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抱歉我修轮回道   本书作者: 青律   本书简介:   【努力完结中/希望能逐渐日六/阿门】   宫雾自幼根骨双缺,虽在本派仅有扫地的份,十六年里仍被师尊师兄宠着长大。   直到她被推进万噬池里连死两次,再醒来时功法连登三阶,命运强势反转。   师尊很紧张她:“今后出去千万不要随便死!小心大家把你当成妖怪!”   宫雾:“……我努力!”   没过半年,坊间传闻大盛,说边陲之地的小破门派里突然冒出一个不死不灭的妖异。   各路正义人士拔剑相向,道那还得了!   这不剖她金丹,夺她道行,助我早日飞升才是!   又过了大半年,风头劲转直变。   “宫奶奶!淮南水患的河妖太凶了我们除不掉哇!”   “宫大真人,您的修炼法术方便透露一下吗……小的给您斟茶了!”   “宫半仙!!求求您救救我师尊,天下恐怕只有您能登上夜鸩山摘仙草了!!”   宫雾笑容温柔地翻了翻旧帐。   “来道歉的话,记得好好排队。”   -感情向文案-   昙华宫只有一个师姐,一个师兄,还有一个她。   姬扬修了无情道,先斩情根,再断爱憎,痴念一步步消散干净。   他光风霁月许多年,渐渐不再笑容,超脱纯粹如天生琼玉。   唯独在一件事上,从未松口过。   ——宫雾的婚事。   有大妖十里红妆前来求娶,聘礼有龙衔珠,凤脂翠,情真意切愿岁岁相好。   姬扬仅开匣看了一眼,淡言并不相配。   “小雾的头发很长,用这样的短钗,绾不住。”   “可见你也未曾对她上心。”   有高僧月下表白,愿就此还俗,一心不离。   姬扬提灯一照,锦灯前望着她笑。   “真怕你被人花言巧语给哄走了。”   她为他数登仙阶,几坠几起只为拽他离开魔渊。   他得道后笑怒恨痛皆是为她,还以为皆是寻常。   千云天阶前,他已将七情六欲悉数斩断,不悲不喜云淡风轻。   可回首一看见她,仍旧心念不止,如风摇铃。   ……终是放不下你。   “小雾,他们许给你的,我加千倍。”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平步青云 爽文 升级流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宫雾,姬扬 ┃ 配角:人太多了记不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自爆卡车成长史(不是   立意:胜券在握,自强不息。 第1章   “其实,我一直很讨厌你。”   蔺傲霜说出这句话时,方才的温柔笑意还未消散。   她背后有纸人幽幽漂浮而起,抬起被剪裁出的纸手,操纵女人伸手攥住瘦弱少女的衣领。   “师姐,你怎——”   宫雾还未说完,自身重心猛然向后,一瞬间被师姐掀下了栏杆。   她不受控制地坠落向下,须臾间撞进黏稠污浊的池沼里,下一刻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肉都开始溃烂消散。   师姐——师姐!!   宫雾竭力看向高处唯一能求救的人,而蔺傲霜双瞳涣散着,被纸人牵引着快步离开此处。   少女一寸寸深陷进黏稠恶臭的万噬池,在剧痛里意识不断涣散。   怎么就……突然被害死了……   她来不及想清一切,眼前只剩一片白光。   然后便坠入深渊般的虚无,就此咽气。   “……”   好吵。   不知道过了多久,宫雾勉强苏醒过来,隐约能感觉巨物在身侧巡游翻滚。   我……先前在做什么?   她的五感还没有完全恢复,此刻仅有意识在竭力拼凑碎片般的记忆,耳鸣声尖锐刺耳,许久才停。   我刚才在倒垃圾。   对,我在陪师姐倒药渣,还和她约好了回去路上一起编兔尾草花环。   万噬池在月火谷以北,深潭里养着一只不知年岁的大毒鲵,常年见什么吃什么,这些年把谷里熬的药渣吞的干干净净。   不仅是谷里的修炼弟子,附近村民也时常过来倒些破布烂肉一类的东西,为了防止意外坠池,人们还在这里修建了很结实的栏杆。   胡思乱想里,她渐渐能感觉到四肢在恢复知觉,被毒池烧灼的痛感隐约在卷土重来。   宫雾不会凫水,凭本能努力抓住些浮木枯枝,在即将浮出水面时伸手向上努力一捞——   山谷远处有什么破空而至,迅疾到挟着风声撞进她的手里。   她来不及想太多,勾住那硬物努力往上爬,狼狈到浑身湿透,衣袍都浸满了腥臭脏污。   手掌一摸,像是横着有很长一段可以够到,而且质地比较粗糙,摸起来似乎是……扫帚?   少女眨眨眼睛,用手背一抹眼睛,看清自己真是半身挂在悬空的扫帚上。   竹枝扫帚很是听话地悬在池沼上方的半空中,如同被固定住一般,稳稳地供她爬出池沼。   怎么会……怎么会像师兄师姐用的御剑一样,扫帚会从昙华宫一路飞到这里,似乎还能听人使唤?!   大毒鲵一个翻身在池沼里冒了个头,六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她,张嘴打了个泡泡嗝。   宫雾察觉到危险,有些费劲地伏趴在扫帚上,长长缓了一口气。   好痛。残留的毒水还在蚕食她的皮肤,眼看着胳膊上已经蔓延出蜈蚣般的红痕。   宫雾痛得眉毛打结,试探着用念头驱使自己怀里的长长扫把,后者果真随之左右平移,很是听话。   她怎么突然会御扫帚了?!   人生里,很多事都是突如其来,而且一来就是猛撞在脑门前,不想接受也得囫囵咽下去。   就像她渐渐学会说话以后,发现身边的师弟师妹们都背书极快,甚至有人十岁晋阶隐元,十七岁升入洞明,二十出头就可以御剑飞行。   可她就是学不会,看不到大部分子弟修炼五六年后就能窥见的灵气痕迹。   师父耐心无比地开小灶教了十年,教到后面也觉得纳闷,一诊根骨发觉情况不对。   世间众人其实大抵都有些许灵根,只是开窍早晚的问题。   她是没有,彻彻底底的没有。   宫雾艰难接受现实,兢兢业业在勤杂处扫地擦窗户十六年,对自己的期望不断放低。   然后突然就被一向疼她的师姐掀进毒沼里,一命呜呼。   宫雾趴在扫帚上苦思冥想,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倒个垃圾就死在这,又怎么突然活了过来。   兴许是万噬池没有大家想的那样骇人,她刚才只是疼晕了过去。   那扫帚呢?   小姑娘有些恐高,抱着扫把看了一眼还在打嗝的六眼大毒鲵,回想师尊们教诲的御剑之道。   想飞也得按规章飞,哪能哆哆嗦嗦四肢并用地全身捆在扫帚上。   稳当些的坐法,飘逸些的站法,选哪一种?   宫雾先是趴在扫帚上,控制着它驮着自己小幅度飘回高处岸上,双脚落地时如释重负。   她一身素蓝袍子被染得不像样子,长风一吹更是冷得瑟瑟发抖。   竹枝扫帚乖顺地悬停在一旁,像是随时供她差遣。   宫雾试探着坐稳了上下飞了一圈,双手握得很紧,生怕掉下去。   她居然会飞了。   少女试探着站起身,踩住扫帚的中段,重心往下沉。   ……好像没踩稳。   宫雾不太放心地往中间挪了步子,隐约觉得还是坐下更安全些,正要改变姿势脚下跟着一滑。   熟悉的失重感再次出现,扫帚心灵感应般撞到掌心方便让她用手抓紧,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熟悉的被池沼淹没,熟悉的皮肉被溶解时的剧痛,以及熟悉的失去知觉一片黑暗。   她又死了。   事实证明,御剑飞行存在一定安全问题。   修仙有风险,倒垃圾需谨慎。   再再次恢复知觉时,宫雾一抬手,看见自己半截白骨还在冒烟。   小姑娘很冷静地盯了几秒。   “好痛痛痛呃呃呃啊啊啊啊——”   她死的太频繁了,以至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有死过。   但是白骨上徐徐复原的肉,以及还没有长回原状的头发,都能部分说明问题。   她再次靠着半截被毒沼腐蚀的扫帚爬到岸边,凭池沼中的残影看清自己的样子,又望了一眼太阳。   与傲霜师姐出门的时候,还是一大清早,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白骨森森的指关节终于长回皮肤,指甲也在缓慢地重新生出,从前砍柴时留下的刀疤都已经褪了个干净。   宫雾发觉自己换了身新皮囊,又去找手肘被烫伤的痕迹,以及旧有的胎记。   除了胎记,所有疤痕全都没有了,连脸上的痘痘都没有了。   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觉得该洗一个澡,赶快把蓑衣般破破烂烂的衣服换掉。   宫雾又一招手,有大股水流从远处清泉飘来。   她浑然不知,背对着冲击而来的水流疑惑扫帚怎么没有动,冷不丁被浇了一身。   春日四月尚且有些冷,宫雾猛一转身,看见更多的水流在寻她而来。   清澈的,澄净的,犹如飞燕一般。   大股大股的清泉因为感应到她的心意,从十里外的泉流里腾空而来。   能控制水木土火,得是进入瑶光境之后才能有的道术!   她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   就在此刻,远处有清冷声音在遥遥唤她的名字。   “小雾?”   “小雾,你在那边吗——”   “姬扬师兄!”宫雾抱着扫帚站在岸边,大声道:“我在这里!”   此刻有柳色随风而来,一青年以碧绳束发,眸如点墨眉似竹叶,片刻已寻至她的面前。   刚一看清她的样子,姬扬目光微怔,抬手解下自己的外袍把她周身裹好。   “先跟我回去,”他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想翻腕探脉,又觉得不妥:“洗个热水澡,把衣服换了,有什么事等会再说——你受伤了吗?”   宫雾还小,被偌大外袍裹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了一双眼睛,习惯性摇一摇头。   姬扬不信,皱眉又拾起一片她发间的枯叶,低声道:“蔺师姐说你走丢了,一路没找到你,先回去复命,我刚刚才听到消息。”   宫雾点一点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刚才的事。   可是师兄的袍子好香啊。   像他这样的高阶弟子,衣袍是用云缎织的,还会用薜荔花内外熏遍,即便是披在身上都很是暖和。   “今天的蔺师姐,有些不太对劲。”她小声说:“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   毕竟是别宫的师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罪到这种地步。   之后再见面时,她如果发觉自己没有死,也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   此刻宫雾已经被姬扬扶去剑旁,同他一起腾云而起。   她靠着他的后背,裹紧了外袍,有些打蔫。   姬扬虽然一直在凝神看着前路,此刻也在听她的呼吸,确认是否受了重创。   去一趟万噬池便找不见人,再寻见时她已经在毒沼岸边,连衣衫都破损成这样,很明显是被欺负了。   他没有回头,说话声音很冷。   “她推你下去了?”   宫雾怔了一下,还是轻嗯一声。   “好好的人,突然疯魔了。”姬扬冷笑:“昙华宫统共就你一个师妹,护不住才是笑话。”   今日便是师尊不允,他也要替她讨个说法。   宫雾眼瞅着就要到了,突然想起什么,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溯舟师兄,你先停一停。”   姬扬侧眸道:“怎么?”   “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宫雾想了又想,觉得没法解释,一招手把毒沼池里无人关心的扫帚又招了过来。   他们坐在延展后的碧色长剑上,旁侧有把竹枝扫帚突兀飞来,跟打招呼似的还晃了下尾巴。   “我不太清楚怎么回事。”宫雾诚恳道:“简单来说,就是我在毒沼池里死了两次,然后好像就开窍了。”   她又一招手,扫帚靠近了些,还在悬浮着骨碌打滚,果真如御剑般自如。   “因为没有佩剑的缘故,它跟着我飞了过来,你说……我要不要给它起个名字?”   姬溯舟先是惊异,转而掩面而笑。   “你啊。” 第2章   回谷时,一众弟子仍在忙着煎药调方,从前的听经庭里躺着七横八竖的时疫病人,隔着老远就能闻见清苦的药味。   每年新入谷的门生以及谷中收救的弃婴,往往都被分配至榛苓宫或绵德宫,由两位师尊悉心教习。   等到境界升入隐元之上,才有资格去更高层次的宫宇里正式拜师,且礼仪规矩繁多严整,代表着被月火谷正式认同接纳。   但凡事都有例外。   等级制度森严的月火谷里,唯独昙华宫里出了三个迥异于众人的徒弟。   寂清师尊生性活泼仁爱,百余岁的年纪里云游四方,前前后后给自己捡了三个徒弟。   由于老师祖一向惯着他胡闹的性子,这三个徒弟都没有在数百人同寝食的低阶宫宇里一步步磨炼受苦,早早便能住进位处中阶的昙华宫里,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卧房,伙食份例也直接默认是正式授徒后的好待遇。   第一位大师姐天资聪颖,竟在七十多岁便飞升成仙,如今已鲜少下界,比师父本人还要来得生猛。   以至于经常有老师叔师伯同寂清师尊开玩笑,说你怎么不上天去瞧瞧你的好徒弟。   “我那是不想吗!”寂清师尊红着脸嚷嚷道:“我那是修为不够,死活卡着上不去!”   大伙儿哈哈大笑,促狭里也很是羡慕。   古来修仙人数不胜数,真正得道升仙的能有几人?   比不上中原南北的大门高派,像月火谷这样的小门户,迄今仅有五六位登仙之人。   哪怕座下弟子出一个这样有出息的,也已经是师门极大的光耀。   大师姐走了没多久,寂清师尊闲着也是闲着,前后在谷前弃婴里挑了两个孩子,有心消磨成仙前的漫漫日光,也算积了功德。   先收了姬扬,又收了宫雾,师兄妹年岁相差四年。   有好事的人早早通信报给老师祖,各宫的真人尊者也留了个心眼,好奇他是否又会教习个仙人出来。   令谁也想不到,师兄妹两命途截然相反。   姬扬一睁眼便能瞧见众人身上的灵气,学会说话习字后更是天资超绝,五岁过隐元境,十二过洞明境,十五岁直接连跳数阶,以惊人速度晋位瑶光之境。   ——寻常人想要达到他这般地步,至少也要二十多年!   姬扬天生容貌俊美,又修仙有道,哪怕随师父深居于昙华宫里,也早已收获大批姑娘的芳心,每逢花山节喜神节到来,连附近的名门望族都请媒人过来说亲。   有师兄师姐珠玉在前,宫雾很受关注。   她八岁时尚未开窍,早早压了赌注的旁宫师尊们仍在嘴硬。   “大器晚成嘛,不着急。”   十岁时寂清师尊也有点坐不住,画阵掷筊给她看了灵根。   ——完。全。没。有。   小朋友很听话,也没有过度的上进心,听课也是过一天,河里摸鱼也是一天。   恰逢师尊需要闭关五年突破境界,叫她好好洒扫修心,学经修道嘛……随缘吧。   五年一过,师尊出关时笑容有点绷不住。   破境又又又失败了。   他顾不上跟老师祖汇报这一喜讯,不信邪地给宫雾画阵掷筊。   灵根仍是不存在。卦相直接给了坤卦,约等于两个大叉。   寂清师尊抚摸着小徒弟的脑壳,很是爱怜。   “好啊,现在天下第一倒霉蛋不止我一个了,师父跟你作伴哦,不哭不哭。”   姬扬把师妹拽到一边,面无表情道:“你自己把眼泪擦一下。”   “我不擦!!再过几十年怕是连你都要超过我了!!”   师徒三人均没想到会有今日的变故,姬扬领着宫雾回主殿找师父时,涂栩心还坐在蒲团前用药杵磨着蒲公英粉。   笃笃笃笃的声响里,姬扬右手一抬,示意宫雾先躲在屏风前。   他快步向前,清声唤了声师父。   涂栩心哼着戏歌在倒药,听闻是他,头都没回。   “你师妹找回来了?”   “难得见她有点玩心,偶尔去山里晃一晃……好像也不用催着回来。”   姬扬温善道:“师妹死了。”   宫雾躲在屏风前,听得差点咬到舌头。   涂栩心身躯猛然一震,抱着药臼僵笑:“你,你没开玩笑吧?”   姬扬摇一摇头。   “我亲眼见了。”   涂栩心嚎啕一声,眼泪还没出来又急急道:“她怎么就死了!是被虎豹吃了还是摔死了?!”   没等姬扬作答,他已经开始汪汪乱哭:“我的好徒儿啊!!师父还没教你些本事你怎么就去了!!”   宫雾心中微暖,暗道师父是很爱我的,我若真是死了,他也会这样大哭一场。   涂栩心把药臼一扔,也不顾药粉洒了一地,被姬扬搀扶着爬起来,步伐蹒跚。   “你师妹能活十六岁,已经很不容易,”他抹着眼泪道:“就她那弱不经风的样子,像小鸡崽一样,我早几年生怕不小心就给养死了!”   宫雾的笑容开始凝固。   “她九岁的时候吃山枣被卡着,我急得连碑上写什么都想好了!”涂栩心痛心疾首:“当时不还是挺过来了吗!!”   姬扬扶着他踉跄着往外走,眼见着两人与宫雾擦肩而过了,师尊还在直挺挺地往前看,大有要为她收尸的架势。   “师父,走过了。”宫雾提醒道:“我在这呢。”   涂栩心哭到一半,仓促回头望她,一抹脸骂道:“跟我开这种玩笑!不怕我罚你跪着抄书了!”   他凶到一半,发觉她衣衫破烂,周身被污浊浸过,神色骤变,抬手就去搭她的脉象。   “她被推下万噬池了?”涂栩心此刻哪里还有玩笑的心情,厉色道:“有人要害我徒儿?”   姬扬见脉象无虞,温声道:“您现在不觉得她是自个儿滑进去的了?”   “怎么也是昙华宫的徒儿,不许丢这种脸!”涂栩心凶巴巴道:“自个儿滑进去的也得折圆了说!”   宫雾小声道:“其实是被推了一次,我又摔跤掉进去一次。”   她把先前又死又生的异事简略讲了,一招手把帚帚唤来。   “第二次摔进去,我学会了这个。”她勾了下手指,不远处杯盏里的水流即刻飞来,如流雨般散在他们周身。   姬扬双指一抹,令茶水落回原处。   “师尊,是不是那深潭里藏着些古怪?旁人摔进去会死么?”   “会死得干干净净。”涂栩心平直道:“你老师祖当年被仇家寻上门来,灭了人家三百道众,半死不活的一概扔进去喂大鲵了,现在连骨头渣都不剩。”   “那也有可能扔进去了没有仔细观察,”宫雾小声道:“偷偷活着也不会告诉咱们呀。”   寂清师尊轻叹一声。   “傻徒儿,你以为是谁负责过去扔人喂鱼的?”   “我是亲眼看着烂的烂断的断,本来还想捡几副残尸剖开看看,那毒潭好似化骨水,附近连野草都生不出来!”   说到这里,涂栩心匆匆给她找了一身道袍,吩咐侍女帮她梳洗更衣。   不出半个时辰,宫雾重新收拾干净了再出来,瞧见师兄在给师父泡茶。   涂栩心屏退左右,面色凝重地吩咐她坐下。   “雾雾,你这生生死死的事情,师父参不破。”   “但自今日起,有两件事格外重要。”   “第一,你突然能御剑唤水的事,以及毒潭的事,你不要和任何人讲。守口如瓶才能久活,我已经再三叮嘱过你师兄,不要走漏风声。”   “第二是,从今日起,你必须比任何人都要贪生怕死。”   宫雾听到这里,有些茫然。   涂栩心加重语气,目光里皆是担忧。   “修仙之路凶险奇多,年年都有横死早夭的弟子。”   “可你就算活不下去了,也一定要在无人的地方咽气。”   “否则一旦还魂,被旁人发现你可能是不死之身,必然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她刚沐浴出来,头发还披散着。   姬扬抬指一抚便有羊脂玉簪飞来,立在她身侧顺手绾发。   师父唠唠叨叨地叮嘱着,他听得漫不经心,给她重梳出很是好看的双铃髻。   大师姐飞升后,昙华宫里师徒都是男子,本来不会这些。   后来收养了这个小丫头之后,寂清师尊每天最头痛的就是给她梳头。   小姑娘压根不知道自己是被抱养的,小时候还经常撒娇要编辫子。   师尊潜心修道一百五十年,哪里学过这玩意,还得厚着脸皮去六珈宫里问三师叔怎么给人梳辫子。   等姬扬年长些了,这等麻烦差事登时被扔给了他,美其名曰也是理乱修心。   姬扬学什么都快,只是被迫拿悟道修术的好脑子学怎么给小师妹梳头发。   时间一长,书房里的牛角梳子都留了好几款。   涂栩心叮嘱完了,宫雾的长长头发也被绾好了。   姬扬松开手,侧步瞧了一眼。   “不用再看了,很像样。”涂栩心示意他也坐下,呷了口热茶道:“现在头等大事,知道是什么吗?”   “找蔺傲霜。”姬扬淡淡道:“她休想装作——”   门外有人快步前来,声音很是焦灼。   “寂清师尊!您快去听经庭里瞧瞧,出大事了!!”   涂栩心不悦抬眼:“什么事能让你直接闯进来?”   小弟子慌忙拜倒,急急道:“六珈宫的蔺师姐——她昏死在庭上,像是中了急毒!”   姬扬打断:“她出事了自有她师父照看。”   “可是,可是东麓师尊给她挑开腕上血脉,”小弟子说到这牙齿战战,此刻连自己都不肯信:“竟然……竟然剔出来好些纸絮!” 第3章   三门六尊十二派里,月火谷名靠末尾,弟子游历中原自报名号时百姓们基本不认识。   小门派地处于西南边陲,还紧靠着妖魔凶兽横行的夜鸩山,一无天材地宝,二无大道镇派,条件实在不算好。   月火谷多出药修与杂修,与周边村落关系很好。   此处天气温暖湿润,每年常有蛇虫泛滥,时疫也总是变着法子造访。   村民们习惯了提着鸡鸭稻米过去求药,或者撑不住了往山谷前一躺,自有弟子们把病患抬进谷里,半是行医救人,半是教新弟子练手。   如何开方子,如何施针放血,多练几次也渐渐就会了。   自然有莽撞弟子开药太猛,又或者一针扎错了位置,搞得病人鼻血狂涌龇牙咧嘴。   但大伙儿互相都很体谅。   穷嘛,不丢人。痛几下没事,不死人就行。   原本这么相安无事的过着日子,谁想到近日渐渐兴起一种新病,忙得数百弟子都顾不上听课修行,谷里囤下的药材一度搬空。   ——这病说起来很是奇怪,先前从未在医谱里出现过。   初时症状是手上长红疹脓疮,有的出现在指背手背,也有的上来就冒在胳膊肘子表面。   然后这疮斑会顺着肩头不断往上攀爬,直到最终长到后颈,某天夜里会骤然冒出一只眼睛般的诡异疖子。   偌大肿包正中间会有一条横线,好似闭着的眼睛。   一旦疖子裂开,露出其间眼珠子似的硬核,这病人就活不过半个月了。   前后两个月里,附近五六个村寨都出现了类似的病患,死的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年或中年人。   他们被这眼珠子般的怪病盯上之后,再健壮的体格都会被消耗到只剩皮包骨头。   好几个族长都抹着眼泪跑来月火谷里求援,老师祖答应救助之后,谷里不光连听经庭里都支满了药炉,沿途本用来观山望水的亭台楼榭也躺满了裹紧草席棉被的病人,浓重药味在山脚下都能闻见,日日倒进万噬池的药渣多到能撑翻大毒鲵。   也正因如此,负责扫地的宫雾消失了大半天,谷里根本没有人顾得上关心,还是姬扬采药回来发觉不对劲,找蔺傲霜问出了下落。   在此之后,蔺傲霜在六珈宫前领着一众师弟师妹施药救人,正手执蒲扇给药炉掌着火,突然一口鲜血喷在药盏上,踉跄着就倒了下去。   小师妹下意识看她后颈是否长了疖子,可衣领一撑皮肤平整光滑,又以为她是连日操劳过度,累到吐血。   此刻再一把脉,情况更是不对。   师姐——师姐的脉象像是撑不下去了!   他们急急找来东麓师尊过来搭救,师尊过去时搭脉急道自己来晚了,拿瑶银短刀淬火之后抓过她的右臂,看准乌青之处骤然刺去!   寻常病人被这么一刺,登时会有毒血喷涌而出,更会痛得大哭不止。   可蔺傲霜在昏迷之中被这么一刺,仍旧气息微弱毫无反应。   更骇人的是,那刀尖在皮肉里一刺一挑,竟剔出来大团纸絮!   人体血管细软狭窄,便是剖开了硬塞都很难放入这些纸絮。   可她手腕上被挑出的纸絮尽是洁白干净,且一缕又一缕像是根本挑不到尽头。   东麓师尊从未见过这般诡事,挑到后半程已是脸色惨白,快速让弟子去旁宫通传求救。   一缕一缕,堆积起来能装一满碗。   如此挑到最后,纸絮才渐渐被染上朱红,最后几抹更是黑污胀烂!   直到异物除尽,蔺傲霜这才长抽一口气,再睁眼时嘴唇都没了血色,已处在强弩之末。   “师父……”她虚弱道:“徒儿好痛,像是周身……周身都要被抽干了。”   前后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涂栩心带着徒弟们快步赶到时,蔺傲霜已经彻底咽了气。   程集仍抱着她的尸身,背影倏然苍老了数十岁。   涂栩心看见蔺傲霜尸身时青筋一跳,抬手按住姬扬。   “小雾的事,有蹊跷,先不要问他们。”   姬扬第一次看见同窗师姐死在自己面前,同样久久说不出话。   他们都看见了那只陶碗,以及陶碗里血迹斑驳的纸絮。   宫雾心中骇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被姬扬护在身后。   先前爱笑的师姐突然就这么死了,像是做梦一样。   此刻六珈宫里一片死寂,很快各宫高位也赶了过来,努力确认前因后果。   程集面色枯槁,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有人拿银筷挑起纸絮,想辨认这是哪里的纸。   也有人在逐一检查在场所有人的后颈,生怕怪病蔓延到自己人身上。   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一句,蔺师妹早上像是和宫雾在一起。   此话一出,所有目光都转了过来。   “是。”涂栩心扬袖一挡,冷然道:“是我唤她过去陪蔺傲霜过去倒药渣。”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问。”旁宫弟子解释道:“宫师妹今天同她相处最久,有没有瞧见什么异样?”   宫雾被众人紧紧盯着,想起今日一系列古怪事情,刚要说话便对上了师父的眼睛。   她摇一摇头,不再搭话。   “从未听闻过这样的死法。”程集缓缓站起身,端起那盛着纸絮的陶碗:“诸位,你们见过这样的道术吗?”   “我徒儿一向和善,从不与人结仇,怎会这样惨死?!”她眼里噙着泪,忍着悲哭道:“难道是有旁派奸细混了进来,用了什么邪术不成!”   此话一出,话题焦点登时从宫雾身上移开。   人们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一时什么说法都有。   “莫非是苗疆那边的索命法?”   “听说京中缎红坊里有高人可以纸鸢乘风远行,会不会是北边想挑事?”   “纸?两大道观多用黄纸,大无相寺特产桐花纸,都不会这样的白!”   姬扬忽然想到什么,抬手接过程集手里的碗,用银筷把那些纸团挑了出来。   许多人看到他的举动,诧异地中断了对话。   青年垂身把发皱的纸絮一一抹平,铺在柳木桌上一字排开,靠着断裂的细微纹路在拼它原本的模样。   东麓师尊红着眼在旁边看,并没有出声阻拦,不时伸手相助,让这些纸絮更快成型。   一炷香的功夫,这细细撕碎的纸团居然真被还原出本貌。   ——是一个神似蔺傲霜侧影的纸人。   蔺傲霜喜簪长钗,鼻头圆润。   那纸人也活灵活现地被剪出同样形貌,见过她的人均是看得心头发寒。   先不说这剪纸的邪术来源何处。   能剪的这样像,难道是月火谷里的自己人?   如果是内鬼害死了蔺傲霜,今后还有谁会遭遇不测?怕是连死了都不知道该怨谁!   程集哑声道:“是我无能,连寻凶都找不出线索。”   “我这就去找老师祖,求他出手。”   “不必找了。”   此刻帘动风起,有八位侍人前后开道,迎老师祖下座前来。   主殿内外众人登时齐齐跪倒,高声问安祝祷。   宫雾跪在两排靠后的位置,如今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师祖莅临。   师父活了一百五十七岁,师祖听说已有三百来岁,已是仙身。   凡是登仙,凭境界高低均可谋取神职,留在仙界不再回来。   老师祖甘愿留在人界做个散仙,如今已是白发垂身,眉目慈和。   她不敢多看,目光低低看着刺绣银松的袍尾从前方曳过,听见鸡血藤杖敲在地砖上的闷钝声响。   程集跪在人群正中间,泪意快要绷不住了,哽咽着喊了声师父。   老师祖低叹一声,以手抚顶。   “事已至此,开鼎吧。”   宫雾依稀听见后三个字,前后人群都已被惊动,议论纷纷。   “老师祖!镇谷之鼎竟是真的?!”   “难道除了那几百个正在煎药的小鼎,还有别的大鼎?”   “老师祖真是要出手了!一定能查清真相!”   涂栩心原本同徒弟们跪在角落里,听见开鼎二字时同样猛然抬头,下一刻已随着师父和各宫主位一起快步而去。   程集搀扶着老师祖走在最前方,身后跟着谷里数十高位,均是往正北方去。   蔺傲霜的尸身被一同抬走,六珈宫里登时走空大半。   高阶弟子紧随其后,等走的差不多了,中低阶弟子才大着胆子站起来,生怕举止冒犯。   宫雾跪的双膝发麻,尚且无法从师姐惨死的冲击里缓过来。   “什么鼎?”她压着气声问道:“难道是师祖的法宝?”   姬扬替她拍掉膝前尘土,低声说:“你从前灵智未开,看不见许多玄机。”   “北边是平日谷里晒药的大庭,还记得吗?”   “去过几次,”宫雾同他一起快步前去,在人群末尾里往前方踮脚探看:“那边有流瀑花林,庭上还有雕花玉柱,我记得很漂亮。”   姬扬沉吟片刻,拉着她停在拱桥高处。   他抬起双指,将微冷的指腹压在她的眼前。   “你既然会了御剑,境界大抵已经跳至洞明瑶光,把灵念集中到眼睛这里。”   宫雾失笑:“怎么会……”   她被压住视线,气息不自觉调转向上。   没等话说完,姬扬已经松开双指,目光关切。   “看得见吗?”   宫雾怔了几秒。   “我看见了。”   原来你眼中的世界,是这样的。   灵念附在眼前时,凡是道行高深的修行者,身侧轮廓均萦绕着或浓或淡的光。   不仅如此,炼制丹药的炉鼎,供奉古宝的塔顶,逐一看过去都能瞧见形状不一的光。   没等她熟悉灵力开窍后的世界,远处已有杀猪匠驱赶猪羊前来,手提谯刀亮的反光。   更有长列侍人手捧供果烛酒前来,数位师尊围坐外圈,犹如七星之环。   宫雾站在踮脚看热闹的弟子中间,再看向那晒药庭时伸手拽紧姬扬的袖子。   “那里——那里根本不是什么晒药晒太阳的广场?!”   话音未落,已有公山羊哀鸣着被按倒放血。   汩汩羊血淌进卦阵暗槽里,在日光下像是泛着一层金色光华。   “是法阵。”姬扬平静道:“花、石、柱、水,都是镇鼎古阵的一部分。”   “老师祖今日要开阵了。” 第4章   她用裸眼往前看时,世界简单平静,像是几位师尊围坐在晒药庭的中央,供品猪羊也如星辰般被环状摆放。   可一旦附上灵念,阵法醒目到气息逼人。   以前宫雾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次去晒药庭时有轻微心慌的感觉。   现在开窍又开了眼,登时能看见阵法里浓郁如川流的灵力波动。   六位师尊左右各坐三位,师祖坐在最北端的中央,七人均已进入闭目凝神的打坐状态。   各宫的高阶弟子有条不紊地主持着局面,吩咐无关人员一概退回去照料病患,清点核查各类供品的单双数量,以及血槽的联通状态。   老师祖横持鸡血藤杖,紧皱眉头时深棕灵力如旋风般平地而起。   下一刻,七位师尊不同色泽的灵息如罗网般联通交接,最终汇集于老师祖一身。   不等低阶弟子被疏散驱赶,老人已大喝一声。   “坛开!”   倏然间庭间地面摇晃,让众人都随之脚步震颤。   姬扬下意识抓紧宫雾的手腕,两人站立在拱桥高处能清晰看见底下的全景。   高阶弟子们在驱散各宫的无关人士,瞧见他们两的昙华宫佩时愣了下,知道这宫里一共就收了三徒弟,纠结了几秒当作没看见绕开了。   姬扬很轻地说了声谢谢。   此景观百年难得一见,更是月火谷的绝密之一。   伴随老师祖一声怒喝,由金木水火四柱所镇的坛面以八卦双鱼的轮廓旋转着打开,竟露出地下深处被镇伏的一尊奇鼎!   宫雾如今是第一次知道晒药庭的地下居然还埋着这样的灵宝,今日目睹的诸多惊奇简直离谱。   “师兄,你认识那鼎吗?”   姬扬快速摇一摇头,同样踮脚越过人群寻找熟悉的人影,声音扬起来:“找到了,我们去问寂宁师叔。”   他牵着她快步走下拱桥,在混乱里一路往灵阵外围的看客里找去,很快便找到了自家师父的师弟,低唤了一声。   寂宁师叔知道他们找过来了,眼睛仍盯着深坛里被一众灵力缓缓托起的巨鼎。   “没什么可瞒的,”师叔道:“你们看这鼎上画着什么?”   药谷里用的鼎盅多是四面见方,有中正宽厚之意。   但此刻从深坑里缓缓上浮的巨鼎,宽约六人合抱,高近八尺,外形属牛角形耳纹,五面均被铸出虎首龙须的异兽,很是怒目八方。   宫雾平日读过许多闲书,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狴犴。”   龙生九子,七子狴犴秉公好讼,常被刻画在衙门牢狱之类的地方。   “不错,”寂宁师叔多看了宫雾一眼,又道:“这尊鼎,名叫六足狴犴段干鼎。”   “老师祖早年修行深厚,迟迟无法破阶登仙,是因为心中有魔,执意要杀一个人。”   宫雾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一重秘辛,抬头看周围的人,却发现这些高位众人无动于衷,恐怕早已听过这段旧事。   “他上山修道的时候,家中生父惨死,许多年里无人收尸,等他归去时已成白骨。”   “可是凶手是谁,寻仇何处,邻里都避而不答,全都躲着他走。”   姬扬从前隐约听闻过这一段故事,看向那已经升至地平面的巨鼎,听得起疑:“难不成,这鼎不是用来炼药的?”   寂宁师叔颔首:“不融丹药,只断曲直。”   “当年,老师祖求高人铸造此鼎,皆由它的引路才手刃杀父仇人。”   “段干乃是旧朝的耿直忠臣,听说后来也登仙得职,主断人间冤屈。”寂宁师叔谈到这里,面露景仰敬畏的神情:“很难想象……我真能见到它的真身。”   宫雾仰头细看八尺高的巨鼎,与鼎上狴犴双目对视。   她想了又想,不经意间喃喃道:“一尊鼎,怎么能断案呢?”   一口锅也不会说话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师叔双手揣袖,转身就走:“我去讲道了,你们两要过来听吗。”   “师叔不等着看开鼎的结果了?!”   “等?”寂宁师叔似笑非笑道:“醒鼎需要三日,且等着吧。”   果真如此。   民间随意一场法会都可能长达十二时辰,这一尊巨鼎想要被唤醒运转,得靠阵法中人苦熬三十六时辰。   在此期间不吃不喝,不睡不休,一般人根本撑不起这样的消耗。   最初两个时辰,阵法外圈围着近百个人,被轰了几回都舍不得走。   到了晚上,大伙儿才如梦初醒,去吃饭睡觉补功课,偶尔回来看望一下阵法里的自家师尊。   宫雾不用猜都知道,等寂清师尊熬完这三天,出来肯定饿得能狂扒三碗猪蹄。   ……毕竟回回他闭关出来都饿得走不动道。   第一日她还能抓个空隙帮忙看看,但谷外又运来许多病患,今年刚收入谷中的小孩儿们都在跟着生火熬药、倒卸药渣。   时不时有人关心下万噬池的大毒鲵。   “那家伙还吃得动垃圾么?”   “难,今儿瞧着像是在翻白眼了,见着我连泡泡都没吐一个。”   “坏了,它要是一翻肚子凉了,咱谷里的垃圾以后怎么办啊……”   宫雾不通药理,补过帚帚的竹枝尾巴以后四处清扫奔波,每天傍晚都去榛苓宫里给小朋友们帮厨。   十六岁的少女带着一众十岁十二岁的小孩儿们蒸草饼熬稀粥,倒也忙得井井有条。   还没等她自己停下来填饱肚子,又有别宫师兄掀帘探头。   “你们去一个人,打发下谷前要饭的和尚!”   小孩们都在抱着碗扒稀粥抢咸菜,闻声哀嚎一声。   “哪来的和尚啊!”   “我都一整天都没顾上吃饭了!”   “山谷口好远,我不想去……”   宫雾怕新来的小孩不认路,解下围裙起身说:“我去吧,几个人?”   “就一个,你不用给他带榨菜,拿两个饼凑合下。”那师兄一放帘子准备走了,又冒头使唤道:“等你忙完回来,来绵德宫帮忙给病人喂药吧,行行好,我八天没洗澡人都馊了。”   “好,等会就去。”   从榛苓宫走向山谷口,约莫要半个时辰。   宫雾有些怀念坐扫帚赶路的便捷,但谨记着师父的教诲,一路靠脚走。   等她提着灯在夜色里找见那个打坐念经的和尚,竹篮里的饼子已放得冰冷了。   远远瞧着,这和尚约莫四十来岁,身材魁梧,袈裟沾灰。   谷门前的两盏灯笼光线昏暗,映出他头顶的九个戒疤,颜色深青。   宫雾思忖片刻,不知道该叫一声大叔,还是尊称上人。   反而是那和尚听见了脚步声,把最后几句佛经念完,起身看她。   “这位施主,辛苦你了。”   宫雾不擅长和年长的叔叔打交道,有点拘谨地点点头,把竹篮里的稀粥草饼递给他。   和尚又道一声谢,同她一起坐在台阶上,吃得又稳又快。   像是每口都不怎么用嚼,两三下就能吃完一张饼。   宫雾等着收碗,坐在旁边跟提着鸡前来求药的村民打了个招呼。   她随口问道:“你从哪里来呀。”   “大无相寺。”   “真的假的,那可是在很西北的地方。”宫雾笑道:“真要是从那走过来,恐怕得要大半年。”   她还以为又是附近哪个郡的和尚过来游历,如果从秦州过来,一路得吃不少苦头。   “七个月零十天。”大和尚喝完了粥,把碗碟用自己的袖子仔细擦净了,起身道谢:“多谢施主仁心。”   她本该收了东西就走,接过空碗时犹豫了片刻,又问:“你吃饱了吗?”   大和尚愣了一下,为难地说:“说谎不好。”   那就是没吃饱。   宫雾又问:“你能吃荤腥吗?”   “都能吃。”   宫雾自己也觉得饿,示意他掏出火石点些枯草,自己去旁边山林里打了只兔子回来。   原先总需要套网之类的工具,现在她功力大进,驱使着草藤一勒就逮到手,果真方便。   不出多久功夫,兔子被利索地剥皮破腹,架在火上烤得喷香。   和尚竟然还摸出一角粗盐,抖了少许在上面。   宫雾看得直笑:“我正可惜自己没带点来。”   大和尚也跟着笑:“太久不吃盐会发晕,我是有备着。”   吃兔子的间隙里,两人渐渐熟了,算是交了个朋友。   大和尚名叫庆真,按他们的规矩,每二十年要下山度世一轮,老百姓们大多都知道这习俗,有的还会特意在街头相迎,舍济粥米。   大江南北有许多小寺庙都声称是大无相寺的延展,其实互为表里,算是在各地都有所照应。   等热烘烘的烤兔子吃完,两人都终于觉得周身暖和起来。   “有缘再见,”庆真作揖道:“欢迎你来秦州尝一尝我们那的香叶茶,味道很好。”   “再往南走是很凶险的夜鸩山,”宫雾说:“你如果是武僧,去那也得小心一些……得带刀。”   “好,多谢。”   两人就此作别,宫雾仔细擦净嘴角,在星夜下慢悠悠往回走。   她本来可以休息了,一路都记着那个不知名师兄的约,转道去了绵德宫。   那里的师兄师姐们大多认得她,一瞧见来帮手了,忙递出热水盆短帕子,让她帮忙给病人们擦身体。   大伙儿一路在忙,一路闲聊着天。   有好奇师父们这三天怎么尿尿的,有八卦牡翼宫那个漂亮姐姐到底活了多少岁的。   聊到后面,那师兄洗完澡回来了,浑身香喷喷的很是得瑟。   “小宫辛苦了啊!回头请你吃蜜饯!”   “对了,谷门口那和尚是什么来头啊?”   宫雾照实说了,大伙儿都笑着摇头不信。   “怎么可能啊,咱们这么偏远的地方,人家过来干嘛。”   “大无相寺?害,我碰见的十个和尚有五个都说自己从那来的!”   又有师姐搭话,问她知不知道这和尚叫什么。   “我还真听师父讲过,大无相寺的和尚有排字辈——好像是,望梵善修,庆空觉智,闻鹤悟禅,净空方存。”   “雾雾,你遇到的那个大和尚,是二三十岁的悟字辈,还是四五十岁的鹤字辈?”   宫雾正在给老婆婆擦冒汗的脑门,怔了会儿。   “啊,我给忘了。” 第5章   醒鼎第三天,各宫弟子早早守在庭外等着接师父出阵。   宫雾灵视一开,瞧见先前蒙了尘灰的大鼎如今悬在空中,轮廓翻着深金色圆光。   时辰未到,老师祖倏然睁目。   “启!”   高阶弟子登时把三色供品掷入鼎中,六位师尊同时收势起身,退出阵外。   宫雾正心疑这尊大鼎如果无火怎么炼物,再踮脚往下一看,发觉血槽续接着诸多灵气,已在鼎炉下熊熊燃起。   不同功法的内力尽数汇集到老师祖一人身上,由他代为炼化后注入道坛中,将鼎内供品尽数融化。   先前准备这三样事物时,宫雾还帮过手。   五行对应五色,木为青梅枝,土为黄蚌泥,水为黑沼液。   不出多时,段干鼎上有灵雾腾空而起,但飘而不散,如蜂群般停留在灵鼎上方。   无关弟子都围来看热闹,出阵的师尊们或大步退后,或稳步离开。   涂栩心脚步很虚,被姬扬搀着时苦着脸看宫雾,小姑娘很懂事的举起食盒。   “师父!饭!”   他们三个像是和热闹人群没有太大关系,寻了处干净台阶坐下吃饭,盖子一掀果然是撒着芝麻的冒油蹄膀。   涂栩心接过筷子先痛饮三杯热黄酒,然后快速扒饭,吃得很急。   姬扬蹲着给师父拍了拍背。   “别管我,”涂栩心说:“快站起来,你们老师祖要燃花问魂了。”   话音未落,有样貌出众的一列弟子捧花前去,手上净盘均端着不同长度的沾露花环。   西南花木繁盛,民间喜戴花簪花,春日里山谷里更有数百种花草郁郁向阳。   只见老师祖闭眼信手拾了一串山茶,将它摆在祭坛前,指腹一抹便有灵火燃起。   以裸眼相看,便是纯白花瓣在不可思议的萎缩发皱,好似一炷香般被瓣瓣烧灼。   宫雾给师尊递了张帕子擦嘴,耳边听见老师祖的沉声念祷。   “德为骨,道为身,起唤段干点化,起令狴犴——”   他分明离他们距离很远,但苍老话语环绕于庭间众人耳旁,听得人胸膛都嗡嗡同震。   “一问眼蛇瘟因何而起,二问蔺傲霜惨死于谁!”   话音未落,那山茶花上焰光大盛,以数倍速度开始燃烧!   宫雾看得心惊,小声问:“师父,如果花燃尽前问题没说完,会怎么样?”   “会反噬物主。”涂栩心端起第二碗饭,此刻才终于舍得夹一筷子清炒小白菜:“咱们能不能换个大点的碗?”   与此同时,鼎上青烟骤然变化,竟如同模仿他人肖像般借由浓淡深浅逐笔描摹!   墨竹绫银英袍,南珠点金冠,柳叶眉杏仁眼,连右脸颊的一颗痣都点了出来。   此灵鼎果真能明辨冤怨,找出诸多迷雾里的真凶!   老师祖看得直直后退一步,老一辈和年青一辈的反应截然不同。   “居然是他……”   “怎么可能?!不会吧?”   人群如潮水般快速分流两侧,已经有人在叫嚷他在那里,生怕嫌犯趁乱跑了。   宫雾还立在师尊旁边,即刻发觉无数目光再次看向她,不,是看向她的身侧。   她不安地攥紧袖子,本想靠得离师父近一些,此刻向前方望去,突兀看见那大鼎上缭绕青烟所组成的面庞。   除了那颗痣,一切均和涂栩心毫无区别。   老师祖脸色青白的立在鼎的另一侧,旁侧见证全程的旁宫师尊也神色复杂。   涂栩心坐在台阶上还在吃小青菜,冷不丁被几百个人盯着看,很冷静地擦了一下嘴。   “师父,你跟他们解释一下,我有个亲哥哥。”   年轻弟子们长长噢了一声,这才搞明白情况。   可老一辈人仍紧绷着情绪,没有放松。   此刻花燃殆尽,鼎上青烟倏然散尽。   枯萎的花烬落在地砖上,渐渐化作飞尘随风而去。   老师祖拄着藤杖一步一步走向涂栩心,凝声道:“可是你哥哥已经死了。”   “九十二年前,我们都亲眼目睹,不是吗?”   涂栩心此刻已擦净手指,起身面对师父的压抑目光。   “师父,这事和我没有关系。”他平缓道:“我是丹修,也学不会这些唬人的把戏。”   “师父如果不信,可以废我修为,看今后祸乱平息与否。”   “不可能是他!”程集从人群里冲出来,脸上悲色未褪:“师父,你我都清楚栩心的秉性,绝不是他!”   “会不会是有人暗中作梗,骗过了那鼎?!求师父明察!”   东麓师尊一开口求情,更多人接二连三的出声援助。   一时间各种阴谋论都冒了出来。   有说他哥哥根本没死的,有说是外头的人在挑拨离间。   众说纷纭里,老师祖迈步向前,大拇指用力擦过涂栩心的脸。   老人灵力之强,让他身侧的低等弟子都有些不适,会本能地往后退。   姬扬宫雾虽然也觉得心悸,此刻都强撑着站在师尊身边。   一擦,再一擦,始终没有那颗痣。   老师祖垂眸松手,低声道:“禁闭一年,不得见任何外人。”   涂栩心轻叹着答应了,有些担心地看向自己两个徒弟。   “师姐,这两个孩子托您照顾。”   程集用力点头,面露不忍。   师令一出,涂栩心便要被关进断灵塔里,不得与任何外人联系。   这塔是专门关禁闭的地方,里有水井储粮,外有封灵法阵,每日早中晚三班轮换,有高阶弟子轮流值守。   当下诸事蹊跷,但段干鼎把一切症结归咎于他,旁人也没法求情太多。   涂栩心换好闭关修行时的素衣,去断灵塔时有很多人过来送行,其中也包括老师祖。   ……到底是百年的师徒交情。   他站在高塔前,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徒弟。   “师父,我有几句话想同他们讲,可以吗?”   老师祖点一点头,叮嘱道:“不得私语。”   “嗯。”   涂栩心给姬扬理了理衣领,笑道:“还好你开窍的早,和师父早早商议好今后修行。”   “无情道需斩情根断心念,自古以来少有人能做到。”   “可一旦成了,便升为天仙,肉身元神一概得保,功成三乘之中,迹超三乘之外。”   姬扬往日总会望着他笑,此刻皱着眉,不发一语。   涂栩心摇一摇头。   “还早得很。”   他转向宫雾,看了她许久,只说了四个字。   “好好活着。”   宫雾听懂师父话外的意思,轻声答应。   果不其然,寂清师尊被封灵高塔之后,事情并无转机。   患眼蛇瘟的病人病情都在不断恶化,甚至病况蔓延向外,惊动了外郡的许多人,还有官府遥遥修书求方,努力共同压制时局。   先前人们仅仅是怀疑有外敌恶意布局,相关猜测在寂清被封入塔后进一步落实。   ——得是什么样的大人物,连老师祖的灵鼎都能欺瞒!   眼瞅着这病症是在吸人精气,莫非是魔界的人在捣鬼?!   老师祖不敢怠慢,祭出谷中珍藏的戊真度形鼎,领一众门人制药救人。   一时间,各村百姓用驴骡驮着自采的药草不断过去救急,官府差役也不断过来探听风声,惟恐这祸事进一步扩散加深。   这病症实在奇怪。   越是年轻力壮的,越容易被吸干气血,枯槁而死。   反而是云藏宫的师尊想出奇方,用毒草把病人先医到半死不活的状态,等那眼蛇瘟退散了再施救愈疗。   这法子一试,果真管用。   病患一但虚弱到快断气的地步,眼蛇瘟消退很快,像是嫌弃其寄生的人没太多榨取价值。   可这毒方需要针对不同人体精准控制分量,一失手容易真把人抢先一步毒死了。   老师祖祭出药鼎为千百人熬制平血退症的良药,许多日都不曾合眼睡觉。   眼见到了五月初五,事情终于要迎来转机。   端午是草木药性最强的一日,有民谚说‘端午遍地是药,吃把草百病都好‘。   前一日刚刚下过大雨,今日又有骄阳除毒,好得不能再好。   宫雾跟在东麓师尊身后学煎药事项,疲倦里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这一眼,刚好看见天际竟有群鸦般的黑影飞了过来!   同一时刻,庭上许多尚在练功的弟子也看见异象,快速吹了一声尖锐呼哨。   “结阵!!御敌!!”   “快奏报各宫,结阵!!”   “是魔界的人来了,快掩护那些病人——”   急促呼声里已有数十名弟子凌空而起,升至高处手持法器,快速摆出迎敌阵势。   那黑影即刻就已飞临面前,居然是群马临空,战旗猎猎!   有男人尖笑一声,张狂道:“渊主过寿,速速献礼!”   他一发话,身后上千个黑甲军兵高声呼喝。   “——渊主万寿无疆!!!”   叫阵时刻,两位师尊已飞身上前,一人抬剑一人持符,不敢怠慢。   “末等小谷无财无宝,还请尊驾高抬贵手!”   那将领睥睨一眼,觉得有理。   “你们这确实挺穷。”   “但是你们多年来不为我渊主庆寿,已是犯了大不敬!”   他剔着指甲,脖经一歪。   “我看那个药鼎就不错,你们想自己赔礼道歉,还是走走流程,放我的人下去抢?”   抢?送?开什么玩笑!   月火谷一旦落入下风,今后会被多少邪道勒索劫掠!   今日便是拼出命去,也要护住谷中上下!   领头师尊怒喝一声,当即杀了过去! 第6章   厮杀来得太过突然,惊叫声在谷内接二连三响起。   “快去保护老师祖!!”   “救鼎!!救鼎!!”   “师尊小心啊——”   宫雾下意识端走装满灵芝粉的药罐,跟着东麓师尊往药鼎方向冲去。   混乱里有人在哭叫着逃跑,也有人手持法器杀上天际。   她眼神快手更快,一路把金药炉银药杵夹在胳肢窝里跟着跑路。   天上数千军匪已如沉沉黑雨般压下天际,将日光都遮盖的所剩无几。   “宫雾,快跟我走!”程集反手将齐腰高的戊真度形鼎缩至掌心大小,反掌藏进袖子里:“往这边躲!”   她拽着她,两人均是负重诸多往六珈宫方向逃去,身后追军大半被鏖战困住,可也有眼尖的魔界中人手持利刃杀了过来。   随行的四五个弟子均是冲去阻拦,可均不是其对手。   宫雾抱着五六样东西疾步跑进暗巷里,不远处的地上隐门已被打开,再往前一步就能躲进洞里!   她只觉天上一暗,已有长须黑甲兵持短匕跃向程集。   “师尊!!!”   宫雾急声一喊,身后扫帚速度更快,随她意念径直劈头盖脸地打了上去!   程集和追兵都呆了一刻。   ——这是个什么玩意?扫帚??   扫帚方才还扫过高庭灰尘,竹枝灰尘均是迎面扑上追兵面上,呛得人咳嗽不止。   “咳咳咳咳!!这什么玩意!!”   程集修仙大半辈子还没见过飞在天上的扫帚,反手掐诀以刺藤封其周身,大吼道:“雾雾,快过来!”   魔界追兵已有增援杀来,抬脚压住地道暗门。   “交出药鼎留你全尸!”   “畜生!”程集骂道:“抢人灵宝给你家主子祝寿,真不怕折损阴德!”   她一骂,领头的兵卒面露厉色,拔刀杀了过来!   此刻师祖率领一众弟子鏖战于山谷之上,程集身为药修不善搏战,面对六七个追兵围剿已入绝境。   宫雾情急下想喊人求援,却发现方才护送他们的几个师兄师姐皆已惨死路边,血漫长阶。   她抬手扔出金丹炉扔到暗门前黑甲兵的脸上,凭全身力气强撞过去,同程集一起坠入暗门之下。   程集在混乱里反手一指,暗门上登时灵符被激发显形,死死封住地道入口。   她们脚下踩空阶梯,在黑暗里骨碌着翻滚下坠,被撞得浑身发痛。   “小雾,小雾你还好吗?!”   程集没等从角落里爬起来,反手燃光照亮宫雾坠落的那一处。   宫雾吐了一口血,把自己沿路救下的丹药粉剂往前推了些许。   “你还管那些做什么!”程集踉跄着走向她,随着光线靠近面色骇然:“你不要动,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我现在就给你疗伤——”   来不及了……   宫雾想对她说话,发觉自己胸肺被尖刀扎了个对穿,声音都冒着血泡。   程师尊,我可能要……   “你不要睡,我在输灵力给你,晚些我们就能出去了!”程集流着眼泪救她:“我看见了,刚才是你替我挡了一刀,雾雾,你……”   她被熟悉的睡意裹挟。   混沌里,她本该就此睡去,但隐约感觉到有人在竭力救她。   意识沉浮不断,最终仍如断了线的风筝,坠入深渊。   没过多久,熟悉的剧痛再次传来。   嘶……我又要活了。   宫雾竭力忍着疼痛感,一边暗骂魔界这些疯子过个屁的生日,一边被动感受自己的身体在重新自我疗伤。   首先是心脏附近的浊血随伤处汩汩流尽,骨骼破裂处嘎吱嘎吱地重新生长组合。   肺上那个大窟窿在自行生长粘合,连血管也很痛快地换了套新的。   肌肉皮肤各忙各的,压根不用她指挥操心。   宫雾瘫在冰凉地面上等待着耳畔蜂鸣声结束,无端想起了一个问题。   修仙好像就是为了长生不老,不灭不死。   那我现在……算提前结业了吗?   她恢复触觉的那一刻,感觉到程集仍在用掌心源源不断地传着灵力。   很快听力也随之恢复。   “不,这不可能。”程集惊愕道:“你活过来了?!”   宫雾勉强笑了一下,咳嗽时喉咙里还有血。   “师尊你……妙手回春啊。”   程集倏然一抽手,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   “我难道境界大成了?”她喃喃道:“刚才都看到你魂灵飘散,气断脉绝了,竟然真把你救回来了?!”   宫雾被搀扶着坐起来,一摸衣襟碰到方才刀尖豁出的裂缝。   她很可惜地看了一会儿。   死来死去的真费衣服。   程集还处在自己能医活死人的震惊里,又是确认自己的调息,又是给宫雾搭脉。   她这辈子救过许多人,全凭仁爱修炼得道,今日像是突然要功力大成,可是全身灵息并没有变化。   更何况,小雾方才胸口的血肉贯穿伤,愈合得也太快了。   “不对,不对。”   程集恢复冷静,此刻对宫雾没有恶意,但也有些恐惧。   “小雾,你是不是自己活过来了?”   宫雾沉默一刻,不想对她撒谎。   可师父的话她一直记着。   程集起身掏出药粉,想给她清理下方才摔下长阶的擦伤。   长袖一挽,宫雾的胳膊已经光滑如新,半点淤青都没有。   程集深呼吸一口气,当着宫雾的面掀开自己的袖子。   她方才应对众敌时被砍伤烧灼,胳膊上纵横着许多伤痕。   “我不想问你怎么回事,”程集低声道:“你师父拜托我照顾好你,既然你没有受伤,雾雾,我只当你有这个福气。”   程集原本一直有些担忧,因这孩子修为太低,容易被顽劣弟子欺凌。   没想到……   女人自行处理好自身伤口,重新打坐调息。   宫雾抱腿坐在她的身边,缓缓闭上了眼。   她有必要确认下,自己现在到了哪个阶段。   修仙境界均以北斗九星命名。   最低等的隐元境,能增强五感,强身健体。   常人能活到七八十已是有寿星保佑,隐元中人往往能稳健活过百岁。   往上是洞明境,也是正是拜师的门槛。   洞明中人,能目见魂灵,驱使符箓。   若升至二品至一品,便有御剑乘风的可能,五脏六腑充盈灵气后,终于能凭肉体凡胎克化灵丹。   再往上,便是瑶光境了。   一旦升入这个阶段,能见鬼妖仙身,能炼化法器,还可以元神出窍,小幅度驾驭五行之物。   她先前在万噬池里连死两次,自普通凡人直接连升三阶,摸到了瑶光的边。   这次一死,像是直接坐稳,灵力更是充沛到不可思议。   宫雾回忆着师父教过的元神出窍口诀,正摸索着想冒头去外头看看情况,冷不丁被唤了一声。   “雾雾,我知道了。”程集握住她的手,很是感动:“难怪你不好同我讲前后缘由。”   “是不是你师父担心你修行吃力,把他珍藏的混元丹喂给你了?”   宫雾愣了下,想起来师父是炼过好些宝贝。   剑修把自己的剑当老婆,丹修自然也把丹药当自家崽子,平时轻拿轻放,舍不得吃。   她憋了一会儿,迎着程集的目光点了下头。   “昂。”   “栩心是真心照顾你们,肯把这样难得的灵丹给你开蒙。”程集感慨着拍了拍她的手:“难怪那扫帚能被你驾驭的这样听话,你的体质也变得这样好。”   “雾雾,有你师父和我在,我们一定好好教授你悟道绝学,助你今后大成。”   说到这里,程集先是仰头看向头顶上化作战场的药谷,再看向宫雾时有些难过。   “我们门派到底太小了,一但陷入弱势,便容易遭人欺负。”   “我想出窍上去看看。”宫雾突然说。   “现在?”程集按住她:“你不要乱动,当心元神被人扣走。”   宫雾毫不畏惧:“我太弱了,没人管我。”   程集竟无言以对。   好……好像是这样?!   她不再犹豫,闭目后念动口诀,第一次感觉到元神脱胎而出,轻盈的像一枚羽毛。   宫雾把肉身留在地道里,摇摇晃晃地飘到高处。   还没等她浮在空中看清谷里全貌,她被一袖罩住,笼在掌间。   薜荔药香低郁清沉,掌上柔软温热。   “胡闹。”   姬扬持剑于立云间,低声训她。   “也不怕被人捉走?” 第7章   宫雾被拢在袖子里,先是吓得一震,听清声音了才试探道:“师兄?”   姬扬淡然道:“还能是谁?”   “我看不见了……”   青年一晃袖子,让团成圆珠似的元神能看见远方。   此刻战况激烈,但大势已去。   老师祖到底已得道成仙,疾疾画符召来天雷镇魔,攻势一转带着弟子杀退众敌。   姬扬身处战场外沿,此刻一手持剑一手捧着宫雾,凝神道:“你真身躲在哪里?还安全吗?”   宫雾眼睛圆圆的看着师祖大杀四方,半晌把自己方才的经历一五一十说给姬扬听。   说到这里,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所以,你不知道我在这?”   那怎么我刚一冒头,就被你给捉走了。   姬扬轻嗯一声,不着痕迹地擦了下另一只手的血迹。   他刚刚还在随牡翼宫的高阶弟子杀退敌阵,一转身看见远处的蓝天白云里,一缕浅红色元神飘到半空,像不设防的鸟。   绝大多数人还在厮杀叫骂,没有任何人顾得上那个小角落。   可他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飞身过去,怕她被旁人掳走。   话到唇边,他淡笑着隐了前因。   “恰巧路过。”   宫雾笑道那可真有缘,被他用指尖碰了下头顶。   “我先送你回去,等风波平息了再接你们出来。”   这一仗足足打了四五个时辰,黑甲军退阵时已是掳走不少物件,没等撤退,又发现东西都不太值钱,一边乱扔一边散场。   “卖药的这么穷啊?”   “下次还是挑个大门派去抢寿礼!”   “那咱拿什么回去交差啊……”   弟子死伤二三十人,黑甲军被杀灭数百人,临走前把古塔上的红灵珠给拔了。   等程集宫雾被接出地道,外面已是子夜。   她们一面往外走,一面看见人们在互相搀扶着往回走,四处都在议论。   听说今天来的那帮乱贼都来自魔界以南的悲骨渊,那里是天下最乱的幽深之地,渊主是个七百多岁的老头儿。   老头心情好时三五年过一次生日,心情不好一年能过十几回大寿,手下便得了乐子窜出界外四处劫掠作乱,当真是无法无天。   “我表哥去了中原抱朴府,听说那边年年都会碰见这样的乱事——咱们得亏是地方偏,今年才碰到!”   “呸,最好一次都别碰上!”   “他们之后会不会再回来报仇啊,我好怕。”   “师祖前些天就没有休息,今天又强撑着和他们打了一仗,我好怕老人家元气大伤……”   宫雾听得心忧,担心师父那边会被波及。   正在此刻,有纸鹤展翼飞来,落在程集手心时外展回纸笺形状,是最高阶牡翼宫主发来的消息。   「师祖闭关疗伤,走前吩咐,接栩心回来」   程集登时扬起笑颜,本想自己也去塔前接人,走路时又一踉跄。   六珈宫弟子心疼的不得了,宫雾忙劝她回去休息,和师兄一起接过纸笺回去接人。   夜里雾色很浓,姬扬快步在前举灯照路,两人走路从未有这样快过。   宫雾怕黑,小时候被野蛇咬过,赶路时习惯性想牵师兄的袖子。   她手伸出来,原本都捉到衣角了,又放下了手。   ……胆子大点!都会御剑了不能再那么怂!   她的手刚刚放下,身前传来声音。   “在犹豫什么?”   宫雾强笑:“没,没什么啊。”   她有些心虚的把手掩在袖子里,姬扬反而停了步子,回身看她。   “今天不怕蛇了?”   宫雾怔着没回答,姬扬低头把她的手牵好,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月色很暗,偏僻道路里并没有灯,沿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仅仅能看见他手中那盏暖色的灯。   “今天又死一次,很痛吧。”   “死其实就痛一瞬间,”宫雾任他牵着自己走,小声道:“反而是活过来要疼很久。”   她守着这秘密有些难耐,还好一切都可以说给他听。   五感恢复时的蜂鸣声,肌肉重新愈合时瘙痒又刺骨的痛感,以及听见自己骨头嘎嘎直响时的奇异感。   她声音很小,像在讲无关紧要的事。   姬扬听了很久,眼看着走近那塔尖光秃秃的锁灵塔了,停下脚步,给宫雾塞了一颗蝶花糖。   宫雾好几年没吃到这颗糖,接过时眼睛亮亮的吃了,甜到愉悦的微微眯眼。   “怎么突然有糖吃?”   因为心疼你。   姬扬不言,耐心等她吃完了再走。   宫雾被甜的笑眼盈盈,半开玩笑地喊了声江江哥哥。   姬扬眉毛一扬,作势要敲她脑袋。两人笑成一团。   那还是孩提时代的小玩笑。   宫雾小时候学说话很慢,管师父叫师糊糊,管师兄叫江江。   姬扬两个字读快了就这样,涂栩心还乐得看他臭脸,扔块大姜根给姬扬逗着玩。   姬扬小时候睚眦必报,宫雾管他叫江江,他就管宫雾喊咕咕。   两孩子闹起来有时候还互相挠脸,惹急了师父就悄悄给姬扬两块蝶花糖,让他哄哄师妹。   后来姬扬有了自己的单薄份例,偶尔也会拿去买糖。   大家都过得日子清贫,吃肉吃鱼全看入谷求药的人是否出手阔绰,日子时好时坏。   两人回忆到这里,更想念早已是家人的师父。   守门弟子接过纸笺,这才开印放人。   厚重铜兽门向外一开,宫雾扒着门往里看,长长喊道:“师——父——”   “饿瘪了?”姬扬也往里瞅:“人呢。”   宫雾又要喊,涂栩心飘飘然迈步出来,一身素衣滚的都是脏印子。   “你们可算来了,”他惨惨道:“我蹲大牢蹲到一半,眼瞅着天井上那镇塔的珠子都被人撬走了,也不知道该出来还是不出来。”   再往回走,虽然还是野草荒芜的小路,还是乌黑一片的夜,三个人一起往回走,好像什么都不可怕了。   他们和他讲今日谷里的厮杀,师父听得很入神。   “难怪会接我出来。”   “诶?”   “他们可能觉得,我哥哥没有死,是去了魔界。”   涂栩心望了一眼天上的浊云,转头看向宫雾。   “谷里有律,弟子升入瑶光境才能出谷历练,我很少和你讲这些。”   “人间各大门派你都清楚,在隐秘暗处,还有妖界和魔界。”   不同领地有不同的暗钥密诀,以至于正道中人想要出手围剿,也很难寻着门道。   宫雾听得好奇:“师父去过魔界吗?”   涂栩心停顿几秒,老实承认:“跟我哥哥去过。”   “那个不是重点——”他一摆手,又道:“据小道消息,魔界一南一北,各盘踞着两股势力。”   “南有悲骨渊,北有魂阙,走的路子完全不同。”   “南边那个类似山贼流寇占山为王,做事蛮横霸道,有时候像苍蝇一样到处找肉叮。”   “北边嘛……”涂栩心正色道:“特别低调,低调到像是不存在。”   姬扬很少参与闲聊八卦,此刻来了兴趣:“南北都有魔尊,会不会抢地盘打仗?”   涂栩心果断否认:“没有。”   “南边妖魔经常会来人间喝酒寻乐,一提到北边,都很忌讳。”   “至于在怕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聊到这里,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你们今天也累坏了,今天都回去烧水泡澡,好好睡上一觉。”   宫雾脚步微顿,心虚道:“我等会还要去一趟膳房。”   师徒两人同时停住:“……?”   “今夜很多师兄师姐还在值守熬药,我跟小竹约好了,晚上给他们端宵夜去。”   姬扬一听,觉得也有道理。   “我过去陪你,走吧。”   涂栩心笑容消失:“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回去?”   “那我把灯给你?”师兄反问:“师父也走夜路怕蛇?”   涂栩心捂着心口拧着脸道:“我一个人回去很孤单的哎!”   玩闹几句,三人分头行路。   宫雾去膳房里陪小姐妹一起揉面剁馅做汤饺,房里还有好几个师弟在炖治伤的药鱼汤。   馥郁香气里,姬扬弯腰调火,不时帮着递瓷碗托盘。   在一众低阶弟子的袍子不是浅白便是水绿,他的深青色道袍显得有些突兀。   宫雾打了个哈欠,把第十盘饺子递给来拿夜宵的别宫师兄,自己凑合着喝了碗饺子汤。   她正要问姬扬饿不饿,云藏宫的师兄笑道:“溯舟留在这,是想学做饭不成?”   姬扬拨了下炉灰,淡淡道:“我陪她一会儿。”   “你们昙华宫的感情真好啊,”那人很是羡慕:“我们宫里几十个弟子,我一年能跟师父单独说几句话都难。”   膳房里其他人听见了,也纷纷跟着感叹。   宫雾性子腼腆,给姬扬盛了几个饺子,坐在他身旁小小歇了一会儿。   “以后不用担心我,”她鼓起勇气道:“我现在有出息啦,被蛇咬了也没事。”   挂掉了也能活回来!而且会变得更厉害!   姬扬刚叼过饺子,闻声瞥她一眼。   宫雾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又噤声了。   等一碗饺子不疾不徐地吃完,姬扬浅笑着把又一枚蝶花糖放在她的手心,径直洗碗去了。   像是略作谢礼,又像是一种默许。 第8章   这些事终究不能这么算了。   修仙常有折损,弟子出去历练时行走不慎,突破境界时急火攻心,每年都有寻不回尸身另立衣冠冢的憾事。   但被人欺负到明面上是另一回事。   一因眼蛇瘟和纸堵血窍的蹊跷,二有悲骨渊过寿掳掠的祸事,坐视不管会有更大的隐患。   老师祖虽养伤不出,但预先写好拜帖,嘱咐让两位徒弟各带一个徒孙去别派求援。   牡翼宫的师尊同样负伤深重,外出容易被暗算一道。   程集精通药理,但不善交手厮杀,也不在考虑范围内。   月火谷统共六宫,刨除不合适的人选,最后选出昙华宫的涂栩心,以及云藏宫的花听宵。   启程之前,寂清师尊还有件重要事情要做。   为姬扬斩缘。   月火谷杂修众多,但无情道难度偏上,很少有人常事。   父母之情,爱侣之情,喜怒哀惧爱恶欲,每一样要拔除都难上加难。   一入此道心海里便会结出七芒法印,每经历彻底断情之事,印上会落下一痕。   七痕结成便能修成天仙,至此得道。   怕什么来什么,这些年凡是修这门法道的,大概率都会早得佳偶,以及早生贵子。   正如涂栩心暴言:“孩子都生了还修什么无情道!”   以至于有些恨嫁恨娶的道中人士许多年找不到心仪道侣,旁修此道方便碰一段姻缘。   也有诚心诚意想孤独终身的无情道修,搜索QQ群好五249〇8①92,每日可看日漫韩漫广播剧摸索着找出一个办法,一经检验,登时风靡全国。   「预断桃花,终身无敌。」   不等命中正缘降临,先把这红线给死死截断,今后便是被强迫着结婚了,两人也没法善终。   唯一可惜的是,一旦做了这个决定,再想反悔就很难了。   涂栩心对这门道法避的很远,哪怕姬扬感兴趣,也劝他及冠之年再做定论。   他一百五十多岁的记忆里,也有过很多次的心动,知道一切不易。   姬扬想了又想,最终定了。   他心境纯粹,深受师祖器重,一旦修入此道,天赋秉性均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激发。   “想斩姻缘,要做法请离贪狼星,上表月老自断缘情,用白梅、枯山酒、苦梨等画出法阵。”   姬扬抱着白梅枝立在法坛前,看宫雾用长吊勺尝酒喝。   “味道怎么样?”   宫雾被苦得长长咂嘴,又舀了一勺递给他喝。   两人均是被苦的眉头发紧,涂栩心在旁边看得发笑。   “知道苦还喝啊?”他拿朱砂笔画了大半阵形,招呼程集过去商量流程,随口又道:“喝了也好,将来要是为情所苦,比这个难受一百倍。”   师尊们在远处比划着阵具毛笔,两个徒弟继续摆对应位置的五行石。   姬溯舟低头把天青石放在线阵交叉处,过了一会儿道:“我有些犹豫。”   “想换道法了?”   “不是,”姬扬摇一摇头:“我不想走捷径。”   断情绝欲全靠自身定力,这样像是反而不够用心。   宫雾一听,觉得也有道理,笑道:“但是世间无情道修,好像都这样做。”   “总比最后杀妻证道来得有人性些,不能祸害别的姑娘。”   姬扬深以为然,也听过那些骇人传言。   几十样物事都陆续准备好了,师尊遥遥喊了一声。   “黄纸备好了,溯舟,来给月老写表!”   姬扬应声,落笔写下生辰八字,请神缘由,以及所住位置。   师父凝神看着他一行行写完奏请神仙的书表,等最后一笔落定,垂眸沉吟。   “字是好字,龙蛇竞走,铁画银钩。“   “溯舟,表还没有烧,我们现在后悔来得及。”   姬扬平淡应声。   “我无意婚娶,宁愿心欲平和清净一生。”   “今后不会后悔。”   涂栩心答应了,让宫雾站在一边,等着看法事全程。   有十三位弟子前来助法,留姬扬一人站在阵眼中央,以灵火焚纸。   宫雾站在法阵外,此刻心情很好。   花听宵师尊也站在阵外观法,见她在笑,觉得有趣。   “你师哥断情斩缘了,旁人都觉得可惜呢,你还在笑?”   “嗯?”宫雾眨眨眼:“很多人可惜吗?”   “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有好些官宦人家遣媒人过来,你不是瞧见过嘛。”   花师尊又八卦道:“今天早早有人把他要斩缘的消息放出去,听说今天谷外有小姑娘哭的眼睛都红了。”   “原来是这样,”宫雾听得有理,解释说:“师尊要带我出游历练,我就去找师兄求了个字。”   “从今往后,我字号柳风,好听吗!”   “宫柳风,还真不错。”花师尊赞许道:“你师兄是个全才,生在平凡人家里搞不好能考个功名,高升拜相。”   闲聊的功夫,阵内青烟缭绕,灵火将青年手中文表烧灼燃尽。   法阵形似逆扣桃花,逐瓣烧得干干净净。   宫雾能感应到阵内灵力涌动,眯着眼悄咪咪汲取了一点,很是受用。   花师尊笑道:“栩心多抠门的性子,舍得把混元丹喂给你开窍,那得是他几十年的功力。”   “哎,小雾,我是说,柳风,这混元丹吃起来什么味儿?”   宫雾早早和师父通过气,答道:“花生味,还混了点椒盐。”   “他还真是这老毛病,炼个丹药总爱放椒盐!”   斩缘法事的最后一环,是姬扬亲手剪开蒲苇同心结。   尚未揭开的姻缘就此被一剪两断,今后再也无花无果。   结束之后,紧接着是无情道的入道仪式。   两番法事接连拜完,由寂清师尊出面请客,邀所有见证人吃饭饯别。   小饭堂难得开张,还杀了三只鸡两只兔子,添了不少荤色。   席间有人连连敬酒,恭喜他两个弟子皆有进阶。   也有人好奇提问,说今后难道再也没有姑娘喜欢溯舟了不成。   “溯舟,你自己现在感觉怎么样?”   姬扬受了朋友敬来的热酒,饮后细品半刻,淡声道:“没什么感觉,很平静。”   “他性格很适合这一道,我总是觉得可惜了些。”   涂栩心夹了一筷子青葱炒蛋,伸长胳膊把烧鸡腿撕下来递给宫雾。   师徒两都吃得很是尽兴,花听宵又问:“那小雾将来修哪一道?”   大伙儿登时来了兴趣,聊得七嘴八舌。   “当器修吧!寻个喜欢的物事注灵淬火,我师姐弄了个灵灯,可好看了!”   “小雾要不要来当个法修,或者和你师父一样,当个丹修?”   “千万别当剑修!!我这辈子受够了!!”   宫雾和涂栩心对视一眼,均是后脑勺一凉。   坏了,这个怎么编。   按她这个体质,修的得是轮回道!   古往今来可就没有这个说法,谁能像她那样死了又死?!   恰在此时,姬扬从容开口。   “明日远行金烟涡,方便小雾见见世面。”   “等瞧见喜欢的,再定夺也不迟。”   花听宵自斟一杯,笑道:“我算跟你师父捡了个好差事,能出谷去西边大派晃荡一圈。”   “金烟涡这个大派,听说有数千弟子,洞府大到不可思议。”   “你们猜,他们把门派建在哪儿了?”   “金烟涡在三江交汇处,那边地势险峻,连村落都很少。”姬扬察觉不对,仔细思索道:“附近滩涂地软多涝,难不成建在水里?”   “你徒弟是真聪明。”花听宵笑眯眯道:“他们整个门派,都藏在千里瀑布深处,妙不妙!”   宫雾被呛了下,暗道自己不会游泳,去那一脚滑搞不好要喂大鱼。   涂栩心想起什么,拿过旁侧放着的包裹,解开递给她。   “总坐着扫把不像样子,师父送你一把新做的……”   “我终于要有剑了?!”宫雾很惊喜:“谢谢师父!!”   众人跟着道喜,纷纷举杯又要庆祝。   “呃,差不多,”涂栩心旋开手中的银鹤点墨伞,摸了摸后脑勺道:“剑太俗气了,我寻思着,你坐在伞上更好看……”   姬扬摸了摸腰间大师姐传下来的佩剑,静静瞅他。   “是我偏心。我偏心。”涂栩心痛快认错:“你那把剑从小练着玩的,咱不当真,回头弄个上上佳品!”   “没事,我也偏心。”青年给师父斟满酒杯,笑道:“你俗气好多年了,能有这个觉悟很好。”   师父这才松了口气,愉快喝酒。   “呸呸呸!!好苦!!” 第9章   宫雾得了混元丹这事,很快被传开了。   她和涂栩心都处事小心,对外只笑说终于升到洞明境了,至于其他一概不谈。   谷里成仙的少,但洞明境的入门弟子满地都是,她混在人群里继续压低存在感。   人们大多笑说几句恭喜,不多深究。   出谷这一日,老师祖虽然仍在养伤,也特意来送。   花听宵和徒弟各自御剑,涂栩心骑鹿,宫雾则蹭了师父的光,可以坐在灵鹿的屁股后头。   新得的法伞她还不太会用,但确实用料不俗,一摸都能感觉灵性相通。   今后坐在伞上飞来飞去,确实很有仙气~   月火谷特产的霜花鹿天生雪白纤细,驮着两人时不大满意地晃了晃脑袋,大树杈子般地尖尖长角差点戳着师父眼睛。   “溯舟在家里好好闭关修道,回来查你功课。”   姬扬揣着袖子道了声一路平安,笑道:“您各位玩得开心,有空可以带点特产回来。”   霜花鹿哞哞两声,随飞剑一起踏云而去。   世界轮廓在不断缩小,很快连月火谷都变成了狭窄的一条线,渐渐看不见了。   宫雾还不太习惯万丈高空的长风,紧紧抓着师父的袖子不敢往下看。   花听宵看出小姑娘略微发怵,随意找了个话题。   “潮生,你有没有听说过树下钟的事儿?”   涂栩心在给霜花鹿挠痒痒,想了想道:“是不是在印山脚下的那个灵怪?”   “噢,你知道啊。”花听宵长长拖了一声:“那我不讲了。”   “花师尊,我想听!”   宫雾被转移走注意力,渐渐忘了看脚下的高空险景。   花听宵清咳一声,开始讲自己游历四方的听闻。   两个小徒弟都没听过这新鲜故事,此刻很是入神。   中原有一印山,山脚下有棵千年罗汉松。   沧海桑田,岁月变迁后,松下土层渐渐被河水冲走,露出盘虬错结的根须。   当地小孩没事刨土玩,发现这根须底下竟然镇着一口大钟。   罗汉松听说是好几朝前就有了,如今根深叶茂,好似一座巨佛。   这钟到底是同松树一起被种在这里,还是后来被人埋在深处,谁都无从知晓。   后来陆续有人想刨出钟融了卖钱,却连钟上盘绕的叶脉苔痕都刮不开,也看不见这钟是什么材质。   凡人路过时,这钟不声不响。   “……可一旦有修真者经过,这钟就会说话了。”   宫雾杏眼圆圆:“还有会说话的钟?”   “大概是凭灵气同人神识相谈。”   涂栩心本来没参与讲故事环节,忍不住插话道:“我特意去看了一次,还跟它说过话。”   “诶!!”   花听宵略不满:“你讲我讲?”   “行行行……”   花听宵举起手指,神在在道:“这钟对任何灵修,都只说一句话。”   「尔可予我周身道行否?」   宫雾莞尔。   “胃口这么大,难怪被压在那没法翻身。”   对不认识的过路人张口就要人家的全身道行,谁会舍得给?   花师尊讲到这,一瞧快到了三江汇合处,飞身下降。   “走,递拜帖去喽。”   灵鹿好似能听懂人言,跟着飞剑一块下落。   云藏宫的师兄动作轻盈,不一会儿便和师父一起轻快停稳。   涂栩心憋了一会儿,见宫雾抓紧自己没吭声,予以提示:“你不好奇我跟那口钟说了什么吗?”   宫雾在速降里脸色发白。   “师父!慢点慢点!!”   涂栩心敲敲鹿角,让它落得平缓些,仍憋着半句没讲完。   快问我!!   随便谁!!快问我跟钟聊了什么!!   眼前景象已变得平坦开阔,比起月火谷的花木缭绕,更显出激荡之意。   三条江流从不同方向汇合作一处,荒原上野草疯长,江流奔腾着跃过高崖,在晴日照耀下溅如星海。   花听宵第一次来此处,在横刀一砍般的大豁口前看着瀑布,端详片刻。   “噢,这么个金烟涡。”   晴天里水流过急时,在侧面能瞧见水雾飞扬,好似金烟腾起。   “咱们准备冲进瀑布里头了?”   涂栩心拧着眉毛看他。   “行行行,饶你一回。”花师尊笑起来:“说吧,你跟那口钟说了什么?”   涂栩心很傲气地哼了声,痛快道:“它也问我要,我没给。”   “然后我说,要不我把你挖出来。”   “它说,如果没人答应它,它就得一辈子被压在这。”   云藏宫师兄好奇道:“那它声音是男是女?”   “似男似女,可男可女。”   “我又问它,那如果我把修为都给你了,你拿什么回报我?”   花听宵竖起耳朵。   “它神神秘秘地说——给我一个大宝贝!”   “害,那能有什么?”   修仙人最要紧的不过是一身修为,修为尽废就算换来灵宝,那也使唤不动啊。   宫雾听到这里,颇为诧异:“那它肯定跟其他人也说过一样的话。”   “魔界的人到处搜刮珍宝,难道不会绑个弱些的修士过来换东西吗?”   “估计是叫人下了咒,”花听宵会意解释:“非要自己诚心诚意地愿意给,否则是没法解咒的。”   涂栩心终于把半截故事讲完,很是畅快。   偌大飞瀑宽可跑马,隐约可见水流下隐在崖间的月亮门。   师父两三句话教宫雾如何用灵息幻出包裹全身的挡雨屏障,高声吆喝道:“准备进了!三!二!一!!”   一鹿两剑前后冲刺过瀑,溅得水花如炸烟花般蹿起。   眨眼的功夫激流掠过头顶,被看不见的屏障尽数挡开,眼前一黑再一亮便进了洞中。   入金烟涡需先过一段幽暗小径,沿路两侧各用铁链钉了鱼脂灯笼,灯光微弱但可慢燃多年。   等行至尽处,有哨卡挡路。   “何人入派,报上名来!”   花听宵拿出老师祖亲笔写下的拜帖,恭敬递出。   “在下月火谷云藏宫主花听宵,身边是昙华宫主涂栩心,均携徒前来拜会。”   门前侍卫手执银枪站得笔直,接过拜帖对照着看了看他们四人,转身前去报信。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人才懒懒回来,神色已比先前惫懒很多。   “跟我进去吧。”侍卫一晃手,没什么敬意道:“等会入了我派,不可私行探路,不可探触法器,这都是基本的规矩,你们懂吧?”   涂栩心笑意消失,冷冷道:“瞧您这意思,当我们是来打秋风的破落户了?”   “我可没说这话。”侍卫哧了一声:“走呗,你还挺敏感。”   这入口看着幽深简陋,可一旦得门而入,才能看出另一番天地。   金烟涡在千百年前原是帝王陵寝,掏空大半座函关山在龙脉上修出宫宇飞桥,极是气派。   后来几经周转,由该派老祖占了宝地,发觉此处天地灵气皆是浓郁上品,另做翻修建成了天下第六大派。   宫城衔山而建,半架虚空,高处天光洞开,光华灿烂。   常人路过函馆山,浑然不知自己立在虚空的法阵之上,哪怕肉眼能看见重峦叠翠的树木山岭,也全都尽是幻象。   桃子形状的偌大高山被掏空到只剩边侧的薄皮,内里早已是修仙悟道的一大圣地。   山洞里的狭窄道路在过门之后,可见地砖是琉璃七色,一步一色走得是足下生辉。   浮空长桥两侧有假山林景,锦鲤漂游,高处可见白鹤翩飞而过,银瀑穿流上下宫城。   他们站在琉璃桥上,能看见遥远处的宫城如镜像的上下双山。   低层山归底层弟子们扫洒修习,房屋拥挤如松针般汇集数层,少有布景装饰,合计八层。   而上层山则是金檐玉钩,珠箔银屏,远远可窥见各宫宇被布置的各有韵味,院落高低均与等级相关,合计九层。   放目瞰景,哪怕只是匆匆一瞥,都能在云雾缭绕间窥见几分仙气。   两个师父还算沉得住气,笑容勉强能撑住。   两个徒弟均是先仰头看到最高处,再低头一路看到最底处,全程目不暇接。   这也……太,太大了!   七八个月火谷加起来都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上这金烟涡!   侍卫看在眼里,吊着眉毛道:“这下见着世面了吧?”   有悠长声音截断他的话头,很是温润干净。   “不得无礼。”   只见有女冠身着缕金莲衣领弟子前来迎接,走到近处时笑着寒暄几句,向月火谷老师祖问安。   “我是上七宫主骆竹笙,拜帖里说有大事要见金烟涡门主相告,特此过来迎接。”   “门主诸事繁忙,无暇见客,诸位有什么请求跟我说了便是。”   宫雾从她的假意笑容里,再次感受到同侍卫一样的轻视。   拜帖明明要找金烟涡的门主,可最后却派了末七宫的人过来,轻慢都已摆在了面上。   涂栩心并没有看她,低头淡笑。   再开口时,忽有灵息如潮水般倾压而下,登时逼得旁侧侍卫骤然跪地!   “我师祖的拜帖,你,受不起。” 第10章   上三宫的日薄轩里,四个师尊正围坐着搓麻将。   牌面是羊脂白玉,牌背是南海琥珀,上百张牌推移堆叠时声音清脆悦耳,好似珠贝铃铛。   “三索。”   “不要,四筒。”   “别光顾着磕瓜子里,四筒要不要?”   长胡子剑修还未说话,远处有个中阶弟子脚步仓促地跑过来。   白发婆婆瞧她一眼,捻了一张牌在眯着眼睛看。   “竹笙那边把人打发走了?”   弟子惶恐地摇一摇头,伏拜道:“那月火谷来的人以灵压欺人,说他们师祖的拜帖……我们宫主受不起。”   “笑话!碰了,张姑摸牌。”老剑修把两个四筒掼在桌面上,瞪着眼睛道:“他们自己腆着脸上门求人帮忙,现在拿乔是给谁看?”   张道姑摸了张六饼,指甲一掀把牌扔回桌上,转身看向那弟子。   “你师尊今年方升至五阶玉衡境,便是同我也能交手数十回合,居然压不过月火谷来的人?”   弟子硬着头皮点点头,仓促道:“那位姓涂的人还说,‘今日前来,虽是为我谷求援,也是为贵派避灾’。”   “倘若一炷香里,师祖仍不出面见客,他们四人即刻返程回禀,不再逗留。”   老剑修面露厌烦:“师祖岂是他想见就见的?月火谷的昊乘子也是不知礼数,写帖叫徒弟来这般叨扰!”   张道姑踌躇说:“万一真有急事呢?”   “你不打麻将了?”   “回来再打。”她有心会一会这跋扈后生,起身叫好友碧澄婆婆同去。   “老彭,我们都散了,你一人留在这也没得玩,不如过去见一面。”张道姑笑道:“若真是鸡毛零碎,抹了他道行略作惩戒,不也随你高兴?”   老剑修这才撇着嘴站起来,把自己的一手烂牌推得乱翻。   “今日手气本来就差,那倒霉东西,搞不好是上门来讨钱!”   此刻琉璃桥上,涂栩心背手而立。   他站在三人身前,骤升灵息不曾波及任何同门。   但骆竹笙额头已经冒了层薄汗,强撑着维持站姿,凭内息与潮水般的强压对抗。   花听宵早已习惯师弟的骄傲性子,站在后面悠闲地观赏了一会儿大派风景。   像是感应到四位高人的脚步,涂栩心灵息一收,看向飘飞而来的云际。   两男两女先后落地,为首的碧澄婆婆温声解释了几句。   “门主正神游太虚,尚未归还,我们不敢贸然催促,还请见谅。”   “四位既然有要事前来,不如先在我上三宫里坐坐,也好粗解困情。”   花听宵这才客气应了,把臭脾气师弟拉回身后,同他们四人踏风而去。   直到涂栩心消失不见,骆竹笙才脸色惨白地跌坐在琉璃桥前,心悸到许久都说不出话。   一行人穿廊过林,步入上三宫的正殿之中。   虽是道修正殿,但已如人间金銮殿一般庄重华贵。   六根缠龙宝柱伫立两侧,蓝宝香炉里檀雾缭绕,更有八位弟子侍立两侧。   金烟涡的四人相继入座,既不请座,更不上茶,存心要看看这穷亲戚般的邻派来找什么事。   花听宵看出他们的倨傲,轻声道:“师弟,把我那匣子给他们看看。”   涂栩心从他弟子背着的药筐里取出一方铜匣,当众将匣盖掀开。   宫雾悄悄垫脚一看,呼吸跟着一顿。   两位师尊真是狠人。   如果是她过来报信求助,绝对做不到这个地步,此刻恐怕已经被为难的无地自容了。   有金烟涡弟子过来接匣,看清里头物事时身形一震,本能般惶恐地看向本门四位师尊。   “能是什么东西?人心?人头?”老剑修不耐烦道:“拿来!”   等那弟子呈上物事给四位仔细看过,方才还闲谈的几人都彻底没了声音。   大殿里一片死寂。   铜匣里放着一截鲜血淋漓的脖子。   脖颈被截取不久,上下截面均是裸露着血肉白骨。   在座各位均是见惯生死,本不应一节脖子倏然失语。   怪就怪在,这脖子后面长了一只骨碌碌乱转的姜黄色眼睛!   那眼睛全然不顾寄主已经断了气,像是仍旧有自己的念头一般,在乱转着打量四周。   碧澄婆婆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一眼没看完就匆匆把匣子推开,当场想要作呕。   旁侧的张道姑惊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花听宵不紧不慢把前因后果大致讲了,殿上众人均是脸色渐沉。   “乡人唤这怪病为眼蛇瘟,如今已蔓延了两郡十乡,离贵派越来越近。”   碧澄婆婆扬袖道:“各位请坐,青溪——上茶!”   长胡子老头仍阴着脸道:“真有这样的怪病?该不是夜鸩山的妖邪出来逞凶害人,想了这样古怪的招数!”   “我问你们,这病蔓延四处,你们谷中可有伤亡?”   谈至此事,花听宵露出淡淡笑容。   “我月火谷精通药理,弟子体质均已修得上佳,少有牵连。”   “这我倒是听过,”张道姑跟着接话:“他们月火谷里奇花异草众多,平日饮食皆是修行,连喂鱼的料都是药草。”   此刻有弟子接连献上茶水点心,均是造型精美香气宜人。   宫雾悄悄看了一眼师父,捻了个元宝糕送入口中,一咬下去便尝到咸蛋黄的浓郁,以及甜奶酥的明润。   ——好好吃!   花听宵笑着把自己那碟推到她面前,继续同旁人慢谈。   老剑修一捻胡子,五指不自觉扣紧椅靠。   兹事体大,一旦瘟疫扩散,能解毒的月火谷岂不是能拿捏他们的命门!   “此病既然能吸人精血,背后定有异人操纵取益。”   他说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定数。   “如用我派的七英慑神阵,大可以反制绞杀背后之人。”   旁侧三人跟着连连点头,应声称是。   “金烟涡乃是天下独一门以阵修称绝的大派,”花听宵笑道:“能得一见,是花某的荣幸。”   “慢。”   老剑修打断他的话,但面上仍有得意之色。   “主持法阵当由我贺师兄出手。”   “在此之前,我有两个要求。”   老头儿站起身来,目光直直看着宫雾和另一个弟子。   “我要押这两个弟子入阵注法,以防你们有心暗算。”   涂栩心眸光一厉,正要说话却被花听宵按住,话语不急不慢。   “道友,这两个徒儿道行粗浅,随我们过来仅仅是陪些端茶倒水的粗活。”   “如果贵派人手稀缺,我与涂师弟也可奉陪。”   “不,就要他们两。”   老头转头看向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人,终于流露出几分敬意。   “贺师兄,您以为呢?”   从打麻将一直到现在都没出过一声的男人抬起头来,看向宫雾时让她心里一怵。   这男人竟然有一双金瞳。   人们均是黑发黑眼,怎么会有他这样古怪的眼睛?   贺兆离仍是不语,像哑巴般缓慢观察了一刻月火谷来的两个弟子,伸手勾了下右手双指。   宫雾直觉胸口被猛然攥起来,全凭定力强行坐稳。   她身材纤细瘦小,全身下压都没多少重量,急中生智靠灵力罩住周身,抵挡长钩般的强力一索。   不为别的,别人一勾手她就踉踉跄跄飞过去,凭什么!   她早已晋升第三阶瑶光境,此刻靠灵力强撑着也算作效。   哪怕胳膊大腿都在不受控制地肌肉颤抖着,她也面色平淡地坐在原位上,岿然不动。   宽大法袍一遮,连颤抖都看不出来,像是无事发生。   可另一边云藏宫的师兄可就受了苦。   他本来在低头喝茶,猝不及防就被强拽飞走,半扑着摔倒在众人面前,全身都不受控制。   花听宵脸色骤变,再也绷不住方才的客气。   他的徒弟方入洞明境四品,哪里能扛住这样的夺神!   老剑修拍手大笑:“我贺师兄可是傲气的主,哪里容得你们作践欺压骆师妹!”   “以牙还牙,不算过分吧?”   贺兆离仍未说话,两指一松,地上那人才重新获得四肢的控制权,压着怒气坐回原位。   他不再看花听宵师徒,目光打量着宫雾。   “要她。”   “小姑娘还真是资质不错,沉得住气。”碧澄婆婆笑道:“十几岁居然能扛下这番试探,根骨可见上佳。”   “不如等法阵驱异之后,你拜入我上三宫里,说不定不到百年就能大成。”   花听宵眼中怒意更深。   当着她师父的面挖人,这些人当真不把月火谷放在眼里!   宫雾支棱起来,虽然灵力被消耗大半,仍亮着眼睛道:“您比我师父还厉害吗?”   张道姑在旁侧打趣道:“那可不是,你可知道——”   “昙华宫的大师姐六十岁便成仙飞升了,”小姑娘脆生生道:“我要是拜入您宫里,岂不是五十岁就能登天?”   “傻徒弟,”涂栩心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当成仙是请客吃饭,想飞就飞呢。”   碧澄婆婆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发现穷亲戚其实是暴发户。   六十岁??   六十岁?!! 第11章   气氛推到此刻,双方已闹得不太愉快。   唯一小赚的大概是宫雾,既吃了大半盘用料不菲的好糕点,还连喝几杯香片茶,很是心满意足。   涂栩心虽然面上带笑,其实已对这些人厌恶至极,有了起身告退的念头。   贺兆离点名要他徒弟入阵,他毫无配合之意。   还未开口,殿外有弟子高声通传。   “门主到——”   碧澄婆婆面露惊诧,未等月火谷四人说话,已与一众同门齐齐跪下拜迎。   老师祖怎么来了?!   他们不是截下拜帖,未曾上报吗!   平日里有斋醮大事都有各门主代为主持,如今他老人家已经嫌少露面。   今天直接登门上三宫,这是来问罪的啊!   宫雾一行人并未动作,仅起身后静立旁侧。   不过多时,有十余名弟子手持伞盖拂尘,怀捧唾壶香瓶,簇拥着老门主一路前来。   双凤交椅平稳落地后,有墨发青眉的老人迈步前来,神色威严。   他手持蜜蜡珠串,身披竹青绣金鹤氅,五绺须髯迎风微起,很是神仙气态。   碧澄婆婆仓皇抬头,领头高声迎道。   “师祖功镇千秋,万寿无疆!”   “你们好大的胆子。”老人冷笑:“我义结金兰的兄弟托徒子徒孙前来报信,被你们这般冷遇!”   “师祖!”老剑修也慌了神,下意识左右探看,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我们……我们也是怕耽误您修炼神游,这才按下报信,想晚些知会您。”   那老人不再看他,快步走到花涂二人面前,亲切道:“一晃眼的功夫,都长这么高了?”   花听宵无奈道:“上次见您还是一百年多年前……”   “我闭关时错过好些事情,实在遗憾。”老人正要叙旧,发觉徒弟们还跪在旁边,一转头厉声道:“还愣着找不痛快?!”   一行师尊这才起身,匆匆张罗食宿酒宴之类的琐事。   不出多时,安排在最好风景处的客房已洒扫完毕,晚上另设佳宴美酒相迎。   被劈头盖脸一顿骂之后,那四个倒霉催的都不敢再露面于他们身前,落脚处的侍奉弟子比平日还要多上两倍。   金烟涡的老师祖世称止渐道人,开宗立派的那位飞升之后,继承到他这里已是第五代。   止渐子为人风趣和善,不仅亲眼见过孩提时代的花涂二人,还在他们少年时期指点过练功要诀。   比起那些个恃才傲物的徒子徒孙,老人家显得终于有些人情味。   当晚由他设下酒宴,唤来上下十七宫主前来陪侍,额外热情郑重的好生招待一番。   酣畅之际,止渐子叹道:“你们上五人里,只有贺兆离还算识趣懂事,接了门帖知道通报一二。”   张道姑一眼瞪向姓贺的,后者不为所动,淡然饮酒。   “他是在帮你,不是在害你!”止渐子酒杯一掷,骂那张道姑不识规矩:“你们若是唐突了贵客,让那疫病铺天盖地的漫开,知道要阴损多少功德!”   老祖宗一发脾气,一众宫主门人又纷纷跪地告罪,吓得张道姑畏缩在侧,低眉顺眼的伏趴着。   月火谷一行人是偌大宴厅里唯四坐在桌边的人,瞧见这阵仗,算是心里郁气略散。   一顿饭下来,止渐子喝的感慨交集,先是忆前尘叹往事,又与涂花二人细问师祖近况,最后一拍桌子作了定论。   “明日开阵布伏,由老朽亲身主持,镇杀妖邪!”   花听宵听到这话,心里放心许多。   金烟涡以阵法著称,明日有门主亲临,剿灭瘟疫的事更能稳上几分。   涂栩心一直话语很少,偶尔看一眼对面同样沉默的贺兆离。   直到止渐子说出这句话,他才抬眼一拜。   “尊主,我还有一事相求。”   “讲!”   “这四位宫主,疑心我们是暗设诡计,要扣下我的小徒弟押入阵里。”   老头子哈哈一笑,摆手道:“潮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贺晰并非有意为难那小女娃娃,反而是有意提她一下。”   “你要知道,我金烟涡珍藏千阵法书,也以此为修行之宝。”   “潮生,你那弟子能进阵观法,哪怕仅仅是略出灵气,也好比放鼠入仓,有享用不完的粮米为报!”   话说到这里,再推拒便是不识好歹了。   宫雾看向师父,迟疑开口道:“晚生从未入阵过,就怕做事出错,耽误了正事。”   “无妨,无妨!”   事实证明,他们真是只让她进去好好坐着,当个蹭灵气的人形摆件。   翌日晴空万里,风平浪静。   在斋戒沐浴之后,金烟涡的人在三十六重明镜台的最广阔处布阵排谱,安置上百人环状坐阵。   宫雾年幼境低,仅仅是被安排着和下四宫的弟子一起坐在第六环的星谱里。   骆竹笙被师父训斥一番之后,知道是自己和师兄师姐们自作主张差点误事,今日特意过来赔礼扶助。   她靠近宫雾时递了个山楂果子,细细讲其中精要。   法阵,可以理解为能传递、扭转、变化、求索的万用之物。   弟子们按要诀坐进对应位置里沉神注灵,万般溪流涌进主持者的丹田之中,使其能以江海之力达成所求。   在基础法阵之上,还有衍生的剑阵、乐阵、药阵,等等其他。   金烟涡地处西南,但和各大仙门都多有切磋,阵法要术年年都大有精进。   宫雾第一次坐入法阵,便是参与上百人的宏大要事。   她的存在此刻变得很是渺小,要直起身够着脖子往很远处看,才能见到更高处立着的渺小人影。   涂栩心冲着她遥遥挥手,但距离太远了,她眯着眼都看不太清。   此刻阵中运行有序,低阶弟子坐定之后,中阶弟子手执朱笔绘制阵纹,高阶弟子放置五行之物。   止渐子已在吉时写下陈情奏表,唤诸般神佛前来助力。   双色道袍的弟子们均如潮水般退散之后,贺兆离手捧铜匣,放在阵眼中央。   那里头装着花听宵带来的附眼脖颈,更是隔空灭煞的感应之物。   到底是名门大派,等诸般繁琐都布置确认之后,旁侧钟鼓丝竹也布置的一应俱全。   黄钟大吕之声响起的同时,止渐子手持拂尘,眼如鹰隼般利然而开。   “起——阵!”   八环灵气以不同阴阳行气推移流转,萦绕着正东方向的止渐子如罗盘般感应变化。   老阵修步踏九星,声若洪钟。   七英慑神阵的经文分前后七段,开经偈念诵之时,阵内灵气登时开始如浪涛般翻涌。   直到此时此刻,宫雾才感觉到百命相牵的奇异共联。   数百人连同她的灵气都被注入到阵法之类,如同鱼群般归附于止渐子的操纵指引。   她能感觉到自己像是蛛网上的一只虫,和这些金烟涡弟子短暂共享着同一片广翰识海。   身体开始变得轻盈而畅快,五感也被放大到前所未有的敏锐状态。   她像一只鸟徜徉在灵息组成的长风里,虽然自己也在不断释放着少量的灵力,可修为已经在滚滚涌入体内。   先前因为死过一次的关系,宫雾一直脸上虚白,嘴唇没有血色。   可她坐在阵角里,就像是被强劲而令人安心地被照拂安抚,气色不断变得更好,整个人都在容光焕发。   大段经文念诵时,百人灵息被结扣成剑,听从止渐子指引上浮。   一旦穿刺阵眼铜匣,尖锐灵力便会直直被阵法隔空传递,杀灭那隔空汲取众生精血的妖孽!   “七英在此,听我号令——”   老师祖反身一指,大喝一声:“剑来,诛邪!”   灵剑自高空携长风重重劈下,直接扎穿了那黄铜铸成的坚固匣子!   下一刻老人口喷如瀑鲜血,一仰面胸前好似被利剑扎穿,当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再看那四分五裂的黄铜匣子,里头装的根本不是那附眼脖颈,而是老师祖随身常伴的蜜蜡手串!   骆竹笙不顾阵法未断,悲哭道:“师父!!!”   混乱惊呼里,贺兆离缓缓起身,拿走倒地老人手中淌着鲜血的镇派拂尘,平静开口。   “落闸,清人。”   各处山门应声落闸放锁,千发暗箭向阵中直直射来!!   自今日起,我为金烟涡仙门之主。 第12章   宫雾仓皇抬头,脸上一烫。   就在方才,她还如小金鱼一般跟着大阵遨游灵息,骤然间事态剧变,快到让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   怔神间叛敌四起,皆是听从贺兆离的号令杀灭忠于老师祖的良徒。   这场叛变显然是计划许久,凡是暗中投靠的人都似乎有什么标记,能让叛变的弟子们快速甄别敌我。   宫雾此刻还跪坐在法阵里,一抹脸,再看掌心,是尚有余温的血珠。   金烟涡旧师祖喷血暴亡之际,内圈数人衣袍都被浸透了血色,外圈也仍被波及。   此刻有乱箭齐射,眼看着是要杀灭阵内的所有门生。   “贺兆离,贺兆离!!!”   老剑修已经杀红了眼,痛骂道:“你欺师灭祖,你不得好死!!”   那张道姑反而早早就变了立场,此刻与他搏斗在一起。   宫中上千弟子昨日里尚且其乐融融亲如一家,事变之后登时分作忠叛两派,杀得你死我活。   嗖的一声,飞箭贴着宫雾的右耳猛然飞去,差点就正中要害。   小姑娘伏倒在混乱人群里,被卷在混乱里无处脱身。   救命!你们内斗不要杀我好不好!   金烟涡仙门巨变,此刻所有出口都已经关严落锁,叫所有人都脱逃不得!   此刻有绝户刀网陆续铺开,将有意御剑逃窜的人也一概网住。   天上地下的人们均是厮杀正烈,很多人均是分不清到底谁已变节。   “骆竹笙!!昨日是你亲自拿走的铜匣,你说,你对得起师父把你抚养至今吗!!”   女剑修回身一看,怆然痛吼道:“我但凡对师父有任何不忠,叫我天打雷劈,神魂俱灭!”   还未说完更多,一柄长刀穿透她的胸膛,刀尖一旋竟还将金丹直接剜了出来!   那动手的人把金丹一抛,让其落在贺兆离的手里,后者慢慢用袖子擦了下上面的血丝,当着众人的面把金丹给咽了。   碧澄婆婆眼睛通红,长哭一声:“笙笙!!”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涂栩心闪身浮在贺兆离身后,一剑劈下。   “果然如此!”   他的剑气根本无法击破本应是肉身的皮肤骨骼,此刻贺兆离的后背衣袍碎解,露出筋骨间骨碌碌直转的一只眼睛。   这眼睛与他那金眸颜色极近,形态更如先前怪瘟里的那只裂眶眼睛!!   宫雾听见飞箭声终于停歇,试探着在尸骸堆里抬头,却看见又一波乱箭疾射而来。   怎么还没完了!   她呼吸一惊,身前却有挺拔背脊挡住剑雨。   “起来!”花听宵把她的伞扔在面前,喝道:“快跑!!”   贺兆离被道破隐秘,面上仍是波澜不惊。   他与涂栩心交手数回,道了一声修为不错,忽然吹了一声呼哨。   半空中有数百人队形变化结成剑阵,要将不肯降伏的人尽数剿除。   涂栩心手持利剑飞身疾下,把持伞挡箭的宫雾撞开。   “躲开!!北面有针!!”   他与花听宵一人提起她的半侧臂膀,两人如大雁衔鱼般把宫雾从明镜台上带走,方一离开刚才的地方已有针雨如瀑,又扎穿许多尚在挣扎的弟子肺腑咽喉。   云藏宫师兄御剑飞来,同他们一起降在山头。   “不好,高低明路都被封完了,我们出不去!”   宫雾还未说话,一口毒血咳了出来。   涂栩心脸色骤变,拉过她的胳膊,一眼看到擦过的箭伤。   就在刚才他救她的那一刻,有利箭险险擦过,破开了一道口子!   “箭上淬了毒!”花听宵伸手扣脉,唤徒弟给她取丹药来,临时分辨不出这是哪一类毒。   “小雾,调息,撑住!”   宫雾想要握住他伸来的手,眼前景象扭曲褪色,变得只剩黑白。   她被师父半抱在怀里,临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完蛋了,要被看见了。   师父叮嘱过她,绝不能死在别人眼前,之后再活过来没法交代啊——   这感觉像是吃了眠药,头脑一沉,即刻能睡得忘神。   这种睡眠不会做梦,甚至会有几分模糊念头。   她睡得心里不踏实,仍极力想逃离危险,可是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直到天光乍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混沌里,花听宵守着她的尸身倏然一惊。   “你——宫雾?!”   “涂栩心!!潮生!!你回来别杀了!!”   宫雾只觉得血液都被重新洗了一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她摸索着想用手挡住刺眼日光,被花听宵抓着诊脉。   “活了,活了,活了!”花听宵本人都吓得快跳起来,差点说出脏字:“你你你!!”   宫雾有点愧疚:“师尊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   花听宵一听她说话,吓得一抖手,都顾不上四处杀得昏天黑地,急急道:“我不是不想看见你活过来。”   “但是——但是你,你怎么活过来了!!”   她刚才一死,他还跟着抹眼泪,骂涂栩心个没良心自己不看好徒弟叫人给害了。   山门四锁,他们都被困在里面出不去,找了个隐蔽角落暂时躲着,仅仅放了涂栩心出去杀变节的那些混账。   宫雾刚想解释,云藏宫师兄又飞身回来,道:“找着了,有个门被轰开很狭窄的小洞,我们出不去,但是——哎你怎么活了??”   “师父她怎么活了!!”   花听宵急得跺脚:“我也不知道!!”   “是这样,”宫雾强行解释:“那个药毒性不狠,我是暂时昏过去了。”   师徒二人皱着脸看她。   云藏宫师兄一指外头:“其他中毒的都七窍流血死绝了。”   宫雾愣了下:“那我?”   “你刚才也在七窍流血,”花听宵举起手中帕子:“我躲在这给你擦脸来着。”   “谢谢师尊……”   师兄一琢磨,拿虎口比了下大小。   “你这么瘦,应该能闯门出去。”   涂栩心出现在狭窄道口,手上提的剑还在往下淌血。   他身着深紫道袍,脸上绽开两道剑伤,气息肃杀。   宫雾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师父,也吓了一跳,像做错事一样站起来,不敢说话。   “你快走。”涂栩心深呼吸着看向花听宵:“贺兆离可能要拿所有不降伏他的人做鼎种。”   花听宵震道:“鼎什么?”   “把人丹刨去炼化养鼎,造魔界独有的邪器。”   涂栩心把长伞塞进宫雾手里,语速很急:“我护送你过去,那门上设有阵法,轻易难轰开。”   “贺兆离扣着我们三人,今后必然要和月火谷索要铸鼎图谱,绝勿答应!”   他们护送着宫雾一路升至高处,期间杀退十余位前来捉人的叛敌,终于抵达东北方被轰开一隙的山门。   宫雾刚刚拿头探进洞隙里,就被两个师父扛着腰师兄扛着腿,三人齐心协力往里头怼。   “师父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塞出去!!”   “塞不出去也得出去!!”涂栩心咬牙道:“你缩一下,肩膀卡住了!!”   宫雾被塞得很痛苦:“师父这缝太窄了咱们找个狗洞不行吗!”   “没时间了,你再挤不出去我把你肩膀打折!”   花听宵跟着犹豫:“要不我用分筋错骨手……”   “挤出去了挤出去了!!”宫雾哧溜一下蹿了出去,一个前滚翻摔出去,身后跟着飞来师傅送她的伞。   “快回去报信!不要回头,听见没有!”   宫雾仓促应了一声,乘伞飞去。   她勉强记得回去的路,在黄昏日暮里只身一人飞过荒原江河,不敢回头。   夜色渐浓,十五岁的小姑娘跪坐在伞上,哆哆嗦嗦地控制着鹤伞飘飞而去。   四下寂静,唯有江声风鸣。   她怔怔看着远方,眼泪涌了出来,冷得发抖。   不知飞了多久,像是天色都快要亮了,她才终于寻对位置,跨过无数江河山川落在月火谷前。   一眼就望见有数十个外人行走于山谷道中,有人穿着外派道服,还有人像是官差,比平日还要喧闹。   宫雾落下时险些摔着,被恰好路过的蔺欺雪伸手扶住。   “诶,是宫师妹?!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宫雾绝望道:“月火谷也造反了?”   “造反?什么造反?”蔺欺雪愣在原地,哭笑不得:“对了,眼蛇瘟已经镇住啦,你知道吗。“ 第13章   寅时三刻,天色渐亮,谷内反而灯火通明,少有人眠。   宫雾以伞撑地,此刻才发觉自己灵力损耗大半,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出事了,我要去找师祖。”   “你还好吗?”蔺欺雪担忧道:“我先给你找点水喝?”   一提醒,宫雾才发觉自己今日从入阵之后都没有饮食过,已经饿到肚肠发烫。   她摆摆手说顾不上了,问了路后快步去寻师祖。   月火谷里六宫排列按等级划分,最低阶的绵德榛苓均在靠近谷口处,老师祖昊乘子的独院安置在最深处牡翼宫的更北端。   凡有机要重事,均会安排一众宫主长老集会于牡翼宫里。   可在今日,几位高尊居然都分散在主行道上,直走就能找见。   宫雾抱伞疾走,听蔺欺雪和她讲这两日发生了多少事。   “老祖宗真是深思远虑,不光派你们去找金烟涡求助,还另外修书两封发向南北官府求援。”   宫雾还未同她讲金烟涡里的惨状,不安地看向附近行走的陌生道人。   “官府遣来知白观的道人们过来出手相助,很快就想了个好办法。”   “就在昨天?”   “就在昨天。”蔺欺雪望向各个宫院外墙根的深青色标记,感慨道:“真没想到,看起来这么麻烦的病,他们一出手就给控制住了。”   “怎么可能……”宫雾低声道:“这病是外敌在隔空吸人精血,现在连始作俑者都没有找到。”   “嗯,他们也这么说。”蔺欺雪拉住她,让她看看墙角的剑兰花标记:“知白观的符修们把整个谷分作十二区,每个区都埋符画阵,隔断外息,事情就办成了。”   宫雾这才看见墙根有花卉土层被掘动的痕迹,怔然道:“那其他疫病流行的村镇,也是这样?”   “知白观直接唤弟子画了数百张灵符交给一众百姓,教他们怎么埋在村子的四角。”   蔺欺雪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他们也说了,这个会阻拦传音入密,等瘟病退散了再悄悄撤掉就是,平时嘛,咱们就用信鸽信蝶就行。”   讲到这里,清苦的药香自前面传来。   一闻见熟悉的味道,宫雾立刻知道是老师祖在那里,快步过去拜见。   前方有戊真度形宝鼎被重新祭出,先前奄奄一息的病人们渐渐都痊愈了大半。   有弟子听从师祖教诲勤勉熬药,也有师尊师长在施针救人。   比起前几天连花园里都被放满草席病患的状况,现在月火谷终于空了许多。   宫雾走近时,看见好几位宫主都守在师祖身边,附近大部分弟子都是面熟的。   还有一位仙人立在旁侧,气态端华。   仙女臂膊上披着洒金荔花软烟罗,长长飘带无风自浮,周身光华一如同样得道成仙的师祖。   她原本想好了如何两三句话讲清要事,看见仙人时乍一愣住,有些凡人的惶然。   “你回来了?”昊乘子看见她时本来在笑,瞧见她身后无人时察觉到情况有异:“其他人呢?”   宫雾匆匆行礼,把金烟涡仙门之变讲给众人听。   说到止渐子误屠蜜蜡,以自身全力杀了自己时,在场众人都脸色大变,很是扼腕。   再讲到贺晰如何早设埋伏,如何清剿门人,老师祖已双眉紧皱,不发一语。   “他们三人还被锁在金烟涡里,现在生死未卜。”牡翼宫主严方疾持剑怒道:“看来这一切皆是姓贺的贼人搞得鬼!”   “他不光要杀师夺权,还要挟持我花涂两位师弟当作人质,以此来要挟我们月火谷!”   旁人更是怒意急切:“趁着知白观的人还在,我们要不直接杀回去,把他们都救回来!”   “对,杀回去!”   “我们不怕他们人多,大不了下药迷翻他们!!”   忽有女声平缓打断。   “慢。”   方才立在师祖旁侧的仙人终于开口,声音也像是有仙气的加持,咬字清稳贯耳,如金玉之音。   “第一,金烟涡地势诡谲,易守难攻,救人之事需与知白观的人从长计议。”   “第二……”她埋前一步,看向宫雾,眼神深邃地自上至下打量了一番。   “你是涂师尊的三弟子?”   “是你的师妹。”程集出声介绍道:“这是你早登仙阶的师姐丁清宜,这位是宫雾,昨日同你讲过。”   宫雾看向她时,虽然有高远的距离感,但仍能看出她很面善。   哪怕并没有笑,并没有亲切举动,可凡是登仙的人,脸庞都会有几分宽正雍和,与常人明显不同。   丁清宜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接上刚才的话。   “你还好吗?”   宫雾在过来之前,预先检查过衣物的破损情况。   她快速摇头,说只是有些轻伤。   “金烟涡死伤大半,彻底换血洗牌,但留着他们四人不死,估计是当作要紧筹码。”程集道:“宫雾,你先和师姐一起回去休息,具体怎么救回他们……我们几位会再商议几番。”   丁清宜点了下头,简短告退。   她离开的时候,许多尚未得道的师长仍深深地注视着她,目光里透露着羡慕和感慨。   宫雾临走时被蔺欺雪塞了包糖草饼,告退后已是饿得眩晕,顾不上有神仙师姐行走在侧,边走边快速吃饼。   丁清宜走在她的身侧,肩后仙绦无风飘扬,每一步都淡雅从容。   “我这一次来,是临时复命,路过山谷回来看看。”   “等天亮之后要回程回禀神官,不容多留几日。”   宫雾感觉自己顾着吃不太好,递过一个糖饼,不太确定她会不会接。   小姑娘面对二十多岁容貌的漂亮仙女,流露的青涩情态很可爱。   丁清宜犹豫了一下,笑着接过啃了一口,但咀嚼几口以后脸色慢慢变了。   她像是有句话思忖了很久,始终说不出口。   “小雾,你师兄随知白观的人一起去村落里埋符救人了,可能明日正午才会回来。”   “我一直没有与他见面,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他很好看,”宫雾回忆道:“耳朵尖有一颗痣。”   丁清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像是在做了极大的内心挣扎之后,才用气声低道:“小心师父。”   宫雾还在低着头吃糖饼,四个字滑过耳侧时没有立刻回神,下一刻倏然停步。   她怔怔看着师姐,眼眶微红,极不明白她此刻的提醒。   她们第一次见,第一次同行,怎么会——   “为什么?”   丁清宜叹气:“我说不清。”   “师父对你不好吗?”   “不。”   “他会背叛月火谷?”   “不。”   宫雾想起燃花问鼎的那件事,为师父辩解清白。   她毫无保留地讲了那天鼎上青烟飘浮的形态,着重强调那显像的人有一颗痣,师父没有。   小姑娘平时说话声音偏小,今天一提到涂栩心,急得说话都声音扬高了。   丁清宜皱眉听她说完,只点一点头,不再解释。   可宫雾方才暗暗想要亲近她的心意彻底消散,像是心口被硌了一下。   她们沉默无言,走回昙华宫里。   就在分别时,丁清宜又开了口。   ”如果是贺兆离步步设计,鼎上为什么会是他?”   “绝不会是师父!”宫雾怒道:“是他那个可能压根没死的混账哥哥!”   “你怎么断定他哥哥没有死?”丁清宜反问:“我亲眼所见,他哥哥死得彻彻底底,连金丹都一并消散了。”   说到这里,师姐有点慌。   “你……你怎么快哭了。”   她手忙脚乱地想帮她擦眼睛,叹道:“我只是提醒你们一句。”   宫雾犯倔低头,不肯再看她,也不肯被她碰。   丁清宜神色复杂,又叹一声。   “还有一件事,我刚才没有点破。”   “你不会死,对不对?”   宫雾倏然抬头,她眼中更是了然。   “你两层袖子都被划破,皮肤却没有半点痕迹。”   “衣襟袍角都有深色血痕,身上灵气紊乱,耳侧还有血味。”   一句诈出她的反应,丁清宜又联想到什么,神色烦忧。   “可惜我不能留在这里更久。”   “事已至此,小雾,我劝你和你溯舟师兄告假出谷,去一趟转生庵。”   她看得通透明晰,目光悲悯慈和。   “救人的事,交给诸位师尊。”   “你至少该弄清楚自己的身世。” 第14章   【营养液过千加更】   再醒来时,已是清晨卯时三刻。   大师姐在天亮前便已经回天上复命了,昙华宫此刻只剩她一人,空旷到让人难过。   宫雾起身洗漱后,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昨日死了一次。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像是把过去十几年的平淡生活都尽数冲走。   她试探着调动灵力,感受自身功法是否有所变化。   前三次死完,她从无名小卒一路大概升至瑶光境五品,已经能抵上许多人二十多岁都无法企及的修为。   师父小范围解释了一下,仅仅对外说这孩子终于开了窍。   若是求胜心切的人,可能早早就去毒沼池里泡了又泡,争取早日死够一百次,当天直接飞升大能。   宫雾怕疼,对这事总还是畏惧。   死和活都太疼了,她宁可不要。   少女立在无人空庭里,闭眼感受灵海深浅。   ……没变化。   死之前是什么,死之后便仍然是什么。   她睁眼时有些茫然,以为自己确认方式不对,又试了一次仍是如此。   不应该啊,难道这个奇怪的体质失效了?   境界高低并未变化,连体内积蓄的灵力也没有变多。   宫雾有点纳闷,招来帚帚一边扫地一边思考问题。   几日未归,伺候师父的侍人都去了旁宫帮忙。   大殿内外都蒙了尘土,需扫洒着仔细擦拭一遍。   她没有吃早饭,一个人将落叶尘土都归拢进药筐了,坐着扫帚再度飞去了万噬池。   从前来一趟这里要走很久很久,今日她高高飞在树巅之上,沿途有好些刚入门的门人仰头去看,均是露出从前和她一样的羡慕眼神。   宫雾遥遥对他们挥手,抱着药筐先行飞去。   她落在毒沼岸边,瞧见大毒鲵在仰着肚皮睡觉。   那家伙最近被喂饱了药渣,已经不屑于吃这些烂树叶子。   宫雾倒完垃圾,倒扣着藤筐拍了拍土,临走前脑海里涌起一个作死的想法。   ——如果我摸一摸毒沼,会怎么样?   这种事从前没少人干过。   有人是不小心,有人纯纯是手贱。   轻者被燎一下就知道痛了,也有不信邪地捏了一大把糊糊似的毒泥,然后被毒的半只手乌青,躺病床上连着发了好几天的高烧。   这种紫黑色的泥巴池子,是个人就能感觉到不太对劲,伸手摸的都是莽。   她像是被直觉引导着,蹲在池边伸出手,以摸开水的姿势轻轻碰了一下,闪电般刚一碰到就抽开。   无事发生。   ……一定是刚才动作太快了。   宫雾抱着大不了就跳进去再来一次省得发烧的念头,这次把半截手指都浸了进去。   无事发生。   豆沙般的手感并不让人讨厌,就是闻着有些臭。   她觉得不对劲,索性把整只手都按了进去。   如果是旁人,哪怕是瑶光境的其他门人,轻易都不敢这样尝试。   剧毒连衣裳都能烧穿灼烂,又何况是更细嫩的皮肉?   上次宫雾掉进去一回,好几层的袍子都被燎成破布帘子,白骨森森的手骨上也有洞隙。   可是现在,她连手腕都已经全然埋了进去,半点痛苦感觉都没有。   宫雾思绪很快,已经大概推测到自己在金烟涡又死一次,体质变得耐毒许多。   直到浸泡至更深处,约莫是池沼更深处毒性翻倍,她才感觉到熟悉的针刺感,快速把手抽了回来。   除了食指指尖多了一点青色,其他皮肤一概没有变化。   又过了一会儿,连那青色也消散殆尽,像是无事发生。   刚好在她观察手指的时候,那几个小弟子终于走到这里,纷纷把剩菜药渣倒进毒沼里。   “宫师姐!早上好呀!”   “宫师姐居然能坐扫帚飞在天上,好厉害!”   宫雾笑得有些羞赧。   大毒鲵对新来的吃食不感兴趣,游近闻了闻,试探着舔了舔成团的药渣,突然咳嗽了一声。   小弟子们都是第一次听见鱼会咳嗽,还好奇地凑近了看。   下一秒,那大毒鲵像是被药渣里的什么东西呛到,张口呕出大团浊物。   “哕——”   “小心!!”   宫雾下意识飞身把他们推走,后背挡了大片毒液,衣服登时如同放在火炭上一般抽丝融洞,发出嘶嘶的声响。   “师姐,你的背!!”   “顾不上了,你们快走!”   她伸手一推,用扫帚把最近处的两个小药童带至远处,一闪身躲开喷射向面门的不明物质,心里道苦。   怎么回回来这地方都得毁件道袍,回去又得扣例钱!   大毒鲵一口气把积食都喷了出来,极其畅快的打了个长嗝,声音横贯山谷。   “咕——”   它面上像是在眯眼笑,很满意地用短爪摸了摸雪白肚皮,一旋身游入深潭,尾巴尖还拍了下水面。   几个小药童都冲来检查宫雾有没有受伤,有个眼尖的高声道:“你们别踩着地上的毒液,当心连鞋子带脚底都被燎穿——哎?那个发光的是什么?”   宫雾闻声看去,瞧见好几团浊物散在地上,里面裹杂着大半匹羊骨头、没被消化的草药根须无用叶子、鲶鱼头猫尾巴,以及在阳光下会微微泛光的大块金属。   她摘了几片硬树叶,把黑铁块上的面条草叶都拂开了,仔细擦了擦金属的表层。   ……难道是什么宝贝?   小朋友们一致道:“师姐,扔了吧,咱捡垃圾回去会被师父骂的!”   “没事,我师父被抓走了。”   “……!!”   宫雾把那半臂粗长的铁块捡走,跟他们一起回去。   无独有偶,她们从后山回谷时,迎面碰见姬扬同知白观的道长们一同回来。   人群里,六七个高挑道人均是身穿七宝罡衣,脚踏纳朱履,很是法相庄严,好似半仙气态。   姬扬行在队伍中段,头戴琥珀束发冠,身穿深青绛兰袍,一眼便瞥见了宫雾。   他立在众人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清俊华美,好似寻山游水至此的公子爷,贵气悠然。   “小雾?”   宫雾先前借了药童的小披风挡住后背破洞,笑容不太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道人们瞧见前面小径有人,停步观望。   姬扬踏步前去,平静道:“山间风冷,你大病未愈,也不知道穿得暖些。”   反手已解下外袍把她周身裹好,低头打了个双环结,以极低的声音道:“又受伤了?”   宫雾被薜荔香气绕得发怔,支吾一声,看见他又觉得难过。   “师父他们都被金烟涡关起来了,师姐还让你我提防他。”   姬扬卸下她背的药篓,自行背在身后。   “用过早膳没有?”   “还没有。”   “担心他们之前……至少先照顾好自己。”青年轻叹一声,温声道:“那些事交给我来处理,我们先回去。”   两行队伍合成一列,一众人往山谷行去。   道人们均是看重姬扬青年才俊,先前同他一起出谷救济村人时结交为友,谈笑融侨。   此刻瞧见姬扬为一个小姑娘背起药篓,还把据说是师祖亲赐的外袍披给她穿,都有些神色诧异。   “溯舟,这位是?”   “是我师妹,柳风。”   “看来你很疼爱她,”有人笑道:“头一次见高阶弟子帮人背这样脏的药篓,也不怕弄脏了衣裳。”   宫雾听得面上发烫,像是感觉自己做错了事,好强道:“我自己背。”   她伸手要够,却刚好被姬扬牵住。   “换了是旁人,我碰都会不会碰的。”姬扬淡淡说:“只有她不一样。”   道人笑起来:“能这般甘愿,可见你们兄妹和睦,真是羡慕。”   宫雾被外袍裹得严严实实,牵着师兄一路走下羊肠小路,侧眸瞄了一眼他背后脏兮兮的背篓。   师兄,我不是小朋友了。   她想分辩一句,又发觉自己也在偷笑。   小药童们也都背着类似的药篓,性格很是活泼。   “师兄!刚才师姐救了我们一命!”   “她好厉害的,飞在天上也特别帅气!”   “对了对了,我们还捡了一样奇怪东西,宫师姐,要不要给这几个道长看看?”   她本想去请教谷里铸鼎的大师傅,闻声觉得有理,解开手帕把擦拭过后的沉铁递给几位道长探看。   这东西看着半臂沉,拿起来更有十几斤重,形状并不规整,表面坑坑洼洼。   “如果是废铁之类的,我拿去送给墨师傅铸鼎,兴许还能用。”   近处的道长并不在意,粗略一看,皱眉唤同门过来看。   几个人嘀嘀咕咕,又是摸又是拿剑背去敲。   姬扬少见他们露出这样的神情,笑道:“大鲵吐出的能是什么?北海玄铁?”   “我不太拿得准,得送去给高人再鉴定一下。”   道长把宝物交还给宫雾,咬着拇指又想了半天。   “这样的物事,我在师伯的图谱里见过一次,但是对实物真是拿不准……”   “所以?”   “所以,它可能是星星。”   道长一手指向天,目光郑重道:“是天上陨落下来的一片星星。”   宫雾伸手掩鼻,小声道:“它臭臭的。” 第15章   回到月火谷内,他们与旁人道别,独两人回到空空落落的昙华宫里。   宫雾唯独在他面前才敢流露几分软弱,先前一个人硬撑了太久,把金烟涡的剧变又仔细讲了一遍。   听完前后,姬扬沉思片刻。   “大师姐说得对,我们是该去一趟转生庵。”   “猫有九命,我一直担心你死到一定次数真没了魂魄,再也回不来。”   他同她一起去了小厨房,半晌功夫下了碗龙须面,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端到面前。   “金烟涡已经易主,现在正处在最戒备森严的时候,他们有意拿月火谷的人要挟交换,不会在这件事上轻易露破绽。”   “先吃饭,洗澡更衣以后我带你去见师祖。”   严格来说,瑶光境只属于中阶。   按衣服等级,他只能穿草绿色,也无法穿戴菱花冠以外的头饰。   但姬扬天赋太高,天生拥有灵视,放眼全谷都尚未有过先例。   老师祖一向疼爱涂栩心,又珍惜小徒孙的过人之处,早在他十五岁晋至瑶光时亲授青袍,吩咐众师尊把他当作高阶弟子看待。   “——今后无论任何道坛法课,溯舟愿意来听,不必拦着。”   再往上便是重紫师袍,乃是第四阶开阳境才有的待遇。   寻常人如若能在二十五岁升入瑶光,便已经是天大的造化。   便是迟迟等到四五十岁才升,一众同门也会连声道一句恭喜。   一旦跨过瑶光的瓶颈,跃入开阳境界,那就已经可以坐收徒弟,另立师门了。   宫雾接过面时,下意识用灵视看他一瞬,发觉师兄的灵息又有变化,周身光华好似月晕,隐隐是升阶的前兆。   她看得惊诧,后知后觉道:“你……确实不再笑了。”   姬扬倒茶的手顿了一下,片刻说:“是么。”   “我说师父深陷困境的时候,你表情淡淡,没有情绪变化。”   “后面又提到师姐,你也不再反应。”   宫雾反应慢,但心思一直细腻,此刻再抬头望向姬扬,努力想扬个笑恭喜他,许久还是埋下头喝汤。   姬扬坐在她的对侧,双手交握着,像是做错了事。   他轻声道:“不是那个法阵的缘故。”   “我既然决定要修无情道,就要自弃七情,不怒不惊,恬淡心性。”   “小雾会看得害怕么?”   宫雾小幅度点点头,仍在埋头吃面。   她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很自私,想了很久才说出口。   “师兄笑起来很好看。”   “我还是会觉得……有些可惜。”   姬扬连叹息都一并略过,温和看她。   “慢慢就习惯了。”   明明面很好吃。   她差点咬到筷子,跟自己生闷气。   “那师兄练到最后,目标是变成木头人吗。”   姬扬认真想了想,把用词予以修正:“石头人。”   “石头不灭不死,难以撼动,会比肉体凡胎强上太多。”   他自己也觉得这话题不讨喜,随意道:“今天的面做得仓促,还合胃口吗。”   宫雾本来想凶巴巴地说一声不好吃,然而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好吃的。”   月火谷的总膳房有位上官大娘,手艺简直像是从宫里传来的,做什么都无一不精,无一不妙。   常常有弟子吃过她亲手做的饭之后摇头感慨,说自己这辈子如果修仙不成,能学得大嫂真传一二也能养活自己了。   宫雾十岁时因为资质太差迟迟不开窍,被安排去做扫地劈柴,进膳房帮厨等一系列杂活。   那时候姬扬十四岁,没事溜去找她玩,两人就一起扒在案板边看上官大娘做糕点肴肉,蟹酿豆腐。   也是恰好,姬扬那时候处在什么都想学的少年阶段,袖子一捋要跟她学做饭。   上官大娘笑盈盈地推拒了。   “娃儿哟,你正是修道的好年纪,又是个男孩子,不要学这些!”   宫雾当时年幼,未嚼明白为什么‘男孩子不要学这些’。   姬扬不争辩,说那您做一道给我看看。   大娘便拿出自己相当骄傲的绝活之一,龙须面。   要知道,寻常面团能搓成又韧又细的挂面,已是很不易了。   平时要做大锅菜饭喂饱数百弟子,大娘都是带着人晾晒长面,让典膳院里好似几十挂雪白瀑布。   她今日是特意给两个孩子开小灶,取了面团来先溜条三十余次,再十三抻扣捋出面丝,唤帮厨的小工取绣花针来。   “看好了。”   大娘手指很稳,把针捏在两个孩子面前,让他们看龙须面究竟能有多绝。   ——面条能抻出绣花针的粗细,就已经是极难的事。   可大娘给他们看的是绣花针眼。   那针眼又细又窄,偏偏在她手中细须面前显得阔大。   一个针眼足足穿了六根细面,才挤到无法再加。   再看那一团龙须面,哪怕是普通用料,也好似龙须浮云,有说不出的飘逸轻灵。   小宫雾看得哇了一长声,连连鼓掌。   “大娘就是我最佩服的人了!!”   上官大娘眉梢带笑,给他们和小工一人煮了一碗龙须面,说吃吧吃吧,京中三品以下连这面条都见不到,也是福气。   这龙须面一挑入口中,便像是层次感极强的一朵花绽开在喉舌间。   面汤里放了葱花还是鸡肉都不再重要,面本身的香味能瞬间博取人的全部注意,恍惚间就已经连汤带面吃下大半碗去,吃得浑身冒汗犹觉不够。   姬扬吃了这顿面,跟没事人一样回昙华宫练功修习,该干嘛就干嘛。   这段时间里,涂栩心闭关不出,留两个孩子独守一宫,吩咐吃饭都一概去膳房里取。   但姬扬自己凭一张俏脸找厨工讨了麦粉鸡蛋,在昙华宫的小厨房里琢磨着抻。   他虽清楚记得每一个步骤,可一开始连揉面都不得要领。   于是小师妹吃了三四天的青菜疙瘩汤。   渐渐大概明白怎么弄面团了,但是不会抻面,成品又粗又硬,有的没下锅就嘎嘣断掉。   小师妹又吃了十几天的葱花粗面。   年轻人很容易犯倔,越是弄不成,越容易继续折腾。   少年白天练剑练功,晚上跟面团鸡蛋搏斗,渐渐能弄得有模有样,比寻常挂面还细一些。   到了这个阶段,宫雾已经连吃了三四十天的清汤面配酱萝卜丁。   十四岁的姬扬锐气张扬,过了很久才记起师尊教诲,十岁的师妹需要被细心照顾,别一不小心养死了。   他自掏腰包买了排骨莲藕,做了顿普通好菜给她吃。   “不好意思,连着三四十天都在做面……我自己都吃不下去。”   正常人早在第十天的时候就受不了了。   月火谷虽然穷一阵富一阵,到底自己养了鸡鸭猪羊,时不时会给大家改善伙食。   平日里哪怕是清粥小菜,也会取材山野,变着法子让人吃得顺心。   宫雾小朋友很是温顺地给什么吃什么,一个多月下来从来没嚷嚷过,也没再去过典膳房悄悄找肉吃。   她温和听话到这个地步,让姬扬在醒悟时更觉内疚。   “不会腻吗。怎么都没有听你抱怨过?”   小朋友笑眯眯摇头,声音很脆。   “师兄亲手给我做面吃,已经是很心疼我啦。”   姬扬的轴劲登时消得烟消云散,从那以后没事给宫雾打兔子野鸡吃,剑法箭术突飞猛进。   一年之后,等师父破阶失败,愁云惨淡地出来看望同样没有开窍的小雾时,小朋友脸蛋圆得像小苹果。   “师父!师兄他升到瑶光境了!”   “这么快?”涂栩心惨然道:“怕是还有几十年就要飞升了,又一个徒弟要弃我而去,真是熟悉啊……”   “他人呢?”   “师兄在厨房里,他大半年没有做过面条了,今天说要给师父做上一碗。”   涂栩心揉着小倒霉蛋的头,感慨道:“长寿面好啊,我多活两百年争取去天上看你师兄。”   没过多时,少年用托盘端着三碗面出现在他们面前。   托盘一撂,瓷碗里面如细丝,好似龙须般轻盈纤软。   涂栩心呆了片刻,拿筷子挑了一缕,歪着头看:“这……这是面?这是你做的面?”   “吃吧。”姬扬面无表情道:“大娘说了,京中三品以下的人都没资格瞧见它。”   小朋友半夜等着师父出关守了快三个时辰,此刻猛喝一口面汤,被烫得直笑。   江江真好,悄悄给我卧了个荷包蛋! 第16章   决定动身时,他们各自收拾好行李,准备去向师祖报备行程。   师兄妹刚刚迈步出昙华宫,瞧见有好几个弟子用竹担抬着一血刺呼啦的伤患奔向杏林厅,寻那里的师兄师姐予以援手。   宫雾第一眼没看清,还以为是师父救回来了。   “师兄,该不会是——”   “不是,师父不是光头。”   “他是光头?”宫雾匆匆道:“等等我,我要去看一眼。”   该不会是前几天去夜鸩山的大和尚吧。   一去探望,还真是那庆真和尚。   大和尚吃烤兔腿时尚且活蹦乱跳,体格看着能空手捕熊。   没想到数天不见,他已经被放倒在竹担上,由云藏宫的师兄师姐紧急接骨。   有弟子给了他一块竹片咬在口里,大个子痛得满头是汗,闷哼不止。   “肋骨断了三根。”杜韧师姐眉头紧锁,触诊道:“这里疼不疼?”   和尚一反应,她露出会意神情。   “左腿也断了。”   “翻一下,再检查他右边。”   几个弟子齐心协力把人翻了个面,继续确认内外伤势。   等宫雾凑过去,和尚一眼就看见她,很惨地又哼哼两声。   他吐掉竹片,强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施主,你那叮嘱我的话一点不假!”   杜韧手下绑带压得极紧,反手一勒奇道:十群暗号:把⒈⑷8乙6九63莓日更新哦“瞧你伤成这样,难不成是跑去夜鸩山去了?”   “是。”和尚嗷嗷叫唤起来:“轻点,施主,轻些!”   “轻点你骨头可就长不拢了!”杜韧训道:“出家人不安心念经,跑到那去找什么刺激!”   “非也,非也,”庆真苦着脸任她折腾,如实道:“贫僧是去摘采仙草,奈何……奈何闯不上去。”   此刻姬扬也来到厅前,随手递了夹板让他们固定腿骨,灵视看了一眼,思索道:“你像是已入了五阶玉衡境,功力已是不俗,如此都闯不上去?”   “玉衡境?”小弟子惊奇道:“那岂不是再破一阶就可以渡劫升仙了?”   “还早得远。”杜韧把竹片塞回他嘴里,凶道:“咬紧了,你脱臼的这一截腕骨我得给你正回来!”   “唔!!”   “不许唔!”   只见她行云流水般一牵一怼,咔哒一声听得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   大和尚恨不得跟鲤鱼一样弓着身跳起来,嘴里竹片快咬裂了。   “夜鸩山是何等的凶险地方,便是老师祖每年去摘洄仙草也得十分小心。”她拍拍巴掌,示意后辈过来清创上药:“你既未成仙,进去就是九死一生,想都别想!”   直到一众人帮忙倒腾完,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大和尚确认自己能瘫着了,这才有气无力地吐掉竹片,跟大伙儿道了声谢。   他掏出两枚九分银的元宝,递给杜韧。   “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杜韧示意师弟把银子交去账房那里,把煎好的药递到他完好的一只手边。   “喝。”   大和尚被苦得又攥起脸,一口气干了之后道:“敢问贵谷师尊摘下的洄仙草,多少银子才能购得?”   “那宝贝是个稀罕物,各派都求着拿来炼丹救人,早就不能靠银两估值。”旁人插嘴道:“和尚,你是要去救谁?难不成大无相寺的方丈得了绝症?”   庆真摇摇头,说想救个路边的小女孩,自己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师姐感慨一声,转身收拾桌边摊开的一列用具。   “你再碰见几个这样的可怜人,自己的这条命给人家算了。”   宫雾全程帮忙打着下手,此刻跟和尚道别欲走,被他叫住了。   “小施主,你要去哪?”   “转生庵。”   和尚表示很可惜:“我行囊里还有只新逮的野兔,赠予你谷中门人好了。”   姬扬淡淡道:“口腹之欲,还是摒除为好。”   宫雾顺手把圆滚滚的肥兔子拎出来交给师弟拿去厨房,临别前想起什么,把行囊里那沉甸甸的铁片抱了出来。   “你看看,这是什么?”   和尚愣了下,捂鼻子道:“这东西你哪来的——怎么还有点臭?”   宫雾没说道士们的判断,仅仅讲了大毒鲵吃撑了作呕这事。   “难怪,”庆真拿指背敲了两下铁面坑坑洼洼的表面:“这是陨星啊。”   “真是星星?”   “嗯,天星坠地,飞溅的碎片便是这样。”庆真很肯定:“大无相寺也有一块这样的物事,但比你手中的要大上几寸,被雕成菩萨供在殿里,香客们都见过。”   他们没有避讳旁人,杜韧也跟着瞧了一眼,觉得小师妹是捡了个宝贝。   “那便是炼剑铸器的灵物了。”   “可以这么说。”庆真半身瘫痪地躺在病床上,仰着头用手比划了一下动作:“但你们也可以拿它入药。”   “用刨子,刮下指甲盖这么一点,都可以解除幻症。”   “身中瘴气的,误食蘑菇的,又或者是在天罡迷心阵之类的困境里,用此灵药都可以立竿见影。”   宫雾掂了掂手里的沉沉重物,心道自己真是摸到星星了。   她一直记挂着师兄还没有件趁手的法器,现在能拿到陨星残片也算有缘。   如此一来,大和尚留在谷内养伤休息,连食宿费都一并提前给了。   而诸位师尊议定日程,定在十日后潜入金烟涡,一同营救被困三人。   报备辞别后,宫雾把残片交给姬扬,说了心中所想。   姬扬凝神看了片刻,没有推阻。   “雾雾一直顾念着我。”他低声道:“今天收下礼物,日后定会加倍还你。”   “这么说倒是生分了。”宫雾笑起来:“走吧,一起去泗鹿郡。”   他们一人坐伞,一人御剑,齐齐出谷而去,一路掠过诸多村落,前往更为阔大繁华的泗鹿郡。   说来奇怪,虽然当下是太平盛世,但两人在鸟瞰世间的时候,都隐隐觉得心乱。   像是预感到风雨欲来,战事不远。   难道金烟涡里的祸事未来会席卷各大仙门,造成更大的祸患?   越是如此,越要去一趟转生庵。   修道成风的日头里,各番占卜法子都层出不穷。   皇宫里有太监们扶乩于沙,翻着白眼颤颤歪歪任神灵附降在身。   民间也有出马观落阴,南北各有自己的本事。   但百算百灵的,仅有转生庵这一处。   泗鹿郡地处东南,当地以白茶青瓷称著四方。   而就在泗鹿郡的城郊之外,有个以草庵为前身的圆墙大庙,自名为转生庵。   这地方稀奇之处,在于只收尼姑,不收男僧。   凡是命苦的,无处凭依的,被休被弃的妇人,也一并能在此找到容身之处。   但出家为尼到底清苦,加之有很多流言传说萦绕不散,寻常女子赌气发咒时也会说,‘我若是骗你,就绞了头发去转生庵当姑子去!’。   北有大无相寺纯阳,南有转生庵至阴,倒有些遥遥呼应。   相同的是,两边对香客性别贫富均不作要求,包罗万象。   不同的是,大无相寺衍生出中原无数小寺小庙凭依沾光,个个自称小相寺小如相寺,但转生庵放眼四海也只此一处。   他们循路而去时,一眼就在酌州城墙外瞧见那奇异的筒形庙房,以及庵外长长的车流人马。   有许多人在隔墙叩拜佛母,兴许是在遵循什么规矩。   有夫妇怀抱着一人粗长的大天香进庙还愿,脸上满是喜色。   此处香客多到把草野都踏出一条泥路,门口有两位尼姑迎来送往,神态慈和。   宫雾与姬扬自天上落下来,许愿问事的队伍里众人看得并不稀罕,反而是盯着看他们两会不会守规矩排队。   姬扬侧身往队伍末尾看过去,恰好有香客在自发维持秩序。   “敬香礼佛的不用排队,直接往里头走,往里头走!”   “问事的都来这边,不用进去!”   络腮胡大叔张罗到他们面前,公事公办的问了句:“你们两是来敬香还是来问事啊?”   “问事。”   “去队伍后边。”大叔摆摆手,又叮嘱说:“话在前头,转生庵酉时一刻便会关门谢客,没问到的得等明天。”   姬扬一瞧队伍长度,清楚今天绝对轮不到他们。   “但!是!”大叔加重语气,告诫两个小年轻规矩:“你们便是明日来了,队伍也不会重新排,还是得按着这头尾来算顺序!”   宫雾这时才明白为何庵外有如此多的马车。   “所以,他们晚上都睡在这里?”   “正是。”大叔抱臂道:“我瞧你们连个草席都没带,今晚要是留在这里,可得受苦了。”   姬扬眸子微眯,已有了打算。   “不妨。”   他领她走到队伍末尾,自行囊里取出整洁的一件换洗外袍,随风抖开。   酉时已到,这队伍是不会再挪动了。   排队的人们陆续让小厮过来顶替轮值,自己回到马车里稍作休息。   也有人在抱臂看戏,瞧这后生是想拿外袍当毯子不成。   西风一吹,长袍袖袂腾起,姬扬松开了手。   那衣袍旋然一落,竟化成了有外门分屋的偌大幄帐。   茶棕衣扣变作深钉扣紧各角,襟上松鹤花纹变作门帘。   就连衣角上的缕银团纹,也均匀落在各面的帷幔之上,很是周正端庄。   幄帐里一厅两房各有分隔,且床榻松软,遮光良好。   队伍里不乏高官贵人,也有不少平民百姓。   但任何出身的人看见这样阔气整洁的住处,都会惊得眼珠浑圆。   ——修仙,修仙居然有这样的好处?!   ——我怎么没去修仙呢!!   还有不懂事的小孩,拽着母亲衣角嚷嚷。   “娘,我也要睡大帐篷!!”   姬扬望向宫雾,青涩道。   “委屈你就着我这袍子睡一晚了。” 第17章   巧的是,泗鹿郡昨夜方下过雨。   若是住处鄙陋,席地而睡,大概率会得风湿。   宫雾隐隐觉得,师兄的这些不算幻术。   她一觉睡得太舒服了,感觉远甚于在昙华宫里的棉花软榻。   像是陷进宽厚柔软的鹅绒里,被子温暖贴身,枕头硬度恰好,在梦里都能闻见安神清和的薜荔花香。   次日一早,他们陆续起床,姬扬手腕一收,又将帷帐收作外袍,叠卷妥帖后放入行囊里。   反观排队的众人,哪怕是在马车里蜷身睡了一夜,今日起来也难掩疲惫。   两人神清气爽地站在队伍里,姬扬又道:“饿了么?”   晨雾微冷,让人在饱睡之后更有些饥饿。   宫雾掏出夹着桃花酱的艾草饼,刚要递给他,又收了回去,如姬扬一般凝神于指,掌心热流奔涌而出。   干冷的糕饼登时被烘得口感温软,还冒着烟气。   姬扬取来竹筒,笑着同她共饮一杯淡酒。   两人在队列里过得惬意舒展,全然没在野外露宿里受半点苦。   卯时正刻一到,队伍开始徐徐前行,速度比平日快上不少。   宫雾昨日悄悄数过一次,他们前面排了四十六个人,还不算陪站的家眷门丁。   一顿早茶的功夫,前面只剩二十多人了。   她觉得事情没有想得那样简单,把甜饼递给前边牵着小孩的妇人,客气道:“您知道这问答怎会这样快吗?”   妇人也不客气,找她又要了一张饼,递给自己的丈夫吃。   “你们一看就是第一次来。”   “转生庵灵得很,问事儿百无禁忌。”她举起三个手指头:“一可问诸事因果,二可问今生前程,三可问姻缘子嗣。”   “这三样,比其他地方都来得准确明白,很是厉害!”   宫雾趁她说话的功夫,又往队伍前面瞧。   姬扬低声道:“你看,敬香礼佛的都在往里走,问事的反而都在墙外。”   这转生庵的庙墙好似厚厚圆环,听说内壁都是浮屠雕像。   前面问问题的人隔墙而跪,像是对着墙边的孔隙絮絮说了些什么,没等几句话的功夫就快步离开了。   宫雾见妇人是有经验的,恭维了几句,又问:“他们回答问题这么快呀?”   妇人哎了一声:“你以为,这会儿问了就有答案呢?”   “人家也不是白干的啊,不然转生庵里几百号人靠什么吃饭呢?”   “哎?”   宫雾偏头看师兄,摸自己身上带了多少碎钱:“您的意思是……”   “一般是看问题有多难。”妇人指了指自己牵着的孩子:“我多年难孕,四年前去问了问,他们只要了我两串腊肉,然后说等到当年秋天就能得喜——哎,就这么准!”   “是不是啊,腊腊?”   小孩儿在啃甜饼,笑眯眯地嗯了一声。   “那也有人问的事儿难过上青天,”妇人八卦道:“当年排在我后面的那个,问怎么样才能见一面亡妻,人家要求可苛刻了。”   没等他们聊完,前面的问题都已经七七八八的交付完了。   有人恰好身上带着墙内要的东西,从暗格里递出去,当场得了答案便欢天喜地的走了。   也有人听见交换条件时凝眉含愁,摇摇头快速离开。   队伍旁边,有两位比丘尼手持念珠指引秩序。   天色渐渐亮起来,有稀疏拿到信物的人赶来应约,不需排队便可立在暗格前听得答案,满意归去。   轮到妇人提问,宫雾姬扬均有意规避,但妇人摇摇手,表示不用避开。   此刻他们站在青石砖墙边,得见墙上深深镌刻着佛母拈花像,笑意慈悲。   一家三口跪在佛母像前,口中喃喃祝祷,以表虔诚。   比丘尼肃立旁侧,慢捻串珠。   等敬意表完,暗墙里有人声道:“问吧。”   妇人仍维持着跪拜的姿势,抹泪道:“我姐姐生了怪病,不仅成日咯血,还……”   “治不了了。”墙里的声音说:“你那姐姐的病,只有仙草才能救得。”   “但以你的命数,是寻不到,买不到,也求不到这般灵药的。”   妇人仓皇地啊了一声,泪意更重。   “真没办法了?”   墙里声音道:“她还能活上半年,好吃好喝的过完便是了。”   “是……是。”   “今日不收取任何信物,你们走吧。”   一家三口忙又连鞠三躬,至此告退。   他们一走,就轮到师兄妹二人了。   宫雾看着佛母,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跪。   没等她动作,尼姑反而开了口。   “你们是旁道中人,不必违逆心意,直问便是。”   两人均是跪过天地祖师,跪佛算事犯了禁忌。   有她们宽厚在前,事情好办许多。   姬扬凝声听宫雾讲了前后的重重谜团,等她说完之后才补了两句细节。   墙里的人静默很久,也不知道是在掐指演算,还是请示上意。   没过多久,墙里传来声音。   “你师祖的事,和你的事,是同一件事。”   “甚至,和未来他的事,也是同一件事。”   姬扬皱眉:“和我也有关系?”   “想听答案,需拿凭物来交换。”   声音来自于佛母脚下,隔着青苔砖孔有些沉闷,但也能听清字句。   宫雾大致猜到,转生庵地下也有石室回廊,里面藏着说话的人。   她听到凭物二字,隐隐有些紧张。   但愿不是要一百锭金子,或者要贺兆离的人头之类太难的东西。   本来他们只打算问旧事因果,墙里的人把师兄未来的经历也一并算了进去。   ……应该不会坐地起价吧?   墙里的声音说:“你们既然都已过了瑶光境,那就替我去一趟秘境。”   “进这秘境之后,把你们得到的第一件异宝带回来归我,其余的,是卖是用,全都随意。”   “万一空手而归呢?”   “不会。”墙里声音笃定道:“你若不信,现在就可掏出八花罗盘,开境必是奇险。”   姬扬眯眼看着墙下孔隙,从行囊里拿出嵌宝八花罗盘。   罗盘是师父教他们亲手做的物事,贴了八花纹饰后再经烧制,刻有他们亲手写的不同判词。   奇险、幻海、凶狞、平平、无解、珍异……   凡入秘境,当日注灵推盘,便可得到结果。   宫雾只觉这墙里的人像是通天神灵般的存在,见师兄眼神的意思,同他一起拿出罗盘,双指合在印堂之中拾灵注入。   同一时刻,嵌宝八花罗盘上的磁针开始急急地左右扭转,泛出微不可闻的蜂鸣音。   没过多久两个罗盘齐齐停下,指针定在同一个花格里。   ——判词均是奇险。   姬扬收回罗盘,道了声多谢,与宫雾走至旁侧,让后面的人继续询问。   他以灵力在空中点画成阵,掐诀燃咒。空无一物的草地上倏然涌出梅色雾气,流转如云。   “第一次陪你入境,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   他望着雾气,许久道:“我第一次和师父入境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年纪。”   宫雾还记得那时候罗盘的判词:“好像是「平平」?”   “嗯,去了趟荒芜山岳,什么都没带回来。”   他往前一步,半身已浸入雾气里,又回头望她,预备说一句内里奇险,你多留神。   话顿在唇边,又隐了回去。   我会替你留心。 第18章   宫雾踏入阵中,下一刻脚步落空,胳膊被姬扬扶住。   他们站在乱石山崖前,远处隐约能望见大片农田,袅袅炊烟。   兴许此处仍在汉国境内,也可能借由阵法传送至三千世界的任意一重。   宫雾握紧银鹤点墨伞,灵视一开便能见到由稀疏到渐浓的轨迹。   异兽的爪印在砂石上落得很浅,但丝丝缕缕的灵息仍未散尽,一路指向洞窟更深处。   姬扬拿着手中长剑,捻诀燃火走在前面。   “师兄,之后如果自铸灵器,你打算做个什么?”   “进窟的时候不许闲聊。”青年弓身适应狭窄幽暗的通道,许久道:“折扇怎么样?”   宫雾笑着嗯了一声。   月火谷的弟子素日在山野里采药历练,没少碰见过豺狼野狗。   但洞穴里的臊味比那些兽类还要浓郁更多,冲得人天灵盖犯晕。   兽窟多有分岔歧路,但灵视引路很是可靠,越深入便为清晰。   道路豁然开阔的下一刻,他们同时听见异兽亮牙示威的嘶声。   远方昏暗里像是亮着六盏灯,而且灯笼摆得整整齐齐,还会眨眼。   “那不是灯,”宫雾猛退一步,心口发寒:“是眼睛!!”   同一时间,姬扬把手中燃火抛至空中,映亮偌大巢穴里弓背而怒的六眼斑豹!   兴许他们刚一进洞,它就已经察觉到了脚步声!   宫雾仰头看清它庞大身形时打了个激灵,这辈子第一次与这般大的异兽近在咫尺,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死死用力。   “六眼一尾,只开了四处灵窍,”她强作冷静,用灵视看过花豹周身:“两处在额前,两处在心胃。”   姬扬随即扬剑而去,直奔最难处。   花豹六只眼睛齐齐瞪视向他,怒吼一声与其相战搏斗!   刹那间剑气锋利如刃,青年身形更是轻快果决,一闪身便凌空跃至花豹身后,劈剑刺下!   宫雾附掌注灵,旋腕间令伞上根根鹤羽好似寒刀般散射而出,三十余根尽数扎向花豹眼前!   前后夹击时,六眼斑豹躲闪不及,右侧一只眼睛恰好被羽刃扎穿!   剧烈嘶鸣里长剑径直洞穿肚胃,破开第一重灵窍!   异兽如崩山一般旧地一滚,踉跄着站不起来,一尾巴如铁鞭般狠狠扫了过来!   姬扬飞身将宫雾抱走,喝道:“刺!”   宫雾在尘土里看不清距离位置,全凭他吩咐猛刺向前。   三十六棱伞骨里有两棱正中斑豹额前,灵窍碎裂声好似琉璃掷壁!   六眼斑豹已是痛极,见再斗下去性命不保,挣扎着站起来尾巴又是一扫,将枯叶骨渣都溅了满天!   宫雾方一落地便被呛得直咳,极快反应过来:“它要跑!”   “不追,”姬扬抓紧她的袖子,抬手画界屏障四方,避免在昏暗里被偷袭要害:“来这不是为了杀它。”   对,异宝。宫雾想起转生庵石墙里谜语般的要求,在昏暗飞雾里以袖捂口,咳嗽道:“这里能有什么宝——嘶!”   只听一声奶叫,有利刃般的犬齿钉穿她的小腿,痛到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有小崽子混进结界里来了!!   你们当猫的走路就没有声音吗!!   电光火石间姬扬持剑狠斩而下,那幼豹浑不松口,瞬间被剑气劈碎肺腑,睁着眼就死了。   宫雾疼到根本发不出声音,撑着伞跌坐地上,又被硌了一下。   伸手一拿,是齿痕斑驳的人腿骨头。   “伤了多深?”   “等一下。”宫雾抽着气拦他:“可能有毒。”   “我来。”   姬扬已戴上鹿皮手套,把仍然嵌在她小腿上的兽首掰开,黑血登时汩汩流下。   钻心疼痛已让宫雾无法坐稳,她强撑着清醒想靠着岩壁略作休整,又被一个圆物硌到。   ……你最好不要是人头。   宫雾反手一掏,果真是还未腐烂完全的人头,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扔了出去。   她痛到没力气骂脏话,长嘶冷气开始浑身打冷战,高热和冰冷感在周身血液里反复变换。   不对,不是已经有抗毒的体质了吗……   难不成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被这要命体质给搞成慢性死亡了?!   姬扬摘下手套,快速叩脉。   “毒血在涌向你的五脏六腑,”他声音低冷:“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宫雾痛得蜷缩起来,哑声苦道:“等五脏溶解就麻烦了。”   “师兄,”她深呼吸着保持清醒:“你杀了我。”   她每次重生都得等受损的地方长好,与其苦熬着痛苦死去,还不如现在利落死掉保住脏器。   昏暗里,身前青年同样在深呼吸。   “你多犹豫一秒,我就多痛一刻,”宫雾已经快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溯舟,朝心口来,一刀解决,明白吗。”   她得庆幸师姐传下来的剑又利又狠,绝对会死得比沉在万噬池里痛快。   “你是无情道,就当我送你修为了,”她拽着他的胳膊:“——师哥!”   青年握着剑沉默望她,气息被压到几乎没有。   宫雾在看见他垂眸落影时,一刹生出错觉。   杀一个人,似是一件极亲密的事。   剑刃刺透层层衣袍,破开皮肤,穿破血肉骨骼,让另一人的心脏豁然炸开。   他们哪怕亲近如兄妹,也根本做不到这样的事。   如果让她亲手杀他,她会犹豫几万次念头,然后苦着脸求换一个人来。   但真是痛得没办法了。   宫雾蜷缩到身体弓起,因剧毒入侵腿部已经渐渐失去知觉。   “痛。”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声音发颤:“哥,痛。”   姬扬半跪在少女的身侧,鬓侧落发挡住了神情,终于道了一声对不起。   他单手按住她的左肩,利剑急速斩下。   恍惚里,宫雾眼前白光一闪,极痛快地坠入深眠里。   最后一个念头浮现时,心痛加倍。   衣裳!!我的衣裳!!   ——修轮回道难道要天天裸奔不成!!   她又死了。   安详休眠里,宫雾能感觉到,体内血液被洗涤的干净澄透,好似婴儿新生。   比起先前被毒死的三次,这次身体洗毒的速度快上许多,还没等她睡到爽快就已落定。   接着才是心脏和小腿的肌肉愈合,血管重塑。   宫雾像是在午休打盹,能边睡边感受这些地方的细密变化,元神忍不住感慨一句。   不亏是师兄,这刀口扎得就是精准。   以后送死都找他得了。   约莫三个时辰以后,她在柔软温暖的枕物上醒来。   一睁开眼睛,颈后垫着的物事微微动了一下,宫雾这才察觉自己是睡在师兄腿上。   不仅脑袋靠在人家腿上,身体还躺在某只巨型异兽的皮毛上,很是暖和。   她仍处在疲乏的状态里,被扶着肩缓缓坐起来。   那只六眼花豹大致是佯作战败,在她死后伺机回来想为幼崽寻仇,被姬扬同样一剑刺透心窍,彻底呜呼。   姬扬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给她喂了些温水,再度叩脉确认。   ……确实积毒都散干净了。   宫雾喝过温水以后,身体渐渐缓过来,刚想转身安慰师兄一句,因灵视怔了一下。   师兄身上月晕般的光华已变得明晰炽烈,好似盛阳。   “你——你破阶了?”   是因为杀了我,杀了那头豹子,还是两者皆有?   宫雾下意识伸出手,想碰一碰那日冕般的华光,眼中怔然。   寻常修士能破阶至开阳,道书记载最早功成者都是四十岁。   可师兄刚满二十不久,就已经修为提至能开坛收徒的地步。   明明师父——师父都停在玉衡之境,他们前后仅仅只差一阶了!   隐元、洞明、瑶光、开阳、玉衡、天权……   一旦升至天权,前方就是渡劫升仙。   至于天玑、天璇、天枢,这最后三阶,乃是仙人之上的更高境界,凡人都无需听闻!   月色自洞窟高处倾洒而下,落在姬扬的侧脸上。   他长发如墨,唇色浅淡。   唯独在看向她时,眼神才会重拾温度。   “杀你的那一瞬间,本有情绪翻涌而上。”他低哑道:“我漠视了。”   自幼同生的亲人死在剑下,心绪却不可触动。   宫雾断气时,他的无情道心随之有一痕浮现,如同七情已断其一。   ——「哀」。   小姑娘站起身拍了拍灰土,平快道:“你干得好。”   “事出从急,我死了还有诸般好处,师哥,你没有做错。”   宫雾庆幸他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没有糟蹋这样好的机会。   但一转头,她又忍不住多想一刻,如果喜怒哀惧爱恶欲都尽数斩断,人最终会变成怎样。   石头得道成仙了,长生又有什么意思?   一转身不要紧,她差点踩到高近膝盖的两枚大蛋。   “这大概是两只小豹子的零食。”   姬扬蹲着拨了一下,那蛋也微微摇晃,如同回应。   宫雾分不清这是蛇蛋鸟蛋,也蹲下来用手摸了摸,发现还是暖的。   “等等——有两只小豹子?!”   青年一指角落,说话时有几分赌气。   “它也想来咬你,被我揍了一顿扔在那,是炸是淹都随你。”   西南角落里堆满了白花花的骨头,随光一照,真有只小花豹子。   它嘴里塞着野果,四爪由草藤绑缚,此刻被捆得像个螃蟹,正凶巴巴地瞪着他们。   “喵唔!!” 第19章   宫雾看向五丈之外那毛茸茸的幼豹,方迈步向前,眨眼就到了它的面前。   豹子被吓一跳,小姑娘也吓一跳,一后撤又瞬秒站回师兄身边。   姬扬忍笑道:“你这步子迈得有点大。”   她自己像是临时不太会走路,伸手扶着墙壁不太敢迈脚。   刚才小豹子还在凶戾叫嚣着不肯降服,被宫雾一吓冒了声奶音,蜷着想躲起来。   宫雾仍旧修为未涨,但身法骤然拔高到行步如风的地步。   她重新学习了半刻双腿的使用办法,摸索着控制自己一步一步慢慢走,以及在需要的时候健步如飞。   姬溯舟在旁侧看着,颔首肯定道:“很是不错,兴许比异兽还能快过几个身位。”   宫雾思忖几秒:“我想把它解开。”   “如果又被咬到呢?”   “那就麻烦你了。”   姬溯舟垂眸轻嗯一声,打了声响指。   那缠绕幼豹四肢的藤蔓徐徐松绑展开,宫雾凝神盯着幼豹的举动,明白它随时可能攻过来。   破开双窍时,她身上被溅了六眼花豹的血,不怪幼崽发狠寻仇。   果然,小豹崽子试探着活动了一下四肢,下一刻张开獠牙飞奔而来。   它杀意太盛,连姬扬都下意识持剑起势,准备随时将它料理。   幼崽比成兽更为灵敏迅疾,流星般一晃一闪已经扑到宫雾面前。   下一刻,少女五指一扣,以比它更快的速度掐住幼豹命门。   小豹子也是懵了,自己还没看清楚就突然被举起来,尾巴很焦躁地卷来卷去。   宫雾把它放回地上,冷静地说:“再来。”   小豹子厉声长嘶,试图以更快速度改换角度咬她咽喉。   没等跃到半空中,就被少女单手压了回去。   宫雾力气并不大,可她眼速手速此刻都已得大成,连看这豹子的举动都像十倍放慢,抬手便可轻易压制。   小豹崽子懵懵地蹲坐在地上,一时间不敢动了。   它性子聪慧,知道自己打不过也跑不过眼前这个怪物,临场有点发怵。   姬扬欣慰点头,俯身拾了一根齿痕很深的人骨。   “这窝豹子恐怕都是吃过附近的农畜村民,按理……不该再留活口。”   一旦尝过人血人肉的滋味,长大了恐成祸害。   宫雾犹豫半刻,不忍心杀它。   她蹲在幼豹旁边,伸手要摸它的脑袋。   小豹子试图咬她的手,但连手还没看清楚,脑袋已经被一下又一下地揉着。   “唔!!”   它扭头摇头直立翻滚,换了八百种姿势想咬住宫雾的手,可每次都被不轻不重地摸了摸脑袋。   姬扬莞尔:“你像是在摸一只乌龟。”   花豹崽子像是能听懂这句话,登时毛都炸了。   “哎,咱们商量一下。”   宫雾心平气和地收回手,礼貌道:“你以后跟在我身边,可以随意吃山里的野物,但再也不能吃人——除非是我同意的大坏人。”   “怎么样?”   “如果你不同意的话,”她很可惜地看了看附近的牛羊骨头,以及那个被扔到落叶堆里的腐烂人头:“唔,你可能就得提前去见你妈妈了。”   花豹崽子犹豫了半天,试探着扒拉了一下姬扬放在旁边的磨牙人骨。   “不行。”姬扬摇头:“啃尸体也不可以。”   崽子呜呜两声,有点烦躁地甩尾巴。   它性格其实和父母一样暴烈嗜杀,但此刻根本不是眼前两人的对手。   宫雾刺破食指,在虚空画下结契之阵,临时又有点犹豫。   “你说……师父会让我养宠物吗。”   姬扬看得很开:“昙华宫里十几个宫室就住了我们三人,你想养大象也有位置。”   结契之阵一旦结成,除非宫雾魂飞魄散,连鬼魂都做不成了,它才能重得自由。   在此之前,它必须陪伴在她授意范围内,也绝不能伤害她在意的任何人。   小花豹全凭神念读懂了这契约的内容,低吼几声后,终究把额头贴了过去。   额前碰触契阵的瞬间,有绯红灵痕隐入它的眉间,渐渐浅淡到肉眼看不见。   “以后你就叫橘橘。”宫雾根据花色快速起名:“大名宫花橘!”   豹崽子把头扭到一边,不情愿地应了。   诸事落定,接下来便是打包战利品,把它们带回转生庵前。   墙中人所说的‘收获的第一件异宝’,是豹子皮还是这两枚蛋,不太好做定论。   两人都物欲很淡,便是把东西全都给转生庵也不介意,把一大一小豹子的尸身缩小后放进行囊里,抱着蛋准备动身。   小豹子一直在不安地看着母亲,还试图用脸去蹭他们的包裹。   姬扬低声应允道:“如果转生庵不要,我们就把它们都好好安葬。”   橘橘思考片刻,把和孪生兄弟一起啃过的人腿骨头叼了过来,像是执意要拿这玩具陪着哥哥。   姬扬静默地顿了片刻,终究还是接过腿骨,把它也缩小放进包裹里,答应一同葬下。   再来到转生庵前,天色已经大亮了。   队伍比先前又长了许多,瞧见有持刀侍卫列队陪同,估计是有达官贵人也来求个答案。   他们带着包裹来到墙侧的佛母石像前,等了一会儿迈步上前,展开了包裹。   “你要哪一样?”   “你在那洞窟里,第一次拿走的是蛋。”墙里孔隙传来不同的声音,像是应答者已轮班换人:“我们只要你拿走的第一枚,没有花纹的那一个。”   高至膝盖的两枚灵蛋里,只有一枚能微微摇晃,另一个恐怕是因为失温太久的缘故,已经花纹褪尽,昨日便没了灵息。   比丘尼接走这枚死蛋,欣喜道:“这是不可多得的好药,哪怕只舀一勺都可治血崩之症,我这就带去冷室里放好。”   “其他的物事,你们自行带走。”   墙内传来喝茶的声音,缓了一口气道:“现在,我来说出你们求问的答案。”   她还未开口,宫雾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不自觉地抓紧袖沿。   姬扬虽面无表情,亦同样屏息凝神。   墙下女人声音沉冷,有看破三千世的洞察。   “你们的师父,并非如表面一样随意收了三个徒弟。”   “事实上,你们每一个都是他仔细筛选寻找之后,设法送入弃婴堆里,再巧妙收走,不引起任何人怀疑。”   “你师姐并未修至天权境,她六十岁时方入开阳,但身有命缘,游历时得一仙人点化,当日便飞升成仙,做了个小神官。”   “而你们两人,同样也是这世间最快能成仙的超绝之人。”   女人又喝了半盏茶,不疾不徐地续了满杯。(看 xiao 说 公 众 号:xttntn)   “所有祸事,也确实因他哥哥而起。”   “他哥哥的残魂被敛至魔界,如今效忠于魂阙。”   “如果想今后世间太平,最好一剑杀了你师父,好免除诸般祸端。”   几句话听得宫雾如坠冰窖,怔怔地抱着伞。   那还是师父送给她的伞。   她不明白,她想不通墙里说的每一句话。   因无情道的缘故,姬扬已滤掉大半情绪,反问墙内:“所以,他是凭你们找到了我们三人?”   墙内从容道:“这便是新的问题了。”   宫雾快步向前,一瞬间有无数话要问。   为什么?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现在还在和他哥哥联系吗?你为什么要我们杀了师父?   那个纸人和师父有关系吗?金烟涡呢?   墙内人洞察她此刻心念,慢慢道:“这位施主,如果你想一口气问完这十几个问题,还得按规矩来。”   “不仅每个问题都要重新排队,且一样一样都需取来不同凭证。”   想一次便问清诸般因果,未来种种,便是入痴后生出妄想,自困更深。   姬扬定定看着佛母脚下的幽暗孔隙,牵过宫雾就走。   “我们回去。”   他念头已定,果决道:“先随师祖他们救回师父,所有事情我们直接当面问。”   宫雾再开口时,声音艰涩。   “今天的事,我们要告诉师祖吗?”   他们对视一眼,脚步发沉。   ……那是自幼抚养自己长大的,血亲一般的师尊。   沉默里久久没有答案。   两人同怀心事的回到月火谷里,小豹子乍一见到众人,激得弓背乱嘶。   宫雾心不在焉地敲了下橘橘脑袋,叮嘱道:“不许乱咬人。”   橘橘很是不满,亮出獠牙不让旁人摸它。   师姐师兄都凑过来看这异兽的稀奇,不忘告诉他们今日的好消息。   “师祖他们找霸鲸楼借来灵兽,今日下午便要启程潜入金烟涡了。”   宫雾杏眼一扬:“北海霸鲸楼?!”   “正是,”师姐庆幸地说:“得亏有知白观和霸鲸楼的人都来帮忙,金烟涡那鬼地方,现在根本就没法进去!”   早早有弟子御剑前去探看,发现四处群山都已经布下严防法阵,轻易碰触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山窟深处的洞府最是易守难攻,如果光明正大地闯进去,对面搞不好早早就把人质全都杀了!   姬扬已有动身前去的准备,思索道:“霸鲸楼的打算是?”   “他们借了吞山鲸来。”云藏宫的师兄快声道:“那巨鲸可容近百人乘坐腹间,行动也很是灵便!”   “咱们直接从水路潜进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橘橘歪着头听了半天,嗷呜叫了一声,摆出跃跃欲试的伏身动作。   宫雾淡定地拍了拍小豹子脑袋。   “别想了,你连它的鱼皮都咬不动。” 第20章   因着外派前来支援的关系,谷里比平日要热闹许多。   听说中午摆了一顿大宴,把上好的竹酒山鸡取来宴客,还杀了两头现猎的黑鬃野猪,味道颇为肥美。   知白观的人常穿深色罡衣,霸鲸楼喜好海蓝宝蓝两色。   今日站在山谷高处,能瞧见许多颜色洒落各处,好似绚丽的织布。   师兄妹两匆匆去典膳房吃了些残羹冷炙,即刻前往牡翼宫复命。   姬扬破境升至开阳,按例要去通报入册。   宫雾想要同去一趟金烟涡,也得把自己升入瑶光的这一笔记在秘境头上,方才说得过去。   消息一传至师祖和一众师尊那里,人们均是惊喜过望,连连称赞涂潮生太会挑徒弟。   “二十岁竟然能升至开阳,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放在中原也能震动多派!”   “宫小姑娘也不赖啊!你哥哥十五岁入了瑶光,你十六岁,前后也就相差一年!”   “看来栩心的丹药真有疏通根骨阻滞的奇效,我这当师伯的都想弄一颗来尝尝!”   长辈们连连贺喜,宫雾站在姬扬身后,指甲悄悄地扎着掌心。   她想不通。   灵鼎和转生庵会合伙骗人吗?   还是说师父确实是大坏蛋?   她缄默少言,场面话均由姬扬代为迎合。   老师祖瞧见门人如此争光,笑着多喝了两盏八宝茶,应允道:“你师父同花师伯一起被困金烟涡,按理确实该让你们昙华宫的也出人探救。”   “程集先前担忧你们年纪太小,但如今一看,也正是历练的好时候。”   “稍作休整,等吉时一到,我们就动身前去!”   两人齐齐一拜。   “谢过师祖师伯!”   距离动身还有一个时辰,姬扬陪宫雾先把小花豹子安置在昙华宫院里,转身带着包裹去了教习厅。   先前他们和杜韧师姐有约,在安葬六眼花豹前把它带过来供弟子一观,不会有任何破坏举动。   花听宵被囚他派,教习弟子的事由首席弟子杜韧代劳。   她陪他们一同把偌大巨豹安放在白石台上,周围来自各宫的低阶弟子们均是看得眼睛发直。   “好大!!”   “只靠你们两人居然就能杀了它?!”   “看这个果然比看图谱来得有趣!”   “有什么趣,”杜韧敲敲石台,令所有听课弟子运作灵视:“来,你们找找,这豹子被击碎的灵窍都在什么位置?”   偌大异兽虽已咽气,但因为金丹未取,仍有萦绕不散的灵息,可供这些低阶弟子们观察学习。   “小八,你先说,”杜韧模仿着师尊上课时的习惯,点了个云藏宫的小女孩问道:“遇到异兽,从哪里开始观察?”   七岁的小姑娘紧张到有些结巴。   “天下奇异,均有三,三重。”   “一生灵窍,自三到七。”   “二,二衍数尾,至一到九。”   “三,三……”她背不下去了,先看那豹子,又扭头看师姐:“三……”   “我脸上又没写口诀,”杜韧不客气道:“三识额光,一如道服!”   方得灵气的异兽,仅仅是身体里有灵窍开扩。   而随着日精月华的吸收,亦或是吞噬其他异兽截取修为,渐渐就会生出许多条尾巴,譬如三尾猫妖,九尾妖狐。   再往上,便是额前灵华,色泽不一。   宫雾旁听课听得想笑,轻轻拽了下姬扬的袖子,附耳道:“我小时候也是这样?”   “你忘了师父打你手心了?”姬扬侧目看她:“你以前一背不出来,就一个劲看我,师父后来回回让我滚远点,别当帮凶。”   他们一提到这事,都觉得亲切怀念,却都同时想起转生庵的那句话。   “——如果想今后世间太平,最好一剑杀了你师父,好免除诸般祸端。”   相视的目光猝然断开,两人陷入沉默里。   等这堂课上完,杜韧如约陪他们一起去后山安葬花豹母子。   小豹子也这才被牵出来,亲眼看着全部过程。   一路上有小弟子想摸摸它,都被宫雾眼疾手快地喝止住。   “它连我都咬,当心你半截胳膊没了!”   橘橘很配合的一亮獠牙,吓得小孩跌坐在地上,弄得一身泥。   也有三四十岁的低阶弟子,眼看着母豹被安放进深坑里,看得可惜。   “你们怎么不剖了它的金丹?那可是个好宝贝。”   “温知行,你也不怕自己克化不动,被这内丹给药死?”杜韧怼了回去:“多谢你提醒,我这就在上面画阵设控,今后任何人动了这坟,我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被点名的大龄弟子讪讪地缩回脑袋,不敢再说话招骂。   不过多时,两只豹子相继葬好,陪伴幼豹啃玩多年的人骨也一并埋了进去。   橘橘呜呜两声,拿脸蹭了蹭泥土表面,不肯离开。   宫雾蹲在一旁,温声安慰。   “宫花橘,你以后就是我们昙华宫的大猫了,以后想它们了随时回来看看,但不许再随便吃人了。”   豹崽子张口就要咬断她的手臂,被少女随意避过,捋了捋脖子上的乱毛。   “行了,走吧。”   橘橘恼得尾巴毛一炸,把头扭到一边。   杜韧看得称奇:“好快的反应!你怎么做到的?”   “灵契嘛,是这样。”宫雾打了个哈哈。   未时三刻,所有被抽选的中高阶弟子集合至澜昉江前,由领头的牡翼宫主严方疾清点人数,预备动身。   霸鲸楼的道尊手持黄铜按板桀桀一响,有黑鲸浮出江面,半伏在滩石上张开血盆大口。   有弟子在人群里小声道:“这鲸,听说只能在海里活着呀?”   “你懂什么!这是得了道行的鲸!”   “要不是咱们老师祖救过人家师尊的命,今天估计只能坐头大鲶鱼咯!”   “肃静。”严方疾横眉道:“入坐之后,不得乱动乱摸,叫人家看了咱们的笑话!”   弟子们乖乖应声,排着队走入鲸口,如同很自觉的鱼食。   宫雾走在姬扬身后,抬头瞧这黑洞洞的大鱼嘴巴,像是看见一座矮山张开大口。   这宽度足够三四人一字躺开,好生惊人。   姬扬刻意放慢脚步,气声道:“你看它额头,有暗暗的红光。”   “……!”   该不会是大几百岁的老鲸鱼,修行竟这样高!   他们相继踏上吞山黑鲸的舌头,像在踩微软的地毯。   再往深处走,就是进入它的肚腹里。   有三四位师伯师叔燃起灵火,为众人照亮内里。   没想到,肚腹里居然还有数十把被固定过的椅子,可以供人在黑黢黢的暗室里坐下。   坐定之后,操控鲸鱼的汅惟道尊端坐在鲸头之上,在高处唤了一声起。   仿佛天地都在扭转颠簸,巨鲸哧溜一下钻回江里,极其灵活地溯游向前。   巧就巧在这金烟涡位于三江汇集之处,且因着创派老祖的喜好,内里也水路宽阔,只是漩涡湍急,常人无法通行。   这对于偌大黑鲸来说再简单不过,吭哧吭哧便扭着游去了目的地。   它身形灵活,时而腾跃时而翻转。   坐在它头上的汅惟道尊定如入眠,哪怕全身倒转过来头朝着水底,也一样坐得稳稳当当。   只是苦了巨鲸肚子里水性不好的别派弟子们。   一群年轻人死死抓着椅子扶手,有好几个扛不住都快吐了,慌慌张张地吃随身带的止晕药。   御剑飞去金烟涡,最快也要一个多时辰。   但走水路只需半个时辰,还留了一刻钟静潜不动,供人们平复状态。   等确认完毕,大鲸仰头一吐,数十弟子御剑破水而出,自金烟涡的千百流瀑池底杀了上去!   严方疾大声下令:“散迷香!”   数百个花炮般的重眠香被掷向金烟涡各层,撞击到重物时应声裂开。   绯色烟雾弥散开来,不仅让有所惊动的守卫们双腿一软栽下去,连带着把能力低微的低阶弟子们纷纷迷翻。   “散□□!”   第二重香阵再度炸开,这次换作明黄色的烟雾。   由于造价昂贵,这次只掷了数十个投向中高层,但恰好有长风自上而下刮来,也连带着把下层又麻了一边。   稀疏不成调的号角声响动上下,即刻有精兵强将飞驰而来,对这些东西毫无反应。   “何人闯山!!”   “贺兆离,”严方疾厉声道:“交出我月火谷门人,否则休怪我不留情面!!”   与此同时,门主打扮的贺兆离悠然而来。   “哟,这不是严宫主吗。”   “实不相瞒,”男人笑道:“那三个人,已经被我炼作鼎种了。”   话音未落,有被灵力加持过的怒吼声从第四层的某个宫室里传来。   “他放屁!!!”涂栩心扒着监牢铁窗高声道:“师哥——救我!!我们都在这里!!!”   贺兆离脸都黑了,训斥手下:“糊涂!你们绑人的时候没给他堵嘴?”   手下苦着脸道:“堵了啊,都堵了,难不成他是自己给啃开的??” 第21章   真是啃开的。   人家也没想到灵力能施加到牙齿上,连破布头都能楞楞嚼开。   有涂栩心嗷的一嗓子报信,月火谷登时优势直升,派最近的弟子两三下去把那监牢拆得稀烂,把里头三人救了回来。   杜韧平时多凶的脾气,亲眼看着自家师尊师弟都给救出来了,眼睛红红地过去查看他们脸上的伤口。   花听宵急得跺脚:“他们把我的剑融了!”   “再铸一个,再铸一个。”杜韧噗嗤一笑:“咱们宫里还存了点钱,回头给您弄个更好的。”   与此同时,宫雾姬扬也接回了涂栩心,后者一个劲抹眼泪。   “咱们宫的霜花鹿,鹿角被人家割了,鹿肉也给炖了……”   “也罢,”姬扬淡声说:“回去了一样留不住。”   涂栩心未听懂其中意思,一瞥见他的周身灵华,露出欣慰笑容。   “恭喜啊,眼看着气色都焕发了。”   正如他们先前所料,金烟涡扣下他们三人原本是为了要挟索取。   现在战局被一嗓子彻底扭转,贺兆离脸色变得很危险,已是动了全部的杀意。   “来容易,”他千里传音道:“想走,要么拜入我军麾下,要么留下金丹。”   没等领头的严方疾开口,知白观的人已露出被冒犯的神色。   “贺兆离!”道尊怒道:“你欺师灭祖,得位不正,如今还真把自己当作仙门之主了?!”   “我不光要做仙门之主。”贺兆离绽开笑容:“我还要做六派之长,压在你们所有人头上。”   “糟了,”涂栩心隐在月火谷的队伍里,掐指算到:“元贤仙会每甲子一办,正是明年六月!”   这话说得太过嚣张跋扈,以至于严方疾也深深皱眉。   “当心你被轰出道场,众仙门不收叛离祸患!”   “你们若是不允,我就一山一门地打过去。”贺兆离笑着看他:“边陲之地的小门户,也敢卖弄起腔调了?”   两军对峙于长空之中,均是正忙于叫阵对骂,随时都可能打起来。   姬扬善战,此刻已入军阵中待命。   花涂二位均是灵力大损,已安置到后方略作休整。   此刻,宫雾隐在队伍深处,突兀地在百丈开外看到一抹白。   那轮廓形状很是小巧,旁人均是在紧张关注贺兆离及身后兵马的动向,没有注意到它。   ——是纸人!   她第一次见到这纸人,脑子里还未想清楚这物件和蔺师姐之死的关系,脚上已先快一步,穿过数十个师兄师姐,去追那悄然飘向严方疾的纸人。   论材质,它比宣纸还来得轻薄,自众人脚边袍角腾挪辗转,离严方疾越来越近。   宫雾不敢想它如果贴上严方疾会有怎样的祸患,眼看自己即将慢上一步,飞身便扑过去,打蚊子般两掌一合用力抄住!   “啪!”   两位高尊还在打嘴仗,冷不丁听见有个弟子在极为响亮地拍巴掌,均是齐齐看了过去。   严方疾脸上阴晴不定:“你在干什么?”   宫雾顾不上解释,展开双手看那纸人如何了。   可在她合掌一击的同时,那纸人应声而散,像是一团雾气般消失了。   有许多纸屑自她掌缝中飞走,风一吹更是没了踪影。   贺兆离同一时间看到她,挑眉道:“你不是死了吗?”   严方疾愣道:“什么?”   “我见她根骨上佳,早早把她挑到道阵里,杀之而后快。”贺兆离凝神端详着宫雾:“剑阵没杀了你,我又唤来毒针狂雨,分明是擦破了你的皮肉。”   “你怎么还没有死?”   “她?”严方疾像在听了番梦话:“她先前根骨上佳?”   “无所谓了。”贺兆离接过弟子端来的香片茶,懒散道:“反正你们今日都得死。”   话音未落,竟有数千箭兵突显身形,将破灵之箭万注齐发!   杀令来得猝不及防,且是近百人鏖战数千人,更来得吃力困窘。   严方疾一心保护门人周全,高声发出早已约过的口令:“回撤!!入鲸!!”   深渊之中鲸口大开,被解救的三人率先被送入鲸腹之中,但涂栩心被拽着袖子也不肯下去,疾声道:“宫雾!!下来!!”   剑雨裹挟着破灵箭一同袭来,来自不同功法的护盾结界向八方展开,竭力挡住全部攻击。   严方疾长袖一拢,亲自带着宫雾回撤鲸腹。   贺兆离缓缓扬起鬼漆弓,对准他们挽满三箭。   宫雾目睹长箭飞来时瞳孔一缩,高喊师伯让开。   严方疾背对着飞箭未来得及反应,被她竭力推到旁侧。   仅仅是咫尺距离,严方疾被推偏几寸,破灵之箭三矢全中,刹那间扎穿她的心肺胸膛!!   值了。   宫雾在剧痛里意识涣散,顾不上想其他的事。   至少……她还能再活过来,没有让师伯拿命护她。   她的世界在一片亮白里溶解消失,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   元神像是在虚无里自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团着睡觉,睡了一半隐约回过味来。   糟了。   她是不是……在一群人面前死了??   师父是不是叮嘱过,千万别被人当成妖怪???   一小团元神在睡梦里倏然一惊,临时不大敢醒过来。   完蛋。   再醒过来该怎么解释??   要不我直接死透了得了?!   她努力让自己多睡一会儿以思考说辞对策,但五感已经在逐步恢复。   心肺每次的恢复速度都比前一次要更快,像是再死几次便会刀枪不入一般。   别醒……别!   宫雾闭着眼努力装睡,全凭听觉判断自己现在在什么处境。   有弟子在小声嘀咕,但谈论的内容并不是她。   “姬溯舟他疯了吧?!”   “开阳境有这么恐怖吗……”   “你们看到涂师尊和严师尊的表情没有??”   师兄?他怎么了?   宫雾很想坐起来问问到底怎么了,但现在她的任何动弹都属于诈尸。   在没想好说辞之前,最好先继续装死。   弟子们继续小声道:“不敢想象啊,难怪能二十岁入开阳。”   “他今天杀了这么多人,该不会直接升阶到玉衡吧?”   “不可能,没入魔都算好了。”   忽然远处有脚步传来,她身旁的弟子们立刻噤声。   “你们退下吧。”涂栩心道。   “是。”   等人都走开之后,涂栩心为宫雾掌脉,叹气道:“醒了就起来吧。”   宫雾这才心虚地坐起来,用手背挡住刺眼的光。   她……居然被放在金烟涡的宫室里。   “方才,”宫雾着急道:“方才他们——”   “贺兆离死了。”   “什么?!”   涂栩心深深呼吸着,以手覆面。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   她立刻结合刚才偷听到的话,压着情绪道:“那几千追兵,也都死了?”   “你师兄看到你死的时候,立在原地没有走。”   “所有人都在逃命,可他一直没有走。”   宫雾怔怔看着师父,发觉此刻的金烟涡安静到让她后背发凉。   涂栩心神色晦暗,停顿许久才继续说。   “我知道那一瞬间拦不住他,就吼了一声。”   姬扬,你是无情道修,不可动怒!!   宫雾抓紧他的衣袖,着急道:“然后呢?然后怎样!”   涂栩心苦笑着摇头。   “然后……他以一人之力,召来了千重剑阵。” 第22章   事发之时,姬扬正联同霸鲸楼的道尊一起控住正西方向的数千飞矢,紧接着就从背后听见师父的厉声警戒:“宫雾!!回来!!”   青年转身看去,发觉天空更高处有严宫主携她同回。   他心中觉得异样。   小雾明明在队伍深处,便是他自己有意寻找也得费些功夫。   ……是什么把她引诱到如此显眼处?   吞山鲸张开血盆大口,数十人正在陆续撤离,紧着逃离这是非之地。   “溯舟,你去照看东南!”   “是。”   他飞身离开,双耳敏锐地捕捉到玉碎般的破空之声。   那破灵矢非同寻常,能破开修真者的皮肉金丹,重者会当即魂飞魄散!   不好!   姬扬快速抬头,一眼就看见贺兆离提弓挽满三箭,同时射向严宫二人!   严宫主!小雾!   众目睽睽之下,少女用尽力气把背对着箭矢的严方疾推开数寸,胸膛登时被三箭扎穿!   姬扬在这一刻呼吸停滞,世界都为之停止。   他亲手杀过她,可这不代表他能亲眼再看她死一次。   恰恰相反,她在他剑下死得平静驯服,他愈发不许旁人下此狠手。   说不清是他们从小相依为命的在乎,洞窟里仍未消散的怜惜,还是偏执,占有欲,亦或者其他。   宫雾身体一轻,一口血还未喷出来,便如飘絮般死在严方疾的怀里。   严宫主双目欲裂,疾声唤她:“宫雾!宫雾!!”   更多人接连目睹到惨况,逃跑的队形都跟着乱了套。   “死人了,快跑!!”   “那箭能穿透屏障,快躲开!!”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命!!”   月火谷世代行医,原本就没有多少悍勇善战的弟子,因为魔界过寿的缘故,先前折损的许多还在养伤。   他们急切地逃窜回鲸腹里,其中也有不少因为阵型失控,连带着被流矢击中,甚至半条胳膊都直接被箭矢扯了下来!   湍流般逃窜的人潮里,姬扬静立未动。   涂栩心不顾自身安危,隐去身形抢走逃窜弟子的佩剑飞向他的身侧。   你明明知道,你师妹会死而复生!   姬溯舟,不要节外生枝!   数百人追杀而至,均是见到独他一人逆流而站的情形,一时半刻不敢上前。   ——但凡开了灵窍,都看得见这是个二十岁模样的开阳境高修!   刚死不久的骆宫主也才至开阳境,他们这些低阶喽啰冲去杀他就是送死!   姬扬目送着严方疾抱着宫雾失身飞向鲸口,眸光很淡。   死了一个弟子,对两派人来说,都是寻常事。   有修仙走火入魔死的,有采摘药草失足追崖的。   每个门派都时有人口折损,宫雾的死除了震动严方疾以外,没有人再多在意片刻。   便是贺兆离收弓之后,也仅仅是轻啧一声,感慨仅是死了一个弟子,没把那牡翼宫主斩落天间。   他心潮难平。   寂静里,涂栩心已经隐身飞至姬扬身前,紧紧按住他的手腕。   “走。”   语气不是商量,是命令。   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追兵提剑杀来,没等涂栩心动手,已经碰上棱刺状的无形边障被扎穿肚肺,痛叫着坠落而下。   “我总觉得,她把自己看得太轻了。”姬扬仍看着高云之上的贺兆离,低语道:“旁人让她扫地,她就安分扫地。”   “旁人要夺她的命,她便从容赴死。”   “所以你想怎样?!”涂栩心拔高声音想拽他回去:“你是要她只听你一个人的话,还是要所有人都只听她一个人的?!”   姬扬摇一摇头。   他没有点符画阵,可念头一起,便有数十把剑腾空飞来。   如同凤凰召集鸟群,如同飞龙号令游鱼。   他此刻只想亲手杀了贺兆离。   然后等宫雾醒来以后训她一顿。   境至开阳,五行之物均可随手调用上千斤两。   可姬扬并没有停手。   越来越多的人手中的剑在不受控制地飞向他,在日光下如同纷飞的羽毛归回翼间。   其中还包括知白观剑修的剑,金烟涡领军的剑,如此许多。   数十把,数百把,它们都如漩涡般围绕着他虚空旋转。   长短不一,杀招不同,可此刻全都只听命他一人。   像是许久以后,姬扬才分神看向涂栩心所在的方向,回答方才问题。   “我要杀了贺兆离。”   涂栩心看得焦急,怕他年轻气盛最终沦得灵息枯竭而死。   “溯舟,灵力不是这样用的!”   “我不想停。”   涂栩心一手探在他右肩上,登时感知到磅礴如海的深厚灵息还在被源源不断地调用。   贺兆离是高至玉衡的道尊,你难道要越阶杀他?!   便是五品杀三品,都得废数倍力气,何况是跨阶,你是疯了!!   他清楚自己此刻只能再劝一句,在天地变色狂风呼啸里重声道:“姬扬,你是无情道修,不可动怒!!”   姬扬墨眸一眨,像是停下来思索半刻。   我动怒了吗。   无情道心的七痕之中,哀痕清明稳固,怒痕微微发光。   像是因他此刻情绪未动,不怒不愤,即将破土生芽,再升一痕。   青年垂眸淡笑,长长睫毛落下一片投影。   他亲眼看见,贺兆离三箭径直洞穿宫雾肺腑。   原本就纤细瘦小的姑娘,刹那间魂灵飘散,死得像一株野草。   ——怒了又如何?   此念一纵,微微发光的怒痕登时被击如齑粉!   青年扬袖一招,像是不等更多剑从旁人手中飞来,竟然将自身丹田里的厚重灵气化为两面开刃的锐剑,让千重剑阵如扇面般徐徐打开。   涂栩心叹道我是管不住你了,双掌一按,为姬溯舟注入自己剩下的全部内力。   江流瀚海般的玉衡真气顺手掌奔流而去,优先护住姬溯舟的金丹心肺,然后才供他借用调遣。   剑阵一开,上下修士跟着瞠目结舌。   “这,这是仅靠他一人就召出来的东西?!”   “月火谷的人这般恐怖,二十岁居然能把敌军的剑都剿走了好几百把?!”   “那个宫雾……到底是他什么人啊。”   “我的剑!!还我!!”   贺兆离笑道:“哟,一群龟怂里冒出个横的。”   “年轻人,你怎么不逃命?”   “你杀了我的至亲。”   “至亲?”贺兆离高高扬起眉毛:“她是你亲妹妹?”   姬溯舟不多与他废话,扬手便布控剑阵,向他杀去!   贺兆离一挥拂尘,身前身后的数千强兵如落雨般倾洒而下,万般功法只为杀他一人!!   这一刻连吞山鲸口中的众人都顾不上遁水逃去,怔忪相看。   他,他疯了?!   开阳境就可以不要命了??   他难道要为了那个女弟子杀了金烟涡这几千号人?!   涂栩心原本被断食断水地囚了数日,灵力损耗到不足三成,此刻几乎全都给了姬扬。   他身形难以再掩得全无痕迹,一抽手坠落而下,重新潜回人群深处。   而广袤云水间,青年长发因烈风飘扬而起,并指掐诀果真在绞杀所有来犯!   姬溯舟眼快心明,上乘的修道根骨此刻如同要坠魔般,周身潜能尽数被激发运通!   他只想杀一个人。   贺兆离。   青年飞身而上,过千灵剑便如白雀飞雁般纵横散开,自下而上将许多金烟涡弟子贯穿戕杀!   剑阵收缩自如又势如破竹,后方护军也被震慑到不敢造次。   瞬秒里,他已杀到贺兆离面前。   中年男人面沉似水,嗤了一声。   “瞧着是个狠角色,但就为了一个小姑娘?”   姬溯舟对他并无表情,抬腕欲刺,面前虚像先行飘散。   只见贺兆离虚坐在百里以外的青鸾交椅上,手捧香茶闲闲啜了一口。   “阵起。”   话音一落,金烟涡上下各处有阵眼接连亮起,一切都是创派之时连同皇陵机关造出的守派大阵!   混沌的巨物滚动声里,越来越多的杀阵被启动运作,仿佛整个门派都已经尽数归这姓贺的所有。   可还未等新一重囚阵扣下姬溯舟,只听一声颇邈远的骨裂声,交椅上的贺兆离竟人头落地,手中香茶登时坠下!   千重剑阵仍围绕着姬扬的虚影,真人不知何时早已潜入敌军之后,把主帅彻底斩落!   涂栩心此刻刚在人群里冒了个头,拍巴掌怒声叫了个好:“漂亮!!!”   不愧是我徒弟!!   大伙儿看得都傻了,有点犹豫得跟着鼓掌,没完全适应事情的发展。   姬扬身影极快,将尸身的金丹也随之剜出,彻底断了贺兆离卷土重来的可能。   他被溅了满身血痕,蓝衣似紫,可瞳眸里仍旧纯粹通透,好似大雪过后的晴夜。   数十阵法失去操纵之人,方才启动一半,又光色黯淡地纷纷消失。   姬扬手里仍握着贺兆离的金丹,右眉侧和脸上仍沾着血。   他此刻才看向持剑畏缩后退的一众金烟涡弟子,平缓开口。   “月火谷乃是低门小户,不会贸然干预你们未来的路。”   “但往后,若是再生出贺兆离这样的祸端……会发生什么可不好说。”   此话皆由姬扬残存灵息被扩散各处,听得霸鲸楼和知白观的人都脸色变化多彩。   低门小户??   你管随便出来一个弟子就斩杀上千人叫低门小户??   明年元贤仙会要不让你们月火谷来做东??   金烟涡的弟子们纷纷后退,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跑啊,剩下的一两千人跑回上层里,哪里还有人敢管这些破事。   姬扬已透支灵力过多,此刻佯作平稳地飞身归去,被严方疾快速拦下。   “事已至此,我们需跟金烟涡讨个说法,不能急着走。”   后者到底是替师祖来的,既然攻守全然扭转,务必要将诸多事务都落实踩定,避免日后再节外生枝。   青年嘴唇没有血色,仅点头答应。   他任由涂栩心迎过来扶住自己,走了两步,又轻声道。   “把师妹放在暖和柔软些的地方。”   “她怕被硌着。”   严方疾还不知道宫雾的异处,但同样不敢怠慢自己的救命恩人,连声吩咐弟子去料理此事。   混乱里,涂栩心撑住姬扬的肩,瞪着眼凶回去。   “逞能啊?你方才元神都差点炸上西天了!”   姬扬累得说不出话,任由他骂。   “替人出头?你考虑过失手的后果没有!”   “做事这样绝,你是在乎你师妹吗?什么糊涂脑子!”   贺兆离一死,无关的外派人士大部分可以乘鲸离开,或自行飞剑而去。   姬扬松手以后,水面如下豆子般落了几百把剑,不一会儿都被主人们快速唤走。   但以严方疾为首的月火谷长者,连带知白霸鲸两派的见证人,今天都要和金烟涡的临时话事人把利益要害分割清楚。   一时半会,他们这批人是走不开了。   等到宫雾悠悠转醒,四处都寂静的可怕,与她死前诸景迥然不同。   涂栩心两三句话解释不完发生了什么,确认小徒弟活过来了,这才把闭眼疗伤许久的姬扬叫过来。   宫雾还在刚刚重生的恍然里,几耳朵听了个大概,但不够明白。   姬扬立在凳子旁边,没有坐下。   涂栩心坐得往后一靠,也是灵力虚耗到饿极了,随意拿了盘糕饼先填肚子。   姬扬不出声地看着宫雾,看得小师妹试图靠讪笑缓解气氛。   师兄,我死了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太清楚。   你……你为什么把贺兆离给杀了?   你还好吗?   姬扬一直没有说话,等得涂栩心都烦了,把绿豆饼往盘子上一拍。   “别装哑巴!要训就训!”   宫雾登时伏下脑袋,跪坐在床边不敢瞧他们了。   她本意是要救严宫主,这应该不算错。   可现在她在所有人面前死了,之后难不成要靠易容术过日子了吗……   宫雾思路越飘越远,忽然本能般觉得周身冷了很多。   青年沉着脸色开了口。   “逞能啊?”   “你方才元神都差点炸上西天了。”   涂栩心被桃花酥呛得一喷,差点没噎着。   宫雾也不知道师父在咳嗽什么,被师兄骂得都不敢抬头。   “替人出头,你考虑过失手的后果没有。”   姬扬声音又冷又锐,径直刮开她看似温吞的性子,厉色更重。   “做事这样绝,你是在乎师父?”   “——什么糊涂脑子!” 第23章   师兄劈头盖脸一通骂,宫雾小心翼翼地看向师父,苦着脸不敢反驳。   涂栩心听得满脸复杂。   “你就不能自己想点词儿吗?”   “累。”   宫雾:“……?”   当务之急是想清该如何解释她的复生。   涂栩心在她未苏醒前就想了又想,此刻快速道:“现在有两条路。”   “第一是承认你死了。”   “但这就意味着,我们要伪造你的尸身,还要给你新造一副面貌身份,今后总会有被揭穿的风险。”   “第二是承认你活了。”   姬扬并不赞同:“不死之身太过违逆常理,她会被当成妖邪。”   “所以我先前嘱咐过许多次,不要死在旁人面前。”涂栩心头痛道:“至少现在你救了严宫主一命,他总会帮你说几句话。”   宫雾小声道:“说谎呢?”   “说你设法救活了我,或者被扎穿心肺的其实是草人?”   “一次这样做,所有人都会信。”涂栩心摇一摇头:“你在程花两位宫主面前都死过一次,现在又在严宫主面前近距离死掉,他们都是目睹异象的人,迟早察觉端倪。”   “姬扬坚持让你假死换身份,扮作我另招进来的新弟子,或者直接出山历练,不再谷中长留。”   涂栩心深呼吸一口气,语气中押了几分坚决。   “可我觉得,如果从更长远处考虑,你该留住月火谷这个家。”   东南男尊女卑之风极盛,后来因为接连有洪涝风灾,连男婴都渐渐养不起,一并抛进河里或廉价卖了。   月火谷虽然地处西南,但每年都会收下大量弃婴,哪怕许多并没有修仙资质,也会在他们能自食其力之后再送出谷外。   宫雾无父无母,如果因着这个身份彻底离开这里,改名换姓去过新的生活,涂栩心不忍多想。   这徒弟小时候笨笨的,现在长大以后虽然机灵了些,到底才十几岁。   “雾雾,你现在死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可到了十年后,几十年后,你可能死几十次,几百次,每死一次你都要改名换姓,居无定所,你真的能接受吗?”   涂栩心看向她,真诚以告:“如果是这样,你认识的朋友,将来会喜欢的人,熟悉的地方,一样都留不住。”   “至少为师觉得,这是纯纯活受罪。”   他这样分析的时候,姬扬同样听得上心,许久道确实如此。   宫雾犹豫片刻,小声道:“要不,我们悄悄把花宫主和严宫主叫来,跟他们商量一下。”   如果两位长辈都容不下她,后面的事根本不用想。   “诶,对了,他们人呢?”   “他们在……”涂栩心委婉地调整好修辞:“谈判。”   也可以说在砍价。   大战结束之后,各派势力最快划分的不是正义,而是利益。   败就是败,胜就是胜。   金烟涡位列名宗六门之一,亦是天下第一大阵修门派。   与此同时鼎盛兴旺的,自然是十八路画阵材料,以及各类精奇珍贵的阵书阵宝。   最初有行脚商人往来贩卖,后来直接被他们本派弟子出手垄断了产地商路,让各大派都不得不定期前来采购聚画灵阵所用的珍宝器具。   毕竟逢年过节祈福法事,师徒传道授灵,甚至是合欢双修,都少不了用到些许罕见物事构筑阵法。   月火谷卖药草诊百病,但价格一直压得亲民廉价,时不时还倒送村民许多灵芝粉人参须。   也正因如此,全谷一年的收入,还不足金烟涡一个月赚下的零头。   贺兆离叛离师门大闹一场,囚杀月火谷弟子,还与那蛇眼怪病息息相关,一看便是与魔界有不可告人的勾连!   趁着风波未定,三家仙门宫主出面弹压,将金烟涡的临时话事人压得抬不起头来。   一要至此开放周边山水数脉,今后任何门派均可自行开垦采集奇石灵鱼,不得再垄断绘阵宝具。   二要向月火谷赔付银数万两,用以平衡疫病开支,安抚昙华宫人,以及修复门派上下因魔界入侵所致的破损。   三要金烟涡自查门人来往脉络,限期一个月内找出眼蛇瘟脉络源头,或者说,是贺兆离背后的主使。   ——如若无能,其余五大派将议后派遣仙尊代为掌权,直到金烟涡能自清门庭。   严方疾跟这帮操蛋玩意集议到后半程,眼看着明月低垂,更是火不打一处来。   金烟涡里能打能扛事的基本都死完了,临时掌事的老剑修一改平日的傲气蛮横,什么都不敢担,生怕自己将来成了门派里的千古罪人。   等严宫主领着人把初案定下,弟子才敢递上热茶,说涂师尊在侧厢等候多时了。   严方疾还在怒气里,扭头道:“又是什么事?”   弟子小声道:“他想请您和花宫主……再去瞧一眼宫雾。”   这个名字一提起来,严方疾脸上的躁意登时消散全无。   他以最快速度推开桌椅,顾不上喝那盏茶,快速道:“带我去,快去。”   他一生都没有女儿,但如果有,一定和宫雾相差不大。   直到宫雾死后,他才知道,小姑娘并非胡闹着冲到他面前来,而是拍散了意欲附生于他的一枚纸人。   ——自己宫里有好几个弟子都注意到这个物事,可是要么看得不太清晰,要么不敢上前冒犯。   可是她敢。   她敢用手去驱散妖异,敢推开比自己强大数倍的人慷慨赴死。   严方疾想到下午所见的种种,悲凉涌上心头。   涂栩心领路在前,很快花听宵也快步而来,但哀容浅淡,反而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严方疾被巨大愧疚完全笼罩,瞧见涂花两人甚至没有为宫雾落一滴眼泪,心里登时烦躁愤怒,更多是在恨自己太废物。   ——反而是姬扬一剑杀了贺兆离。   他被一个十六岁小女孩救下,且仓皇到不如一个二十岁后辈来得杀伐果决。   这宫主,再当下去就是个笑话!   越如此想着,严方疾越脸色苍白,脚步虚浮。   他离停灵之处越近,越有泪意不断地往上涌。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反而是花听宵脚步匆忙,直到涂栩心掀开门帘的前一秒,才按住师弟的手腕。   “你告诉我,是不是跟上回一样?”   涂栩心看了一眼沉浸在悲痛里的严方疾,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但是,”青年平静道:“你要是想为难她,就不必进去了。”   花听宵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不是那种人。”   门帘一掀,宫雾拍了拍膝上的点心渣,快速站好。   “师父师伯好。”   严方疾红着眼睛一抬头,看见她时都傻了。   活的。   活蹦乱跳,能吃能笑,像是从未受过箭伤。   花听宵表情很复杂:“这是怎么做到的?”   宫雾和姬扬对视一眼,同时看向了师父。   他们都有意把转生庵里的听闻当面一问,有其他师伯在场,也更加安全。   于是,在严方疾原地愣住的时候,姬扬用短短数语讲完前后因果,内心早已预演过数十遍。   从万噬池的两次死而复生,到转生庵的混乱答案,连墙内人让他们杀了涂栩心这件事也一并讲清。   这是最冒险也保险的法子。   如果秘闻限于昙华宫内,师父又真有异样,他们禁不住这重变故。   严宫主外貌看着四五十岁,实际活了三百多岁,此刻听完前后,像是被天雷劈了又劈,半晌都快忘了舌头该怎么用。   花听宵跟着愣了半天,突然笑起来。   “我说,转生庵那几个家伙是真恨你啊。”   涂栩心拧着眉看他一眼,闷闷地没吭声。   像是整个人都蔫吧下去了,也不为自己辩解。   宫雾敏锐道:“所以,师父当年真的去过转生庵?”   “对,还拉着我一起去的。”花听宵爽朗笑道:“他在捡到你师姐之前,就是玉衡境,现在也还是玉衡境。”   “估计是修仙修得憋急了,半夜把我拽起来,说自己要去收徒弟。”   “而且,还要收天下最能成事的徒弟,哪怕他自己这辈子就老死玉衡境了,至少亲眼看看自己的徒弟能飞升成仙。”   严方疾仿佛又被天雷劈了一回,冲着师弟整张脸都拧起来,重重开口:“一百年了,我年年都想问,你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啊??”   涂栩心把头偏到一边,嘟哝道:“我比较叛逆。”   姬扬见花听宵仍在嬉笑,此刻才缓缓放松了一些,看向师父道:“所以你们半夜去了转生庵?”   “是,”花听宵回忆道:“我陪他一起半夜溜出山谷,飞到泗鹿郡去找转生庵,守在门口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人家开门。”   宫雾想起先前墙内人的古怪交换要求,好奇道:“所以……他们找师父要了什么?”   花听宵打了个激灵,像是想笑又不敢笑,扭头看涂栩心。   “要不你自己说?”   涂栩心起身道:“我是坏人,我承认了。”   “哎哎哎,急了急了,这就急了。”花听宵过去摁他的双肩,挤眉毛笑道:“这事不太适合当着你们小辈的讲,要不还是改日。”   “现在就讲!”严方疾瞪着眼发怒:“你们背着师父和我这样胡闹,你们这是——狼狈为奸!狼狈为奸!”   “师父还真不知道,大师兄,你别跟他说。”花听宵把涂栩心强行按回座位里,放低声音道:“转生庵是什么规矩,不用我再解释吧。”   “当时墙里那个人就说,你能拿出你身体里的几样东西,她们就告诉他几个弟子下落哪里,何时降生。”   严方疾倏然起身:“这是什么混账话!逼人割肉卸指头不成!”   “他们还强调了,”花听宵摊开双手:“必须是身体里的。”   “你要是剪头发,剪指甲,那一概不算。”   宫雾意识到师父一向脑回路清奇,有种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   姬扬伸手扶额:“大概率。”   花听宵默默点头:“是这样。”   严方疾为人耿直,没跟上他们的思路,此刻已经着急了,拽着涂栩心又气恨又牵挂:“你答应那些人什么了?!”   “你五脏还在吗?短了什么东西没有?”   “为了收几个徒弟把自己的肾都割了至于吗!!潮生你疯了!!”   涂栩心被魁梧师兄直接拽着衣领提起来,此刻脸都扁了,艰难到喘不过气。   “不是……你想多了。”   “放下放下,”花听宵挥挥手:“就是,给了一瓶,一包,以及一盆,三样东西,你懂吧?”   严方疾愕然:“什么?”   花听宵也是被师兄呆得头疼,此刻才勉强找着文雅用语:“五谷轮回之物!上吐下泻!明白吧!!”   涂栩心默然扭头。   今晚月亮挺圆。   严方疾长长凝视着他们两个,半晌说:“我若是转生庵里的姑子,把墙拆了都要杀了你。”   宫雾努力把自己的脸捋平了,小声对姬扬说:“这件事,还是不要跟师姐说比较好。”   姬扬捂着额头久久没有说话。   他宁可自己没问这些。   涂栩心本来不想讲这些,几度起身要走,最终还是被花师哥全捅了出来。   他低着头没脸抬头,许久才道:“转生庵的人气恼不过,但我确实是依言给了。”   “她们还是说了三个生辰八字,把你们所在的地方,什么时候,都如实说了。”   “你师姐生在江南,是塘间木桶里捞起来的。”   “小雾被扔到夜鸩山下,我一个人不敢进去,趁着陪师父采药的功夫去悄悄捡了。”   “我呢?”姬扬问。   涂栩心凝视他许久,久到像是忘词了。   然后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捡你的时候,误了时日。”   “本该在村落里捡你,但当时脱不开身,迟了几个月,再去的时候你已经被别人捡走了。”   姬扬愣了下:“然后?”   涂栩心闭着眼摇一摇头。   “然后,你在闹市里,被妇人抱在怀里乞讨。”   他声音微哑,很是艰涩。   “你旁边几个稍稍长大的孩童,有的是哑巴,有的断了胳膊腿。”   花听宵听得不忍,低声道:“采生折割……都是些畜生道的玩意。”   宫雾怔怔看向师兄,许久说:“师父,你要是再晚几天,师兄会不会……”   “不说这些。”严方疾止住话题,低声道:“小雾不死之事,确实蹊跷,也许相关的密宗卷轴都在魔界那边,暂时找不到定论。”   “但有一件事,严某一定要做。”   打自宫雾坦诚以对时,他就在反复掂量着这件事情。   有涂栩心的破事作为调剂缓冲,严方疾已经想了足够多的时间,以做出最终的定论。   中年人端容正服,起身对着她和涂栩心深深一拜。   宫雾被拜得有些不安,怕对方会请自己离开山谷。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严某……想认小宫姑娘为义女。”   “从今往后,犬子严札便是你的血亲哥哥,你出嫁时严家亦为你的母家,会为你陪上丰厚嫁妆,随时欢迎你回来。”   严方疾一个糙老爷们,说这话时紧张到声音都有点抖,不知道面前两人会不会答应。   “札儿如今年方十九,性格还算温厚平和。”   “将来如果小宫姑娘看得上他,那更是喜上加喜,”严方疾连几十年后孙子叫什么都想好了,老脸有点绷不住笑容:“总之,南崖严氏和牡翼宫今后都会是你的凭依,族谱里也一定会有你的功绩姓名,绝不辜负!”   涂栩心临时有点结巴。   “她,她救了你,你想当她爹?”   宫雾哭笑不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本着礼节,把仍然深深躬身的严方疾扶起来。   “严宫主,我舍命救你,不是为了这些……”   而且,我也知道我不会死呀。   严方疾重重摇头。   “小宫姑娘,你待我受痛,救我性命,已经是极大的恩情了。”   哪怕她能死而复生,但这一系列过程里的剧痛也不是常人能承受的。   他绝不是那种大事化小逃避责任的人,这件事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地略过。   姬扬自方才就沉默着,直到这一刻宫雾走向对方,才出声打断。   “小雾。”   “你不要勉强自己。”   严方疾意识到自己可能太热情了,连忙解释道:“当然当然,严某绝没有逼迫的意思!”   “哪怕小宫姑娘不愿意,严家也会上下铭记恩情,不会有任何怠慢!”   宫雾没碰到过这种邀请,求助般看向师父。   涂栩心耸了耸肩。   “反正是义父,大不了先处处看,不行就拜拜呗。”   “你如果能多个可靠的肩膀,那是好事。”   涂栩心活了一百多岁,样貌仍自行停在二十六七岁,自身玩心未泯,带孩子一向很潦草。   他清楚,从各种意义上,严方疾都靠谱沉稳更多,样貌也很适合喊声爹爹,很能给小姑娘安全感,以及实实在在的又一重保护。   ……虽然辈分上有点乱糟糟的,问题也不大。   宫雾怔了很久,试探着喊了一声义父。   严方疾登时笑得不行,连声答应。   温馨气氛里,花听宵举手打断。   “等一下,我们好像忘了件重要事情。”   “小雾——今晚到底是活着还是死着回去?” 第24章   -1-   苦思冥想的间隙里, 花听宵看向宫雾,不信邪地又问。   “那个,你真的不是吃了什么圣僧的肉, 然后体质突变了吗?”   涂栩心抡巴掌抽他:“听话本听多了吧你!”   宫雾忍着笑摇摇头, 身旁的严方疾忽然有了主意。   “说起来, 我们为什么会怕这个消息?”   “因为她不会死。”花听宵不假思索道:“世上海枯石烂, 花开花败, 均有定数。”   “宫雾现在这幅样子, 像是跳出轮回之外, 让我觉得有种陌生诡异的不舒服。”   他说话坦诚,哪怕用词太直接了些,倒也不算伤人。   严方疾把注意力放在这句话上,凝神道:“但是,这仅仅是你看事情的一个角度。”   “就像毒草可以救人, 人参可以杀人, 我们如果用另一种方式去引导其他人看待她, 效果可能会截然不同。”   涂栩心愣了下, 暗道这种事果然不能靠他自己一个人苦思冥想。   师哥看着像老古板,关键时刻脑子很灵光哎。   “外佛有涅槃之语,古经有不老仙草, 这些可都是祥瑞。”   严方疾肃立窗畔, 确认前后都无隔墙之耳。   “雾儿是被你收入谷中的孤儿,身份难以追溯。”   “如果要隐瞒此事,就算这一次能勉强应付众人之口,今后可能还会有许多次类似的事。”   “不如把她当成月火谷的福星, 抢在旁人前把此事定性。”   他说到这里,仍摇一摇头:“但这些都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到底怎么办,也要尊重雾儿的意见。”   宫雾叹气道:“福星就不必了,树大招风。”   可这样的事情,必然会闹出风言风语,任谁也控制不住。   严宫主做事谨慎,当晚亲自送他们一行人回了月火谷,但用得是一顶极宽敞且遮光的轿子。   他并不放心,把轿子又多施了一层防护,确保任何弟子都不会透过灯火看清里头坐了几个人。   这轿子入谷后不作停留,一路快行至师祖处,就连下轿时也是由他亲自屏退众人,不让任何侍女弟子留下。   前后经过一说,老师祖披着寝衣深深点头。   “就这么办。”   师祖位至登仙,但也从未见过这般奇异的事情。   等昙华宫三位回去以后,他留下严方疾夜谈许久,仔细确认了诸般细节。   翌日清晨,事情便悉数传开了。   “你们听说了吗?!咱们谷里出了个贼牛的弟子!!她居然——居然不会死!!”   “让我说让我说,而且,又又又是昙华宫!!”   “啊……昙华宫怎么会这么好,我也想去昙华宫。”   “真的不会死?!骗人的吧?我才不信。”   “几个师尊都亲眼看见了,我师哥也看得真真的,她为了救严宫主被贺兆离三箭穿胸,今天一大早不还在昙华宫扫地呢?”   “放屁!这世上哪里有不会死的人,不会死还修个鬼的仙啊!”   事情发酵变化的实在太快,情况也远远超过他们几人的预想。   风声一放出去,谷内弟子快速分成两派。   一派是欢天喜地型。   有人感慨太好了今后谷里有新靠山,不会被魔界的人欺负抢东西了。   有人跃跃欲试,觉得既然宫雾那么个不起眼的小姑娘都能突然得道,他肯定也能行。   也有人就是单纯跟着骄傲,感觉自家仙门都增了不少光亮,今后碰见别派弟子也多了个谈资。   而另一派人则是打死不信。   ——她绝对是变了个戏法!   哪怕是她在他们面前吞剑自尽再活过来,他们也不信,什么死法都统统不信!   肯定是涂师尊逗人玩呢,谁信谁是傻蛋!   宫雾听到相关议论的时候,一口茶喷出来。   “我为什么要去他们面前自尽啊!”   事情走到这一步,反而比预料的要好走很多。   当天中午,严方疾宴请各宫赴宴,一庆师兄弟和徒弟们都平安归来,二贺祸事暂缓钱款厚赔,第三便是要公开认下宫雾这个义女。   老爷子做事雷厉风行,当着大伙儿的面把儿子叫出来。   “严札,给你妹妹磕一个!”   如果不是她,你爹现在已经魂归地府,不得善终了!   严札亮堂堂地哎了一声,一个头磕得倍儿响。   宫雾憋不出话来,实在受不住这一跪,冲过去把人赶紧扶起来。   严家独子严札,时年十九岁,一度被传是涂栩心祸害在外的私生子。   他性格跳脱到跟亲爹像是没什么关系。   严方疾自入谷时就刻板守规,做大师兄时严于律己也严于待人,自己犯错了往往第一个罚自己戒尺,打得半点不留情面。   严札反而生性爱笑爱玩,从小跟着涂栩心到处捣蛋,不是下河摸鱼就是上树掏鸟,天天回宫太晚被亲爹训得上下六宫都能听见。   后来严老爹找到了治他的办法,便是只要这小子犯错就罚他跟着自己寸步不离的过一天。   他授课严札就跟着听课,他悟道严札就得跟着打坐,搞得小孩叫苦不迭。   老爷子也有苦衷。   “你娘这才去世几年,我要是把你养歪了,将来黄泉之下怎么有脸见她!”   这话一出,小孩很是安分了几年,再见到涂师叔也只敢悄悄眨眼睛打招呼。   谷里气氛总是友善热忱,故而各宫都往来频繁,小孩们自幼互相认识。   姬扬小时候脾气臭性格倔,不怎么跟其他人一起玩。   涂栩心前后已养出两个闷葫芦,怕宫雾也是这个性子,早早带刚会说话的她去认识各个哥哥姐姐。   “这是你严札师兄,记得名字了吧?”   严札抓着只蝈蝈,正在薅人家翅膀玩,很响亮地喊了声师妹好。   宫雾呆了半天,等人家走远了才拽师父衣角,声音很奶。   “师父,为什么有人名字叫炸?”   “呃,怎么解释呢,”涂栩心挠头:“这个字不是爆炸的意思,是……呃,我也不知道,你就记得这么叫好了。”   以至于宫雾在十四岁之前都一直管这师兄叫炸炸,还觉得严宫主特别酷。   ——得是什么性格才会给自己儿子起名叫炸!   直到后来宫雾在正式收徒仪式上看见这人名字的写法,才明白他爹并没有希望他炸穿四方。   但是有些联想已经来不及改了。   宫雾:“炸师兄好。”   严札笑道:“现在不该叫师兄了。”   严方疾嗤了一声:“你还没给人家改口红包,柳风凭什么喊你哥哥。”   宫雾:“我不是这个意思!!”   严札噢噢两声掏出早已备好的厚重红包,双手递到她面前:“一块灵玉环佩,不成敬意!”   严方疾这才点点头,招手道:“把本座的礼物抬过来。”   登时有一列弟子吭哧吭哧搬来了九个红木箱子,里面各装着绫罗绸缎、灵宝首饰、典册秘籍,以及各种修仙练功必备之珍品。   看这架势不像要收女儿,倒像是准备嫁人了一般。   涂栩心喝了杯热酒,感慨道:“那什么,你还缺干弟弟吗。”   “去你的吧。”严方疾给他把酒倒满:“你从小到大没少吃我夫人做的饭,有啥区别。”   一趟家宴吃得大家都喜乐融融,唯有姬扬神色淡漠。   但他是公开的无情道弟子,这样反而才显得正常。   宫雾注意到他全程没怎么动过筷子,心里留意了,等散会之后才回昙华宫找他。   方才她一现身,几十双眼睛都在观察这传说中死而后生之人的举动。   像是好奇,像是揣测。   但此刻都不再重要。   ……师兄好像生气了。   宫雾在昙华宫里四处都找不到姬扬,凭极轻微的响动才发觉库房里有人。   “师兄?”   她寻了过去,发觉送贺礼的弟子刚走,留九个箱子和青年一并在黑沉沉的库房里。   姬扬平缓道:“我给你准备些东西,方便你过去住。”   “哪有这样的事!”   宫雾冲过去把被褥什么的塞回架子上,偏偏个头不够高,踮着脚努力往上顶。   “我又没有要去牡翼宫,师父都说了,等他嘴馋的时候带他过去蹭蹭饭,其他的事我都没有答应过!”   姬扬淡笑:“这样啊。”   他并不伸手帮她,任由小个子姑娘很费劲地把棉褥塞回架子里,袖手旁观着不说话了。   ——一看就是需要哄。   宫雾难得吃了十成饱,饭劲上来有点晕乎。   她牵着他袖子,小声道:“溯舟师兄,我错了嘛。”   “以后我努力少死点,就算是为了修行,也争取死得不痛不痒,又快又好。”   姬扬把头偏开。   “我们不熟,不用讲这些。”   宫雾厚着脸皮逗他。   “师兄其实是心疼我了,对不对?”   姬扬叹气。   “你去找别人闹。”   往常她撒娇耍赖几回,姬扬基本也就默认这事翻篇了。   但今天这些小招数都不太好用。   宫雾一时情急,从身后把他抱住,脸埋在人家后背臊得发烫。   我才十六,抱自家师兄不算犯忌讳吧!   “师——哥——”   姬溯舟怔了片刻,想拽开她的手,又顾忌着没去碰,声音里终于露出几分困窘。   “你松手。”   “那你还生不生我的气?”   “……”   宫雾把人抱得更紧了,心想师父看见了肯定会欣慰地说声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那我就不松!”   姬扬冷声道:“以后严札跟你发脾气,你也这样抱他?”   “你从未喊过我一声扬师兄,反而一见面就喊别人名字。”青年看似温和地提醒重点:“如此看来,送走也罢。”   “谁叫他名字是炸啊。”宫雾努力忍笑:“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好笑?”   她一边搂着他,一边把前因后果一讲,姬扬这才道:“你松开我。”   小姑娘依言松手,然后被结结实实地敲了一下脑袋。   “啊!”   -2-   消息很快就传到霸鲸楼和知白观的耳朵里。   两方属于是刚跟着月火谷捡了个便宜,在金烟涡的休战合约里划走不少好处,骤然被这消息劈得五雷轰顶。   他们强摁着消息寂静了几日,连在认亲喜宴时都没有流露异样,然后找了个时间一齐去见月火谷的老师祖。   昊乘子正打算亲身致谢,送他们出谷,没想到迎头便被为难。   “老仙尊,我们敬重您德行高尚,劝您对这异象多做管束,不可再放她出谷。”   知白观的人神情冷峻,眉头紧皱:“她未升仙便不死不灭,可见有多妖异奇怪。”   “恕我直言。如果是我观门下出了这么个异样的弟子,我必然要将她关押紧锁,避免横生枝节。”   老师祖没想到他们前来不是为了辞别,而是为了宫雾,笑意淡了很多。   老人坐回主位,不轻不重地反问道:“这孩子性子淳朴温和,你们如妖魔般防她捆她,不怕把人引上邪路,逼她成魔?”   有霸鲸楼高阶弟子再忍不住,出声反驳:“就怕她是魔界送来的妖孽,天生坏种!”   汅惟道尊立刻打断道:“不得无礼!”   昊乘子到底救过他的命,他不会对此事太过为难。   可霸鲸楼人多口杂,哪怕汅惟道尊有意压住风声,也堵不住各路弟子的悠悠之口。   “你们的意思是,我必须把她关起来?”   “至少不能再允许她踏出山谷一步,始终留在你们的势力范围内。”   知白观的道人冷声说:“我知道这听起来不近人情,可她的死而复生,是否会像那妖异眼病一样,其实是借别人的命自己还魂?如果不是,代价另是什么?”   “天下如果有这样的好事,怎么会从古至今都无书记载,唯有她一人这般妖异?”   “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危,她都不能再死!”   昊乘子深深饮了一口茶。   “沉水,唤两位宫主过来。”   涂栩心和严方疾赶来的时候,两路人仍在据理力争。   知白观的意思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宫雾出身不明,又能数生数死,搞不好是魔界送来害人吸命的毒物。   霸鲸楼里意见不一,虽然有汅惟道尊努力安抚众人,但也无济于事。   毒物两字一出,严方疾声音变得很冷。   “慢。”   “连我这个义父都不知道,她曾经数生数死。”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知白观道人先是一愣,交头接耳几句,坚持道:“人都这么说!”   “先不谈你们说的这些。”涂栩心翘着二郎腿,抿了一口茶道:“多谢诸位出手帮扶,但我谷一个低阶弟子的事,应该不劳诸位烦忧吧。”   “她白天扫地,晚上读书,是碍着谁的眼了吗?”   “那都是障眼法!”知白观的均悉道人怒道:“我们是在提醒你们,不是在为难你们!”   “现在不对她严加看管约束,将来她一不小心又死了,可能就有无辜性命——”   “可能。”涂栩心重复着这两个字:“你自己编了个可能,逼着我们信,合理吗?”   严方疾颔首应和:“至少严某亲眼目睹过,宫柳风姑娘心肠仁义,且为我谷带来诸多好事。”   “她猝然中箭时,既没有任何弟子暴毙而亡,事后也没有任何人身有异样。”   “贵派远虑是真,但也至少拿出几样靠谱的证物,好让我们予以配合。”   均悉道人急了:“还要什么证据!这世上有人不死不灭吗!!”   “反常就一定是坏事吗?”严方疾盯着他的眼睛。   “麒麟极少下临人世,倘若出现在你面前,你也要硬说它是不祥,一剑杀了不成?”   “你——你这是胡搅蛮缠!”   眼见知白观的人吹胡子瞪眼,汅惟道人试图大事化小,和几句稀泥了事。   可没想到,他身边那个高阶弟子不依不饶道:“野火燎原,不可放纵。”   “你们若是一意孤行,养虎成患,当心祸害了整个月火谷!”   “高登云!你住口!”   涂栩心微笑着看向汅惟道人:“霸鲸楼的规矩,是徒弟压着师父说话?”   “我师父乃是汱华仙尊。”那名唤高登云的男子双手虚空一拜,掷地有声道:“我也是得他授意,替他前来监督一二,遇到这样的事,我当然要管!”   昊乘子沉默多时,微微摇头。   “老朽不会干预弟子取舍。”   “这孩子便是有心游历四方,也是她的自由。”   高登云眼睛狠狠盯着他们,又看向知白观,已是怒了。   小门小派,不懂规矩!   有他们这群为老不尊的在前,难怪会生出这样多的妖异祸事!   “你们若是执意护着她,今后月火谷再有端倪,恐怕没人敢再出手帮扶!”   这话一出,已经是明面上的威胁了。   知白观的人不住摇头,同样像是被辜负善意一般,扼腕叹息不止。   “明年元贤仙会,月火谷未必还能登堂入室。”他冷声道:“纵容妖孽,不束不止,又与金烟涡那众浑浑噩噩的蠢货有何区别?!”   汅惟道尊脸色大变,一巴掌扇上去,打得极响。   “在我救命恩人面前,容得你这样放肆?!”   涂栩心冷冷看着,严方疾已是面沉气敛。   老师祖心知无法谈妥,挥袖起身:“送客吧。”   三方不欢而散,就此别过。   霸鲸楼和知白观的人走时均是明确表示,既然月火谷拒不配合,这件事他们便不会保密,任凭天下人评说议论。   至于被扇了一耳光的高登云,连霸鲸楼的吞山鲸都不肯再进,当场攒着一股子怒气御剑疾走而去,怕是先人一步告状去了。   老师祖目送两路人离开,站在山谷入口久久未走。   “……山雨欲来啊。”   涂栩心低声认错:“是我反驳的太直了。”   “如果当时虚与委蛇,哄着这些人的面子……”   “不可。”严方疾否决道:“让一步,避一世,越退越被拿捏要挟,恐怕反而中了那些人的下怀。”   老师祖转身看向涂栩心:“宫雾的身世,转生庵那里还查得到吗?”   严方疾想起那段旧闻,一脸嫌弃:“转生庵不杀过来都是好事。”   老师祖愣了下:“你连尼姑都能得罪吗?”   涂栩心捂脸认错,被结结实实连揍好几下。   “你啊!你啊!”   “师祖您年纪大了打人可不行啊!!”   与此同时,宫雾正在修剪花圃里的杂枝。   有六珈宫的弟子小心翼翼找过来,先是扶着门沿往里头看,嘘声引她注意。   “小雾!你那豹子在吗!”   “睡了,怎么了?”   “那寂清师尊在吗?”   “他有事去找老师祖了,”宫雾纳闷道:“你到底找谁?”   “找你,”小弟子摸了摸后脑勺:“我们师尊找您过去一趟。”   “好,这就来。”   宫雾隔着屏风和闭关练功的师兄打了声招呼,跟那弟子一同去了六珈宫。   比起冷冷清清的自家宫里,此处收了数十个弟子,到处都能一眼望见好几个人,让宫雾有些不习惯。   大家看见她也是一愣,有的小声打招呼,有的甚至露出崇拜又惋惜的奇异目光。   宫雾无暇辨认不同表情的背后含义,快步进了主殿。   程集坐在主位,快速让她免礼入座,吩咐弟子上茶。   六珈善医,云藏善毒,弟子们也是在开蒙之后各随喜好拜入门下,深行自造。   此地药修众多,白日里不点焚香也有清苦的药香味,且每一次来都不一样。   “东麓师尊这次唤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程集酝酿了一会儿,把她离开之后的事如实道出。   “你那小豹子……胃口稍微大了一点。”   宫雾从金烟涡回来,在矮松下碰见它呼呼大睡,像是没有出去过,也就摸了摸毛没有多管。   程集一提醒,她倏然而惊。   “它去膳房偷肉吃了?!”   程集笑容很勉强:“它……溜去山外,杀了十几只羊,咬死了两只耕牛,还险些伤人。”   “除此之外,谷里的孔雀也差点被吃,还好飞得够快。”   宫雾登时困窘地起身连连道歉。   “对不起!我不知道前两日有这些麻烦!是我没看好它!”   “不着急不着急,你别行礼,”程集也有些惶恐地起身拦她:“我都料理好了。”   许久以前,宫雾为她挡了一刀,在她面前失血过多而死。   程集一直都记得。   她性格内向腼腆,不善表露真心,平时说几句感谢的话都会脸红,没法像严方疾那样豪迈地收人作义女。   但至少料理这些小事还是可以的。   “那几家农户,我已经赔付好了钱款,帮他们重新买了牛羊。”   “你那豹子,我引回昙华宫后喂了些安眠的草药,让它多睡些时辰等你回来。”   程集说到这里,又有些局促地摆摆手。   “我不是要夸耀自己做了什么,就是想让你放心。”   宫雾同样愧疚自责,把这豹子的来历仔细讲了,纠结道:“我不忍心杀它,但也不想看它滥杀无辜。”   程集仔细听完,微微松了口气。   “既然它有灵根,留着不是坏事。”   “你如果引它向善,教它道理,便是飞禽走兽也有开悟的时候。”   她说话温柔,不急不缓的声音很能安抚人心。   宫雾怔住:“您是这样想的?”   程集温和道:“诸天神佛各有坐骑,它将来听命于你,乘着你四处为善,一样是积了功德。”   “既然它有灵性,能听得懂你说话,你更要珍惜这段缘分。”   小姑娘再回昙华宫时,有些愣怔出神。   “宫花橘!过来!”   恰巧姬扬推门而出,见她领着豹子往外走,问道:“你要去哪?”   “带它出去道歉。”   “……?”   -3-   有灵契在,这豹子并不用牵绳便会听她命令。   但为了让沿山的村民安心一些,宫雾还是拿锁链拴住了它的脖颈,先牵去六珈宫再次致谢,以及问清了它咬死牛羊的具体地方。   小姑娘深深鞠躬时,豹子本是满不在乎地把头扭到一边张望旁处,却被灵契压着脖颈被迫弓身向下,和主人一起弯腰认错。   它有些烦躁地低吼起来,偏偏身体不受控制。   宫雾以灵力强压着它,直到橘豹彻底安静以后才松开钳制。   程集看了一眼日色,叮嘱道:“早些回来,不要让我和你师父担心。”   “嗯!”   于是山上多了一道奇异的景象。   有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牵着一只花豹漫步远行,那豹子闷闷不乐地晃着尾巴,但奇异的驯服于她。   沿路有插秧浇水的农户瞧见他两,都纷纷诧异地看了许久。   道歉并不简单。   统共七家农户受了损失,但四家都闭门不见,隔着院门远远地叫他们赶紧走。   也有农夫破口大骂,把大瓢脏水泼到他们身上。   “老子养了好久的羊,还有刚生下来的小羊羔子,眼睛都没睁开就断气了,你知不知道!”   宫雾同豹子被浇了一身腥水,仍摁着它鞠躬道歉。   “对不起,以后我会管教好它。”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疯了吧,养什么豹子啊?!你当你是皇帝不成!”   橘橘瞪着眼睛看她的反应,被牵走时还在仰头看她。   直到七家农户都道歉完,宫雾才牵着他返回山谷,一扬手把铁链取了。   “橘橘,你是豹子,吃肉天经地义。”   豹子很缄默地走着,不再发威式地低吼。   “你可以吃豺狼虎豹的肉,吃凶恶坏人的肉,路边如果有山匪劫掠钱财,你把他全吃了都行。”   “但是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你明白吧。”   “哦对,”她擦了擦头发上滴落的水珠,又想到一个办法:“夜鸩山离这里不远,你将来跑步快了,可以溜达过去放开了吃。”   “但是那很危险,你过去了可能受伤。”   说起夜鸩山,她在回来之后还记着那个大和尚,问过他的下落。   杜韧师姐说他早早走了,但是留了三枚纯白银杏叶子,说今后山谷里有任何事要求助,都可以凭这个去大无相寺见他。   一走神的功夫,花豹不知从哪叼来一只野兔子,拿头顶了一下她的手,似是询问。   “吃吧。”宫雾停顿片刻,又道:“你省着点,别把全山的兔子捉绝了。”   豹子跟吃小糕点似得两口咽了,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   翌日清早,昙华宫门前传来一声惊叫。   “我的——老天爷——”   “有人没人啊!!快点出来!!”   “熊!!是熊啊!!!”   宫雾来不及换寝衣,冲出去时比早起的师兄慢一步,一眼就看见庞然大物堵住门口,身上还冒着热气。   豹子趴在山熊旁,打招呼般摇了下尾巴。   姬扬深呼吸着开口:“也……不算出格。”   熊已经死透了,就是不知道它是怎么给拖过来的。   宫雾艰难道:“你想吃这个?”   豹子点头。   “慢!!”旁宫弟子出声道:“雾雾!我能不能蹭点熊的指甲入药!”   “哎哎,我先来的!”   “雾雾!!熊皮能不能分我一点!”   “三师兄,快回六珈宫叫人,这里有刚断气的熊诶!!我活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熊!!”   没过多久,大半个月火谷的人倾巢而出,大清早把昙华宫前的走道堵得结结实实。   “真是一整头熊?!”   “怎么弄来的,眼珠子还剩下吗?!”   “宫雾宫雾!你能不能帮我们弄头狼回来!”   涂栩心本在睡懒觉,被吵得实在没法睡,披着外套一出去,发现各宫的人都拿着刀聚在门外。   宫雾被姬扬押回去换衣服了,暂时还没回来。   几个弟子吵来吵去,有的不小心撞了下熊旁边的豹子,有记得说对不起。   豹子晃了下尾巴,表示原谅他了。   “我们先来的,早就说好了要用这块儿入药!!”   “你跟谁说好了!我上个月还帮小雾扫过晒药庭呢!”   宫雾匆匆换好衣服,看见门前人越来越多更是头大,拍了拍豹子的脑袋道:“我们先把它抬进来,可以吗?”   豹子听话的起来了。   不过多时,场景变得更是奇异。   两排人手持药匕有条不紊地开剖分解,将皮肉神经脂腺一样样的分开,连指甲都仔细擦净。   而肥厚熊肉也一并被捎带着切下来,还给顺手片好了放在食盆里,递到豹子面前。   橘橘来者不拒,给一碟吃一碟,给一盆吃一盆,眯着眼任由姑娘们摸他下巴。   宫雾害怕出什么意外,一直守在近处,听见呼噜声时警告性瞪向它。   “无事无事,”六珈宫的师姐笑道:“我家养的花猫也喜欢这样呼噜,这是舒服高兴的意思!”   花听宵同样喜欢懒睡,来迟一步连声道亏了亏了,一挽袖子冲进人群里跟着忙活。   “脂腺是这样剥的吗!”   “上课到底竖着耳朵听了没有,这刀子下的是要做乱炖呢?!”   也有人在悄声感叹。   “你们知道寂清师尊养的灵鹿吗……先前就是叫熊半夜给抓伤了几只,当晚就死了!”   “这儿原来还养过一群鹿?!”   “可不是嘛,后来他把鹿都送人了,自己留了一只,闲得发慌又去收徒弟了。”   熊肉又硬又柴,并无多大药用。   弟子们联手把所有骨头都剔得干干净净,肉一丝不落地全部喂给橘橘吃。   豹子很宽心地把熊皮熊尾都让给他们,双方相处很是愉快。   等一群人送走之后,宫雾才长松一口气,给沾了血迹的地砖泼洒清水。   豹子圈着尾巴蹲坐在她的近处,好奇地看她在做什么。   “宫花橘。”   一被叫大名,豹子打了个激灵,怕她又要罚自己鞠躬。   宫雾欲言又止,只拍了拍它的脑袋。   你别某天清早把大毒鲵扔过来。   拜托了,谢谢。   热闹散了之后,涂栩心又回去补了一觉,下午把两个徒弟叫到了一起。   “有个事,咱们得聊聊。”   姬扬已听闻有关知白霸鲸的风声,敛眉垂眸着等他宣布此事。   宫雾还在尝师兄泡的茶,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涂栩心伸手一指宫雾:“你看,她都快要进开阳境了!”   姬扬&宫雾:“……?”   还真是。   宫雾虽然身至瑶光不足半个月,但已经以极快的速度,从瑶光九品跃至一品。   正如姬扬先前那样,她在金烟涡又死一次之后,周身泛起月晕般的光泽,只是自己浑然不觉。   涂栩心看得惋惜又欣慰,摇摇头道:“我得多吃几碗长寿面,争取将来能去天上看你们。”   宫雾反应慢了一拍,后知后觉地用灵视看自己双手,惊诧地啊了一长声。   “师父,我居然快进开阳境了!”   涂栩心抹眼泪道:“你不要讲了!”   “我都不知道……”小姑娘很恍然:“活过来以后,一堆事乱糟糟的,我根本没顾上来。”   “你还没有升,”姬扬冷静地说:“需要破境。”   “师父今天叫你过来,是为了教你这件事。”   涂栩心终于被提醒正事,嗯啊一声,严肃道:“对,我叫你师兄来,是想一起陪你破境。”   当下此刻,宫雾已是灵海满溢,处在破阶晋升的边缘。   可她还需要再被推一把才能突破瓶颈。   “世间破境,主流三法。”   涂栩心严肃地举起一根手指头,仔细讲课。   “第一种,就像你师兄那样,在激烈交手里贯通灵窍,有所大悟。”   “不一定。”姬扬摇头:“我那日亲手杀了她,无情道心亮了一痕。”   “——哎这样吗?”   师父强咳两声,又竖了一根手指头。   “第二种,是闭关悟道,自除心魔。”   “像你师兄这种无情道修,心魔会有很多,随便打个坐都能碰到。”   说到这里,涂栩心很惋惜地敲了敲宫雾的脑袋。   “你脑袋里空空荡荡,我觉得难。”   宫雾捂着头小声道:“我还没试呢。”   “第三种,就是凭借秘境的助力。”涂栩心掏出罗盘,推到桌子中央:“各类秘境皆有裨益——除了平平。”   他这个天下第一倒霉蛋,每年能摇到其他秘境的机会少之又少。   好不容易摇着一回,还是大凶之中的大凶,断然不可能冒着性命危险进去试。   “所以……小雾,你怎么选?”   宫雾正襟危坐,已有打算:“闭关。”   我想亲眼见见,我的心魔长什么样。 第25章   -1-   闭关三日, 第一感想是睡得真香。   宫雾把心法口诀都记得很牢,本来都做好了跟心魔决一死战的打算,一入定后便放松下来, 灵息运转大小周天, 睡得很是安神。   至于什么心魔, 确实没见着。   第一日睡了大半天, 已然有点饿, 但还能静下来继续辟谷悟道。   第二天便是纯睡觉了, 还开始做许多个梦。   师父师兄都亲口说过, 倘若得见心魔,会是许多诱惑逼她抉择或逗留,不可能是某一段记忆的完整复刻。   可惜,做梦和历练破阶沾不上关系。   第二日的梦,让她又回到尚未觉醒前的平凡日子。   “——宫雾!来扫地了!”   她是无数不开窍的弟子之一, 本分地做工干活, 为那些得道修仙的弟子们铺平道路。   师兄师姐们闻朝舞剑时, 她在洒扫门庭。   师弟师妹们相继欢喜地正式拜师时, 她在晾晒药草。   但事实是,开悟晋升的总是少数。   榛苓宫和绵德宫里合计收了上千名弟子,每满十八岁放出一批, 再不断填满空额。   每年能脱颖而出的低阶弟子, 不过数十人,可谓百里挑一。   许多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十七岁都没有摸到隐元边缘,已有绝望之感。   “我也想修仙啊!我要成仙,我要长生, 为什么就是不开窍!!”   “我不想出去过普通生活,我想留下来, 我要去六珈宫,拜东麓师尊做她的弟子!!”   “榛苓宫实在太挤了,我好讨厌睡大通铺,本闻由鹅君羊8一48一⑥⒐6伞每日更新最新完结文什么时候才能升上去有自己的房间啊……”   在这样的混乱情境里,不得志的弟子们每每看到宫雾,都会露出由衷的羡慕眼神。   她的命真好。   别的弃婴都是被捡去了绵德宫,慢慢抚养着学会说话写字。   大家都是挤着凑合着住在一起,可她能和她师兄独享整个昙华宫。   宫雾每日晨时问安以后便去绵德宫听课悟道,晚间再自行回去沐浴睡觉,如此过了十五年。   她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   别的师弟师妹都在争抢着分同一个馒头,可她有师兄亲手煮的龙须面,还随时可以去找师尊问功法的细节。   可她也好渴望能破阶升上去。   她不想做累赘,做米虫,她想成为昙华宫的骄傲,能挺起胸面对所有人。   每年最折磨人的时候,第一是年满放山的二月,第二便是收徒的九月。   为了予人温饱,月火谷都是过完年等天气稍暖和了,再把成年的弟子们送出谷外,让他们凭行医种药的本事自谋生路。   而秋收时刻,所有得幸开悟的弟子会被统一梳理名册八字,和心仪的师父两厢议定后,统一举行收徒仪式。   有一年,送走的人特别多。   两三百个平庸普通的弟子深深望着山谷,不住地对着他们挥手。   “再见啦!”   “加油!你们一定要留下来!”   宫雾当时十一岁,紧紧牵着师兄的手。   师父闭关的那五年,是他们两最难熬的五年。   她陷在惶恐自责里,一句话都不敢说。   “你一定会留下来的。”少年姬扬扣紧她的掌心:“一定会。”   收徒时,场面只会更加让人内心徘徊。   数十个新有所成的弟子们喜气洋洋地站在高台上,不仅有六宫为他们大摆筵席,还有师祖亲自出来祝贺扶顶,为他们戴上象征福德灵华的紫兰手串。   从她开始有好胜心的七八岁起,每一年,每一年她都在这些盛大回忆的角落里。   编织花串、擦洗碗碟、摆放供品、烹饪菜肴……   前前后后,大约这样煎熬了八年。   始终不成,如何都不成。   每年过生日时,她心里的希望都灭一寸,渺小愿望越来越模糊。   我好想留下来。   我好想成为那个不一样的人。   梦在饥饿里倏然中断,宫雾晃了一下,发觉自己打着坐睡着了。   她揉了揉脸,仰头望见月色如水。   也许是听见了调整坐姿的动静,守在屏风外打坐调息的涂栩心慢悠悠说:“醒了?”   宫雾心虚道:“师父!”   “我都听见了。”涂栩心打了个哈欠道:“呼吸绵长成那样,睡得挺香啊。”   她强笑一声,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我坐了两天,实在没看到什么。”宫雾隔着屏风低低道:“好像闭关是没什么用。”   “饿了?”涂栩心爬起来:“走吧,去小厨房。”   “不太好吧?”宫雾踌躇着没动:“不是说闭关都得三天起步,我这还没到时辰。”   涂栩心揣着袖子道:“那你再睡会儿?”   小姑娘麻溜起来:“实在睡不了了。”   连睡两天,像是把这辈子缺的觉都一口气补完。   姬扬已去睡了,但厨房温着他亲手做的面,大致是灵力加持的缘故,面不坨不糊,完全像刚做出来的一样。   去小厨房的路上,宫雾讲起自己的旧梦,缓步跟在师父身后。   “每次一想到以前,真觉得害怕。”   “看着好朋友们一个一个离开,或者目睹身边的人突然升到新宫里,只留我一个人停在原地。”   “那时候……真想竭力抓住些什么,不想认命。”   涂栩心脚步停顿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宫雾发觉了什么,止住话题。   师父,修仙的寂寥也是这般吗?   你会不会想念飞去天上的师姐?   次日一早,姬扬晨起练功,瞧见师徒两在厅前等他。   一人在吃糕饼,一人在喝茶,显然是半夜没睡。   姬扬明知故问:“打坐好玩吗?”   宫雾长叹:“不适合我。”   “你简单吃点,我们掏罗盘了。”涂栩心拍拍桌子:“早点去早点回,晚上还要去老严那蹭饭。”   姬扬快速料理完,三人围坐在桌边,一齐掏出各自的嵌宝八花罗盘。   涂栩心手里那只明显被盘得发旧了,花纹都有些褪色。   “今日太阳不错,适合出去踏个青。”师父敲敲桌子:“来,三,二,一。”   三人均是双指合于印堂前,拾灵倾注于盘。   寂静里,三个罗盘的指针开始疾疾旋动,忽左忽右。   涂栩心手里那只率先停下,指针落在白雀花前,判词为「平平」。   姬扬和颜悦色道:“确实适合单纯踏个青。”   某人臭着脸把磁盘掀旁边去了。   “不中!”   宫雾忍笑道:“师父,是不是你手上那个太旧了,不灵呀?”   “这是第十七只。”涂栩心撑着下巴道:“明儿我就去弄个新的,还就不信了。”   接着,是宫雾面前的磁针缓缓停在水仙花畔,判词为「幻海」。   “有了!”涂栩心支棱起来:“嚯——呵!”   又过许久,姬扬面前那只罗盘才停在金茶花前,判词为「珍异」。   今日他两各有灵缘,还都是稀奇物。   八花之中,最稀奇的便是这「珍异」,居然叫他们给碰上了!   宫雾仔细看了看两方结果,好奇道:“师父,世上真有金茶花吗?”   “听说在桂州兰山一带。”涂栩心懒懒地说:“就算有,肯定也被皇帝老儿给圈起来了,我们未必能碰得见。”   他用指尖点了点她面前这只罗盘。   “今日考一考你,水仙的药性是什么?”   宫雾没有多想。   “清热悦神,解毒辟秽。”   “毒性呢?”   “……麻痹痉挛,昏睡虚脱。”小姑娘反应过来:“难怪它被绘在幻海两字的上面。”   “不过,幻海里头是什么?”   “是梦境。”姬扬垂眸道:“或真或假,但幻心沉海。”   “听说,有许多人会在里头遇到一场美梦,难以离开。”   “此话不假。”涂栩心抱臂道:“我有一哥们,以前四处重金收购幻海秘境,为了找到他的亲弟弟,救人出来。”   宫雾啊了一声,重点听错。   “原来秘境还可以卖?”   “溯舟手上这个珍异秘境,可以在黑市卖到上千黄金。”涂栩心笑了一下,又叹息道:“我那朋友,后来真在秘境里找着了弟弟。”   “他那弟弟在梦里做了纵横天下的皇帝,已经娶了三宫六院,连孩子都生了一大把。”   “他哥哥无论如何都劝不回他,那人宁可死在梦里,最后不了了之。”   俗语里的黄粱南柯,大多如此。   “居然有人宁可活在梦里。”宫雾纳闷:“梦里一切都是假的啊,他不要他的父母亲友了?”   “哪还顾得上这些。”涂栩心总结陈词:“所以,轻易不要进这个秘境。”   “排除这个以后,咱们就只剩溯舟那个可以去了。”   “慢。”姬扬忽然开口:“小雾,你手上的这个,留一下。”   “等去完珍异以后,我打算进去试一下。”   师父皱眉道:“你可想好后果。”   “嗯,我想试试。”   “行。”宫雾把自己的那一只罗盘小心放好:“那,我们走吧?”   三人略作收拾,各自带好佩剑鹤伞,由姬扬以灵力点画成阵,掐诀燃咒。   不过多时,空旷厅堂前涌出一阵淡金色雾气,好似日照浪川般璀璨生光。   涂栩心赞道:“真是漂亮!”   他率先踏进烟雾深处,不过多时,从烟雾底下伸出半只胳膊出来。   “小雾,你扶着一点,下头很高。”   宫雾临时有点紧张,虽然蹲着接过师父的手,一落脚下去还是踩空了,冷不丁落进师父怀里。   涂栩心哎哟一声,把小徒弟仔细放好。   “你吃胖了啊。”   “师父!!”   涂栩心又踮着脚伸手,大大方方道:“来,溯舟,师父抱。”   姬扬:“……你走开。”   涂栩心登时将手收回去,捂回怀里:“罢了我伤心了。”   姬扬坐在秘境边缘,试探着跳到地上,落得很稳。   他们此刻才看向眼前事物,均是惊叹出声。   寻常世间,绝无此逸仙之景。   -2-   他们三人均是立在绿茵草野之上,但地形很是独特。   准确形容的话,是站在一个环形孤岛上。   背后是江流涌动,渺渺烟波里看不见远方的岸。   而他们的面前,是由水潭环绕的玉露梅林。   寻常梅子均是枝叶澄碧,熟透了会转成深黄泛红,咬起来仍能酸掉牙齿。   梅子能止咳化痰,保肝利胆,平日既可做成零嘴儿,也能当作一味药。   但在世外之地,有一种极稀有的玉露梅树,叶子深青,果子好似金玉。   取它做药,哪怕仅仅是用些枝叶,都能缓释肺痨咳血之症。   如果能取到几枚新鲜的果子,那更是赛过人参灵芝,大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每年师父跟着师祖去夜鸩山里采药,都会把战利品取来给两个徒弟瞧一瞧新鲜。   宫雾只见过几回玉露梅的叶子,听说那果子极难结成,更别说被采药人轻易碰见。   此时此刻,他们隔水遥望,瞧见日头下一片梅林好似在闪着光。   无数梅果结得正好,在深青叶面的映衬下好似金玉雕成的瑰宝。   宫雾前行几步,看得更加清晰。   好似麦芽糖凝成的糖果,每一颗梅子都晶莹剔透,能隔着果皮看见里面的核。   她下意识数起这梅林里有多少棵树,但数到最后只能大概估计,起码是上百株。   “师父,”她返回去晃涂栩心的袖子:“你之前说,夜鸩山里的玉露梅,有几棵来着?”   “两,两棵。”涂栩心干巴巴道:“你师祖年年念叨,说看不到这梅树开花,生怕它们都是同性,将来绝种就再也找不到了。”   夜鸩山里的两棵孤树,又怎么会想到异界山水里,还有这样一片偌大的玉露梅林?   姬扬平日算是最淡定的性子,此刻也看得恍然。   三千世界,无奇不有,竟还有这样的地方。   涂栩心已经呆了大半时间,像是不敢贸然过去。   姬扬有意先采一枝确认情况,一使气力,发觉情况不对。   “师父,你飞得起来吗?”   涂栩心试了下,道坏了。   “这里估计是有什么气场限制,灵力不起作用。”   他们没法御剑飞过浅潭,只能涉水过去。   念头一定,师父拿了银针往清冽水潭里探了一下。   秘境里的诸般事物,大概率都有奇毒。   银针刚一碰着水面便变得乌黑,毒性胜过砒霜。   “麻烦了。”涂栩心苦道:“一但进了秘境,就不能临时掉头回去拿东西再进来。”   性命要紧,这满林奇珍也要紧,他都放不下。   宫雾蹲在潭水边,挽起袖子摸了一把水。   没感觉。   倒是袖角不小心碰到了水面,登时被毒蚀得干干净净。   ……秘境怎么都是这德性!   她摸了摸缺了一角的袖子,有点心疼。   旁侧两人已经看得惊异不止。   “你皮肤没有事?”   “你不觉得痛?”   “是,我忘了说。”宫雾又摸了一把水,平缓道:“我现在大概是百毒不侵了。”   连着死了又死,再泡进万噬池里估计都没有反应。   涂栩心不信邪地拽了根野草,一探进水里,碧草便被毒的腐烂发黑。   可宫雾现在把手掌都按在水底了,还是一点事都没有。   “好厉害……”师父由衷羡慕道:“你这体质去尝百草都行啊。”   宫雾笑着点点头,起身说:“那我脱掉鞋袜过去了。”   姬扬神色一滞,没等她弯腰就快速背转过身,涂栩心也会意避开。   他们两背对着宫雾,又怕她出事,遥遥叮嘱着小心点。   这江面一望无际,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什么怪鱼。   宫雾把鞋袜都装进药篓里,挽着衣袍踏过潭,走得很是轻松。   水面掠过她的半截小腿,并不算深。   致命毒性根本不起半点作用,她好似儿时踩过溪水一般,转瞬就到了对岸。   走得越近,越能闻见玉露梅散发的浅淡香味。   闻起来都甜甜的,应该很好吃。   不过……这么多,药篓好像装不了多少。   宫雾用粗布擦干净脚踝小腿,穿戴好鞋袜以后招呼道:“可以转过来啦!”   师徒两仍然是刻意等了一会儿,确认她全都穿得妥当了才转身过去。   宫雾置身梅林之中,感觉天上王母的蟠桃林大概也是这样的仙景。   她试探着摘了一个,在冰凉梅果落入手心时等了一下,确认没有什么异象。   这荒无人烟的珍奇之境,确实没有任何人烟痕迹。   他们的到来也仅仅是惊鸿一瞥,往后也无法再寻回来。   “我尝一个!”她遥遥喊道。   “你吃!”   一口咬下去,沁人甜香盈了满齿。   微微酸味像是在迎合人的唇舌般,幅度掌握得恰到好处。   果肉更是妙不可言,让人不自觉两口就咽进肚子里了,仍觉不够。   宫雾吃完一个忍着没舔手指,只觉得像是仙丹妙药落进肚子里,连身体都轻飘飘的。   ……修为好像又在涨了!   她迟迟没有破境,涨了也仍是积蓄在丹田之内,但也很是舒服。   一恍神的功夫,三个梅子落进肚子里,她整个人都开始冒着甜香味。   姬扬兀自打坐等她,涂栩心遥遥大喊:“你——没事——吧——”   “好好吃!!”宫雾晃了晃手:“等我摘回来!!”   她动作麻利地端起药篓,顷刻就摘了小半篓玉露梅,又跨水走回他们面前。   师徒两背对着等她回来,冷不丁被同时拍了拍肩。   小姑娘很是大方:“吃吧!我先倒在这里了,你们慢慢吃,我回去摘。”   说完就哗啦啦倒完,像是逢年过节给大伙儿倒些炒黄豆。   涂栩心拾起滚落到掌边的玉露梅,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们真的没进错秘境?”   “这不是幻海??”   姬扬低头咬了一口,望向宫雾道:“很甜。”   “是吧!”宫雾乐道:“又脆又甜,吃完连五感都通透了好些!”   她的视力原本看不清梅叶脉络,现在坐在远处随意一瞥,连梅叶上的细纹都能清晰看见。   涂栩心懵懵地吃完一整个玉露梅,喃喃道:“这就是珍奇秘境吗……”   “我们只带了一个药篓。”宫雾叹道:“带回去恐怕种不活,可惜。”   涂栩心深以为然。   “我要是知道里面会是这样,横竖得带十几个草笼!”   “师父,”姬扬又咬了一口梅子:“这是灵果,不是猪食。”   “好嘛!”   此地不能施展灵力,不然捻些草叶能变成篓子了。   他们脱下外袍交给宫雾,拜托她多摘些带回谷里。   宫雾难得碰到大展身手的时候,乐得代劳。   于是小姑娘一趟一趟的运,师徒两则背着身清点数量,方便回去以后分给各宫。   “一百六十七,一百六十八……”   “一百七十九,溯舟。”   “嗯?”   “我真怕这是在做梦。”涂栩心悄悄地说:“万一我们带着这么多宝贝出去,一看都是干草灰烬,我这辈子就以泪洗面了。”   姬扬叹着气晃了晃手里的嵌宝罗盘。   “师父,我们真是碰到珍奇了。”   涂栩心摸了个梅子又咬一口,揉揉脸继续数。   “……一百七十八,一百七十七。”   姬扬忍笑道:“您要不吃饱了再数。”   “你也多吃点!!吃到要吐了再出去!!”涂栩心怕徒弟不识货:“这都是天生灵丹啊!不比我胡诌的什么大乘丹来得厉害!”   姬扬刚入开阳不久,因为破阶的缘故,全部灵力积蓄都用得干干净净,甚至还透支了好些。   他一吃这梅果,五脏六腑均被调理到最熨帖的状态,灵气更如清冽泉流般在源源不断地注入。   宫雾前后光着脚跑了六七趟,把药篓装满了两回,他们的袍子也当作外袍塞得满满当当。   梅林外沿的果子已经大半摘完,但更深处还有上百棵她甚至没有摸过。   如此福地,真像是命缘里的惊鸿一瞥。   等三人坐在一起看着江水饱餐一顿,日影瞧着到了晌午。   他们均是撑到实在吃不下了,满地仙果还多到装不完。   单单这药篓里就装了近二十斤果子,顶层都堆得像是小山。   两件外袍还各拢了十斤果子,加起来一共一千四百三十六颗。   宫雾看了半天,感叹道:“这多到可以榨成果浆喝到饱了。”   临回程时,她有意帮忙提一点,姬扬先手提走包袱。   “你够辛苦了,剩下的我来。”   涂栩心看得恋恋不舍。   “这样的好地方,今后又会自行荒着,多少果子得烂在地里。”   “兴许是它们都烂了又烂,才生出这样的梅林。”宫雾笑道:“走吧,不回头了。”   -3-   师徒三人先后爬出金雾外,皆是有些紧张地确认果子还在不在。   满满当当的三大篓,一颗不少。   涂栩心抬手就给它们施下持温防护的法术,招呼外院的打杂弟子进来帮忙搬东西。   “再来两个,都拿药筐帮我分一点,等会一起抬到老师祖那儿去!”   外院弟子们刚走近他身边,便被香得一愣。   师尊……师尊从哪弄得一身甜香味!   怪好闻的!   他们瞧见这亮晶晶的果子,都看得迷糊,没认出来是啥。   但是师兄师妹也是很好闻!甜甜的很香!   “寂清师尊,您几位是去哪儿了?”   “无量福地,”涂栩心摇扇大笑:“无量福地!”   虽然有法术护着,几位弟子仍旧行动小心地把七个药筐抬去了老师祖的无争院。   老师祖在内里打坐修道,虚抬眼皮问弟子:“谁来了?弄得动静这样大?”   弟子如实报了,但也没太说明白。   “昙华宫里……端了好几篓子糖果过来,亮晶晶的,不知道是哪儿买的物事。”   “胡闹。”   老师祖只道是自己偷着吃糖的事被发现了,袖子一揣迈步过去,心里想好了跟徒弟抵赖的说辞。   死活不认呗,当师父的还不许耍赖了。   一见前院七大筐果子,老师祖也愣了半天。   “这……这是?”   涂栩心拍拍姬扬的肩,笑容骄傲。   “我二徒弟开出来珍奇之境,三徒弟涉毒水去采了四十斤。”   “一共是一千四百三十四颗玉露梅果,我送来的路上没忍住,又吃了两颗。”   “师父,您瞧一瞧吧。”   老师祖惊得头上快冒烟了,一时没站住,被旁边沉水眼疾手快扶稳了。   “玉露梅,玉露梅结得果子?”   “您尝一个。”宫雾记挂着老师祖对自己的照顾,亲手递了一个过去。   昊乘子这辈子还没见过玉露梅树开花结果,愣怔着吃了一个。   远胜过世间任何甜果的灵润汁水涌入口舌,香到眨眼就下了肚。   他有意多嚼几下,愣是没控制住。   老人瞧见草筐外还环了几圈梅树枝叶编的枝环,一摸那叶子纹理,往事历历在目。   姬扬知道师父已经吃得太撑,三言两语说清前情。   老师祖很是恍然地连连点头。   “妙,妙,妙啊!”   当天晚上,无争院钟鸣鼓响,发出召集诸宫尊长的信号。   严方疾最快抵达,看见师父幸福的像个老小孩一样,人也有点傻。   其他宫的师尊师伯从不同距离赶过来,路上互相打听着消息。   “啥事儿啊?”   “不会是又出了什么事吧?”   “哎,我是听说,现在东南也有眼蛇瘟了。”   “不是不是,好像是要发东西!”   一提到发东西,好些人来了精神。   “上次熊肝我都没抢到,小雾真猎来狼了不成!”   “是不是发银钱给咱们?严师哥先前可是狠狠要了一大笔交给师祖了!”   二十余位尊长赶至无争院,一眼就瞧见老师祖笑容满面地坐在正中间,昙华宫的人坐在左右手。   气氛一时有点微妙。   今天是什么日子,那两个小辈都能坐在师祖旁边了?   严方疾咳嗽一声,站回队伍里。   这份人情,大到所有人都可以给两小孩磕一个。   从今往后,月火谷怕是能在一众仙门里横着走了!   “诸位身边共有六个药筐,请各宫主位自行揭开。”   程集进门时就瞧见了,很好奇地掀开草盖,诧异道:“好香啊。”   像糖果又像珠玉,这是什么?   老师祖呷了一口苦茶,笑吟吟地把前后缘由讲了过来。   “今年瘟病横行,各宫都在不遗余力地救人行善,值得嘉奖。”   “老朽姑且做了个主,按各宫人丁和出力程度略作六分,力求公平公正。”   “至于这些灵果被领走之后,是拿去炼制灵丹、治病救人、自行享用,老朽一概不管。”   “为师只有一条要求。所有数目,沉水已记录在册,今后各宫用了多少梅果,就得还多少果核,一颗都不许少。”   “我将尽毕生之力,将它们栽种呵护,力求栽出一片玉露梅林,造福更多的人。”   绵德宫和榛苓宫的两位宫主很是诧异。   “我们两宫也有?”   “也有。”昊乘子想起什么,看向宫雾欣慰一笑:“而且,我还允了这小徒孙一桩事,算是借花献佛。”   绵德宫主张慕月这些年照料着宫雾长大,心知自己是得到回报照拂,当场深深作揖,以表感谢。   她功力停在开阳已有近百年,这些年一直是在照料入谷幼童,其实在谷里地位并不算高。   能得到这些灵果,哪怕只用几颗,说不定也能大有进益。   “您说的这事,与我们有关?”   “当然。”   昊乘子唤了声沉水,后者端来缠枝莲纹漆盒,里面装着十枚玉露梅果。   “小徒孙说,她顾念旧里苦熬的日夜,希望让今年即将出谷的十八岁弟子抽一次签,中签者吃下此果。”   “有缘者自然开窍晋升,今后便能留在咱们谷里。”   “无缘者吃了这果子,一样能延年益寿,自享康乐。”   张慕月和榛苓宫主谈问面面相觑,连声致谢。   他们没想到宫雾在得道之后还会记挂着从前的事,向老师祖讨到这样的恩情。   事不宜迟,两宫立刻清点弟子名册,理出来今年出谷的弟子一共有四百二十三位。   为了保证抓阄公平,老师祖亲自施法变出对应数量的竹签,仅仅在十根的末尾涂了朱漆。   四百多位弟子当晚被叫到练功庭里,背对着师尊们轮流抽出竹签,连还剩几根都无法看见知道。   张慕月站在旁侧,暗道这一夜里,有十个人的命运也许会被彻底转变。   抽签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过程很快。   弟子们都紧张到手心发抖,有的快喘不过气来。   他们是月火谷里最黯淡的一批人。   年满十八都没有碰见半点开悟的苗头,只能出谷做一辈子的凡人。   上天入地的那些本事,降龙驭凤的那些奇闻,全都注定了与他们无关。   十岁等不到,十五岁等不到,十七岁都迟迟没有动静,真是一步步走到彻底死心。   可是现在……机会又来了。   “好了。”师祖站在灯火下,朗声道:“把签子拿到面前,中红签者,向前一步。”   四百余人按捺不住地伸出手,登时看见各自结果。   许多人都在流泪。   有人控制不住惊叫,往前一步用力举起手中红签。   也有人气到发抖,直接痛骂出声,怨天道不公。   陆陆续续,十个人全部出列。   张慕月唤了一声,十人便走到最前一列。   其中七女三男,每个人都是紧紧攥着那根红签,像是攥着命运的最后一丝转机。   她捧着名册,记录每个人的名字,以及是否父母健在。   “赵俊香。孤女,家乡东南。”   “程希。孤女,谷前送来。”   “金得喜。男,父母健在。”   ……   到了第十人,她愣了一下,发觉这是那个天生双目全盲的少年。   她记得他,也是她亲自起的名字。   “……钟识光。”   ……终拾光。她当初收下这个盲婴时,心里便是这样想的。   这孩子虽然行动不便,可其实很是聪慧。   他能记下各个场地的位置路线,陪她去摘采药物时也能凭触感嗅觉认出许多。   虽然读书困难,可这孩子从小懂事体贴,永远自己那一隅狭小眠处打扫的一尘不染。   张慕月看在眼里,暗暗叹气。   世上怎会有盲仙呢?   又一个十八岁便要被送出谷外的可怜人罢了。   少年根本看不见手中的签子是否有颜色,全凭身边弟子满怀妒意感慨地数声提醒,才茫然一声,被好心师伯牵进队伍里。   他听见张师尊声音发颤,惶然道:“师尊,你是不是哭了?”   张慕月抹着眼泪,快速摇头:“恭喜,恭喜!”   她此刻才笔触发颤地写下他的名字,后撤一步,道:“现在,你们要陆续走到恩人面前,拿走她递出的灵果了。”   沉水捧着漆盒,宫雾则站在旁边,一枚一枚地递给所有人。   涂栩心做事谨慎,给这漆盒下了好几重法术,确保不会来个莽的一把抢走全吃了。   每个弟子都要当面吃下灵果,把核放还原处再离开。   为首几人本来都止住了哭,走到宫雾面前时,认出是朝夕相处的那个小师妹,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们都在跪她抱她,拦也拦不住,然后边哭边笑地吃下玉露梅果,把果核上的残渣舔舐数遍,吃得干干净净了再放回去。   有好几人竟然在吃果子之后登时感觉有灵息直冲脑门,当即被谈问宫主扶到旁边教着如何驾驭灵气。   也有人吃完以后没太多感觉,失魂落魄地走回了队伍里。   终于轮到最后一人。   张慕月知道他这些年学到的口诀法经实在太少,开窍比旁人要难数倍,仍是暗暗祈祷。   哪怕能双目复明,也好过在黑暗里度过一生!   宫雾仰头看向眼前少年,笑道:“你好高啊。”   钟识光神色腼腆地轻嗯一声,鞠躬道:“深谢师妹。”   “别客气。”她把玉露梅果放到他的手心,也有些紧张:“你吃吧。”   许多人都注视着他,好奇这灵果是否能让人重拾光明。   钟识光自出生以来,双目便紧闭不开。   他摸索着吃下那枚梅果,声音发涩。   “很甜。”   “真的很甜。”   他看不见那果核被吃净没有,仅凭舌头的触感将果核吮了又吮。   像是活在深深黑暗里的人,终于能试探着点燃一盏灯。   等果肉咽下,果核吐出的那一刻,有灵息喷涌而出,直冒得少年冷汗不止。   “灵窍开了,灵窍开了!!”张慕月顾不上其他,哭笑着过去扶他:“你可以留下来了,你可以留下来了!”   她如姐如母,亲眼看着挂念的弟子能踏上长生之路,比在场的谁都来得高兴。   “识光,你睁开眼看看,你现在能睁开眼睛了吗?!”   少年仍闭着眼睛,却在笑着感叹。   “师父,师父,太阳真亮啊。”   宫雾望着他闭眼转圈,凭新生的灵视不住打量这世界的真实轮廓,眼眶红红的也在笑。   那不是太阳,是她点的灯笼啊。 第26章   -1-   目睹过这样的事, 哪怕前后也就一个时辰,一样能使许多人心神激荡。   姬扬先前听到宫雾提出这个打算时,私下同她提点过。   “就怕缺则生妒, 妒则生仇。”   他同情那些无法留下的弟子, 但更在意她是否会因此被暗算苛待。   宫雾明白他的意思, 笑着点一点头。   “几位师尊都是极明白的人, 我放心。”   果然当天夜里便有许多纸条秘密塞入两位师尊的门扉, 笔迹皆是被刻意写得板板正正, 好让人分不清楚是谁的手笔。   不同的话语, 字里行间皆透露着同一个意思。   再发点灵果吧,十个根本不够啊。   师尊,你们难道要独吞那些不成,我们几百双眼睛可都看着呢。   次日清晨,谈问面沉似水, 让两宫弟子聚集到练功庭前, 把这些纸条扬了漫天。   “都跪下!”   弟子们面面相觑, 好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谷有训:知足自慎,修行在人。”张慕月重声道:“你们还有五个月的时间可以用功发奋,被天降的好事迷了心窍才是糊涂!”   “昨晚的事情你们也看见了, 没有机缘的人, 便是吃了这梅果也没有反应。”   “这玉露梅贵重至极,连叶子煎的药汤都可以舒缓肺痨,果子如果得以巧用,更能救下许多人的命来!”   “你们贪图自己的修行, 不顾未来无数人的死活,真不怕丧了良心!”   两宫未开窍的弟子们均是被罚跪了整整一上午, 虽然其中有好些无辜的人,也如同在迷途前被当头棒喝。   有谈张两位师尊管教着,还真就无人不服,渐渐都想通了道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晚师徒三人回到昙华宫里,姬扬提醒道:“师妹,还辛苦你替我开了秘境之后再去洗漱。”   一过子夜,罗盘重置,未必就还有这机会了。   宫雾轻声应了,一边掐诀注灵,一边好奇问他:“师兄是想靠幻梦修行无情道么?”   “兴许是性子叛逆,”姬扬坦然以对:“世人皆说闯不得,我便偏想试试。”   涂栩心笑说:“你师兄及冠之后,外表看着稳重自持,其实心里还是锋芒太过。”   他今日吃饱了梅果子,此刻有些发困,仍叮嘱道:“既然要闯,规矩我就多叮嘱一遍。”   “宫雾,你刺破手指,在罗盘上画个形状。”   “这形状会印刻在幻梦里,在你师兄轻易可见的地方。”   “他决定回来时,只要把手贴在这印记上,就会即刻离开秘境。”   涂栩心望向宫雾手边的绛紫色烟雾,又问一遍。   “溯舟,你真的要闯?”   “嗯。”   宫雾琢磨片刻,刺破食指在罗盘上画下两枚柳叶。   她落下指尖的那一瞬,也有红痕在烟雾里一笔一划地落下,渐渐又消隐而去。   “师兄,我怕你在梦里忘了回来。”宫雾笑着看他:“我这表字还是你帮忙取的,总不会忘了吧?”   “我会记得的。”姬扬摸了摸她的头,看向涂栩心道:“我要是回不来……”   “呸。”涂栩心打断:“做个梦的事,玩够了赶紧去找你师妹画的柳叶子。”   青年又行一礼,在他们的注视下进入烟雾深处。   姬扬只觉脚下一轻,像是要摔下去。   下一秒他的元神变得热烫,躯壳暂时被寄放在虚无之中。   再回过神,姬扬像是终于能从黑暗里睁开眼睛,一伸手却是孩童的稚嫩小手。   他被抱在襁褓里,正被妇人喂着温热的米糊,还是一岁半的小孩。   “小儿郎,拾稻忙,”她擦净孩子的嘴角,梦呓般轻声唱着哄睡的歌谣:“燕鹊央央,偷啄米粮……”   姬扬的记忆停留在五岁前后,虽然师父师叔都夸过他三四岁时如何天资聪慧,但印象已经很淡了。   这梦境没有预想的诡谲危险,反而纯朴单一到单调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沉在幻海里,但仅仅是临时变成一个一岁半的孩童。   然后第一次感受有父母的生活。   父亲是个樵夫,每天累得满头大汗才回来,笑呵呵地过来摸他脸蛋。   母亲时有纺织忙碌,但总是陪在他的身边,给孩子玩自己缝的布老虎。   小孩正牙牙学语着,总是逗得他们笑个不停。   如此日升日落,不断重复。   姬扬几乎以为自己去错了地方。   他没有体验过亲情,元神暂借着幼儿的视角,很快在土墙找到师妹画的那两枚柳叶。   小孩扶着墙蹒跚学步,慢慢接近那一处柳叶。   “扬儿,”女人唤道:“慢些走,别摔着。”   她放下手中绣面,弯腰过去扶着他的肩膀,笑着拈了个石子陪他在墙上画画。   “娘亲教你画小鸭子,好不好?”   小孩糯糯地点点头,女人便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画下圆圆的弧线。   距离柳叶的不远处,母子一起画了两只大鸭,中间跟着一只小鸭。   姬扬第一次被唤扬儿,错愕时目睹着她的举动,心里有难以言说的情绪在涌动。   他没有母亲,也不记得任何婴幼时期的事。   月火谷里的每个孩子都生的早熟懂事,过早参与忙碌劳务,共同承载着偌大山谷的运转消耗。   这是第一次,他知道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滋味。   温暖放松,无忧无虑。   他竟然什么都不用证明,便已被深深爱着。   女人抱着的仅仅是一个普通孩童。不是年幼得道的修仙奇才,也从未诉说过任何期望。   她笑着给他擦脸,给他变着法子唱温柔的儿歌,把米糊吹了又吹,生怕孩子烫到。   所有体验,都是姬扬从未感受过的细腻动容。   父亲二十余岁,胡子又厚又脏,平日笑得很是爽朗。   他把姬扬高高抛到天上,再稳稳接住。   下过雨的天气,他领着妻儿一起去池边看晴日虹光,和她一起说笑着吹蒲公英,让它们飞雪似的散了漫天。   每日琐碎,皆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   可是爱的真切简单,就像米粥煮开时氤氲的雾气。   姬扬一直记着这些都是幻梦。   他记得师妹画下的柳叶,也记得入梦前年满二十的自己。   可恍然里,他在这梦中过了不知不觉三个多月,接近百天。   没有泼天富贵,没有美色相诱,仅仅是一粥一饭,平淡黄昏。   区别仅仅是……父母都陪在他的身边。   姬扬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子,可在这个梦里,他们都唤他扬儿。   女人叫英娘,男人叫山郎。   他一直希望来个邻居连名带姓地叫一下男人,可惜即便是有亲友提着腊肉过来探望,也是带着乡音喊一声山郎。   姬扬在现实里,很少被拥抱过。   他得到最多的亲近,仅仅来自于宫雾。   涂栩心闭关破境的那五年,是两个小孩最艰难苦熬的五年。   师尊不在,侍奉的弟子也一并去了别宫。   其他师尊师伯时不时会过来探望,也叮嘱过其他弟子多照顾下这两个孩子,但所有小孩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   他们一起洗衣服,一起晾晒被褥,做任何事都总是紧紧牵着手,重新适应两个孤儿的生活。   如今坠入幻海里,他像是重生一场,被父母抱着牵着,时不时还会被亲亲额头。   父母的抚触是青年一辈子都没有幻想过的礼物。   他在这场梦里得到的太多,甚至会觉得惶恐不安。   小孩住在这个小瓦房里,玩着拨浪鼓和布老虎,在父母的哄睡里安然入眠。   墙上笔触朴拙的三只鸭子被石子刻了又刻,还添了水纹羽毛,变得越来越真。   姬扬等了又等,想亲口对他们说一句再见。   小孩子口齿不算清晰,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知道他无法再梦见他们,便如同永远不会再遇见那一片玉露梅林。   “扬儿,娘亲给你画个小鱼儿好不好?”   母亲笑声响起时,孩子的手已经按在她看不见的那两枚柳叶上。   青年再回过神,自己站在渐渐弥散的雾气里。   师父靠着柱子已经睡着了,师妹披着毯子睡在蒲团旁,同样呼吸绵长。   他们都在等他回来。   梦里百日,人间不过两个时辰。   姬扬坐在宫雾身边,安静地望着夜色。   繁星闪烁,无云遮月,空气里仍有淡淡的清甜香味。   小姑娘睡得像只小兽,习惯了蜷成一团,乌黑长发都睡散了。   他坐在她的身边,像是在重新辨认着亲情的轮廓。   如果能一直这样陪在小雾身边,和师父吵吵闹闹,即便不成仙,他也一样觉得完满安然。   至于有关父母的念想,有过那一次便好。   知幻即离,亦无渐次。   宫雾迷迷糊糊地醒了,习惯性想看看身后的那片烟雾,一偏头瞧见了姬扬的侧影。   师兄回来了!   她仰起头,还未说话便在笑。   姬扬也目光柔和地低头望她,小声道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两人蹑手蹑脚地给师父盖好毯子,一起去月色里散步闲游。   昙华宫被修建得宽大气派,与其他四宫一样,均可容纳上百名弟子。   但这里始终只住着他们三人,师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阴差阳错地没有碰见。   宫雾陪他一起缓缓走过松林流泉,听师兄讲自己在幻海里的经历。   姬扬再开口时,有些犹豫地把儿歌唱给她听。   “小儿郎,拾稻忙。”   “燕鹊央央,偷啄米粮……”   青年的声音轻柔温润,但因着腼腆的缘故,流露出少许青涩。   幻海回忆里的那些温暖细碎,宫雾同样从未经历过,听得很是入迷。   “有娘真好啊。”她小声道:“我如果进去,好怕就陷在里面一辈子了。”   “师兄,修仙里生死寻常,但我总会痴想。”   “寻常人家遇到父母老病故去,该有多舍不得啊。”   月色倾洒如水,他们的落影也重叠在同一处。   姬扬在袖中一探,又找到一枚蝶花糖,放在她的手心。   “白天吃了那么多甜果,再碰这个,估计都没味道了。”   “那不一样。”宫雾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两般都是师兄的好,但各有各的好,我都喜欢。”   青年垂眸欲笑,无情道痕倏然一灼,终是淡淡嗯了一声。   他不该再笑了。   -2-   之后数日,宫雾没事晃一晃八花罗盘,试图像师兄那样摇个珍异出来。   但每日结果都是「平平」,指针像是钉死在这两字上。   涂栩心瞧见徒弟拿指节猛敲盘面,摇扇徐道:“没结果才是常态,别折腾了。”   “三百天里能有十几天摇出些奇险来都算运气超好,除非啊……”   “除非?”   “除非金烟涡祭出福运大阵,”师父掩扇而笑:“全称叫太上无量福运行灵阵,光是物料就得要上千黄金,好些阵具有价无市,这阵几百年都难开一次。”   但金烟涡现在被贺兆离祸害成蜂窝筛子了,能开这阵才算离谱。   宫雾奇道:“被福运大阵庇佑会怎么样?”   “必开珍奇。”涂栩心笑道:“而且,十二时辰内万事顺遂,百毒不侵,刀枪不入。”   “上一回开这个阵,还是因着天子号令,为国战而开。”   有关它的传闻其实在各地茶馆都里很受欢迎,只不过月火谷偏僻清净,宫雾没机会听见罢了。   没等师父闲着摆龙门阵,外头有弟子大马金刀地闯进来,风风火火道:“寂清师尊!有个符修提剑来闹事了,扬言要杀了宫师妹!”   宫雾还在吃瓜子:“啊?”   涂栩心刚要起身,那弟子大力摆手。   “不劳您费心,人我们已经赶走了,是东麓师尊唤我来通报一声。”   涂栩心也愣住了:“结束了?”   “对,都结束了!”弟子作了个揖,豪爽道:“我赶着去吃饭,先走了哈,有事您随时吩咐!”   人一走,连门都关好了。   宫雾迟疑地又摸了把瓜子:“他刚才好像说,有人要来杀我。”   那这事总该跟我有关系……对吧?   涂栩心拍桌而起:“走!去六珈宫!找你程师尊讨个热闹去!”   程集知道这活宝师弟准要带着小徒弟过来,连午膳的碗筷都添好了,正等着他们。   “今天炖山鸡了?好香的汤。”   涂栩心也不客套,坐下先饮了杯热茶。   宫雾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被程集笑着扶起。   “小雾来了。”   席间做了八宝鸭竹筒鸡,还做了玫瑰花饼,如意方糕。   十几样菜做得精致可口,远胜过典膳房大锅饭的味道。   “对了,溯舟呢?”   “外出远行去了。他要去各州挑合适的金铁铜材,过几个月攒齐便新铸法器。”   “喔,那是好事。”   涂栩心给宫雾添了满满一碗汤,笑道:“今天那符修,是怎么个说法?”   程集忍俊不禁,把事情原委从头讲给他们听。   知白观和霸鲸楼先后在老师祖那讨了个没趣,走时明确说了,绝不会为此事保密。   这个说法其实很委婉。   难听点说,意思其实是既然你们不配合,那别怪我们弟子在外头乱讲了。   过了些日子,捕风捉影的传闻向四面八方都扩散开来。   外界态度各异,北方地区的大部分人就当个笑话,压根不信霸鲸楼的一面之词。   月火谷这个小地方,他们在道坛经册里都从未听过,也懒得关心偏远地方的幺蛾子。   你说是就是呗。下次编得好玩点,起码得经得起推敲啊兄弟。   而邻近西南的各个门派里,金烟涡自顾不暇,知白观很是忌惮,抱朴府兴许是还在观望。   各大仙门按而不动,倒是有很多闲散修士动了心思。   ——如果这是真的,这不得剖她金丹,夺其功力?   如果这是假的,杀了她又何妨!搞不好是个绝佳的投名状啊!   既然知白观和霸鲸楼都一口咬定,月火谷里出了个小妖女,来路不正身怀邪法,那他们替天行道完全没有问题!   那么——谁先出手呢?   精明人都知道要先隐蔽观望,等那些个二愣子贸然出手。   前后等了十几天,终于有二愣子符修急吼吼冲过去了。   这符修自认为自己距离开阳境就差临门一脚,得靠这小妖女来血祭一场。   他跑到月火谷前叫阵大骂,动静大到让过来看病的百姓都满脸嫌弃。   “小小月火谷!竟包藏祸患!不可饶恕!”   “限你们一个时辰之内交出那个妖邪孽障,否则休怪我法外无情!”   守谷弟子被吵得头疼。   “你下来。有话好好说。”   符修大笑:“尔等不会御剑临空的庸人,一看便是嫉恨我天资过人!”   弟子叹口气,御剑飞到天上,把人给拽了下来。   “下来!”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符修骂骂咧咧地扯回袖子,把话又嚷嚷了一遍。   提着一篮鸡蛋的大婶恰好路过,跟守门弟子招呼道:“小檀啊,你师父上次给我开的那方子,真是了不得!”   “我吃了三四日,腿真的不疼了!下雨也不疼了!”   “您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一点小心意!”   “您慢点请,今天轮值,下回换我给您抓药!”   符修忍无可忍:“你这恃才傲物的狗东西,到底听见我说话没有!”   守门弟子把大婶请进去了,看着他只觉得烦。   “你找谁啊,说人话。”   “我是来杀人的!”符修自以为法相威严,吊着眉毛道:“你们这冒出个不死不灭的妖女,你装什么糊涂!”   “她啊。”阿檀隐隐约约有点印象:“这不都是涂师尊乱开玩笑,没人信啊。”   “放你的春秋屁!霸鲸楼知白观的人都亲口说了,亲眼看见她身中数剑,死而复生,非我族类!”   阿檀反手一指:“这是哪?”   “这是药谷。”他尽量耐心礼貌地轰人走:“药谷把人医活了,说明各位师尊心怀仁德,医术精湛,也是她命好,懂了吗?”   符修一跺脚,威胁道他们如果不放人出来,他就连门卫也一并杀了。   阿檀恰好要换班了,拜托同伴看着这傻蛋,自己顺路去报了消息。   月火谷里虽然对宫雾的看法不太统一,的确有少许人暗戳戳嫉妒她命太好,又能被昙华宫捡走,又能去秘境里敞开肚皮吃灵梅。   但已一听见有人来叫阵杀人,所有人态度都很一致。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也敢动我们师妹?!   正因如此,程集还未发话,已经有中阶弟子自请前去。   程集看得有趣:“你和小雾关系很好?”   “没跟她说过话,”女弟子冷漠道:“单纯是看不惯外人想欺负谷里的人。”   她死死活活,与旁人何干!   不过多时,那女弟子来到谷门前,连剑都没有带。   “阁下是?”   “我乃万极雷法妙心真人。”符修抬手掐诀,喝了一声道:“你就是那不死不灭的妖女?”   “雷!来!”   没等他结完引咒手印,女弟子已袭至面前,扬袖一拂。   “你使什么手段!”符修抓了满手符箓要贴在她身上,突然脸上一黑。   八眼蜘蛛晃了晃毛茸茸的腿,哧溜钻进他的领子里。   “啊啊啊啊啊!!!蜘蛛,蜘蛛!!”   那弟子看得无语,把虫咬解药扔到他身边,任由那修士满地乱滚,径自扬长而去。   据目击者称,那蜘蛛咬了两口就麻利回去找主人去了,其实没钻多久。   但那修士是满地打滚大半时辰,差点没看见解药。   程集说到这里,忍笑道:“坏事大概是,你这妖女的名号怕是要做实了。”   “这修士往外胡传,搞不好要说你满身是蝎子毒蛛,半夜要吸人血。”   宫雾听得无奈:“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察觉这符修轻敌到愚笨的地步,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   “两位师尊,敢问上一届元贤仙会,咱们月火谷排行第几呀?”   该不会是因为那个仙会的缘故,这么多人看不起这儿?   程集回忆了半刻,不确定道:“咱们……好像没去。”   涂栩心伸筷子给宫雾夹菜:“这排骨炸的不错。”   宫雾捧着饭碗还在震惊。   ——居然没有去!   为什么没有去!那仙会不是很厉害吗!   她没问出口,程集已猜到小姑娘在想什么,但六十年前的事确实记不太清楚。   “参加那个什么仙会,好像有很多好处。”   “每次都会设立各种彩头,位居前三均有厚奖。”   “听说各个仙门也会借着机会相互结友,共同研修功法之类的。”   “对诶,这么划算的事,咱们怎么没去?”她扭头看向涂栩心:“我年纪大了,没什么印象,你记得吗?”   涂栩心想了想道:“严师兄一百多年前好像去过一次,后来再也不肯了。”   “好像是说,咱们穿得太寒酸了,去那没劲。”   “哦——”程集颔首:“那确实。”   宫雾本来没这感觉,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仙人打扮的丁清宜师姐,立刻点头。   谷内资源有限,正式弟子的道袍都是洗到发白,只求干净整洁。   而榛苓绵德两宫的弟子更是多有补丁,近百年能让人人睡上棉被都实属不易。   “我外出游历时,是瞧见过京中好些人穿着金缕玉衣,举手投足都飘逸出尘。”涂栩心放下碗筷,慢悠悠地给师姐削桃子吃:“大师兄性子最古板严密,如果连他都觉得自惭形秽,那确实说明这仙会……很需要撑门面。”   他们穿着粗布长袍过去晃悠,还没说话估计就已经显得丢脸了。   所以……在一众书册排行里,月火谷根本没出现过。   对于很多人来说,便是连最末等的那些个小洞府都不如。   两位师尊均是道心清明,修仙早已看淡这些名头,笑谈几句便抛诸脑后,也全无参加明年仙会的打算。   但自从这愣头青来了之后,一波接一波的麻烦才真正开始。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山谷前,只为杀了宫雾。   -3-   叫阵这件事,成本很低。   是个人就能大中午或半夜三更晃到山谷前,嚷嚷着要宫雾送上人头来。   自六月到八月,前后加起来得有十二波。   若来的仅是一两个人,出手又平平无奇,守门弟子也就打发了。   这些被狼狈打走的人不外乎都会出去哭诉告状,说月火谷仗势欺人,包庇祸水。   也有人被暂时毒哑了,自咽苦水到处找郎中救急。   但也有门派会派遣使者过来,直接问询此事真假,并且要求月火谷公开态度。   老师祖摆摆手,叫弟子回复过去,说他老糊涂不认字了,看不懂书信里写的什么。   各大仙门发觉这小门派是软硬不吃,他们都纡尊降贵地关心一二了,对面居然连个正式的答复书函都没有,这才隐隐发怒。   你这是看不起谁?!   知白观冷嘲热讽在前,同别派会晤时谈及此事,都笑道往后不会再自作好心,放那些养虎为患的小派自生自灭就是。   各类离谱流言越圈越大,到最后竟真有五六个门派私下会晤一圈,派人严正言辞地对月火谷下了最后通告。   ——月火谷,限你们十日内自证清白,哪怕不取了那丫头性命,也得把她镇锁上枷,清其灵髓!   如果不肯,就取消你们明年参与元贤仙会的资格!   你们不仅在群英册里会彻底失去姓名,各大门派今后也绝不会再与你们交汇往来!   守门弟子看完书帖,对使者摇摇头。   “你们真是不知道我们这里人的脾气。”   使者以为他要发怒相战,很是警戒地提起了兵刃。   “月火谷人,护短第一。”   “她没有自触法网,我们便绝不会让她受伤。”   消息一放出去,好些暗中观望的人都嚼出来不对劲。   这都两三个月了,那小姑娘还真是从来没有露面过!   事情越闹越大,现在惊动数派厉声警示,可他们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好些人追问那几个见过她的弟子,这姑娘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脸上有没有痦子,会使什么功法。   答案一综合,全都对不上。   不是说这妖女能使蛇蝎蜘蛛吗?!   不是说她长了三颗心脏,单杀哪一个都死不了吗?!   还有说她三头六臂的,到底有几条胳膊??   眼见这场风波要变成闹剧,北海霸鲸楼终于强势出手。   他们直接派了上千精锐乘波而去,哪怕要再横贯南北波折一回,这次也一定要讨个说法。   于此同时,宫雾在昙华宫里给橘橘梳毛。   她每次想去瞄一眼是谁来杀她,都被几个师尊按了回去。   别说师父出面,连高阶弟子都仅仅去过四五回。   来叫阵的人不敢轻易动真格,大多都是僵持几天悻悻而归,打架也闹腾得不算大。   几个月里,各宫因她的事被轮番打扰,已是频频欠了情面。   宫雾被所有人护在身后,自己心里过意不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由衷感谢师兄用罗盘开到那片珍奇梅林。   也感谢师父师祖把这些灵果提前分给各宫自享。   如同提前送足了礼物,能减少如今的许多亏欠。   但她到底觉得内疚。   每次有外派修士来叫嚣动粗,宫雾都会悄悄打听,渐渐和守门的阿檀混熟了。   阿檀瞧见小姑娘生得玲珑娇小,忍不住笑:“他们把你当成吃人妖魔,真要看见你本尊,怕是要惊掉下巴。”   “不过,宫雾,既然这些人都被我们赶跑了,你还记他们的身份来历、样貌特征做什么?”   他怕这小姑娘一时冲动,还是思忖着嘱咐道:“有事我们在前头,你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明白的,”宫雾翻出从前买杂物用的账本道:“我先记个仇。”   阿檀笑到一半呆住:“……哈?”   宫雾也不解释,直接把小本子递给他看。   阿檀随手一翻,读道:“糖饼三文一个,花母鸡一百五十文一只……”   “不是这里,”宫雾伸手翻到后面:“在这。”   “噢,我看看。”阿檀继续接着读:“逍遥门玄文子,道修,山羊胡子六尺高,半夜骚扰我派,记仇一次。”   “知白观金胡道人,六尺半高鼻头有痣,叫阵骚扰,出手打人,记仇两次。”   他读得好笑,把小册子还给她。   “难怪时不时来问我几句。”   “宫雾,你虽然修道有成,但记着这些今后还要一个个去寻仇不成?”   “我记性不好,来跳脚闹事的人又太多,我怕忘了。”宫雾叹气道:“记着总会有用的。”   记账的小本子被写了又写,如今来了十二波人,虽然还未打得头破血流,但也已经给很多人都添了麻烦。   自从有人要冲来杀她,宫雾做糕饼的频率都快了很多,不断要去给守门弟子们端夜宵致谢。   那些自称要替天行道的人,真是麻烦啊……   她一走神,梳痛了怀里的小豹子,后者尾巴重重一拍,表示不满。   “不好意思,”宫雾小声道:“我慢点。”   许久不见师兄,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听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传闻。   日色渐落,但师父迟迟没有回来。   宫雾察觉不对劲,放下梳子出宫去寻。   直到走出宫门,她才发觉情况不同往日。   外面安静到不正常。   一向热闹的晒药庭都骤然空了,像是所有人都聚向别处。   少女心里一惊,唤来鹤伞飞身腾空,刚要飞去门口,被赶回来的程集疾声喝住。   “宫雾,躲起来!”   “霸鲸楼来人了!”   ——而且是来了上千精锐弟子,阵仗大到如同要碾平山谷!   程集脸色惨白,仍旧不肯让她出去露面。   她飞身把宫雾按回地上,严厉道:“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藏好行踪,现在就随我去地道里躲起来!”   宫雾虽然没有挣扎,声音眼神都透着苦闷。   “程师尊,为什么啊。”   “您也明明知道,我不会死。”   你们这么多人挡在我面前,我实在难过。   程集快速摇头。   “可他们不知道,这事就不能坐实。”   “外人都当这是闹剧一场,等热闹散了,几十年后没有人还会记得你这件事,也不会再记得月火谷。”   “宫雾,今后你就算出谷游历,也要换个名字,且绝不能死在众人面前,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没等她交代完,严方疾已经飞身回来,着急道:“怎么还没进地道!”   “已经开门了,你下去时小心点,明白吗?”   两人把她推进地道里,不住往外探看。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死人了吗?”宫雾一手撑住暗门,难掩关切:“师父他还好不好?”   程集深呼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没有瞒她。   “有个霸鲸楼弟子之前对你师祖出言不逊,被汅惟道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现在,他和他那仙尊师父一齐找过来,还带了上千门人。”   “宫雾,在我们来接你之前,你绝不要出来,元神也要藏好,明白吗?!”   “我听话。”宫雾陷进更深黑暗里,眼眶发红:“我不会的。”   与此同时,山谷之外。   有仙人登云而望,身后上千弟子均是鳞甲长戈,压满上下山路。   月火谷弟子也站满大半山道,与其遥遥对恃。   “汱华仙尊,”老师祖立在众人身前,慢声道:“久闻未见,近来可好?”   仙人身披霞锦,气态雍容。   “您说笑了。”   他一步一步缓下云阶,唤道:“高登云,过来。”   先前那厉声威逼的弟子立刻出列,站到众人面前,此刻满脸是看好戏的笑容。   “师父。”   一声师父还未唤完,汱华仙尊已是狠狠扬掌,当众又给了他一耳光。   “啪!”   高登云被打得两眼发懵,当场傻了。   “昊乘子,我徒弟对你出言不逊,理当管教。”仙人缓声道:“是我治下不严,给您赔不是了。”   “不过……”他看向一众月火谷弟子,在找那女孩的行踪。   “我奉宗主之命,需亲眼看一看那个不祥之身。”   “也请贵派……通融一二。” 第27章   【营养液过千加更】   老师祖紧锁眉头, 看向严方疾,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此刻,他认同首座弟子说过的那句话。   一步退, 步步退。   与其说各个门派愤怒于宫雾的存在, 明眼人都明白, 他们更多是在气恼月火谷的态度。   己方的不卑不亢, 在旁人眼里却成了不恭不敬。   高登云捂着火辣辣的脸, 阴阳怪气地又赔了个不是。   “小的身子卑贱, 哪及那位姑娘金尊玉贵, 事情闹到如今地步,愣是一面都不得见。”   严方疾无视他的存在,望着汱华仙人淡笑:“我那闺女尚未出阁,不便如此招摇地见外客。”   “仙人好意严某心领了,也请仙人顾念一二女孩子家的名节。”   汱华仙人还未开口, 远处有疾风劲来, 引得在场修行之人均是讶异回顾。   “是姬扬!”有弟子按捺不住脸上的喜色:“姬扬师弟回来了!”   只见日光破开丛云, 有青年御剑而归, 身形好似墨上松柏,双眸如漆。   谁没听闻过他怒杀贺兆离的奇闻,谁不知这就是那十五岁入瑶光的奇子!   月火谷众弟子登时气焰都旺盛起来, 不再如刚才般惶恐紧张。   霸鲸楼里许多人也有后退的意图, 显然是听过同门讲过那段千剑齐发的震撼场面。   二十岁的开阳境弟子?!开阳境都可以自立为宫开座收徒了,还当什么弟子!!   姬扬归立人前,对涂栩心遥遥一拜。   “弟子迟归,师父恕罪。”   那日神入幻海之后, 他突然明白涂栩心为何赞同严方疾收养小雾。   她多几个亲人是好事,是他起了幼稚妒意, 还私下问了些糊涂问题。   此事之后,姬扬渐渐为她被严家接纳感到高兴,也放心她独留谷中,自行游历在外采购铸器杂料。   东洲青螺泥,北城盈水砂,海里玄铁山上鸾骨,一样一件都是繁琐。   等在歇脚处听见有关不死身的传闻时,再要赶回去已远行在外,需五六天的日夜兼程。   青年环顾四周,见各宫弟子都同仇敌忾,师妹也隐而不出,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大半。   涂栩心给他拍了拍身上尘土,把徒弟拉回人群里,低声嘱咐。   “莫出头。”   “看来,这便是那传闻里姬姓弟子。”汱华仙尊微笑道:“你以一己之力引动千剑,设计骗杀贺兆离,如今还未气血爆亡,也是福佑命大。”   仙人虽外貌看着出尘绝伦,说话却夹枪带棒,令人不快。   涂栩心刚叮嘱完二徒弟不许出头,一反身就烦了,反喷回去:“你是不好好说话会死吗?”   “一个两个阴阳怪气有毛病?骂人不会痛痛快快直骂吗?”   严方疾把张牙舞爪的师弟拽了回去:“你也闭嘴!”   “汱华仙尊,我是她的父亲,今日是打定主意,不会放人出来。”   “您若非要出手为难,我也不会怵上半分,尽管过来!”   与此同时,宫雾抱着膝盖躲在地下暗道里,还摸到自己上次被硌着的杂物竹篓。   这暗道联通多个出口,在地面三丈之下可以容纳数百人避灾避难。   听师父说,最初建谷时没这设计,是师祖有天不小心把药鼎熬成了毒鼎,差点药翻自己的一众徒子徒孙。   在那以后谷里用不同钟鼓声定下各类信号,地下也修筑了紧急避道,每个门阀都有法阵加以保护。   她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苦坐着,遥遥望着透光孔隙许久。   这地方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也不知道外面会不会打起来。   如果打起来,千万不要有人受伤送命。   小姑娘祈愿好几遍,把几篇法经念了又念,苦叹一声。   为什么非要说我是妖怪呢。   难道我得有五彩翅膀凤凰尾巴才能像个好人吗。   出神之际,有个毛绒绒的细长爪子摸了摸她的脸。   宫雾吓得一跳,原地猛然跳起,四顾道:“谁!?是谁!!”   黑暗里有声音说:“我是妖怪。”   宫雾:“……??”   我刚才没把想法说出来吧?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警觉道:“难不成早早就藏在这里面了!”   “这是地下,”那尖细声音又道:“我为什么钻不过来?”   旁边有另一个稚嫩些的声音打断对话:“别跟她说话,把人敲晕了带走。”   宫雾只闻得见兽类特有的气味,在黑暗里连这两妖怪是什么都没看见。   “别!!有话好好——”   说字还未出口,她眼前一白,被妖怪就地刨洞扛走。   月火谷外,战事一触即发。   汱华仙尊低骂一声不识抬举,手执法戈就要杀过去,昊乘子突然急急抬手,清声广喝:“慢!”   “如何?!”汱华仙尊还未察觉到身后弟子们的骚动,盯着他怒道:“你此刻便是有悔意也晚了!!”   今日,你们月火谷人都在当场办了这白事!   可不仅是老师祖往他身后直看,其他几个宫主也面露纳闷神情。   “喂,你后面是什么?”   汱华仙尊还以为他们又要祭出无稽诡计,防备着一回头,同样愣在原地。   此处地势低缓深陷,是两山之谷。   而往东方去,山路逐步抬高,一路蜿蜒至群山之后。   虽然霸鲸楼来了上千人,但不影响人纵观高处远景,此刻一眼便可以看见那大红的车队。   如果是寻常人家娶亲嫁女,最多也就是几十人架马赶驴,对当下之事没法有半点作用。   可现在——现在是数百红衣金马飒沓而来,一路直冲月火谷!   程集被严方疾护在身后,人都看呆了,不仅喃喃出声。   “这,这算什么啊……”   有霸鲸楼弟子冲过来请示仙尊,满脸惶恐。   “仙尊,咱们的人挡着人家的道了,是不是得下令让一下?”   “让?!”汱华仙尊怒气冲冲骂回去:“管他什么来路,霸鲸楼有让路的道理!”   “可是,可是……”弟子踟蹰道:“这来的人,衣袍聘礼上都有抱朴府的桐花纹!”   仙人跟着一愣,如同吃了苍蝇般忍怒道:“让半条路给他们!”   霸鲸楼在北方如何跋扈,到底仅仅是分出一路人马过来问责。   抱朴府可是近处大派,近几百年均是排名二三,他们冒犯不得!   军令一下,半条路慢慢被让开。   数千霸鲸门人本都准备大战一场了,这会儿听见越来越近的钟鼓丝乐,也是跟着满脸惊愕。   现在,现在怎么办?这些人来干嘛的?   还真如他们所见,这是前来下聘的浩荡车队。   有数十匹花骢马身披红缎步踏金蹄,驮着九十九箱聘礼在山间遍行长路,好似泛着金光的拖沓蛇线。   眼见这聘亲的车头终于穿过狭窄通路,叮当奏乐着即将来到他们面前,最后头的车尾才不急不忙地收缩向前。   迎面而来的两位,皆是身穿华袍头顶玉冠的抱朴府道人,年迈者肃容敛神,年青者桃花粉面,笑带春风。   没等月火谷的人嘀咕出这父子两是谁,汱华仙尊已快速行礼。   “二府主远道前来,谭某失礼,还望见谅!”   他虽是仙人,此刻反而谦逊许多,都不敢直视面前人的双眼。   被唤二府主的人微微点头,马步不停地掠过他行至更前方,父子皆对着昊乘子下马行礼。   “抱朴府聘亲而来,打扰则个。”   严方疾面露惊异,涂栩心紧急补习亲戚关系:“怕不是来求娶小雾的?该我这个当师父的出面,还是你这个当爹的说话?”   昊乘子同样没反应过来,看见此刻绵长车尾才慢悠悠停步,茫然道:“这些都是……”   “在下抱朴府傅清波,这位是犬子傅光崇,家中排行第二,乃是嫡子。”   “得闻昙华宫姑娘芳华,今日特来下聘。”   姬扬低声道:“她才多大。”   傅光崇耳力极佳,笑道:“在下二十四,尚未婚娶,今后也绝不开院纳妾。”   “如果贵家觉着谈婚太早,也可先议再礼,不急这几年。”   涂栩心掐指算了算:“小雾再过几个月就十七了,确实可以谈婚事了?”   “不过……”他笑盈盈地看向傅家身后的霸鲸楼众人。   “今日似乎太热闹了些,客人多到照顾不过来,没法谈啊。”   话点到这里,傅清波才冷面回眸,看向那尴尬站立的汱华仙人。   一个来找白事,一个来求红事,正眼看看都觉得晦气!   你一阶散仙,无职无庙,也敢在这叫嚣惹眼?   “还有事吗?”   “谭某本也是带着弟子前来切磋一二,”汱华仙人忙抬手作揖,干笑着往后退:“就不打搅各位细谈喜事了,告辞,告辞!”   他后退太快,差点撞到身后的高登云。   那弟子本来想来报复个痛快,回去以后更能趾高气扬地奚落一阵子汅惟道人,今后设法叫师父抢了他的吞山鲸。   连环好计被这么打断,高登云都不肯走,哀声想求师父再考虑一二。   “师尊……”   “走!”汱华仙人怒冲冲道:“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山路狭窄,霸鲸众人再想外撤都颇废了些功夫,强行挤着出去找水路了。   一路人气势汹汹的来,灰头土脸的走,再过些日子,必然会成段笑话,捂都捂不住!   汱华仙人咬着牙带人走了,那些个驮着厚重聘礼的车马才终于能慢慢站开,先前箱子都快叫挤坏了。   放眼一看,车箱尽是金玉琳琅,诚意十足。   老谷主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哭笑不得。   “请进,谷中粗茶淡果,还请不要嫌弃。”   “哪里的话!”傅光崇又拜一回,温和笑道:“我抱朴府是真心而来。”   “还望求得一段良缘,结得千秋佳话。” 第28章   自流言四起时, 最快得知消息的外派便是抱朴府。   府里掌事的是一大姐两弟弟,世袭到这已经是第十四代。   大姐自号永昉山人,名叫傅清远, 一耳便断定这是真的。   两个弟弟听得讶异, 寻思着死对头知白观兴许兵行险着, 要在明年元贤仙会前闹出点事端来。   “大姐, 您想一想, 如果他们生造这么个妖邪来, 再找个时间自行屠灭, 能赢得多少喝彩威名?”   “三弟说得很有道理,姐姐,世上怎么可能有不死的人?”   傅清远剑眉一扫,反问两个弟弟:“当神仙会如何?”   “当然是长生不老,”傅清波挠着胡子根道:“但, 一个小女娃娃……”   “知白观有意造谣生事, 霸鲸楼得收受多少好处, 才让十几人都跟着这般说?”   她已一意断定。   “这月火谷今后不可小觑。”   远交近攻的兵法, 不需大姐提出来,两个弟弟便已经同时领会。   “现在天下风言传遍,我估摸着再往后些时日, 就会有修士过去诛杀妖邪。”   “可月火谷从未认过这罪状, 那姑娘当着四门派的面舍命救人,又怎么可能是妖邪?”   如是祸患,不要自己的命去救旁人,死而复生便是她的罪过了?   话已至此, 姐弟三人已是心意互通。   面对这桩奇事,笼络绝比逼杀来得聪慧。   月火谷行医济世, 在西南一带风评极好,只是外人并不知晓。   先前知白观过去卖了趟人情,也是怕族中老人有个病痛,他们那些道修剑修照顾不济。   抱朴府盛有丹修,药医均算不错,但清楚自己重在提纯天地灵力,岐黄之术仅仅是悟了个皮毛。   知白观一夕间反目成仇,此刻便是出手好时机!   姐弟一合计,婚事最稳。   旁的关系都虚浮一时,唯结姻既能长续善缘,外人也无从置喙,说出些拜高踩低的浑话。   “我入无情道后一世未婚,三弟的几个孩子尚且还在顽愚阶段,不可托付终身。”   傅清远看向二弟,想起什么:“你长子已成婚多年,二子好像恰到时候?”   “崇儿的确品性不错,”傅清波抿了口茶,思忖道:“但我怕乱点鸳鸯谱,给他寻了个不如意的妻子,日后闹到要和离的地步。”   “传闻里,那姑娘如何啊?”   “似乎没有讲过样貌,但从她舍身救师伯这事来说,已经很是仁义。”傅清远分析得很是果断:“她能被师伯亲携返还,也说明月火各宫都看重于她,想来是年少有为的前列弟子,否则也挨不到贺兆离那三箭。”   “既有仁义,又有才学,我觉得很是不错。”   傅清波连连称是,起身告退。   “姐姐说得在理,我这就去问问孩儿的意思。”   傅光崇性格乐天爱笑,原本因为潜心修道的缘故,打算百岁以后再提婚姻之事,找个境界相近的道侣。   有长辈安排婚事他能愉快答应,一辈子不成家也能自由自在。   果然,父子两一聊,都觉得还算不错。   议程一定,三媒六聘的事便着手安排起来,生怕被别家抢了先。   此刻在牡翼宫正殿里,两方高位相继坐定,三位媒人也冒了头。   按大家族的规矩,越悉心求娶的婚事,越要找靠谱的媒人。   一位给男方说亲求缘,一位给女方谈拢百事,还要一位媒人介入两位媒人之间,充分调剂和缓气氛。   严方疾坐在侧位,闷头喝了口茶,强装镇定。   他这正殿修得宽大明亮,平日四五个宫主过来谈事都显得阔绰。   头一次有二十多人坐得还需临时加椅子,弟子们都在端茶倒水忙得不行。   涂栩心闷笑道:“等会还得靠你周旋斟酌。”   “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严方疾此刻仍留着心眼,不对外透露宫雾的名字:“也要小女亲自掌眼。”   “对了,她人呢?”涂栩心想起重要问题:“得让孩子隔着屏风亲眼看看,愿意聊再出来吧?”   严方疾愣了下,快速跟程集耳语几句。   后者自然找了个理由离殿,先行把宫雾悄悄放出来。   傅清波赞了一口花茶香气清郁,笑着为他们解围。   “近日外界有些传闻,但听各位说,贵家女儿还在未出阁的年纪,那自然该留她到出嫁那天再见外人。”   “今天主要是带犬子来见过主家诸位,希望还能有个眼缘。”   傅光崇爽利起身,笑着拜过各宫主人,连姬扬也一并打了招呼。   “若是有缘,我得唤一声内兄,还请多加照拂。”   姬扬淡淡回拒:“不必。”   不过多时,程集快步回来,笑着请各位客人用些茶点,另请严师兄离席来照看下鼎内丹药。   “请去请去,不必客气!”傅清波忙道:“我们正好与她师父闲话一二,互作了解!”   涂栩心有点懵。   师兄不是剑修吗,啥时候开始炼丹了。   严方疾拍了拍他的肩,跟程集一遍离开。   你好好聊,不许掉链子。   涂栩心转头一看一众外客,咽了下口水,笑容有点僵硬。   完了,现在该说什么??   出殿之后,程集不住回头看有无外人,拉着严方疾焦急道:“出事了,雾儿找不到了!”   “找不到?”严方疾愣道:“她逃跑了?”   “不,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程集把他带到先前塞下宫雾的地门前,急得不行:“我仔细检查了,几个门别说法阵被破坏,连门都没有开过的痕迹。”   “而且地库里我也仔细看过了,没有任何泥土翻掘的痕迹,墙面完好无损,就是找不着人!”   严方疾随她快速进入先前宫雾呆的地方,一探灵息心里凉了半截。   “像是走了接近半个时辰,她要去哪,她能去哪?!”   “该不会是孩子觉得自己拖累我们,仓促跑了?!”程集跺脚道:“还不如把她带在身边!”   严方疾隐隐头痛起来。   偏偏今日抱朴府过来提亲,两桩事前后应付不来,闺女还不见了!   “她会不会顺着地道去别的地方了?”   “地下十八岔路我都找过了,几个暗室全都找过了,”程集愁得叹气:“她不是存心躲起来同我们捉迷藏的顽童,不见就是不见了。”   “可她能怎么走?”严方疾反问道:“你确定几扇门都没有打开过?”   “没有,如果门开了,阵上符痕都会有变化。”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人呢??人到底去哪了??   过了半刻,涂栩心都假笑到脸痛了,师兄师姐才相继归来。   老师祖似是不经意地抬眼道:“丹炉如何?”   “出了点差错,不聊那些。”严方疾撩袍落座,看向涂栩心:“感觉如何?”   涂栩心一直在留神别被套话,又被三个媒人甜言蜜语灌得头痛,求助般看向师祖。   老师祖温声道:“婚约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今日这些聘礼,还请一一带回,来日若是真的喜结良缘,有你家小子对她好,比再多金玉珠串都来得要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姬扬凝眉注视着傅光崇,隐隐觉得不喜。   轻浮于行,并非良人。   他不放心把师妹交给这样的人。   涂栩心瞧着小伙子很精神,看得也顺眼,动念想让小雾自己瞧瞧。   趁着师父在跟他们说话,他推了下严方疾。   人呢?   严方疾用力摇摇头。   涂栩心愣了下,附耳问道:“她不愿意嫁?”   也是,十七岁也是小姑娘。   修道之人长命千岁,哪里急着嫁人。   严方疾想不明白宫雾能跑去哪,此刻比起婚事更担心她的安危,摇摇头道:“等会再跟你解释。”   老师祖看出来事情有异,两三句和缓过去,有意送客。   “婚事虽然悬而未定,但也算结友一回,今后欢迎多来走动。”   此话一出,正中傅家下怀。   “小辈还备了几箱薄礼,正是送给各位做个见证。”傅清波笑道:“能与月火谷结下善缘,是抱朴府的荣幸!”   “哪怕婚事最后没能谈成,咱们两门能多番来往,也是好事一桩!”   他们态度平和,又很知进退,送完见面礼就温声告辞,不多逗留。   几位宫主把他们同聘礼一起送出谷外,见人没影了才回撤。   涂栩心看得挺感慨:“难怪抱朴府这些年一直能压知白观一头,是会做人呐。”   “别看了,”严方疾把师弟拽回来:“大事不好,小雾不见了!”   姬扬本脚步从容,闻声皱眉道:“她方才在哪?”   严程两人憋到此刻才露出急色,一五一十把情况给讲了。   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到底怎么给变没的!这讲不通啊!!   涂栩心本来还在走路,听到后面一路飞奔而去,撩开嗓子喊人,急到破音:“宫雾!!”   “小雾!!你躲哪里去了!!快回来!!”   “一辈子不嫁人也没事!!你回来啊——”   -2-   宫雾不知昏迷了多久,突然在虚无里神识一沉,有窒息之感。   快醒过来,醒过来!!   她急得不行,靠求生本能强睁开眼睛,一张口误咽好些酸辛液体,呛得急咳起来。   “咳,咳咳咳!!”   宫雾像是被泡在什么液体里,偏偏又不会凫水,在黑暗里几番挣扎才勉强站起来,头发都湿漉漉地披散而下。   好险,差点呛死!   那个尖尖的声音在高处说:“喔唷,真是厉害,她不怕毒!”   另有一苍老声音说:“她看不见,给她点盏灯。”   只听有动物奔跑的窸窣声音,没过多久,油灯倏然一亮,照亮洞窟里的一切。   此刻宫雾站在齐颈深的潭水里,在摇晃灯光里看清绑她来的那两只狐狸。   她心里不安,又看向周围,幽暗里洞窟高处还有数不清的发光眼睛,均是被火映得幽然。   “你们……你们是……”   被当成妖怪也就算了,难道妖怪也要杀我?!   小狐狸尾巴一卷,原地模仿着人的动作拜了拜。   “求你救救我们祖宗。”   宫雾怒道:“你一声不问就把我绑过来,还要我救你祖宗!”   “实在没办法了,”小狐狸尖声道:“难道我跟你说了,你就会答应吗?”   “如果你答应的话,那就拜托你啦。”   “我若是不答应呢?!”   老狐狸像是早有预料,胡子一抖。   “那你便得一辈子呆在这里,再也出不去喽。”   哪里会有这样蛮横的妖怪!!   宫雾一想到师父他们发现自己不在会有多着急,登时焦灼到急了声。   “你们先放我回去,我之后想办法帮你们,好不好?”   “你们一声不吭绑走我,我家里人都会着急!”   老狐狸甩了下尾巴,不为所动。   “你不救我们祖宗,我们绝不放你走。”   “如果救不了,你也一样走不了。”   少女被扔在深深水潭里,连刘海都在湿漉漉地淌水。   “你们讲不讲道理!!”   小狐狸晃晃脑袋:“你救不救嘛。”   宫雾发脾气道:“你们这样对我,我才不会帮忙!”   两狐狸对视一眼,老狐狸尾巴一扬,油灯登时灭了,留她呆在这自生自灭。   宫雾此刻定下神来,终于注意到周身的尸腐之气,心里不安快速加深。   她绝不是第一个被绑来救这祖宗的人,可为什么要绑她?   结合刚才那红毛小狐狸的话,这池水一定有毒,它们渡不过去。   ——是之前不死之身的传闻飘了出去,才引来这样的祸事!   她受了这样的委屈,在冷得刺骨的毒水里无处可逃,酸着鼻尖很想喊几声救命。   可洞窟里的声音,月火谷里的人怎么可能听见。   幽暗里,高处又有许多窸窣之声,兴许是那些狐狸的族类。   宫雾苦苦思索着脱身的法子,她试探着唤罗伞前来,可距离太远,等许久了都毫无反应。   毒水不听她调遣使唤,她也不可能越过这些狐狸攀爬脱逃,退路全被堵死了。   “你们回来。”她冷得发抖,忍着气愤说:“先把灯打开。”   狐尾一晃,油灯又点亮了,一老一小重新蹲坐在高处看她。   “这是哪里?”   “邈虚洞府。”   “洞府在哪个郡?”   “在妖界。”   宫雾叹了口气,心知身在妖界就更难逃回去,又问:“你们祖宗也是狐狸吗?”   “当然是!”   “它在哪,要我怎么救?”   狐狸们对视一眼,兴奋地晃了晃尾巴。   “顺着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就是。”   “祖宗被捆着,要你劈开那些法印枷锁,放他出来!”   宫雾恼道:“你们捆我过来时我连法器都没带,赤手空拳怎么可能做得到!”   “那不要紧,”老狐狸尾巴往下一撇:“我们之前绑的好些人都带了兵器,现在都沉在这毒池底下,你随便捡一样用就行。”   宫雾自知自己现在没有别的选择,闭气准备捡一样趁手的用具,又拧眉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你们最好讲清楚。”   “耽误我了解详情,当心误了你们祖宗的性命!”   两只狐狸七嘴八舌地讲起来,把缘由大概说给她听。   说是那老祖宗狐狸,被仇人钩穿了琵琶骨,困锁在这鬼地方已经有两百多年。   期间他们这些子孙儿女都想尽办法救祖宗出来,前后弄死了好些修士大能,但一直不得其法。   再强悍的人一旦被设法绑进这洞窟里来,都极容易被这毒窟穿蚀皮肉,人还没醒就死透了。   像宫雾这样耐毒的,前前后后也有十来个,但也全都抗不过后面的苦楚。   宫雾听得叹气:“你们祖宗知道你们有这么缺德吗?”   她一问这句,小狐狸反而悲声痛哭:“他要是知道就好了!就好了!”   “他被强吊了一口气,浑浑噩噩两百一十九年,哪里还听得见我们在呼他唤他!”   老狐狸拿脸蹭了蹭小的,清清嗓子道:“那仇人布置了密阵,你听好了。”   “下有毒沼,上有厉法,中有烈火。”   “你要渡水而去,抗住刀劈刺扎,穿过熔铁烈火,去找我们那祖宗回来!”   宫雾听得绝望。   这死死活活的全程得有多疼啊。   她是不是上辈子欠这窝狐狸的,这辈子被迫来报恩了??   “你们既然能迷晕捆来这些人,为什么不把他仇人给杀了,一了百了?!”   小狐狸刚止住哭,又放了悲声:“那家伙自己死了!!!”   “我们原以为那家伙死了这些符法就都解除了,可是根本没有!!!”   宫雾被哭得头痛,捂住口鼻在浮尸里找来找去,前后挑了几样法器。   有纯金炼的菩提串,镶宝石的法杵,九龙绕柄的利剑。   每一样都价值昂贵,一看便用料不菲。   她挑了一柄自己能单手拿动的骨柄长刀,很是吃力地往前走。   毒水太深,每走一步都有脏污顺着波浪溅到她的脸上。   两狐狸一开始还顺着藤蔓跟着她往前跑,渐渐到了末路,仍不肯离开。   老狐狸见她肯配合,虚空一吹气,那油灯上的光芒便如萤火虫般飞了起来,跟着小姑娘一起往前飘去。   宫雾以长刀当作拐杖,扶着不断往前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许久,察觉到地势在不断变高。   毒池先是落到胸膛附近,然后落到腰际。   她刚缓了一口气,便有机关触发轰响,刀墙自左右两侧一并合拢过来!   还未看清墙面,她直觉全身一凉,连痛都还没有感觉到,意识便已经消散了。   ……果然是逃不过这一劫。   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的意识慢慢回笼。   四肢肺腑均是被紧紧咬合的刀墙扎了个透穿,这次等愈合的时间格外漫长。   宫雾痛得直冒汗,偏偏又没法逃离这样的痛苦,逼自己去想月火谷的其他事情。   她不在,师父师兄绝对会急到不行。   ……哪怕走之前能留个字条呢?   被绑走的时候,两只狐狸有没有把墙洞补上?如果留有痕迹,师父他们也许能找过来?   可一看都是惯犯了,估计悬啊。   能想的都想遍了,连典膳房最近几日的菜式都统统想过了,她仍然还有六七根骨头断得粉碎,处在迟缓修复状态。   宫雾疼得衣服都被汗浸透一遍,心里痛骂这狗屁祖宗一万遍,能想到的坏字眼全都想完之后,在蜂鸣声里情绪枯竭地默默数数。   数到大约两万八千多秒的时候,她才终于能睁开被修好的眼睛,摸索着吃力站起来。   但心里完全高兴不起来。   现在是好不容易终于疗愈完好了,等会还不知道要被劈开多少次,能不能再活过来都是问题。   宫雾苦叹一声,睁眼环顾着环境,汲着毒水又向前一步。   果然刀墙又被触发,左右如大嘴合拢般猛然袭来!   宫雾猛然闭上眼睛,怕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可被卡得严严实实,居然没死。   她没死!   小姑娘也是死习惯了,骤然发现自己还活着,还以为是哪里出错了。   她被挤在极狭窄的空隙里,打量完整闭合的两面刀墙。   那些刀剑都紧紧抵着她的胳膊脖颈,可没有一处地方有破皮。   宫雾低嘶一声,凭吸气让小腹错开被抵着的刀刃,撕开那一处被卡着的衣服。   尖利刀刃无法穿透她的柔软肚腹,一经错开,登时弹射而出,死死刺进另一扇墙的凹孔里。   宫雾临时被卡得无法动弹,就着这扭曲的姿势动了一下手。   她刻意把指腹压在锋利刀刃上,用力划了一下。   指腹感觉很钝,皮肉毫发无损。   “……?”   小姑娘很是费劲挤着自己的胳膊腿,一边用力用到饥肠辘辘,一边努力回想自己先前都是怎么死的。第一回,第二回,都是在万噬池里被毒死。第三回是被魔界抢劫的混账扎穿胸肺,死在地道里了。   第四次……是金烟涡巨变时的擦伤,那针里有毒,她被毒死了。   第五次,算是被豹子毒死,还是被师兄一剑杀死的?   她强行把一只胳膊挤出墙外,大腿拼命使劲,饿得想把墙都给吃了。   回忆种种死法时,她左右手都在掰手指头数,努力找诸般脉络。   所以,她其实被毒了四次,然后就再也不怕任何毒了。   算上今天这一死,刀剑伤恰好也是四次,然后皮肉都再也不怕锐器,极是神奇。   宫雾不知用了多久功夫才挣脱出那两扇刀墙,拿金刀劈烂深处的法印,这才渡过一关。   她已累极,坐在漂浮的残墙上往来处喊:“听得见吗!”   小狐狸细声细气道:“你看见祖宗了吗!”   “还没有,我饿了!”宫雾累得瘫睡在残墙上,疲惫到无力翻身:“你们给我找吃的来,不然我就一辈子在这死了活活了死,也再也不往前走了!”   小狐狸明显是慌了:“我,我们过不来啊!怎么给你端吃的!”   “笨,”她被刀刺顶得钝痛,揉着胳膊道:“你们找个托盘,让吃的漂过来!”   “哦哦,好!”   “要烧鸡!要饭!还要茶!!”   “好好好好!!”   宫雾吼完这些,再也顾不上其他,一闭眼就昏睡过去。   好痛……呼……   -3-   昙华宫里,师徒二人面沉似水。   程集坐在旁边连声道歉,直道是自己做错了事,害得小雾出了差错。   姬扬把前后过程想了又想,始终找不出哪个环节出了错。   他和师父为了找她,甚至把暗室暗道里的每一处墙面地面都敲了又敲,确认没有空窍破洞,让她被人掳走。   ……难道是月火谷出了内贼,把她秘密绑走了?   可她原先停的地方,连打斗痕迹都没有。   而且在场诸位修为高强的师叔师伯,当时都在谷外与那仙人对峙,也不存在害她的缘由。   姬扬沉吟片刻,突然起身,直直走了出去。   众人立刻跟在他的身后,追问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没找到?溯舟,你告诉我们,我们一起找!”   姬扬快速摇头,几步已走到花豹面前,紧紧扣住它的脖颈。   小豹子本在蜷着身子睡觉,冷不丁被一掐脖子,吓得弓起身子。   “宫花橘,你契主被人带走了,到现在生死未卜。”青年目光极冷,一字一句道:“既然你还没有逃窜了之,说明她还活着。”   “现在,你带我们过去找她。”   “如果你拒不配合,我现在就杀了你。”   小豹子一向被宫雾哄着抱着,现在吓得毛都炸了。   杀意太真,真到它本能想跑,偏偏又听得懂姬扬说的每一个字。   牙尖齿利的一只豹子,愣是像猫儿一样被掐得呜呜服软,似是答应了。   涂栩心登时察觉到希望,冲去宫雾房里找来她的枕巾。   “哎哎,花橘,你需不需要闻她的味道?”   姬扬一松开手,豹子登时往宫外走,压根不需要像衙门里的犬那样闻嗅气味。   它不经任何人指路,凭灵契牵引就能找到宫雾先前待的地方。   豹子一停在暗门前,便有人快速开门,放它进去。   豹子摇着尾巴,顺着宫雾的灵息走到她呆着的地方,先是蹭了蹭杂物竹篓,然后有点茫然的看向一堵墙,试探着刨了刨。   姬扬沉着脸色一剑劈过去,登时墙穿土溅,破开半人高的大洞。   涂栩心虽然也在着急,但还是拦了下徒弟:“你慢点,别把顶棚弄塌了,我们都得被埋在这。”   宫花橘把脑袋探进他劈开的洞里,又闻又嗅,尾巴很烦躁地拍了两下地面。   严方疾全程陪在旁边,虽是着急,也有点疑惑。   “这瞧着都是实土,不像另有通道啊。”   姬扬伸手舀起一捧碎土,杀意更重。   “她是从这里被带走的。”   “你们看,”他扬手一洒:“这里的土松软易散,是被掘开了又回填过。”   众人直接在别处开洞舀了些土,发现两边土质确实不一样。   对比的过程里,豹子已经很烦躁的在地道里转了又转,一晃尾巴咬着了下姬扬袍角,像是要带他出去。   姬扬敏锐道:“你要出去找她?”   豹子点点头。   “这样,你和师父一起出去,”严方疾道:“就怕这是贼人的计谋,我留下来守谷。”   几人快速答应,就此分开。   一经放纵,那花豹便撒开了疯跑,对准一个方向穷追不舍。   师徒两人同时御剑而行,跟在它的身后一步不落,在高处鸟瞰探看。   这一路山行千里,竟从白天追到日落。   期间遇到湍流悬崖,涂栩心便掐诀唤云把那豹子拎到高空递过去,再看它继续往哪里跑。   宫花橘不休不止地连跑了一整个日夜,期间穿过了十二郡四州,愣是还没有抵达尽头。   它已累极,但直到跑到某处平地时,身上的毛又是一炸,呜呜低吼。   师徒两人均是落地停下,警觉地观望四周。   此处是一片荒原,远处有一条河,但它并没有要过去的意思。   姬扬仰头一看,更远处有山脉隐在云雾里,像是插了一根旗帜,再有什么便看不清了。   “花橘,”涂栩心细细地捋它脖颈:“你如果跑累了,我给你捉兔子吃,你休息好了我们继续找她,行不行?”   橘豹喘匀了气,又回到它刚才停下的地方,围着尾巴转了两圈。   它无法说出人语,讲不清发生了什么。   涂栩心定定看了一刻,说道:“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气息在这里便断了,它再也找不到她了。”   豹子恍若未闻,没有任何反应。   姬扬此刻心如乱麻,自己已是找不到任何踪迹。   “还有一种呢?”   “从这里开始,有另一重妖界,”涂栩心看向他:“便如魔界一般,妖魔两界都存于人世间,得悉密钥才能进去。”   外人连门扉是哪一片叶子,哪一艘船都不得而知,更不要说探入隐秘内界。   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宫花橘连声怒叫,尾巴重重一拍。   姬扬呼吸停断,此刻担忧更深。   情绪一起,无情道痕烧灼不断。   他枉顾痛楚,不假思索道:“我去求转生庵。”   “你确定?”涂栩心淡淡说:“她们随意诓骗你一个错处,你反而还耽误了救她的时机。”   “眼下只有两个办法。”师父闭眼运气,许久道:“要么,我们回谷等她。”   “要么,我们去一趟最近的伏州黑市,设法买到进妖界的办法。”   “可是黑市未必能有,卖了也未必是真。”   “师父,你明白我的性子。”姬扬低声道:“我坐不到原地慢慢等她,更怕她出事受苦。”   “如果我们去求师祖,拜托他再行一次燃花问魂,可否能找到线索?”   涂栩心叹了口气。   “此举需耗空六宫主位的全部灵力,且还需要老祖赔上诸多修为。”   “耗费之大,他百年里难得都用上两次。”   “你让老仙人一年里连问两次,是要他的命。”   姬扬还算留着几分清醒,告罪自己言有冒犯。   道心烧灼,连哀痕都闪烁数次,似将消失。   青年原地停了许久,数般断念才终得平复。   他再开口时,声音很哑。   “师父,我们走吧。”   毒水之上,宫雾悠悠转醒,发觉那毛茸茸的爪子在摸她的鼻子。   “还活着呢。”她疲惫道:“你们来了?”   两狐狸坐在大王莲叶上,旁侧还放着数盘珍馐美味,甚至还不知道从哪抢了盘梅花糕。   宫雾摸索着坐起来,顾不得这些来源何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她消耗太大,浑身都在抽痛。   小狐狸仰头看她一口撕开烧鸡腿,舔了舔嘴道:“要是不够,我再去找。”   宫雾匆匆摇了摇头,接过老狐狸递来的汤,一边喝一边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   她恨它们把自己困在这里煎熬惨死,可此刻再无旁人可以言谈。   老狐狸看见那骇人刀墙都碎得不成样子,看得很是惊讶。   “再往前,就是火海了。”它突然道。   宫雾喝完了汤,伸手抹掉脸上的泪水。   “你们不怕我一刀杀了那祖宗?”   “如果能杀,也比苦痛折磨数百年来得好。”老狐狸轻轻道:“你杀不了他,现在也能一刀杀了我们。”   “我们掳你过来,就早已做好了赔命的打算。”   宫雾怔怔看他,又闷头继续喝汤。   都是王八蛋。   全都是王八蛋!!   等吃饱喝足之后,她重新站起身来,握紧刀柄继续往前走。   两只狐狸坐在莲叶上,也在看即将会发生些什么。   宫雾不知道自己是否猜对,默默祈愿。   如果死上四次便能免疫一种死法,她一定速战速决,快快活着去救那祖宗,然后立刻回家。   回家,她真想回家,她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呆了。   洞窟变得狭窄幽暗,再往前走有一段路必须弓身过去。   没等火光映亮,她凭灵视已看见那窄道里勾画刻写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笔画繁多图纹晦涩,像无数蜈蚣缠绕爬行一般,看得人头皮发麻。   必然,咒尾一定刻在道路的另一头。   不破咒尾,万物难毁。   宫雾深深吸了一口气,先拿长刀试了试能不能毁坏岩壁,果然没法触动分毫。   别说破坏整个壁面,连那些勾画的符文都无法弄掉半点。   她怆然一笑,重拾赴死的勇气,再度探身前去。   小狐狸坐在莲叶上,怯生生道:“对不起,谢谢你。”   少女头都不回,弓身而去。   “我谢谢你祖宗。” 第29章   -1-   她如果能自行回家, 绝不肯受这样的苦楚。   哪怕再死上四次就能坐地成仙,也绝不要。   一经探身向前,便有烈火倏然而生, 首先点燃她的头发睫毛, 然后开始烧穿她的皮肤指甲。   剧烈烫伤里, 宫雾竟然觉得冷到发抖。   她分明已成为世间罕有的强硬体质, 在烈火前仍然不堪一击。   于此同时, 环状道符幽幽发光, 真气如六芒之刃横劈而来。   她没等那真气杀到面前, 一头便撞了上去。   宁可被真气劈裂神识,她也不要再忍烧灼之苦!   死去时,宫雾似是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倒在火海里。   她恍惚了很久,忽然在想,还好师兄没有看见。   还好他们都没有看见。   这一次, 情况比从前还要不同。   她本以为自己要花上数天, 甚至数十天的时间, 死了活活了再死, 直到足足奔赴烈火四次以后,彻底摆脱这一苦难。   但她的身体横在烈火符阵之间,咽气时阵灭火止, 复苏时阵起火燃。   等于说, 刚等那身体有一丝心跳,还没等她五感恢复半刻,身体便会再一次被真气劈裂而亡。   宫雾的元神始终安稳平静,如一缕游魂般静静地看着这里。   她不能离身体太远, 否则怕血肉不再自行复原。   可她也不敢看那时灭时暗的心房。   太惨了,惨到自己都不敢看自己。   她闭上眼睛, 任由意识漂浮在虚妄里,慢慢念动《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人神好清,而心扰之。   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此经乃是西王母听于众言,由白龟台传于老君,老君再一轮轮远传外道,送予天下。   宫雾凝神念祷,不闻不见肉身苦痛,灵台逐渐清明。   她清楚这一次复生要等很久很久,久到如同辟谷闭关一般。   不如断欲念,除浊清,清净修行,自待功成。   灵力再度萦绕着元神涌动循环,不经意间亦是再加快她的身体自修。   整整十日,她的心脏即跳即灭,等到第五次复生时,再也不觉烈火之扰。   两只狐狸愣怔着看了全程,如同目睹神迹。   枯焦惨骨里,一颗心脏勃然而跃,在火舌舔舐里越发明快。   脉络肌骨亦如春生花草一般,在符法火焰里毫无停滞地自行萌生,坚韧至极。   她要活过来了。   她要在烈火真气里活过来了。   不仅仅是肌肤皮肉在一寸一寸地重新舒展生长,连她的眉毛,她的睫毛,在烈火里也一并萌发,甚至生得比从前还要浓密乌黑!   老狐狸虽野性深厚,看得同样心生敬畏。   它对着烈火里尚未四肢完好的躯体磕了个头,拽着小狐狸回莲叶上。   “我们去哪?”   “给恩人找衣服去!”   宫雾坐而忘道,任由躯体在烈火里一点一点数度重生。   她灵窍全开,在冥思里境界升破,自己竟浑然不知。   开阳之境,自此刻起!   如同遨游灵海的婴儿,她心无杂念地以元神修行十余日,直到恍然一醒,才想起身躯还留在洞窟深处。   元神下沉数寸,重回少女身躯之中。   宫雾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满窟符咒碎如齑粉,轰然而散!   她摸索着坐起来,任由符阵里未消耗完的灵力被身体自发吸收接纳,仅仅是摸了摸自己披落满肩的乌檀长发。   奇怪,以前头发好像没有这么长。   宫雾一侧身,背后有两只狐狸端来锦衣罗袍,玉簪宝钗。   “恩人请用。”   她轻嗯一声,随意择了一件穿戴整齐。   小狐狸小心翼翼道:“恩人,今天想吃点什么?”   “不用。”   狐狸们对视一眼,惊诧地说不出话。   先前击碎那两扇刀墙都瞧着快饿死了,今天恩人怎么反而看起来……像是容光焕发一样!   少女虽容貌未变,但由于功破开阳的缘故,眼如灵泉,肌如脂玉。   她随意绾起长发,几缕青丝垂落鬓边,举手投足已有半仙之态。   老狐狸看得都傻了。   这哪里还是他们掠进洞里的那个小姑娘!   宫雾不与它们废话,理好周身迈步向前。   由于她炸开洞窟的缘故,岩壁高处时有碎石簌簌坠落,可哪怕是正巧落在她的额发上,也会被无形屏障一并弹开。   狭小弯道原先仅能容人弓身曲行,愣是被她炸得宽阔开朗,能端立前去。   两只狐狸亦步亦趋跟在不远处,看得发怔。   它们虽然修行多年,但抓来的修士至多也就抵达刀墙一层,再往里的都会统统猝死。   一路上都有散落的兵器尸骨,足以可见事态之险。   这奇女子果真如传闻一般,能不灭不死,活着救下它们的祖宗!   穿过毒水流淌的河川,那油灯凝的火光已是支撑不住,在空气稀薄处断了光亮。   宫雾不再需要任何光亮照明,破境时便已能夜视逐处,一眼就看见遥远处有千链贯穿牵引,悬吊着什么物事。   她呼吸一顿,加快了脚步。   小狐狸明显也是嗅到祖宗的气味,飞跳着就要往前冲:“是太爷爷,太爷爷!!”   它还没蹦出两步,便被老狐狸死死拽住。   宫雾疾行而去,毫不犹豫。   脚步一触,便有万箭齐发。   好似夏日里的狂暴烈雨,劈头盖脸自八方降下。   可她无伞而行,毫发无伤。   再往前去,又是十玄剑阵,好似最精进的数十个剑修同时刺杀而来!   宫雾目不斜视,脚步未停。   每一把剑都直直刺向她的要害之处,再被灵障悉数弹开。   元贤仙会都未必会有的凶险杀阵,在她面前好似一群嗡嗡乱飞的苍蝇!   少女已步入锁牢前,那些飞剑仍是穷追不舍。   她回身凌厉一视,数把利剑登时锋芒相对的互相撞去,把对方都劈得断裂破散!   宫雾眉眸一敛,终于在寂静滴血声里看向面前被囚之物。   与其说这是一只狐狸祖宗,倒不如说,这是一团模糊血肉。   倒刺银钩穿透它的琵琶后骨,把它悬吊高处。   九尾被拦根斩断,双耳连同皮肉全都已经溃烂生蛆。   由环墙符文可见,下手人阴毒至极。   不仅扣着它一丝真气,不叫它魂飞魄散,还令设数重酷刑,每个时辰都要令其受尽苦楚,一辈子在此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站在它的面前,既听不见呼吸声,也无法找到它五官心脏各在何处。   血色一团始终苟延残喘着,此刻都未必感知得到自己终能解脱。   宫雾站在血肉模糊的祸主面前,许久未有动静。   两只狐狸均被拦在箭雨机关前,遥遥看见她靠近了那祖宗,不住地磕头。   “我知道您恨极了我们,求您一剑杀了祖宗,我们也随他一同去了!”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宫雾本想看看这只狐狸祖宗的模样,此刻连它的眼睛在哪里都没找到。   她垂眸思索很久,并未动手。   “它还有救。”   两狐狸当场愣住,它们亲眼见到这都成什么样子了,哪里还敢奢望更多。   “一杀了之,反而便宜了你们。”宫雾叹道:“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等我救活了你们祖宗,我倒是要亲自问问,它打算用什么来还。”   小狐狸极悲极喜,又哭又笑:“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她一刀劈开数重锁链,把泛光符阵悉数掐灭,让那倒刺银钩悉数断开。   一团血肉坠在她铺的兔绒毯子上,登时有黑血汩汩流出,腥臭烂味逸散开来。   宫雾把长刀反手一掷,那法器登时碎裂作数十刀匕,钉穿回路的阵眼符尾。   所有机关应声而碎,再无危险。   两只狐狸这才狂奔着冲过来,大哭着不住舔舐那团血肉。   “别舔,”她有点费力地把两狐狸挡开:“本来就快活不成了,你们涎水眼泪流进伤口里,我更治不活。”   狐狸们这才听话,仰头看少女拿袍子把血团裹好,一步步慢慢走了回去。   宫雾主意已定,打算救回这祖宗以后好好算账清楚。   哪怕这几百只狐狸将来给月火谷带几千野鸡回来,也远胜过一剑杀了了事。   “现在,你们能告诉我回去的办法了吗?”   两只狐狸跟着跑在她身后,终于肯痛快回答了。   “有暗窟可出洞府,离开妖界的密钥在几十里外,我们随时能带你出去。”   “但是……”小狐狸拿脚挠了挠耳朵,尖声道:“你还是不回去的好。”   宫雾回身看它。   “它不是那个意思,”老狐狸如人般坐在原地,举起单爪道:“你现在是我们的恩人,天地良心,我们不会对你说谎。”   你们把我害成那样,也好意思再谈天地良心吗?   “魔界的人在到处找你,你要是回去了,那些人准会杀去谷里!”小狐狸尖声道:“你若不信,随我去附近州郡里一探就知!”   宫雾愣道:“魔界?”   两狐狸对视一眼,一边同她慢慢往回走,一边把这几个月的秘事讲给她听。   人间常有妖祟潜伏,而妖魔两界却少有外探。   两者防密程度截然不同,以至于信息量差距甚大。   在霸鲸楼和知白观还未探清流言细节时,他们密切交谈的消息已经借由鸟雀蜂蝶交相传递,而那些看似寻常的细小动物,均是妖界布下的探听之网。   “等于说,当天他们怒气冲冲回府的时候,就有山兔云雀悄悄来看你了。”   宫雾怔了下:“难不成,那大鲵也跟你们有来往?”   “是跟妖界有来往。”老狐狸竖起两根指头:“我喂了它两条鲜鱼,问了几句你的事,它就乐呵呵的全说了。”   小姑娘拧起眉毛,气得炸毛。   两条鱼!!   好你个胖头鲵,两条鱼就把我给卖了!!   -2-   伏州黑市选地设在闹市茶馆里,确实深谙其道。   姬扬原先以为他们会连夜潜入暗巷窄道里,找蒙面人重金探问妖界入口。   没想到涂栩心吩咐花豹在城外休息,同他一起换上两身普通百姓装束,一前一后进了二吊茶楼。   茶楼里烟雾氤氲,高处设有戏台,正有老头打着响板唱数来宝。   台下茶客往来频频,既有牵马暂歇的行脚商,也有本地的闲散混子。   涂栩心同姬扬一起坐下,见他坐得太过板正,使了个眼色。   “别表现得太正道,歪着点,像我这样。”   姬扬规矩惯了,浅瞧了一眼,气态登时放如纨绔子弟。   他生得外貌俊美,很是惹人喜欢。   有小二紧赶着过来招呼,汗巾往肩上一甩轻快道:“两位客官,请问想来点啥?今日有新摘的龙井,很是不错!”   涂栩心发了话:“要雀尾酥。”   “哟,那可是稀罕玩意,”小二笑道:“这点心难做的很,您要是想点,得上楼包个棋房才行。”   涂栩心把赏钱一抛,起身就走。   “带路。”   虽是障眼法,一样有棋篓香茶轮番敬上。   但等这几样送完,再进来的小二便换了个中年人,明显仅仅穿着这一路的简陋衣服。   “两位还想点些什么?”   “去妖界的密钥。”涂栩心简短道:“价格好谈。”   中年人留着山羊胡子,闻声细瞧他们两,又说:“两位去妖界是为了什么?”   “找人。”   “那不如直接托我们代为找人。”   “我不放心,要亲眼找到她。”   “是这样,”中年人把窗缝合严,慢条斯理道:“妖界四分五裂,各地界都不一样。”   姬扬抬眼道:“最近的一处呢?”   “最近一处,以九尾旗为界,西南有夺巧曲径,东北有虚邈洞府。”   青年听得一怔,回想起自己似是在山头看见过那一柄旗子。   汉人的旗子多是长条方正,但那旗子如九尾飘扬,在山头很是显眼。   他当时遥遥留意过,但因为橘豹执意停在近处,才没有远行去看。   涂栩心又问:“价格分别多少?”   “夺巧是狼,虚邈是狐,两者都是狡猾多虑,不会轻易暴露行踪。”   中年人叹了口气,直接道:“我有心做成你们这单生意,偏偏两者都寻摸不到,实在可惜。”   这两人看着穿着粗布衣裳,但从神态气息上看,都绝对能掏出不少钱来。   他捋了捋山羊胡子,有了别想。   “听我五儿子说,你们给的赏钱很是不少,那我姑且卖个人情。”   “想探听妖魔两界的消息,不如去一趟三十里外的巾州城,那家茶楼里兴许会有。”   姬扬心有疑虑。   “舍近求远,反而还能找到?”   山羊胡子摆摆手,凑近了让他们看自己的眼睛。   “我这是人眼,拿蜡烛照也圆圆正正。”   “巾州那家二吊茶楼的掌柜,可是个妖精!”   师徒二人一路寻过去,大致猜到了几分。   人想买到妖界的消息,得去找恨死对家的妖怪探听。   他们没预料到找宫雾的事会拖沓至此,都隐隐生了躁意。   按小雾的体质,死了也能活过来。   可他们怕她受苦,怕她挨饿受冻,过得不好。   临走之前,涂栩心写了信笺,装竹筒里交给豹子衔回去传话。   这一路想来会漫长许多,谷里诸位只怕都在跟着担心。   转日到了巾州城,此处车马稀少,人烟稀疏,比有些村镇都来得冷清。   姬扬先一步找到二吊茶楼,还未寻至掌柜在哪,便察觉到极浓郁的一阵妖气。   “你找谁?”   青年猛一回头,有灰发女人懒洋洋地看他。   虽仍是女人容貌,可无论是倚墙姿态,还是眼珠转动的方式,都像极了一头野狼。   姬扬第一次同妖异对话,绷着警戒感两三句问了。   恰在此时,涂栩心也找了过来,被妖气震得一退,看向姬扬时很是担心。   “要内界密钥是吧。”狼妖转回柜台里,寻来了纸笔道:“买三送一,一共三百黄金,概不还价。”   “你这是抢呢?!”涂栩心急道:“谁要那么多,我们就要九尾旗下河草野那一段的妖界密钥,一百金我还得想法子硬凑!”   “不行。”灰发女人一呲牙,瞳孔隐隐在变:“不买就出去。”   “再多说几句,我现在就叫我丈夫来剁了你们和饺子馅!”   涂栩心也是急了,一把拽走姬扬,同他找了角落另行商议。   “咱两打得过她,但是不知道她丈夫功力怎么样。”   “不行,”姬扬看向二吊茶楼的匾额:“今日就算能设法逼问到答案,跟茶楼结仇,今后全国消息都难以探听。”   “有了,不如这样。”青年脑子转得很快:“我们画幅丹青,问问她见过宫雾没有。”   “她不一定还留在妖界里,万一仅仅是途径那里,但气息断在入口处呢?”   涂栩心从行囊里掏出纸笔,有些犹豫:“为师没有教过你丹青之法,就怕画个四不像出来……”   姬扬已铺纸沾墨,悬着手腕细细绘来。   他用笔清隽,绘图时不经思索,仿佛记忆能定在眼前,照着临摹便是。   勾勒少女眉眼时,笔下好似灵气凝结,寥寥几笔便已画得栩栩如生。   自幼同生,亲如兄妹,十几年的信赖熟悉全都落在纸间,旁人也能一眼识出情谊之深。   涂栩心看了许久。   “画太漂亮就不像了。”   姬扬一收腕,自己也看了片刻。   “她不就长这样子吗?”   涂栩心有点糊涂:“她在你眼里长这样子吗?”   姬扬反问:“她在你眼里什么样?”   “有点笨笨的小鹌鹑。”涂栩心如是回忆:“很听话,心思单纯,倒没有画里这么轻灵温柔——哎哎,你走什么!!我照实说不行吗!!”   姬扬走得虽快,手里仍平稳顾着画。   他未察觉到自己对这画的额外怜惜。   如果墨翻笔误,青年必然会微微皱眉,把书画一烧了之,顿笔重绘。   宫雾性子偶有潦草疏忽,他看得可爱,总会悄声护着。   从小到大,一面反省着会不会太护着了一些,又习惯性宠得更深。   画上少女笑得活泼可爱,姬扬低看一眼,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至少不能嫁傅家那样的小子。   他师妹须有这世上最好的婚事,嫁给最可托付的人。   再回二吊茶楼里,有客人拿荷叶打包了酱卤兔腿刚走。   姬扬把画像徐徐展开,问道:“您可见过这位姑娘?”   老板娘在嚼兔骨头,叼着一端如抽烟袋般嗦着骨髓,柳叶眉向上一挑。   “这是紧俏货,价钱比你刚才要的还要贵,你有钱吗?”   “没钱我可一句不聊,你们赶紧走。”   涂栩心刚好跟过来,听得整个人往前一扑,只觉危机甚大。   “你刚才说什么?”   “紧,俏,货。”老板娘慢悠悠地瞟了一眼楼上包厢,把骨髓吸干后骨头嚼碎了往下咽,吃得嘎吱作响。   姬扬一掌拍出包房银钱,灰发女人这才流露笑意,扭着腰迎他们上楼。   二楼远远能听见有男人睡得鼾如洪钟,亦是她丈夫镇着此处动静。   鼾声里,女人勾了勾手,拿了包厢钱又索要赏钱。   涂栩心给钱都给烦了,胡乱给了些,催促道:“你快讲!”   “这小女子啊,是个稀罕宝贝。”灰发女人的狼尾在裙下一扫,又收了回去:“她是月火谷里的一个小弟子,师父姓涂,无父无母。”   “也不知道怎地,她居然不死不灭,哪怕身浸毒池了,转头就能自行复原又活过来。”   “你们说,这宝贝值不值钱?”   话已至此,姬扬暗里指腹扣紧椅沿,涂栩心也凝固了神色。   它们哪里来的消息,竟然知道的这样多!   “我主意变了。”灰发女人在鼾声里笑盈盈道:“有关她的消息,还有那四个地方,我打包一块卖你们,绝不单出。”   “前者六百两,后者四百两,一共千两黄金,请吧。”   说罢便手掌一翻,朱红指甲勾了勾。   “给钱晚些,我可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她要价奇高,确实存了几分为难的意思。   此刻女人半笑不笑地盯着,是半分台阶都不肯给。   涂栩心往后一仰,懒散道:“我给你两千,你要倒找我一千两。”   “出门时未带盘缠,找你寻个方便。”   女人嗤笑:“借先生开开眼,是没见过这么大额的银票。”   “我们不给银票。”   “那给什么?”   姬扬手腕一翻,掌中卧着两枚梅果。   果子莹润生光,好似金玉。 第30章   -1-   一听这两修士开口, 狼妖本以为又来了两充大款的草包。   不仅给得起两千两,还要她倒找一千两,好笑!   直到稍年轻的那位拿出两枚灵果, 她鼻子一动, 眼睛腾地亮起来。   刚要凑过去细瞧, 姬扬已收物入袖, 平和道:“这是三千世界之外的玉露梅子, 据我所知, 此界连梅叶都极难寻到, 更别提一颗果子。”   “再给我看看!”狼妖急了:“什么味儿都没闻清楚呢!”   姬扬反客为主,倾身问她:“那千两黄金,你掏得起吗?”   “笑话!”   灰发女人拔下发簪,虚空往墙面上一划,木头墙面登时显出结界里存放的无数金银。   仅仅是两寸见方, 便足够见出这二吊茶楼的阔绰!   “你说我掏不掏得起?!拿东西出来!”   姬扬这才再度舒展五指, 只许她看, 不许她碰触半分。   “行了行了, 我们又不是黑店。”女人豪迈道:“是个宝贝,贵我也认了。”   涂栩心小声道:“就这还不是黑店呐。”   狼妖双手探入结界里,哐哐哐地把金锭舀到桌子上, 如同在往桌上倒麻将。   动静之响, 以至于楼下的客人都探头往上看。   暗处鼾声一停,客人们迅疾把头缩回去,不敢打听了。   等一大摞金锭都扔桌子上了,女人束回簪子扎在发上, 伸手擦了擦围裙,扬起柳眉道:“半斤八两, 千两便是六十多斤,要不要我借你们秤砣?”   “不用。”姬扬淡声道:“我已验清了。”   涂栩心伸手一拦,把金堆二八分开,各变成两册破破烂烂的经书,全都交姬扬贴身收好。   他们不确定还有多久才能找到宫雾,备些现钱来得稳妥。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狼妖伸出四指宽的长舌头舔了舔那灵果,犹觉不够。   “真想一口吃了。”她嘀咕着坐下来,随手从袖里掏出早已写好的四个纸团,丢到他们面前:“密钥在这,自己看吧。”   从方才起,姬扬便觉得她这举动不对。   如果是正确密钥,何必写下四个,举动如此多余?   师徒当面把四个纸团都展开,发现没有一个与先前他们去的地方对得上号。   没等涂栩心急眼,女人一掌拦住他,喝茶闲闲道:“我可没骗你们。”   “动脑子想想,谁会把暗门设在离家最近的地方?”   “这年头,兔子打洞都不会这么蠢。”   姬扬的注意力仍停在她的怪异举动上。   “你为什么给我们四个?哪个是去狐界,哪个是去狼界?”   狼妖眯眼道:“我不知道。”   姬扬反笑:“你不知道?”   “我若与本族关系和睦,还会跑到这儿来过人的日子?”女人厌烦道:“别以为消息都是我这原产的,这四个也是我近日进的货,反正是去异界的密钥。”   “你们买的尽是些紧俏玩意,我好心提个醒,这些钥匙慢的半旬一换,快的三五天一换,可别在我这浪费功夫!”   涂栩心看得哑然,很是头痛。   “我运气就没有好过……四选一救你师妹,我挑哪个哪个必然不中啊。”   姬扬细细看她神色,凭直觉感到这是真话。   “你现在说她的事。”   狼妖一提及画上姑娘,登时来了兴趣。   “我们二吊茶楼,这些年可是干不过中原那些卖消息的典当行馄饨铺,多亏这姑娘在西南冒了头,串得十几家茶楼生意也好起来。”   她连敲三下墙壁,登时有小学徒端来板栗饼瓜片茶,权当附送的吃食。   “哎,你们知道魔界的悲骨渊吧?”   “他们渊主就是那个一年过好些回生日的交眉老人,一听见道上议论这姑娘的奇异,当即发下令了,要活捉她拿来炼丹,赏金现在可是水涨船高了!”   狼妖舌头一卷,也像是聊到一道美味:“小姑娘有点意思。不死不灭,怕不是个活人参果,吃了得增长多少道行?”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心绪更沉。   月火谷怕是今后会险事不断。   魔界公然悬赏活捉她,一众妖魔必然都会前去骚扰。   宫雾……竟已陷入这般险境里。   狼妖见两人都不说话了,尾巴在长椅上一拍,摸了个酥饼道:“她不是已经被妖界掠走了吗?”   “你们也想捉她,得赶紧啊。”   姬扬凝声道:“这你也知道?”   “算附赠的了。”狼妖一笑:“生意嘛,以后常来往。”   “我可只说这么多,她一被捉走,好些家伙费劲潜进谷里扑了个空,这会儿正骂娘呢。”   更漏一响,已是到了卯时。   邈虚洞府里,宫雾伏在肉身旁施针完毕,擦了下额边的汗。   “是了。”   以她为中心的空地里,好些只狐狸围着探头看,等着老祖宗活回来。   听老狐狸说,这里原是没有洞府。   他们的祖宗原先在虹陵一带修行繁衍,乃是被奸人骗至此处囚禁百年,它们跋山涉水找过来又救不回,才自设界符,另建洞府苦等机缘。   洞府紧邻毒窟环建,上下修得好似冰砌玉雕而成的神仙洞,没有半点人烟气。   火红狐狸围绕着在她的身边,映得墙面都冰白烈红一片。   宫雾拔了针,示意主事的老狐狸过来。   “你们祖宗的肉身,要雪灵芝重融筋血才能还回原型。”   “他被吊挂多年,两条腿怕是彻底没法补救了。”   她拿过纸笔,列出二十来样药材,又另写许多鼎炉火种的制式,交给老狐狸。   “其中有几样,你们未必能找来,我也写了勉强能替代的药草名字。”   老狐狸尾巴一晃,登时有年轻狐狸叼走纸笺,领着几十只狐狸快速消失。   等一番琐事交代完,宫雾叹了口气,拿锦被把那团生痂长疮的肉团盖上,顺手掖了下边角。   “你先前说,魔界的人在四处找我?”   “小的听了恩人的话,派属下过去确认了。”老狐狸低声道:“这些日里,有妖物魔邪去了月火谷五六次,因着都扑了个空,所以消息全都传开了,说你不在那里。”   “我交代的事呢?”   “也照办了。”小狐狸精神奕奕道:“恩人的师父师兄确实离乡寻人去了,我哥哥姐姐们都在抓紧赶路,这两天便能顺踪迹找着他们。”   宫雾低嗯一声,仍旧牵挂着师兄师父的安危。   她先前并不肯信两只狐狸的说法,随他们易容后去了一趟附近的伏州。   没等多久,居然真瞧见有气息诡异的人拿着画像在暗处窃窃私语。   宫雾不敢贸然泄露行踪,更不能回到被鸟雀鼠兔环绕的月火谷,登时陷在两难的境地里。   人们在梁下低声交谈,哪里能发觉梁上墙内还伏着野鼠在偷听?   现在最合适的做法,便是拜托狐狸们把师父师兄请过来,等碰面以后再谋定后续。   她如今手握着这祖宗的生死,一众狐狸们亦是俯首听命。   主宫她不可进入,但侧宫一并收拾出床褥衣柜之类用具,洗漱吃喝均有仆从随时伺候。   ……也不知道这算在做客还是坐牢。   “有件事,我不太确定。”宫雾把金针一一收纳回锦囊里,慢慢道:“它好像现在用着一颗假心,真心不知道在哪里。”   “他久久未死,一方面是确实被符法扣着一口气,也因为他的功力和大半元神都不在此处。”   她凭灵识探看时,觉得那肉团里跳动泵血的是一颗鹿心。   月火谷教授极细,各类动物都有一一当众剖开教授过结构形态。   可一只狐狸祖宗为何有一颗鹿心,听着也太古怪了些。   老狐狸懵了一刻,用宫雾听不懂的古怪语言和其他狐狸交谈。   寂静冰宫里,此起彼伏地响起狐狸的细碎低语,乍一听有几分奇诡。   可宫雾已心态淡平,仅是等着结果。   “小的们都并不知情,但恩人这么一说,像是能解释得通了。”老狐狸凑近那锦被,感知到祖宗气息起伏比前两日更平缓些,低低嗅着不肯走:“祖宗本是极厉害的大修,轻易不会被那臭戏子给骗锁在这里!”   宫雾听得皱眉,隐约觉得里头得有许多番爱恨纠缠,不问也罢。   她今日施针许久,累得头痛。一伸手要揉脖颈,登时有小狐狸化成娇俏姑娘过来帮忙捏肩。   ……虽然揉得怪好,可她总觉得那是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   “先前修道时,我常听师尊们谈起远在皇都的缎红坊,好像在元贤仙册里,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仙门大派。”   “世人都说这仙门尽是舞乐女修,似乎还有拜狐仙的老规矩。”宫雾奇道:“你们狐狸们听说过吗?”   老狐狸胡须一抖,桀笑两声,像是凶厉又像是笑容。   宫雾很少见过动物能露出这样的诡异表情,微微往后缩了一些。   “我说错了?”   老狐狸转头看向那锦被,动作神态均在兽类和人形之间,有种奇妙的违和。   “她们的祖师,便是你面前的虹陵仙狐。”   “年年上贡,岁岁礼拜,仅仅只能说是还未忘祖。”   宫雾听到这里,已有不好的预感。   “你祖宗被害成这样,该不会是……”   “就是上一代缎红坊老门主的手笔!”老狐狸怒骂到毛茬炸起,厉声道:“昏了心肺的东西!”   -2-   四张纸团,指向四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东南西北都占了个遍。   涂栩心看了又看,低声道:“我去东南,你去西北,如何?”   “我忧心还有其他妖邪侵扰谷内,先回去看过一圈多加叮嘱,然后再进异界找她。”   姬扬接过他递来的纸团,略加思索。   “十日后谷内相见,如果我没有回来,定是出了事。”   “你性格执拗,我最怕你钻牛角尖困在哪里,”涂栩心忧虑更重:“但现在你师妹下落不明,我又她真被炼作丹药叫那渊主给吞了,实在顾不过来。”   “姬扬,情况不对你就赶紧回来,凡是从长计议。”   师徒简略道别,各自离开。   姬扬立在剑上,任由长风流云吹拂而过,鬓发微乱。   线索越多,越令他不安。   纸团两处,一是百花谷前的一处榕树,二是张家河前一处破庙。   他此刻连宫雾在哪处妖界都猜不透,心中默念几句,如掷筊般把纸团颠了两下。   有一处恰好停在手心里,是那处破庙。   姬扬飞身而去,不作顾虑。   他飞得又稳又快,这几日便如同辟谷入仙一般,不再需要睡眠饮食诸般种种。   约莫过了三四天的光景,姬扬飞身一落,按纸团的寥寥字句找到西方述州,问村人打听到了张家河的位置。   破庙并不显眼,如同田野间供人落脚的一处草庵。   他在夜色里推门而入,在浓重灰尘里看见座上残像。   按乡野旧俗,一般会供奉土地城隍之类的土像。   但眼前残像已被侵蚀大半,连原身都看不清是妖是神。   青年撩袍便跪,按纸上言磕了四个头。   角落里忽然有声音道:“你要进去?”   姬扬一怔,看向枯草堆里,发觉有个抱铁叉的小孩窝在里面。   “嗯,我要进去找人。”   “你还这么年轻,不该进去。”小孩道:“你后面跟着什么东西?像是追了你一路,现在才刚刚够着。”   姬扬倏然起疑,猛然侧身,穿过门扉看见一抹红痕,但速度太快,看不清是什么。   他本欲把宫雾画像展开,问一问这小孩是否见过。   但眼前人身份未知,连童稚样貌也是假扮,未必是善类。   姬扬取出四炷香,一拂手点燃,意欲放在案上香炉里。   小孩叹息道:“你真要进去?”   “里面是何地?”   “无穷苦海。”小孩重复劝道:“我见你面善心纯,怕你是找错了地方。”   谈话间,那红痕摸索着窜至近处,狐耳在野草间轻轻一抖,意欲抬头。   小孩似不经意地把草叉往门外一掷,竟将那小狐狸钉死在草庵之外,连惨叫都一并扼在咽喉里。   姬扬仍在沉思犹豫,低喃道:“无穷苦海?”   师父分给他的两个纸团,怎么会有指路这里。   是师父在骗他,还是狼妖在骗他?   小孩见他犹豫,舔了下嘴唇道:“你慢慢想罢,天色一亮,这破庙便锁门不开了。”   “我要去妖界找人,”姬扬转身看他:“阁下是?”   小孩摇一摇头:“我什么也不是。”   “我也什么也不知道。”他拍拍手,陷进草堆里躺好:“等会天亮了,我要出去买油饼吃。”   姬扬手中线香已燃烧过半,渐渐有熄灭的迹象。   他不动声色道:“阁下可知,百花谷前一榕树,是何家的地界?”   小孩想了想,如实道:“像是猿猴们寻的住处,里头无甚仙家,仅有些粗笨妖精。”   姬扬退至庵外,仅差一步就能看见那狐狸的尸身。   他回头再度望向草庵里的残像,把香拂灭。   “多谢提醒,有缘再见。”   小孩并不留他,晃了下脑袋表示听见了。   等青年御剑飞远,那小孩才四肢并行着爬到荒草深处,一口咬在狐尸上拽开脑袋,把脑髓吸得啧啧有味。   正如那诡怪男孩所言,姬扬亲身转去了百花谷前,凭密钥进了妖界一隅。   榕树滋生数千气根,四处都有猿猴攀爬鸣叫,连会人语的小妖也难以寻见。   ……小雾不太可能被这种智力的妖怪掠走。   有老猴子迟缓而出,几句话问非所答,还不住摸他手上灵剑,鼻涕都快挂上去。   青年低叹一口气,退出这里,重回先前那一处草庵前。   他先前一面在观察草庵各处,一面在凭余光打量那男孩的气脉。   像是生得半人半异,有说不出的古怪。   但至少……先前他说的都是真话。   师父是极倒霉的运气,便是摸了一半纸团去,大概率也是不中。   排除那吱哇乱叫的猴谷,便只剩眼前一处。   青年心意已决,孤身飞回张家河边。   重回此地,路边隐隐有小兽被开膛破腹,吃得已是看不清形貌,看得姬扬眉头微皱。   男孩鼾睡草里,手上仍抱着那草叉。   他有意唤醒他,但男孩睡得人事不省,咕哝几句又翻身睡去了。   四跪,四香,四拜,四礼。   姬扬依言而行,一躬身再抬头起来,已身入异界深处。   他竟只身站在血色河岸,脚边都是累累尸骨。   远处有鬼船行在江上,数百奴仆执缰牵拉,半身活似浸在血泊里。   这哪里是什么狐狼妖界,分明是魔界深处!   姬扬心头一凛,回身再退,却发现密钥入处原地消散,己身已是困在此地!   他本能握紧利剑,还未收敛气息,便已有魔守眼尖地看见他。   “哟,那里怎么有个人啊?”   话音一落,数十个魔人一涌而上,伸出许多只手臂来抓他。   姬扬本已虚耗数日,一路不眠不休疾行不断,此刻再战便是透支灵海。   他一咬牙挥剑腾空猛然一扬,顷刻杀灭大半不成人形的混沌之物!   魔守的两只脑袋都齐齐盯着他,同时往右边转了一下,厉声道:“捆仙绳!还等什么!”   青年疾行而前,没等他手下喽啰取来法器,一剑齐斩魔守双首。   那看守呆滞几秒,像是不信自己就这么死了,好一会儿才踉跄着倒下。   没等姬扬再补杀一刀,已有数个怪形怪样的魔物哄抢而上,掏挖出那看守的内丹心肺,血淋淋地就此吃下!   有道人执剑闯界,消息即刻便报到了万丈之高的天魔殿上。   殿内拱顶皆是白骨铸成,地面乃是整块的寒魄镇怨石,有老人执卷浅读,似是入神。   此等小事,本不该传报此处。   “尊上,有长老疑心是悲骨渊意欲犯我魂阙,派了个愣头青杀将过来,已是折损数十下士!”   旁侧有高阶魔使应声道:“尊上,悲骨渊近日张狂到不把您放在眼里,倘若真让他们寻到那女娃娃炼丹吃了,只怕……”   老人一抬眸,两侧魔使即刻噤声,深恐冒犯。   “他在哪里?”   “那小子只身逃去哭灵窟了,像是……不认路。”魔使自己也犯嘀咕:“难道是走错了?”   老人收回目光,又翻一页:“既然他亲身饲喂孽兽去了,不管也罢。”   她看得枯燥,把话本扔到一旁。   魔使登时齐齐跪下。   “属下若有打扰,请尊上赐罚降罪!”   “再去找些读本来,”老人打了个哈欠道:“实在找不到,便挑几个说书唱戏的抓来,待孤听乏了你们再随意分吃。”   “是!!多谢尊主!!”   宫雾再睡醒时,已有雪灵芝连根带土放在供盘上,旁侧堆满了她先前索要的一并器具。   每样均是额外考虑了用时折损,备得既精又全。   她揉了揉眼睛,习惯性找那个每日都守在她身边的小狐狸。   “那小家伙呢?”   “攀崖时死了,”老狐狸尾巴一摆,唤另一个小狐狸过来陪她:“恩人还需要些什么?”   宫雾跟着一愣,心想难道这些狐狸也修了无情道不成。   她定定走神很久,快速摇了摇头,起身去熬煮药汁,剪草剔根。   几只小狐狸随时伺候在旁边,偶尔需要帮忙时会幻成人形,动作极利索地打着下手。   宫雾偶尔会回头看着他们,陌生到久久无语。   当天夜里,那生痂肉团便被浸泡到温热灵汤里,由狐子狐孙们昼夜轮替看守,保持温度不变。   她始终没有等到师父师兄的消息,一度惶然到想再出去看看,又怕招来更大祸患。   直到三日过去,有另一只老狐狸匆匆前来。   “恩人,有消息了!”   宫雾看出狐狸毛色花纹都不对,下意识问:“先前那只呢?”   “换密钥时暴露行踪,被仇家给杀了。”老狐狸声音没有太多起伏,仍专注于眼前的事:“关于恩人亲属的事,两方都传回了消息。”   宫雾深深吸气,仍是未适应他们这样的驾轻就熟。   亲眷之死,竟然能如灯灭油枯般说得自然。   ——那又何必执念这老祖宗的死活,还害死那么多条性命只为了救他?!   “恩人师父先是匆匆回谷里报信,然后意欲奔赴外界寻找恩人下落,已被信鸟设法拦下,知道恩人一切安好。”   狐狸略去族中幼女的折损,迟疑道:“但……恩人师兄误入魔界,一时半刻回不来了。”   “溯舟!!”   宫雾倏然起身,再也顾不上更多:“我去找他!!”   话音未落,她身后鼎炉里水起波澜,探出湿漉漉的一只狐狸爪子。   内里传来男人的低沉声音,极是懒倦。   “慢。” 第31章   宫雾还未回头, 整个虚渺洞府都已是上下轰动,无数灵息倏然而震,此刻得蒙血脉召唤, 平地漾开海潮般的剧烈起伏。   她闭眼叹气, 并未觉得欣喜。   老狐狸一醒, 自己大概率会被留下来继续伺候, 更不知道何日才能回去。   主宫侍者已是疾疾端来云缎绫罗供擦拭身体, 更有长串珍馐美味从此殿一路排到主院外, 每一样都盛在顶尖的官窑器皿里。   鼎炉里的狐狸又一晃爪子, 舒舒服服躺回雪灵汤里,在氤氲雾气里阖着眼睛,自行休憩。   众狐即刻屏退两侧,明白祖宗是要休息安置,暂时不急着从鼎中出来。   轮替来的老狐狸自觉充当着洞府主管, 吩咐小的端来滋养肉汤, 其他一并退回去。   有美婢俊仆伺候两侧, 还有更多狐狸衔来天涯尽头的雪灵芝, 随时供灵汤补给填用。   宫雾静默地转回身,以头号债主的心态看过去。   但没等她看见那狐狸祖宗的原身,袖子就被老狐狸拉住。   “恩人, 两厢尊礼, 还是避开一二吧。”   话音未落,立刻有奴仆端来金扇屏风挡开他们。   宫雾伸手直按眉头。   敷药施针的时候哪里没见过,只是摧折刑罚太过,哪处都没见明白罢了。   现在总算能瞧一眼, 还得顾着彼此的礼数周全。   老狐狸到底聪明,没等狐狸祖宗发话, 又温声道:“贵尊师父的书信,今晚便能抵达府里,也请恩人看过再走。”   宫雾脑子转得很快:“你知道这件事,刻意等到我要走了,才拿书信的事来拦我?”   “恩人哪里的话,”老狐狸苦笑道:“小的也是刚刚得知,听说信鸟已是飞过泗鹿郡了,再过来还要两个时辰。”   它怕宫雾气恼生躁,又安抚道:“不如小的叫些丝弦歌舞,让恩人玩乐片刻稍等着?”   “若是恩人喜欢,叫些个俊美后生来陪着也是好的!”   “不用。”宫雾后退一步,哭笑不得:“我没那个爱好。”   她任由那狐狸祖宗连同鼎炉仍睡在自己的侧殿里,自己回主殿打坐修行。   酉时二刻,鸡翅木雕花门被轻敲两声。   宫雾并未抬眼。   “信来了?”   “仙祖醒了,想见您一面。”门外客客气气道:“还请恩人移步侧殿。”   宫雾一抬首,又想起自己惨死数回时的痛楚。   像是多回忆片刻,连肌肉都会再度痉挛灼裂着复现痛苦。   她久久不言,门外小狐狸怯怯道:“是不是小的说错什么?给恩人道歉了。”   最初劫她来的一老一小两只狐狸都已经身故,宫雾又听见小狐狸道歉,终是拂袖起身。   “罢了,走吧。”   鼎炉好似一只青铜三足大澡盆,把那老祖宗炖得舒舒服服,很是惬意。   他在苏醒之后因过于虚弱的缘故,又泡了两个时辰才缓缓复醒,同族中一众低语几句后唤来了宫雾。   少女漫步而来,瞧见金扇屏风时挑了下眉,语气平直地开了口:“来了。”   只听屏风里灵汤拂动,是那祖宗抬起手臂,伏在边沿,微微摆了一下头。   登时有奴仆把屏风移开,她才终于瞥见所救之人的样貌。   好似枫叶倾洒而下,他的长发红到刺目,此刻正如泼墨般渐散在池水之中。   最为灼然的昭昭赤色,需由雪一般的肌肤衬出艳景。   青铜鼎色调朴拙,雕纹刻画均是严正有度,外沿早已有深深锈色,粗糙外放。   越是如此,越显得伏在鼎沿的男人唇红眸深,饱含仙灵之气。   男子长眉飞鬓,骨相上佳,随意一个眼神亦能令同性失语忘神。   他这样美,宫雾仅仅是皱眉看了一眼,便问:“还没泡够么?”   你最好穿着点衣服。   好不容易救活了,一受风又完蛋。   狐狸祖宗任由仆从为自己披上软织罗帛,倦声道:“你现在是怎样想的?”   “你瞧着已经能自行修元了,”宫雾平静道:“我打算回去。”   “我不会拦你。”狐狸祖宗眯眼而笑:“但容我猜一下,等会你师父的书信送来,未必也是唤你归去。”   “魔之一字,可知何解?”   他一松手又躺回鼎里,半眯着眼徐徐道:“夺慧噬灵者,魔也。”   如同在教诲无知后辈一般,他的语气平缓从容,很是沉定。   “魔界最喜欢挖道士的金丹增进道行,碰见你这样天生异根的小姑娘,更不会随意放过。”   “更何况……南边那位,千年里一直想着做仙神之主,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狐狸祖宗很是嘲弄地嗤笑一声,玩着灵汤上飘浮的玉兰花瓣。   “做他的梦。”   宫雾小声道:“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怎样?”狐狸祖宗眨了下眼,噢了一声:“你是夸我声音曼妙轻透,蛊人心神?”   他支棱起来,笑盈盈道:“恩人定力很好呀,半点都没被迷惑到。”   “你想迷惑你的恩人?”   “习惯性试一试。”狐狸祖宗趴在鼎边看她:“宫小恩人,在下胡丰玉,叫我一声丰玉先生便可。”   话音未落,倒是旁边伺候的一众狐狸齐齐长拜,异口同声道:“仙祖甚贵,不可透露名讳!”   宫雾默然应了,知道她的底细大概都被这些孝顺子孙们讲得七七八八,不欲再解释半分。   “你的双腿还能动吗?”   胡丰玉敛起眼眸,微微摇头。   “废了。”   她正要说几句嘱咐,有狐狸叼着信鸟一路奔来,匆匆作了个揖。   老狐狸接过竹筒,年轻狐狸一仰脖颈把鸟吞吃了,半晌才吐出几根羽毛来。   “灵印未动,还请恩人过目。”   竹筒被双爪送上,果真盖着涂栩心的灵印,上面纹丝未动。   宫雾快速拿过竹筒确认上下完好,又记着自己话未说完,急急看向鼎中狐狸。   后者笑盈盈摇了下尾巴。   “你先看,不急。”   竹筒展开,有书信掉入掌中,字里行间均是涂栩心的手迹,且绝无篡改伪造痕迹。   ——「柳风吾徒展信佳」   她看见头一行字,眼泪便簌簌地掉下来,此刻对师父师兄的想念已升到极致,恨不得立刻便飞奔着去见他们。   几页纸读完,看得她又忧又急,偏偏师父所言正和那胡丰玉猜得一样。   师父自信鸟处得知师兄误入魔界,写信时已回到谷中,已知悉亲近几位,告诉他们宫雾平安无事。   与此同时,月火谷内外都不得安宁,事态发展到更晦暗莫测的地步。   其一便是眼蛇瘟的外延扩散。   「……如今连知白观都自顾不暇,族中数十人抓挠哭喊不止,亦有弟子当日染病便气绝而亡。」   「昔日龃龉,今日报应。知白上下虽设有重阵,瘟病仍蔓延不止,已有族长跪在谷外求师祖施恩救人。」   此病隐隐有蔓延中原的趋势,必然会引动局势变化,令人不安。   其二是她与姬扬的安危,均是障碍重重。   月火谷再度被各地涌来求救的病患挤满,听说现在连行道上都躺满病患,甚至还有无数人倾家荡产求弟子们先救他们,如今个个都恨不得拿钱换命。   宫雾一旦回去,魔界极有可能趁乱而入,杀得月火谷应对不能。   姬扬误入魔界一事,也是一样百般的棘手。   涂栩心思来想去,决定先从各方探听消息,如若不成,必会亲身潜入魔界搭救徒弟。   他在信里把诸般事项都交待地清晰明确,也替她拒了那桩婚事,说万事不安,便说明如今不是考虑儿女情长的时候。   等一家重聚,旁的再慢慢顾及。   「徒儿,望万事珍重,安康长留。」   宫雾读完手中书信,像是亲耳听见师父一字一句看着她嘱咐。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枯坐了一会儿,许久才反应过来:“你……你把信鸟给吃了?”   旁边的年轻狐狸愣了下,解释道:“来往妖界的信鸟俱是单程,是不能活的。”   “密钥是无数宗族的身价性命,这些鸟这辈子只能飞这一趟。”   “恩人若要回信,小的这就再提一笼过来。”   宫雾摇了摇头,像是被山谷赶出门外一般,一时失神。   她回不了家了。   她这些天一直都想回家,回到最熟悉也最温暖的地方。   可师父写信来,叫她暂且留下,修炼蓄力等待来日。   小姑娘胡乱抹了下眼泪,咬着唇不说话。   胡丰玉还伏在鼎炉边沿,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尾巴划着水。   宫雾还在哭,他已闲闲开口。   “我猜对了?”   宫雾瞪视过去,说话带着鼻音:“我还不如杀去魔界,一路死几回又怎样!”   “我……我修轮回道,我不怕他们!”   她年轻气盛,一恼怒起来便有冲劲。   胡丰玉看得有点怀念,暗道自己年轻时的气性也是这样。   到底是老了,谈什么都慢吞吞,像只大乌龟。   “你不怕死,这的确不错。”胡丰玉一侧头,朱墨般的长发倾洒鬓前,眼眸泛着极妍赤色:“但你怕一样物事。”   “什么?”宫雾反问。   刀,毒,火,法,一样一样她都能禁住!   哪怕是禁受不住,来个四回也能脱胎换骨,至此战无不胜!   胡丰玉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姑娘,轻叹一声。   “……你怕笼子。”   她倏然一惊,此刻如被当头棒喝,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死而复生也好,烈火炼身也罢。”胡丰玉看她的眼神里带着悲悯:“你和狐狸也无甚区别。”   “笼子一扣,你便跑不掉了。”   “我比你更知道,被锁困在濒死绝境是什么滋味。”   -2-   姬扬不敢睡着。   他已累极,只身逃入白骨枯林里,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罗盘在魔界已彻底失效,金锭变的经书半分用途全无。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留着十枚梅果。   先前日夜兼程地寻着宫雾,坠入魔界时又血战一场,灵海已至枯竭地步。   宫雾消失以前,他还在开阳七品左右。   连夜的透支,加之无暇修养疗伤,现在已跌到九品见底。   若有魔人追至,定会看见青年跪坐在暗林阴影里。   他的眉间衣角均是浸透血迹,眸子犹如水间沉墨,即便已是穷途末路,也压着极锐利的韧劲。   人在绝境里往往会狼狈仓皇,显出比平日更深几分的丑态。   可姬扬反而俊气更重,便如琼玉被磨开混沌外壳,绽露惊世一隅。   半个时辰前,有数百魔兵策马追杀,遥遥跟了大半荒漠。   直到他隐入枯骨白林深处,那些魔怪才彻底失了踪迹,像是顾忌着什么,徒步不前。   若是莽撞,姬扬此刻必然直接咽下十枚灵果,疾补损耗。   可他思谋再三,只取出两枚,囫囵嚼着连核一并咽了。   厄梦苦长,他还不知道会在这里困多久,之后还会有多少波折。   汁液果肉一经下咽,如上乘灵药般沁入肺腑,自发疗愈灵海,让青年气息都平顺许多。   姬扬闭眼调息了许久,扶着树缓缓起身,往地势更低处走去。   林外荒漠时有兵巡犬吠,唯独这里连半枚脚印都瞧不见,显然有更凌厉骇人的存在埋伏更深。   两处都是绝境,无非看他怎么选。   “……奇怪。”   他刚走两步,便停了下来,感觉行囊里的摇晃之意更加清晰。   自打误入魔界以后,他随身带着的那枚蛋便像是醒了。   先前他和宫雾在奇险秘境里杀了六眼花豹,还捡到了两枚灵蛋。   转生庵说,没有花纹的那枚死蛋是一味好药,当天便由比丘尼拿走了。   另一枚蛋由于宫雾养着豹子的缘故,一直由姬扬贴身带着。   宫花橘养得如同顽皮花猫一般,把谷里孔雀追得漫天乱飞。   那两枚蛋原本也是幼豹吃食,也不知道里头孵得到底是蛇是鸟。   姬扬给那枚蛋贴了持温灵咒之后,隔三差五都会照看一次。   有时宫雾戳一戳它,那蛋会微微摇晃,像是表示自己还活着。   这一孵便是数月,后来连涂栩心都看得纳闷。   “猫三狗四,哪怕是孵个狼出来也该够日子了,这里头能是什么?”   越这么说,蛋越是八风不动,安安稳稳地睡着大觉。   姬扬误入魔界之后,那灵蛋像是倏然察觉自己大限将至,一直在不住摇晃。   此刻青年走了两步,它晃得更急,连带着行囊也微微发颤。   姬扬把蛋托在袖上,一拂手把它变回原先大小,看见蛋上花纹更深,已有微微裂痕。   他看得皱眉。   “这可不是破壳的好时候。”姬扬低声说:“你应该能察觉到,这附近并不安全。”   “你贸然跳出来,我未必能护住你。”   灵蛋似乎能听懂他的意思,本来还在摇晃着啄壳,临时老实了。   姬扬把蛋变小又收回去,刚走几步,行囊又晃起来。   他看顾着四方动静,询问道:“你一定要今日破壳?”   蛋晃了晃,隐隐有叽喳声。   ……还是只鸟。   姬扬轻声道:“你若出来,如有安全归处,自行寻去吧。”   “如果没有,记得躲在我袖子里,别被妖魔一口给吃了。”   蛋小幅度又晃了晃,好像是听明白了。   他不再管它,在残阳里往更深处寻去。   白骨枯林深处,隐约可见有环状洞窟,结构很是奇诡。   反常的是,这附近均只有他一人的脚印,连气息味道都独他一份。   没有虫鸟鸣声,没有兽行足迹,如同死气沉沉的一处废谷。   姬扬握紧剑柄,一路不敢掉以轻心。   寂静里,只有鸟啄蛋壳的单调响声,好似平地上有人在敲门,很是瘆人。   “叩叩叩。”   “叩叩。”   他绷着神经,已在担忧这声响会招来危险。   可行囊里幼鸟啄壳更快,似是急于出来。   姬扬紧贴岩壁行路,把手掌都按在岩石沙土上,不断确认除了啄壳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动静。   “叩叩叩。”   如同敲门声的鸣响里,他突然间听见有什么在嘶嘶做声。   紧接着不等人反应,从岩壁到山脉都轰然震颤,好似大地要骤然裂开!   姬扬倏然起身,飞身腾至半空。   竟有八尺来长的血盆大口自地底破土而出,横贯半空扑咬而来!   他剑飞如梭,一闪身避开惊险一咬,侧头便看见那巨口里翻转向外的密密麻麻六层针齿!   臃肿盲虫生得遍身棘刺,长到还未看清尾巴便一头扎进沙层里,如大蟒般潜泳深处!   好险!!   他再飞高更多,便会被魔守们寻见踪影。   可如果再低一些,没等闪避开这般啃咬,恐怕会连人带剑给扑到地上!   一上一下尽是死路,只有那幼鸟还在不住剥啄。   “叩叩!叩叩叩!”   没等姬扬反应过来刚才蹿至高处的是什么物事,那棘刺沙虫蛄蛹着再度杀来,一冒头又张开了六层密齿!   他侧身再避,长剑末端竟蹭到倒钩针齿上,如脆壳般便被轻易刮走了!   青年倒吸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急召铃铛呼啸四周,以扰开它的听觉。   棘刺沙虫只是扭动着一顾,便循着气味再度扬起重重獠牙扑咬而上!   千古以来,悲哭窟何曾有过除它以外的胜者!   这一身刺皮,刀剑不侵,火烧不裂,连肚腹都一并裹得严严实实。   便是魔渊主人来了,一样会绕过此处,不扰了这噬人浑虫的清净!   姬扬强控着残剑飞行避顾,被一甩尾拍到黄岩沙坡上,呛出一口浊血。   行囊杂物散落一地都变回原般大小,彻底失去灵力护持。   那沙虫竟然灵窍全开,且生了三条可分可拢的蝎针长尾,杀人亦是轻如反掌!   他眼看那阴影逼近,心知今日将命断于此,悔极而笑。   倏然里,一声清啼试探着叫出来。   沙虫厉鸣一声,极恐慌地扭动起来,立刻就要调头遁去。   可那鸟儿顶开蛋壳,更坚定地长声清嗥,声响比方才还要来得嘹亮。   拱桥飞廊般的巨虫竟被这一声定在原地,浑像是被捉住七窍般动弹不得!   姬扬抹开嘴边浊血,肋骨已被拍断了一根,强撑起身体看向鸟鸣处。   幼鸟浑身还糊着蛋清,扑棱着钻出半腿高的蛋壳,把长尾翅膀都舒展开来,很是畅快地抖擞一番。   只见它额上翎羽纤灵飘逸,长尾拖曳深青眼翎,周身玄青粼粼生光,已有几分凤皇之形!   青年怔怔伸出手去,拂开它修长细颈上的黏液,哑声道:“你……是鸾鸟?”   小鸾鸟欢啼一声,展翅扑棱两下,直直朝着拱山般的庞然巨虫飞去!   沙虫仍被远古时的恐怖记忆震慑着,尚未明白这仅仅是一只雏鸾。   还未等它在先祖尽被屠戮的惨梦里惊醒,幼鸾已经飞至它的巨硕脑后,一啄便刺透筋脉,挑出深藏其间的虫丹出来。   沙虫悲鸣一声,竟就如此踉跄着跌摔在地,溅得满场沙尘仿佛落雨!   幼鸾本欲自己咽下虫丹,可又歪着脑袋看着满身是血的姬扬,如小豆子般在比她大几十倍的虫脑袋上蹦了两下,歪歪扭扭地飞过来,把虫丹放到姬扬手里,很亲昵地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脸。   姬扬满口是血,仍处在亲见飞鸾的惊异里。   他被断掉的肋骨刺得腹痛不止,浑身上下尽是伤痕。   可就在此刻,无情道心似欲浮起,在等他渡此一劫。   青年缓缓闭上双眼,把重得性命及亲抚鸾鸟的情绪都一并驱散。   喜这一字,不要也罢。   无情之痕在丹田里猛然炽亮,已是功成。   他再睁开眼睛时,眸子里全无波澜,周身灵力却在急速恢复积蓄。   无哀无喜,此道已开。   鸾鸟见青年只静静看着自己,又蹭了蹭他的手,扬起翼展飞回沙虫的浑圆身躯上,开始自顾自地啜饮它的灵髓。   那沙虫明明还囫囵活着,却好似已因本能被震慑到彻底断了念想,一动不动地任幼鸟将自己活吃至死。   青年缓缓坐起身来,一扶肋下自行回位,剧痛里仍无情绪。   凝结这魔物近千年道行的独一枚虫丹,此刻就落在他的手中。   如若不吃,前路未定,生死仍旧未卜。   可如果吃下这枚虫丹……便是接纳它近千年的嗜杀饮血,至此浸了魔气。   往后再想辟净魔气,苦寻仙路,便是把周身血液都洗过一遍,也未必能挽回半分。   幼鸟汩汩饮着虫髓,周身青羽玄色更重,渐渐连尾羽都一片漆黑。   姬扬凝眸看它,把苦笑咽下。   连初生雏鸟都知道,在此等残酷的地方,不杀则亡。 第32章   -1-   雏鸟原是青鸾, 因啜饮虫髓的缘故,渐渐将沙虫魔息度化得遍体玄黑,叫旁人看了, 定说这是只阴翥。   它蓦地抬首, 眼神仍是纯净天真, 见姬扬在刻画灵契, 一蹦一跳地过去应了。   近百天里, 鸾蛋乃是长期受了他的灵力照拂, 其实早已归服。   待灵契结成, 姬扬低声叮嘱它不要高飞,避免招来魔使的追杀。   青年握着虫丹想了又想,终是仰头咽了。   趁着此刻还算安全,他还有克化转圜的余地。   千年虫丹生得圆润冰凉,好似硬生生吞下了一颗金珠般, 坠得喉肠发痛。   姬扬阖着睫毛, 已做好入魔的准备。   乍一入腹, 便有无数狂气嘶吼发散, 如血色飓风般刮向他的灵海!   “好痛,好痛哇!!”   “你是什么怪物,你不要吃我!!”   “虫, 是虫子, 虫子!!”   那沙虫千年里吞噬的大小生灵,均有凝滞不散的痛苦冤屈随魔气凝在丹内。   有绝望嘶吼,有痛哭愤恨,便是寻常鸟兽临死前一样也怨气冲天, 此刻疯狂反噬着他的灵台!   若不是刚才无情道心又固一痕,他的魂魄均会扛不住这般重击, 被冲垮到四分五裂的地步,最后沦得情态疯魔,彻底失智。   姬扬以元神静立灵海深处,一仰头便能看见漫天残魂凄厉惨叫,仍是平静无澜。   狂潮般的怨灵侵袭居然扑了个空,此刻更是恨意加剧,要在此活撕了他!   青年缓缓抬眼。   既入无情,缘何动容。   来自虫丹的磅礴灵气源源不断灌入他的体内,如千钧之力般将肉身都硬生生抬至半空,巨虫吞噬的数般功法庞杂到常人已承受不住的程度。   姬扬平顺气息,任万般修为川流激荡,浮在半空双手结印,以结界扣住周身溢散的滚滚灵气。   今日便是留不住,也必然要留。   他要活着找到小雾,带她回家。   连幼鸾都倏然一惊,拖曳着长长凤尾飞到灵主怀中,好似沐浴般欢鸣一声,在丰沛灵息里伸展双翼,以乘接住这无穷无尽的好东西。   二十岁的肉身凡胎想要接下如此巨量的修为,只能强行控制着周身边耗边用,尽可能留住大多数。   青年还未为自己结下法阵,自己已从九品升至六品有余,一面在剧烈损耗,一面又同时在快速吸收。   他一时间要运功掐诀稳住诸般细节,又要设法护住五脏六腑,使它们不因反复的冲击承载溃破消融。   瞬时,又有哭诉悲泣的魔音贯穿灵海。   “我好苦哇!!”   “我好苦的命啊!!!”   有婴儿哭泣,有男人嚎啕,有沙虫咀嚼尸身时骨骼一寸寸断裂粉碎的刺耳鸣响。   姬扬仍是灵台清明,垂眸行息时竟显出几分安然从容。   心既沉定,长幡不动。   千万般的凄厉心魔呼啸而过,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缕浮烟。   青年微微扬眸,看向面前在狂乱灵风里腾转的年幼黑鸾。   他身上异气很淡,若是再自净心法许久,能驱散到几乎没有。   虫丹所给予的冲击考验,当下渐渐稳了。   没有倏然入魔,没有被夺心智,修为还能骤登数品,均是与这无情道撞了缘分。   如若有情,此刻恐怕已哀极而亡。   可姬扬仍深深记得,断哀那日,她是如何死在自己剑下。   “……我恐怕要在此地修行数十日。”   青年长发飘散,呼吸平稳,低声开口道:“辛苦你留在这里陪我。”   幼鸟正以周身承接着结界里的磅礴灵息,身形比方破壳时更大上几寸,此刻正在做同样的事。   “给你取个名字吧,”姬扬双手动作不停,快速结下数个法印稳定灵阵,仍有空思考别的:“她的小豹子叫花橘,你叫玄枳,好么?”   小枳飞落他的肩头,乖巧应了。   一人一鸟,在魔界至暗处就此隐匿,灵痕踪迹皆被风沙吹散消尽。   无独有偶,在邈虚洞府内,宫雾也渡过着漫长而又单调的数月时间。   师父每个月修书一封告知详情,她也偶有回信。   更多时间里,她不是在帮胡丰玉针灸疗伤,就是在自行打坐练功,巩固数生数死后快速增长的海量修为。   胡丰玉不仅双腿萎缩,需要凭轮椅行动往来,全身各处筋脉也虚弱到离谱的地步。   他能从奄奄一息的状态回复到如今能说能笑的样子,已是极为不易。   偏偏又怕痛,禁不住半点用力牵拉。   宫雾原先是教他的狐子狐孙怎么给他做复位康健的术势,一帮小狐狸战战兢兢地都不敢碰他,老祖宗一皱眉更是噗通跪下来,连连认错道歉。   ……这还康复个毛。   宫雾对这狐狸祖宗并不留情,每天架着他的胳膊牵拉划圆疏通经脉,一动手狐美人就蹙眉喊痛。   “我还没使力。”小姑娘平静道:“你肩周血液未通,是不想要了?”   胡丰玉好似娇花眠叶一般,轻飘飘道:“你温柔一点。”   她散淤活血的手法均是师承程集,后者一样看着是温温柔柔的大姐姐,一提骨头能把老头子都痛得吱哇乱叫。   ……我已经很轻了。   宫雾又要动他胳膊,狐狸祖宗苦着脸求情:“再轻一点,痛,痛,嘶……你慢点。”   “那我不治了。”宫雾撒手:“你就这样吧。”   胡丰玉长眉久低,不情不愿把胳膊放她手里。   小姑娘扎了个马步,运气提神一肘子顶了上去。   “痛痛痛嗷嗷嗷嗷!!”   “就要怼到这个地方!”宫雾压住他肩膀又是一转,皱眉道:“就痛一下!”   却听极脆的咔一声,一人一狐陷入僵持。   宫雾:“……!”   “骨折了。”胡丰玉拿眼尾瞥她,细声细气道:“你干的。”   你胳膊是纸做的吗!!   她费劲巴拉地医他一个,眼看着洞窟外天亮天暗,时间轮转。   十一月七日的生辰,头一回只能收到师父的信和礼。   竹筒一展,落下八枚蝶花糖。   宫雾背过身,拿着糖看了很久很久。   明年二月十五是师兄的生辰,她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们。   她的日子淡如白水,狐狸祖宗也并不好过。   被吊挂受刑二百多年,还不如学大罗金仙哪吒一般寻了莲花藕荷重新托生。   一人一狐都在苦熬着时日,有时候修行复元累了,会说起旧日。   狐狸祖宗每每感慨,都仅会怀念一个故亲。   他的结发妻子何氏。   仙狐年寿太过,渐渐连父母的模样都忘得模糊。   他与妻子一同在虹陵修道,奈何妻子停在玉衡境里,活了三四百岁便故去了。   而他一路攀升,独与妻子繁衍出整个虹陵胡氏,把宗族一脉带入寻仙觅道的正路里。   最后子孙绕膝,门客如云,却好像只剩下他一只白须狐狸。   胡丰玉一提到亡妻,合宫上下的狐狸都会静悄悄地听着,借此敬拜一番太祖奶奶的恩情。   除此之外,便是怀念虹陵的草木花鸟,以及从前平和安宁的一切。   一旦年纪大了,老家伙总会絮絮地回忆过去几百年的琐碎旧事。   他偶尔也会问宫雾,当下在想谁。   宫雾笑一笑,回答都一样。   “在想师兄。”   “你讲讲他吧。”   她点点头,一面在捣着药杵,一面低声讲小时候的故事。   师父闭关隐去的那年,她十岁,师兄十四。   临走前,师父嘱咐过,这一闭便是三年起步,晚则二十年,他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对方,等他回来。   小姑娘眼泪汪汪地送师父进了内宫,铜门合上了都舍不得走,一直在门前站着。   东麓师尊来劝过,绵德宫主来哄过,她就是拧在那里,天黑了都不肯走。   “小孩嘛,”胡丰玉听得动容:“犯倔就那样,不会讲道理的。”   “我师兄那天没去送他,”宫雾说:“估计也在闷闷生气。”   她等了又等,夜深里仍站着不走,直到姬扬提灯过来。   姬扬没有劝她,反而是抱来两卷被褥,同她一起睡在内宫殿前。   不声不响地,就这么静静地陪着。   “我后来想,我当时是知道师父不会出来的。”   “那你还一直等?”   宫雾低头看着药杵,许久说:“这大概是小孩子表达伤心的一种方式。”   月火谷的孩子都早慧早熟,知道哭闹不会得到半点好处。   她猝然要与最亲近的人长久离别,所有的恐惧焦灼都无处宣泄。   睡在殿门前的那一夜,她一直都醒着,紧紧握着师兄的手。   姬扬的手,总是暖的。   后来的日子并不好过。   同门并无排挤欺凌的行为,各个师尊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不会亲此薄彼。   月火谷太穷,大家都在一起扛着苦日子。   谷内上下的生计往来,一半靠病患的自发付账,一半靠他们种制药草,炼丹外售。   上到白发苍苍的老人,下到六七岁的孩童,但凡会走路了便要跟着干活,和农人也没有太多区别。   “我记得,最困难的时候是过年。”   胡丰玉一边打坐调息,一边听她讲旧事,低眉道:“是不是太潦倒了,你们连一顿饺子都没吃上?”   宫雾有感而发,悲声道:“不,那年……师祖他们分了我们半头猪。”   是她扛都扛不动的大半头猪!!   -2-   师父走后的第一个新年,恰好月火谷把旧账悉数追清,过得很是喜庆。   不仅六宫上下都张灯结彩,还把先前用药草养肥的肥鱼山猪全都分了大半,让各宫都过上个好年。   晒药庭临时变成热热闹闹分年货的地方,有账房先生一宫一宫地叫来主事,按份例让他们各自领走五谷米面,鱼肉赏钱以及等等。   虽说年三十这天照例还是要晨功早课,但大部分年轻弟子哪里沉得住气,不是管事人一样争抢着去晒药庭里帮忙提货搬肉,全程有说有笑好生快活。   小姑娘早早在绵德宫里结束晨课,跟着别宫师兄师姐一起去了晒药庭。   账房先生刚刚清点完六珈宫的量,一撇胡子道:“你们宫分六十八头山花猪,三百尾草药鱼,还有别的我都写在单子上了,不许多拿!”   六珈宫的师兄师姐自是欢天喜地应了声,拿了提货单跑回宫里叫人。   “不够不够!那么多猪杀都杀不过来,多叫几十个人来帮忙!”   “傲霜姐,你说咱们宫里可有大几百号人,够吃吗?”   “怎么不够!去年才分二十头猪,你不也吃了一海碗!”   宫雾哈着气,冻得像个小鸡崽,在队伍里到处张望姬扬来了没有。   “哟,你是昙华宫的吧?”账房先生居然能在人堆里看见她,笑眯眯道:“今年几岁啦?”   “九,哦不,十岁!”宫雾始终等不到姬扬,有点怯场:“我来领年货单子了!”   “你师兄呢?”   “他……他还在早功。”小姑娘委屈道:“我找不到他。”   “来来来,你先拿好,可千万别搞丢了。”账房先生在名簿上签了字,把年货单子撕给她,笑眯眯道:“二十尾鱼,半头猪,还有好些山货核桃之类的,够你们两吃啦。”   宫雾踮着脚接过单子,冷不丁被拍了下肩。   “小雾!”蔺欺雪笑道:“你可得快点去,午时二刻还要去赶师祖的宴会呢。”   “按着规矩,中午是阖宫大宴,晚上再各过各的,”蔺傲霜也笑吟吟凑过来:“要不你们晚上跟着我们六珈宫一起过?姐姐给你烧四喜丸子吃!”   宫雾本听得心动,莫名觉得要给昙华宫长点骨气,谢过了两个姐姐。   “我和姜姜哥哥一起过!没事!”   “好,姬扬也是的,”蔺傲霜瞧了一眼远处:“大过年的还这么练功,就属他天资最好,还一刻都不肯落下。”   月火谷里极是热闹,前有各宫师尊吆喝着徒弟们杀猪剖鱼,后有这些年多受照拂的村民来送上瓜果点心,还邀请他们出谷吃席。   不仅是宫苑里人声鼎沸,一路都有弟子在贴红挂花,在练功庭前铺开红纸拿毛笔写了好些个福字,以及清点花炮爆竹的分量,预备晚上点个倍儿响的闹一闹。   宫雾跟在人群后面,拿着货单边走边回头望,等师兄快些练完早功出来。   可一直等她到了提货的草场前,被臭烘烘的味道熏得直捂鼻子,师兄也没过来。   各宫已有弟子拿竹枝赶着猪陆续回去了,姬扬还没结束早课。   分猪的大娘手拿柴刀,远远瞧见宫雾在四处张望,喊了一声:“小孩儿!你是哪宫的?跟师兄师姐走散了?”   宫雾强提勇气凑过去,把供货单递上前,脆生生道:“我是昙华宫的,来提货了!”   大娘哟呵一声,柴刀剁在案板上,擦了擦手上的猪油看单子内容。   “很不错啊,你们两人能分到大半扇猪肉。”   “来,刚杀好堆在那了。”她反手一指,又道:“粮面五谷都在旁边稻仓那,鱼已经给你们栓好了,跟猪一起拿吧。”   宫雾顺着她的手看过去,脸都白了。   大半扇猪架起来比她还高。   她本就来得晚,认识的弟子们都吆喝着扛着年货走了,现在草场逐渐空旷寂静,就剩她独自站在那里。   大娘看得担心,道:“你叫人来帮忙扛吧,我还有事,等会要走。”   “要不,我帮你看着这半头猪,你先把零碎东西抱回去?”   于是小姑娘背着药篓来来回回跑了两趟,把核桃山鸡花饼小米一样样地背了回去。   师兄寅时两刻去了早课,平日要等到巳时三刻才会回来。   可是再拖……再拖他们就赶不上师祖的大宴了!   她一路不住看着日色,又慌又累。   等到了巳时正刻,草场已经人去猪空,连鱼都悉数拎干净了。   只有大娘守在半扇猪旁边,有点为难地问她师兄什么时候来。   小姑娘眼眶一红,憋着气道:“您去忙吧,我在这继续等!”   “哎哎,没事没事,”大娘搓着手也是冻得慌:“我哪放心把你这小孩一个人扔这!”   她在那一刻觉得时间真是漫长,长到像是等了姬扬好几年。   大半头猪肉外翻着晾在一旁,此刻已经热气都已散得干净,看得有点瘆人。   而且大娘还额外送了他们一个猪头,说猪头肉可好吃了。   宫雾不敢看肉,也不敢跟猪对视,急着脸颊红红,冷到不住跺脚。   她都快忘了看日头的时候,大娘一招呼。   “哎,前头那小孩儿是不是你哥哥?”   还以为得至少是个二三十岁的师兄,哪里想到也是个半大小子!   真是的,这宫里就没大人了?   姬扬快步而来,遥遥唤道:“小雾!”   小姑娘倏然回头,见终是他赶来了,立刻把泪意都咽了回去。   “你快来!!”   “姬扬!!你快过来!!”   她踮起脚,大声喊道:“巳时一刻了,我等你好久好久啦!!”   少年快步跑来,一路迎着日光奔向她。   大娘喊来屠夫丈夫,一块给那半头猪穿上绳索粗棍。   其他宫的弟子都是这样扛走诸多年货,但眼前两小孩子……似乎不太行。   姬扬掏出师姐留下来的剑,把它放大到能御风而行的地步,很吃力地同屠户一起把猪肉扛到剑上。   大娘看得感慨。   “真是糟蹋了这么一把好剑啊……回头你们得好好擦擦。”   “哎,还有十对鱼,我拿草绳拴着腮尾呢,你们也挂上去?”   姬扬确认过灵力还能承重,向前一步行礼道:“多谢您照顾小雾。”   “你这妹妹真是乖,”大娘温声道:“她左等右等都见不到你,也没有哭,就一个人把能扛能背的都带回去了。”   她帮着他们一起把鱼都挂在剑的两侧,顺手还多放了两条自己做的腊肉。   “多吃点,你们两小孩都太瘦了!”   等确认那剑能驮着诸多年货腾空而起了,大娘这才松口气,嘱咐道:“你们一路小心,我就不送了啊!”   “老头子,我们也回家过年去!”   少年和小姑娘扶着成堆年货慢慢往回走,穿过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断的云藏宫,经过麻将声同欢笑声一起喧闹的六珈宫。   他们经过张灯结彩的长道,一起回家。   东西太重了,剑都有些承受不住,半路有些摇晃。   姬扬拿半肩顶着剑身,透过果篓缝隙,看见同样用力托举的宫雾。   “师哥,我们还来得及吃大宴吗?”   “来得及。”   “我也想贴年画。”   “我给你剪。”   “还要写福字。”   “好。”   她停顿很久,一路扛得汗扑扑,终于不冷了。   现在,这些东西该怎么窖藏,这么大一头猪要怎么切分,她都不怕了。   姬扬回来了,一切有他一起照顾了。   像是走了许久许久,他们走到昙华宫前。   这里尚未有半点过年的痕迹,与其他几宫一对比,显得清冷寂静。   宫雾仰头看向师父亲笔写的匾额,突然道:“我今天好像……也没有等你太久。”   姬扬望着她,笑容温柔。   “是我回得太迟,以后都早一些。” 第33章   这一等便是半年光景。   她在八月末被劫入洞府深处, 新一年二月时仍未脱困。   期间思家心切,过年时宫雾冒险回去过一次。   她分出微毫元神附在粉白蛱蝶之上,由狐狸遥遥护送回府。   寂清师尊似是无意地在谷前等了许久, 瞧见蛱蝶时长袖一晃, 唤来长风把她藏入掌边。   穿过山洞时, 她元神附上师父的一颗扣子。   蛱蝶扑棱飞走, 还未离开山谷便被野兽一口吞了。   新春时节, 昙华宫冷清寂静, 只有涂栩心一人守着偌大的宫庭。   有外宫弟子帮着把年例果品一样样运回殿里, 年宴时更有许多师门亲眷过来同他敬酒。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伤心处,连声道来年团圆,定会好转。   宫雾附在师父的扣子上,亲眼以他的视角看过最熟悉亲近的每一样物事,一时间很想给师父也递一杯热酒。   您再等一等。   师哥和我一定都能回来。   年宴结束, 涂栩心借口喝多了, 摸走两块鱼干外出吹风。   一对狐狸等在药草林里, 仰头各自衔走一块鱼。   宫雾又附回鱼干上, 遥遥望着师父。   “保重好自己。”涂栩心低低叹气:“元春红包来不及封给你,以后补上。”   两只狐狸尾巴一摆,相继跑远。   这几个月里, 师父一直托着各般暗线打听姬扬的下落。   确实有人在魔界目睹过这么一位年轻道修, 像是迷路误入此地一般,一己之力杀退大半来敌。   但他后来音讯全无,魔界的人也搜寻过几次,渐渐就忘了。   ——按那地方的凶险程度, 这么久了都没下落,大概是早已没了命。   但师徒二人均是不信, 固执地找更多门路想寻他回来。   另一边,眼蛇瘟果真扩散到中原边缘,听说如今京城里严防死守,暂时还无迹象。   但霸鲸楼一带已经有零星病患,症状还有变化趋势。   以前那瘟病是从手处长出脓痘红疮,然后如蛇般蜿蜒着长到脖颈,直至颈后开眼。   但霸鲸楼的几个弟子是从脚脖子处开始蔓生病症,一路攀附着长到后脑勺才最终毙命。   病程会拖得更慢,可汲取的也更狠更重。   如果说最南边的病患最后都被耗成皮包骨头,那北边便是到了纸包白骨的地步,像是要把周身的血肉都吸干才肯截止!   一时间,各大仙门严防死守,凡有来客都必须带去厢房里脱光衣物检查病症,确保不会带来外病。   魔界依旧肆虐猖狂,那老不死的下半年里又过了好几回寿,听说这次连抱朴府也遭了殃,被悲骨渊的人掠走好几样祖承宝器!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里,胡丰玉准备出门了。   他静养数月,气色眼见着恢复到平常状态,找了个良辰吉日换了身深玄长袍,穿戴整齐了唤宫雾带他出门。   “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宫雾避在邈虚洞府里数月,听见这两字都觉得陌生。   “你确定?”   “你还想多留几日?”狐狸祖宗撑着头阖眼道:“要不是为了养伤,我醒来当天就想离这鬼地方远远的。”   两百年前他被锁困此地,是数千子孙一路遥遥找过来,又设法立下九尾旗划出界线,自建洞府长守于此。   现在祖宗醒了,伤养好大半了,一块撤回老家才是正理。   宫雾明白这道理,仍是神色黯然。   如果她和他们一起回虹陵……会离师门更远。   从伏州到月火谷,她的元神一路寻找去都有些支撑勉强。   虹陵在汉国最中北处,今后再南北两隔……便真是回不去了。   胡丰玉侧眸一瞥,一众仆从便悉数退下,只留他们在内殿里谈话。   “我们不去虹陵。”   “哎?”   “去京城。”胡丰玉平静道:“找回我的那颗心脏,把功力都取回来。”   “取回之后,我亲自送你回谷,你也不用再觉得寄人篱下。”   狐狸祖宗看着娇生惯养,其实心境剔透,把一切都看得很透。   他身上的一股傲然,仅仅在这种时刻才流露少许。   至于修行千年的笃定,自立宗门的背景,平日一概隐而不显,很能稳得住气。   宫雾苦笑道:“我真怕给师门再引去灾祸。”   “有我在,就不会。”胡丰玉淡淡道:“大恩难报,但这种事,我还是能做得了主。”   “宫雾,现在外界并不知道我已换心,也同样不知道我隐修两百余年到底是在做什么。”   他看着她,身体微微前倾。   “这次出门,其实是一场豪赌。”   “赌魔界的人以为我修为强劲,不敢贸然出手。”   小姑娘听得惊异,明白又将是一场险路。   “我们怎么去?”   “坐马车。”   “几个人?”   “明面上只有我们两个。”   “我的身份是?”   “我的书童。”胡丰玉上下打量着她,还算满意:“你在我身边呆了太久,现在已经是满身妖气,魔界来人了也会以为是只狐狸。”   宫雾猛闻袖子衣领,半点妖气都没闻见,僵硬道:“我一身臊味了吗?”   狐狸祖宗一拍椅靠:“谁跟你说妖气是臊味了!”   当天中午,自伏州有双驾马车一路奔驰着驶向京城。   马车夫训练有素,马车看着俭朴但用料上乘,瞧着像是得体人家出了一趟远门。   常人见不到马车的轮廓,一路驶过也只能瞧见风沙扬起,不存在山匪来劫的意外。   而妖精们能闻嗅到来自大妖的深厚气息,哪怕仅仅只能闻到一点,也会望而生畏,不敢冒犯。   沿路均有虹陵胡氏的宗门弟子接应保护,一般货色根本无法近身身前。   胡丰玉被囚数百年,坐在马车上掀帘看了许久的风景,像是做梦一般舍不得停下。   等到实在看倦了,他才看向闭目打坐的宫雾,拾了个话头道:“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用着一颗鹿心。”   “嗯。”   胡丰玉看得无语:“你陪我聊会天行不行。”   宫雾停了气息运转,抬眼瞧他:“我觉得是你快憋不住了。”   “怀着秘密本来就是辛苦事。”狐美人倚着卧榻悠悠道:“难得有机会同外人讲,我还能放过不成。”   宫雾说:“你讲吧。”   “你猜一猜,”他看着她:“我是因着什么才把自己的真心拿了出去?”   “你就不能直接讲吗?”   “这一路很无聊哎!”   宫雾拿出陪老年长辈闲聊的沧桑心态,低头想了一会儿。   “唔……”   胡丰玉瞧出来,晃了晃手指。   “我来添个彩头。”   “你如果猜对了,我就送你一样你绝对会喜欢的宝贝。”   宫雾半信半疑:“真的?”   “反正你也猜不对。”   他这一激,宫雾还真就认了真。   “首先可以排除,绝对不是因为爱恋情愫。”   她观察着他的神情,愈发肯定。   “你和你发妻感情深笃,也一直没有纳妾,不可能喜欢外人。”   “然后也不大可能因为避仇。”   “如果你战得过他,不会把心刻意藏好,日后被算计着骗去洞窟里锁住。”   “如果你战不过他,必然会提前把大半功力藏好了,再想方设法叫后人取回来帮你脱困。”   胡丰玉被宫雾猜了两回,狐狸尾巴有些不耐地甩了一下。   “小姑娘还挺聪明。”他索性卖起老来:“两般都不是,还能是什么?”   七情六欲,宫雾因着师兄的关系已有提前做过功课。   “喜、怒、哀、惧、爱、恶、欲……”她掰着手指一样一样数过去,忽然停了下来:“按你的性格排除其他几样,就只剩了哀。”   胡丰玉扬起单眉,听得好笑:“我?因为哀思把心拿了出来?”   “你有没有搞错,要不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了。”   宫雾仍然在自顾自思索:“哀思倒不太会,但哀怜很有可能。”   “就这么定了。”她抬头道:“我猜是因为哀怜。”   胡丰玉沉默半晌:“太离谱了,你要不想点别的。”   “错了就错了。”   狐狸祖宗有点烦躁,尾巴又甩了两下,拍得贵妃榻唰唰响。   “行吧。你猜对了。”   他双臂支撑着坐起来,开始讲换心的原委。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狐狸生在虹陵,因受得每庚申年一度的帝流浆,汲饱月气精华开了灵智。”   “这狐狸苦修五百年生了人身,期间与发妻繁衍出一大宗门,在虹陵过得很是惬意,全宗上下一起修仙悟道,吃喝不愁。”   “直到有一日,虹陵车马嬉闹,又有帝王车马遥遥远来,护送棺椁葬入陵中。”   宫雾忽然打断:“所以虹陵真是陵墓?”   胡丰玉用奇异目光道:“你难道以为都是传说吗?”   “我生在东南,又没有去过北方……”宫雾哑然:“所以天阶也是真的?”   早在还是幼童的时候,她就听张师尊讲过这番神话。   说修行人在尽北处可见千云天阶,凡是得到成仙者都要一步步登入三十六重天上,几历开悟终能修成大罗金仙。   据说天阶以西是大无相寺,以东则是虹陵群岭。   但是她那时候还分不太清许多话的虚实,以为这是一种比喻修辞。   “只要进了关内,但凡开了灵视都能瞧见高高天阶,就在天地尽头。”胡丰玉看得感叹:“原来南方人真没见过天阶。”   “南方人怎么了!”宫雾笑起来,又道:“听一众师尊说,虹陵原是红白双龙相争,后来化作横纵山岭,高耸入云。”   “那里有仙气如霞,天杰地灵,连外行人也能一眼看见龙脉起伏,很是奇诡。”   “所以皇帝老儿们朝朝代代都往里头葬。”胡丰玉道:“你是不知道这山里都有多少帝陵,到处都有盗墓贼想法子打孔钻进去找些金银。”   他作为一只狐狸,连虹陵里的修行人都不愿接触,碰见帝陵发葬也一并避开。   也是缘命注定,有盗墓贼钻开孔隙,但死在了水银长河里。   可当天夜里,有孤女们连声呼救,凄厉哭声传出孔洞外。   宫雾听得骇然,下意识插话:“难道那里面的人,后来竟成了缎红坊的老祖?”   胡丰玉颔首道:“正是。”   -2-   殉葬这事,连累的不仅仅是宫中嫔妃。   最初是无论生育子女与否,都要一并下葬随驾殡天。   有活葬有死葬,均是亡魂无数。   后来渐渐改成有子嗣的嫔妃免过一死,但无所出的仍要一同仙去。   上位者尚且如此,下位者更是凄惨。   皇帝活着的时候免不了作威作福,死了也会预先考虑好一并规制,力求下地府了一样过得舒服爽适。   连后宫嫔妃都带了这些个,来伺候的童男童女更要许多。   为了防止这些小孩哭喊吵闹,太监们会预先把他们迷昏药死以后再葬进陵寝里,送至西天继续伺候主上。   也不知道是有人心怀善念悄悄换了药方,还是有几味药草因为受潮失了药性。   这一次送来的一大批童女竟然未死,半夜里大概是醒了,哭得几乎撅过去。   胡丰玉当时年方六百来岁,听小狐狸汇报时心有不忍,设法开辟通道把她们救了出来。   几百个孩子里,彻底被药死的已有九成,还剩几十个女孩神智清醒,仅仅是饿得发急。   他把她们带回洞府里,给足衣食后让她们自己决定去留。   有些姑娘到底胆子小,实在不敢在狐狸洞里长住,连连磕头感谢恩情后逃出虹陵,后来嫁于人妇,过得还算凑合。   也有三十来个姑娘定了心神,从此拜他为师祖,自己跟着修炼悟道,做了胡家的外姓弟子。   虹陵胡氏子息兴旺,毕竟每年每窝都能生出三到十只,又因修道的缘故大多长寿,几百年里子子孙孙排了上百辈,家谱都写不过来。   这三十六个姑娘里有二十余位最终与同门师兄结为连理,后来的孩子也姓了胡。   也有十几位深笃道心,最终在一两百岁的时候得开仙根。   胡丰玉看在眼里,唤年岁最长也修行最深的姑娘秦将雨单独一见,劝她自开仙门,广结善缘。   他看重她的性格天赋,告诉她虹陵虽好,但与她的五行不合,有碍修习。   再一个,这么多女子混在狐狸堆里,还是不太合适。   秦将雨深深一拜,再度谢过师父恩情,后来领着一众师妹离开虹陵,回京自立缎红坊。   后来数辈缎红坊门人也一并有了拜狐仙的规矩,每逢时节还会送礼拜会虹陵,几百年里两处宗门都关系和睦,是诸多仙门里难得的长久友缘。   听到这里,宫雾不禁想要他透露些后事。   “难道就是这个秦姑娘,后来害得你那么惨?”   胡丰玉摇摇头。   “她是极好极好的人,即便是仙去了,也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半句坏话。”   宫雾饮了口花茶,感慨道:“我早该听你讲这故事。”   “没想到里面的这些曲折这样听得人动容。”   胡丰玉笑了笑,继续往后讲。   缎红坊以舞乐仙修为重,后来渐渐借由秦将雨的经营,还与皇族结下了深厚的隐秘关系。   此处原先是男女弟子都肯收下,但因为孽情生事的缘故,没过几十年便定下了门规,只收女不收男。   如若有意成婚论嫁,缎红坊会备下厚厚嫁妆,送她出坊。   但今后道修师承,都与外嫁女子无缘。   “肯定是因为殉葬的缘故,每年哪怕缎红坊不收弟子,门内都会秘密收下大批的女孩子,”胡丰玉说得叹息:“原先殉葬的人群里,也是女童远远多于男童。”   “我还听族孙说过,像是有妃子秘密逃入缎红坊里,后来也修得了仙身。”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宫雾听得感慨:“那确实是广结善缘了,不知道能暗里帮助多少人脱离苦海。”   “后来渐渐也有人把弃婴半夜放在缎红坊前,”胡丰玉不住摇头:“我不懂人到底为什么能遗弃子女,即便是我族生得再病幼的小狐狸,也一定会被好好照料着。”   宫雾想起自己的身世,一时笑着沉默。   “如果是女婴,缎红坊便都会收下,男婴则一概送入济慈院里,哪怕会被外人骂她们偏心不管。”   “直到有一天……又有男婴被扔在缎红坊前。”   那男婴天生有不治心病,一旦大哭便容易气绝而亡,济慈院的人早早就拒收过这孩子,说实在养不了几年,见他痛苦死去反而堵心。   就连郎中也劝,胸痹之症便是富贵人家成天靠着人参灵芝吊着命也难治好,不如一副药送他去那极乐福地,早日投胎算了。   这烫手包袱被扔到缎红坊面前,许多姑娘也是狠下心来劝秦将雨放手算了,没想到秦宗主想了又想,最后把他留下来,取名秦绵久。   “留下来了?”宫雾怔住:“他要是留下来,在女人堆里这么长大了,将来得惹出多少桃花债?”   “是啊,缎红坊的姑娘们也这样想。”胡丰玉叹息道:“虽然他自幼被扮作女孩,无论是绾发穿衣都一概避作女身,但也逃不过这一劫。”   “缎红坊这样掩人耳目,也是怕惹来外议。”   “哪想得到,他最后爱慕上了他的师祖,也就是我的爱徒,秦将雨。”   宫雾听到这里,已经察觉到许多不妙。   “他有心症,怎么会活到情窦初开的年纪?”   “从这孩子幼小起,将雨就常常带着他来拜我,我也常给他们虹陵仙草拿去炼制药丹。”   “他后来虽然也开了灵窍,可到底先天不足,连修仙都慢其他许多,能活着便很是不易。”   他师祖早就位列仙阶,两人更是一祖一孙,怎么可能有缘分?   想起前面猜的答案,宫雾看向胡丰玉的胸腔处,觉得这事太过荒谬。   “你不像是能怜惜他的性格。”她努力找这故事里的破绽,觉得不妥:“如果是秦将雨需要换心,我都觉得合理很多……”   秦绵久和这狐狸祖宗感觉缘分平淡,仅仅是数度照面之缘,怎么会害得他最后到了这个地步?   胡丰玉摸了摸心脏位置,似是看出她的问题。   语气虽然平淡,但能听出咬牙切齿的意思。   “我那是……借,他,一,用。”   秦绵久心知情缘深重难以得偿,一直都在勤恳修炼,又花了两百年的时间勉强到了开阳境。   但直到一日,秦将雨在人世间善缘行满,骤被点了神职,唤她登上天阶复命。   秦绵久闭关出来得知消息时,师祖已经先行动身,早早去了虹陵更西处。   可想冲到天阶上见她最后一面,至少也要玉衡以上的道行,否则一脚踏在天阶上就会魂飞魄散,直奔往生。   提到这里,胡丰玉才露出含悲笑容。   “他长跪在我洞府之前,哀求我帮他一次。”   “只要见他师祖最后一面,他一定会自断情缘,今后报恩百倍,潜心修道。”   “一前一后,仅仅是借一个时辰,去往便还。”   胡丰玉一直记得,那是很深很大的一场烈雨。   淋得秦绵久好似乱雨里的一粒沙,渺小卑微到尽处。   此刻的他已经亡妻数百年,同样也情深义重,深知痛情之苦。   一来二去,动了恻隐的悲怜之心。   宫雾怔怔听着,此刻才知道七情六欲会毁人到这般境地。   难怪从前修道者第一要事就是斩情断欲,不仅仅是爱恨,连旁的也一并断掉。   “你……给自己换了颗鹿心,把道行功力都借给了他?”   胡丰玉眼神晦暗地嗯了一声。   他和秦绵久,都低估了人的贪欲。   事实上,秦绵久得了狐心以后第一时间赶去仙阶,连登数阶直至修为撑不住了,仅仅才瞥见千重流云上师祖消失的袍角。   在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这辈子都缘分断尽。   再后来,连秦绵久自己都会忍不住想,师祖是不是早早发觉了诸般端倪,所以连对他的最后告别都没有一声。   可至少在那一刻,秦绵久第一次感受到拥有磅礴道行的日子。   他的心脏前所未有的强劲沉稳,周身灵气更是源源不断,充沛到用之不竭。   那是比秦将雨还要强悍的一颗仙心,他仅仅只能用一个时辰。   “所以……”   “所以,”胡丰玉轻描淡写道:“他设法把我骗去伏州,以血仇相报。”   说到这里,他意欲停顿,略去诸多细节饮了半杯冷茶,敲了敲窗框。   “到哪里了?”   “已是入段秦关!”马车夫高声道:“宗主,我都能瞧见登仙阶了!”   狐狸祖宗看向宫雾,笑意温和。   “恩人,你要不要走下马车,亲自看一眼天阶的样子?” 第34章   高高山上, 胡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这一路马车如履平地,行得很是稳健,她都没有察觉马车已行至山巅。   此处乃是中原腹地, 并非入了北关。   可哪怕是在这里, 也能遥遥望见天阶的痕迹。   宫雾下车时有些沉不住心态,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置身于茂密杏林里, 一眼看见开天际尽头的熠熠金光。   如果没有灵视, 哪怕她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 也绝不会看见碧蓝天空上有任何痕迹。   可是她真的看见了。   自正北方向的云霞深处,一阶一阶走向高空的,落日熔金般的长阶。   她距离北方还太远了,看不清台阶的分线轮廓,可也足够看到澄金轮廓, 以及它贯穿云霄直至三十六重天的惊鸿一面。   那是万物长生的通路, 更是千万修道之人的最终向往。   成仙。   那长阶竟然在中原都能瞥见金痕, 倘若是亲临阶前, 又将是何等的震撼!   仅仅一瞥,像是连周身血液都燃烧起来,看得她为之屏息。   无数渴望涌出心际, 让人前所未有的虔诚。   那可是天阶。   那是所有人都梦想步步登仙的天阶!!   不知什么时候, 胡丰玉被马车夫搀扶着上了轮椅,坐在她身后静静看着。   宫雾良久转过身,望着他道:“虹陵就在千云仙阶的旁边,那里的人, 恐怕是拼了命都想要登仙吧。”   胡丰玉淡淡微笑。   “都会有一个过程。”   “修仙者都会活个数百年,年年无法飞抠叩裙每·日更新欢迎加入八1④8以6九63升, 便得年年看着它。”   “从渴望,愤恨,希冀,绝望,再到彻底的同存,一样一样慢慢来。”   宫雾一瞬便想到自己灵窍未开时的心境,轻轻点了点头。   “我还未兑现你猜对的奖励。”   他微微侧身,唤车夫道:“抱来吧。”   车夫登时从后车厢里取来一样物事,掀开上面裹着的红布,恭恭敬敬地呈上来。   竟是她那把银鹤点墨伞!   宫雾一看到红步掀开一角,便已立刻双手捂嘴,快步奔去。   伞!师父送给她的伞!   “莫怪我送得晚,”胡丰玉窝在软毯里慢悠悠道:“临定要走之前,我才派了弟子把它变成石头秘密取来,一路都走的暗道,生怕被外人瞧见。”   “这得算物归原主,也怪那两孩子把你劫来的唐突,不算礼物。”   宫雾把伞抱在怀里不住地摸着熟悉的纹理,眼睛红红地说了声谢谢。   “所以还有另一件物事。”   胡丰玉从袖子里掏出一对半的扇贝,递到她的面前。   “喏,拿好。”   宫雾第一次见到这般形状的贝壳,很好奇地打开看了看,隐约能感觉到上面环绕的灵气。   “这是?”   “呼来贝,是我托南海老友连夜送来的。”   胡丰玉笑道:“你有了这个,哪怕去了更北处,一样能听见师父的声音。”   宫雾一时惊喜到失语,登时把那单枚扇贝贴在耳畔。   胡丰玉摇一摇头。   “东西是半路才到,这会儿正遣了小狐狸叼过去,还未送到人手里呢。”   “我听你说了大半年你师门旧事,知道你和你师父师兄都感情深厚,所以特意送你两对。”   “你和你师父那对贝壳,今晚便能互留声响,每夜子时都能听见对方传来的消息。”   “至于你哥哥……但愿能早日相见,到时候你亲手给他就是。”   宫雾仔仔细细把贝壳擦净了都放到贴身处,又说了一次谢谢。   胡丰玉只温和望她。   “不必如此。”   “是我欠你许多。”   深窟内,青年潜心修习数月,一晃便已到了春日。   他不觉时日变幻,凭力度化了虫丹的霸道戾气,将修为兼并了接近八成。   与此同时,黑鸾啃噬虫尸,饮血啄肉,渐渐也羽翼丰满,更能自保几分。   姬扬退出灵海时,最终确认过自身修为,竟已是到了开阳境的晋升边缘,周身外缘再度涌起月华之气。   寻常根骨想要达到此等功力,可能要修行数百年的进度,还得搭上灵草仙丹,诸般宝册。   可凭着那千年虫丹,在他这里仅仅用了几个月。   ——一旦破境,他等同于与师父平起平坐,功力相当了。   姬扬无暇去想未来的更多,他此刻连魔界出口都找不到线索。   但……至少他绝不能往窟外走。   再骁勇善战,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杀穿整个魔界群将万兵。   而且一意嗜杀,极有可能增长嗜血暴虐的魔气,便如在金烟涡时一样身入险着。   姬扬想了又想,转身看向洞窟更深处。   许久前他听师父说过,魔界虽然是一域广界,但被分出南北。   他在逃亡过来的时候亲眼确认过,更南处均是横贯群岭的无边深渊。   这尽头至险至深,绝不是轻易能渡过的存在。   那么……南北魔界能否有别的往来?   更深处会是什么?   他起身拂开尘土,唤来小枳息在肩上,低声道:“我们往更深处走走看。”   黑鸾轻鸣一声,明亮鸟啼似是屏退洞窟深处的各类古虫,不多时内里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回声。   待幼鸟又唤几声,里面的动静彻底消失之后,姬扬唤来灵火,一路照耀着幽暗洞内探路向前。   虽然凭他如今的境界,早已可以暗中视物,可虫丹给予的滚滚修为实在是多到外溢,还不如燃成灵火。   伴随着四方灵火熠熠散开,一条蜿蜒小径出现在视野深处。   虽然看着这洞窟里到处都是岩壁乱石,没想到还真有一条险路。   黑鸾倏然飞向前方,在遥远处嗥鸣一声,探得十分清楚。   姬扬循光而去,一点点深入地下深处,寻至孔洞便飞身向下,不断探寻更底层通向何方。   约莫四五个时辰后,他们才终于接近最底层。   一滑下来,视野倏然开阔,且有奔流水声清晰传来。   灵火分散一照,更让青年眸色发亮。   他不仅找到了魔界最底处的暗河,还找到了暗河岸边许多人的脚印。   果真,这魔界看似南北分割,各不往来,其实早早就有互通的暗道,只是不予外人罢了!   他脱下外袍变作一叶扁舟,在暗河里顺流而下,一路向南行去。   几番探索里,姬扬已经大概猜出来,自己现在呆着的是传说里禁忌隐秘的魂阙,而顺河南下便可以前往悲骨渊!   正是那悲骨渊派来一众军马掠夺月火谷,更是他们四处拿着画像追查宫雾的下落!   姬扬心头一凛,注灵于舟中加快速度,任扁舟踏浪而行。   黑鸾许久未感受过如此爽朗的风,立在舟头迎着风张开双翼,任长尾高高飘扬。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鸟儿突然收起羽翼,很是警戒地伸脖张望。   姬扬察觉有异,按停长舟细细探看。   此刻,扁舟仍是驶向暗流之南,但是旁侧有一处隐秘不起眼的岩洞。   现在他该去岩洞里,还是继续前往悲骨渊?   姬扬示意小枳不要作声,自己压着气息靠近岩洞,隐约感觉到细风吹到脸上,动静很小。   他闭上眼睛,把灵力都凝入双耳,终于能听见极细微的声响。   ——居然像是摇骰子声。   这岩洞外脚步凌乱,但一直没有在岸边看到过任何人的踪迹,恐怕是还有诸多暗道不为外人知。   姬扬一抬手穿回干净外袍,让黑鸾变小了藏进袖子里,弓腰钻入岩洞深处。   他吃下虫丹后,身下魔气很淡,原本会招来外魔的忌惮警惕。   但黑鸾吃了许多虫肉,身上魔气极重,刚好掩盖了他的活人味儿。   嘈杂说笑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人倒酒,有人唱戏,还有人在划拳喝令,玩得很是热闹。   有微光隐隐从更前方透进来,姬扬登时熄灭灵火,一往前爬差点撞到木栅栏。   栅栏外有个犬魔察觉了动静,竖着耳朵弯腰看过来。   “哟,兄弟,怎么从这儿进啊?”   “这路都封了几十年了,等等啊,我给你起开。”   姬扬愣了下,那犬魔已是动作麻利地撬开钉子把木栏扒出墙洞,让他得已钻出来。   “瞧你弄得,一身灰。”犬魔把青年扶出来,笑道:“那边场子要开了,我过去倒个酒,您下回还是走正道哈。”   “嗯,多谢。”   遥遥有客人吆喝着倒酒,犬魔连声应了,甩着尾巴快步而去。   他……似乎在一处暗窟里。   姬扬隐在角落张望四周,终于在诸多奇形怪状的客人里望见几个阴刻篆字。   「财烟洞」   这洞里往来熙熙,人声鼎沸,而且似是大洞套小洞般层层叠叠的结构。   他现在是在最外沿,能陆续瞧见有不少客人从高处低处变着法子钻出来,一晃身子急不可耐地钻去酒色之处。   有老鸨带着男伶女伎们招摇过街,随手就拉过客人卖弄风骚。   也有岩壁里掏出酒馆大小的深洞,似是还设了通风暗孔。   南北魔界诸般妖魔汇聚于此,一齐享着挥金如土的无尽乐趣。   姬扬神色微暗,随意寻了处茶肆佯作休息,并不敢碰这里的各类吃食。   他入魔极浅,碰了这些才是无法回头。   虽然是背对着身子,可深厚灵力仍旧凝在耳畔,能听见路边行客以及店内客人的无数交谈声。   “喔唷那个羊妞儿真是劲!小蹄子都踩在我背上了!”   “兄弟,你们南边该不会要打过来吧?”   “来酒!!好酒!!三百金一壶的有没有!!”   ……   乱糟糟的无数噪音里,他突然捕捉到一句笑问。   “哎,我觉得这儿都没什么劲,有没有更烈的东西啊?”   “那当然有!”另一妖精大笑:“怕你消受不起!”   “能有什么宝贝东西我消受不起?鹿血酒我先前都喝了整整一壶!”   “哎,鹿血算什么?”   “我跟你说啊……再往里头走,走到最深的那个洞里。”   “那儿可绑了个厉害丫头,你喝过她的血没有?” 第35章   姬扬并未动色, 反而是继续低头喝茶,继续听那几人很是兴奋地聊下去。   “她的血有啥用,难不成比鹿血还好用?”   “你个泼皮, 是不是尽想着那档子事了!”   旁人神神秘秘道:“喝她的血, 可以返老还童。”   “你瞅瞅你这满脸褶子的样儿, 看着得有七八十岁吧?”   “要是有钱, 你大可以买个两三杯, 喝完脸都能平滑到四十岁!”   那几人说笑着渐行渐远, 姬扬仍静坐茶肆里, 捻了枚瓜子喂给袖中黑鸾。   “小二。”   有鱼头魔人过来端来糕点,因收着赏钱的缘故,态度很是殷勤。   姬扬淡笑着往洞窟深处一扫眼:“里头有好东西?”   “哟!您是个识货的!”魔人的鱼眼睛都跟着滴溜溜转起来:“您是想要哪样的好东西?”   “那女孩。”   “不是我说,可贵了!一杯血,就这么大一点。”他伸出鱼鳍般的手爪, 勉强比了下大小:“比白酒杯还小些, 勉强也能叫杯?就这都要十两黄金往上!”   姬扬随手洒了些碎银, 魔人忙不迭尽数接了, 喜笑颜开地还咬了一口。   “她多大?”   “我还真见过,虽是绑在笼子里,大概也能看出来——八岁?九岁?挺小一丫头, 披头散发的一身伤, 嘴巴旁边有颗痣,尖尖牙齿跟狐蝠似得,搞不好会吸人的血!”   小二也不敢多说,仅是神神秘秘地叮嘱了一句。   “她的血啊, 您尝个鲜便是了。”   “听说喝多了……搞不好会被毒死。”   姬扬淡嗯一声,起身离开茶肆。   他清楚那女孩不是宫雾, 但直觉该进去一看。   洞窟里外嵌套数层,各环设有门洞十几处,更不好兜兜转转该拐去哪里。   青年凭着极佳听力一路追寻线索而去,不过多时就转到众人热议的百什牙行。   世间牙行均是贩售千杂百货不假,区别在于人间多是正当持契的买卖,魔界的更血腥露骨许多。   卖新剖的肺腑,卖鲛人的泪珠,以及活取笼子里女童的血,叫价一口咬定,黄金十两一盏。   他迈步走入牙行时,四处都散着狂烈烟味,有老妇人啧啧抽着叶子烟,叫不买血的都把手抽出笼子里,不许碰她的宝贝货。   深笼里,有八岁女孩闭目静坐,衣服上均是累累伤痕。   她的手臂大腿均纵横着触目惊心的伤疤血痂,许多已经是化了脓,甚至在伤口上再添新伤。   由于被长期采血的缘故,小女孩有不自然的浮肿发胀,可一双眼睛目光极冷,似淬火后的利钩。   ——那绝不是几岁幼童能有的眼神。   姬扬定定看她一眼,询问道:“这姑娘怎么卖?”   “卖?”老妇人嚼着犀角烟口道:“知道她一杯血多少钱么?卖给你?”   “她气数已尽。”姬扬轻笑:“能活十日都算勉强,你不打算卖?”   原先半真半假的一句话,在他的笑意里登时说服力骤升,像是大隐于市的神医轻描淡写地下了断言。   老妇人先是一愣,像是知道这丫头活不了多久,但又很有些舍不得。   “你诳我呢?”她佯作怒相:“少给老娘搅合生意,滚一边去!”   “都不用看脉象。”姬扬以袖掩鼻:“你闻不到那股濒死的味道?”   老妇人不耐烦道:“管她要死不死,都不是你买得起的贵货!”   “我还真就明着跟你说了——”她一抖烟灰,臃肿的脸肉都挨着了脖子:“我一刀杀了她都至少能取来两百杯血,你难道拿得出两千金?”   “还两千金!”旁边的老客把杯子一拍,嗤之以鼻道:“你这血味越喝越淡,该不是那丫头片子早就翘了辫子,你唬些把戏在赚钱吧!”   这话一出,方才几位买了血的客人也渐渐尝得微怒。(看 xiao 说 公 众 号:xttntn)   “你到底喂过她吃食没有?”   “是啊,血味都快没有了!”   老妇人强作镇定地把那几人都骂退了,又轰姬扬走。   “滚滚滚!再不走我叫人了!”   姬扬低眉瞧着笼中恹恹不言的女孩,许久才看向这掌柜。   “你已经挤不出多少血了。”   “便是割腕强取,都未必能逼出更多。”   老牙娘发觉周围的人都在瞧她,一叉腰道:“两千金,不给就滚!”   “一千。”姬扬淡笑:“我不还价。”   “你这一刀都腰斩尽半了,还说不还价??”老牙娘怒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刚说到这,又有客人被托儿领进来买血喝。   “来一杯尝尝!”   “哎,马上了您嘞!”   她撞开姬扬,拿了沾着尘土唇纹的小瓷杯去抓那女孩的胳膊。   不管后者如何反应,老牙娘扬刀便对着血管处一割,使劲挤她的血。   女孩半是昏迷地合着眼,在剧痛里都没有太多反应。   可那血愣是几滴几滴地慢慢落着,无论她如何挤,偏偏就是不出来。   旁边的客人盘核桃似得玩着金锭,不耐烦地催道:“有没有啊?你现变呢?”   “快了,快了!!”   老牙娘也是逼急了,又下刀一划,同样仅仅只有稀疏几滴落出来。   魔人们道行粗浅,并看不出其中的端倪。   姬扬进牙行时,一眼便发觉出蹊跷,定了买走她的心。   ……这女子绝非凡俗。   她的周身血液都凭功力凝在金丹里,一身皮肉仅仅是吊着一口气。   可真论境界深浅,居然连他都看不真。   那客人等了又等,终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故弄玄虚什么,有这功夫我都喝完两盏鲛人血了!”   “客官,您别走啊,别走啊!!”   老牙娘也是气急了,隔着笼子踹了女孩一脚,粗声粗气地撂下一句。   “你等着!我去问做主的!”   她扭身一走,没过多久有个枯瘦老人走出来,面相阴鸷到让人望而生畏。   他一出来便逼近了盯视姬扬,后者从容对视,并不惧退。   “你有一千金?”   “随身带着。”   “如果你敢耍什么偷天换日的花招……”枯瘦老头恶狠狠道:“下一个被剖了取血的就是你!”   一听说有人要千金买下这笼中丫头,许多人登时听见了热闹,纷纷凑过来看是真是假。   姬扬清楚他是打算成交,当面要了张桌子,唤周围客人都来做个凭证。   两本破烂经书一放上去,青年拂袖一挥,经上法术随即解开。   两摞金锭灿烂生光,惊得许多人长噫一声。   “真的假的?!”   “该不会是什么障眼法吧!!”   老头阴着脸唤奴仆取炼金火石来,当着众人的面把金锭都倒进炭盆里,以三重厉火烧灼了接近半个时辰。   长锭被融出金红之光,渐渐融成一团,分量成色毫无变化。   姬扬扬眉:“信了吗?”   “带走她!”老头甩手道:“归你了!”   大伙儿哄闹起来,追问他是打算活吃还是养肥了再放血。   姬扬不理旁人,打开笼子欲扶起里头的女童。   直到这时候,一直如同行尸走肉的身躯才开了口。   “带我走可以,”她的声音幽冷刺耳,听得人后背发冷:“把笼子毁了。”   姬扬淡淡应了,一手把小姑娘扶起来,反手将那铁锈斑驳的笼子拍作齑粉。   说来奇怪,未等他的袖子碰到,寻常笼子便已经会灰飞烟灭。   可这笼子硬是等他掌心摁着下压,才强撑不住,哗然垮掉。   暗处有印记倏然一灭,散了个干净。   “走吧。”   他未牵她,仅让开一道。   其他酒客们察觉到眼前青年道行不俗,同样下意识让开一条小道。   小女孩看向他们时,眼中尽是漠然,仿佛在看不足留心的蝼蚁。   ——哪怕这些人刚笑饮过她的鲜血。   她似是识路,走在姬扬身前,步子极稳。   长廊里数百妖魔说笑着川流而过,俱是没有留意这八岁大的女孩。   一步一步,她的肌肤皮肉重新色泽明润,从失血惨白变成象牙色淡白。   所有浮肿病容也一并解除,自四肢疮疤到嘴角皲裂都在快速褪去。   姬扬走在她的身后,已察觉到几分异样。   像是一经放出来,他便成了她的奴仆,地位从未平等。   一路逆行而出,两人竟已走到暗市尽头,回头一望灯火灿烂,很是喧闹。   “站远一点。”女孩笑起来:“别伤到你。”   姬扬恰好回头一望,她望着远方抬起右手,平掌一捏。   倏然里好似山崩海啸一般,自最高处的深渊崩塌而下,直直压垮了这层层洞窟!!   剧烈轰鸣声连带着激烈颤动一并轰开,万顷之力毫无怜悯,当即压死了这财烟洞的妖魔众生!!   青年双眸一缩,疾声道:“你是——”   “我才是魂阙之主。”   女孩一转脖颈,声音已变回苍老沙哑的声线,白发似融雪般漫过周身。   “即便现在不是,再过几日也该是了。”   她的五官骨骼均在伸展变化,一寸一寸地长了起来,如同因着眼前漫不经心的屠杀吸饱了精血。   方才阴鸷怪异的八岁女童,模样已变成白发及地的老婆婆。   “年轻人长得挺俊,心地也算善良。”   老婆婆眯起狭长眼睛,不紧不慢道:“作为回报,我收你作儿子吧。”   不等姬扬拒绝,她自下而上打量了一眼。   “儿子,你瞧着道行不俗,怎么连把像样法器都没有?”   姬扬沉默半刻,按下袖中惊起逆翎的黑鸾。   “你走吧。”   他权当随手救了个无辜人。 第36章   -1-   马路一路奔向京城, 期间速度奇快,像是风驰电掣般,两匹马愣是一驿一换, 全程跑得蹄子冒烟。   期间也有小妖想窥探一番, 还未接近驰道便被宗门的高阶弟子快速驱散, 不许他们干扰老祖宗的清净。   至于秦绵久的死因, 以及那颗狐心后来跑到谁的身上, 狐狸祖宗一直没有往下讲。   还是宫雾听得有些牵挂, 凭记忆搜刮了些许残留, 隐隐记着那秦绵久应该是死了。   那时候她还深陷在剑阵法符夹杂的狭道里,一老一小两只狐狸偶尔会讲旧事和她听,那时候有解释过,说布置这法阵的仇人已经是死了。   结合前后文,宫雾能猜出些后续。   要想借来的狐心不死, 就得保着原主的魂灵不灭。   秦绵久估计是惶恐在心, 大恩如怨, 对宿命泄愤般把诸多恨意恐惧都施加在胡丰玉身上。   他借用老宗祖的功力设下狭道里的一应物事, 阻挠旁人前来搭救,同时还不住施虐,恨不得把胡丰玉取而代之。   他既然死了, 那颗活心必然转移到旁人身上。   眼下她同狐狸祖宗一起前去京城, 难不成……也是缎红坊的门人?   那颗狐心凝结深重道行,绝非寻常宝物,难道是有人听得秘密后心生贪念,设法又骗走了秦绵久的那颗心?   宫雾喝着瓜片茶凝神思索着, 也没有开口再问。   倒是胡丰玉一路病气恹恹地睡了许久,忽然道:“这一路, 好像太平静了。”   宫雾伸手要捂他的嘴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胡丰玉往旁边一躲,看她的表情很无语:“你洗手没有。”   “我是觉得,平日里早该有魔人来劫车了,这回一整趟怎么……”   话音未落,马车疾疾刹车。   前后转瞬有弟子提剑护驾,厉声喝道:“什么人!!”   宫雾只恨自己没早点捂住他的乌鸦嘴。   “你说这个干什么!!”   “又不是我派人劫车,”狐狸祖宗委屈道:“你凶我干嘛。”   马车夫正前方一阵黑紫旋风盘踞挡路,四处落叶倏然腾空,窗户被镇得猎猎作响。   有鬼将身披鳞甲,腰间手执一把鱼鳞剑,放声道:“杀!”   四面八方立刻有数百兵卒快步冲来,似是要冲散这些狐门弟子的剑阵!   胡丰玉仍坐在四方轿子里,哪怕并未看见外界情境,亦冷声下令。   “解。”   马车夫惶恐道:“仙祖,您不要弟子们保您平安了吗?”   “解阵。”   狐子狐孙们面面相觑,像是不肯走。   但听见第二声下令,无人敢违逆祖命,终是一瞬弥散开刺鼻烟雾快速消失。   “空城计?玩啥呢。”鬼将笑道:“那我先报个来路。”   “悲骨渊雁过拔毛遇蛇取胆,两位是自剖金丹,还是再花些功夫与费某交手一趟?”   话音未落,有少女推开马车窗棂,偏出脑袋来看他。   “姓费的,你知道你在劫谁吗?”   鬼将满不在乎,已是动手惯了:“十方来路,皆无规避,今日便是喊王母娘娘来救命都没有用!”   “不过,瞧着这么多小妖护着你们……”鬼将挠着下巴:“难道是……”   未等他猜出来路,胡丰玉端声肃容道:“我是你狐爷爷!”   “小橘,”他戳了下宫雾:“你也报一声。”   宫雾仗着出发前用了易容术,此刻也没在怕的,朗声道:“我是你狐祖奶奶!”   胡丰玉噗嗤一声,悄声道:“哟,你还长我一辈?”   “就两只狐狸……嘁。”费将不欲废话,抬手下令:“上!”   先前有些迟疑的兵士们一拥而上,悉数跟苍蝇蚊子似得撞在无形屏障上,愣是当场有门牙都撞飞了出来。   碍着主将监军,他们不敢迟疑,挥舞着刀枪不住剁砍那无形障壁,硬是闯不进去。   马车里,狐狸祖宗细声细气地说:“我功力未愈,修为低微,屏障靠你的法力撑一会儿。”   宫雾掐着法诀抬眉道:“然后呢?”   胡丰玉从抱枕里抽出一根洁白鹅毛,放在掌心里轻轻一吹。   鹅毛腾风而起,顺着车窗晃晃悠悠飞出去,蓦地顿在半空中。   胡丰玉双指一并,便如同牵丝拉线一般,眯着眼几竖几下凌空而画。   刹那间,鹅毛竟好似钢刺铁匕一般,怵的一声扎进来犯胸膛里,数十绒毛一转而炸,如倒生花般活活捅烂了魔卒的心腔!   贵妃榻上的美人双指几抬几斜,鹅毛在瞬秒里已是三巡车身环穿而过,杀得遍地鲜血如泼墨般炸开!   先炸开脏器,再击破灵窍,眨眼功夫里连鞭尸补刀都已做得极透!   劫车的一众妖魔连那根翎毛都没看清楚,一个个喷出血纷纷噗通倒地,死得七窍流血。   速度之快,功法之厉,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寒毛直竖。   杀完了??   这就杀完了??   宫雾任由指间法符燃作灰烬,扭头道:“你管这个叫修为低微?”   “杀人嘛,”狐狸祖宗很谦逊:“跟修为高低没关系。”   魔将看得发怵,仗着自己有法袍护身,凌厉道:“杀些虾兵蟹将不算本事,纳命来!”   宫雾推门而出:“我来试试。”   说话之间,长剑已劈向她的面门,被两指轻松挡住。   宫雾笑起来:“哟,是劈不开。”   魔将怒骂着二度出剑:“我管你使什么妖法!”   宫雾这次把手都放下了,瞧着他杀过来。   鱼鳞剑尽是倒鳞,一旦刺入身体再要拔出来便是要生剐出血淋淋的皮肉!   这般凶险,连胡丰玉都看得双目一眯,意欲出手。   然后剑卡在了宫雾的脖子旁边。   砍不下去。   拿利剑来砍,和拿馒头来砍,对她来说区别不大。   宫雾试了一回,笑得不行,接着假身份嚣张一回。   今日出手,她连法伞都未掏出来,全凭轮回道退敌防身。   “小费,你狐祖奶奶功力如何?”   “喂喂,”胡丰玉拿指背敲敲侧壁:“你别在辈分上占我便宜行不行?”   费将双目血红,已知自己是遇见避世高人,心中大骇。   好厉害的狐妖!金刚功竟然能修到这般地步!!   他不欲再战,转身就要遁地而逃。   胡丰玉双指一提,硬是把那粗壮男子提着衣服后领拎到半空中。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要杀就杀,士可杀不可辱!!”   魔将也是第一次被拎到半空,双腿乱蹬努力挣脱,口里不住地骂。   宫雾心里一亮,像是猜到胡丰玉的打算。   “恩人随便问吧。”狐狸打着哈欠道:“我不怕得罪南边,问完杀了放了都行。”   “那你怕北边吗?”   “魂阙?”   胡丰玉仔细思索了一番。   “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魂阙现在掌事的是谁。”   “如果是那个姑姑,也就是虚张声势的主,还好。”   “如果是那个侄女,那我可得避着点,让她三分。”   宫雾听得半懂不懂,心里以要事更重。   “喂,我问你,你在悲骨渊有没有瞧见一个二十多岁的无情道修?”   魔将被吊得发怵,努力想了半天,摇摇头。   “我南界出入都登记在册,每日核对,严防外界奸细前来滋事。”   “你说的这个道修……绝对不在悲骨渊。”   “你好好回答,答得好我还真饶你一命。”   “是,谢谢狐祖奶奶,谢谢狐祖奶奶!”   胡丰玉听得无语,撑着下巴嗤了一声。   宫雾又问:“眼蛇瘟是不是你们渊主手笔?”   她想起这是沿山村落里的人按症状起的土名,正欲描述下病状,那魔将却痛快认了。   “是,就是。”   宫雾和胡丰玉对视一眼,后者凉凉道:“你还挺有骨气……”   “饶我一命行不行,”魔将横行霸道许多年,也不想受罪:“就算要杀我,也给个痛快,别上刑。”   “着什么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宫雾想起先前在就转生庵前听到的许多,今日一并都要问个清楚:“你们渊主是不是在拿眼蛇瘟吸取精血练功?”   “呃,我隔着很远瞧见过一次,不太像。”   “什么叫不太像?”   “就是……他好像是借由一个法阵,还有一个什么炉,把吸来的都弄炉子里去了。”魔将实话实说:“我在渊中官职六品,凑不了太近。”   胡丰玉听得奇怪:“那傻子不是打算自己杀天杀佛横行三界么?他靠这怪病吸了那么些精血,自己没碰?”   “真没碰,都拿去炼什么了。”   “法阵在上还是在下?”   “在……在炉子上面。”   胡丰玉听得费解,倚在鹅毛枕上思索着没再说话。   这个位置,是在上供啊。   那老贼头自己拿了精血不用,还能供给谁?他上头还有更高一层不成?   魔将生怕自己不得好死,甚至举手发誓。   “我真就只知道这些,我连那炉子是什么颜色都看不清楚,里头太暗了!”   “最后一个问题。”宫雾停顿几秒,终于问了出来:“你们听说过涂栩心这个名字没有?”   “你是不是搞错名字了,”魔将迟疑道:“不该叫涂栩心吧,是不是叫涂栩生?”   “他脸上有痣吗?”   “没见过脸,一直穿着兜袍,连胖瘦都看不见。”   “涂……栩生,”宫雾第一次念到这个名字,只觉得牙齿一寒:“真有这么个人?他官居几品?”   “渊主待他极是亲厚,”魔将说起来都觉得嫉妒:“最次也得是三品往上,一品都有可能。”   “这人极少参与朝会夕议,神出鬼没,踪迹难寻,而且只跟很少几个高官有接触。”   几个问题交代完,胡丰玉又补了几个,等实在是挖不出线索了,才松手任由他屁滚尿流的跑掉。   许多谜团倏然得解,令宫雾长长缓了一口气,可更是听得皱眉。   眼蛇瘟果真是南魔界的手段……他们榨取搜集那么多人的灵力精血,能是要做什么?   狐烟一散,车夫利落架马,再度起程。   小姑娘后知后觉地瞧见了些稀罕。   “对了,你居然肯放人走?”   “那当然。”胡丰玉闲闲道:“来年南魔渊再来虹陵报仇,我徒弟们刚好够练个手。”   ……果然还是你会精打细算。   马车夫吆喝一声,狐狸祖宗掀帘问道:“还有多久到京城?”   “过了印山,再有两个时辰便能快马赶到了!”   宫雾抱着另一只圆枕,隐约觉得耳熟。   印山?   印山……她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2-   崩塌废墟前,青年身形防备,已是暗持符咒。   老妪紫袍白发,虽身形比他矮近两个头,但气场很稳,一看便是不凡出身。   “儿子,跟你娘走呗。”   “别开这种玩笑。”姬扬回得不留余地:“我无意干涉魂阙旧事,就此别过。”   老太太看得可惜。   这么好的根骨,品性也不错,收来当亲儿子养得多有出息。   “既然你不想跟为娘走,为娘就送你去铸个法器,权当是你散尽千金的报酬了。”   “不用。”   “真不用?”老婆婆笑嘻嘻道:“那你兜里的星陨怕是要糟蹋了。”   她伸出手掌,举在姬扬面前:“给我两颗。”   姬扬已有厮杀的准备,听到此话更是心惊。   “我知道你行囊里还有八颗灵梅,”老太太拍手而笑:“但你不会种,我会。”   “你拿的八颗梅子里,有六颗雌果,两颗雄果。”   “便是你那月火谷里的老师祖,未必认得清其中区别。”   姬扬屏息不言,清楚面前人虽然嬉笑癫狂,其实深不可测。   他知道自己退路有限,痛快解开行囊展露其中八颗玉梅。   老太太也信守旧话,从中拈了一公一母两颗,随口吃了吐出核来,揣进袖子里要带回去种下。   姬扬略一拱手,不卑不亢道:“前辈修为高深,又是魔界中人,容晚生询问一二。”   他清楚对方已是天魔级别的存在,自己有所隐瞒也像是儿戏,索性痛快讲清缘由。   从误入魔界,到诛杀巨虫,三言两语讲完之后,老太太若有所思。   “你误入北阙,不太可能找到你那师妹。”   “她在哪放到一边,我倒想问问,你真是误入魔界的吗?”   姬扬愣了下:“前辈是顾虑我在撒谎?”   “儿啊,”老太太同他顺着地道往外走去,不紧不慢道:“我看得出来,你这些是真话。”   “我是在问,你师父难道看不出这字条里的问题?”   她停顿半步,转身看他。   “他既然是游历过四方,那应该知道妖界魔界密钥风格明显不同。”   “魔人粗笨善战,妖精行迹诡秘,难道你这师父粗枝大叶到能把徒弟亲手送进魔界里?”   姬扬背靠岩壁,深吸一口气。   他想过,可他不敢往深里想。   有转生庵的告诫,有师祖鼎里的异象,种种矛头都指向师父。   “可是……他为什么要害我?”   “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老太太执意要喊一声儿子,话里话外都挺蛮横,自个儿高兴最要紧。   “儿啊,今日你不想和为娘同回北阙,娘也不逼着你。”   “我陪你去重铸一把法器,旁的有缘再谈。”   “前辈……”姬扬难得被喊得神色窘迫:“还请莫开这般玩笑。”   老太太一摆袖子:“我不管。”   她熟谙密道,几番寻路已再度走出地下,在山崖中端的岔口信手一招。   有蜃气凝聚而来,托着他们穿行于南北绝壁的深渊之中,一路西行。   仙乘祥云,魔驭蜃气,竟都是五彩斑斓,好似染着霞光。   逆风西去时,老太太闲着无事,讲了几句旧事前情。   她名唤阚寄玄,本是北魂阙天魔殿里上代魔尊的独女,生得金尊玉贵天资过人。   坏就坏在她那姑姑阚融庚有夺权之意。   修仙极难,修魔也并非易事。   阚寄玄三百岁便连升七阶,隐隐有早登天魔的趋势。   老魔尊很是看重她的能力秉性,还拜托她的尊师,也是她的亲姑姑多加照拂。   “我那姑姑很爱说笑,平时和我们亲密无间,从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老太太看着前方,慢慢道:“所以,当我真的功力大成,位登天魔的时候,她请我一起去侧殿小酌一杯,我立刻便去了。”   姬扬立刻想起锁困她的诡异笼子,皱眉道:“侧殿里有笼子伪造的椅子?!”   “嗯。”   她一坐上去,即刻便被困入笼中,眼睁睁看着笼顶里法印炽亮,能压制住她的全部魔气。   “姑姑——你做什么!!”   女人笑吟吟地后退一步,如同在打量着笼中鸟。   “亲眼养起一棵树,再摘果子都有些舍不得。”   何况她是打算把整棵树都砍下来,烧得挫骨扬灰。   “再然后……她想剖我金丹,自己吃下。”   “但是剖不开,取不出,也不敢再放我出来。”   “您的师父……功力反而不如您?”   “她是矮松,我是高柏,眼看着树芽越长越高,哪里能甘心容忍?”老婆婆瞥他一眼:“搞不好你师父也是这德性。”   姬扬没有立刻反驳,心不住地往下沉。   “再后来,她就把笼子扔进深渊里,让我自生自灭去了。”   笼子在碰撞跌碰里法印有所折损,阚寄玄强得了一缕魔气让自己改变身形,试图哄骗外人替自己开门。   后来她被层层转卖,笼子也被不断折损,可法印始终扣着她的魔气,逼得她没法挣脱。   天魔的血,对低微妖魔来说如同琼浆玉露。   喝死的那些纯粹是克化不动,没法适应这样的好东西。   再到最后,便是姬扬把她救出笼外,终于得以解脱。   “此中曲折,也有近百年了。”阚寄玄冷漠道:“我那父亲怕也是不得好死,被他姐姐半夜给杀了。”   “说起来,儿子,你把你的星陨借我一半,娘要铸把法器杀回去。”   “虽然还不了你这个,将来找个宝贝物事再赔给你,如何?”   “前辈,称呼改改。”   “我不。”   “……”   不出大半时辰,二人乘着蜃气飞至深渊崖壁极西处,陡然而降落到水帘岩洞旁侧,一晃便入了地下岩道里。   地下至深处可见熔岩渗出石缝暗红生光,几番蜿蜒里渐渐能听见猝火打铁的雄浑声响。   姬扬第一次探入这样的奇境,借熔岩流池的暗光看见更深处的景象。   竟有千刀万剑钉架遍布于巨洞石壁上,如同奇门八卦阵一般萦绕全室,净是一等一的好宝贝。   更有几百位□□上身的妖魔在奋力捶打,忙碌不休。   魔界中人的兵器法宝,恐怕都处自这里!   有漂亮女匠娉婷而来,笑问客人要些什么。   老太太细细打量了一番。   “模样好看,资质不行,不然我便收做女儿了。”   女师傅羞笑道:“贵人莫要玩笑,敢问今日是寻什么来了?”   “给我和我儿子铸两副法器。”阚寄玄一扬手:“拿来。”   姬扬默默掏出星陨,不跟老太太较劲。   “唷,好东西,好东西!”女师傅接过那星陨,一敲成色更是喜上眉梢:“哪儿来的?还有没有余量?我们这儿能重金多收些不!”   老太太此刻已是背着手看岩壁上陈列的千百样不同法器,一转身道:“给我做把双钩吧。”   “儿子,你要什么?”   姬扬深吸一口气,把较劲的话压了回去,强做平和道:“我想要把扇子。”   “好嘞,您两位要什么品级的法器?”   “自然是要天字级的。”老太太仍在转圈,看诸多兵品的成色:“你们这双钩做的确实不错。”   “如果是天字级的,要收不少魂灵血肉,看您拿哪样来付。”   女师匠说了一半,支吾道:“正如您说的,做钩钺斧戟,我们七器洞三界最佳。”   “但这位公子要的扇子……我们能做,就是做完之后最好再去个地方,开刃淬光镶嵌灵玉,能造出锋利至极的宝贝来。”   “噢,也是常事。”阚寄玄随意道:“我付魂灵,现货,都笼在袖子里。”   姬扬即刻回想起先前坍塌压死的一众妖魔,发觉她早已把一切都算了进去。   “依你的意思,我要拿这扇子去哪开刃?”   “京城。”女师匠面带歉意地说道:“京城竹戏斋,就在缎红坊的斜对面。” 第37章   -1-   马车路过村落, 放缓了速度慢慢行去。   宫雾半趴在窗侧,正瞧着村庄里雨后放晴的景致,因着大片阴影洒下来, 仰头看了过去。   ——是一树极高的罗汉松。   “这松树瞧着得长了大几百年, ”马车夫在前头也感叹了一句:“头一次见到有这么大的。”   “等一下!”宫雾腾地想起来了:“辛苦停一下车!”   马车已经驶远十几丈, 少女扶着车身轻巧跳下, 拾起裙角跑到罗汉松旁蹲下。   师父先前说的, 好像就是印山!   说是印山山脚下有棵罗汉松, 罗汉松下镇着一口钟。   大树足足有四人环抱, 她绕了一圈才找到树根里漏出的金属光泽。   “在这呢。”古钟忍不住唤她:“往右走点,哎,低头,再低头,瞧见我没有?”   狐狸祖宗伏在窗畔远远瞧着, 耳朵尖跟着一动。   “谁在说话?”   “一口钟。”   “……钟??”   马车夫很有眼力地把座驾倒了回去, 方便胡丰玉看清那一隅树根下掩的大钟。   宫雾挑了根树枝, 把钟面上的碎叶泥土都拂开, 果真如师父所说,既看不清材质,也没法凭灵力除去它钟顶攀附的寄生枝叶。   胡丰玉懒得下车细看, 倚窗问它:“你犯什么错了, 被谁镇压在此?”   大钟清清嗓子,字正腔圆道:“尔可予我周身道行否?”   ……还真是跟传说一样。   “如若给了,会怎样?”   “送你一个大宝贝!”   宫雾亲临传说,碰见这么一口钟虽然好奇极了, 但也没法轻易试险。   她数死数生,先前一次次来得太疼了。如今便是有缘碰见这口怪钟, 一样仅是看看就罢。   反而是胡丰玉长耳朵一竖,真来了兴趣。   “那我试试。”   “你确定?”宫雾瞧出来他没开玩笑:“现在可还没到京城。”   没想到不等仆人扶他下座,怪钟已利落拒绝。   “你给不了。”   “为什么?”   “你的功力都存在别处,现在便是给了,也给的不全。”   “这么贪心啊。”狐狸本觉得不满,一转念头嚼出门道:“你这仇人,条件可压得够狠,再来个几百年你也逃不出来啊。”   怪钟苦哈哈一笑:“能咋办呢。”   不管是解咒条件,还是它的说话范围,都似乎被限制地很是苛刻。   宫雾本来也想多闲聊几句,问问有关怪钟的旧事,后来它都没法说别的话语,只能单调重复同一问句。   ……尔可予我周身道行否?   否,必然否。   与奇观作别之后,当晚便提前到了京城里。   虹陵胡氏在南北各地都有别邸府苑,听说还连着开了不少买卖,经商得财的同时四处为善,在各界商会里也一样名气颇好。   马车刚刚驶到皇城根下,胡丰玉在睡梦里气息一顿,抬起眼皮道:“有人来找你了。”   宫雾见马车不停,四周平静,刚想说一句好像没有,有麻雀扑棱棱飞向她的掌心。   小鸟雀还未落定站稳,单爪一触及她的掌心,旋身便成了一支羽箭,从中贯穿一封书信。   灵封旁写了四字,「宫雾亲启」。   她一触及这字迹,指尖都不自觉地用力。   是师兄,师兄给她的信!   胡丰玉抱臂一瞥,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讶异。   “这化鸟信来的可是不易,平时拿钱都没法寄来。”   “你这师兄——哪里来的门路?”   “什么?”   “他不知道你在哪,恐怕是花大代价请了神通,才让这支箭凭着姓名八字一路找到你。”   宫雾还未展信,听到师兄竟为自己做到这样的地步,已是胸膛发烫。   ……师哥!   师哥就是因她才误入魔界,竟还能做到这般地步,挂念未减。   她真想用力抱抱他,拉着他一起回家。   “化鸟信?”她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字眼:“这样的事,你能做到吗?”   狐狸祖宗闲闲道:“我活了九百四十二岁,你觉得呢?”   “一定是——”   “做不到。”胡丰玉如实说:“这活儿本来就是阴祀的法子,我哪儿学得来?”   宫雾低低噢了一声,自羽箭上取下这封信,逐行读去。   「小雾,见信安。」   她握紧纸笺边缘,看每个字时都像是能目睹师哥写下字句时的样子。   四五页纸写得很满,要说的话多到承载不下。   他把一路异变简明道来,提到自己数日后会抵达京城,去竹戏斋再锻法器,之后会留在京中等待一月,希望能遇见她。   宫雾读到这里,已是揉着眼睛不住笑。   “师兄要去京城,而且也是去缎红坊旁边,”她的雀跃按捺不住,笑意似春日花放:“我能见到他了——颠簸往复这么久,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等在京城里碰面,我就要和他一起回谷里去!”   哦对,还要往谷里都带些京城的吃食布帛,把有趣的都买下一些!   胡丰玉静静望着她,许久道:“还从未见你这样笑过。”   宫雾眸色灿烂,整个人连气色都明朗起来。   “我是孤女,全靠师父师兄一路陪我到大,和血亲又有什么区别?”   “仅仅是因为,他是你的血亲吗?”   “不然呢?”   胡丰玉以书卷抵着唇,微微摇一摇头,不再多问。   姬扬对宫雾全无保留,把这封化鸟信的由来也一并讲了。   他遇到一个喜欢乱收儿子女儿的魔尊,先被索走两颗梅子,又花了一颗梅子托魔界箭师射出此箭,自己也不确定能否送到。   等待法扇淬成的间隙里,他打听到有关眼蛇瘟的秘密。   前几行的寥寥言语,均与宫雾审问魔将时得到的答复一模一样。   眼蛇瘟是南渊手笔,如今亦惊动北阙的上下,担心是那渊主老头儿有意起兵。   到底是身在魔渊深处,姬扬还探听到更重要的一段线索。   「眼蛇瘟似是教徒祭祀之仪,既可汲取精血,亦能输送灵力。」   「南渊尊巫毒,北阙敬天魔,像是在这两者之外还有隐秘……贺兆离便是眼教信徒之一。」   读到这里,宫雾即刻被唤醒在金烟涡的那段记忆。   贺兆离使诡计诛杀老门主之后,被涂栩心一剑划破后背,露出脊骨上骇人阴森的一只眼睛。   而且……贺兆离自己也是金瞳!   她来不及看完书信后文,又去问闭目养神的胡丰玉。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教派,是画着眼睛图腾,或者和眼蛇瘟可能有关的?”   狐狸祖宗半睡半醒道:“从来没听说过……”   他扬起玉白长指,沿着车壁虚画几笔:“南渊喜欢扎小人,魔宗符号也像个小人,有头有四肢。”   “北阙尽倒腾阵法诡术,魔宗符号是漩涡,看见我画的了吧。”   “那妖界呢?”   胡丰玉静静看她。   宫雾伸手捂口。   也对……肯定是如人一般修佛修道,以及信化形前的祖宗。   书信最后一页,笔锋收得温润许多,带着几分歉意。   「错过去年生辰,实在抱歉。」   「来年一起添补祝寿,望长命千岁,同赴仙路。」   宫雾看完全文之后,又从头细读几遍,舍不得放下。   狐狸等得无聊,拿书戳了一下。   “你理理我。”   少女发觉自己读信太久,很是珍重地把书信贴身收好,连那根羽矢都舍不得扔掉。   城墙外有守卫设卡盘查,马车显出形貌,混在人群里顺利通过。   宫雾陪他闲聊几句,想起之前没听完的故事,随口问了一句。   狐狸也摇一摇头。   “我被困得太深,没法知道。”   单是从缎红坊对外泄露的风声来看,那抢走狐心的秦绵久后来又活了几十年,然后抱病而死。   在那以后,坊间谨遵师祖规训,遇着病弱男婴也一并拒了,绝不姑息生祸。   几代宗主传承下来,未必知道胡家仙祖去了哪里。   秦将雨升得神职后不便下凡露面,缎红坊前前后后又飞升了几十位散仙,也都未再归来,估计是在天上各自有了差事。   宗主百年一换,都是玉衡或天权级别的厉害人物。   等马车缓缓驶入内城里,胡丰玉唤马车夫停车,由他扶自己坐进轮椅里。   有奴仆现身帮扶,语气不安。   “夜深露重,仙祖此刻便要去缎红坊?”   胡丰玉侧耳听了许久,像是在寻长风递来的心跳声。   “嗯,由她送我去。”   四五个奴仆再度隐去身形,连马车也在长夜里隐去轮廓,留她推着他立在柳下。   “我还未问过,你字什么?”   “柳风。”   “很好听的名字。”胡丰玉垂眸转着羊脂手串,半晌道:“我独留你送我,是因着不知前路吉凶。”   “如果取心不成,我死在那里……还请你把尸身送回胡府,供后人敛入棺椁。”   宫雾暗叹最好别又死一次,轻声答应了。   “她们敬你为仙祖,应该不会吧?”   “谁知道呢。”胡丰玉仍记得秦绵久孩童时的懵懂样子,笑一笑摇头道:“走一步看一步了。”   -2-   她推着他一路行至西坊桥边,随即便瞧见了莲舟画舫,灯垂花楼。   “那一片都是缎红坊的地方。”胡丰玉慢慢道:“民间吉庆祈福,年节婚丧,都会请缎红坊的舞修乐修前去行度法事。”   “和朝廷关系紧密的几百年里,宫里渐渐也有贵人请她们前去行舞仪乐法,地位一路水涨船高。”   他年轻时,前朝内外都喜好书画。   缎红坊缕有仙人飞升之后,连王公贵族也手抱琵琶,不会弹曲子都像不够风雅。   宫雾调整着腰侧法伞,准备随时陷阵厮杀,并没有听得太认真。   胡丰玉侧眸一瞥,仅一眼便看出她的法器还不算天字成色,托大了勉强够得着地字。   “你这鹤伞底子不错,但用料穷了些,也该拿去竹戏斋添补一二。”   “那器斋掌柜是我族故交,一闻见你的妖气都不会收钱。”   宫雾并无贪欲,淡淡回绝:“这伞很好,也没有要修补的地方。”   “它还不够适合杀人。”胡丰玉扬唇而笑:“碰见稍强些的体修法修,连屏障都扎不穿。”   “如果是我,就给每一根鹤羽都淬法锋刃,竹戏斋在这方面可是一把好手。”   “……我不想杀人。”   “可多的是有人要捉你。”狐狸祖宗看向夜色灯火里的缎红坊,语气耐人寻味:“就像抓一笼狐狸那样。”   连他都会暗暗心惊,一路会有这样多的窥伺。   宫雾并不知道,除了那一次魔将拦路之外,他的门人设法拦下阻断多少危险,在(看 xiao 说 公 众 号:xttntn)各州或抹掉或改写了有关宫雾的线索。   已经不仅是黑市里传得沸沸扬扬,重金悬赏里画像被印刻发散,恐怕贯穿南北都有人在找她这一张脸。   民间更有妖邪伪作衙门官差,贴了满墙追缉令要捉拿她发往狱中,罪名拟了许多,每一样都写得铁板钉钉。   自他下令之后,各类消息源源不断地从八方传来。   如果不是她被劫入邈虚洞府里,机缘巧合里救下他的性命,悲骨渊现在恐怕早已有了异变。   傻丫头,多少人要抓你炼丹,你还不防着点?   宫雾见胡丰玉许久不言,还是服了软:“是我想得简单了,明日便去。”   胡丰玉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随口道:“我听了一会儿,那颗心是藏在楼上突突正跳着。”   宫雾说:“你喊它,它能自己飞过来吗?”   胡丰玉很无语:“……能是能。”   “但我总该看看现在是谁在用吧。”   宫雾一想,也有道理。   “我们怎么潜进去?”   “走大门。”狐狸祖宗支着侧额道:“仙祖归位,受得起八方迎拜。”   她叹口气,本不想被太多人盯着看,但现在也找不到旁人来推这祖宗进去。   一人一狐就此起步,明晃晃地从正路走向缎红坊。   缎红坊门前有御赐牌匾,门楼更是朱漆蓝彩上下辉煌。   宫雾推着胡丰玉走近门前,有两名女弟子挡住去路。   “止步,我坊深夜概不见客!”   胡丰玉笑着颔首:“跪。”   女弟子目露惊愕,还未发怒身体已不听使唤地踉跄而下,差点整个人都趴在地上。   “你这样不太好,”宫雾小声道:“哪有强迫别人的。”   “她们炼的是我传的功法。”胡丰玉淡淡道:“你师祖若是想杀了哪个逆徒,也轻易得如同拂走尘土。”   少女并不认路,推着他一路往深处行去。   有冒失弟子厉声呵斥,被眼尖的老弟子一把摁住。   随即有传信金铃疾声传信,上上下下就寝的各处都立刻惊起,匆匆忙忙梳妆更衣出来迎接。   这铃声六短一长,已经几百年没有响过!!   铃声的意思,是师祖荣归——师祖她回来了?!   无数或年轻或苍老的弟子急奔前来,一眼便看见面目陌生的年轻少女,以及她推着的那个男人。   那男人玄袍赤发,身上妖气极为霸道,面目俊美到一看便知道是狐狸托生!   “是虹陵仙祖!!”   “仙祖归来,速速行礼!!”   “恭贺仙祖出关,仙祖万福——”   不出半刻,以宫雾为圆心的前前后后都已经跪满了人,各处坊主一并出来恭敬迎接,一概不敢有任何慢待。   她清晰看见,有好些值夜的年轻弟子面露惊愕,恐怕还不知道缎红坊的最早来历。   千年前的皇陵旧事,对她们来说如同一梦。   成百上千人陆续更衣后前来拜见,楼外廊前更是灯火通明。   她们不能直视他的眼睛,仅是大着胆子看推轮椅的宫雾。   小姑娘被盯得不太自在,轻咳一声,低头问胡丰玉:“你心脏在这些人里面吗?”   胡丰玉摇一摇头,和蔼示意诸位弟子免礼起身。   “你们宗主呢?”   数位坊主面面相觑,这才发现少来了一个人。   宗主明明也在这里,但居然听到铃声后没有下来,似乎……还留在自己的七角楼里?   胡丰玉看出端倪,又出声道:“小恩人,辛苦你推我过去。”   “行。”   他一指方向,她便推着轮椅平步前行,穿过无数惊异目光。   仙祖唤那小姑娘叫恩人??   她是谁??得是做过什么事才担得起这称呼啊?!   宫雾推着胡丰玉穿过阔绰门府,在缎红坊里走到腿酸。   她如今仍会感慨这些名门大派的地盘能有多大。   缎红坊在京城里仅仅占了七进七出的府苑,但内有玄机仙术使地皮不断扩充,另设有花园竹林如此种种,走得像是如何都到不了尽头。   胡丰玉像是察觉到她的腹诽,忍笑道:“再过两个院子就到。”   宫雾长叹:“你是让你恩人来做体力活儿啊。”   他们行向七角花楼,遥遥便看见一层正堂里灯光炽亮,有女人妆容齐整地候在门前,礼态端庄。   胡丰玉本也在顾忌着陷阱危险,瞧见她的外形时愣了下,迟疑地喊道:“小簇?”   他被抢走狐心时,那丫头才六七岁,现在早已是三四十岁的模样,让人有些认不出了。   宗主抬首而笑:“仙祖万安——仙祖您慢点!”   “快快快,推我过去。”胡丰玉自己拿手转着车轮,那宗主也快步过来扶住轮椅,同宫雾一起把胡丰玉推了进去。   这也是宫雾第一次近见名派宗主。   女人已处在天权境里,距离登仙仅有一步之遥,周身仙气更是隐隐外溢。   一旦修行到这个地步,人的气场姿态都会好似画中飞仙般,飘逸有神,眸带慈和。   她一靠近她,便能闻见清新低郁的铃花香味,衣袍更如师父所言,好似金缕玉衣般光华轮转。   胡丰玉看她跟看亲孙女一样,很是欣慰地不住点头。   “你能两百多岁就修至天权,跟你师父一样根骨努力均是上乘,好事,好事!”   他想起正事,和宫雾介绍了一声。   “这是秦簇华,也是我那徒弟秦将雨从宫里救下的小女孩。”   宫雾拘谨行礼,内心仍怀着面对名派宗主的敬畏。   “小簇本来在旧朝宫妃的殿里当小宫女,因为打碎了一只冰花瓷盏,差点被吊死。”胡丰玉温声道:“我那徒弟听到消息,连夜把她从宫里偷走了,后来也带来给我看——那时候簇丫头才这么高,跟小土豆一样!”   秦簇华亲亲热热地挽着宫雾:“您是不是回来的时候顺路捡着她了?”   “这是救我出来的恩人。”狐狸祖宗想起正事:“说起来,我那颗心怎么在你这?”   秦簇华拍拍胸脯,笑容很骄傲。   “可叫我给骗过来了。”   她唤来侍女端上普洱茶桃花糕,一副要秉烛夜谈的架势。   “哦对,师祖和恩人饿不饿啊?”   “我想吃馄饨,”胡丰玉侧头看宫雾:“她面子薄,被我叫恩人都容易耳朵红。”   “才没有!”   宫雾碰见丰神俊朗的漂亮姐姐都会有些踌躇,何况对方还是人间名宗的门主,说话还是会有些青涩。   “宗主叫我小雾就好。”   “好哦,小雾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也来一碗馄饨!”   秦簇华欢欢喜喜地吩咐了,看见仙祖回来是乐得不行。   她左等右等望不见师父下凡回来,还怎么都寻不到仙祖下落,长久以来放不下心。   仙祖能回来一趟,她高兴的像回到了幼时。   “仙祖爷爷,要不我先把这心换给你,咱再慢慢说从前的事情?”   “也不急这一会儿,”胡丰玉奇道:“你那颗心后来去哪了?”   “本来在冰窖里搁着,但时间太久了,有术法护着也搁不住。”秦簇华撒娇道:“爷爷,我把狐心还你,你得给我补一个好的!”   胡丰玉缩着躲了一下:“你这样我不习惯……”   秦簇华嗤了一声,旋身变回七八岁的样子,像爷孙两刚认识那会儿一样。   “哎,还是这个样子看得顺眼。”胡丰玉捏了捏小孩的脸,笑得很慈祥。   他侧目看向宫雾,一时有些好奇。   “等你好几百岁了,你想留在多少岁的模样?”   若要威严端容,那便是四五十岁。   要仙气飘然,便是英气昭然的老翁老妇。   也有许多人长留在二三十岁风华正茂的时候,留住自己最漂亮的模样。   “我现在这样……好像就很好。”   宫雾看见小朋友还有点不习惯,还好后者讨了个亲近便变回原样,笑吟吟地同他们讲起旧事。   “师父仙去以后,秦绵久做了一段时间的宗主。”   “……但我大概是在师父走的当天,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三碗小馄饨趁热端来,葱花翠绿,旁边还配了脆圈果子。   胡丰玉舀了一勺,回忆旧事时仍是眼神一暗,隐隐有压不住的怒气。   “秦绵久当天奔去仙阶以后,再回来便说自己得蒙仙祖点化,已升至玉衡之境,按律应继承衣钵,成为此代宗主。”   秦簇华再提这件事时,同样笑意很冷。   “明明有其他几个师伯师叔修为不俗,但他仗着有仙祖恩准,把自己身份抬得极高。”   “之后更是性格大变,变得跋扈起来。”   得换狐心之前,他是朝不保夕的病弱弟子。   抢走功力之后,他便要变本加厉地享受本不属于他的这一切。   -3-   秦绵久并未破阶,原身仍处在开阳境里。   可他有了这颗强劲超群的狐心,等同于有取之不尽的灵气,一夕出手狠毒,当众教训了三四个忤逆他的低阶弟子,险些打死。   秦簇华当时察觉到情况有异,秘密去寻过一次仙祖,但小狐狸们都说他外出未归,像是去救什么人了。   一联系前后,她更觉得不对。   缎红坊里其他姐妹同样都是明眼人,可现有血淋淋的例子在前,无人敢抵着性命去质问他做了什么,凭什么就突然功力大成,还变成这般狠辣的人物。   凡有利益,皆难明对。   强问是问不出来的。   秦簇华隐在暗处修行数十年,眼睁睁看着秦绵久排除异己,打压着一众不服他的姐妹,心里恨意深重,不断寻找突破的时机。   “其实……那些年一直有人在找您,”秦簇华低低道:“可实在碰不到线索。”   “我明白。”胡丰玉恨得咬牙:“我不该对这畜生留有善心。”   “他报信求援,说自己被妖魔劫去外郡,我就一路追去,哪里知道落得如今下场!”   宫雾小口小口地喝着馄饨汤,冷不丁被秦簇华揉揉头发。   “还饿吗,这里有小花卷,可以再吃些。”   “多谢宗主。”   “叫我阿簇就行,”秦簇华温声道:“你既然是仙祖的恩人,自然也是缎红坊的恩人,不用这样客气。”   她看向胡丰玉,一想起前尘往事,眼神变了又变,终于流露几分嫌恶。   “秦绵久……他竟然对师父有思慕之情。”   “师父把他当作亲生儿子般疼爱,他却有那样的龃龉心思!”   胡丰玉皱眉道:“该不会这孽子公开说了什么污言秽语,污了我徒儿名声吧?”   “他后来公开男身,娶妻娶妾,坊中姐妹全都看在眼里。”   “要么形容相似,要么声音神似,样样都是寻着师父的笑貌!”   狐狸祖宗听得恶心,啐了一声:“糟践了那些姑娘的一辈子!作孽!”   “我有意杀了他,发觉这弱点以后便动了心思。”秦簇华坦荡道:“我本来不喜脂粉,沉于修道,但为了解开这些谜团,我特意细修容貌,仿得与师父越发相似。”   她的眉形眼睛无一处像师父,但胜在心灵手巧,凭脂粉巧饰把唇形都调整的极为相像。   这样的修整,要一日日一天天潜移默化地慢变。   陡然一夜间变得太像,反而会引起那贼人的警惕。   秦簇华刻意在明显处仿得不像,但谈吐气态甚至是穿衣用色都在不断靠近。   直到有一夜秦绵久醉酒痛骂,她屏退侍女,亲自过去端酒。   素日飞扬跋扈的宗主望着她又哭又笑,抓着她的手按在心口,说自己这颗心现在好得不能再好,求她亲手摸摸。   秦簇华按下怒意哄了几句,诱他说出更多来。   她虽然察觉不到他是换了仙祖的狐心,但结合旧事也能察觉异样。   ——秦绵久被捡来的时候,明明有心弱体虚的先天不足,怎么就变了?   她把秦绵久拖去床榻上,临时心生一计,刺破手指染红了床榻中央,同样把血沾在他的子孙根上。   然后信手给这孽徒唤来春梦一场,自己假寐旁侧,把侧裙里衣一并撕烂。   等秦绵久酒醒后亲眼目睹自己竟然睡了同门师妹,她找准时间惶然醒来,泪流不止地奔逃而去。   “杀人诛心。”胡丰玉抚掌而赞:“你要杀了他,总归得先骗来他的心。”   “他何曾爱过我?”秦簇华淡笑:“不过是把我当成望见师父的镜子罢了。”   她永远记得,师父如何半夜把她从柴屋里带走,如何带她去所有亲眷前一一认下,教习道法之余引着她读书写字,恩比天高。   “仅仅这一夜,恐怕还不够他神魂颠倒。”胡丰玉叹道:“我要是在,一定会教你些好用的法子。”   “着实费劲了些。”秦簇华一回想这些旧事,仍是觉得头痛:“先得不冷不热地吊着,还得欲拒还迎,还得同他喜怒嗔笑。”   她一辈子都只想清净苦修,哪里会这些与男人周旋的伎俩。   好在坊里年年救下不少沦落风尘的姐妹,其中自然有同仇敌忾的同门,刚好还做过旧朝花魁。   秦簇华拿出学道法丹经的刻苦劲儿,跟着花魁师姐边学边悟,一步步引着这混账宗主坠入更深的乱梦里。   他在梦里和师父师妹纠缠不清,在梦外见秦簇华又恍然若失,渐渐爱得死去活来,甚至为秦簇华休掉了所有妻妾,极力求娶。   秦簇华如同旧日花魁教导的那样,在诸多羁绊里倏然一收,径自闭关百年,终于修到了玉衡一品,直到卡在升阶路上,实在无法用功了,才缓缓出关。   人间百年,等得秦绵久望眼欲穿,几度回毒窟凌虐狐祖极力泄愤。   在此之前,虹陵胡氏抢先一步找到师祖下落,以为缎红坊背信弃义欺师灭祖,彻底与缎红坊断了来往。   “等我出来以后,我便同他饮酒一场,哭笑自己恐难登仙,这辈子已是望到了尽头。”   “直到这时,我仍是打算骗走他的灵力,伺机出手反杀逼问师祖下落。”秦簇华不住摇头:“我实在想不到,您竟然舍得把真心给他。”   胡丰玉笑容苍凉,仅仅轻嗯一声。   “可秦绵久已经活够了。”   他清楚,自己得不到师父,也得不到眼前师妹。   他宁可把真心剖开送出,博她嫣然一笑。   半醉半醒里,秦绵久讲出所有实情,唯独略掉了仙祖被囚在哪里。   秦簇华性格极重情义,听到这里都快办不到再与他虚与委蛇,压抑着怒气步步引诱。   他半梦半醒地真与她交换心脏,把一颗狐心尽数赠予。   然后被一剑刺穿肺腑,在剧烈吐血里终于回魂。   “簇华——你,你——”   “你从未真心对过我,是吗——”   她恨意尽显,此刻步步紧逼,一手掐着他的脖颈追问仙祖下落。   秦绵久怔怔看着她的样子,最终大笑三声,暴毙而死。   “然后,我就把我自己那颗心取了回来,把他的尸身丢去喂狗。”   秦簇华捧着馄饨碗,慢慢道:“师祖,咱拿什么换啊,不过我的功力都凝在金丹里,空着心窍好像也没事。”   胡丰玉还陷在旧事里,良久道:“自然是还你最好的一颗心。”   他方才已暗中令狐孙去取物事,此刻小狐狸倏然冒头,把双拳大的剔透灵玉捧了过来。   秦簇华许久不见小狐狸,哎呀一声扬起笑容,伸手挠起它的肚皮。   小家伙被逗得翻滚不止,毛绒绒的尾巴摇来摇去,直到胡丰玉轻咳一声,才哧溜跑走。   狐狸祖宗取来京中宝库里长存的一块灵玉,举到她的面前。   “这个如何?”   秦簇华伸手一摸,笑道:“还是暖的。”   “冬暖夏凉,且裨益修行,是夜鸩山里取来的顶级良玉。”   他双指一抹,把灵玉刻成心脏形状,轻轻一吹,那冰白色的心脏便开始勃然跳动。   小簇,你至善至诚,配得上这一颗玲珑玉心。   这一夜里,法阵变幻,狐心归位。   宫雾去侧殿里先行睡了,留他们两人在阵内燃符引换,重得正心。   秦簇华再睁开眼时,只觉灵台一片清明舒朗,比先前还要来得更加舒畅。   她从未动过狐心里的功力,行法用器均是调用自己金丹里含的灵气,所以即便是换了心脏,也并不觉得若有所失。   胡丰玉换心之后,再一睁眼便是极灿烂的金红色,四肢百骸更是一齐归顺,从轮椅里缓缓起身。   这才是我的心。   ……也终于才做回我自己。   他一转身,狐耳九尾一并显形,恣意仙气畅然外溢。   任凭那资质平庸的孽障如何挥霍,能调动的灵力也不过百分之一。   狐心取回,一切束缚阻滞都荡然无存。   秦簇华看得欣慰,由衷道:“还好我守到您回来。”   “对了,那位恩人……您将来是打算如何回报呢?”她温和道:“如果有用得到缎红坊的地方,请一定吩咐,但凭仙祖定夺。”   他立在晨光里,九尾微摆。   “我欠她许多许多。”   男人低头一笑,有些自嘲。   “……也许永远也还不完。” 第38章   宫雾再瞧见狐狸祖宗能自如走路了, 好奇问了一句轮椅的下落。   秦簇华笑吟吟说还留着呢,哪天他懒得走了一样能被推着到处玩。   “仙祖爷爷瞧着要满千岁了,有时候也一副小孩子脾气。”   胡丰玉把头偏到一边:“走了, 去竹戏斋。”   她想起正事, 抱着墨伞快步跟上。   法器常有四重境界, 极、天、地、人。   各地虽都有铸器铺子, 几大门派还自设熔炉铸具一概物事, 但最后做出来的法器等级一半看用料, 一半看天成。   极差的石料若走了千万分之一的福运, 一样能得到天地灵气的庇佑,化成一等一的独特法器。   不过大众都是用着地或人级的器具,唯有宫主长老一类的尊贵人物能挑挑拣拣,用上天字级的好东西。   如果出手阔绰,还能好上加好, 给法器增添诸般加成, 让物具扩展出更强的用处。   但后期铸造……据说无论如何都上不了极字。   唯有定海神针之类的天然灵器, 才能当得上这样的稀罕品级。   宫雾进竹戏斋时, 还未见到斋中伙计的模样,已一眼瞧见高墙上灵光流转的诸多天阶法器。   有的剑哪怕还在入鞘状态里,一样能光芒四溢, 周身如有龙气环绕。   她抱紧自己的伞, 心道这若是叫剑痴瞧见了,怕是要一掷千金拼命买下。   斋内生意极好,有许多修道之人远赴京城只为一见天器。   他们囊中羞涩,买不起这样的好东西, 只能目不转睛的看了又看,舍不得走。   有聪明伙计一嗅到妖气就反应过来, 快步唤掌柜一起出来迎接远客。   “许久未见,失礼失礼!”   胡丰玉笑道:“我陪恩人前来铸伞。”   宫雾递出银鹤点墨伞,伙计当即开伞旋转,赞了一声。   “物料虽朴,用心地道,很少见到这样规整的好伞,一看便是老师傅做的。”   宫雾心里再度感谢一番师父对她的照拂,不确定道:“还有哪儿需要改改吗?”   “那可就很多了。”伙计见她犹豫,笑着安抚道:“贵人放心,这伞不会改变外形,即便增减一二,也只会更添华光。”   “还请姑娘入雅座稍用热茶,我们得把伞送去里头,让师傅们评定一下改的法子,稍后开单子出来给您过目。”   宫雾点头应了,胡丰玉却没有走。   “你是不是还没有摸过天阶的法器?”   宫雾看向他:“你平时用什么?”   “灯烛。”狐仙从容道:“只是许久未回家,它还留在虹陵。”   他一伸手,高处天阶长剑腾飞而来,引得一众看客都齐齐回头。   竹戏斋的宝贝,居然对这大妖毫无禁制,他是这地方的什么人?!   “你试一试。”   “我很少用剑。”   “无妨。”   宫雾接过仙剑,第一次把这样的宝具捧在怀里,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   她不是剑修,但一靠近它都能感觉心神激荡,连灵气都在与它快速交融,好似修为也在不断加固压实。   好剑,好剑!   剑鞘有龙气流转腾卷,略一开鞘,竟能听见雏凤清啼之声!   她仅仅是开了一条缝,便有满堂看客应声喝彩。   宫雾把指尖附在冰凉剑身上,一瞬如浸入深重寒冰里,如若失神。   她快速抽开手,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剑夺魂,即刻把仙剑还给大狐狸。   “多谢,请放回去吧。”   胡丰玉随手拔剑挽了个剑花,驾驭仙剑时从容不迫,尚有回味。   “还是差了一点。”   “这剑长期被供在高处,未饮饱血,也未完全开刃。”   “当下如此,仅仅算是一漂亮瓶子。”   他这话说得让在场好些人牙酸,其他人连摸的机会都没有,更不可能在一众天阶法器里挑挑拣拣。   狐狸祖宗自顾自地又玩了几样,摇头道:“总该给你找个更好的。”   “我师父送我的伞就很好。”宫雾淡淡道:“不用换了。”   未等两人斗嘴,有伙计捧着单子过来,笑容满面道:“斋里刚好新得了东海来的结织黄玉,印山掘的霞光铁,一样样都是姑娘这法伞用得上的好东西!”   “还请看看单子里预备添减的铸灵流程,十五日后定还姑娘一把天阶好伞!”   宫雾想起刚才的奇异体验,怔怔道:“我那把伞,在你们这儿能加铸到天字级别?!”   “也是有缘,”伙计作了个揖:“您旁边这位胡老太爷,先前铸器时来过十几回,其中有八回都用料不全,还给我们赔礼请走了。”   胡丰玉颔首点头。   “小恩人是有福气。”   “我再添一样。”他一抬袖,掌中托出一块双拳大的灵玉,随意道:“几百年前我独入夜鸩山,寻得宝玉一对,其一送给了昨日的小簇,其二送你好了。”   伙计在旁边看得羡艳:“夜鸩山的货,我们花钱都进不到……回回是在黑市里辗转着买,还是胡老太爷有能耐!”   宫雾有些犹豫:“至于吗?”   她知足常乐,现在已觉得有些铺张。   狐狸祖宗随手就把偌大灵玉丢给了伙计。   “细细剔成晶片,附在那鹤羽上制成千百细翎,你们师匠知道该怎么做。”   “至于边角料……赏了你们各位便是。”   伙计乐得不行,抱着沉甸甸的大玉不住作揖。   “是!多谢大爷,多谢贵人!!”   宫雾端详清单的时候,因细微察觉神色一凛,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有魔气混了进来?”   “像是一只鸟。”狐狸也在细细辨认,没有贸然回头。   于此同时,姬扬迈步向前,肩上黑鸾欢鸣一声,嗅到当年附在鸟蛋上的另一重熟悉气味。   他察觉到小枳情绪有变,同一时间察觉到雄浑妖气。   下一秒,被易容术修饰形貌的宫雾转身看去,一眼穿过人群望见肩附鸾鸟的青年。   像是连时间都倏然静止。   青年立在梨花树下,好似漫天霰雪里以丹青勾勒的画妖。   双眉修如墨痕,眸中英气灼灼,明明有极浓的容貌,又因无情道有着相逆的疏离气场。   此道无情,如琢瑰心。   世间爱欲愁怨于他不过袖外云烟,更修得神色清逸,不染凡尘。   ——只能是他,一定是他。   她一瞬间双眸圆圆,喉头还未发出声音,便已经快步奔去。   两人中间隔着许多旁人,宫雾一路绕开挤开他们,向她心心念念许久的人奔去。   直到快要冲到姬扬面前时,她才想起来自己脸上的法术不便公然解开,只怔怔看着姬扬的脸。   青年注意到眼前人的唐突盯视,垂眸浅声道:“哪里来的小狐妖,不怕我把你捉走?”   宫雾在他面前几乎发不出声音,无数情绪快要炸作烟花。   你见谁都要捉走是吗!无情道修还会逗小姑娘呢!   她心有微恼转头就要走开,下一秒被紧紧握住手腕,连同深深掌纹扣在她的手臂上。   “还要去哪?”姬扬低声问道:“知不知道我找你多久了?”   宫雾眼眶红红嗯一声,直接扑到他怀里用力紧抱,许久才松开姬扬,揉着眼睛道:“我长这样你都认得出来?”   青年拿帕子给她擦泪珠,声音很暖:“一望神态便知道是你。“   “改得了皮相,改不掉神貌。”   一人如妖,一人似魔,此刻却都在望着对方直笑,哪管前尘多舛。   言语里,黑鸾扑棱着飞到宫雾肩头,很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宫雾伸手喂它吃月宫酥的饼渣,好奇道:“我记得信里说,它叫小枳?”   刚好和小橘凑一块儿,也是巧了。   姬扬正要接话,一眼望见她身后走来的红发大妖,扬眸道:“这位是?”   宫雾还在逗小黑鸾,随即快速解释前因后果,将双方身份略作介绍。   不知怎的,她觉得气氛好像有些怪。   听到她深窟救人,又见她已入开阳,姬扬方才漾在眼里的笑意消散大半。   胡丰玉看得清楚明白,失笑拱手。   “我算是始作俑者,不敢说望兄恕罪,今后必会一样样竭力偿还。”   青年仍未松开紧握她手腕的手,声音失了温度,很是冷冽。   “孽缘一段,斩断便罢。”   宫雾仔细一回想,知道自己是被逼着数生数死,确实没法帮这狐狸祖宗说情。   “你终于寻到至亲,我便能放心了。”胡丰玉仍望着宫雾,笑容温润:“刚好我也要辞别远行,回虹陵长留修行。”   他取出半枚扇贝递到宫雾手中,云淡风轻地就此告别。   “如遇险情,随时唤我,或托人去缎红坊传话,不要犹豫。”   宫雾轻嗯一声。   “一路顺风。”   狐仙莞尔望她,即刻扬袖踏风而去,痕迹全无。   宫雾随手把两瓣半贝拿出来,同姬扬讲其用处。   她掰开完好的整对呼来贝,递到师兄手中。   “昨晚我还在贝壳里对着师父絮絮念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你。”   “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再等好久好久。”   姬扬轻嗯着接过,低声问:“我身上魔气重吗?”   此刻再度能够重聚,他们像是都在半年里历劫数重。   他并不在意旁人如何议论,但在意她如何看他。   魔气……终归是脏的。   宫雾凑近嗅了嗅,摇头道:“几乎没有。”   “倒是小枳魔气很重,你带她过来时,斋里好些人都吓一跳。”   她摊开手掌任由鸟儿继续啄食饼渣,好奇道:“所以那只六眼豹子,其实是掠来魔蛋给崽子们当零食,后来孵出了小枳?”   “它吃了许多虫尸,魔气染得很重。”   “等再过些时日,更换饮食慢慢调理,也就没有异气了。”   “那我们不急着回谷,”宫雾笑道:“刚好我也在这加铸法伞,还要按规矩斋戒十五日,焚香敬拜后再去接它。”   姬扬同样为此而来,闻声展开手中折扇,给她看其间麒麟踏焰的纹路。   “师姐那把旧剑被沙虫一口咬碎了,我后来只找到些许残片,回头得同她道歉。”   他讲起自己在魔界的许多见闻,任由宫雾接扇细看。   扇柄乃是沉檀墨色,扇骨好似雀翎般狭长轻盈,一折一展间泛着寒光。   但更重要的是,这一看同样是天字重器,哪怕折束不开,一样能见雪色光华流转萦绕,映得墨色更深。   宫雾想起先前自己被那柄仙剑掠去冰窖一般的排斥感受,再开扇时很是小心,怕又被拉进火海一回。   她扬腕展扇,扇间麒麟踏焰而出,笔画丹色均是仙气凛然。   一瞬里雪色散尽,有强劲灵气卷上她的手腕,紧接着有温融热气盘绕而上,先暖掌心,后温心肺。   少女像是倏然抱了满怀春风,许久才想起放下这扇子。   再睁开眼,宫雾喃喃道:“我还以为会被烫一下。”   姬扬笑道:“看来它与你灵缘相投,旁人才拿不了这么久。”   言语之间,两人已走近柜前,小伙计刚去叮嘱完灵玉的事,转道回来愣了一下:“哎?这位是——”   他刚看向姬扬,脸色都变了,方才的伶俐口齿有些结巴:“你,你是谁?!”   宫雾自己戴惯了易容术,转头一瞥师兄的清俊容貌,听得茫然。   “他也被悬赏捉拿了?”   小伙计都没细想那个‘也’字,很是失礼地盯着姬扬看了又看,像是觉得离谱。   “不可能,不可能啊??”   姬扬平静道:“有话直说,到底怎么了?”   “您二位随我来内室一观,请一定过来!!”   说罢那伙计竟然打开了柜台的暗格,邀他们两位进入竹戏斋的内室。   ——便是方才胡丰玉在这里,都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殊荣!   任何铺子都不会轻易让外人走进后台,更何况是竹戏斋这样的至宝所在!   宫雾不敢进去,拉着师兄的袖子有些警惕:“该不会是什么陷阱……”   “我搞不好还要给这位爷磕头,”伙计哭笑不得:“请进请进,两位一看便知!”   三人随即进入更深处,里面的确是铸锻各室,还有好几个仓房堆积着各类材料,有琳琅满目的各类宝珠法符。   但那伙计竟然领着他们穿过这些走到更深处,直到空叩两声门扉后,一手推开了斋主人的茶室。   “此乃我斋尊主与亡妻的画像,请二位亲眼看看。”   泛黄画像上有夫妇立在碧竹之下,年轻女人笑得温婉和蔼,男人剑眉英目,俊朗不凡。   虽然蓄着长长胡子,可一看便是姬扬行至中年的模样!   宫雾看得讶然,不住对比几番,迟疑道:“请问贵斋主……是何方人士?”   “他乃是江南第一剑修,温筑仙尊!”   “那这位亡妻……大概是什么时候过身的呢?”   伙计连连说了声福生无量天尊,也是面带敬畏地看了一眼画卷,不确定道:“大概是两三百年前?”   那没事了,她师哥今年才二十一,怎么可能横跨几百年做人家的儿子。   姬扬同样也想到这里,垂眸道:“巧合罢了。”   伙计也是头一次看到这般奇事,甚至悄悄拿两根手指挡住自家斋主的长长胡子,给他们看没胡子的版本:“你们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可惜斋主常年云游在外,上一次回来还是二十二年前,不然小的一定请示禀告!”   看完画像,小伙计把他们带回外斋,不住感慨有缘。   “真是长得像亲父子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小的多想了。”   宫雾暗觉遗憾,侧耳道:“溯舟,你上次入幻海之劫时,似乎亲眼见过父母的样子,和刚才那画像里的相像吗?”   “很难回想。”   他一直记得,梦里的父亲是个乡野樵夫,母亲是温柔织娘。   他们陪他在乡野间生活了许久,还一起在墙壁上用石子画了三只小鸭子。   但面貌……平日梦境里的陌生面貌都会在醒来忘记大半,现在隔了许久,更难追忆。   小伙计一说有缘,连账单都一并免了,接过他的法扇痛快开单,一路絮絮不止地念叨着有关斋主的事。   姬扬早已备下金银,此刻推到伙计面前也被连连推拒,像是生怕面前人就是未来的少东家。   宫雾怕伙计日后被叱骂连累,劝道:“我哥哥才二十一岁,怎么会跟斋主有亲缘关系?”   伙计嘿嘿一笑:“没事没事,这单我买了!”   两单一出,均是隔着十五日再来交付,期间需要法器主人每日斋戒茹素,焚香修心,以裨益法器本身的灵性增长。   宫雾本还想尝尝京城很是出名的果木烤鸭,暂时打消了这些念头,连沾油腥的汤都不敢碰。   他们找了个客栈暂且住下,当即凭呼来贝给师父留言数十句,说等铸器完毕之后便会快速回谷,让师门早日重聚。   姬扬虽记得老婆婆状似疯癫的那几句,但一样记得师父平日里对他的所有好。   有些事当面问清再说,他不愿私自揣测。   当天夜里子时,涂栩心的回音遥遥从贝内传来。   “你们留在京城不要走!!我跟你们师叔师伯一块过来!!”   “终于能见面真是太好了,你们都吃点好的,把自己养圆点,这大半年真是可怜见的估计都没少受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跟你们说啊,这次金烟涡为了保住名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小雾你还记不记得我先前跟你说过的那个福运大阵?它居然被金烟涡拿来当元贤仙会的头彩了!这还得了!”   呼来贝每天只能留言一次,每次只能说半炷香的时间。   涂栩心收到消息以后紧急回音,絮絮叨叨半天把这些天谷外的事讲给他们听。   元贤仙会六十年一办,今年由缎红坊做东,地方恰好就是定在京城。   按元贤仙册的规矩,每次仙会上都有各派弟子一争高下,最终排定次序高低。   金烟涡骤生祸变,先是老门主被杀,新门主又被姬扬一剑砍了,内乱成这样必然是没法调动额外人力来参加仙会的。   ——可他们没了这名门大派的名头,今后诸多生意必然会被各界往死里压价,连环雪崩下甚至有灭派的可能!   经过紧急商议,他们居然真拿出这太上无量福运行灵阵当作交换物,要求退会一次,名次仍留在三界第六。   六大仙门的排行里,金烟涡拿出血本求个最末等的名次,各大仙门乐得交换。   对于抱朴府缎红坊这类的大派来说,若是退居第六才是奇耻大辱,他们回回争抢头筹,对这福运大阵更是势在必得!   月火谷听见还有这样的事,临时决定过去凑凑热闹,虽然并不打算参加仙会,但能亲眼看见福运大阵的运行之法,对全谷上下的修行都大有好处。   涂栩心本来还想一头扎进魔界找徒儿下落,一日里突然能找回两位徒弟,说话时声音都乐得不行,连连唤他们两按兵不动,等三日后师门相聚。   “就说这么多时间不——”   贝内声音戛然断掉。   宫雾听得眼睛闪闪发亮,流露出无限向往。   “那我们岂不是也能跟着看看了!”   “福运大阵,听起来就超级厉害,听说被庇佑的人能被庇佑十二时辰,开秘境时必是珍奇!”   姬扬手执牛角梳为她理顺长发,状似随意道:“你是喜欢珍奇秘境,还是喜欢这福运阵?”   “唔,可以说都喜欢吗?”   “自然可以。”   “我都很喜欢!”宫雾心情愉快,仰头看他:“上次和师兄师父一起去玉露梅林,幸福的像做梦一样!”   好漂亮的景色,好多吃不完的宝贝梅子!   师父也亲口说过,一辈子能进一次珍奇都实属不易,算是福运当头才能碰到这么一回。   “我真羡慕今年能拿头筹的名门弟子,”她玩着簪花道:“也不知道最后归大无相寺,还是归缎红坊……”   如果有机会,她真想去珍奇秘境里再痛痛快快的玩一次!   姬扬不紧不慢地为她把乌黑长发梳到泛出哑光,这才徐徐收回漫在梳齿间的灵气。   “不早了,睡吧。”   “师兄一替我梳头,像是灵台都通透了好些。”宫雾直笑:“今天怕是我今年最开心的日子。”   “不一定。”   “也对,见到师父那天也会很棒!”   青年随手为她绾好长发,编了个方便睡觉的侧辫。   握惯长剑的手指依旧轻缓灵巧,指缘一如暖玉。   “小雾既然说了,我便想去试一试。”   “试一试……什么?”   “元贤仙会。”姬扬从容淡笑:“不过是拿头筹罢了。” 第39章   师门再聚已是两日后。   极南之地想来一次京城不容易, 虽有仙剑灵马乘风快驾,合计也需要一天半的时间。   趁着这个契机,随行的两位宫主都各带了一位徒弟, 同涂栩心一起遥遥入京观赏元贤仙会的盛景。   姬扬宫雾守候在城墙高处, 一见得诸位亲师, 彼此都很是唏嘘感慨。   “受苦了, 受苦了, ”严方疾最先动了神色, 连连长抚宫雾的头发, 真如亲生父亲般看得难过:“这魔界太过害人,我们沿途放慢速度到处查验,确实有不少捉你的暗令。”   “雾儿,你再随我们回去,我们已给你安排好了身份。”   “你化身云藏宫的杜橘, 是你杜韧师姐的亲妹妹, 自幼便住在这里。”他转身看向其他两位宫主, 后者均是沉缓点头。   “无论身份信息, 还是容貌谈吐,这两天我们都会同你杜师姐一起圆滑润笔,力求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杜韧同宫雾浅行一礼, 仍记得她上次布施灵梅的恩情。   “我自幼生在京中, 知道官宦家的女儿极少见客,便是奴仆之间也有限制走动。”   “我爹爹厌恶官场人情,千里迢迢把我送去西南修仙,如今能帮到你也是缘分!”   师姐性格爽朗, 平日没少揍顽皮爱闹的那几个师弟,还真不像权贵出身的娇小姐。   宫雾连连道谢, 又先后谢过严爹爹和花宫主,终于看向了他们身后的涂栩心。   师父一直都在望着她,等最重要的事交代之后,才一把扯过姬扬和她,用力抱在怀里。   “以后都不许乱跑了,听到没有?”他是真的心疼,说话时都咬着牙:“再有什么狐狸什么密钥,我第一个挡着,谁都不许抢走我徒弟!”   姬扬原本还有犹豫,被他重重抱住时眸色一暖,用力回抱。   “真是好久没有见到您。”   “他们都说你死在魔界了,”涂栩心气得不行:“我啐了好几个,叫他们不许咒你。”   “要不是这呼来贝,我真是要拉着你花师伯冲去魔界捞人。”   七人一并去客栈里下榻,一路有说不完的话。   京城原本客栈开得满街都是,大概是元贤仙会将至的缘故,要不是姬扬留了个心眼提前订下,今日真是没了空房。   凡俗行脚商行至这里,都有些暗暗奇怪。   ——什么时候京城热闹到这个地步,而且最近出手阔绰的子弟小姐多了这么些?!   他们一路赶来顾不上吃饭休息,稍微铺整行囊以后便下楼摆了大桌席面,让小二把京城名菜都一样样端上桌来。   宫雾笑容一滞,想起自己不能沾荤碰腥的规矩。   还未等她强咽下口水,小二们已经笑容满面地端来各式佳肴,把南北名菜一口气都捧给他们。   老板娘还眉开眼笑地过来送了两壶烫酒:“这桂花鸭香酥鸡吃着和外面的味道可不一样,还有这金玉虾卷,满堂彩汤,一样一样都请贵客们细细品尝。”   “咱们后厨师傅,那都是御膳房的大师傅们亲自教的徒弟,谁吃了都得猛竖大拇指!”   “今儿难得我们师门欢聚一堂,”严方疾也豪迈道:“您快把时令好菜都端来,什么鲥鱼鳜鱼都要鲜活的!”   “好嘞,稍等着!”   涂栩心紧挨着宫雾坐下,瞧见小徒弟呆呆坐着,摸了摸她的额头。   “怎么了?今天不高兴吗。”   姬扬道出实情,把竹戏斋的两付铸器都讲给他们听。   众人一听,既有赞叹羡艳之情,也乐得哈哈大笑。   “那可辛苦你们了,这半个月得戒了荤腥,只能看我们吃咯!”   涂栩心瞧着可怜,索来菜单道:“小橘,我给你叫一碟……呃,这个有肉丝,这个有猪油。”   “要不叫个开水白菜?”   “肯定是拿鸡汤熬的。”严方疾难得露出轻松笑意,先前长宫主的威严全都放了下来:“这时候,你就得羡慕你那修了无情道的师兄了。”   荤是气味极大的蔬菜,譬如韭菜香椿,这类一概不能吃。   腥则是各类肉骨,喝汤都算犯了忌讳。   两样全禁,约等于只能来点清粥,再配些水煮小青菜。   姬扬任由师伯打趣,舀来两碗米粥端在宫雾面前,垂眸道:“我陪你一起。”   宫雾抿了一口,趁着其他人都在说笑,小声同他说:“一想到能拿到天阶罗伞,我心里就怦怦跳。”   “就是戒荤腥一百天——”   青年侧眸望她,眉宇里有几分很浅的笑意。   “似乎也不一定能做到。”宫雾快速改口,还是老实道:“还好有你陪我一起喝白粥。”   没过多久,话题便转向元贤仙会,期间几个师尊都很是感慨。   一是这仙会确实六十年难遇,听说挑战的法子也是世间罕见,能观赏一番都是荣幸。   二便是这福运大阵,别说小一辈的徒弟们,连席间资历最长的严方疾都从未见过。   这样绝顶的好东西,真是一直都留在传说里,甚至一度被涂栩心怀疑是金烟涡放出来撑门面的风声。   恰在此时,姬扬似不经意地跟了一句。   “师父,我想去。”   场间众人齐齐定住,与隔壁数桌笑闹喝酒的宾客们形成鲜明对比。   杜韧正在吃鸭腿,夹着险些掉下来。   “你确定?”   “好,好!”严方疾赞道:“我本来就有此意,先前虽犹豫过月火谷一直在风口浪尖上,是不是隐蔽为好。”   “现在一想,从来就没得选,还不如主动一些!”   他一直对姬扬的才能心境都青眼相待,现在看见年轻人想锐意进取,更是一并有了雄心。   “直到开始之前,报名登册都来得及,只要有门派里两名宫主核实确认便好。”   “既然你想去,我一定支持,等酒席散了就给你备些丹药利器!”   “等下,”花听宵道:“参加我不反对,但是按着规矩,每个门派都要各出三名弟子,咱们好像没几个能选的。”   几双眼睛互相一望,隐隐有了答案。   姬扬,杜韧,以及牡翼宫里的纪开师哥。   宫雾捧着粥碗坐在一边,看得有些羡慕。   纪开本来在笑嘻嘻地啃羊骨头,一听见花师叔的话表情变得僵硬,先是扭头看师父,然后又一脸尴尬地回以笑容。   “我……可能去不了。”   “诶?”杜韧不假思索道:“纪师兄,听说你快升至开阳了,不必这么谦虚吧?”   “是这样,”严方疾轻咳一声:“他破境失败,功力损了三成,还在疗伤。”   原本听到参加的消息,连杜韧脸上都露出笑容。   他们这样的年纪,正是好强又渴望证明自己的时候。   哪怕这仙会里有什么风波危险,也都不在怕的。   涂栩心察觉到什么,看向了宫雾。   小姑娘鼓起勇气道:“师伯,我想去!”   花听宵愣了下,张口要叫小雾,被严方疾咳了一声临时改口:“杜……橘,你确定吗?”   在碰面时,他们三位宫主都一眼看见了昙华宫里两个弟子的超凡进展。   不仅是先前开窍最慢的宫雾直升开阳,姬扬还隐隐有再度破阶的意思。   这样的年纪配上这样的修为,放眼三界都可称奇才!   花听宵一向有爱才之意,但觉得宫雾刚升十七岁,还是年幼了些,不大敢答应这一道。   他看向涂栩心,后者反而痛快点头。   “你保护好自己,顺带照应着师兄师姐,我觉得可以。”   严方疾回忆道:“元贤仙会也不知道都在比试些什么……但是每届都没听说过有死伤的情况。”   “我早就猜过,兴许是有秘境之类的,就像幻海秘境那样,能让人浸在梦里?”   “我觉得这样就太俗了。”花听宵反驳道:“这种事在自家门派里就能比试,放在仙会里岂不是落了常规,哪里有六十年一展的厉害处了?”   可惜相关的消息都捂得严严实实,他们也猜不到更多。   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   宫雾并不会死,是三个参赛弟子里最安全的一个。   他们几个当师尊的对名次并没有太大追求,但乐意给徒弟们这个好机会,都进去试试身手。   说到这里,本来好像话已落定。   涂栩心放下酒盏,突然道:“我有个猜测。”   两位宫主都看向他,以为这顽皮师弟又要说什么不切实际的跳脱之语。   “我猜,这比试并不会比强力拉扯,而是从心智境界一类的入手。”   “因为三界崇尚的是成仙渡世,广结善缘。”他看向在场的年轻弟子,说话时流露出骄傲的一面:“在这方面,我对你们都有信心。”   “你们绝不比那些名门大派的子弟来得有缺失,我月火谷德行第一,修灵第二,对不对?”   严方疾伸手拍了拍涂栩心的肩膀。   “难得听你说点人话。”   涂栩心:“……?”   “说起来,溯舟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参加这个?”花听宵忽然道。   严方疾不以为意,刚想说肯定是想试试身手呗,一看花听宵的表情又住了口。   姬扬如今很少笑了,仅仅是平和清冷地道来实情。   “去年连有遗憾,连师妹的生辰都没有顾上。”   “我打算拔得头筹,逗她一笑。”   这话一出,席间诸位再度顿住话语神情。   杜韧条件反射地想这哥们不是修了无情道吗,啥时候无情道能比云藏宫里那些笨蛋师兄还细腻体贴了?   纪开的注意力放在打算两个字上,也是有点懵。   大兄弟,一般我们说这种话,都是‘我愿拔得头筹’,或者‘如果……甚佳……’。   你怎么能把拿第一这种事说得跟今晚喝粥一样自然啊!!你是不是有点太狂了!!   花听宵八卦地兴致勃勃,不怕事大的哟了一声。   “小雾,你师兄这么宠你哦!”   杜韧又跟着紧张起来。   师父!!你能不能也靠谱一点!!   人家是没有出阁的女孩子,你这么打趣人家得脸红成什么样!!   酒席另一边,宫雾捧着粥笑容满满地点头,很骄傲地嗯了一声。   “溯舟就是最厉害的!”   杜韧默默放下了筷子,把腹诽按了回去。   果然是一宫人啊,一个恣意一个骄傲,但是又都很有资本……   原来一直是我想多了!!   -2-   等酒席散场,参加仙会的事当场定下,涂栩心吩咐两个徒弟随自己去一趟厢房,和其他人各自告别。   他看起来有点醉,可一进房间以后神色骤然清醒过来,挥袖便展开数重结界。   平日哪怕是说什么机密消息,或者像今日这样在楼下聚餐开席,师尊们一般都只开一到两重隔音结界。   但涂栩心开了又开,直接叠了四重,不光隔音还隔灵,让半点传音入密都穿不进来。   姬扬立在宫雾身前,低唤了一声师父。   “您这是……?”   “来,坐。”   涂栩心严肃神情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们说。”   师兄妹对视一眼,随他的吩咐坐在矮几另一侧。   他们猜测现在要聊魔界的事,或者眼蛇瘟的线索,再或者便是有关那虚邈洞府的秘密。   可师父沉默再三,自我反驳般摇摇头,然后双手撑在桌子前。   “我怀疑……我是内奸。”涂栩心神情凝重道。   姬扬陷入更深沉默里,宫雾忍不住开了口。   “师父,这事儿……就像妇人怀胎一样。”   “要么有,要么没有,您自己想不明白吗?”   姬扬原先积攒了许多疑点,也想一吐为快,没想到师父会说这样的话。   “所以我才说我怀疑啊!!”涂栩心有点抓狂:“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   宫雾直接绕过桌子拉住师父的袖子:“您先别抓头发,这种事一般来说,自己都不知道……很难做啊。”   “您跟魔界有来往吗?”   “没有。”   “您害过咱们谷里的人,或者做过别的坏事吗?”   “也没有。”   “那您怎么说……”   涂栩心深吸一口气,双拳握得很紧。   “最开始,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大概是我唤你跟蔺师姐去倒垃圾。”   他忍着焦躁,从最前方开始盘算。   “我那天突然就有了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其妙。”   “倒垃圾一直有排班序表,我一直怕你不小心淹死了,叫你师兄都没叫过你,那天是为什么?”   姬扬听得双目微睁,此刻也察觉到不对。   “还有,就是在金烟涡那里。”涂栩心眉头紧锁地又说道:“贺兆离开了杀阵,我飞扑而来救你,但一掌反而像是把你撞偏了,让你刚好被那毒针伤到。”   这事宫雾自己都记得还算清楚,但是没想到以师父的视角也是一样。   提到旧事,宫雾怔了一会儿,声音很低:“我以为是我运气不好,不关您的事。”   “如此还有好几样,其实都不明显,痕迹很难找到。”   涂栩心从袖中掏出两个纸团,声音发紧。   “直到我清醒过来,发现这个。”   “我……极有可能把我徒弟亲手推到了魔界。”   那两个纸团,显然在这大半年的岁月里被反复展开,已经都快要揉碎了。   姬扬一看到那纸团,即刻把自己随身带的纸团也拿了出来,同样这些时日里看了又看。   涂栩心拿过他手里的那一个魔界密钥,展开放在宫雾面前。   四拜,四香,四礼,四跪。   “这样明显的问题,姬扬从未游历过外界,又找你心切,难免入了圈套。”   “可难道我看不出来吗?”   宫雾此刻心生寒意,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您……被夺舍了?”   她倏然间想到蔺傲霜师姐,从前也是很温柔开朗的人,那天不仅把她击落万噬池,还刻意说了些咒骂的话,像是为了落实她杀她的理由。   可这些事……能联系在一起吗?   这些都是同一个人的作为?!   涂栩心把纸团排到一旁,双手撑着头觉得矛盾。   “从来都是一次性夺舍个干净,哪有轻描淡写浅浅摆布我的道理?”   “他还每一次都在细节里巧妙摆人一道,搞得好像都是我在布局下手?”   话音未落,姬扬和宫雾同时站起来,不约而同要去搬角落里的那扇屏风。   “师父,冒犯了。”   “得麻烦您脱衣一看。”   他们快速把屏风挡在中间,宫雾立在另一旁避开,由姬扬代为脱衣查看。   涂栩心一时愣住,脱得也很是利索。   最要紧的首先是那眼睛。   “我觉得不太可能,”宫雾背对着屏风低声道:“如果师兄找到的线索都是真的,那贺兆离很有可能是拜入那眼教的信徒,借由那背后的金黄眼睛来汲取疾病里的精血,然后设法夺权厮杀。”   “师父如果没有信过那眼教……”   “没有眼睛。”姬扬快速看过大概:“没有任何疮疤,没有任何像眼睛的痕迹。”   涂栩心有点冷,不自然地大张着四肢道:“这病也是够折腾外人的。”   “等一下,师兄!”宫雾脑海里蓦地亮起从前的记忆:“你要细细的看,你要仔仔细细的一寸一寸找,找有没有白色或者偏师父肤色的小纸人!”   “小纸人?”姬扬忽然想起来:“你重生之后跟我说过,那次你也是为了一个纸人,快步奔去严宫主那里。”   一时间有了线索,他把灵力都集中在双眼前,自上而下一寸寸地确认是否有其他外物。   涂栩心临时有了主意:“徒弟,委屈你给师父干搓一回澡,看看能不能搓掉什么。”   他说话间顺手把毛巾都拿来了,姬扬忽然冷喝一声:“别动!”   “师父,你别动!!”   宫雾背对着屏风有些着急:“看到什么了?!”   “你过来,没事师父是背对着你。”姬扬唤她过来:“就在他右侧肩胛骨上,你仔细看!”   涂栩心一时间不敢动,也有点着急:“我背上没什么乱七八糟的纹路吧?”   “都是花痣,没什么,”姬扬拿过师父的肩,挑开右肩上极浅的一片纸:“但是有纸人。”   宫雾同样俯身凑近了看,发觉有近似透明的小纸人紧紧贴在师父右肩,而且……有一个很小的边角都融进了皮肤里。   “用除阴祟咒把它剔出来,”涂栩心不假思索道:“用我的肩,不行就把整块肉剐掉。”   姬扬已经屏住呼吸,心中暗自念咒,把大半纸人连同那融入肌肤的细小边沿一并剔了出来。   直到纸人被完整剥开,他们三人才同时松了一大口气。   好险,好险!   如果没有看到这个纸人,今后还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后果!   这纸人如果彻底融进师父的身体里,日后若是催动了杀咒,下一个血管里堵满纸条惨死的便会是师父!   如果它真的借此操纵师父的灵智,在细微里悄然作恶,或者在人最该清醒明白的时候在脑中障起密云,不知道又会有多少祸患!   上一次宫雾发觉纸人时,因为四周都是开放的空气,那纸屑一拍则散,愣是半点证据都没有留下来。   现在有多重结界严严实实地遮起来四周,哪怕这纸人能自如飘散也没法透过缝隙逃出去。   涂栩心两三下套好衣服,拿走姬扬手里被定住的僵硬纸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真奇怪,他剪的侧影……真是跟我一模一样。”   “难道这世间有剪纸修?傀儡修?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妖法?”   “不,等一下。”姬扬按住他的肩,疾声道:“你哥哥没有死。”   “你哥哥在南渊魔界,而且是受人敬仰的高官,和渊主一直有秘密往来。”   “师父,会不会是你那个哥哥——在对你动手?!”   涂栩心怔在原地,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   “他是真的舍得啊。”涂栩心喃喃道:“我真是差一点,就差一点……”   差一点稀里糊涂地把自己两个徒弟推进万劫不复的死局里!   如果不是姬扬命有福佑,哪里能从魔界里逃出来!   他用力之大,本能快要把整个纸人都攥成烂泥。   好在早早有术法固定这张薄纸,没有造成意外。   现在,这纸人便是最直接的证据,而且可以凭借它一路寻找到下咒者的位置。   往后再去魔界时,它就是最直接的引路石。   直到这一刻,姬扬才慢慢坐下,深呼吸了一刻。   “师父,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   他额前布着细汗,整个人如同彻底被解开心结。   “太好了,真的不是你。” 第40章   当天夜里, 姬扬暗里把严宫主唤来,给他看被冰封的那张纸人。   严方疾一直记得宫雾冲到他身后的那一拍掌,今日亲眼得见那偌大冰块里被封住的纤薄纸人, 脸色发青。   他这次明着是与同门众人一起观望金烟涡福运大阵, 也奉了师祖命令密查瘟疫之事。   有这一枚纸人在, 有关涂栩生的旧事似要被掀开。   “我们回谷以后细聊。”他收下那枚冰块, 将线索稳妥收好:“京中人多眼杂, 不要打草惊蛇。”   宫雾觉得有理, 同两位长辈相继告辞。   她和姬扬一起关上师父的门, 隐约还能听见师父在跟严宫主说话。   “师哥,你今天别去楼上睡了。”   “你干嘛?”   “我好怕!!”   严方疾在房间里觉得好气又好笑:“一百多岁的人了!一点长进都没有,跟我儿子似的还怕鬼呢!”   “喂喂,这话离谱了啊!”   宫雾望向姬扬,后者比了个嘘声, 同她一起往下榻处走。   星夜炽亮, 清光洒得走廊里也一片雪亮。   姬扬走在前面, 两袖扬风身姿清逸, 渐渐已有几分仙气。   宫雾跟着走了几步,忽而停下脚步,看着他越走越远。   她从前不大开窍, 不明白师兄怎么会被递那些多的婚帖。   后来她自己因为不死的缘故也被递了一回媒书, 让其他宫里都开玩笑说,昙华宫应该改成桃花宫。   此刻,哪怕仅是看着他的背影,也好像是目送他步入星河深处。   脊骨如竹, 侧影似风,混进几分人间的俊气, 看得她都一时怔然。   姬扬恰巧转身,看见宫雾面露失落,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宫雾回过神,笑着摇摇头,只当自己是困了。   “我先前抓了几只萤火虫,用蜜水喂着装在丝囊里。”她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小萤灯,递到青年面前:“夜里萤火摇晃,兴许能引来佳梦,让你睡得更好。”   姬扬接过礼物垂眸细看,又再度望她。   “我很喜欢。”   宫雾笑着点点头,同他道了声晚安。   次日吉时,师门齐聚竹戏斋内雅室里,一齐看着伙计们捧出两方器匣,内里装着属于师兄妹的天字法器。   虽然先前姬扬讲过事情大概,花听宵今日仍是很吃惊。   “你一个伙计,能做这么个铺子的主?!”   涂栩心轻咳一声,把人拉到一边。   “你没发现吗,其他伙计的骨龄都是上下几十岁,就这个看着年轻的伙计能藏起灵息骨相,让人看不出深浅来。”   “别说有一百岁,怕是你我加起来都没人家年纪大。”   花听宵猛看几眼,嘶了一声。   “难怪这斋里没见着掌柜——他不简单!”   小伙计仍是笑吟吟地端茶倒水,和其他干杂活儿的没什么区别。   “还请两位开匣一观,看看加铸的诸般新巧是否顺手!”   杜韧哪里还顾得上零嘴茶水,看得长声感叹。   “这可是天字灵器!”   “昙华宫不仅有,而且一有就是两把!”   放眼月火谷里,上一个有天字灵器的还是老师祖!   宫雾看向面前伞匣,伸手解开系绳时心脏砰砰直跳。   没等她揭开盖子,灵力便已经透过缝隙两相交融,像是鸟儿扇起羽翼,小鱼寻回长尾一般!   眼前鹤伞旧形不变,但点漆画彩皆是由金笔细细描绘,灵玉被刻化作细细翎羽附在鹤翼上,眼睛的一点朱红更是夺目。   所有的法符暗阵都被设计在不起眼处,伞骨伞架被二度加铸,但仍旧轻盈趁手。   好似有霜雾萦绕一般,她展伞一扬,周身都变得清凉舒爽。   “比先前稍重一些,”伙计对这成品很是满意:“但是姑娘若是多使几天,一定能发觉不同之处。”   “每一根伞骨都被改成暗器,且可以由姑娘的灵气数度击发。”   “遇到远敌,这伞能帮助姑娘施散法力,顶挡危险。”   “如果被近身刺杀,伞面一旋既是护盾也是杀器,一旋能削开半头牛!”   宫雾抱着灵伞用力一亲,喜欢到说不出话。   它和她好像天生一体,灵力适配至极。   说完鹤伞,小伙计又看向姬扬,满脸含着期待。   “贵客,您看看您的扇子。”   姬扬抬手开匣,纪开瞧着新鲜,大大咧咧地笑起来:“你们师兄妹还挺登对。”   “一个打伞,一个拂扇,约好了一起夏日偷凉呢?”   花听宵踩了他一脚:“你姬扬师弟是无情道,乱揶揄啥。”   杜韧默默看过去。   真是羡慕昙华宫……感情好好哦。   姬扬并不反驳,他信手取出麒麟扇,当众展开。   果真,每一处边角和主骨都再度被精心淬灵,法咒隐文藏在扇间,将其斩杀破障的功力加强更多。   信手挥摆几下,灵力会被稳准狠地击出一道劲风,比先前还要更加趁手。   这法扇铸成时已是天字品阶,但魔界匠人连连称赞人间京城竹戏斋淬灵的手艺,最后连那块陨星石的边角料也一并吩咐着让姬扬转交。   “请看,请看!”伙计把一霜一火两把灵器并在一起,露出骄傲的笑容:“那包陨星残片乃是绝佳材料,我给仔细吩咐过了,刚好做出这样的效果来!”   霜鹤伞和麒麟扇本各有灵华,但两把并在一块儿时,都有熠熠星华闪烁其间。   便好像是铸造的匠人信手取来繁星点点,洒在它们彼此身上。   “平时单把灵器其实也能瞧见星华,只是痕迹很浅,白日里几乎看不见。”   伙计抱臂侃侃而谈,自己都看得舍不得眨眼睛。   得亏他在两位贵客临走前拦了这年轻修士一把,得到同意以后如此淬灵铸器,造出一对传世珍宝。   “这两把灵器靠在一起便能瞧见星河流光,从古至今就这么一对儿!”   “你们将来若是能合力一击,那景象想想都了不得,法力恐怕更会放大数倍,能有摧山之力!”   “别说了,”花听宵长叹一声:“再说我口水都要出来了。”   “这也太好看了……”杜韧趴在旁边细看边沿的精细做工:“我要是想做一把这样的法器,得花多少钱啊?”   小伙计伸出两只手比了个数:“这么多。”   杜韧扭头看向花听宵:“师父!!!”   花听宵抽走袖子:“别看我!!我也想要!!”   小半个月里,大伙儿一同逛遍京城,顺带敲定了元贤仙会的参会诸事。   前有抱朴府公然结交示好,后有缎红坊热情款待,月火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派最终被排入上席,能坐在上佳位置观礼。   六月初一,长册横挂在缎红坊门前,公开全部参与名单。   这次天南海北一共来了三十个门派,每个门派各出三人,便是九十人要替师门争出个高下来!   早在半个月前,大小门派先后抵达京城,大部分都入驻缎红坊特设的府苑里,小部分自寻住处,早早开始互相观望实力。   直到六月初一开册这天,缎红坊做东盛请夜宴,请三十仙门同饮一杯。   自午时起就有师尊弟子们陆续入坊拜座,被接引至大廷上中下处对应位置,期间各个老友旧交谈笑不断,借着方便再度笼络关系。   月火谷一行人提前了半个小时赴宴,没想到自己来得算晚,望着长灯彩街有些恍然。   山前山后四处可见不同道袍的修士流连观景,偶尔也能瞧到穿着不同袈裟式样的和尚们。   天下英杰汇聚于此,让数百位道修多到好似凡人夜游!   早在出发之前,严宫主再三确认诸多细节,还是很注重维护月火谷的形象。   小黑鸾魔气淡淡,处于稳妥安排它在客栈房间的结界里安睡一顿,不用随身带着。   其他人的穿着佩戴都被老爷子细细查过,确认既不逾越也不寒酸,连说话应答也提前过了话。   好在事情没有他们预想的那样复杂。   现场来了三十个仙门,大家也互相都不太认识,连打招呼都不太清楚辈分。   零零碎碎的小门小派自知是来陪衬的配菜,今年能混个前六十都算大吉大利,心态基本都很平稳。   而往届六大派的弟子来得很多,去哪里都大多是成群结队,很好辨认。   抱朴府,知白观,金烟涡,霸鲸楼,大无相寺,……   要说最出彩的,还得是缎红坊里的美貌女修。   无论修舞还是修乐,一眼便能望见她们身姿娉婷衣带飘飘,姹紫嫣红好似百花盛放。   一场宴会来得宾主尽欢,直到酒过三巡,缎红坊主秦簇华再度出面,对现场各位遥遥一礼。   “明日午时正刻便是群起争先的时候,想必诸位也都准备已久了。”   “在此,我秦某得蒙诸派长老看重,与大家宣读本届的彩头。”   “排名前十的各派,可得金烟涡《九华阵册》秘本一套,抱朴府《大乘丹书》秘籍一套,大无相寺开光宝珠手串各一。”   这些奖励已是市面难求的好东西,但在场的上百人都按捺着心情,等她公开宣布更大的甜头。   秦簇华看在眼里,仍是笑盈盈地曼声道:“而排名前五的各派,不仅可以获得以上这些,还能另得南海鲛脂一斛,天山冰玉一斗,夜鸩山琼花一朵。”   话音未落,现场已经有许多人沉不住气了。   ——什么?!居然连前五都有这样好的宝贝?!   今年真是出手阔绰,估计这难度比先前几届还要刁钻啊!   -2-   热闹议论里,三位宫主坐在一块儿,跟弟子们小声嘀咕。   “咱们争争气,”花听宵振作道:“争个前五,韧儿,这天山冰玉可是炼器的好材料!”   杜韧笑容有点僵:“您昨儿才跟我重在参与。”   “重在参与。”严宫主长声道:“你们三个保重健康,别跟我这徒儿似的,一不小心把功力给折了。”   纪开苦哈哈地笑了一声,看得眼馋。   他要是破境时福至心灵,便该是他明日去参加比试!   可惜,可惜了!   没等小范围议论平息,秦簇华展袖一拜,示意诸位静声。   “若能名列第三,我缎红坊亲赠天字双剑一对!”   上上下下都是喧嚣一片,很是欢腾。   天字灵器!!还是缎红坊出的珍品!!   好家伙,这次的九十号人岂不是要抢破了脑袋!   宫雾瞧的好奇,悄悄拉了下师父的袖子。   “从前元贤仙会难道没有彩头吗?怎么他们反应这么开心?”   “东家不一样,给的彩头各有风格。”涂栩心闲闲道:“我来的时候跟你严爹爹问过,好像上回知白观做东,就给了好些瓶灵丹妙药,结果得胜的人也不敢贸然吃了。”   “再往前,金烟涡是直接拿成斗黄金,那回确实是挥金如土,现在都常有外派友人会感慨牢骚几句。”   “但要说会做人,那还是缎红坊更来得周到全面。”他看向廷中秦簇华,露出赞赏神色:“这次她借花献佛,好几样都是同各派商议后的结果,偏偏能落得皆大欢喜。”   喧闹声里,秦簇华又道:“第二名可得仙界灵蟾一对,无论是炼药取酥,还是淬灵铸器,均是上上品。”   “至于这第一名……”她深吸一口气,清楚上下数百人已是等得迫不及待了:“由金烟涡亲赠福运大阵一度,诸般阵宝法具皆已齐备,明日便可以提前绘制于廷前,等头彩者得此助力!”   此话一出,没喝酒的弟子们都也跟着纷纷起身,欢呼到上头的地步。   一样一样的奖励彩头,如果写在书册上兴许只能引得人暗自感慨。   可她亲口报出来,这奖励便如同送到每个人眼前,显得格外唾手可得!   这么些个宝贝,谁看得不心动,谁不想拼尽全力博上一把!   不参与比试的大多数人今晚酒足饭饱,趁着这话题四顾交谈,聊得不亦乐乎。   而那九十位明日要亲身上阵的人神色不一,许多人觉得压力更重,隐隐表情不大好看。   ——若是只争个名头,那些小门小派的估计晃上一圈也就算了。   这一届元贤仙会连彩头都认真到如此地步,乃是数百年来最绝的一回。   别说第一名的太上福乙大阵,第二名能取到仙界活蟾一对,哪都是好些个门派做梦都求不来的宝贝!   当天夜里,许多楼台灯火不眠,似是商议战术到了深夜。   月火谷一行人仍睡在客栈里,晚上吃得有点太饱,还一块儿在缎红坊逛了半个小时花灯才打道回府。   严宫主予以嘱咐:“早点睡,休息好了比什么都好。”   花宫主心态很好:“孩儿们明天拿个前十!给你师父师伯们涨涨脸!”   涂栩心笑得不行:“叫你们几个少吃点!晚上记得泡个热水澡,我已经打赏好小二了!”   次日一早,缎红坊里大廷广开,三十队各派弟子按名册顺序站好。   旁的师尊弟子都站在外沿观礼处,还未参透今日的题目。   一经出列,身佩天阶灵器的弟子便很是显眼。   ——毕竟那可是会焕然发光的宝物!   大廷内外都有眼尖的人在边数边看,不住议论。   “抱朴府真是厉害啊……居然真有一个弟子带了天阶法器出来!”   “哎哎,金烟涡的人呢?”   “你是不是傻!金烟涡今年不来,靠那个阵直接换了个第六名!”   “嚯!快看,缎红坊的首席弟子也拿了个天阶法器!”   大伙儿七嘴八舌地从队伍最前头数过去,大半段队伍仅仅数出来四把。   然后就顿在了月火谷三人那里。   ——开玩笑吧?!   那三个人是谁啊??为什么有两个人都拿着天阶法器!!   不仅是场外人看见这桩稀罕事,场内队伍前后的弟子们也注意到了这超常情况。   他们一半心思悬在试题上,一半遥遥拴在宫雾和姬扬的法器上。   ——真是灵器?!哪个门派出手狠到这地步!   今年真是来了好些个厉害角色,了不得!!   元贤仙会一向保密严谨,来参会的人俱是画了灵契,不会把每一届的题目往外泄露。   不仅如此,每次换了东道主,出题方式也会随之改变,即使知道一两百年前的旧题目,于今也没有多大用处。   秦簇华立在正东处,以灵力加持的声音圆润明朗。   “先师有诲,苦修仙道乃是为了渡世救人。”   “法经曾记述诸天神佛临凡行道的种种事迹,想必各位也有所耳闻。”   “本座特意请出灵宝,让各派弟子一观这《群仙点缘谱》!”   她一抬手,有画轴自供案处腾飞而起徐徐展开,画面从半臂宽度不住舒展,最终到环绕半廷的地步。   画布好似长河流转,期间一幕一幕都是妙笔勾勒的历史旧事,人物情形均是神形兼备。   “此画谱里记载了诸多事迹,现在为大家呈现的,乃是《云钧从龙图》。”   “常有神仙化作凡身,助天命之人得承帝位,屡立盛举。”   “还请各位入此画中体验一二,各自凭着个人本事,如仙人点路般辅佐帝业!”   “秦宗主,”知白观的道尊朗声道:“云钧帝活了八十九岁,难不成你要这些弟子也进这画里苦熬九十年再出来?”   “是啊是啊……”   “这怎么判断呢?也没法争个高下啊。”   秦簇华微微一笑,早已有所准备。   “还请听我继续往下讲。”   她一挥袖,狭长画卷展出四幅图连在一起。   “前朝云钧帝一生经历四大劫,三十二小劫。”   “本座仅选了他这一世里最刻骨铭心的四大劫,供各位弟子一试。”   “其中原委,我这就一一道来。”   四幅图借墨色漾开勾连,画得很是连贯。   《柴屋夜烛》、《悬壶劫命》、《千军度生》、《斩情霸图》。   第一幅有幼儿苦读樵屋下,仙人执烛侃侃而谈,好似在刻画开蒙时刻。   “旧朝贵妃善妒阴狠,连连害死诸多皇嗣。”   “唯有宫女诞子于柴屋里,被嫔妃看护着一路小心掩藏在柴屋里,扮作小太监慢慢长大。”   “仙人当时化作太监秘密教授功课,传授道经诗学,让年幼皇子学有所成。”   “后来皇帝发觉膝下另有幼子,抱于膝间考问功课,更是惊喜连连,流泪赞叹。”   这便是《柴屋夜烛图》,度的是幼而失学之劫。   云衿羲自幼活在死亡阴影里,从小不敢悲哭一声,打记事起便穿惯了小太监的衣服。   他进不了上书房,也无法去私塾里读书,基础的认字写字都靠母亲教习。   可是有仙人在暗中悉心教习,让他能够不输于任何皇家子弟。   他读书极广,又很是善悟,后来第一次见生父时更是出口成章,一看便是能担大用的好孩子。   在那以后,云衿羲的命运一路扶摇直上,也连带着照拂了生母和养母的命运,让她们能安度晚年。   秦簇华绾袖一招,让案上灵册化作玉佩落在掌间。   “这玉佩仅需灵力一催,便可以反复读阅云钧四劫的具体内容。”   “在座弟子尚未登仙,所以都是三人结作一队,一起入这画册里亲历帝君四劫,助他渡此一生。”   “倘若是觉得提前办妥了事情,还可以念动符咒,让灵册自行推演后文。”   “提前渡劫成功,灵册会自行引渡各位进入第二劫,第三劫……最终四劫圆满,送君出画。”   有外派师尊高声提问。   “所以,每个队伍都是分开计时,看谁能最快帮这皇帝渡劫成功就算赢?”   “对。”   “三个弟子进入幻境里,扮成谁做什么都可以?”   “是。”秦簇华笑道:“如有过度离奇跳脱之举,灵册会无法推演后文,提前把三位弟子请出画外。”   “那如果某一劫没成功,还能掉头回去重新帮他吗?”   “不能,只有一次机会。”   几番问答里,花听宵已经听得很是明白。   “她的意思是,如果以正常速度陪这帝君历劫,就可以随时调整应变,直到事情办妥了再去下一劫。”   “但是……还有一种做法,就是快速把事情都处理完,然后直接让灵册加速推演。”   “如果真的提前办妥,加速就可以快速掠过无关事件,节省大量时间。”   “——哪个队渡劫时间最短,哪个队就赢了!”   “加速可不能回头。”严方疾皱眉摇头:“一味求快反而可能早早事败,被这画册提前扔出来。”   他看向远处的长长队伍,担忧更重。   “现在看来,确实没有太多危险,但从龙四劫……那可是当神仙才会领的差事。”   时辰一到,三十份灵册化作玉佩落到各队弟子的领头人手里,画卷一抹旧景,变作漩涡般的墨色缓缓荡开。   “一队一进,顺序自便。”秦簇华笑道:“总共时间限定在十五日内,如果超时我会亲自把你们带出来,不必担心会被扣在画里。”   她一扬手,已经有好几队弟子急不可耐地快速入画,生怕浪费一丁点时间。   也有好几队都找了个僻静地方在讨论策略,神色很是凝重。   他们提前打开灵册再度确认帝君的四劫具体内容,思考着最快也最稳的助力方法。   喧嚣声里,杜韧佩好长剑,确认了一遍随身带的药囊是否齐整。   宫雾望着那副墨色翻卷的古画,握紧玉佩往前行了一步。   “我们先进去看看,找准症结了再定策略。”   姬扬快速看过一遍灵册,轻声道:“我有个取险的念头。”   “你说,”杜韧有点紧张地搓着手:“是不是咱们直接把那个坏贵妃给剁了?”   “不,”姬扬略一侧头,望向宫雾:“我觉得第一劫,靠那个皇子自己苦学就可以过。”   “良师仅是锦上添花罢了。” 第41章   灵佩光芒一焕, 他们迈入画卷深处,凌空乘着法器飞临旧朝皇宫的上空。   真如秦簇华所言,这像是成仙得职以后再度下凡。   一旦有了使命, 幻境也有好几分真, 让人不敢怠慢。   宫雾三人隐蔽身形, 很快在云头找到小皇子云衿羲所住的柴房。   居高临下的视野可以清晰看见三宫六院的动向, 包括贵妃仆从如云的奢华, 老皇帝久留西宫的荒唐, 以及无人问津的渺小角落里, 谨慎小心的两位母亲,和那个不被知悉的孩子。   肃妃失宠已久,膝下无儿无女,在宫女意外得孕时第一时间把她隐秘保护起来,让风声没有半点走漏。   她们两人都是一朝宠幸后被弃置角落的可怜人, 只是因家境出身有了截然不同的改变。   云衿羲出生以后从未见过父亲, 但被两位母亲细细教导读书识字, 待人接物也很是得体。   三人在云头看了许久, 又对照了一遍灵册里实际的做法。   “陈老仙人用的是托梦教书,把四书五经乃至史论韬略都教了大半。”宫雾掂了掂随身带的碎银:“师兄的意思是,有些书留给他自己看就行, 我们不用花时间额外和他通讲?”   “溯舟的法子……冒险了些。”杜韧犹豫道:“虽然他两位娘亲都在悉心开蒙, 到底这孩子上不了学,几年里缺了很多课啊。”   言语里,姬扬按低云头,让视野变得更加细致。   他沉思许久, 念头已变得更加清晰。   “书经里的规矩,一定就能教出来吗?”他低缓道:“教这小孩宠辱皆忘, 教他帝王心术,无非是塞了许多要背的条框。”   “从未出过深宫见过外人,又从未得过权势驾驭臣仆,五六岁时悉数背会了这些又如何呢?”   到底是修了无情道。   常人见到孤儿寡母的这般情形,难免会动容怜悯,心生许多扶助帮援的念头。   如果仅仅是杜韧和宫雾一探画境,第一劫便会停留许久,因着同理心做全许多事。   姬扬无情,一眼便看穿事态,反而显得疏冷太过。   宫雾翻动灵册,隐约被说动了。   “师兄说的有道理。”她指腹停在其中一行,又问:“可如果我们就此略过,老皇帝与小皇子相认亲缘的时候,情况会不会变化?”   要知道,当时陈老仙人可是教习深刻,让小皇子更加谈吐不凡。   老皇帝一生只知道自己有两个贵妃生的孩子,一遇到云衿羲仅仅交谈几句便泪流不止,肯定也有惜才之意。   她这一提,杜韧反而也被撬动了念头。   “等等,老皇帝真是因为他的谈吐才学才哭的?”   杜韧自己说这话的时候。都感觉有一种对陈老仙人的不敬。   可一旦这个念头被种下,她便离谱的越发觉得有理。   “贵妃戕害皇嗣,只让后宫里自己生的两个皇子横行霸道,连旁人生的女儿都要一并害死。”   “老皇帝是在哭自己对她的纵容,还是哭自己的大业终于能有靠谱的孩子能传承?”   目睹云衿羲背书诵经的时候,老皇帝到底是在感慨他读过多少圣贤书,还是感激涕零上天给了他更好的选择?   话点到这里,这出格战术越发让人心动。   不用猜也能知道,其他仙门的弟子来到第一劫时必然万般小心,都要花费诸多时日去细细教学。   他们直接跳过这一劫,能省下多少时间!   “我做主,”宫雾果断道:“就按师兄的计策来。”   “我们直接把书给他埋在柴房旁边的空窍里,让他自己发现后苦读。”   “按这小孩隐忍勤恳的性格,必然不会放过这些好书,读不通也会悄悄去问母妃。”   “文劫自渡,命劫另助,咱们现在就去买书!”   他们易容后变作普通百姓模样,去书斋里慷慨买下数十册精订书经,然后趁着夜深人静时凿开柴房侧墙,用漆面露出小小的破绽,让这孩子能尽早发现。   临走之前,麻衣草鞋的小皇子还睡在狭小角落里,全然不知自己十几年后会荣登大宝,成为继位的天子。   催动灵佩之前,宫雾看向师兄师姐。   “咱们如果第一劫就失败了,最早一批被画卷轰出来的话……”   “我来扛着。”杜韧利落揽下黑锅:“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师父骂就骂了!”   “不会,”姬扬沉稳分析道:“三十门派同时参赛,一定有莽撞露相的弟子,早早就因撞破机缘被画册轰出来。”   “柳风,你放心去做。”   宫雾定了定神,用力点头。   她念动口诀,催动灵册加速演化。   口诀一起,他们在云头便清晰能看见日出日落加快数倍,年岁诸景均在一样样加速变化。   小皇子果真不久便找到了这些书,还自己挖了个暗洞更加仔细地把书册都裹好藏深,一有功夫便苦读冥思。   他这一劫度的平顺快速,仅靠自己的悟性便参透许多。   没有良师,没有益友,在身份曝光前云衿羲能说上话的仅有几个小太监。   这些书是他最好的伴侣,也在他惶然恐惧时牵引着前路。   再一眨眼,他们三人面前已是沙场军营,有千军万马奔赴战场,战旗迎风飘扬。   “这是悬壶济命的第二劫!”杜韧惊喜道:“过了!真是过了!!”   这都不算抄近道,算别人走路他们骑马,腾地就去了下一站!   姬扬早已猜到会是这般结果,仅点点头。   宫雾本看向了军营,此刻又开口道:“师兄,你是不是参考了以前?”   “师父不在的时候……好像你也进步的很快。”   杜韧若有所悟:“这帝君天生勤勉,悟性上佳,溯舟恐怕能代入他的视角,明白哪些劫难能自己渡去。”   说出此话时,她的眼里升起许多敬意。   许多弟子都羡慕过姬扬的天赋不凡,可他们没有多少人能在修道上做到姬扬这般地步。   无论寒暑,哪怕是过年时合宫上下都在欢庆放假,他也没有遗漏过一日的早课晚修。   其他人会请假,会在道坛听经时昏昏入睡。   可哪怕杜韧无意间看过去,也能目睹少年目光既清醒又锐利。   宫雾一拂手把老百姓的装束换了回去,又施加障眼法让巡逻的士兵们看不见他们。   “第二劫是什么?”   她记得有悬壶两个字,那必然是和生病了有关系。   杜韧快速翻动灵册,语气变得兴奋很多。   “这不是我们月火谷最擅长的吗!”   “让我看看……”她匆匆读完,总结道:“说是这帝君二十多岁御驾亲征,差点死在了外面。”   “他战术有方,武功了得,一直领着军阵大破敌军。”   “但是兵马追到沙漠深处,帝君害了急病,初时隐隐不快,后来还口呕鲜血,随军太医全都一筹莫展。”   她还未讲完故事,姬扬已经调回元神,皱眉道:“不好,他身边带了道师,还在附近设置了结界。”   宫雾一怔,快速道:“隐身咒进去了会被识破?”   “嗯,宫廷忌讳这些事,请的道师都是天权境前后的高手。”   “那就怪了,”宫雾思索道:“这样厉害的法师都没法解开病祟,想来并不是被下蛊巫毒的缘故。”   姬扬赞同颔首:“大漠的日头极其毒辣,皇帝恐怕是中了炎毒,身体受不住这里的风水。”   “那就是五行犯冲,越深入大漠越会更加难受。”   杜韧师姐说到这里,把灵册递给宫雾。   “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把他带回京中,用最熟悉的水土饮食照料些数日,不吃药也自然而然就好了。”   可现在……这怎么可能呢。   皇帝一心开疆扩土,对自己都狠得下心,再苦的药一口喝了继续连夜钻研敌阵,越拖越容易把自己熬到灯尽油枯的地步。   宫雾翻到对应一页,很快看完了陈老仙人的做法。   老仙人同样不能贸然点破天机,便隐蔽灵息变成当地打扮的土医生,先是巧寻缘分治好了类似症状的士兵,再一层层治到令太医也肯放心的地步,慢慢取得更高级的信任,最终才得以见到皇帝。   “民间话本不都说……一碰见这种事,外头有灵丹妙药都会即刻进贡去吗。”杜韧忧心忡忡地叹气:“没办法,这是打仗的要紧关头,突然来个神医要给皇帝治病,搞不好会被当成探子给捉去杀了。”   当仙人也不容易啊……做点好事还得巧立名目,不能让外人都起了疑心。   宫雾本来还在看灵册上下文里细节,突然抬起头来:“师姐你在说什么?”   “进贡?”杜韧不确定道:“你想试试?”   “不是,后面半句。”   “神医?被当成探子给杀了?”   宫雾抓住她道:“师姐,血热之病最该如何治?”   “当然是放血了,”杜韧笑道:“找准位置把躁血一放,比吃什么药都来得快——”   她说了一半,蓦然捂嘴。   “你,你该不会想——”   “我们去当刺客吧。”宫雾眸子里光芒炽热,笑意扬起:“哪个皇帝没碰见过刺客?”   合理吗,当然合理咯。   杜韧呆了一下:“太,太胡来了吧……”   那可是真龙天子,是皇帝啊!!   姬扬抬手掐诀,已经给自己换了一身夜行衣。   “师姐,你直说刺哪儿?”   他掌心一翻,连麒麟扇都变成尖利匕首,蒙面时俊色更添三分。   宫雾笑道:“带我一个!”   杜韧双手捂脸:“你们昙华宫啊!!一个个都是胆大包天惯了!!” 第42章   -1-   大廷内, 画卷分作三十个方格,各自被画下了不同门派的代表纹章。   灵册玉佩均是成对发放,其一为弟子们引路叙事, 其二交到各个师门手中, 让他们随时查看弟子们都到了哪里。   数百人的宽阔广场里, 各个仙门都凝聚成小团盯视灵册里的画面, 有心人还会唤无关弟子挡住旁光, 怕有其他人过来刺探情况。   但与之对应的是, 画卷里每个纹章下方均有四个小墨点。   墨点转绿, 便是正在渡劫过程中,尚无其他异况。   如果转金,则代表此劫已渡。   最要命的便是转红,则代表此劫失败,三位弟子即将被传送出画, 与后续再无缘分。   大队弟子刚传进去没多久, 众人就眼尖地瞧见有个格子里亮起红点, 议论声倏然响起。   “谁啊?这么快?!”   “才刚开始啊!咋回事!”   花听宵年轻气盛, 很是沉不住气地双手许愿:“不要是我们,不要是我们……”   “不是我们。”涂栩心敲了敲他:“你看,是兽王山的弟子。”   三个弟子被逆向漩涡喷出画中, 很是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们的师父脸色发青地过去接人, 当众怒斥道:“怎么回事!这才进去多大会儿!”   “师弟闯进贵妃宫里,叫人给发现了。”为首的弟子委屈道:“我们哪知道皇宫里还藏着这么多道师啊!居然防的这么严!”   “你是不是傻,皇帝都养了观星看相的那些入小硕Q群巴14吧以流酒63,每日更新看文看视频人,贵妃宫里怎么可能没有结界!”   “都是三弟的错!”   “别丢人了!”那师父拽着人就往回走:“比试什么, 回去回去!”   陆陆续续的,几乎所有格子的第一颗墨点都转变绿色, 代表他们在不同的平行世界里同时设法为这帝君渡劫。   画内画外时间很不相同,可所有人都立刻看见这画卷角落突然现出一抹金色!   金色!那不是意味着,第一劫就已经过了?!   这才刚刚开始,怎么可能?!   画轴上许多墨点都在隐隐变化,有的流露红光,有的绿光渐深。   可那一抹金光实在太过明显,让所有场外看客都注视着金点上的月火纹章。   “这是——”   “他们居然已经开始第二劫了?!”   “换算时间也才半个时辰,谁能在半个时辰里教完全部的四书五经——难不成是把书强塞进人家脑子里了!”   议论声太过明显,许多人开始不加掩饰地看向月火谷所在的位置。   涂栩心被看得后背发毛,拿灵册掩住视野,同两位师哥交换了一下表情。   “这三崽子……胆子是真大啊。”   严方疾连连夸赞:“好魄力!好胆识!兵行险着正是如此!”   哪怕他们公开往外讲,这三个孩子是直接跳过第一劫,让那个小皇子自行读书,估计其他仙门的人也是敢怒不敢学!   花听宵在旁边凑着看了许久,那袖子挡住脸不让附近的人盯自己的脸,细声低问道:“这么乱来,他们不怕被画册轰出去?”   “轰就轰呗,”涂栩心直乐:“要脸皮干啥。”   两位师哥齐齐盯他。   “我错了,我错了……”   与此同时,大漠弯月之下,三位蒙面人在调整刺杀武器。   从一击毙命的尖刀长剑,逐渐改成更能造成简单外伤的长刺。   “大椎穴,肺俞穴,还有这里……”杜韧医术最高,临行前照着宫雾的后背比划:“等会闯进去就戳这几个地方,戳深了也不要紧,知道吧?”   “不过,”她临时摘了罩脸黑布,喘了口气道:“这种放血之术,太医们难道不知道吗?”   “那也要看情况。”姬扬望向灯火通明的军营:“这样的紧要关头,宁可做庸医,也不要冒进犯上。”   一旦被诬陷是有意犯上,那可是诛九族的罪。   比起会治病,似乎会做官在此刻更重要。   “可惜了了。”杜韧拉上面罩,转身看向宫雾:“小雾,最后确认一次战术。”   “我和师兄先冲进去惊起军兵,你潜进内室给他放血,口哨一响立刻撤退。”   “走!”   他们三人即便不动灵气,这些年也修得身法出众,绕开眼哨潜进军营时还算顺利。   直到这个时候,宫雾的身法过人才显出能耐来。   她当初得了这个好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跟小豹子胡闹上。   灵敏迅捷如六眼花豹都无法扑咬到她的手指,换成肉体凡胎的士兵,在宫雾眼里便像极了慢吞吞的乌龟。   她甚至能擦过他们的后背轻易过墙,对每个人的余光范围都了如指掌。   比猫更悄无声息,比豹更加行动迅疾。   一眨眼的功夫,她径直穿过大半军营,遥遥立在仙师设下的结界之外。   少女缓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望了一眼。   诶,师兄师姐呢。   姬扬虽同样步履轻快,但有意放慢速度保护不善前行的杜韧。   等他们相继站在结界外,对视一眼齐齐把灵息内收到几乎没有的地步,不去惊动三个帐篷之外的道师。   姬扬示意她们噤声,凭开阳境的过人能力察觉符咒灵纹,辨认几息后才再度开口。   “帝君军帐里贴着灵符,如果有妖孽道修在里面动用灵力会遭引天雷。”   “你们务必小心。”   杜韧一路大气都不敢喘,看见宫雾时满脸羡慕。   “你好轻快啊,像是风一掠就到这儿了!”   “这样,我先刺,你补刀,”宫雾立刻有了主意:“要不再放点火?”   姬扬快速点头:“我守在前帐看情况放火,分头行动。”   三人跃下帐篷,即刻分开。   宫雾如今是第一次感受到身法如电的好处,竟直接从正门晃了进去。   两个守门的士兵均是走着神,连袖角晃起一阵微风都没察觉。   她脚步流畅地掠过侍女宫人,如同水中游鱼般蹁跹而过。   人们朝向不同,此刻都困得暗暗打着哈欠。   宫雾从他们的目光死角里轻松而过,此刻连半分紧张感都没有。   太慢了。凡人的世界……对她来说已经太慢了。   如果是嬉闹的宫花橘,勉强还能咬一口她的指尖。   可这些毫无修为的侍女太监,居然连她的残影都看不见。   少女隐隐有几分骄傲。   早几年我还笨笨的,现在真是不一样了!   年轻帝君并未安寝,而是立在沙盘前细细思索,手中还握着一枚战符。   宫雾先瞧了他一眼,确认他没有察觉到外人晃了进来,悄悄掀开侧帐门把杜韧放了进来。   杜韧做惯了医女,如今第一次当刺客心里暗暗叹气。   哪有这样做好事还得偷偷摸摸做的!   宫雾示意她藏在帷帐深处,双手各执利器幽然而去,在绝对的速度前毫无半分惧意。   ——就像常人从不会担心自己会比乌龟走得更慢。   杜韧在角落里看得很是震惊,不住为她打气。   她这身形几乎看不清步子,如同轻纱一样就晃了过去。   宫师妹现在果真是青云直上,厉害的不得了啊!!   对对对,靠近他,放完血咱们就跑!!   云衿羲忍着病痛在继续看着战场局势,手执棋子久久未落。   他被这毒辣日头晒得白天无法出帐,胸闷作呕到无法进食。   再这样下去……会耽误大事。   男人虽然双眼看着沙盘,其实已被胸口隐痛阻滞弄得走神许久,皱着眉头暗自发躁。   太医院尽是些废物!   一碗一碗汤药喝下去,半点用都没有!!   还未在心里骂完,云衿羲直觉喉间一凉,已是被身后人勒住要害。   “别动。”   那声音轻短,竟像是个年少姑娘。   云衿羲眉眸一厉,冷声道:“好大胆的刺——嘶!”   宫雾哪管他要说什么,右手拿放血粗针快速打眼,按着穴道从耳后扎到颈后,眼见着有黑红血液汩汩流出,来得很快。   “后背!”杜韧躲在帷帐里急急道:“一定记得后背!”   宫雾动作快到让云衿羲都来不及回头,左手长匕一划而下把他的寝衣从中劈开,对准皮□□位力求扎得准确到位。   师姐第一次看到男人的后背,双手捂着眼睛道:“噫,好白哦。”   梅花针扎穴又狠又快,在常人手里大致需要摸索穴道半炷香的时间,对宫雾而言不过一拂袖罢了。   她像是刚劈开皇帝的寝衣就已经搞定,双手一撂任由皇帝傻在原地,拽着杜韧就跑。   “撤!”   恰在此时,前帐的马厩里传来小股火势,立刻引来兵卒们冲去倒水。   “走水了!”   “快点快点!扑沙子啊!!”   云衿羲怒声而起:“放肆!!”   守殿太监如梦初醒,这才纷纷冲了过来。   “陛下!?”   “有刺客你们没看见!”帝君耳后脖颈背上到处都在冒血,一摸手全是红到吓人的血印子:“还愣着干什么!!”   “抓刺客——”   “有刺客啊,太医,太医!!”   帐中偏窗大开,哪里还能寻见刺客的影子。   云衿羲已经是以最快的速度厉声叫人,再回忆方才被匕首抵喉的感觉还历历在目。   他简直像是做了个梦。   怎么可能这么快?如果真的是这般身手的刺客,为什么不要了他的命?   太监们也是傻了半天才缓过来,见帝君浑身是血都被吓得慌了神,声音尖利地不住催太医快快过来。   很快有五六位太医披着外衣很是慌张地赶过来,一见皇帝连头上都淌着血,也是吓得不住磕头。   “先止血。”皇帝面无表情道:“再磕头都拖出去杀了。”   有胆大的终于敢起身过去,在皇帝身后检查他的伤势。   ……真是奇怪。   刺客哪里有用针不用刀的?   而且为了杀皇上,连衣服都从后面劈开了,倒是没有见到外翻的皮肉伤?   老太医颤颤巍巍地拿白纱布压按着出血的位置,越查越觉得熟悉。   这几个位置,不正是该用来放血的地方吗?!   -2-   但凡是熟悉药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血孔的大小都是梅花针所为。   不仅如此,每个穴位都是连扎数针,放血放得又狠又准,绝不是他们这些畏惧圣上的太医能下的手。   老太医越看越觉得心惊胆战,偏偏云衿羲冷声发问:“伤势如何?”   “取药粉,取药粉!”老太医颤声道:“快快拿东西来!”   但说到快快两个字时,他在皇帝身后对弟子不住摇头,意思是越慢越好。   此刻再不多放点血,之后可就更没机会了。   他主意一定,哪里敢跟皇帝说这些都是早该放血的地方,索性就这么将错就错下去。   陛下的炎热之症如果是治不好,顶多掉了他和徒弟们的脑袋。   可在大是大非上出了错,陛下说不定会杀了他们满门老小!   与此同时,月火谷三人相继赶回碰面地点,数次确认身后有没有追兵尾随。   没有,军营里乱哄哄的,但确实没有人能察觉到他们三个的踪迹。   杜韧被宫雾一拽,自己还没晃明白就左拐右拐地出了军营,好几次明明是跟那守夜士兵擦肩而过,那人就跟瞎了一样看不见她。   等缓过神来,大师姐双手许愿,很是虔诚。   “拜托这皇帝慢点好,晚些结疤多多流血。”   宫雾借着师哥掌中的灵火查验针的血迹。   “扎得确实深,刚才便瞧着流了好些。”   这些毒血一放,既能通经脉畅肺腑,也能给这皇帝开些灵光,让脑子转得更快些。   她见师姐拜得虔诚,自己也跟着拜了拜。   杜韧看得好笑,噗嗤道:“你刚才把皇上的衣服都给扒了,也真是悍勇。”   宫雾小声道:“我这不是怕隔着衣服找不准位置……”   姬扬长眉一敛:“什么?”   “昂,就是,”宫雾这才想起来分寸,慌乱比划道:“仅仅是破开了后背!别的都没看见!”   “可白了,”杜韧看热闹不嫌事大:“又直又白!”   宫雾被师兄盯得更加心虚,脑子一热辩解道:“那也没师兄好看!”   杜韧一激灵:“你瞧见过你师兄的背?”   姬扬同样面露好奇,淡淡瞥了过来。   她……她不小心看到过一次师兄在蝶花湖沐浴的侧影。   宫雾伸手掩唇,把话都咽了下去。   就在去年,她去蝶花湖旁采药,误打误撞看见练功后沐浴的师兄。   玉脊窄腰,墨发如缎,还有浅浅的腰窝。   她第一次知道人的侧影也能这样好看。   杜韧本来只是逗她一句,没想到小丫头脸都红了,乐不可支。   “好了好了,是师姐嘴不饶人。”   “那咱们再冒险一次,这就快进了?”   宫雾觉得脸上发烫,不敢看师哥的眼睛,匆匆点了点头。   她年满十七,早就知道男女大防的规矩。   更何况——师兄是无情道修,她怎么敢肖想人家后背好不好看,有没有腰窝!   不许想了,忘掉忘掉!   姬扬收回眼神,眉梢漾着浅淡笑意。   “师妹夸我一句好看,我也就收下了。”   他把灵册变回玉佩模样,递到宫雾手中。   “来。”   宫雾猝不及防被他的指尖一碰,低着头轻嗯一声,更不敢看他。   “怎么了?”姬扬低声道:“还在担心帝君的事?”   宫雾默默暗想,师兄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她今天兴许是太阳晒得太多,在大漠里跟皇帝一样昏了脑袋。   可刚一抬头,小姑娘又望见那俊美出尘的侧颜。   心里紧跟着怦怦跳两下。   真好看。   比那皇帝好看好几倍!   灵咒一催,日月变幻,连带战事变化也不断加快,像是万般世事皆如白驹过隙。   浊血放尽之后,皇帝果真早早病愈如初,带着军马杀得几进几出,很是振奋军心。   天子尚且英武如此,士卒何以苟且在后!   这一次御驾亲征打得极为漂亮,直接把疆土都扩大许多,直接镇得西北不敢再犯,连连递出降书,以骏马黄金相求议和。   悬壶劫命,就此渡通!   画卷之外,知白观的道修们正聚在一处,聚精会神地看自家弟子是如何通关。   他们的弟子扮作宫女混入宫闱深处,白天不断熟悉深宫各处的作息往来,夜晚设法给小皇子托去夜梦,给他细细地讲了许多明世大道。   道修们看得很是满意。   这课讲得真有几分帝王之师那意思,简明扼要精心编排,好,很好!   等了许久这一劫才被完满度完,小皇子学得内容甚至远超那陈仙人教习的粗浅书册。   知白观三弟子转进第二劫里,再度谋划新身份的背景来路,一并想办法伪装着混入军营。   还没等他们按各自新身份混进军营里,场外又传来惊呼声。   “月火谷!月火谷了不得了!”   “又是他们?有完没完了!”   知白观老道修埋头看灵册里的实时动向,听见喧闹声时很是不耐。   “知道他们第一劫过得快,急什么?还要四处同人嘚瑟一遍才肯满意?”   “就不怕那几个鲁莽的急于求成,连第三劫的影子都没瞧见便被画卷扔了出来!”   “不是,师尊……”   老道修把灵册交给旁人继续看,吹胡子道:“又怎么了?”   “月火谷……”弟子咬着手都没法控制表情:“月火谷已经进第三劫了!”   偌大画卷上,月火纹章下连亮两金,第三点已经变成了绿色。   唯独只有他们这一派像是风驰电掣般就渡劫完毕,快到两盏茶都没喝完。   别说知白观,其他二十多个门派更是上下轰动。   我们自己人还卡在第一关里没想好对策呢,你们已经狂飙到第三劫去了??   怎么着你们的弟子已经成仙了不成??   除此之外,更多人也在震动于另一件事。   ——月火谷是哪儿来的?南边北边?真有这么厉害吗??   如果这么厉害,怎么从前压根没听说过啊!!   当事四人佯装在看灵册,遇到过来搭话攀谈的人也强笑几声。   花听宵压着声音道:“早知道我就叮嘱他们,不要太张扬,拿个第五就行!!”   涂栩心也有点紧张:“师哥,这已经是第十几个来跟咱们搭讪的了,回头不会出事吧。”   严方疾不以为然:“都把胸膛挺起来!咱们行得正坐得端!干嘛这么小心翼翼的!”   这时候大宫主再说话,颇有几分风轻云淡的炫耀。   “无敌怎么了?不允许咱们的弟子出手无敌吗。”   “拿第一就拿第一,那可是我闺女,就是这么厉害。”   花听宵强灌了一杯茶,陷入沉思之中。   能把救人搞得跟杀人一样,昙华宫到底是怎么教的……   第一劫和第二劫的计策,即便是他提前透露给其他几派,人家估计也以为是在胡闹!   涂栩心在乐呵呵吃糕饼,被师哥拿胳膊戳了一下。   “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涂栩心实话实说:“这要是拿了前三名,奖品该怎么分。”   “万一真把第一名拿下来,咱们送雾雾坐享那福运大阵,会不会太打眼了一点?”   “你也让人省点心吧!!”   一听见福运大阵,纪开屁颠屁颠凑过来。   “寂清师尊,万一承您吉言真成了,雾雾开珍奇秘境时能不能带上我一个?”   “我这辈子没啥出息,能见一回珍奇也值了!!”   花听宵本来还在指指点点试图让师弟稳重点,强行改了口风:“那,那也带我一个,好东西太多了我随手帮你们端着点。”   涂栩心捧着脸已经开始畅想了。   “真好啊——真好!”   幻卷之内,宫雾手捧灵册,看着面前的场景隐隐有些头疼。   “怎么又是军营!!”   “云钧帝的一辈子,那就是戎马一生,南征北战。”杜韧闲闲道:“他父皇在位时兵力太弱,丢了不少城池不说,还被另外两国压着做小,可憋屈了。”   “要不然天上神仙也不会派陈老下市临凡,助他一并山河,成就霸业啊。”   眼前第三幅图,名唤《千军度生》。   这一场战役极其惨烈,史称循水之战。   三军厮杀于中原地界要争下最紧要的一块腹地,为此都出动了十余万的兵马。   而这时候御驾亲征的皇帝,已经时年四十岁了。   他人生的四大劫,有两劫都在战场之上,是在搏命换江山。   三国各有武将,也各有骁勇善战的弓手剑客,能在这其中留个全尸都很是不易。   能在千军万马之中破敌而出,真得有几分杀神的狠本事。   此时此刻,他们三人站在山丘之上,遥遥能望见江河草野处的三分天下。   云国,燕国,赵国,此刻都已陆续部署于此,再过十几日战事便会一触即发。   宫雾有些沧桑:“当神仙要操心的事儿真多啊。”   “那你是没碰见求子心切的,”杜韧跟着叹气:“不对,第四劫咱们好像还要管皇上跟谁生孩子。”   碰到这么麻烦的事情,能不能熬过去都是个问题。   他们得保住这皇帝的脑袋,设法让他能在三军混战里拼到最后,不被哪里来的冷箭一发射中要害。   ……这确实有点难。   宫雾看着尚未开始的战场都觉得头大,转身道:“那位仙尊前辈是怎么做的?”   “跟上一劫差不多。”杜韧道:“他设法混成了亲近猛将,一路护驾了几十年,到今年算是最后一着,打赢了就功德圆满,再也不用管皇上打仗的事儿了。”   故事转到民间,则是另外一个版本。   说是云钧帝麾下巧得医将,在大漠深处与他结为忘年之交。   那医将文能诊脉除奇毒,武能上马定乾坤,青史留名好不威风!   姬扬示意她们先在这看灵册,自己飘然而去勘察情况,把三大军营内外都熟悉了个遍。   接着这段时间,宫雾把灵册后半篇全看完了,有些讶然。   “嚯,最后一劫居然是桃花劫,这帝君居然看上了贤臣的发妻!”   “我也想去瞧那段热闹,听说那芙蕖夫人可美了,”杜韧悄咪咪地跟她八卦,又觉得可惜:“但是咱眼前这个也太难了,搞不好就只能止步于此。”   说话功夫里,姬扬已拂袖过来,神色微凝。   宫雾察觉不对劲,上前过去迎他。   “师兄?”   “如果我没猜错,”青年低声道:“这劫欲求最稳,便是陈老的法子。”   “但欲求最速,可能就只有一个选择……”   宫雾有所察觉,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而青年的后半句话,和她想的一模一样。   “杀了两国帅将,取而代之。”   -3-   三国厮杀,如何能保证其中一国的元帅性命无虞?   ——那只能让其他两国拼命相争,留出空隙来供他渔翁得利。   姬扬去三处军营里各自晃了一圈,确认云国的道师设防严密,也给这帝君早早设下诸多屏障。   他们为了这灵册稳定不排斥,不能让云国皇帝察觉到自己在被隐秘力量庇护扶持。   但是,其他两国就不在规则范围里了。   “从规矩来看,我们不光要让云钧帝赢了这场大战,还得让他感觉是凭自己赢的。”   宫雾啃了口野梨,指腹划过灵册的一行文字。   “咱们如果是点一把邪火把其他两军统统烧死了,云钧帝也会察觉到事情有异,画卷便可能把咱们都吐出去。”   要放水,还得有诚意的放水。   “那便只能依照你师兄的意思了。”杜韧凝神道:“我还可以悄悄在他们饮水吃食里下药,但不能下得太明显。”   不然云国士兵杀将出去,瞧见其他两国都已经被药的东倒西歪,绝对会传出什么诡异谣言。   姬扬正欲定策,一眼看见宫雾面露难色,问道:“小雾在担心什么?”   宫雾摇一摇头。   “是我多了些慈悲,不忍心杀人。”   她修得轮回道后,数生数死多次,自己渐渐也能看惯生死。   可让她救人容易,让她杀人……还是有些不忍心。   燕赵两国本是宫雾出生前几百年的存在,是史书里不轻不重的几行字。   旧朝风雨,因她多出许多血迹,她还是会犹豫。   杜韧反而很是爽快。   “那你帮我们望风,我去杀。”   宫雾怔了下:“师姐?”   “多大点事。”杜韧利落道:“你年纪小没经历过,我明白。”   姬扬原本已准备动手,听她如实以告,许久不语。   杜韧又道:“咱们连过两关,时间比旁人充裕数倍,要不再慢慢想想,兴许有别的法子?”   她想到那几个云国道师的存在,心存侥幸道:“那么厉害的道修给帝君重重设防,说不定帝君早就能避开刀剑,安稳无恙了呢?”   宫雾愧疚道:“我不该犹豫这些。”   “还有办法。”姬扬忽然道:“你慢慢吃完这个梨子,我们不着急。”   宫雾一时怔住:“真的吗?”   姬扬给她擦净另一只野梨,放在她的手边。   “我们去织梦。”   用幻梦引诱燕赵两军拼命厮杀,各行其是。   而不是勉强她混入军营深处,一刀一刀亲手一路杀掉陌生面孔的那些人。   杜韧一听见织梦两字,露出忧虑神色。   “织梦这事……太难了,我好像帮不到你们。”   像她这样境界的弟子,能凭修为抵挡住旁人的幻梦迷惑都很是不易,不敢幻想这样高深的道术。   她翻开药囊查验半刻,不确定道:“但我可以配些助眠深睡的香粉,让你们的梦侵入更快些。”   织梦,最次也要瑶光境弟子才能达成。   但能做到,不代表能做好。   做出幻梦已是不易,还要编织出如此许多梦散布两军,不知道要消耗多少灵力。   姬扬和宫雾虽然都已步入开阳境界,但到底都流落师门外许久,没有来得及修炼更进一步的心法内功。   严格来说,杀人比织梦要简单太多。   宫雾自觉误事,已是连连道歉。   “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就按原策来吧。”   姬扬望向她,此刻才露出淡笑。   “你杀了不想杀的人,便会浑然不觉地沾染魔气,一点点一步步地被引诱去更深处。”   “我是你师兄,该有基本的分寸。”   “溯舟说得对,就这么办吧。”杜韧捧了小药炉出来:“咱们这就开始!”   姬扬寻了处僻静地方坐下,唤宫雾坐在自己身后。   “我先自行运功结印,柳风来看顾我的心神。”   “如果灵气不够……还得委屈师妹分我些许。”   “那是自然!”宫雾内疚道:“我的灵力都给你都是应该的。”   姬扬不再驳她,已开始凝神运功。   他双手结出多重法印,催动灵力循法而出,变幻成荧光般的数个梦境。   这些梦境好似蒲公英的细细绒丁,在一点点的发出光芒。   每一个梦都需要注入充沛灵念,如同片刻里写下数个真实细腻的记忆。   所有的幻梦都在把赵燕两国牵连在一起。   让一国敌将梦见自己直取另一国国君的首级,让一国士兵梦见自己一箭把敌军将帅射下战马。   在梦里书写春闺愁怨,写醉酒后如同神助,写许多的妄念与赌欲。   他本是无情人,编织这些时却好像信手拈来,早已看惯。   从晌午至黄昏,从黄昏至深夜,姬扬静静打坐了近六个时辰,宫雾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后,时刻照看着他的心神。   凡有瘴气魔雾试探着靠近,都会被她一并驱散,不容触碰半分。   她护着他的那颗清明道心,绝不肯让半点尘埃落上去。   星河乍显,光华点亮了半幕沉夜。   寂静里,姬扬身侧已有成百上千的无数幻梦,如萤火般围绕在他们身侧。   “小雾。”他轻唤了一声。   “我在。”   “委屈你借我几成灵力。”姬扬疲倦道:“还有小半,我想稳妥一些。”   无数幻梦倾洒而下,会笼罩在两军中帐大营各处。   他仅仅一眼便记得所有军部的分布位置,更是因此制作的详略得当,全都有所对应。   宫雾毫不犹豫地双手结印,而后把掌心按在他的后背上,极为慷慨的让奔腾灵海流淌而去。   自那一刹起,他们灵识相通。   如同江海相会,如同霜雪交缠。   她蓦然抬眸,灵力奔流间被他温柔引导,然后融纳并吞更深。   经筋脉,过肺腑,度周天,环行酣畅。   最终变成一个又一个梦,环绕在他们的鬓侧发间。   是年少恣意的幻想,是娇妻红妆的痴缠,是功名得望,是美酒醉意。   让人无心恋战,让人恍然如醉。   便是自梦里醒了,也未必再肯决心恋战。   她的灵识被席卷更深,如同被他牵引裹挟着带去更远处。   以至于不自觉间呼吸急促,几乎要被这些幻梦一并卷走。   师兄,你真的是无情道吗?   怎么你会这么通晓这些……人间的心欲?   “换气。”姬扬垂眸轻声道:“小雾,你呼吸乱了。”   她耳朵尖发红,强提起精神理顺呼吸。   可神念紧接着就被对方江流般的浩然灵气席卷而走。   像在漩涡里打转,像被拥抱到胸膛最深处。   明明师兄只借走了她的三分灵息,却像是把她整个人都抱进幻梦里,脸颊也再度烫得不像话。   “师兄……”宫雾窘迫道:“你怎么,这么擅长织罗这些念头。”   她并没有看见太露骨的画面,甚至连皮肉都没瞧见什么。   可偏偏被席卷的心神不宁,无法清净。   姬扬仍垂着眼,任由萤火般的无数梦境在身侧绽开。   他轻笑一声,似在自嘲。   “心魔罢了。” 第43章   子时三刻, 军士们相继入梦。   高高山崖上,姬扬抬扇挥起长风,让轻絮般盈盈发光的千百梦境飞向两营。   云国浑然不觉, 燕国和赵国已相继被醉人梦境笼罩渗透, 上至君将下至兵卒都无一逃脱。   野心, 杀意, 戾气, 莽撞, 许多性格里的危险一隅被加深更多, 成为来日战场失智的无声支撑。   青年的扇子带着炽热温度,把这些梦境也一同加热到真挚滚烫的地步。   梦里有人一将功成封侯爵,有人在滚烫热血里独自逃窜谋得生路。   便如同一张蛛网隐隐罩在要害处,不动声色地等他们全都一股脑扑上来。   杜韧同一时间炼制好了大瓶药粉,站在顺风处拔除药堵, 让淡紫色粉末一同散去。   同样一瓶药粉, 散去云国便是安神助眠的好药, 散去燕赵便是蛊惑人心的毒。   宫雾被长风吹得衣袖飞扬, 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   她原本没有想过,做神仙会是什么滋味。   似乎也是无数宿命里的一轮,是阴晴圆缺里的一律。   翌日, 战事提前爆发, 燕赵两国均是一改从前定策,不管不顾地发起冲势。   从将领到兵士都流露出几分狂热,死盯着对阵拼命杀去。   不出意外,云国谋而后定, 趁着他们两方杀得理智全无才从容入阵,沉稳夺走最后的胜利。   只看前半段, 便能知道这是稳了。   口诀一催玉佩加速演化,他们不仅快速看到长达十几日的战势变化,还看到云国一统天下后这片土地的变化。   战场退还作耕田模样,有村舍陆陆续续地修建在此,也有小溪汩汩流来。   横尸遍野的荒地变作安居乐业的太平村落,又遇到山贼劫掠,又遇到官府清缴,看起来好像是沧海桑田间的变幻,其实前后不过十年。   转眼他们面前的景色再度拖曳到熟悉的京城,代表第四劫的第四个墨点倏然转绿。   “是桃花劫——”杜韧难以置信:“我们前三关都成功过了?我们进第四劫了?”   而且以他们的速度,大概率就是最快的队伍,天啊!!   她都不敢幻想缎红坊那位秦宗主亲口许诺的许多好处,什么秘籍,什么仙蟾,还有绝无仅有的福运大阵。   真是跟着雾雾有福气啊!!这感觉实在太好了!!   宫雾本来对桃花劫什么的没太多感觉,她心思单纯又情窦未开,瞥见帝王隐秘情史也并不在意。   但昨日仅仅是借了些灵力给师哥,好像让人变得乱糟糟的。   小姑娘低头翻完灵册,把它递给杜韧。   “咱们……好像要棒打鸳鸯?”   杜韧早就看过数遍,把书册又递给姬扬。   “叫你无情道修的师哥拿主意。”   云衿羲的最后一劫,来自贤臣的妻子。   他这辈子仅渡过这一场情劫,就差一点溃不成军。   千不该,万不该,他爱上了最器重的臣子身旁发妻。   云衿羲的童年是柴房窄窄的半角天,哪怕在院子里玩耍片刻都会被母亲惶恐叱骂,免不了被竹枝抽的双手都是血痕。   可他知道,母亲不是在害他,是怕他早早死去。   父皇专宠贵妃,哪怕明知她暗中作恶无数,也舍不得重重发落。   后来命运轮转,他跻身人皇之列,兼并四方国土做了最意气风发的皇帝,但始终对枕边人抱有戒心。   他这一辈子,绝不会对任何妃嫔动情。   逢初一十五必宿在皇后宫内,任何后宫晋升也全都遵循时日规矩,绝不动情。   没有宠妃,没有宠后,所有女人都与他分寸小心,绝无动心起念的亲近。   后宫因着这荒谬的绝对公平,人人都雨露均沾,反而和平得一团和气。   有许多女子流露出争宠的念头,凡是献媚便被遣送去看守妃陵,最终痛悔不该泪泣连连。   几十年里,能留下来的都是断了情念的无心人。   哪怕与他生育众多,也不可能多见一面。   这样离奇的自我克制了几十年,最终一夕被彻底击溃。   在私访臣子府邸时,皇帝误见一面芙蕖夫人,然后坠入情网深处,茶饭不思。   他想得发狂,千方百计想再见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他求而不得,他做贼心虚,他就想让她只对着自己笑,只为自己哭。   “所以……老仙人的做法是……”姬扬读到后半段,看得哑然:“居然是跑去求了生孕的灵药,悄悄治好了这芙蕖夫人的不治之症。”   芙蕖夫人浑然不知自己被帝君爱慕,与结发夫君情深睦久。   她年近三十尚未生育,稍稍有些着急,后来终于抱得龙凤胎,让夫君也喜不自胜,还特意去皇帝那讨了两天休沐恩假。   从她身怀有孕,到最终产下儿女,这皇帝才渐渐心死,情丝斩断。   “这种药,不太好配啊。”杜韧嘶了一声,纠结道:“每个人的寒热体质不同,就算要对症下药也都要调理许久。”   “再一个,那陈老仙人取来的灵药大抵是用珍贵物事炼成的,我们手头找不到这些原料。”   “这样,”宫雾快速道:“师姐,你先扮作郎中,我们两扮成你的药童,咱们进丞相府里看一回情况。”   “你也刚好跟她悬丝诊脉查探一番,万一有别的暗疾呢?”   事不宜迟,他们即刻改换装扮,又使了些银子让京城里几个有名的茶楼都走漏风声,说是外州的名医游历至此,乃是妇科圣手,而且还会悬丝诊脉这般的绝活。   很快,‘名医’下榻的酒楼里立刻有各路人过来请他们上门瞧病。   有些妇人直接出面求诊,杜韧便很是快速地顺带帮忙看了,哪怕她们仅是史书里未被记录的一笔幻影。   等得日头西斜了,丞相府里的丫鬟才秘密打扮好,混进人群里托他们进府一瞧。   宫雾扮成小药童走在队伍后面,冷不丁被塞了锭银子。   “还请三位守好本分,不该说的……对外什么都不要讲。”   杜韧一捋胡子,声若洪钟:“老朽行医多年,自然知道分寸。”   芙蕖夫人藏在幕帘深处,仅仅在右手腕处绑了红丝,供杜韧切脉诊治。   丞相在旁边颇有些坐不住,一颗心都系在夫人身上。   杜韧细细诊了许久,如实道:“夫人是否年幼时坠入湖水里,后来渐渐就有了夜半心悸的毛病。”   芙蕖夫人惊声道:“大夫连这都能觉察出来?果真是神了!”   杜韧把病因讲了大半,拿笔写了数张药方,吩咐她静养便好,心宽之后自然能解。   丞相面露喜色,亲自把他们三人送出府外,还打赏了好些银两。   杜韧随手把银元宝都递给宫雾,小姑娘揣在怀里有些抱不动,又觉得像在做梦。   等她们从这场梦里出来,会不会这些银子都变成一缕烟飘散了?   三人回到客栈之后,反手布上屏障杜绝旁人窥探,变回各自原本模样。   “师姐,实际情况是怎么样?”   “按我的方子,最快也要调理三个月。”杜韧趴在桌上,肚子咕咕了一声:“怎么办,咱们没这么多时间啊。”   “那就得找别的法子让这帝君死心。”   宫雾碰到没参与过的事情,此刻有心帮扶也使不上劲,同她一起趴在桌边苦思冥想。   想了没多久,念头就跳到晚上吃些什么,以及要不要涮个羊肉锅子。   等等!先帮皇帝渡劫要紧!出画再吃!!   “师兄,你是怎么想的?”   姬扬把玉佩推了回去,略表遗憾:“我不知道。”   “……啊真是的,后宫妃子那么多,他就不能换一个人喜欢吗!”   杜韧折腾了一整天实在是有点饿,火气也跟着上来了:“他儿子都跟这芙蕖夫人一样大了,好意思吗喜欢别人的老婆!”   “干脆我们把他再引到丞相府里,让他亲眼看看人家两口子有多恩爱,赶紧自己死了这条心!”   “搞不好会起反作用,”宫雾趴在桌上慢吞吞道:“你想,帝君一看到她对别人都这么温柔,又求不到,心里恐怕更有牵连。”   “那让他得到呢?”杜韧索性道:“再编一个梦想法子送进去,让他跟这女的欢好成家,让他在梦里跟她从情到仇,亲眼看看桃花劫失败的后果!”   “然后……一切都是个梦。”姬扬予以否定:“等云衿羲醒过来,未必肯当一回事,或者陷得更深。”   宫雾也觉得有几分饿,把脸埋在袖子里闷闷的想。   再拖几个时辰,就不是老皇帝渡劫,是她们的肚子渡劫了。   好想喝热热的螃蟹粥啊。   再来点鸡羹花糕,来几碟爽口小菜……咳咳!   如果是她,怎么样才会彻底断了念头?   平时那些无情道修是怎么断情劫的?   “还有个办法。”杜韧又有了主意:“咱派个人假扮成芙蕖夫人,让她对皇帝大肆献殷勤,让他深深厌恶她,觉得这是媚俗之人!”   “芙蕖夫人表现的放浪又轻浮,他说不定就恶心了,情劫也就过了!”   “可是万一成了呢?”宫雾撑着下巴道:“或者皇帝觉得古怪异样,咱们会被画册扔出去。”   前三劫扔出去都勉强能服气,最后临门一脚被淘汰了,好可惜啊……   “他入了痴心,自然会越钻越深。”姬扬半晌道:“说到底,老仙人是设法让皇帝彻底绝望,自行断情的。”   “要不,我们趁着皇帝微服私巡,把他骗醉了,来一场幻境?”   比梦更清楚真实,有详尽情节乃至结尾,能让这个人彻底明白。   杜韧听得糊涂,敲敲桌子道:“你想让他梦见什么?”   “梦见他娶了这芙蕖夫人,反而是丞相娶了他的皇后。”   姬扬看向她们,此刻已隐隐猜到真相。   “丞相重情,会怜爱发妻,看出她的诸多好处。”   “皇帝无情,所以哪怕真心人就在枕畔,也视作空气。”   如果让云衿羲做局外人亲眼看见,自己是如何弃置妻妾不顾,荒废了多少人的年华,他或许就会醒了。   杜韧由衷道:“你确定你是无情道?”   宫雾摇头:“师兄比我们懂多了。”   她想起昨日的话,又玩笑道:“难道这样的情愫,也是师兄亲历过的心魔?”   姬扬望着她,许久才点了一下头。   “嗯。” 第44章   宫雾听到这回答, 被触动又有些恍然。   她从前试过的那一次,考验迟迟不来,最后心魔是深夜里的昏沉睡意, 师父安慰说心里干净是这样。   师兄以前也提过自己经历的许多考验, 如同说书人般像是提前经历无数幻象。   一入无情, 不得回头。   他在幻境里亲眼目睹过父母被杀, 亲身经历过金榜题名, 甚至化身成了销金窟里的富贵少爷, 一切都真切蛊惑着他陷进去。   陷入恨意, 陷入权欲,不要再醒过来。   这些年的考验里,只有幻海的那一次让他在幻觉里足足停留了半年光景。   但秘境半年,不过是人间的两个时辰。   他停留了很久,以初生婴儿的身份度过从未感受过的童年时刻, 许久才去按下那枚柳叶。   “有时候会觉得羡慕, ”她失笑道:“也会为你担心。”   “不过师兄一直那么冷静自持, 再厉害的心魔也没法撼动多少。”   杜韧听得感慨, 直接代入了自己。   “我要是修炼的时候来二三十个美男绕着我跳舞,我未必能把持住。”   宫雾被热茶呛到:“真的吗?”   “我年轻气盛,血气方刚, 还能有假?”杜韧摆摆手:“可惜医修闭关机会少, 天天跑去抓药看病哪忙得过来。”   闲话一叙,给皇帝施加幻境的任务摆在面前。   一个梦只用模糊感受,外加些许片段画面。   一段幻境需要勾勒出场景人物,每个人物还要各有性格, 难度截然不同。   最难造出的便是姬扬曾亲历过的那场幻海,整个世界都似真似假, 每个人都有独立的生活往来,和现世全无区别。   “我来编织场景,你们分一下角色。”   “诶?”杜韧反应过来:“也对,为了让那个皇帝相信,咱们还得真着来。”   “那我演芙蕖夫人,姬师弟演那个丞相,师妹随意挑个后宫妃子,假装命缘里其实嫁给了那丞相就好。”   “你要小心安全啊……”宫雾拉着她:“万一那皇上要亲你怎么办?”   “咱们都把他骗进幻境里了,还怕这个?”杜韧笑起来:“我随袖一扬就是迷香,小雾放心。”   仅仅是那皇帝长居的暖阁正宫里有道师的严密防守,他自己要微服出巡谁管得住?   到时候,同一处宫殿,同一条岔路,阵法一落暗换了出处,帝君也就入了幻境,如同转世体验了一场无比真实的人生。   说干就干,宫雾和杜韧按着灵册指引找到皇帝常居偏殿的狭道,把旁侧的柳树改成幻境的入口。   等他掠过这棵树,再踏入的便是另一重世界了。   杜韧特意去了一趟丞相府,比照着芙蕖夫人的钗鬟笑容变幻了身形,登时显得端庄温淑,很是和蔼可亲。   宫雾则飞去三宫六院里转了一圈,挑了个并不算受宠的陈才人,按着她的打扮换了模样。   不出多时,姬扬同样扮成丞相形貌,连衣袍也选了与宫雾相似的配色。   “都准备好了吗?”杜韧确认着策略:“我就当他的妃子,笑吟吟说几句话,按着规矩退下去。”   “然后你婚后上殿谢恩,感激皇帝赐下了大好姻缘。”   姬扬手执朱笔在暗处画下阵符,添补几笔道:“这里布些迷香,让他入神些。”   “好,这就来。”   皇帝会顺路去他府上,亲眼看见他们夫妻琴瑟和睦,恩爱有加。   也就该明白,症结到底是在哪里了。   更漏一响,云衿羲在玉辇上醒来,单手支着额头道:“几时了?”   “回禀万岁爷,未时两刻。”   纱帘外柳枝拂过,迎面是清凉的风。   “眼前便是暖阁了,”掌事太监忙不迭赔笑:“淑妃娘娘在等您呢,似是一个时辰前就来了。”   云衿羲皱眉不快:“朕未宣她,倒是知道来凑趣。”   御驾一停,他漫步踏入偏殿内。   还未跨过门扉,已有熟悉的温软笑声道:“臣妾接驾来迟,还望恕罪。”   云衿羲猛一抬头,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面前作淑妃打扮的,竟然是丞相府里的芙蕖夫人!   那女人忽然变得和后宫所有妃嫔都无甚区别,笑得恭敬温和,望他时眼睛里有止不住的欣喜。   是梦,必然是梦。   他后退一步,内心并未涌起思念成狂后应有的惊喜,反而还有几分被冒犯的怒意。   芙蕖夫人穿着宫妃的正服,谈吐样貌和从前都并无区别。   可他就是觉得如鲠在喉,像是发现自己最偏爱的一朵夏花,在深宫里也倏然黯淡了姿色。   不,不,哪里有问题?不该这样,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芙蕖夫人迎他进入殿内,端来他一向爱喝的茶,还含笑闲聊几句。   云衿羲始终目光紧紧盯着她,以至于让女人都掩唇而笑:“陛下可是太久没见到臣妾,今儿都生分了?”   他根本没有碰那盏茶,只觉得疏远怪离。   好在太监的禀报为他解了围,让他终于不用与她再如此近的相处。   “陛下!张丞相前来谢恩!”   云衿羲抿唇点点头,身侧女人识趣告退,终于还了一片清净。   在等丞相进来的一刻时间里,他心乱如麻地不断想着。   自己远远望着她的时候,分明心跳的那样快,哪怕一年才能说上一句话,也显得那样炽热。   可距离倏然一拉近,怎么会……怎么会生出难掩的厌恶来?   她,她明明不同于后宫女子!   丞相进来时神态好比春风拂面,浑身透着难掩的轻快飒爽。   “微臣谢过陛下恩赐良缘,让臣得到这样好的妻子!”   他笑起来眼睛都漆黑发亮,声音明朗张扬。   “陈氏识微乐天,性子是极好极好的!”   陈氏?   云衿羲心头一惊,想起自己宫里也有一个陈氏。   他按着谱册排序临幸过一两次,连她的模样如今都快要忘记。   难道——这丞相与他互换了妻子?!   接下来丞相无论说什么,他都没能听得进去,反而像是被抢走了爱妃一般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陈氏,到底是不是他曾经拥有过的陈氏。   云衿羲从前在道宫里无数次许愿,想要和那个不该染指的人能有一场如果。   现在夙愿得偿,他反而心里像是重重撞到铁壁上,连呼吸都变得凝重起来。   等那丞相终于告退时,他才抬起眼皮,极为冷淡地应了一句。   没等臣子离开走远,云衿羲快速吩咐太监为自己更衣,自己从偏殿旁的狭道快速出宫。   他要亲眼看看,那丞相到底娶了谁!   从前出宫的秘道蜿蜒曲折,可等他再策马奔去时便好似只需电光火石的一刻。   每次他想要见她,都是佯装要与丞相弈棋谈事,在夫人前来敬茶时似不经意的搭一句话。   可如今,他等不及,他必须要立刻看见!   宫里那个妃嫔模样的芙蕖夫人,反而一瞬被抛在脑后。   云衿羲脑子里都是自己被夺去的陈才人,甚至还涌起了无名怒火。   没等他设法潜入丞相府里,正门外传来欢笑声。   宫雾笑得有点勉强,好在声色凭师姐的药伪得很好,同陈才人一模一样。   “今日去叠泉巷好不好呀?”   “想吃那的青团,唤下人买一趟便是。”   姬扬低眸看她,把胳膊递了一寸。   宫雾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挽住他,搂着青年的臂弯轻快撒娇。   “哪里是为了青团!”   “我等来等去,就是想和你一起出去走走,笨!”   她还特意观察许久陈才人的笑貌,此刻仿得很像。   姬扬任由她亲近搂着,余光已看见那帝君失魂落魄的站在旁道里。   他信手摘了一朵青梅花,簪在她的发侧。   笑意温暖,声音情浓。   “今日早早告假,是特意回来陪谁?”   两人连马车驾辇都一概不要,如平凡夫妻般执手漫步,缓缓走向远处。   仅仅是这简短一刻,都足够击碎云衿羲的心防,看得他浑身颤抖。   陈才人——那每次见到他都惶恐胆怯的陈才人,为何嫁给那丞相以后便绽开笑颜,那样的美?   他浑浑噩噩地往回走,一路上似笑似哭,终于悟透宿命里执迷不悟的是自己。   多少佳人被他亲手推开,仅仅当作繁衍子息的工具?!   他爱的哪里是丞相府里的芙蕖,是爱旁人的夫妻亲眷,爱那些他怨恨警惕无数年的宠眷!   再回宫时,云衿羲一路扶着墙走的魂不守舍。   即便发簪被柳枝刮了一下,也浑然不觉。   他记得许多与自己生育过的妃嫔,也忘记了更多人。   他本该与真心人相爱。   他本该早早去爱一个人。   童年时的恐惧阴影,对父皇偏宠贵妃的怒意,此刻都被天光透彻照亮。   云衿羲并未发觉,宫墙更高处有三个道修平静看着这一切。   他一步一步走回暖阁里,像是准备自饮苦果般再去见那芙蕖夫人。   谁料掌事太监慌慌忙忙带着轿辇赶来,急急道:“陛下,老奴寻不着您生怕出事了。”   “您快上驾,千万别累着龙体!”   更漏又响了一声。   云衿羲本已跨步上辇,忽然抬眉道:“现在什么时候?”   “回圣上,未时三刻。”   他愣在原地,如同梦醒。   宫雾担心这皇帝怒骂一声有妖孽,正立在高处仔细观望着,腰间玉佩反而自行浮了起来,快速变作疾疾翻动的书页。   杜韧同样也在忐忑地等着结果,慌乱地说:“现在就加速了吗?咱们不找补点儿?”   “我没动它!”   “啊?!难道说——”   三人均是脚下一轻,紧接着便感受到熟悉的眩晕感。   秦簇华稳稳扶住杜韧,眼眸里全是难以置信。   “你们——四劫都度完了?!”   “这才什么时候,就度完了?!”   宫雾看向远处,三十大派全都腾地站了出来,有几个老头瞪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   ……现在回师父那要碗鸡汤,会不会不太合适。 第45章   此刻再回望画卷, 大半仙门的纹章都已经黯淡光色,此刻还有不少弟子被扔出画外,摔得噗通作响。   可他们三人是被还算稳当地请出来, 且月火纹下四个金点熠熠生光, 此刻也都一并亮着。   未等旁人出声, 严方疾已带着其他同门一并赶过来, 喜不自胜。   “有出息, 给咱们师门长脸了!”   此刻距离他们进入画卷不过两个半时辰, 且其他进度最快的队伍也才刚刚抵达第三关。   还有好些弟子行为莽撞或渡劫有误, 在第一第二关便铩羽而归,现在盯着他们的目光像是钩子一样。   杜韧对着师父师伯行过一礼,拉着宫雾道:“我和妹妹一路忐忑不安,能圆满出来都像还在做梦。”   宫雾回过神,察觉到自己还在杜橘这个身份里, 仅点了点头。   同一时刻, 花听宵用力拍了拍姬扬的肩膀, 看过全程后很是赞赏。   “你能修到如今地步, 造出足够以假乱真的幻境,当真是大有作为!!”   “像第三劫这样繁多的梦,让我来都不一定能稳得住——倒不是灵力不够, 而是心神一定要稳。”   “溯舟, 你这无情道修得甚佳,甚佳!”   秦簇华再度确认过一并细节,敲了下铜锣,朗声道:“月火谷夺得魁首!”   四处议论声不断, 有人当场就黑了脸色。   涂栩心把两个姑娘接回席内吃饭,亲手给她们添了满满的虫草鸡汤。   “慢些来, 这是刚送上来的晚宴,有些烫。”   宫雾吹着气喝完小半碗,此刻才顺过气。   “师父,我瞧那些老修士……不太情愿的样子。”   “可不是嘛。”纪开跟着嘀咕道:“缎红坊的宗主瞧着爽朗坦荡,很是好说话。”   “但知白观和霸鲸楼跟咱们先前就反目成仇,现在该不会要插上一脚,不让咱们用那大阵吧。”   话音未落,同时有好几批仙门师徒前来道喜。   抱朴府走在最前头,而且是由大宫主亲自敬酒道贺。   除此之外,也有好些中小门派有意拉拢亲近,此刻都来纷纷寻个礼数。   严方疾知道两个师弟都脸皮薄,起身同这些外人谈笑饮酒,不卑不亢地一一答谢。   涂栩心生怕被抓去应酬往来,躲在宫雾旁边也佯装在喝汤。   宫雾看得忍不住笑,小声道:“好多人啊,我都不认识。”   “说不定还有你那个小本本里的人。”涂栩心呲了一声:“先前追着骂咱们是邪门歪道的人可太多了。”   抱朴府公开一示好,间接影响了好些个摇摆不定的门派。   没想到等第一波庆贺答谢结束,秦簇华领着缎红坊的几位宫主长老过来敬酒,还当着他们的面笑吟吟喊了声小恩人。   “小恩人果真是少年奇才,好生厉害!”   “我缎红坊一向敬重德才兼备的女子,今后还望多多往来!”   宫雾回过神来,知道她修为近仙,估计早已看穿自己易容更名的伪装,红着脸喝了一杯酒。   秦簇华的声音清朗畅快,直接听得在场好些男修变了脸色。   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怎么成了名门大派的恩人?!   她难不成阴差阳错救过这秦宗主的命,居然能得这样大的面子!   连月火谷几个宫主也倏然一惊,被缎红坊宗主敬酒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样远的宗门,居然也能结下交情?!   秦簇华一去,刚才强摁下冲动的好些人登时后悔了,此刻也来一一敬酒问好。   只看得知白观的几个老符修脸臭无比,就差推席离开。   可他们的弟子还在画卷深处,绞尽脑汁地设法帮那帝君渡劫。   直到又两个时辰结束,抱朴府的弟子才终于抹着冷汗出来,累得快要说不出话。   “抱朴府——名列第二!”   此刻宫雾已靠在姬扬肩侧睡着了,几个师尊还在揣着袖子继续看战况。   “真险啊,”严方疾低低说:“要不是他们第一劫跳得干脆利落,这魁首就归抱朴府了。”   “算是捡了个大便宜。”花听宵评价道:“真要步步稳健着把事儿办了,咱争不过这几个厉害门派。”   转到半夜里子时一刻,缎红坊的三个女孩才笑着出画,脚步稳健。   “缎红坊第三!”   名次逐一报出来,霸鲸楼的人几度冲去画卷前看自家金墨亮了没有。   抱朴府的人欢笑宴饮之后便一并去沐浴休息了,压根没有等的意思。   到了子时三刻,月火谷的师尊们才发觉四个弟子都困得睡着了,由花听宵忙不迭领他们回客栈好好休息。   严方疾和涂栩心留在原地,继续看比试的结果。   等到第四名爆了个冷门,现场几个大门派都已经坐不住了。   自家弟子是怎么回事?!这样简单的劫数都不知道该如何破开吗!   不行就一刀杀了那芙蕖夫人又如何!!   涂栩心瞧见知白观长胡子老宫主的阴沉表情,噗嗤笑得没忍住。   “金烟涡真是不亏,还能保住第六。”   “第六还是这几个大派吃剩了不要的。”严方疾闲闲道:“他们哪里想到,第一第四今年都是小派爆了冷门?”   直到第五名被大无相寺拿走,知白观和霸鲸楼才真是重重跺脚,差点当场骂人。   大无相寺第五,金烟涡第六,再往后都不在名次之内了,哪里还能挣出几分脸面!!   知白观的长胡子老宫主直接倏然起身,冷厉道:“还等那些糊涂秧子作甚!走!”   偏偏像是被他这一声给唤出来,画卷又是漩涡一卷,把三位知白观符修给送了出来。   秦簇华带着困意敲了一下锣。   “……知白观第七。”   长胡子老宫主像是被当面扇了一巴掌,怒气冲冲就走了。   那三个弟子出来时一看明月高照也有些没反应过来,被自家师尊快速拉走。   别张望了!丢人!丢人啊!!   涂栩心看得满意,又叹气摇一摇头。   “第七也有奖励,何必对自家弟子苛刻至此。”   “他们最是争强好胜的主。”严方疾瞟了师弟一眼:“拿第二都觉得被压了一头,何况是第七?”   “从今往后,六大仙门可就再也没有霸鲸和知白,风水轮流转也不过如此。”   “谁叫他们自损阴德。”涂栩心笑眯眯道:“咱们月火谷行善济世这些年,总该要轮着一回。”   秦簇华足足给了十五日,更是画卷里的许多个日月。   直到时日行满,她才亲自把仍旧卡在劫数里的弟子们一一悉数领回。   三十个大小仙门里,一共有十七队渡劫失败,或卡顿或出格,总之是没能完成扶龙四劫。   而剩下的十三个队伍,用时最短的便是来自南蛮之地的月火谷。   哪怕有两大仙门青眼相待,也免不了被议论几句。   秦簇华行端坐正,并不在意那些人的恶意猜测,当众便再度宣读名次,定下今年元贤仙会的排序。   直到此刻,知白观的老符修才骤然发难。   “不可胡来!”   “排序第一的门派,应是六大仙门之首,天下道修之魁!”   “这月火谷上下弟子才两三千人,论资历道行,论成仙人数,样样都当不了这第一名!”   “如果让这等无名无姓的小派欺压在天下人的头上,那才是头等的荒唐!!”   秦簇华娥眉一扫,不咸不淡地反问:“先前数届元贤仙会,难道不是这般规矩?”   一半人跟着点头称是,显然觉得这老道修是在发癫耍赖。   另一半自视有些身份的修道人则是面露犹豫,没有立刻应声。   确实,让这么个冷门突然来做仙门第一,这去哪说理去?   哪怕是现在全然上不了台面的金烟涡,也比这什么月火谷来得形制完整,规模更大啊。   真要问一句服不服,他们还是有点没法答应。   老道修显然是察觉到这些人的沉默犹豫,声音更大了几分。   “全凭这渡劫快慢来定名次,本来就是糊涂乱账!”   “就是!”霸鲸楼的人登时跳出来,拿手指着严方疾道:“你们可都别忘了,就是他!严宫主!”   “他是月火谷六宫之首,居然还养着妖孽女儿,兴许跟魔界早有秘密往来!”   “若不是使了些邪门术法,他们凭什么比所有人都快这些时辰!!”   此话一出,许多人立刻变了神色。   他们先前都听过那不死不灭的风声,前几天也悄悄议论过。   可忌惮着这月火谷的惊人能力,没有人敢公开再挑起这事,怕坏了将来的关系。   大伙儿都在装糊涂的时候,霸鲸楼冲出来一把翻了旧账,这是要直接夺了人家名次的正当性啊!   秦簇华此刻也笑意全无,语气冷冷道:“证据在哪?”   霸鲸楼的某个仙尊咳嗽了一声,登时有好些弟子齐齐出列。   “我们亲眼看见那月火谷的小姑娘死在贺兆离箭下,后来又活了过来!!”   “对,她本来都死透了,结果又被他们自己的弟子都亲眼瞧见,活回来了!”   “是啊是啊,不信你们问月火谷的人,他们难道还能压住所有人的口径不成!”   秦簇华又问:“死而复生,对修行之人便是稀罕么?”   霸鲸楼弟子被猛然噎住,临时说不出话来。   “便是真的,哪里能证明不是祥瑞,而是邪祟了?”   “好啊,秦簇华,你怕不是串通内外,早早就给月火谷泄了题目!”长胡子老符修骂到:“现在更是连清誉都不顾了,要替她说话是不是!!”   “此事不公,不公!”   话音未落,天际有黑云倏然涌出,苍老笑声幽幽传来。   “本座最爱给人主持公道,今儿这么热闹,怎么不叫上我?”   仅是一抬头的功夫,天地日月齐齐变色,黑压压的乌云遮蔽山头天际,让白天都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这么多仙尊弟子聚在这,想想都觉得味道鲜美。”   老渊主坐在羽蛇上桀桀一笑,露出细碎尖利的三重牙齿。   “栩生,落网。” 第46章   闻声的那一刻, 月火谷所有人都看向涂栩心。   青年容貌的涂栩心怔怔站在原地,表情已然失控。   要知道,在他冷静地同师门交代自己哥哥可能没死的时候, 语气尚且留住了几分沉稳镇定。   像是早已划清界限, 明白正邪有别。   可涂栩生真的来了。   而且被南渊主一声令下, 就此收网。   在那一瞬间, 涂栩心满脸苍白, 嘴唇都失了血色。   他真心以为他死了。   他亲眼看见他死在荒草地上, 神魂俱灭。   怎么会——怎么会!!   高处话音未落, 已有黑袍身影踏云而来,吹起长声尖利呼哨。   同一时间各个方向的捆仙绳都一齐扑向各宫师尊,还有毒烟从那南渊主的座驾嘴里喷涌而出。   “有毒!快避开!”   “南渊魔徒竟然这般嚣张!”秦簇华提剑骂道:“敢闯我缎红坊,当真不要命了!”   话音未落,她被身后师妹快速扑开。   “方楼主!你做什么!!”   护住她的缎红坊师伯看向拔剑而来的霸鲸楼楼主恼怒道:“你看清楚, 这是——”   没想到那楼主置若罔闻, 一双眼瞳里隐隐有魔气涌动。   “不好!”秦簇华厉声道:“有内鬼, 躲开霸鲸楼的人!!”   她反应极快, 料到魔界不仅仅是渗透进了金烟涡,还要夺一众仙门的权势。   那寄生的眼睛怪病都已经蔓延去了北方,又何况会放过亲自进了金烟涡的霸鲸楼!   此刻楼主沉默不语, 像是一切伪装都不肯再披上, 提剑一步一杀,使现场许多弟子直接惊声尖叫,不敢向前对抗。   那可是位及天权境的方楼主,他们哪里打得过!!   姬扬第一时间按住了宫雾, 如同第一时间想起她赴死的事。   “你现在是杜橘。”他的眼神少有凝色,严声道:“有事我来。”   涂栩心和严方疾都同一时间伸袖把宫雾护在身后, 但涂栩心一直眼睛死死盯着高处试图擒住一众道人的涂栩生,牙齿都在打颤。   “师父,恕徒儿冒犯一句。”宫雾低声道:“当年,您哥哥是怎么死的?”   严方疾皱眉看向天际,欲言又止。   涂栩心察觉到师兄的维护,许久开口,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坦然。   “他入了邪道。”   “我哥哥,从前是和我一起拜入师父门下,我是丹修,他是符修。”   “我天资平平,他却是比扬儿还要出色的天才。”   “他少年得志,最终却卡在天权境许久,熬到最后心魔丛生,堪称狂热地想要突破最后一步,飞升成仙。”   宫雾立刻想到涂栩心如今的处境,哑声道:“成仙者一向少之又少……他明明都已经到了天权境。”   “那又如何呢。”涂栩心自嘲般笑起来:“只要久久未能飞升,在天权境和在洞明境都无区别。”   “我哥哥求升心切,直接跑去万人盛传的转生庵里,要问成仙的方法。”   “转生庵连这个都能解答?!”   涂栩心每次提起这三个字,表情就会变得极冷。   像是有抑制不住的恨意和嘲讽,终究满到快要溢来。   “转生庵说,有办法能让他一夜登仙。”   “但代价是要他活剖一个富人家女婴的心脏。”   此话一出,连严方疾都为之掩面,暗暗叹息。   “转生庵知道他的顾虑,直接把宿命因果都讲了出来。他们说这富人家作恶多端,主母残害过四五个婢女,公子爷更是放浪形骸,让可怜丫鬟有了身孕。”   “可这丫鬟生得孩子有不治之症,孩子天生心弱,如果不换一颗好心,会就此夭折。”   “转生庵说,再过五日,这丫头就会因着宿命过来哭求,而她们只会收下一根芒草,还给这苦命丫鬟一个活蹦乱跳的好孩子。”   “至于这富人家的千金死活,就当是替爹娘祖宗们还了孽债。”   转生庵如同无数轮回里的一环,事事残酷,句句当真。   而涂栩生枯坐一夜,最后还是动了手。   “等师祖带着我们去的时候,那婴儿尸身在他怀里,一颗心脏还在他的手上跳。”   “师祖怒不可遏,让他就此偿命,自己毁去所有修行。”   “争执里,婴儿尸身坠地,心脏也被毁了个干净。”   涂栩生看到最后的希望被意外毁掉,当场形状疯魔,拔剑自刎,将元神都悉数散了。   “怎么会这样——”宫雾听得心里发苦:“他明明都已经升到了天权境,如此都不够吗!”   这世上有多少人连启蒙开窍都难上加难,月火谷年年送走多少平庸弟子,有几个人能修到天权境?!   即便是不得永生,不得神职,天权境在当下世界里也是高修大能,一路会受到多少人的敬仰!   她面露悲怒,严方疾却按住她的手腕,深深摇头。   “小雾,如果你命里没法留在月火谷,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被送走,会肯认命吗?”   “那时候,就算所有人夸赞你扫地出色,羡慕你背书流畅,你就甘心吗?”   只有无情道才能完全断绝所有欲望,让一颗道心清明到剔透无尘。   就连严方疾这样古板自律的性格,听到别谷宫主飞升的消息时都会喝几盏闷酒,又何况是在天权境徘徊不前的涂栩生?   姬扬一直沉默不言,直到此刻旧事讲完了,才低声询问:“师父,您是什么时候去的转生庵?”   “涂栩生死后,别说转生庵,他听见尼姑两个字都会眼睛发红,”花听宵说:“得是又过了十年,像是都想通了以后想找个活头,才终于肯开宫收徒。”   这件事到底有转生庵的几分责任,还是都怪人间欲望所引发的痴魔,实在难以评说。   “那富人家的情况……难道真如转生庵所言?”   “我不知道。”涂栩心闭上眼睛:“我后来再也不肯去那里。”   花听宵犹豫了几秒,小声道:“是真的。”   “你哥哥走了以后,我悄悄去了一趟,真找到了那家地主。”   “没过多久,那儿有个丫鬟死了个女儿,没过多久连丫鬟也上了吊。”   四条人命就此轮回,来得实在令人叹息。   宫雾听得一时难受,还未出声安慰几句,仰头看见那暗红绳索已经捆了过来。   “哟,月火谷躲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呢?”那渊主骑着羽蛇笑道:“栩生,要不要看看你那弟弟?”   黑袍蒙面人同样侧身看过来,声音古井无波。   “还有更重要的事。”   “哦?”渊主佯装不知:“那还有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抓宫雾。”   蒙面人直直看向阵内阵外两个少女,仍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下去:“然后让渊主炼得堕天丹,一统三界。”   老头儿骑着羽蛇哈哈大笑:“良将!忠将!我的好魔将!!”   话音未落,仿佛一阵雷电劈到面前,那蒙面人已带着数百兵将杀了过来。   严方疾和花听宵同时出手向前,涂栩心挥手召咒,把四个弟子护在数重结界里。   那捆仙绳劈头盖脸地洒下来,被姬扬反手一扇烧得尽数成了灰烬。   “破他们的阵界!”老渊主大声喝道:“把月火谷的人都捆走,我就不信他那个不灭不死的小徒弟还缩着不敢出来!”   “最好是统统抓个干净,一个都别漏!!”   几十人把三个师尊团团围住,随着重伤倒地又有密集人群补上,如同浑然不顾生死的蚁群。   这其中许多人虽然法力平平,可使出的招式都远远不该是他们能学到的普通术法。   姬扬飞出结界助战其中,一眼就看见好些魔兵双眼浊黄,极有可能也吸取了那些瘟病里的灵气精血。   杜韧胆子很小,又不擅长打斗,此刻抓着宫雾的手紧紧不放,在努力忍着哭。   “我要坚强点,我不能怂,”她又摸出大把毒针给自己壮胆,跺了跺脚道:“不行我就跟他们拼了!死就死吧!”   可现在根本没得选。   许多魔兵已经在凭蛮力挥砍那重重结界,哪怕会被灼烧的血肉模糊,在刺鼻焦臭味里浑然不觉疼痛。   涂栩心一面在应付各面的奔袭挥砍,一面还要不断加固结界。   纪开也是尽全力修补结界,咬着牙把所剩不多的灵力都往裂隙上续。   宫雾直觉一股血涌上头顶。   “师兄。”她唤道:“你真觉得,我能一辈子都躲在你们身后吗。”   姬扬反身看她,此刻脸上肩头都是血迹。   “来。”他对她伸出手:“我陪你。”   她一步跨出结界,张开了那把鹤伞。   一伞一扇,在乌云沉暗里光芒相合,随即便有熠熠星华倏然绽开!   “九霞剑法第四式,”他在她耳畔平静道:“观落月。”   赤炎寒霜汇集作同一道灵气,狂烈劈开数十杀兵!   “第十二式,踏归燕。”   伞间无数寒刃如霰雪般骤然破空而出,扇间锐气紧随其后!   仅此两式,便立刻破开蚁群般的重重兵阵,如气浪般把他们都尽数掀翻!   他们的灵力在双天器合力击出时好似江水潮涌一般,直接破开了涂栩生的面罩。   兄弟两果真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区别仅仅是一颗痣。   涂栩心右肩侧受了一击,此刻单手捂着出血处,嘴角也淌着血。   “你开心吗?”他盯着那张脸,似笑似哭:“哥,这些,都是你安排的?”   涂栩生虽生得完全一样的五官,但早已失去几分人间气息。   他并不作答,看向眼前两人。   “宫雾在哪?”   宫雾并未接话,脑里传来师兄的密音。   “走,我们去杀渊主。” 第47章   在此之前, 宫雾从未与姬扬这样近的一同出手过。   她年幼时总是远远地站在大廷旁侧,抱着扫帚看那些灵窍贯通的弟子。   由于根骨太差的缘故,连绵德宫的一些法课都听不太懂。   可她和他现在贴得是这样近。   他过去每一个日夜里紧握她的手, 悉心教习到她明白的每一个剑式, 现在都变成庞大灵气的一部分。   如鸟儿天生便羽翼丰满, 如所有功法秘籍都可以不经思考地融入血液里。   姬扬仅用密音提了一声, 两人便默契分开, 身形一晃消失在半空里。   便如当初涂栩心如何劈开贺兆离的后背, 徒弟的动作同样快到不可思议, 眨眼瞬间已反身飞至渊主身后,予以重重一击!   羽蛇尚在喷云吐雾,把毒气源源不断地散布向各个方向。   渊主老头直觉脖颈后面劲风拂过,宫雾已猛然刺下!   “轰!”   他一口血喷出喉咙,胸膛被贯穿时双眼仍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可能, 不可能!!   得有多快的速度, 才能移动到让他全然察觉不到位置!!   宫雾竭尽全力一刺, 并未扎透他的丹田金窍, 暗道不好。   这渊主功力身后,身体早已不同凡人,哪里就会被一刺就死!!   老头吐得襟前都是浊血, 一手恶狠狠抓住后背的伞尖, 强力拔了出来。   可就在他转头要看宫雾的同时,胸膛正面却又有寒光倏然划过,直接把整颗人头都割了下来!   宫雾在后姬扬在前,杀得是前后夹击!   此刻他手里灼灼生光的麒麟踏炎图吸尽扇面的所有血迹, 干净到没有半点痕迹。   尖利扇缘被魔界和竹取斋双重淬灵,此刻果真就剖开这老魔头的胸膛, 露出里面滴溜溜打转的金丹!   老渊主的头颅在空中快速下坠,尖声道:“栩生!栩生!”   下一刻驮着他的羽蛇激烈翻卷摆尾,把前后两人险些击翻在地。   涂栩生直勾勾盯了一眼涂栩心,一扬手接住那老渊主的人头,任由羽蛇尾端缠绕住自己的大半胳膊,就此遁入漩涡结界之中!   首领猝然失利,南魔渊的数千兵将仍未收势,此刻像是要把那副画卷都一并抢走,再把缎红坊给上下洗劫一通!   “不好,秦宗主性命有危险!”   严方疾快速补好守护弟子的圆形盾罩,提剑遥遥飞去。   “小雾姬扬,我们去助她们一臂之力!”   少了羽蛇的瘴雾干扰,身处困境的众多正派弟子终于能反抗过那些入侵的魔军,一边斗法一边刀来剑往,杀得全都急红了眼。   修仙难入魔易,即便今天在场的都是修为较高的弟子师尊,一样敌不过魔军人数方面的碾压。   可就在僵持之际,有银鹤伞飘然腾空,根根伞骨上的鹤羽都如棘刺般炸开!   麒麟扇被注入法力蓦地一扇,滚烫罡风将千百鹤羽拍向乱阵之中,叫那些魔怪妖鬼都躲闪不及!!   人们惊奇抬眼,看见宫雾手持鹤骨伞杖,仅是翻转着再结法印,青年已挥扇应和,双天阶灵器再度共鸣!   还未彻底炸开的许多羽刃炎风在这一刻锋芒更显,逼得妖魔连连直退!   “走,走!!”   高低处都传来魔界将领的呼喊声:“回去,回!!”   有混沌锣声示意收兵,可先前恋战的那些兵卒都已经死伤大半,现在便是挣扎着想往前去,膝盖里的尖匕还未拔出来。   宫雾将伞杖逆行一旋,灵玉引着根根鹤羽再度飞回,来去间又绞杀了好些个还未咽气的混世魔物!   直到此时,姬扬才抽身退回她身边,注视时怔了一下。   “你易容术退了。”   “坏了。”宫雾伸手摸脸:“我刚才忙着杀渊主,没顾上续它。”   其他人该不会都看见了吧?!   少女下意识往四周看,许多人已是瞠目结舌,显然都发现这月火谷来的厉害人物换了张脸皮。   她难道就是——她难道是——   “是她!!”知白观先前疯狂叫嚣的老头尖声道:“她是宫雾!!”   姬扬眼中浮现戾气,要抢先她一步开口。   没想到老头扑通一声跪下,直接对着宫雾磕了个头。   “是她!!是她救了我和我儿子的命啊!!!”   刚才要不是鹤羽化匕扎透那疯魔兵卒的心窍,他现在恐怕早就被吃得不成样子了!!   “是宫雾!”   更多人开始交头接耳,不住议论她的名字。   “原来她就是宫雾?!”   “那个魔界到处设法活捉的人!!”   “我亲眼看见,她刚才差点就把渊主的金丹都扎透了——好强啊!”   秦簇华受了内伤,好在有真气护体勉强还能行动。   她脸庞都溅了横飞来的血迹,以剑撑地恨声道:“霸鲸楼!”   “今日三十仙门在此,你们可是当众反了!!”   霸鲸楼自己都内乱到成了乱麻,方才率先反水的楼主已经跟着魔界一溜烟跑远,留下这些弟子面面相觑。   “秦宗主,我们宗主也不知情啊!!”   “霸鲸楼有八大分楼,那楼主怕不是早早同贺兆离有了勾结!!”   “我们霸鲸楼没有和魔界勾结,绝对没有!”   “秦宗主,事不宜迟,”严方疾上前拱手抱拳道:“还请快些把各路仙门分作男女两处,查验全身上下是否有眼蛇异样!”   “不仅是头皮,会阴处要仔细检查,最好安排两人正反盯着,防止那眼睛会悄悄转移地方!”   秦簇华刚缓过一口气,快速应了声。   “查,所有人都查一遍!”   涂栩心想到自己毫无察觉的危险,立刻出声道:“最好用干毛巾揉搓皮肤,小心有纸人上身夺舍!”   此话一出,四下里有好些弟子都变了脸色。   但魔界撤出之后,这里已经人人警惕,哪里还有再逃的可能。   秦簇华身中内伤,拜托信得过的师伯把两座旗杆变成偌大帐篷,供男女师尊弟子都进去除净衣物查验境况。   不出多时,帐中连番传来惊呼。   “你身上是什么?!”   “真的有,真的有,你不要过来!!”   大无相寺的方丈镇在男弟子帐前,抱朴府的女宗主守在女弟子帐外。   再厉害的魔修也不敢此刻作祟,被剔出元神时也只能强作噤声,竭力寻找可以逃跑的空隙。   近千人浩浩荡荡地验过两次之后,结果令人不寒而栗。   身有异眼的师尊弟子共有七十二位,剔出纸人合计四十二枚。   “怎会这样——”秦簇华自己都伸手扶着额头,后退着紧靠墙面:“明明在登记参会人数时,每个人都有搜身查验过。”   这些秘密侵入的危险,是元贤仙会开始前便埋好的棋子,还是借着这仙会散布到这样庞大的地步?!   “至少现在才算真正的安全。”修成方丈道了声阿弥陀佛:“这些纸人不仅会夺人心神,更是离间我们各派的一支暗箭。”   先人每逢一甲子便举办此盛会,为的是和睦结缘,而不是为了让在场所有人都互相猜忌。   杀人诛心,魔界这一招实在来得阴狠。   秦簇华此刻显得疲惫又混乱,她尽可能地保持着冷静,与各个仙门的高尊商议好如何处理这些异事,许久后才再次看向宫雾。   “还有一事,需要此刻同各位定夺。”   她欲言又止,看向霸鲸楼以及周围众人。   “柳风姑娘化名入册,按旧例是坏了规矩。”   “可在场各位,哪个仙门近百年来没有被悲哭渊骚扰冒犯过?”   “宫姑娘同月火谷的各位尊者一力报了我们这些年的冤仇,更是几乎斩杀渊主于座驾之上!”   “秦某斗胆提议,为她破例一次,把福运大阵仍旧送上!”   若是平时场合,这件事免不了吵吵嚷嚷,各派打上好些个口水仗。   可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九死一生里活下来的幸存者。   魔界损耗小几千人,可今日战死重伤的仙门中人也有近百位。   无论如何,他们眼前的这对年轻男女都是力挽狂澜的核心人物。   “给她!!给她!!”   “本来就归月火谷,我没意见——”   “没意见,直接送他们了!!”   宫雾松了口气,隐约有些后怕。   此刻突发战事才算进入收尾阶段,人们在相互搀扶着去医坊疗伤,也有人就此打坐调息,闭着眼喃喃不断。   相比其他仙门所受到的冲击,月火谷算是挺过一劫,每个人都毫发无损。   他们解开结界,扶着纪开杜韧一起回去休息。   沿路上,姬扬都走在涂栩心身边,很久都没有说话。   涂栩心反而变得坦然很多,笑了下说:“想讲就讲。”   “看到涂栩生那张脸,才觉得还是师父你看着顺眼。”   “你小子。”涂栩心佯装生气,拍了姬扬胳膊一巴掌。   姬扬没躲,说话时确实是认了真。   “师父。”他想再看一眼此刻的宫雾,无情道心灼然一跳,又按住了念头。   “你是因为我也天赋异禀,才同意我修无情道么?”   直到知道涂栩生的旧事,他现在终于察觉到什么。   师父从前亲近宫雾更多,有时候看自己时,像会想起什么事,久久不语。   涂栩心仍记着刚才哥哥直勾勾的那一眼,伸手按了按眉心。   “你但凡是个愚笨些的孩子,我一定劝你找个好姑娘,早日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第48章   经此一战, 悲哭渊大势已去。   渊主老头能不能扛过这劫数都成问题,毕竟脑袋掉了轻易不好再缝上。   次日三十仙门再度聚会,现场人数已经少了六成。   从前的热闹拥挤经过眼蛇瘟的挑拨, 人们都变得静默寡言, 心有提防。   许多弟子还在医馆里养伤治疗, 也有些门人说不清自己身上怎么就附了纸人, 身份阵营变得模糊不清, 被师尊师伯们带回去进一步盘问。   今日福运大阵即将开启, 原本应是最喜庆热闹的场合。   少了这些人, 偌大法廷变得空旷许多,但仍旧有许多人早早就来了,等着看千百年难得一遇的传世之阵。   上次开阵还是为了一助国战,要不是金烟涡为了保下这些名次,别说月火谷捡着了好处, 连旁观人这辈子都见识不到此等奇观!   早在四五日前, 金烟涡的几个主事长老就已经抵达此地。   他们身陷囹圄都不太愿意见到外人, 哪想到同样的遭遇现场又来一回。   ——现在谁跟谁不是同病相怜?天杀的悲哭渊!   “开阵好啊。”严方疾轻叹:“是要辟邪除灾, 洗洗身上的祟气。”   宫雾有些怯场,眼瞧着大阵正在刻画布置,又想起自己落在贺兆离算计里的那一次。   金烟涡老宗主暴毙而亡的景象实在太惨, 惨到让她对再坐进阵里都有些发怵。   姬扬察觉到她的不安, 低声解场:“你要是有顾虑,等会我坐进去。”   无非只是想再带你去一次珍奇幻境里看一看,其他的不重要。   宫雾扬眸道:“真的?”   “嗯。”姬扬一笑:“我还得谢你,把这样的好事让给师哥。”   她笑得有些窘迫, 把金烟涡事变的事小声讲了几句。   那是她人生里众多惊骇里的一笔。   直到现在,宫雾都还记得自己一路在夜色里逃回月火谷的境况。   “都过去了。”涂栩心在一旁拍了拍两个徒弟:“今儿是好日子, 吉日良辰就快到了,你们谁去我都高兴。”   “这大阵是在万众面前亲笔画下的,放心就好。”   果然如他所言,整个画阵过程繁复细致,但每一样都用的是极好的东西。   朱砂辟邪,红土提气,外圈四阵旨意为阵中人退避灾祸,中心四阵则是福禄寿喜。   有成列弟子捧来八珍八宝,以阴阳五行罗列各个阵眼节点。   钟鼓丝弦在东南西北方向都陆续就位,还有喜娘吉童朝诸天神佛作揖敬香,冲着众人泼洒甜豆果子。   规模之大,阵列之密,比金烟涡的那旧阵还要来得庞大。   花听宵本来是抱臂冷眼看着,渐渐也变了脸色。   “这是求福还是成亲呢?还带撒帐的?”   “比成亲来得铺张多了。”杜韧由衷道:“难怪阵修都是有钱人家,穷酸孩子哪耗得住这些玩意?”   他们一早就到了,所有人都如同现场学课般关注金烟涡诸多阵修的行动布置,从小阵大阵里参悟这些法事的精妙。   中间大群弟子整整布置了两个半时辰,大伙儿也目不转睛地跟着看了同等长的时间,没人觉得繁琐无趣,还有不少人一边看一边猛抄,恨不得自己学会了也偷偷开个这样的大阵。   ——这一举一动都是宝贝啊!!   直到秦簇华再度走来,宫雾才发觉这福运大阵已经布置妥当。   按着星宿行列,按五行昌运,层层叠叠的流转变化都全部布置到位了。   “各位午好,”秦簇华笑盈盈道:“再有一炷香的时间便可以亲身入阵了。”   月火谷师门上下环视一圈,姬扬上前一步。   “我来。”   “师兄,你千万保重。”宫雾伸手抓住他的袖角,当着秦簇华的面道:“如果哪里不对劲,你赶紧跑!”   秦簇华同样想到了金烟涡的那场惨事,垂眸道:“我与老宗主还见过几面,那件事……是在骇人听闻。”   “不过今日种种均是我亲自监督过的排列,还请各位放心。”   确认无误后,姬扬换上一身红服,漫步走上大廷阵法的最中心。   他换好衣服从帐中走出来的时候,不仅是师门上下惊叹出声,连先前一直在专心研究阵法的旁门道众也哗然一片。   ——这衣服,这装束,在他身上也太好看了!   姬扬今年才二十一岁,正处在青年时期华光乍露的阶段。   他长发被松蓝宝簪束成马尾,一身红袍金绣琳琅,袖摆飘逸云履修长。   妙就妙在这夺目的大红。   似状元郎,如新郎官,分明是人世间最俗的色彩。   可落在青年身上,便格外冷热合宜,不浮不艳。   姬扬自长发到眉眼,无一不是黑漆漆的沉色。   他气质冷冽,且因着修为的缘故,周身疏离之意让旁人都不敢近前,一看便知道是无情道修。   这样冰凉无情的人,遇上这样喧嚣的朱红,更显出几分出世之采。   严方疾想到什么,胳膊抵着涂栩心附耳说了句什么,恰巧被旁边的宫雾听见。   “这恐怕是你唯一一次,能见着溯舟穿上喜服。”   “也是。”涂栩心流露出几分怅然:“像是送儿子出去娶亲似的,搞得我还有点伤感。”   宫雾听出遗憾的意思,转眼看向场中凝神入定的姬扬。   极清冷的人,穿上最华丽的绫罗红袍,俊美到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短暂停了几秒呼吸,抑制住异样的情绪。   “溯舟这张脸,得亏不是合欢修。”杜韧在旁边跟她咬耳朵:“他要是个妖孽,得祸害多少男男女女啊。”   宫雾忍笑道:“你当心被花师尊敲脑袋。”   杜韧登时心虚,一扭头发现花听宵还在拿笔狂记阵列布置,又放松下来。   纪开跟漂亮女修聊到一半,临时被冷落了怏怏回来,在旁边有点不满。   “衣服这么招摇,我上我也行啊?”   杜韧伸指头戳他:“你!听听!你在说什么!!”   丝竹一起,庄严肃穆的气氛倏然而升。   有舞修婆娑起势,有乐修伴唱琵琶。   丝丝缕缕的灵气如蛛丝牵网般串连起八珍八器,与阵法中心的姬扬合而共通。   方才还有闲心八卦的几个师尊登时收了神,聚在一起讨论这阵法里的玄妙,以及听诵唱经文里的要点。   宫雾无意接触阵修密法,同杜韧继续咬耳朵。   “这世上……还有合欢修?”她说出那三个字时,隐隐有些脸红:“师姐你知道好多哎。”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本该对某些隐秘之事一窍不通,只当男的女的睡在一个被窝里就会怀孕生产。   但做医修的,哪有略过这些事的道理?   别说妇产助孕的医理,便是治疗毒症疑病,也有不少穴位要通晓周身器官的运作要诀。   月火谷教得齐全,对男女大防也还算开明。   ——附近村落春天没少大唱山歌,荤素都有,哪里防得住哟。   杜韧被这话问的一激灵,先扭头看师尊们有没有注意这边的小对话,然后才压低声音,在念经唱法的背景音里小声跟她讲:“最西北边,大概是靠近楼兰古国的地方,有处仙门叫极乐罗。”   师姐伸出手,悄悄指了指大廷西南方向坐着的几个男女:“他们这穿着打扮,身上一堆铃铛,还有坐骆驼来的,就是极乐罗的门人。”   “听说那边男女双修也有,男男女女同性双修也有,甚至还有……”   宫雾伸手捂了她的嘴,红着脸听不下去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吉庆之阵果真来得盛大端严,等足足一个时辰的法事运行完毕,在场观礼的众人都无一不是耳目一新,神清气爽。   传说现场的人但凡闻过此日香火,听过法乐唱经,都能延年益寿好些时日,身上的旧疾也会好上许多!   等阵上弟子都陆续起身撤走了,月火谷的一众门人都迎了过去。   “哎呀,这阵真是养人!”   “你们瞧瞧姬扬的气色,好得像是要飞升了!”   大伙儿喜上眉梢,都在为他高兴。   姬扬同师尊们行了个礼,返去帐中换回寻常装束,周身灵气已被补满。   先前的画卷试炼,还有魔界突袭时的厮杀消耗,本来将他积蓄的灵力消耗到快要见了底,现在一个时辰便完全补满,也算意外礼物。   等八花罗盘拿出来,他双指附上灵力将其催动,结果登时跳向了珍奇,指针对着的金茶花被画得栩栩如生,很是好看。   纪开在旁边看得稀罕:“这是啥?”   涂栩心眨眨眼:“师兄,你居然不教他这个?”   “他沉迷炼丹,哪里有机会学这个。”严方疾取出自己随身带的罗盘,当场把它递给纪开:“瞧着,用你的灵力催动罗盘,就可以启动秘境。”   “天下秘境一共八种,每天只能探寻一次,但能去哪样的地方,罗盘都会预先提醒你。”   纪开听着师父的讲解伸手一催,罗盘指针左晃右晃,停在白雀花前。   “平平。”涂栩心直乐:“意思就是进去以后啥都没有,去不去都无所谓。”   纪开长叹一口气,看向姬扬是很是羡慕。   “今儿进珍奇环境,能带上我一个不?”   花听宵仔细一点,笑道:“还真有你的份。”   现场一共有三位师尊四位弟子,还真是凑了个满员的配置。   秘境承载能力有限,最多就只能塞下七个人。   有了上次的经验,今日人人恨不得都背一个大筐,进去把宝贝采满了才好。   眼看着淡金色雾气涌出,宫雾背好药筐一转身,瞧见队伍里其他五个人都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说是他们五个全都刚进了遍福运大阵也不为过。   “这次会是什么?”花听宵搓手道:“再来一次玉露梅林我也不嫌弃!!”   “我先进,”涂栩心走在前面:“万一太高了我能帮着——啊!!”   隐隐听见噗通一声,老涂的惨叫声回荡越来越远。   花听宵把耳朵怼在迷雾旁边。   “多高啊!!咋下来!!”   涂栩心在山坡尽头揉着屁股怒吼:“滚!你自己滚下来!” 第49章   进入奇珍秘境前, 纪开站在队伍的最后边,不自然地拉了下杜韧。   “姐,他们都盯着咱们。”   “别太自恋, ”杜韧给了个凉嗖嗖的安抚:“很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珍奇秘境, 能看见这片金雾都会觉得稀奇。”   纪开先前没接触过这些, 同她悄悄聊了几句, 这才大彻大悟。   “难怪说这福运阵来得厉害!”   “能保佑你溯舟师弟十二时辰呢。”杜韧自己也是第一次进, 有些不敢迈脚:“师尊师伯!底下有多高啊!”   “你放心往下摔!”花听宵嚷嚷道:“都是野草, 摔着不疼!”   “是这样, ”宫雾借来绳索软梯,往迷雾深处一抛:“不摔更好。”   花听宵:“……!”   内里传来涂栩心的大笑声。   这次再进去,灵力同样在三千世界外无所施展。   他们落定之后,一眼便看见了高高山丘,以及灰白色的长长石阶。   山丘外延展出广袤平原, 荒草野花随轻风摇曳, 都是寻常。   这长阶一路笔直往最高处去, 像是看不见尽头。   师徒七人齐刷刷往上看又回头看, 涌起不妙的念头。   好像……要爬山。   “咱们是不是走错了,”杜韧小心翼翼地问:“瞧着……不太像珍奇秘境啊。”   “确实和上次不太一样。”涂栩心观望道:“还是小心些,说不准附近有什么野兽。”   他们拾阶而上, 脚步还算轻快。   修仙之人身体机能都比常人好上许多, 但到底是灵气使不出来,没法得到额外的助力。   半个时辰以后,纪开脸色虚白。   “快……快到了吗。”   “爬了三分之一。”严方疾侧身道:“你旧伤复发了?”   “有一点。”   宫雾一路走在队伍前面,留神多等了一等, 望着高高山顶道:“也不知道这次会有什么。”   “如果也是果实药芝之类的,带筐算是对了。”姬扬慢悠悠道:“就怕是灵泉仙水, 没几个人带了葫芦。”   “那至少得喝个水饱才算够本!”   多了几分望梅止渴的激励,众人又兴冲冲地向上攀爬。   一路总共花了接近一个半时辰,才终于抵达山顶最高处。   视野倏然开阔平坦,隐隐有细小的噼啪声出现。   长路尽头是一处灵坛,供有面目慈悲的八面神像,但认不出是三千世界里的哪一尊。   神像面前,燃着一簇幽蓝色的火焰。   那火焰好似莲花数瓣,燃烧时如花瓣款摆轻颤,焰芯恰似莲心。   任何人看到这一朵如同在燃烧生命的火焰,内心都会一瞬静下来。   像是自双目开始被净化,躁郁杂念也被不声不响地一并烧去。   它纯净无暇,看得人能浸入冥想般的沉思里。   宫雾确认过附近没有其他事物,开口道:“这个,就是秘境里珍藏的宝物?”   “我读过许多古籍,从未见过类似的叙述。”严方疾很受触动,绕着外沿转了半圈,唤纪开把旧剑拿出来。   他当着众人的面,把剑尖放在火焰末端,没有贸然上手接近。   下一秒发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预料。   ——剑身一经触达,直接化成水银般的半液态铁珠,一滴滴滚落在火坛边缘。   得是多高的温度,才能顷刻将剑身都融成铁水!   “这是炼药铸器的神火!”花听宵难掩激动:“便是抱朴府的铜骨炉也不能有这样的好效果!”   寻常火种能把铁烧红都很是不易,想要达到冶炼铜铁的强度,得有复杂鼓排风囊不断助燃,耗掉的大量炭石更是难以计数。   修仙人无一不熔铸灵器,如果寻得星陨奇石,想让它们融化同凝的功夫还要付出数倍灵力,稍差些的炉子自己都未必能承受这般压力,炸膛时会伤到不少人。   可眼前的一捧纯净蓝火,像是能将世间万物都烧成灰烬,体积还如此的小!   宫雾自恃并不怕火,伸手靠近焰舌,并未感觉到暖意。   她大着胆子靠近更多,甚至把手指都贴在火焰上,仍然没有被烧灼的感觉。   姬扬察觉有异,把自己的手也同样伸过去,指节钩握,在灵火前毫发无损。   “果真是通灵之物。”他心中有了定数:“这火只炼死物,不损生人。”   纪开看得有趣,从旁边山坡里捡了块稍大的石头,放在这火焰高处。   他一松手,石头像是一摊沙粒般化解滚落,同方才的铁珠一起滑落到灵坛边缘。   众人登时拿来树枝黄土,以及杜韧随身带的一根药簪、涂栩心带的药酒,凑齐五行之物拿去烧了一遍。   好用,不是一般的好用。   “这等宝贝,如果能带回我派,不知道能养出多少厉害剑修!”严方疾赞叹道:“连炭石都不用消耗,像是无穷无尽用之不竭!”   话语里,姬扬俯身摸索到四角固定火盆的机关,按下了暗卡。   只听咔哒一声,那火坛松开钳制,被青年轻巧捧起。   玉白法钵里隐隐有符文幻变,火种隐而不见,像是捧着一朵涌变的蓝花。   他们原路返回,随软梯再度归回现世。   一众人都等候在外面,没想到月火谷的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杜韧和纪开打头爬出来,身后药筐里空空荡荡。   秦簇华看得惊诧,又去瞧那团浅金迷雾:“难道你们走错了地方?怎么没带东西回来?”   杜韧忍笑摇头,伸手指后面。   可接下来又走出来两三个人,也都是空手而归。   直到姬扬单手捧着玉钵攀援而出,让怀中蓝火展现在众人面前。   道众们看得一头雾水。   ——这么多人去了趟奇珍秘境,带回来一碗火?   得是什么样的火,还费劲端了回来?   瞧着颜色是跟寻常灵火不一样……这玩意能有什么用!   秦簇华是识货之人,此刻大概猜到这火是天下绝品,笑着与严方疾客套。   “往后缎红坊若是求助贵谷,还望严宫主记得旧情。”   “自然,自然!”   “事不宜迟。”秦簇华示意弟子端来成盘琼花酒,用杨柳枝拂过姬扬额顶:“你今日福光大炽,心中念头便是最好的指向。”   “还剩不到九个时辰,趁着有福阵庇佑,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   青年闭眼受了一礼,同师尊亲友一起饮过好酒,心间念头变得无比清晰。   “我想回谷。”   其他人面面相觑,连声答应。   宫雾心中有说不出的轻快。   回家,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京城再好,也比不上她长大的地方!   七人辞别众人,当即登云而归,不作停留。   鸾鸟在浅眠时察觉到主人的指令,轻鸣一声飞入云霄,纵身跟随。   许多道众有心送一送,顺道瞧瞧他们是否真的向南去。   听见这一声非凡嗥鸣,人们直接愣在云头。   “那那那,那不是鸾鸟吗!”   “哎呀,有雾气挡着,都看不清楚,可尾巴形状一看就是!”   “这鸟怎么会跟着月火谷的人一起飞,不是只有神仙才能坐鸾鸟吗?!”   “鸟是跟着那姑娘,还是跟着那小伙子啊?”   “看不清楚啊,嘶,我恨不得跟着飞了!”   如果说前面月火谷夺下仙会第一时尚且还有人觉得古怪,后面桩桩件件事情都在快速夯实他们的全新认知。   仙门第一,真是要换主了!   这西南小派几百年里不声不响,结果带来的徒弟两个都是开阳境的大能,过关斩将跟闹着玩一样!   不仅如此,南魔渊的人突然杀将过来,他们的人全都毫发无伤,还救了不少人!   高人果真都不声不响地藏着,现在早就不是知白观霸鲸楼能蹬鼻子上脸的时节了!   至于什么仙鸾,什么怪火,桩桩件件全都是解不开的谜团,让人又奇又惧。   像是从不起眼的破落邻居一夕之间考上状元,能引来全乡的青眼。   等月火谷的人飞远了,守在云头的道修们还未散场。   有弟子猛地一拍巴掌直声说不好。   “怎么了?”   “师叔,那小姑娘咱们之前好像得罪过!!”   “啊??”   “咱们要不道歉吧!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与此同时,宫雾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快速归去。   他们去京城时因为多方暗查魔界对宫雾的布控陷阱,路上屡有耽搁。   现在南渊主重伤不起,脑袋都未必缝回了原位,魔界的人哪里还敢出来作祟。   漫长路途仅仅花了两个时辰,便从京城飞回了南桂郡边沿。   即便如此,严方疾还是觉得可惜。   “浪费时间在路上,可惜了。”   “还有不到七个时辰,”宫雾算了算,望着天色轻叹一声:“不过……已经是黄昏了。”   从今日晚上到明日中午,还会有什么奇事发生?   “溯舟,你为什么急着这时候回去?”   “说不清,”姬扬低声道:“就是有这个念头,特别清晰。”   话音未落,只听有烈兽大吼一声,遥遥踏云而来。   宫雾撑着伞略有防备,瞧见那快速冲来的橘色身影时面露惊喜。   “小橘!!”   大豹子轰然一冲,差点把她扑倒云头。   “别舔别舔,舌头都是倒刺。”小姑娘被舔得乱笑:“这么久没有见,你想不想我?”   宫花橘拿尾巴卷着她的手腕,一个劲地用脸蹭她。   “当初你不见了,你师兄急得不行,把它当狗使。”涂栩心跟着呼噜豹子头:“怎么长大这么多……是吃了几头野猪啊。”   姬扬一时被戳穿,神色有些窘迫。   “我还凶过它几句。”   豹子摆了下尾巴,像是并不在意这些,拱进宫雾怀里跟猫似得呜呜。   玩了没多久,宫花橘一眼瞧见姬扬肩上停着的鸾鸟,扑棱着追去了。   一豹一鸟玩得鸡飞狗跳,宫雾这才拍干净衣袍上的橘毛。   “诶?它以前会飞吗?”   “好像不会。”杜韧也觉得稀奇:“也许是闻到你的气息,一着急就冲到天上来了。”   “那也算沾了师兄的光。”宫雾直笑:“多谢多谢。”   还未行至山谷前,姬扬感应到熟悉的灵息,有种不妙的预感。   “等等,”他放慢速度:“谷前那位好像是……”   阚老太太正在同守门弟子一起嗑瓜子,仰头瞧见他们七人,道了一声巧了。   “说曹操曹操到,儿子,你还特意出来接我一趟?”   姬扬陷入僵硬:“你们听我解释。”   没等他说完,老太太已经迈步到跟前,瞧见了宫雾和杜韧。   “哎呀,小姑娘长得灵哟。”   “你们两当我闺女吧,等不及了,就今天认我当娘!”   宫雾&杜韧:???   “那不太行。”姬扬很冷静地把老人家摁住:“各位师尊,我介绍一下,这便是北魂阙的……”   “现在是阙主了。”阚老太太插话。   “是新上任的魂阙之主。”姬扬极平静地重复了一遍:“爱好是到处认亲,您各位多担待。”   严方疾:“……!!”   涂栩心:”……??”   花听宵:“啊哈哈哈哈哈!”   老太太笑眯眯嗯了一声:“今天又得了两闺女,美得哟!”   “先不提闺女的事,”姬扬伸手捏眉心:“您今天过来,是找我,找月火谷,还是?”   “都不是。”阚寄玄说:“为娘我要上一趟夜鸩山,找我的老朋友吃杯茶。”   “儿啊,你跟你两个妹妹一块来么?” 第50章   (1)   按理说, 突然来了个大魔头出现在自家山谷前,修道人得第一时间划清界限。   但是老太太上来一句儿子把人都整蒙了,何况人家紧接着还打算再认两个闺女, 来者不拒。   一般来说, 魔头都不是这个调调。   北魂阙神秘莫测数百年, 突然间阙主更替, 换成这一位性格略疯的老太太, 也不知道是正道的福还是祸。   她说要上一趟夜鸩山, 语气轻快到像是要去踏青看鸟, 言语里浑然没有对此地的敬畏小心。   严方疾示意姬扬后退两步,拱手道:“老前辈,月火谷少与外派交集,不便多留。”   “夜鸩山瘴气深重,厉兽可怖, 也望老前辈珍重一二。”   阚寄玄眼珠一转, 看着严方疾有话说。   “这是月火谷长宫主, ”姬扬立刻道:“父母健在, 而且儿子也二十多岁了。”   “那算了。”阚寄玄觉得无趣:“我不跟别人抢孩子。”   “今日登顶,你要不要跟我同去?”   涂栩心悄然给弟子解围,把话题往旁边引。   “敢问一句, 前辈凭什么物事可以登顶?”   老师祖每每意欲踏足此地, 都要备下数道符咒药丹,带上最得力的几个弟子一同随行。   即便如此,他们每次也仅仅是止步于半山腰,连更高处的风景都未见过。   这北渊魔尊明明住在至暗地界, 竟然比当地人还要熟悉地貌,能轻易登顶。   阚寄玄直言不讳:“我不怕毒瘴。”   “可还有异兽深诏, 洞窟树阵。”涂栩心观察着她的表情:“我师哥睿智超群,每每也被树阵困住,花大半时间才能绕出去。”   “山上连怪鸟都能囫囵着吞食人头,更不说那些看似安分其实嗜血的草藤。”   “这便把你们难住了?”阚寄玄大笑:“那山名叫什么?”   “……夜鸩山。”   “夜鸩在哪里?”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都没法接话。   俗言里的鸩酒,无非都是乌头之类的药草淬毒后的酒,取了传说里这只鸟的名字。   姬扬想起自己那只偶得于秘境的幼鸾,问道:“前辈从魔界捉来了夜鸩鸟,可以凭它开道?”   “鸩鸟可以捉吗?”花听宵困惑道:“鸩羽扫过酒液都有剧毒,常人没法碰触吧。”   “除非……”老太太得意一笑:“有犀甲手套。”   古有‘燃犀照夜’之说。   鸩鸟肆意横行的更早时期,山林里的溪泉都不能轻易啜饮,惟恐被这鸟的羽毛浸过水面。   ——除非山间有犀牛出没,以犀角碰过水面。   犀牛少之又少,阚寄玄却拿出单只白犀角片制成的手套,右手一戴便从行囊里抓了过去。   再一拔出来,果真拎着一只山雕大小的紫绿色大鸟。   单是眼神就阴鸷到让人下意识想避开,赤红长喙更显得锐利危险。   老太太怕它挣扎着跑了,抓出来给众人看了一眼,嘚瑟完准备走。   “儿子,跟你娘上去看看吗。”她又看向那两个姑娘:“闺女们也来?”   杜韧立刻作揖:“我我我也有娘了,我娘在京城呢。”   宫雾急中生智躲到严方疾旁边:“这是我爹!”   阚寄玄长叹一声:“那不能让他捡了便宜,我不收你便是。”   宫雾细细瞧着,心想这福运大阵真是能把机缘全都拼在一块。   一个念头把师兄从京城叫回月火谷,这么巧就碰见了刚好路过山谷的魂阙新主。   刚好这新魔头要去一趟夜鸩山,还乐呵呵地要带姬扬一起上去。   难不成上去一趟再下来,师哥能直接破阶升境,变成同师父一样的厉害人物?   老人家有神物在手,虽然效果还未检验过,但瞧着似乎还挺靠谱。   涂栩心临时不确定该怎么应对,反而是严方疾思忖片刻,温声道:“此山本是月火谷所有,奈何凶险重重,一直难以巡护。”   “前辈行山瞰景,也是替我谷代为看查,辛苦。”   “严某先在此谢过,宫雾,等会你随溯舟一同上去。”   老婆婆很满意地受了这礼。   “你是个懂事的,两孩子,走吧。”   宫雾怔了下,快步跟上,遥遥和师父师姐他们挥手作别。   “早点回来——”涂栩心喊道:“等着你们两一起吃夜宵!”   “今晚有汤圆!!”   一鸾一豹跟在不远处,随着他们三人进了夜鸩山。   还未抵达山脚处,老太太再度戴上犀甲手套,把整只怪模怪样的大鸩鸟提溜出来。   只听一声厉鸣,附近深紫色瘴气竟然如海潮般向两侧分散,给他们留出足够宽阔的通行范围。   不仅如此,先前隐隐能听见的窸窣声响都在撤离消失。   虫,蛇,狼,虎,异化后的烈兽以及修魔的精怪,听见这刺耳鸣叫声都往远方快速撤去,不敢再多驻留半刻。   姬扬一脚踏在泥泞上,伸手扶稳宫雾。   他们同时察觉到鸾豹都不再跟过来,一起往回看。   花橘被雾气压得弓背低吼,双爪紧紧压着地面不肯再迈步。   玄枳更是立在远处枝头,没有再往前飞的意思。   老婆婆往前走了一步,侧头道:“走啊?”   宫雾担心其中有诈,问:“师兄,你现在怎么想?”   姬扬牵紧了她的手。   “继续走。”   “好,我跟你一起。”   阚寄玄引路在前,倒拎着鸩鸟如同拎着一盏叽喳大叫的大灯。   两个年轻人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踩在她走过的地方。   奇异景观还在不断展现着。   夜鸩山的万物都畏惧这只紫绿长毛鸩鸟的存在,甚至在它大叫之后,连泥沼上残留的水银都没入土内,如同规避魔物。   老魔尊哼着歌往前走,一路毒雾驱散,野兽退开,通畅到如履平地。   没过多久到了半山腰,宫雾眼尖地看见那两棵师祖师父曾再三观望的玉露梅树。   果真是只有枝叶没有花朵,当年师祖还忧心忡忡,担心这样好的药树就这样绝了种。   姬扬念头一动,用密音对宫雾说:“这位老前辈说,她知道怎么种这种树。”   宫雾双眼亮起来:“要不晚些时间,我们把她请入月火谷里,万一师祖和她能聊成朋友呢?”   话到这里,两人同时想到严方疾刚才的顾虑。   自古正邪不两立,如果严苛来论,私交魔界都算罪过一桩。   可是……   可是在宫雾被孤立之后,她很难再平和看待这些事。   她因不死不灭的奇异体质,一度惹得数十门派逼宫闹事,闹得整个山谷都不得安宁。   哪怕她不曾做过恶事,也从未有过恶念。   以那些正人君子的眼界,他们如果真把老人家请去月火谷……那就形同自污清誉。   宫雾把这些念头甩开,伸手捻了枚叶子吹作纸鸢,让它飘去山谷里给老师祖送信。   老太太一眼就瞧见纸鸢飘飞而去,并没有阻拦。   “你们两也是胆大,”她扶着手杖慢慢往前走:“不怕我把你们拐去卖了?”   宫雾忍笑道:“不太像,要是真卖了……我给您数钱。”   老太太哈哈大笑,爽快道:“凭你这句话,我也不会。”   “小丫头,你知道我要去山顶找谁么?”   “要是猜出来了,我额外送你一样宝贝。”   上一个跟她这样猜谜的,还是胡丰玉。   后者送了她两对呼来贝,不是一般的好用。   宫雾想到姬扬仍有福光照临,开口问道:“那如果我师兄猜出来,他能不能得呢?”   “那自然。”老太太继续赶路:“你猜他猜,有什么区别?”   宫雾应了声,一面提着衣角赶路,一面想能是什么人住在这种凶险之地的山顶。   ……一定是非常需要清净的人。   夜鸩山少有人去,连大无相寺的庆真和尚去了一次都浑身是伤。   这里算一处鬼门关,连山脚处都没有任何农舍。   “兴许……是乐修?”她不确定道:“需要参悟至高音律,所以要找到至静之地,方便闭关进修?”   “不对。”老太太语气挺高兴:“完全没猜中嘛,那省得我老婆子掏彩头了。”   姬扬忽然开口:“是个和尚。”   阚寄玄先前聊天时都没有停下脚步,一听见和尚两个字,直接来了个急刹车。   “你,”她一脸审视:“你会读心术?”   “不会。”   “你怎么猜的?!”   姬扬如实道:“脑海里大概能看到,就照着说了。”   “好狠的直觉,这都能看出来!”阚寄玄一跺脚:“你是要成仙啊!”   她有点生气,又认了输。   “罢了罢了,我给你个礼物便是。”   宫雾听到这里,忽然说:“既然我猜错了,那也该由我赔你一件礼物才是。”   阚寄玄听得稀奇:“我长得这么大,还是过生辰时爹爹时刻记着送些我喜欢的东西。”   “小丫头,你想送我什么?”   宫雾临时掏了一把行囊,觉得拿寻常药丹和杂物都不太妥,拿出两枚师父送给她的蝶花糖。   “这个可以吗?”   “对您来说,这可能是很便宜的糖,”她把糖递到老婆婆手里,笑得温柔亲切:“但是小时候师父师哥总是用它来哄我,每次能吃到这一点甜,好像什么苦都能再受得住。”   “您也尝一尝。”   阚寄玄定定看着她,把糖纸揭了,当面吃了一颗。   甜。甜的简单纯朴,毫无杂质。   “儿子。”她突然道:“你不娶了这小姑娘,你就是天下第一糊涂蛋。”   姬扬怔了下,无言而笑。 第51章   任谁都不会猜到, 阴森恐怖的夜鸩山最高处,是大片的紫竹林。   姬扬从外缘岩层的残破痕迹能看出来,这里原先是险峻峰顶, 后来被人夷为平地。   他弯腰凭指力探出三尺土质, 进一步确认了猜想。   夜鸩山处处高险, 根本不适合任何人过来短居。   可是有高人不仅把这里开垦出横截面, 还额外运来肥沃土壤, 种下紫竹千顷。   这样轻灵的竹子, 原本难以适应这里的恶劣水质, 硬是被种活了,还隐隐有外扩的气势。   他们循着石子小路走进紫竹林深处,不多时就看见一处草庵,内里隐隐有炊烟。   宫雾好奇:“里面是有几个人?”   “就他一个和尚。”   阚寄玄高声招呼:“望津!望津!”   “来了。”年轻和尚用粗布擦了擦手,掩上锅盖道:“好你个女娃娃, 又来讨斋饭吃?”   宫雾和姬扬快速对和尚行了个礼, 等两位前辈谈话去了才小声交谈。   “大无相寺是不是有津这个字辈?”她记不清名字, 努力回想道:“庆真好像是取得庆字, 那……”   姬扬低声道:“望梵善修,庆空觉智,这是前八辈。”   “现在公开露面的僧修, 大半都是十二辈到十五辈。”   “什么?”宫雾捂嘴:“那老婆婆找的人, 难道是大无相寺的始祖?”   名唤望津的和尚,粗看好像只有二十来岁,也就比姬扬成熟一些。   可如果开了法眼再看,能看见他身后的炽烈佛光, 真如画本里的菩萨。   能有这般修行的僧人,怎么会独居在夜鸩山的最高处?   宫雾想起被异兽揍到肋骨断了好几根的庆真, 直觉那僧人也并不知道始祖就在山顶,只是凑巧过来采药。   没等他们出声,和尚已经回身去了厨房,隔着窗户问:“你们两呢?吃斋饭吗?”   “不用了,谢谢前辈。”宫雾说:“师父跟我们约好了,晚上一起。”   望津说了声好,自顾自地给阚寄玄舀菜。   粗粮杂饭,配了豆腐白菜,似乎都是在山下采买的。   阚寄玄把另一颗糖抛进口里,等饭的功夫虚空写了几笔字。   她落下手指的地方都有朱红灵迹,像是用了丹砂在半空信手写出了纵横恣意的锋芒。   “这个地方,可以捉到夜鸩。”她把刚才的礼物兑现,随口道:“至于防毒的手套,你们月火谷应该不缺这些,自己想办法去吧。”   姬扬道了多谢,和宫雾一起帮僧人端出桌椅板凳,四人坐在竹林中吹风饮茶。   阚寄玄一直很满意这两孩子从来不提多余的问题,仅扭头问望津:“你等到了吗?”   “我一百多岁时遇见你,你就在这里等它。”   “如今命途起落,几百年过去我过来一瞧,你居然还在这。”她舀了一勺豆腐,品了品其中的素淡滋味:“还是肉好吃。”   望津摇头:“它一直没有来。”   “兴许是死了,也可能是还不肯原谅我。”   言语间,宫雾朝旁侧望去,能看见小片被开垦的农田。   除此之外,透过破败简陋的屋子缝隙,还能看见一些经书典籍。   僧人在这苦修数百年,和世事完全隔绝,也不知道是在等哪个人。   “我不觉得它还记得,”阚寄玄叹气:“人年纪大了都容易犯糊涂,何况是一条龙?”   “不会。”望津坚定道:“它一定记得。”   等粥饭吃完,阚寄玄示意姬扬替自己洗碗,叫了一声望津的法号。   “兄弟,这姑娘身世难察,你顺便看看。”   宫雾冷不丁被唤到,立刻坐直,有点没预料到她对自己这样了解。   阚寄玄一笑,把姬扬救她的事大致讲了,手揣进袖子里显摆道:“你以为,转生庵的那些姑子都是天生开了天眼,一个个什么都看得清楚?”   “那,难道是?”   “那都是他姐姐教的修行之法,也是他姐姐搭的庵庙。”阚寄玄朝天一拜:“那位菩萨已经修得金身了,你如今见不着。”   作为魂阙之主,她拜菩萨这件事似乎有些叛逆,又很顺理成章。   “这姐弟两都是天生佛根,修得功德圆满,早早开了慧眼。”阚寄玄又道:“我儿子这样看重你,当娘的当然得帮衬着点。”   姬扬在厨房差点滑了个碗。   宫雾听得心虚,快速摆手:“我和师兄绝无那个意思!”   “是吗。”阚寄玄投之锐利的目光:“你一路没少看他。”   姬扬隔着窗户望过来。   “因为师兄长得好看。”宫雾面不改色地说真话:“溯舟从小就有官宦贵家来提娃娃亲,过年时还被师祖亲口夸过龙凤之资。”   “那倒是。”阚寄玄踢了下和尚坐的竹凳:“你看好没有。”   “在看了。”望津细细瞧着宫雾:“嗯……你上辈子并不是人。”   “人总有数度轮回,但你上辈子是混沌一片。”   宫雾呆了几秒。   “我,上辈子是一片馄饨?”   阚寄玄听得费解:“她是……古经里的凶兽混沌,托生成了人?”   “不是。”望津透过少女的瞳孔,仔细地往里看:“你的三魂六魄都是被炼出来的。”   “你不灭不死,甚至每轮回一次,都较从前功力更深,是不是?”   宫雾快速点头。   “前辈好厉害,这都能一眼看出来!”   她不敢跟这样的高僧平起平坐,站起身道:“我觉得古怪,但是一直找不到缘由,还请您今日解惑。”   “嗯……”望津反复地说了一声妙哉,喝了口茶。   “你说,这世间有什么是灭不了的东西?”   “越毁它,它越积蓄深厚,越对抗便越多?”   宫雾想了许久。   “好像没有这样的东西。”   望津看向姬扬。   “这孩子瞧着聪明通透,你说说?”   姬扬此刻已经洗完所有的锅碗,擦了擦手,拘谨道:“恨?”   望津面露笑容。   “很对。”   “爱意可止,恨意难灭。”   “一场恨,能滋生出无数的怨怼苦痛,最终衍生的无穷无尽。”   “孩子,你是被炼出魂魄,本该成魔的灵种。”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仍然透过宫雾的瞳孔,像在看她的一生。   “想一想,你如果没有被你师父捡走,本该过怎样的日子?”   宫雾怔住,脸色变得苍白。   她也许会早早就死掉。   然后一次一次地活过来,直到被人发现是不死之身。   她也许会在仇视和恐惧里长大,被人设法杀死,甚至捆绑了手脚扔进湖里,就如那些被浸猪笼的‘不祥’女子一样。   那些异视,排斥,轻蔑,都是她曾经身份暴露时感受过无数次的情绪。   当时知白观和霸鲸楼再三发难,一众中小门派也跟着提防警告,是月火谷一次次地把她护在身后,不肯让她难过,更不会让她出面受苦。   “命数就是这样的巧。”和尚温和道:“炼出你的人,想要你含恨数死,让你不得安宁,成为狠厉天魔。”   “可是孩子,你是在爱里长大的,不是吗?”   宫雾眼眶一红,本能地看向姬扬。   师兄一直很爱她。   师父爱她,爹爹爱她,月火谷的几千弟子哪怕互相不太熟悉,也在爱着彼此,爱着群山之外的每一户穷苦人家。   “这就是你的造化了。”望津道:“你本生在死局里,被人蓄意扔出去炼你的法阵外,想让你死上许多次好受尽苦楚,在恨意里变成足以弑神的恶物。”   “可是你被你师父捡走了,好好活着,直到现在死去的次数并不算多。”   “孩子,你知道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吗。”   宫雾怔怔地回答:“多行善事。”   望津温厚一笑。   “有人欺辱你,你该如何反击,都是应该的。”   “但能行善,自然还是要广施援手,结交友缘。”   “您说,我……我是被炼出来的?”   她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太过荒谬。   “魂阙有这种禁术吗?”阚寄玄自刚才就在回忆:“我被姑姑关了近百年,好些事也不太清楚。”   “不是魂阙,难道是悲骨渊?”   望津摇头,慢悠悠起身。   “我累了,就说到这里。”   “对不起,最后叨扰您一下,”宫雾着急道:“那个炼我的人,最后会把我收回去吗?”   她已经被关够了,她不要再离开熟悉的地方,被什么不认识的人带走!   望津没觉得冒犯,轻声回答。   “很快了。”   “一年之内,你就什么都能看见。”   说完,和尚慢悠悠地走回内室,继续打坐念经去了。   姬扬为他关好门扉,重复了一遍高僧用的词汇。   “看见?”   不是收走,不是恶战,而是……看见?   这两个字,让宫雾想起灵智未开前的自己。   她在没有开窍之前,看不见每个人身上的灵光,看不见阵法术势的轮廓,更无法飞行在天空高处。   难道说,望津高僧的意思是,她会在一年内突破开阳境,看见平常瞧不见的东西?   “真是可惜了。”阚寄玄道:“本来还想让他看看我儿子的姻缘,将来是生几个闺女还是儿子,哪想到这老头子躲着我睡觉去了。”   “多谢您带我们来这里。”姬扬深行一礼:“至少现在……我师妹的身世解开了大半。”   “听你这意思,像是要走?”阚寄玄挑起眉毛。   “呃,不然呢。”宫雾小声说:“那位前辈去休息了呀。”   老婆婆挽起袖子。   “来都来了,弄点他的笋再走!” 第52章   老婆婆不是开玩笑的。   她说要挖笋, 反手就把树叶变成长锹,专挑雷雨过后的嫩笋挖。   此刻已是入了夜里,虽然和尚没有点灯, 但院落里有月光倾洒, 暮色里几朵灵火漂浮旁侧, 把山雾映得微蓝。   阚寄玄把山泥吹成一盏明黄色灯笼, 唤宫雾拎着照光。   和尚精心养出的大片紫竹, 成竹生得挺拔潇洒, 嫩笋则是个个青白水嫩。   一看就是挖出来要当天配腊肉爆炒的宝贝, 但凡多搁一天都是糟蹋了成色。   老僧人的笋,两个年轻人都不敢轻易动。   但阚寄玄效率极高,哐哐几下连根刨得扔了一大筐,看得老和尚隔着墙缝蹦话:“给我留点!”   “老和尚,”阚寄玄皱鼻子道:“这样好的雷笋, 你居然不请客人尝尝?”   “我也不知道你要过来。”望津念了声阿弥陀佛:“你一个魔头, 三番五次找我这出家人蹭饭吃, 胡闹。”   宫雾眼尖地看见风筝飞了回来, 快步跑去借了。   老婆婆在专心挖笋,背对着她道:“你那师祖说什么?”   宫雾还在拆信,反而是望津和尚又接了话:“人家已经备好酥肉米酒, 等你过去吃个痛快。”   “要谢谢你救了姓姬的弟子, 也要谢你带他们进山历练。”   信笺展开,一言不差。   宫雾虽然为这结果感到欢喜,此刻和姬扬对视一眼,都觉得诧异。   ——师门怎么突然解开限制, 敢与她往来了?   虽然阚婆婆是北魂阙主人这件事……外人好像也并不知道。   魂阙入口,乃至魂阙里的动向, 一直以来都被压得严严实实,存在于各种纷乱的江湖传说里。   老婆婆觉得满意。   “你这的土灶连猪油都沾不得,烧什么吃也没趣。”   “我下山去了,你安心念经。”   她拎起竹筐,一扬袖子让大片被翻掘的土块填回原处。   “和尚,你还要在这关多久?”   “关到它肯原谅我为止。”   望津平和道:“画竹为牢,还能赠你一篮雷笋,也是善缘。”   阚寄玄一嗤,摆手而去。   再下山时他们同样拎着那只夜鸩鸟轻快开道,走到宜飞的地势便各自唤来法器,径直飞向月火谷。   还未靠得太近,姬扬已看见有许多弟子奔跑忙碌,不住地搬运卸货。   “那是……”   “那是来送礼的人?”他看清弟子们怀中抱着的锦缎糕点,以及山谷外长长车队,语气不善:“又是哪家人过来提亲了。”   “你以为,”阚寄玄笑道:“你们这个小山谷突然成了仙门之首,今后怕是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宫雾惊异道:“就因为那个元贤仙会?”   “权势权势,”阚寄玄如教女儿一般温和道:“势力一起,权位也就高了。”   哪怕她这个魔教中人,也在几天前就早早收到消息,得知今年元贤仙会爆了两个冷门。   一是西南月火谷意外夺魁,而且成绩远远超过那几个名门大派。   无论是谋断还是法术,都在这场法会里赢得干净漂亮,还当众把南渊那些个冤孽杀了大片。   第二便是东北的关岭山会赢下第四名,强势盖过霸鲸楼、知白观,还赢过了大无相寺。   关岭山会听说是拜胡黄白柳灰的老宗族,只是数百年来低调守关,不怎么来京城。   而月火谷——好些从未听说过的月火谷,直接趁着元贤仙会的东风名扬四海!   修道中人凡是碰面,都会忍不住嘀咕几句有关这个神秘门派的底细。   “听说这个谷是药王孙思邈隐退的地界!每个弟子的投名状都得是起死回生,把白骨救成活人了才能入谷!”   “哇你们知道吗,我二姨妈的邻居的小姑子她弟弟就是月火谷的人!可牛了,人人都可以分到一颗玉露梅果吃,那可是黑市里价值千金的灵果!!”   “那小姑娘得是什么能力,才能一刀砍下南渊主的脑袋,还让缎红坊的宗主喊一声小恩人啊……”   两大仙门的青睐,元贤仙会的第一,以及无数江湖传说的添油加醋,直接引来一众门派快马加鞭的上门送礼。   ——还等着干什么,送礼啊!!套近乎啊!!   现在还不想办法跟人家混熟一点,将来人家吃肉自己还能蹭到一点汤!   也有不少门派是在元贤仙会里与严方疾结下友缘,特此送礼庆贺夺魁一事。   阚寄玄按落蜃气,侧头问:“你师祖在哪?”   宫雾思忖道:“咱们直接闯过去会不会不太好?”   “不碍事。”她抬头看向前方:“哟,都来接我了。”   云头上,六宫主位都一并迎了过来。   老仙祖立在最前方,对阚寄玄遥遥一拱手。   “先前听闻魂阙剧变,还未见过本尊。”   阚寄玄招了招手,把一篮子笋交给旁侧的小弟子。   “也是路过,既然这小女娃娃想引见你我,碰一面也好。”   老仙祖笑着颔首,引他们三人去牡翼宫一叙。   众人站在高处,不仅可以看见灯火通明的月火谷大半俯景,还能看见山谷之外的高低峰岭。   明明已经入夜了,可山峰高低处都有明灭闪烁的灯火。   不仅如此,如果遥望远方,还能看见天际有多道灵气汇聚而来,同样是乘夜而来的远客。   “我先说明,”阚寄玄揣着袖子道:“我这次碰巧过来,是见见我儿子,以及去一趟夜鸩山。”   可不是跟那帮狗腿子一样,特意跑来巴结你们的!   “自然,”昊乘子看向姬扬宫雾,面露赞许:“这两个孩子都生得钟灵毓秀,今年大放异彩,很为我谷争气。”   “阙主既然挖来一捧好笋,不如尝一尝我们谷里药草喂养的山花鸡,熬一锅鲜笋鸡汤很是健脾。”   阚寄玄坦荡道:“你小心我赖在这长住了。”   “那也欢迎。”   长辈们在套近乎聊天,宫雾同姬扬悄悄转到队伍后侧,跟他嘀咕道:“师兄,你那个大阵是不是还剩好些个时辰。”   今天过得好漫长。   自中午领了这福气庇佑以后,先是进了一趟珍奇秘境,取到湛蓝火种以后赶路回谷,从黄昏到暮里一直留在夜鸩山上。   “大概还剩四五个时辰。”   姬扬看向天际星辰,声音很轻。   “一辈子也许就这一次,能运数登顶,心想事成。”   “那还来得及许愿。”宫雾笑起来:“你想一想,现在最盼望什么?”   姬扬静静想了一会。   “可以许几个愿?”   “三个吧。”   “第一个愿望……大概是希望月火谷能长久兴旺,改变更多弃婴的命数。”   如果没有师父的养育,他未必能活到现在。   月火谷年年岁岁广行善事,值得长久旺盛。   “第二个愿望,希望我们师门三人都能修仙顺畅,同登云阶。”   师父在,你我在,我们都去最高的地方。   宫雾同他一起望向漫山遍布的明灭灯火,问。   “最后一个呢?”   “似乎没有太多要考虑的人了。”姬扬仔细想一想,说:“希望你的烦恼都消失。”   这句话一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看向她。   “你是不是,有本小册子?”   宫雾眨眨眼:“你是说记仇的那个?”   “当然。”   “一直都在,”宫雾从行囊深处翻出来这个小账本,递到他的面前:“你看,哪些人曾经欺负过我们,我都记得明明白白。”   有人故意垄断药源,让月火谷难做啦。   有门派骂她是妖女,还逼上门要她师父杀人证道啦。   或者是把她连同她师哥一块骂,给月火谷泼脏水……   零零碎碎大几十条,记得十分清晰。   守门弟子闲着没事天天八卦,吃惯宫雾送来的小糕点以后什么都肯跟她说,瞧见她记小本本也没拦着。   都以为是小女孩闹着玩,谁会真当回事呢。   姬扬看过记仇小册子里的行行字句,询问道:“我想把这个给师祖过目,可以吗?”   宫雾怔住:“师祖应该知道吧。”   “对,但没有仔细记过。”姬扬此刻顺着灵海里的第一直觉往下说,思路非常通畅:“天下并不是非黑即白。有善有恶,有恩有仇。”   “从前我们被人看不起,被他们为了面子和地位高低为难折腾。”   “他们欠下的债,我们不能故作大方的一笔抹了。”   宫雾小声说:“我一直想讨个说法,可是人太多了。”   先前晦暗的那几个月,来兴师问罪的人太多了。   直到被狐狸一家掳走之前,她都被藏着掩着,不许离开山门一步。   有人要杀她,有人要烧死她,也有人骂她的师父,骂她的山谷。   她一直记得刻骨。   “今天这些来送礼的宗族世家里,未必有先前的那些人。”   姬扬攥紧这本小册子,凝声说:“我想拜托师祖发博闻帖。”   博闻帖,是只有登仙之人才能发出的广帖。   凡是有登仙旧迹的宗族人家、门派观庙,都能在祠堂里收到这样一封广为告知的书信。   虽然用起来很是方便,但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慎言,更何况神仙。   也只有蟠桃盛会,或者是贺寿朝拜之类的大日子,才会有神仙用这个法子。   后来渐渐用得多了,也有神仙的坐骑爱宠跑丢了找不到,或者是寻不到转世轮回的恩人,也会借此通告求助。   姬扬突然提出这三个字,乍一听像天方夜谭。   “不可能……”宫雾侧身看向被六位宫主拥簇的仙祖,又是敬畏,又是犹豫。   她知道自己身世以后,还是会有暗暗的伤神。   不知道那和尚说的是真是假,可是……   可是如果都是真的,她本会是邪魔一样的存在。   她可能早早就死了许多次,在痛恨戾气里长大,最后被召唤她的人所用。   “宫雾,你在想什么?”姬扬突然道。   “我……”   “你是不是觉得,不值得这样做?”   眼前一向温存和蔼的师兄,说话突然变得很有锋芒。   “小雾,你是不是在想,以师祖的地位,以你的出身,不值得,不应该这样做?”   宫雾苦笑一下。   “你把自己看得太轻了。”姬扬定定地看着她。   他在今日受到福运庇佑,说什么都贯通心意,不再委婉。   “我早该和你这样说。”   “你吃饭时总躲在最后一排,说话做事小心翼翼,也不敢与任何人争抢。”   “可是宫雾,你是被师父和我一起宠大的,你该有底气。”   “你该有底气成仙登顶,该扬着笑,比任何人都明亮。”   姬扬往前一步,长睫轻垂。   “受委屈了该讨公道,被欺负了得加倍奉还。”   “我们昙华宫的弟子,绝不是内外受气的可怜虫。”   宫雾被几句话劈头盖脸得说懵了,突然很想用力抱住他。   她在这一刻好像什么都不用再顾虑,只要信任他,和他一起往前走。   她看向姬扬身后的许多师姐师兄,顾及着礼数,始终没有伸出手。   反而是姬扬用力擦掉她眼角的泪痕,指腹的剑茧蹭过她的睫毛。   “我想,你应该明白了。”   姬扬松开手,平静地说:“我现在去禀报师祖。”   此刻,偌大队伍刚刚落下云头,回到殿内。   修仙人睡眠时间不拘泥于夜间时分,何况现在两位宗主相谈甚欢,弟子们也都小心翼翼陪着。   大伙儿自觉是陪衬,都坐得恭敬规矩,除非师祖问话绝不吱声。   也就在这个气氛里,姬扬自屏风外快步走来,对着平坐的师祖和阚寄玄深深一拜。   “师祖,前辈,晚辈有一事相求。”   涂栩心本在一旁嗑瓜子,闻声坐直许多,面露关切。   阚寄玄看向他身后的屏风,像是透过屏风看到院外的许多弟子。   昊乘子扬起长眉,笑道:“你说。”   “晚辈想拜请师祖广发博闻帖,一叙旧怨,二谢广礼,三清谷誉。”   他思路极明朗,寥寥几句把因果讲完,递上师妹写的小册子。   这个时节,绝对是最好的时节。   太多宗族仙门前来结交求友,太多谣言传闻流窜于坊间。   本该就该把旧事一并讲清,广发博闻帖知悉各方,澄清诉明。   昊乘子业已登仙,看事通透,在姬扬开口前就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再看到宫雾亲手记录的桩桩件件,已是沉吟而笑。   有人觉得不妥,一个劲的摇头。   有人觉得太僭越,已经脸色很不好看。   反而是涂栩心坐得平静从容,以姿态撑着徒弟的底气。   老婆婆在旁边听了全程,半是拱火的笑了一声。   “这若是些道貌岸然的门派,早就把姬扬这样的傻孩子给赶下堂去,不许他丢人现眼了。”   “昊乘子,你怎么想?”   她一开口,似有若无的议论声登时无影无踪。   ——这可是北魂阙之主,还莫名其妙成了姬扬的娘!   只是,只是这阴阳怪气的,是向着他还是不向着他啊?   昊乘子还在翻看书页,半晌才抬起头,不疾不徐道:“诸位族老宫主今日恰好在场,不如辩经一番。”   “旧日夙愿桩桩件件,是该一笑了之,还是该悉数算个清楚?”   他一发问,立刻有沉不住气的长老快速驳斥。   “我月火谷隐姓埋名多年,一向是和气求同,不与他人结怨。”   “姬扬虽然禀赋过人,到底还是孩童心性,这般不能容人,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是啊!好不容易崭露头角,咱们就桩桩件件地翻出旧账,这不是要成了斤斤计较的笑柄!”   “仙祖,咱们现在威名远扬八方,大家都抢着过来拜帖结交,以后不会再有这些糟心事情了!”   老婆婆听得好笑,自顾自地在旁边吃烧鸡,连骨头也连根嚼碎了,什么都不吐。   昊乘子和缓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长老们脸色大变,几个宫主面露笑容。   “姬扬提醒得很好。”   他已捻出几缕仙气化作墨笔,虚空写画。   姬扬站在近前,第一次看见仙气,本能得微微颤抖。   那是至高境界的存在,像是遥远的一缕梦。   凡人见不到灵符法阵,修道人难以望见真仙,其中滋味亦是相通。   而那一缕仙气……是浅金色的。   所有人的灵气受自身资质影响,颜色各不相同,光芒随状态也时圆时锐。   可只有仙气是这样精纯飘逸的浅金色。   是龙凤殿里最耀眼的一抹金,是南天门前的云上光。   老仙祖写画的那一刻里,他如同被钉在原地,怔怔看到最后一笔落成。   然后昊乘子轻吹一口气,仙气便如八方飞鸟般散去,即刻传遍各地仙家的宗祠。   “明仇,谢礼,清誉,此三样,你说得很好。”昊乘子收回仙笔,淡笑道:“这北斗福运大阵果然妙极,让你这样韬光养晦的孩子都敢堂前求愿了。”   涂栩心这才出面跪下,提醒道:“还不谢恩?”   姬扬回过神来,和师父重重一拜。   “多谢师祖!”   消息很快就传到人间各处,连带着出过仙家的妖界宗族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如同一挂炸雷,直接轰起好些门派的好梦。   博闻帖!!   月火谷居然给各家宗族都递了博闻帖!!!   而且还直接说了,旧日结怨的最好一一过来当面陈情,各自清算!!   各自清算这四个字,听着就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啊!   那些个装死的装睡的装糊涂的,收到这帖子哪里还能坐得住?!   好巧不巧,这帖子是半夜发出,许多宗族的长老直接连夜奔向犯事人的被窝里拽人。   看看看看!!   当年叫你不要招惹那个小姑娘!!   现在冤家找上门了——愣着干什么,滚去道歉啊!! 第53章   碰到这样大的麻烦, 一众仙门当中能坐稳的人很少。   先前有过仇的那几家自然是如坐针毡,没仇但是嘴碎地背后言语过的人更是猛抽自己嘴巴。   元贤仙会以后,修道中人均是在观望这月火谷的反应。   他们想看看, 这门派是不是好拿捏的主, 跟先前轮流坐头号交椅的那几个大派比起来, 又能显出几分能耐出来。   哪想到当天早上领了福运阵, 夜里子时就立刻发出博闻帖, 恐怕天上好些仙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   当年他们欺负月火谷的时候, 哪里想过自己还要面对今天这样的局面!   夜里, 人间各处仙门都灯火通明。   有修仙者袖手旁观,想要渔翁得利。   有做过蠢事的孽障被罚跪香堂,旁边一众老头摇头晃脑地叹气。   更有许多人连夜碰面私会,低语是要变天了。   他们没有睡,牡翼宫的众人一样没有。   仙帖一发,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更加棘手。   在这件事上, 严方疾看得清楚明白。   “既然我谷在三十仙门前拔得头筹, 便不可能再伏低做小, 需得在此时立下威名。”   “先前以宫雾的事当作噱头,领头带人反复为难拿乔的,是霸鲸楼和知白观。”   “如果他们收到此帖, 之后继续装聋作哑, 甚至和我们冲突加剧,该怎么办?”   姬扬起身一拜。   “还请把我师妹也唤到堂前,方便商议后事。”   “自然,自然!”   宫雾如今既是严方疾的养女, 因着避嫌的缘故才在侧殿候着,没有立刻进来掺和这些杂事。   姬扬一提, 她即刻被请了过来。   没等严方疾选好坐处,老太太很亲切地招了招手。   “乖囡,坐这里来。”   宫雾面露踌躇,不敢坐在比师父还要高的上位,师祖反而露了笑。   “你和这位缘主关系亲笃,不必拘泥于那些旧俗。”   涂栩心看得欣慰:“我这徒儿最知道礼数,没事没事,过去坐吧。”   众人一议,将事情逐一盘清。   “知白观多半会借着谢恩的名义,过来一笔了结旧账。”   “但是霸鲸楼……”   几个宫主如同合力下棋一般,拧着眉头算来算去,不时参考宫雾的那个小本本。   宫雾本人笑容有些凝重。   ——早知道就好好写字了!!   她哪里会猜到自己记仇的小本本如今会被所有人传看啊!   前面有几页记着菜价肉价,还画了些蜜蜂小鸟之类的丑丑涂鸦,想一想都好尴尬!   姬扬忍笑同她耳语:“好像还写了一句,好想吃排骨。”   宫雾苦着脸道:“师兄……”   “好好好,不逗你。”青年转身看向阚寄玄:“前辈神色似乎胜券在握,也许知道什么外情?”   此话一出,其他那些个长老宫主都一并安静下来,看向了揉核桃的阚寄玄。   老婆婆笑起来:“我儿子是聪明啊。”   “不过,既然你想要我帮你,是不是得有些诚意?”   她放下核桃,声音轻巧:“你要是喊我一声娘,我就教你怎么解了这小女娃娃的困局。”   “成不成交?”   姬扬淡淡道:“娘。”   速度之快,快到阚寄玄都呆了一下。   你——你先前那么拧巴,现在突然这么爽快就不好玩了!!   你反抗一下啊!!   姬扬平和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托师父的养育之恩才得有今天。”   “前辈肯带我和小雾登顶夜鸩山,又仔细顾着我们兄妹周全,溯舟在此深深谢过。”   说罢便起身行了一个大礼,全程畅快得好似行云流水。   宫雾在他起身时立刻跟上节奏,一块儿跟老太太行礼。   阚寄玄撇了撇嘴。   “好正经,不好玩。”   她歪在座位上,把核桃往嘴里一扔。   “你娘我先前可是听过不少料。”   姬扬怔了下,立刻回想起他第一次遇到这位前辈的场景。   那时候阚寄玄还被囚在铁笼里被反复取血,陷在南北魔界的至深之处,在人声嘈杂的暗市里停留了许多年。   她在地下暗市里听过见过的,恐怕都是常人根本无法触及的密辛。   昊乘子给她续上大把核桃,笑道:“老夫也想听一听,都是什么有趣事情?”   “就比如说,”阚寄玄把核桃壳吐了出来,很是清脆地嚼着果仁:“霸鲸楼宗主的夫人,多年来苦修不得,卡在开阳境上不去了。”   “她早年练功伤了根本,要靠夜鸩山上的一味仙药才能去病。”   “再过几十年,她那丈夫怕是也要飞升成仙了,这几年各大药市恐怕没少被问货。”   “再比如说,”老婆婆又八卦道:“先前威胁你们的那家……明河庄?”   “他们的人这些年一直在往魔界跑,是在找能镇压河妖的利器。”   “那邪祟再压不住,江河改道便会淹了整个老庄,哪里还保得住他们的祖宗基业!”   听到这里,宫雾好奇道:“镇压河妖……为什么会去魔界?”   “难道说,寻常的符箓宝剑已经杀不灭它了?”花听宵好奇接话:“这方面,抱朴府和知白观都是行家啊!”   “如果是普通妖孽兴风作浪,明河庄想必自己就能动手除了。”阚寄玄不紧不慢地说:“可问题是,那是个人堕魔之后又融了妖血,一般道行哪里镇得住?”   她此刻像个说书人,兴致盎然又留了许多话尾,钩着人想听后文。   昊乘子看出其中意思,温声道:“想必,有尊驾坐在幕后,明日登门拜访的许多客人恐怕要发愁了。”   阚寄玄眼珠转向姬扬:“那要看我心情。”   姬扬:“娘。”   “噢,心情还不错。”阚寄玄满意道:“他们不光要因为我知道内情发愁,还得为另一个人发愁。”   昊乘子抬眼:“为我?”   “不,为她。”阚寄玄直直指向另一个人。   宫雾被蓦然一指,很配合地眨了眨眼。   “小姑娘,许多事因你而起,你也已经听了那老光头的一番话。”   阚寄玄看着她,不紧不慢地当着她师父的面胡说八道。   “让我这个老婆子教你一个道理。”   “原谅一个人,得看你心情,而不是看他。”   “明日那些人登门道歉,既要重修与月火谷的面子,一样也要对你鞠躬行礼,把那些恶言当作苦果悉数咽了才行。”   宫雾本来还算稳当,听见这话时下意识往后坐了坐,双手交握着有些窘迫。   “他们如果肯对月火谷好好道歉,我的事,应该也不算大。”   姬扬垂眸摇头。   她看到他的反应,深呼吸道:“那……我听您的。”   “姑娘,”老婆婆仍看着她:“他们欺压你,你一声不吭地受着,便等同是活该了。”   “你忍住,你大度,今后这样的祸患便更会源源不断。”   然后一并会连累谁,连累哪些事,你还不清楚吗?   宫雾倏然抬头,此刻才有坚决的神情。   “我不会的。”   “对。”阚寄玄转头看向昊乘子:“你怎么说?”   老师祖点一点头。   “她是我的徒孙,我本来就该护着。”   “明日这些人登门道歉,也该澄清你的声誉,还你清白。”   此话一出,宫雾内心又一次微微震颤。   她仍是心虚。   她觉得自己实在不算清白。   按那位望津和尚的说法,她不仅是妖邪之人召唤的命魂,而且差点被安排成了怨气深重的魔物。   身世因果一被点破,宫雾更觉得惶然。   “您知道的,”她看着阚寄玄,声音放低很多:“我……”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阚寄玄平静道:“你要修道,要成仙,要广济众生,要终成善果。”   “不是吗?”   说出这句话时,老人家半点都不像魔界中人,通透得令人吃惊。   明明在夜鸩山上,他们都听见了望津的那一番话。   哪怕阚老前辈自己是魔界中人,居然也说,她将来会成仙……   宫雾怔怔道:“我可以吗?”   “自然。”昊乘子温和道:“路都是自己选的,有何不可?”   “时间不早了,”阚寄玄起身伸了个懒腰:“看来我要多住几日,睡一觉再来折腾。”   立刻有弟子接引她去上房休憩,还有鲜笋鸡汤也一并端了过去。   老太太临走前很豪爽地挥了挥手。   “亏我挖了这么多笋,你们也都来一碗,喝碗热汤好睡觉!”   她一阵风似得走了。得到师祖许可之后,低阶弟子们端来大碗紫笋花鸡汤,给今夜在场的人们都盛了一碗。   “牡翼宫倒是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景象。”严方疾吹了吹热气,大笑起来:“也是趁着溯舟的好福气,我们还能喝上一碗这样的好汤。”   涂栩心埋头尝了一口,眼睛睁得很圆。   “这笋汤——这简直比那天的梅子还要来得上劲!”   “可不是嘛,”程集道:“夜鸩山巅的野竹笋,哪怕是寻常品种,也能滋养好些灵气出来。”   宫雾原本也在跟着喝汤,临时想起什么,说:“不是野山笋。”   “山顶上住了一位老和尚,他亲手种了大片大片的竹林,好几百年了都没有走。”   老师祖原本也在笑着喝汤,听到她的话时即刻变了脸色。   “你见到他了?”   “对,”宫雾道:“他说,他的名字叫望津。”   名讳一出,在场好几位都差点没有端住碗。   “雾雾!!那是大无相寺的始祖啊!!”   “望津大师怎么会在咱的夜鸩山上!!” 第54章   直到这时, 宫雾才有空把先前发生的事情一一讲来。   关于那座山,山上的紫竹林,以及那个神秘的和尚, 和他在等的龙。   听到后半段, 现场好些人都没法再喝这碗汤, 颇有些舍不得。   “我还以为是夜鸩山里的野笋, ”程集小心翼翼道:“居然是他老人家亲手栽种的, 那得是什么宝贝啊。”   老仙祖低头嗅了嗅, 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碗。   “鲜。”老人家咂了一声:“非常好喝, 再续一碗。”   宫雾捧起自己这一碗,低头浅浅喝一口,仍没缓过神。   鸡汤的醇厚香气融进嫩笋里,每一滴都有充盈灵气,浸饱了来自夜鸩山的天地精华。   再好的丹药也比不过这么一碗汤。   像是把日月光华如泉水般掬起一捧, 汩汩饮下。   然后灵窍剔透, 心神清爽, 经络也被洗涤处处通达。   小姑娘舍不得喝完, 小口小口地尝其中香气。   旁边的道尊们边喝汤边小声交谈,直觉这传闻实在不可思议。   那位高僧竟然仍未圆寂?   夜鸩山是因为他的存在才变得凶邪,还是在被他镇住更恐怖的东西?   但这笋汤绝对是最真实的证据!   人人望此山而生畏, 能在山腰逡巡一圈都需要过人功力, 至今登顶者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没想到高僧居然就住在至凶至恶的山巅上,这才是世外高人!   恰逢此时,有弟子前来通报。   “天极宫五位长老到!”   没等在座长老发话,又有一波接着一波的弟子前来报讯。   “知白观发来拜帖——”   “报!有数十车驾轿辇停在谷外, 自称是潇湘馆中人!”   “报!晴星阁主携嫡亲儿女来访——”   竟是如同过年时携礼贺岁一般,自天极宫的拜帖递来, 后面更有数十个弟子源源不断地奔走报信。   宫雾悄悄支着耳朵把他们的话都一一听明白了,有些一头雾水。   “我记着小本本里……没有这些个门派啊。”   “其实,为师也不认识。”涂栩心小声说:“原来还有天极宫这么个仙门?是中原人士么?”   老仙主广发博闻帖,直接惊起五湖四海的修行中人。   一时间来道歉的,来示好的,来递元贤仙会头筹贺礼的,几乎要踏破月火谷的门槛。   严方疾下意识站起身要前去迎接,阚寄玄紧接着咳了一声。   她一咳,严宫主才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如梦初醒道:“广开前谷接迎众客,接见事宜按登门顺序来排,师尊,您看如何?”   老谷主愉快颔首。   一时间月火谷的天上地下均是灯火流光,像是上元灯节般沉夜如昼。   双方均是有些不太适应。   豪族贵派一向是喜好结交渊源深长的旧门族,第一次要硬着头皮来西南讨口热茶。   月火谷自建谷以来便冷清安静,一向都是和本地农户们往来互惠,今夜山谷口前车马拥堵,狭窄山路挤不下前来道罪的队伍。   为了元贤仙会的事,留守在谷内的三位宫主已经操劳数日,今夜虽然起了天大的热闹,喝过笋汤以后亦觉得困意上涌,只待一场好梦充足休憩。   阚寄玄笑道:“瞧这架势,不如你们都去好睡一觉。”   “只是来的陌生仙门太多了些,”涂栩心打着哈欠道:“万一有个财物折损,受伤送命的事发生在前谷,黑锅岂不是都要算在咱们头上?”   “不会。”老仙主淡声道:“他们不敢。”   这一句话如同落下定海神针般,让小辈们面面相觑一番,相继请安告退。   而阚老太太则被安置在昙华宫的东厢房里,被额外拨了两位得力弟子陪同照看。   此事先先后后都是旷古奇谈,以至于几大仙门的人陆续入驻前谷雅院时,一碰面脸上都是尴尬的笑容。   你们也来啦?   可不是,过来交个朋友。   哟,这不是那谁!   咱居然还有住对门的时候……   转过天来,各种礼物如流水般送入月火谷,拜帖友书更如雪花般洋洋洒洒。   月火谷发话说来客太多按序相见,有人觉得其中有诈,也有人不敢怠慢,   “说不定多送点东西人家就先安排见面了?”   “本来咱就是道歉来的,要不再修书一封叫长老们补送些礼金过来!”   “排序好说,等就是了,倒是礼物要早点脱手,叫人家弟子登记收下,省得夜长梦多!”   一时间,月火谷内诸多师尊弟子一并分作三派,流水般轮转。   一派照常修行炼药,一派接待外客熟络人情,一派抽空休息。   几大宫主性子都不算外向,便由严方疾花听宵主持待客琐事,无论是谢罪还是结友都能灵活应对。   姬扬也跟在他们身边修习人情世故的种种门道,凝神照料各个细微之处。   旧库房的弟子忙到腾不开手,只能临时另开东北西北两处库房,由程集和涂栩心暂时监督一二。   按严方疾和昊乘子的打算,送来的礼金半数用于弥补亏空,修复从前赈灾放药时缺损的账簿,另外半数则扩充园舍,改进弟子们的伙食衣裳,让孩子们都过得好些。   “烟鹤楼赠礼金三千银两,珊瑚玉鼎一尊,鹤羽大氅十件,地母灵丹一颗。”   “知白观赠礼金八千八百八十两,琼花玛瑙法珠一对,嵌符云履五双。”   “知白观赠礼金六千八百八十两,天狗犬齿五枚,红宝赤桃剑一柄。”   “知白观赠……”   “等一下。”小弟子手忙脚乱地拨着算盘珠子:“八千八百八加六千八百八等于多少?”   “叫你姬扬师哥来算。”涂栩心在一旁嗑着瓜子:“刚才就算错一回,基本功还是不够好。”   “寂清师尊,”小弟子委屈巴巴道:“我学的都是些杵药配丹的功夫,算盘还是前几日才第一回 摸!”   “噢不急不急,”涂栩心摸了瓶丹药给他:“吃点好的补补,脑子清楚了把前面的再核查一遍。”   小弟子哭笑不得,长长叹气,一仰头看见宫雾走进内殿,如同看到救星般喜出望外。   “宫师姐!!你可算来了!!”   “这知白观发疯似得过几个时辰就补送些乱七八糟的礼物,一样比一样难记,加上七七八八的大派小派,今天砚台都快磨干了!”   宫雾摸了摸算盘:“这玩意真稀奇,我也不会。”   小弟子:“……”   “师尊,我带了方长老过来代为监督,师祖那边请您过去一趟。”   涂栩心还在剥卤水花生,先抓了一把兜在袖子里,细细瞧宫雾的脸色。   他这小徒弟,早几年受了太多苦,虽然脸上平静自持,其实能看出些与年纪不合的风霜。   像是七八岁的小姑娘便要懂得人情冷暖,柴米油盐,是因着日子艰难才需显出二三十岁的笃定平静。   今年遇着这死而复生,数死数生的奇事之后,宫雾像是渐渐舒展开了心性,反而显出几分她这年纪应有的嗔怒委屈。   能觉得委屈了,反而是个好事。   现在再看她,也不知是因为那碗热笋汤,因为她在狐狸洞和京城里的诸多奇事,还是因为元贤仙会里姬扬护着。   这孩子看人时眼里终于带着笑。   像是终于认清,自己其实有许多底气,有许多人牵挂着,从未孤单过。   “我这就过去。”他也望着小徒弟笑,高兴之余顺嘴问了一句:“瞧着已有三四日的功夫,如今会客排到谁了?”   “知白观。”宫雾瞧见师父表情骤变,听师哥的叮嘱先把师父袖子拽着,怕人跑了:“师父你先别生气,知白观原先定着是排到第八日,因为情况特殊才提前,而且师祖吩咐,您一定要来。”   涂栩心怒意未消,看着她觉得心疼,脑袋扭来扭去往角落啐了一口。   “当初月火谷不得势的时候,那些人吹胡子瞪眼天天喊着要杀你,还要清你灵髓毁你魂魄,如果不是严师兄死命拦着,我早就去倒十包泻药毒翻他们这帮臭道修!”   宫雾忍着笑没说话。   涂栩心只道她心肠太软,太容易原谅旁人,张口道:“知白观金胡道人,六尺半高鼻头有痣,叫阵骚扰,出手打人,记仇两次。”   “知白观常泊剑修,递帖威胁,还私下打探你的生辰八字,要验一验你是不是妖女。”   “还有……”   “师父把这些人都记下了?”宫雾仰头看着他:“全都记得这么清楚?”   涂栩心一愣,郑重道:“别的事记不住,这也是一定要记住的。”   “等会我们过去,先让我爆骂一顿,叫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活明白些!”   宫雾小声说:“师父,恐怕来不及说这些。”   “怎么?他们急着投胎?”   “也不是。”宫雾说:“他们遣人来告罪,几番送礼我都没露过面,您也一直神隐不在。”   “知白观深怕之后结仇,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竟然托人传信,说……”   “能说什么?”涂栩心剥着花生喂给她:“说知道错了,知道不该欺负你这个小女娃娃,以后替你祈福放生祝祷万千?”   宫雾嚼了又嚼花生,因为被塞了太多的缘故,临时有点噎着。   小师弟拨算盘听八卦之余还端来杯热茶,叫她慢慢喝下。   “他们说,师父您没法成仙,是有缘由的。”   “您这些年积累深垦的灵力修为,都叫人给偷了。” 第55章   “偷了?”   涂栩心呆了两秒, 像是被当头棒喝。   “我这么些年闭关冲阶不成,都是灵力被贼给偷了?!”   宫雾沉吟片刻,把自己方才在牡翼宫里听闻的事情说给他听。   她早些时候原先在花圃里松土, 想避开那些风波, 不愿听人一遍遍的同自己道歉。   其实是有些气恼压在心中, 不好发出来。   姬扬拎着一小瓮松菇鸡汤来找她, 见小师妹背着身子闷在角落里, 心里已知道大概。   他在她身侧放下陶瓮, 一同蹲在花圃旁, 用药铲给新芽培土。   宫雾低着头,一翻手便有清泉自掌心里汩汩涌出,浇落在花芽周围。   另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接在垂落的水珠下,不声不响地把清泉又融进了掌心里。   宫雾停了动作,神色微恼:“师兄你做什么。”   “感觉你在哭。”姬扬垂眸看她:“我得接着, 怕眼泪都落了。”   “我没有。”   姬扬拈了两枚落叶, 袖子一晃便把它们幻作两个小马扎, 两人坐在竹影里, 又像七八岁时那样近。   宫雾到底是饿了,他递热汤过来,自己也就接过来抱着小口小口的喝。   喝到一半, 忽然发问:“你真是修无情道的么?”   “嗯。”姬扬抬眉:“怎么?”   “那你对我这样好, 都是哥哥对妹妹的好?”   姬扬淡笑:“是亲哥哥对亲妹妹的好。”   宫雾双手都捧着小瓮,低头喝了一大口鸡汤:“喔。”   她心里有颗花苗还没探出头,就被铲子拍平压进土里。   真不开心。   姬扬望着她,偏偏又挑起宫雾最不想理会的话题。   “这几日宾客们都是来向你道歉的。”   “我同严宫主接待了几日, 一直有人想当面对你说声对不起。”   “说了又怎样呢?”   宫雾忽然按住了汤勺,仰头看他:“我怕我会咬人。”   她看着他的眼睛, 一时间有了许多勇气,把不敢讲的那些话都说出口。   “我会恶声恶气的问他们怎么现在才知道吃亏,骂他们怎么修仙这么多年还拜高踩低,问他们怎么澄清我们月火谷的名声。”   “我会变得不讲道理,不见好就收,不温善不好哄,可能还把师父都吓一跳。”   姬扬眼底漾出笑意,未察觉自己的声音都轻柔许多。   “你咬人才可爱。”   “想骂人就骂,想发脾气就发出来,不接受原谅就不接受。”   宫雾迟疑地说:“可我的名声已经很糟了。”   师兄原本在漫不经心地培土,听到她这句话时似是突然认了真。   他放下花铲,把凳子也拉近一些,突然离她很近。   宫雾前面刚把心里的花芽拍扁,不敢再对姬扬有什么非分之想,距离倏然拉近时怔了下神。   姬扬长得真好看。   睫毛纤长,脸庞清俊,像洞窟仙画里走出来的出尘之人。   她临时忘了自己刚才在和他说什么,转而安静注视着他的脸。   “小雾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是被所有人都尊重敬畏,或者从此再也没有人说你半句的不好?”   宫雾眨了下眼,许久才收回视线,垂眸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那些。”   “我不希望我身边的人,因为我被牵连。”   “就像之前几乎所有仙门都说我是妖女,连月火谷都被断了几条货线,师尊还有其他兄长姐妹都因此被波及。”   那件事像一把锉刀,狠狠磨掉她内心天真的一部分。   以至于最近几日连番有人登门道歉,她心中深处仍有阴暗一面,想把这把刀调转后对向那些中伤过月火谷的人。   她话还没说完,手被牵起,很郑重地握了一下。   师兄的手掌修长宽大,像是能把她的手完全陷进去。   “你怎么没有想过,全谷也是因为你扬眉吐气,因为你光耀门楣?”   “是因为你,我们才夺得群门之首,在元贤仙会上直接夺魁?”   “是因为你,月火谷才从无名无份的边远小派,跃然变成如今百派来拜的中心。”   “你不能只看见那些真真假假的错,你还做过那么多对的事,”他注视她的目光炽烫真挚,声音里皆是笑意:“小雾,你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宫雾被他夸到失神,仿佛在听别人的事。   “我很好?”   “你很好。”姬扬笑意加深:“即便是生气咬人,也一样很好很好。”   “走吧,我带你去牡翼宫。”他牵着她起身,把两个马扎变回落叶,袖风一拂便落叶归根,让它们随着时间慢慢滋养花土。   有师兄亲自做她咬人的底气,宫雾雄赳赳气昂昂去了牡翼宫,路上还把记仇小本本复习一遍。   一进殿中,花听宵坐在旁侧,开口道:“这位是知白观的挽辰长老,后几位你在元贤仙会时应该见过。”   宫雾一见那几人的面孔,身体一僵,显得防备又紧张。   姬扬给她捋了捋后背,温声说:“咱们先坐,有事慢慢听。”   几位长老里,还混杂着先前那个连声喊救命恩人的老人,一见宫雾便不住作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哪怕知白观这些日子已经如流水般地送礼物过来赔罪道谢,今日仍有几位弟子双手提着成匣礼物,不敢轻慢任何礼数。   为首的挽辰长老同花听宵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场面话,露出踌躇的神色,说:“我们旧事做错太多,并非这一两日便能赔罪完。”   “但今日我们几位上门叨扰,是想同贵宫问一句话。”   他露出要冒犯众人的神色,苦笑道:“近百年来,贵派可有如何苦修都无法长进之人?”   “原本根骨上佳,修仙悟道同样勤恳百倍,偏偏像是在某个关窍里堵死了,如何都无法再有精进?”   花听宵神色未变,抿了口茶淡淡道:“这岂不是寻常事?”   “悟道半看个人勤勉修行,半看机缘参透与否,不说月火谷,放眼诸般仙门禅寺,哪个派找不出这样的一二遗憾。”   挽辰长老起身又作了个揖,像是准备讲句疯话,先请众人多多担待。   “那万一他并非无缘登仙,而是灵力功法被外人偷了去,又该怎么说?”   “偷了去?”花听宵笑出声:“还有这样的好事,那天下岂不是都偷旁人的去,何苦自己苦心闭关。”   挽辰长老知道眼前后生是年轻气傲,反问一句:“经过眼蛇瘟之事,阁下仍旧这样想吗?”   眼蛇瘟三字一出,在场所有人立刻色变。   去年那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瘟疫,还有金烟涡里贺兆离背后的那只眼睛,如今可仍是历历在目!   以贺兆离原先的功力,哪里能诛杀金烟涡老门主,哪里能以一己之力逆反宗门杀个七进七出!   那怪病是专门吸取年轻力壮之人的精血气力,把一个个壮年男女吸得形同纸皮泥骨,当时闹得西南一片人心惶惶。   当时月火谷和知白观尚未交恶,还请他们的道修前来布阵控瘟,废了好大功夫才压得住!   花听宵本来略有愠怒,私以为这挽辰长老是在嘲讽涂栩心进退尴尬,没想到对方真是要认真辩经,此刻才认真起来。   “你是觉得,有歪门邪道能够抽吸远隔千里之人的修为灵力,当事人还全无察觉?”   “普通弟子就如同只守着一两碗米的穷户,便是少了半碗也能即刻察觉。”挽辰长老环顾四周,加重语气道:“在座各位均是功法高强之人,便好似有十余座高高谷仓的富户。”   “若有人经年偷窃一两碗米,私下里积少成多另作他用,你们能发觉吗?”   “你我都知,常有修行人闭关数载,甚至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参悟大道,便如同要凝聚毕生灵气叩开更上一阶的门扉。”   “此刻若是有人借力卸力,让这闭关的成果都移换掉,苦主也只是以为自己修行不成,机缘未到,不是吗?”   花听宵此刻才坐不住,暗暗遣宫雾去寻她师父过来,又让姬扬去请阚老前辈和师祖。   这番论调实在太过惊骇,如同天方夜谭。   他们从不觉得会有这般离奇的事发生,可宫雾的不死不灭,眼蛇瘟的吸取移换,他们各得仙器的奇缘,哪一样又能说得通?!   涂栩心被宫雾请来时,仍是半信半疑地打量在场诸位。   花听宵并未对外透露涂栩心修行阻滞的事,仅是把六宫师尊都请了过来,说兹事体大,需要所有人一同商议。   等人期间还有弟子一溜烟跑来,小声跟花听宵说不得了了有个仙门直接送童男童女过来,师尊咱们是收还是不收啊?   花听宵黑着脸把徒弟轰走:“收什么收!咱们不是邪道!”   一圈人相继坐下之后,长老复述一遍方才论调,听得众人都是若有所思。   “其实相关猜想,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同叔父聊过,”挽辰长老说:“但从前没有眼蛇瘟这类佐证,只当空谈。”   “今日前来,也是想托贵谷各位一探究竟。”   “倘若真有此事,不但是为月火谷和知白观除掉心头大患,更是为天下修行之人都破除一劫,是造化万千的好事!”   姬扬自方才起就坐在旁侧,很少说话。   直到眼瞧着众人都有所动容了,他才缓缓开口。   “你说的话,也许不假。”   “可如果你有所隐瞒,我谷绝不会再度相助。”   “挽辰长老,你当真把所有内情都讲出口了吗?”   后者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才长叹一声,深深赔罪。   “公子果真灵慧,终是瞒不住你半分。”   “怕就怕在,祸起知白观,一切都是五十年前的孽果。” 第56章   众所周知, 但凡是世代悠久的仙门都会至少有一两件灵宝。   即便是月火谷这样的边陲小派,也有老祖昊乘子炼化的三四件仙器镇守一地,无形中震慑着周边一带。   挽辰长老深呼吸一口气, 忍着耻辱感说出实情。   “我派引以为傲的黛馥绫……于五十年前被发觉失窃了。”   在场所有人都没什么表情, 更多的属于完全没听过这名字。   带父灵?啊?   各家各派都不会轻易显摆炫耀自家的秘藏, 毕竟不怕贼偷还怕贼惦记。   知白观的低阶弟子都不知道的宝贝, 外人更没听过名号。   挽辰长老见他们都没反应, 有点挂不住面子, 咳嗽了一声。   旁边的随行弟子立刻意会过来, 向着众人作了个揖,解释这灵宝的来历。   “我知白观第三代门主隐鹿山人游历幽山灵海时,观峰岳之黛色,悟造化之通达,织造仙气作为丝绦。”   “这黛馥绫远胜过天下织锦绸缎, 便是霞光漫天的霓彩也勉强与之一较。”   在场糙老爷们偏多, 仅有程集大致拟出这黛绫环身飘荡时的惊艳, 面露憾色。她不禁提问:“那这绫罗有何用处?”   “最初, 隐鹿仙尊只把它当作环身点缀,喜好这仙器荟萃山川灵气,既有馥郁又含深翠, 日日把玩傍身。”   “也不知是最初便沾满了仙气, 还是它时长伴着仙尊修行历练,后来这黛色绫罗竟可以吸纳灵气,随存随取,无论体量。”   弟子说到这里, 也露出几分恍惚的神色。   “而且……无论使用多少次数,期间连半点折损都没有。”   花听宵抽了口冷气:“无论体量!”   挽辰长老重重点一点头, 很是懊悔:“仙尊飞升之后,将此灵物留在宝库深处,我们这些后辈哪里敢时时拿出来翻看,百年里逢了大事才请此物一观。”   他们仅仅是五十年前无意间发现这宝贝失窃呜呜开车成人视频都在Q群⑧1四⑻一⑥9流③,再追查线索都不知道该追溯到哪年哪月,更不知道该去找谁!   老师祖听完前后,略有触动。   “所以你们觉得是……有奸人偷了这宝物,设法用它隔空汲取他人功力灵气,暗中败坏天下人的修仙之路?”   “师祖,”涂栩心起身一拜,苦笑道:“单凭这一物,恐怕是没法做这么大的恶事。”   挽辰长老刚要争辩,涂栩心又说:“但借着金烟涡的阵法,此事绝不好说。”   阵法这东西,能放大或转化物事原有的效用,碰见其中行家,更是能玩出花来。   如果有金烟涡的老到阵修拿到这黛馥绫,搞不好能一边汲取这里头旧有的仙灵之气,一边借它去榨取千里之外修行人的辛苦积存!   挽辰长老领着知白观众人行礼,恳求道:“久闻贵谷神通广大,如果能了结此事,寻回灵物,不仅是结了我知白观的隐痛,也是为天下积福啊!”   身后弟子们更是朗声跟进,整齐跪拜。   “求月火谷出手一助!!”   “求月火谷出手一助!!”   花听宵与涂栩心对视一眼,有口难言。   他们即便想帮忙,也不可能再跟着请求师父了。   今年刚刚开鼎问事过一次,每次都会耗费六位宫主以及老师祖的大量灵力,短期内怎么可能再来一次。   老师祖缄口不言,几个宫主面露难色,宫雾等了一会儿,大着胆子问:“那你想让月火谷怎么帮?”   挽辰长老愣了下,旁边的姬扬也接了话:“如果连贵派都查不出灵宝的下落,我派何处可以出手?”   “其实,”老人家攥着手,心事重重地看向他们,眼神有些飘忽:“如实来说,这次其实是想请二位帮忙。”   花听宵刚才还在发愁,闻声啊了一下:“找谁?”   “那两个孩子,帮得上你?”   他起身站到两个小徒儿旁边,怕他们被知白观的人算计:“虽然这两个徒儿今年碰着几件奇事,但也不该以身涉险,其中道理,不用花某赘述吧?”   挽辰长老强咽了下口水,摇头道:“更切实地说,偶闻贵派前得灵豹,后遇仙鸾,绝非俗物。”   “知白观虽养了些白鹿白鹤,到底是没什么灵通,空有皮囊。”   “能不能……请贵派试一试?”   话音未落,旁边两个弟子双双跪下,捧出一包衣物和一个蒲团。   “这些都是隐鹿仙人的旧物,因为隔的年岁实在太久,寻常追觅术没法触动。”   “小的们也是走投无路了,求贵派相助,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宫雾回头跟师父交换了一下眼神,又想起账房里被拨弄到快要裂开的算盘,一时间哭笑不得。   她征求过师父师祖的意见,抬手吹了声呼哨,唤宫花橘速速过来。   伴随着一声破空哨音,有豹子眨眼间踏风而来,引得罡风吹乱众人衣袍。   虽然得了个花橘这样的诨名,但灵豹如今生得膀大腰圆,眼神凌厉里又留着几分沉稳,不怒自威。   它被照料得很是细心,以至于周身皮毛油光水滑,金红花纹漂亮得好似华袍,耳朵上一缕灵毛很是张扬。   “咳。”宫雾把它爪子上蹭的鸡毛摘开,小声教训花橘:“又去哪偷吃了?”   豹子张着獠牙伸了个懒腰,扭头看向程集,毛绒绒的大尾巴跟着一甩。   “我让徒儿送去的。”程师尊笑说道:“打打牙祭,无事。”   宫雾取来隐鹿仙尊几百年前用过的蒲团衣袍,递到花豹鼻翼旁,托它嗅一嗅。   到底是天人有别。   若是领了神职仙位,便不能轻易插手凡间事物,否则他们问问这位仙人便能找到。   但愿她的小豹子能找着那黛馥绫,至少能让师父不再苦苦等着成仙。   豹子闻了又闻,期间斑纹长尾摇来晃去。   大概是等得时间太久,玄枳也飞到姬扬肩头,歪头看玩伴在这干什么。   挽辰长老看得心惊,实在想不出这两位是怎么得到这般稀世的灵宠,在看见他们随身佩的仙器时更是露出由衷的羡慕。   何止是他羡慕,月火谷里几位宫主也未得过天铸仙器,此刻见老人是这般神情,自己也是跟着感慨。   两孩子命真好啊。   豹尾扫到某一处,像是辨识出什么,猛然针刺般炸起。   宫花橘叼着蒲团就跑,三步并做两步飞到高处,眨眼功夫没了踪迹。   涂栩心连忙掐符招云,带着两个徒弟跟在后面追。   “雾儿!!叫它慢点!!”   宫雾被风吹得都快睁不开眼睛:“师父——它就没听话过啊——”   师徒三人飞得奇快无比,知白观的人虽然紧跟着在后面追,云层里几上几下也跟丢了踪迹。   涂栩心哪里知道豹子在往哪冲,全靠黑鸾引路才勉强追着一点,还得分心跟姬扬交代分寸。   “快修书传回去,说我们在追,晚些就回来复命!”   姬扬几笔写完符书随风传去,往身后望:“知白观的人没跟过来?”   “师父!!慢点!!”宫雾拽着姬扬的袖子道:“我快被风刮下去了——”   宫花橘跑起来跟撒欢似得,翻山越岭像是一路往中原奔去,两三个时辰才停下。   等它随意捕食完几只山鸡饱餐一顿,师徒三人才遥遥追来。   “这里是……”涂栩心转着罗盘,又抬头看山色天象,不确定道:“这里是荆州……还是扬州?”   姬扬飞高了些去看湖光山色,落地了说:“像是在洞庭湖一畔。”   宫雾蹲在花豹旁边,瞧着黑鸾跟着落在豹子的肩背上,笑着摸了摸它两。   “可是找到了?”   豹子低吼一声,用鼻子拱开身边野草杂茎,露出一条小径。   定睛一看,这里有纷乱的马蹄痕迹,只有来路没有去处,踪迹很突兀地断在了这里。   有好几个人曾骑着马匆忙过来,然后就在这一处凭空消失了一般。   “是结界了。”涂栩心肯定道:“慢着,让师父来。”   他刺破食指,在虚空处画符一指,即刻有虚雾般的墙壁腾扬展开,大致标识了结界的位置。   “又是如狐狼妖界般的密钥,”姬扬想起不快的旧事,皱眉道:“当心有诈。”   “不像是精怪的手笔,”涂栩心打量着法阵附近的细微痕迹,又去看并未完全消除的马蹄:“是好些个修士骑马过来,而且脚印还很新。”   他从怀里掏出小瓷瓶,在两个徒弟面前晃了晃。   “师父有个歪办法,看你们想不想试试。”   宫雾眨眨眼:“歪办法?”   姬扬狐疑地打量了几秒:“你想把咱们都变成飞虫,附在来人的马身上一同混进去?”   “我掐诀一算,再过一两个时辰,这里还会有人过来。”涂栩心乐道:“我这小六壬学得还不错,可以一信。”   “就看你们两是想变小蚊子,还是小蝴蝶?”   宫雾接过瓷瓶,见涂栩心自顾自咽了,纠结道:“真有人愿意变蚊子么……万一被一巴掌拍死了怎么办。”   话音未落,眼前的师父身影一晃,嗡嗡嗡的飞了起来。   时节正值春夏,山上飞虫甚多,眨眼的功夫还真分不清是哪一只。   姬扬摸出药丸,侧目道:“我陪你,变什么?”   “还是蝴蝶吧。”宫雾小声道:“小黑蝴蝶,落在行囊上兴许没那么显眼。”   姬扬笑着点头,伸手牵过她。   “不要害怕,”他轻声说:“闭眼,想着小蝴蝶的样子,然后默念一二三。”   丹药落肚的那一刻,宫雾合上眼睫,轻微抖了一下。   很多年后,她不记得自己变的蝴蝶长了什么花样。   只记得师兄的手真烫。 第57章   夕照东峰时, 有七八人打马奔驰,一路向着山野深处行去。   一鸾一豹隐匿在数里之外,准备按着主人吩咐的时辰去报信。   这马队看着毫不起眼, 可每个马鞍处都拴着一空心铃铛, 快速策动时毫无声息, 乍一看像是什么乡野特色的装饰。   直到接近那一处山隘时, 铃铛浑然一震, 下一秒连人带马便一并消失, 如同投井般毫无征兆。   马队行路时并无犹豫减速, 一路都有尘沙草根随之飞迸,无人在意草丛里的细小蚊蝇。   至于两只黑蝴蝶何时附在行囊暗处,更是无从察觉。   宫雾化蝶时只觉眼前世界倏然放大,自己像是渺小如微尘般,需要仰望每一片落叶, 每一朵山花。   她凭纤细的肢体附在阴影里, 留神避开了马尾的扫荡, 一仰头已跟着进了秘密之地。   只见光线倏然灿烂刺眼起来, 全无落日黄昏时的晦暗。   好多灯,不,好多火焰, 而且——而且全都是灵火!   她以极快的速度看见附近环环镶嵌的奇异布置, 满耳都是镂空地面传来的更深处念诵祝祷。   “愿我主涅槃往生,重塑莲身……”   “上妙如意法,不散不灭,如无限光。”   “愿我主度化万世, 救我苦厄……”   这里面夹杂着孩童老妪的不同声音,或稚嫩或喑哑, 听得叫人脊骨发寒。   细碎的念叨,虔诚的背诵,几千个几万个声源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幽幽灵火里更生怖意。   宫雾在努力听清他们各自念叨的是什么,被师兄引来的气流带走,两只蝴蝶悄无声息地脱离马背,飞去更隐蔽安全的地方。   “听得见吗。”涂栩心用灵息传讯道:“我先随他们的头目去北殿查探,你们在这附近不要走远。”   宫雾应声后往更高处飞去,逐渐能看清此处偌大灯群是为了映亮什么——   是四面环绕的,金丝珠珞织就的偌大锦毯。   犹如城墙,好似高帐,竟是比壁画还要更加耗费人力财力的奇奢之物。   她化形作蝴蝶时实在太过渺小,乍一眼难以想象这是一根线一根线织出来的。   五丈高上百尺宽的锦毯似是描摹着他们供奉礼拜的神明,细细看去,似人非人,画面光怪陆离。   那锦中神像好似掬起了万丈光芒,又或是拥有着辐射万民的能力。   自祂的掌心中央,至千万宗属的心脏深处,金丝牵引前后,在灯火之中闪烁生辉。   宫雾一回头,发觉姬扬在帮自己殿后。   “你慢慢看。”姬扬平和道:“若有人察觉这里,也早有障眼法挡着。”   宫雾道了声多谢,目光转回那四五楼高的惊世之作,叹道:“先前望见皇亲国戚穿着云锦苏绣,织造手艺未及此处的一半。”   “不仅如此,你看这附近的藏经柜和回向台。”姬扬俯视着逐一看去:“我们大概是在这宗庙的中层,能窥见四处皆是的抄经台和焚香鼎。”   镂空的地面之下,是地下近万个诵经礼拜的无名教徒,在用他们的纯净信念供奉此神。   这等规模,这般法度,便是放到明面上也足以与五大仙门相交一二。   宫雾皱了眉头。   “奇怪,瞧着不像僧,也不像道。”   涂栩心虽是丹修,但天下三教九流的门道都会仔细提点着他们兄妹两句,怕着以后出去历练遇着疏漏。   就连西域里最邪门的合欢派人如何穿衣打扮,他都有大致讲过。   眼前教徒皆是身穿黑袍眉坠红玉,看不出是哪个路数的打扮。   “师兄游历时见过这样的人么?”   姬扬细细深思,许久道:“没有。”   “但是……”他露出犹豫的神色:“小雾,我怎么隐隐觉得,这里面混着道家和魔教的弟子,来路不纯。”   他误入魔界数月,杀戮沙虫之后更对那股魔气有种本能般的直觉。   而这些身穿黑袍的中层弟子里,有些执礼法度时走得天罡步一看便是幼学法家。   “按惯常的规矩,正邪两立,上有尘间下有魔界,这地方又算什么?”宫雾小声说:“难不成是什么三不管的流氓土匪悄悄找了个地方,聚在这里自立城寨了。”   正猜测着,涂栩心那边探清了前路。   “你们顺着右路飞上来,有一对虎头鹤翼灯守在侧殿前,往东绕就可以进正殿。”   “师父见着这地方的主人了?”   “唔……”涂栩心苦恼道:“我活了小几百年,没见过这。”   宫雾好奇心更胜,忙挥动蝶翼飞到更高处,按他的引路找了过去。   原来山间密道是通着这无名教宗的侧门,最中央的大殿在更高处。   这里等级森严,规矩繁多,除读经祝祷声外信徒们多用手语交谈,满脸都是敬畏。   有成队的教徒怀里抱着襁褓,摇着转经筒踽踽而行,很难猜测他们怀里的几十个婴儿是什么来历。   姬扬察觉到她的视线,示意她看向旁侧八角亭的斜梁木。   “虽然没有蛛丝,但你看这做工和老旧程度,恐怕这地方有近百年的光景。”   涂栩心守在正殿的飞檐空隙里,见徒儿们相继过来,扑棱着过去。   “你们顺着暗路走,殿里有四五人在值守。”   他引着他们看更远处悬桥飞瀑外的山崖石刻,上有‘无玄’二字,笔力遒劲。   正殿牌匾为‘终归极乐’,门外水潭里有深蓝莲花开在灯烛下,如幽然暗火。   按世间规矩,洞府宫城的正殿正宫都应是主位休憩坐镇之处。   宫雾辗转着飞入正殿门口,跟师父一样看得怔住。   这附近几个偏殿都有不同人物,大致能猜出都是教宗里的厉害人物。   正殿里一无宝座长桌,二无神像画轴,竟是放着一枚银蛋。   有鸡血石、青金石、玛瑙、水玉等八般宝物打成了六角蛋托,将这枚蛋固定在阵法的中心。   而正殿里符画繁杂的阵术,单从规制用料来看,绝不比金烟涡先前的大阵来得逊色——   也有可能正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这银光粼粼的巨蛋,光滑明亮得能映出附近人影。   按各类书册比对来看,它不是凤凰蛋,螣蛇蛋,又或者什么灵兽怪妖诞下的卵。   那蛋上用灵纹誊画着先前锦毯上他们见过的神灵之像,且顺着其中纹路辐射向外,自银质蛋壳到八宝团座,至向外的地砖墙画,丝丝缕线均是牵连不断,好似万物宇宙的正中心。   宫雾打了个激灵,突然道:“师父,这地方是不是在五洲四海的正中央?”   涂栩心有点茫然:“……好像是?我风物志看得偏少。”   “此地在世间怎会没有半点风声,”姬扬沉声说:“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   等再回到月火谷内,严方疾已经是等得心急如焚,担心他们如同先前那样又出了什么篓子。   阚寄玄老太太仍在气定神闲地喝着土豆汤,伸手揉着豹子脑袋。   “都去瞧了些什么?”   姬扬看向殿中个人,跟师父对了个眼神,大致讲了全程见闻。   他耳聪目明,记得许多信徒念祷的经文字句,还画出好几样物事的大致样子。   众人围着看了许久,面面相觑。   ……中原有这么个教宗?   既然有上万门徒,为什么不开山传道,反而藏得这样深?   等姬扬说到黑袍红玉时,殿中有瓷盏被捏碎的一声脆响。   “红玉?”   阚寄玄冷然而笑:“他们眉间都坠着什么样的东西?”   姬扬接过小师弟递来的毛笔朱砂,略一回忆画出式样。   像是有银弦穿过,浑圆一颗坠在额际正中。   昊乘子虽是开谷创派的散仙,也从未见过这般打扮,看得微微皱眉。   “若是能查出来是哪里来的玉石,兴许能查出些线索。”   程集唤徒儿取来自己的珠宝匣子,仔细道:“岭南多玉石,我自己也收了些南红珠、血脂玉,你看可是这样的质地?”   宫雾拈起一颗掌着灯细细的看,只听那老太太又笑一声。   “这哪里是玉石。”   “你们这些名门大派的,见惯了正经东西。”   知白观众人先前便听闻这魔头的威名,看向阚寄玄时眼神忌惮。   挽辰长老抽了口气:“难道是……”   “是你们这些修仙人的心头血。”阚寄玄慢慢道:“有些杀得留不住全尸,便靠尸油慢慢炼了。”   宫雾下意识把掌间红珠放回妆匣里,仿佛被火舌烫到。   老太太抚掌大笑,又说道:“你们没见过,我倒是有这个缘分。”   就在那座被她一并轰作齑粉的深暗之处,她亲眼见过三次。   “莫非是你们魔界的人?”   旁侧有弟子忍不住惊诧,渐渐有了窸窣的议论:“魔界要杀上来了?”   “慢着!听老前辈一一说来。”   “这还说什么?又是尸油又是银蛋,一听绝不是什么正道做派!”   程集回头淡瞥,私下议论的几个弟子面色发白,行了个大礼立刻告罪退下。   老太太看得满意,不紧不慢道。   “如果真有一处地方,能窃走天下人的灵气内藏,轻易能放过魔界?”   在座数人也是想到这一点,很是凝重地深深呼吸。   “现在怕的不是有人想另辟邪道,一家独大。”她缓缓地说。   “怕的是他们想倾尽天下人的功力灵息,孵化出更为凶戾难知的物事。”   “那蛋里能是什么?”花听宵按捺不住,怒道:“上古凶兽?邪魔外祟?什么蛋要花这样大的功夫孵个几十年!”   姬扬只觉得累极,按着眉头叹道:“师父,我们是不是还要再去探看几次?”   涂栩心摇一摇头。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单靠我们几个人,已经控制不了了。” 第58章   深浅难测的大事, 如果仅靠一腔孤勇独自探寻,最容易死无葬身之地。   涂栩心不愿让两个小徒儿去碰这些风险,出面阐明要害, 请老师祖同各大派主事者深谈此事。   原先他们已经查出, 眼蛇瘟之类的祸患都与南魔渊息息相关, 大概是那边要兴风作浪生出祸事。   这秘密被压着不与外人言, 即便是知白府的人带着重礼过来求援也未曾透露。   谁能想到, 半途杀出个密教, 眼瞧着不仅是在孵化什么怪异银蛋, 而且教众过万,他们连名字都不曾听说过!   昊乘子不做推脱,即日便修书相谈,同知白观的几位大能一起着手此事。   六大仙门暗中动员眼线人脉,总归能搜刮出与之相关的种种线索。   阚寄玄本是过来喝喝汤种种梅子树, 没想到误打误撞地碰见这么一桩事, 被月火谷的掌门引荐至各门派的散仙大修面前, 诸人虽然面露诧异, 但大事当前无暇内斗,态度也都算和蔼。   她是北魂阙之主,又见惯阴沟幽暗处的许多幌子把戏, 乐得指点一二。   正邪合力一起, 花了近半年的时间,自塞北到江南查遍了三教九流,越挖便越觉得触目惊心。   真有这么个密教邪宗,世人唤作无玄教, 渗透范围上至是僧道子弟,下有市井妇人, 这几年随着眼蛇瘟的扩散一般快速横跨南北,蛊惑了不知多少子民。   比起参禅悟道,这邪宗只要祈求祝祷便能得到来自上层的救济扶助,以至于被许多穷苦人家视作救苦救难的真菩萨。   孩子病热难救,赌输了全家上下,甚至是打光棍太久眼看要绝后,只要拜入这教里祈祷祝念,就能或多或少的被解救苦难。   按暗处的消息,这无玄教恐怕成立不到三十年,现在已发展的如火如荼。   形势发展到这一步,正邪两道都不可能再坐得住。   斩草除根,必须要斩草除根!   自古黑白分明,哪里容得下这样游走在阴影里蛛网般扩散的危险存在!   大半年里,宫雾和姬扬都留在月火谷内修行固道,等待破境开阳的契机。   更准确地说,是宫雾被禁足在月火谷里,不允许离开安全范围之外。   师兄属于回归老状态,日日早课晚修,顺带看着她不许乱跑。   她现在的名声太招摇了。   树大招风,经历这几件事后,月火谷陡然从小派升到仙门第一,在老师祖那里都属于一道劫难。   但顾着眼蛇瘟和□□肆虐的危局,他老人家领着几个宫主扛了责任,与一众道修僧佛处理世间的混乱。   月火谷出了名,宫雾这个名字便更在各处留了许多传说。   她似乎金身不坏,刀枪不入,而且还不死不灭,怕不是凤凰转世。   而且她手上还有一把仙器霜鹤伞,跟她师兄手里那把麒麟扇都是天字级别的孤品,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好宝贝。   还有——还有,她搞不好是什么紫薇命格,貔貅根骨,搞不好将来要克死身边所有人!   各路风声越传越邪,连那把霜鹤伞是拿仙人骨炼的传闻都说得活灵活现,也不知是戏谑还是捧杀。   参加元贤仙会以前,妖界魔界便已有不少人想秘密劫走她去炼丹取血,现在传闻一盛,月火谷的一众长辈更不敢放心她独处。   程集师尊亲手做了寻踪链,变作两颗痣点在宫雾左腕上,便是出事了也能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涂栩心同花听宵一起把全谷上下的结界补全加固,便是外来的野物也再也无法擅闯一二。   宫雾如今连沐浴更衣都有师姐师妹陪着,既觉得哭笑不得,心里又因此生了许多暖意,能静下心境恬然悟道,任世事变得风云诡谲,也在昙华宫里呆得四平八稳,绝不乱跑。   晨起同师姐练剑,中午去道场听经,晚上同师妹一起打坐运气,日子便变得简单纯粹。   姬扬住得离她不近不远,时不时一起用午饭晚膳,两人聊得不多。   有那么一瞬间,她再想起来自己从前对他的悸动妄念,像是瞥见蝴蝶振翅般的幻象。   她喜欢过他吗。   是喜欢他对她独一份的照顾,是喜欢他的容貌身形,还是自幼以来只与他一起受苦守孤的日夜?   宫雾放下竹筷,望着姬扬微垂的长睫,一时想笑又失意,只摇了摇头。   也许就是一时糊涂。   姬扬本在喝汤,此刻察觉到她的目光,缓缓看了过来。   “在想什么?”   “不重要。”宫雾笑着说:“我先走了。”   说罢起身离开,片刻没了踪迹。   姬扬静坐不动,道心一痕无故烧灼。   他微微皱眉,仍在看她未喝完的半碗汤。   爱、恶、欲、哀、喜、怒、惧。七痕尽断,就是成仙之时。   他的爱欲早已在那场自断红线的法事里封绝,对着月老的神像剔得一丝不剩。   它们烧灼作痛的时候,姬扬一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是无情道修,也不该对她有这样的妄念。   姬扬的侧脸被竹影虚掩,连眸色也如同融入幽暗深色里。   无端悔意像一口烫茶,翻滚在他的喉头心口。   他难以说清。   还有十日就要中秋,老师祖、阚老太太和几位师尊迟迟未归,听说在与关东那边的修行人会晤密谈。   谷内只有严方疾守着上下秩序,管得还算从容清晰,直到两位贵客递上门帖,同时到访。   这大半年里,由于门槛被踏破三四遭,叫老匠来换了个铜门槛之后,谷前守卫的见识也大大增长,能认出许多厉害人物的名号。   ——搁四五年前,这儿只有农妇樵夫过来看病,连知白观的人来都能称得上一句贵客,如今才真叫风光!   两封拜帖一前一后递来,时间相差不过半刻,倒是叫那守卫跑得满头是汗。   “宫主!宫主!有贵客来访!”   第一封这么递来,没等严方疾皱着眉头一行行看完,守卫又揣着新一封飞跑过来。   “宫主!又是贵客!又是啊!!”   严方疾看得头痛,一个劲捋胡子,没留神拽掉两根。   他示意守卫退下之后,一个人把拜帖看了又看,独自把宫雾唤了过来。   宫雾被唤去时,还以为是严爹爹又熬了冬瓜排骨汤,笑眯眯地过去请安。   一碰着面,发现连严哥哥都不在场,正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坐。”严方疾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低头又看手里的拜帖,来回踱步好几回,把其中一封递到她手里。   “这一封,是虹陵胡祖即将前来提亲,缎红坊主陪同保媒。”   宫雾愣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   她感觉这是什么无端的玩笑,指腹触及胡丰玉三个字时愣住。   严方疾这些日月里早已把她当成亲生女儿,此刻面上忧色更重。   “孩子,你确实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远嫁虹陵,还是嫁给妖族,我实在不放心。”   他怕自己干涉太多,又忙道:“当然,如果你跟那胡氏情意相投,等师门看过他的谈吐为人以后,也不会一味阻拦。”   宫雾僵在原地,如实道:“其实半分情意都没有。”   “您想一想,那狐狸是爱发妻如命的性子,活了九百多岁都没有起过续弦的念头,怎么突然就要提亲了?”   她说这话时都觉得是在被那狐狸作弄调侃,认真道:“我年未二十,足够做他不知道多少重的孙女,怎么可能相配。”   严方疾觉得为难,叹气道:“此事着实胡闹,婚事也不算登对,爹爹这就修书辞谢。”   宫雾松了口气,垂眸应了一声,又有一封拜帖递到她面前。   宫雾努力扬了个笑:“这回应该……跟婚事没干系了吧?”   严老爹叹道:“先前有六珈宫的弟子开玩笑,说你们那宫该起名叫桃花宫。”   他坐在她的身旁,由衷地说。   “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但愿都是存着善心来找寻你。”   宫雾实在想不出自己又招惹谁了,把拜帖拆开看,发现是大无相寺发来的信。   信笺用语简洁,大致是说无玄教行事阴诡,近日更有活人血祭等逐般行动,西南一带也要多加防范。   她读了一遍,看向爹爹:“好像没我什么事?”   “官文都是这么说。”严方疾信手一拂,用灵力把暗刻的字句显了出来:“你再看。”   是庆真和尚,带着他的小侄子想过来拜会她一面。   宫雾都快忘了庆真和尚长什么样子,只记得这和尚饭量不错,而且辈分挺大。   她读到最后一段,笑容随之凝固。   「元贤仙会上,内侄与宫姑娘偶有一面,至此相思成疾,恳求一见。」   严方疾看着闺女很是担心:“那小和尚不好好敲木鱼,怎么就思凡了?”   宫雾满脸委屈:“他侄子是谁?我见过吗??”   严方疾听得愣住:“啊?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啊……”   宫雾捏着信笺急急踱步两圈,回到严方疾旁边:“我,我也不是倾国倾城的样子吧?我长得难道好看到我不知道吗?”   严方疾虽然很宠闺女,此刻还是实话实说:“没,挺清秀可爱一孩子,但不至于到沉鱼落雁的地步。”   “是啊??”宫雾双手捂着脸,想笑又想哭:“我招谁惹谁了!!” 第59章   巧的是, 这两拨人一前一后,竟是在同天来了。   八月十日,老师祖陡然带人回谷, 比先前商议的还要早个两月。   宫雾姬扬跟在几位宫主的身后迎接, 清晰听见严宫主低声问师祖怎么提前回来了。   “是你不知轻重。”昊乘子叹气:“虹陵把拜帖都发到我这来了, 哪里还能不应?”   严方疾一愣, 转身看向宫雾, 仍是护在她身前:“这门亲事太过胡来。徒儿知道虹陵缎坊都是惹不得的角色, 可也不能把女儿这样推出去避灾。”   话音未落, 姬扬已察觉到事态,皱眉低语:“难怪你这几天都心不在焉。”   宫雾无意与胡丰玉沾上关系,此刻看他神情,赌气般反驳:“成婚未必是坏事。”   姬扬呼吸停了几刻,缓缓道:“总该选称心如意的眷侣。”   总不该是那只拉你入劫的狐狸。   宫雾仍在看他, 鼻尖有点发酸, 胡乱嗯了一声。   小辈间的言语没让旁人听见。众人重心仍在无玄教近日闹出的风波上, 快速商议过后几日待客的礼程便去内殿谈事了。   八月十二日子夜时分, 前后山峦已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散落路间。   像繁星被信手洒落,或金或红的映亮黑寂的夜。   提亲车队自虹陵踏云乘风而来,时辰挑得不急不徐, 恰是在破晓时分能缓缓抵达月火谷前。   先是防火哨岗的人瞧见这长龙般的队伍, 紧接着山隘间的村民也纷纷探头出来。   有孩童悄悄开门缝去看这些金袍红衣的外乡人,紧接着就被父母捂住嘴抱回内室。   “不要命了!你没看见他们身后还有狐狸尾巴!”   “阿娘,他们都是妖怪吗?”   相较于先前抱朴府的那一次提亲,此次才更叫辉煌显赫。   一是虹陵本就历史悠久门第显赫, 二是缎红坊有意斡旋撮合,此次也出了颇大手笔。   前有碧绸游龙金丝画凤做的长灯游走开道, 花灯游车之后才是卤簿仪仗,有狐尾旗帜猎猎张扬,便是在无风的夜里也摇摆自在。   纵使座驾牛马累计有数百匹,前后随侍更有上千人,但竟都只听最中央高悬的一只纯金铃铛指引调遣。   脚步齐而不乱,半分多余的喧哗吵闹全无。   山谷内当即消息传遍上下,师尊们聚集于山墙高处观望思忖,小辈们哪里肯安睡守夜,也都纷纷凑来看热闹。   “先前抱朴府傅家带着九十九箱聘礼过来的时候,我就寻思着雾姐怎么不肯点头,这样好的权贵人家,是我我变作女身都肯嫁!”   “嘶,难道宫师姐早就芳心暗许了这家,先前突然消失好些时日都是私会去了?”   “再乱讲撕了你的嘴!偷偷看热闹也就罢了,你是生怕等会程师尊不来罚你抄经?!”   有些弟子仗着有些身法,踏云跃到阁楼高处,想凭肉眼去看这提亲队伍能有多长——   浩浩荡荡,无穷无尽,看得人好似是乱入了什么绚烂的梦里。   “你们说,十里红妆,是不是这个意思?”蔺师姐揉着眼睛道。   “红妆,那不得是虹陵的人嫁过来,”有小师弟踮着脚看:“这也不止十里了,你看那边山头,还有那边,也全都是!”   “就是皇帝娶亲,也不至于架出这样的阵仗!”   山墙高处,几个师尊都有些乱了阵脚,又怕干扰了宫雾的人生大事,一时间都不住地往师祖那边看,想听他老人家的定夺。   也有高阶弟子随侍前后,忍不住私语:“我要是个女孩子家,怕是也要动了凡心……”   “咱们谷里又没有不得成婚的规矩,若是有虹陵老祖这样的道侣,搞不好百十年里就能飞升了!”   阚寄玄端着一盏热茶倚在墙边,半阖着眼问:“闺女,你自己怎么想?”   姬扬守在旁侧,轻声挡了回去。   “前辈,她本就为难。”   宫雾本是早早睡了,被师妹冲进屋里拍醒,此刻梳了个小髻趴在一旁看,许久道:“这般阵仗,像是真是诚意来娶我。”   她一开口,周遭所有人倏然静了,等着听当事人的取舍。   “按你的年岁,也算合适。”程集揉了揉她微凉的耳朵,侧身看远方的车马:“但也得叫你愿意才行。”   先不论那狐狸是否是这孩子的意中良人,至少礼数诚意都落了个十成,没有凭身家来得傲慢蛮横。   若是真嫁进去,想来也是正室嫡妻,不会受些无端的气。   宫雾眨了下眼,见好多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又看向师兄。   “溯舟怎么想?”   姬扬笑着看她:“自然是不愿意。”   他说得坦然直接,以至于叫旁人愣在原地,不知道这该算留恋还是私情。   宫雾也怔在原地,没想到姬扬会说得这样直接。   花听宵闻声过来打哈哈:“知道是哥哥舍不得妹妹,但你别说,现在婚娶别说提亲了,便是成婚当天能有这般礼数心意的,都是求不来的!”   姬扬牵过宫雾的手,不轻不重的问:“聘礼厚重,便是有心意了?”   花听宵被他问住了,拿眼睛瞅涂栩心,叫他过来解围。   宫雾任由姬扬牵着,感觉到他的体温覆在自己的掌纹指尖之上,良久笑起来。   “听说,傅家父子前来提亲时,师兄连内兄二字都挡了回去,像是不愿。”   “今天又有虹陵胡氏,师兄也是不愿。”   “得是什么样的人,溯舟才觉得合适?”   她本是漫不经心地开句玩笑,却在与他对视时被猛然一烫。   青年目光灼灼,像是在忍着什么痛楚,却又拧着一股执念。   他有许多句话说不出口,又如同在压抑着伤口撕裂绽开,沉息看她。   宫雾原先内心都有近乎一丝的动摇,此刻被那双眸子看得心口一震,倏然醒来。   她任由他牵着自己,此刻思绪才转圜过来。   “那人兴许是真心要娶我。”   姬扬垂眸无言,仍不肯松开手。   “但是,”宫雾慢慢说:“绝对不是因为喜欢。”   “不会是因为情爱。”涂栩心也反应过来,皱眉说:“是为了与我谷结交联络,还是为了还你恩情?”   众人正要议论,有守门人快步来报。   “诸位师尊!虹陵仙主、缎红坊主及大无相寺都有贵客前来,见山谷灯火通明并未寝睡,礼请一见——”   再拖着也全无意义,不如一见了事。   几方人前后入了牡翼宫正殿,秉烛夜谈。   与此同时,十里车队仍是络绎不绝,翻山越岭而来。   时隔数月,宫雾再一次见到了胡丰玉。   缎红坊主秦簇华仍是从前的性子模样,性子开朗常带笑颜,此次来半是为了保媒,说话客气亲和。   红发狐妖在取回真心之后,大抵是周身吸足浸满了从前灵力,如今周身都浮着一层飘然仙气,比起昊乘子更显得沉润深厚,底蕴长远。   他像是站在月晕之中,容颜华美,每一寸肌肤都清润到微微泛光。   在场哪怕是已经婚配的绵德宫师尊,在瞥见狐仙真容也会片刻失神,许久才找回呼吸的分寸。   得了师尊的准许,严方疾出面对谈,脸上没有表情。   “贵家虽是盛情难却,但严某记得,这拜帖本是退了回去。”   “确实。可宫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胡丰玉笑说:“此次来,半是为了报恩回礼,半是为了娶亲成婚。”   “即便求娶不成,胡某也愿与恩人拜为义兄妹,微薄礼物还望笑纳。”   宫雾确认过殿内已屏退外人,此刻并不想同他客套,径直走出屏风。   “你这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看着他,态度仍如从前般不卑不亢:“是有条件要和我谈,还是为了月火谷?”   胡丰玉见到宫雾出面,不急着回答,慢悠悠地打量了几秒。   “终于吃圆了些,从前太瘦了。”   宫雾:“……”   “也不必这样防着我。”胡丰玉坐回梨花圈椅,温和道:“真是想要娶你。”   他无意使用那些狐魅的天赋,声音从容恬淡,让人能听出真心。   “还是说,你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宫雾温和地说:“我和你没有感情。”   胡丰玉微叹一声,唤道:“小簇。”   秦簇华贵为高门仙主,此刻仍是如他的小徒弟般捧来一方锦盒,态度恭敬。   旁人均是看在眼里,暗暗心惊。   “我确实笃爱发妻,从无续弦的意愿。”胡丰玉以指腹解开锦盒边缘的封存咒印,慢慢道:“但你用许多条命救过我,我是记得的。”   锦盒被解开,里面落着两只蚌壳筊杯。   “宫雾,你即将要度一场死劫,避无可避。”   他凝视着她,此刻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我想带你回虹陵避守十年,直至命数流转,大运轮换。”   昊乘子第一时间走向那方锦盒,看了又看,脸色渐渐变了。   涂栩心跟在师父身后,看到筊杯后面露愁色,直接道:“把小雾交给外人保护,我更不放心。”   阚寄玄先前一直是嬉笑怒骂的性子,在亲眼见到胡丰玉之后便一直沉默着。   她看了又看那两只筊杯,像是能借由能力看见它从前被抛掷三次的卦象。   “你随他去吧。”她突然的说:“闺女,你这次要是死了,可能就真活不过来了。” 第60章   “和我回虹陵吧。”胡丰玉心平气和地说:“深谷里狐窟千百, 避劫度难总归要稳妥许多。”   “宫雾,如果你和我结为道侣,我的灵息会与你神契相连, 危难时你悉数取走也只用一个念头。”   他这条命本是救不回来的。   是她死了许多次, 筋断肉开, 自毁般一步一步踏进陷阱咒法里, 在万千不可能里竭力达成的可能。   涂栩心听得皱眉, 挡在宫雾身前。   “太草率了。”   “纵使你对她有回报的念头, 但月火谷上上下下多少师徒, 都是自幼伴着她的亲友。”   “我们如果在乎小雾,不可能把她这样轻易地交给外人。”他已打定主意,看向老师祖:“婚姻大事,不该与这些绑在一起,月火谷从来没这样的道理。”   胡丰玉没有看他们, 眼睛始终注视着宫雾。   “你怎么想?”   宫雾摇一摇头。   “我遇到的死劫已经很多了。”   争执声里, 昊乘子缓缓起身, 从袖中掏出自己惯用的龟甲。   三掷, 六爻,卦为死绝之象。   掷卦的过程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直直看着, 希望那虹陵老祖是来吓唬人的。   可结果一出来, 涂栩心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难以置信。   “老朽不多隐瞒。”昊乘子叹道:“再过十几日,诸多仙门将围剿教,断绝无玄教的根系脉络。”   数月以来, 有关无玄教的脉络查得越深,就越觉得触目惊心。   从人间到魔界, 无数信徒以精血与虔念双重滋补着,以五湖四海的力量汇聚到那一枚蛋上。   没有人能猜出来他们到底要孵化出个怎样的祸世魔怪,最终酿成怎样的大祸。   事已至此,不可不杀!   程集先前就在想这件事,面露难色:“难道师祖是觉得,在围剿厮杀的时候,小雾会遭遇杀着,彻底断了性命?”   “月火谷未必会是安全留处。”老师祖低声说:“胡前辈此次前来,也是想护她一丝生机,宁可以姻缘为由绑下神契,已经是十足的心意。”   “以老夫所见,便是不结婚缘,去虹陵避一避风头也更稳妥。”   在场众人听见老仙祖喊了一声胡前辈,恍然惊觉千年狐仙的资历深重,一时间不由缄默,无话可说。   唯独姬扬开了口。   “师祖,此次围剿,弟子愿代师父前去。”   涂栩心立刻会意,皱眉道:“我和听宵陪小雾去一趟虹陵。”   狐狸洞千千百百,又机巧精密,仇家寻过来要杀人都未必能进得了正洞。   他不放心把宫雾交给这个外人,自己随时陪着至少会放心一些。   宫雾一时间怔在原地,目光仍看着那两枚龟甲。   命运福祸,当真避得开么。   胡丰玉见事情谈妥,颔首答应,半开玩笑地又道:“结缘之事,不考虑了?”   姬扬淡淡道:“如此多的聘礼,可否能开匣一看?”   “自然可以。”   有家丁粗役挑进来了三四箱,由姬扬开匣亲看。   乌檀木箱分量极沉,外框均有金漆勾画,红纸封存,内里听着都是沉甸甸的宝贝。   见宫雾的长兄前来验货,扮作少年模样的礼官忙不迭唱单。   “此为九百九十九之第一百七十二匣。”   “内有龙衔珠三十六枚,凤脂翠六十三块,两侧金杯八只,压底金锭十八块。”   “此为九百九十九之第一百七十三匣。”   “内有海鲍、青贝、鱼胶、鲨翅等八珍干物,累计合八十八块。”   “垫底分层为南官花彩缂丝四方巾,合四条……”   一板一眼的唱报声里,姬扬俯身拾起箱筪里的一根发钗。   宫雾没有走近看,而是静默地站在师父身后,突兀想起元贤仙会那一夜里,他们三人织罗梦境的那一夜。   她把她的半数灵力渡借予他,目睹无数妄念般的梦象漂浮飞散。   他们的灵识曾如江海相会,亦如霜雪交缠。   师兄,你梦过我婚嫁出阁的样子么?   少女垂眸而笑,自知读不懂面前的这个人。   “虹陵择选聘礼,是以极尽豪奢为主,唤礼官操办了事?”   小礼官冷不丁被问,狐狸尾巴差点翘起来,紧张道:“都,都是仙祖大人一一核查亲看过,有半毫瑕疵都会剔除,尽是十成十的心意!”   胡丰玉满意一笑,再度颔首。   姬扬只留着手中那缀玉钗,良久而笑。   “恐怕并不相配。”   “小雾的头发很长,用这样的短钗……绾不住。”   “可见你也未曾对她上心。”   话音未落,秦簇华已顿悟什么,快速地看了师父一眼。   狐狸仙祖笑眯眯地没说话。   秦簇华看看姬扬,又看看宫雾,又扭头去看师父。   她好像懂了,等等,到底懂了吗??   胡丰玉慢呷一口茶,平静道:“是并不相配,还是不愿外配?”   “贵谷的无情道人,也会对这些事情上心,果真细致。”   花听宵觉得可惜,在旁边小声说:“溯舟,你这辈子不成家,你师妹总归要出阁的呀——我瞧着人家挺好的?”   涂栩心把好友拽到一边,悄悄踩了一脚:“别乱插话!”   “嘶!知道了知道了!”   姬扬把玉钗放回匣中,示意礼官将它们悉数抬走。   他宁可加倍补全,也不愿她在细微处被忽略。   “言尽于此。”   胡丰玉本就是报恩而来,见宫雾无意成缘,也并不强求说服。   他与涂栩心定下暂避虹陵的日辰,再度当众正式谢过宫雾,留下无数礼物就此别过。   “虹陵上下今后亦会敬称宫姑娘一声尊主,感念姑娘的深重恩德。”   “八月二十日再会。”   等送别这一行人北去,日头都已经三竿了。   宫雾忍到这时候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懒腰时一眼看见在搬礼物的长长队伍,笑容顿住。   “寂清师尊……七库八库这回真是塞满了,连地底下密道都快塞不下了……”有别宫小徒弟挎着账本噔噔噔跑过来,苦着脸求援:“礼单他们送是送来了,咱们按规矩……是不是还要全都开匣清点一遍?”   涂栩心笑着揉揉他的脑袋:“是哦。”   小徒弟哀嚎一声:“师尊!!您换个人吧!!我现在做梦都是算盘珠子!!”   严方疾跟着忙了一宿没来得及睡觉,临了总觉得自己有什么没想起来。   “是不是漏了点什么,不对,人都送走了,好像也没事了啊?”他困得连喝两盏热茶,脑子里乱糟糟的:“是围剿的机密消息怕走漏风声了?还是走之前忘了问他要虹陵的名帖了?”   “小雾,咱们有什么漏掉的么?”   宫雾正端早膳过来,略想了想,诚实说:“爹爹,还有两个和尚。”   严方疾一时僵住,迟疑道:“今天半夜里除了他们过来,大无相寺的人好像也来了?”   “是。”   “纪开!纪开!快叫人问问!那两位师傅咱们安置了没有,人是不是走了!!”   杜韧师姐刚好复命回来,接话道:“那两位已经安置着歇息了,现在要叫醒么?”   “要,不,不对,让他们多睡会儿。”严方疾给宫雾的馄饨碗里加了点醋:“你赶紧吃,吃完好好睡一会儿,晚上我们再见那两和尚。”   杜韧看得直笑,在旁边掰花馍吃:“真要见么?咱们这儿怎么跟出家人扯上干系了。”   宫雾小声问:“师姐,你看我像是招一身桃花债的人么?”   “不像。”杜韧笑着说:“我们小雾像南柳一样清净通透,有蝴蝶蜜蜂跟着晃悠那是它们乱晃。”   牡翼宫外,涂栩心把新得的剑谱交给姬扬,自己已是困极。   “我得睡一整天……你先看着。”   “好,多谢师父。”   “溯舟,”涂栩心掩着哈欠道:“围剿那一日,你别去了吧。”   “你守在月火谷,师祖不会怪罪什么。”   “无玄教那边不知深浅,调查这么久连那怪蛋在孵什么都不知道,怕是要出乱子。”   “还是要去的。”姬扬平静道:“我知道师父怕我出事,但后患不除,我怕自己会后悔。”   涂栩心欲言又止,怕那银蛋炸得现场血肉横飞,自己的宝贝徒弟就这么搭了进去。   “你师父没什么本事,”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塞到姬扬手里:“这是炼药用的穹筋瓶,耐得住千锤百炼,而且只认物主的血才能打开,真要是出什么大事了,至少保好你的金丹——但我宁愿这东西用不着。”   姬扬听话收了,道了声好。   涂栩心揉着眼睛准备去睡觉了,走了几步又走回来,拽姬扬的袖子。   “徒儿。”   “嗯。”   “你到底喜不喜欢小雾啊?”   姬扬愣了下,还没说话无情道痕就突突直跳。   他笑了笑,说:“师父,别打趣了。”   涂栩心又叹气一声,有点发愁:“当师父师兄的一个两个眼光都这么高,千年狐仙来了也没答应,咱们小雾别是要当老姑娘……”   姬扬抬眸看他:“你愿意她嫁那狐狸?”   “那当然不愿意!嫁那么远受委屈了都跑不回娘家来!”   姬扬跟着直笑,没再往后聊。   当天晚上,严方疾做东宴请来客,特意唤后厨做了全素宴。   直到这时候,宫雾才第一次看清大和尚带来的小和尚。   “咱见过几次,”杜韧打招呼道:“庆真和尚,你先前的伤好了么?”   “多谢施主先前照拂。”庆真领着侄子行礼:“叨扰各位,实在抱歉。”   他身后的小和尚,年纪似乎才十四五岁,名唤空治。(看 xiao 说 公 众 号:xttntn)   刚打完招呼,小和尚一眼看见宫雾,两眼登时流露笑意,脸颊泛红。   涂栩心睡了个半饱,在悄悄掰糖三角垫肚子。   “我是有印象,这小和尚也在元贤仙会,而且长得特清俊。”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侧耳问姬扬:“小雾跟他私下说过话么?既然是空字辈的,怎么也得是两三百岁的高僧了吧。”   姬扬挽起袖子给师父添茶:“中午刚断了一桩婚事,晚上我再断一桩就是。”   “你已经瞧着不满意了?”涂栩心差点被糖稀烫着:“虽然是小和尚,瞧着也挺周正啊。”   “不满意。”青年淡淡道:“最好早日轰走。” 第61章   如同要合力剪除一枝毒蔓, 五湖四海的修仙门派都在暗暗发力,乃至抽调精锐好手,要将这无玄教彻底剔除出去。   从前北魔渊神秘莫测, 南魔窟私掠横行, 但碍于两界有别, 各派怒而不发, 不敢贸然去陌生魔域一路清杀。   可这次事态不同。   无玄教似是能隔空窃取灵法内力, 更蛊惑凡俗纷纷入教, 调动成千上万人供奉那一枚阴阳难测的怪蛋。   没人敢预料这蛋孵化后会有怎样天崩地裂的祸事, 越是如此,越要尽早动手。   虽有聘亲队伍带来的欢愉热闹,其实知情人大多停留在警备谨慎的状态,不确定身旁是否就混杂着无玄教的暗棋。   毕竟谁都不想像金烟涡老祖那样,被自己人洞穿心肺, 就此惨死。   全素宴上, 严方疾无意提这些运作筹备, 仅热情地招呼两位远客多多吃菜。   “这素海参是我们胡大娘的拿手好菜, 哎,地道的胶东口味,请尝尝!”   “出家人似乎不能喝酒?还请来一盏桂花茶, 里面洒了麦糖碎末, 很是清润可口!”   庆真和尚状态很放松,面对劝饭并不羞涩,眼见着两三万下肚,脸色也红润很多。   “一路舟车劳顿, 是挺饿。”大和尚笑吟吟地摸了摸光头:“我这次也是代大无相寺的主持过来,跟你们说围剿的事。”   “寺里抽调精悍强将数十名, 到时候一并听总调度的安排。”   “甚好,甚好!”昊乘子面露宽怀,起身亲自敬茶:“一路辛苦,还请多留几天休息!”   “我这小侄子,是捎带过来的。”庆真和尚指了指身旁青涩缄默的空治小和尚:“他那次在元贤仙会遇到宫姑娘之后,算是动了尘心,今晚能跟宫姑娘说几句话,已经很是满足喜悦了。”   空治小和尚没怎么动筷子,双手合十温声道:“叨扰了。”   花听宵看热闹不嫌大,八卦道:“小和尚,你今年多大,满十五了没有?”   庆真笑起来:“贫僧三百二十五岁,侄儿大概两百七十二岁,可惜父母都是尘缘未了,也就五六十岁故去了。”   涂栩心听得一惊,虽知道修行人能自控形貌,还是忍不住说:“他看起来双眼纯净,声音轻快,还像个小孩子。”   “寺里不同外世,读经,念佛,几千日如一瞬,”庆真安详地说:“空治年寿道行长了许多,的确内心稚朴简单,与十六七岁无疑。”   一整场宴席里,大和尚有问必答,坦坦荡荡。   小和尚基本没什么说话,被招呼时会羞涩笑笑,很腼腆。   宫雾悄悄观察着,至少内心不觉得排斥。   见他想与自己私聊几句,也就痛快答应了。   牡翼宫外不远处有条蝴蝶河,深秋里虽见不到繁花落蝶,但也能闻见野生药草的清幽气味,有条很适合饭后闲逛的小径。   小和尚沿着路边烛灯踽踽而行,宫雾走在他的身侧,没打算委婉客套。   “小师傅,你喜欢我?”   小和尚仰起头,月牙像是映进眼眸里,清澈的发着光。   “是,十分心悦。”   “我们先前连搭话都未曾有过吧。”宫雾笑起来:“怎么就动尘心了?”   空治和尚停下脚步,坚定诚实道:“姑娘厮杀敌阵时利落飒爽,取敌匪首级时毫无惧意,乃有大彻大悟之超然。”   “元贤仙会一见,小僧心悦诚服,得见姑娘如人中龙凤,见而忘怀。”   宫雾呆了几秒,莞尔道:“出家人会喜欢这样的血腥事?”   “我那时候满身是血,你反而动了心?”   “小师傅,你是不是本就想还俗,六根未净呢。”   空治只是望着她笑,像见她或嗔或笑都已安足。   “南魔渊血杀仙会时,是姑娘与贵师兄力挽狂澜,不叫内鬼毁了正门。”   “姑娘为诛邪除恶沾的血,每一寸都干干净净,像锦绣上的花。”   宫雾一时间哽住,道:“我并不是好看的人。”   “我性格不好,坏毛病很多,其实本来也不喜欢打打杀杀。”   “小师傅,你换个人喜欢吧。”   空治扬起细长秀眉,好奇道:“姑娘平时最喜欢什么?”   喜欢和所有家人们腻歪在一起,抱着豹子喝茶看景,悠悠闲闲虚度光阴。   宫雾话到嘴边,还是笑着叹气。   “今晚月亮真圆啊。”   “空治师父,你若有心还俗,也许是要广结世缘,也许是件好事。”   “但我与你并不熟悉,便是结识为友也情分太浅。”   小和尚与她个子一样高,听到这里,睫毛微微垂落。   “我心纯一,对经文如此,对姑娘也是如此。”   “还请留些余地,待我验明自身。”   宫雾沉默片刻,折了根狗尾巴草送给他。   “抱歉啊,我可能有喜欢的人了。”   小和尚听话地接了狗尾巴草,把它捧在手里,在月光下细细的看:“原来如此。”   “看来是我来得太晚,此世兴许就错过了。”   宫雾自己又折了几根,把它编成小兔的样子:“至少你夸我的时候,我都听得很开心,谢谢你,你也很好。”   “那位缘主,会知道姑娘的心意吗?”空治又问:“姑娘也须快些,要是诉说心意太晚,便会和小僧一样苦恼了。”   他知道吗?   宫雾动作暂停,低头笑道:“已经在苦恼了,和你一样。”   还未走回大路,前方隐约有更亮的灯盏,通透炽亮地等着。   宫雾往那方向看去,心里有所感应,加快步伐过去,果真看见姬扬就候在道路的尽头。   “……师哥。”   姬扬笑着和他们二人打了声招呼,当着小和尚的面唤他给她取的字。   “柳风,夜深露重,早些回去休息。”   空治像是瞧出些什么,扭头看一眼宫雾。   小姑娘把草兔子递给姬扬,自己拿袖子捂脸:“我可没脸红。”   “原来如此。”小和尚率然道:“谢谢姑娘与我夜谈,往后有缘再见。”   他与他们辞别,背影轻快从容,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不知怎的,姬扬今晚提的灯比平日还要来得炽亮。   刚才小和尚在的时候,他一扬灯照拂,把和尚的光头都衬得锃光瓦亮。   宫雾默认他要同自己一起回昙华宫,先是走了几步,又说:“是师父派你来接我的?”   “不是。”姬扬道:“我自己想来接你。”   他执灯看她,锦灯上有一对黑蝴蝶翻飞成对。   “……真怕你被人花言巧语给哄走了。”   宫雾喉头干涩,像是想笑,又有些想流泪。   “师兄,得亏你修得是无情道。”她轻声说:“否则我会猜你早早生了异心,一直不肯让我嫁给旁人。”   姬扬步伐未顿,仍是走得平稳自如。   他微微阖眼,压住道心烧灼之痛,回以淡笑。   “你是光风霁月的性子,怎么会动那些心思。”宫雾温声说:“我知道,你只是担心我被骗被伤,一直细细呵护着,如我的亲生哥哥。”   她牵起他的手,内心的悸动凭理智压到几乎没有。   “师哥,我都明白的。”   时日将近,各地无声无息地调兵遣将,往无玄教的中央结界行去。   涂栩心不放心姬扬,和程集交换了角色,由她和花听宵护着宫雾规避死劫,自己则和徒弟奔赴战场。   胡丰玉亲自来月火谷接人,秦簇华则在总调度处,与一众散仙安排除祟的行兵脉络。   他们已经找到十余个结界入口,并且确认它们最终都通向那枚法阵中央的银蛋。   前有抱朴府与知白观鼎力相助,制出无数隐形化影的丹符,供仙家弟子无声潜入,伺机待发。   后有关岭山会调遣虫蚁奇兽把控关节,必要时刻落梁断路,说什么也要毁了这个邪窟。   前前后后,只有霸鲸楼被排除在外。   ——那一日仙会叛乱,正派子弟死伤许多,哪怕霸鲸楼人坚称自己也并不知情,这些日月里也被众人远离规避,不肯再与之交往二三。   宫雾坐在软轿里颠簸了数个时辰才抵达虹陵,还未再看一眼此处的山峦风土,便被狐狸们麻溜送入更深处洞府里。   这其中的路程可谓是九拐十八弯,没完没了的变向让人胃里跟着翻江倒海,差点连前天的早饭也一并吐了。   程集给她喂了两枚止吐丹,自己面露菜色,没多久也猛吃四粒。   花听宵紧紧抵着扶手,虚弱道:“再不落轿,我死劫也快了。”   好在最终是安置妥当,能让她长出一口气缓一缓。   胡丰玉挑了处隐蔽窄小的深洞,一避天雷二避仇患,就算是成仙渡劫那日来住也算得上妥当。   这窄洞里修了东西厢房,还配了花园鱼池,只差凿些天光漏下来。   程集道谢过后,和宫雾一起放好包袱行李,铺平休憩用的被褥。   “程师尊,”宫雾把枕头上的灰拍净了,问道:“无玄教真有那么诡怖,能叫所有门派都派兵出去?”   “汲取灵力的事……我怕是知白观使的诈。”小姑娘想来想去,不太明白他们怎么都那么严肃:“秘密教派……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人间巫祀野庙那样多,哪里管得过来。”程集把几种常用的药瓶摆在近处,道:“我们的人派了暗探潜进去,看见许多可怖的情状,才明白势必要除。”   “能有多可怕?”宫雾回忆道:“那次我跟师父偷偷进去,看见好些念经的,还有成队抱孩子的妇人。”   估计是许多教徒结成夫妇,在里面都生活了许多代。   程集一时间顿住,不知道该不该说。   “那些婴孩,是取血用的。”她艰涩道:“而且按他们的教义,要亲娘把孩子掼在刀阵上,取其中最狠厉的戾气。”   “当时看到这一幕,连北魂阙的阚前辈也愣住,差一点就呕出来。” 第62章   再入无玄教深处时, 老师祖特意嘱咐队伍里带上一鸾一豹,额外为它们炼化两枚定制的化形咒,便是扑杀撕咬时也难暴露踪迹。   宫雾不在身边, 花橘有些闷闷不乐地跟在姬扬身侧, 偶尔和黑鸾小枳交头接耳几声。   姬扬虽年少有为, 且得了一把天字级的仙器, 但仍被长辈兄姐们安置在身后, 不让他涉身头险里。   由于这无玄教罕有倾巢而出的时刻, 能力不知深浅, 各大仙门最终调派精锐合计八十九名,摇卦得出中吉的结果,方才大营开拔。   九面八方都被设立了侵入的关哨,而且各个门派都分发了紧急撤离用的符咒,都不敢有一丝疏忽。   ——即便那银蛋骤然要炸穿天地, 把苍穹都轰出洞来, 提前预备的咒术也能保全大多数修仙人的安危。   还没等深入到中殿, 附近的教徒已经密密麻麻到拥挤的程度。   他们无一不是匍匐跪地, 以更高亢狂热的状态迎接圣主,好似万千人都在等待什么的降生。   涂栩心自己吃了枚化身丹,摇身变成新来的教徒, 混入队列中同旁人搭话。   “圣主……圣主到底什么时候来?”他变得老头子嗓音尖锐, 但痴迷神态不亚于身边的任何人。   “当然是今晚!”旁边的教徒以极笃定的语气说:“殿下已经说了,八魂具备,三圣合一,今晚便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绝妙时候!”   涂栩心觉得狐疑, 一面跪着跟他们一起磕头,一边思索怎么就这么巧。   难道是两方人马里都有内应, 让他们潜入的时间刚好就是圣主降临的日子?   这圣主是鱼还是蛇,怎么就降在这蛋里?   “殿下来了!不要抬头!”旁边有女人快速摁住他的脑袋,虔诚道:“你我一介微末凡躯,得了如此多的恩泽宠幸,更要心怀敬畏!”   她这一摁,差点把涂栩心的脸怼进地砖里。   与此同时,掩饰身形沿墙散开的众人第一时间看见那殿主的模样。   姬扬深深呼吸一口气,掐诀让师父从人群中无形返还归来。   “师父,师父!”   涂栩心冷不丁被拽回来,仰头时看见不远处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操。”涂栩心发出一声悲鸣:“怎么又是他!!”   身着黑袍的涂栩生面无表情地走入最显眼的高处,怀里捧着一样熟悉的物事。   ——魔界南渊主的那颗脑袋。   仙门中人面面相觑,已经不太清楚事态会如何发展。   这涂栩生,不是南渊主的得力手下么?   那日元贤仙会爆发内乱时,是月火谷的一对师兄妹联手斩下这老头儿的脑袋,但当时那老头金丹还在,被手下捧走脑袋一并逃走了。   现在——现在这涂栩生捧着的脑袋,可是彻底断气了的模样!   “难道说,我那哥哥,他一开始便不是想在魔界称王称霸?”涂栩心一时间觉得头痛心也痛,扶着徒儿咬牙道:“还是说那老头的尸身就在这蛋里,他是要靠这些人的精血把老头给练成个什么旱魃尸王之类的玩意!”   姬扬下意识又确认了一遍消音术还附着在他们身上,小声说:“师父,你别太激动。”   “我能不激动吗!”涂栩心骂道:“这家伙长得跟我就差一个痣啊!!”   没等仙门众人想好是动是定,那涂栩生用指节在怀中人头上轻叩两下。   两侧巫女术仆即刻打开大殿四面的铜门,让每一个方向的法阵都更为欢畅贯通的衔接至正中央。   人们再次看到了那枚蛋。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先前蛋托周围或青蓝或深灰的阵法痕迹,都已经变成鲜血沟槽,浸得这枚蛋更加银亮。   涂栩生迈步向前,把那人头放在了法阵的东南角。   有距离更近的人立刻看出,八个不同方向各有一祭台,已经落了六样不同物事。   通达‘天’的北辰星陨,浸融‘地’的南渊熔玉。   凝成‘阴’的魂丹,存为‘阳’的肉心。   来于‘人’的婴胎,出为‘魔’的头颅。   “不对,还差两样,”涂栩心表情骤变,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天地阴阳人魔,还有什么?”   姬扬随之皱眉:“仙,灵?”   “不可能……这不可能……”涂栩心喃喃道:“涂栩生他到底想做什么?!”   “时辰到了。”涂栩生淡然道:“准备吧。”   跪伏八方的祭司教徒们立刻扬声念咒,催请圣主降临此世。   嗡嗡声音已经模糊了字词,如远古枭兽的诡怪鸣叫声回荡在地下深窟里。   两位教徒小心翼翼地为涂栩生脱下外袍,使其露出精壮的后背。   触目惊心的一只眼睛在骨碌碌的乱转,寄生在血肉正中央!   见首领脱袍,现场许多中高阶的祭司也脱下外袍,露出同样能汲取灵力精血的那一只寄生眼睛。   涂栩生露出笑容,看向涂栩心所在的位置。   “你难得过来,还带了不少散仙过来,多谢。”   话音未落,驱散符箓的洗咒水铺天盖地的淋在他们头顶,将伪型法术驱散了大半!   “涂栩心,你知道吗,清宜当真不好杀。”涂栩生慢悠悠说:“散仙虽有广多,但骗她一个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还是很难。”   “还好我长得像你。”   涂栩心双目骤然变红,怒骂道:“你这个畜生!!”   涂栩生从怀里掏出一柄拂尘。   “你的大徒儿临死前,还以为是我害得她。”   “清宜,清宜!!!”涂栩心几欲扑过去杀了他,痛吼道:“你明明亲眼见着她长大,她还叫过你多少声师伯!!”   姬扬死命拦着他,心里也一时间寒入骨髓。   那是他们的大师姐,什么时候竟然已经——   “涂栩生,”秦簇华沉声道:“你今日是想再杀了谁,好促成什么?”   “凑齐这八样,你便能成仙成神,能逆转过去种种的不如意了?”   “你到处收买人心,用蝇头小利骗来如此多的信徒,用邪术侵吞旁人的辛苦修炼,就不怕报应轮回?!”   “报应?轮回?”涂栩生闻声一愣,回以狂笑:“我告诉你,那么多人可以飞升成仙,偏偏我卡顿在原地,像只柴鸡那样抓耳挠塞时,我守善了多少年?我遵循正道了多少个日夜?”   “正道就是一辈子庸庸碌碌,正道就是什么都得不到,你们还没明白吗!!”   “我这坛下的邪道中人,每一个都是只需三五年便可以跃入开阳境的佼佼者,你们又能凑出几个来?!”   “今日你便是飞升成仙了,我也要杀到你挫骨扬灰!!”涂栩心流着泪痛吼:“你已经没有心了,没有心了,你这个邪魔,你这个畜生!!”   “成仙?成仙有意思吗?”涂栩生露出怜悯的神情:“不,不不。”   “就算千辛万苦,用千百年的修行成了仙人,也就是领神职操劳百世的命。”   “神职还有高低上下之分,也终究有化归万物的劫数。”   他把拂尘放在第七个祭台,以极感激又庆幸的口吻道:“这最后一个位置,是留给我自己的。”   天,地,阴,阳,仙,魔,人,鬼。   八道齐聚,便是圣临之日。   不待秦簇华领人杀去,涂栩生厉喝一声。   “起!!”   血潮一瞬间翻涌飞腾,自咒阵血槽的更深处沸腾起来,汇集到那枚银蛋的边缘。   “我主驾临,万物跪迎!!”   一时间地动山摇,似风云也为之变色!!   与此同时,虹陵狐窟深处。   宫雾捏着一把叶子牌,在观察花听宵的表情。   “我猜师叔手里没有大牌。”   程集笑着拍她的肩。   “你尽管出。”   她的手还未碰到宫雾,她手里的一把叶牌散落到桌上,好几枚翻落在地。   花听宵被猛然吓一跳:“人呢?!”   程集惊愕在原地:“小雾,小雾?!!”   宫雾只觉得眼前一黑,逐渐就失去了意识。   她像是被猛得撞了一下脑袋,然后天旋地转,晕得分不清南北。   怎么……怎么打个牌人就不行了……   她竭力想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再一撑手却摸到硬质的墙。   不,等等,她好像整个人被封装进什么狭小的桶里,怎么回事……   一口血水呛得少女猛烈咳嗽起来,她唤出别在发间幻作步摇的仙伞,一个用力捅开这外壁,勉强弄了条缝。   新鲜空气稀疏漏进来,还有非常熟悉的声音。   “我主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自当凌驾万物之上!!”   涂栩生发出疯狂的笑声,高举双手让教徒们的念祷祝词更加响亮。   经文在正殿上空盘旋不散,幽然恐怖的氛围里,那枚银蛋一寸寸地碎开。   宫雾拿伞终于捅开一条口子,竭尽全力挤出缝隙里。   “嘶……闷死我了。”她长长呼吸一口气,头发还在滴血。   一回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   等一下,这里的环境,她很熟悉。   涂栩心和涂栩生露出一模一样的空白表情。   现场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已经彻底傻掉了。   宫雾反应过来不对劲,一回头,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从什么桶里钻出来。   啊啊啊啊!!那个蛋,那个蛋怎么是她的?!!   只有豹豹很开心,非常响亮的叫了一声。   “呼呼!” 第63章   “小雾?”涂栩心急得跺脚:“你怎么跑那边去了, 快过来!”   宫雾哪里敢在这蛋旁边久留,意念所至,花豹即刻踏风而来, 要接她回去。   “砰!”   花橘重重撞上无形结界, 痛叫一声半空坠下, 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骨头摔断了没有?!”宫雾也是急了, 持伞正要飞向它, 同样被无形力量重重挡回去:“好痛!”   “居然是你。”涂栩生喃喃道:“我想过几千次, 几万次, 圣主诞出的那一刻,我到底会见到什么。”   “放开我!”宫雾怒道:“既然我是你的圣主,你岂不是该听我的!”   涂栩生眼睛都不眨地死死盯住她,像是在一瞬间彻底想通了。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他笑得像是要五官都要为之撕裂, 声音凄厉疯狂到令人生怖。   “是天意, 都是天意!!”   “涂栩心, 你我本是孪生兄弟,你我皆是修行不成,这辈子都怕是成不了仙——”   “你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向过我。”   “你对师祖告密, 逼我自刎为鬼——”   “涂栩心,如今的一切一切,都是你活该的!!都是报应循环!!”   涂栩心额头都是汗,双臂被花听宵和姬扬死死拦住, 怕他冲去送死。   “我没听懂!”他吼过去:“我脑子不好!!你说明白一点!!”   姬扬深呼吸一口气,此刻有松手的冲动。   师父, 都这个时候了,你脑子能不能转得快一些!   “你知不知道,转生庵不光与人交易,也与鬼讨价?”涂栩生眼睛里一片血色,恨声道:“我得塑鬼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转生庵,我愿意祭出一切让你后悔!”   “这辈子都能让你痛彻心扉的最后悔之事,我在几十年前便做了个干净!”   涂栩心倏然站定,内心一时间涌起无穷的恐惧。   “你,你做了什么?”   “你这辈子最挂念的,无非是这三个徒弟。”涂栩生露出嘲讽的笑容:“弃婴,生来就是弃婴吗?”   话音未落,宫雾姬扬瞬间变了脸色。   “你!!”   “你做了什么?!”   涂栩心表情苍白一片,嗓子里带着血。   “他们,难道不是孤儿?”   “遇到我之后,当然便是孤儿了。”涂栩生如讲起温柔的童谣,如数家珍道:“姬扬,就在这座山上,曾经有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的土墙上,有你师妹画下的两枚柳叶,还画着什么,你记得吗?”   青年嘴唇没了血色,身体剧烈颤动起来。   “是两只大鸭子,一只小鸭子。”   涂栩生享受着他此刻的表情,含笑道:“噢,你以为,那都是梦,是不是?”   很久以前,宫雾曾经开过一方幻海秘境,姬扬曾以柳叶为信,只身而入。   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英娘,看见自己的父亲山郎,以婴儿模样同他们在幻海里生活了数月。   久到他几乎沉溺在那个梦境里,不肯回归。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他对自幼缺失之物的幻想。   可从一开始,是谁生下他,谁哺育他,那些全都本该不是空白。   姬扬无意识地松开了拦住涂栩心的手,眼泪滚落而出。   后者踉跄着跪下,彻底失声。   宫雾用鹤伞对着涂栩生,说话时声音在发抖。   “那我呢?”   “你杀了我的父母,把我扔到了夜鸩山?”   “我还从未想过,你是最终的圣主。”涂栩生再看着她时,仿佛在看一副漂亮的作品:“你的生父母都不重要。”   “十八年前,我召你出世,你覆在婴身上,本来就是该死了又死的命。”   他的笑容陡然灿烂,以更狂热的语气道:“怎么样,每次都醒过来的感觉,是不是格外的好?”   “你不会死,不会湮灭,每次活过来都会变得更强,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好命!”   “如果我是你,我便日日夜夜都想着去死,要不了几天便飞升成仙,有几个人还能成你的对手?!”   宫雾只听得脊骨发寒,抬手杀了过去!   “不要乱动。”下一秒,那人单手扼住她的咽喉,把她摁在银蛋壳前:“既然全身浸过我的鬼血,便要听令于我的禁制,你明白吗。”   鹤伞倏然落地,无法再听她的灵力调遣。   “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宫雾,你是万世恨意的化身,古书谓之戾魔。”   “这世间爱会消失,欲可满足,只有恨,在一次一次的死亡里不断加剧,在厮杀屠戮里不断新生。”   涂栩生死死按着她的命门,脸上露出狰狞的鬼纹。   宫雾竭力挣扎,可因为浸过蛋中鬼血的缘故,已经调动不了半分灵力。   她现在和任何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毫无区别。   秦簇久厉喝一声休得放肆,号令众人围攻而上。   下一刻,成百上千的黑袍信徒都持剑相杀,以惊人的戾气予以对抗。   “打得好,”涂栩生欣慰道:“多死些人,多流些血。”   他以不容置喙的粗暴力气把宫雾塞回那枚蛋中,口中絮语不断。   “这样好的极煞命轮,可惜生了个蠢笨小孩的心智,不如尽数炼化后归给我。”   “你知道吗,南魔阙的融魂炉,就埋在这枚蛋的下面。”涂栩生在她耳边轻吹一口气:“业火,我早已备好了。”   若是能请来毁绝天地的圣主,他就为祂马鞍效劳,甘愿一死。   若是这圣主德不配位,那就由他取而代之。   宫雾被遏制到几乎快要窒息过去,全身力气都难以抵抗面前的这个疯子。   她不甘心,她不能被融成丹药,她不能死。   师兄,师父,师姐,师祖!!   眼前由鹤伞尖端破开的光亮缝隙,乃至此时此刻的所有声音画面,全都开始不受控制的模糊褪色。   幽冥深处的业火猝然窜升的那一刻,宫雾瞳孔不受控制的散开,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魂灵在抽离融化。   意识彻底飞散前,她耳边回响起胡丰玉的话。   “你不怕死,这的确不错。”   “但你怕一样物事。”   “笼子。”   “死而复生也好,烈火炼身也好。”那人看她时眼神里带着悲悯:“你和狐狸也无甚区别。”   她的魂识彻底消失了。   与此同时,大殿内外厮杀成混乱一片。   当着众人的面,那枚蛋连同那个姑娘在被吞噬消融,如同冰和雪化入水里。   地底深处露出融魂炉的一角,而且随着蛋壳碎片的消失,边缘变得越来越清晰。   “先攻结界!!”昊乘子喝令道:“绝不能让他炼成那枚戾魔丹!!”   四面八方传来响应之声,但黑袍更如蝗虫般反扑回去,绝不肯让他们接近圣主。   南魔渊的兵马早已听从涂栩生一人的调令,此刻如阴兵过境般源源不断地涌出地面,将里外几层压得更加拥挤。   姬扬一人已杀到长发散开,鬓发脸颊都沾着污血,几乎要被恨意痛苦彻底吞噬。   乱军之中,涂栩心拼了命地抓住他的一只手,在天崩地裂的喊杀声里吼过去。   “溯舟,溯舟!!”   “此刻断情,即刻成道!!”   “只有成道,你才能救回她——”   青年停下动作,轻声说了句好。   爱,恶,喜,欲,哀,怒,惧。   七情断尽,仅凭一念。   一刹那间,涂栩心听见有什么一声声在破碎。   他双目倏然睁大,看见姬扬周身都在绽出青金色的光。   西北处疯狂杀敌的花听宵也懵了,看向那束人群里极为刺眼的光。   “那小子,那小子,直接——从开阳境破升到了天权阶?!”   那是他和涂栩心修炼无数次都未曾抵达的天权阶!!   到了这个地步,与成仙也只有咫尺之遥了!!!   涂栩生站在结界之内,微微摇头。   “困兽之斗罢了。”   “今日你们被我诱来至此,人数,兵力,无一是我的对手。”   待杀灭这些正道人士,多炼些血丹出来,无玄教又可以壮大门户。   好,很好。   就在此刻,织罗至圣的华毯倏然烧了起来。   涂栩生倏然回头,肉眼可见的惊慌警觉:“是谁!!”   他分明四处都布下水火不侵的结界,什么人在放火——   众人闻声齐齐抬头,见穹顶被倏然踏破,有两大正仙同时驾临。   一是剑仙,周身环绕数十把绝品仙剑,眉眼竟与姬扬有几分相似。   一是九尾狐,它身披霓光,高嗥一声便凭原型乘风杀来,扬爪劈裂融魂炉前的封闭结界!   剑阵展开的同时,训练有素的敌阵被倏然破开,越来越多的人乱了阵脚。   “还有救,还有救!!”涂栩心凭后背挡住突袭而来的毒箭,竭力道:“溯舟,快把小雾救回来!!一定要把她救回来!!”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程集像是在更高处看见了什么,放声悲哭:“小雾!!你回来啊!!”   亦在此时,业火熔魂炉中有什么呲哗一声,像是即将冶炼完成。   姬扬将肉身与麒麟扇一并撞向那结界破口处,把师父先前交给他的穹筋瓶用力抛进去。   求求你留下来。他第一次想向人乞求。   小雾,求你留下来,哪怕我把我的命换给你。 第64章   那瓶子在无数注视下掉入炉中, 将那形态未定的光团悉数吞下。   涂栩生脸色大变,怒骂道:“你拿我送给你的瓶子,来坏我的事?!”   姬扬持剑一刺, 反手让那灵瓶飞回自己掌中。   涂栩生原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哪里想到又来了两个真仙, 此刻绝不肯认败, 骂骂咧咧地便要与他们血战三百回合。   秦簇华迎身而上, 剑法利落漂亮, 不让分毫。   此刻, 漂浮高空的剑仙顾不上其他,径直唤剑飞来强行带走姬扬,又传音千里对三界众生道:“此处危险!!速速离去!!”   “不要顾及任何身家行李,走,快点走!!!”   与此同时, 九尾仙狐招来狂风, 已经是在凭用术法把修为偏低的人们强行送出去。   “师父!师父发生什么事了!!”秦簇久都有些扛不过这般剧烈的风, 一招广袖勉强挡住:“那丹药不是被收入瓶中了吗!!”   仙狐双眸金红, 声音急切:“她的本魔被放出来了,你留在这里,随我一起把本魔镇入南渊!”   “本魔?!”涂栩心被猛然刮走好几步, 扛着飓风吃力道:“小雾还活着没有?她变成戾魔了?!”   剑仙心知他们关切那女孩的安危, 此刻无法诓骗,思忖后还是说出实情。   “此丹炉用的乃是魔渊业火,别说凡人血肉,便是仙骨天器也一样能烧毁。”   “这姑娘是死是活, 魂归何处,现在都不好判断。”   “但你们看清楚——这丹炉里的光被瓶子悉数取走了, 阴影雾团可是越来越大,那便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魔!”   宫雾自出生起便被善念围绕着哺育教导,心意纯净又悟道修身,哪怕是后面屡屡横死都没有被开启过邪念魔心。   属于人的一面得到充分滋养,属于魔的一面反而沉眠不醒,直到业火痛灼才会被动解封。   可这戾魔便是不生不死的恐怖存在,若真是死了又死,不断膨胀蜕变到神仙难救的地步,这三界都会被一并毁掉!!   涂栩心扭头追看姬扬被强行送去了哪里,可飓风太大,卷走成百上千人飞去安全地带。   人影纷乱,尖叫哀嚎声混作一片,他现在保不住任何人。   下一秒,姬扬却逆风而来,不肯受任何的支配指使。   “她在哪里。”他此刻眼睛里都是杀意:“你为什么要送走我?你不想让我看见你要杀了这戾魔?”   剑仙叹息。   “戾魔死而复生,如恨意般越杀越强,哪里能一杀了之。”   “我只是想保护你。”   “为什么?”   “因为……”剑仙顿住,一时无言。   胡丰玉憋不住了,大声道:“因为他可能是你爹!!”   涂栩心表情复杂地看向姬扬。   “也,也许是好事,如果能父子团圆的话。”   “来不及讨论这些,”剑仙唤出十重剑阵,扬手洒出四张符咒将那融魂炉,连同内里的那一团阴影一并封存:“去南魔渊,把它镇压入最深的地方!”   “你们敢!!”涂栩生被秦簇华猛刺一剑,此刻右肩皮肉开绽,汩汩流血:“我就是要毁了这天下都能做神仙的人,放出戾魔杀了你们所有人!!”   “第一个要死的就是你涂栩心!!!”   话音未落,涂栩生竟把剑身倒转,对准自己的命门。   秦簇华倏然撤回剑势,惊声道:“你要做什么?!”   涂栩生灿然一笑,冷冷道:“我仙不成仙,魔不成魔,最后好歹要做成一件事。”   话音未落,他手中长剑刺入自己胸前命门,登时炸得血肉四溅!   涂栩心厉声嘶吼:“你,你,你!!!”   “不好,他是要引爆八重法阵!”剑仙带着那融魂炉猛然下坠:“去魔渊,去魔渊!!你们用所有灵力随我一起控住这结界!!”   此刻以那剑仙为中心,所有修为尚可的修道中人环绕成圈,同他一起遁入地下更深处。   姬扬虽然仍在惊愕之中,也即刻成为控阵的一环,不假思索地将灵力悉数注入。   “轰!!”   涂栩生身心爆裂的那一刻,八重祭器之一的鬼随之湮灭,丹炉里的晦暗雾气猛然分散,好似被斩得四分五裂!   它以极快的速度重新凝聚成形,而且肉眼可见地开始膨胀变化,初时拳头般大小,此刻已经快要盈满整个炉子!   “师父,涂栩生一死,法阵会连环炸开,它岂不是要变化八次?!”秦簇华又惊又惧,不敢想之后会发生什么:“有没有办法切断联系,或者让那法阵没法爆开?!”   没等胡丰玉开口,其他七环已在瞬间悉数炸开,如同早已被精准设定的连环弩箭般刺杀这团雾气!!   “快沉下去,去魔渊深处!!”所有人都在竭力下降,不敢想等会有怎样的情况。   “轰!轰!轰!轰!!!”   眼见着那雾气膨胀出丹炉以外,以诡谲形态消散又聚拢,短短时间内数死数生。   “不行,炉子已经关不住它了。”剑仙一声厉喝,将融魂炉炸作齑粉,招来仙剑本体封于结界高处。   “此剑不灭,此阵不破,哪怕祭出我这条命,也不能放它出去!!”   雾气以极快速度长大到结界边缘处,明显受术法限制再难扩张,一团雾气里血污翻涌,幽怨恨念自内而外的扩散。   离它最近的一圈人很快感受到这股异样,强唤道心压住不适,问道:“仙尊,那是什么?!”   “结界压不住它的气息,”剑仙额头已经露了汗,沉声道:“它的恨念戾气会影响所有人入魔,还需要额外的压制抹杀。”   言语之间,八重法阵彻底炸灭,他们已经降入南北魔渊中央的天堑深渊里。   此渊邈无尽头,大约八百丈处有一岩洞,勉强够剑仙把那雾气扣押于此,联合众人结下百重法阵。   雾气不得舒展,如血肉横绽的墨色游鱼周旋不休。   哪怕靠近它几步,都能感受到那股蛊惑性极强的血腥戾气。   涂栩心完成属于自己的那几步结符施咒,退后到人群后方,看见姬扬一人站在此处。   青年背影极是落寞。   如同一夜间雪封千山,堵死了他的所有出路。   他环身仙气,如今境界已经远高于师父,远高于月火谷的绝多数人,离成仙也仅有一步之遥。   七情俱断,孤身一人,似是已经圆满了。   涂栩心却清晰看到,此刻的姬扬,已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晦暗。   他在这一刻甚至不敢与他说话。   然而忧郁了半晌,还是轻轻拍了一下肩。   “溯舟。”   青年隔着人群,遥遥看着那血污翻卷的戾魔。   “你说,那是宫雾吗。”   “我不知道。”涂栩心喉头苦涩,他想起宫雾,又想起同样横死的大徒弟丁清宜,闭着眼踉跄着跌坐在地上,痛然流泪。   姬扬已流不出眼泪了。   他的无情道心已然炼成,此刻内心空净无物,仿佛再无执念。   碧竹风姿的一个人站在原地,好似被山渊的烈风掏空了躯壳,什么都不剩下。   花豹无声无息地坐在他的身边,蜷着尾巴伏在地上,不再张望。   秦簇华远远看见这一幕,碰了碰变回人形后同样在加固法阵的胡丰玉。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她虽然是一方仙宗的掌门,也极少遇到这样骇然的情况。   “宫恩主……她还在吗?”   胡丰玉垂下长睫,凝思了很久。   “至少不在这个法阵里。”   那里面只有无穷咆哮的痛念恶念,没有元魂的任何痕迹。   他封好又一重密锁,松开手时后背都被汗浸湿,疲惫地叹了口气。   随后,胡丰玉转身走向姬扬,平静道:“装着丹丸的瓶子,给我看一下。”   姬扬没有动。   胡丰玉耐住火气,还是解释道:“我不是要碰它,或者她。”   “我闻得到她的气味。”   青年定定凝视他几秒,把穹筋瓶交到对方手中。   胡丰玉闻了下瓶子,然后等姬扬打开瓶子之后,倒出其中不再发光的银色丹丸,垂首嗅了一下。   “她在这里。”   “什么意思?”涂栩心急急道:“她还变得回来吗?”   “胡丰玉,宫雾那次为了救你,几乎在毒水烈火里融得不剩骨血了,她这次一定可以变回来的,对不对,对不对?!”   胡丰玉交还灵瓶,低声道:“簇华,我们走。”   他不再回答任何问题,同秦簇华乘风而去。   涂栩心快要疯了,冲过去要去追他,被老仙祖伸手拦下。   “命数至此,”老人叹气道:“强求不得。”   长风里,秦簇华还是没有忍住追问。   “师父,您到底是闻见恩主的气味了,还是只是给那孩子一个念想,叫他至少能活下去?”   “恩主她,她还回得来吗?”   胡丰玉眸深如墨,又摇一摇头。   他已无话可说。   封魔洞里亮如白昼,千百层不同功法的结界将那雾气悉数困住,不容它被毁灭,也不容它恣意苏生。   关山岭会的掌门仍是面露愁色,对剑仙直言道:“虽然现在是镇住了,可老朽真怕变数横生,终是会把它放出来祸害三界。”   “光靠这些个阵法,会不会不太够?”   没等其他人附议,远处已传来清冷沉定的声音。   “我留在这里值守。”   姬扬平静地说。   “此生此世,不会离开。” 第65章   宫雾睡了很久很久的一觉。   也许是睡觉, 也许是从虚无里等待再次苏醒的时机,如同荒沙里有一颗种子努力地想要冒头。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拥有自我的念头,但更多时间里被浓厚困意卷走, 继续漫长的梦。   梦里她还是小屁孩, 在月火谷里到处乱跑, 有时候被路边晾药草的簸箕绊了一跤, 哭着喊师哥给自己擦药。   师父似乎不太靠谱, 但是很慈爱, 对她非常好。   小时候都是程集师尊给她洗澡, 渐渐自己能学会了,就晚上抱着衣服跟在蔺家姐妹后面,像她们的小跟屁虫。   童年时她有很多忧愁的事情,最主要的还是自己不通术法,长大的那天就会被送出月火谷。   好想留在这里哦。   好想能学会法术, 也和大家一起修炼, 一起听课, 一起过年。   昏昏沉沉里, 她清醒的功夫从半盏茶的时间,慢慢延长到半炷香的功夫。   虽然还没有视觉,听觉, 但至少在五感全矢的状态里, 她还能维持一小会儿自己的意识,短暂地活一会儿。   每次昏睡都不知道到底有多久,直到最后,宫雾终于能长时间地保持清醒, 以及试探着找回五感。   眼睛呢?   我眼睛呢??   她很难想起来之前发生过什么,只记得所有人都冲去无玄教, 然后是一大片空白。   她现在最讨厌的就是空白。   小姑娘的意识在空白的虚无里飘来飘去,又不知道花了多久时间,像树芽终于钻出土壤那样,腾地一下冒在半空。   她睁眼时被亮得快要瞎掉,捂着眼睛往后飘,发现自己像游灵那样,暂时没有实际的□□,也没有脚。   她现在是一团气。   那个亮得像太阳的东西,是一个什么法阵。   法阵被里千层外千层的封住,由于五花八门的符箓贴了太多,以至于字迹都被互相盖住,看不清写了什么。   宫雾本能地不喜欢法阵里传出来的些许气息,一溜烟躲得很远,跑出山洞时又吓一跳。   往上看是一线天,无穷高崖的正上方是小说Q群更新,搜搜8一4巴①流九六3可以加入月租四元血色苍穹,没有蓝天日月。   往下看更是无穷深渊,飞鸟虫兽一概难以生存。   她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跑,有点委屈地往回转,这时候才发现法阵远处的角落里有个身影。   居然有个人坐在那里,背影都与黑暗融合在一起。   那人岿然不动,像是已经坐化,身上落了蛛网尘土,雕像般已然坐而忘道。   那人真奇怪。宫雾心想。   她的灵力仅仅能维持清醒,多花些力气往上飞离开这并不可能,只能留在这陪着这个雕像。   法阵里有一团血雾在咆哮尖吼,但都被厚重屏障封印其中,她其实听不太清。   宫雾把附近都转了一遍,又去研究那个尘灰满面的人。   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闭关修炼……   她觉得蹊跷。   也不知道是坐了几十天,几个月,还是更久。   久到身上尘土落了厚厚一层,连面容都看得不太清晰。   如同被岁月封存般,那人狼狈落魄,如果不是呼吸尚在,她会以为他已经坐化,只留在这里了一具残骸。   她实在想离开这里,便又去洞口探望,忧心忡忡地想师兄师父会不会急坏了。   不行,去问问那人吧。   如果那人是个坏人……她也没得选了。   宫雾凑过去想说话,发现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也可能她现在什么都不是,连魂灵都不算凝结着,只是虚空里的一团气。   她的希冀彻底熄灭,直到他下一秒睁开眼睛。   如同感应般,姬扬魂识回归,此刻动了一下。   宫雾在看到他双眸的一瞬间,直觉自己有些发抖。   你,你怎么会是姬扬。   你在这里,在等我吗?   姬扬是谷中清流,墨发如檀,眼眸含星,怎么可能是她此刻看到的样子。   她极力想伸手去擦拭他脸颊上的尘灰,下意识地想要流泪,可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没有手,没有声音,她想触碰他,可连微风都无法唤来。   男人并未看见什么,仅是轻声说:“我说过,不必带食物过来。”   一鸾一豹相继飞入洞中,一只带着食盒,一只叼着野果,双双飞到他的身侧落下。   姬扬已然得道,半仙之体不必饮食,也不必睡眠。   小枳把食盒往他的手边推,男人仅是看了上面附带的信,继续坐而不动。   宫雾一块凑过去看,上面有师父师叔写给他的话,以及劝他至少吃些东西。   从信里的字句来看,他们已经过来劝过他很多次,也想替他来守阵,至少轮换几日,让他出去见见天日。   “……哪怕是坐牢,也不用这般的苦,何必啊。”   师父写信时用力很深,墨迹都洇开了,她都能想到那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豹子见他不吃,佯装生气般咬他一口,姬扬也没有躲。   宫雾无法同他说话,又晃到豹子和鸾鸟面前,试着喊它们的名字。   “小橘?小橘你闻得到我么?你看看我?”   “小枳!是我啊!是我!!”   鸟兽无所感应,最终只是默然地陪他守在这里。   她内心惶然,极力想做些什么,可也只能慢慢地等自己变得更加完整。   她真讨厌这种感觉。   很无力,什么都无法参与,也无法改变。   也难怪涂栩生会变成那样。   一直在无能为力的境地里,人会发疯。   她只能对着姬扬碎碎念几句,又或者倚着他继续昏睡,等待自己能变得更清晰一些。   在这期间,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每一个人都看不见她。   ——就像人看不见风的形状,雾的脉络。   来得最多的是月火谷的人,每一个她都认识。   涂栩心每次来都想劝姬扬,有时候冒火了直接拽着他往外走,有时候两个人都搞烦了,在法阵旁边噼里啪啦一通打,看得很吓人。   宫雾隐隐约约能看见师父身上的仙气,有点吃惊。   师父怎么就成仙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记得师父之前死活成不了仙,后来呢……?   花听宵来的时候会带些乐器,犯病一样对着法阵吹笛子弹扬琴,美其名曰这儿戾气太重了,大伙儿都接收下阳春白雪的滋养。   程集会带很多书,以及例行给姬扬诊脉,确认他没有被戾气浸入血脉。   老师祖也会来,但仅仅是站在法阵前,例行加固和添补。   老人家知道劝不动这后生。   哪怕劝他睡一会儿,放过自己一会儿。   除此之外,也有外派的许多人。   各大仙门的人都不太放心这团血雾,会来这里看了又看,反复加固外面的挟制。   他们会当着姬扬的面议论絮叨,譬如这血雾里到底有没有宫雾的魂识,或者怎么上界的神仙没下来管管这件事。   宫雾听得很不高兴。   谁要混进那团一股血味的东西里啊,我明明在这里!!   姬扬几乎与山岩融在一起,不与他们言语半分,也并不听他们的猜测议论。   胡丰玉偶尔会来,身旁会跟着一堆小狐狸,或者是缎红坊的各个弟子。   还有个长得很像姬扬的剑仙,会静静在这里站好久,像陪着姬扬一样。   但他们两个都不说话。   每次这两个人静静地呆在这里,宫雾就会围着转了又转,等得憋屈。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看到一个足够能让她惊喜的人。   阚寄玄。   老太太过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嚼老仙祖做的梅干。   她一瞧见宫雾,说:“哟,闺女,你在这呢?”   宫雾和姬扬同一时间猛然回头。   宫雾都快哭了,用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手抹眼泪。   “您看得见我?!真的看得见我!!”   “当然咯。”阚寄玄坐在她旁边,乐呵呵地继续嚼梅干:“我现在怎么也是魔界总主,这点通冥的本事还是要有的。”   姬扬目睹阚寄玄对着一个地方在说话,眼睛里的空洞终于消散。   “都发生什么了?我,我还能变成人吗?”宫雾都快疯了,憋了好些天没人说话,这时候一堆问题冒出来:“能不能让师兄也看得见我?您告诉他,我就在这啊,他能不能吃点饭,出去转转啊!!”   “师父真的成仙了吗?师兄他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这个法阵到底关着什么?为什么他天天守在这个鬼地方!!”   她一边哭一边问,眼泪哗啦啦的根本擦不干净。   阚寄玄本来想回答,但宫雾太激动了,她也不好插嘴,就等着她一样一样问完。   “首先,现在是端成三十七年。”   “小雾,你已经消失十年零四个月了。”   “端成三十七年?”宫雾怔怔地重复了一遍,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回头去看姬扬。   她多想擦干净他身上的灰,擦掉他守墓人般的晦暗,还有这十年里不开心的一切记忆。   “这十年里,他一直都在这里?他难道一直都在这里?!”   阚寄玄摇一摇头,说:“一直。”   老婆婆转过身,看向那喉头苦涩到难以发出声音的年轻人。   “她在这里,她回来了。”   直到阚寄玄说出这句话,姬扬才倏然露出笑容,泪流不止。 第66章   阚寄玄看见他们两在对着流眼泪, 拿帕子帮忙擦了擦。   “你守在这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是回人间休息一段日子, 这里交给我来守。”   姬扬摇一摇头。   “我不敢赌。”   他在这法阵前呆的时间太久, 对本魔的观察愈发入微。   越看起来轻盈无害的东西, 越需要十倍百倍的提防。   戾魔虽已被封在法阵深处十年, 但被关的越久, 积怨越深。   先前它连死八次, 已有吞噬之力, 大可以兴起血雨腥风,以屠戮来汲取更多的灵力精血。   它虽然未有人的意识,还处在混沌的神智里,但像极了深深水沼里极力要绑走旁人的恶鬼,无时无刻不在设法逃出来。   宫雾凑过去用手指擦了又擦他的脸, 但姬扬还在往先前阚寄玄指的地方看, 并不知道她就在他的面前。   小姑娘看得难受, 问:“前辈, 这法阵里关着什么?”   “关着你的本魔。”阚寄玄说:“还记得那和尚说的话吗?”   夜鸩山紫竹林里,望津和尚曾经说过,宫雾是被炼出魂魄, 本该成魔的灵种。   可是机缘巧合之下, 她被涂栩心带走,在月火谷一众人的疼爱里长大。   阚寄玄注视着宫雾,重复了从前的那句话。   “你要修道,要成仙, 要广济众生,要终成善果。”   “而这, ”老人家转身看向法阵里咆哮不止的恶念,平静地说:“就是你成仙之后最终要解决的因果。”   “它来自你的心魂深处,是你的本魔,就像因你而存在的影子。”   宫雾下意识地应了这极为棘手的事情,苦恼道:“如果我有能力,一定会全力而为。”   “但是,我现在好像连形体都凝结不了。”   “我有个猜测,不一定对。”阚寄玄说:“你是因为一直留在魔界最深处,灵息都被邪气压制着,所以恢复速度比从前要更慢。”   “想要更快地恢复身体形态,你得回到月火谷,并且找和你一样心性纯净的人久处。”   姬扬拿出穹筋瓶,交给阚寄玄。   “我悟道十年,不知道该怎么除掉它。”姬扬低声说:“戾魔死而复生,越战越勇,像是不能破的死局。”   “至少,现在法阵还可以一直将它困住,不至于祸害人间。”   “前辈,你们回去吧。”   宫雾怔怔看他,没法接受姬扬会被抛在这里继续孤守的决定。   深渊苦寒,她不忍离开。   阚寄玄道:“如今南魔渊已经树倒猢狲散,魔界一统在我的麾下,今后便是你过来看他,也会安全许多。”   “姑娘,早日修回真身,再来见你师兄吧。”   宫雾用力揉了揉眼睛,对他说:“师兄,我走了。”   阚寄玄侧身望向姬扬:“小姑娘在跟你道别。”   姬扬微微点头,仍看不见她。   “望你一切都好。”   她随那瓶子一并被带回人间,从遥远的魔渊回到可见天光的世界。   果真如老前辈所言,重返人间之后,天地精华便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她聚来。   先前莫名的压抑感一扫而空,连气力都在快速恢复。   宫雾仔细感受着这一切,希冀着能早日凝回肉身。   沿路里,阚寄玄一直是话匣子,宫雾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那个剑仙,验血后果真是姬扬的父亲张寻意,也是京中第一剑坊竹戏斋的真主,温筑仙尊。   那一日她和师兄随伙计看到的画像,男人便是张寻意,女人是他母亲的第一世,黄英。   阴差阳错里,他们第一世仅有死别。仙尊用情至深,每一世都会去寻她的下落,无论她转世成花草蝴蝶,人或精怪,也一并会默默守护,暗中陪她平安喜乐的一世。   也就在第八世,她诞作乡野村夫的女儿,他便化作山中樵夫,同她喜结连理,终于诞下姬扬。   但涂栩生在转生庵处得到了线索,趁剑仙外出时伪造山火烧了村舍,让女人惨死,又掳走婴儿,最终设法让涂栩心捡到他,起名为姬扬。   剑仙性格中直,又与涂栩生素不相识,以为这是他强求姻缘后的天谴,埋葬妻儿的尸骨后自罚水牢深处二十年,直到胡丰玉设法找到他。   狐狸到底心灵活泛,打听旧事时只需问一问山中虫兽,便能察觉其中古怪。   胡丰玉是在被拒婚之后,为了规避宫雾的死劫,暗中勘察她身边每个人的来历底细,确保不会有内鬼捅刀的事情。   没想到查到最后,意外找到姬扬的生父,恰好变相做了件善事。   宫雾听得心疼,问:“师兄肯认他么?”   阚寄玄想了想道:“你师兄,跟他爹性格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看着清明通透的一个人,拧起来就认一个死理。”   “他守在魔界深渊里这十年,他爹没少过去看他,父子两都不说话,关系不近不远的,还没我来得亲近。”   老太太想起什么,又说:“到底是我干儿子,我听着这些事也心疼,就把他出生的那座山买了下来,盖了个避暑山庄。”   “后山就是被烧过的那个旧舍,他从来没去看过,以后等你能带他出来了,再陪他回去看看。”   宫雾当即答应,牢牢记下。   她最关心的第二件事,便是师父后来怎么样了。   同涂栩生大战的那天,死伤多达数百位中高阶弟子,许多邪道人是被贪念迷了心窍,也命丧于此。   等狂风停息,法阵落成之后,姬扬守在深壑里,其他人则回到无玄教的旧址去查看情况。   被一把狐火烧去的织毯后面,有整堵高墙散着异光。   那光只有高阶弟子才能勉强看见,先前又被这毯子完整盖住,无人察觉有异。   “您是说,那个汲取人修道灵力的法阵,就绘在那墙里头?”   “小丫头,你还记不记得知白观先前丢了一样仙器?”   宫雾想了半天,勉强记起来:“像是有个什么绫罗,是他们仙祖传下来的?”   “正是。”阚寄玄说:“黛馥绫早已被融炼在法阵里,让那阵法可以隔空汲取千里之外各路人的灵力修为,再由涂栩生如恩赐一般赏给那些弟子们。”   “被融进去了?”宫雾听得吃惊:“那知白观岂不是……拿不回那仙器了?”   阚寄玄点了点头。   “我自己都被偷了好些,看得心烦,直接一巴掌把那阵法拍碎了。”   她功力深厚,一巴掌下去法阵崩裂,墙面完整,倒是涂栩生的残存尸身扛不住灵力反噬,当场灰飞烟灭,彻底化作虚无。   墙体内融了这黛馥绫后,长久以来储存着海量的灵力修为,被一巴掌击碎钳制,登时如霞光迸裂般纷乱飞散,重新回到每一个原主体内。   “那场面。”老太太啧啧摇头:“像是修仙界大过年,人人领红包升阶。”   别说活了三四百岁的半仙们,便是在场的好几位老散仙,也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奇事。   那些灵力修为在得以解脱之后,以千重飞星般穿梭而去,纷纷飞涌回原主灵窍内。   好似一场打横的烈雨,噼里啪啦的一顿乱浇,比多少颗灵丹妙药都来得更加强劲。   涂栩心先前几乎被挖空内里,自己还以为是修炼不足,又或者是天生缺了这一份缘分,冷不丁被重重灵光包裹,好似直接坠进激流之中,接得七手八脚。   “慢点,慢点!!”他忍不住大喊:“接不过来了!!”   “它们未必会听你的。”花听宵在旁边笑:“偷偷被拐跑的时候也没跟你说啊。”   法阵打破的一瞬,好些人直接当场破阶,还真有三四人坐地成仙。   那真如六十年一度的帝流浆,是前所未有的盛大场面。   涂栩心冲破境界时已经手足无措,心里已经知足了。   哪想到还有滚滚灵流冲他涌来,不讲道理地横冲直撞,继续把他往更高处抬。   老师祖若有感应:“难道是要飞升了?”   “我要飞升了?”涂栩心抱头大喊:“师父我还没准备好啊啊啊!!”   “都准备几百年了也该准备好了。”昊乘子道:“赶紧的吧!”   在大叫声里,涂栩心仙气冲顶,倏然得道。   “再后来,你师父就慌慌张张去登了一趟仙阶,上去登册领封之后回来继续做散仙了。”阚寄玄回忆道:“虽然是件挺高兴的事,但他到底惦记着你师姐和你,一个人去捡了那根被埋在废墟里的拂尘,为你师姐立坟祭拜。后来又到处找你的旧物,自己算了又算,不知道你还到底在不在。”   “他算卦的能力确实不行,先去问昊乘子,又来问我,但卦象扑朔迷离,看不清楚,都不好说。”   宫雾听得双眼含泪,又是为他高兴,又觉得难过。   “好在师父终于圆满了,”她感慨道:“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没有白等。”   “下一个该成仙的得是你了。”老太太飞到月火谷前,淡声道:“你修回肉身之后,恐怕就破了开阳境,能升到与你师兄平齐的地步。”   “但那还远远不够。”   “小姑娘,你说这月火谷里,还有谁比较心意纯净,且能长久带着这穹筋瓶,不生歹心?”   宫雾一路上都在想这问题,此刻正要开口,遥遥伸手一指。   “前辈,就是他!”   “嗯?这么巧吗?”阚寄玄落在地上,好奇一瞧:“哟,还是个小瞎子。”   “他不是瞎子。”宫雾注视着钟识光说:“他看得见,心明眼亮着呢。” 第67章   “小孩, ”老太太喊了一声:“你看得见我吗?”   少年正在洒扫山路,闻声望过来,虽然双目闭着, 仍笑着点了点头。   “先前我和师兄在奇境里摘了玉露梅, 分给了各宫, 他抽签中了, 刚好就开了灵窍。”宫雾解释道:“如今钟师弟在勤勉修习, 还会教导刚入门的新生, 什么都做得很好。”   阚寄玄打量片刻, 把瓶子交给了他,大致说了前后情况。   钟识光听说与宫师姐有关,立刻对着她们行了个礼,郑重答应。   接下来的日子里,宫雾便寸步不离地同他在一块。   正如魔界老婆婆所言, 人间有日月精华, 月火谷如今又有多位陆续升阶破境的高人, 灵气浓重, 更适宜她恢复休息。   不出十日,她隐隐能感觉到自己开始有重量实感,嗅觉也在一点点的恢复。   清晨药炉里的炭火味, 膳房里蒸馒头的甜香味, 还有春日里花树盛放的沁人幽芳。   活着真好啊。宫雾忍不住想。   只有活着,才能看见五光十色的世界,以及她爱的每一个人。   但比起正在一步步走入重生的惊喜,她更心疼姬扬。   他孤守在幽狱般的魔界深处, 看不到她眼前的这一切。   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师兄,再等等我。   涂栩心从阚寄玄那里得到消息, 很快便来看这穹筋瓶的门道。   他拧开瓶子倒出先前炼出的那一粒丹丸,发觉它又开始隐隐生光。   “小雾,我担心这瓶子会困住你的躯干四肢,”师父琢磨道:“你需不需要像《封神榜》里那样,拿莲藕什么的再拼个身体出来?”   宫雾飘在半空,坚决摇头。   她就想要自己的身体!不要那些花花草草的替代品!   好在又过了十五日,恰逢月圆灵重,她在睡梦里只觉身体一沉,瓶子登时骨碌碌自桌台上滚了下去。   砰的一摔,小姑娘吃痛地坐起来。   “嘶。”   钟识光本在深夜打坐悟道,亲眼看见宫雾重拾人身,很是惊喜地喊了一声师姐。   “师姐脉象如何?肺腑长全了没有?需不需要我去喊师尊煎药来培元固本?”   “你先别急。”   宫雾摔得屁股痛,扶着他缓缓站起来,看着四分五裂的穹筋瓶有些心疼。   师父炼了好些日子才做好这小瓶子,回头得哄哄。   她重新触摸自己的皮肤脸颊,一切都和先前毫无区别,而且没有半分疤痕和疮痘。   好,非常好!   钟识光此刻仔细看她,退而道喜,闭眼笑道。   “师姐身上隐隐有了仙气,兴许是进阶了?”   宫雾猛一体会,发觉自己果真自开阳境晋入玉衡境,再升一阶便可以渡劫升仙。   如今灵力重回丹田,哪里还有先前被炼成药丹的惨状!   她开心的不行,猛抱了一下师弟,噔噔噔跑回了昙华宫。   “师父!!”   涂栩心睡得正香,听见宫雾在猛敲大门,披着被子就冲过去看她。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涂栩心老泪纵横:“总算回来了一个,你不知道我独守深宫是啥感觉。”   “咱们争争气,把你师兄也接回来,”他揉着眼睛,有点哽咽:“然后咱们一起去看看你师姐,给她上个坟。”   宫雾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被宫花橘围着绕圈,止不住的笑。   涂栩心捧出她的鹤伞,认真道:“你的东西我都有好好收着,这十年里不曾短了一样,就连吃饭的筷子也一点灰都没有。”   “好徒儿,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还有要事。”   宫雾立刻道:“我打算回魔界看看师兄。”   “当然可以,”涂栩心从旁边展宝架上取了一方册子:“这是阚老前辈同我商议好几次后,写给你的历练路子。”   “这是什么时候写成的?”   “两三年前。”涂栩心叹道:“我和你其他几个师尊都怕你早已轮回转世,但阚老前辈说,你大概还活着,且一定会回来。”   因姬扬和玉露梅结下的因果,阚寄玄渐渐与月火谷众人都亲近起来,成了这里的常客。   按理说,她本是魔界一主,当被修仙众人警而远之,绝不会结交来往。   但魔界一统,乃至无玄教的彻底剿灭,都有阚寄玄的亲手帮扶。   南边悲骨渊彻底垮台之后,人间成日里奔袭抢掠的妖魔骤然消减,两边井水不犯河水,竟达成难能可贵的清净。   阚寄玄留了一个幻身在魔界稳坐帝位,分出一个幻身游历人间,还分出一个在月火谷种梅子喝鸡汤,日子都过得很是逍遥。   而月火谷这十年里名声大噪,又有姬扬镇守魔关,哪里还有人敢再指摘一句。   他一人用毕生自由换天下安稳,便已是众人欠他的了。   “阚老前辈这些年踏遍名山大川,把世间险要凶物的位置都探了大概,就是特意留给你的。”   “只有数生数死,我才能快速成仙,”宫雾深呼吸道:“我都明白的,师父!”   “呃,其实,”涂栩心摸了摸后脑勺:“其实方案一共有三步。”   他实在有点说不出口。   宫雾恨不得现在就回魔界把姬扬拽出来,哪里睡得着觉,轻快道:“您直说,不要紧。”   “阚老前辈说,最简单的法子……便是她一剑把你结果了。”   速速去死,速速转生。   涂栩心说出话时,自己心里五味杂陈,硬着头皮继续道:“如果她的魔剑,为师的仙剑,你都能轻松接下,便已经在天权境的边缘了。”   “再往后,阴阳五行,瘴气邪毒,哪一样都伤不透你的时候,兴许离成仙便不远了。”   他说到这话,怕她会伤心难过,连忙安慰:“我们绝没有伤你的意思,但这过程肯定会很痛……”   宫雾不仅不觉得难过,目光还炽亮着,认真点头。   “师父,我先前便发现了,我耐得住人间烈火,也能刀枪不入,寻常法子已经伤不到我。”她笑着说:“虽然确实很痛,但多受个几次,就能将它免疫掉,阚前辈这法子当然是对的!”   涂栩心沉默片刻,用力捏她的脸。   “你心疼一下自己好不好!!”   次日清晨,宫雾同亲近几人关上昙华宫的大门,在中庭里准备赴死。   她不想弄脏道袍,幻化一身深黑长袍,头发整齐扎了个法髻。   阚寄玄拔剑出鞘,吹了一下剑身。   “辛苦前辈。”宫雾望着她,道:“师尊已为我诊过脉,如今一切妥当。”   阚寄玄点一点,道:“我是天魔修行,剑气极烈,闺女忍着点。”   话音未落,长剑贯穿她的心口,而后猛然拔出。   宫雾直觉五脏六腑在寒冰烈火中猛然一过,世界旋而变黑,熟悉地失去意识。   场外涂栩心狠狠地掐着手,花听宵疼得猛嗷一声。   “我叫你不要凑过来看!!”   “这是我人间最后一个徒弟了!!”涂栩心道:“我能不伤心吗!!”   “那你也别掐我啊?!”   阚寄玄杀人很是稳准狠,宫雾大致花了六个时辰才转醒归来,待呼吸重现时,灵力猛然上升。   老婆婆看在眼里,也仍是觉得出乎意料。   这女伢子先前在融魂炉里几乎被炼的连精魂都不剩,如今不仅能全须全尾地活过来,功力还能再上一层楼,实在惊人。   “有点饿。”宫雾如实说:“但是再来一次吧,等会活过来就去吃饭。”   阚寄玄擦了擦剑,待她站定后又杀了过去。   血色剑身猛然怼上她的胸口,但并不如上一次那般流畅贯穿,反而被什么挡住。   宫雾吃痛道:“前辈……您没扎透啊。”   阚寄玄努力往里头怼:“怎么回事……”   “用力点,”程集跟着猛掐花听宵:“给她个痛快啊!”   花听宵:“你们有完没完!!”   阚寄玄拔剑出来,发觉这次只能伤她一层皮肉,剑身被无形屏障挡着,连魔气都浸不进去。   “怎么第二次就开始变难了……”老太太磨了磨牙,说:“我得附一层恶咒了,会有点痛。”   “您来。”   阚寄玄祭出骷髅法器,刺破中指血,口中念念有词地为魔剑附上厉鬼血咒,转身趁宫雾不留神猛然刺去。   那剑身眼见着戳进宫雾身体,但距离刺破心脏还有半指距离。   宫雾卡在不活不死的边缘里痛得不行,挣扎着控制自己不要跑:“前辈,再往里点……”   “阚寄玄!!”涂栩心豁出去了,在旁边大吼:“你还行不行了!!你杀了她啊!!”   老太太脸上挂不住,猛然祭出又三重厉咒,这才洞穿宫雾的胸口。   小姑娘顺利倒在程集准备好的软床上,估计这次要两三个时辰便能慢慢转醒,一旁的阚寄玄累到额头出汗。   “不行,下一趟你们来。”   “你成仙了,你来。”花听宵拍拍好兄弟的肩膀:“稳准狠,记得啊。”   涂栩心掏出丹药:“我早有准备,这里有一瓶猛毒。”   “你确定够毒?”程集担忧道:“万一她疼得在地上乱滚,你还是要一剑解决了她。”   涂栩心面露郁卒。   小雾!!有时候太强了也不是好事啊!! 第68章   作为一名丹修, 涂栩心仅仅是拿了把长剑防身,体术并不高明。   他预感自己对着一手养大的徒弟戳不下去,思来想去还是把珍藏多年的毒丹拿出来。   “别说毒你一个了, 这东西下到井水里, 一样能药翻成百上千人。”涂栩心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 给她看那一枚拇指大的蜃虫丹。   “夜鸩山里的毒物都叫我炼了进去, 把它化成水抹在剑上, 一样能增伤不少!”   老太太还坐在一旁休息:“吃吧闺女, 对了, 她刚才喝了小半锅鸡汤,不碍事吧?”   “不碍事,来!”   宫雾叹了口气,把蜃虫丹拿在手里。   仅仅是皮肤边缘碰到它的表面,就隐隐有腐蚀的刺痛, 可见其中成分着实狠辣。   “师父, 一般人吃了它, 会怎么样?”   “肠穿肚烂, 化成尸水。”涂栩心不假思索道,说完见大家神情复杂,又一脸苦闷地解释:“我这不是拿出了天字第一号大毒物……怕你死的太慢, 磋磨的痛苦。”   宫雾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师父, 仰头把它吞了。   她高估了自己的喉咙宽度。   拇指粗的大药丸根本咽不下去,而且因着唾沫的缘故微微有点化开,愈发牢固地粘在她的喉壁上。   “咳——咳咳——”   “水来!拿水!”花听宵一溜烟窜过去帮忙拍背,瞪眼睛道:“我就说给她一瓶鹤顶红就完事了, 拿这玩意干嘛!”   “等一下,”涂栩心六神无主:“是噎死好, 呛死好,还是毒死好?”   “咳咳!!咳——”   阚寄玄看得直挑眉毛:“这都算怎么回事?”   她猛灌水把那大毒丹咽下肚子,即刻就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被腐蚀融化,痛得蜷倒在软榻上。   “快了快了,”涂栩心在旁边顺毛:“马上就死了,你再忍一会会儿。”   宫雾:“……”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宫雾脸色惨白,呼吸微弱。   严方疾为之大怒:“涂栩心你行不行了?炼个毒都做不好了吗?”   涂栩心一手把着她的脉象,一手在擦汗:“大概,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能死透,她内力一直护着要害,我也没办法。”   “师父,痛。”小姑娘虚弱道:“你别给我擦汗了,讲点什么吧,真的好痛。”   “讲,讲,呃,”涂栩心紧急回忆,跟当年哄五岁的小宫雾睡觉时一样手足无措:“对了,那个墙,你还记得吗?”   “无玄教里不是有个大织金毯,被那个胡丰玉一把狐火烧穿以后,叫人发现毯子后面原来有个法阵!”   “……然后呢?”   涂栩心伸手摸她鼻息,为难道:“你怎么还活着啊?”   宫雾默默吐了一口毒血。   “她,她不会快好了吧?”   “没有没有,脉象是渐渐弱了,赶紧继续讲!”   “然后,我们发现那个仙器,叫黛什么绫的那玩意,已经被融进墙里了,阚老前辈就一巴掌拍碎了法阵,让我们飞升的飞升,破阶的破阶,灵气飞的漫天都是!”   宫雾虚弱道:“师父……这段我听过了……”   “还有还有,”涂栩心把她抱在怀里,努力给将死之人讲点故事:“但是这个黛什么绫,是知白观的仙祖传下来的,按规矩肯定还是得物归原主啊。”   “所以当时在场的人紧急商量了一下,我们还试着把那绫罗从墙里抠出来,但是确实融进去了,抠不了。”   “呃,最后嘛,知白观把整堵墙挖下来带走了。”   那场大战里,有人带走了一身修为,有人带走了劲敌金丹,唯有知白观众人扛走了一整面墙,画面非常的风中凌乱。   “噢,还有啊,”花听宵想起来什么:“你师父飞升的时候,你那豹子把他袍子给吃了。”   “我估摸着是那上头有仙气,还真别说,橘橘吃完豹子身量都窜了一大截,现在真站起来快有两人高了!”   花听宵还没说完,涂栩心轻轻嘘了一声。   严方疾在一旁看得心疼,小声问:“死透了?”   “嗯。”   一圈人围着宫雾的尸体坐下,安静等她活过来。   第一次这么等的时候,着实有点瘆人,让人不安。   但有了第四次第五次,渐渐也就不奇怪了。   那毒丹废了好些功夫才攻破宫雾的心窍,但原本是媲美化尸水的功效,仅仅是让她手臂上露出些许的红斑,像是被毒蚊子咬了两口,影响并不太大。   她的肺腑脏器均是被毒素侵蚀得不成形状,约莫等了四个时辰以后,它们逐一恢复,心脏也再度砰砰有力地跳动起来。   宫雾在虚无里缓缓转醒时,听见师父在和其他几位师尊聊本魔的事。   “打不死,灭不掉,那假如把它给吃了呢?”   “那也得克化得动,万一夺舍可就惨咯。”   程集一直握着她的手,察觉小姑娘动了一下,用热毛巾给她擦了下额头。   “小雾,还痛不痛?”   “……好渴。”   宫雾还未说话,热茶喂到唇边。   她下意识说了声谢谢师尊,程集尴尬道:“不是我。”   一念间,程集手里的帕子变成了青瓷茶盏,里面甚至有新泡的黄茶。   宫雾愣了下,发觉是自己的念头在无意识地操纵,快速抿了一口热茶,把它变回帕子还给师尊。   “寻常人要修到玉衡境,少则六七十年,多则数百年,”程集感慨道:“而且这等修行,朝廷都会特封赐号,天兵鬼将也可征召。”   “小雾,你受得至苦,也能一享至福,这是你的造化。”   阚寄玄走来瞧了一眼,欣然而笑:“她这玉衡呆不了太久,很快就要破阶了。”   仅仅一天,她已经到了破阶的边缘,周身萦绕着近似日冕般的光华,炽烈又明朗。   不敢想,寻常修仙中人根本不敢想!!   一天前,宫雾才刚刚升阶至此,这么快就要升了又升,实在难想!   宫雾听得惊讶,侧身看环绕周身的隐约仙气,很受激励。   “师父,你再刺我一剑!”   “恐怕扎不动,”涂栩心慢吞吞道:“我去求求师祖。”   昊乘子此刻还在抄经修行,听闻弟子有这种要求,同样也是修仙数百年来头一回。   要杀个离经叛道的歹人也罢,杀得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宫雾,那不太行。   老仙人想了又想,最后是徒弟们都过来撒娇,没办法提着剑上了。   等老人家见到宫雾,也是吓了一跳。   “才一天的功夫,你就又要升阶了?那岂不是再有两三天就能成仙?这事能有这么快?”   “就等您这一剑了。”宫雾忍笑站好:“请!”   昊乘子深吸一口气,运功杀来。   “呔!”   仙剑破风而至,剑意凌厉,眨眼功夫刺破她的前胸。   “还差一点,师父!心脏还没破!!”涂栩心掏出大把丹丸:“小雾你赶紧吃点,怎么死不是死。”   花听宵忍着笑在旁边鼓劲:“放松,小雾,放松!”   老仙祖面子很是挂不过去,拔剑后猛然又补一剑:“嗐!”   宫雾:“唔!”   她伸手把剑身推开,猛咳几声,差点又被呛着。   师父,这是毒丸不是糖丸,能不能以后搓小点。   程集凑过去一看,跺了下脚。   “坏了,连皮肉伤都好了。”   昊乘子沉默几秒,拂袖离去。   花听宵跟着在后面追:“师父,您干啥去啊——”   “练功!!”   阚寄玄嗤笑一声:“年纪不大,脸皮挺薄。”   宫雾咳了半天,又是灌水又是顺气,此刻也算认清了形式。   “如此三次,对剑伤也算是彻底免疫了。”   “我明日便启程历练,哪危险往哪钻,师尊前辈们都辛苦了,今夜早些睡下吧。”   涂栩心不假思索道:“我陪你去,你要是倒下了,我在旁边守着。”   “我来引路,”阚寄玄道:“地图是我画的,位置我最熟。”   花听宵跃跃欲试:“那个,我想跟着看戏……”   话还没说完,被程集扯了回去。   “你留下来好好教课!几千个弟子等着学药经!”   她同他们吃了一桌夜宵,待一一道别之后,独自拎着一食盒的元宵去了魔界。   阚寄玄提前给了宫雾一枚槐木腰牌,凭着这东西,她在魔界任何地方都可以畅行无阻。   ——不过如今也没什么能难得住她了。   人间的夜寂静无声,天上繁星被长云遮了光亮,独行时偶尔能听见潺潺流水声。   在深入魔界之后,穹顶便变得晦暗血腥,地脉鲜有花草,上下均是赤红一片。   宫雾用掌心暖着食盒,坐在伞柄上不一会儿便飞到了那一处深渊里。   这里渺无人烟,便是孤魂野鬼也不会流连,像是被世间万物遗忘的所在。   她深呼吸一口气,飞身向下,去最深暗幽远的地方寻他。   昏暗里,有鸾鸟察觉到她的降临,很惊喜地叫了一声。   姬扬原本在打坐,闻声时怔了一下,没有立刻转身。   “你过来了?”   “给你送夜宵。”宫雾说:“顺便问你一件事。”   姬扬没说话,低着头擦脸上的尘土,仍没有回头看她。   “你问吧。”   “你喜欢我,对不对?” 第69章   她面前的青年像是木雕一般, 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像是听见了,但是不肯回应。   宫雾不气不恼, 拎着食盒走过去。   “看我。”   “不了。”姬扬低声说:“许多日子没有沐浴过, 你把食盒放在这里, 走吧。”   那人口头虽然这么说, 其实在她迈步过来的几秒里, 已经从头到尾都用仙气洗涤的一尘不染。   小枳猛地抬头:“嘎!”   怎么主人前面还灰头土脸的, 一下子就变回去了!   宫雾不讲道理, 直接绕到姬扬的面前,和他四目相对。   他们其实已经有十年未见了。   如今的姬扬已是而立之年,周身气质同从前并不一样。   似在风霜里淬过刀刃,他凌冽,坚韧, 目光却是落寞疏离, 有难以言说的矛盾。   她仍是十七岁的少女模样, 这十年里不曾变化。   “你变回去一点, ”宫雾说:“现在这副样子,我看不习惯。”   姬扬听话地应了,她怎么说, 他便怎么做。   仅仅是眨眼般的一瞬, 他便重新退作二十岁的模样,连装束发饰都换成了从前她熟悉的样子。   宫雾点一点头,凑过去抱他,手臂努力圈住他的腰。   青年仍是无声无息, 任由她抱着自己,但接过了她手里的食盒, 好让她抱得更紧一些。   “我给你带了夜宵。”   “我知道。”姬扬轻轻说:“你给我带了元宵,豆沙馅的,还给我带了米酒。”   “师兄身上好香,像雨洗过的竹子。”她伏身靠着他的肩,许久道:“还给你带了我做的蝶花糖。”   她一抱紧他,才觉得终于安心,如何都舍不得松手。   见姬扬没有推开,宫雾索性就这么赖着,又问:“我刚才问你的,是不是?”   姬扬叹气:“你问这种话,我哪里还吃得下。”   宫雾松开手,见他垂眸看着自己,也不知目光里是愧疚还是忍耐。   “你是无情道,我知道。”她淡淡道:“你感觉不到,体会不到,既不会想你是不是喜欢我,也不会考虑我是不是喜欢你。”   姬扬不说话,只一直看着她。   像是舍不得眨眼睛,也像是无法辩驳。   “那你仔细想想呢?”宫雾打开食盒,把元宵递给他,道:“你守在这里,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怕我又像那次一样消失好久?”   “你一次次出面为我退婚,是因为看不上其他人,还是不愿意旁人来娶我?”   “师哥,你守了十年,到底是不是在等我?”   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却又有种把一切都挑破的痛快。   见姬扬还是沉默不语,小姑娘隐隐有些火气,凶巴巴道:“你现在只用说一句不是,以后不用再见到我,什么师兄师妹的,我不在乎了。”   姬扬像是察觉自己做错了,本来在安静地吃元宵,此刻停了下来。   “我感觉不到。”他低声说:“就像得道之后,感觉不到饥饿寒冷,也无法感觉到疲倦困乏一样。”   “但是……当你抱着我的时候,我会很开心。”   “每次看到你的,我的道痕都会烧灼作痛。”   “今天听到你的声音,七情都像要崩裂作废,一身道行如同要就此毁掉。”   “我只知道这些。”   “柳风,你不要生我的气。”   宫雾沉默一会儿,说:“你继续吃吧。”   姬扬很听话地继续吃了。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他很有自己的性子,或许说,如今对其他人也是一样,我行我素惯了。   可他已经十年没有见过宫雾了。现在宫雾说什么,他都肯听。   青年慢慢喝着元宵汤,眼睛一直在看她,却见到小姑娘在簌簌地掉眼泪。   “怎么又在哭。”他有些慌乱:“我说错了的话,现在就道歉。”   “没什么。”宫雾揉着眼睛道:“我就是想听你说你喜欢我。”   姬扬放下碗筷,用指腹去擦她脸上的泪痕,却越擦越多。   他直觉这时候该亲一亲她,也许就能哄好了。   可是无情道心烧得发痛,像是威胁着要把他这一身道行立刻毁去。   他哑然忍耐,笑着摇头。   “我说不了。”   “也许有一天,等这身道行都无所谓了,便可以说了。”   宫雾点点头:“我都知道。”   “我这次来,就是要和你告别。”   她站起身,转着圈给他看自己身上的日冕光华。   “很快,再努努力,我就可以冲破玉衡境,离你越来越近了。”   “到那个时候,如果还没法解决这个本魔,我就去成仙,如果成仙还不行,我就去跟它杀个三天三夜,叫它彻底服了我为止。”   “师兄,我再陪你一会儿就要走了,师尊和阚前辈还在等我。”   姬扬轻声应了,问:“再抱一抱你,好不好?”   宫雾不假思索地搂了过去。   他们用力拥抱,许久都没有松开。   “感觉怎么样?”   “感觉……”姬扬低声说:“痛得要命。”   宫雾飞回月火谷时,涂栩心一行人都在山谷口等她。   “姬扬还好吗?”   “还好,”宫雾点点头:“走吧,我们抓紧。”   第一站便是淮南慈州明河庄。   此处水患不止,河妖做乱到让官府一度求助各大门派出手。   但河妖真身躲在深深水下,而且狂浪暗流极为阴损,这些年人们都对它无可奈何。   听说他本是人胎俗身,后来阴差阳错修了邪道,能靠汲取妖血提升体质,渐渐就变成了蚌精般的邪物,早已面目全非,形貌恐怖。   阚寄玄带路时说起明河庄的旧事,也是啧啧称叹。   “寻常洪涝已是恐怖,会摧垮河坝,毁田推屋,让几代人的基业都毁于一旦。”   “这明河庄如今人迹全无,是因为那洪水会直奔人去,拽着腿往漩涡底下拖,要一个个吸干他们的血才肯罢休。”   涂栩心听得蹊跷,察觉出了些什么:“前辈从前说,好像也有些道修来过,试图除妖什么的?”   “他们都只敢诱骗他真身上来,可人家早学精了,都躲在暗流深处,谁来谁死。”阚寄玄道:“再好的避水咒,一被掐破,水流悉数灌进肺腑里还怎么活?”   涂栩心立刻掏出自己早早炼成的避水丹,自己吃了两大粒,又要分给她们两。   宫雾摇头:“我不怕水。”   阚寄玄摇头:“我不是人。”   涂栩心:“……”   我就多余问。   宫雾虽然没有受过水牢的苦,但她先前中毒时,肺腑已经被百般狠毒炼了又炼,如今便是彻底闭气也能自如行动,提前有了屏障。   三人飞到地图标记处,果真四处水漫良田,过去的房屋庄子都被淹得只剩檐角。   有游鱼在疯长的野草里游弋,更深处能望见旧人修筑的台阶石凳,一样样都被阴影笼在水底,还有一两只破旧草鞋散落着。   除此之外,再无人烟敢踏足于此,旧住民早早携带妻儿搬迁离开,不敢长留。   祠堂,住处,磨坊,均沦作游鱼草虾的住所,水草更是长得葱郁茂盛,一眼望去仿佛稻田。   阚寄玄看见西南角的巨大漩涡,下巴往那一扬,道:“闺女,被水鬼困死可不是个好法子,你要是被他缠烦了,一刀结果了便是,大不了咱们换个地方再去寻死。”   涂栩心说:“我怎么听着那么不像好话呢……”   宫雾怕他们出事,说:“我一个人下去吧,两位在这等等我?”   “不用,一起。”   宫雾点点头,飞到漩涡中心,试探着伸出了脚。   不等她的脚尖碰到水面,那漩涡好似有自我感知般猛然抬升,有湍流倏然扬起,在卷走她的一只脚的同时疯狂加速,转瞬便把她拽下伞去重重拖走!   激流好似绳索般紧勒她的咽喉,方才的清水陡然变得浑浊不堪,要堵住她的所有孔窍,还要她被死死勒住四肢,再无反抗之力!   宫雾此刻其实灵台一片清明,虽然在水中身形并不算灵活,但也象征性反抗了一下。   她在坠入深流的同时清晰看见有无数骸骨随着乱流被荡起,其中有人头兽骨,还有许多她分辨不出的鱼骨。   如同被强抓入乱葬岗的深处,无形水牢囚住她的腿脚,不许她呼吸动弹,便是要直接断绝所有反抗的可能。   不等多时,宫雾清晰看见有蚌壳在深水里缓缓打开,虚白的长长须角探出来,对准她的脖颈便扎了下去!   涂栩心此刻也被卷下了水,隔着数里对她悄悄传音:“小雾,你先假装昏死过去,让他吸干你的血,你死了我再杀了他!”   宫雾此刻已经在闭上眼睛装死,片刻后传音给他。   “师父,有点困难。”   “它那个触手,扎不进来……”   涂栩心急了:“你不要反抗,放松一点!”   宫雾也很想早死早飞升,一边忍着戳来戳去的痒一边传音回去:“我有努力了,但是刀都扎不透,它那触角上的牙更扎不透啊?”   阚寄玄此刻已经配合着在河底扮演死尸了,暗里加入他们的对话。   “实在不行你把自己手指咬破了给它吸?”   涂栩心怒道:“这么明显人家才不会中计!”   话音未落,宫雾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场:“哈哈哈哈哈!!别挠了真的好痒!!”   河妖&阚寄玄&涂栩心:“……”   事情好像本来不是这样的。 第70章   蚌精似觉不妥, 一时间滋生出更多的虚白触须,作势要将宫雾完全绑入蚌壳内吸干吞净,好纳走她的全部修为。   宫雾静静等了一会, 清楚它拖不动自己, 索性朝那蚌壳走了过去。   既然死不了, 也没必要强求。   她忽然很想试试自己如今到底有多强。   修仙至玉衡境界, 不仅可以祈雨降雪, 对灵力的把控和化用也远超过寻常修者。   她并非不能在水下召回仙伞, 仅仅是出于好奇, 想看看自己如今的深浅。   河妖一见这姑娘主动入怀,有些迟疑和惊喜地加倍打开蚌壳,丝丝缕缕的触须自她的衣袍攀附而上。   宫雾在浑浊血水里依旧双目清明。   她此刻没有附着任何避水符,眼前洞察细微到甚至能看清它皮肤下游走的每一根血管。   只见少女举起双指,自颈间平切而下, 指节所触之处均是整齐斩断。   那强韧湿滑的须角, 在她指前如同蛛丝一般, 仅是信手一划便能悉数切开。   一根根触须被切断时, 浊绿色的血立刻喷涌而出,河妖猛然后仰,发出声嘶力竭的哀鸣。   不等它逃窜抵抗, 宫雾随意伸手抓住它蚌壳的边缘, 另一只手深入内里,径直去取内里的金丹。   她的动作平静自然,双指也如少女般白净明润,并非竹戏斋的锐利刀剑。   但指尖所至之处, 厚实难劈的血肉都在一寸寸被灵气切开,她只需要对着自己看准的地方伸手, 然后就能轻松取走。   金丹被蚌精的心腔用力吸附着,不肯放开。   宫雾微微皱眉,在惨叫声里回头看了一眼河底遍布的尸骨残骸,一用力便把它拽走了。   阚寄玄倏然结束装死,站起来冲她招手。   “姑娘!你若是用不着,把它当零嘴给我嚼了!”   宫雾一伸手抛去,数十根触须争抢着要把那金丹抢回来,可她仅仅是在蚌壳上敲了两下,它们便齐根尽断,再无复生。   阚寄玄一踮脚接住了,像在吃鱼皮花生那样嘎吱嘎吱扔进嘴里嚼碎,只听那蚌精哀鸣一声魂飞魄散,全身修为一并散去,轰得一下便成了一摊烂尸,人不像人鱼不像鱼。   与此同时,漩涡倏然失去法力加持,源源不每月四元可看全网独家连载更新完结文,搜索Q群巴1④⑧衣六九6③断外涌的水流都开始倒抽气着急速回流,添补地洞里被蚌妖及它的子子孙孙占据的洞府。   沿岸均成退潮之势,漫过水田屋檐的洪流也在快速回退,惹得外乡人都为之惊叹。   “退水了!!吃人的水淀退水了!!”   “莫不是那河妖又有唬人的诡计?!别去,千万别去!!”   “不会吧,好些尸骨都涌了出来,我头一次看到这儿的地面,头一次踩上去哩!”   “为了让这儿的老百姓安心,我们最好把这蚌壳送去官府,跟他们的官老爷讲一声,事儿已经平了。”   涂栩心蹲在宫雾身边,拿指节敲了敲蚌壳。   “之后回迁安抚、平土耕田之类的事,就由官差去组织安排,相信过不了四五年,这儿能恢复成往日该有的样子。”   宫雾很听师父的话,拎着比她还高的两个大蚌壳就飞去了慈州知府的衙门里。   官差们本来在闲嗑瓜子,冷不丁见天上飞来三个道人,吓得连忙作揖。   宫雾和和气气道:“叫你们知府来。”   此时知府本是在后衙里睡午觉打发时间,冷不丁听说有神仙来了,帽子都没带正就慌慌张张地赶过来,看见她手里那两个大蚌壳时更是一瞬间开了窍,连忙行礼致谢。   “我不是神仙,这位……”宫雾看向阚寄玄,决定不说出她的身份:“也不是,不过我师父,中间这位,是寂清仙尊。”   知府活着头一回看见真仙,也是吓得拜了又拜,忙令官差备好车马,即刻去抬着这两蚌壳游街示众。   不过多时,有吹拉弹唱的队伍集结完毕,衙役们身披红花喜气洋洋地出去游街,锣鼓鞭炮声里,师爷跟着高声唱和。   “明河庄大妖已除!百姓们可以回家置业啦!”   “仙人出手,平安百福!慈州至此也安定常在啦!”   “明河庄乡亲们!回家看看去咧——”   涂栩心全程没出什么力,本来是准备来帮徒弟收尸的,见他们欢天喜地摆出这个阵仗,沿街又有许多百姓在磕头祷告,忙写了几张符送给知府,对他说:“以后慈州再有天灾妖祸,去城隍庙或土地庙均可以烧纸请我,哪怕我真身不来,也会想法子帮你们摆平这些。”   知府连连道谢,激动地说话都打着颤。   这一道虽然没成功升阶,但积攒了不少功德,眼看着涂宫两人身上都有仙气缭绕,道心更加通透。   阚寄玄笑说:“我一个做魔头的,倒是跟你们一块做起好事来了,也罢,也罢。”   她牵挂宫雾与姬扬,不敢逗留更久,拿出手绘的地图说:“下个地方更凶,那便是霸鲸楼。”   涂栩心怕夜长梦多,提醒道:“咱们就选世间数一数二的凶险地方去!那些打牙祭的小祸事肯定有人去灭,替小雾寻死要紧!”   阚寄玄嗤了一声,道:“我选的就是天下第一,现在最危恶的地方,还就是霸鲸楼。”   宫雾一边随他们乘风行去,一边听得纳闷。   “前辈,那地方不是修行门派,怎么就出事了?”   阚寄玄在黑市里被关了好多年,早就听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门道。   “霸鲸楼宗主有个发妻,名叫崔成芳,多年卡在开阳境,说是修不上去了。”   “宗主本人都快要飞升了,发妻还迟迟升不了,他也是急着四处求方,怕是夫人早些年伤了根基,有意弥补。”   “噢,前辈先前讲过,”宫雾一琢磨,觉得不对:“现在无玄教都毁了,那夫人被偷走的修为应该都还了,说不定用不着我们出手咯?”   阚寄玄一摆手:“哎!你这单纯性子!”   “她没法往上修炼,那是因为她本来就不是人,天下哪有魔身修仙道的理?”   涂栩心差点被风呛着:“你说什么?崔夫人是魔界托生?”   “有仙姑思凡,那也有魔修伪身。”阚寄玄道:“听说这陈宗主年轻时风流倜傥,外室都有好些个,如今怕是都不知道自己拜堂的发妻是个魔障。”   宫雾小声说:“您这话说的……不像是向着她的。”   老婆婆如今又幻作与她年龄相仿的打扮,闻言翻了个白眼。   “嫁给凡间修士有什么好的?自甘堕落罢了。”   “真要受人敬仰,还不如投身魔道,一心修成天魔才是!”   “不太对。”涂栩心皱眉说:“宗主正值壮年,又即将升仙,还看不出一个伪装是开阳境的魔人发妻?”   “何况她血脉里带着的魔气,嗜血啖尸的喜好,这些都能瞒住他的眼睛?”   “所以这崔妇人才一年年的购置秘药,又装出病弱样子成日药罐子里泡着。”阚寄玄森然一笑:“她从前买的几味药,引子可都是我的血。”   宫雾想起师兄同她讲过的密辛,听得后背发凉。   “秘药……都是做什么用的?”   涂栩心立刻捂住她的耳朵:“你年纪还小,听不得这些!”   “有啥听不得的,”阚寄玄拿指甲尖剔牙道:“不外乎就是媚术房术,滋阴取阳呗。”   “再过些年,那宗主也该发现自己肾元泄尽,快成药渣了。”   宫雾被捂着耳朵,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没听清楚。   “啊?”   涂栩心仍虚掩着她耳朵,对阚寄玄说:“所以那地方妖邪,主要是这个夫人?”   阚寄玄按下云头,提鼻子一闻,脸色凝重起来。   “不对劲。”   她身为魔界霸主,自然能看清萦绕在霸鲸楼仙宗内外的瘴气幻雾,越看越心事重重。   从前她听说过这里门客如云、弟子数万,绝不可能是现在这副模样。   涂栩心见她神色不对,自己往下瞧,问:“有专门真对仙人的目障不成?”   “有,而且很多。”阚寄玄的表情变了又变,不敢贸然落下去:“这里头不止她一个天魔。”   宫雾一愣:“崔夫人已经修得大成了?”   “不止,不止,”阚寄玄沉默许久,仍不敢落下去:“七年前我来这里时,还不至于凶险到这般境地……”   那时候宗主被蒙在鼓里,崔夫人假作病弱,但已经暗暗调遣许多魔人混入霸鲸楼里,偷换着势力范围。   如今这已经是……   “涂栩心,你我最好备着传令之物,情况不对立刻叫救兵过来。”   她还未调度交代好后事,宫雾已只身下去,不作犹豫。   “回来,你急什么!”阚寄玄伸手要拽她,扑了个空,很是上火:“哪有这样冲着送死的!”   “你忘了,她就是奔着死去的。”涂栩心跟着落下去:“搞不好又扑了个空,没法破阶。”   他确实被阚寄玄镇住,跟着小六壬捏了个卦象,预备着提前叫人来帮忙镇场子。   最坏的情况,便是这宗主已经被杀了,整个地盘都成了崔家的修魔山庄呗。   卦一出来,涂栩心自个乐了。   哟,是大吉。 第71章   宫雾旋身而下, 一落地便看出异样。   霸鲸楼里已经少有神智如常的人了。   此地临海而建,九楼环一构成十全的格局,最中央的高楼更是巍峨耸立, 颇有高山之势。   据说至中楼阔可跑马, 便是其余九楼的人一并都涌进去, 位置一样也绰绰有余。   紫藤萝花披散各处, 将霸鲸十重楼都染作浅紫般的花树模样, 风吹时更有花海翻涌如浪潮, 本是一大奇景。   只是……此地不再有生机, 便是端茶送往的小厮也两目空空,让人看得生怖。   宫雾隐隐记得,最初时霸鲸知白都与月火谷交好,且当时还一并带人去围剿金烟涡。   后来因为她的祸名,霸鲸楼又带兵远征, 差点要踏平他们的山谷。   再往后, 元贤仙会里, 纸人附身四处作乱, 霸鲸楼内有叛徒暴起,这门派便被众人默契排斥,不再往来。   哪怕有其中长老一再解释他们并不知情, 一切都是贼人挑拨离间的阴谋诡计, 但因着他们引入内鬼的缘故,当时元贤仙会死伤数百,也是欠了一笔深恨血债。   十年一过,如今呢?   她没有隐藏身形, 反而是有侍女快步而来,端正着行了一礼。   “宫小姐既然造访, 请随我来中楼吧。”   宫雾凝视着她的眼睛,只见那侍女双瞳无神,说话时一板一眼,活似木偶戏的傀儡。   她没有动,对着这传声筒道:“谁来请我?”   “自然是崔夫人。”侍女露出空洞的笑:“如果阁下想见一见房宗主,当然也可以。”   宫雾沉默片刻,身旁已有涂栩心落下云头,面露警惕。   “此地陌生,布局里怕设了机关,还是一切小心为好。”   傀儡侍女不再说话,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他们两人迈步向前,同她穿过外层的林立高楼和长廊小院,往最深处的中楼走去。   按理说,这里有上万人同吃同住,高低都应有人声踪迹。   就是按涂栩心二三十年前造访此地的记忆,也本是繁华热闹,而非如今的一片死寂。   宫雾深呼吸一口气,内心终于因这片死寂生出怯意。   “阚前辈呢?”   “她在阵外等候,”涂栩心翻出手腕,给她看命寿线上的两颗血珠:“如果我刺破这血珠,她那边会立刻收到消息,派更多人过来料理此地。”   侍女脚步很快,像是根本不打算等他们,鬼魅般一路往前飘去,渐渐就没了踪影。   而顺着这条长廊一路行去,正好就能见到蛛丝密布的至中楼。   说是‘楼’,更像是将九宫六院的偌大皇庭一层层垒起。   单是两扇广开的铜门便有六驾之宽,旁侧更是一眼望不到边缘。   “听师父说,从中北门骑马跑到中南门需一炷香的功夫。”涂栩心仰望道:“难怪霸鲸楼建宗近千年,但这栋楼两百年前才将将修好。”   宫雾想起绵德宫教习的仙门各派秘闻,问:“最初是不是只有三栋楼?”   “对,那边,”涂栩心下意识转身指去,话音戛然而止。   那边哪里还有什么辉煌华丽的千年老楼。   西北方的断壁残垣如同三根断木,如果不仔细辨别,倒像是风雨中摧折的枯木!   他哑口无言,握紧佩剑。   “我们进中楼?”   “进吧。”宫雾反而定下神来:“我倒要看看,内里得是什么凶煞境况。”   铜门双刻踏云九鬃麒麟,蛛网好似棉纱般四处卷绕,尘烟能叫人呛咳着速速逃离。   可也在这个时候,她和涂栩心同时闻到一股奇异的炖肉香气。   “别是人肉吧……”涂栩心捂鼻道:“我都不敢多闻。”   “是牛肉,”宫雾小时候在膳房帮厨多年,轻易分辨出来:“好像还能闻见隐约甜味,像在蒸什么糕饼。”   “他们夫妇两还有心招待我们吃饭不成?”涂栩心冷笑一声,迎面差点撞上一块血珊瑚般的影壁。   宫雾把他往回拽,疑心道:“哪里有在这里放影壁的道理?”   她下意识抬头仰望,见那影壁似乎还有四处,且高处有大片的绸缎绫罗,似从天际般垂落成帘。   观望时,那‘影壁’挪动半寸,有足以震破心脉的巨响笑声传下来。   “哟,贵客来了?”   声音之烈,大到足够令人浑身发颤,心腔立刻传来本能的不适。   那一刻,五处影壁并在一起,才显露出脚趾般的隐约轮廓。   女人坐在回旋长梯前,低头而笑:“这么小一点,也不知道够不够填个牙缝。”   “是人……竟然是人……”涂栩心悚然道:“那影壁,是她涂红的指甲!!”   连指甲都比他们全身高出大半头,她全身该是多少尺寸!!   没等崔夫人反应过来,两根横索把他们拦腰卷起,阚寄玄飞临半空喝道:“快跑!危险!”   “这不是阚魔主,也过来玩了?”崔夫人低头一掌拦截,掌心气流如同席天卷地的飓风般刮断玄铁索,指腹一捏便把宫雾拿到手里,如同把玩一只蝼蚁。   “你什么时候变成……变成魁魔了?!”阚寄玄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涂栩心在狂风里祭出仙阵,叫人的同时大声问道:“天魔不是最强的吗?!”   “若是按魔道修炼,那便是顶端了,”阚寄玄仰头看着巨身女魔,嘶哑道:“她是以身入蛊,最后凭元丹炼出的魁魔,万死一生的邪法竟叫她炼成了!”   异族炼蛊是捉来百样毒虫关入蛊内,让它们互相吞噬直到决出最终的蛊主。   可崔成英,崔成英她是——拿自己炼出了这般歹毒的东西!   涂栩心此刻知道,面前这女人眼珠子都比两头熊来得高大,一脚便能踩死他们两人,更不知宫雾的安危,甩手发了博闻帖,叫四方仙宗全来救援。   霸鲸楼,霸鲸楼怎么会出这么奇绝的怪物!!   说好的大吉到底是什么?!他算卦能有这么烂吗?!   与此同时,宫雾被捻起来放在手心里,凭鹤伞扭挡住她刺来的指甲。   不要说与崔成英正面决战,单是一枚指甲如今都好比整扇门大小的利刃。   她有意拖延时间,问道:“所以,你夫君也被你吃了?”   “怎么会,”崔成英笑吟吟道:“我夫君安睡帐中,等会醒了还要享用珍馔良宵呢。”   “我这身模样,还是他帮我悉心照看着才修炼而成,”女人抛了个媚眼,声音依旧轰响到几乎让人七窍流血:“哪里舍得咬他一口?”   “好啦,你也不要挣扎了,金丹是自己吐,还是给我剖?”   她垂眸看着宫雾,睫毛又扇出一阵狂风,吹得阚寄玄几乎被刮出楼外。   涂栩心一手拦住阚寄玄,暗暗祈祷各位仙家大魔都能早日驾临,怒喊:“死也要让我们都死个明白!这些年,霸鲸楼到底怎么了!”   崔成英翻了个白眼,慢悠悠道:“归我所有了呗。”   她最初确实是魔身伪作修道人,凭秘药邪术谋得正妻的位置,把那夫君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把整个霸鲸楼都送给她。   日日伪装实在累倦,倒不如索性托盘,共修魔道。   崔成英吃准这宗主已经被她操控了大半心智,先唆使他亲手杀了几房小妾,又谎称有孕,让他越陷越深,最后在夜里显出魔身,告诉他堕魔最快,远胜修仙。   与其在玉衡境里辛苦悟道,勤恳修行,倒不如坠入魔道深处,永生于极乐之境!   涂栩心听得发蒙:“你没骗人?”   “告诉你这叫什么,”阚寄玄啧了一声:“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那宗主本就极易被色欲所困,见崔成英的魔身反觉她媚不可言,当即就与她欢宵达旦,吸纳吞噬无数魔气后彻底入了邪道。   九重楼的掌舵人被他们夫妇骗杀着分吃金丹,从人魔升至天魔都只花了五六年的光景。   再到后来,发觉不对的人或叛逃或被囚禁,大部分人则是被阵法驯作俯首听命的傀儡,不仅日日上贡精血灵气给他们享用,还日夜兼程地劳作耕织,继续维护霸鲸楼的万顷之地。   崔成英漫不经心地说着旧事,眼底有自得之意,指甲已经刺在鹤伞上,欲一用力便剔掉她的头颅。   宫雾眼见她张开鲜红大嘴,突然说:“等一下。”   “现在服软已经晚了。”崔成英懒声道:“我不光要你的金丹,还要你师父的仙丹。”   “你,”宫雾的重点完全错误,目光盯着他不再遮掩的硕大喉结上:“是个男的?”   涂栩心跟着注意力完全转移:“啊??”   “啊???”   “他??是个男的??”   崔成英大怒:“男的怎么了!”   他不等宫雾再说句什么,一张嘴把她吞了进去。   涂栩心眼泪哗啦啦就流出来,在旁边放声大哭:“你吃她干什么!!”   “她要是变成粑粑了我还怎么救她啊!!你这个畜生,畜生!!”   阚寄玄一口血没喷出来。   这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宫雾在喉管里极速下坠着,一撑伞悬停在半空。   诶,她会飞,没想到吧。   无数鹤羽倏然张开,形态随之放大数倍,直接卡在食管的正中。   崔成英脸色一变,捂住喉咙剧烈咳嗽起来。 第72章   若是旁人, 其实早早就被捏死了。   两根尖指甲倏然一掐,便如同两扇铁门对着压过来,不当场成一摊血泥才怪。   崔成英炫耀自己驯夫之道的时候, 暗暗在使劲掐碎宫雾。   这小丫头!怎么回事!就是!掐!不!动!   伞也掐不动, 人也掐不动, 操!   他精心呵护的指甲都快劈了也没见宫雾有啥损失, 暗骂一声哪个畜生发明的金钟罩铁布衫, 直接把宫雾囫囵吞了。   魁魔的这副肠胃, 那可是在万蛊堆里活活炼出来的。   别说千足虫人面蜈蚣五步蛇, 就是活人道士他都不知道生啖了多少!   但凡落入喉内,涎水内胃都会如同熔炉般要人性命,把什么兵器道袍都烧得丁点不剩!   此时此刻,宫雾撑着伞卡在喉管正中间,感慨还是仙器好用。   她随身带的香囊早已被腐蚀干净, 衣衫也悉数化去, 凭灵力强行换了一身。   落是不肯落下去, 现在怎么办呢。   小姑娘还在想着对策, 崔夫人高山般的偌大身躯已经剧烈摇晃起来,在竭力把她咳嗽出来!   宫雾脾气也是上来了,在他喉咙里骂了回去:“这时候噎得慌了?吃我的时候你也没想想啊!”   “咳——咳咳——”   更多胃酸自底端排山倒海地涌上来, 成千鹤羽盘旋着悉数挡开, 把她包裹成厚实干净的一枚卵。   做人我不熟,做蛋我还不会吗!   宫雾掐了个诀,鹤伞凭灵力化出更多棘刺般的尖利羽毛,层层叠叠地裹在蛋的外层, 越来越鼓。   崔成英咳得快要喘不过气,先前还能勉强呼吸几下, 这会儿脸都要憋得青紫,哪里还顾得上姿态举止,挣扎着就站起来要把宫雾往外吐。   怎么还越撑越大!根本就克化不动!   寻常金铁兵器不是一吃进去便融成铁水了吗?!   他已经想不出更多,站起身时噎得脸上发紫,踉跄着横倒过去,让本就不够坚固的至中楼砸得摇晃起来。   恰在此时,涂栩心和阚寄玄同一时间感应到自己阵营里的支援快要赶来。   仙门魔宗均是收到紧急消息,第一时间派了最强兵力过来料理百年不世出的魁魔。   仙门要匡扶正义,除祟证道。   魔界要瓜分好处,吞噬强敌。   两方哗然间碰了面,第一时间看见魔气诡谲的至中楼,以及刀剑满载的两大阵营。   上次这么热闹,还是无玄教交手的那一次。   阚寄玄道:“暂时别内讧,你们看看这个魁魔!”   涂栩心同几大仙门的掌门人交换眼神,耸了耸肩。   事情是很危险,但是又好像没那么危险……   没等众人满怀警惕地靠近至中楼,男女不分的尖利嘶叫声自内里传出来。   “呕——咳咳咳——呃——”   崔成英一翻滚直接压塌了半扇高楼,抓着嗓子撕心裂肺地惨叫打滚。   秦簇华提剑警惕道:“现在是哪位仙尊在与这魁魔斗法?让秦某相助一臂之力!”   “是小雾。”涂栩心指了指:“她卡在他喉咙里了。”   秦簇华剑势都已经摆好了,临了有点震撼。   “这东西……”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巨山般的庞大怪物:“这东西,难道只能靠肺呼吸?”   “对啊,但凡修仙成些阶段,凭皮肤什么的应该也能周转气息才对?”旁人附和道:“难不成,这怪物看着凶煞,其实就是个草包?”   阚寄玄脸上挂不住面子,很想辩解几句,仍是顾全大局地闭了嘴。   他们魔道才不会出这种邪物!   魁魔乃是至毒至阴之物,凭着吞噬万蛊的修为,一张嘴的毒气都不知道能杀灭多少苍生!   但是……都入了邪道了,哪里还能得到别的好处?   现场虽然来了许多人,但因着体型差距,像飞蚊萦绕于巨象旁一般,无从下手。   谁敢这时候上去?被踹一脚连收尸都难!   宫雾在山呼海啸般的颠簸里坐得很平稳,没有挪窝的意思。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邪魔踉跄倒地,彻底陷入昏迷。   众人一拥而上,涂栩心冲在最前。   “小雾!师父来拉你出来!”   “你们都小心!这怪物还没有死绝!”   有人率先拿利器要贯穿他山墙般的厚实胸膛,还没等近身过去,连衣服都烧了起来。   “那是蛊母般的凶悍东西,你居然敢近身去碰!”后头的人忙把他拽回来:“不要命啦!”   寻常兵器根本切割不开这崔巨夫人的皮肤,相反是被毒蚀的洞穿。   “好毒的东西!里头那姑娘真的还活着吗?!”   “那得是有什么神通……也忒厉害了吧……”   好在现场好几位仙家都手持仙器,七手八脚地彻底结果了这昏迷不醒的崔成英,把羽毛裹着的宫雾救了出来。   崔成英一死,周遭方圆十里的瘴气顷刻瓦解,全府上下的数千奴仆瞬间清醒过来,望着自己手臂上的放血疤痕发愣。   宫雾庆幸自己凭灵力换了身衣服鞋袜,被师父扶出来时想起了什么。   “师父,她那丈夫,就是那个什么宗主,是不是还活着呢?”   涂栩心一拍脑门,招呼其他人去活捉房宗主。   只见至中楼被毁掉大半,最高几层如同风中残叶,晃晃悠悠地勉强维持着没有垮下去。   这次用不着几个仙宗掌门出手,身强力壮的高阶弟子们即刻就把他从九尺大床里提溜出来,锁灵枷利落拷上。   堕作魔身的房宗主此刻还在酒醉不醒,睁眼时以为自己在做梦。   “醒了没有?”涂栩心指了指鱼骨头般的残破高楼,道:“你老婆是个男的,你知道么?”   房宗主艰难地发出声音:“啊?”   罪魁祸首被押入重牢,据说家产也被悉数查封,用来弥补成千上万的受害者。   宫雾回月火谷后第一时间去洗了个痛快的澡,把每根头发丝都用桐花水洗得喷香。   待休憩了几个时辰,她才去问后面的事。   阚寄玄在领着一众魔头瓜分尸首时被溅了好些毒汁,傍晚在泡第二趟澡,旁边还有丫鬟帮忙喂冰好的葡萄。   “后来?”   “姓崔的一死,那地方的怨气都消散大半,估计是好些被缚的魂灵终于可以解脱。”   “他那相公得血债血偿几百年,虽然是叫你们正道的逮走了,就算到魔界日子也不会好过。”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魔界万物匮乏,还来成过仙的人同他们抢道行,得被恨死。”   “你师父临下去前掐了个卦,说是大吉,我当时还不信。”阚寄玄捏了捏她的脸:“小姑娘有福气啊,这都没死,还把魁魔都给干掉了。”   宫雾点一点头,问:“那他的魔丹归谁了?”   “本来已经有下属献给我了,”阚寄玄说:“但秦簇华过来跟我商量,把这魔丹拿去炼药做些符水,弥补那些个被傀儡操纵的人,变相给他们修补这些年亏损的寿命,我也不缺这点道行,就给她了。”   宫雾称是,趴在澡盆子旁边陷入沉思。   阚寄玄拿葡萄给她吃,玩着水里的花瓣道:“你在想接下来该怎么死呢?”   “其实有很快的法子,就是不知道后果。”   “小姑娘脑子倒是很聪明。”阚寄玄道:“想出什么来了?”   宫雾停顿几秒,还是说了。   “我可以直接去走仙阶。”   ——天下唯一的千云天阶。   她最早听说仙阶,还是在胡丰玉的马车里。   修行人在尽北处可以目睹千云天阶,其形如霓如光,是无数人日思夜想的存在。   凡是得道者都要一步步拾阶而上,由此登入三十六重天上,迎来仙身的最终蜕变。   当初秦绵久为了一睹秦将雨成仙前的最后一面,借来狐心踏上仙阶去,最终仍是只瞥见她消失的袍角。   每一阶都是对灵力根骨的终极考验,也是褪去凡心肉胎的最终环节。   凡人看不见这长阶的样貌,玉衡阶以下的人更是不敢靠近,轻易踏上去极可能魂飞魄散,直奔往生。   宫雾从前死过很多次,每次都设法留下了些许尸骨。   即便是被融炼成一颗丹丸了,也是凭着内里的残存缓缓复苏,最终变回原来的模样。   真是要彻底死了,她也是会怕的。   阚寄玄没说话,摸了摸她的脸。   “我很怕我真的就这么死了。”宫雾说:“我看了很多古籍,也有殉情的道侣双双踏上仙阶,就这么悉数化作一缕青烟,不复存在了。”   “前辈,我真不想彻底消失,我好想活着成仙,然后救师兄出来。”   她本来以为自己经历这么多,应该会变得足够成熟冷静,能像师祖那样淡然从容,置生死而不顾。   但现在一看,好像自己还是狐狸洞里直哭的小姑娘,也没有多大长进。   真怕啊,怕自己就这么消失了。   每一次意识飞散的时候,她都会怕自己会彻底醒不过来。   这一次怕得更深,想到细致处只想退缩。   阚寄玄难得犯愁起来,温声哄她。   “好闺女,怕咱们就不去了,咱们想别的法子救你师兄。”   宫雾摇摇头,用力擦干眼泪。   “我不想让他再等下去了。”   “前辈,我们明天就去吧。是死是活,都是天意了。” 第73章   宫雾第一次看见登仙阶, 还是坐车路过段秦关,胡丰玉邀她下车一观。   在山巅上,茂密杏林里, 她一眼便能穿越长空, 望见天际尽头的熠熠华光。   如日月朗照, 似缀玉融金, 在世界的最北段, 有天阶倾斜向上。   那是凡人前往天界的唯一正路, 如果能登临三十六重天, 便能够得到正式册封记述,蜕变为仙。   仅仅是遥远瞥见,都令人心潮澎湃,有说不尽的感慨向往。   宫雾没有想过他们会这么快便飞身而去,并且踏上成仙的那一步。   她总觉得还早, 自己还太过年轻, 何况按原本的资质, 就算师兄师父相继飞升了, 她可能也会苦等数百年,大概率也熬不了那么久就老去了。   先前阚寄玄见宫雾去意已决,便跟身旁人都交代了这件事。   月火谷为数不多的两位仙人会陪她一起前去, 而阚寄玄则会留在台阶下, 目送她一步步走向灰飞烟灭。   这十年里,严方疾已升入玉衡境,再修行一两百年便有望飞升。   他没想过小雾会因这个原因,如此决绝地走向那条路。   好处自然是明面上的。   十几岁便跃然升仙, 这恐怕是历史里从未有过的一笔。   她比常人拥有更广阔畅快的灵力,更多上天入地的本事, 可也见过更多次生死。   如同把璞玉琢成环佩,要被刀割水磨千百遍,才能蜕变出最终的模样。   最终,他们留花听宵主理谷中琐事,老仙祖、涂栩心和严方疾一同陪着前去。   离北方越近,那澄金色的轮廓就越发清晰。   在规避死劫时,宫雾一直躲在轿子里进了狐狸洞,从未见过虹陵的外在样子。   直至如今靠近了,她才被无声震撼,呼吸停了小半刻。   听虹陵的名字,像是孤寂庄严的群山,内有陵墓法庙数百处。   但第一眼望去,那里满是山花绯色,浅杏粉桃开得漫山遍野,像是轻盈秾艳的云霞落在人间。   “原来……虹陵这么漂亮?”   她见过的山多是翠色,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桃绯一片。   “胡丰玉那性子,哪里喜欢寂寞。”涂栩心小声道:“就算先前不是这样,安排着他的子子孙孙多种些花啊果的,早晚也就变成这样了。”   老仙祖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   “胡前辈,是胡前辈。”涂栩心连忙更正。   几人行至千重云阶前,见最后一阶不高不低,大概在凡人头顶的位置。   而云阶以下是大片青碧荒野,被修道人开辟填路后修成圆庭,还搭设了棚顶供人避雨。   虽然他们是随意择了个吉日前来虹陵,但这圆庭里坐着十几位苦修道人,并不看来人是谁,闭着眼喃喃念经。   “早一百年前,我过来游历的时候就见到过这儿有人。”涂栩心跟宫雾解释:“修道辛苦漫长,要戒贪嗔,断俗欲,纯净心境,深悟经法,常人耐性无法久候,便有些结伴过来,看着这云阶相互勉励,如同望梅止渴。”   宫雾恰好随身带了些银两,放到这些麻衣道人的身侧,轻声祝好。   谁都缺一个盼头。   有的人盼着长生不老,有人盼着绶官成神。   她只盼阖家团圆,能与爱的每个人一直在一起。   至于姬扬的无情道,又或者是未来的许多不如意,不得已,她都已经平静地接受,不会强求。   “你还是来了。”她身后有个低沉的声音道。   胡丰玉变作人群,仍是红发披肩,狐裘傍身。   宫雾点点头。   “你就这么喜欢他?”胡丰玉对她并无别的情意,但见宫雾执意踏仙阶,还是问了一句:“姬扬是无情中人,过去也把你当亲妹看待,你怎么就肯为他做到这般地步?”   涂栩心抿唇不言,微微叹气。   宫雾看向胡丰玉,摇一摇头。   “我不用解释给你听。”   因为,他会为了我孤守幽狱一世。我要救他出来。   因为,他在我还不通术法的时候,待我胜过身边所有人。   因为师父闭关的那几年,只有我和他相依为命。   因为他救过我许多次,且在黑夜里引着我一直往前走。   她脑海里涌现出许多个念头,最后鼻尖发酸,笑着什么都不说了。   “吉时到了。”严方疾望着她:“闺女,走吧。”   他站在阚寄玄的身旁,道:“爹爹站在这里,一直看着你。”   阚寄玄招一招手:“你干娘也在。”   宫雾噗嗤一笑,随师祖师父一起上了第一方台阶。   此刻才有苦修道人睁开眼睛,面露诧异。   虹陵常有散仙来往,可——可怎么会有未得道的小姑娘敢裸走天阶!   她不要命了?!那两个仙人难道能护住她?!   虽然世人名唤此为千重云阶,宫雾轻轻踩上去,发现这是一重光。   她的肉身当然无法站在光痕之上,但法身已能轻巧踏稳。   “这一阶,开阳境之后便能踩了。”涂栩心笑道:“我入了开阳境之后,好几年没事过来踩一踩。”   昊乘子叹气:“你能活着也是福大。”   两人牵着她的手,继续往上走。   第二阶,需要有玉衡境的修为。   自第三阶再往上走,便开始消耗她的灵力修为了。   寻常修道者走到第三阶,便已经知道自己资质不足,撑不起这渡劫般的考验。   宫雾踏足时,觉得内里灵气在被极速吸取。   可她的双脚踏在仙阶上,又能汲取其间的仙气,一往一来反而还有盈余。   涂栩心每一步其实都暗暗地在担忧着小雾,见她动作缓慢,温声劝道:“是不是不舒服了?”   “小雾,我们不急这一会儿,要不今日先回去休息,我们从长计议?”   昊乘子似乎看出什么来了,皱着眉还在思忖。   高空之下,十几个道人都在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再往上走她可就要灰飞烟灭了!真有这样悍勇的姑娘么!   宫雾轻轻呼吸几个来回,做好了忍受剧痛的准备。   她走上了第四阶,然后第五阶。   昊乘子和涂栩心都面露忧虑,搀扶着她慢慢上行。   自第十阶开始,略有盈余的状态变成了亏损。   每一重仙阶都在瓦解她的肉身,且隐隐有冲破金丹的危险。   宫雾明白,这是过于充盈的仙气形成的台阶。   肉身湮灭并不可怕,但如果法身不保,对修士来说便已经是一切的尽头。   她呼吸着放稳脚步,一直走到第二十一阶。   倏然间她猛然跪下,已是支撑不住身体,意识猛然恍惚消失。   涂栩心即刻扶住,疾声道:“撑不住我们回去!小雾,回去吧!”   宫雾睁开眼睛,有点茫然。   昊乘子立刻道:“你刚才死了。”   宫雾重复了一遍:“我死了?”   涂栩心愣住:“啊?”   有这么快吗?   昊乘子眼力过人,亲眼看着徒孙魂灵抽离又凝聚,哪怕一切就发生在须臾时刻。   “这里仙气浓厚,你恢复地自然要比常日要更加迅疾。”老人轻轻点了一下小雾的肩头:“而且,你升阶了。”   她先前一心求死,结果事事顺利,压根没能顺利破阶。   刚才仅仅是一恍惚,周身日冕光华便冲破束缚,化作萦绕周身的通透仙气。   涂栩心看得愣住。   “这样,晃一下,就可以了?”   “就可以了。”昊乘子感慨道:“我当年从玉衡升至天权,花了接近百年。”   “师父,那也很厉害了!”   再拾步向前时,宫雾明显觉察出内心沉定许多,没有那种随时可能被倏然抽干的恐惧。   她深呼吸着向上走,脚步渐渐变得轻快。   行得越高,便越看不见下面的人。   “不要回头。”昊乘子温声道:“你只需记得,他们都在守望着你。继续往前走,小雾,不要回头。”   涂栩心不说话了,仅用力牵着她。   在此期间,几番恍惚,每次失神过后她身上灵力便凝聚得越紧,脚步也越发沉稳。   到了第九十九阶,有仙姬飞身降临,温声提醒。   “两位散仙,请在此留步,或升至重天门等候。”   “自九十九至第一千重云阶,只能由她一人行去了。”   宫雾本以为自己在流泪,一擦眼睛才发现是七窍在流血。   肉身将蜕,再留不得。   她笑着看向师父和师祖。   “晚些见,等我一步一步走上来。”   涂栩心舍不得走,看了又看,重声说:“你一定要好好的。”   仙姬将他们请离,留宫雾一人站在漫天长云之中。   她看不见地面的田野山岭,也望不见高空的琼楼玉宇。   眼前皆是晨光般的长阶,以及绵絮般的团云。   如同世间最终只留她一人。   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立了一刻。   师兄,你孤守魔窟的那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无尽的寂静,当真不会让人发疯么?   少女闭上眼,不声不响地擦净自己的血,走向第一百重关。   肉身在登临的那一刻化作齑粉,随长风飘散而去。   而她法相从容,眉眼含笑。   长阶并无计数,漫长到像在一步一步走出举目雪白的冬天。   云是冰的,风是冷的。   她渐渐忘记很多念头,仅是一步一步,重复着往最高处走。   直到不知不觉间,面前浮现路的尽头,以及涂栩心泪流满面的脸。   一向没个正形的师父张开双臂,用力朝着她喊。   “小雾——”   “快过来——”   “师父抱抱!!” 第74章   宫雾扑到涂栩心怀里时, 笑得眼泪飞散,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她成仙了,真的, 她已塑得仙身, 超脱三界了。   涂栩心一路紧张到不敢喘气, 此刻顾不得弄乱了她的发髻, 拼命地摸着头。   “不容易, 不容易, 终于是走到这一步了, 好孩子!”   抱过师父,宫雾又扑去用力抱了抱师祖,祖孙三代相视而笑。   有仙姬仙侍前来恭贺,另捧了敕封长卷,令她跪而受封。   由于先前宫雾在凡间并没有称号, 天庭为她拟为纯罗二字, 在接引授册后行过种种礼数, 最后问她是想留在天庭谋个一官半职, 还是继续下界做个逍遥散仙。   宫雾诚惶诚恐地逐一谢过,面对这个选择时犹豫了片刻。   “如果有了神职,会有什么规矩?”   仙童道:“自是有自己的轮值俸禄, 凡间也会受到供奉朝拜, 但不可贸然插手旁人因果,一切按天律行事。”   “若做了散仙,还能再来天界吗?”   “当然可以,”仙童笑道:“有些要紧的地方自有兵将值守, 不去擅闯便是了。”   宫雾看向师父师祖,说:“我选择做个散仙, 在此谢过天庭恩典。”   千重云阶前,严方疾等的昏昏欲睡,仍是强迫自己清醒着,为宫雾揪着一颗心。   阚寄玄原本在一旁变了个偏院兀自休息,子夜里骤然推门出来。   “成了!”   “成了?!”严方疾连忙起身,四处探看:“她回来了没有?!”   自高天重夜之上,有三位仙人垂云而来。   最中间的那一位笑意纤柔,姿态华严,正是宫雾。   她似是一夜间蜕变成二十来岁的模样,装束打扮都化得仙人模样,彻底洗去过往的种种狼狈怯懦,眉间多了一点红痣,双眸澄净清澈。   “好,好,好!”   严方疾深行一礼,为她高兴:“如今可有仙号了?”   “纯罗仙尊,”涂栩心笑道:“按她这修为,早就可以开宗立派,收不少徒弟咯。”   “师父!”   宫雾匆匆与他们问好致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急着去找谁。   阚寄玄有意即刻带她回魔界救回姬扬,却被昊乘子唤住。   “小雾,你现在修得大成了,但这还并不是终点。”老人道:“你还记不记得,修仙九重境界都是什么?”   宫雾看向师祖,不假思索道:“是来自北斗九星。”   “隐元、洞明、瑶光、开阳、玉衡、天权……”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把最后三重说完。   “还有天玑、天璇和天枢。”   涂栩心想到什么,怔怔看向师父。   昊乘子颔首道:“不错,哪怕修得仙身,还有更高的三重境界。”   “你已毁弃肉身,澄心入道,但戾魔凶险难屠,未必能凭道行强行降服。”   严方疾道:“师父,这三重有什么不同?”   寻常修行者能达到玉衡的都属于万里挑一,更不知道成仙之后的许多。   “凡是登上千重天阶,玉册敕封仙号的,都已经是天玑境界,能亲手凝聚灵气仙华,制出种种法器灵宝的仙髓。”   “天玑道者,可以开创独具体系的修炼功法,法身碰触过的食物被凡人吃下,亦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如果再升一阶,成为天璇道仙,七八成都会被敕封为天官兵将,重大因果前都会被调派遣用。”   “寻常仙人,十有六七都停留在天玑,仅有两三成能凭天赋造化再度晋升。”   “至于天枢境界,”老人微叹:“那便是罕有的存在了,天书都存着许多敬畏,不敢记述更多。”   阚寄玄虽然是魔头,全程也是仔细听着,说:“旁的神仙就算要修炼,也得有千百年的渡劫轮回用以开蒙。”   “可小雾她修得……是世间绝无仅有的轮回道。”   愈死便愈强,破而再立,快到能击破他们所有人的认知。   “仙身难毁,”昊乘子叹气道:“你当是斩灵台是随便能去的?”   “不急,”宫雾早已有了决心:“我去会会戾魔。”   她同阚寄玄再度飞去魔渊深处,还未降到一半,黑鸾花豹飞身相迎。   它们随姬扬在深暗洞窟里镇守太久,几十日都过得犹如一瞬。   宫花橘一抬鼻子嗅到宫雾身上的仙气,试探着咬了咬她的裙摆。   “不许吃。”宫雾拍了拍它的脑袋:“我还要见我师兄呢。”   她落在洞窟门口,在幽静里一眼便望见姬扬的那双眼睛。   “你来了。”姬扬淡然而笑:“恭喜。”   宫雾眼眶又红起来,快步奔去。   “师兄,你收了法式。”   姬扬听话地松开双手,立在一旁看她。   宫雾把双手掌心按在棘刺圆球般的重重法阵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剑仙的法阵被包裹在最里面。   她的灵息想要触碰到那戾魔的本身,首先要在不破坏封印的情况下浸入不同仙宗的法印深处,如气雾般周转变化着越探越深。   双目闭上的时候,宫雾的灵华仙气变得越发纯正。   不同角度的法阵结印,或凌厉或暴戾,均是对远古戾魔的深刻镇压。   她的灵息在轻巧绕开每一处凶险,直到叩开剑仙的锐利灵剑,让浅白灵雾渗入黑烟之中。   几乎是同一瞬间,尖利的咆哮嘶吼充斥着她的灵台,内里尽是是绝望疯狂的恐怖景象。   浅白灵雾不为所动,反而任由黑雾穿行翻滚,在识别理解其中的所有构造。   戾魔不过是凡人给它取得名字。   世间唯有恨意无穷无绝,越杀越烈。   宫雾以灵识探入的时候,能清晰看见三千世界汇聚而来的无数恨意。   浓烈的,不甘的,癫狂的,一样一样都在极力将她吞噬。   可同样的……她也可以吸纳它们。   与此同时,阚寄玄紧紧盯着法阵深处黑白两雾的形态变化,随时准备截断联通救下宫雾。   只见宫雾调理气息许久,把灵识抽离回来。   “我需要再死两次。”她清晰道:“只要升到天璇境,就可以吸纳这法阵里的全部。”   “然后呢?”阚寄玄没有放松警惕,问:“三界怨念无穷无尽,便是今朝凝结的戾魔被你吸纳了,之后还会卷土重来吗?”   “会,”宫雾从容道:“再吃一次就好。”   “它敢来我就敢吃,问题不大。”   不远处,姬扬在垂眸轻笑。   宫雾看过去,心里又在怦怦跳。   她分明是成仙了,看见他时还是会有些羞涩,抿着唇不好意思再说了。   阚寄玄能看见姬扬周身的灵气,说:“还有个办法,就是你守在这里,让你师兄想法子破阶成仙,你们合力退治,说不定也能轻巧解决。”   “不用想法子。”姬扬轻声道:“我已能登临天阶了。”   这十年里,他独身修行,七情绝断,早已修为满溢,只等一个渡劫的机会。   “如果能帮到小雾,我现在便去登仙阶。”   宫雾怔住几秒,忽然道:“师兄,你再留在这里几日。”   “我同它周旋的时候,能清晰感受到它的周身脉络,只需要功法再高一筹便能完全吸纳。”   她的私心不断翻涌,此刻虽然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又有一种不得已的羞愧。   师兄,你若凭了无情道就此成仙,我们缘分便也就彻底断了,对吧。   再缓几日,哪怕就几天。   阚寄玄皱眉不语,有点烦躁地抓抓头发。   “老婆子我打不过你了,麻烦。”   她现在甚至不能离宫雾站得太近,否则会被清冽仙气刺伤。   从前那个可可爱爱的小丫头,死了几次以后强成这样,气人!   姬扬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在看她此刻的神情。   “你想怎么办?”   “去一次斩灵台。”   “斩灵台乃是触怒天律的处刑地,”姬扬叹息:“你乍一成仙,便要去犯忌讳了?”   宫雾跺了跺脚:“我先求求守门的天将,要是不行,找个最轻的死罪受过便是!”   阚寄玄伸手捂头:“你听听你都在说些什么……”   不过多时,她再度飞临天界,自南天门前往天庭。   涂栩心得了阚寄玄的嘱咐,一步不离地跟在身后,生怕傻徒弟一根筋犯浑被贬下去,周身道行全都毁掉。   哪想到南天门的两位门将一见到宫雾便行了个礼。   “纯罗仙尊,寂清仙尊,属下已等候多时。”   宫雾本来还准备硬着头皮猛冲,看见天将手中的长戟时临时犯怵,强硬姿态瞬间软和下来:“有话好说,我,我没那个意思……”   涂栩心立刻道:“主意都是我出的,你们不要罚她!”   “师父,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右天将拱手道:“纯罗仙尊今日是为了去斩灵台,不错吧?”   “请往西北方向行去,不须带文牒之类的凭证,上头早已吩咐,此番因果早已应在仙尊身上,今日自便行事即可。”   宫雾用力拽了拽师父的袖子。   “我没听错吧?”   涂栩心怔怔道:“我还以为……你今天可能连南天门都进不了,搞不好会被夺了封号死在这。”   宫雾用力摇摇头,扬起大大的笑容。   “师父!我可是轮回道!天庭早就知道了!”   “走,我们去斩灵台!” 第75章   斩灵台前长风呼啸, 一轮皓月犹如玉轮,大到几乎充盈半数天幕。   半帘天穹都是浑圆澄金色,罡风吹得衣袍狂摆, 让宫雾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独自立在高高孤台上, 头顶便是高悬的九龙斩仙铡。   要破灭已入仙阶的法身, 需用到至烈至凶的煞气, 铡刀本身反而仅是走个过场。   不需说宫雾此刻的感官, 便是同样仙人造化的涂栩心进了禁地以后, 哪怕是远远守着她的背影, 也觉得法身被时刻剐剜般生疼。   这里已是集结最狠厉咒法的诛仙阵台,而似乎也只有在这三十六重天最高的地方,才能离月亮这样的近。   一伸手便能触及般,满目都是云雾金光。   宫雾张开双臂,此刻已有慷慨赴死的畅快。   连天条都知道她命数至此, 倒也是走了漫漫长路, 终于抵达重重死劫的最后一关。   只此一遭, 她便可以飞升化境, 结束因她而且的这一切纷争。   行刑官高声道:“纯罗仙友,今日为你践行,敬酒一杯。”   桂花酒乘风而来, 琼浆般一闻便能大醉。   宫雾伸手接过冰玉玲珑杯, 将酒液一饮而尽。   “好,好,好!”她大笑道:“请!”   涂栩心看得暗暗惊惧,仍是不忍。   “轰!”   苍穹至高处的九龙斩仙铡倏然落下, 引动天雷霹雳闪着银紫光芒重重劈下,将她法身彻底击碎!   “小雾!!”涂栩心忍着剧痛道:“活过来!!你一定要活过来!!”   一雷动千雷生, 此刻竟然连风云也为之卷动翻搅,天地悉数变色!   爆裂雷声足以击穿天下人的耳朵,斩仙煞气刚劲无敌,竟让霹雳击穿三界,连魔界都地动山摇!   魔窟深处,阚寄玄在同姬扬填补法阵,察觉厉雷时神色骤变。   “不好!好狠的煞气,法阵都要裂开一道口子!”   山脉震颤,河流改道,狂烈大雨在人间倾盆而下,江流更是怒涛拍岸,几乎如妖兽般浪涌嘶吼。   涂栩心在狂劲罡风里竭力找寻宫雾的残影,以袖子挡住眼前,努力看清更多。   他身后的天兵天将更是倏然一惊,道:“快看!起星了!”   “起星了?!”   涂栩心怔怔抬头,此刻再也顾不上煞气的侵蚀,亲眼看见有一颗微小星辰在天穹缓缓升起。   长发及腰的少女睡在星辰深处,被柔和的光环绕呵护,如同初生般澄净清澈。   狂烈天雷并未停歇,飓风暴雨越发凶厉,可星辰越升越高,在万千星辰里寻去了自己的位置。   炽亮圆月映照天地,安宁如初。   “宫雾,宫雾!!”涂栩心笑得流出眼泪:“快醒过来吧,你活了!!”   似是听见他的呼唤,宫雾在星环里缓缓睁眼,也是被自身处境吓了一跳。   她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光晕,然后半是试探地离开星位,看见那颗小星星依旧留在原地,如同独属她的永恒星宫。   涂栩心对着天幕大喊:“走!我们回去找你师兄!”   话音未落,又有纸鹤迅疾飞来,在斩灵台上几乎要被劈成灰烬。   “快点过来!!”阚寄玄疾声说:“天雷劈到地底震破了法阵,这边已经杀起来了!!!”   宫雾扬袖护下纸鹤,同师父一起掉头下界。   她乘风急降,发觉涂栩心还在猛看自己。   “师父,咋啦?”   “你现在像……”涂栩心找不到合适的话:“像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宫雾很开心:“我变好看了?”   ……举世无双的那种好看。   他们降临魔界时,连凶厉瘴气都退让三分,对真仙十分忌惮。   此地虽然常年有血雾弥漫不散,以至于大地上一片红气,可因为宫雾的存在,凭空像是多了个清除戾气的屏障,所到之处魔气退避不及,纷纷散去。   宫雾回头看来时的路,见一程都有星光熠熠,果真漂亮。   魔窟深处已有多位散仙聚集布阵,设法张开结界阻止戾魔本体的膨胀。   宫雾赶到现场时,阚寄玄与姬扬都被关在内里,在与那血黑雾气周旋徘徊。   不能战,不能杀,越屠越凶,毫无尽头。   眼见有仙姬降临,花听宵下意识道:“老涂你是去哪搬救兵去了?”   “那是小雾!”   众人倏然转头,看得发愣。   “啊?”   “啥?”   “那是小雾?!”   宫雾顾不上一一打招呼,只身融进法阵深处,抬手按在那戾魔的正中央。   血黑浓雾一瞬将她包裹吞噬,如同吸血虫般极力掏空她的血肉,想要纳为己有。   少女闭上双眼,任由哭叫声与血肉的刺鼻腥味将自己包裹,即将遁入虚空深处。   她将和它做最后的对峙,且只会留下唯一一个幸存者。   下一秒,她的手被姬扬用力握紧,不许她彻底下坠。   “一起。”姬扬平静道。   “你知不知道它是什么?”宫雾想挣脱开他的手,急道:“师哥!!”   “知道。”姬扬握得更紧,脸上的血迹如同刺青:“走。”   昼昼夜夜,我与它周旋已久。   他们同时被血雾彻底吞噬,陷入无数幻海惨景里。   是蛮族屠城,血流成河。   连井水里都浮着孩童的尸躯,无尽的杀戮里怮哭声不绝于耳。   是生死诀别,彻底爱错。   几世缘分修错遇错,肝肠寸断里恨意犹如钢针刺骨,狠狠扎进识海最深处。   是妇人分娩,罪人凌迟。   痛楚足够轰穿人的天灵盖,要嘶吼着挣扎着毁灭掉所有的理智。   戾魔本质便是万千恨意的凝聚。   可宫雾如同在深海里遨游一般,此刻无法被它抢掠半分灵台的清明,反而怔怔出神。   她握着姬扬的手,在山呼海啸的尖利恨意痛楚里看向他。   姬扬,你会不会已经爱了我很久。   在万千的恨里,我好像只是看见你的爱,便暖到足以忘却所有。   青年始终与她十指紧扣,共同熬过所有的苦楚疼痛,始终没有放手。   宫雾很小心地亲了一下他的手背,然后放松呼吸,在彻底浸过黑雾周身后予以吸纳。   如同光吞噬影,昼饮下夜。   她仅是放松下来,甚至扬起几分笑意,便能让它们融化消散,然后被吞没到成为她的影子。   法阵之外,众人只见结界裂缝越来越大,几乎如冬日里结冰窗花般布满全部,纷纷拿出刀剑法器准备拼死一战。   却在此刻,那结界破碎炸开,散得漫天都是。   黑雾一瞬被彻底吸纳,融作真仙的落影。   戾魔彻底消散的同一时间,现场所有人都直觉精神一阵,有说不清的爽快舒畅!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再也不用为这剽悍凶物担心受怕了!!   “好——”有人喝彩道:“可算是解决了,我今晚要痛饮三大坛!”   “真被吸走了?这千年的祸患就搞定了!”   “是啊!你看那还剩下什么!”   有人难以置信,冲过去再三确认,生怕戾魔卷土重来。   有人又笑又蹦,拉着自家掌门嚷嚷着要回去摆宴吃肉。   更多人围到宫雾身边,仔细看她如今的模样。   ——这还是当时那个干瘪瘦小的山丫头?   她真是宫雾?宫雾真成天上仙姬了?   纷乱喧嚣里,宫雾逐一谢过人们的关心询问,说:“抱歉,我还有事要做。”   姬扬看向她,目光似是询问。   宫雾已经做好了彻底同他诀别的准备,说:“走,师兄。”   “我们去千重云阶。”   你早该去往那里。   这些年守着我的日子,谢谢你一直在。   他们飞向虹陵,再度来到光华凝成的长阶前。   人间风雨交加,余雷未散,但长阶仍是凝着华光,毫无变化。   踏上长阶,至此飞升,师兄,你去吧。   他们之间似乎不用再多言什么。   姬扬许久才松开宫雾的手,见她笑着点一点头,便踏步而上。   他年少便天赋禀异,如果不是因为许多波折,修为早已足够登仙。   真正走上长阶的那一刻,青年的长袍飘扬而起,周身魔气缓缓散尽,重回清俊从容的模样。   姬扬本应是极好看的人。   他的打扮仍如她坠落毒池的那一天,碧绳束发长袍含风,身如修竹眉似深叶。   再靠近些闻,有很清幽的薜茘花香气。   他回眸看她,凝神许久。   似乎不肯成仙,留念人间。   一双墨瞳,如世间最深的良夜。   宫雾的心里砰砰直跳,也不知自己在紧张还是彷徨,仍笑着望他。   溯舟,你已经将七情六欲悉数斩断。   你会去更高的地方,也许会成为一方神官,从此受尽世人敬仰。   师兄,那些束缚你的,都不再存在了。   你快去吧。   她心里暗暗想着,手指握紧裙边,佯装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还有什么又痒又痛,似说不出口的玩笑话。   姬扬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的心念不止,如风摇铃。   ……终是放不下你。   “回去吧,我们成亲。”   青年迈步而下,重回她的面前,伸出修长白净的一只手。   此刻终于说出心中所想,只觉得如释重负,笑容真切。   “小雾,他们许给你的,我加千倍。”   宫雾怔在原地,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 第76章   姬扬说出此话时, 似是一无所有的状态。   他原本仅是一介无情道修,又生于月火谷这般紧巴巴过日子的地方。   单说他自己有什么能拿出来做聘礼的,恐怕不多。   宫雾先前被聘婚数次, 无论是抱朴府还是虹陵胡氏, 均是聘礼千车、红匣无数。   姬扬此刻骤然求亲, 连一只镯子都未备好。   可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他说千倍, 不管是心意, 是许诺, 都足以让她怔怔失神。   “好。”她生怕他反悔, 又不肯让他委屈:“可你的修为,你的一身仙气……那些都……”   “我道心已满,只是以后怕要重择一道。”姬扬回身望向漫漫仙阶,开口说:“你先回去。我三日后回来找你。”   “我不。”宫雾说:“你要么现在登仙,要么和我一起回去。”   已经有那么多波折意外, 她不想再多等哪怕一天。   她满心地等着失去他或得到他, 但坚决拒绝再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变卦故。   “哪有急着嫁人的。”师兄笑着抚起她的碎发。   “回去吧, 信我一次。”   “你保证按时回来?”   “我保证。”   他的声音始终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去信的蛊惑。   宫雾被姬扬的指尖一碰, 人就有点犯迷糊,竟然还是答应了。   她一个人回了月火谷。   众人都以为姬扬飞升登阶去了,聚在一起准备哄她开心, 见宫雾神情迷茫, 脚步微晃,更是七嘴八舌。   “小雾不难过!以后仙界你又多了个陪伴助力,将来便是领了神职也有人能帮扶着,是好事!”   “我们小雾就是漂亮呀, 当年像个小麻雀似的,现在已经变凤凰了。”   “师妹这气质不得了啊……我啥时候才能成仙, 真是的,羡慕死了。”   宫雾呆了几秒,说:“师兄同我提亲了。”   涂栩心:“……?”   阚寄玄:“……??”   严方疾:“……???”   “他说让我等他三天,然后就同我成亲,”宫雾茫然说:“我本来没答应,他哄了两句,我就回来了。”   阚寄玄率然爆发:“哪有这么草率的道理!为娘我还什么都没准备!魔界那边的车马都没来得及铺红绸子这孩子是想作什么!不说了我回去安排鬼麒麟叼彩礼过来!!”   话音未落老人家一晃身不见了,留其他几位师尊满头冒烟。   “哪有这样草率的道理!”严方疾拍桌子道:“要提亲也该问问我这个父亲!”   “还要问问我这个师父!”涂栩心双手抱头:“你们两都是昙华宫的徒弟,咱接亲难道从昙华宫出去从昙华宫回来?!亲事要怎么办啊?”   严方疾呵斥道:“我还没答应让小雾嫁给他!不要胡闹!”   宫雾迟疑道:“他当时那么温柔,我便答应了。”   “……我本来就喜欢他。”她小声说。   严方疾与涂栩心面面相觑,都觉得恨铁不成钢。   “提条件呐!总得要求他以后三从四德不许纳妾吧!”   “有没有跟他讲以后谁洗碗谁抄经,谁扫院子谁喂豹子!”   “闺女你就是太实在了,男人一定要压着管,而且求亲这种事怎么能立刻答应,咱们要矜持一点!!”   宫雾被教育地有点心虚,本来还有些事想问问阚前辈,现在也找不着她跑去了魔界哪里,只能看向两位长辈道:“我想问问……师兄是无情道,他怎么能和我成亲呢?”   涂栩心愣住:“这个……”   是啊,姬扬七情绝断,还在月老那请符列文斩了红线,如果要废去一身修为,将来便是个废人了,他怎么能和宫雾成亲?   “还有,他说要出去三天,是要做什么?”宫雾迟疑道:“凡间嫁娶成家,大抵是要屋舍车马之类的,难道师兄采买去了?”   答案很快便出来了。   姬扬,凭本事去攒嫁妆去了。   他如今早已是半仙之体,修为大成且尚未登阶,能力早已凌驾于一众修道者。   虽然他有剑仙父亲全族的资产,也有阚寄玄亲授的魔界王位,但并没有把那些都放在眼里。   修道者最快赚钱的方式,便是接单子。   第一天,他接了江南白家的请求。   后者以万两黄金为礼,求他踏平群魔盘踞的庄公墓,取出其祖传的血灵珠。   据说那一夜麒麟扇仿佛下了场绯色的大雪,连带着松云郡内瘴气肃清,连小孩夜啼都一并止住。   第二天,他接了缎红坊的委托。   后者以京城十坊为礼,赠他织造扎染等生意铺子数十间,委托他再入幻境,救一人出来。   此事一旦有所闪失,便是离魂之囚。   可姬扬做到了。   第三天,他接了来自皇宫的钦令。   圣上下旨,让姬半仙行法事奏表,为大旱之邑求雨。   他写好敕文向上苍陈情,得到恩准后又捉来蛟龙数尾,令其行云布雨。   大旱得解,黎民怮哭,万千禾苗郁郁生长,饮饱甘露。   皇帝龙颜大悦,赐良田百亩,爵位二品,封灵源候。   第四天,他带着千倍彩礼,回谷求亲。   月火谷早已上上下下都竖着耳朵听外头传来的情报,连带着小黑鸾像只信鸽般一刻不停地忙着传递消息,大伙儿嗑着瓜子等着看师兄师妹欢欢喜喜地成亲。   姬扬踏云归来时,宫雾候在山谷门口,亲眼见他完好无缺地归来。   他难得脚步急促,一路长袖揽风,见到她时几欲伸手抱住,无情道心却针刺般警告着。   于是只能站得不近不远,低笑一声。   “还好你肯信我。”   宫雾眼眶红红地说:“你其实不用许诺那么多。”   “我要舍弃这身道行,便该为你考虑。”姬扬轻声说:“从头来过,恐怕比旁人还要更慢,辛苦你以后耐心等我。”   宫雾直接扑过去抱着他,眼泪吧嗒吧嗒掉。   涂栩心在后面猛咳:“还没成亲呢!矜持点!徒儿你矜持点!!”   姬扬被道心刺得百骸生疼,却宁可这样被她抱着,知道宫雾松开才轻轻笑了一声。   他牵过她的手,先拜师父,再拜谷主,最后在严方疾面前磕头,重新开口,求娶宫雾为妻。   严方疾到底是舍不得嫁女儿,虽然知道宫雾心意,仍是问:“你怎么想,小雾?”   宫雾如实说:“我觉得在做梦。”   严方疾:“……”   涂栩心:“……矜持一点!!!”   宫雾确实觉得在做梦。   她暗暗地喜欢他,压着心意喜欢他,什么都不敢说出口地喜欢他。   然后突然,他要求她做自己的妻子。   他要和她拜堂成亲,白头偕□□赴仙路。   她就是觉得在做梦。   姬扬只是看着她笑。   严方疾还是皱眉道:“你这般决定,便是要废去这数十年里辛苦积攒的修为,当真想好了?”   姬扬说:“修仙无非瀚海取粟,可小雾只有一个。”   “若再有旁人要来娶她,我会发疯。”   他说得太直白了。   直白到让程师尊呛着了茶,让涂栩心扶着脑袋,为两个恋爱脑徒弟不住叹气。   好好好,好得很。   你们两天造地设,我负责包红包就是了。   直到严方疾亲口答应,涂栩心也跟着答应,两人在谷主那诚恳相拜,才乘着黑鸾花豹离谷。   宫雾虽然还在想成亲的事情,但也猜到了他要去哪。   “你要去找那棵罗汉松底下的……奇怪大编钟?”   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东西。   “嗯。”   既然要废去全部修为,不如顺水推舟成人之美。   他们来到印山脚下,再次见到了那棵巨佛般的罗汉松,以及它镇着的大钟。   后者一瞧见他们两,见怪不怪地道:“尔可予我周身道行否?”   姬扬说:“可。”   钟:“……?”   钟等了几百年了,压根没打算真碰见哪个糊涂蛋肯给自己一身修为。   “你再说一遍??”   姬扬:“可。”   钟:“不是,小兄弟我跟你说,我身上是背着诅咒的,要拿你道行就真是拿你道行,你想清楚行不行,这种事可不能胡乱答应的噢!”   姬扬:“你到底要不要了。”   “要要要!!”钟激动起来:“那你等着!”   只见霞光弥漫,锐器得解,有金玉相击之声铿然作响。   姬扬直觉无情道心一寸寸地崩解开裂,尖锐声响好似在他灵海深处不甘地怒吼。   滚吧。姬扬无声地想着。   他要去爱她。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但最重要的,便是重新拾回人间爱欲,去好好对待他早该爱上的那个人。   霞光迷雾散去时,一个白发男子□□地站在他们面前,似乎是刚才的那个钟。   姬扬板着脸用袖子挡住了宫雾的眼睛。   “稍等稍等。”白发男子不太熟练地给自己变了身绫罗衣裳,很是满意地转了一圈:“花样还算漂亮吧?”   姬扬仍是面无表情,手也不曾放下。   “领口系好。”   宫雾:“咦?”   白发男子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把衣服袖子下摆全都规矩扎好,然后道:“我本是极乐罗的副门主,因着沾染桃花债太多,被门主一怒之下放逐此地,还立了这么离谱的条件。”   “没想到,真有人肯给我全部修为,不过我本来以为会有个美娘子姻缘邂逅……怎么是个男的。”   姬扬对他毫无兴趣,牵着宫雾便要走。   他身上的仙气骤然消解到几乎没有的地步,宫雾无声看着,只觉得心疼。   “走什么啊!”白发男大声道:“我都说了!你给我全身修为!我给你一个大宝贝!”   姬扬道:“不感兴趣。”   “你们小两口最好感点兴趣!!”白发男嚷嚷道:“合欢修了解一下!!” 第77章   合欢修。   这三个字, 已经成了诸多嬉笑怒骂里的代称。   以至于宫雾听到的时候脑子轰的一下,有点紧张。   当年师姐师姑板着脸骂人的时候,除非是气急了, 口不择言了, 才会说这三个字。   “这般与外男拉拉扯扯, 你不要名声, 还要毁了我谷的名声不成?!再糊涂就把你扔去合欢修, 倒也让你落个痛快!”   “他薄情寡义, 朝三暮四, 你怎么就被弄得五迷三道,难不成他是合欢宗来的妖修?!”   顾名思义,那西域特有的宗派,一直是以男女欢好来筑基悟道。   好处是,但凡是有所大成的弟子, 均是如同花神转世般, 能修得眉眸含英, 令人望而忘魂。更有许多手段本事, 外能飞升成仙,内能洗髓欢畅。   坏处是,名声不好听。   那白发男子一嚷嚷, 姬扬才看了一眼, 说:“你自己留。”   “你不想给她幸福吗!”白发男子有种被看扁了的不爽感:“此乃我门秘籍,若不是你善心如海,我又怎么会慷慨解囊!”   说罢便抬手行法,一时间演化出千万机文浮于长空。   姬扬皱眉一觑, 道:“记住了,下一页。”   宫雾:“师兄, 字数挺多的,你要不多看两眼。”   白发男子冷哼一声,嘀咕道:“过目不忘有什么了不起的……想当年……”   “翻页。”   “知!道!了!”   寂静山岭里,有斑驳墨色幻于浮空,竟像是以山河为卷,书写出诸多妙法玄机。   期间还有符号书画,均是笔法遒劲,看得人虽然难解,仍会见之忘俗。   宫雾看得半明白半不明白,不知道为什么,脸颊微微发红。   下一刻,微冷的手掌覆在她的眼前,声线清沉。   “别被迷了进去。”   “待我学会了,慢慢教给你。”   宫雾轻嗯一声,耳朵也跟着红了。   九卷书均是由这白发人的心海唤出,一字不漏,一笔不差,把合欢宗数百年的精要都讲了个遍。   待姬扬颔首致谢,那白发人才大笑一声,将它们尽数抹杀于长风之中,任其消散殆尽。   宫雾看得心惊:“修行辛苦,你却要刻意忘了?”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白发人道:“不如不忘,如意快哉!”   说罢便长袖一挥,如同要就此离去。   姬扬并不欲久留,但宫雾牵住他的手,唤道:“老前辈!”   “前辈!要不要来吃一杯喜酒!”   姬扬眨眨眼,听话地停下脚步,任由宫雾牵着自己。   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那白发人本来要飒爽利落地归于云烟,临时被这么一唤,有点犹豫。   “我现在无牵无挂,红包怕是也封不起了。”   “不用红包!”宫雾笑道:“谷里养了好些吃药草长大的锦鸡山豚,还有甜羹花饼,不来真是可惜了!”   白发人搓了搓手。   “那……你给我个喜帖吧。”   “啊,喜帖。”宫雾怔了一下,轻轻晃了一下姬扬。   后者随手拈了一枚桃花瓣,指尖虚点,便将它幻作洒金箔的桃花纸,唤风来将它送了过去。   “尊姓大名?”   “哈哈哈哈哈,早就忘了!”白发男子爽朗道:“我伏在青泥里做那铜钟多年——”   宫雾试探道:“就叫钟青?”   “就叫我老泥吧!”   “……”   因着姬扬的那深厚修为全都浸入他的气脉里,几番谈话演练的功夫,白发男愈发是面色红润,气态盈华,已是恢复了半仙之态。   姬扬看在眼里,并不觉得可惜,仅是握住了宫雾的手。   “再会。”   老泥挥了挥衣袖:“再会,回头我来吃酒!”   两人再度回谷时,姬扬已褪去了仙气,仅保留着伐断情根前的道行。   宫雾行云时多看了他几眼。   “感觉变暖和了。”   姬扬扬眉而笑。   “你修无情道时,虽然仍是体贴温柔,但总觉得像隔了一层冰障,说话都听不出真心。”   宫雾有许多话想对他说,此刻露出由衷的笑容。   “虽然盼你成仙得道,但我……还是喜欢你这般样子。”   人间俗情,莫过喜、怒、哀、惧、爱、恶、欲。   她宁愿见他真实一面。   姬扬解了凡心,眉宇间爱意相融,眸子都炽亮着。   “师父说,你我成亲以后,可以仍住在昙华宫里,东院有三进三出,还可以另辟山林,就当是他的儿女分府别居。”   “师父肯定舍不得我们。”   “是,”他轻声说:“那十几处宅院田亩,我都安排了专人经营伺候着,你不用担心。”   宫雾:“……?!十几处!”   “成婚前,三界亲友我都会发帖相邀,”姬扬顿了一顿:“不过先前找你提亲的那几位,虽然也会以礼相待,吃酒的座位会偏一些。”   宫雾笑着捏他鼻尖:“还记着呢。”   “还有……便是方才学的那些。”姬扬低声说:“洞房花烛之后,有机会可以试上一试。”   “你若是不喜欢,我便都忘了。”   小姑娘又想到什么,脸颊红红。   “都试一试!”   青年笑着吻她额发。   “你倒是勇。”   二月十四,良辰吉日,月火谷遍地红锦彩缎,丝竹声将天色都衬得灿烂无边。   一众宾客悉数到齐,见证一对新人三拜礼成,笑闹着要多喝几杯喜酒。   缎红坊送来鸳鸯花被、灵髓喜烛、千年佳酿。   知白观送来儿女丹、延寿汤、以及上上品的药王鼎。   各大门派的礼物均如流水般送进谷中,还有好几样是以佳友恩师的身份相送。   虹陵狐府送来一只核桃舟,能随心意变大变小。   小的时候,它可以如吊坠般挂在发钗上。   大的时候,它可以承载上百人,在浪涛里平稳开路。   涂栩心送了一卷亲手抄的道经,数千字均是祝祷心意。   他平日最爱躲懒,虽然许多年没有动过笔墨,字迹仍是缥缈恣意,风骨上佳。   阚寄玄先前便让鬼麒麟领着一众宫人送来大小彩礼,今日又亲手折了仙山上的两株竹枝,栽在他们府邸的门前。   老泥送来一对桃子,瞧着像是普通的青桃,看不出来历。   礼事繁琐,两个新人从子时便在沐浴梳洗,忙到未时仍未安歇。   不仅如此,一只花豹,一只黑鸾,也都被程师尊在脖子上系了大红礼花,难得乖巧地在长道两侧迎客。   礼成时已是夜色低垂,花师尊还笑着说要闹一闹洞房。   “你可放过我徒儿吧。”涂栩心抽了他脑袋一巴掌:“小雾饿得都快瘪了,中午还是我找机会塞了两块花糕。”   这一次八方来客,月火谷准备了八十八样琳琅满目的佳肴,就是没一样落进他两个徒儿的肚子里。   两个新人又是谢礼又是巡酒,忙得都没机会休息。   还好姬扬提前同程集过了一遍诸多步骤,宫雾全程喝几杯米酒也算尽了心意。   女眷们笑着唱了一遍洒帐歌,亲眷们又看着他两行合卺之礼,方才悉数退下,让二人放松安寝。   眼看着门外声响渐渐消散,宫雾才长松一口气,任姬扬取下她沉甸甸的纯金发冠。   他的手掌抚上发间,百十样的金蝶银珠便听话地解开机巧,悉数飞去了妆台。   她的柔顺长发洒落披肩,眉宇里的疲惫也消散了许多。   “也是辛苦。”宫雾叹道:“怎么会这样费劲……像是渡劫一般。”   “只此一次。”姬扬帮她揉肩道:“泡个澡再睡?”   小姑娘扭头看他。   “……直接睡?”姬扬想起来她穿嫁衣前便已沐浴焚香过,觉得也合理:“今天礼序繁琐,着实辛苦。”   “去泡澡。”宫雾微微提起一口气,又说:“师兄陪我去。”   姬扬怔了片刻。   宫雾小声说:“我馋师兄好久了。”   姬扬失笑:“倒是我收敛太过。”   香风无声而至,锦帘旋即散落。   欢愉畅意,至此相启。   -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