愕然。   此乃无星无月的雨夜,周围黯淡无光,唯有长明烛火摇曳,凄美冷清,可他的眼底仿佛倒映银河,霞光万千。   他浅浅地回抽一口气。   明明抬手之间就能夺取的瓷瓶,拿起来却被故意废了番波折。苏长柒赶到叶沁竹身边,在她身侧半跪下,反手扣过裴述的两条手臂。   夺下那枚瓷瓶。两人凑在一起,像是给仇家套麻袋的少男少女。   “可以松手了,叶姑娘。”苏长柒用灵力捆住裴述,说。   听到此话,叶沁竹才小心翼翼松手。   裴述脸上维持被扣巴掌时的惊讶,梗直脖子,扭曲地停顿三息。   终于失去平衡,脚一歪,摔在地上,他手脚都被苏长柒捆住,离水的鱼一样在地上扑腾。   “苏……阿柒,你放开我,你知道我不会害你的!”裴述慌了神。   他不是没和苏长柒谈判的经验,但此前几次,二人都保留足够的体面,也大多由苏长柒的让步告终。   哪有像现在这样,被五花大绑,看肃玺仙尊和陌生的小姑娘在一起,彼此说小话。   裴述又转头向叶沁竹:“小姑娘,你放开我,我有助你离开的方法。”   叶沁竹将信将疑:“真的?”   “此话当真。”裴述保证,“但我答应了愿意相助你的人,不把此事告知你的阿柒。”   叶沁竹娥眉拧起,她俯视脚下乱动的修士:“那你等我会儿,我等他休息了再来找你。”   说着,她搓去手中的墨迹,骄傲地两手叉腰:“我花了好大劲,才迷惑住裴述,成功夺药。”   两只眼睛眨巴眨巴,一副希望得到夸奖的模样。   苏长柒捏着药瓶,没有打开。   叶沁竹紧张:“难道我拿错药了?”   她扭过头,瞪裴述:“他拿假药忽悠我?”   裴述:“……”   “药是真的。”苏长柒开口,“但我不需要。”   “怎么会不需要?”叶沁竹锁住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声响。   无数白瓷瓶不知从何处来,掉落在地。瓶身脆弱,几乎落地即碎。   裴述横躺在地面,看着瓷瓶跌破,药粉四散,眼睛逐渐发直。   “等等。”他抬起头。   “你难道从没有用过缓释药?”   叶沁竹也愣住,她下意识去捡,被苏长柒拉住。   “不用捡,都浪费了。”他嗓音发干,垂下长睫,掩住眼底星河。   “这……我,你……”叶沁竹结结巴巴,她又看看地,又看看人,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们进去说吧,我会解释清楚的。”苏长柒拉她,“早知你会去抢药瓶,我应该一早就告知此事。”   他眼底时暗时亮,情绪复杂,伸手时,腕上的鲜血滴落。溅在少女白裙上,他慌忙撤手,免得继续弄脏她。   叶沁竹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药粉上移开,从苏长柒手中抢过药瓶,紧张地握紧。   “你说的。”她反复确认,“你亲口说,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她轻推苏长柒,跨过高高的里间门槛。   回身,那位送药的医修还姿势扭曲地倒在地上,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叶沁竹越看越讨厌,“砰”一下把门关上。   她抵在门上,不解气,又踢了一脚:“伪君子,满口胡言乱语。”   待回身,态度又变得谨慎。   “你说的,要和我解释。”叶沁竹把瓷瓶背到身后,“为什么最开始不吃药?”   苏长柒:“你的课业完成得不错,不需要我压制蛊毒,就能跟上进度。”   “不是这个!”叶沁竹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声音响亮。   叶沁竹挺起胸膛,扬起下巴,倔强地仰视苏长柒:“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明明你身上有缓释药,为什么要强忍?”   苏长柒真的不再出声,抬起长睫,沉默片刻。   “它没有别的任何作用,只是会疼而已。”他露出浅笑。   “没有压制的意义。”   “去除疼痛,不就是意义……吗?”叶沁竹下意识开口。   她迎上苏长柒寂静如死海的双眸。   男子像棵被蛀空的枯干,他抬手,点上自己的心脉,顺着灵力行进的脉络,   “叶姑娘,我快死了。”他没再挣扎,坦言了自己的情况。   “魔息无法抑制,只能不停地破坏心脉。修士毕竟还是人,照这样情况下去,应该不出二旬,我就彻底动不了。”   “所以,不需要服药。”   叶沁竹仰着脸,观察苏长柒的神色。   他像是在说自己的事,又像是说书人,轻描淡写地站在局外,诉说谁人的悲剧。   他究竟是会死,还是想死,叶沁竹看不真切。   她只是在怀疑,他是不是都忘了,疼痛缓解后的轻松是什么感觉。   叶沁竹说:“我不相信。”   苏长柒没有回应,于是少女扯过他的手:“我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面临程越那样的存在,也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我不还是活下来了吗?”   “阿七那么厉害,不应该是这种结局。”   苏长柒察觉到,冰凉的笔触落在手心,落笔成符,散发荧荧微光。   “你看,生机还是有的,但你要去找。”   叶沁竹捧着他的手,向她展示。   她不是个信命的人,在画符时,叶沁竹就决定,如果写下寻生符,阿七的手心真的黯淡无光的话,她就再补一个光符。   幸好,寻生符有效。   叶沁竹举着苏长柒的手心,凑近给他看。   苏长柒:“你尚还不知道,他寻我究竟是什么事。”   叶沁竹:“我不用知道啊,我希望你开心,希望你活下去,仅此而已。”   苏长柒的手,曾经握过剑,也被铁链捆锁过。   血亲厌恶,生人垂涎,连他也生不出认同。   如今被握着,泛着柔光,递到他面前。   苏长柒推不开。   他伸出另一只手:“把药给我吧。”   “你不会,拿到手就砸了吧?”叶沁竹警惕。   “不会。”苏长柒摇头。   “给。”叶沁竹麻利地起身,把瓷瓶往苏长柒手里塞,“怎么用?内服还是外敷?需要帮忙吗?”   双手一起上,握住苏长柒的手,漂亮的杏眼眨巴眨巴,像只可爱的小狐狸。   在看到苏长柒仰起头,把瓶中粉末一颗不落倒入口中时,她不争气地张大嘴。   明灯之下,男子的侧颜轮廓清晰又俊冷,他微仰起头,动作流畅。仪态端正,令人赏心悦目。静静看着,又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这么吃的吗……”   叶沁竹看呆。   苏长柒沉默片刻,再开口,唇瓣濡湿几分,再了无痕迹。   苏长柒:“你别学我,一般都是温水兑服。不过现在时间紧迫,慢条斯理,会失去效果。”   “哦。”叶沁竹不明所以,乖乖点头。   “那位医修呢?他在外面待着,会不会对你不利?”   “他被绑着,动不了。”苏长柒回答。   苏长柒目光掠去,看到她双眸波光轻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裴述被五花大绑关在门外,整整数个时辰。   他整个人大半被泡进水里,像根毛毛虫,不停地扭动,试图让自己避开下落的雨水。   就算法衣有自净功能,水从缝隙里,黏糊糊地挂在身上,还是很难受。   等门扉再度打开、闭合后,裴述紧张地抬头,躺在地上看向眼前人。   他依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身上却仿佛卸下什么东西,显得轻松而自在。   苏长柒垂眸,看向被五花大绑的修士。   “你说的提案不好,我来进行更正。”他说。   没有别的情绪,像是在通知。   “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缺个替她联系仙府,安排后路的人。你心善,一并留下吧。” 第18章   “什么,陪她?”   裴述抬眼,去瞅身侧连绵的雨帘。   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男子墨发披散,手腕处止住血,简单地包扎,并无细心收拾打理过。他安静地站在门扉后,犹如尊无暇的天工造物。   “她似乎很向往修道。”苏长柒说。   “庚辰仙府资源最好,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去。但如果由我引荐,不论去哪儿,都会让别人对她有想法。”   苏长柒似乎在思考:“你留在这儿,等祭祀日后,给她安排好去处,是个好办法。”   裴述:“……?”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赶来仙府,想的是要么带走苏长柒,要么无功而返。   为什么会被留下,似乎是要给假圣女当仆役使唤。   裴述:“仙君,想让她入仙道吗?她已经二九年华,即使参加选拔,不用说大宗,小宗都不一定会看中她。”   苏长柒:“我知道。”   “所以你来安排。”   裴述在大雨中凌乱。   “仙、仙君,您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有话好说,您以前,不是这样的。”   苏长柒垂眸,俯视他:“尔等,不一直觉得我本性如此么?”   他像是放下什么,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言语随意温和,却满是威压。   裴述:“……”   说不出话。   他得跑。   裴述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还没来得及继续,瞳孔骤然一缩。   他的颈侧横过一把宽剑,剑身阔大,侧刃锋利无比。凶煞之气四溢,似是要即刻割下他的脑袋。   而后是柄细剑、又是柄轻剑。   长刃,短刃,囚笼般把他困在原地,身上保命用的各种符纸被刺破、捅穿,无精打采地挂在剑端。   “口说无凭。”苏长柒声音轻跃,“依照你先前的想法,发个心誓吧。”   他长指波动,即刻调出面精妙复杂的灵阵,悬于身前。灵力自阵中始,如轻烟上飘。   男子立在阴影处,颀长身姿似是会被一吹就散。灰蒙蒙的雨天,灵阵成为他周身的唯一光芒。   “祭祀日前,不得提前离去。不得告知她我的身份。不得加害与她。祭祀日结束,要保证为她找好修道的后路,她想回家,就让她回家,她想修道,便为她寻到合适的宗门。”   “她的要求,尽力满足。并且,不得与任何人,告知我和她的关系。”苏长柒眉目疏淡,轻松结阵。   “如若不然,乾巽之壁破碎,庚辰仙府毁灭,魔族入人界,生灵涂炭。”   “放心吧,裴长老。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会杀您。此行非我所愿,不过是现在时间紧迫,只能如此。”   光芒点点,映照医修惨白的脸。   “你现在的言行,若是被三宗宗主看见会如何,你明白吗?”裴述低声。   苏长柒:“他们眼盲耳聋,看不见也听不到。”   裴述:“为何让我隐藏你的身份?”   被问到问题,男子安静地站了会儿。   他想起先前的闲聊,弯起嘴角。   “她知道那些做什么?徒增恐惧罢了。”   裴述拧眉:“就算我把她带到别的宗门,她终究会与庚辰仙府产生交集。如果她看到你,不是立刻会知道你就是肃玺仙君?”   苏长柒目光明暗不定:“她不会有机会知道。”   苏长柒想,自己能为叶沁竹做些什么。   带她离开浮灵教,只会让她受到异样眼光。   带她回原本的家,以他当下的状况,应当撑不到那日。   裴述:“?”   他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苏长柒不答。   雨声中,裴述长叹一声:“我确实对不住你,这是我欠你的。”   苏长柒把他捆着,即使裴述愿意发誓,也找不到合适的姿势。思来想去,裴述选择用舌尖血。   他一头栽进阵中,滴血入内。   伴随裴述猛地呕出一口血,心誓阵成,苏长柒撤去群剑,满足起身。   作为起阵者,他也损耗大量灵力,仍然面色如常,甚至没有蛊毒发作时失态。   他的脸上笑容绽放,恍若是得了糖果,尝到甜味的孩童。   “你先前说的,不能让我知道的,能带她离开的方法,是什么?”苏长柒问。   “谁提出的?”   裴述迎上他警惕的目光:“其实……并非不能让你知晓。”   “只是我担心你知晓后,会伤及无辜。”   苏长柒:“说。”   裴述咬牙:“是穆语,那个孩子,原本浮灵教的圣女。由于你出山寻找灵骨,被紧急召回。听说牵连了无辜人,本打算直接过来,被主母劝住。”   “她没有办法,拜托我给现在的圣女送玲珑水镜,想要帮她。”   “肃玺仙君,无论你相信与否。”裴述眯起眼,严肃道。   “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佩饰里有你的灵骨,你莫迁怒于她。”   苏长柒沉默片刻:“玲珑水镜呢?”   “我不能交到你手上,你知道仙门中人对你的看法,那孩子刚回到仙府,对你……”   苏长柒:“我明白了。”   语气轻松。   言毕,不再逗留,回身往屋内走。   裴述这边交代完毕,剩下的,便是那个女孩。   苏长柒并不觉得自己会活下去,他势必会辜负她的期待。   既然如此,就把其他的事尽可能做圆满。   苏长柒走到门口,扣了几下,抬手推开门扉。   “仙君,仙君!”裴述在他身后喊,“我既已发心誓,还请速速放开我。”   苏长柒脚步未停,头也没回:“玲珑镜是给她的,等她苏醒,自然会帮你解开。”   门内,少女正背手在后,笑眯眯地等他。   叶沁竹:“捆结实了?”   苏长柒:“当真不去管他?”   “不去。”叶沁竹说着,小嘴嘟起,“我讨厌他,让他在雨里多待会儿。”   苏长柒:“好。”   “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他朝叶沁竹招手,思索如何开口。   叶沁竹站直身子,她仰起脸与苏长柒对视,良久,摇了摇头:“先来看我。”   “我发现,我能做到普通修士做不到的事。”叶沁竹眉眼弯弯,把手从身后拿出。   她想让阿七看点不一样的。   他现在缓解蛊毒,应该没有太疼。多看点别的,说不定注意力就转移走,不再想那些事。   叶沁竹指尖捻着点泛光的灵力,两指并起,点在空中,迅速下滑。   这是她在扣完裴述后,新发现的变化。   她不止能在符文、皮肤上描画,亦能聚集灵力,当空描摹。   一道绚烂的弧光,犹如夜空中的新月。   伴随动作变换,新月化作霞光,最终变作一柄轻盈的长剑。   原本藏在角落处的细剑,被她招来。   “瞧,我可以凭空作符引物。”少女看向握剑之手,露出骄傲的神色。   现在的感觉很神奇,世界于此刻静默,能看见的灵力、看不见的真气,围绕在她周围,被她汲取入灵脉。   她试着连带剑鞘,轻轻挥动。灵脉于此刻融会贯通,灵力畅快地运转。叶沁竹在此一刻,终于明白何为修道。   叶沁竹:“阿七,你看我,是不是——”   机械音:“——”   突入起来的刺耳音效。   叶沁竹眼前骤然一黑,宛如断线人偶,往地面栽倒。   恍惚间,听到有人喊她:“叶姑娘!”   声音焦急。   叶沁竹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拉入了深不见底的梦境中。   梦中的场景,和识海中类似,却和先前情况不同。   之前的识海是由阿七的术法构成,虽然封闭,但温暖明亮,从未让她产生过抵触。   这一次,她站在漆黑一片中,伸手不见五指,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听到了那个代表系统的机械音:“任务者,不需要修炼,提醒数次,如今是正式违反。”   这算哪门子的违反?   这条规矩,就是系统胡乱加上的吧?   叶沁竹心里想着,没敢说出口。   “我救了你,带你来到这个世界,但你似乎,并没有任务者的自觉。”   “提问:想不想回家?”   ——什么?   叶沁竹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上猛地一沉。像是有人用手按住她的面门,把她掀翻在地。   可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   受到的力量愈发鲜明,叶沁竹的视野却逐渐清晰。   她在一片眼花缭乱中,看到了一扇门。   扇动的门扉,影影绰绰光亮。   门后是一片蔚蓝的海,穿着各式泳衣,下海嬉闹的亲朋好友。   那是她原本的地方。   身体比大脑还要敏捷,叶沁竹朝那扇门伸出手。   脑海中的声音也在此刻想起:“是想的。”   “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人。”   海水从门外涌入,把她淹没。叶沁竹很清楚,她现在所感觉到的,并非窒息的感觉。   灵力。   浩瀚无边的灵力,冲进她的灵脉,冲进每一个角落。   要将识海填满、要将经脉冲垮、要将她的理智就此掩埋。   “你太危险了。”那个声音变得鲜活,宛如厅堂上震天的惊堂木。   “我需要的是服从,乖乖地成为圣女,而后献祭的祭品。”   “不需要獠牙。”   无形的手,从高处压下,要把她碾碎。   在走马灯般的回忆中,叶沁竹忽然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最初在地牢里的时候,系统颁布完任务,就扬长而去,半点不在意她的死活。   它并不需要在意。   这个世界需要的,是假扮圣女,在最后一刻献祭的工具,而非想活下去的叶沁竹。   “叶姑娘。”   叶沁竹听到有人喊她。   周身的疼痛宛如潮水般逝去。   她睁开眼,看见男子金质玉相的眉眼,身畔有浮光点点。他低眉看着她,仿佛从天而降的神祇,令世间万物化作埃土。   他把她抱到腿上,长指轻点少女眉间。   “别担心。”苏长柒说,“我在这里。” 第19章   叶沁竹是怎么死的?   要是往日问她, 她会回答。   毕业旅行,海浪,救人。   没死透, 连魂带人一起, 掉到这个世界。   时至今日,再问她同样的问题。   ——是被活活疼死的。   她的经脉在尖叫, 灵窍被灌满,浩瀚无垠的灵力,宛如山呼海啸般,一股脑儿地往少女身体里灌。   不停地撕扯。   叶沁竹几乎要痛晕过去。   “别睡。”   明朗的话语仿佛从天而降,唤回她的理智。   眼前视野时明时暗,她的剑掉在一旁, 人已被带至榻上。   苏长柒把她圈在怀里, 疏淡的神色消失无踪。   他神色严峻,一手扶住她的后脑, 一手稳稳点在叶沁竹眉心处, 指尖泛起荧光,没入她眉骨。   暖流从眉心下三寸的紫府注入, 迅速抵消系统强塞的灵力,化作温和的力量,传至她的四肢百骸。   疼痛的波涛汹涌而起,又被一点点抚平。   苏长柒意识到, 有东西在叶沁竹身上。   或是藏于体内, 或是悬于上方, 冷漠注视。   它调动地脉中的灵力, 想要一口气废了叶沁竹的灵脉。他驱离不开它,但方法得当, 能把它当成普通妖邪,隔在叶沁竹识海中心外,不让它随意攻击。   长指绷直,逐步施加力道,抗衡突然出现的神秘存在。   “它只敢往你的灵脉内灌注灵力,说明它也在受某些规则的约束。”   在叶沁竹思绪恍惚时,苏长柒提高声音:“明神。”   “若不强行驱逐,损伤灵体,你的灵脉变算彻底报废,再无缘仙途。”   他的双指点在她眉心,澄澈凌冽的灵力几乎源源不断、毫无节制地往里灌,注入她的紫府。   一点点将她的疼痛抚平。   叶沁竹的双目因疼痛充满泪水,只觉得身体两股力量来来去去,识海中光怪陆离一片。疼痛有时歇止、有时加剧,仿佛永远不会消停。   她慌不择路,纤细手臂伸出,勾住苏长柒的脖子。攥住他的衣领,收力往后拉。   苏长柒:“很好,画清心诀。”   叶沁竹勉强眨动通红的眸子,颤抖着手,抬指,画出符胆。   猛地往下,斜斜勾勒出一道莹光,而后向上。   一笔,一笔。   叶沁竹的识海内,那只离自己咫尺之遥的手,悬于正上。它一寸寸向后,又像是重新积蓄力道,往下压。   她发现自己能开口,捏着手诀,咬牙切齿在识海中质问:“你觉得我危险,那当初拉我做什么任务?”   无回答。   身上受到的压迫更重。而后须臾淡去。   如是反复。   在她终于画出大半符文后,系统的威压慢慢退却。叶沁竹意识恢复清明,她能感觉到,她的灵体在逐渐变化。五感更加敏锐、清晰,甚至能捕捉到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不对。   哪有一大颗一大颗,还带点黏腻感的雨水?   叶沁竹心头惊讶,慌忙睁眼,最先看到的,是吸饱鲜血的绷布。   苏长柒腕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崩开,鲜血从白布中渗出,缓缓往下落。   叶沁竹瞳孔猛地缩起,她登时张嘴喊人,意识从识海退离,险些又被系统占据上风。   “别胡思乱想。”   苏长柒漂亮的长眉蹙起,严肃喝令,又加大灵力的灌入。   他能感知到眉心发痛,剧烈的亏空,变作千针扎下的刺激。紫府灵力枯竭,迫切地需要补充。   但他的心脉是破碎的,连带喉头的伤口,往外不停地漏出灵力,哪里来得及折回去滋润紫府。   长指轻拨,转瞬后,指尖现出面灵阵,内存阴阳,横断痕迹翻飞。   代表叶沁竹命轨的卦盘——   死局。   八八六十四卦,卦卦不得生。   如今,那方卦盘正在猛烈地震动。仿佛有东西在和天道争锋,要斩碎既定的前路。   苏长柒的声音放轻:“没事的,很快就好。”   他从一开始选择留下,不就是为此事么……   苏长柒:“把符文画完。”   叶沁竹想点头,疼得没有力气分心。少女长睫不停颤动,她眼睑闭合,手上施力,尽全力加快动作。   符文绘制完成。   里间内,灵阵翻飞,凝固的镜面轰然破碎。   挥之不去的光华落在叶沁竹的识海中,隔开她与那扇开开合合的门扉,静静地立着,最终离她越来越远。   叶沁竹再看不见海的影子,再听不见系统的判决。   那东西,从她体内离开了吗?   叶沁竹心存侥幸,刚想了个美好的开头,又她重新听见系统的声音。   “警告执行完毕,任务继续。”   ——为、为什么?她都疼了那么久。   “本轮只是警告,并未算作终止任务。你我相互绑定,依照先前约定与限制,在宿主完成扮演圣女的任务前,绑定关系仍然存续。亦可放弃任务,将采取直接抹杀措施。”   系统甚至很人性化地询问:“是否放弃任务?”   叶沁竹垂死病中惊坐起:“不放弃,我会认真完成。”   ——总之,先把命保下。   叶沁竹暗暗挫着后槽牙,在识海中询问:“除去不让修炼,还有什么隐性条件,一并说出来吧。我好一一规避,省得再被你警告。”   系统沉默。   须臾,它的声音再度出现:“……检测绑定对象融入世界,施加警告,不再属于可行范畴。”   不知是不是错觉,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叶沁竹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它继续布置任务。   “任务进入第二阶段,请宿主注意。”   “邪灵苏醒,迎盏日至。”   “在七星盏点亮后,独自一人前往祭祀,并及时逃离浮灵教,不得与人同行。逃离时,不得接触浮灵教外的任何人。如若被检测违规,视作任务失败。”   叶沁竹险些没骂出声。   谁能想到,这种要杀人的架势,只是一种警告?在此之后,她还得老老实实继续扮演圣女。而且这二阶段的任务,怎么想,都是把“我要你死”写在明面上。   什么破系统!   识海重归平静,叶沁竹仍闭着眼,听脑海中回荡的声音,兀自消化系统的动作。   “好了,松手。”   前伸的手,手背被轻轻一碰,凉意漫上。   叶沁竹终于回神,她慌乱地睁眼,五指松开。   布料从手心滑落,被她死死攥住的长衣下落,露出先前包扎在颈部的绷布。   苏长柒抬指,指尖离开少女眉心。在叶沁竹还没来得及面露惊慌时,反手收力,先将血迹抹去。   几乎由白转红的布料,再度洁净如新。   “出了什么事?”他问。   看到叶沁竹欲言又止的模样,苏长柒垂眸:“不便说,就罢了。”   苏长柒:“待你离开浮灵教后,你背后的那个人可会来接你?如若不能,我知道有人能带你离开。”   叶沁竹:“……阿七?”   她睁大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嘴唇发抖,伸手向他探去。   苏长柒:“你的识海已然平复,那并非什么可怕之物,它也收到约束,不必太过惧怕。”   “方才你挥剑的一瞬,我感知到灵力涌动,当是已然入道。恭喜。经过这一番的化解,你现在……”   叶沁竹打断他:“你怎么样?”   她记着苏长柒对她说过的话。   重伤在身,甚至时日无多,还能往她的体内灌注如此多的灵力。   阿七很强,毋庸置疑。   但他不可能一点事都没有,伤口尽数崩开,血流满地,便是最好的证明。   能自如行动后,叶沁竹迅速起身,从苏长柒身上下来。她立在原地,无措呆站两息,去捉苏长柒的手。   她的灵体进阶,速度也比寻常快许多,苏长柒竟没能躲过去。   苏长柒:“你做什么?”   叶沁竹:“我看看你的伤。”   她重新座回他身旁,拉过那只带伤的手。   叶沁竹嫌拆绷带太麻烦,回身,想去拿床头放着的匕首。   苏长柒没力气挣脱,在一旁指导她:“你现在不比往日,已能汇聚灵力。普通粗布,直接聚气便能切断。”   叶沁竹已经握住刀柄,才听到他说话:“我还不熟练,万一操作不当,勿把你伤到,就不好了。”   挑起白色绷布一角,小心地往上割。绷布落下,那只苍白到完全失去血色的手腕落入眼底。   生气全无。   单凭肉眼,都能看出其中灵脉彻底枯竭,正在无止境地衰弱下去。   叶沁竹覆手,试探着往其内注入点灵力。   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   叶沁竹:“我去找裴述!”   一个刚入门的修士,空有灵体,什么都不会,不如让专业人士来。   她轻轻放下苏长柒的手,起身往门外冲。   在压制她识海的系统时,苏长柒布下层结界。如今虽然消失,但还有气息残留,隔绝其内的生息。地动山摇般的动静,丝毫没传到外面。   叶沁竹放出神识,看见裴述和先前一样,还在地上躺着。   叶沁竹:“……”   “回来。”   她听见苏长柒冷声道。   “不用去寻他。”   叶沁竹回头,苏长柒正看着自己的掌心,眸光黯淡,宛如一滩死水。   “这样就很好。”   这样的死法并不坏,甚至算积攒功德。   叶沁竹指给他看的生机是什么,苏长柒很清楚。   流淌在她体内的鲜血。   可笑她什么都不知道,点着寻生符,把手送到他面前。   活像是主动撞进虎口的白兔。   苏长柒接受这份心意,其余的,不需要。   他像气泡般沉沉浮浮,没什么可期待的,也没有去处。他的心空空如也,宛如万仞直壁,寻不到可踮脚,往他喘息片刻的石子。   叶沁竹:“可我,觉得这样不好。”   那一瞬间,叶沁竹清晰地感到。   阿七可能会死。   她感到恐慌,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高喊,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苏长柒:“我稍微有点累。”   他说的是实话:“想休息会,有什么事,醒来再说。”   说话间,他听到脚步声。   似乎是神识过于虚弱,无法外扩,无力地收回。苏长柒对方寸地的感知增强许多,他能听到脚步声往外走,停在窗前。   木窗发出咯吱声,新鲜空气涌入,雨声裹挟泥土的湿气,去除烦闷。   逐渐靠近,衣料摩擦。   有人坐回他身旁。   叶沁竹:“阿七,你听我说。”   她对眼前人的了解并不深,苏长柒和裴述的谈话,叶沁竹也没听见多少。挖空心思,她只能猜想阿七可能受过不公的对待,饱受怀疑和猜忌。   可她终究不知道他是谁。   虽然叶沁竹尊重对方想法,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但在此前提下,她和苏长柒的接触都像隔着层朦胧薄纱。   她找不到有关他的切入点,只能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叶沁竹:“阿七,我不喜欢裴述。”   “很不喜欢,甚至是讨厌。”   苏长柒:“我知道。”   叶沁竹深深吸了口气:“所以,你现在不能死,你不能害死我。”   苏长柒:“?”   漆黑的眼眸流露出疑惑,他转头,探寻地看过去。   “他的身份是替补灵子。”叶沁竹道,“要是你死了,就是他接任。我不喜欢他,一想到要和他逢场作戏,我就控制不住犯恶心。”   “你觉得,我能和他亲密无间、出双入对,想情人一样共处一室,同寝同眠?”   光是想想,叶沁竹都险些没能绷住脸上的表情:“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一定也会露馅的。到时候,你辛苦教导那么久,还费尽心思相救的我,只有死于非命的结局。”   叶沁竹:“阿七,你救救我吧。”   有理有据,字字珠玑地进行绑架,仿佛苏长柒现在瞑目,会造成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她从上递下钩绳,短暂地拉了他一把。   苏长柒垂眸:“即使找了他,也没用。”   “总得试试吧。”叶沁竹道。   “反正明天就是迎盏日,之后没几天,我就要参与祭祀,寥寥几日,肯定能延续。”   语气轻松,仿佛只要叶沁竹成功扮演假圣女,苏长柒是生是死,和她再无关系。   拳头早就捏紧,隐在广袖下,克制自己不要发抖。   苏长柒的目光穿过袖口,落在她的手上,少女像是心思被捏穿,猛地红了脸,慌乱地将手往后藏。   “那个、我就是……”   苏长柒:“按你的想法去做吧。”   他隐去无声的叹息。   “我拦不住你。”   这也是实话。   他要是真不想听叶沁竹说话,很早就能把她打晕,随便塞到某个地方。   但苏长柒一字不落地听了下来,并做出了回应。   重新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闭目,脱离地往后靠,抵在床头的靠背上。抬手唤出卦盘。   卦象平稳转动,再不似先前那般,无法变动。   苏长柒静静地看着,唇角划过丝笑意。他了然地松了口气,合上双目。   叶沁竹走出里间时,裴述在睡觉。   他怀疑自己会被绑整整一夜,干脆闭上眼,坦然入梦。   方才叶沁竹死里逃生的过程,裴述半点没有察觉,他正在圆柱垒起的柱台上,睡得香甜。   叶沁竹的拳头再一次捏紧,她走到裴述面前,鞋底踩过湿意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动静。   惊醒沉睡的医修。   裴述睁眼:“这位姑娘,您打算什么时候放开我?我还有事要与你说。”   模样有些滑稽。   叶沁竹开门见山:“我的事稍后再说,我放开你,请你去救人。”   裴述:“救人?”   “我观姑娘神采奕奕,并无暗伤需要救治。”   他看向叶沁竹,眯起眼:“几个时辰内,灵体竟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你——”   “阿七出事了。”叶沁竹心急如焚,打断裴述,“你答应我去为他诊治,我就为你松绑。”   裴述:“谁?”   他对苏长柒的印象,还停留在他性情突变,把他五花大绑,扔在雨里不管不顾的状态。   他的语气充满错愕:“你带我去见他。”   话音落地,叶沁竹迅速解开裴述身上的束缚。她把裴述扶起来,拉着他往里走。   裴述:“你等等,我先捏个清洁术,这满身泥水的……”   叶沁竹:“快来不及了!”   她的语调扬起,回头瞪裴述:“阿七说你是好人,医者仁心。我信你一次,你现在赶紧去救人。”   “怎么回事?”裴述压根不信苏长柒会出事,听到叶沁竹语调怪异,忙安慰她,“你别急,他的修为很高,不会有事。”   迈过门槛时,他又被叶沁竹拽了一下,险些绊倒。叶沁竹使出全力,风风火火的,脚步大踏,拉得身后人连连叫苦。   苏长柒半躺着,尽力维持清醒,等两个人从门口走近。   灵子的服侍中没有束发冠,他的长发垂在耳畔,随窗外卷来的细风轻动。   察觉少女与他近在咫尺,苏长柒睫羽颤动,他睁开眼,想从斜靠的状态起身。   又被按住了。   叶沁竹:“你别动。”   她对裴述说:“要搭哪只手?他右手有伤,左手行不行?”   顺带帮苏长柒把袖口挽起来。   裴述终于沉下面容,他看向苏长柒:“怎么变成这样了?”   声音中带了点异样的情绪。   苏长柒没有回答。   叶沁竹催裴述:“你快看诊。”   她好不容易劝动一个,怎么另一个又开始磨磨蹭蹭,知不知道时间有多重要。   男人真是麻烦。   “好好好,你别急。”裴述受到巨大的压力。   他寻个座椅坐下,从三指搭上男子腕脉。   察觉叶沁竹起身,暂时离开,裴述好奇:“你做什么?”   他回头去看,目光凝聚,猛地露出震惊的神情:“你——”   少女背身向他,但裴述看的很清楚。   叶沁竹没有用任何符纸作底,就这么动用灵力,在空中画出一个隔声符。平平往外,递了出去。   封住传出动静,吸引侍从的可能。   这般的资质,加之不算高深的修为,放到修真界,应该会成为争抢的猎物。   她和苏长柒,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同类。   叶沁竹:“搭你的脉!”   裴述终于不走神了。   他专心致志,去探苏长柒的身体状况。   裴述倒吸一口凉气。   “不、不对……”   “怎么可能?”   “你是怎么受伤的?”   裴述脸上的神色一脸几变,最终定格在惊愕中。他猛地想到什么,翻手捏了一个诀   “这股气息,你——”话语卡在喉咙里。   裴述低下身,拉进和苏长柒间的距离,用极低的声音发问。   “你怎么会被魔息侵蚀?”   最初的时候,分明是苏长柒发现自己的血能压制魔息,主动告知主母,才牵出此后一系列让人不忍提及的事。   苏长柒不答。   他也不知道,自从突破某一阶段,体内仿佛抑制不住般,不停往外涌现魔息。那副模样,简直像曾经就囤积在体内,只等最后一根稻草压下,便翻涌而出。   裴述:“如此,便糟了。”   叶沁竹听得仔细:“什么糟了?”   医修眉头紧锁:“我竟然,从未发现。”   “但不对,哪怕如此,他的紫府也不该如此枯竭,他做了什么?”   裴述扭头,目光落在叶沁竹身上。   叶沁竹坦言:“他救了我,灵力耗尽了。”   裴述:“救人……”   “他原来会救人……”   医修感慨,他神情变换,满脸的震惊。   裴述抬手捏了个法诀,没入苏长柒体内。   语气也软了下来,忧心忡忡,不敢看他:“你且躺下,先休息。”   苏长柒没拦他,任法诀牵引灵力流入体内,催他入眠,徒劳无功地修修补补。   裴述起身,背手向外走。   两人都没说话,叶沁竹也不敢吱声,她跟在裴述后面,来到外间。   想了想,祭出道隔声符,里里外外,两边声音都不流通。   她的符法很灵验,一旦生效,即使像阿七那般强大的修士,也无法忽视。   叶沁竹:“裴大夫?”   事关重要之人,她语气都温柔了。   叶沁竹:“先前对你使用定身符,万分抱歉,请问……”   裴述:“我觉得,他说不定,并不希望我救他。”   他神情纠结,捏紧拳头,认真地考虑。   “他的身世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以他现在的处境,我在想,说不定这样死去,会是更好的结局。”   叶沁竹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裴述:“许多人都盼着他死。我们对他有亏欠,可我们无法失去那位大人,更无法补偿。只能把他视作敌人,警惕有加。”   叶沁竹忽然觉得,外间的屋顶消失消失了,雨丝从天而降,结结实实打在她身上、   叶沁竹:“阿七说,您曾经救过他。”   裴述:“是,但那是我尚未了解内情,脑子一热。仅此而已。若是我现在回到那日,我绝不会解开锁链。”   他神情沉重,像在极力隐忍什么。反复思量后,裴述叹了口气。   “我能让他轻松些,再延续几日寿元,安稳逝去。但,恕我不能救他。”   眼前的少女没有答话。   叶沁竹回头,目光看向被雨水打得脑袋耷拉的红花绿叶。   她问:“为什么无法失去那个人?”   裴述:“为了苍生,为了大业。”   叶沁竹:“那你们捣毁浮灵教,也是因为这个?”   裴述:“是。”   小姑娘笑了:“那就好办了。”   “裴大夫,切勿纠结,我给你一个必须救他的理由。”   叶沁竹走下台阶,把被水落,跌在地上的花瓣拾起。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在食指上咬了一口,指尖轻动,画下枚精致小巧的符文。   她举起花瓣,示意裴述看清其上图案。   然后握在手心。   裴述:“你做什么?”   叶沁竹:“没做什么,画了枚爆炸用的符文。我特地用血来画,不知道威力几何,但把我炸飞,肯定够了。”   叶沁竹:“圣女重伤,浮灵教的祭祀应该会中止吧?中止之后,你们的计划是不是会被打乱呢?”   裴述:“你——”   “迎盏日将至,在这儿发生爆炸,无论如何,也瞒不过正教会。况且,见过我的人,实在太多,灭口应该会很麻烦。”   “我有这个胆子,所以,为了您的苍生和大局,请动用您的医术。”   少女朗声道。   她发如浓墨,发髻因先前诸多事务,乱糟糟的,散乱的青丝被雨水打湿,黏在白皙肌肤上。脊背直挺,漂亮的留仙裙长拖至地,光华点点。   “我给你一盏茶时间犹豫。”   叶沁竹手势变化,快速捏诀。   裴述:“你等等。”   “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叶沁竹手上动作未停,“我不能害死我的救命恩人,仅此而已,哪怕他是什么灭世的魔头,那也该一码归一码。”   裴述:“我都让你等等了!”   “我空间囊都取出来了,我现在开药。”   裴述看出叶沁竹没开玩笑,生怕小姑娘真的自爆,浮灵教变更计划,修真界努力白费。   他这算是被胁迫,不得已做事,主母一定能理解他。   话虽如此,说出“开药”时,裴述忽然感觉浑身轻松,那股长久以来的沉重感,褪去了些许。   叶沁竹:“要是故意治死,我就爆炸。”   裴述:“你安心,此事绝不可能。”   他见叶沁竹手心还握着那张符,咽了口唾沫,转移话题:“其实,你找的很及时。”   “他的紫府尚还稳定,没有因为长期缺失灵力而坍塌。要是再晚些,识海干枯,灵台消解,就真的来不及了。”   叶沁竹屏住呼吸。   裴述继续:“我虽然用法诀往他体内续上真气,但他紫府干涸,缺少灵力补充,身上又有至少两处致命伤,在外泄灵力。”   裴述:“照此下去……”   他在想苏长柒体内的魔息。   如果没有魔息,那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只消愈合心脉伤口,不让真气外泄,再慢慢温养,即可痊愈。   但他体内有魔息,若是灵脉愈合,识海很快就会被侵占。   到那时,应该是比死还要难受百倍的折磨。   林翎深重叹气,他打定主意,和叶沁竹将此事说明白。   回头,少女正认真地画治愈符,治好手指上的伤口,再将血细细洗净。   裴述:“你急着做这件事,做什么?”   叶沁竹没防备:“阿七怕我的血。”   裴述:“等等。”   “你说他,怕什么?”   血?   他怎么可能怕血。   就算有蛊虫在体内作祟,苏长柒也能靠体质压下去。   除非,垂死的躯壳在不顾一切地寻求生机,他并非怕血,而是需要拼命压制本能。   裴述曾经接手过主母递来的药材,对其中修士的血肉印象极深。去除魔息,挽救大批修士的药也是他做的,他不可能意识不到其中关联。   眼前的这个女孩……不得了。   裴述陷入巨大的纠结。   他心里浮现想法,并笃定自己猜得应当八九不离十。   要不要说?   要不要让他活下去。   只要裴述一言不发,叶沁竹不知晓自己鲜血的用处,他就能无声无息地杀死一个人。   他曾做过错误的决定,不知此次,是否能做到问心无愧。   远处似有电光划过,过长的雨夜,使得灯火摇曳下,两道身影明暗不定。   叶沁竹:“仙长,在想什么?”   她背着烛火,指尖隐隐一点光,大有为报恩拼上性命的架势。   发心誓时,裴述发过誓,她的心愿,尽力满足。   虽然可以借口主母相逼,顺坡下驴,避开心誓的范围。但还是算了,就当肃玺仙尊命不该绝,救了自己一次。   医修从空间囊中取出纸张,当空铺就,提笔书写。   裴述:“这是药方,写下的药材我都有,你依照配比去煎。先把他的灵脉愈合,其他事急不得。”   “你的血,我需要取一点,印证我的猜测。”   他得想想,后续怎么和主母解释。   裴述写下药方,递给叶沁竹。   一并递去的,还有临时分出来,装好药材的空间囊。   叶沁竹接过,朝他深鞠一躬,回身打算往里走。   “你不用心急。”   裴述:“他现在应该还没醒,仓促开门,说不定会吵到他。”   叶沁竹停下脚步。   裴述:“我先前不是说过,除去直接带你离开,还有别的方式吗?”   “现在时机正好,我来与你说这件事。”   “但要提前说好,你不能让镜中人知道,你和谁在一起。”他神情严肃。   “你说的没错,在许多人眼里,你的阿柒确实和灭世邪魔无二。那些年轻的修士,在了解他之前,就已经先入为主地畏惧他。”   叶沁竹面上神色微动,良久,轻轻点头:“好。”   裴述听到答复,欣慰点头,他取出面小巧玲珑的圆镜,递给叶沁竹。   “此物名为玲珑水镜,可用作及时传讯,也可提前记录言行,待另一人拿到后,将记录的影响释放出。”   裴述:“是那位曾经在浮灵教十余年的圣女,托我交予你的。虽然你身边有大能相伴,但如果你想再上一层保险,可以接受她的帮助。”   说话间,他取下镜中圆符。   镜面如水,在雨声中,平静变化,最终露出一名少女的身影。   少女看上去和她年岁相仿,身着白底蓝边的精致法袍,容貌秀美且张扬。她站在一间简素的房间中,正焦虑地四下走动。察觉法镜亮起,快步赶来。   “裴长老。”她问。   “是她吗?”   裴述:“是的,我把法器给你带到,如果主母责罚,我可管不着。”   少女轻快地答谢:“多谢裴长老。”   不再多说废话,正式看向叶沁竹。   “这位姑娘,在下是庚辰仙府法宗内门弟子,名为穆语。”   “少时便留在浮灵教,半月前突然收到指令撤离,不想连累姑娘,实属抱歉。”   “幸好姑娘无碍,我观你现在体态,当是获得高人相助,可谓因祸得福,在此恭贺。”   她拱手施礼,模样端正。道袍整肃,举止优雅。   像个真正的,侍奉神灵的圣女。   叶沁竹无声惊叹。   穆语:“我得知此事后,立刻就想来寻你。但是主母不允许我行动,我只能拜托裴长老,把玲珑镜带来。”   “我在浮灵教,有认识的人,他能在献祭日带你离开。”   说话间,她脸上神色晦暗不定,很快恢复冷静:“但你身边有人相帮,既然拒绝裴述的提议,说不定我也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没有。”叶沁竹摇头,“帮大忙了。”   哪怕没看见,叶沁竹都能想象出系统咬牙切齿的模样。   好不容易,给她的任务里施加条条框框,又被外来的助力打散。   那个系统,似乎受着某种约束,不能出手改变事态走向,只能针对她一个人施压。   在清心符起效后,它施压的能力也削减大半,想要除去她,只能寄托于规则与运气。   听到叶沁竹如此说,穆语松了口气:“能帮上忙就好,但有一点。”   “你需要自称我的妹妹。我说的那个人,喜怒无常,如果不是我的亲人,不会出手相帮。”   叶沁竹懵了一瞬:“好。”   难道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或者浮灵教那方的人,被眼前的圣女忽悠着,帮庚辰仙府做事?   在穆语的解释下,叶沁竹很快理清浮灵教祭祀日的流程。   浮灵教由晴转雨,代表邪灵苏醒,直到祭祀日,这片区域的雨水都不会停。   邪灵苏醒后,最先能操纵的,是它的人身。   曾经的邪灵,实力高强。能把意识植入世上任何一人体内,占据识海。待它把意识抽离后,徒留的躯壳便被称为行尸。   二百年前,那位主母以八门困灵阵困住邪灵,破了它的转魂之法,把它封在唯一的人身中。不止如此,还废了它操纵人身,传宗接代的能力。   从此,邪灵守着唯一的躯壳,陷入沉睡,教内那些备用的行尸,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纷纷被抛到修真界,被修士清缴。   “它苏醒后,会检验圣女的质量,然后由灵子代替它进行欢喜法,也即是点亮七星。当晚,它会入里间视察,确认无误后,便举行祭祀。在祭祀日溶解圣女,充盈教会祭坛。”   叶沁竹:“……祭坛?”   穆语抿唇:“此物便是我等耗费心思,需要摧毁的目标,恕我不能多言。”   “好。”叶沁竹发现穆语话藏一半,“你说的那个人是谁?需要我提前联系么?”   穆语摇头:“他会主动来找你,你一口咬死和我血脉相连,他不会伤害你。”   她朝叶沁竹拱手,又施一礼:“若他还有疑虑,你就将玲珑水镜给他,我来做人证。”   穆语说的面面俱到,叶沁竹连连点头,心里钦佩不已。   待一切交复完毕,穆语似乎被人呼唤,准备切断联系就此离去。   “对了。”到底是年轻,最后一刻,没能克制住好奇。   “我能不能有幸知道,那位帮你的大能是谁?”   能入浮灵教如入无人之境,说不定是像肃玺仙尊那般的大人物。肃玺仙尊近日出山,其行踪让主母很是头疼,不知是否能寻到热心修士,替主母去拦人。   叶沁竹笑眯眯:“他不曾告知我,他的名字。”   穆语不惊讶:“可能大能都是这样,喜欢隐藏身份做好事。”   她不停往房间门口张望,最终匆匆断开联系。镜面波澜过后,恢复平静。   叶沁竹站在雨夜烛火之下,久久未语。   那个姑娘,并不坏,甚至称得上是好人。   为何会惧怕阿七?   叶沁竹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   她没有深挖的打算,但一个念头在心底,反复弹出,又被她反复压下。   阿七。是谁?   如果知道他的身份,是不是能离他再近些。   叶沁竹没头没脑地想着,连自己动起来都不知道。   直到听到声清脆的动静,少女双眸回神,重新聚焦,看向到了时辰,正往外水汽的药罐。   差点,坏事了。   叶沁竹慌乱地把药罐从炉火上撤下,放到一旁。   虽然这儿是修真界,依然需要煎药、熬药。苏长柒的情况,用裴述的话说,药丸、药粉都太猛,不适合他,要适量用药,避免操之过急。   裴述给完药方,指导叶沁竹煎上药,就独自去做自己的事,叶沁竹不便打扰。   林翎不知道去那儿,找不到。   叶沁竹总不能去喊那位管事来帮忙照顾病人,要是喊了,估计三人一起提前去见神灵。   她只能先把药罐取下,想到两只手都被占满,开门不方便,先端着盛药碗的托盘,先开门入内。   里间并无变化,也没什么药味。   叶沁竹随手放下托盘,跑到床边,查看苏长柒的情况。   忽地愣住没动。   “你醒了?”   榻上的男子,不知何时睁开眼,他侧转面庞,乌黑发亮的瞳仁中倒映少女的身影。   叶沁竹见他像是恢复力气,神情顿时明亮起来,她开始抱怨:“我刚刚和裴述聊了很久,你不知道,他……”   “他说治不了,是吗。”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地上,跌成碎片。 第20章   外间。   裴述站在一片雨打芭蕉声中, 设置完隐蔽身形的结界,打开交流用的水镜。   他拱手行礼,深施到底。   “主母。”   水镜的另一端, 是遥在千里之外的庚辰仙府。   覆灭浮灵教, 乃是修真界长久策划的大计。为这一日,大小各宗, 尽数聚于麾下,长期不散,听候那位主母的调遣。   仙府正殿,身着法袍的修士们位列两侧,各执法器,恭敬垂首。   往上, 是宗主一位, 以及空悬的一把座椅。   再上,白发女修端坐高堂。   女修神色恬静, 符法萦绕, 散发属于高阶修士的威压,令人畏惧。听到水镜中传来呼唤, 她起身转眸:“述之有何事要说?”   裴述:“回主母,我以到达浮灵教的圣女行宫,见到了那位无辜女子。只是她似乎另有隐情,拒绝由我带离的提案。”   “因此, 我想向主母请示, 是否能留到祭祀日, 好安全将那位姑娘带出去。”   主母:“知道了, 就按你和穆语的方式来。”   裴述:“主母?”   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主母:“除此之外呢?”   “肃玺,有何动向?”   她的话仿佛是什么开关, 语落之时,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裴述。   不约而同,期待答复。   裴述:“我见到肃玺仙尊了。”   “他……拒绝归山。”   “他竟敢如此!”说话的是主母身旁的男子,仙府气宗的宗主许明。   “主母,他分明是不把你放在眼里,明明你三令五申,不允许他接近浮灵教,还公然违背。”   许明:“他既然能做出这种事,说明先前屡次勾结魔族,犯我乾巽之壁,也有他的一份。此等心头大患,不可不除。”   裴述听许明怒骂,结结巴巴:“说、说不定并非如此,仙尊他,没有做任何干涉。”   许明:“他要是做了什么,难道我们来得及收拾吗?”   裴述被他吼得一愣,支吾半晌,说不出所以然。   主母看向许明:“住口。”   她抬指,按住腰间的雌雄双剑,语调轻盈,立时让许明不敢继续。   主母:“述之,继续说。”   裴述:“肃玺仙尊,受了伤。”   他犹犹豫豫:“伤得不轻,实力远非先前可比。我在想,他的威胁已然减小,我等时不时可将解除蛊毒的解药……”   许明:“裴述,你放肆!”   主母没喊停,裴述只能继续:“况且,我观他这几年来从未有过杀心,对凡界生灵也多有爱护,说不定,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危险。”   许明:“你这番话,是想要把主母置于险境吗?你也知晓肃玺的传言,居然敢这么说。”   裴述不理许明,目光看向不说话的主母。   女修垂下长睫,似乎在思考。   她孤身一人坐在高位,轻抚伴在身边的双剑。   “他受伤了?”主母问,“伤得严重吗?”   裴述下意识松了口气,主母问起,连忙答复:“不算轻,可能需要静养很长一段时间。”   “那便是重伤了。”主母说。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身侧细剑,难得温柔。   “你留在他身边。”她道。   堂下哗然。   许明更急:“主母,您要和他修好吗?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   主母抬起头,眼底恢复坚定。她的目光冷若冰霜,扫视堂下众人,嘲弄般弯起唇角。   “述之,肃玺若是死了,伏务必把他的尸身看住。”她道。   丝毫不理睬神色各异的修士。   “我要拿他,铸剑。”   裴述立在雨中,目瞪口呆。   而后,了然地长叹一声,行大礼。   “是,主母。”   主母在想什么,裴述隐约能猜到,却不忍细想。   叶沁竹在想什么,苏长柒也能猜到。   嘴上故作轻松,让他多活几日便可。但苏长柒能感觉到,眼前的女孩,真心实意不想看他化作枯骨。   他苦恼于这份心意,不自觉胸闷。   眼见叶沁竹因为他的话陷入愣怔,苏长柒改口:“无妨,他能看出我的情况,的确回天乏术。”   叶沁竹:“你先别说话。”   她随手往外拍了道符,保住药罐的温度。拎起裙摆,蹭蹭蹭来到苏长柒身旁,挨着他。   叶沁竹:“不必担心,裴述教了我清洁术,我现在特别干净,一点灰都没有。”   少女动作明快,若有其事地把袖口收拢,往上卷:“我缠着他教了我不少东西,给你露一手。”   两只手从苏长柒身后探出,落在男子长眉两侧。   苏长柒想躲,哪里躲得了,又被拉回,被迫忍着暖融融的温度。   指尖的力道不轻不重,在真气会经过的灵窍处按压,疏通阻塞。   赶在他的灵脉因为干涸内缩,进一步虚弱前,叶沁竹摸索着往内打入道灵力,缓慢移动至紫府,稳住震动的灵体。   “怎么样?怎么样!”少女的语气重充满了炫耀,“我不错吧,有没有好受很多?”   苏长柒的手覆在床沿上,原本死死地抓着沿边木板,此时稍稍松开些许。   他感受进入紫府的灵力:“这一下,耗了你多少真气?”   叶沁竹好容易耍个帅,又被揭穿,老不乐意:“别问,问了我们都不开心。”   她气得用了点力,果然听见身下人没忍住,轻轻“嘶”了声。   叶沁竹看他有力气喊疼,和苏长柒说正事:“你猜错了。”   “裴述说没什么问题,你很强,好好静养,能把伤养好。”   苏长柒轻抚床沿:“他当真这么说?”   “他应当会在一番纠结后,告知你,他医术低微,无法救治。或是更干脆些,坦言他不愿救。”   苏长柒很了解裴述,且不提他体内的魔息,光是他对主母的忠心,就足以让他名正言顺地见死不救。   只要放着不管,苏长柒必然会死,裴述只是旁观,并无罪过,也无需有什么心理负担。   这是他会做的事。   苏长柒:“或者,干脆开些安抚性的良药,送我一程。”   叶沁竹闷闷:“您说对了。”   “但在我的坚持之下,裴述屈服了,他说能治,而且绝对能治好。”   苏长柒愣神:“你和他说了什么?”   叶沁竹欢欢喜喜:“我说要是他不救你,我就自爆。”   她看到男子惊愕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笑眯眯地弯下身。   “我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可是拼了命,你不能让我苦心东流。”   “要是因为我,害得救命恩人身殒,客死他乡,我一定会内疚一辈子。不仅不能好好活下去,还会心魔缠身,早早被雷劈死。”   叶沁竹说着,情真意切,像是下一秒就会被雷劈。   少女散了发髻,松松垮垮地披着衣服,她穿着皎洁如月的白裙,   眉语目笑的模样,倒映在那双满是平静破碎的眼眸中。   苏长柒:“你……”   他侧过头,不敢去看她:“那又如何,你知道我体内有魔息,光是医治灵脉,什么用都没有。”   叶沁竹:“所以我来问你。”   “裴述那副模样,是有把握的。他是庚辰仙府那边的人,不可能注意不到这点。但他依然对我立下承诺,就说明此局并非无解。”   她的手离开苏长柒的肌肤,撑在榻上,压在他身边的空地,用身体圈起牢笼。   叶沁竹低头,审视般看向苏长柒:“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故意不说能救你的方法?”   夜已入深,窗外雨声依旧。   害怕打扰到苏长柒休息,叶沁竹在里间,只留有最门口的一盏。其余灯烛,哪怕称作长明,也被她一一掐灭。   如今烛火攒动,室内昏黄,近榻更是黯淡无光,唯有少女的双眸明亮依旧。   叶沁竹:“能告诉我吗?”   苏长柒无言。   良久,他问:“祭祀日,需不需要我跟着你?”   叶沁竹一愣,又听他说:“不用裴述和庚辰仙府帮忙。祭祀完成后,我直接把你带出去,免得遭遇意外。”   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如果愿意,我可以先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再安排裴述来,依凭你的心意决定去留。”   若是她愿意不与他分别,苏长柒或许能试试,撕开洁白无瑕的假面,露出渴血的真实模样。   听到他的提案,叶沁竹陷入忧愁。   她很喜欢这个建议,当然也希望如此,又能安全脱险,又不和朋友分别。但系统分明料到这类情况,直接明文规定,禁止阿七插手。   能说吗?   光是想想,叶沁竹都能猜到,当她开口时,只要沾上透露系统存在的边,系统一定会判她违规,欢天喜地给予抹杀。   “裴述先前,给了我面玲珑水镜,说是能指导我离开此地。我觉得他的提案就不错,不用麻烦你。”   叶沁竹:“所以,不用担心我。我们继续说你的事。阿七?”   苏长柒把头侧转一遍,不搭理她。   他们之间的情谊,还没到脱离逢场作戏的合作后,依然能亲密无间的程度,是他僭越。   那便更不能言明。   告知她,说他需要叶沁竹的血,压制魔息。然后让她心生怀疑,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要用她当移动血包么?   苏长柒不敢。   在叶沁竹疑惑的询问中,他猛然想到另一个问题。   裴述呢?   裴述知晓他曾被当做药人放血,消除魔息的药也是他研制的。裴述说能把他治好,是否发现叶沁竹的特殊之处。   心誓还是发的少了。   苏长柒:“你在裴述面前,有受伤吗?”   叶沁竹:“你不要转移话题,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苏长柒:“有吗?”   他问得有些急,几乎要坐起,恨不得当场去外间找人。   叶沁竹扶住他:“没有,我好得很,他没对我怎么样。”   受伤,么?   在裴述面前咬破手指,滴血在花瓣上的时刻。那是她唯一能被称作“受伤”的时候。那时,裴述取了叶沁竹的血,说要去研究。   莫非她的血有用处,能帮到阿七?但阿七怕她的血,怕她的血……   怕?   叶沁竹恍然间想起,昔日那位庚辰仙府的肃玺仙尊,其血肉就是压制魔息的药材。效果非常好,甚至可以成为救世主。   她一个激灵,迅速稳住心神,飞快地揭去话题:“你起来正好,药煎好了,你喝完再睡。”   叶沁竹:“我煎的,我看守了半个时辰,中途被烫了一次。”   她拧了把掌心,可怜巴巴地递出来:“你看,红了。”   “您不能不喝。”   苏长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看着叶沁竹飞一样跑出去,留着门,在卷一路的风雨跑回来。   放下药罐,取碗,倒药,一气呵成。   那碗药的药性很温和,称得上低弱,算不上什么高绝的灵药。   以苏长柒现在的状态,想要识海不至于被太快吞噬,这是最合适的。   叶沁竹抱着药碗坐定:“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后半句说出来时,她能明显感到男子眉心一跳。苏长柒没等她说完,反射性地伸手,接住瓷碗。   手捧上沿边,没有完全握住。叶沁竹慌忙施加分力道,没让药碗砸碎。   苏长柒:“你还需要睡眠吗?”   他话语的中心始终是叶沁竹。   叶沁竹:“需要。”   明明现在灵体升阶,已经能和寻常修士差不多水准,叶沁竹的口腹、休息的欲望半点没有退却。   “倒不如说,我早就困了。”说罢,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道德绑架的砝码又加了一层:“你喝药,喝完我再休息会儿。等天亮后,送七星盏的人过来,我就又没办法睡了。”   苏长柒:“你在哪儿睡?”   叶沁竹抬手一指:“喏。”   她指向苏长柒似有钟情的靠椅。   “前些日子你教导我的时候,每次都在那上面歇息。把我弄晕,放到床上背书,我都猜到了。现在换我过去躺吧。”   苏长柒沉默片刻,从叶沁竹手里接过药碗,搁在床边。   “我过会儿,出去。”他道。   叶沁竹:“你去外间做什么,外面下雨。”   “……要是我失去意识。”苏长柒低声说。   “让裴述解决就好。”   苏长柒对于死亡的态度,并未走到无比渴求的那一步。   他只是背身来到悬崖边,脚后的土块尽数崩裂塌陷,让他不得不面对这唯一的结局。他的未来空空如也,就连何时会死,都是个未知数。   说不准这一碗药,就是临别的鸩酒。   苏长柒想起身,又被拉住。   叶沁竹:“你等等。”   “我改主要了,我不睡那儿。”   苏长柒:“你别去淋雨。”   叶沁竹:“我睡你旁边。”   苏长柒:“?”   少女竖起手指,言之凿凿:“你提醒得对,你状态不好,要是被魔息侵蚀,说不定就会变成我们先前看到的行尸走肉。”   “所以,你需要有人看着。”   边说,她已经挥手作符,画了个用作监视的符法。   “这个,只要你体内灵力失和、真气失调,就会像公鸡一样报警。”叶沁竹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能活用符法。   “我就在你身边睡,被吵醒了,就去喊裴述。他不救你我就自——”   爆。   苏长柒:“咳咳……”   咳了好几声,终于把叶沁竹脱口而出的戏言压回去。   苏长柒意识到,他拒绝不了。   从他出手救叶沁竹的那一刻,眼前的少女就断不会让他安静死去。   他声音变低:“我怕我吓到你。”   头略低,长睫垂落,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矮几上。苏长柒抬眼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有些颤抖。   他在害怕。   不知何时,他变得会害怕了。   叶沁竹把手搭了上去:“不会的,我保证。”   她没头没脑地威胁:“你再不喝,我就真的要和裴述做道侣了,我们全部都得死。”   苏长柒回头看她,眸光颤动。他终于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长颈漂亮的曲线上,喉结上下滚动。放下碗,目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颇有几分坦然赴死的模样。   叶沁竹用力施压,把他按回床上:“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汤药有安神的功效,好好睡一觉。”   “明天见。”她说。   她的动作太过突然,对方好似没反应过来,直到被粗暴地压在软枕上,才开始用力咳嗽。   苏长柒:“安、安神?”   叶沁竹:“对,我让裴述加的,就担心你会瞎想。”   她换了个姿势,侧躺,单手托脑袋。弯着眉眼,笑眯眯地看苏长柒:“据说起效特别快,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就能把现在的你弄晕。”   苏长柒被她盯得不自在,没力气翻身,只能尽力低头,避开灼灼的视线。   趁他有些迷糊,叶沁竹见缝插针:“哎,你瞒了我什么,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边说,边把灵阵调出来。   这是苏长柒先前教她的,可以检验对方说的话是真是假。   教学时,苏长柒如是说:“我对你用过这些阵法,若是觉得不平,可随时用到我身上。”   这可是他说的,随时、随地,叶沁竹画完一个,又开始绘制吐真的灵符。   正兴致勃勃,忽然听见苏长柒笑出声。   他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休想,用同样的方法,对付我。”   叶沁竹:“?”   她猛地坐直:“哎?阿、阿七?”   “怎么睡了?你起来,再把刚刚的话,用刚刚的语气说一遍!”   没有回应。都怪她太关心苏长柒的身体,药下的多了些。   叶沁竹坐起身,开始不自觉模仿苏长柒先前的语气。   叶沁竹一本正经:“休想,用同样的方法,对付我。”   然后半天不吱声。   还真是怪、怪……怪可爱的。   搞定苏长柒这边,叶沁竹才意识到,她确实累了。   苏长柒没猜错,往他紫府内打入的那道灵力,几乎快把叶沁竹抽干。虽然没有到苏长柒灵体衰败的地步,但失去体内大量灵力,只会让她本就倦怠的身体雪上加霜。   简而言之。   想睡觉。   她仰面躺下,侧身,正好和苏长柒面对面。   叶沁竹觉得现在的状态有点怪,想往旁边挪。   刚一动,又想起了裴述抽她血的事。   如果她的血能帮到阿七,叶沁竹很愿意当回志愿者,但仅限于阿七。   她还不想像那位肃玺仙尊一样,被当做血包,抽血拯救普罗大众。   假如她的血真的有用处,那又该怎么开口。   叶沁竹能隐隐明白苏长柒的纠结,就像她也不敢直接冲上去,一把按住他:“小郎君,想要我的血是吗?我给你。”   ——怎么想都会把人吓跑!   她心事重重,还要和睡意抗争。鬼使神差地,叶沁竹探手,伸出先前咬伤的食指。思索用什么方式喂血,颤巍巍地,摸索着点到苏长柒唇上。   感触到柔软,忍不住轻轻往下按。   苏长柒没有反抗。   他是真的睡着了。不是先前虚弱过度的昏迷,呼吸绵长而平稳,灵脉被汤药修补,不停缓解身体的痛楚。   他以为嘴上落下异物,下意识抿了一下,伸舌,想顶出去。   叶沁竹清晰地感觉到,冰凉的濡湿感自指尖始,直往上蹿。   她被舔了一下。   咚。   叶沁竹听见一声巨响。   她的心跳声。 第21章   屋外。   丑时之后, 终于恢复寂静。长廊幽深,行宫殿门闭合。雨落在其上,仿佛想要推开门扉, 欢迎什么人。   裴述一人布上法阵, 取出昔日配置的,消解魔息的药方。   其上有他对苏长柒血肉的分析, 当初他不知来源,还以为主母从哪儿得来的奇珍,花了许多力气,用心地进行拆分。   依照其上的记录,他在法阵上炼化叶沁竹的血液,并一一对照。   如果二者灵血中的关键处相同, 他便直接按照原有药方进行配比, 也算是对肃玺的补偿。   裴述认真研究,最终, 徐徐叹了口气。   不一样。   二者无论是灵力分布, 还是炼化后的反应,皆有明显的不同。   无法用原先的方法进行炼化, 制药什么的,更需要反复研究。   但肃玺现在的状况,哪里能等得下去。   头疼。   裴述正苦恼,面前浮现水镜。   他愣了片刻, 慌忙把取出的所有法器塞回空间囊, 遮掩自己的举动, 这才开启联系。   意识到眼前人是谁, 忙行礼:“宗主。”   许明独自一人,透过水镜看他。仙府的水镜设了屏障, 交流只有二人能听到,他无需担心被外人发现。   许明:“裴长老,我且问你。那姑娘的根骨如何?”   裴述:“什么?”   许明:“穆语那丫头,靠着苏长柒的骨头才被选入阵法。如今这位姑娘,什么都没有,却能出现在浮灵教的唤灵大阵上,其根骨必然非同寻常。”   裴述:“宗主莫非想收她做弟子?”   “弟子?嗯,倒也不错。”许明想了想,敷衍道,“来,和我说说她的情况。”   ……   屋内,叶沁竹浑身僵硬,酥麻之感传遍全身。   她胳膊支起,侧身,躺在苏长柒身旁。   手指落在他的唇瓣,耳畔是震如擂鼓的心跳。   苏长柒神色平和,长睫垂落,撒下一片阴翳。手覆于身前,墨发落其上,修长的身体舒展,像于月下沉眠的出尘谪仙。   叶沁竹屏住呼吸。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仿佛过了很久,她终于清醒过来,猛地把手抽回,使劲儿往被子上蹭。   花了好久,才把那份濡湿的触感擦去。   嘴唇,牙齿,舌头。   苏长柒俊美皮囊下,深处的那些东西,让她夺路而逃。   这几日相处,看苏长柒看习惯。叶沁竹险些都忘了,阿七是个超级大美人。   美人儿平日里不苟言笑,她以为自己已经免疫了。可一旦苏长柒改变神态,或纯或魅,都足以让她恍然失神。   叶沁竹滚到角落,完全不敢看苏长柒的脸。   她无比感谢浮灵教的床够大,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起,暗骂阿七真不是东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居然能睡得这么香。   ——虽然他睡得如此安稳深沉,是因为她下了药。   心里嘟嘟哝哝,叶沁竹终究没有抵住困意。   布下若有大批人群接近,就报警喊醒她的灵符、法阵。一切准备就绪,少女终于缩在床角,安静睡着。   这一晚,先前画下的警报灵符没有作响。   苏长柒很平稳地睡了一觉。   恢复意识时,他还以为自己入梦太久,仍未醒来。   很快,胸口犹如泥沙堆积的沉重感传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只不过熬过第一晚,没什么值得庆幸。   甫一睁眼,便看到身边空荡荡。   床榻角落,有只缩小身子,把自己团成团的少女。被子严严实实捂在身上,离他老远。   苏长柒抬眼看去,忍不住露出失落的神色。   莫非,是因为昨晚听到他的试探,特地拉开距离,以此作为回应吗?   苏长柒垂眸,无声地叹了口气。   窒息和意识恍惚愈发沉重,他的灵窍仿佛有千疮百孔,时而麻痒,又时而剧痛,很快便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苏长柒起身,衣服都来不及披。他不敢打扰叶沁竹,跌跌撞撞往外走。   出屋时,手上已多出把长刃,预备在意识尚未被吞噬前,向往常一样行事。   “你做什么,住手、住手!”   裴述的声音。   他已经关闭水镜,又在对着叶沁竹的血仔细研究,见到苏长柒,慌忙上前阻拦。   裴述:“你心脉刚愈合,必须以灵力稳定滋养灵体。再破开一次,那可真是神仙难救。”   “你也不希望她忙碌一晚,最后做了无用功。”   说话间,手中银针飞出,刺入苏长柒的心窍,带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魔息泄出,苏长柒紧抿薄唇,极浅地呼吸。他像是轻松了些许,但也仅仅是一分一毫,握刃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拼命站直身体,将力道施加在刀柄上,靠着裴述最后说的那句话,抑制自伤的冲动。   脸上却不露出痛苦,在裴述看来,眼前人和寻常时无异。若非他经受过无数饱受魔息折磨的病人,还会以为苏长柒无病无痛,只是晨起来散步而已。   裴述:“我知道这是杯水车薪,但先前的药早用完了,现在你也成了这般模样,更不能重新制药。你要想活着,只能忍耐,直到我想出新的办法。”   苏长柒低头,看向锋利剑尖:“无需如此多心。”   他清楚自己的状况,照这样下去,清醒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体内魔息的速度无法遏制,苏长柒不敢保证,明天他是否还能醒来。   裴述:“……”   他无话可说。他看见苏长柒救人,震惊之余,不免懊悔于自己长期对苏长柒的看法。裴述想要表达自己的歉意,可他先前做过许多事,道歉什么的,只能是遥不可及的空谈。   想起叶沁竹的事,裴述试探:“肃玺,她的血……”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住口,   “我什么都没说,您不要冲动!”   苏长柒看也不看他,长指拨动,代表心誓的阵盘又一次调出。   裴述:“我不会与她说的。再者,修真界中魔息者早就全部清除,对外说也没有用处。”   他试着阐明道理,避开心力的大量损耗。可无论他怎么说,苏长柒的目光仍然不善。   苏长柒:“我不信任你。”   裴述:“……”   苏长柒:“好了,再补一个心誓吧。”   裴述尚未反应,二人的对话,在一片锣鼓喧天中结束。   裴述暗暗感激来者救命之举,而苏长柒则迅速去掉银针。   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欢乐的气氛由远及近,几乎要冲开沉闷的雨季。   第三声锣响的时候,里间房门大开,冲出名打扮得体的少女。她换上崭新的紫金衣,竖起漂亮的发髻,连俏丽的脸蛋都经过精心装点。   叶沁竹:“来了!”   一脸紧张,闪亮亮的杏眼直扫过去,看向长廊尽头的行宫正门。   “阿七赶紧换衣服,到我身边。裴长老是替补灵子,里间待着,送七星盏的人很快就会来。”   叶沁竹:“林翎呢?他到底去哪儿了?”   从裴述出现后,林翎就不见踪影。难道由于仙魔不和,裴述来前,顺便把林翎给处置了?   叶沁竹下意识地去看裴述,还未收回目光,就见那位曾被她一脚踢开的女管事,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圣女殿下,少尊过来了。”   叶沁竹不置可否,收回视线,准备开演。   身边的人忽然开口:“无需紧张。”   叶沁竹机械转头:“我没有。”   话出口,看到自己倒映在男子眼中的模样,不禁闭上嘴。   哪里没有紧张,她都在发哆嗦了。   叶沁竹目光飘忽:“没事,不过是人多了点。和最开始没区别,我能演好。”   苏长柒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需太过认真。”   话出口,苏长柒袖口轻抖,抬手掐了个手诀,拉着叶沁竹退到一旁。   少女茫然无措:“阿七,人要过来了,你别闹!”   “我知道你很强,但我必须要去作为圣女献祭,中途不能出现意外。”   “我知道,不会有意外。”苏长柒回应。   看向叶沁竹,眼底掠过歉意的神色。   “是我忘了,你看不见幻术,不妨开灵视看看。”   苏长柒沉吟片刻:“若是觉得不满意,我立即将你送回去。”   叶沁竹满脸怀疑,眼睛一睁一闭,在扭头去看。   少女“咦”了一声。   外间中心处,三道灵力凝成的身影正聚在桌前,推杯换盏,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一道结界铺开在外,隔开真实与虚假。   叶沁竹又“哇”了一声。   “不要紧吗,万一被发现了……”   “来者共有百人,金丹期以上三十人。”苏长柒道,“最高修为是化神,与林翎相仿,为首的是元婴魔族,看不穿幻术。”   苏长柒抬手,牵出一条灵力构成的丝线,示意叶沁竹来拿:“这条灵丝,联结属于你的灵偶。只需连上识海,便能随心而动,你来操纵便是。”   “这是昨晚的谢礼。”苏长柒道。   说话间,鸦青的长睫颤动,显得有点儿疏离。   叶沁竹伸手,从苏长柒指上接过丝线,二人指尖一碰,迅速分开。梦中抵住指尖,让少女浮想联翩的模样,早就不复存在。   她莫名有些不快:“阿七,你的那条灵丝,能不能也给我?”   苏长柒没多想,随手将灵丝交出,叶沁竹眼疾手快,抓在手里。   说话间,长廊尽头的大门,迅速打开。   一名面上有魔纹,衣饰华贵的少年大步而入。他眉骨高挺,长发扎起,高高地束在脑后,面上带有丝悠闲的笑容。   他身后跟了许多教众,有修士,有魔族。修为不一,有高有低,显然并非普通侍从。   那群人抬着轿子,恭恭敬敬地来到庭外。   走到叶沁竹身前,少年收起轻慢的神色,恭敬行礼:“圣女殿下。”   他对着灵偶行礼,看也不看站在外侧的少女,那模样有些滑稽。   叶沁竹小心翼翼,操纵灵偶,“嗯”了一声。   “你就是魔族那位少主?”   她记着管事匆匆跑来时,嘴里嚷嚷的话。   少尊:“正是,圣女阁下,我和父尊不同。我有姓氏,姓宁,名字是玄机。”   他看向苏长柒灵偶的位置:“这位,是您的灵子?”   叶沁竹手中提着两条线,听到宁玄机的疑问,一边操纵灵偶回答:“不错。”   说话间,提线一扯,识海波动。   少女的灵偶伸出手,拍向一旁低眉顺眼的灵子。顺道操纵旁边的灵偶,往她身上靠。   她察觉身边人呼吸一滞,像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到。叶沁竹回头看去,却见男子安静地站在她身旁,背手,平静地将发生诸事收于眼底,和以往没什么区别。   叶沁竹莫名有点挫败感,终究正事要紧,只能操纵灵偶回答:“对啊,我的灵子,有何问题?”   宁玄机的目光久久落在叶沁竹身上,似是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言语,回身拍手:“把轿帘撩起来。”   那群人应了一声,迅速撩起帘笼。   华丽的轿子中,放着一尊精致的杯盏。杯壁镶有七颗星石,杯中盛有凝固的液体。液体中,沉着枚皎洁如月牙的挂坠。   七星盏。   “圣女殿下,你至多有七日时间。”他敲动杯壁,“七日之内,星子全部点亮,就是你进入祭坛之日。”   “但若过了七日,未曾全部点亮,就是神灵对你不满意。我等将有权对您进行处置。”   叶沁竹玩得正开心,听到最后一句,心里紧了片刻:“好的,明白了。”   叶沁竹:“如无他事,尔等便退吧。”   她的目光落在七星盏上,视线描摹七颗如星子般闪耀的石头,思索该如何行事,才能把它们全部点亮。   不如去问问穆语,她作为原圣女,应该懂许多。   少尊:“在此之前,我还有件事,要与圣女单独谈。”   他几步上前,走到灵偶身边,低头不知想说什么。   宁玄机的声音略低,叶沁竹听不清晰。她慌忙走上前,来到灵偶身边,俯下身。   宁玄机:“圣女殿下,听闻肃玺仙尊出现在行宫,可有此事?”   叶沁竹的心骤然变凉,那个她自己就提了许多次,又派人反复查探,却杳无音讯的名字,又响在耳边。   她稳住心神,用灵偶回复:“不曾。”   “好。”少年歪过头,侧脸看灵偶,忽然绽放出一个笑容,“今晚,请圣女与灵子及时行吐纳之法。神灵会于今晚前来,请勿让他失望。”   说完,他站起身:“好了,诸位,我们撤吧。”   叶沁竹愣在原地,半晌,才勉强回神。比起什么七星盏,什么神灵光顾,她满脑子都是自己心心念念,提心吊胆许久的名字。   在那批修士退出的刹那,叶沁竹松开丝线。两具灵偶无声倒下,叶沁竹没管这些,她急急看向苏长柒,显然被吓得不轻。   “阿七。”明明裴述就在里间藏着,叶沁竹的第一反应,是找自己最信赖的人。   她冲到苏长柒面前:“你听到那位少尊说什么了吗?庚辰仙府那位仙尊离山了,好像已经到了浮灵教的地界。”   她语气焦急,仿佛自己的项上人头即将朝不保夕:“你说,他会不会突然出现,一剑把我劈了?”   男子长身鹤立,安静地站在她面前。苏长柒一言不发,直到叶沁竹苍白的脸上恢复血色,方才道:“不会的。”   叶沁竹充满怀疑:“真的吗?”   他点了点头,雨幕之下,低着头,神色显得有些落寞。   “别害怕。”苏长柒安慰她。   而后抬高声音:“出来。”   裴述自从进入里间,立刻被施加好几道结界,声音和气息被结结实实堵在里面,没人能发现得了他。   他挨着门,听完全过程。   苏长柒声音响起时,结界也被一同撤去,裴述慌忙从里间出来。   他的神情也不对劲:“这不可能,且不说肃玺本人的动向无人知晓,知道他模样的人也很少。就算他真的出山,庚辰仙府也不会公布他的动向。”   “应该是有什么人,真的见到了他,然后透露他的消息。”裴述说着,看向苏长柒,示意他问题不在庚辰仙府。   叶沁竹:“林翎去哪儿了?”   她猛地想到了什么:“他很早便失去踪迹,是不是和那位仙尊有关?”   裴述看着叶沁竹,露出茫然的神色。感情她和他们这类人没什么区别,也对肃玺仙尊怕得不行。   难怪苏长柒要他发心誓,保证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也不知道等小姑娘发现,身边的有人就是她畏惧的存在时,会是何种想法。   裴述想着,看苏长柒的眼神中多了分同情。   男子并没有什么反应,像是早已料到叶沁竹畏惧他的名号。   苏长柒抬手,轻轻覆在少女头顶:“不是他的问题,应当是误传。”   他很认真地与叶沁竹分析:“如果那位肃玺道君,真是冲浮灵教来的。以他的实力,可以直接掀翻整座行宫,绝不会刻意让其余人知晓他来到此地,留给他们做准备的时间。”   叶沁竹:“可……”   可书里是那么写的,虽然系统处处与她作对,但那本万字小说大部分都和现实对得上,总不会骗她。   “叶姑娘,他没你想得那么可怕。”   “也不会像你以为的那样,视你为草芥,随意生杀。”苏长柒道。   像是陷入某种挣扎,为自己无力地辩护。苏长柒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很快不再说话,似是明白叶沁竹不会信他。   裴述对此感到悲哀。   谣言四起的时候,苏长柒任由其发展,那是他的自由。可先前放任铺天盖地的流言,待深入人心后,后又想让什么人相信他。   他以什么身份,站在什么位置,去说服眼前心思坚定的女孩?   比起叶沁竹信不信,裴述更担心苏长柒心绪波动,会不会加剧魔息的扩散。他接触过些心有他想的修士,静心还好些,杂念翻腾之时,那才是从心脉到识海,一起如千针扎般的疼。   裴述想到此,就有些不忍心。   苏长柒也明白自己的话没有分量:“关于肃玺其人,你可以问裴述。”   忽地,他听见少女怯生生的声音:“我不需要问裴述。”   “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如果你说肃玺仙尊没那么可怕,我或许,能改变看法。所以,至少你不能骗我。”她的声音在抖,满是怀疑。   脑内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和阿七宛如承诺般的话语纠缠,令叶沁竹难以分辨。   她很严肃地提出申明:“你现在说的话,我真的会全部相信。你不能欺骗我。”   言毕,叶沁竹试图抬头,却被不知哪来的力量按住,无法将视线上移。   苏长柒声音很轻:“嗯,我保证。不用担心,哪怕他来了,也不会影响到你。”   他的手腕被捉住,叶沁竹用力往下扯,移开:“所以按着我做什么,不让我看你现在的表情么?”   她霍地抬头,踮起脚尖审视:“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嘛。”   也不能说没什么不同,他的眼尾像是勾出一点樱色,不知适合原因。   少女竖起一根手指:“好,那就按阿七的思路推断。”   “假如肃玺仙尊既不残暴,也不会视人命如草芥。”叶沁竹提出假设,“那林翎去哪儿了?难道是他告的密,说肃玺仙尊就在这儿。”   叶沁竹看向裴述:“你真的叫裴述吗?”   她太过相信苏长柒,直接排除他见面就在骗她的可能性。   裴述冒冷汗:“这是当然,叶姑娘,我和你保证,那位仙尊确实不在这儿。至于那位魔族……”   苏长柒:“我知道他在哪儿。”   叶沁竹满脸好奇,侧过头去。   男子探指,有模有样地画了个符:“我已传讯与林翎,让他赶紧回来,把此事与你解释清楚。”   “不必担心。”他恢复无风亦无波的语气,“他很快就会到你面前,到时,你问他便可。”   他不动生色,任叶沁竹离开。   确认少女不会再关注二人动向后,裴述面容一肃。   裴述上前,走到苏长柒身侧,紧张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十有八九,就是先前那位魔族泄露了你的行踪。你打算怎么办?”   裴述还在认真思考:“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苏长柒没有回应,目光重新落在先前的矮桌旁。   失去控制的灵偶安静地贴在一起,两个精致的人儿原本就挨在一起,如今断了线,彼此手抵手,头碰头,如一对依偎细语的亲密情人。   苏长柒看了许久,俯身,伸手。   指尖落下,轻触少女模样无二的人偶。人、偶交相触碰时,苏长柒的心忽地一空,手下人偶消失,灵力四散,萦绕在他的指尖。   因为叶沁竹的话,胸口的疼痛像是缓解些许。纵使她和自己拉开距离,纵使她拒绝自己的相随,但至少,她愿意去信任阿七。   他像是在对什么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是信任我的。”   他辜负了这份信任,不知该如何弥补。他无比珍视这份感情,哪怕被拒绝过一次,也想让它停留在己身久些,再久些……   但倘若她能改变对“肃玺”这个名号的看法,倘若她能不再抵触与他同行。   倘若——   苏长柒暗自握紧的手,忽地松开。他的长指垂至身侧,克制地曲起,无数幻念从脑海中涌现,在胸口宛如重锤敲凿的闷痛中,尽数消失。   没什么倘若的。   “没什么好说的。”他淡声道,“我去把林翎带回来,让他亲自和她解释,仅此而已。”   目光落在连绵细雨中,苏长柒心中的火焰,被一点点浇灭。   所有的奢求,所有的希翼,都不过是垂死者偷偷编织的美梦。   一切一切的前提是,   倘若他能活下去。 第22章   林翎被带到行宫时, 浑身是血。   苏长柒是在浮灵教势力范围外,魔族域见到他的。   林翎守着残部,正和同样是魔族的一群人死斗, 苏长柒没有现身, 用结界隔开二者,随手一剑。   用灵力卷住林翎, 回到行宫。   手一松,魔族滚落在地,早已昏死多时。   苏长柒:“裴述。”   一旁医修早守着,听到指示,上前,简单查看。   裴述:“没事, 死不了。不过是厮杀太久, 累晕过去。”   三两下,把人救醒。林翎睁开眼, 从地上复滚起, 朝苏长柒拜了下去。   林翎:“仙君,多谢仙君救命之恩。”   连续磕了三个响头, 战战兢兢抬起。   视野中,清雅幽静的庭院,男子随手收起长剑,低眸瞥向手心。   带走林翎时, 苏长柒施了灵力作为间隔, 称得上毫无接触。但他仍觉得触感残留, 伸手, 接住降落的雨丝。   医修站在一旁,紧张地注视发生的一切, 脸色发白,不知在想什么。   苏长柒瞟了裴述一眼,挥手布下隔音结界,隔开裴述和二人。下一刻,可明验真伪的灵阵浮现,落在三人阵中。   “都说出来。”苏长柒对林翎道。   裴述面露惊慌,下意识开口说些什么,声音早就湮灭在灵力中。   “裴述只能听到你的声音,说的话传不进来。他拦不住你,没有事需要隐瞒。”   苏长柒撤去结界,放任水珠从指尖落下,拭去残余的痕迹。收手时指尖轻动,捻过清风,恍若剑鸣。   “说吧。”苏长柒道,“我的身份,是你告知那位少尊的吗?”   林翎低着头,颤抖不止:“不是,绝不是在下。”   他起身,又把头用力磕下去:“请仙君恕罪,我一直与先魔尊的旧部有联系,也透露出您的信息。您出现在浮灵教,是那名旧部告知教众的。”   “请仙君勿忧,我没等他把你的身份说出来,便让他永远都开不了口。在被您搭救之前,已然销毁所有证物。”   他指的是那些,传讯时使用的小纸条。   苏长柒没出声,林翎继续说:“仙君救命之恩,在下永世难忘。以后有何吩咐,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长柒:“还有什么想说的?”   林翎:“没有……了。”   苏长柒侧转过脸,目光停留在落雨上。簌簌落下的细雨在他眼中,逐渐变慢,仿佛千百根细针,慢慢往下扎。   若是此前的情况,他早就不与林翎交谈,甚至最初都不会有询问。   但此次不同。   他的心底出现了可耻的,名为侥幸的情绪。万一真的能再度出现在叶沁竹面前,他至少该告诉她,他是谁。   “你改称呼了。”苏长柒道。   林翎猝然一惊,看向苏长柒:“仙君……”   以前林翎怀有异心时,虽然也喊他仙君,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仙君”和“少主”混着叫。如今,后一个称呼再没出现。   苏长柒:“你见到了谁?”   “如果不说实话,我自会去寻到那些魔族,挖出记忆来看。”   林翎低着头,听见苏长柒轻描淡写的威胁,声音越发低弱:“仙君,属下可否问您一个问题?”   “修士与魔族结合,无论魔族种族等级多高,都会在子嗣身上留下魔纹。敢问仙君,身上是否有魔纹。”   苏长柒沉默片刻:“没有。”   林翎倒吸一口凉气。   他心底最后一丝希冀破灭,伏到地上:“属下,确实看到了先魔尊。他长驱直入,来到我等的营地,宣称自己还活着,许多人不知真假,全数被他招揽了过去。”   先主怎么可能还活着。当初魂灯熄灭的时候,林翎就在旁边。   再后来,便是魔界风云骤然变换。新主上位,钟絮白拼死送出一名婴孩,送至庚辰仙府。   钟絮白在魔域的时候,一直在先主身边。二人亲密无间,如神仙眷侣。他们自然会认为,她怀的孩子,是先主的。   看到苏长柒的脸时,怀疑变作确信。那副七八分相似的眉眼,绝对是二人的孩子。   万一不是呢?   万一是先主的身体,和不知谁人的意识与灵脉呢?   “我等早已确认先主已死,如此说来,那人指不定是……”林翎欲言又止,他仓皇转头。   邪灵苏醒时,浮灵教境内会下雨,直到祭祀日,方才歇止。   苏长柒:“人身。”   他接口林翎的话:“是么?”   抬手,一并撤去隔音的结界,看向满脸惊慌的裴述:“不愿我深入浮灵教,仙府想瞒的,便是此事?”   “确实是因为此事。”裴述的口吻颇为恨铁不成钢,“当初,谁能想到它会夺舍魔族的尊者,不仅如此,夺舍之后,竟然完全抹去他身上属于魔族的特征。”   “甚至,诞下后代。”   苏长柒:“你们是如何确定的?”   裴述明白,他瞒不下去:“我研究过你的骨血,若是单单淬剑之体,无论与此世何人结合,成长速度绝不会如此迅猛,更不会让你有如今的实力。”   “况且、况且,仙君之所以能成为唯一压制住魔息的人,也是因为你与邪灵有诸多相合之处。除去子嗣,再无可能有其余关系。”   说话间,裴述满头冷汗,他慢慢往后退,双手并拢作行礼状,藏于袖内。   “修士与魔族之后也就罢了,可您偏偏……无论是主母,还是我等,都会惧怕……”   苏长柒:“怕我就此叛离,进入浮灵教?”   “仙君,你不会。你已知邪宗所作所为,断不会弃明投暗。”裴述说。   他字字铿锵,藏于袖中的手已经开始描画,只等苏长柒一有动作,便召出水镜。   水镜是倾一宗之力炼制的传讯工具,哪怕是苏长柒本人,也无法立时毁掉。要是他真的有助纣为虐知心,也该第一时间告知主母。   裴述:“你且宽心,此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仙府内的大部分修士,只知您和主母是血亲,绝不知你的生父为何人。”   一道幽冷的目光,落在裴述袖口上。   裴述手一抖,没等实质的威压传来,先一步松开,没敢再动水镜。   那道目光长久地停在他身上,含着浓烈的讽刺意味,像是在讥笑,像是在嘲弄。   “无需担心。”苏长柒垂眸,往后退半步,靠上支撑屋顶的圆柱,“我对祭祀之事,不感兴趣。”   “只是如此,尔等的心思,也算是明了。”   “这个解释,倒算合理。”   苏长柒倚靠高柱,轻声道:“林翎,去把伤口清理干净,去告诉那位姑娘,你为何许久不曾出现。”   “你知道她想要听什么,别多说。”   “裴述,你来处理他的伤势。”   “至于你的主人那边,想怎么汇报,直接告知即可,我不会阻拦。”   医修应了一声,跟着林翎退下,到行宫另一侧的隔间医治。   苏长柒转头,重新看向庭外的美景。他伸手去接从天而降的水滴,落在掌心,又掀起疼痛涟漪。   “原来如此。”   良久后,苏长柒听见自己的声音。   “原来如此。”   那名高堂之上,时而慈悲,时而怒目的女修,或许不会因恨男主害死姐妹而挥刀。但倘若她的妹妹以为将与心爱之人共度余生,却不明不白地成了邪灵的受孕之体。   她必然会,对诞下的孽种恨入骨髓。   回答他的,是少女疑惑的声音:“什么原来如此?”   叶沁竹端来了药,回到外间。走进时,刚好听到苏长柒呢喃出声。   她安静地等了会儿,发现他没注意到自己接近,试探着喊出声。   苏长柒听到她的回应,愣怔片刻。他的反应像是迟缓许多,明明耳朵接受到她的话语,竟忘了转头看他。   叶沁竹:“我把药煎好了。”   她感到很不满,这儿有三个人,对苏长柒的身体情况都有概念。结果到头来,她才是最急的那个,甚至比本人还要急。   少女端着托盘,等了许久,没有等到苏长柒的回答。   她往前凑近,歪头看他。她露出惊愕的神色,扭头四顾:“裴述呢?”   苏长柒:“你找他做什么?”   叶沁竹:“我……”   “你等下。”   她还不会用灵力凝结平台,只能把药碗与托盘就近搁下,机敏地搬过把木椅。   “就坐着吧,我给你加道符,不会被冷到。”   叶沁竹自认为非常贴心,话出口,讪笑地补充:“那个,修士会挨冻吗?”   苏长柒顿了许久:“会。”   他握住木椅扶手,靠着坐下。不用费力强行站立,让他稍微好受些。   终于能好好与叶沁竹说话:“你是怎么发现的?”   叶沁竹露出得意的笑容:“经验。”   “这种小事,一旦熟悉你以后,很快就能有判断依据。”   苏长柒难受的时候,都会不经意表现出疲态。他本就沉默寡言,因此必须从神色和动作上观察。   苏长柒轻声:“原来能猜出来。”   他抬手按住额角,努力平复心底的情绪。   并非他有多在乎,而是魔息实在无孔不入,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波动,都会被无限放大。   杂念越多,翻涌得越激烈,苏长柒甚至不能去想有关魔息的事,一旦细想,又是强烈的恶心。   苏长柒突然明白,当初那些受魔息之苦的修士,为何会对他虎视眈眈。那些被救的修士,哪怕知道仙门给他们用的药中有什么,依然感恩戴德。   在杂念纷飞时,当真是如万蚁噬心般,几乎让人失去意识。   那位邪灵还是不够聪慧,若是从一开始就以血肉做药引,吸引修士,又如何会被逼到浮灵教这种犄角旮旯里。   “阿七,阿七,裴述去哪儿了?你告诉我。”   苏长柒听到叶沁竹的声音,他缓缓眨眼,摇头。   “抱歉,我现在没法喝药。”   叶沁竹听懂他再说什么,下意识地抬手,看向指尖。在苏长柒的目光移来前,迅速回撤。   她看见苏长柒取出根银针,用灵力洗净,反手刺入心脉的位置。   他扎得很深,但比起先前直接挺剑刺穿,简直是九牛一毛。   像是得到片刻慰藉,苏长柒取出第二根针。因为疼痛,他的手微微颤抖,而往下的动作没有迟疑。   发抖的手,在半道被拦下。   “你这样不行,歪了该怎么办?”少女眉头拧紧,“你忍一会儿,我去把裴述寻来。”   她劈手夺下苏长柒指尖银针,顺道抢下他疑似存针的法器:“你是全才吗?什么武器都有。”   半开玩笑地抱怨一句,转身就走。   腕口被拽住。   他心中焦急,连基本的礼法都不顾,拉着少女的手腕不让她走。   “别去寻他。”苏长柒按着额头,语调发软,像是无路可去,“来不及了。”   “只是最低限度的刺穿灵脉,谁都可以做。”他说的很艰难,“不会有事。”   “……谁都可以做?”叶沁竹停下脚步,又问了一次。   苏长柒勉力点头。   叶沁竹:“那我来吧。”   灵体升阶之后,无论是挥剑,还是画符,她的效率都更上一层楼,刺穿灵脉这种事,做到并不难。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身边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叶沁竹不再犹豫,反身按住苏长柒肩头。   “后靠,躺好。”   她捏起那枚闪亮的银针。   “把你身上的屏障接触,太亮了,我开灵视看不清楚。”   苏长柒脸上表情僵住,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一瞬后,他的睫羽垂落,周身漫过道柔光。几乎被黑色占满的灵体映入眼帘,相比起叶沁竹上次看过的,简直触目惊心。   叶沁竹眉眼轻抽,心里惊讶,情绪奇妙地稳定,手也没抖。下落的动作干脆利落,稳稳地让尖端没入。   苏长柒侧过眸子,没敢和少女对视。被银针刺入时,他长睫颤抖,握住叶沁竹细腕的手不自觉收拢。   慌忙有了松手的架势。   叶沁竹:“抓着吧。”   手往上挪了挪,让他能更好地掌控。   她居高临下,弯腰俯身,细白的手指描过眉眼,停在眉骨的上端。指端用力,压在一片冰凉中,叶沁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温热的呼吸。   从纯粹浓黑中,辨出灵脉和魔息走向并不容易。前额处更是修士的要害,心脉、颈脉破碎,或许还能活,一旦灵台湮灭,识海倾覆,不死也得废。   就连苏长柒,都没敢直接给自己来上一剑。   叶沁竹覆身上前,凑得极近。   “你信任我吗?”她问了一句,“要是不信任,我就……”   苏长柒没让她说完:“可以动手。”   他想再挣扎一下,本来也是因为被少女的那份信任吸引。   那份感觉并不愉快,尖细针头刺破皮肤,往内探入。势头极缓,无法快刀斩乱麻,能消解的魔息也仅仅是一星半点。   如干渴欲死的人,见到山间留下的水滴。他的内心雀跃欢呼,但很快就发现,那只是一滴、一滴往下流,让他无比期盼,又无比焦躁。   苏长柒遏制不住地颤抖。   交握的手变换姿势,到最后,完全被扣住,换做由另一人全程主导。就这么牢牢抓着,不让它落下。   叶沁竹把力道传过去:“别动。”   “多久以后能取出来?”   苏长柒像是没听到她的话。   男子双眸半闭,脑袋无力垂至一侧,宛如精疲力竭般低喘。   叶沁竹:“我去找裴述。”   苏长柒反手把她五指扣住:“……至多半个时辰。”   他努力享受这份短暂的、极容易被无视的放松。   细腻的触感拢了上来,叶沁竹避开伤处,用帕巾拭去苏长柒面上的冷汗。担心过时后对苏长柒灵体有害,她干脆在一旁等着,替他掐时间。   叶沁竹:“怎么回事啊?是因为药物愈合心脉,控制不住了吗?但早些时候,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她是圣女。被绑到浮灵教,要被强行献祭给邪灵的人,不可能对浮灵教的神有好感。是否会和修真界那群人,一旦发现苏长柒根骨的不对劲,就多加地方。   苏长柒不知道,他能不能对她开口。   “不仅仅是药物的原因。”他认命了一般,“我方才,知道了些事情。”   叶沁竹问得很主动:“我能听吗?”   苏长柒点头。   “我……”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可能,和害你的邪灵有联系。”   叶沁竹:“哎?”   苏长柒:“很近的联系,甚至算得上,血脉相连,至亲。”   叶沁竹:“!!”   少女歪过脑袋,警惕地看向苏长柒:“你是本人吗?”   “我听说过,那位邪灵在被主母困死前,是可以自由转换人身的。”   苏长柒:“我没有入侵他人识海,挤占意识的能力。”   “也对,你要是能夺舍,也不会现在突然和我坦白。”叶沁竹了然点头。   的确,阿七体内的魔息和一般描述的不同。它不像由外部入侵,反而是从心脉滋生,朝全身延续,如果是体质原因,就很好解释。   “那怎么办?”她满脸忧心,“这样一来,庚辰仙府以前的治疗方案,是不是没有效果了?”   担忧地转头,与苏长柒四目相对。她意外地发现,那双眼睛里有鲜明的疑惑。   苏长柒:“你不惊讶吗?”   叶沁竹:“我惊讶啊,这不是立刻在试图为你想办法嘛。”   苏长柒:“……”   这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你不害怕吗?”他问,“不讨厌吗?”   叶沁竹幽幽叹息:“阿七,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依照凡人的观念,你得喊我一声,姨娘。”   “没什么可纠结的。”少女唇角划过弧度,饶有兴致地勾唇一笑,“我不了解这个世界,所有纷纷扰扰的关系与我而言,都是不存在之物。”   “我有眼睛,会亲自去观察,判断所见所闻。其他的,留给那些土生土长的人考虑吧。”   她重新站直,没等苏长柒答复,迎风咳嗽两声:“我真的要去找裴述了,昨晚没睡好,好像有点感冒。”   昨晚……   苏长柒都快忘记,昨晚她把自己塞进犄角旮旯,躲着他。   她此刻的殷勤,只是因为觉得欠了他人情,努力偿还么……   “你去吧。”他没理由拦她,“他在长廊另侧的隔室。”   叶沁竹临走前,还在那儿嘱咐:“我这边灵符计时呢,到点来喊你,不用担心超过时间。”   依照苏长柒的指引,来到隔室。叶沁竹礼貌地敲了几下,迫不及待将门拉开。   “裴——哦,二位。”   她看了看裴述,又看了看林翎:“二位在这儿做什么?”   林翎已经把伤口处理完毕,乍一看,跟没事人似的。   “姑娘,我先前几日不知所终,实属误会。”林翎扯谎,“我来与你解释。”   叶沁竹:“明日成吗?今日事务繁多,你没事就好,没必要说太多。”   “我寻裴大夫有事。”她盯住裴述。   待林翎离开后,叶沁竹在裴述震惊不已的目光下,迅速关门,覆上符文锁住,不让他离去。   隔声、隐蔽,一系列的操作行云流水,显然是在脑子里排演过许多遍,就等着找机会把裴述关在屋子里,不让他离开。   裴述警觉:“你要做什么?”   叶沁竹:“裴大夫,你先前取了我的血,对吧?”   “它有什么用?”   少女倚在门上,抬眸看眼前医修,似乎觉得威慑力不够,又把那片花瓣取出:“我还没丢哦。”   浓浓的威胁意味。   裴述被堵在密室,进退不能,他犹豫片刻,忽地就这么笑出声。   “姑娘,你卡了个好时间。”   裴述觉得,自己就是棵墙头草。他从不认为苏长柒会是毫无威胁的存在,因此不敢放松警惕。可每次真的与他和他身边人相处,裴述又觉得,他愿意出手相帮。   “辰时,你的阿七要求我发心誓保密。就差那么一点,这个秘密我就不能说了。”   此后,整整一天,叶沁竹没再提到任何关于魔息的事。她把白日里的事处理完毕,闲暇时间,取出玲珑镜,与水镜另一端的少女交流。   穆语:“主母好像知道我在做什么了,但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再等等,说不定在祭祀日前,我会被放出来,加入此次行动。如果有那个时候,我来接你。”   叶沁竹:“这些事情过会儿再说。”   “七星盏究竟该如何点亮,你知道吗?”想到少尊先前的言论,叶沁竹浑身发毛,“还有,他们说今夜邪神会来验货,这又是怎么回事?”   前一句话,穆语神情轻松,摇摇头示意不碍事。听到后半句,神色微滞,像是想到什么。   “叶姑娘。”她严谨地问,“你和你的灵子,现在是什么关系?”   叶沁竹险些没接住她的问题:“朋、朋友关系。”   “亲密的行为呢?”   “没有!”小姑娘脸红了,“我们就是逢场作戏,在别人面前演一演,绝对没有干过别的事。”   穆语抬起下巴:“如此的话,从现在开始练习也来不及了。就只能让它看你们事后的姿态。”   叶沁竹:“啊?”   “很好理解吧,两个人为了点亮七星盏,精疲力竭一番折腾,欢愉吐纳之术大成时,刚巧邪灵来此。”穆语侃侃而谈,半点羞赧之意也无。   “要是你胆子足够大,还能向它打个招呼。我虽未曾真实见过那个东西,但听我在浮灵教的那位友人说,数任圣女都是如此度过。”   打、打招呼……   叶沁竹想所未想。再加上今日听到的消息,她无法想象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目光看那位邪灵。   难道要:“叔叔好,我是阿七新交的朋友,很高兴认识您。”   ——怎么可能!   叶沁竹和穆语交流完毕,一直维持着恍惚的状态。等夜幕降下,再无一丝亮光后,她终于恢复神智,鼓起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大踏步往屋里走。   有人在里间等她。   幔帐低垂,红烛摇曳,银质灯盏辉光点点。茶几上,静静地搁着晚些时候喝完,来不及收拾的瓷碗。   氛围旖旎曼妙,如果再来点剪花贴纸,还真会让叶沁竹有几分洞房花烛的意境。   她聊起裙摆,跨过门槛,牢记穆语的嘱咐:事后。   一路走到那张大得每次看,都会觉得诡异的床榻边。少女挑起弯弯细眉,“哎呀”了一声:“我忘了和你说一件事。”   “今天它会过来。”   叶沁竹开口时,苏长柒眸光微蹙,猛然抬头。他尚未说话,唇瓣被细指抵住:“不论你在想什么,我必须要作为圣女前去祭坛,今日在他眼前,我要把这场戏做下去。”   少女露出坚定的神情,她起身,作势叉腰。不知想到了什么,悻悻笑着收手,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态。   “虽然我很想信心满满地说‘放心,一切交给我。’,但抱歉了,阿七,你得多脱几件。”   叶沁竹:“最开始我们就约好的,逢场作戏。即使对方是邪灵,也要演给他看。”   说着,先解开自己的束腰带。薄纱之下,少女雪肩白臂刹那间展现。   在苏长柒惊愕的目光下,叶沁竹把外衫在手腕上卷起,丢到床底。   她方才听见苏长柒开口:“无需如此!”   “等……等等。”男子慌慌张张,目光闪躲不敢看她,整个人仿佛失了冷静,“这等事,让灵偶来做,不是更好。”   他的脸色很差,还带点异色。不知是因为情绪起伏疼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能看穿你的幻术。”叶沁竹点明,“那个邪灵的阶级明显要高于你,你如何保证,能骗得过它?”   苏长柒不语。   叶沁竹戳他:“这在我以前是很正常的事,我都不在意,你不用避。”   先前提出逢场作戏时,他满口答应,叶沁竹小心翼翼试探,他亦面部改色。   叶沁竹还以为,阿七并不在意眼前人是何打扮。   结果,不就是脱了件衣服,反应怎么那么大。   “别太在意。”她有点内疚,拾起床下的外衫,“对你身体不好。”   “要不然……”   叶沁竹垂眸,思索该如何做戏,让邪灵以为他们确实欢好过。   耳畔传来细微的响动。   叶沁竹对这类声音非常敏感,先前系统把她拉入深渊时,耳边也传来类似的动静。   她停下动作,紧张地看向门外。   耳边同时传来男子如水般提醒:“来了。”   他从闭上眼,松垮垮地坐着,一副不再反抗,随叶沁竹摆布的模样。   那个人身的实力,苏长柒能摸透。他能拦住它,能打过它,甚至可以出剑击杀。   可叶沁竹必须前往祭厅,他只能让它一路畅通无阻,进入内室。   为了防止它与叶沁竹的所见相似,连幻术都不能用。   苏长柒觉得可笑:“这么早出现,看来,是察觉到此次祭品美味,想提前一饱眼——”   “——福。”   他骤然被按在靠背上,最后一个字,险些没说出来。   少女居高临下,神色慌乱,手臂发抖。她的动作快速,解开床两侧的幔帐,扯下任由其落至两侧。从门外看,只剩两道曼妙身影。   “好了,不是事后,是事前。”叶沁竹迅速改变方针。   叶沁竹垂首,看向苏长柒:“他能认出你么?”   苏长柒:“它先前曾间接感知过我的气息,没有发现异样,只把我的灵骨当做符合它心意的祭品。”   叶沁竹:“那……脸呢?”   “你有继承他的模样么?”   苏长柒微怔,还未回答,开门声传来。   吱嘎。   清晰可闻。   “好。”   绵软的声音,落在耳廓。只余气声,轻轻呵着。   “阿七,靠过来。”   叶沁竹抬起袖子,外衫卸去,内里的广袖还留着,她抬手搭上木沿,混杂独属于她的气息,将苏长柒整个儿拢住。   脚步声。   有人来到榻前。   幔帐被挑开。   少女扭头,露出慌慌张张的神色:“啊,神灵大人。”   紫金衣拢下,遮蔽视线。苏长柒无法轻易看穿帐外之物。如果要强行纳入视野,必然会引起灵力波动,对叶沁竹不利。   他只能听,少女声音娇俏,如名虔诚的信徒,和那具尸体对话。   “我等尚未开始,神灵大人为何突然亲至?”   “无碍,只是来见见未来的新娘罢了。”   “你可以继续,我很乐意看你展现风采。”   它说,一点被主母废去能力的自觉都没有。   “那怎么可以!”叶沁竹低下头,眼底满是倾慕与羞怯,“现在这副模样,太过生涩。”   “我还希望多加练习,然后,在那日奉献与你。”   她是在装模作样,苏长柒很明白。脸上阿谀逢迎,实际恐怕已经把这位无力无能的邪灵,嘲笑几百遍。   但体内的情绪抑制不住地激荡,剧痛蔓延,从心脉处往外扩散,他的胸口像是被巨力压着,无法轻松片刻。   叶沁竹离他很近,为了完全遮住他,不得不拉着他半躺,然后倾身压上去。   苏长柒甚至能感知到,少女颈脉内有温热鲜血流淌,于含羞带怯的语调中,伴随收缩、跳动,汩汩地引诱他。   他的识海摇摇欲坠,仅剩的,求生的本能反复催促,提醒苏长柒伸手。   苏长柒听见那具尸体说:“甚好,我很期待。”   叮。   有什么东西被敲了一下。   脚步声。开门声。合门声。   粗重的呼吸声。   少女声线颤抖:“它,好像走了。”   苏长柒没有说话,与她维持当前的姿势,静静相持了许久。   毫无征兆的。   叶沁竹的脑袋被猛地按住,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往下拉,扑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他在看她,像是隐忍到极致,大手从她的头顶向下,一路滑落,落至光洁细腻的颈部。苏长柒此刻的形象,与寻常时的克制截然相反。   像条阴冷到骨子里的蛇。缠上猎物,便不肯放手。动作温柔,却满是禁锢的意味。试图舔舐吞咽,食髓知味,予取予求。   那双漆黑的瞳孔中,满是贪婪和渴望。像是找到势在必得的猎物,一点点倾身压上。   叶沁竹心头微紧:“阿七?”   苏长柒的动作忽然停住。   少女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夜晚,似银针落地,清晰可闻。   惊得把她禁锢的人骤然回神。   他的眼底恢复一瞬清明,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用力把她推开,拉远距离。   苏长柒退开时,留了个心眼,神识外铺,确认邪灵的人身已然不在附近。   这份心思,彻底把他所剩无几的力气榨干。   他几乎是从榻上摔下去,无措地捂着脸,在欲裂的头疼中挣扎。   眼前模糊一片,他试着去够什么,指尖碰到托盘。   “哗啦”。   瓷碗砸下,碎了一地。   叶沁竹跟着冲下来:“阿七!”   苏长柒跪在地上,乌发凌乱,落在红渍中。破碎的瓷片被男子握在手中。他的力气很大,碎片几乎镶嵌进去,鲜血顺攥紧的拳头不断淌落。   她伸手去扶,又被推开。   “你别过来,别靠近我。”   男子浑身颤抖,艰难地挤出话来。   “裴述……把裴述喊过来,立刻。”   浑浑噩噩中,苏长柒召不出兵刃,连自裁都做不到。他只希望在伤到她之前,叶沁竹能立刻寻到裴述,解决掉一切。   和他预料的无二,一旦心脉开始愈合,不过寥寥几日,意识就会被吞没。先前的约定,怕是没法完成了。   他忽然没再挣扎,身上的时间像是停滞般。   视线一寸寸地偏转,落到眉语目笑的少女身上。   她的指尖点在苏长柒的嘴唇上,挪移之后,点落的鲜艳之色清晰可见。   “我觉得,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裴述。”她说。   红烛影下,少女衣衫褪去,粉面桃腮。宛如话本故事里,从古墓、桃林中现身,勾魂摄魄的美娇娘。   “是我。” 第23章   见到那位邪灵时, 叶沁竹的心猛地提起。   面貌是其次,她早就做足心理准备,五分相像的容貌未曾让她惊愕太久。   它的身上有魔息。   黑气萦绕在它身上, 忽视修真界的层层结界, 跟随主人一同入内。   叶沁竹立刻明白,糟糕了。   阿七会出事。   她听裴述描述过修士遭受魔息时的痛苦模样, 肺腑肝肠剧痛无比,仿佛被油煎火燎,冰锥乱戳。   阿七,是怎么忍下来的?   分明,只要开口和她说一声,叶沁竹不会拒绝。   “如何, 要不要我走, 考虑好了吗?”   小姑娘嘟起嘴,生闷气似的。说话间, 眉眼忽然轻轻一抽。   发出轻微地“嘶”声。   她被咬了一口。   不是床榻之上唇齿闭合, 近乎温柔的舔舐,而是倾略性的、无法忽视的疼痛。   叶沁竹吃痛, 条件反射地往回缩,手腕被立时握住。   纵使不用灵力和术法,苏长柒仍能牢牢掌控住她。他想让她进,叶沁竹退半步都难。   叶沁竹低下头, 刚好撞进那双幽深的瞳孔中。   幽暗的眼底, 涟漪叠起。   叶沁竹见过苏长柒这种眼神。   眼底没有神采, 动作尽显贪婪。   叶沁竹记起某些东西。   斗篷。   发簪。   叶沁竹一下子明白过来, 苏长柒看自己的眼神,看她流出的鲜血的眼神, 从来都不是惧怕。   是欲求。   他忍得太过辛苦,仅存的理智摇摇欲坠,全凭一根蛛丝吊着。当少女把血点在唇瓣上时,轰然破碎。   感受到最初的甘甜后,苏长柒的唇舌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汁液。喉头上下挪动,无比期盼更多的滋润。   “你别急——”叶沁竹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手中多出柄匕首,想往自己的腕上划,半路被截住。   苏长柒满脸警惕地看着她。   长指拨动,把叶沁竹的匕首格在安全距离外。   宛如争抢猎物,护食的野兽,握住少女皓腕,拉着往回拖拽。   叶沁竹猝不及防,脚下踉跄,就这么失去平衡。她只来得及手中施力,抓紧匕首,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先是气息,而后是冰凉的嘴唇。   苏长柒紧抓她的手,殷红染落,是他掌心处新增的伤口。   确认势在必得,他便不满足于指尖,低下头,轻柔地在她的颈间磨蹭。   昔日的克制全然消失,仿佛他本就是这般不懂怜香惜玉,只有兽性的存在。   叶沁竹没等苏长柒找准目标,忽地想到什么,奋力躲闪。   “你别咬脖子,你又不是什么特殊物种。”   人类的牙齿是平的,苏长柒一口咬下去,要是血管咬断,叶沁竹恐怕要直接横死当场。   “手腕、手腕……”叶沁竹语带商量。   “阿七,手腕可以吗?”   苏长柒没理她。   他完全被本能冲昏头脑,连带体内的蛊虫一同,因品尝到渴望已久的灵血而欢欣雀跃。   他嫌叶沁竹聒噪,抬手,把她的嘴捂上。他将叶沁竹按在地上,以身体作笼子。堵住嘴,不叫她喊出声。   重归安静后,怀着极大的迫切与破坏欲,安心快慰地低下头。   叶沁竹:“唔——七——”   她说不出话,眼下的情况,就算她努力发声,苏长柒也不会听。   她趁其光顾着看脖子,紧急在腕上划出道伤口。   抬手横在二人之间,用力抵了上去,凑到苏长柒唇前。   男子长睫低垂,眸光轻动。   苏长柒露出贪餍的神情。   他接过她的手,收下这份馈赠。垂首细细品尝。腕脉中的鲜血淌出,舌尖温暖一点点漫上。   细微的,黏腻的声音中,丝丝殷红交汇到一处,而后慢慢淌落。   鲜血从体内流出的速度并不好受,还是被人可以诱导,半强制地不断放血。叶沁竹极力忍着,只发出细小的喟叹。   存活得到保障后,她放松下来,自暴自弃地在地面躺平。躺在平地上,思索要不要给自己准备点急救措施。   忽然,她感觉身上的人陷入静止。   他仍然压着她,力道却不再加重。   血珠坠落,砸在地上,发出暴殄天物的声音。   叶沁竹疑惑地抬眸,看到他双眸隐隐浮现清明之色,眼底热烈的色彩潮水般褪去。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漆黑的眼底倒映少女的模样,苏长柒低着头,理智回归,刹那之后,又尽数碎裂。   “叶姑娘…我对你、我对你做了什么?”苏长柒问。   苏长柒的记忆很模糊,模糊到只记得少女伸出纤细的食指,在他的唇上轻柔一点,抚平即将崩坏的识海。   而后欲.念滔天,把他淹没,等回过神来时,身下女孩伤了好几处,正一边急促呼吸,一边担忧地与他对视。   回忆过后,苏长柒终于明白发生何事,眼底漫出惊恐,他匆匆松手。   他不能动她。   理智强行压过冲动,甫一拉开距离,立时又眯起双眼,显然是还没适应再度反噬的魔息。   叶沁竹眼疾手快,探手揪住苏长柒的衣领。   她怎么能让自己前功尽弃。   “你别动!”叶沁竹喊。   她把他抓在手里,另一只手还握着匕首,自然没办法继续喂血。   干脆利落对准颈侧安全的位置,用力划上一刀。   鲜血涌出,模糊了苏长柒的视线。他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退身欲躲,被牢牢控制住。   没了失控时的兽性,满心愧疚,叶沁竹很轻易地制服了他。她的力气越来越大,不停拉近和苏长柒的距离。   叶沁竹说:“喝。”   她的手松开染上樱色的外衫,直往前伸,覆上苏长柒的后脑,使劲儿往下按。   二人亲密无间,苏长柒只消张嘴,便有甜腻涌入腔内。   “给我喝,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喝到你能好好和我说话为止。”叶沁竹说。   她的声音不大,字字有力。强迫性地按着苏长柒,逼他在本能地趋势下,一口一口吞着血。   苏长柒浑身战栗,他的眼眶,不知何时通红一片,漂亮的桃花眼满是凋零之意。   伴随滚滚黑潮退却,思绪一点点明晰,苏长柒伏在叶沁竹身上,动弹不得,痛苦地发出如幼犬般的呜咽。   “松、松手…叶姑娘,我求你,松手……”断断续续地恳求。   他完整地说出了一句话。   叶沁竹松开手。   她偏过头,看向撑手在地,不停颤抖,勉力支撑的男子。   叶沁竹先发制人,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长柒没有回答。   抬手,小心翼翼地去碰叶沁竹的伤口,颈部干脆利落的剑伤,鲜血尚未凝固,指尖染上时,他的喉结上下移动。   他还想喝。   “你知道,在寻常情况下,你的这类体质会遭遇什么吗?”   苏长柒忍下冲动。   “会被当成药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世上,从此,没有人能找到你,也没有知道你遭遇什么。”   她是傻子吗?苏长柒多方顾忌,最终准备佯装不知,带进坟墓的秘密,就这么明晃晃地被叶沁竹揭开。   “是裴述告诉你的,是不是?”   少女和他对视:“我猜出来的,找他查证,仅此而已。”   “我问你,要是我一直没发现,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告诉我?先前喝药治伤,难不成全是在哄我?”   苏长柒摇头,也不知在回答哪个问题。   长指茫然地拭过唇角,低头看指尖的殷红,久久不语,仿佛尊被腐蚀的白玉石像。   苏长柒的手被握住。   身下女孩的语调骤然变软,她像是预见到什么不好的事,无力改变,只能固执地抓着他的手,低声近乎祈求。   “阿七,你别死好不好。”   苏长柒没有反应,叶沁竹就这么抓着。   直到他的唇瓣动了动:“然后呢?”   叶沁竹:“哎?”   苏长柒变换姿势,覆手上去,去除叶沁竹身上的血迹。   榻上的行李箱“砰”地打开,药盒飞入他掌心。   苏长柒起身,顺势回握,把少女从地上拉起,让她坐到床上。   他试着挣脱,叶沁竹还以为苏长柒又要回避,死死抓着不肯放手。   苏长柒只能让药盒悬在空中,指尖蘸取药膏,点在叶沁竹手腕上,复又小心地抹在她颈间。   眼神很复杂,动作温柔,生怕力道过重,弄疼了她。   “你救了我。”待伤口愈合,苏长柒平静地阐述,“我又能多活几个月,或者一年半载。然后呢?”   他们很快就会分开,再不见面。魔息失去压制,又会变得和以往无二。   叶沁竹:“庚辰仙府……”   苏长柒:“他们的方法对我没用。”   叶沁竹:“那我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等我离开浮灵教后,我来找你。但前提是…我得知道你的动向。”   苏长柒:“你说什么?”   他问得很快。   叶沁竹答得也很快:“我来找你。”   叶沁竹知道,自己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是特殊的那个。她尚未明白系统为何会选择她,也不知道自己一路走下去,结局会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既然她是特殊的那个,就多少能决定些什么。比如试着伸出手,抓住谁人,用力拉一把。   “只要我活着,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去处,我就会来找你。”   苏长柒很清楚地记得,叶沁竹先前拒绝了他。   如今却拽着他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口口声声要和他做约定。   苏长柒:“为何?”   他的注视变得安静,试着从少女突然变化的态度,辨析她的情绪。原本已经被他藏于心底的想法,又一次如破土藦萝,野蛮生长。万一叶沁竹再度变卦,苏长柒不知晓,自己该如何是好。   叶沁竹也不再说话,她坐在榻上,沉默许久。   直到眼前人眸底涟漪恢复平静,神采褪去,从因为魔息造成的失控中恢复。   苏长柒平缓呼吸,努力淡化口中满溢的血腥味。他想去斟上杯茶,然后把一切都翻篇,忘却今晚的喧嚣。   他听见叶沁竹深深吸了口气。   她的另一只手,腕上还残余膏药,也一并覆上。   叶沁竹抓得很紧,说话间语调微颤,像是鼓足了勇气,终于能开口。   “我知道我这么说有点拎不清,你也不一定会相信。是生是死,是你的自由,我很弱,什么都掌控不了。而且依照我们的约定,等祭祀日结束分离后,我们也一拍两散,再不互相干涉。”   她很紧张,连带废话也开始不断增多。   “我想救你,阿七。”   叶沁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意,并不自量力地将其宣之于口。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看待,但在我这儿,你不应该是归于尘土的结局。所以,等我离开这儿,等我获得自由,我一定会来找你。”   她提到了“自由”。   苏长柒忽然明白,眼前的女孩受到诸多无形的束缚。他不知道对方是何种存在,但对于叶沁竹而言,恐怕连主动朝外界求援,都是不允许的。   那时把自己藏于角落,也是因为束缚吗?   苏长柒不解。   但他不需要去纠结这些。   话语的余音萦绕在苏长柒耳边,久久未曾歇止。他甚至连呼吸都忘了,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和叶沁竹四目相对。   苏长柒曾以为,自己的未来无非是两种选择,放弃忍耐,放任自己轻盈挥剑,带着满身的血腥归去,又或是像如今这般,压抑到极致,苦等一日安眠。   充其量,不过是走上末路的两种方式。   “我问你,叶姑娘,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语气谨慎,甚至怀疑。   叶沁竹咬牙,用力点头,内心焦急。   她已经极近努力,紧紧抓着苏长柒,力气大得自己都觉得骇人。而对方仿佛无知无觉,他散着墨发,眉眼轻抬,唇角还夹带笑意。   反反复复地询问她,问她说出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到底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希望他早些死去,他到底有多缺乏安全感。当初第一次见面时,那疏淡至极的眉眼背后,藏着多少痛苦。   她还能怎么表示。   叶沁竹松开了手,双手垂落。   在男子脸上表情还未变换前,飞身扑了上去。双臂环过长颈,把他紧紧搂住。   苏长柒猝不及防,身体后仰,险些又被压倒在床上。用手撑住,才没有落得狼狈模样。   “这样可以吗?”他听见叶沁竹在说话,说出的话隐隐含有哭腔,“我真的、真的非常希望你能活下去。”   一个纯粹到极致的拥抱。   一声平地惊雷,炸起。   陷入寂静。   叶沁竹是暖融融的,她身形修长,体态轻盈,挂在苏长柒身上,也不显沉重。   她用力搂着他,俏脸埋进他的颈窝,有晶莹泪珠从眼中滚落,砸在冰冷的锁骨处,往下滑落。   “阿七,你相信我,我是在乎你的。”   她哭了。   叶沁竹上一次哭,还是因为灵脉即将被废,因疼痛而落下生理性的眼泪。   苏长柒被她抱着,只觉得似乎有暖流从心口划过。   那种感觉很奇怪,不是往日切断心脉后,热血流出的熟悉感,非常陌生。像空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被塞入团棉花。先取之,而后与之。忽冷忽热。   她靠得近的时候,那份感觉就轻减些。她离远了,就会愈发难受。   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变化,足够苏长柒陷入慌乱与无措中。   苏长柒:“你别哭,我……”   他扭头,准备先替叶沁竹把眼泪擦了。   还想说些什么,耳边传来清脆的警报。   叶沁竹骤然抬头,抽抽噎噎。   “有人来了。”   先前被扑倒在地时,为了防止突然有人闯入,发现异样。她特地添上咒符,并无阻拦性质,而是只要一有人接近,立刻报警通知她。   少女边揉眼睛,边释放神识,探测来者何人。   “不是裴述、林翎,也不是侍从……”她细细分辨。   苏长柒:“是宁玄机。”   那位魔族的少尊。   他的语气有些懊恼,似是在自责太过陷入情绪,没能察觉有人接近:“他带着东西。”   叶沁竹:“是什么?”   她还记得邪灵裹着一身魔息,长驱直入的姿态,登时紧张起来。   苏长柒摇头:“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   他终于取过帕巾,一点点将藏在叶沁竹眼角各处的泪渍抹去:“随意应对就好。”   “要用灵偶吗?”苏长柒问。   叶沁竹想了想,摇头:“不必。”   刚从死亡线上捞回来的病人,就让他出手做这做那儿,叶沁竹的心还没那么黑。   她从苏长柒身上挪开,打算自己去应付来者。叶沁竹整理幔帐,准备跳下床去,紧急把衣服穿好。   袖口被拉动。   叶沁竹疑惑回头,看到苏长柒移开目光,没看她:“你眼圈还红着。”   叶沁竹:“!”   苏长柒:“声音也变得很尖。”   叶沁竹:“!!”   他往旁边挪了位置:“还是用灵偶吧。”   叶沁竹眼圈还红着,说话尖声细语,无论如何也没法像先前那般,做出颐指气使的模样。   她闷头闷脑地说了声:“好。”   手承载床榻上,叶沁竹伸直手臂,将灵丝从苏长柒手中取来。   她回到原位。   抬眼看苏长柒身侧,摇摇头:“我坐这边就好。”   虽然用了灵偶,叶沁竹还想占据有利的视角,看清宁玄机的动向。   在少女的身形出现,漫步到摆在里间的银质杯盏前时,木窗发出清脆响亮的吱嘎声。   白日见过的少尊撑开木窗,踩在窗沿上。   他迎着晚风,面带笑意,脸上纹饰不加遮掩,一身漆黑的短衣,于夜幕中跳入房内。   站定,像是没料到叶沁竹会站在屋内正中,面上微讶:“圣女殿下,这么晚,怎么还醒着?”   开演。   “叶沁竹”回身看他:“你来做什么?”   宁玄机:“你的灵子呢?”   叶沁竹:“他身体差,刚睡下。”   “这么差啊……”   宁玄机嗤笑一声,也不知在嘲笑什么。   宁玄机手背在身后,审视她许久。   “你真的是穆语的妹妹?”   叶沁竹陡然一惊。   是他?   能信任吗?   叶沁竹不知道。她调出判定真伪的灵阵,密切观察灵阵对宁玄机说出的话的判别。   灵偶开口:“……是。”   叶沁竹状态切换的很快,下一瞬,已经切换成感激涕零的模样:“阿姐说的人,就是你吗?终于有人来救我了。”   宁玄机仍然是玩世不恭的态度,上下打量:“你们,长得并不像啊。”   少年语气轻慢,说出的话却不是没头没脑。   “叶沁竹”:“少尊想多了,并不是只要是姐妹便都会相似。比如我和姐姐,虽然从小一道儿长大,但很多地方的习惯都不一样。”   她尽量往模糊地范围说,宁玄机看她的眼神逐渐带上耐人寻味的笑意,犹如在看一出好戏。   叶沁竹心跳开始打鼓,盘算该如何回应。   耳边忽然传来苏长柒的声音:“直接拿下吧。”   叶沁竹手捻灵丝,讶异回头。   苏长柒倚在榻上,双手交叠,说话时,眉心透出细微的不快。   “对付这种人,无需损耗精力。直接捆个结实,让他把来龙去脉交代完毕,洗掉记忆送出行宫。”   叶沁竹拦他:“先别。”   她反身看向苏长柒:“把我送出去。穆语曾说过,要是她的朋友不信任我,可以由她来处理。”   宁玄机没有看上去那么心思浅显,再聊下去,必然会被觉察出疏漏。虽然不知道穆语会用什么话术说服,但她信心满满,必然是有办法。   “你检查灵阵,要是察觉他说谎,再动手不迟。”   苏长柒皱起眉,难得露出不快的神色。他伸手往前一指,下一瞬,叶沁竹的视线中,出现宁玄机随性的笑容。   “少尊,请您看这个。”   她没有迟疑,从空间囊中取出玲珑水镜,双手递上,呈送到他面前。   宁玄机接过,他熟门熟路地点亮圆形符。下一瞬,脸上的笑容就灿烂了几分。   和面对叶沁竹的假笑全然不同:“阿语!”   镜中人声音急切:“玄机,我阿妹还好吗?”   宁玄机:“非常好,我一直在关注她,绝对没有遭遇任何危险。神灵人身要来行宫的事,我也一早与她说了。”   全然不顾叶沁竹目瞪口呆的视线,浑身洋溢着“快夸我”三个字,像只乖巧的小狗。   “不要得意忘形。”穆语的声音,有点想被弟弟缠住的知心姐姐,“七星盏点亮了吗?是不是欺负我阿妹,逼她交出玲珑镜了?”   宁玄机连连摇头:“当然不可能,阿语,我很听话的。”   拿着玲珑水镜,笑得特别可爱。   宁玄机走到那尊银杯面前,他在指尖划了道伤口,而后取出一物,捻去其上气息。   鲜血混着气息,飘飘荡荡,落入杯中。   二人身后,长指拨开垂下薄纱。帘笼垂下,男子形容俊美,神态如浮冰碎雪,冷冽的目光无声扫去。   苏长柒隐在幔帐之后,注视眼前一幕。灵阵没有异样,宁玄机确实是来帮忙的。   他知道穆语是谁,年轻的法修,此地原本的圣女。叶沁竹先前说的,裴述给她指的明路,居然是向穆语求救。   叶沁竹背后的存在,不让她接受自己的援手,却允许她跟随穆语离开。   宁玄机没理由主动背叛浮灵教,当是名为穆语的修士施了花招,蒙骗过他。   灵阵没有出现异常,虽不知是他真的上当受骗,还是主动愿者上钩。但宁玄机为了讨穆语欢心,愿意带她的“妹妹”离开教会。   ——不安全,不可靠。   无论怎么想,这条出路都像是走独木桥似的,摇摇欲坠。难怪会被列入允许的行动范围内。   苏长柒默默思量。   忽地,他的双眼稍稍睁大,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一幕。   有光如视线,穿透雨云,从天而降,落在表情夸张,和穆语一唱一和,矫揉造作地夸赞少尊英明神武的少女身上。   它安静地看着。   而后隐去。 第24章   伴随七星盏的点亮, 叶沁竹听到一声细小的机械音。   “——”   什么都没说,似乎是确认进度的节点,很快消失无踪。   很快, 她耳畔传来少年的轻音朗诵:“圣女修行之灵力, 灵子承恩之精血。合二为一,是为燃灯之火。”   “七星之盏, 连接神灵之本,点亮之日,极为唤神之日。望神灵垂怜,告知我等,何日可将圣女奉上。”   宁玄机神色庄重,认真地祝祷。   七颗星子, 明明暗暗, 连成一条绵延至海底的璀璨星河。   叶沁竹在一旁,屏息凝神, 听完宁玄机的话, 忍不住疑惑地抬眸。   灵子?   宁玄机的血,也能算作灵子的血吗?   还没等她考虑这件事, 就听见少年郎又恢复先前的玩世不恭。他翘起尾巴,主动朝穆语邀功:“阿语,我搞定了。”   穆语“好,多谢玄机。剩余的事, 也麻烦你了。”   “没问题, 你妹妹, 就是我妹妹。”   宁玄机:“依照先前的约定, 我带你的妹妹来见你,你与我同归。”   镜中人毫不迟疑, 笑语盈盈:“当然,我们约好了。”   叶沁竹站在一旁,第无数次地揣摩,这二位究竟是什么关系。   还没等她琢磨出味来,宁玄机已经快乐地和穆语道了别,切断联系。   少年眉宇间闪过丝阴郁,垂下圆镜。他的墨发被整齐束起,脸上的表情没有遮掩,当神色浮现狠厉时,亦明明白白地展现了出来。   他回头,看向叶沁竹:   “圣女阁下,七星盏已经点亮,您的灵子没用了。为了安全,您的这位灵子,不留下较好。”   话里话外,有杀人的意图   叶沁竹:“什么意思。”   她拦在宁玄机身前:“你别动他,自从我被绑来此地,都是他一直在安慰、支撑我。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早就疯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魔族发出不屑的声音。   宁玄机:“听好了,带你离开一事,是阿语嘱托我的事,我不想让她失望。”   “父尊与神灵关系匪浅,除了我,没有人能堂而皇之地带人从祭厅出去。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近身的灵子、还有先前正教会派来的替补,凡是今晚可能见过我的人,必须全部处理掉。”   宁玄机回头,看向床榻。他看不见已经放下帘笼,攒够力气走下床的修士,手中浮现一柄魔刀做武器,对准幔帐的位置。   “好妹妹,虽然不知你和你的灵子是何关系。多一个人知晓事情内幕,就多一分威胁,我会迅速下手,不叫他感到痛苦。”   宁玄机握住魔刀,不知哪来的兴致,安抚叶沁竹几下。   叶沁竹抬起双手,捂住俏脸,没有答话。   宁玄机以为她在害怕,夸张叹息一声,正准备动手。   他忽然不再动弹。   苏长柒:“收回杀心。”   他身着洗去血渍的浅色长衣,面上带有些许疲态。神色未变,站在少年身前,宛如飘飘而至的白玉人。   说话间,手中掐诀,灵力自指尖泛起,往魔族识海中灌注。   苏长柒:“明白了?”   手下之人陷入迷糊,只能回答:“是。”   苏长柒早就离开幔帐,来到二人身旁。苏长柒施了幻术,宁玄机看不见他。他姿容特秀,萧萧肃肃,眼底遍布寒意,思索如何处置其人。   在少尊侃侃而谈,扬言要杀死灵子时,苏长柒已站到他面前。他本想直接除去此人,想起叶沁竹曾三番五次,强调说只有完成祭祀,才能离去,没有伤人的想法。   捻了个手诀,手掌往其面门罩。   苏长柒的身量更高些,抬手时没费多少力气,手覆下时,刚好是宁玄机安慰叶沁竹的时候。   宁玄机以为叶沁竹是害怕捂脸,实际上,她再不做点什么,自己脸上扭曲的表情就要藏不住了。   ——怎么会有这样啼笑皆非的场面,她不是主角,都替宁玄机感到尴尬。可恨她这双眼免疫幻术,被迫看完少年口出狂言,却被高人一手制止的喜剧。   叶沁竹五指张开一条缝,看见苏长柒将手移开,魔族浑浑噩噩,脚下虚浮地站在原地。   终于没忍住,将头低下,开始笑。之后笑声越来越大,到后来,弯着腰补了道隔声符。   “我忍得好辛苦!”叶沁竹笑得肚子疼,“他说要处理灵子的时候,我真是吓了一跳,担心他性命不保。”   现在看,性命是保住了,就是脸面在叶沁竹心里,彻底丢光。   苏长柒:“我不会杀他。”   他双眸微眯,看向叶沁竹头顶。   那道光在七星盏亮起之后,便消失无踪。   它像在看叶沁竹,也像在看浮灵教,似乎在期待不久后的祭祀。苏长柒第一次见到此景,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再也寻觅不到。哪怕他故意出手,压制住宁玄机,也不曾察觉多余的视线。   “你要按照他们提出的方法,前往祭厅?”苏长柒问。   叶沁竹点头。   苏长柒:“那样不安全。”   “我知道。”叶沁竹召来先前布下的灵阵,“可至少他们没说谎,说明穆语,以及这位少尊,是真心实意想帮我离开此地。”   更重要的,是系统没有提出异议。也即是说,它默认了这种方法。   “肯定不安全,我明白。”叶沁竹点了点头,“我不可能像穆语描述的那样,畅通无阻地离开浮灵教。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不是吗?”   “……你先前的提案,不行。”她移开目光,不去和苏长柒对视。   没法解释。   幸好对方像是察觉出她的难言之隐,并不过问。   苏长柒低头,看向呆滞地站在原地的魔族:“灵子不足为惧,不必诛杀,明白吗?”   宁玄机点点头,模样意外乖巧。   苏长柒:“帮助圣女逃跑,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宁玄机:“只有我与穆语,其余无人知晓。我和她最初的约定,就是祭祀日与我一同离开此地,自此隐居。不久前她用传书找到我,说她虽然离开浮灵教,但连累与她体质相同的亲生妹妹,拜托我搭救。”   苏长柒默了默,目光幽冷:“你相信她吗?”   宁玄机:“不信。”   苏长柒:“会背弃约定吗?”   宁玄机:“不会。”   一问一答,干脆利落,叶沁竹站在一旁,神色时而沉思,时而愕然。她快速地整理信息:“也即是说,少尊明知是假,但帮穆语的心思却是真的。而穆语提出的交换,则是离开庚辰仙府,和他在一起?”   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劲。   “算了。”少女叹息,挪到苏长柒身边,“能不能帮我问问,他们打算如何行事?”   “密道。”苏长柒似乎早就将叶沁竹纳入询问的范围,她甫一问毕,宁玄机立即回应。   “从正厅室往右,开启密道,从密道中出去后,便是浮灵教境外,乾巽之壁边界,她想去哪儿,与我再无瓜葛。”   ——也就是说,一旦成功将叶沁竹送出,少尊便会立刻离开。少女的命运如何,和他毫无关系。   “阿七,乾巽之壁,是什么?”叶沁竹把现有的信息消化完毕,忆起自己听到陌生的词汇   对于叶沁竹对修真界一问三不知的状态,苏长柒已经适应。她时常问许多东西,他一一耐心答复。   但听到“乾巽之壁”的名字时,男子垂下长睫,罕见地没有立刻回应。   他继续对宁玄机提问:“如若出了地界,穆语没有遵守约定,你当如何?”   宁玄机听完,咧嘴,露出微笑。   “那自然是把她捉住,关起来,锁住琵琶骨。毕竟我们说好的,她不能言而无信。”   “原来如此……”   苏长柒露出了然的神色:“怪不得会是,乾巽之壁。互相利用,你二人对彼此的性情,倒是了解得清楚。”   他没有着急回答叶沁竹的问题:“看明白了?这是魔族的性格。”   “魔界纷乱,尽管曾有修士入内治理,但礼法教律不过昙花一现。魔族虽重情义,却很难生情。生性残忍,且不懂克制。父食子、子弑父的场面屡见不鲜。在没有足够的实力压制他们之前,切勿和他们走得过近。”   “倘若像这位庚辰仙府的法修般,引得魔族对她上心,后续必然会有一番波折。”   叶沁竹认真听,到最后,露出疑惑的神色。   她抗议:“不对啊。林翎也是魔族,但我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好人。”   苏长柒愣住,奇怪地看向她。   叶沁竹:“他确实很不错,虽然是畏惧你的实力,但只是怕你,用得着帮我准备那么多日用品么?我是凡人,需求与修士不同,他能想到这层,我觉得他还挺会关心人的。”   苏长柒:“……”   决定留下那日,是他找到林翎,依照自己对人界百姓的了解,让他置备物品。   怎么就被叶沁竹算到林翎头上了?尽管是小事,苏长柒依然像是无端被针刺了一下,有点不悦。   “林翎侍奉的是前任魔尊,先魔尊曾经和主母有过治理魔界的合约。林翎…姑且还算有被教化过。”他把这份莫名其妙的不快压下。   苏长柒:“先前说到的乾巽之壁,是主母在魔族入侵时铸造的。”   既然聊起修真界的事,苏长柒干脆起手以灵力绘制地图。他的面前平展半透明的图层,其上标明浮灵教在修真界边缘的势力范围,以及其上南、北、东三个方向的位置。   走到叶沁竹身边,铺开平面。   “你来看。”   叶沁竹自从穿越后,一直被关在浮灵教的四方囚笼。她整日和四色庭院眼对眼,还没有看过教外的风景。   邪灵是提前苏醒的,而叶沁竹的任务有整整三十日,献祭之后,她至少还要提心吊胆五、六天,才能算完成任务。   叶沁竹先前还在纠结,等离开浮灵教后,她该在哪里暂留。苏长柒聊起修真界的布局,她立刻凑上。   入眼是两块被划分明晰的,一大一小两处区域。其中小的一处一处颜色稍重,叶沁竹看过去,依稀能辨别先前去过的虚景地境。   苏长柒伸手,点在地图上,示意她看地图中标志行宫的点位:“这儿是我们现在的位置。”   “此地以西,是浮灵教的势力范围,在此界的最角落。以东是仙魔大战以来,魔族尚未退尽、修士还没掌控的地界。浮灵教内魔族、修士众多,教众经常于地界频繁出没。”   “再往北,是被誉为天尽头的静海,寻到法阵穿过静海,是前往魔界的一条路。”   “南方呢?”叶沁竹边记边问。   南边的位置,有一条亮色的弧线,将整座修真界一分为二。   苏长柒:“是仙门的领地。”   “人界与修真界同时并存,修士内部有明文规定,不得侵扰凡间,因此,领地内的生灵皆生活安定。”   “至于你先前的问题……乾巽之壁。”   苏长柒点上那条漂亮的弧线。   苏长柒:“想出去看看吗?”   叶沁竹:“嗯嗯。”   叶沁竹:“嗯??!”   “阿七,你说什么?”   苏长柒:“此物非三言两语能说清,如果你有想法,我可以带你离开行宫,你亲眼去看这面结界。”   “浮灵教的圣女出行,是被允许的,虽然教众深知这条规矩形同虚设,但祭祀即将举行,不会有人在这个节骨眼儿反对圣女的举措。”   苏长柒点了点宁玄机:“至于那些知晓你外出的人,直接和他一样处理即可。我能操纵他的思绪,不让他感到异样。”   叶沁竹一见宁玄机魂不附体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她低头捂嘴,极力克制上扬的嘴角。   “那倒是——不错。”   只要和苏长柒在一起,叶沁竹的心情就很安定。或者说,自从和他在一起后,安全感和踏实感快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但偶尔,也会因为阿七给她的感觉过于可靠,让叶沁竹生出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她的笑容微微止住,盯着宁玄机看。   叶沁竹问苏长柒:“你说,世界上像你这样,能随意操纵他人灵识的人,还有多少?”   “如果有人对我、或者和我有关的人动手,该怎么办?”   万一逃跑当日,他又变成这幅模样,叶沁竹找谁哭。   “此项能力……”苏长柒的目光落回掌心,沉吟片刻,“或许还有一个人有。”   如果范围很广,叶沁竹还会乱猜几个,犹豫许久。阿七说只有一个人会,那答案呼之欲出。   “肃玺仙尊,是吗?”叶沁竹成竹在胸。   苏长柒:“不是。”   叶沁竹猛地红了脸,四顾左右,试图找到点别的东西引开话题:“那什么,今天的雨下得真殷晴。”   她一直以为对方的庚辰仙府的首座,肯定什么都会来着。   苏长柒抬手,指了指七星盏。   侵略识海,操纵意识的能力,和寻常邪术不同。它不需要苏长柒耗费多少灵力,甚至手诀也很简单,只需制服对方,心念一动,便能完成。除他之外,其余修士想要进行记忆删改,且不论耗费心力,准备的材料就数不胜数。   苏长柒原本以为,是因为他资质足够好,修习术法才如此轻松。   现在回想,分明是明晃晃的暗示。只是他愚钝,未曾发现。   叶沁竹了然:“是它啊。”   “那就麻烦了,要是它对我动手,我说不定也会中招。”   她露出愁苦的表情,没发现苏长柒将手收回。他垂眸看了几眼,抬手,笔直点在少女眉心。   叶沁竹抬起眉眼,盯住苏长柒忽然戳来的长指,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阿七,做什么?”   苏长柒:“叶姑娘,我也很危险。”   叶沁竹:“?”   “你所想的,会被邪灵施加在你身上的事,我也能做到。”苏长柒提醒。   “这和普通的幻术不同,能切实影响到你的识海,不害怕吗?”   叶沁竹呆愣两下,霍然想起,最初见面时,苏长柒确实对她使用灵阵,让她控制不住地说出些心里话。   像现在这样控制宁玄机,改变他的意识,平直地询问他各种问题,而后一一得到回复,即使放在她身上。   苏长柒也做得到。   “会吗?”叶沁竹问出声。   男子笑容慢慢浮现,如春风化雨:“说不定。”   “说不定,我会变成这样的人。”   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哪怕是现在,苏长柒已经有将裴述、林翎的记忆全部清洗一遍,抹掉他们对叶沁竹的印象的打算。   曾经的他,绝不会有这种想法,只会觉得无聊且多余。如今他意识到自己心思的变化,不禁有些恍惚。   人心易变,会不会有朝一日,他的手将伸向眼前笑语盈盈的女孩。   一想到此,苏长柒便控制不住地感到恶心。   叶沁竹扬眉,一眨不眨,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男子:“提前交代自己未来的错误,倒是稀奇。”   她眉宇间露出关切:“阿七,先前的问题被打断了。我再问一次——”   “你希望我来找你吗?”   苏长柒面上笑容凝固,旋即失笑。   “我说了那么多,你还是不明白。”   他垂下长睫:“叶姑娘,你知道缓释符吗?”   叶沁竹俏脸泛起疑惑。   “它是医修所绘制的一种灵符,可以去除病人疼痛,让其感觉不到一分一豪。但它除去缓解痛楚外,没有其他的功效,相比其余治伤灵符,显得微不足道。”   “它的功效仅能维持几个时辰,时辰结束后,便会失效。分明是无用的灵符,但却是医修常备的符纸,无数人趋之若鹜。”   苏长柒:“短暂息止疼痛,实在太过令人着迷。”   “只消使用它,即使是垂死者,也能被给予美梦,送他入极乐世界。”   口腔的血腥味依然残留,提醒他先前经历过什么,也提醒他眼前的女孩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苏长柒厌恶自己的身份,也厌恶自己本身的存在,他庆幸自己暂时寻到锚点,能维持住理智,但倘若锚点不复存在,他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任何大能描画出的灵符,都有失去效果的那天。当习惯于安乐,又重新被扔回深渊之时,他是否该立下心誓,以此约束自己。   “你觉得,我会希望你来寻我么?”苏长柒问。   他的胸腔传来钝痛,时而空旷,时而拥挤。苏长柒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很清楚,他希望叶沁竹也能清楚。   即使作为取血的工具,她一而再,再而三上前后,他会离不开她。而她呢?她从头到尾,只和苏长柒一人相处,等她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是否还能维持本心,践行先前立下的承诺。   叶沁竹张口欲言。   苏长柒:“先别回答,别考虑我,认真考虑考虑你自己。”   “你能保证一日不改变想法,那一年呢?十年呢?百年呢?”   他在为她考量。   叶沁竹很明白。苏长柒能轻易制服她,此时却在真切地为她担心。   叶沁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想救苏长柒,心意很明确,也很直白地展现。但终究只是一个浅显的想法,要想兑现承诺,她得付出千百年的时间。   阿七不是凡人,不能以叶沁竹曾经的眼光来看待。如果一直没有寻到解除魔息的方法,他除了自戕与失去意识外,唯一的方法,便是如雏鸟般,日复一日地等待叶沁竹从天而降,把血赐给他。   就算她真的能从头到尾,坚定不移。   万一她能回家呢?   万一她能冲过门扉,回到她曾经习惯,如今却日思夜想回不去的家乡呢?   那可真是,令人难过的未来。   叶沁竹的心被揪着:“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直接什么都不想,接受我的提案不好吗,非要考虑最坏的结果。”   她听到头顶传来声很轻的笑,带着深重的悲伤。   “所以,你现在,想听怎样的回答?”苏长柒问。   他以指画出一个灵符,拍进宁玄机的识海内,护住他的魔识。苏长柒不知此等撇脚拙劣的术法是否能对抗那位邪灵,但即使略逊一筹,也该事事准备周全。   叶沁竹提出那个想法时,他真的难以抑制地动了心,令人心惊的拥抱之下,感谢与承诺几乎要冲口而出。   苏长柒忍住了。   叶沁竹的见识还是太浅薄,她不知道自己做出的许诺,分量有多重。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还不知道吗?他怎么能答应这种事,把她拉进陷阱中。   弊端一一分析到位,男子终于缄口,抿起薄唇,低头,不言不语地等着叶沁竹的回复。   “千百年的时间,太长了,我不知道未来。”叶沁竹认真地思索。   “但如果我拒绝,阿七会怎么做。等下次魔息爆发,而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了结一生吗?”   苏长柒:“我未曾想过。”   “你会的。”叶沁竹点头,“以我对你的了解。”   “是我把你拉出来,强行延续你清醒的意识。倒不如说,要是我不在身边,而你又没有寻到其他的办法,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叶沁竹认真思量,苏长柒含笑看她。   少女注意到他的笑容,于是抬头:“先前是我冲动,那句话太过不负责任,轻描淡写,毫无份量。”   难怪等冷静下来后,苏长柒会是那种表情。   苏长柒点点头:“既然如此……”   “我来重新更正提议。”叶沁竹说。   她收起卦盘,整容正色,深深吸了口气。   叶沁竹定下心神,认真看向苏长柒,朗声道。   “我会来找你,来报答你对我的恩情。我会努力寻找除我以外,抑制、乃至消除魔息的方法。”   “倘若真的有一天,我不得不弃你而去,而无法救你脱离苦海。”   “我会来杀你,给你迟来的解脱。” 第25章   苏长柒没能第一时间给出答复。   幸好, 叶沁竹没急着要求他回答,她说:“所以,我们要一起出去玩吗?”   她转移了话题, 像苏长柒一样, 给他思考的时间。   走到外间,看向夜幕中湿漉漉的花蕊时, 苏长柒偏过脸,问不动声色,站在他身边的魔族。   “我问你。”   “假如穆语要杀你,你当如何?”   宁玄机:“她能杀,杀我就好。但她要是没这个能力,就是我杀她。”   他仍被控制, 诉说顺从内心的真实。   苏长柒:“倘若我要杀你呢?”   宁玄机:“我会先杀了你。”   没什么区别。   雨打花枝, 淅淅沥沥。   苏长柒摇摇头,不予置评。   想杀他的人很多, 光明正大说出来的, 却只有她一个。如此堂而皇之,如此无所顾忌。   苏长柒不讨厌, 甚至,想听她再说一遍。   在宁玄机行动前,苏长柒叫住他。   “你用来点亮七星盏的佩饰,让我看看。”   即使被控制识海, 少年依然露出鲜明的不满。他不情不愿, 把佩饰取出, 递给苏长柒。   苏长柒接过饰物, 指腹摩挲。片刻后,露出了解的神色。   是灵骨, 但不是成块的骨骼。更像是磨下骨粉,融进饰品。   难怪他觉察出了微弱的气息,仔细辨别,却不是最初程越记忆中看到的饰物。   个中缘由,当是穆语用密信传书,拜托宁玄机救人,结果半路书信被截下。主母知晓她的动向,依然纵容,只是把装有他灵骨的饰品替换。   能和邪灵同阶的灵骨,她终究是舍不得。   所谓圣女,不过是灵体资质极好,却被提前从修道路上剥离的无辜人。穆语的灵体算不上顶级,她被选中,全靠随身带了他的灵骨。   而像叶沁竹这般人,则是真正的,一等一的优越。能让邪灵提前苏醒,说不定,比之淬剑之体,更甚之。   她成长得很快,过个几十几百年,说不定真能杀了他。   苏长柒垂眸,把饰物交还宁玄机:“我不拿你的东西。”   “回去,好好睡一觉。除了与穆语的约定和七星盏已点亮的事,全部忘掉。”   他指挥宁玄机离开,看着毫无停歇势头的雨丝,轻声叹了口气。   太奇怪了。   叶沁竹言之凿凿的模样,实在是太奇怪了。   相逢时,两人完全是陌路人。一个赴死,一个求生。   他们背道而驰,少女却转过身,拉住他,喊他回头。他摇头示意拒绝,于是少女说:“你决心如此,就由我来操刀,可好?”   她像是终于认可他,又像是有别的意思。   熟悉的钻心的刺痛感传开,像是有大手捏住心脏,不停往里搅动。苏长柒知道,是因为杂念翻飞,导致魔息的快速蔓延。   幸好,和先前相比,轻了太多,他眼皮都不用眨,就能将其忽视。   低声轻咳,压制住胸腔的撕裂感,苏长柒祭出道灵符,没多久,神色恭敬的医修匆匆而至。   “仙君。咦?”裴述行了一礼,看向苏长柒时,惊讶出声。   苏长柒的气色不错。   比起他们这类健康的,神采奕奕的人,苏长柒的状态绝对算不上好,但比起先前的模样,实在是好了太多。   傍晚,苏长柒硬撑着灌下愈合灵脉的汤药时,裴述看过他的脸色。他当时就在心里判明,如果就这么放任下去,他活不过今晚。   结果他活下来了,不仅活了下来,还能走能动,能把自己喊出来。   ——等等,喊出来?   裴述顿感不妙,该不会苏长柒记恨他泄密,下一刻,就要把他劈成两半。   他慌忙道:“仙君,你听我解释。非我主动告知姑娘,而是她把我锁在屋内,我如不坦言相告,就不放我出来。”   眼前人似乎没有秋后算账的打算,而是问了个诡异的问题。   苏长柒:“我问你,假如我要杀你,你当如何?”   裴述浑身一抖:“仙君饶命。”   苏长柒:“……叶姑娘要杀你呢?”   裴述直接跪下:“仙君饶命啊。”   笑话,叶沁竹什么实力,她能杀谁?少女要是挥起屠刀,必然有苏长柒的授意。   苏长柒:“……”   他深感自己多此一举,徒增烦恼。   干脆直截了当,说了自己的要求。   苏长柒:“将水镜打开。”   裴述:“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以水镜与庚辰仙府联络,把它召出来,我有用处。”苏长柒道。   裴述浑身僵直,心里杂念翻飞,害怕肃玺又改变想法,甫一拿到水镜,就冲过去砍了主母。今时不同往日,仙君的想法变得很快,简直称得上“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八个字。   裴述胡思乱想,动作却仿佛被牵引般,异常乖顺,他立时召出水镜。镜面流动,逐渐浮现出仙气缥缈的楼阁庙宇。   苏长柒设下道结界,不让另一端的人发现自己身处何地。   而后平直转眸,看向镜中的白发女修。   “钟青青。”   主母很少被人直呼其名,她长睫一颤,复又抬手,挥出结界隔绝在场诸人的视线。她似乎做足心理准备,终于抬眼,去和苏长柒对视。   在对视的刹那,各类符法纷纷涌现,防住苏长柒可能采取的所有措施。她见过邪灵,和它认识数百年,自然知道该如何对付它。   以及它的子嗣。   苏长柒在外貌上,同时继承双亲的优点,与父母皆可称得上“相似”二字。每次看到这张清冷漠然的面孔,钟青青都会恍惚间以为,很快会有女郎展露笑意。   朝她喊:   “阿姐。”   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听到的,只有毫无情感的声音,如冰雪般冷冽:“我有一个交易。”   “述之呢?”钟青青问,“被你杀了?”   苏长柒没理她:“我会前往浮灵教,砍碎其正殿,粉碎那个邪灵的人身,再把你朝思暮想的,孪生妹妹的遗骸带给你。”   钟青青似笑非笑:“想要什么?”   她觉得苏长柒今日有些古怪,和平日不一样。比起以往对所有人视而不见的模样,此时的他,竟然能勉强称得上,是个人。   苏长柒:“蛊毒的解药。”   且不提其余身外事,光从蛊虫而言,裴述的缓释药也是花了心思。制作出来后,必须当月服用,一旦超过时限,就失去药效。   他不能拖着无限衰弱的身子,和叶沁竹同行,也不能每月都消失几日,躲在角落里等蛊毒发作到极致,再逼出毒血。   “裴述虽然是研制者,但他只有缓释药,有关解药的配方与材料的记忆,都被人费了大力气封印。”   苏长柒说着,漂亮的桃花眼幽暗一片:“是你做的。”   钟青青仰起脸,美目得意地眯起:“我确实给述之下了死命令,让他不得透露解除蛊毒的方法。难为你能委曲求全,求到我这儿。”   “你变了。”她说,“但你该改改语气,这不是求人该有的态度。”   “不是请求。”苏长柒纠正。   他修长的指节曲起,虚虚轻叩两下。   庚辰仙府,钟青青为了交谈布下的结界之外,轰然传来震动。灵力扭曲,像被外来物吸走般,朝外奔涌。   钟青青眸光微促,她像是明白什么,面上陡然变色,挥手解除结界。   还没来得及动身,就见许明朝她奔来。修士模样狼狈,身上法衣黯淡无光,连法器都顾不得用,跌跌撞撞地冲在路上。   “主母,主母,不好了!”他惊声,“我等想得没错,肃玺果然人面兽心,阳奉阴违,他要杀您。”   钟青青立刻起身,准备冲出正殿。她大踏步前行时,手中已然指捏成诀,数道结界落下。另一只手覆上剑柄,准备抽出仙剑御敌。   “我知晓你在担心什么,也能回应你的期待。”   耳畔传来苏长柒的寒凉之声。   “我曾在幽谷深处,寻到一剑。此剑不喜凶煞,不嗜血肉,唯爱居阴阳之界,灭神诛佛。”   “它非恶剑,乃是造化之物,乾巽之壁拦不住他。”   钟青青转瞬出了正殿,冷眼俯视慌乱无章的修士们,她手诀作成,强行压下真气,护住山头。   许明跟在她身后:“主母,可要启动护山大阵?”   护山阵法,由被苏长柒破坏的八门困灵阵改良而成,专门为了针对苏长柒研制。核心的材料的其灵骨,可谓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一旦使用,便是两败俱伤。   钟青青:“还没到时候。”   即使钟青青冲出正殿,那面圆镜一直如影随形跟着她,她知道水镜的联系一直没断:“你敢出剑?”   “心誓若破,必有雷霆。”   苏长柒神色不动,淡声回复:“我以为你忘了。”   “不妨猜猜,心誓若破,雷霆落下时,死的人究竟是谁。”   钟青青蹙眉。   苏长柒没有说谎,哪怕是天罚,都很难让顶级的修士速死。更别提苏长柒这个层级。   即使是飞升的渡劫雷,都不一定能杀死他。要不然,让他发个心誓就能解决的事,何必总是提心吊胆。   脚下山河绵延,山光水色分布于绚丽的流光中。钟青青的神识中,那柄飞剑正以极快的速度,从象征边界的乾巽之壁飞来,几万里、几千里、几百里。   光是凭现在的速度,就算没有任何其他的术法,这么直直撞上仙山至高峰……   钟青青:“停下。”   “不然我毁了解药的配方。”   苏长柒操纵飞剑的速度丝毫未减缓。   “解毒的方法在我手上,毁掉之后,再无解除的可能。”   “告诉我原因。”   “你现在何处?”   一声比一声急。   钟青青已经能看到远处的仙剑,她能挡下,可苏长柒远不止这一把剑。第一下不过是示威,她就算能次次拦下,会耗费多少心血。   苏长柒话少,钟青青根本判断不出,究竟是何原因,让苏长柒变了态度。   “……可以。”钟青青退了一步,语气压抑。   骤然间,所有的威压消失,翻腾的灵力慢慢沉寂,宛如狂风呼啸后的海面,平静得吓人。   “不需要带回遗骸。”钟青青想了想,“杀了人身,便算完成交易。”   他其实根本不用提交易,只要像现在这样,步步紧逼,让她退步便可,为何要特意提到阿白?   钟青青闭口,不知想到了什么。   回过神,镜中眉目如画的男子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不需要接你的妹妹吗?”   苏长柒语气疏淡,让人根本想不到他口中之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钟青青面上阴晴不定,沉声答:“不需要。”   “……这倒是奇了。”   镜中人似乎冷笑一声。   “我原以为,你很在意她。”   “你的假面戴得不好,我和你交谈许久,未曾感受到你的恨意,可我总觉得,你至少应该爱着你的妹妹。”   他审视钟青青表情的变化:“你放心,我不会杀你,我只是……感到有点好奇。”   “你当初,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才会爆发出如此强烈的厌恶。”   白发的女修没有回答他。   “你该好好关注自己。”钟青青透过镜面看他,开口,“如果没有杀述之,让他给你检查一下,或许能让你心里有底。”   “想要解药?杀了人身,回来,我会考虑是否给你解药。若背信弃义,你什么都拿不到。”   ……他真的和先前,不太一样。   钟青青眯起眼,认真审视这位性情转变的血亲。他的眼型和母亲不同,但其中清冽透亮的神采,几乎无二。   如果能好好长大,说不定,性情也会随母亲。   钟青青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阿白时,她怀着孕。   挽着昔日的郎君,站在魔域,朝她浅笑。   钟絮白的手搭在小腹上,已然显怀,她明眸善睐,站在钟青青对面。   露出自己无比熟悉的,温柔缱绻的笑容,回身朝雾霭与沉重的魔息走去。   阿白,那是你的孩子。   若你爱着这个孩子。   你若爱他,那我……   许明急匆匆的声音,打断钟青青的思绪。   “主、主母,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如何是好?”   “那个人,他果然长期记恨您,现在便施以威胁,未来该如何是好。您作为府主……”   “最好立刻退位让贤,去处理我与他的私人恩怨,是么?”女修的声音冷若冰霜,打断许明状似焦虑的话语。   “我所行作为,从不见后悔,他现在想杀我,我必以全府之力对敌,到那时若我的目的未成,死的可不是我。”   “是你们。”   许明陡然变色。   “许宗主,你省下这份挑拨离间的心思。待浮灵教清缴完毕,有你好说的。”主母似在冷笑,回身,拔剑,目光扫向神色惊惧的修士。   “若无意外,二日后便会举行祭祀。”   “肃玺会前往浮灵教,若发现他有联合邪修之意,通报与我,我自会杀他。”   “到那时,把穆语放出来,任她自由行动。其余人听我号令,不得有误,违者,我将斩之。”   ——捣毁浮灵教的计划迫在眉睫,她筹划此事百余年,不可能在此功亏一篑。   许明慌忙垂首,掩去眼底神色。   他并非真心拥护主母,在他眼里,拥有淬剑之体,就应该像钟絮白那样,乖乖为丈夫诞下子嗣。而非是步入修道之路,还坐上高位。   钟絮白是位合格的孕体,可这位姐姐,怎么就不走正路呢?如果她能安生下来,由他来做府主,此世必然会再出一位如苏长柒那般,惊才绝艳的天才剑修。   眨了眨眼,许明想到了另一位,被他纳入考虑范围的少女。   某位被施以关注的,假圣女。   许明心底虽有猜测,但尚不知晓假圣女的真实天资。待穆语把人带出来后,他需亲自去辨别。如果真的和他想的一样,灵体实力低下,却天赋不俗,那便是极好。   细雨已经接连不断下了两天两夜,站在木窗前,看庭院的景象,仍有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   天色蒙蒙亮,苏长柒前往外间布下幻术迷阵,挨个儿叮嘱侍从。叶沁竹独自待在里间,整理行装。   说来好笑,还有两日就要前往正殿,她还没想好从浮灵教出来后,她该何去何从。如果不是昨夜提到密道之事,叶沁竹都没有要先出去,看看行宫外世界的想法。   “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却要……出去玩,总觉得很不真实。”少女嘟嘟哝哝。   林翎在她身旁,依照先前苏长柒的吩咐,和她解释自己先前的去向。   “虽然在下潜伏的事还未暴露,但必然已引起上层人的察觉,先前的少尊,恐怕便是来试探的。”   他并不知道少尊与穆语的关系。   “对了,我来的时候,仙长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林翎又道。   他神色有些紧张。先前他虽然有许多心眼花招,但都是因为他把苏长柒当做可拉拢的党羽,希望能借助他为先魔尊报仇。   结果拉拢失败,不仅如此,还被救了一条命。   林翎大感丢人,发誓报答恩情之余,也恨不得冲到正殿,随仙长一起砍了邪灵的人身。   因此,他有理有据地为苏长柒的奇怪发言感到担忧。   叶沁竹:“他说什么了?”   昨日她的态度很明确,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会放弃。她给苏长柒消化的时间,而他直到现在,都没有给出答复。   林翎:“他问我,假如他要杀我,我会怎么样。”   “又问我,假如叶姑娘您要杀我,会怎么样。”   叶沁竹:“?”   “哎?”   叶沁竹:“你怎么回答的?”   “那当然是引颈就戮。”   林翎回答的铿锵有力,说完,脸上表情古怪:“但仙长听完,似乎对此特别不满意。”   林翎战战兢兢:“你说仙长,会不会是因为什么原因,一时间想不开?叶姑娘,仙长和您关系近,要不您旁敲侧击,多问问他……”   罪魁祸首叶沁竹:“……”   苏长柒会有这种想法,确实是她干的。但她绝无此意,阿七理解成什么了?   叶沁竹不过是用苏长柒听得懂的方式,保证绝不做甩手掌柜,绝对不会抛下他,有那么难听懂吗?   少女露出震惊的神色,片刻后,垂眸不语,低声叹了口气。   “林翎,想杀他的人,是不是很多?”她没问苏长柒的身份。   叶沁竹不用林翎回答,看他的脸色,心里就知道答案。   是。   阿七没理解她的意思,搞不好,他还以为自己真的对他起了杀心。   ——怎么可能啊!   ——也不对,像裴述那些人,不就是先救了他,又反手害他。他怎么敢完全信任自己,信任叶沁竹不会变成裴述那样的人。   小姑娘瘪瘪嘴,把符纸收入空间囊。   这些是她拜托林翎帮忙买的,用自己的灵石做结算。   既然确定要出门,某项规划就要提上日程。   报酬。   她的灵石,在结算过后,已经由十九枚缩水到十五枚……   难道在临别之日,叶沁竹得举着十五枚上品灵石:“感谢阿七的配合,这是你的报酬,期待我们下次再见。”   思之令人发笑。   此次出行,目的本就是观修真界风光,她询问过林翎,确实能靠出售符纸赚取钱财。如果能趁机多赚点钱,也不枉她先前狮子大开口。   叶沁竹盘算计划的时候,忽然察觉有人接近。放出神识外探,发现那名女管事正行色匆匆,绕过长廊,往寝殿走。   苏长柒随意地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偏头看那位管事,看他的神色,并非是什么要紧事。   叶沁竹收拾完毕,从里间走出,正好迎面撞上管事。她眼底混沌,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显然是被苏长柒下了术法。   女管事:“圣女殿下,您先前喊我留心的事,终于有眉目了!”   叶沁竹瞪她:“什么事慌慌张张的,给我滚下去。”   她如今一夜便点亮七星盏,更印证神灵宠儿的身份,浮灵教低等级的侍从,谁敢招惹她。   女管事点头哈腰:“圣女殿下,您不是要我留意肃玺仙尊的动向吗?”   “我今日收到消息,他出现在浮灵教地境外,尚未被那群修士占领的地界中。我听说他……”   叶沁竹眨了眨眼:“嗯,好,我知道了。”   “你退下,我这两日要出行,等祭祀花轿来了,再传讯给我。”   她兴致缺缺,和昔日紧张万分,揪着管事询问肃玺仙尊是何方神圣的模样大相径庭。   熟练地指挥管事乖乖听话,向后转,齐步走。   没等女管事走远,少女转身,凑到苏长柒身边。   “你特意让她告诉我的?”   男子坐在外间竹椅上,正闭目养神。他三指搭在腕上,为自己诊脉。   听到叶沁竹的话,苏长柒睁眼:“我以为,你会想知道有关此人的事,特地让她进来告知你。”   前几日,叶沁竹一听到肃玺的名号,便惊恐万分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叶沁竹默了默:“你不是和我说过,他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吗?要是运气不好,见到他,老老实实交代自己从何处来,做过什么事,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苏长柒点头:“自然。”   叶沁竹:“那没事了。”   “性命无虞,我不怎么在意他。”   除去一点。   肃玺仙尊,和她一样,是治疗魔息的灵药。叶沁竹很想寻到他,商谈有关制药的细节。   当然,叶沁竹并不打算和阿七说。   她换上一副期待的神色:“阿七,我们什么时候出行?”   “很快便行。”苏长柒道。   他把手从腕上移开,长眉微蹙。   而后露出清风朗月般的神情:“我现在画移形符,此符玄妙,你且看好。”   像是从未听过钟青青最后的话语,从未感知到体内的变化。 第26章   关于出行的事, 苏长柒安排得有条不紊,简单地与叶沁竹讲明。   “至于林翎和裴述……”   “林翎会在暗处跟随。他知道许多奇闻轶事、风俗民情,若是有什么我解释不了的, 你可以问他。裴述会坏事, 我让他和侍从一起,留在此地。”   苏长柒:“你若同意, 我便如此安排。”   叶沁竹满脑子出去玩,都快把其余人全忘了。闻言,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觉得这样很好。”   可怜的裴医生,自从来到行宫,不是在当工具人,就是在当工具人的路上。好容易他们两要外出, 还被安排了和敌方侍从一样的待遇。   叶沁竹忍俊不禁。   “阿七心细如发, 我不如也。”适时跟上一句吹捧。   叶沁竹想起其他事:“你现在出去,外面不会有魔息吗?”   苏长柒:“那些东西, 只会在魔域和浮灵教的境内有, 修真界内极少。”   叶沁竹:“不用遮掩面貌吗?”   苏长柒:“我已经用了术法,只是你看不出来。”   瞎操心, 结果发出自己幻术免疫的叶沁竹:“……”   她不再吱声,安静地看苏长柒画符。   苏长柒的手指很长,描画之时,修长细指伴随灵力流动, 令人赏心悦目。   为了让叶沁竹看清楚, 他特地取来张白纸, 在其上绘制符文。   他端端坐于庭外台上, 体态直挺,提笔写字时, 皓腕悬空,如一尊白玉像。   玉色长颈上,用作掩饰的绷带早被拆下。那道干脆利落,又触目惊心的伤口落于其上,显得白璧微瑕。   他身上,不知还有大大小小多少处这样的伤痕。光是这些,慢慢愈合、养好,也不知道要花多久。   叶沁竹眯起眸子,她努力把注意力放在符文上,等记下各处细节后,就开始忍不住,频频看向苏长柒。   “此为移形符,地点我已选好,就在宁玄机所说的密道附近。”   苏长柒如名温和的师长,说完话,转头,看见叶沁竹眉宇间有些忧虑。   “不必担心。”他道,“有我在,不会有事。如果你要去有危险的地方历练,我也会替你把关。”   叶沁竹摇头:“不,我没有担心自己。”   她盯着苏长柒看。他现在的模样,她看习惯了。但那终究是他二人的独处,要是出现大庭广众前,感觉有些不合时宜,缺了点什么……   “你等我一下。”她忽然道。俏皮地眨了眨眼,脱兔般,重新奔回里间。   很快跑回来,掌中多处卷缠绕好的绷布。除了白布,叶沁竹还把里间的圆镜一面带出来。   她把圆镜摆到矮桌前,放正,取过截白色长带。轻手轻脚绕到苏长柒身后,作出个环住脖颈的圈。   叶沁竹:“我来包扎一下。要是就这么出去,万一吓到过路人,就不好了。”   “先前裴述说过,这些伤势不能操之过急,只能用温药慢养。无法愈合的话,重新遮掩住便好。”   她的声音清润,动作细致。白布遮掩住伤口,稍稍往内拉紧,细细压实。   “会不会太紧了?”她关切地询问。   苏长柒露出了然的神情,他勾指,轻扯了下一层层裹上的绷布。意识到什么,撩起眼皮,看向面前的圆镜。   镜中少女专注地低头包好颈部伤口,松松打上个结。   叶沁竹说得没错,颈部红痕遮住后,骇人伤口消失,他倒愈发贴近正常人。   “然后,如果要出行,阿七还需要把散落的长发束起来。”叶沁竹手指悬空绕圈,又有了新想法,“这样会比较普通,来个‘泯然众人矣’。”   苏长柒垂下长睫,觉得绷布贴在颈上,无端有点发烫,又以指勾住,往外拉了拉。   正往外牵拉,察觉叶沁竹俯身,凑到他耳边,小声低语:“要是路上和什么人结伴,不会吓着人家。”   “如果遇到过去的熟人,也免得让对面过于担心。”   苏长柒抬眸,不明白叶沁竹突然的举动适合原因。   他眼看她带来绷布,还以为她要履行自己的承诺,对他动手。   苏长柒:“不会遇到熟人的。”   叶沁竹:“那总归,要多多在意自己。”   少女声音软软的,一副哄人的模样。她松开捏住绷带的手,虚放在苏长柒的肩上,俏脸上眉语目笑。   “你得先照顾好自己,我们的约定才能有未来嘛。”   苏长柒修长指端抚上纸面,一时无话。   苏长柒:“约定?”   叶沁竹:“对啊。我不喜欢下沉的氛围,所以,在动手之前,我肯定不能看着你低落下去。”   叶沁竹本来想和阿七说,昨天的事,他把自己误会了。话到嘴边,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我并不想杀你,阿七。”叶沁竹道。   苏长柒原本想把画好的符文递出,手上动作一顿,白纸失去掌控,从指尖飘落。   叶沁竹说完,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回应。或许是对方不知该如何回应,又或许阿七觉得没必要和她再说别的。   她无端有些难过与落寞,预备把手松开。   苏长柒没让她撤。   冰凉掌心覆上,按住她的手,打断叶沁竹的黯然神伤。   少女的目光落在和自己相叠的手上,脸上浮出茫然。   叶沁竹:“为什么不放手?”   指节微微弯折,仓皇无措。苏长柒手掌很大,单手覆上时,就将叶沁竹的手包住,少女蜷起手指,整个儿把手送入他的包裹中。   苏长柒问:“不想杀,是什么意思?”   叶沁竹硬着头皮:“就是字面意思。”   “但先前说的话,也是真心的。”她认真道。   她会杀他。   如果别无选择,如果苏长柒需要,她一定会送他安眠。   但那必须是穷途末路,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叶沁竹都不会放弃。   叶沁竹小嘴张开又合上,不知如何诉说出口。   她听到男声清朗:“原来如此。”   “我好像,明白了。”苏长柒道。   眉宇间放松下来,连带语气,也显露出笑意。   他背往后靠,扭身回转,没有松开手。牵引着叶沁竹的手,落在自己额上。   叶沁竹没有抽手。   她问:“你明白了什么?”   没能得到想要的回答。   凉意从手背漫上,往心底窜。但她没有害怕,已然熟悉这份寒凉的温度。她由他拉着,站在原地不动,苏长柒的力道加重几分,把叶沁竹拉近几分。   叶沁竹弯腰,视角不停向下,男子眼底仿佛落了朝霞,澄澈晴朗如琉璃。   黑压压的云雨漫天,却仿佛有光透出,为层云镶上金边,如梦似幻。   叶沁竹离他很近,再靠近些,可能会失去平衡,跌进苏长柒怀里。   她的指尖触及冰凉,纤纤细指正中男子眉心处。   苏长柒:“叶姑娘,看好了。”   “我和其余修士不同,单纯的致命伤不足以要我的命。”   他把她的手握紧,不让她乱动。引导她,慢慢向下。   “眉骨下三寸乃是紫府,咽喉廉泉,胸后为心脉,三处命门全被破坏,才可要我性命。”   “若一次无法同时下手,便毁紫府,可至重伤。”   最终,叶沁竹的手停在苏长柒心脉处,不再移动。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好似屏住,薄唇紧抿,指尖连带手掌一同失去知觉,连眨眼都忘了。   “记住了吗?”苏长柒问。   她并不想杀他。她用杀人的口吻,道出的却是救人的承诺。   苏长柒如乱麻般的心思豁然解开,空洞心脉中似有暖流淌过。   他的笑容愈发鲜活,盈盈笑到一半,眉头骤然拧起,胸口熟悉的感觉再度传来。他下意识想抬手按紧,发觉叶沁竹在旁,手刚松开些许,又重新握上,想装作无事发生。   没能瞒过。   叶沁竹迅速发现不对劲,她顾不得其他:“怎么回事,昨天的血没喝够吗?”   苏长柒摇头,面上神色恢复如常:“无碍,魔息已经被压制,只是偶尔会反复罢了。”   他想轻描淡写地把话题揭过去。   “不许骗我。”少女眉头紧锁,“什么叫反复?我的血也不能完全解除症状?”   “你不许轻飘飘闭口不言,不然我今天不走了。”   她说到做到,作势要摘下空间囊,转身往里走。   苏长柒知道瞒不过,思衬片刻,努力往好里说。   “识海与灵台,皆无需担心。”   “只是情绪变换时,会有些隐痛,程度很轻,没必要担心。”   叶沁竹耐心地把话听完,漂亮的娥眉拧成一团。   怎么就很轻了!   叶沁竹觉得苏长柒肯定在安慰她,他说程度很轻,约摸和先前用剑自伤的痛感差不多。这哪是很轻,分明还是疼着。   “情绪变化,是……”   “无论喜怒,只要是变化,都会造成异动。”苏长柒想了想,没有刻意隐瞒。   叶沁竹说不出话:“这!”   这也算什么事,这也太欺负人了。   照这种逻辑,阿七必须保持平静无波的情绪,才算安全。叶沁竹想让阿七过得开心些,在他身边兜兜转转,岂不是无形间害了他。   叶沁竹:“我不太会说话,要不,我离你远些?”   她打算把手收回,离阿七远远的。   素手正往回抽,忽然感觉苏长柒施加力道,牢牢拽着她,不让她拉开距离。   “我不喜欢那样。”他蹙眉道。像个不知世事的孩童,找不到合适措辞,词不达意地吐露心头的想法。   叶沁竹:“但——”   苏长柒:“你要是收手,我会更难受。”   叶沁竹一阵阵头疼。她苦恼地皱起小脸,眉毛揪在一起,犯愁地弯下腰,手指搭上他心脉的位置,仿佛这么按着,便能减轻些许他的痛苦。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长柒心脏的跳动很微弱,叶沁竹指尖覆于其上,几乎感觉不到动静。   叶沁竹没有管这份异样感,小声问他:“你说已经减轻许多,但没有完全息止。是不是因为压制魔息,和缓解痛楚,需要的剂量各不相同?”   苏长柒不自觉垂首,尚未束起的墨发落下,散至少女肩头。他明白叶沁竹的意思,委婉地拒绝:“叶姑娘,不必如此。”   叶沁竹已经来劲了,她抬头,热切地看向苏长柒:“再试试如何?”   她的手变换方向,改做手心朝上。   苏长柒艰难地张嘴,还打算拒绝,一道灵光划过。少女掌心破出伤口,殷色流出。她歪头看他,如山野精怪,俏皮中略显娇媚,有几分勾引的意味。   今日出行,她特地换了衣衫,装成普通女郎。   比起圣女的皎洁无暇,叶沁竹身上很适合装点色彩,无论是蓝衫翠衣,还是今日这般艳粉,淡墨或重彩,都很衬她。   她曲腿蹲下,裙摆垂地散开,更显得纯质而灵魅。   苏长柒慌忙扭头,抬起袖子挡在脸前,不知道要阻隔画面,还是断绝血腥。   叶沁竹循循善诱:“你要浪费这些宝贵的灵材吗?”   “你、你为何如此突然……”若叶沁竹像先前那样抽刀,苏长柒肯定能拦住。但她的行动过于快速,完全出乎苏长柒意料之外。   “这是你教我的。”叶沁竹现学现卖,“是你说的,我可以用灵力破开创口,而非匕首等武器。”   她见苏长柒迟迟不懂,掌心一歪,发出愕然的惊呼声。   “不好。”   “阿七,糟糕了!”   惊讶之声还未休止,苏长柒强忍着将头转回:“怎么了?”   少女可怜兮兮,掌心里掬着血:“我差点儿没拢住,险些让它们漏出去。”   苏长柒:“……!”   他知道上当,被眼前物强烈地吸引,心底乱成一团,刀捅针扎齐来。他转身想躲避,袖口被拽住。   “试试看,万一有效呢。我的血那么珍贵,不能白流!”   叶沁竹直接把手举到其口鼻底下。   手掌倾倒,鲜红液珠向下落,伴随又一声戚戚然喊声:“装不住,你不要就算了。”   她的手往下垂,似有跌落之势。   最后时刻,伴随黏腻的碰撞声,从指缝外溢的殷红液体,落在另一只苍白的大手上。   苏长柒俯下身,居高临下,和叶沁竹四目相对。   接住少女未落的玉手,胸脯急促地上下起伏,身形几近僵直。新缠绕的绷布之下,喉结不住滚动,前额沁出薄汗。   苏长柒清楚,现在,是完全清醒的状态。   没有魔息的冲击,也没有人强制地按住他,逼他饮血。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浓烈的冲动与渴望。面上维持的端正假面,下一秒就会被无情撕开。   昔日被加诸于身的遭遇,他要丝毫未改地,施加在难得在意的人身上。   苏长柒问:“叶姑娘,会觉得我恶心吗?”   叶沁竹摇摇头,语气肯定:“不会的。”   她眼睁睁地看他低头。   掌心的伤处,传来冰凉的酥麻感。宛如新生的蝴蝶展翅飞翔,落在心仪的花束,试探落定,伸出长而冰凉的口气,向内触探,吮吸藏在深处的蜜糖。   叶沁竹觉得痒,忍不住抬头。视线从自己掌根上移,落在视线一错不错,几乎要深埋进她掌心的男子脸上。   苏长柒双唇微张,顷刻间染上绯色。他捧住叶沁竹的手,没敢看她,贪婪而又克制,一滴不剩地舔舐沁出的血珠。   把她微蜷的手指下压,整个掌心摊开,祭出灵力,操纵血珠往下淌,落入唇齿间。   动作并不熟练,温柔谨慎中,夹杂忐忑的情绪。像个首次进入神殿,叩拜巍峨塑像的神官,他姿容秀美,动作生涩,虔诚地向心头神明献上自己初次的朝圣。   叶沁竹感受到他的舌尖刮过掌纹,顿感一片酥麻,心上如油锅倾倒,不疼不痛,就是痒得厉害。   她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用力咬紧嘴唇,仓惶将头转向旁侧,不敢去看他。   苏长柒以为她在忍:“我弄疼你了?”   “没、没有……”叶沁竹觉得现在氛围有点奇怪。   对话奇怪,她的面色奇怪,就连说话时,她颤抖的语气都很奇怪。简直就像……   苏长柒:“要是疼的话,别忍,直接和我说。”   叶沁竹坚持不住,耳朵跟烧起来似的,憋半天:“真的!没有!”   小心翼翼侧眸去瞟,看见苏长柒神色如常,丝毫没有对这一系列行为有反应。   等苏长柒替她把血渍除尽,又用药抹除伤痕后,叶沁竹往后退了一步。所有杂念在脑中过了一圈,通通压下。   “你、好点了吗?”她记着正经事。   因说话说得迟了许久,苏长柒没能立刻回答。他反复漱着口,直到口腔的血腥味淡去,品不出任何滋味,他才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若有所失。   回答叶沁竹的问题:“你猜得没错,足够的灵血,确实能缓解”   也让他明白,有些情绪,不是魔息蔓延的疼痛造成的,而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哪怕现在,许多异样的感觉依然留存,未曾散去。   叶沁竹结巴:“那、那那那…那太好了,那什么移形符,对,移形符,我现在就画。”   在她劈手躲过纸张,专心致志临摹移形符时,苏长柒把披散的长发拢起,随手取来条发带,动作很快地挽发成髻。   镜中男子,随他的动作,外形稍有变换。   和原先虚景地境的灵子相比,装扮更像是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修士。   叶沁竹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头也不回,专心致志地画符,绝不被美色所误。   指尖落下最后一笔,少女抬头挺胸,合掌轻拍。   确认灵符已成,知道避无可避,鼓足勇气回身:“阿七,我成符了——”   话说到一半,险些被眼前人晃了眼。   男子周身气质依然冷冽,穿着出行的长衣便服。眉宇依然疏淡,面色苍白。但束起墨发后,病气稍退,神采略振,像画中走出的文弱公子。   真是貌美无双。   叶沁竹真心实意地赞美。   他听到叶沁竹的声音,从座椅上起身,走到她身旁。   苏长柒没和叶沁竹对上视线:“灵符已成,只差手诀。”   “你看着我的动作,切勿有疏漏。”   叶沁竹知道他在教她,连忙跟上动作,与苏长柒一同掐诀。苏长柒刻意放慢动作,让少女将完整的手诀捏成。   转瞬之间,真气笼罩二人。叶沁竹第一次捏诀,心里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出现失误,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环境迅速变化,她连眼睛都不敢眨,将奇异景象尽数收入眼底。   从眩晕中回身神,第一时间引入眼帘的,是面高无止境的、巨大的光之白壁。   自天边起,呈温和的弧度,划出如流星般的曲线。拔地而起,直入云端,金文卦象浮于其上,若隐若现,伴随低沉的金石鸣声,五象星图肆意流转。   雄伟而壮丽的景象,倒映在少女一双清瞳中。   叶沁竹踮起脚尖,看得脖子酸软时,苏长柒开口:“此乃所谓的,乾巽之壁。”   “是庚辰仙府的主母倾尽全力,一手建成的结界。以战乱时死去修士的尸骸为地基,联结灵脉。不仅彻底隔绝魔息,还将入侵的魔族全数驱逐,断了他们入内的明路。”   “只要她不死,结界便不会消失。”苏长柒站在她身旁,为她介绍。   “自壁成时后,唯有联盟内的修士可自由进出,其余人若想通过白壁,必须得到主母允许。”   “你灵体纯粹,通行的证明很容易入手。若是着急,也可以联系裴述,加快进度。”   叶沁竹听完苏长柒的话,思量片刻,忍不住发出感慨:“哇……”   她对主母的印象很模糊。整座庚辰仙府,除去裴述和穆语,叶沁竹唯一有深度接触的,只有那位肃玺仙尊。   关于主母的了解,叶沁竹只知道她对那位仙君不好,挖人家的骨血制药,还有安排庚辰仙府渗透浮灵教,一门心思要在祭祀日出手,铲灭邪宗,其余一概不知。   不过现在看来……   “她还挺了不起的。”叶沁竹真心实意,“也很厉害。”   苏长柒站在她身旁,听见叶沁竹的夸赞,背手而立,修长的身姿于柔和白光前,拉下道长长的阴影。   一时无话。   乾巽之壁,确实很美。   它是一名修士的毕生鲜血,建立在无数的尸骨上。所花的心血,所做的牺牲,不计其数,也铸造了它的绝无仅有。即使是苏长柒,也无法将之复刻。   苏长柒在化魔渊时,就听到穷凶极恶的魔族相互抱怨,埋怨乾巽之壁一寸寸前挪、推进,逼得他们再也享受不到修真界的资源。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低弱凡人就在眼皮子底下,看得见、吃不着,实在是挠心挠肺。   他依稀记得,自己从魔渊出来,看到这座浩瀚白壁时,内心剧烈的震动。也记得裴述拦在他面前,要求他偿还人情时,所说的话。   “她确实有错,我若是你,也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但结界和主母的命脉连在一起,一旦她衰弱,结界亦将失效。我们无法失去她,谁也不能失去她。”   苏长柒是难得一遇的奇才,父母皆为上上人,骨龄不过二百,修为便已无人可及。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为只存在传说中,踏破虚空,得道飞升的存在。   但他无法替代钟青青。   苏长柒离开魔域,怀揣杀意直奔庚辰仙府前,曾对人间有过匆匆一瞥。   他看见大漠长河,青山秀水。他看见铺红揽翠,红砖绿瓦。他看见袅袅炊烟,渔火人家。好容易恢复百余年的安定,一切都在朝着欣欣向荣发展。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如画美景。   那是主母尽心竭力所守护之物。   那是她爱着的人间。   苏长柒选择垂下剑尖。   他没法回答叶沁竹的赞叹。   “叶姑娘。”无话的二人中,传来第三者的声音。   “你可别夸得太离谱。”   影子的颜色由浅至深,跟着一起来的魔族扒开外皮,从地底钻出。   林翎抖落身上的黑气:“所谓主母,就是个疯女人。原本好好的,从她妹妹死后,就疯得彻彻底底。不仅疯,还病,一开始病得不重,还能讲点道理,现在……啧啧啧。”   “你是没见过她残害壁内异族的模样。不管好坏,只要沾了点魔息,或者不是寻求她庇佑的种族,一律处死。清缴完毕后,高阶的化成飞灰滋润天道,低阶的、没有威胁的生灵……那人头,都能堆成山。”   “现在……更不用说。”   “总之,你若是没有点利用价值,别离她太近。不然,你永远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发疯,送你入逍遥世界。”   林翎竹筒倒豆子般,说着坏话。反正主母的手伸不到那么远,他也是魔族,想到啥说啥。   林翎不允许叶沁竹夸钟青青。和别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就算了,偏偏还是和被钟青青害惨的仙长共处时,当着受害者的面,把凶手夸得天花乱坠,这不是往仙长心里捅刀子吗?   叶沁竹听傻了。   她跟棵墙头草似的,东倒西歪:“她这么可怕……的吗?”   林翎听叶沁竹颇为相信,正准备加深少女的认知,被苏长柒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心领神会,登时闭口。   蹲下身扒拉两下,又把自己埋进影子里。   叶沁竹回身,看向苏长柒:“那位主母,真的很可怕?”   苏长柒没有回答,他像是对此漠不关心:“我们所在的位置,虽是壁外,也在修真界领域。穆语与宁玄机口中的密道位于左侧,想提前踩点,可以直接过去。”   “你身后视线范围内,有一座城镇,虽然比起壁内逊色许多,仍有修士出入,可窥视一二分其中风采。”   叶沁竹回头时,眼前豁然一亮。   浮灵教地境之外,不曾下雨。   如今正是清晨,朝霞漫天。一朵朵霞分布天边,有的鲜红有的玉白,一簇簇金色箭矢从云中飞出,绚丽地迸发。   叶沁竹视线向下,小心翼翼地打量人所制造的景物。   她看到长道,看到行人与游车,看到飞舟与灵兽。魔族与修士共同生活,高天之上,景象令人眼花缭乱,地面之上,有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在节次比鳞的房屋中进进出出。   人群拥挤,来来回回,似有什么热闹的聚会。叶沁竹瞪大眼睛,一时光顾着看,没有说话的空闲。   她忽然问:“现在是有什么活动吗?”   苏长柒完全不了解民间事,无法回答,于是影子开口。   林翎又爬了出来:“今日是迎清河娘娘的日子。”   苏长柒拦住他爬回去的动作,示意他继续说。   林翎:“清河娘娘是小地方的信仰,据传说,她主佑姻缘,副佑身体康乐。这边的老人曾受过她的恩惠,口口相传,才有了如今这般庆典庙会。” 第27章   叶沁竹没有第一时间进城镇, 庙会要等晚上正式开始,如今的热闹都是准备工作,去了也没什么可玩的。   她由苏长柒带着, 先对她现在所处的世界, 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两人一前一后,带了个影子, 一路走走停停,边看边教边学。   一路上只要遇到符文术法,苏长柒都会用灵力使其显现,和叶沁竹讲解。他介绍得很细致,叶沁竹一边听讲,一边努力学。   同时, 她根据林翎给的地图, 用搜寻符不停探索周围的安全,时间一晃而过。直到太阳西沉, 叶沁竹收回所有飞出的寻路符, 落在空白画卷上,其上立时浮现出画面。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方圆十里的所有事物尽数显现,修士飘逸的灵气,魔族的魔气、煞气,也被以各种颜色标注完毕。   等过了不知道多久, 又去进行密道的踩点。   密道设置得很隐蔽, 看布局, 应当是穆语在进入浮灵教后没多久就设立好。   为了不让浮灵教的人有所察觉, 也为了能让穆语顺利逃脱,其上被施加了不知多少符法。修士灵符、魔族咒术, 应有尽有,并不好找。   苏长柒并指祭出道灵力,隐藏严密的符文叮叮当当,落了叶沁竹满眼。   叶沁竹正在查看自己画好的地图,见到此景,立刻把地图收起。她全神贯注,专注于苏长柒指尖又点出的一枚细小符文,取出随身的笔记本,照着描画。   “这几道咒术,是新加的,用以限制密道外的人的行动。”她听见苏长柒说。   “此处密道,与其说是行路通道,倒不如说是大型的传送阵,只要踏入起点灵阵,就能出现在终点处。”   苏长柒把那几道阵符单独挑出,展示给叶沁竹看:“宁玄机的想法,应当是直接在终点守株待兔,你出现在密道尽头时,他会把你困住。准备等穆语来接你时,把她反绑下来。”   叶沁竹蹙眉,又听苏长柒道:“但那位法修也不逊色,她此番信心满满,定是早就料到少尊的动作。”   “她也会带着破阵之法来,交锋之下,宁玄机赢不了她。”   这两个人各怀心思,互相欺骗,但结局对叶沁竹无害。   只是……此地的位置城镇不远,密道又是预先布置好的,庚辰仙府中,定然还有其余人知道它。   苏长柒抬指,迅速补上灵阵,替他密切监视这片区域。   灵阵落成,苏长柒又感觉到有道光束扫下,像是视线,又如同无形的手,轻轻搭在叶沁竹身上,冷冷如霜,却透着杀意。   少女在此时问出声:“阿七,你在做什么?”   苏长柒手指微曲:“检查那两人布下的阵符而已,无需担心。”   叶沁竹不做他想:“照你这么说,我需要提前准备破魔符,炸毁宁玄机设下的阵法。这两人说不定会打起来,到时我能帮就帮,帮不了跑肯定没问题。”   她又把书册往后翻了一页,提着便于书写的炭笔,刷刷做攻略。   苏长柒点头:“你说得不错,他二人要是打起来,必会有一番动静。你记熟附近地势,到时以保全自己为上。”   “我只能送你上轿,剩下的路,你需要自己走。”   说话间,又布下数道术法,确认用处齐全后,顺势掩去密道的灵力波动,不叫更多的人发现它。   苏长柒清楚地感受到,那视线停留许久,从叶沁竹身上,转移到他身上。   它似乎很不满他的行为,但直到最后一刻,既没有惩罚,也不曾像先前那样出手。只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冷意,默默看着。   在他有条不紊布置完术法,却只字未向叶沁竹提及后,那道视线悻悻隐去。   只要叶沁竹不知道苏长柒在做什么,它就没有权利影响到她。   苏长柒不知道敌人是谁,但试探之下,勉强找到些规律。   他不能直接在叶沁竹身上布下术法,也不能让她佩戴法器防身,这些都会为它提供可乘之机。因此,游走于规则的灰色地带,不失为好选择。   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是某种人为法器,还是天外有天?他尚且不知。   它被苏长柒反复试探,依然频繁出现,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不知道他能看到它?   如果是尚未发现自己被看见,倘若它还没有注意到自己……   苏长柒垂下手,抚上腰间不存在的长剑,扣手轻弹。   他未必不能动它。   掩去眼底的杀意,开口时,话语依然风平浪静:“到此为止,遇到的符法都已经介绍完毕。”   苏长柒:“接下来想去哪儿?”   叶沁竹将厚厚一本书册合上,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放松地长长叹息。   明明是出来玩的,却头昏脑涨地学了一整天,幸好她准备周全,没放过任何一点能学习的空间。   她还以为等看完密道,就要返回行宫,听到苏长柒的问题,顿时喜出望外。   “周围人烟稀少,要是能游玩,唯一能去的也只有先前看到的那座城镇。”   叶沁竹眼底冒星星:“我们现在就去,怎么样?”   “林翎不是说,今天是什么娘娘的庙会……”叶沁竹皱眉。   她画了一整天符纸,林翎之前和她介绍的背景忘了七七八八:“什么娘娘来着……”   她求助般看向苏长柒。男子却移开目光,变换手势,捏了个诀:“我知道有人能回答。”   须臾后,影子里的魔族再度出现。   林翎:“请问仙君,有何事寻我?”   自从他自作聪明,在乾巽之壁随意多嘴,被苏长柒警告般威慑后,林翎又缩回角落,只敢在苏长柒给信号时出现。   这一缩,就是一整天。等林翎探头出来,天都和他的影子差不多黑了。   苏长柒:“先前你说的,关于庙会之事,再多讲些。”   林翎:“是。”   林翎对没有依据的传闻,莫名其妙的娘娘什么的不感兴趣,也没有特意去看她是何种模样。长期搜集各类信息,这种边角料的消息,总能挖出点内容来讲。   “据传,那位清河娘娘容貌美丽,举世无双,心地善良,乃是神仙下凡。”   “彼时的人界,还被□□占领,可谓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水中有妖鬼,山间有邪魔。”   “清河娘娘渡化妖鬼,予城镇太平。百姓皆称其为,大善,故修庙留念。从最初到现在,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   “所以说。”叶沁竹心驰神往地试探,“庙会应该会很热闹吧?”   “叶姑娘说庙会啊……”林翎一惊,把自己的腰包往后藏,生怕被发现自己就是从那儿来的。   “早就开始了,人头攒动,特别热闹。从此地往镇上走,不过一刻时间,姑娘可要去那儿?”   叶沁竹亮着双眼睛,跃跃欲试。没等苏长柒开口,她已经可怜巴巴地转过头看他:“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走,林翎,带我过去!”   密道的位置离城镇有些距离,郊区无人烟,亦不像行宫那般灵气四溢,暗沉沉的没有灯火。叶沁竹能看清事物,但她怕黑,于是从空间囊中取出纸灯笼,点上火,提灯而行。   暖融融的灯光微微晃动,被照耀之物,都蒙上层金色边框。   不断地前行,象征人烟的光芒慢慢浮现。   此时正是庙会节庆,从镇中心很远的地方,就有灯火摇曳。一排排红灯笼串串联结,又有纸糊布扎出的,五彩斑斓的彩灯,堪称张灯结彩。   走在大街小巷的,能看见一排排摊位。行人要么三五成群,要么两两相依,要么一家三口出游,都因为难得的节庆,露出欢欣雀跃的神色。   苏长柒脚步顿了一下,眼底染上暖色柔光。他忽然想到什么,看向叶沁竹:“你觉得此地如何?”   少女早就被喧哗吸引,抬头,眼底浮现惊艳之色:“很不错的地方。”   她曾经想象过,行宫外的普通人生活的场景,也莫过于此。   “离开浮灵教后,你可以在这儿等我。”   苏长柒道:“我有些事要做,等诸事皆休,我就回来找你,如何?”   她喜欢这儿,欢喜得溢于言表。如果把此地当成再见之所,倒也不错。   苏长柒自以为提案不差,没想到少女露出苦恼的神色,合上地图,摇摇头。   叶沁竹:“不行,你不能来找我。”   “要是你过来,可能会出事。等离开浮灵教后,我应该会暂时隐藏气息,先躲一段时间。”   她有自己的盘算。   如果从密道出发,往城镇走,虽说大道通畅,但隐蔽性差。依照现在的时间往后推,从祭祀日到任务彻底完成,中间有三至四日空窗期,叶沁竹潜意识觉得,系统必然会趁此机会搞些幺蛾子。   它或许惧怕成长起来、脱离掌控的叶沁竹,但并不害怕现在的她。在空窗期的这段时间,她最好找到不见人迹的地方,一个人待着,直到确认安全再说。   叶沁竹:“所以,我来找你比较好……等离开浮灵教后,阿七会去哪儿?”   她问,顺势扭头,去看苏长柒。   苏长柒回首,注视她良久:“你觉得,我们约在庚辰仙府见面,如何?”   叶沁竹:“哎?”   “什么仙府?”   “如果你想要继续修行,精进道法,入大宗是上上策。而庚辰仙府仙门第一大宗,去那儿有利无弊。”苏长柒没等她露出震惊的表情。   苏长柒:“若加入小宗,则免不了对庚辰仙府俯首,若作为散修,没有人引导,空有优秀的天资也无大用。”   叶沁竹的确该进仙门,而他所在的仙府,是最好的选择。   声名赫赫的领袖,灵气充裕的地势,以及丰富的人脉与资源。内门弟子随意出入的秘境,都是那些小门小派鞭长莫及的。   唯一的瑕疵,应当就是有名与主母结仇,却杀不死、干不掉的仙尊,像漂亮瓷釉上的米饭里,看着就扎眼。   他以“阿七”的名字藏得够久了,这张名为“苏长柒”,亦或是肃玺的画卷,必须要向她打开。   叶沁竹下意识摇头,想拒绝。还没来得及实施,动作一顿。   阿七有不得不前往庚辰仙府的必要。   他身上的蛊毒还没解除。   裴述自从来到行宫后,态度虽然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他一副坚守原则的模样,想来没有上位者的首肯,不会把解药交出来。   而裴述的上位者……   不是宗主,就是主母,或者是那位首座。   她能帮上阿七吗?   就算帮不上,要是出了意外,叶沁竹至少能用符纸掩住他的行踪。   叶沁竹用力点头:“可以。”   苏长柒并未多想,欣然颔首:“那便如此说定了。”   “要是不确定何时会来,也无妨。你可提个大致时间,我去那儿等你。”   叶沁竹连连摇头,表示不必如此。   她迟疑片刻,取出张符纸,提笔想往上写点什么,转念一想,又收了起来。   “你等我一下。”她说。   言毕,叶沁竹拉过在后面假装鸵鸟,一声不吭的林翎,嘀嘀咕咕一通,交给他一个小袋子。   “交给你了,全部卖完,立刻来找我。”她忐忑地嘱咐。   苏长柒回身时,正好看到叶沁竹郑重其事,满脸期待地和林翎说话。她像是有天大的计划,和林翎分享。话聊到最后,郑重其事地拍了拍魔族的肩,对他委以重任。   苏长柒好看的长眉轻蹙,不忍心打扰少女满脸的兴奋。他将目光移开,没有开口。   叶沁竹没发现她被人盯着,支走林翎,又从怀里掏出装灵石的口袋,跑到一家摊位前,不知道和店主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等回来时,手中多了片光洁的竹板,其上写了叶沁竹的名字。   “给,我的名片。”   她说得煞有其事。   “用符纸写名字,实在太诡异了,所以我换了别的东西做底。”叶沁竹欣赏自己挑中的竹板,线条明晰,笔直无暇,越看越喜欢。   “我也不知道要等多久,但我保证,只要恢复自由,我立刻发信号给你。竹片上的名字亮起时,你就能探出我的位置。”   小姑娘面露得意,把竹片交到苏长柒手中:“怎么样,我们也不用苦苦想什么见面地点了。”   她真是聪明。   苏长柒:“为何不用传音玉简?”   他看着竹片,神情有些怪异。   叶沁竹悻悻:“我怕我忍不住联系你。”   苏长柒:“忍不住?”   “对啊。”叶沁竹道,“等我们分开后,我肯定会想你的。到时候,岂不是自己坑自己,还是发信号比较好。”   叶沁竹一副怨声载道的模样,苏长柒静静听着,唇角忍不住向上弯起,没有出声。   瞄了苏长柒一眼,叶沁竹终是没忍住:“庚辰仙府对你做了那种事,我半点没犹豫就答应,你会不会不高兴?”   叶沁竹后知后觉,自己答应的太干脆。她想帮阿七,但阿七不一定需要她的帮助。一口应下前往庚辰仙府的提议,叶沁竹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心没肺。   苏长柒没料到她会如此,轻浅摇头。   只要她在不久后别对他产生恐惧,对苏长柒而言,便是极好。   他还记得第一次和叶沁竹提到,假如肃玺仙尊出现在她面前,叶沁竹会如何做时,少女的回复。   时至今日,苏长柒已经不想让她跑了。   “要往里走吗?”苏长柒问,“徒步而行,约莫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此地民众没有杀意,应当是良善之辈。魔族与修士,实力大多……”   苏长柒说到一半,闭口不言。   他无奈发现,自己除去对修行的规划外,对叶沁竹会感兴趣的事,几乎一窍不通。原本以为带着林翎,不会让她感到无聊,没想到叶沁竹快自己一步,把林翎支走。   要是那个魔族还在,会好上许多。   “分明是出游,开口就是打打杀杀,还真是无趣。”苏长柒歉意地笑笑。   “需不需要我把林翎重新叫来陪你?”   谈话间,男子刚巧走到红灯侧畔,火光透过红布外透,描摹苏长柒优美的轮廓。而他目光平直,波澜不惊,仿佛要融进夜色。   如此热烈的氛围,没有感染他一星半点。   他不喜欢热闹吗?   此次名为出游,实际上是来踩点的。确认密道的位置,以及周围布局,该做的事已经做完,即使现在回去也不算虚度。   长道上除去固定的摊位,还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拿着符合各自身份的货物,使出浑身解数叫卖。叫声此起彼伏,要把屋檐顶上天。   苏长柒没等来叶沁竹的回答,忽然听见有人沉声询问:“这位郎君,看您是外地人,初来乍到,可是需要向导?”   他转头看去,迎上双发亮的眼睛。   “叶姑娘?”   少女手中多了一物,一本折叠的木册。叶沁竹将之打开,粗略浏览,又合上。或红或黄的五彩灯光落下,映在她脸上,连带纤长的睫羽也透出光华。   叶沁竹露出柔软的笑容,伸手拉住他的袖口:“虽然也只是个半吊子,但要是郎君需要,我可以免费提供服务。”   “要是不需要,我们就回去,先前几下的那么多符法,我正好找时间重温。”   话虽如此,叶沁竹看向人群拥挤的街道,颇有些恋恋不舍。要是苏长柒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她只能抽身走了,当真遗憾。   满心的失落,捏住袖口的手被牵动。   “我确实对此地一无所知。”她听见苏长柒道。   “不止如此。你问我修真界的山川地貌,我还能说出一二,你要是问我其余地方的风土人情,哪怕是人尽皆知的事,我都不一定知道。”   “嘛,人无完人,看似无所不能的阿七,也有完全不擅长的事。”叶沁竹点头,她提心吊胆,等待苏长柒决定去留。   苏长柒:“有劳了。”   叶沁竹:“!!”   “不,不有劳,你愿意留下来陪我,实在太感激了。”叶沁竹做好回行宫的准备,一下子被意料之喜重回头脑。   她的杏眼弯了起来,满是惊喜交加的笑意。一时激动,干脆双手覆上,抓着苏长柒的袖子轻摇。   “你才不无趣,我可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了。”   叶沁竹的声音清润,听上去似山水叮咚,如鸣佩环。   清澈的眼底,倒映出俊美郎君微微惊讶,旋即露出笑容的面庞。叶沁竹只松开一只手,扭身回转,扬起手中木册,开始现学现卖。   “阿七,我和你说……”   林翎:“姑娘,我来了!”   叶沁竹的动作僵了一下,原本攥着阿七袖口的手指放松,任由袖角从指缝中溜走。   林翎满脸的忠厚,从影子里出现:“您给我布置的任务,我已经做完了。”   叶沁竹在拜托林翎的时候,再三强调,只要符纸全部卖出,立刻回来找她。林翎心里惦记此时,行动迅速,堪称圆满完成任务。   世上不可能有比他更优秀的跟班了。   然而甫一冒头,就见到两道冷冰冰的视线。   仙君就算了,叶姑娘是怎么回事,为何也瞪他?   林翎:“叶叶叶,叶姑娘?”   叶沁竹:“没事,你来得正好。”   她收敛神色,迟来地发觉自己心跳有些加速。   回身看苏长柒时,面颊不禁发红:“我有事要和林翎说。”   一脸和林翎有小秘密,不愿意苏长柒知道的模样。   苏长柒点头,长睫下垂,遮住眼底的阴翳。   林翎鬼鬼祟祟:“叶姑娘,这是五百枚上品灵石,请笑纳。”   叶沁竹:“哦,五百枚——多少枚?”   林翎:“五百。”   “姑娘放心,我绝对没有强买强卖,我往那儿一坐,把您的符往外一展,立刻就有人来买。”   他心虚,于是把带着先前的魔族残部镇场子,虚张声势的事迹掩去。   “总之这些钱清清白白,绝不是来路不明的。”   叶沁竹掂量手中的空间囊,情绪复杂。她摸出张验真符,挡着林翎的面催动,符纸亮光,证明魔族所言为真。   她的资产翻倍了啊,十几倍啊!   “林翎,我问你,五百枚灵石,能买什么?”叶沁竹留了个心眼,怯生生询问。   林翎:“顶级的法器肯定买不到,但是寻常地段,屋舍、楼台什么的,应该能随便挑。”   叶沁竹:巨款啊!   她捏起空间袋,和林翎道别,往苏长柒方向走时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叶沁竹回头,看见林翎正捂着鼻子蹲在那儿。   叶沁竹:“你、你怎么了?”   林翎哭丧着脸:“没什么,好像是潜入影子的方式错误,没能直接进去。”   他又尝试一次,仍然不行。林翎蹲在地上,和自己的影子大眼瞪小眼。这可是仙君传他的潜行法,怎么会失效?   林翎扭头,看看叶沁竹,又看看苏长柒。   男子站在不远处,看也不看他,对林翎的惨叫置若罔闻,也没有因为术法出错而警觉。   他刚刚出来的时候,这两人在做什么来着?   林翎骤然意识到,他可能闯祸了:“二位,你们吃好、喝好、玩好,我绝不打扰。”   影子也不钻了,起身就往外跑。留下尚不知发生什么事的叶沁竹,站在那儿,满头雾水。   “阿七,他没事吧?”叶沁竹只当林翎自己出了问题。   苏长柒轻轻摇头。   叶沁竹:“我们,还进去吗?”   她担心苏长柒变卦,有点提心吊胆。   话说到一半,被人隔着长袖,将她的手腕握住。   “别被他扫了兴致。”苏长柒也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他自叶沁竹身后来,走到她前面。   叶沁竹视线落在苏长柒的手上,眼珠子跟僵了似的,半天没动。   “前方游人众多。”苏长柒不急不缓,“恐会走散。”   “我又不会隐藏气息。”叶沁竹老实巴交,“走散的话,直接用寻人符找不就行了?”   苏长柒没有回答:“有想去的地方吗?”   叶沁竹掷地有声:“清河娘娘庙。”   她记得很清楚,那位清河娘娘管理的是健康。清河娘娘是因善举而被建庙供奉,去拜一拜、求一求,说不定有用呢?   “往直走,最里面左拐,就是清河娘娘庙。”叶沁竹早就做好打算,连带着怎么走,也爆了出来。她步幅加快,很快走到阿七前面。   美滋滋规划一番,才发现阿七正惊讶地看她。   苏长柒:“叶姑娘…有心仪之人?”   叶沁竹:“?”   “没有啊。”她回答。   “我想给你求个安康来着。”   她都快忘了,清河娘娘主掌的是姻缘。叶沁竹现在的第一要务是逃跑顺利,哪有什么姻缘要求。   她不求,有的是人求。   走到娘娘庙,叶沁竹才发现,此地寸步难行。   那并不是座大庙,容纳的人数有限,但架不住游人如火的热情。单的,双的,甚至还有三的。一组组、一对对,从里到外,堆满了人。   他们来时,门口正走过两名年轻男女。他们互相拉远距离,目光却直往对方身上瞅,或进或退,就是不黏到一起。   叶沁竹仰起脸,看向人山人海的庙宇,明白了什么叫望而却步。   她依稀记得,在她的故乡,只有财神爷有这等待遇。   “我一个人进去就好。”别说阿七了,她都不想去人挤人,但话已经说出口,总不能撤回,只能硬着头皮上。   眼见苏长柒平平抬手,像是要做什么手诀,叶沁竹眼疾手快拦住:“大家先来后到,很公平,用术法把人挤走是作弊。”   苏长柒:“这不是害人的手诀。”   他提醒叶沁竹:“不妨开灵视试试。”   叶沁竹依言照做。   顿时,周围不少人的身影都虚幻起来。看上去是人挤人,实际上不少身负灵力之人运用术法,不动声色地在人群穿行,丝毫不受阻碍。   叶沁竹还没来得及惊叹,手腕被轻柔牵拉。   “进去吧。”苏长柒道。   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那两名还在扭捏的男女,来到正殿前。殿前有同样开了灵视的修士售卖香火,见到叶沁竹兴致盎然,顺便朝她兜售普通人爱用的许愿牌。   叶沁竹没要,她只拿了三支香:“祭拜的时候,需要有什么礼节吗?”   修士:“清河娘娘原本是修士,你按道家礼拜即可。”   叶沁竹思索片刻,了然,回身朝正殿烧香处走。   修士也不失望,转而向苏长柒开始兜售。   “二位当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修士夸赞,“仙长,仙子已经点了香烛,您要是不与她同去,她恐怕会难过。”   苏长柒本应该解释,叶沁竹点的并非姻缘烛,话到嘴边,没能说出。   胸口本应伴随魔息彻底息止,陷入平静,此时却跳得很厉害,有羽毛从天而降,轻轻挠动,此时没有痛感,唯有酸涩。   苏长柒下意识想去寻求叶沁竹的踪迹。   他记得叶沁竹往哪儿走,扭头,刚好将她的模样收入眼底。   有风吹过,香雾袅袅,模糊面容。   少女身着娇粉,墨发整齐梳拢。左手在上,右手余下,垂落的睫毛根根分明,伴随弯腰,发丝从鬓间垂落,更显得夺目。   苏长柒静静地看着,空洞的心跳愈发鲜明,在耳畔震如擂鼓。   外头传来动静。   似乎是先前那对男女结束僵持,走到一起,有好事之徒大声应和,说些露骨之词。惹得那对新结成的情侣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叶沁竹也听到动静,她侧耳听了片刻,忍不住也笑开了:“这是能说的吗?真是不知羞。”   她还捻着三支香,插入香炉中。   缥缈烟雾散去,少女模样明晰,翘鼻樱唇,杏眼犹如天上星辰。面上因为听了不好的话,泛起几缕绯红。   “久等啦,阿七。”叶沁竹笑盈盈地走近,“这儿人多,我们回去吧。”   苏长柒:“等我一下。”   他朝修士伸手:“我也去替她求一轮。”   “哎?”叶沁竹茫然,“求……姻缘?”   苏长柒摇头:“和你一样,安康。”   擦肩而过时,男子抬手,拂走她头顶的灰白残片:“先前起风,有香灰落到你的发上。”   叶沁竹猝不及防,慌乱地扒拉头发:“现在呢?”   “没了。”苏长柒微笑,侧身让过她。   随手点燃后,将三支清香并排插在前三支附近。   他并不信这些。   那些修为高深的修士,也在凡间有祠堂。他们仍是凡人,不过实力高强,且行善扶弱,一批百姓自发尊崇他们,向他们供奉祷告。   通常而言,修士都会因为这种行为劳民伤财,出手制止。   三百年对自己庙宇不闻不问,这位清河娘娘,应当早就陨落。   但托她的福,苏长柒明白了自己为何而难受。   无关魔息,也无关修道。   是与凡人无二的感情,他太久没入世,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欲念。   他对叶沁竹,有了除了灵血以外的,欲念。 第28章   庚辰仙府, 气宗。   许明看着水镜中展现的符文,指腹摩挲收到的符纸,神色阴晴不定。   “修为不高, 却能画出这般精致的符文, 确实是一等一,上好的修行资质。”   “你确定, 那人是林翎?”   水镜内,是不久前飞讯传书,将符纸呈送与他的人。   “确定,我和林翎曾经共事许久,对他极为熟悉。林翎在浮灵教担任护法时,我隐瞒隶属庚辰仙府的身份, 为他提供许多便利, 他对我很放心。”   “林翎兜售符纸时,虽然遮掩容貌, 但依然漏出气息。我上前询问, 他便自然而然地承认了。他没有作符的天赋,必然是有其余人画下符文, 委托他售卖。我想着时不可待,立刻飞信传书,将符文献上。”   许明:“林翎,我记得他。”   “好像是为了替他的旧主报仇, 主动依附主母, 潜入浮灵教进行卧底。”   他露出惊喜的神色:“这枚符文, 笔者修为不高, 却落笔成符,一定是假圣女的手笔。这般资质, 怪不得能被邪灵选中,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没想到这么一个小丫头,居然有如此珍贵的潜力。反正,他们也做不成这个祭祀,如今又已骗过了邪灵,干脆去偷梁换柱。”   先把假圣女抓住,然后替换成戴上面具的替身,哪怕被发现,也能用他为仙门筹划含糊过去。   许明快速打定主意,昂起头:“来人啊——”   被人拦住。   “且慢。”在他的下位,模样忠厚的修士行了一礼,“宗主,此事急不得。”   许明不解:“为何?”   修士:“您觉得,那位假圣女是怎么做到,在浮灵教内多方监视下,大咧咧出行的?”   “一定是有人在帮她,那么,宗主觉得,此人是谁?”   许明:“谁会帮她?”   修士:“肃玺仙尊。”   修士名叫樊朔,从很早之前,就是许明的得力布下。他修为不高,却凭借出谋划策的能力,深得许明信任。   许明:“我确实知道肃玺在浮灵教,可这和假圣女有什么关系?”   樊朔:“圣女身边,有灵子。宗主,你既已知肃玺仙尊出现在浮灵教,为何不再往前想想?”   “先前壁外域震动时,肃玺的恶剑曾短暂现身,而后再无踪迹。裴述前往浮灵教,说是接假圣女,同时寻找肃玺仙尊谈判,结果人反被扣下。既没有回来,也没有被杀。这不正好证明,肃玺与假圣女所居一处么?”   许明:“怎么可能?肃玺是什么人,没理由帮假圣女。退一步讲,甘愿去当男宠吗?”   “宗主,仙君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说不定,他突发奇想,想和圣女殿下玩玩。裴述不是说,他受伤了吗?又也许是藏身于浮灵教养伤期间,不期然被假圣女吸引注意。您必须将此考虑其中,没有准备,贸然出手,必然对您不利。”   樊朔话说完,许明陡然变色,他立刻收起心思,连连摇头。   “那还是算了。”   “既然他对那姑娘有意思,我还是不掺和了。”   苏长柒是什么人,别说许明,就算是钟青青,也打不过他。他要是看上谁,所有人都别想插手。   “宗主,你想错了。”樊朔摇头,不紧不慢,“这是个机会。只需要准备充分,便可行动。”   许明惊恐瞪他:“那有这种机会?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樊朔:“假如肃玺仙尊不在那儿,你把此女请来,对您的修行,以及日后子嗣都大有裨益,此事按下不表。倘若肃玺仙尊真的对她上心……”   “苏长柒是苏长柒,假圣女是假圣女。他可以在化魔渊厮杀两百年,那个女孩儿要是被捅一刀,可是阴曹地府再难还。”   他的声音逐渐变低,一点点为许明描画蓝图。   “若是他在意,那就是他的弱点,是软肋,他就会是您的兵器。等到那时,宗主想要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言毕,见许明不说话,樊朔干脆替他发号施令,他朝下方招手:“来,零六,我告知你该如何行事。”   乾巽之壁外,热闹的城镇庙会中,被谈论的少女无知无觉,正趁人流变少,往殿内走去。   参拜在殿外进行,殿内没有蒲团,只有香雾萦绕,隔离游人。清河娘娘的塑像位置很高,在门外看不清面容。   叶沁竹想着香都上了,不凑近一观,实在太过可惜,直接跨过门槛,迈步而入。   拱手行礼,权当打招呼,抬头往上看,与高高在上的塑像四目相对。   叶沁竹:“?”   她使劲儿眨眨眼,没能挡住眼底浮出的震撼和愕然。   据传,清河娘娘姿容甚美,乃是一等一的绝代佳人。   建造塑像时,工匠大部分依照她原本的面貌,却抛掉温柔媚态,微调了柔顺的五官,改得有些中性,更显得淡然庄重。   叶沁竹抬头看神像,猛地晃了神。   她稳住心神,转头,看向苏长柒。   男子站在她不远处,低眸看慢慢燃作飞灰的竖香,不行礼、不敬拜,不知在想什么。   叶沁竹盯了苏长柒几秒,又抬头,直直地看向清河娘娘像。   “阿七,你来看。”她后退几步,顾不得礼节,举起手指,点向神像的脸。   “她和你,是不是有点像?”   这已经不是像能形容得了的,高台上那位雌雄莫辨的端美娘娘,几乎和苏长柒一个模子刻出来,说是阿七的女装扮相也不为过。   苏长柒顺着叶沁竹的指向,抬眼看去,看清神像模样后,脸上露出一瞬的惊讶,迅速淡去。   “的确。”他移开目光。   叶沁竹:“你认识她吗?”   苏长柒漂亮的桃花眼微眯:“我不认识她,但知道她可能是谁。”   三百年多年的庙宇,祭祀与香火,乾巽之壁尚未筑起时,锄强扶弱,游历四方行善的女修。   钟絮白。   叶沁竹:“谁?”   苏长柒:“或许是我的母亲。”   叶沁竹:“母亲?母亲!”   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如遭雷击。   叶沁竹不知该如何开口:“那、她现在……”   苏长柒:“死去多年。”   “我不知道她的故事,但林翎或许知晓。你要是感兴趣,可以让他讲故事给你听。”   叶沁竹摇头:“……也不是很好奇。”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别的,她看见苏长柒抬头,朝侧后方看了看。   “讲故事的人来了。”苏长柒道。   “但很可惜,除了林翎外,还跟了一个人。”   “不知是谁盯上了你,一路在接近,听林翎说,还是他认识的人,我让他把她带进来。”   “周围的多余行人已经散尽,不会有人被殃及池鱼,你什么时候想离开,便用移形符遁走,即可。”   苏长柒递出枚新写好的符文,其上是画好的移形符。他把符纸递到叶沁竹手上时,门外传来动静。   女子的声音:“林翎,你保证来的人是少主?”   林翎的回应满是尴尬:“说是少主…此事内情复杂,你喊仙尊便是。”   “这儿供奉的娘娘,居然是夫人?”林翎也没有料到此事,“你不早和我说。”   他带仙君和姑娘来这儿,明明是来玩的,结果闹出一堆事。   自从林翎知道自己坏事,夺路而逃后,先是察觉有人暗中盯梢,通报仙尊后,得了个静观其变的指令,又见到曾经的小妹,得知这儿的纪念钟絮白的庙宇。   林翎觉得,今天一整天都过得很不幸。   二人从外走近,逐渐能让叶沁竹看清模样。   叶沁竹收起符文,仔细审视。   林翎在左,另一名衣着简素的女修在右。   叶沁竹还开着灵视,目光落在女修身上,几乎一眼就看出,那名修士体内有魔息蔓延。   她的情况比苏长柒轻许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丝丝黑气若有若无,在体内穿梭,往心脉钻。   女修举止和正常人全无区别,全然不见病弱之态。体内魔息蔓延的形式,和苏长柒的截然不同,不知道区别如此大,在治疗的方法上,会有多少不同。   新来的人似乎过于激动,进入正殿时,手已经紧握成拳,喃喃自语。   “太好了,自从我与你们失散后。我一直在此为夫人守庙,如今少主亲至,夫人也可以瞑目。”   “少主呢?少主在何地?”她左顾右盼,神情夸张。   “看样子,是林翎的老熟人。”   苏长柒侧过眸子,深深看了神像一眼。转而看向叶沁竹:“如何,对这位娘娘的故事,有兴趣吗?”   “如果有兴趣,可以让他们讲给你听。”苏长柒道。   叶沁竹静静地看着苏长柒,默默摇头:“我不想听故事,我们回去吧。”   换做是她,听别人对自己逝世的母亲进行编排,肯定不会高兴。   她捻起符纸:“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苏长柒压下她的手:“稍等。”   “即使不听故事,也等我把此人解决。”   他走到林翎跟前,解除遮掩身形的易容术。   “林翎,你把什么人带进来了?”   林翎还未回答,来者看到他的模样,大惊:“夫人!”   她热泪盈眶,当即就想下跪。   林翎手忙脚乱,生怕惹恼苏长柒:“你看清楚,那不是夫人。”   性别都不对,她到底是怎么认错的。   女修抬头,目光从苏长柒身上移开,落到站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眼底泛起精明的目光。   “见过仙君。”她沉声自我介绍,“在下林柳,是夫人与尊上所收的属下。自夫人身殒、我等七人分崩离析后,属下一直留在此处,看守庙宇,从未离去。”   “林翎入浮灵教,我便做了他的副手,做了修士和魔族的中间人,长期传递消息。今日见到林翎,想着说不定仙君也回来此,一问之下,果然是这样。”   苏长柒问:“先前林翎所率的部下内乱,我为何不曾见你来帮忙?”   林柳回答得不差:“那毕竟是魔族的事,我无法干预。”   “仙君,那位莫非就是……”林柳目光移向叶沁竹,“仙君的道侣?”   刚问出口,就感到一道冷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冰锥悬空,甫一落下,就能将她刺个对穿。   苏长柒问:“你怎么知道,我和那位姑娘是同路人?”   林柳浑身一抖,还没有进一步的想法,那道如冰的目光蓦地收回。   叶沁竹原本落在苏长柒身后几步,加快速度上前。赶在苏长柒动手前,她拉住他的衣袖,用力摇摇头。   不能杀林柳。   叶沁竹还记得那只虎狼,它的体内同样存有魔息。阿七将其诛杀后,虎狼的伤口处飘出黑色的气息,让他难受许久。   如果林柳亦是这般,她一旦死去,对阿七的身体大不利。   叶沁竹无声开口:她若受伤,说不定会牵动你体内的魔息。   少女的关心,一点不剩地注入苏长柒心底,他心念一动,虽然及时低头,仍没能藏住眼底的笑意。   苏长柒:“她的最终目标是你,若不除之,要是她对你下手,又该如何?”   他用的是传音,薄唇未动,声音先已注入。叶沁竹没有那么高的修为,只能用口型回答。   叶沁竹:那就看我的吧,她对我没有提防,阿七你瞧好,看我如何让她住嘴。   少女挑起好看的娥眉,回身之际,先前那名修士已经一个箭步,窜到她身边。   林柳问:“姑娘,您是陪这位仙君来的吗?”   她是受樊朔的吩咐,来探查苏长柒与叶沁竹关系的深浅。林柳原本想得很好,先接近苏长柒,再见机行事。结果苏长柒那边被挡了回去,无法进退。不过幸好,这儿还有个傻的。   叶沁竹把手背在身后,开始描画:“是啊。”   林柳笑盈盈地和叶沁竹拉家常,丝毫没有注意叶沁竹的小动作:“姑娘此次来,是来祭拜夫人的吗?”   叶沁竹摇摇头,想到了什么,又点点头:“算是吧,但我最初并不知道是…夫人,进入正殿看到了脸,才发现他们二人很相似。”   林柳感慨:“确实很像,最初我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是夫人复生。”   她说完话,林柳迟疑片刻,真心实意地露出怀念的神情,她朝叶沁竹伸手,一副要与她亲热握手,做好姐妹的模样。   “那可真是位温柔的夫人,把我们从泥沼中救出。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在深渊中了。”   叶沁竹配合着弯弯唇角,递上自己的手。   在触碰到林柳的刹那间,猛地上翻,啪一下,扣到林柳脑门上。   定身符。   林柳见符,知道她心怀异心的事暴露,并不慌张,发出冷笑声:“我还当什么事,你算是几斤几两,也敢定——”   她说不出话。   她想最后再补个“我”字来着,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视线中,小姑娘笑眯眯地弯起杏眼:“真是不好意思,我的符比较特殊,不然,怎么能卖得那么好?”   “你忍一忍吧,你这个等阶的修士,大概两三个时辰后符纸会自然消失。”   她终究还是功法不到家,虽然画符皆灵验,但维系的时间,还需要根据实力差距决定。   如果将定身符施加到阿七身上,说不定一炷香的时间都坚持不到。   林柳:“——”   林柳再说不出话,她目瞪口呆,可连眼珠子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女从视野中消失。   耳边传来雀跃的声音:“我搞定了。”   显然,那位姑娘走到男子身边,抬头挺胸:“这招百试百灵,从不掉链子。”   林柳这才发现,正殿之内,连卖香的修士也不见踪影。她确实要求修士遣散人群,可从来没有说过,让他们也撤出殿内。   不是她动的手,那只可能是……林翎?还是,肃玺?难不成从她进殿时,目的已经被戳破了?   叶沁竹:“我确实对故事没什么兴趣,人我搞定了,咱们回去吧。”   苏长柒点头,在叶沁竹举起手中移形符后,又补上一道定身咒、藏形诀。   大有让林柳在此站一辈子,一直到死都不被人发现的架势。   一旁的林翎神色纠结,看了看叶沁竹,又看向苏长柒,不知道该求饶,还是该求情。   最终下定决心,在苏长柒手诀尚未捏成,二人尚未离开时,林翎猛地弯折膝盖,跪到苏长柒面前。   “仙君,看在林柳没有伤害姑娘,且曾经与我是多年老友的份上,请您放过她。”   苏长柒看向被贴了符纸,原地站着不动的女修,又看向跪地求饶的魔族。   “我问你,她背叛尔等,不算叛徒吗?”   “……说背叛,可那都是数百年前的事了。”   林翎:“夫人与先主还在的时候,我等的确尽心竭力地辅佐,从无反叛之心。”   “可他二人已死去数百年,我七人死的死,散的散,就算是改了主人,也不算稀奇。我那时的其余朋友皆已死亡,能遇到小柳,也算是意外之喜。”   “请仙君高抬贵手,绕了她的死罪。”   他一副沉痛的模样,看起来,对这位女修的感情极深。   他见苏长柒不说话,又转头往叶沁竹的方向看。少女满脸的纠结,她下意识想捂起自己的耳朵,扭头看苏长柒,又将手放下。   “……我不是当故事听的。”叶沁竹低声道。   叶沁竹不想把阿七的过去当故事听,但这一连串的信息量砸下来,还是让她面露惊讶。一边是“夫人”,一边是“先主”,叶沁竹有些招架不住。   阿七的父亲,不是浮灵教的那位邪灵吗?他分明还活着,可先主这名字,听上去和逝者差不多。   苏长柒摇摇头:“无碍。”   她总归会知道,从此处开始,听这些苏长柒自己都未曾听闻之事,倒也不坏。   叶沁竹见林翎盯着她看,茫然地对了两下手指,干巴巴地憋出回复:“你们的关系,是兄妹吗?”   他们都姓林,但样貌却完全不像。   “不是,只是好友。”林翎道,“我们被救时,都是落难之人,被起了相似的名字而已。”   林翎:“我等原有七人,皆是夫人在途中救下的。夫人原本想给我们好好起名,一时失察,被先主抢先。”   “我是第一人,魔族本无名字,就连先主的名字,也是有她起的。等夫人再给我起名时,先主有样学样,同时突发奇想,以序列作为代号。”   林柳的记忆没有错,钟絮白和钟青青不同。她们容貌相似,处事风格却截然相反。林翎被救起时,正好是魔息尚未四溢,三人年轻气盛,一边教化魔物,一边行侠仗义之时。   钟絮白细腻心善,和她醉心剑道,酷爱斗法的姐姐相比,更容易受到凡间弱者的爱戴。钟青青也不在意,此人轻狂好胜,却尤其偏爱她的小妹,巴不得把自己的功绩,全都算到她身上。   林翎曾听主人半开玩笑地提起过,他是如何留在姐妹身边。   钟絮白从水里捞起他之后,发现魔物能通晓人言,且身上血债不重,便主动带在身边。希望以此作为契机,将入侵修真界的魔族礼貌地请回自己该待的地方。   在起名时,不顾钟青青“太麻烦,直接和我们姓不就行了吗”的抱怨,贴心地给他贴了百家姓氏,任君挑选。   魔头选了“苏”。   因为当初不懂事,没能选“钟”,林翎的主人后悔了大半辈子。   “七人?”叶沁竹歪了歪脑袋,喃喃自语,“确实,依照谐音的话,你们的确可以是‘零零’和‘零六’。”   林翎猛点头,他知道苏长柒对此并不在意,干脆抬起头,瞄准她使劲儿求情:“二至五已然死绝,请叶姑娘向仙君求求情,放小妹一条生路。”   叶沁竹抿唇,沉思片刻。   如果叶沁竹没看错,林柳身上有许多传送用的术法,传送的、禁锢的。当时,要不是叶沁竹先发制人,说不定她现在已经不在正殿之中。   叶沁竹对这位林柳并无好感。   她不能受伤,也不能死,但这么牢牢地扎根在此地,又太过残忍。叶沁竹蹙眉停顿片刻,勉强想到一个可以糊弄过关的理由。   她扭头,看向身边男子:“既然是你母亲的庙宇,让她僵在那儿很晦气,不是吗?阿……七?”   说到最后,叶沁竹的声音无端卡住。   “阿七?”   她像是说白字,又念了一次。   裴述也喊过他“阿七”,如果叶沁竹想的没错,阿七的名字应该也有个“七”,或者与“七”发音相同的字。   她想起了林翎所说的,苏长柒父亲随意到极致的起名。   零至六,然后是,七?   巧合吗? 第29章   叶沁竹和林翎的求情, 最终化作一面巨大的灵阵。   假如林柳能给出满意的回答,或许能在苏长柒手下讨得性命。   “你是什么人?”   苏长柒问林柳。   女修的目光落在阵上,神色一连几遍。她像是下定什么决心, 不再紧张, 如同变了一个人,施施然站立。   苏长柒:“回答问题, 要是你不曾有过大错,我会放你走。”   林柳:“如你所见,代号为六的修士。”   “不,你是幻灵。”男子伸出长指,轻敲面前的灵阵,轻音响起, 伴着朗朗诵声。   “如果是寻常修士, 有名有姓,不可能被收入序列之中。你是幻灵, 曾伪装心魔吸取精魄。被得道之士摔出识海, 因为还没来得及作恶,身上业障不重, 才会被当做老幺收留。”   “与旧人分别后,既不曾前往壁内修真界,又不曾入魔渊,反而在浮灵教地境兜兜转转, 停留过久, 故而染上魔息。”   声音轻柔而缓和, 像是冥府判官, 进行对眼前人生死的评价。   殿内早没了陌生行人,伴随灵阵浮出, 轻柔的嗡鸣响起,周围空气猛地一沉,给人的感觉战栗又安心。   在灵阵面前,被他问询之人仿佛从头到脚被全部剖开,任何秘密都无所遁形。   苏长柒早已取下林翎身上的定身符,灵力凝成锁链,把她捆了个结实。真气笼上,迅速消解她简素的外表,修士皮囊消失,露出张哀婉艳丽的面容。   苏长柒看向林翎:“这是她原本的模样?”   林翎面上神情复杂:“是。恐怕是安定之后,百姓对幻灵多有恐惧,故而改变面容。”   他视线闪躲,不敢和任何人对视。   头顶传来声音:“林翎,你拜托叶姑娘求情。可倘若……我还是要杀她呢?”   林翎拧紧眉头,纠结许久,默默退到一边。   “仙君救过我,我彼时承诺过听命于你,不会食言。”   他做出选择。   苏长柒侧过幽深双眸,将视线从林翎身上收回。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拨灵阵,一道温和的传音,落入叶沁竹的耳畔。   “看到了吗?”苏长柒对她说,“魔族难生情,林柳在林翎心底的分量,还没有到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为她挣命的程度。”   他说得认真:“切记,不要去魔域,对你修行绝无裨益。”   叶沁竹站在苏长柒身旁,听到他的传音,用力点头。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魔族不魔族身上,少女目光瞥向灵阵,心底有些紧张。   阿七一向是好脾气的。   就算是初见那日,她胡搅蛮缠般,拽着他的袖子,祈求帮助,他也不曾像现在这般,光明正大地铺开灵阵审问。   当时苏长柒释放灵力,甚至没有让叶沁竹察觉到异样感。若不是他后续主动提起,叶沁竹此生都不会知晓,原来他曾对自己用过吐真灵阵。   如今这面法阵,不仅能检验真伪,甚至只要林柳开口,不论她回答了什么,苏长柒都能直接把对方看穿,知道想要的答案。   是因为同样联想到自己的名字,生气了?   叶沁竹回头,看向那座塑像。她记得清河娘娘的故事,从水中擒住邪魔,教化收服,还百姓以安定的生活。   故事中的修士死去多时,魂灵不知何处去,留下空洞的躯壳,温和而无声地注视殿内发生的一切。   苏长柒的声音依旧:“下一个问题,你在这儿,是做什么的?”   幻灵被五花大绑,清楚自己撒谎无用,干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直到实在受不住,破罐破摔般,笑出声。   “在做什么?自然是来迎接圣女,多亏她的那些符文,让我知道,此地还有这般天资优秀之人。”   苏长柒纠正:“你在此地挑选人才,如果遇到有潜力的,就会趁他们实力尚弱时出手。”   “自从乾巽之壁起,你就依附于大宗的仙长,为博得其欢心,不停挑选资质优秀的年轻人,送入壁内。换取药物压制魔息。”   他看着灵阵中浮现的信息:“男子制成灵器,女子另做他用。你……并非罪孽尚轻之人。”   林柳扭头,看向林翎。魔族已经移开目光,仿佛最初下定决心的求饶,已经是他的仁至义尽。   苏长柒:“最后一个问题,是谁让你过来的?”   林柳低下头,看自己身上的锁链,又转过头,目光死死地盯住叶沁竹。   她露出一个笑容:“你猜?”   话说出口,她整个人骤然散开,割去数百年攒起的形体,胸部的位置断裂开,化作一道青烟,飞身来到几步外的少女身旁。   “林翎也就罢了,我好歹也是你母亲的侍女,比你多活百余年,岂能被你捏着审讯?”   她自断生机,先前捆住她躯赶的术法一并失去效应,利爪抓来,饱含浓重的恨意,大有同归于尽之态。   一张结界竖起,在叶沁竹祭出符文前,把她打飞出去。   苏长柒冷眼看她,很快判断出林柳经此一下,应该是活不成了。   林翎眼看其中惊变,不禁目瞪口呆。若说一开始,林柳还有几分活下去的希望,自毁灵体往叶沁竹方向去,直接让她再无活路。   他想起曾经的旧情,想让林柳赶紧住口:“小柳,你……”   林柳:“你闭嘴!”   “吃里扒外,首鼠两端,认罪做父的东西。”   明明是垂死败者,她却像卸下重担,直接开骂。   “我确实是受人指引,但那帮人的计划如果顺利进行,就能杀你。我盼你死,可是盼疯了,如今终于得到机会,怎么能放过?”   幻灵摔在地上,破碎的衣衫化作灵气,飘飘渺渺环在她身边。她的半截身子消失无踪,魔息从体内散出,往周围扩散。   环绕在苏长柒的结界旁,犹如许久未见的老友叩门,寻找进入的时机。   像是被魔息影响,苏长柒猛地蹙起长眉,他回撤了多余的灵力,方才觉得好受些。   很快,胸口的沉闷骤然消失。又一面结界张开,隔开灵力与魔息的交汇。   叶沁竹指尖泛起光,不太熟练地翻动笔记本。她会的符不多,但记得多,找到代表结界的符文,顺利描画完毕,才松了口气。   叶沁竹:“你在做什么?”   林柳:“问那么多的问题,一个两个,烦死了。”   她撑起身子,看苏长柒的眼神中充满怨毒:“你该早早去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安然无恙地活着。”   那是直白的诅咒,包含着要将眼前人碎尸万段的恨意。   叶沁竹光是听着,就觉得刺耳。她不敢眨眼,生怕一分神,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林柳喊了个名字,被苏长柒用结界挡回,落在叶沁竹耳里,显得模模糊糊,像是有人透过静水,传递声音。   苏长柒面上的表情,难得有了变化。脸色微微泛白,透出点严峻。他身体不好,一直有难掩的病态,如今更显凋敝之态。   “叶姑娘。”他回头看叶沁竹,“我让林翎陪你回去,可好?”   那双黝黑的瞳孔,如滩浓墨,柔软笔尖落下,就会将之搅得一团乱。   叶沁竹无端感到恐慌,她猛摇头,往前进了一步,几乎要贴上他。   苏长柒低下眉眼:“如此,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他移开目光,仿佛并不在意林柳的喊声,唯有苍白的面色,透露出他此时的心情并非如言语般平静。几近懦弱地回避后,下意识朝少女的方向看去。   叶沁竹不禁想,阿七所遭遇的那些,是否都和林柳诅咒背后的故事有关。若是,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阿七,我听不见。”她说。   摊开手,露出刚画上的耳盲符。   “你的那些秘密,我不会刻意去听。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而不是模棱两可,于混沌中抛弃自己。”   叶沁竹抬眸,眼底是不加掩饰地关切:“你要是想送走我,我不会反抗。但……你要是不想我走,我会在这儿陪你。”   苏长柒:“你可以听。”   他说的很慢,光看口型,叶沁竹大致就能明白他在说什么。   叶沁竹:“还是算了,这种突然的消息,不知好坏,被外人听了没好处。”   像是为表诚意,她抬手堵住耳朵:“你什么时候愿意说了,再讲给我听就好。”   就像她的许多事,阿七虽然知晓,但从未多问。叶沁竹喜欢这种被尊重的感觉,她也该回馈同样的尊重给他。   她站在清河娘娘的神像下,吐字清晰。   苏长柒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声皆一声,引诱他伸手。   叶沁竹站得离他很近,只消轻轻一带,就能把她揽到自己怀里。   苏长柒没有行如此突然之举,他隔着袖子,牵着她的手腕,又往近前拉了几步,抬手,捂上少女的眼睛。   苏长柒:“林翎,回行宫去,查看祭祀准备到了哪一步。”   话语不容置喙,林翎听到,明白只要他回嘴,说不定也会和林柳一样,切成两半横尸在地。   小柳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什么突然发疯?他心底有无数疑问,终究没有问出口。   林翎走后,苏长柒重新把视线转向脚下。   他的脚下,是大笑着的幻灵:“怎么,不想让旁边的姑娘,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也是,连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历,怎么敢让别人知晓——”   她的笑声很快变成惨叫,身后缥缈的灵力化为实力,被拦腰斩断的痛楚和濒死的窒息一起涌上。   苏长柒:“你应当不是来与我讲这些废话的。”   “你现在死不了,哪怕血流尽,我也吊着你的命,直到你把知道的说完,说到我满意为止。”   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哪怕是叶沁竹,也听不出情绪的变化。倒地的幻灵并不关心他是喜是怒,趴在地上,看向自己的手臂。   “最后陪着夫人,协助她逃出浮灵教的人,是我。我变作腕带,绕在夫人的手腕上,陪她到了最后一刻。”   “说起来,我还是看着你出生的呢……”   林柳露出怀念的神情,很快,她的眸光一簇:“我问你,假如你身边的女孩被人换了芯,你需要花多久时间,才能认出来?”   她没等苏长柒回应:“倘若是枕边人被替换,夫人需要多久的时间,才会发现异常?”   “你记得八门困灵阵吗?那是夫人亲手绘制的,待在它身边,一点点地摸索出来的。她杀不了它,此世之人,没有媒介,都伤害不到它,只能依靠外力。”   “我送走夫人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图纸从教中带出。”   “看到钟青青那个疯女人把你当孩子养时,真是吓了我一跳。她真是蠢死了,连妹妹的意思都没弄明白。”   苏长柒低头,看向脚边垂死的幻灵。他的手颤抖一瞬,很快被压制住。   苏长柒:“原来如此,我听懂这个故事了。”   林柳笑着,又听苏长柒道:“这个故事,还有一点不太对劲,我来替你圆上。”   “浮灵教中的邪灵,让信徒以交欢之法,进行祭祀。它应当还在筹备,准备替换人身时,以己身加入祭祀,传播自己的血脉。”   林柳:“你想说什么?”   “补全这个故事。”苏长柒,“它虽然会人言,通人性,但归根结底,是酷爱繁衍的野兽。比起男身,钟絮白这般,能诞下天之骄子的体质,才更应该是它的心头好。”   “可它夺舍错人了,如果我猜得没错,应当是被人拦下。正好,那具身体也能为子嗣添砖加瓦,比起原本的目标,还强大不少。可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苏长柒没有等林柳再做反应,猛地驱散萦绕在周围的真气。痛苦和生机一并消散,幻灵的身形开始消失,唯有看向苏长柒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怨毒。   临死前,幻灵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像是天边的问询:“你是谁呢?”   “是被主母视若珍宝,从小以继承人的身份培养的剑道天才?”   “是被困在地牢中,活生生抽了不知多少根近心的灵骨,靠着愚人的善行逃离的囚徒?”   “还是被母亲视作工具生下,序列排在我等之后,不曾被任何人爱着的孽种?”   最后的余音,传入叶沁竹的耳中。耳盲符被破坏得很突然,她正沉浸在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的安静中,识海忽然被“孽种”两个字冲击。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听不见的这段时间,林柳对阿七说什么了?苏长柒迟迟没有反应,是耐心地把所有的话全部听完了吗?   叶沁竹试着扭头,去看苏长柒的脸色。   苏长柒没有让叶沁竹去看,用手臂将她拦下。他不叫她转身,也不想让叶沁竹看自己脸上的表情。   叶沁竹:“阿七?”   叶沁竹:“阿七?你怎么样?你疼不疼,难受吗,我……”   叶沁竹看不到林柳,不知是逃了,还是死了。话说到一半,嘴唇被手指抵住,她没来得及闭口,险些咬上去含住。   苏长柒:“嘘。”   “我刚刚,听了个故事。”苏长柒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   “说故事的人,被我杀了,你找不到她。”   叶沁竹:“和你有关的故事吗?”   苏长柒低笑着“嗯”了一声。   那是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然变作黄土白骨的人的故事。   钟絮白也许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唯一可知的,是钟絮白试了不知道多少种方法,明白自己无法杀死邪灵,即使杀死人身,它也只会换个人取代。   它像是从天边落入此事的辰星,没有人能杀死它,但幸好,她能制造出威胁到它飞兵器。   她孕育出体内的生命,起名,然后带离它身边,交到自己最信任的姐姐手上。   她盼望自己的孩子能早早死去,在知道何为痛苦之前,在知道何为伤害之前,化作诛邪之物。   但是钟青青误会了,她误以为妹妹是带着母爱,将名为苏长柒的孩童托付。失去姐妹的女修难得感到慰藉,花了许多时间,倾注自己难得的温柔。   直到那一日,直到她得知真相的那一日。   那一日,时隔十四年后,主母没有抱怨,没有多话,朝自己爱过的孩子,举起手中剑。   深深剜了进去。   “多谢你让我留下。”心里的疑问,获得解答,苏长柒总算能舒口气。   原来从出生开始,他就被人盼着不要经受太多痛苦,早日死去。   他忽然不知道该恨谁,想着那个算不上愉快的故事,笑出了声。   这般令人啼笑皆非的过往,这般对他寄予厚望的血亲。   全毁了,算了。   笑着笑着,腰身被用力勾住,素手攀上背脊,覆于其上。   “阿七……你……”   叶沁竹的声音:“阿七,你缓一下。” 第30章   很久之后。   苏长柒听到雨声。   雨点落在屋檐上, 顺勾起的尖角滑落,跌碎在地。   他偏过头,入眼是四种明亮的色彩。   叶沁竹动用移形符, 不知何时, 把苏长柒带离那座寂静无声的庙宇。   自从二人回来后,侍从的催眠一并解除, 重新开始行动。苏长柒缄默无语,维持这个状态不知多久。   其间,裴述似乎要上前说什么,被叶沁竹一道符打回去。   苏长柒陷入无边的沉默,直到听觉重新恢复,噼里啪啦雨打水面声响起, 方才回神。   手往上移, 虚握在叶沁竹肩头:“松开我,我没事。”   少女整张脸埋进苏长柒的怀里, 她抱着他, 用力摇头。   叶沁竹:“我还能喊你阿七吗?”   苏长柒点头,意识到她看不见, 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   叶沁竹:“……阿七,你在抖。”   苏长柒微微一愣,目光落在自己手心。   确实,在幅度极小地颤抖。他以为自己会无所谓, 继续与往常无二地活着, 结果连身体都快不受控制。   裴述说得没错, 此邪宗和自己联系颇深, 苏长柒待得越久,对庚辰仙府的威胁就越大。   苏长柒徘徊许久, 试图寻找的答案,在缥缈的香烛前,被豁然解开。   没有任何的意外,从出生起,就被给予死亡的期许。此世并不欢迎苏长柒,他是因为一个误会而侥幸活下来的工具。   唯一的,能让他获得解脱的方式,只有消失这一条路。要是再无动于衷,内心没有半点波动,实在是太过勉强。   苏长柒喉头滚动,克制地咳嗽几声。   “阿七。”叶沁竹紧张起来,“你还好吗,需不需要我……”   “不用。”   他摇摇头,破坏与毁灭的欲望泛起涟漪,被强行压制住后,又如无止尽的浪花般,层层叠起。   苏长柒:“我能抱一下吗?”   叶沁竹:“……哎?”   他的手悬在半空,礼节性地拉开距离,没有真正触碰到叶沁竹。   苏长柒:“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   叶沁竹:“好啊。”   她话说完,忍不住将头低下,不再说话。   叶沁竹自诩动作没有假如私人感情,看不出情愫的成分在,但要是被对方给出回应,意义就不一样了。   她只说了一个回复,就不吱声,任阿七圈住她的肩膀。   少女体态纤细修长,对于苏长柒而言,只需要施两分的力道,就能牢牢箍住她。   但他此时的动作,甚至算不得拥抱。他像具失去牵引的木偶,徒劳地寻求支撑,叶沁竹往旁闪躲,就会如散架般,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叶沁竹感知到明晰得不能再明晰的颤抖,在她被剥离听觉的那段时间,阿七不知听到了什么,又知道了什么,抿紧薄唇,想把涌上喉头的血水咽下去。   叶沁竹:“你疼不疼,要是疼的话,我……”   苏长柒摇头:“就这样吧。”   他第一次把人抱在怀里,清晰地感觉到掌心的柔软。他像是兜兜转转的孤魂野鬼,寻不到方向,凭着本能,把唯一愿意靠近他的人搂住。   “多谢。”他的嗓音干涩,有些沙哑。   “这倒是没事,但现在……”叶沁竹回头,看向顺长廊匆匆走来的管事,“天快亮了,阿七。”   “祭祀的时间,似乎又提前了。”   雨幕之下,太阳费力地刺穿云层,渗出薄薄的微光,照在外间厅堂中。   苏长柒垂落的,蝴蝶翅膀般的长睫猛地颤动。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听叶沁竹道:“再见的地点,是庚辰仙府,对吧?”   苏长柒:“……是。”   “叶姑娘,你真的确定了?”   叶沁竹听到她问。   叶沁竹:“确定什么?”   手从她的肩头松开,向下,落在她的腰身上。勾住,轻轻一带,把她往自己的方向又拉进许多。   男子的模样冷淡又漂亮,与淡然的神色不同,他的眼底一片阴翳。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溢出。   “我不是光风霁月的高洁之士,你来到我身边,只会受人非议。”他强调。   钻心的刺痛感,与杂念和情动混杂,于他的体内搅动,说出话的时候,喉咙也开始发甜。   苏长柒:“你还有反悔的机会,现在。不然,等你发现端倪,出现后悔的情绪时,我不会再遂你的愿了。”   更何况,即使退一万步,他从一开始就骗了她。苏长柒不打算继续隐瞒,只要重逢,谎言立刻会被戳穿。   患得患失感将他包裹,苏长柒已经仁至义尽,努力做了提醒。倘若她明知如此,依然向他靠近。   到那时,他……   恐怕很难放手。   叶沁竹抬头,脑袋往旁边歪了歪:“我来找你,会被杀吗?”   苏长柒怔住,摇头。   “被苛待呢?”   “怎么可能。”   “那不就行了。”叶沁竹笑,“你的过往和背景,与我有什么关系?”   “阿七,你信我一次,我是值得你信任的。”   说话间,她从伸进怀里,取出收起的空间囊。叶沁竹现在很有钱,空间囊再也不是林翎供给她的那一个了,她买了两个。   取出装有灵石的空间囊,很认真地放到阿七手心:“这是先前说好的,酬劳。”   强行塞入苏长柒掌心后,少女两手叉腰,颇有些神气。   “我可是一直记着的,绝对没有忘。眼看祭祀日快到,可把我急坏了,幸好林翎有良心,愿意帮我兜售符纸。”   说到后来,目光飘忽:“……虽然,过程有些波折,还招来了不明人士。”   苏长柒挑眉:“先前你和林翎说的,是这件事?”   “对,对呀。”叶沁竹理直气壮,“一共卖了五百枚灵石,你不信,可以去向林翎查证。”   “我分了你二百五十枚,作为精神补贴,至于为何不是全款……因为没有更进一步地造成身体创伤,合情合理。”   苏长柒掂着手中的空间囊,神情有些哭笑不得。他目光放低,看向手中物:   “这不是林翎给你的那个。”   叶沁竹:“那个不好看,我留着自用,换了个好看的给你。”   她从他怀里挣脱。   苏长柒没有加重力道,随叶沁竹离开,少女退开几步,又往前走。   “你等着我给你发信号,在此之前,千万别来找我。”她像是不放心,生怕她一转身,苏长柒就把自己捅了。   “等我几天就好,一定要等我来找你。”   苏长柒微微地笑,并不答话。   他转头,侧眸看向半明半暗的天空。透过雨丝,他似乎能看到明媚的,撕破梦魇的阳光,宛如无主利剑,劈开虚妄的伪装。   天的确快亮了。   他没有机会,再做像现在这般的幻梦了。也不知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眼前坚定的,言之凿凿的少女,会是什么表情。   惊讶?愤怒?还是恐惧。   苏长柒:“动静可能会比较大。”   “我更正我此前的言论,肃玺仙尊,可能会来浮灵教。他的心情不好,或许会让你感到害怕。”   叶沁竹:“真的假的啊,他,心情不好……”   “等等。”   “阿七是怎么知道的?”   叶沁竹:“难道,你认识他?”   苏长柒点头。   叶沁竹:“你骗我?”   苏长柒目光游离,点头。   叶沁竹挑起双眉,露出生气的表情:“好哇你,从最初到现在,说了多少谎?”   话说到一半,管事来到:“圣女殿下,我等收到消息,请殿下上轿。”   祭祀日只需圣女一人,灵子已是用过的消耗品,可以随意处置。   咚。   苏长柒听见一声心跳。属于叶沁竹的。   她瞳孔收缩,深深呼吸,陷入紧张的情绪。   站在下阶的管事,神情也产生变化。她抑制不住地露出笑容,眼中浮出大仇得报的欣慰。   “圣女殿下,且随我前去更衣,你的神灵在等你。”   与此同时,有手落在叶沁竹肩头。   苏长柒的幻术是何时使出的,叶沁竹不知道,等回过神来,他已弯下腰,声音响在耳畔。   “去吧。”他说,“没事的。”   一句话,把她心头积累的慌乱抚平。   叶沁竹扭头,鼓起嘴,模样有些气恼:“这位骗子郎君,你欺骗我的事,我还没消气呢。”   下一瞬,她的眉眼就弯了起来:“嘛,原谅你一次好了。”   “阿七,要是你认识肃玺,那就好办了。”   “他不是心情不好吗?你见到他的时候,让他轻点儿挥剑,别砍到我。”   扭头,双手合十,很虔诚地行了一礼:“我是个好人,拜托他别赶尽杀绝。等我到庚辰仙府,一定去登门道谢。”   顾不得管事的连声催促,叶沁竹抬头,笑容洋溢在脸色。   她的背后是连绵雨丝,女管事好歹还记着叶沁竹圣女的身份,不情不愿地撑出把纯色的红纸伞。伞面张开,明艳如火的颜色,亮晃晃的在苏长柒眼底招摇。   对于重逢的渴望,和对坦白后事态发展的交织,化作雷霆,要将他劈成两半。   苏长柒:“好。”   他抬眸,朝叶沁竹露出温和的笑容。   “下次见面之前,我会把事情都处理好。”他说。   叶沁竹没有听懂,她在原地驻足停步,良久,勾唇微微一笑,背身朝外走去。她挺直了腰杆,走过管事身边时,自然而然地凝眸看去。   “做什么?还不带路。”   轻狂依旧的语气,唬得女管事一愣。这位圣女哪怕到了今日,怎么依然搞不清状况。死期将至,还一副乐呵呵的模样,难不成她真的是去结婚的?   女管事看鬼一样,看向叶沁竹:“是,姑娘请随我来。”   她挥手,先前那些被赶到外头的侍从一拥而上,脸上全是送走了大佛,幸灾乐祸的笑容。伴随女管事一声令下,像是忍耐许久,连声祝贺。祝祷词不要钱地往外冒,纸伞被举至头顶,缓缓朝外移动。   圣女献祭的仪式流程,苏长柒早就记熟。目送少女被人簇拥着离开,他垂下眸子,感知在指尖流淌的灵力波动。   大部分教众,都前往祭祀殿堂前,祝祷神灵庇佑。圣女则会在正门下轿,朝内走,进入厅堂,见过神灵,便出不来了。   “林翎。”他最终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去乾巽之壁的终点附近守着,如果有异动,立刻像我报告。”   魔族领命而去。   苏长柒把视线转至角落。   苏长柒:“裴述,去告诉钟青青……”   “我要见她。”   裴述一直在角落里装鸵鸟,听到苏长柒喊他的名字,浑身一抖:“仙君,您别……”   “我不会杀她,她也不会想杀我。”苏长柒的叙述平静。   他从袖口取出面竹片,指腹摸索,抚过其上龙飞凤舞,配着符法的名字。竹片黯淡无光,不知道要等到哪一日,才会重新亮起。   一手握住竹片,一手递到裴述眼底。   “你不是医修吗?你来看看,这具身体还能留下什么。”   他需要等多久,三日?四日?   苏长柒把自己的命交出去后,心底便存在期待,真的到了最后一日的时候,有人能陪在他身边。无论是动手,还是就那么看着,都是极好。   相互依偎的滋味,一旦体验到了,就跟上瘾似的,完全戒不掉。   ……   祭祀日。   叶沁竹对这一天的到来,万分期待,又感到恐慌。   她在教众、侍从的簇拥下,换上圣女的正装。原以为会是凡俗婚礼常见的大红袍,结果拿到手后,才发现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   是洁白如雪的纱衣,由内衬到外袍,层层叠叠,穿在身上,重得吓人。   甫一上轿,叶沁竹就从怀里取出藏好的空间囊,把笔记本取出,确认符纸和武器都在,开始不停地背诵各类符法。   阿七无法与她同行,能不能离开祭厅,跑到右厅室,全靠叶沁竹自己。   轿子被人抬着,又像是凭空离地,一路轻盈地前飞。自行宫始,不停往西走。   坐在轿内,伴随颠簸,周围环境不知不觉发生变化。轿外敲锣打鼓的欢庆声中,魔息钻入轿帘,从外渗入,慢慢堆满了整座花轿。   唯一的不同点,是如今的魔息,色彩与叶沁竹认知不同。有黑色如旧,也有白净如雪,各种色彩交织在一起,宛如异常美妙的幻梦。   欢庆声更加热烈,而后息止,落得寂静无声。   变化发生在刹那间,简直就像教会中的所有人,同一时间陷入美好的梦乡中。   脑海内响起系统的声音:“任务进入第三阶段,离开花轿,即算参与祭祀,可离开浮灵教。”   叶沁竹屏住呼吸,良久,慢慢朝外吐息。神识外扩,清晰地感知到有人在接近,她的手指捏住空间囊,数着自己的心跳声。   熟悉的声音:“圣女殿下,请落轿吧。”   叶沁竹没出声,她坐在位置上,神识继续扩散,将整座祭厅的大致结构印入识海中,判断最好突围的角落在何处,何时出手最合适。   忽然之间,叶沁竹感到灵力震动,有柄利刃祭出剑气,隔断声与光的传播。   不合时宜的尖叫声炸响。喧嚣和吵闹像海潮般,奔涌进神圣且安详的祭厅。   无数人垂死时,靠本能发出的凄绝叫喊,震得叶沁竹头皮发麻。浮灵教在毫无预兆、毫无准备之下,遭受天罚般的攻击。   攻击一挥而就,来得快,去得也快,层叠不休的惨叫声中,隐隐有幸存者在发问。   “出什么事了?”   “敌袭?”   “敌人在哪?”   “左厅室伤亡最重,快去看看。”   女管事的声音也在此时加重:“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下来。”   一只手伸入轿内,粗暴地掀起轿帘,要把   与此同时,一柄雪色的亮剑破门而出,往前直刺。   剑刃划破长空,嗡鸣响起。   抽剑之时,女管事应声失去平衡,砸向地面。   早脱去厚重外袍,只穿里衣的少女从轿中踏出,手执细剑,警惕环顾四周。   安静不再,只剩下阵阵骚乱,从左厅室传来。大批的教众被引走,在剩余卫士上前捉拿她时,叶沁竹指尖一动,不见踪影。   藏形符。   她拔足往右厅室走,进入通道。   整座祭厅由紫色砖瓦堆砌,墙面燃烧烛火,灯影落于其上,如同扭曲杂乱的水草,朦胧的魔息迷雾般笼罩,透着水漉漉的窒息感。它分有三个大厅室,彼此间长道联结,撑出宏伟而壮丽的骨架。   叶沁竹从迷雾中钻出,挥手扇动好几下,才从步入深海的窒息感中退出。   还没跨过门槛,迎面撞上明笑眯眯的男子。   邪灵的人身,他们此前见过。   叶沁竹低头想走,被猛然拦下。   他问:“想要去哪儿,我的新娘。”   他看得到她?   叶沁竹一怔。   她的符纸一向灵验,隐藏身形后,短时间内无人可见,只有灵符撑不住消解,需要再度续上时,才会暴露。它居然看得见她?   少女往后退了一步,身后传来女子的娇笑。   “是新来的妹妹吗?”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群白衣女子。   为首的女郎身姿端方,生得温柔似水,容貌更是美极。她的身后站着数十名女子,年龄都稍小些,正好奇地往叶沁竹的方向张望,出声的,正是她们。   男子的声音:“当然,是你们的新朋友。”   叶沁竹呼吸极浅,紧握手中细剑,全神贯注地关注邪灵人身的举动。数息后,男子轻轻一笑,向后退了一步。   退……?   叶沁竹猛地回神,她慌忙转头,已经来不及。   头冠先被拽住,而后是乌发、肩膀,上衣,被无数只手拖拽。叶沁竹控制不住向后仰,狼狈地摔倒在地。   “又一个想跑的,给我回来。”   “没事的,大家一起好好生活。和钟姐姐一起,不算坏事。”   “跑不掉的,我努力了那么久,都没离开,凭什么你能走?”   女郎们的声音:“有人救你也没用,你死在这儿吧,既然是被选中的姐妹,就该和我们结局相同。”   邪灵的人身,气定神闲地指挥她们:   “她的空间囊在腰上第三排腰扣,记得取下,别让她用符。”   “那柄剑没什么稀奇的,反正也伤不到你们,留着给诸位玩吧。”   “教训归教训,等她魂魄离体后,记得好好道歉。”   女郎们齐声:“是。”   十几只手探出,抓住叶沁竹的手腕,夺下腰间的空间囊,以及她手中捏着的黄符。   ——这怎么打。   叶沁竹脑袋“嗡”的一声,她已经开启灵视,看着那些半透明的魂魄浸在白雾般的魔息中,仿佛突然拥有实体,她们蜂拥而上,掐住她的脖子,爪子抓伤她的脸。   “来陪我们,好吗?”   她们是祭祀的执行官,她们是神灵的一部分,她们是这数百年来,拥有同样遭遇的少女,她们被献祭的时候,也才十八岁。   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的时间,足以把这些被选中作为圣女,死后灵魂困在此地,不得往生的女孩们逼疯。   欢乐的祭祀中,唯有最前方的女郎不动声色。她退在几步外,平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像是习惯了,又像是早已麻木。   叶沁竹伸手去抓细剑,其中一个鬼魂笑着举起剑,把它掰断,扔到她面前。   系统的声音:“祭祀已完成,异界生命逃离失败,现进行销毁。”   “倒计时:五、四……”   急不可耐。   她明白系统为何不让她修行,就是为了让她能顺利死在浮灵教。要是没能被教众所缚,就被厉鬼吞噬。现在看来,禁止修炼只是加一层保险,就算她努力修行,也打不到这些鬼魂的实力。   保险?等等,需要加那么多的保险吗?   叶沁竹的大脑出现一瞬停滞。   断剑落地声。   很快,尖叫声响起。   不是叶沁竹的,是那个离她最近,准备把她的眼珠子扣下来的魂灵。   鲜血溅到她的面门,立时发出烤肉般的滋滋声,她的面目模糊一大片,慌乱地向后推开。被压倒在地的少女扬手攥住最近女子的发根,使劲往下扯,再一巴掌扇过去,一打打三个。   “三、二、一。我替你念了,你看看,我死没死。”少女盈盈地笑着。   她一手的血,扇完巴掌后,直接去抓另一人的衣领。叶沁竹的鲜血甫一触及鬼魂,那些少女就像被火焰炙烤般,发出凄厉的惨叫。   叶沁竹起身,手中血珠一连串往外洒。指尖轻动,转瞬成符。   “啊,想不到吧,我还挺特殊的。看来你们的繁文缛节比较多,彼此间无法通气,真是遗憾。”   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完好的素手握上断剑,目光徐徐扫过去:“来啊,打群架是吗?谁怕谁!”   目光落在邪灵身上,顿了顿。   叶沁竹能看出人身体内魔息的流动,和林柳不一样,他也是从心脉开始,往外蔓延,与阿七极像。   叶沁竹没来得及思考,视线被它身后的女郎吸引,她在朝叶沁竹招手。   女郎看着她,眼底露出钦佩的神采。她抬起手,指尖往旁横横一划。   符文?   叶沁竹一时有些犹豫,她仔细端详女郎的容貌,猛地意识到什么。   她将没拿断剑的手背到身后,划出一笔。   跟着女郎的动作,落下。   须臾,再起,又是一笔。   很快,叶沁竹做完所有的动作,身后浮出一个漂亮的灵符。   与此同时,女郎动了起来。她积蓄了不知多久的能量,一起释放而出,夺目得令人失色。   魂灵起手捏渡化之诀,柔和白光中,先前耀武扬威的女郎们,纷纷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喊。   “没事的,孩子们。”女郎轻声细语,“很快就结束了。”   “看你们受苦,却一直袖手旁观,非我所愿,实在是……羞愧难当。”   她催动少女鲜血绘成灵阵,在定格的白光中,祭出灵力,圈在叶沁竹手腕上,创造出无人打扰的结界,把她拉过来,带着叶沁竹往前走。   “等结界消散后,就赶紧逃,跑得越快越好。”她低眸嘱托,“我本来想等阿姐来,与她一同诛灭人身,并不打算救你,抱歉。”   她的声音很好听,如山间清溪:“但眼见你挣扎至此,若是什么都不做,实在看不过去。”   话出口时,她的身形在急速变淡,连同结界一起,迅速消失。   叶沁竹:“清、清……那个,清河娘娘?”   现在情况危机,不允许她多说,但变化发生得太快,叶沁竹一时没反应过来。   钟絮白回头,笑得温柔:“这是什么称呼?”   “我只是一个长留在此,救不得人,杀不得邪魔的无能之辈,当不得此等敬称。”   叶沁竹来不及解释,她眼见结界尚未消散:“我见过林翎和阿七了。”   “阿七?”   钟絮白神色变化,她早就是死人,此时脸色却惨白如纸,难以置信地看向叶沁竹。   与此同时,结界彻底消失,叶沁竹几乎是大力被掀出通道。她从地上起身,听到身后魂灵颤抖的声音,夹带哭腔。   “阿姐,我,对不住你。”   其中意思,叶沁竹来不及细想。她爬起来就逃,还没跑出几步,又被摁住。   那是肉.体的触感,把她按在地上,无法挣脱。魔息于此时涌上,预备灌入叶沁竹的口鼻,鲸吞蚕食,将她吃干抹净。   “不许走。”   邪灵与系统的声音,一同响起。   邪灵:“那个女人,做了无用功。她一直在做无用功,真是可笑,你以为你的小动作,我没看在眼里吗?你以为她的灵符,我没有感知到吗?”   “你的资质实在是万里挑一,从最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了,不然,为何要引你入阵?”   系统:“倒计时,三、二——”   叶沁竹没忍住,骂人:“你们是不是有病。”   想让我死,还要搞这些弯弯绕绕的规则,结果画蛇添足。真是有种清澈的愚蠢。   她没有骂完。   剑鸣声响。   通道塌陷的声音传来,男子磁性却夺人性命的嗓音,系统冰冷的机械音,同一时间消失。   叶沁竹拂去四散的烟灰,隐约可见有身影由远及近,朝她的方向走来。   是谁?   阿七?   不管是谁,她现在谁也不能见,一见就是死。   叶沁竹快被系统的倒计时折磨疯了,她想也不想,从地面爬起,转身就跑。   剑光如雪降下,像彩带环绕在少女身旁,没伤及她一分一毫。   直到叶沁竹冲进厅室,焦急寻人时,苏长柒执剑拨开散落的石块,进入通道。他已经看不到人影,抬手徒劳地按住胸口,单手执剑,扫视一圈通道中的景象。   快如闪电地,刺向站在几步开外,与他容貌相似的男子。苏长柒的速度太快,几乎转眼间,欺身来到近前。   眼前人身,并非本体,实力也仅仅在前任魔尊的层次。从第一眼见到时,苏长柒就知道,他能杀他。   苏长柒的体内没有流淌魔族的血,或许在见到本体时会些许吃力,但对付魔族,算得上轻而易举。   此地无人,可以随意出手。   一招、三式,垂下长睫。   “安息。”   出剑时,苏长柒说道。他的声音很低,不知在说给谁听。鲜血溅在脸上、眼上,苏长柒没有闪躲,伴随闭目,血水从眼眶落下,顺着面庞滑落。   当真是极为有趣的一幕。   苏长柒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叶沁竹的模样。她身上、手上,全是血。看向他的时候,眼底满是惊恐,完全没有认出他。   是在害怕什么?是他?   还是……   空旷的空间,断壁残垣中,男子回头,看向被他的剑光劈出的,躲在角落中瑟瑟发抖的光团。   “你让她害怕了,是吗?”   苏长柒问。   光球:“神气什么……你以为失去我,她会好到哪儿去?” 第31章   狂奔的叶沁竹并未发觉, 脑海中的机械音神秘消失。   也幸好她没回头,倘若被她看到因剧痛俯下腰身,努力压抑的男子, 恐怕会挪不动脚步。   好在只是刹那间发生的事, 苏长柒很快直起身,恢复如常。   自从进入祭厅内, 无数魔息争先恐后,往苏长柒体内钻。他不断分离自己的灵力,凝出结界挡在身前,阻隔和魔息接触。   苏长柒走得很快,他赶到时,刚好看到邪灵的人身按着叶沁竹, 而少女头顶, 得意洋洋地浮出光环。   光球原本的位置,是在目不可视的高天之上, 在迫不及待下杀手时, 它降落下来。属于外界的下沉,下沉, 而后被苏长柒突如其来的剑光,砍离少女的身体。   它飞落到角落,明暗交杂中,尚未对自己的处境有明确的认知, 还在用高高在上的语调轻慢指责。   “邪魔, 杂种, 不应存于此世之物。”   忽然间, 它不再说话。   无声无息锋间,利剑刃离自己咫尺之遥, 几乎要触及明黄光晕。苏长柒站在阴影处,长睫垂落,洒下一片阴翳,神色尤为骇人。   男子袍袖无风而动,体内真气与灵力源源不竭涌出,凝成把晶莹长剑。   那柄剑并非什么法器、仙剑,它由苏长柒的灵力铸造,与主人本质同源。   “看清楚了吗?”像是提醒,苏长柒开口,声如流水低鸣,“你和我,没什么区别。我能逼出你,这一剑下去,你也未必能受得住。”   光球:“……看、看清楚了。”   它往后缩了缩,试图躲避剑锋。自从被打出叶沁竹体内,一道光从天边洒下,落在光球上,似乎在一点点消解它。   光球不停地往柔光上靠拢,似乎迫不及待消失,但苏长柒的剑尖近在咫尺,无论怎么想,都是剑尖杀它的速度更快。   苏长柒说得没错。他能把它逼出叶沁竹体内,自然也能杀死它。不是被回收,而是彻底消失。   光球:“你要是动手,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苏长柒:“是吗?我觉得不然。”   系统:“你不能杀我,杀了我对你没好处。再说,如果不是我,她早死了。”   苏长柒动作位置,手中剑偏了几分,插在地上,剑脊斜贴那团光球。不知是不是被寒凉的触感侵蚀,那团光竟然有发抖的动作。   “我不是来听你说谎的。”   他眯起眼,并不掩饰眼底的厌恶。   苏长柒:“你是什么东西?”   “我乃,天道……”   “我是一块天道碎片,因特殊原因选中了那个女孩,根据她识海的信息,生成‘系统’这个概念,作为名字。”   系统本来还想装神弄鬼,神乎其神地说几句,它没多说一个字,杀气就盛一分,登时老实交代。   它的确是天道的碎片,但本身在尘世周游久,染了七情六欲,更贴近人。会有欲望,也会怕死。   苏长柒:“特殊原因?”   “你让她做什么事?”   系统:“假扮圣女,进行献祭,仅此而已。”   “我和你们的目的一样,都要杀死邪灵。它的本体在魔域,不杀灭人身,本体久不会现身。”   “庚辰仙府要攻灭浮灵教,我正好推波助澜。我根据推演进展,在关键节点催眠它的本体后,察觉浮灵教内缺少圣女,将会对庚辰仙府的计划产生不利影响,故而将她拉过来。”   说来也巧,如果不是它催眠邪灵,苏长柒又怎会知晓自己的灵骨在何方,又怎么会进入浮灵教。叶沁竹的体质再特殊,能扑腾到什么程度?   系统给叶沁竹的定位,就是完成任务的工具。她被拉入浮灵教,又在最后的祭祀日死去,生与死首尾相连,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任何影响。   可它天衣无缝的计划,偏偏被苏长柒打乱。   系统努力往旁边躲:“现在,她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依照规则,能获得自由。”   男子垂着眼,漂亮的长眉温和舒展,似是在高兴。   原本系统想着,自己作为碎片脱离宿主,被天道回收,抹去个体意识,已经是上策。看到苏长柒这副模样,它忽然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自由自在地生活数百年,突然要重新融合,它真是怪舍不得的。   “你费心费力救她,人家可不领情。”系统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看她跑得时候,多决绝。日后她不想陪伴你,又不忍心动手,还不是说跑就跑?”   这两个人相处时的模样,系统在一旁自上而下俯视,悄无声息地尽收眼底。   苏长柒眼底的柔软,以及在分别之时险些汹涌而出,把对方淹没的占有欲望,叶沁竹没发现,它还看不见吗?   “其实吧,你要是能把我重新放入她的体内,我就能给她布置新的任务。我还不想被融合,如果能合作,岂非双赢。”   苏长柒没有出声,手指轻搭在剑柄上,不知作何感想。   系统身上的光亮堂起来,声音随之变得庄严:“我与你有缘,相帮一把,并非不可。”   苏长柒不答。   “我可以像现在这样,给她一个任务,让她攻略你、陪伴你,只要一直不让进度达到百分百,她就无法离开你身边。这位朋友,你觉得如何?”   系统沐浴在暖融融的光芒中,身形慢慢淡去。它察觉自己即将离开此地,不再能作为独立的个体,心底颇有些失望。   “既然如此,那……”   “咔嚓。”   话音未落,清脆的破裂声一同响起。   灵力凝结而成的长剑,如流星般划出漂亮的弧线,钉如青紫砖瓦中。浓雾破开,像幽深海底骤然亮起的灯光。   金质玉相的男子眉眼舒朗,背手而立,颀长的身姿翩翩然如鹤,注视着系统因被击碎而刹那失声。   “我险些忘了。”他低下眉眼,“当时,她疼得快哭出来。”   苏长柒指的是叶沁竹首次入道,系统准备直接抹除她完成任务的可能,出手威慑的那一次。   系统:“——”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它被击碎了,外壳连带核心。   苏长柒并没有在看玩笑,他的确能杀死眼前的存在。   “你这、你这家伙,亏你还是它的子嗣……”它发出非人的叫声,惊声尖叫。   “你难道以为,她离开我之后,就能活下去吗?我是她的庇护所,离开我,她只会被更无情的存在盯上,结局和我没什么不同。”   “而你,你以为你比她幸运吗?你只会被清除,像蚂蚁一样,死在天道手上。比她死得更惨,惨上千倍、万倍,魂飞魄散,粉身碎骨。”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愤怒的咒骂中,它爆裂开来。碎片纷飞,强大的气流冲出封锁,淹没执剑的清隽男子。   苏长柒立在飞扬的尘土中,并指点去,将灵力驱散。他低下头,又一次看向自己的掌心。   无论是心跳,还是脉搏,都在愈发衰弱。光是这点也就罢了,苏长柒的掌心不知何时,如同瓷器般裂出条细缝,逐渐往外加深、扩大。   照此下去,没过多久,就该波及到手腕、臂膀。   越是灵力外泄,破碎的速度就越快。光球说得没错,他的死法确实无比凄惨,注定灰飞烟灭。   幸好,他还有等人的时间。   苏长柒轻轻呼出一口气,笔直站立的身体控制不住摇晃。他跌跌撞撞,走到先前曾有魂灵,现在空旷无比的区域,弯腰俯身。   拾起两片断剑,刺目雪光倒映在眸底。   她的武器没了……   苏长柒看了片刻,闭上双眼。他的嘴唇褪去血色,泛白发抖,长处一口气,勉强恢复平静。   他知道他在想念什么,胸口的空洞,以及渴望被安抚的痛楚,都在思念她。   在动手之前,苏长柒确实在考虑,是否有更好的办法,在不杀死系统的情况下,为叶沁竹提供助力。但最后出剑之时,他没有犹豫。   苏长柒发现,他动心了,对着那可笑得提议动心。   他的杀心冲着侃侃而谈的光球,又何尝不是冲着自己的。   怀抱期望取出竹片,垂眸看向其上文字。   意料之中,黯淡无光。   叶沁竹当然没时间联系苏长柒。   她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好像自由了。   少女离开通道后,一路狂奔,冲到了右厅室。   她手上的伤完全没有处理,血水甩得到处都是,在宁玄机戏谑的目光下,气喘吁吁地站定。   右厅室和祭厅没什么区别,雾气散了些,叶沁竹能勉强看清墙壁上的纹路,那是面法阵,引导她走到开阵的位置。   宁玄机:“先前说过吧?你需要独自来到右厅室,我才会带你走。你还挺有本事,我可没有从神灵手下逃走的能力。”   叶沁竹也不装了:“你该不会,根本没打算救我吧?”   少年的眼睛很大,长在他那张立挺的脸上,像是荒原上的野狼。笑起来的时候,很是纯良无辜。   “怎么会,我是守信之人。”   他双手抬起,进行结印。速度很快,根本不让叶沁竹反应。她的符纸被那群姑娘们死了,在反应过来前,只来得及凭空紧急画出一笔,挡住在二人位置转移时,拔地而起的飞锁链。   叶沁竹已经看到先前她和阿七踩点时,定下的位置。她用左手堪堪去挡,右手画符,破魔符起,往宁玄机的方向推。   另一道灵力比她的速度更快,叶沁竹的符文尚未拍出,已经有灵锁由外向内,捆住魔族的双手,往后一拽,把他掀翻。   捆上的刹那,昏睡咒一并浮现,让他先去沉眠。魔族仰面倒下,一动不动,失去声息。   叶沁竹:“?!”   是阿七的灵力,她和他待久了,几乎能直接从气息判断出来。   她忘了系统反复强调的规则,往前迈了一步,面上扬起笑容。入目是洁白的光之壁,叶沁竹下意识往旁边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低头向下看,被吓了一跳,往后猛地退了一步。   乌央乌央,好多人。   和穆语穿着打扮相似的人,大概十余个,七倒八歪被灵力捆着,昏迷在地。穆语也在其中,耷拉着脑袋,睡得很沉。   那些灵锁和符阵,都来自阿七的灵力,但他本人不在此处。那些锁链,皆从灵阵中浮出。   苏长柒遵从和叶沁竹的约定,但瞒着她,设置了许多保护性质的阵法。   叶沁竹没来由的,鼻尖一酸,尽管没有人看她,她却匆匆把脸别开。抽了抽鼻子,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   站在白壁前,少女环顾四周,思索该往哪儿走。   她在识海中询问:“我现在,算逃出去了吧?那什么假扮圣女的任务也该算完成,依照约定,放我自由。”   “放我自由!听到没有,还是有别的规则。”   “说话,系统,说话!”   “……”   叶沁竹歪歪脑袋,一身沾血白衣,茫然地站在原地。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心头笼上巨大的忐忑。   没声了?意思是她自由了?   机械音:“——”   叶沁竹上蹿下跳的心脏,立刻沉了下去。她幽幽叹了口气,并不失望。   “说吧,还需要我做什么?”她就知道,这个系统没那么容易放过她。   机械音:“检测。”   “检测确认,非此世之人,威胁系数大。但,暂无驱逐必要。”   “判定:不予排除。”   叶沁竹:“?”   “有何疑问。”   叶沁竹还没有反应过来,继续先前的话题:“我的任务,应该完成了吧?”   “任务?”   “经检测,碎片确实施加过规则因果。因为它附着在你身上,隐藏你外来者的气息,我一直不曾发现。如今碎片消失,我与你对话,姑且可算作接受它的业果。”   “因果还未完成,它此前提出过三十日之限,但由于特殊原因,导致你提前完成任务……硬要说,这也算是任务失败的一种。”   叶沁竹人都傻了,那岂不是说,按照系统的规划,她就算一路逃到这儿,也是死路一条?   不对,她还能回去,去祭厅待上四天再出来。   叶沁竹僵硬转身,正准备三、二、一齐步走。脑海中声音继续。   “判断目标:肉.体存活。”   “目标联系:薄弱。排除可能极大。”   沉默。   “无需回去。”那声音说,“来这儿,和他们建立联系,四日时间,足够你暂时融入灵脉之中。”   “此事是我之过失,我不打算杀你,只要你向我保证,不干涉世界的运转,我便尊称你一声,客人。”   少女停步,听那声音说话,结结巴巴地给予回应:“客、客人?”   依然是僵硬的系统音,给她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你是被强拉进来的,是我们有亏欠。”那声音条理清晰,真的像打扫屋子的主人,“给我些时间,我把顽疾扫清,送你回家。”   回家。   恍惚间,叶沁竹又看到那扇不断开合的门扉,倒映在她的双眼中。复杂的情绪涌上,她被这个消息砸懵。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叶沁竹:“请问,大概要多久?我和一个朋友约定要见面,我还要帮他完成些心愿,可能暂时没办法离开。”   她很快补充:“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干扰世界的进程。但我被拉到这儿来的,也不知道结局怎样,许了承诺,总不能背信弃义。”   “……”   “会需要不少时间。”   叶沁竹松了口气,在内心鼓掌。   还好还好,要是系统让她二选一,未来,叶沁竹估计会一想到因为许诺回不了家,不论身在何处,都会当场哭出来。   叶沁竹:“请问,先前说的建立连续,是什么意思?”   “你极少与此世之人深入互动过。”   “眼前几人,各有来路,既然先前‘任务’存在真空期,你选择其中一路,这几日与他们待在一起,即算建立联系。”   “魔族、修士,皆可。”   叶沁竹没有立刻行动,她神情严肃,先看向穆语,又看向和她衣着相似,同样昏迷的修士们。盯着那群人的装束,目光四下瞟动。   “他们是,庚辰仙府的修士?”少女陷入思考。   “他们在这儿做什么,和我有关吗?”   叶沁竹原以为,此地只会出现穆语一人,看到这么一大片时,心头震动不言自明。   “是有关的。”   系统仿佛百科全书,自然流畅地进行讲解。   “魔族,想要将你作为人质,让那边的女修和他离开。女修,是来搭救你,计划送你到周边城镇,等安全后再离开。成群的修士,计划把你迎进山门,让你和庚辰仙府的宗主,他们的主人喜结连理,诞下子嗣。”   听朴实无华的系统音徐徐流出,叶沁竹脸上的表情逐渐僵硬。   她确实是个天才啊,被争抢的天才!   阿七第一次和她提及的时候,叶沁竹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她这副灵体,当真是了不得。邪灵馋她、连修士也馋她,这具身体对于他们而言,简直是唐僧肉。   叶沁竹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静默两秒,冷静下来。   她上前几步,低头下看,若有所思。   而后蘸取尚未凝固的鲜血,凭空画出破阵符。   叶沁竹的符纸向来灵验,伴随灵光一道,绳索被解开。   在一干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尚未弄清情况时,少女两腿一软,“噗通”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去摇晃穆语。   少女惊恐扭头:“你们、你们是什么人,穆姑娘,穆姑娘你醒醒。”   她发冠缺失,墨发散乱,披在肩上,紧贴惨白娇美的俏脸。双目噙泪,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叶沁竹和阿七约定过,要去庚辰仙府找他。眼下跟着这批人走,无疑是条终南捷径。   当新娘嘛,一回生二回熟,叶沁竹已经很擅长了。 第32章   穆语从昏迷中苏醒, 先吓了一跳。   她还维持被绑住的状态,与她相同,宁玄机也被绑得结结实实, 扔在地上。   “你们两个。”头顶传来声音, 一名打扮利落的魔族双手抱肩,居高临下, 俯视两人。   林翎一直在等两人苏醒,见穆语出声,目光扫了过来。   “有什么想说的,现在解决吧。”他一副很有气势的模样,“我的主人说了,你们打打闹闹容易出事, 他来当和事佬。”   穆语:“主、主人?”   旁边的宁玄机也醒了, 看到林翎,冷嗤一声:“我当是谁呢, 这不是我们的林护法。阿语, 肯定是那位神灵发现端倪,来惩罚我等了。”   他眼睛湿湿的, 并无埋怨情绪,似乎对宁玄机而言,这样绑着躺在一起,也算不错的结局。   “浮灵教已被肃清, 邪灵人身被杀。”林翎神气活现, 说得头头是道。虽然他没有亲眼看见, 但灵力波动如此巨大, 仙君的法阵一直未曾黯淡,用脚指头想想, 都能猜到发生什么。   穆语没有心生胆怯:“你的主人是谁,叫什么?”   林翎冷笑一声。   “肃玺仙尊。”   听到名号,脚下两人,骤然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穆语更是面色惨白,满脑子都是——   他来做什么?   昨日,肃玺仙尊确实寻到主母,说要商议事情。   难不成,说的就是他参与剿灭浮灵教之事,他哪有那么好心?   “那个女孩呢?”穆语反应过来,“你把她怎么样了。”   林翎眉头皱起,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庚辰仙府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清楚吗?”   天知道他看着叶沁竹救起修士,问出他们的目的,然后故作慌张,被他们带走的时候,心里有多麻木。   原来是这样吗?费尽心机逃走,只为了加入庚辰仙府。   嗯,还是在深思熟虑之后,去做不知道有没有名分的女妾。   他朝地上两人泄愤:“你们是打算就这么躺倒死,还是打算好好说清楚?”   林翎为苏长柒感到不值。   两个年纪不大的年轻男女头并头静默片刻,相互转头,开始张嘴。   “阿语,你居然骗我,你是不是原本就没打算和我走。”   “抱歉,我不仅不打算跟你走,我还根本就没有妹妹。但你又是什么好人,这些杀我的阵符,哪一个不是出自你手?”   “……”   林翎:“……”   趁年轻气盛的两人吵得昏天黑地,他走到一旁,隔绝声音,开启通讯用的灵阵。   林翎:“仙君。”   苏长柒:“如何?她安全了吗?”   林翎:“……”   “仙君,事情有点不太对劲。”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告知苏长柒。   苏长柒的灵阵掩去,没有显形,他信步走在祭厅中,勘察是否有邪灵的踪迹。听到林翎的声音,脚步一顿。   林翎:“叶姑娘前往庚辰仙府,和一批不知从哪儿来的修士。听他们说,要请叶姑娘回去做第几房夫人来着。”   他已经脑补了一出大戏:“仙君,你说叶姑娘会不会是仙府那边故意派过来的?她和我等一样,都是负责监视你的动向,现在功成身退,攀上高枝……”   苏长柒:“住口。”   语气看似随意,已然沾染杀意。   林翎光是听着,就胆战心惊。如果不是用灵阵传递消息,他现在恐怕已经被威压逼得跪到地上。   苏长柒:“她不是那种人,把你的嘴放干净。”   灵阵显形,他抬手覆上,思量片刻后,将其捏碎。他加快脚步,往正厅走去。苏长柒的步幅很快,仿佛要是稍慢些,他就会因为胸腔翻涌的疼痛停下脚步。   和魔气大量接触,加之情绪的上下浮动,叶沁竹的灵血早就失去效果。   苏长柒努力平复呼吸,林翎的话却不停地响在耳边。   他当初,就不应该留活口。   庚辰仙府除去主母外,有一宗主,数名长老,必是有人觉察到叶沁竹的体质特殊,想要据为己用。他发过心誓,不能伤害庚辰仙府任何一人,原本是无所谓是否遵守,怕突然的雷霆伤到叶沁竹,才没有下杀手。   结果,那姑娘居然不闪不避,把他们从昏迷中唤醒,和那群人一起离开。   苏长柒的灵识外扩,试图寻到少女的踪迹。他寻了许久,一无所获。叶沁竹的符纸极灵验,她想藏起自己的行踪气息,没有人能找到她。   想来,应当是怕自己被争夺的事件再发,特地用藏形符进行遮掩。   她是傻子吗?   为了进庚辰仙府,用那么危险的方法,由那些觊觎她的人摆布。   他换了寻找的方法,专挑十余人聚在一起的,庚辰仙府的修士查探。一一排除后,锁定了目标。   与此同时,苏长柒踏入正厅。他的脚步有些不稳。一想到少女可能遭遇的事,心口被压得喘不过气。   正厅内,白发女修执剑而立,安排扫清浮灵教的人手。她手中捧着木盒,木盒上有许多无法去除的符法,肌肤甫一覆上,便像是烧焦、染毒,变了颜色。   而她死死抱着,不肯松开。   苏长柒:“许明在哪儿?”   钟青青愣了愣,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苏长柒在喊她,女修回头:“他与魔族勾结,自然不会来。许明自以为他是灯下黑,做得天衣无缝,其实早就暴露。如今浮灵教已灭,该轮到他了。”   她露出凄凉的笑容,看向苏长柒。可笑她和阿白的一番心血,到头来,比不过肃玺仙尊从天而降的利刃。   可惜啊……   可惜当年,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除去挖开血肉,撬出骨头,没有任何阻隔邪灵与魔族的办法。   “我成大业后,自会入十八层地狱。”主母声音冷静平淡,“但在邪灵诛灭之前,依照我们的约法三章,你不可杀我。”   苏长柒目光冷漠:“没人要杀你,前提是,请主母放下成见”   钟青青不语。   受制于人的感觉,并不愉快,更何况是在苏长柒的掌控下,听他的吩咐。   曾经做过的事,钟青青并不后悔,她确实做好了以死赎罪的打算,但并非这般低声下气,伏低做小。   不过是沾了她妹妹的光罢了,如果不是阿白,他哪来的实力。阿白爱他也就罢了。   阿白希望他去死,他就应该去死。   钟青青曾经做不到,但现在,必然能做到。   苏长柒不管钟青青在想什么:“有谁已在庚辰仙府?”   苏长柒还记得离开前,叶沁竹反复强调,在竹片上的名字亮起前,他不能主动寻她。   他的灵识一直附着在竹片上,心里很清楚。从头至尾,竹片不曾传来信息。   要说先前是因为那团光球胁迫,现在他已经把光球击碎,按道理,叶沁竹不会再受到束缚。她一直不发来信息,是还没有意识到恢复自由,还是遇到了什么事?   苏长柒不知自己贸然折返,是否会伤到叶沁竹。   钟青青:“裴述。”   “医修之流,不适合出现在战乱中,我安排他提前回去了。”   她警惕看向苏长柒,见他没有反应,松了口气,语气恢复以往的漠然:“你打算要做什么?”   “若无要事,退下。”仙门主母做习惯了,钟青青实在客气不起来。   苏长柒垂眸看她,目光落在钟青青脸上,颇为讽刺地弯起嘴角。不再理睬,折身离开。   男子挥手,灵力凝结,隔绝所有探查的视线。他没有焦急,摩挲竹片,安静地等了几日,估摸一行人光靠走,也该到仙府,方才联系裴述。   远在庚辰仙府,好容易歇息下来的裴述接到消息,当场吓愣在原地。   “仙君,您说什么?叶姑娘会过来,让我迎接?”   裴述一边和灵阵通信,一边茫然朝外走:“可我并未收到主母的消息,说要接一位姑娘前来……”   “什么?气宗宗主?”   裴述作为法宗长老,身处庚辰仙府的第三峰天聚峰,他从侧屋走出,往第二峰的方向看:“确实有人前往第二峰,仙君稍安勿躁,我前去查看。”   接着,他的惊叹就一声接一声,吵得苏长柒头疼。   “天啊,真的是叶姑娘,在玉舟上。”   “正往第二峰走,他们是邀请她来做客,还是别有用心?”   “仙君,此事非同寻常。许明与魔族勾结,已被主母知晓,她正在规划清缴。叶姑娘突然前来,是否要通报给主母?”   苏长柒抿唇,指节有节奏地轻巧剑柄,他的神识无限外铺,略过乾巽之壁,往更深处探去。   “不必与她说。”他想起钟青青的眼神,回答。   钟青青和先前有些不同,他执剑敌对时,不曾感受过她的恨意。等浮灵教事定,她重新见到其妹的尸骨,对他的厌恶与仇恨,反而铺天盖地。   在他以武力压制她,施以命令后,情感更甚。   说来也是,要是主母真的觉得有愧于他,流言四起之时,她为何从没有开口为肃玺这个称号辩解过。在她心里,只有死了的苏长柒,能让她产生愧疚。   要是让她见到叶沁竹……   苏长柒沉吟之时,他朝思暮想的女孩,正坐在玉舟上,好奇地探头张望。   修真界与浮灵教截然不同,没有一星半点粘稠的魔息。百姓长住的人界屋舍林立,修士修行的仙府仙气飘飘,群山叠起。   庚辰仙府占地极广,位于山峦之上。第二峰天缘峰,与第三峰相隔不远,其间有晶莹石桥相隔,冰堆雪砌。   从第一眼见到,叶沁竹就觉得,这座不知用什么材质建造的石桥,她无论看多少次,都看不腻。   话虽如此,叶沁竹依然很快收回目光。她坐在飞舟上,往第二峰的方向行驶。   将她带至庚辰仙府的一群人,为首的人叫樊朔。刚到达仙府正门,他就迫不及待地差遣人,说赶紧把假圣女到此之事报告给宗主,言语之意,他显然是在帮那位宗主做事。   叶沁竹一人坐在角落,无人问津。   在那群修士眼底,哪怕灵体特殊,她也终究不过是个修为低弱的小姑娘,无需过多警惕。再加之她特地画了符文,降低存在感,更没多少人注意到她。   少女落得清净,趁所有人不注意,手指轻动,寻物符一气呵成。   她戳了戳悬于半空的符文,又添上藏迹符文。   暗自叮嘱:“去寻找阿七蛊毒的解药,不要暴露自己的行踪。”   叶沁竹依稀记得,苏长柒和自己提过,蛊毒是一个月发作一次,距离下次发作时间还有十余日,就算一座山、一座山找起来,也没问题。   况且,她的灵符与众不同,只要生效,几乎没有修士能察觉异样。一路过去,既安全,又有效率。   叶沁竹想了想,补充:“动作慢些,但查得必须要细。”   叶沁竹坐在玉舟上,攥紧白色的裙摆。侧过美目,望向玉舟下方的层叠云雾,神色若有所失。   她想阿七了。   分离不过两三日,她就开始无法遏制自己的思念。尤其是每到夜半时分,那群修士自以为布下结界,侃侃而谈些私通魔族的事,她都会想起先前练习符文的时光。   心里酸溜溜的,无法消除。   想到一半,猛地回神,努力甩头,摇掉这些杂念。   她就是应邀而来的,乱想什么。   注意到自己动作幅度略大,叶沁竹在带她来仙门的一群人看向她时,慌忙恢复了乖巧的模样。   玉舟在靠近山头时,停了下来。名叫樊朔的修士走下玉舟,须臾后,喜气洋洋地重新上楼。   在叶沁竹看鬼般的目光下,樊朔很自然地开口。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叶沁竹往后缩了缩,牢记自己是被强行软禁,押至庚辰仙府的人设,眸中适当流露惊惧的神情。   叶沁竹:“喜,从何来?”   樊朔美滋滋:“宗主金口玉言,说,将迎娶姑娘,作为第二十八房小妾。”   ——这是什么充满封建恶意的台词?! 第33章   “二十八房……”叶沁竹瞠目结舌, 差点儿开始掰手指。   她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思索换成别的妾室,该说些什么:“我既然自愿来到仙府, 是否需要去拜会其余姐姐?”   樊硕笑眯眯:“不需要。”   “夫人们多为凡人, 寿数浅薄,劳苦多病, 诞下子嗣后,皆香消玉殒。”   叶沁竹一阵恶心。   这居然是庚辰仙府,阿七长期为自己推荐的大宗门派,最有优势的修真门派?   和浮灵教没什么区别,如鲍鱼之肆。此等举措,直接让庚辰仙府的地位在她心中一泻千里。   樊硕看少女面色苍白, 以为她害怕了。   他微笑:“姑娘无需如此, 姑娘体质优秀,宗主定舍不得让你受委屈。”   少女眉眼上扬一瞬, 而后露出胆怯且柔顺的表情:“那我就放心了。”   叶沁竹控制住自己, 没骂人。她已经暗下决定,要把定身符拍这修士脸上。   “请问, 我既然来到此地,该住哪儿?”叶沁竹试探。   樊朔:“宗主早知你要来,已为你分配最靠正殿的西侧厢房。只待选定最适合双修的良辰吉日,即可成婚双修。”   熟悉的台词, 熟悉的配方。叶沁竹对此表示熟练:“好的, 行, 没问题。”   反正她没过几日, 就能联系上阿七,她先在这儿住上几日, 到时候头也不回地跑就行。   她被安排在一处清幽的小院中。名为歇息,实为软禁,不仅布下法阵,周围还有弟子看守。   叶沁竹现在的处境,看似和她在浮灵教时相似,实则与最初完全不同。   她跟随樊朔来到庚辰仙府,只是为了搭乘便车。只要她想跑,画出几张符纸,就能隐藏行踪,让他们再也找不到。   更值得叶沁竹关注的,反而是那几道被她画好送出的寻物符,以及——   脑子里的系统播报音。   新来的系统,或者说,自称天道之物,对叶沁竹并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彬彬有礼的好人。   唯一的问题,是它根本没有距离感。它像是把叶沁竹当养在工作室的宠物,经常“叮咚”一声,自顾自开始播报。   “碎片半身残余痕迹清理完毕。”   “寻找碎片剩余半身。”   “——剩余半身、及其附属,目标锁定中。”   来庚辰仙府的当天晚上,叶沁竹躺在床上,生无可恋地听她一声声播报。就算她想睡觉,也被吵得无法入睡。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养过的仓鼠,每天缩在木屑、纸面里睡觉,被她掏出来亲亲抱抱举高高。它不会讲人话,说不定心里已经用鼠语把主人骂了八百轮。   叶沁竹睡不着:“半身是什么意思?”   “经检测,碎片脱离后,分作两分身,自诩为善恶分身。”   “善者,仍以天道自居。恶者堕海,擅自参与世间轮转。轮转异样,必会被我知晓,它想以天道身份诛杀恶身,再漫天过来。”   机械音徐徐而至,既无同情,也无怜悯。   “它的计划合理、周密。若不是善身突然死去,我对此一无所知。”   叶沁竹:“它哪里善良了?”   把她折磨得半死不活,强迫她完成任务。因为不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就可以随便欺负?   天道没有回答。   在祂眼里,叶沁竹作为天外来客,也应当是该被驱逐的存在。现在客客气气,但若突然有一日翻脸无情,叶沁竹也没不会感到多少意外。   叶沁竹发问:“照这么说,浮灵教的邪灵,就是剩余的半身?”   “是。”   少女听完天道的答复,张了张嘴,没有立刻接话。她躺在床上,没有用灵力,虚空描绘传讯的灵符。   叶沁竹:“你说的建立联系,还需要多久?”   “今夜子时之后,即算初步建立完毕,排除主动清除的范围。”   叶沁竹明快地点头,开开心心地不再吱声。手指轻动,调出标记刚来庚辰仙府时,画下的寻物灵符的追踪阵,小心地查看。   追踪符附着在寻物符上,投射至灵阵。叶沁竹调出阵法,低头扫视时,其上清晰标明各处标记点。依照叶沁竹的记忆与认知,将可能是解药、灵力充盈之所一一标出,再逐一排查。   寻物符排查、搜索,都需要叶沁竹提供灵力支援,她白日表面上无所事事,实际上极快地消耗气力,夕阳西下时,就困倦得不行。   由上至下,各个标点挨个儿找过去,最终锁定在第一峰的一处位置。   叶沁竹想操纵寻物符往里走,被拦了下来。   她心头略惊。   庚辰仙府灵力浓郁,结界法阵星罗棋布自不必提,但叶沁竹的寻物符极少被拦,她的符文如同言灵,说了会隐藏形态,无论什么等级的高级修士,都不会察觉。   被结界挡住,就说明第一峰,有和她相同的存在   她拐弯抹角,规规矩矩地询问脑内百科全书:“对了,他们都说我体质特殊,请问是什么原因?”   “高位者的天生优势。”   “无论是碎片降落,还是你被拉进此世,对于这些修士而言,都是天然高位者。各路仙道,皆可轻易修行。若与此世人结合,则会诞下与你有关的附属子嗣。”   像阿七那样的人。   叶沁竹没头没脑地想。   天道说要清除半身的附属,其中包不包括阿七?曾经的系统害怕叶沁竹,应当不仅仅是怕叶沁竹逃离浮灵教。天道在检测时,曾说过她的威胁性很强。倘若它的清楚对象包括阿七……   天道:“我并不建议你在此繁衍。你等生命,会严重影响到此世平衡,超出界限后必须一一清除,很麻烦。”   叶沁竹笑眯眯的,一句话没说,识海也没有吱声。   她低头看灵阵,寻物的符文盘旋在第一峰顶的结界附近,被稀薄的阻碍拦住,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第一峰,倘若叶沁竹没记错,那是庚辰仙府的主母所在的位置。   钻进结界,十有八九会被发现,但要是换地方,万一这儿就是蛊毒解药所在的位置,她岂不是白白错过?   兀自思索,门外有动静传来,先前见过的修士喜气洋洋进入。   樊朔:“姑娘,明日就是良辰吉日,姑娘快些准备起来,沐浴更衣。”   身后跟了连串弟子,有弟子手里捧着大红色的礼服,叶沁竹一眼扫去,感觉和正统凡间婚服差距不小,充满了品行不端的男性的恶趣味。   光说布料,就少了许多。   叶沁竹:“不是明日吉日吗?怎么晚上就要换衣服。”   “仙家不讲俗礼,待子时一过,立刻洞房花烛,岂不美哉?”   哦,原来是等不及了。   过于离谱的回答,险些让叶沁竹笑出声。她乖巧地点头,两只圆圆的杏眼轻轻眨动,伸手去接那套礼服。   触碰到薄纱布料的刹那,少女手腕轻抖,先前画好,隐在暗处的定身符朝外飞出,无声无息地贴在樊朔的后脑。   在修士身形僵住之时,与他同行的一干人亦顿在原地,入内的姿势仿佛定格。叶沁竹选得时机很巧,刚好让最后一人   “夜近子时,我也赶时间,不和你们瞎闹。”她把衣服扔地上,“麻烦你们明日和那什么宗主说一声,他的小老婆变成蝴蝶飞走了。”   手覆在灵阵上,抬指一推,第一峰前,徘徊许久的符文向前,强行挤进结界中。   她又不是真的来嫁人的,穿什么衣服、上什么花轿。那位宗主如此急不可耐,不给叶沁竹徐徐图之的机会,她也只能光明正大地闯主母家门。   叶沁竹操纵符文进入结界内,顺势开启灵视,顺着先前标记的位置一路往上。符文畅通无阻地钻入缝隙,来到一处暗室。   有人先她一步,到达此地。   白发女修神色冰冷,腰间配雌雄双剑,驻足在漆黑一片的暗格前。她目光幽暗,落在其中一处抽格上,不知在想什么。   察觉结界波动,女修骤然抬头,为做检查,迅速朝暗室外走去。边走,边布下结界、以及监视法阵。   可惜除去最开始进屋时的结界,第一峰的其他法阵都能被叶沁竹直接无视。叶沁竹不管女修做的无用功,操纵灵符,悄无声息地摸入暗格,如入无人之境。   经过女修时,她感觉此人有些面善,忍不住偷眼扫了过去。一看之下,呼吸微滞。   此人像极了在浮灵教时,和叶沁竹仅有一面之缘的清河娘娘。   阿七的亲戚?也是来替他偷解药的?   不对,他要是有这样的亲戚,早就顺利解毒,哪里还用得着次次苦熬。   灵符偷偷溜入暗格内,在一堆整齐罗列的瓶瓶罐罐中,晕头转向地溜达一圈,寻不到准确的目标。叶沁竹盯着浮现暗格场景的法阵,在一干被定成木头人的修士的注视下,割开指尖,滴了一滴血,加强符文功效。   鲜血滴入,很快,寻物符重新亮起,锁定目标。   找到了,左手第三瓶。   到手,藏形符、移形符,一气呵成,准备走人。   叶沁竹正得意地摆弄灵阵,暗室中重新响起脚步声。这次急了些,没有半点犹豫,直冲存放蛊毒解药的暗格来。   杀气腾腾。   做什么?   叶沁竹吓了一跳。她正准备把蛊毒的解药转移到自己手上,忽然心念一动,硬是让解药往相反地方向跑。   她在第二峰,就让符文移行到第三峰峰顶好了。   临走前留了个心眼,不仅卷走了解药瓶,还把暗格内所有瓶瓶罐罐一起卷走,活像个闯空门的小偷。   叶沁竹刚做完一切,暗格被猛地拉开。少女灵符隐在黑暗中,神识转向,看到一张布满阴翳的脸。   钟青青低着头,察觉格内空无一物后,神色更是低沉得可怕。   “谁?”她轻声念,话里沾染了杀意。   叶沁竹心跳漏了一拍,五指收紧。全神贯注地把解药藏好,隐去形体,又补上一道招来符。只要她心念一动,就能把解药召回到她手上。   等做完一切,暗室内的女修已经笑出声:“是谁想救他?”   她目光阴鸷,吓得叶沁竹冷汗沁出。   钟青青曾以为,自己确实不恨苏长柒。   把他当做工具,是阿白的错。亲手劈开少年惊愕的神色,是她的错,钟青青很清楚,也没有后悔过。她从没有恨过他,也没有资格恨他。   但是——   但是啊。   苏长柒很强,强到不需要她,不需要任何一人,就能击杀曾经保护过阿白的那具躯体。人身如此,那邪灵呢?   是否光靠他一人,就能杀死被她困在天尽头,无法挣脱的邪灵。修士与魔族,拍马也追不上他的实力,只需要在一边看着,看着已然成长的少年郎执剑惩恶扬善。   那她算什么?阿白算什么?   铺开的血肉,堆砌的人头,她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置,从热血滔滔的剑客变作是非不分的主母,二百多年来付出的努力与血债,又算什么?   ……唱戏的生旦净末丑吗?   钟青青曾经被逼做下承诺。   她不需要苏长柒,也能捣毁浮灵教,是他自作主张,准备强抢蛊毒的解药。她并不准备交出去,更不准备去和他讲什么约定。   那份解药,毁去便好。   发现事态有变时,钟青青漂亮的细眉骤然蹙起。她回忆起先前探查到的,那份入侵护山大阵的感觉,目光冰冷地,朝异样感传来的方向看去。   叶沁竹来时做了防备,但入侵护山大阵时,终究留下痕迹。她眼睁睁看着钟青青迅速捕捉到她的气息,锁定目标。   钟青青看向天缘峰,素手拂上剑柄,尚未拔剑,杀气与威压一同铺开。   叶沁竹想也不想,挥手撤去灵阵,准备画藏形符,隐去身形,让女修找不到她在哪儿。   指尖下落时,灵识被撕裂的恐慌感涌上。叶沁竹猛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连符文都来不及画,把所有的护符全部取出,捏在手里往院外跑。   她刚迈步出门,尚未走几步,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巨响。   叶沁竹下意识转身,铺天盖地的气浪涌来,剑花如雪,在少女眼前炸开。幽静的竹院仿佛炸开烟花,屋舍被碾作碎屑,噼里啪啦尘土乱飞,防御法阵拢住仙门的修士,作为保护,不留情面的杀招直扑她而来。   还好她没有真的去画藏形符,这根本不是隐藏身形就能解决的。就算那女修寻不到叶沁竹,如此广大的攻击范围,还愁弄不死她?   伴随剑意,手中的防御符咒逐一爆开。叶沁竹心脏狂跳,额前冷汗直冒,吃力地画符。而每当她觉得自己快撑不住时,身上的威压都会骤然一轻。   像是有什么人拦下了杀意与剑气,替她挡下主母的杀招。   叶沁竹举目四顾,没看到谁人接近,反倒是须臾之后,一道绚烂的白影自首峰而来,足尖踩剑,悬于高天之上。   与阿七眉宇相像的女修立在剑上,低头俯视叶沁竹:“你是什么人?”   叶沁竹说不出话。   她发现,阿七作为同样的强者,实在是温柔得不像话。初见之时,他居然愿意好好听自己说话,予以答复,而不是像这位女修般,连面都没见过,就直接下杀手。   震惊之余,不免对白发女子的身份产生好奇。   ——什么人啊!这也太强了。   阿七一家子,都是吃什么长大的,一个个强得离谱。   逃,必须逃,头也不回,能逃多远逃多远。   叶沁竹的脑子一片空白,无法回答女修的问题。   钟青青点了樊朔,问:“她是什么人?”   竹屋,以及屋内的设施,被她搅得稀烂,根本看不出此地曾发生过什么。   而樊朔还定在那儿,无法回应。钟青青蹙眉,用灵力查探一番。   “定身符?”她勉强算得上见多识广,很快猜出发生何事,“你这样的姑娘,能定住他们,还真是奇怪。”   钟青青并不去管樊朔,质问叶沁竹:“那些药瓶,是你偷的?”   “你准备做什么?”   在接二连三的质问下,少女终于回神。她一步步倒退,在识海中疯狂询问。   叶沁竹:“我现在能找人求救吗?”   天道:“距离子时过去,还差些时间,不可主动与外人产生联系。”   叶沁竹咬牙。   她听到女修的问题,试图靠回复拖延时间:“是我偷的,我一时间鬼迷心窍……”   手背在身后,试图画出逃跑移形符。   “我不是故意的,误打误撞进入了仙府,对不起……那个药被我藏起来了,你要是想知道在哪儿,我可以领你去……”   多说点,尽可能拖延时间。   钟青青眯起眼,冷笑出声:“我想起来了,许明曾和我说,要娶浮灵教的那位假圣女做妾。是你吧?”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把手放下,别做多余的小动作。”   不用怀疑,眼前这个女孩,绝对和苏长柒有关。恰好,钟青青需要叶沁竹这样的人,来满足她难以启齿的恶念。   “你可以凭空画符,是吗?”   钟青青看着叶沁竹背手在后,轻声笑。   叶沁竹神色怔住,下一瞬,一柄细剑出鞘。钟青青腰间系着雌雄双剑,雌剑划过雪亮弧线,凭空悬浮在空中。   “别动,不然,就切断你的手。”她寒声喝道。   叶沁竹画符的动作顿住,骇然睁大双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沁竹:“系、不对,天道,那个……我没法找外援,你能不能帮我一把?”   谁都好,救一下啊!   天道:“你在你的世界,也算是死人吧。”   叶沁竹:“!”   “死者再死一次,于我,于你原本的世界,皆是无关紧要。”   这是并不意外的结局,叶沁竹没有出声。她几乎全神贯注,注视那柄细剑的运行轨迹。思索该怎么做,才能逃得一条生路。   叶沁竹问:“你,认识我吗?”   钟青青弯唇,没有回答。她面无表情的时候,和阿七很像,但周身散发的气息,又截然不同。   叶沁竹:“我在浮灵教,见到了一位女修的魂魄。她和你有点像,似乎有个姐姐。”   “你,认识她吗?”   眼前白发女修双目骤然瞪大,失神一瞬。她像是忘了飞悬半空的雌剑,朝叶沁竹的方向催动飞剑,恍惚地靠近。   “你说什么?”   叶沁竹找准机会,抬手速度很快,眨眼间,移形符被她画出了一半。   钟青青也意识到叶沁竹在转移她的注意,并指一划,牵引雌剑,朝她的掌心刺去。攻势迅猛,大有自手心起,将叶沁竹整条手臂贯穿的趋势。   “叮”一声轻响,细剑被打飞,深深没入山间青石中。   叶沁竹还没反应过来,钟青青神色变化,她的雄剑也抽了出来,朝叶沁竹砍去。少女跌撞往后退了几步,耳边终于响起迟来的机械音。   “与此世联系已建立,依照原先规则,给予你自由。从现在起,你可随意行动,不受阻碍。”   女修的速度太快,像是从叶沁竹身上看见谁人的影子,又像是单纯地泄愤,挥剑砍下。叶沁竹只来得及画下几笔,剑锋已至眼前。   指尖的通讯符文,刚勾勒出一个粗略的形态。叶沁竹闭眼都能想象到,她给阿七的竹片,半点亮起的趋势也无。   凌冽真气近在咫尺,少女竟徒劳地伸手去挡,完全默认自己悲惨的结局。   叶沁竹听到巨剑的破风声。   从天而降的重剑划破长空,撞入女子的身体,深深地刺进血肉中。一把闪着亮光的细剑,从后方而来,深没入脊背,撞得后仰的女修俯身向前,弯膝扑倒在地上。   跟下跪似的。   威压一层层往外铺开,混杂凌冽的真气,携带血水的腥气朝外传播。那股灵力过于霸道,几乎在顷刻间撕毁叶沁竹设下的所有灵符,解除樊朔一行人的定身。   那干人在定身期间,身子就被杀气压得不自觉发抖。定身术解除,更是抖如筛糠“噗通”一声,齐刷刷跪在地上。   樊硕颤抖开口:“肃玺……仙尊……”   声音里满是恐惧。   十余人的头全部低着,不敢看叶沁竹身后。他们跪在原地,五体投地,乍一看,简直像是在跪那位须臾前,还被主母剑指眉心的少女。   此时此刻,跟没事人一样,好端端站在原地的小姑娘,显得尤为滑稽和可笑。   叶沁竹露出茫然的神色,而后猛地回神。   他们说了肃玺仙尊对吧?是那个挥手干掉浮灵教,和阿七认识,最近心情很不好的肃玺仙尊对吧?   叶沁竹终于,彻底明白发生什么事。   少女慌忙回身,学着那群修士的模样,慌里慌张地往下跪。   这礼终究没有行完。   她被一双手扶住,一双白得病态,有些熟悉的手。   苏长柒:“别跪。” 第34章   叶沁竹没来得及跪下去。   她被人稳稳地扶住。   她看到了那双手。   比正常人白上许多, 如无暇美玉。掌心朝内略侧,原本是虚握上来,觉察叶沁竹一门心思曲腿伏身后, 贴合上来, 桎梏住她。   “别跪。”   她被一双结实的臂膀扶住,苍白却有力的手用力扶住她的小臂, 撑住她,没让她把膝盖弯下去。   那声音太过清晰,无论是音色还是语调,叶沁竹都熟得不能再熟。分别时,她就对这个声音朝思暮想,想着何日才能见到想见的人。那思念似乎超出了某个限度, 叶沁竹察觉的时候, 生生吓了一跳。想到对面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强行压制下去。   她豁然抬头, 与一双温和如静水的瞳孔对视。   “我看到你的符文, 方才过来,不曾打扰到你。”他在说话。   苏长柒正低头看她, 漆黑瞳仁中流露出温柔至极的目光。他出剑很快,等叶沁竹看向他时,神色已然缓和如初。对上少女茫然的眼眸时,苏长柒视线闪动一瞬, 眼神光游移, 仿佛心虚。   “你怎么用这种方式过来?”苏长柒问叶沁竹。   他拉着她, 满眼心疼。   “你去城镇歇息几日, 我让裴述来接你,不好吗?”   “还有他们, 想对你做什么?”   吉日?双修?   他说一句话都要犹豫半天,害怕不小心惹她不悦的少女,他们竟敢想一出是一出?   叶沁竹没能立刻回答,苏长柒撩起眼皮,看向地上的一干人。   苏长柒:“想用她挟持我,是谁出的主意?”   说话间,他的威压减少一分,给那群人以喘息的空间。跪在地上的修士们发现自己可以动弹,纷纷往外挪,在樊朔周围形成圆弧,把他孤立在正中央。   “回仙君,是樊朔,都是他干的,不关我们的事。”   被指名道姓的人,缩在正中间瑟瑟发抖。其实樊朔的提议没有错,要是叶沁竹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现在被他们捏在手里,肯定能让苏长柒被迫低头。   可她不是。   当被定身术定住身形的那一刻,樊朔就明白,出大事了,他完蛋了。   怎么办?   那当然是:“仙君明鉴,都是宗主的吩咐,属下也只是奉命行事。”   樊朔开口后,叶沁竹听到白发女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这家伙……果然,是会下杀手的。”   钟青青:“终于急不可耐,要违背心誓了吗?”   她声音阴冷,甚至带了期待的笑意。   叶沁竹回头,看见女修勉力站起,握紧剑柄。她的眼底满含杀意,直直地对准阿七。   她没有看清钟青青的表情,后脑被手掌拖住,轻柔地掰回她的视线,而后下压。叶沁竹脑袋被抵着,徒劳地睁大眼睛,入目唯有交叠的蓝色襟领。   她的头抵在苏长柒胸前,耳边传来微弱的心跳打鼓声。熟悉的、冷冽的气息将她包裹,安心感漫上心头。分明刚接触到许多信息,叶沁竹的心里一团乱麻,她却很可耻地红了耳朵。   “别回头。”苏长柒道。   随手又召出把长剑,伴随清脆的响动,刺穿女修掌心,鲜血涌出。   血腥味尚未传播,便被术法除尽,只余钟青青眉头紧锁,再不复昔日的姿态。   “你刚才,就是想如此对她,是吗?”苏长柒问。   苏长柒抬眸,目光一寸寸冷冽下来。   “你应当知道,她和你我之事无关。”他道,“伤害无辜之人,理当受罚。”   “比起我,许明的处理,不更值得你上心么?”   尾音下沉,沾染了威胁的语气。   女修听完苏长柒的话,站在原地,陷入愣神。   良久,钟青青神色古怪地问苏长柒:“你不动手吗?”   “报仇的好机会就在眼前,名正言顺,为何不动手?”   苏长柒侧过眸子,看向主母:“我说过,我不会杀你。你也不希望你、还有你的妹妹意图守护的地方,因为你的妄念破碎,而我亦然。”   他的声音平和,落在地上,像根锋利的尖刺,扎得钟青青畏缩一下。   她抬头,像是第一次,又像是反复无数次后,再度审视苏长柒。良久后,她伸手握住穿身而过的剑柄,用力将之抽出,晃了晃,连带着拔出了身后的另一根细剑。   “许明,勾结魔族,意图篡位之辈。表面听命于我,实则阳奉阴违,瞧不起我等淬剑之体。他与多名女子修炼,何尝不是想寻到像我这样,可以诞下天生剑骨后代之人,以此取代我。”   钟青青:“一共二十七人,我会处理好此事。”   她的鬓边垂下白发,双剑被打落在地。隐约洒在她身上,因疼痛而弯起的背脊慢慢挺直,她缄默无语,蹲下身,拾起自己的双剑。   叶沁竹正面对着苏长柒,看不到身后的景象。她听见身后女修恢复冷静,慢慢说着话。   听完最后一段话,她瞪大了眼睛:“我身后那个人,是谁?”   苏长柒:“庚辰仙府的主母,我母亲的姐姐。”   叶沁竹松开苏长柒的手,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她朝四周环顾,除去浑身是血的主母,和缩在地上,朝主母爬过去寻求宽宥的人外,没有发现其余仙门修士。   一个被她否决再否决的想法,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叶沁竹:“那群人,为什么跪着?”   苏长柒:“我让他们跪的。”   男子含着温度的视线落了下来,他又一次走上前。这次步幅很稳,没有迟疑,去拉少女的手。   叶沁竹没能躲开,右手被捉住。她被牵拉着,手被两只冰冷的手掌裹住,泛凉的呼吸降落,麻酥酥地于指尖游移。   “我让他们跪的。”   纤长的睫羽像是蝴蝶乌黑亮翅,垂落许久,而后扬起。他的眼底撒下清辉,夜色之下,如月中谪仙。   “跪你。”   “仙门之众,跪我的救命恩人,合乎情理。”   叶沁竹的心跳漏了半拍,她呼吸屏住,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苏长柒脸上。   她听他低声言语,像笨拙的学子,在自我介绍:“我姓苏。”   “双名,长柒。”   他说他不认识肃玺,又改口,说了解些许,再变了说辞,说他和肃玺相识。   骗子。   这到底是什么幼稚的家伙,命不久矣还爱自刀,隐姓埋名跑到邪宗,和自己过家家?   叶沁竹:“你果然、不对,你竟然是,肃——”   “不是肃玺,是阿七……”她的话未说完,被苏长柒打断。   他的声音很低,眸光忽闪,仿佛叶沁竹要是说一句重话,那双桃花眼,真的会变成通红地小桃花。   叶沁竹绷紧嘴角,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怒还是该笑。   “阿七,你知道我是谁吗?”叶沁竹问。   她往前踏出一步,伸手搭在自己胸前,字正腔圆:“我乃宗主新娶的第二十八房小妾,是也。”   “很巧吧,两次见你,我都是即将成婚的小娘子哎。更巧的是,今天就是吉时,适合双修。”   这家伙,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想他,离开之后又有多担心他。叶沁竹左思右想,计划如何与苏长柒见面,结果、结果……   算了,被强行绑上山,做恶棍新娘的无辜少女,和一般路过,无事可做的大佬仙君,这种组合也不是第一次出现。   叶沁竹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发泄自己无名怒火的同时,顺便嘲笑了她的愚蠢。   苏长柒的眉头皱起:“那个人叫许明,很快就会从宗主之位上下来,他没资格动你。”   “啊……马上就不是宗主了?”叶沁竹失望,单方面和苏长柒犟,“那我得抓紧时间。”   她一点也不快乐地,笑盈盈地扭头:“啊,那边在地上爬的,叫樊朔的修士,我什么时候去见你家宗主啊?”   樊朔惊恐地顿住,头也不回,被主母押走。见识到仙君对主母的两剑后,他一时间不知道,是剑剑避开致命处的肃玺仙君更恐怖,还是被连刺两剑,依然能把他们这些修士吊起来打的主母更可怕。   樊朔连滚带爬,快速离开。他的模样古怪滑稽,但叶沁竹完全没看到。   在喊完那句去见宗主后,她已经被苏长柒拉了回来,男子压低声音,询问的声音在她耳边飘:“你认真的?”   “还是在生我的气?”   少女回头,神情鲜活地瞪了他一眼:“你觉得我是哪一种?”   苏长柒:“在生气吗?”   叶沁竹:“没有。”   说生气,也不能算。叶沁竹现在脑子里的,更多的是一种无厘头的可笑。   她觉得自己真是蠢材,阿七那么厉害,她居然从没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想过。可这不是她的问题,谁让苏长柒上来先否认自己和本人的关系,让她怎么猜?而且直到现在,对面还在那儿纠结,不知道在害怕个啥。   她气哼哼:“我当初脑袋一昏,和你定下约定,要一直与你待在一道儿。发现你骗了我,又能怎样呢?”   叶沁竹将头扭到一边,杏眼睁着,转眸往苏长柒方向瞟。瞟了一眼,又瞟了一眼。   “叶姑娘,初时,我并不打算与你产生交集,方才隐瞒身份。”   苏长柒解释。   叶沁竹抿嘴:“后来呢?”   苏长柒没有说话,他松开抓住叶沁竹的手,双手落寞地垂在身侧。   目光小心翼翼,试探般落在叶沁竹头顶。   上方三寸,没敢真的触及她。   “叶姑娘,你已经离开浮灵教了。”他开口,“这一路上,风景可好?”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简直像在刻意转移话题。   苏长柒:“一路走来,你听说过肃玺的名号吗?”   且不说那些琐碎的谣言,光是樊朔一干人,都能把苏长柒的危险,以及他那些莫须有的,阴暗的心思说出花来,叶沁竹怎么可能没听过。但她一路上满脑子阿七,听闻有关肃玺仙尊的消息时,一律左耳进,右耳出。   苏长柒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回答,不自觉牵起嘴角:“应当是听说过的。”   “大概吧。”叶沁竹模模糊糊,糊弄了个概念。   她瞪着他,慢慢往后退。按道理来说,感情不错的两个人吵架,一方要走了,另一方应该要苦苦挽留。结果叶沁竹完成了漂亮的转身,偷眼往后瞄,苏长柒还站在那儿没动。   叶沁竹这次是真生气了,往旁甩手:“我去找樊朔。”   她准备头也不回,抬脚就走。   接着,叶沁竹发现自己迈不动脚步。   苏长柒握住叶沁竹的手腕,用力往身前扯。   “既然有听说过,你应当清楚,眼前这个人,会是件趁手的兵器。”   少女往前踉跄一步,坠入了幽暗如深潭的瞳孔中。   叶沁竹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单音,那片深潭彻底将她淹没。   “想当宗主的枕边人?”他问。   “是为了权势,还是为了别的?”   话语中满是压抑,像夏日蓄水后的瀑布,即将倾斜而下。   “不必去寻他。”   在叶沁竹回话前,苏长柒俯身,将她拢进自己的影子里:“与其做妾室,当主母怎么样?”   “我让她退位,你坐上去玩玩,等厌烦腻味了就离开。”语气强势,说出来的话却极近卑微,像条惹主人生气,无助地摇尾乞怜的幼犬。   少女被他拽着,勉强抬头,鼻子险些撞在苏长柒光洁的下颚上。她费力地仰起小脸,从那双巨浪滔天的眼中,读出了不再掩饰的渴求。   “如何?”   反正,他们有过约定,在叶沁竹下手之前,不会离开他。   她要是实在受不了,杀了他便是。   原本逗留在此的人,皆以离去。夜色正浓,勾勒出迷离的色彩。静谧的暗色如同薄纱,将少女与男子的身形一层层遮掩。   此地空旷,仅余她与他二人。   叶沁竹重新听到心脏的跳动声,一阵一阵,像是士兵列阵时的擂鼓声。那是不应该在此刻产生的情感,由于太过不合时宜,让她颇为恼羞成怒。   “我不要,掌权很累的,不适合我。”她还在嘴硬。   苏长柒发出一声极低的笑音:“如此,我还有个办法。”   “来我这儿,如何?”他问,眼底幽深的潭水破开,庙宇中荡起涟漪,又被死死压住的感情不再隐藏,往外奔涌。   “你会很轻松,很愉快,想要之物,应有尽有。只要我还活着,我会用双手捧着,递到你面前。”   叶沁竹:“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们之间一直如此,她问,他就会回答。   于是苏长柒伸出空余的手,把叶沁竹的脸捧起。他唇角还留有弧度,轻轻低头,触了触少女前额。   他很想她,短短几日,就像是数年那般漫长。此次见面,若是在分别,必然会让他无法忍受。   苏长柒努力压制,没让动作向下,一触即逝。   目光回转时,对上了那双满是惊讶的瞳孔。叶沁竹小嘴半张,瞳孔在刹那间收缩得像细针,好半天没说话,似是在消化她先前从苏长柒眼底读到的情绪,以及那个突如其来的,称得上亲吻的接触。   轻叹一声,眉眼轻抬,露出苦笑的神情。   苏长柒问:“叶姑娘,你现在想杀我吗?”   “这是最后一次了,此次之后,我不会再主动问。”   他安静地等叶沁竹回复。那是算得上登徒浪子的行为,如果叶沁竹因为自己的冒犯恼羞成怒,他不会反抗。   叶沁竹杏眼圆睁,满脸绯色。她的眼神时而凶狠,时而软化,薄唇紧紧地抿起。   苏长柒随她看,神色平静。   许是静默的时间太久,压不住喉间的咳意,他侧过脸,轻轻咳了两声。   咳音把叶沁竹惊醒,她凝眸去看,那张清隽的面容上,早已笼上浓重的病气以及疲惫。   不是单纯的累。   叶沁竹记得,早在浮灵教时,阿七一旦因为魔息翻涌感到疼痛,却强行忍耐的时候,脸色就会浮现出疲态。   于是,苏长柒只等到一句:“阿七,你疼不疼?我的血,失效了是吗?”   “你等一下,我马上!”她下一刻就要抽刀。   男子漂亮的长眉蹙起,拦住叶沁竹的手,制止她准备自伤的动作。   “我不需要。”   “叶姑娘,你什么意思?”   叶沁竹:“你认为,我现在是什么意思?”   “阿七,你觉得我会讨厌你吗?”她换了个问题,笑眯眯地问他。   苏长柒笑得有些自嘲:“不应该吗?”   叶沁竹:“我不讨厌。”   她定定地瞧着他。   “我没有讨厌你,我没有理由讨厌你。”   苏长柒双唇微张,动作如同静止。   “分别的日子,我很想你。”   叶沁竹喊了苏长柒的名字:“阿柒。”   “啊,不是数字那个七。” 第35章   在一声又一声, 一声叠一声的心跳声中,苏长柒听见叶沁竹喊他。   叶沁竹:“所以,阿柒, 张嘴——”   她的尾音往后拖, 哄孩子似的,伸出手指, 想塞进苏长柒嘴里:“是我动手,还是你动手。”   又被拦下。   “等等。”   苏长柒的睫羽扇动,眼底辉光时隐时现。   苏长柒:“真的没有生气?”   叶沁竹:“没有。”   苏长柒:“即使这样,也没有生气?”   抬起如月皓腕,长指点出,落在少女眉心。   叶沁竹的脸更红了, 她绷紧唇瓣, 良久后,蹦跶出一句:“没有。”   苏长柒:“真的?”   他没有等叶沁竹回复, 探手圈住她的腰身。没花多少力气, 轻轻一带,便拉到自己怀里。在她出声前, 松开另一只手,覆上少女肩胛。   苏长柒俯身,把她紧搂在怀里。   这一次的拥抱,和前一次并不相同。他沉稳地站直身子, 没有发抖, 也不曾犹豫, 用力地箍住怀中人, 没有让她挣脱。   “你不用回答。”   “我当真了。”苏长柒说。   叶沁竹跌进冰冷的怀抱中,动弹不得。阴冷如毒蛇的触感, 混合长指的攀援,慢慢环住她细嫩的脖颈,停顿须臾,不知会向上,还是向下。   最终往上爬。   明月清辉之下,男子的倒影犹如牢笼,倾略性的冷香将叶沁竹包裹,她花了许多时间,才从影子里分出哪个是她,哪个是阿柒。   “我说过,我当真之后,你不会再有机会后悔。”   叶沁竹抬头,眼前人笑眯眯的,把她的脸捧在掌心。一热一冷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从在浮灵教开始,便滋生而出的占有欲和情愫,此时倾巢而出,朝猎物的方向扑去。   少女踮起脚尖,对着目之所及的柔软,轻轻触了触。   于是那只笨拙的,初次捕猎的,色厉内荏的猎手不动了。他被扑了个满怀,很快,银铃般的娇笑声响起。   “阿柒?”   “嗯?”   叶沁竹:“我喊喊你。”   “你,不许转移话题。”喊完,小姑娘气鼓鼓地,重申一次自己的想法。   叶沁竹的手凑过来,几乎要怼到他的眼皮子底下。   “不管你在想什么,你先喝。喝完,我们再聊别的。”   她用力伸手,纤细的腕骨抵住他的唇角。触及肌肤后,还嫌距离不够近,又前进些许,蹭得他唇角上扬,露出牵强的笑容。   “等等……”   苏长柒无可奈何,握住少女的细腕,把它往旁边移。   叶沁竹凑得实在太近,不仅是苏长柒的本能作祟,连带体内沉睡的蛊虫,都开始蠢蠢欲动。躁动叠浪般奔涌,被他强制压下。   “……不要在这儿。”最终,他小声道。   苏长柒还存有理智,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荒郊野外,环境不好。人多眼杂,叫人看到了,容易有闲话。”   喝个血,都喝出仪式感了?叶沁竹无语。   叶沁竹:“这哪是什么荒郊野外,这是仙门山峰的修士居所,我就住这里哎。”   “你看,门还在,曾经在那儿立着。”   话说完,就后悔了。她的竹屋和庭院已经塌了,半点能住人的模样都没有。少女回眸瞟了废墟一眼,尴尬地收回目光。   “我好像没地方住了。”她可怜兮兮地抬头,痛苦地陈述这一事实。   “那个,现在这个点,客栈还开着吗?”叶沁竹试图寻找解决办法,一抬头,撞入双含笑的眸子。   “我给你准备居所。”苏长柒淡声。   “在你来的几日间,刚购置的院落,已经打扫、整理完毕。”   他发出邀请:“要过去吗?”   那双眼眸里有海潮奔腾,靠近一步,就会溺死其中。   叶沁竹警惕地审视他,仿佛眼前人拥有什么不良的企图。故作矜持地轻咳两声,扭身转向:“好啊,哪座山峰?”   “不在峰头。”苏长柒道,“是人间界。”   少女“咦”了一声。   苏长柒:“我以为,比起仙山,你会更喜欢那儿。”   叶沁竹:“可先前,明明是你一直强调,说让我来庚辰仙府,怎么又要带我下山。”   苏长柒:“我挑的是山脚的住处,也算是仙府的地界。先前数次提及,让你来庚辰仙府,只是因为此地资源较好,适宜你修行,没有其余原因。”   叶沁竹不信,盯苏长柒:“真的?”   她看的时间有些久,逼对方改了口:“不止如此……我留在这儿,你要与我同住,只有庚辰仙府一处地方。”   苏长柒抬手掐诀,周围景象变动,车马人声响起。   鼎沸的喧闹中,他的袖口被牵动,叶沁竹拉住苏长柒的袖子:“要论修行,以我的资质,其实哪儿都可以。”   “但,你不喜欢这儿吧?”她回过头。   庚辰仙府所在的群云山峦在身后林立,遥遥望去,诸峰高耸入云,朝主峰靠拢。   “他们都对你做过什么?”叶沁竹看着,眉头先皱了起来,“除了蛊毒和引血做药,还做过什么别的吗?”   “还有,我在来的路上,有听说过那个灵阵,也和你有关,叫八门什么……”   叶沁竹努力回忆,还没吐出名字,唇瓣先被手指堵住。   “别提这些不开心的事。”苏长柒露出浅笑,“时间已经过去许久,我记不太清楚了。”   少女的眉头皱得更紧,她开口想说话,已经被苏长柒牵住手,打断她的话。   先前不是没有牵过手,但不知为何,叶沁竹如今特别容易脸红。   苏长柒碰她一下,她就要害羞上半天。她并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但总觉得临门一脚的契机没有到,她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和我来。”   苏长柒的面上并无波动,他领她往准备好的居所走去。   那是间古色古香的庭院,依照普通平民的格局搭建。与叶沁竹先前所见行宫不同,整体木建结构,清幽雅静。一条潺潺溪流环绕,走过长桥,方至住房。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朝一夕建成的。   “从你答应前往庚辰仙府的那日,我就让人准备了。”   苏长柒察觉到叶沁竹的惊讶,解释道:“我特地让他遮盖脸上纹路,别吓到这儿的居民。”   叶沁竹:“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是林翎买的房子。”   苏长柒:“此事与他无关。”   他像是要强调,自己是值得托付的人,反驳:“我买的。”   “除去此地,其余地方也有备选。你要是不满意这儿的环境,或是不愿意留在庚辰仙府,我皆能寻到合适的去处。”   叶沁竹肃然起敬。   她现在才发现,苏长柒表面什么都不管,但实际上似乎很有钱的样子。想想也是,她这个半吊子都能靠画符买房,苏长柒的金库应当只多不少。   抬脚进屋,没来得及惊叹精致的装潢摆设,叶沁竹的目光落在交握在一起的手上。   “阿柒,我的确不喜欢这儿。”她说。   “我不是不喜欢你准备的住处,也不是不喜欢你,但是……我觉得你不喜欢庚辰仙府。”   “我也不喜欢它。”   叶沁竹:“要是不喜欢,为什么非要留在这儿?你如果想走,他们根本拦不住你吧?”   仙府内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眼前人挥挥手就能解决。他要是不想在这儿停留,很轻易就能脱身。   苏长柒:“我……”   叶沁竹:“我要听实话。”   说话间,走过摆在正厅的雕花木椅,擦身而过前,叶沁竹很有气势地抬指敲动。声音响亮,很有气势。   苏长柒脚步未停,垂下长睫,很认真地思索该如何答复。   “最初,是觉得去哪儿都没什么区别,徒增麻烦。”   “至于现在……”   苏长柒五指曲起,遮掩掌纹处的裂缝:“过几日是蛊毒发作的时候,要是那时钟青青还未过自己心里那道坎,到那时再走不迟。”   钟青青藏匿解药的地方,他无法寻到。苏长柒甚至怀疑,钟青青不知想了些什么,不准备将解药给他。   叶沁竹了然点头,扯了扯苏长柒的手:“我明白了。”   “你在等这个!”   素手当空一招,抓出一个小药瓶,其后还跟了一连串瓶瓶罐罐。   “哦,还有这个。”她递出卷小纸条,“是药方吗?还是配比?”   “你看,上面还有裴述的署名,如果没偷错,就是解药了。”   叶沁竹对自己的寻物符很有信心。   苏长柒一眼看去,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的灵视很高,一眼看过去,立刻就能透过那些虚设的容器,分辨出其中药材。与蛊毒成分一一对应,很快就对结果有了定论。   他低头,少女笑容瑰丽,骄傲地扬起下巴:“瞧。”   “看看我给找到了什么?”   叶沁竹的手摊开,等苏长柒去接。许久未曾听到回应,面上表情略显错愕:“我偷错了吗?”   苏长柒:“没有。”   他很快给了答复。   骨节分明的手弹出,轻触瓶身。苏长柒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许久后,才把整只手覆上去,接住浮于半空的药瓶。   “你为什么会有这些?”   叶沁竹理直气壮:“我偷的啊。”   苏长柒:“钟青青,就是因为这个,才发现你的,是吗?”   他眼中的眸光,连带声音,都夹杂些许颤动。   分明是想了许久的东西,真的被捧到面前时,苏长柒心底却没有半分高兴。   他竟没有觉得不对劲。   或许是被莫名其妙伤害的次数太多,苏长柒竟没来得及细想,叶沁竹的到底做了什么,才被钟青青察觉。   察觉出她和他有关,可能是认识,更可能有别的缘分。   若非如此,哪会让钟青青这般开杀戒。   叶沁竹:“是啊,我来这儿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你寻药。”   二人转到屏风后,厅堂的后门阖着,尚未打开,亮光从屏风外透入,模模糊糊,将狭窄空间中的身影衬得模模糊糊。   冰凉的指尖,在碍事的瓷瓶消失后,终于落到少女掌心。   “太危险了,要是我不在这儿……要是我敌不过她,要是……”   叶沁竹:“确实,想起来我就后怕。但我那时哪里知道,主母真的说杀就杀。”   她做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将药瓶塞进苏长柒掌心,盯着她收好。   叶沁竹:“要是确定没问题,你记得吃啊。我为了你,可是差点把命搭上。”   苏长柒没再出声,他张开口,复又合上。他不知道自己该道谢,还是该表达歉意。   叶沁竹那时,分明还不知道他的身份。苏长柒终于明白,她假装成被俘虏的新娘子,急不可耐地来到仙府,存了为自己寻药的心思。   是他没能懂叶沁竹。   他还是不够了解她,幸亏他心存惦记,早在一开始就守在竹屋边,不然……   ……他赶不及的,从钟青青自第一峰出动,到斩下那道气剑,苏长柒赶不到院落那边。   意识到这点,苏长柒呼吸猛地顿住,脸色泛白。他迅速平复呼吸,眼前掠过到白影。   她撩起闭上的袖口,露出段细白如玉的小臂。   “别再忍了。”叶沁竹的语气里浮现焦急,“你打算忍到什么时候?”   “这儿已经不是仙府了,没人会来看到。”她恨不得把苏长柒按到门上,掰开他的下巴往里灌血。   苏长柒接住她的手,他想了想,牵引着放到唇前。   既没有拿出锋利刀刃,也没有直接动用灵力。   “确实,不用在忍耐了。”   他说。   在叶沁竹扬声反驳时,男子的薄唇覆上,贴在她的凝白腕脉上。   少女的声音,骤然卡在喉咙口。   苏长柒品味此时的感受。   胸口疼痛翻涌,朝外漫溢的魔息不断往灵台、识海处侵蚀。往少女的脉搏有力地跳动,鲜血滚烫,不停地呼唤他,诱惑他。   他应当随叶沁竹的意思,像在浮灵教一样,饮下灵血,尽快恢复平静。   苏长柒却觉得,现下是极好。太过的平和,于此刻的他而言,并无好处。   清风霁月的男子,捧着无瑕白璧,又落下一个亲吻。   许久不曾离开。   没有伤口破裂的疼痛,只有持续不断的湿濡,如同小兽在舔舐。先是谨慎地在安全区徘徊,而后愈发地贪婪,开始探索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叶沁竹再一次、不争气地瞪大眼睛。   不干正事就算了,他怎么光动舌头,不咬!   苏长柒一直不吭声,让她很慌乱啊。   “你,你这个样子。”最终,叶沁竹不争气地开口,“你打算什么时候进正题啊。”   而后一丝微凉,落至她的鼻尖,叶沁竹陡然一惊,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他是在喝血,还是在做别的事?   “你又骗我!”她尖声细气地惊叫,“你根本没在喝血。”   叶沁竹言毕,扭身想跑。她刚弯腰,想从苏长柒臂膀下钻出去。她逃避的动作像是按动机关,整个人被按住、架起,堵在阴暗狭窄的角落中。   苏长柒:“叶姑娘,抱歉。”   “我确实,又骗了你。”   谈话间,少女试着躲开束缚。可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她贴在紧闭的门扉上,双手掌心紧贴木板。胡乱挣扎,也不见有脱身的可能。   苏长柒:“我可以爱你吗?可以吻你吗?”   “你可以爱我吗?”   少女的瞳孔一寸寸收缩,映照出男子眉间的浮光碎金。   她的神色实在太过骇然,简直像被天雷劈焦一般,苏长柒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叶沁竹脸上蹭了蹭。   叶沁竹被他撩拨得有些痒,头往外偏,扭扭捏捏地开口:   “啊,这个,那个,我……”   “你们这一类的修道士,会喜欢人嘛?真的假的?”   谁能告诉她,现在是要奔放一点,还是矜持一点,她该拿什么态度去做填空题啊!   很快,叶沁竹就发现,苏长柒的表白,交白卷也无所谓。   在确定自己说不出话前,她听见苏长柒道:“没关系,叶姑娘,我不曾期待过你的答复。”   苏长柒这般的修道之人,会喜欢上谁吗?   怎么可能不会。无论是被吸引,还是悸动,亦或是彻底动心,那份感情都荡漾在胸口,恍如昨日。   可将死者是否有表达爱意的资格?   把心爱之人拖入泥沼的行为,是否能坦然地宣之于口?   苏长柒不知道,他无法抑制滚动于胸口的情感,索性把它当成了无所顾忌的放纵。   被拒绝的话,苏长柒不想听。他已经被拒绝过太多次,这一次的分量有些过重,他不敢去问。   他心底的恐惧过于明晰,害怕这又是一场黄粱一梦,做到最好,只有被抛弃的结局等着他。   就这样吧。   她见到他的时候,是高兴的,她回应过他,说不定,她也对他有同样的心意。   昔日的克制与温和,成了难以言述的桎梏,他一手搂腰、一手掰起她的下颚,在叶沁竹满脸的嗔怒,张口欲骂时,把她的嘴堵住。   苏长柒的眼底泛起水汽,雾蒙蒙、湿漉漉,他不断地往深处探,耳根和面颊一同由白转红。他仿佛遮上眼,蒙住耳,动作毫无迟缓与停顿。   身底下的少女最初还在努力挣扎。   叶沁竹得做些什么,不然,她很快就会化成一团水,软绵绵地于某个人身下求饶。   意识到上半身根本无法发力后,她抬起脚,泄愤般奋力一踹,踢得崭新屏风摇摇欲坠。   叶沁竹又一脚,那屏风终于坚持不住,晃悠两下,轰然一声,彻底倒在地上。   她趁着换气的时候,勉强撑开肩胛,双手一上一下,攥住了不知是何材质的长衣,狠命撕扯。   苏长柒的衣上有细细的银线,绣有图案,叶沁竹先前未曾注意,如今指尖贴上,依稀辨别那似乎,是朵花。   少女面上布满了鲜活的红晕,她一鼓作气,破罐破摔般,放弃挣扎,用力啃了上去。   他像是没想过叶沁竹会反攻倒算,面上浮现惊愕,眼尾的桃花一朵朵展开,争先恐后地传达主人此刻的喜悦。   苏长柒的力道骤然消失,放松对叶沁竹的钳制。   自从踢翻屏风后,叶沁竹晃悠的脚便抵在牢不可破的后门处。身上的压制消失,她如蒙大赦,借力一蹬,往苏长柒身上扑。   苏长柒刚刚收力,猝不及防往后仰。叶沁竹把全身的力量都压了上去,而对方似乎也没有稳住身形的打算,双臂圈住她,上身狼狈地倒在折叠式的屏风上。   呼吸急促而散乱,身体紧绷的同时,冰冷如铁块的掌心处,传来阵阵温度。   叶沁竹怒骂:“我没见过像你这样,喜欢嘴对嘴喂血的。”   她终于能拉开身形,将距离由负变正。   叶沁竹撑起身体,居高临下,恼羞成怒地俯视苏长柒。   她的面色红得吓人,嘴角挂有泛红的银丝。 第36章   屏风的材面是丝制, 上好的雪山绢布。抚摸上去,冰冰凉凉,浮躁乱跳的心脏, 仿佛都能平静下来。   叶沁竹掌面撑着, 唇瓣迅速染上殷红,像雪中红梅, 和晶莹液体混在一起,令人眼花。   银丝断开时,那缕血花瞬时染上另一端。   苏长柒动作顿住。   他仰面躺倒,鬓间落下凌乱发丝,一点雀跃耀眼的红,撞破他略显阴郁的苍白面庞。   呆愣愣地, 维持原本的姿势许久, 久到叶沁竹以为他会一直这样,一动不动下去时, 苏长柒探出舌尖, 卷血丝入口。   抿着唇角,轻舔几下, 唇边血渍半点不剩。他的眉眼向来疏淡无情,行此事时,恍然有几分山间精怪的模样,浮出勾人的灵魅。   叶沁竹一时间有些看呆。   最终, 魅妖自暴自弃地扭过头, 移开目光。   苏长柒狼狈地将头一歪, 闭眼不敢看叶沁竹。   叶沁竹:“你内疚个什么啊, 我自己咬的,你看不出来吗?”   她气急败坏:“喝我的血, 再去吃药。有话,之后再说不好吗?”   “叶姑娘。”   苏长柒:“我现在,不想要你的血。”   他分明不想做这个,终究败给自己的欲望,现在再去吻她,简直就像抱有别的目的。   “想要什么,我分得很明白。”他又强调了一遍,不知道在对谁说,“吸引我的不是血。”   “竹…叶姑娘,是你。”   “我喜欢你,绝非因为你的血。”   叶沁竹:“……”   她眼眸睁大,完完整整地,接住了苏长柒的表白。消化片刻,略带无语地俯视他。   身下的男子说完话,歪着脑袋,低眉不语,油然生出几分颓废感。   叶沁竹弯起唇角,旋即,笑出声。   “什……什么嘛,这两者又不矛盾。”   “阿七,你直接说你喜欢我,不就行了?”   他睁开眸子,偷眼悄悄看她。   “你都没有问过,怎么确定我对你的想法?”叶沁竹成功气笑。   苏长柒:“我能说吗?”   叶沁竹:“?”   苏长柒:“我比你年长,很多、很多……”   叶沁竹:“年长这个东西,大六岁可以,六十岁不行,一百六十岁往上,也是可以的。”   苏长柒:“我不曾受过凡俗礼法的教化,和我在一起,会让你委屈。”   叶沁竹:“……好巧啊,我也不懂这里的礼数来着。”   她问:“你在害怕什么?”   “阿柒,你在恐惧什么。你觉得我会像其他人那样,不声不响离你而去,还是对你的身份抱有成见?”   叶沁竹伏低身子,呼出的气息缠住耳廓,纠缠不休:“我不是那种人。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靠我的眼睛,来判定你是哪样的人,而非耳朵。”   苏长柒眼底柔光潋滟,昏暗夜色中,泛起灼热滚烫。他轻缓地吐息,生怕呼吸过重,惊扰到这场幻梦。   他说:“要是我问,你会回答,我想要的答复吗?”   “会哦。”叶沁竹耐心回应。少女歪起脑袋,粉面桃腮。   她稍稍拉开距离,佯装生气:“所以,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不会再耽误了。”   苏长柒明白她的意思,眉眼沉静地弯下。   他的目光从叶沁竹嘴角移开,抬手,扶着她的脑袋,往左侧转头,手指点上她耳后的位置。那是块柔软细嫩的肌肤,往下便是脖颈。   “这儿,可否?”   叶沁竹点头。   很快,细弱的疼痛感传来。环着少女腰身的手臂收紧了,把她更亲密地搂入怀中。苏长柒托着她的下颚,往侧偏转,薄唇小心覆上去。   声音响在近处,隐约间,叶沁竹能听见黏腻的液体交融声,粗重的呼吸声,以及不知属于谁的,强而猛烈的心跳声。   伤口发痒,发麻,连带着她整个人发软。到最后,少女手臂一软,彻底支撑不住,瘫了下去。被紧紧拥住,侧脸不敢看人。   他将残余的血珠舔舐干净,唇瓣紧贴在伤口之上,细细密密的轻啄过后,鲜红色再不见踪影。   很快,叶沁竹听见,苏长柒喟叹般笑了。   “抱歉,竹子,我刚刚吓到你了。”   竹子?   叶沁竹:“是在看我吗?”   “嗯。”   苏长柒心思微动,有些落寞地垂下长睫:“不可以吗?”   他无辜起来,像只令人生怜的大狗,光是看着,就让她手痒难耐。恨不得伸手,解开他的发髻,对着略显凌乱的墨发一通招呼。   叶沁竹压制住内心的悸动:“可以耶,可以这么喊。”   苏长柒弯起眉眼,又连着笑了数声。他像是很少这么高兴过,发自内心的,露出了笑容。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躲了。”他垂下长睫,笑声里夹带自嘲情绪。侧过身,拢住少女雪白肩膀。用力搂着,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怀里。   屏风坍塌后,厅室内的环境不再逼仄,宽宽敞敞,除去暗了些,没有让人不舒服。还好叶沁竹踹得的屏风,薄薄一层布料,两个人耳鬓厮磨,枕在上面,呼吸纠缠。两双瞳孔互相映衬,点出双方眼底的笑意。   然后,男子眼中的笑意褪去半分。   他有事要说。   苏长柒:“我不仅仅只是单纯因为身份的原因,才会回避你的答复。我只是怕……来不及等到你的回应。”   他小心翼翼地去牵叶沁竹的指尖,眸光安静温和。苏长柒捏住少女五指,珍惜地握于掌心。   叶沁竹微愣,因激动乱跳的心脏平复一半。她将碎发缕至而后,空余的手触及洁白丝绢,叶沁竹撑起身:“怎么了?”   他很少如此郑重,苏长柒露出严肃的神情,必然是有什么他无法解决的事发生。她没有犹豫,立刻从地上爬起。   起身后,叶沁竹顺势去拉苏长柒,他没有过多的动作,顺从地站起。起身时,挥手在厅上点上明烛。火光摇曳下,勾勒出优雅英挺的轮廓。   苏长柒:“我生病了。”   他抬起手,摊开掌心。温暖灯光下,冷白如瓷釉的掌心覆上层柔光,丝丝裂纹如蛛丝攀附,映入少女眼底。   苏长柒:“原因尚且不知,修士之中,从未有人出现过这等情况,也不曾有其余人看出异样。或许是我的存在有违天道,预备施以惩处。”   他的手被叶沁竹抢过去,少女两只手紧紧握住苏长柒手掌。   叶沁竹小声问:“疼吗?”   苏长柒:“不疼,只是会劳累罢了。”   “原因呢?”   “要是我没猜错,裂开的纹路应该与灵体相连,等到纹路蔓延到心脉后,可能会发生些不好的事。”   叶沁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覆上,泛起点点的荧光:“倘若是灵体的问题,有人渡些灵力给你,会不会好些?”   苏长柒忍不住笑:“你这样,要耗费多少精力?”   他并不是没想过这个方法,但转念一想,靠这个续命,定然会背上无数的业障。如果处理不当,直接将修士吸成人干,都有可能,此举实在不妥。   叶沁竹轻挑眉眼,并未因此泄气。   “不会的。”她回答,“我可以作弊。”   双指并起,画出一个符文,落于交叠掌心之间。五指用力地扣上,在灵符引导下,源源不断地朝苏长柒体内灌注灵力。   “你忘了,我的符文很灵的,我让它自动产生灵力,它没法拒绝。”   苏长柒面上浮现惊愕,仅仅一瞬,被无奈的笑容取代。   “那你来救我的时候,岂不是浪费了灵力?”叶沁竹一边扣紧苏长柒的手,一边问。   苏长柒:“它没有你想象那么严重,不妨碍我使用灵力。”   叶沁竹嗔怒:“这算什么理由?我不要听这个。”   苏长柒抿唇:“要是没有第一时间震慑住钟青青,压制住那些人,他们还不知道你是谁。许明的处理,不日就会下达,你可以耐心等候,静待佳音。要是等不及,我陪你去催促。”   叶沁竹气他老想着别人,她两只手都用上了,无法出手,只能踮起脚尖,气恼地用头轻撞:“不要。”   “我又不是暴脾气,许明又没有对我做什么。硬要说对不起,也应当是下地府,去和那些被他害死的女孩子道歉,与我无关。”   “阿柒,你多为自己考虑考虑,要是你出事,我会难过的。”   被她撞击额头,还被骂了一顿的人移开目光,像在认错。过了片刻,低头,往叶沁竹的额上蹭了蹭。   撒娇般:“嗯。”   叶沁竹嘟起嘴,生气,但放弃和闷葫芦交流。   直到灵符耗尽,叶沁竹低头,满意地看向稍微缓和的裂纹,松了口气。   “比如说,身体不对劲,就应该想方设法医治。传输灵力之类的,不止我一个人能做到吧。”   “又比如现在,快把药吃了。”在苏长柒回答前,叶沁竹抢先从空间囊中取出水壶。   “温水我准备好了,这次的解药。和上次的缓释药,服用的方式一样吗?”   苏长柒张了张嘴,仿佛没那么容易跟上叶沁竹的思路。他笑着点头:“是,一样的。”   “那你先请。”少女笑盈盈的,“我想在这儿转转。”   她露出新奇的神色,私下张望:“这儿够大,我还没有看够。”   她像只快乐的鸽子,从正厅出去,于溪边迈步行走。   步履匆匆,面上一片安静祥和。   实际上,叶沁竹在识海叫嚷开:“天道,现在是怎么回事?”   “苏长柒身体的变化,是不是和你有关?”   她嚷嚷半天,机械音再度响起:“苏长柒。”   “我记得他,恶之半身的衍生物。已锁定目标,预备消解。”   叶沁竹:“预备消解?你打算怎么消解?”   天道:“名为叶沁竹的客人,我没有理由告诉你。至于你,客人。您回家的方法,我已经找到。再过几日,便能送你回去。”   叶沁竹听着它平稳地说话,顺延溪流,走到凉亭中。   她随意地站着,抬头看月亮,眸中有月白照耀。随意地坐下,心情悠闲感受清风拂面。   阿柒挑的,确实是好地方,有山有水,环境清幽。登到假山最高处时,极目远眺,也不见遮挡阻碍。   “我该如何回去?”她问。   天道:“前往天尽头,有门扉会为你敞开。穿过门扉,就是你的故乡。依照你离开故乡时的模式,会出现在波涛之中,能否游到岸边,就靠你的本事。”   叶沁竹眉眼轻眨,进一步地提出询问:“我回去之后,学到的能力、符法,还在身上吗?”   “那是不属于原本世界的东西,你想回去,此事所获之法会全数失效。即使身体不变,记忆留存,也无法使用。”   “至于灵体的进步,回到原本的世界,应该会让你健康许多。”   天道一一为她介绍。   叶沁竹坐在凉亭中,她又想到不少问题,于是一面问,一面步履轻巧,回到厅堂内。   “你会如何对苏长柒动手,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你不会在我离开之前,就让苏长柒无声无息消失了吧?要是他突然有一天神秘失踪,我一心急,加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不妙了。”   跨入门槛时,她一本正经地威胁。   天道陷入沉默,仿佛不再言语。厅堂内已无人影,后门大敞开。少女轻盈地跳过门槛,落地,往内走,准备寻人。   走在过道长廊上,她歪了歪脑袋,开始纠结是往左还是往右。   她听到温和的男声:“左拐。”   “我把西侧厢房打扫出来,希望你能喜欢。”   在苏长柒声音的引导下,叶沁竹来到僻静的厢房。苏长柒站在门口,长身玉立如白鹤。   叶沁竹:“你有好好吃药吗?”   “嗯,吃了。”苏长柒低眸轻声答。   “那也就是说,下个月,不会再有蛊毒发作?”   “不会了。”   叶沁竹:“不会疼了?”   苏长柒摇摇头,含笑无话。   他侧身开门,在少女进屋时,忍不住伸手,去勾她的小指。肌肤相触时,叶沁竹感到凉意,忍不住扭头去看。   苏长柒:“我有个礼物,明日送你。”   叶沁竹:“什么礼物?”   少女双目忽闪,充满好奇的神色。   苏长柒弯唇:“暂且保密,明日,你就知道。”   她为自己做了许多事,苏长柒一时间,竟想不到能送什么表达谢意。左挑右选,打算去把庚辰仙府的库房搬过来,随她挑。   叶沁竹:“不会又让你耗费灵力吧?”   她露出警惕的神色,生怕苏长柒要背着她糟践自己。   苏长柒摇头:“不用。”   眸光温和地落在叶沁竹身上:“去休息吧,明日我不会喊你。”   叶沁竹点点头,回身要走。没走两步,忽然回头,对苏长柒说:“阿柒,如果要送我礼物,我确实有想要的东西。”   她难得开口索要,苏长柒自然仔细地听她说。   叶沁竹:“我武器坏了,你应该也记得,那柄穆语送我的细剑,断在了浮灵教。”   “我想要一把剑,材质无所谓,但需要融我的血。”   从怀里取出新凝结的血珠:“要不是灵力压制以后,只能铸造法器,不能当做丹药服用,我真想准备一大瓶,给你装上。”   苏长柒失笑:“还真把自己当药人了。”   探手触及少女头顶乌发。没有忍住,轻轻揉了揉。   “好。我知道了。”   苏长柒接过叶沁竹凝出的血珠,两指捏住,抬起放在月色之下。须臾后,露出了然的神色。   他刚刚想的那些俗物,都不好,苏长柒忽然明白,什么礼物适合叶沁竹。   “那就这么说定了?”叶沁竹道。她露出俏皮、甜美的笑容,打算乖乖回去睡觉。   长臂伸出,短暂挡住她的去路。苏长柒把她搂在怀里,将少女牢牢圈在宽阔双肩之中。男子低下头,将脸埋进她的肩窝处。   小姑娘被猝不及防地抱紧,双手扒住他的手臂:“做什么?”   苏长柒:“抱一下。”   他像初尝糖果的孩童,认识滋味过后,便总想再尝一口。他知道吃太多甜食,生出蛀牙会很痛苦,所以面对从天而降的糖人,只敢嗅一嗅,用鼻尖轻蹭。   叶沁竹被抱着,她侧过脸,清脆地笑出声。   “你是属狗的吗?”她手臂上抬,顺势扒拉住苏长柒。   仰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找准位置亲了一口。   紧紧抱着她的人猛地僵住,他的动作停滞一瞬,很快,小姑娘调转位置,双手圈住他的脖子。   她发出邀请:“你那么舍不得我,要进来一起躺着吗?”   苏长柒的耳根和面颊骤然变得通红,在叶沁竹笑意盎然,得意洋洋地准备宣告胜利,收手就寝时,苏长柒动了。   一声惊叫中,叶沁竹脚下悬空。她无助地扑腾,四肢被迫缩成一团,被苏长柒抱着,大步迈过门槛,走向里间的床榻。   灵力祭出,点灯、撩起床帘,苏长柒低下头,笑眯眯地和叶沁竹四目相对。   小姑娘已经彻底慌了:“阿柒、阿七、七七、苏长柒!你要做什么?”   卧房的睡榻比行宫的床小许多,压根不够两个人拉开距离躺下,要想一起睡,就得紧挨着贴在一起。   ——她还没决定,要不要推进到这种地步!!   他把她放下,立在床边,笑得像某种红艳艳,狡黠又伶俐的犬科动物。   苏长柒:“我可以再靠近些吗?”   叶沁竹拒绝三连:“不行,不可以,别过来。”   交锋中,叶沁竹溃不成军。   只懂纸上谈兵的少女瑟瑟发抖,在同样耳根通红的情郎的注视下,委屈地缩成一团。   直到帐帘落下,苏长柒依言离开,叶沁竹总算输了口气,背过身去,   沉寂许久的声音,再度于脑海中响起。   “客人,打算何时前往天尽头?”   叶沁竹:“有那么着急吗?”   少女靠在床榻角落,膝盖弯起,像是小小一团,惹人怜爱。   “你先回答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以什么方式。” 第37章   “我没有告之您的义务。”   天道的声音响起, 依然平静,且毫无感情。庄重威严,宣读世界的旨意。   机械的声音, 在听到叶沁竹的下一句话时, 戛然而止:“或许,你还真得告诉我。”   叶沁竹翻了个身, 仰脸朝天,仿佛要让天道看清楚她的模样。   她的面上浮现出怆然欲涕的表情。   如果死去的程越原地复活,一眼就能看出端倪,并大骂此女心思诡谲,难以捉摸。最初叶沁竹被他拽着头发,扔进地牢内时, 她就是这副表情。   她生得实在太娇美、温柔, 能让人轻易地放下戒心,觉得此人只有这些本事, 根本不足为虑。   叶沁竹:“我需要提醒你一件事。”   “换一句话说, 我建议你,再去查查苏长柒此人, 不仅要查他的身体状况,再查查他于此世的、于其余世界的联系,再来回复。”   天道:“?”   它罕见地沉默。   寂静许久。   再出声时,机械音的语气不是很好:“你做了什么?”   “也没做别的事。”叶沁竹回答, “就是我和苏长柒之间的接触有点多, 不仅抱了、亲了, 还喂了血。不知道这些操作, 对你的消解会不会产生影响。”   边说,她边抬起手腕。眸光流转, 从指尖看到腕上,露出微笑。少女明眸皓齿,笑一笑,更显可爱。   “你压制了他身上的魔息?”   叶沁竹:“嗯,对。”   天道:“……”   “你什么时候回家?”它像是对叶沁竹失去耐心,忍无可忍,甚至快变身成为碎片的目光了。   叶沁竹:“要是我不回去呢?”   天道:“……”   “你会遭遇和他一样的经历,我有许多的折磨,知道你改变心意。客人,你确实是异世之人,天赋、资质,处处在修士之上,但你终究在我之下,我想对你动手,轻而易举。”   叶沁竹变了神色:“所以,他身上的魔息,是你干的?”   天道似乎觉得她服软,语气缓和:“他终究还是修士,父辈所带来的影响,怎么可能承受得住。碎片的恶之半身也没能承受住,不过它更聪明,通过把所谓魔息分发给其余人,抵消所承受的业障。”   “你想和他一样吗?”它威慑。   叶沁竹在床上翻来覆去。   到最后,眉梢往上挑,浅浅打了个哈欠。   “虽然,我很想顺从你的意愿,乖巧离开。但是我做下过承诺,在苏长柒的魔息消失前,要陪他一直走下去,绝不抛弃他。”   天道:“客人,您什么意思。”   叶沁竹闭上眼:“你觉得,我的血如何?”   “浮灵教时,我能用血伤害到邪灵手下的姑娘们。如果我的血沾到邪灵的本体上,是不是还有别的效果?”   “啊,抱歉,我忘了,它也算天道碎片来着。我这么说话,会不会冒犯你?”   少女笑盈盈的,露出困倦的神色。她模样越是随意,说出的话越是正经。   天道:“……”   “你威胁我?”它问。   “不是威胁,是交易。”叶沁竹认真说。   “我想要做个交易,我负责清除所谓邪灵,你消去苏长柒体内的魔息,让他当一个普通的修士。”她边说,边试探,探寻对于天道而言,她到底有几斤几两。   “然后,我会离开,再也不回来,你觉得如何?”说话间,叶沁竹完全沉入识海中,伴着灵识沉沉浮浮。她又看到那扇门扉,大开大合,倒映另一个世界。   门扉在吸引她过去,但叶沁竹需要时间。   叶沁竹说完话,安静地等待。她想了许多,没有在识海中让天道察觉。   最后,她等到了回应:“可以。这是我的让步,若你还想反抗,我必然不会放过你。”   它对叶沁竹的忍耐,也逐渐到达极限。   天道:“你需要多少时间?”   叶沁竹:“我也不知道,你总得让我慢慢修炼,有机会成长。”   “是吧?”   她安静地等待。   “好。”叶沁竹得到应允,满意地笑笑。   “然后,现在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去解除魔息了吗?”   月落日升,翌日,苏长柒乘风落在竹院中,男子身形挺拔,从半空中落下,乌发于空中轻扬片刻,贴服乖顺地披在身后。   他头顶带有玉质冠帽,手中捧有狭长木盒,一副心情极佳的模样。   甫一落地,厢房中的窗户被顶开,少女探出脑袋,笑盈盈地朝他招呼。   “阿柒,过来一下。”   神神秘秘的,像是准备了什么惊喜。   苏长柒愣了片刻,抬脚往叶沁竹的方向走去。每次见到叶沁竹,他的胸口都会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苏长柒并不觉苦恼,反而甘之如饴。   厢房的门早就被打开,他顺畅无阻地进入屋中。入内时,先和叶沁竹简短交代钟青青对昨日发生事情的结局:“许明处理完了。”   和天道谈判一夜,叶沁竹都快忘记许明是谁,听到苏长柒提及,她眨巴眨巴眼:“结果如何?”   “许明,勾结魔族,钉在思过柱上,七七四十九日由梵火煎烤。樊朔等一干人,尽数处死。”苏长柒道。他说话的内容残忍至极,语调平静无波,和说今天的早膳无二。   发现叶沁竹脸色发白,他忙住口,沉默片刻,试图缓解僵硬的气氛:“很有钟青青的杀人风格。”   苏长柒的口才很差,很少说话。他难得想要缓和氛围,话出口后,明白自己说得太蠢,抿唇移开目光,静默下去。   叶沁竹:“……”   她偏过头,认真打量苏长柒难掩羞愧的神色,看了又看,“噗”一声,笑出来。   “这样可不行。”她笑得灿烂,“倘若一直不开口,会很无聊的。”   “阿柒,你得练习。”叶沁竹说得一本正经。还想继续说下去,苏长柒长臂伸直,手往前一递,送出精致的木质长盒。   “给。”他轻声,“昨日我与你说的,礼物。”   叶沁竹笑着接过木盒:“是我要的剑吗?我还以为要准备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   叶沁竹:“可以打开吗?”   苏长柒:“可以。”   叶沁竹得到允许,伸手抚上盒盖,小心地打开,往内瞅了眼,露出惊喜的表情。   剑鞘用上好沉木制成,其上镶嵌玉石,由金线描绘,显然是花费一番心思。叶沁竹握住剑柄,往外拔出。   亮剑轻而细长,是依照先前穆语留在浮灵教,后来折断的剑铸造,乍一看,几乎一模一样,手感极为熟悉。   剑身雪白、发亮,莹莹闪光,叶沁竹执手立剑,目光自下而上,落到剑尖。发光的剑身处,反映照出她惊羡的神色。   “好、好漂亮。”她的小嘴张大,几乎能塞下个鸡蛋。   “我的血也融在里面吗?真是半点儿也看不出来。”   回头,男子长身玉立,笑眯眯地看着叶沁竹。见到小姑娘满脸的笑容,苏长柒眸光闪躲,显得颇为心虚。   叶沁竹盯他看了许久:“这是把普通的仙剑?”   苏长柒:“嗯。”   叶沁竹:盯……   苏长柒:“它不会像你之前那把一样,突然断裂。”   叶沁竹:继续盯……   苏长柒闭目,像是被叶沁竹盯得心底发麻,本就薄弱的心理防线坍塌得一塌糊涂。   他小声:“我怕你听到了,会害怕。”   叶沁竹手捧长剑,抱在怀里。她的脑袋歪向一旁,露出浓浓的疑惑之色。   “凡是修真界的材料,无论用哪一类型,都有碎裂的可能。”   要是在激斗过程中武器断裂,轻则遇险,重则殒命,苏长柒不愿意看到那样的事发生。在铸剑时,除去叶沁竹塞给他的灵血,他顺手把从主母手里取来的佩饰拆开,取下灵骨,丢了进去。   “我用了与困灵阵材料相同之物。”   “会觉得恶心吗?”苏长柒没把话说透。   他终究,还是不想让自己的灵骨留存在此,但毁掉又实在可惜。刚巧接到叶沁竹抛来的灵血,苏长柒思来想去,决定物尽其用。   叶沁竹顺手挥舞两下,重新找回感觉。   她噙着笑回头:“阿柒,你还能继续教我修行使剑吗?”   叶沁竹在浮灵教时,虽然练过剑术,终究只是三脚猫功夫。她和天道做下的承诺,是用血杀灭邪灵,不需要练剑。但为了完成她的另一个图谋,就需要好好练习。   “自然可以。”对于叶沁竹的想法,苏长柒有求必应。   叶沁竹:“好耶!”   她欢叫一声,恭恭敬敬地收剑,很珍视地在怀里搂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搁置到一边。   起手一个清洁术,在明显感到男子瑟缩后,更用力地将他的脖颈勾住。   “多谢你。”她顺手将门关上,木门发出“咯吱”一声,牢牢闭合,而后发出闷响。   男子的背脊抵在木门处,双眸微微睁大。他不知道叶沁竹想做什么,手掌紧密贴合门缝,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压在他身上的小姑娘乱动,挂在他身上,踮起脚尖,去蹭他的额头。   苏长柒:“竹子?”   突然扑上来,要做什么?   他不知所措,脑海中将所学、所见的各种经文全数过了一遍。僵着身子不敢乱动,害怕一念之差,误会错叶沁竹的意思。   叶沁竹的小脸贴上去,抬手捧住他的脸,朝下牵引。   “低头。”她小声说。   “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清冽的灵力,如同涓涓细流,从叶沁竹识海中涌现,注入苏长柒的识海。叶沁竹进入得很深,直到能触及识海处时,听到声细弱的喘息。   苏长柒抬手,抓住叶沁竹的细腕:“竹子,你在做什么?”   “嘘。”少女小声,“别说话。”   她的手也顺势动起来,鬼鬼祟祟地抚上他的胸口。   “我知道了一个方法,能把魔息勾出来。”叶沁竹软着嗓子,跟哄孩子似的。   “但我不能把话说太满,毕竟这个世上存有叫天道的家伙,它盯着我呢。要是我泄露天机,那可就不妙了。”   她拉着苏长柒,把男子按紧。身形顺势下压,越压越低。到最后,干脆拆了苏长柒的冠帽,伴随乌发撒落,少女得意洋洋地勾手,俯身压了下去。   苏长柒:“你,要做什么?我体内的魔息朝外滋生,不可能卸除干净。”   他狼狈地仰倒在地上,墨发乱成一团,苍白的细颈上满是绯红。紧张之余,牢牢地把住她的圆肩:“竹子,你想要做什么。”   “问上面那个人开后门,把产生魔息的碎片移到我的体内,不就行了。”叶沁竹笑盈盈的,察觉到苏长柒面上浮现惊愕,准备去堵他的嘴。   想了想,放弃:“我不想用强的,你放轻松点。”   苏长柒好看的长眉拧在一起,他难得露出严肃的神色,强硬地推开叶沁竹:“不可以,万一你压不住它,便轮到你受苦。”   苏长柒想起身,手臂骤然一软。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起身。   “竹子?”   “我用卸力符了。”叶沁竹梗直地回答,“我说过,我没法挑得太明白,于是只能这样来硬的。”   她扒拉两下,眉语目笑地趴了上去,仗着昨天刚喂过血,很是自得地用手枕着脑袋,炫耀般俯视苏长柒。   男子喘息声急,满眼的担忧。五指无力地抵在少女手臂上:“把符文抹掉。”   叶沁竹知道灵药对苏长柒没有效果,特地画上灵符,直接将他压得动弹不得。苏长柒对不怕庚辰仙府的人,也不怕浮灵教的什么神灵。   唯独怕她一拍脑袋,想出什么花招。   “啊,放心吧,不会让你吃亏。”   “又不是双修,阴阳互补,采阴补阳,明白吗?道理和这个差不多。”   叶沁竹低声说话。   况且,她也需要这种事作为契机,试探究竟是那块落入凡间的碎片更厉害,还是她的地位更高些。她的血能消灭邪灵,已然不言自明,但消灭邪灵后要做什么,还需要   叶沁竹把男子堵在角落中,她一手抚胸,一手轻抵他的额头,温柔地贴近。   她听见苏长柒问:“你要走了吗?”   叶沁竹一怔,回首看去,苏长柒努力和她对上视线,轻声询问。   男子侧转过清眸,看她的眼中隐隐有悲伤浮现:“先前说好的,在魔息解除之前,竹子会一直陪着我。”   他的眼尾泛起桃色,五指攥着少女的衣襟,一寸寸往上攀,直至再度把她的小臂握于掌中。   叶沁竹歪歪脑袋,弯起嘴唇,露出灿烂笑容。   “不会哦。”她再度回应。   “我要是离开,肯定会提前和你说的。”   少女俯下身子,像一滩用灵力聚起,而后散落的泉水。无声无息地铺开,流入如死水般平静的深潭中,无声无息地消融。   而后再度聚起,拥着浓墨般的漆黑,往外奔涌。   叶沁竹抓着身下人的手,叫他动弹不得。待识海逐渐承重,体内像灌了铅水般,无法自如行动,才放心地往旁边一歪,闭紧双眼,松了口气。   她感觉到手被攥住,冰冷的手握住叶沁竹五指。纤细手指被他握在手里,一寸寸收紧。   “我没事。”叶沁竹倏然睁眼,抬手并指,先把卸力符去除。   符文甫一撤去,她立时被人捞起,用力抱在怀里。小姑娘眼底倒映男子焦急神采,她努嘴发出笑声:“急什么,我这不是一点事都没有。”   她缩在苏长柒臂腕,在脑海中对所谓天道说话。   “依照你的说法,我把魔息引到自己体内,接下来当如何?”   “你还算听话。”面对小姑娘态度突然转变,天道表示赞许。   “引入你的体内,待你回到原本世界后,魔息自然消失。”   叶沁竹:“原来如此。”   小姑娘笑意盎然,她翻身而起,踏着步子轻盈跳动。原地转悠一圈,向苏长柒展示自己的安然无恙。   “我有说过吧,说不定魔息对我而言,只是雕虫小技。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叶沁竹兴奋地炫耀,结果吆喝半天,没听到苏长柒夸她。她疑惑地抬头,在苏长柒面前歪过脑袋。   “你不夸夸我吗?”   她的手腕被抓住,苏长柒拉紧她,接着就是灵力注入,无声无息,一遍遍地检查。   灵力周转的感觉并不难受,麻酥酥、把她挠得咯咯直笑:“做什么?做什么?”   “你不信任我。”她终于逮到合适的理由,言辞犀利地进行谴责。   苏长柒的面上浮现一瞬慌张,罕见地没有因叶沁竹的言语松手。他细细检查,确认无恙,仍有些放心不下:“当真没事?”   叶沁竹:“当然没事。”   苏长柒:“可有难受?”   叶沁竹摇头。   叶沁竹:“你呢,还难受吗?”   苏长柒没有回答。   他的眼中满是惊惧,完全不敢想象,在自己体内肆意蔓延的魔息,落在叶沁竹身上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能换回来吗?”他颤声问。   收获叶沁竹鄙夷的眼神:“很遗憾,到我身体里,就出不来了。”   叶沁竹跪坐在地上,发丝整整齐齐地盘坐发髻,尽显俏丽。她伸出手,把苏长柒披散的乌发揉得一团糟:“依照先前说好的,该教我习剑。”   她一直是如此,伶牙俐齿,在决定一件事时,已经把接下来要行的三步安排妥当。苏长柒被她堵在门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沁竹:“可、以、吗?”   她一字一顿地问。   苏长柒拒绝不了:“自然可以。”   她想习剑,然后呢?   “竹子,你之后要去哪儿?”   俯视她的少女挑起长眉,俏皮地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示意苏长柒不要问。   “保密。可阿柒,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丢下你。”   光芒透过窗牖,从缝隙中钻入,洒在二人身上。深黑色的剪影,倒映在雪色白墙上,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仿佛一对亲密无间,相伴相行的鱼水。 第38章   叶沁竹听说过苏长柒灵骨的妙用。   二百年前的八门困灵阵, 浮灵教伪装灵体,让穆语充当圣女的信物,又在最后, 以一己之力, 劈开牢笼。   这和她接下来的行动相关,但叶沁竹无法名言, 只能三缄其口。   在拿到那柄剑的时候,少女内心便浮出想法,她害怕被天道发觉她的意图,不敢声张想法,只敢一遍遍地练习剑术。   她练得入迷至甚,甚至连续好几日, 连院门都不曾出, 把苏长柒冷落在一边。   叶沁竹捧着骨剑来到苏长柒身边时,男子永远眉眼弯弯, 温和疏淡的模样, 唯有眼圈泛红,表达他的隐忍和克制。   他没有固定的兵刃, 性子又随意,随手捡到什么,就用什么。有时太过难过,经常连剑都折了。   骨剑相比其余兵刃, 是哪哪都好, 更不容易断, 因此叶沁竹练习起来, 半点儿也不心疼,她缠着苏长柒给她喂招, 练习时,对自己也愈发苛刻。   直到半夜三更,她还追着白衣人喊:“再来,再来。”   苏长柒回身,抬指点了点她的手腕:“再练下去,你腕上的伤定会加重。”   叶沁竹看向自己手腕,其上一抹红痕,是她白日练剑时,不小心扭到手腕。   叶沁竹完全不在意:“没事,继续。”   苏长柒挑眉,他一向顺应叶沁竹的意思,此时却并未依从。他白玉大手探出,抓住叶沁竹的手腕,轻轻一动,抢下骨剑。   “人非铁石,禁不起过多折腾。如若再练,翌日便会红肿不堪,连剑都提不起来。你也算练习数日,还不明白?”他问。   叶沁竹心里藏着事,甚至忘记最基础的伤痛。她这才意识到苏长柒指的是什么,吐吐舌头,乖乖松开手:“好了,听你的。”   苏长柒抿嘴,接过骨剑,放到一旁。骨剑质白如玉,被苏长柒握在手里,却略逊色一筹。   收剑后,叶沁竹两手空空,一下子无事可做。她被苏长柒牵住手腕,拉着她走到假山石旁的长廊,一并坐到椅子上。   牵过手腕,拇指抵上腕骨,慢慢揉搓。他的按揉不轻不重,一点点消解叶沁竹手腕上的酸麻。   少女伸着手,任苏长柒动作,她舒服地眯起眼,恨不得缩成一团,猫儿般打呼噜。   “你一直在练习劈砍,对其余招式并不关心。”二人坐下,总算能好好说话,“是要对付什么人吗?”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叶沁竹想了想,挑能讲的讲:“你先前与我讲过,乾巽之壁外,有一处海域,名为天尽头。我被告知,那位邪灵的本体,就在天尽头。我要去找它,阿柒要拦我吗?”   苏长柒认真地听:“我为何要拦你?”   “你们两的关系,不是……嗯……”叶沁竹犹犹豫豫。   苏长柒:“浮灵教时,我杀了它的人身。如今,再杀一次,亦无不可。”   他眸中光影微凉,五指扣紧。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刚张开口时,就被叶沁竹用手捂住嘴唇:“好了,不用说了,怪可怕的。”   苏长柒半张薄唇,喷涂气息冰凉,落在叶沁竹掌心,像个亲吻。叶沁竹一吓,抽手藏起掌心。   他们抱过,亲过,遇到这种蜻蜓点水的时刻,还是会像最青涩的情人般,感到不好意思。   “但你说对了。”叶沁竹目光飘忽,“我确实要去对付她。”   她抬起小臂,气势十足地挥了挥:“用本姑娘的血,外加阿柒的骨剑,试着能不能消除那个东西。”   苏长柒拧眉:“你没和我说,只要你开口,我肯定会帮你。”   握住叶沁竹小腕的手,施了分力道。叶沁竹眯起双眸,因痛倒抽一口气。苏长柒慌忙将手松开,他打开空间囊,从中取出消减红肿的治伤药,指尖点动,拭过药膏,轻柔地涂抹在叶沁竹的伤处。   清凉感涌上,卸去疼痛,叶沁竹的抽气声减缓,她往前凑了凑,蝶翅般轻盈的睫羽几乎要凑到苏长柒鼻尖。   “我自己来就可以。”说着,她取过苏长柒手里的膏药,自己涂。   苏长柒:“然后呢?”   男子身上的魔息,全数被换入叶沁竹体内。他再不用忍受痛苦,此时此刻满眼的心疼与害怕,全因叶沁竹而起。   他迎上叶沁竹疑惑的目光:“你和它定下约定,我不会去问。但完成约定之后,会发生什么,我能否知晓。”   叶沁竹看到男子眼底,藏在温柔缱绻中的恐惧。她探出五指,和苏长柒十指相扣:“阿柒,你信任我吗?”   苏长柒微怔,眸光颤动,和叶沁竹四目相对。他没有犹豫,下颚上下一点。   叶沁竹竖起手指,点在唇前:“相信我,我有办法搞定这一切。阿柒,你不要问,你要等我。”   “相信我,我不会丢下你的。”   苏长柒长眉紧紧皱起,他压住叶沁竹的食指,抵在她的唇瓣上,让她说不出话。   “别说这种话。”苏长柒的语气有难得的严肃,“若是有不得已之处,比不说。若是要抛下我,抛下便是。”   “切勿伤到自己。”   他去除手上的药膏,抬手覆上少女面颊,温和地轻抚。男子长眉舒展,露出温和的笑容。仔仔细细描摹叶沁竹的眉眼,仿佛要把她烙进自己眼底。像是下一秒,少女便会消失不见。   叶沁竹张张嘴,想要说什么。   脑海中蓦地响起冰冷的机械音:“客人,准备得如何了?”   自从定下约定,由天道动手,将苏长柒体内的魔息除去后,天道每隔几日,就要来催促,问她何时前往那片海域。   “碎片的恶之半身堕海,化作蜃灵,作为填补世界的一环,堵住连通外界的门扉。除去蜃灵后,天门可开,你即刻离去,切勿逗留。”   “现在,你又在做什么?”   叶沁竹安静地听完天道的规劝:“看不出来吗?我在和我心爱之人难舍难分。”   她弯起眉眼,在听完苏长柒的叮嘱后,笑盈盈地说了声:“好。”   月光之下,紧贴在一起的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入水中,映出佳人的倒影。伴着月落日升,反复许久,少女终于拿稳了手中的骨剑。   叶沁竹仔细看过修真界的地图,知道陆地之外的极北之处,是名为天尽头的静海。她要找的蜃灵,就在那儿。   她带上骨剑,一路向北,走过乾巽之壁,往大海深处走去。临行前,叶沁竹回头,看向围绕修真界的乾巽之壁。   浮灵教被铲除时,那道光之白壁拔地而起,轰然往前进了数百里,把清河娘娘庙,与浮灵教先前所占的领域,都囊括在内。   白壁绵延千万里,隔绝修士和魔族的接触,修真界的那位主母养好伤势,再度尽职尽责地守护自己所深爱的生灵。   自从初次交锋后,叶沁竹就再没有见过她。她不知该如何评价主母,所幸二人关系太浅,不用叶沁竹纠结相处的方式。   她踏足入海,将手覆上腰间的佩剑,开启灵视,在铺天盖地的巨浪中,看到了一只。   大蚌精。   叶沁竹看到的时候,忍不住愣了一下。她忍不住戳戳身边人:“你看到了吗?它是只大蚌精哎。”   苏长柒在很远的时候,便看到黑紫色的魔息。蜃灵不断地开闭蚌壳,往外喷涂深色的气流。不仅有黑紫色的魔息,还有乳白、赤红,五色光环交融,编织在一起。   就是这个东西,像是海市蜃楼,编织出一场令人生厌的噩梦。   苏长柒冷眼看着,旋即抽出手中长剑,举至半空,往下一挥而就。海浪往两侧奔涌,开出一条道。   叶沁竹站在他身边,长睫上扬,津津有味地看着眼前一幕。   肩膀被轻轻推了一下,苏长柒俯身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去吧。”   他如自己先前所言那般,眉目温和,退开一步,安静地看着她。   叶沁竹回过身去,和他四目相对。她像是想说些什么,又因为被人阻止,捂住脑袋说不出话。   她终于松手,勉强抬头,张口欲言数次。最终,从口中缓缓吐出一句:“我走了。”   叶沁竹扭头,朝坚硬的蚌壳走去。身后的剑光如雪劈来,像是在为她护法。在她靠近时,吐息的蚌精终于意识到什么,它伸出软肉,如同炮弹般,朝叶沁竹甩去。   少女拔剑出鞘,一道雪光霍然闪过,劈在蚌壳上。金石交加声响起,在身后剑光中,在骨剑刮擦硬壳的吱嘎打磨声中,叶沁竹看清了藏于蚌壳、蚌肉内的那块碎片。   一团散发温暖柔光的,无法让人忽视的光球。   天道:“看,客人,那是恶之半身。只要将之抹去,通道就会开启,你便能回家了。”   叶沁竹再度举剑,像最初与虎狼战斗时那般,颤抖着举起骨剑,再度劈下。   没劈开。她当机立断,割开掌心,将血涂抹在剑脊,再度斩落。   火烧生肉,油煎烹煮时的滋滋声响起。蜃灵像是从未想过由此遭遇,也像是未曾想过有人存有杀它的实力,它快速缩起身子,将舌头吐出蚌壳,朝叶沁竹甩去。   少女眼疾手快,指尖刺入蚌壳缝隙,鲜血混着魔息,往下流淌,渗入缝隙中。   “是你吧?”叶沁竹笑语盈盈,也不知蜃灵听不听得懂她说出的话,“让我的阿柒受到不公待遇,又用魔息生生折磨他许久,就是你这只蛤蜊?”   焦糊的声音更重,高位者的强压之下,昔日能自由夺舍的邪灵,只能乖乖地被她撬开硬壳。在此之后,就是如岩浆般滚烫粘稠的溶液,自天边降下,把它裹得严严实实。   “也是你吧?把那么多小姑娘都拘禁起来,行阴邪之事,还把吐息弄得满浮灵教都是,活脱脱一幅海市蜃楼之景。”   “梦该醒了。”她放大声音,握紧沾满血的拳头,一拳砸下。   少女明亮的声音,也传入苏长柒耳中。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一道温柔且冰凉的语调,自天边传来,不再避忌多余的人,朗声传达自己的意思。   “您说的对,客人,把这段经历,当做一场梦也不错。待你会去后,每当想起,一定会觉得新奇又有趣。”   苏长柒终于听到了叶沁竹经常听到的声音,在天尽头的邪灵小时之后,他亦看到了蜃灵消失后,多余的那块空洞。那甚至称不上是门,只是两扇破败的叶片,开开合合。   叶沁竹头也不回地进入那儿,从来就与她不是一个世界,不是一种类型的男子默默看着,他目送她离开,没有移开目光,安静地等那扇门扉闭合。   她说他要信任她,但他更不希望叶沁竹去犯险。   碎片消融后,代表空洞的门逐渐闭合,彻底阻绝苏长柒的视线。   他低下眉眼,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下,垂至腰间的佩剑上,抬手抚上。今日,他特地挑了柄好剑。   剑身微镶宝石,亦未雕花,质朴且端正,适宜在叶沁竹走后长眠。   忽然,有光破开长空,如日光一线,切开海天。   一柄雪亮的骨剑,混杂赤色与绯意,捅破了天。   苏长柒动作骤然顿住,他疾步赶上前,想去触碰那道剑光。可他终究不是叶沁竹那样的高位者,只掺了一半天道的血脉,他碰不到天尽头的结界,只能抬眼看着。   那道剑光时隐时现,时浓时淡,在苏长柒眼底不停闪动。   他仿佛能看见在虚空中挣扎的女郎,浑身的血,被无数次扔回去,扔回自己的世界,又无数次地冲回来。   她的剑始终卡在门扉出,或深或浅,就是没有脱离门缝。   不能就这么算了,少女手中执剑,在机械音冰冷的训斥中,高声笑了起来。   “想不到吧,我最初来的时候,也是这么骗过那个邪修的。”   “来一趟,给我无数的折磨与苦难,再离开?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她的另一只手,牢牢地攥住从蚌壳取出的碎片:“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善茬。”   那枚碎片,叶沁竹终究没有让天道吸收,她抓在自己手里。直到完全吞噬的一刻,少女脸上终于绽起明艳的笑容。   她赌赢了。   无声的血花绽放开来,一朵、两朵,百朵千朵,破开的碎片飞扬在耳边,在软弱无力的呵斥声中,她一脚踩在了虚空中象征小世界的结界上。   她捏住了开合门扉的钥匙,自此来来去去,全凭她的心意。   “好了,客人要回来了。”她盈盈笑道,“开门吧。”   于浩瀚的苍穹中,于立在海面上,抬头仰望的男子眼中,少女拨开云雾,如日头般,从高空跃下,落入海中。   “阿柒!”   出声时,明艳的脸上满是笑意,她卸去所有的烦恼,朝苏长柒伸出手:“我来找你了。”   她踏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