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将 作者:水清墨   文案   雍州城外的清风山上住了窝土匪,听说领头的是位女当家,雍州州官带兵打了好几年都没打下来。   镇远侯府的陈三公子便自告奋勇去剿匪,结果匪没剿清,反而把自己搭了进去,成了那位女当家的压寨丈夫。   还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赶也赶不走的那种。   内容标签:女强 成长   主角:席香、陈令 ┃ 配角:穆瑛、谢礼谦 ┃ 其它:   第001章   席香最近有点愁。   为整个清风寨的生计发愁。   清风寨是个土匪窝,地处雍州南郊的清风山,位于大梁西南之境,离大梁皇都十万八千里远。   如今是当今圣上登基后第十年,天下已定,没有再出现各方人马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实则是干谋权篡位诛九族的造反事件,也连续几年不是蝗灾饥年后,就下了令:清匪患,征壮丁,平外忧。   占据了西南要道的清风山土匪们,成了首当其冲的对象。   接到命令后,雍州太守方知同几次带兵剿匪,除了清风山外,其他土匪窝都清剿干净,大胜而归。唯有清风山这块山头,方知同几次剿匪,都以双方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僵局告终。   于是双方修身养息,这期间,方知同让人给席香捎了口信:“这段时间你们就安生些吧,让我们也安生些,养好了咱们来日再战。否则,让上头知道了,直接派兵来剿匪,我面上无光,你们也落不着好。”   方知同想亲自剿了清风寨这窝土匪,挣点功绩,好往上升官。这个道理席香懂,方知同及他手底下的兵是什么性子,席香也非常了解,所以他和他底下的兵打不过清风寨的众人。   但换了京城里调来的兵,不知对方来路,清风寨众人那就不一定能守得住这片山头了。   席香因此便给清风寨下了个命令:   即日起,安守本分,老实做人,禁抢劫夺财。   从前兵荒马乱的世道,民不聊生,种啥啥没,还欠一屁股赋税,卖儿卖女都买不来一口白米饭吃,逼得没法子,众人只好落草为寇,聚众占山为王,以抢劫富商贪官为生。   如今天下已定,确实该回到原本的生活——耕田种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毕竟大家都是被逼才为匪为贼,有选择的余地,谁都不愿意干那等一不小心就丢性命的事。   因此大部分人对于席香这个命令是乐于听从的。   尤其是女人。   但有少部分人不乐意。   这一部分人,多为男子,且都是些牛高马大打人在行还耐揍耐打的那一拨人。   在世道还乱的时候,就是靠着这些人,才能在清风山上安了家,老幼妇孺们得以存活,没死在乱世里。   可如今世道太平了,这些人习惯了打家劫舍当山中一霸,突然要他们做回老实安分的老百姓,实在有点难。   拿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狗已经习惯了吃屎,你突然让它戒了,不如要了他狗命。   所以这一部分人,明面上尊重席香这个大当家的,听从她的命令,但实际上瞒着她,去暗搓搓的干了好几笔劫人钱财的勾当。   只是藏钱的时候一个不慎,让席香养的一条小黄狗十一给嗅到了味道,十一叼着席香的裤脚,把她拉到了众人埋钱的地方。   十一的狗爪子没刨两下,就露出了银子的一角。   席香的脸当时就沉了下去。   可到底是一起经历生死的,她除了让众人把钱归还回去,也没别的法子了。   好在这段时间是夏季,往西南边境的商队少,这些阳奉阴违的家伙,就算贼心不死,也没人可抢了。   席香也得以抽出时间来思考怎么样才能让这些人改邪归正。   她坐在山前大石头,一边盯着石下的山路,以防众人又从此路下山去打家劫舍,一边咬着狗尾巴草想辙。   但坐了几天,山石附近那一片狗尾巴草都叫她拔光了,她也没想出辙来。愁得她鬓发都白了几根。   十一跟在她身边,坐不住,一会儿扑蝶,一会咬花,玩得很是欢快。   越发衬得愁眉苦脸的席香抑郁寡欢。   大概是感受到了她的愁苦,这一天,穆瑛找到了她。   穆瑛比她小一岁,生得娇小玲珑,本该是个娇俏可爱的姑娘,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偏好舞枪弄棒,打小跟着武师出身的她爹穆一贾学功夫,如今不过十六岁年纪,却已练就一身好武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除了席香外,整个清风寨再无人是她对手。   穆瑛性格爽朗仗义,打小和寨里能打耐揍的那群人打成一片,甚至那群人还以她马首是瞻。   她来找席香,基本上等于是代表那一伙人来的。   “阿姐,我们商量过了,如你所言,我们不能一辈子当土匪。前阵子朝廷不是下的招安令吗,我们能不能和朝廷谈个条件,只要他们答应这山头还是归我们,我们就投了,归顺朝廷,老老实实在这山头里耕田种地,绝无二心。”穆瑛也不兜弯子,开门见山道。   席香听了一愣。前两天还喊着要去打劫哪家商队发点横财的一伙人,今天和她说,要洗心革面弃暗投明?   “阿姐,你别不信我们嘛,是你说的,毕竟大家伙家里也是有老有少的,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家里人想是不。”穆瑛矮席香一个头,索性上前去挽住席香的胳膊,晃了晃席香的胳膊,撒起娇来:“我们打算今晚庆祝一下,你也一起好不好?”   席香惯来是吃穆瑛撒娇这一套的,心里虽仍有存疑,但实在架不住穆瑛那张我见犹怜的脸,点头答应了。   当晚,清风寨里不管男女老少,都围着篝火冉冉,边唱边跳边喝,笑闹成一团。   席香坐在一旁,看着众人,向来不喝酒的她,都忍不住跟着喝了几口。   她这一喝,其他人便都抱着酒坛子过来,挨个来敬她酒,众人都在兴头上拒绝了难免扫兴,她想着第二天横竖也没事,多喝两杯,应当不会误事,便没推却都喝了。   有些人不喝酒,酒量却顶尖的好。有些人常喝酒,却是三杯就倒。   席香是前者,穆瑛是后者。   席香几坛酒喝下去,脸已经红成一团,可眼睛却亮晶晶的仿佛盛了一簇火,神志清醒无比。穆瑛才喝了一杯,眼神便已经开始迷离,抱着酒坛子还想喝,被未婚夫穆康劈手抢过来,拦下了。   “阿姐,你旁边怎么有个人和你长一样?”穆瑛笑嘻嘻的,人还站得笔直,看着十分清醒,可说话已经有些含糊了。   穆康怕她又开始发酒疯,忙拉着她想带她走,穆瑛哪里肯由他,几下便挣脱了,三步并两步走的朝席香走过去,嘴里仍在疑惑的道:“怎么有两个阿姐?哪个是我阿姐?”   说着说着伸手往席香旁边抓过去,不料扑了空,身子前倾,眼看就要摔个面朝地,席香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我扶她回屋里休息吧。”席香对穆康道。   她酒喝多了,一肚子都是水,感觉不是太好,也想借机避开,免得正在兴头上的众人又一轮过来敬酒。   穆瑛住在席香的隔壁楼。   清风寨整个寨子里都是木楼,是依着原来的习惯搭建的,山下雍州城里青砖砌成的那种庭院,他们反而觉得住不习惯。   席香将穆瑛扶进屋里躺下。穆瑛不安分,还闹着要起来去喝酒,席香哄了她半天,最后在她孩子气的要求下,脱掉鞋子躺到了床上。穆瑛这才安静下来,一只脚搭在她身上,双手抱着她的胳膊,咕哝道:“阿姐陪我一起睡觉,不要走。”   “好,陪你睡觉,不走。”席香道。   以前逃荒时,大人们出去觅食,有时候彻夜不归,她和穆瑛躲在山洞里,穆瑛便是这般抱着她才肯睡。   如今一晃十年过去,穆瑛已不是当初那个需要人哄着的小女孩,如今的她一身气概不输男儿,彪悍得寨里的汉子都自叹弗如。   见惯了她横着走的强势,席香都忘了她曾有过不安柔弱的时候。   旧事涌上心头,席香只觉百感交集,不禁放柔了声音,哄道:“睡吧,阿姐一直都在呢。”   只一会儿,席香便听到了穆瑛发出的均匀呼吸声。   人是睡着了,可挽住她胳膊的那双手,却依旧没松开。   席香想走,又怕挣脱了闹醒穆瑛,她无奈的轻轻叹口气,到底是老实躺着没动。   酒后劲在这时上来了,她闭着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次日,席香是被人吵醒的。   准确的说,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睁眼一看,不是自己的屋里,她还愣了一下神,翻身坐起,呆呆看着屋里摆设,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   门外敲门的人听不到回应,急得再顾不上别的,推开门便进来了,急道:“老大,出事了。”   进来的人是阿四。   阿四本名叫谢礼谦,原是世家子弟,在家中行四,便落了个小名四儿。   五年前阿四全家逃荒,经过清风山隔壁的山头老虎山时,被当时占了老虎山的土匪给劫了。一家老少,除他和他娘余氏,悉数被杀害了。余氏貌美如花被土匪头子看上,成了压寨夫人,为了小儿子能活命,余氏一直忍辱偷生。   半年后,席香的父亲席一鸣发现了余氏母子俩。余氏是席香母亲杨清韵的闺中好友,席家与谢家亦有几分交情,旧友妻儿被欺,席一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本想大家都是土匪,救人应当很容易,奈何老虎山那边的人软硬不吃,席一鸣最后提刀杀了过去,才把人救出来。   却也因此,身负重伤,没几日就走了。   席香恨极,一人提着刀杀去老虎山,以一人之力,将数十土匪悉数斩杀。   余氏和谢礼谦获救后,余氏求席香一行人收留谢礼谦,席香应下后的第二天,余氏便跳山了。   此后,谢礼谦成了除席香外,清风寨的第二个外姓人。   席香比他大两岁,一开始也叫他小四儿,后来年岁渐长,谢礼谦从小萝卜丁长成了翩翩少年郎,个头渐渐高过她,席香便改口叫他阿四。   谢礼谦自幼饱读四书五经,世代书香,家风清正,教养极好。与寨子里三大五粗的汉子们不同,他极其守礼,尤其在男女之防上,平日里他同寨里的姑娘们包括席香说话,总站五尺开外,不会轻易触碰到姑娘家。   寨子里的汉子们还曾为此笑过他迂腐,这穷山恶水的,又不是京城高门大户里头,不时兴赶那等礼数,姑娘家家的被人看了一眼拍了一下肩膀,就得嫁给那人。   但谢礼谦任凭寨子里人怎么笑他,他还是一样恪守礼数。   而眼下,谢礼谦却不顾礼数径直闯进了姑娘家的屋里。   如此反常,令席香当即醒神,方才还流露些许迷茫的脸瞬间变得十分冷厉。   “出了什么事?”她抿着嘴问,一边飞快穿上鞋,站了起来。   十五岁的谢礼谦,已经高出席香半个头了。   但席香的气势却远比谢礼谦要强。   在席香冷厉的目光下,他低声道:“穆姐姐带人下山,劫了一队商队。还把商队的人给绑了。”   第002章   席香与谢礼谦还在赶往山脚下时,穆瑛已经领着人从货车上搬箱笼,商队一行二十余人被五花大绑起来,一个个捆得跟粽子似的,口中都在不断求饶。   这是一队珠宝商,数只箱笼装的自然也都是金银首饰玉石珠宝一类。   穆瑛率先打开其中一箱子,顿被箱子里金光闪了眼。穆康站在她身侧,眼睛瞪得只剩眼白:“我去,一箱子金饰,闪瞎老子的狗眼。”   旁人闻言,也都聚过来一看,纷纷发出“哇”的惊叹。穆瑛又去打开其他几只箱子,众人见了再度惊叹:“哇!”   那几只箱子,分别银饰、玉器、宝石、胭脂水粉。   穆康忍不住伸手捻起一块翡翠吊坠,朝那被绑的商队众人道:“你们这不是去关外做生意,是去炫富的吧?”   “炫富容易被打,我听说西戎人脾气都不好,不仅穷还仇富。”接话的人,是个瘦子。   瘦子边上站着的是个胖子,也道:“别说西戎人了,我现在就挺仇富,想打他们一顿。”   瘦子指着那边被捆成一团的商队众人,“那你打呗,一二三四五,点到哪个打哪个。”   胖子道:“不行,寨里有规矩,不能伤人。”   瘦子不以为然:“你打他两拳,谁看得出来?”   胖子面露迟疑:“那我真打了?”   众人起哄:“打打打!不打不是清风寨人!”   就连穆康都朝他投去了鼓励的眼神。   “……”胖子咬了咬牙,一脸悲壮,仿佛出征的将士,昂着头听着胸,双腿却是迈着小碎步,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自家寨里的兄弟,“真真真打了啊?”   众人道:“打!”   穆康提醒了一句:“打人别打脸!”   穆瑛似是想到了什么,也道:“也别打命根子,断人子孙,会遭报应。”   连二当家都发话了。   胖子暗暗握拳,走到商队众人前,离他最近的是一个圆脸商人,圆脸商人有个圆凸凸的肚子,看起来软绵绵的,很好打的样子。   胖子举起拳头往圆脸商人的肚子挥去,圆脸商人忙开口道:“好汉手下留情,请听我一言。”   胖子如释重负地收回手,“你说。”   圆脸商人小声道:“你打我,除了出口气之外,并无好处,反而还要浪费力气。不如这样,只要你不打我,我就给你钱!”   胖子顿时有些心动:“那你能给多少钱?”   圆脸商人被捆住双手,只好用口做出一个“一”字的口型。   胖子猜了猜,竖起一根手指:“一?一……一两银子?”   圆脸商人点头,点到一半,反应过来,惊道:“一两银子?”   胖子也惊:“那……那一钱?”   “……”圆脸商人忍不住露出怀疑的眼神:“你真是来抢劫的?”   “你怎么还不打?”瘦子见胖子没动手,扬声问了一句。   胖子回头道:“这商人说只要我不打他,他就给我一钱银子!”   “真的?”众人闻言纷纷凑过来,“那我也不打你,你也给我一钱?”   “他们都要一钱,我就不贪心了,你只要给我十文钱就好!”   “十文?那我五文!”   穆康左看右看,中气十足一声吼:“我一文!”   “我去,那个说一文的是谁!你这是恶意竞争!二当家你管管他!”   穆瑛道:“管不了,那是我未来夫婿。”   “二当家你这么光明正大地护短,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   “错,二当家那不叫护短,叫秀恩爱撒狗粮!”   胖子支支吾吾道:“那……那我也一文!如果你再给我一文,我还能让你打回我一拳!”   圆脸商人:“……”   行商几十年,头一回碰见为了为了几文钱而起内讧的土匪。   撇着几箱价值万金的金银珠宝不理而去争几文钱,这一群土匪怕不是脑子有病。   圆脸商人再次露出了怀疑的目光,“你们真是来抢劫的?”   他旁边的是一个年纪看着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此时忽然开口道:“不如这样,只要你们把我们放了,钱的事好商量。”   清风寨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这年轻人星目剑眉,唇红齿白,生得十分俊俏,身上衣着光鲜华丽,一看就是特有钱的主。   穆康道:“那你说,把你们放了你给我们多少钱?”   年轻公子微笑道:“一万两。”   清风寨众人顿时一呆:“一万两?”   饶是这年轻公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我很有钱的气质,但一张口就是一万两,简直是不拿钱当钱。   穆瑛喃喃:“我也忍不住要仇富了。”   年轻公子道:“我是永安堂的二东家,只要你们把我们放了,钱在我这儿都不是问题。一万两换我们二十人的性命,外加那几箱货物,也一并都给你们。”   永安堂是大梁的一个商号,于十年前创立,营生遍及大梁,吃穿住行,但凡能赚钱的行当,都有永安堂的影子。永安堂有三位东家,经营如此大的一个商号,据说那三位东家早已富可敌国。   区区一万两银子,对于永安堂的东家来说,确实不是问题。   但永安堂的三位东家,向来不轻易露面,因而世人大都只闻其名不知其人。   眼前的年轻公子,看着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竟是永安堂的二东家?   可信度不太高。   穆瑛道:“你说你是永安堂二东家,口说无凭。”   年轻公子道:“我身上有个玉佩,可拿去雍州城里随便找一家永安堂商铺的掌柜辨认。”   穆瑛略一扬眉,侧头朝穆康使了个眼色。穆康便会意,走到那年轻公子哥身前,伸手摸索须臾,掏出一个精致的荷包。荷包里,除却些许碎银,果然有一枚虎形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拿在手里触感微凉。穆康眯眼瞅了瞅,他一个三大五粗的汉子,打小只知打架吃饭,自是不会鉴赏这玉佩价值几何,便问道:“你说的就是这玉佩?”   年轻公子点头,“玉佩底部刻了一个永安两个小字,拿我这玉佩,可到永安堂的钱庄支五万以下现银。”   “五万?”清风寨众人又是一惊。   五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有人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边数边道:“二当家,我还没见过五万两银子是什么样的呢。”   “我连一万两都没见过!”   “我只见过十两。呼啦啦的一把碎银,衣兜都装不下。”   “十两银子都能在城里边买个一进的宅子了!”   眼看众土匪们又开始插科打诨胡言乱语,年轻公子忍不住“咳”了一声,再度开口把众人拉回了正题上:“若诸位好汉不信,大可先拿玉佩去钱庄支钱,拿到钱后再放了我们。”   穆康一口回绝:“那不行,我们规矩都是一手交钱一手放人的,不能让你们坏了规矩。”   年轻公子道:“那依诸位的意思是?”   瘦子一脸机灵相,此时快速献计道:“二当家,我们让他们几个人回去取钱来,等他们拿钱来,就一手交钱一手换人。”   胖子问:“万一他们取钱的时候报官,把官兵领来了怎么办?”   瘦子翻了个白眼:“那群官兵又打不过我们,怕什么!”   胖子面露犹豫:“但老当家和老族长定下的规矩咱们抢劫不能超出一百两银子……”   胖子口中的老当家,是席香的父亲席一鸣,老族长则是指穆瑛父亲穆一贾。   大梁律令明文规定,大梁律令明文规定,偷摸拐骗抢,若不伤人,只涉及钱财物事,数额较小,原价赔还加另罚双倍补偿失主,再服役半月便可,但数额一旦超百两,便要问罪判刑,轻则服刑五年以上,重则没入军户奴籍流放边疆。   席一鸣与穆一贾定下只许他们小打小闹抢个几十两银子维持生活的规矩,就是为的有一天天下安定后,被逼无奈落草为寇的清风寨众人还能有条退路。   瘦子沉默了。老当家已经故去,穆一贾因伤不管寨中的一应事务,但两人的威严仍在众人心里,越过这条规矩就相当于对两位老人家不尊不敬。   众人都歇了声。   但是一万两银子诶!实在让人心动,让人把持不住。   穆瑛开口道:“没事,有我扛着,我爹那里,我去说。”   横竖这是最后一次打劫了,多拿一点钱,也是为了寨里的大家以后能过得好一点。   “二当家仗义!”   众人便又叽叽喳喳商量起来:“那放五个人去取钱,剩下还继续绑着。”   “我觉得不妥,这快到午时了,去城里来回至少两个时辰,等他们拿钱过来,天都快黑了。这些人绑在这里,我们还得负责他们午饭,一人两碗饭,那得三十碗饭呢!三十碗饭,至少得要一升米。一升米要三十文钱。”   “不止饭,还要菜,每人一盘,总共十五盘呢,十五盘菜至少得花二十文钱。”   “不行不行,人太多了,养不起养不起。”   “……”年轻公子听得嘴角一抽。   这真是一群良心土匪,竟连午饭都替他们考虑进去了。   不过商队十五人一顿饭加起来,都不到一两银子,怎么就养不起了?   抠成这样,还有没有点土匪的样子了?   年轻公子目光落在那胖子身上,结果惊奇的发现,胖子衣袖上还打了个补丁。   年轻公子再次嘴角一抽:“……”   真是一群朴素的土匪。   众人商量片刻,最终决定,商队二十人,只留下两个人,其余人都放走。连带那几只箱笼也都不要。   年轻公子身为永安堂的二东家,自然是被留下的其中之一。   另外一个被留下来的是圆脸商人。   圆脸商人有点不理解:“你们不是打劫的吗?怎么这些金银珠宝都不要?”   瘦子道:“这一批金银珠宝都是你们永安堂的商品,有你们永安堂的标记,不好销赃,还容易暴露我们是土匪的身份。再说了,拿你们一万两银子,够我们这辈子衣食无忧了。”   圆脸商人:“……”   一时间竟有点分不清这伙土匪到底是脑子有病还是大智若愚。   穆瑛在放人的时候沉声威胁:“天黑之前,把一万两银子拿过来,不然就替他俩收尸吧。”   穆康妇唱夫随:“对,迟了你们连尸体都收不到,全都喂山鹰肚子里,最多只剩点衣物给你们立个衣冠冢。”   商队众人和货物都放走后,瘦子和胖子留下来看风,穆瑛领着其他人押着永安堂二东家和圆脸商人上山回寨里。   眼看快回到寨子时,就迎面撞上了急急赶来的席香和谢礼谦。   第003章   穆瑛原本摆出来的十分威风,顿时收敛起来,变成一只温驯无害的绵羊,手里的鞭子亦往身后藏了藏。其他人,亦如见了猫的老鼠,纷纷站直了身体,昂着头挺起胸,目视席香,异口同声地喊:“大当家好!”   席香落在那捆成粽子似的两人身上,神情冷了下来。   如此场景,她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十七年的饭就白吃了。   穆瑛察言观色何等厉害,见席香眉梢微动,便知不好。她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鞭子往穆康手里一塞,面露乖巧笑容,背着手踱步到席香面前,语气娇柔地道:“阿姐,你醒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永安堂的商队会在今天途经山下?”席香想起昨晚众人轮流来灌她喝酒,目光锐利地盯着穆瑛:“昨晚灌我喝了这么多酒,也是你事先便计划好的?”   穆瑛眼神飘忽不定,脸上心虚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   席香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瑛子,我一直很相信你。”   “阿姐!”穆瑛顿时有些急了,席香在她心里是极其尊崇的存在,不是亲姐胜似亲姐,她敬她爱她也依赖她,在决定要骗她前,穆英也曾挣扎了许久。   席香冷着脸,众目睽睽之下,尤其还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她要给穆瑛留点情面,不能当众责备。   穆瑛心虚的转了转眼珠子,伸手扯了扯席香的衣角,撒娇:“阿姐——”   席香最是吃穆瑛撒娇这一套,神情便绷不住缓和了下来,目光再度飘在那捆成粽子似的两人身上,问道:“他们是谁?”   “他说他是永安堂的二东家,旁边的是他商队里的人,他说只要把他们放了就给我们一万两银……”穆瑛回答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立即住了口。   “永安堂的二东家?”席香神情一凝,目光撇向那年轻公子,“你把永安堂的商队劫了,还把人带了回来?”   穆瑛咬了咬唇,在席香洞察的目光下,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声轻如蚋蚊:“是。”   席香脸色再次绷紧:“寨里的规矩你都忘了?”   “只许劫财物什,但不逾百两,不许劫人绑票,更不能伤人。”穆瑛飞快道,举起手作发誓状:“阿姐,我今天没劫财也劫物,更没劫人绑票,这俩人,是请他们上山做客,作为回报,他们愿意给我们添一万两的香火钱,他们是自愿的!不信你问问他们!”   还香火钱,这土匪窝是改行做起佛庙还是道观了?   那位永安堂二东家面无表情,但在穆康暗暗威胁的目光下,还是昧着良心道:“是是是,我是自愿的。你们打家劫舍的就混口饭吃,风吹日晒太不容易了,我一点小小心意又算得了什么。”   “……”席香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五花大绑起来?这是哪门子的做客方式?”   这一回,用不着穆康威胁,永安堂的那位二东家就已经从善如流道:“这是个人爱好,我挺喜欢被捆绑的,省得我多动症又犯了。”   席香:“……”   哪有被劫的人替绑匪说话的,这人才同寨里这群人待着不到一天,脑子就被同化了?   穆康给了那二东家一个赞赏地眼神,随即往后退了退,确认即使席香扫腿过来也踢不到他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当家,有些事情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嘛。这人都上来了,总不能又送下去山吧?”   众人闻言纷纷朝穆康投去了一个敬佩的眼神。敢和大当家这么说话,真是好勇士,不愧是二当家未来的男人。   但穆康说的确实是实话。人已经绑上来了,就算再把人送回去,他们越了寨里规矩的事实也无法改变了。   席香仍旧绷着脸,目光却已经有所松动了。   穆瑛见状,忙上前把她拉远一点,低声道:“阿姐,我真的原本就打算只劫这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我发誓!这一万两银子拿到手分给大家,就按你说的,各自散伙做营生。现在把人带回来,也是为了他说的那一两万赎金。只要拿到那一万两银子,我就把人放了,你放心,我绝不伤他们一根毛!”   穆瑛说得信誓旦旦,“一万两银子足够大伙们下山置办田产宅子,从此衣食无忧,过上普通人生活,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那样吗?”   她说着眼里有些许迷茫和不解,“何必要去受朝廷的鸟气,委曲求全的和他们谈条件。”   席香侧头去看穆康等人,语气淡淡道:“人一旦习惯了不劳而获,就很难再去过耕田种地的踏实日子了。寨里最年轻力壮的这一伙人,年纪最大的是穆康,才二十岁,就已生了惰性,不愿意下山去过寻常日子的。阿瑛,你口中的这最后一次,把人都劫留下来,不仅仅只是越了我爹昔年定下绝不劫人伤人的规矩,还助长了他们懒惰的气性。”   穆瑛眉头一皱,正要反驳,又听席香接着道:“你可知道为何从前他们只听我的,如今却对你言听计从?正是因为如今我主张向朝廷投诚,回归普通人的生活,而他们不愿意。”   以前有她爹镇着,这一伙人即便劫人钱财也十分克制收敛,不伤人也不逼人到绝路,只收取几十余两银子够寨里大家伙营生便可。而往来的商队,几十两银子,给出去保个平安,倒也接受。如此双方都算各达目的了,自然也没起过什么大冲突。   而眼下,穆瑛领着一群人,直接把人给绑了回来,还狮子大口地要一万两赎金。   这若是激得商队的人气性上来了,直接去报官,落了案底,到时候就不是能轻易善了的事了。   席香耐心和穆瑛说清楚这个中的弯弯绕绕:“雍州城里的那位方太守之所以一直对我们放任自流,正是因为我们从未伤人亦未逼得人断了财路,且寨里大部分人都是女眷老幼,他即便领兵捉了我们整个山寨,也没法判太重的罪挣不了多大的功绩,反而要头痛怎么妥善安置寨里那些可以说是无辜的老幼女眷们。因而,他只偶尔领兵过来意思意思地攻打我们,一是做给上面的人看,他尽力剿匪了,二是在敲打我们别越了线。若是越了线,下场你且看其他山头,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土匪窝。”   “雍州地处大梁边境,这些年来一直太平安生,西戎人始终不曾来犯,你道是为什么?你还真当他手底下的兵是吃素的不成?”   这最后一句,彷如一重锤撞进了穆瑛心中。   穆瑛脸色微变,她不是说不通的性子,此时已然明白自己莽撞犯了大错,惊道:“那现在……阿姐,我现在就叫他们放人还来得及吗?”   她话音才落,却听谢礼谦忽然语气迟疑地开口:“陈三公子?”   那永安堂的二东家望向谢礼谦,神情一顿,随即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谢小四?这么巧,你也被绑架了?”   谢礼谦家中在汴梁乃是书香世家,与他家往来亦都是达官显贵,他认得的人,自然也都是出身名门的。   出身名门的人,向来视商贾为末流,那这年轻公子又怎么可能是永安堂的二东家。   席香目光一沉,“阿四,你认识他?”   谢礼谦正要说话,哪知那永安堂的二东家却先开了口:“这位女侠,他父亲与我父亲是至交好友,他与我虽非兄弟,却胜似兄弟,你别伤害他,只要你也放了他,我给你双倍的钱,三倍,甚至四倍都可以!”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红了眼眶,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   穆瑛震惊地看向谢礼谦,用眼神询问他:“这竟是你好兄弟?”   谢礼谦神情复杂,“陈三公子,你误会了,我不是被绑上山来的,我是同他们一伙的。”   永安堂二东家一脸呆滞:“……”   谢家的天之骄子,怎么堕落成跟土匪成一伙的了?   清风寨众人顿时纷纷交头接耳:“我去!这真是谢小四的好兄弟,那咱们不是劫到自己人身上来了?这种事传出去,那得多丢脸,肯定会被嘲笑没义气,连自己人都下手!”   “那咱们也不知道这是自己人啊!谢小四又没说!”   “就是!不过谢小四这兄弟也太大方了吧,居然要出四倍的钱赎谢小四。四倍的钱,就是四万两银子,我的心在蠢蠢欲动。”   “我只想问谢小四的这兄弟还缺不缺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的兄弟,像我这样,吃得多长得还胖的这种。”   “死胖子你想得美!”   众人你一句他一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那永安堂的二东家。穆康满怀期待地先开口:“二东家,您还缺兄弟吗?”   永安堂二东家:“……”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伙人压根就没一点身为土匪的职业道德,与雍州太守在奏折里哭诉的“清风寨那伙匪子,俱是亡命之徒,穷凶恶极,下官领兵攻打数年,皆惨败而归”,完全是两个画风。   一文钱就能让他们躺倒任打,所谓穷凶恶极,全是谎言。   谢礼谦低声同席香道:“这位陈三公子,是镇远侯的小儿子,姓陈,单名一个令字,陈令在家中行三,故而大家都惯称他陈三公子.”   众人除了席香和谢礼谦,虽都不曾去过汴梁,但也知镇远侯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那是当今皇帝的嫡亲舅舅,当今皇帝年纪尚轻,还未亲政,整个朝政大权尽数镇远侯手里,镇远侯可谓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眼前的这人,是镇远侯的小儿子?   可镇远侯的儿子不在汴梁吃香喝辣的,扮作商队跑来雍州做甚?   但不管目的是什么,却绝不可能主动上门来给他们白送钱。   饶是清风寨众人再心大,这时也意识到了不对,纷纷怒目而视。   穆瑛既惊且怒,气急之下从穆康手里夺回鞭子,想也不想地陈令甩过去:“你敢骗我?”   第004章   鞭子在即将甩到陈令脸上时,席香伸手抓住了鞭子,出声喝道:“瑛子!”   穆瑛咬了咬唇,指着陈令道:“他说他是永安堂的二东家,我才把带他回来的。谁知,他竟是镇远侯的儿子,他……他骗我!”   陈令被谢礼谦揭破身份也不慌,一脸无辜道:“我是镇远侯的儿子不假,但永安堂二东家的身份也是真,何来骗你之说。”   穆瑛恨声道:“我原本就没打算要绑你们,是你故意提出用一万两要我们放人的我们才带你回来。你故意引我带你回寨子里,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话一问出口,穆瑛也觉得自己脑子不大灵光。   镇远侯的儿子主动送上门来,除了剿匪,还能有什么目的?   陈令道:“我不过是怕你们劫财后杀人灭口,情急之下想出来的自保法子,怎么就成我故意的?要不然,你看在我是镇远侯儿子的份上,现在放了我?”   穆瑛一噎,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驳斥。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眼下不是追人问责的时候,而是这人她已经带回来了,现在要如何处理才妥善?   她深吸了口气,压下怒意,试图让自己冷静,胡乱想了片刻,低声问席香:“阿姐,现在这人该如何处置?要不然就把他放了?”   清风寨众人都不是那等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以往从未有过打劫把人给劫回来的事,今天这是头一桩,因而就算知道这位陈三公子目的很有可能就是来剿匪,她也不可能真把人剁了丢去喂山鹰。   除了放人,穆瑛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席香摇了摇头,“不,先关着。”   穆瑛一愣,“可是阿姐……”   “你把人带回来时,他敞开眼睛都看着呢。”席香开口打断穆瑛的话。   放是肯定要放的,但不是现在。   穆瑛粗心大意没把人眼睛蒙上,这一路走回来,这人必定已经记住从山下进寨子的路,现在把人放了,只怕不出一个时辰,就领兵围上来了。   思及此,席香看向陈令的目光徒然冷了下来,“你爹镇远侯,于我一家有救命之恩,看在你爹份上,你放心,我不会让人伤害你。但你若有别的打算,我只能做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了。”   席香的父亲席一鸣曾为桂州守将,当年举家迁至汴梁,是因先帝正当壮年却忽然重病,当时还是小太子的当今圣上才五岁,而几位亲王正当壮年,妄想夺嫡上位。镇远候身为皇后的亲弟弟,自然站在先帝与小太子一派,而她爹却是战功显赫最得民心的景王心腹之一。   只是景王终究没那个命,明明已经逼到先帝的一纸让位诏书,却因大喜而徒然笑死,手中的让位诏书还没捂热,就比重病中的先帝早一步归西了。   这也是大梁建国两百年来唯一一个死因是笑死的王爷,众人措不及防,扔当时一触而发的紧张局势缓和了不少。   最大的威胁景王没了后,先帝吊着一口气,硬是拖着重病之躯熬了三个月,总算把有谋反之心的几个亲兄弟,该赐死的赐死,打发去边远封地的打发,确定京中没人威胁到小太子的性命后,才放心地合眼走了。   席香父亲身为景王心腹,景王死后,本该是头一拨下狱的,但不知为何镇远侯放了她爹,还安排人送她一家人离开汴梁。   随父亲离开汴梁时,正是先帝驾崩,小太子登基的那一日。   这些事席香原本不知道,是她爹临死前才告诉她的。她四岁时去汴梁,七岁便离开,后来这十年,生活一直处在颠肺流离中,对于汴梁那几年的生活,她早已没什么印象了,甚至于她现在都想不起来汴梁是何等的模样了。   父亲从小教她做人切不可忘恩负义,死前提起这一段恩情,就是让她记着,有生之年若有机会就还了恩情。她当时还不以为意,一个落草为寇的匪子,能有什么机会去还一个位高权重的侯爷恩情。   未料,这才短短几年,恩人之子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但报恩归报恩,若要为了报恩,把自己乃至于整个寨子人的性命都弃之不顾,席香扪心自问是做不到的。   再说报恩的对象,若不是恩人本人,算哪门子的报恩。   席香冷着脸威胁,陈令看着她的眼神却是亮晶晶的:“那你可知当年我爹为何要救你们一家?”   “不知。”席香冷冷道,“也不想知。”   陈令可不管席香想不想听,他一蹦一跳地跳到席香面前,一脸殷勤地道:“那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求我爹放了你们一家的。为了求我爹,我被揍了一顿,闹了三天绝食,差点没把自己饿死。”   这一副“求表扬求夸奖”的模样,与十一拱人时半点无异,就差屁股上有条摇来甩去的狗尾巴。   席香目光在他脸上过了一遍,传闻中镇远侯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怎么会养出个跟小狗子似的儿子来。但面上,她却异常冷漠地道:“哦。”   半点没有问他为何要救她一家人的意思。   “你果然不记得我了。”陈令眼神黯淡下来,“我十岁时负气离家出走,结果被人贩子盯上了,被他们打晕后关到地窖里饿了几天,是你救了我,给我饭吃还给我请大夫涂药。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被卖到小倌楼里被人践踏玩弄,死了也没人知道。”   他这一张脸,生得确实俊俏,想来小时候必定是个招人喜爱的,被人贩子盯上正常。   席香眉头微皱,她印象里自己七岁时确实是救过几个被拐的小孩,但那些小孩都是寻常人家的小孩,几个小孩被救出来后除了一个脏兮兮的小胖子外,其他人都是由她亲自送回家的,十年过去,那些小孩长什么模样她早已忘了,但那些小孩里可没一个是镇远侯的儿子。   至于那个小胖子,小眼睛塌鼻子的,说自己没人要无家可归,在她家住了半个月,天天只会撅着个屁股哭,跟眼前这个镇远侯的三公子,可是一点也不像。   席香走神这片刻,眼皮不知怎的忽然一跳,心里莫名打了个突。   穆瑛见她神色不对,低声喊了句:“阿姐?”   “没事。”席香摇了摇头,“先把人带回寨子关道祠堂里再说。”   清风寨里从未留过外人,如今绑了俩人回来,只有长年空置的祠堂楼适合关人。   祠堂楼是席一鸣死后穆一贾做主建起来的,楼里供着的牌位,仅席一鸣一个。除了初一十五,寨里的人会过来上香,其余时候基本没人过来的。   陈令目光落在牌位上,有些惊讶,脱口道:“你爹……”   “我爹不在了。”席香淡声道。   陈令垂下眼,朝席一鸣的牌位鞠了三次躬,方道:“抱歉。”   “无妨,生老病死,是人皆逃不过的。”席香神情缓和下来。   “你离开京城后,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没想到竟然又在今日见到了。古人有云有缘千里自相会,看来我们果然是有缘的。”说到这儿,陈令眼中像嵌了块宝石般亮晶晶的,“我们之间,果然是有缘份的。”   席香神情一滞,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   她爹和他爹,是政敌。   如今她是土匪,他却是来剿匪的。   不管是上一辈的家人之间,还是这一辈他们自己本身立场,都是敌对的。   这是哪门子的缘份?   孽缘还差不多。   席香道:“你和你同伴安分待着,寨里的人不会对你们如何。别折腾想溜出去,寨里养了几条狗子,怕生,闻到外人气息不会口下留情。”   这时,十一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围着席香转了一圈,一边摇着尾巴打在席香小腿上,一边作出防备攻击的模样,朝陈令凶狠吠叫:“汪汪汪!”   席香欣慰地拍了拍十一的狗头,转身离开祠堂,安排两人在门外看守,她再三叮嘱道:“你们仔细看着,切不可与他们说一句话,亦不可两人同时离开祠堂。”   寨子里的人,虽说做了这么些年土匪,但大都心性单纯,好哄骗得很。而陈令绝不似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不仔细叮嘱这俩人,只怕会被他哄骗套话。   席香走了两步,回头看着守在祠堂外的俩人,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放心,又折回去,拿两团布,去堵上了年陈令与圆脸商人的嘴。   与其担心自己人被哄骗,不如干脆别给外人开口的机会。   陈令冷不防被一团破布堵住嘴,破布味道像从馊水里捞出来的,熏得他差点晕过去。   等他回过神,席香已经转身出去把门落了锁,门外传来她冷淡的声音:“十一你也守在这里,里面的人一旦出来,不许嘴软,往死里咬。”   十一围着席香转了一圈,最后蹲在祠堂门前正中央,威风凛凛地昂着头:“汪!”   谢礼谦对席香最终把人带回寨子的决定很是不解,一直候在祠堂外,待她忙完后,才随她一道离开,趁四下没人,方开口问道:“大当家为何要把人留下来?”   陈令身份摆在那儿,带回寨子里实在不明智。   席香不瞒谢礼谦,将自己心里的盘算说出来:“前些日子二叔已经答应了我会投诚朝廷,只是不知拿什么借口叫寨里的人离开才一直拖着,眼下时机正好。”   她口中的二叔,是穆瑛的父亲穆一贾。她爹席一鸣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旁支族人亦早无联系,只有一个拜把子兄弟穆一贾,感情深厚与亲兄弟无异,她便喊穆一贾二叔。   谢礼谦聪明,略微思量便明白了席香打算,但神情却不见轻松:“那你如何抽身?”   席香兀自一笑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担心,你先去收拾吧,做好准备明日便随大家一起离开。我去找二叔。”   谢礼谦心知她脾性,一旦做了决定,便不再改,只好停下脚步,目送她离开。   但席香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道:“关于陈令,你了解的有多少?”   谢礼谦道:“镇远侯共有三子一女,长子陈瑜长女闻筠是同胞双生子,次子陈珞,我见过数次,皆是端方有礼气度不凡品行高洁,唯独陈三公子,据说是个极其刁钻的主儿,整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乃是纨绔之首,从小到大,没少被镇远侯追着打。汴梁城中有名望的人家听闻他名声,家中开宴请客,都不敢请这位主儿,怕席间会惹出什么不愉快。”   他顿了顿,“我家里长辈亦从小告诫我不可与镇远侯家的陈三公子往来,因而我与他只在老侯爷的寿宴上远远见过一次。至于其性情如何,皆只听外人传闻,还是须得亲自接触一番,方可知晓。”   谢家世代书香,拘着自家小辈不许与纨绔之流厮混。这个席香倒是知道的。   席香点头道,“嗯,我明白了。”   第005章   席香走到穆一贾的屋前时,穆一贾从穆瑛口中得知他们劫财却把人给劫回来的事,此时正在屋里中气十足的训斥穆瑛。   穆一贾嗓门大,席香还没走近,便先闻声,听着那阵势,没见到人都能想象出来此时的穆二叔必然是一手叉腰,一手指指戳戳,劈头盖面的痛骂人。   席香不由一顿,停在了门口。   “你先前怎么和我说的?只劫一些货物,绝不伤人,现在怎么回事,人都敢带回来了?别人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到了你这儿,三天不打都敢杀人放火了!你给我跪下!”   话音一落,紧接着便是一声重重的拍桌声。   席香顿时一个激灵,心知此时入内,必然要被迁怒,她后退一步,想走,但屋里的穆瑛已经瞥见了她,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双眼立即一亮,喊了一声:“阿姐!”   穆瑛这一喊,席香面皮一紧,转身欲走,却听穆一贾扬声喝道:“站住!”   席香无法,只得转回身,硬着头皮进屋,低头喊道:“二叔。”   而此时穆一贾见到她,却有几分心虚。   穆瑛要劫商队的事,穆一贾事先便已知道。他和穆瑛一样,打着就劫最后一次便收手不干的算盘,不仅同意了穆瑛的计划,还帮着一起瞒住了席香。偏偏在答应穆瑛之前,他已信誓旦旦地答应了席香投诚朝廷,再也不干那等拦路打劫的事。   是以,见到席香,穆一贾自觉老脸难搁,不免有些心虚。但他一个长辈,就算食言,也不可能拉下脸来和席香一个晚辈道歉,便藉着一脸怒意遮掩了心虚,沉声道:“你还记得有我这个二叔!”   席香认错认得飞快:“二叔,我错了。”但错在哪里她却不说。   穆一贾见状,顺势缓了缓神情,语重心长地道:“香儿,你素来比瑛子聪明,怎么今日也这般糊涂,把人带回来了?只劫财不劫人,这个规矩是你爹定下来的,你难道忘了不成!”话到最后一句,语气隐隐又透着怒意。   穆一贾和席一鸣感情深,是真拿席一鸣当亲大哥来看待的,席一鸣死后,也照样对席一鸣的话惟命是从不作他想,自然也见不得席香拿她爹的话作耳边风。   但话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席香才同自己说要归顺朝廷的事,依席香说一不二的性子,不可能忽然就变卦又干起打劫的活计,便蹙眉问道:“你同二叔说说,你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穆瑛抢先一步答道:“爹,您和阿姐商量要归顺朝廷的事时不是担心投诚后寨里的人会流离失所无处可去吗?现在咱们有了那一万两赎金,就不必发愁了。那可是永安堂的二东家,一万两赎金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大事!”   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朝席香挤眉弄眼。   席香便明白了,陈令是镇远侯儿子的身份,穆瑛还没敢让穆一贾知道。且看样子,穆瑛也吩咐其他人不许泄密了。   把镇远侯的儿子绑回来这件事,确实有点大,穆一贾得知定会暴跳如雷,追着她俩打。席香光是想象那场景,就觉得屁股痛。   穆一贾又拍桌,喝道:“胡闹!你难道不知若拿了这一万两赎金,咱们这寨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就再洗不清匪子这个罪名了!”   穆瑛小声嘀咕了一句:“那您先前还答应让我劫商队的货物,那批货物全是金银珠宝呢,价值万金。”   穆一贾一滞,怒目瞪向穆瑛,气道:“我只叫你劫一点,可没叫你劫完全部!”   穆瑛理亏,一缩脖子,闭紧了嘴巴。   “我是想,明日就叫大家离开,按着我先前和您商量的,让他们去幽州。只留几个在方太守面前露过脸的与我一起,晚两天再去幽州和大家汇合。以免同你们一起过雍州城门口时,被城门口的士兵认出来,牵累大家。”席香开口,配合穆瑛的说辞,也一起把陈令另一重身份瞒了下来。   穆一贾面色缓和下来,席香方接着道:“寨里一共35户人家,共计113人,我手里还有五百多两银子,再加上那一万两赎金,能分给每户人家不少钱,在幽州买个宅子和几亩田地,安家落户,肯定没问题的。”   “这个法子好!”穆瑛一听,顿时又忘了她爹的威严,拍着手叫好道:“那方太守早知有我这号人物了,横竖我是逃不掉的,阿姐我和你一道留下来晚些再走!”   席香微笑点头,“好,你最是知道哪些人在方太守面前露过脸的,去问问穆康他们几个,看有谁愿意和咱们留下的,其他人就先别声张。”   穆瑛不疑有他,顿时高高兴兴地奔出门,去找穆康等人了。   但穆一贾却没这么好糊弄,凝神看着她支走穆瑛,“你现在老实和我交个底,你究竟如何想的?”   席香想了想,道:“二叔,今日带回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年纪不过二十,自称是永安堂的二东家,可观其言行,不像是个纯粹商人。前阵子方太守说过朝廷可能会派巡使官员到雍桂两州视察剿匪情况,那领头人很有可能就是朝廷派来的巡使官员之一,而那商队,也可能不是寻常商队。寻常商队运货出行,不会只带两个武夫。”   说是要瞒陈令的身份,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透一点底,免得日后瞒不住了,穆二叔气得追着她打。   至于永安堂的商队具体带了几个武夫,席香自是不清楚的,说是两个,其实是她瞎编的。   穆一贾一惊,“既是如此,那你还带人回来?”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席香道:“朝廷来的官员,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剿匪。若那商队真是朝廷官员乔装的,那便是朝廷想试探我们的深浅。若今日瑛子没有带人去劫了他们,我们还有归顺朝廷的余地。但眼下,我们已没有归顺的可能了。”   穆一贾一怔。   “是我考虑不周,带累大家了。”穆一贾伸手抹了把脸,“我不该起这一点贪念。”   穆一贾是长辈,就算是他有错处,席香也不好接着这话茬跟着数落他,只道:“二叔,寨里的其他人,还得你出面说一说,事急从权,明日大家必须离开,以免生变故。”   清风寨众人都姓穆,在桂北老家时,原是叫穆家寨,穆一贾是穆家寨的族长,如今席香虽是清风寨的大当家,可实际上很多事还是由穆一贾这个老族长出面说话更管用些。   穆一贾点头道:“这个你放心,我等会就去知会他们。众人早有准备,便是要马上离开也行。至于你手里那银子,那是你爹给你留的,你留着给自己,寨里的大家伙这几年里哪个不在私下里攒了点银钱,用不着你的。就算没攒下钱的,如今天下太平,大家有手有脚的,难道还要靠你一个女娃子来养活?”   席香垂下眼,“当年若不是您和寨里的叔婶们,我与我爹早饿死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如今这点钱算什么。”   当年桂北眼看要被西戎人侵占,父亲带着母亲与她混在流民里,欲离开桂北前往幽州,哪知半路却遇到了西戎人,流民被屠杀大半,慌乱之余她与父母走失,父母为了找她,又双双分散,最终是父亲找到了饿得奄奄一息的她,母亲却下落不明,再也寻不到了。   后来遇到带着穆家寨众人逃亡的穆一贾,穆一贾也是在逃亡途中没了妻子,与席一鸣同病相怜,见席一鸣抱着幼女着实可怜,心里一软,收留了父女俩,将本就剩余不多的粮食匀了一些给席家父女俩,才捡回父女俩的命。   再后来席一鸣便与穆一贾便结拜成了兄弟,一路互相帮持,历经几次生死关头,感情才日渐深厚起来。   “大家救了你与你爹不假,可在后来,也多亏了你爹,大家才能在乱世灾年中活下来。”穆一贾叹了口气,可看席香一副神情,显然是听不进他劝的,便也不再多说了。   从穆一贾屋里出来,已经过晌午,席香紧绷的神经这才微微松懈下来,昨夜宿醉引起的后遗症便也随之而来了,头晕目眩,胀痛得厉害,加上忙活一早上也未进食,腹中饥肠辘辘,她便回自己住处,拿了一张穆康他娘昨日送来的烙饼就着冷开水吃完,就躺下了。   可才刚合上眼,便听闻楼下传来谢礼谦急促的声音:“大当家!”   她按了按头,到底还是起身穿戴好出门,见谢礼谦神情不对,心里忽的咯噔了一下,“怎么了?”   “大当家,我们被官兵包围了。”谢礼谦显然是跑着过来的,口中还喘着气。   “你说什么?”席香惊得眉头一跳。   随谢礼谦一块跑过来的,还有负责值守山下路口的胖子,这时他见到席香,想往前走一步,哪知脚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却是顾不得爬起来,抬头便朝席香慌张大喊:“大当家,山下来一队官兵,已经把下山的路堵住了。”   席香回屋拿起长柄刀与压在箱底的数张银票和几锭碎银,边下楼边问胖子:“穆齐,你可看清楚到底来了多少官兵?”   胖子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道:“我只远远瞧见一群官兵过来,他们周围有灌木作掩护,瞧不大清楚有多少人,但我看他们身上都穿着军甲,行动迅速利落,可不像是太守手底下那群常和咱们打交道的怂蛋们啊。”   身上穿着军甲,行动迅速利落,不是方太守的人……   席香心里一沉,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只怕真是从汴梁来剿匪的士兵,寨里的这些人,对上他们,只怕凶多吉少。   可眼下情势,哪里还容得她做周详计划来防守。   席香拿了数张银票与碎银都给谢礼谦,道:“阿四,你快去通知寨里其他人,让大家伙从小路离开,快。到了幽州后,拿这些银票去钱庄里兑钱分给大家。”转而又对胖子道:“穆齐,你去通知二当家和穆康他们,到祠堂里集合。”   说完,她疾步如飞,往祠堂楼而去。   第006章   席香走到祠堂楼时,发现祠堂楼已经聚齐了二十多人,穆瑛与穆康也都在。   这一群人里一层外一层的凑在祠堂楼前,不知道正在做什么,看起来像在凑热闹,完全没有半点兵临山下的紧张感。   席香走近了,才看清他们在干什么。   陈令和圆脸商人被强制坐在椅子上,两人面前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盘红烧肉,一盘山里摘下来的野果,两碗白米饭几个白馒头以及一坛酒。除此外,还摆了几锭碎银子。十一也蹲在桌子上,吐着舌头,尾巴摇来摇去,看着像高兴又像有点生气。   这阵仗让席香有些懵,“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一脸愁容地看向她,侧身开了一条道让她走到里圈人群中。   穆康先开口道:“大当家,瘦子和我们说山下围了一群兵,不是方太守手底下的那群,我们怀疑是这个陈三公子引来的,正在严审他那群兵的来历和弱点是什么,这样我们才知道该应对那群兵。”   胖子这时候也跟了上来,依旧是喘着气道,他垫脚往里看了看:“可……可是你们严审他,为什么要放这么多吃的?”   站在穆康身边的瘦子答道:“我们对他严刑逼供,一人打了他一拳,还放十一出来,威胁他都没用,所以正打算试试能不能利诱。”   “放屁!”圆脸商人怒道:“你们打的是我!”   “汪!”蹲在桌上的十一露出锋利獠牙,凶狠地朝圆脸商人吠了一声。顿了一下,又扭头看向席香,用小奶音“汪”了一声,声音轻得仿佛在撒娇。   席香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神情柔和下来,伸手拍了拍十一的脑袋。   十一顺势蹭了蹭她手心,才又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盯着圆脸商人。   圆脸商人心里委屈得想哭:“就连放狗吓人,也都是吓的我。”   穆康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陈三公子长得俊,我看着他那张脸有点下不了手。”   其他人也附和道:“对对对,我们都下不了手。”   被众人隔绝在外圈站着的穆瑛一脸冷漠道:“我倒是下得了手,你们敢让让吗?”   众人干脆又把穆英往外挤了挤,以免她手中长鞭甩到陈令身上。   胖子这会缓过气,挤进里面那一圈人中,指着桌上吃食道:“就拿这些利诱?人家是镇远侯的儿子,还是永安堂的东家,要什么没有,会稀罕这些东西?他肯定是不会吃的,不如给我吃算了,省得浪费。”   “死胖子你也太丧心病狂了吧,这个时候了都不忘和人抢吃的?”瘦子目瞪口呆,“你都快圆成球了,你忌忌口吧,算我求你了。”   胖子仿若不闻,夹起一块肉伸到陈令面前,问道:“二东家,这是我们康哥他娘的手艺,她做的红烧肉全天下最好吃,你尝一尝?”   陈令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猪肉米饭水果馒头酒和一把碎银,是祭祀标配品,放在他面前,让他有种错觉,自己就是一尊神像,正享受着众人的祭拜。   陈令不吃,胖子夹着肉又挪到圆脸商人面前,却是只停顿了一瞬,连问都没问,就又收回来,放自己嘴里吃了。   只差没烧三炷香,让他再嗅一嗅香火味了。   圆脸商人:“……”   凭什么打人的时候是他挨着,轮到吃的时候就没有他一份。   圆脸商人委屈得眼眶都红了。   清风寨众人性子都太耿直又心软,不适合套话这种需要用脑又需要阴狠下得了手用刑的活。   席香心下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好了,别闹了,穆康你带着十一去确认一下寨里的人都从小路离开了没有。其他人,随我下山。”   穆康摇头道:“大当家,让胖子去吧。我和你一起下山。”   胖子太胖了,跟着下山,敌不过那些兵,逃也逃不快。留在寨子里,见势不对,还能有足够的时间逃走。   胖子默了默,“哎,那我去了。”他放下筷子转身就走,脚步迈得飞快,生怕一停顿就再也迈不动步子舍不得离开了。   十一“呜嘤”了一声,装作没听懂席香的话,站在桌子上半天不肯动。   席香目光冷冽盯着它,一人一狗对视片刻,十一到底还是跳下了桌子,低头走到席香脚边蹭了蹭,方离去追上胖子。   众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穆康率先捡了个野果塞自己嘴里,便让到一边去了。其他人也都纷纷上前,有的夹了块肉吃,有的抓了个馒头掰成两半,分了旁边人一半。穆瑛则去开了酒,正想就着酒坛子豪爽地干一口,穆康见了惊得果核都忘了吐,劈手夺下她手里的酒,“姑奶奶,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一杯倒,这种时候吃块肉得了。”   穆瑛尴尬的挠了下脸,她还真忘了,只好也抓了个野果子放嘴里吃。   圆脸商人看着他们这架势,顿时明白过来,这桌上摆的吃食,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利诱”拿出来的,而是给自己摆的。   圆脸商人不经常游走雍州一带,但在汴梁的时候也常听人道,雍州一带有个风俗习惯,人一旦要远行会在临行前给自己摆个祭祀宴,吃了再走。寓意是吃顿鬼神饭便算是与鬼神同道,出门会有四方鬼神保平安。   这寓意细想有点逻辑不通,圆脸商人如今亲眼看到这场景,心里愈发纠结,这所谓祭祀宴明明更像诅咒早死啊。但纠结归纠结,他还是从这一群脸上稚气未脱的年轻人脸上品出了那么一丝纵使此去命归黄泉亦无惧的坦然。   圆脸商人心中生了一丝恻隐,转头看向陈令,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席香。   圆脸商人也循着陈令目光望向席香,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一身劲妆不施脂粉也依旧是个美人儿,但陈令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何曾像现在这般跟被勾了魂似的。   圆脸商人疑惑,冷不防席香也发觉有人在看自己,目光扫来,最后落在陈令身上。   陈令见她终于肯施舍一点眼神过来,方慢吞吞开口道:“你为何不问我?”   但看见席香一脸冷淡的样子,怕席香回答个“有什么好问的”,他又飞快的自问自答:“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回答你。”   清风寨众人一愣。   圆脸商人亦呆了呆,看不出来这二东家还是个隐藏的傲娇。   “我去,我这脑子!竟然没想到使用美人计这一招!”穆康一拍脑袋,小心翼翼地看向席香:“大当家,要不您语气温柔一点地问问他,山下来了多少兵?”   瘦子伸手也拍了一下穆康的脑门,“康哥你这脑子!问山下来了多少兵有什么用,反正我们都打不过,要问就问怎么样才能让山下退兵。”   穆瑛盯着瘦子的手,瘦子“咳”了一声,拿过穆康的手往自己脑袋拍了三下,穆瑛这才移开目光。   众人满脸希望地道:“对对对,大当家,你快问问他!语气要温柔一点,男人最吃这一套了!如果你不好意思当众温柔,我们回避一下。”   众人说回避就回避,纷纷转过身,背对着席香与陈令。   陈令:“……”到底是没等席香开口,他便开口了:“带队领兵的是我大哥,你们可以拿我去威胁他,如果不退兵就杀了我。”   圆脸商人:“……”   倒戈相向这么快,完全不给人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   圆脸商人提醒道:“二东家,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来剿匪的?还有你大哥最讨厌被人威胁,真拿你去威胁你大哥退兵,只会让他们罪上加罪,到时候他们更是一个都跑不了。”   “对,多亏你提醒,不然我真忘了大哥最讨厌被人威胁了。他铁了心要剿匪,就不会对任何人法外开恩,用我一个人的命,换你们所有人的命,在他看来说不定还是一笔赚了的买卖。”陈令喃喃自语。   这重点抓的。圆脸商人心态崩了,崩溃道:“二东家,你也是铁了心要剿匪的。”   陈令无视他,同席香道:“我也养条了狗,叫白饭,狗鼻子很灵,我蹲茅厕里它都能嗅出我身上的味来找到我,这时候,估计白饭已经带着我大哥他们快上来了。你们现在分散逃吧,能逃几个是几个。”   剿匪之前,他与大哥早已做了周全计划,由他以钱引诱清风寨的匪徒绑他上山,大哥领兵带着白饭在山上埋伏,等他被绑上山后就立即让白饭带路围剿,杀个措手不及。   除了不知道有条小路这事外,这个剿匪计划基本已经隔绝了清风寨众人所有逃跑的可能。   陈令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想出来的剿匪计划简直完美无缺,就连他自己都找不到破解方法。   也幸亏席香等人都留在这里,没有带着他与清风寨其他人一起从小路离开,不然白饭嗅着气味带着他大哥那一队训练有素的兵追上去,直接一窝都给端了,一个人都别想走。   背对着席香与陈令的众人此时纷纷转回了身,神情肃穆地望着席香。他们脸上已经不再怀有希望。   穆瑛道:“阿姐,你带着他们走吧,是我带头领着大家劫商队的,我留下来拖一下时间。”   穆康道:“劫商队的事是我怂恿瑛子干的,如果不是我,就不会让大家陷到困境里,该留下来的是我。”   瘦子也道:“劫商队的事是我先怂恿的穆康,我也留下来。”   “劫商队我也有份,我留下来。”其余人亦纷纷道,“要不然大当家你快跑吧,这里就你最无辜了。”   “行了,你们都走,我们留下来。”说话的却是本该沿着小路离开的穆一贾。   穆一贾身后,还有十来个中年人。   众人俱是一惊。   “二叔?”   “爹?”   “老族长!!”   第007章   众人俱是一惊。   “二叔?”   “爹?”   “老族长!!”   “其他人都已经安全下山了,不必担心。”穆一贾一瘸一拐走过来,站在穆瑛身侧,朝席香道:“阿四去前路拖延时间了,你现在带着他们走。”   穆瑛急道:“谢小四?他一个书呆子连只鸡都杀不了,他哪里的本事拖延时间?爹你们都在胡闹什么?”   “他就是一个书呆子所以说自己是被劫到山上的,那群官兵才会信他,他带弯路绕一绕,也拖延不了太久时间。”穆一贾沉着脸,喝道:“别啰嗦,你们赶紧走!”   众人俱沉默地看向席香,等着她下令。现在寨里的大当家是她,他们只听她的命令。   席香握紧手中长刀,一个“走”字到嘴里,却是始终都吐不出口。   穆一贾身后那十来个中年人,与穆一贾一样,身上或多或少也都是有伤的。   是席一鸣带着他们刚到清风山时,为守下清风山这个山头伤的。当年觊觎这块山头的,有好几群同样落草为寇的人,那几群人才是真正的穷凶恶极之徒,为抢山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眼都不眨一下。众人伤亡惨重,但到底是把山头守住了。   他们拼着命守着山头,直到这两年穆康等人从蓬头小儿长大成人,从他们手里接过守护清风寨众人安危的使命,才一一退下去安心养伤。   这还没过了两年的安闲日子,怎么能让这些叔伯们挺身而出再替他们挡灾。   席香倔道:“我不走!”   穆瑛也跟着道:“我也不走!”   众人正想附和说不走,但穆一贾干脆利落,一个手刀先把穆瑛劈晕了,便都默了。   “穆康,瑛子就交给你了。”穆一贾将晕过去的穆瑛推到穆康怀里,转而语重心长同众人道:“剿匪的官兵来势汹汹,落到他们手里不可能会从轻发落,你们手上都没沾过血,犯不着为了我们这些手上沾了人命的老骨头毁了一生。”   其他叔伯也道:“你们是年轻人才是整个寨里的希望,好好活着,娶妻生子,别让咱们穆姓一支没落凋零。现在,是我们这些老骨头赎罪的时候了。”   众人依旧看着席香不语。   席香握着长刀的手松了又紧,“你们走,我留下。”   “席香!”穆一贾怒了。   众人也是一呆,“大当家你……”   席香一字一句道:“二叔,我手上沾的人命不比你们少。”   五年前她为了替父报仇,一人杀去老虎山,死在她手上的二十七人,重伤八人,若不是最后穆二叔赶到,及时阻止了她,那重伤的八人只怕也活不了。   这一桩往事,清风寨众人几乎都忘了,眼下席香骤然提起,众人都沉默下来,就连穆一贾都没话说了。   这时,胖子带着十一不知从哪蹿了出来,急道:“大当家,山下那群兵已经上山了!”看见穆一贾时,他也愣了愣:“老族长?你们怎么在这儿?”   穆一贾不废话了:“穆康你带着其他人赶紧走。”   穆康“哎”了一声,背起穆瑛就往小路冲,其他人也都默然跟着穆康一块离开。胖子不知情况,还是瘦子拉着他走的。   十一跟着胖子走,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席香原地不动,“汪”了一声,扭头又跑回席香脚边了。   众人走着走着,都不约而同红了眼。瘦子哽咽道:“康哥,以后我再也不出馊主意牵累大家了。”   穆康背着穆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埋头一路朝前走。   一群年轻人都走后,穆一贾才松了口气,仍然有些不死心地劝席香:“香儿,你说你留下图什么呢?”   图什么?   席香有一瞬间的茫然,父母亲皆已不在,只她一人独活,便是随穆康等人离去,背着穆二叔等人的恩情隐姓埋名的过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留下来,担她该担之责,将以往的恩情也一并还清了。   除此之外,还图什么?自然有所图的,她图一个光明伟岸的身后名,让清风寨众人敬重她爹一样的敬重她,这一生便不算白过了。   世人多为功名利禄忙,她亦不能免俗。席香自嘲一笑,低声道:“至少我得确认阿四没事。”   穆一贾重重叹了口气。   “我大哥那人虽从不法外容情,却也不做为争功绩给人捏造罪名的勾当,谢小四一个书呆子,又没犯事,能有什么事。”陈令语气不爽,看着席香铁了心要送死,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气,自身都难保了,还替别人操哪门子的心。   陈令仰天本想翻个白眼,眼皮子翻到一半,发现席香忽然看过来,他只好又把眼皮生生压下去,挤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顶多扣他个扰乱公务的帽子,训几句也就完事了。”   一旁圆脸商人的插嘴道:“二东家,扰乱公务少说也得拘留三天,哪有训几句就了事这么轻松。”   陈令道:“谢小四与我大哥认识,他俩交情比我深多了。”   圆脸商人诧异:“二东家,你不是说你大哥从不法外容情?”   顿了顿,他明白了:“我知道了,你大哥法外容情是看分对象的,比如二东家你,就不在法外容情之列。”   陈令磨了磨牙:“就你话多。”   穆一贾听着这二人对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席香心知再瞒不住陈令是镇远侯儿子的身份,硬着头道:“二叔,这人是永安堂的二东家,还是镇远侯的小儿子。”   但穆一贾并未如她想象中那样暴怒,只“哦”了一声,叹道:“原来如此,看来今日这一劫是躲不开了。”   很快如陈令所言,他养的那条名叫白饭的白狗,循着陈令的气味,很快带着一队数十人的士兵围了过来。   带头的有两个人,一个身材挺拔面容冷峻,眉目与陈令三分相似,想来便是他大哥陈瑜了。   另一个,浓眉大眼方脸,明明生得高大魁梧,不比陈瑜矮,却非要躬着身体,低了陈瑜半个头,一看就是做惯了伏低做小阿谀奉承的。   这人清风寨众人都熟,是雍州太守方知同。   两人身后侧,各自站了一人。陈瑜这边站着的正是谢礼谦,方知同那边站着,清风寨众人也都认识,是老虎山那群匪子之一,名叫雷武。   五年前劫了谢家钱财并杀人灭口的,就有他一份。后来席香一人杀去老虎山,他是跑得最快的那个,是唯一一个毫发无损席香刀下逃走的人。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啊,谢小四是怎么做到面对杀了自己全家的仇人还如斯从容淡定的?   穆一贾等人面面相觑。   但其实谢礼谦的从容淡定是被逼的。他被救到清风寨后就未下过山,不管是方知同还是他手底下那群兵都没见过,心中想着自己装作从清风寨逃下来去给官兵引点弯路应当是可行的,哪知带兵的是陈瑜。   甫一碰面时,他惊了惊,腹中酝酿好的说辞都没来得及出口,跟在方知同身边的雷武立马就指认了他:“他是同清风寨一伙的,五年前我们老大掳了他与他娘,就是清风寨那边的人将他们母子救出去的。”   这变故令谢礼谦一时惊呆,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方知同听雷武如此一说,正想吩咐人绑了他,但陈瑜开口却道:“谢四兄弟从清风寨逃出来辛苦了。”替他开了脱。   方知同细细品了品这句话,便明白过来了,甭管这谢四兄弟是不是真与清风寨一伙的,陈瑜既开了口,那这谢四兄弟就是从清风寨里逃出来的,与清风寨没半点干系。雷武便也歇了声,安分老实地跟在方知同身后。   谢礼谦到底是半大的少年,仇人在眼前,心绪纷乱,如何平静得下来,他朝雷武丢去一个仇恨的眼神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陈瑜已经继续让狗领路,干脆利落抬腿就跟上,半点功夫都不耽误。   事有轻重缓急,他只得将仇恨压下去,一面跟着陈瑜,一面满心满脑地想着该如何帮席香等人脱困。   如此想了一路,到了席香等人面前,仍是束手无策,只焦急地看向席香,早将一旁的雷武抛至九霄云外了。   方知同指着席香,垂着头同陈瑜道:“那便是清风寨的大当家。”   陈瑜目光掠过陈令与圆脸商人,见两人虽被五花大绑跟粽子似的,身上却毫发无伤,方将注意力放到席香身上。   一看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他便皱了眉,方知同见状忙道:“世子,她虽是姑娘家,但其身手却是敏捷利落,我手下的兵,若是一对一同她打,没人是她对手。”   雷武也趁机添了把火:“五年前,我们山头几十人,就是被她一人打得死了大半,七八人被重伤,亏得我机灵早早就趁乱溜了,否则我必然活不到今日的。”   方知同闻言目光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嫌弃意味明显。五年前,席香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几十个大男人,被个小姑娘打成那样,还有脸说?   陈瑜审视着席香,席香对上他的目光,却不显半分惧色,握着齐人高的长柄刀,神情淡然。   陈瑜目光落到她手上的刀上,那是一把戟刀,多为军中将士所用。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怎会用这样的刀作武器?   他心中诸多疑惑,却不急在此时问,只言简意赅道:“还请诸位别做无用挣扎了。”   一众士兵不必他吩咐,便已有条不紊地上前散开,将席香等人团团围住。   第008章   穆一贾等人既折了回来,就没指望能逃掉。此时士兵都围了过来,更是明白他们已无反抗之力,但还是开口问了一句:“这位大人,若我们归降投诚,量刑可会放宽?“   陈瑜目光扫过穆一贾等人,这些人与他一路南下碰上的悍匪完全不同,身上衣着朴素,没半点暴戾匪气,甚至有几个面相看起来还十分憨厚敦实,说是打家劫舍的悍匪,实则更像是寻常百姓。   方知同奏折里陈述清风寨众人的那些罪状,只怕多有夸大之词。   陈瑜扫了一眼方知同,沉声道:“若你们主动归降投诚,涉罪不深者,自可稍作宽量,但若涉烧杀掳掠,一律罪不可赦,待查清案底后自有发落。”   穆一贾等人还未嚼清楚他这话的意思到底是重判还是轻判,那厢方知同脸色微变,以往清风寨众人小打小闹玩儿似的劫那点财,商队不到府衙报案,他亦睁一只闭一只眼含糊过去了,哪有什么案底?   即便是这两年出兵攻打清风寨,他也未肯尽全力,大都是面子上过得去,就带兵撤了。   这些人真投降了,只怕查清的不是这些人的案底,而是他作为雍州太守,却没竭力剿匪,还上折子刻意夸大匪患,若是严查下来,失职事小,只怕还要往他头上扣了个官匪勾结的罪名。   不能让清风寨众人归降投诚,绝不能。   方知同目光闪了闪,随即对众人大声呵斥道:“烧杀掳掠乃是重罪,律法森严,岂容你们这般讨价还价!若再抵抗,便是罪加一等,你们已是死罪难逃,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他故意将话说得严重,看似清楚明白的一句话,实则细想却有很大歧义。   清风寨众人都被他说得一懵,不由自主地就顺着他话里的意思往下想,这意思归降是死罪,不归降也死罪,那何必归降?   他们一把老骨头,死了无甚可惜,但席香这女娃子才多大?   既然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替席丫头博出一条生路来。   众人如斯想着,齐齐往前迈了一步,各自拿着刀剑棍棒做出防守的姿态。   陈瑜冷着脸,哼笑一声:“诸位是打算顽抗到底了?”   士兵们闻言,纷纷戒备,随时待令进攻。   场面顿时变得僵持不下,一触即发。   方知同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穆一贾将席香拉至身后护着。他虽瘸了一条腿,但背脊挺直,站在席香面前,仍似幼时那般的伟岸,将席香遮得严严实实的。   “待会儿,你就趁乱先走!”穆一贾低声对她道。   众人护着席香,面对这近百士兵,即便气势不如对面强悍,可都用自己的身躯挡在前头,没有一丝惧怕后退的意思。   席香只觉鼻子一酸,眼眶温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溢了出来。   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三年前第一次同方知同打交道的场景,彼时方知同试图招安她,被拒绝后,他问她:“席姑娘,你明明有更好的前程,非得去做劳什子土匪,还是领头的那个。说句不好听的,日后这一群人若是落了罪被抓了,他们充其量只算从犯,尚可从轻发落,可你却是主犯,非但不能从轻发落,还要重判!你说你一个姑娘家的,何必这般想不开?”   她当时未答,心中却有些茫然的想道这是父亲的遗愿,昔年父亲领着清风寨众人落草为寇,可内心一直盼着天下大定,风调雨顺,再带着众人下山过回寻常百姓的生活,她为人子女,自然该替父亲完成他夙愿,怎么能称作想不开呢。   如今再想起这个问题,席香却有了更清晰的答案。   不仅只是为了完成父亲遗愿,更是因为他们待她一片赤子之心,她亦等同想报。   席香深吸了口气,将眼中泪意强逼了下去,伸手试图拨开穆一贾走到前面,怎知拨了一次没拨开,再拨第二次,穆一贾两旁的人索性紧紧贴住了穆一贾,干脆一点缝都不留给她。   穆一贾回头低骂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让你走还磨磨蹭蹭的,我们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多久,再不走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席香闷声道:“那就不走了。”   “你这怎么就跟你爹犟得跟头驴子一样?气死我了!”穆一贾气得扬手欲打她,哪知席香却趁他抬手间隙,弯腰钻了出去。   众人见状,纷纷又欲上前护着她,却被她手中那把戟刀拦住了。   穆一贾见状,徒然一声喝:“列阵!”   他话音一落,众人便都以席香为中心站位,迅速围成一圈,显然是拼死要护着席香了。   陈瑜眯了眯眼,他常年在军中训练,一眼看出了这十来个人摆出来的竟是个以防御为主的方圆阵。   一个看似不成气候的土匪窝,竟会用兵家的方圆阵?   看来方知同折子里写的也不全是假大话。   只是,这些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以十几人之力能抵抗他这一队七十七人的精锐士兵?   陈瑜满脑子问号。   方圆阵外坐着的陈令,也同样匪夷所思。   他一个大活人坐着这半天了,到现在都没人想起拿他来当人质威胁一下他哥。虽然他前面确实是说过他哥最讨厌被人威胁的话,但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这伙人也未免太耿直了吧?   或是这群人压根就忘了他的存在。   想起清风寨这群人的言行,陈令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方知同见陈瑜沉思迟迟不下命令,心中恐又有变,目光落到陈令身上,顿生一计,扬声喊道:“今日你们谁都别想走,识相些就快将陈公子放了,若是敢拿陈公子当人质威胁,那便是再罪加一等!”   陈令闻言险些栽倒。这方知同,故意提醒清风寨众人拿他作人质,是和清风寨一伙的吧?   圆脸商人亦是一脸震惊,低声道:“二东家,你同这方太守有仇?”   这么拉仇恨的话也敢说出来,万一惹怒了清风寨众人,二东家焉有命在。   陈令诧异道:“也就昨晚花他几百两银子去吃了顿酒席,不至于恨成这样吧?”   圆脸商人咋舌:“他这太守一年的俸禄也才一百两银子,你一顿酒席就吃掉了别人几年俸禄,若是我也得往死里恨你。”   但清风寨众人终究不是视人命为草芥的悍匪,即便方知守刻意出声提醒他们,也依旧只列阵护着席香,也丝毫没有拿陈令威胁陈瑜的意思。   陈令叹了口气,清风寨这群人真是蠢得让他惆怅。   聪明的那个,又太过聪明了。   察觉自己罕见生了恻隐之心,陈令幽幽叹了口气。   再看下去,良心会痛的。   那厢方知同还在嚷着:“你们速速放人!”   陈令嗤笑一声,懒洋洋的对方知同道:“方大人怕是误会了,他们并没有绑了我。”   方知同冷不防他如此一说,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三公子可是被他们胁迫了?”随即一脸正气凛然道:“三公子且放心,有世子在,定会将您安全救出!”   陈令手脚皆被绑着动弹不得,只好青蛙似的一蹦一跳往前跳,边跳还边回头瞅了一眼,清风寨众人也都没有要制止他的意思,任由他一路跳到方知同面前。   “胁迫个屁,没看到我现在自个回来了?”陈令特意跳到方知同面前,还调皮地蹦哒了两下。   然后他又青蛙似的蹦蹦跳跳,跳回清风寨众人那边。   “……”方知同盯着绑在他身上的绳子,“那您这是……”   陈令张口胡诌:“这山上蚊虫飞蝇太多,我被咬得浑身痒痛,便让他们给我找了根绳子将我捆住,免得我控制不住双手抓伤自己。”   方知同:“……”他信他的邪了。   他转头看陈瑜:“世子,您看这……”   陈瑜面无表情地点名警告:“陈令。”   陈令挑眉哼笑一声,“怎么,大哥不信?”   “世子,我可以作证,真是我们自己让他们绑的。”圆脸商人忽然插嘴道,十分识时务的配合陈令,边说还边装模作样的在椅子蹭了蹭,假惺惺的大声喊道:“哎呀,我身上真的好痒。”   清风寨众人:“……”   方知同:“……”   陈瑜:“……”   陈令道:“方大人,身为一州父母官,说话做事都需得讲究证据方能服众,你方才说清风寨的大伙们烧杀掳掠,不知烧了谁家杀了何人,又掳掠了多少钱财,可有人证物证?”   这自然是没有的,方知同沉默。   陈令问道:“若是不能证明他们烧杀掳掠,又如何证明他们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的悍匪之流?”   方知同答不出来。   陈令转头看向穆一贾等人,“你看他们这淳朴敦厚的样子,哪像什么悍匪,充其量也就是些未经许可侵占山林荒地的寻常百姓。”   方知同:“……”神特么淳朴敦厚,哪州淳朴敦厚的寻常百姓动辄舞刀弄棒还会列军阵的?   碍于陈令的身份,方知同憋了又憋,只得转头看向陈瑜,等他拿主意。   陈令见状,似笑非笑道:“看方大人的神情,莫不是这些人在你那还有别的什么杀人越货的案底?”   方知同一噎,案底也是没有的。   “看样子也是没有了。”陈令面上笑了笑,眼神却有些冷,语气威胁之意满满:“其他人呢?”   众人俱是默不作声。   都到这时候了,哪怕是没长眼睛的人也都听出来了,这陈三公子铁了心要替清风寨众人开脱了。   陈令意味深长地道:“我倒是有个疑问想问问方大人,你那递到汴梁的折子里又为何称,清风寨众人穷凶恶极俱是些悍匪之流?”   说到这儿,陈令蓦地一喝:“方知同,你好大的胆子!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方知同冷汗当即就下来了,想也不想跪倒俯地,口中迭声道:“冤枉,下官绝无此意!”转而又跪向陈瑜,颤声道:“还望世子明察,下官绝无此意!”   这厮明显是在报复,报复他方才拿这厮作激化矛盾的引子。   陈瑜幽幽叹了口气,给了方知同一个“好端端你干嘛惹他”的眼神。   方知同满肚子苦水,饶是明知这位陈三公子刁钻,也没想到他竟能刁钻到自己想的剿匪计划,大家依着他的计划率兵围剿,结果他自己却倒戈相向,与土匪自成一窝了。   这除了陈令自己,在场众人谁都没想到。   陈瑜伸手按了按眉头,很是头痛。   千防万防,万万没想到是自己人叛变了。   这个自己人,还是自己亲兄弟。   今日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行了。”为防止陈令还要再闹下去,陈瑜不得不出声打圆场,顺着陈令的话茬,转而问清风寨众人:“你们非法侵占土地,若是归降认罪,可酌情从轻发落。”   穆一贾道,“我们愿归降,任凭发落。”   他说完,率先扔了手中的长刀,席香也将手中戟刀放下。   其余人便都将手上武器纷纷扔了。   陈瑜手底下的兵也都收了长刀入鞘,退到陈瑜身后。   原本一触即发的场面顿时缓和下来。   陈瑜十分干脆道:“行,既都认罪,那就先带回去吧。”说着转身就走,也没叫手底下的人押着清风寨众人,竟是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会在半道逃走。   陈令和圆脸商人还被绑着呢,方知同有心讨好陈令,小跑上前想替他松绑,不料陈令压根没给他面子,一蹦一跳地跳到席香面前,道:“你把我绑起来,也该你替我松开才对。”   第009章   清风寨众人被带回雍州府衙,最终以非法侵占罪,罚了他们每人二十两银子。   清风寨老幼妇孺一共113人,每人罚二十两银子,总计便是两千两百六十两银子。方知同将抹领头抹去,只算二千两百两。   但席香等人身上都没带钱,席香交给谢礼谦的那五百多两银票,谢礼谦都给穆康他娘了。   方知同看在陈令面子上,道:“那你们就打个借条暂且欠着吧。”   一旁的陈瑜面色不虞:“方大人,你同我说说大梁律令中是哪一条律例说了罚金可用欠条相抵的?”   只顾讨好陈令,忘了边上还有位因剿匪不成而一直黑着脸的世子了。   方知同面皮一紧,小心赔着笑:“并……并无。”   可清风寨众人又交不成钱来,难道他还敢把人下了狱?   方知同皱着一张脸皮子,眼珠转来转去,最终想了个折衷的法子:“那不如以徭役相抵?”   大梁律令中有交不出赋税罚金可用徭役相抵的律例。   但他此话一出,陈令也黑了脸:“方大人,那你算算这些人得做多少年徭役才抵得清?”   一个人一年徭役最高可抵五两银子,二千二百两银子,清风寨人口113人,可被带回来的席香与穆一贾等人,才15个。   若是用这17个人以徭役相抵那两千多两银子,至少也得做个二十年的徭役。   做二十年徭役苦力,那还不如把人杀了算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方知同夹在这兄弟俩中间,左右为难,几欲要哭出来:“那……那依三公子意思,下官当如何处置才妥善?”   陈令端起茶杯,“你是一州太守,如何治下,怎的还问起我来了?”   方知同苦着一张脸,“世子,您看?”   陈瑜敲了敲桌:“我看用徭役相抵这法子就很好。”   陈令喝茶动作一顿。   陈瑜面色愉快了几分:“或者,三弟你善良到底,替他们交了?”   嗜钱如命的人,占他一文钱的便宜都要急得跳脚,何况是上千两。   陈令:“……”   他捂着荷包,满脸的不情愿:“我交。”   陈瑜眼角眉梢甚至隐隐透着笑意,亲眼看着陈令一脸肉痛地交了钱后,才起身朝方太守翩翩有礼道:“方大人明断。”   陈令亦笑呵了一声:“方大人确实明断。”只是相比陈瑜的,他这一句话怎么听都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好在穆一贾及时给陈令立了张借据,两人均在上面签字后,各执一张保管,这两百两百两银子权算作是清风寨众人管他借的。   陈令脸色这才好看一点。没再鼓着腮帮子对方知同冷嘲热讽。   方知同擦着脑门的汗,将众人都送出府衙后,才敢暗暗松了口气。   娘的,早知上一道哭惨的折子会引来这么两个祖宗,他宁肯在雍州再呆个三年。   点头哈腰地送走众人,方知同当即小跑回去给任吏部尚书的好友写信,很是真情实感地述说了一番雍州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唯恐自己写得不够委婉,末了又添很是直白的一句:“愿意连任雍州太守一职,三年后再回汴梁与兄相聚饮酒当歌。”   却说穆一贾等人原本都抱了必死之心,哪知峰回路转只是虚惊一场,庆幸劫后余生之余,纷纷都朝陈令抱拳道谢。   陈令手里捏着借据,生怕自己承了他们的谢,这借据便作废了,连忙摆手摇头道:“谢我做什么,要谢就谢你们大当家,若是没她,我才懒得管你们死活。”   席香看他一副财迷心窍的模样,莫名觉有几分可爱,不禁抿嘴笑了笑。“若无三公子,即便我在,大家只怕此时已是命归黄泉了。”   陈令随口问道:“若我没倒戈,你们还真打算拼死顽抗?”   席香笑笑:“在祠堂楼附近埋了火-药,若实在无转圜余地,我会引爆火-药,与你们同归于尽。”所以寨里的人没事都不会往那边走。   陈令:“……”   他这破天荒的善良一次,感情是救了自己一命?   陈令缩了缩脖子,有些不理解:“即便落入官兵,最多落个发配边疆没入军户奴籍的下场,何必搞同归于尽这么惨烈。”   “火-药是我爹临死前命我埋上的,原本防的是其他山头的悍匪会来抢夺地盘。”席香声音低下来,“当时我年纪尚小,二叔他们大都身上有伤,其他山头的人若真的来袭,我们守不住。”   这厢她与陈令说话的功夫,那边陈瑜则和谢礼谦在闲聊,得知谢礼谦全家五年前皆死于老虎山匪徒刀下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不知谢四兄弟以后如何打算?若有需要我之处,尽可与我说。”   陈瑜性子沉稳谨慎,向来言出必行,不说虚话。能得他这么一句话,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但谢礼谦只作揖道,“多谢世子美意,只是仇人尚在人世逍遥,血海深仇未报,不敢对未来抱以期待。”   他口中的仇人,指的是雷武。   雷武五年前从席香刀下逃走后,便一直在幽州讨生活,直至半年前听说朝廷有意派兵来雍州剿匪才回雍州,搭上了方知同,助他剿清不少匪徒,最后只剩下一个清风寨。雷武原本还想着能手刃席香替死在她刀下的兄弟们报仇,今日见到谢礼谦与陈瑜相识,陈令又倒戈清风寨,他便知报仇无望,干脆趁众人下山时,借口去小解,溜走了。   直至下了山仍不见雷武回来,谢礼谦方才回过神这人是逃了。   但人既然活着,哪怕刀山火海,他也要将人翻出来,报仇雪恨。   陈瑜抬手在谢礼谦肩上拍了拍。“我还是那句话,若是有需要我之处,尽管开口。”   谢礼谦“嗯”了一声。   此时天色将晚,陈瑜与陈令都住永安堂旗下的永安客栈。   清风寨众人身上无钱,出城回清风寨显然是迟了,不想夜宿街头,只能厚着脸皮再找陈令借点钱。   席香摸了摸脸,正要开口时,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大当家?”   席香循声望去,只见瘦子躲在角落,正贼头贼脑望着他们。看他这样子,显然是跟他们一段路了,确认陈令与陈瑜没有危险后,才出声暴露自己的。   “穆廷?你怎么在这儿?”席香惊讶。   瘦子名叫穆廷,但因他全寨子最瘦,大家还是习惯叫他瘦子。   “大家都在城里躲着呢,没有走。”瘦子小步跑过来,有些高兴的道:“康哥让我在城门口守着,看你们有没有被抓回来。要是你们被抓进牢里,我们就半夜去劫狱!”   这有些天真的话令席香哭笑不得,穆一贾则直接骂道:“还劫狱,你们是能飞天还会遁地?别劫狱不成反而把自己送进去。”   穆一贾说着,抬手就往瘦子脑袋上打了一下。   瘦子挠了挠头,嘿嘿傻笑:“这不你们都没事了嘛。”   瘦子既然说大家都在城里,那便省了叫陈令借钱的尴尬了。   席香心里松了口气,问道:“其他人呢?都在哪儿?”   瘦子看了一眼陈令,道:“都在永安客栈呢。”   穆一贾忍不住又打了瘦子一下,“若是我们真的出了事,你们住到永安客栈,就不怕暴露了身份?平日我在山里怎么教的你们?”   瘦子抱着脑袋躲到席香身后,道:“是康哥说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永安堂的二东家被咱们捆了,大家就肯定想不到我们会住到永安客栈里,所以永安客栈一定是最安全的。”   穆一贾打不着他,只好恨铁不成钢的哼了一声。   众人随瘦子回到永安客栈。说来也巧,永安客栈在雍州城里共有三间,瘦子他们住的那一间,正好也是陈瑜陈令兄弟二人住的那间。   陈瑜手下那一队兵除了五个亲卫外,其余都是是从幽州那边借调过来的,并不随他们住永安客栈,而是住在驿站。   进了客栈后,瘦子看了一眼席香周围,才想起来没看到十一,便问道:“大当家,十一呢?”   十一?   席香一愣,只顾着人了,哪里还顾得上十一。此时瘦子一问,她才想起来好像自下山后,就没看到过十一。   陈令懒洋洋道:“在后边呢。”   席香回头一看,距离她三丈开外的地方,十一正摇头晃脑地围着陈令养的那条白狗转。   白狗看起来很高冷,不管十一怎么在它身边打转,它都目不斜视,迈着小短腿昂着头优雅地走着。   此时见席香等人都看过来,白狗忽然停下,伸出一只前爪朝十一狠狠拍了过去。   十一冷不防被拍个正着,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滚了两圈。   “噗。”瘦子捧腹一笑,指着十一啧啧道:“这小子,怪不得这些日子这么闹腾,原是想讨媳妇了。”   穆康等人早侯在客栈等着了,见到席香等人安然无恙的回来,纷纷大喜,围了上来。   穆一贾发现人群里没有穆瑛,便问穆康:“瑛子呢还没醒过来?”   穆康道:“醒了,但她闹着要回去找你们,胖子又一拳把她打晕了,现在正在客房里躺着,我娘在旁边看着。”   眼看穆一贾面如锅底,胖子忙举手澄清:“老族长,是康哥让我打的!他说二当家是他未过门的媳妇,男人打媳妇不好,就怂恿我打了,打一拳给我两文钱!”   瘦子听见了立马扑过来:“什么?有这等好事竟忘了我?康哥你也忒不厚道了,咱们这兄弟做到头了!”   眼看这几人吵吵闹闹的没个正经,穆一贾深深叹了口气,这几个人养在山里太久了,养出这么率性子,以后只怕要吃亏。   “行了,别闹了。”穆一贾掏出与陈令一起立的借据,同穆康道:“你去叫大家伙都过来,我有事同他们说。”   穆康、瘦子、胖子三人都凑过来,谢礼谦在清风寨这五年,教他们认识了几个字,借据还是能看得懂的。   看清借条上写的欠款两千两百两白银后,三人顿时震惊了,望向穆一贾的目光十分钦佩:“我们把人绑了,老族长你竟然还有脸找人借钱?”   第010章   得知欠了陈令两千两百两银子的始末后,清风寨众人都坐不住了,纷纷翻箱倒柜,把自己私藏的钱都拿出来,凑到一起。   碎银锭、铜钱、小额银票,零零散散堆成了一个小山。   但穆一贾数了又数,总数加起来都不到一千两。其中,席香那五百多两占了个大头。   瘦子挠了挠脑袋,恋恋不舍的把最后身上穆康给的那两文钱,也放了上去。   他唉声叹气的嘀咕:“没想到咱们这么穷,全寨子的人连个两千两银子都凑不出来。”   胖子的关注点却偏了:“你竟然还想偷偷藏两文钱?”   就连穆康都怒目看着他。瘦子忙道,“这是我把二当家打晕后康哥打赏我的,我刚才一时没想起来身上还放着钱。”   穷惯了,身上哪有过放钱的时候。   瘦子继续唉声叹气。   穆一贾最终拨了八百两银子先还给陈令,剩余的一百多两银子留着吃饭用。   可全寨一百多人,就靠这一百多两银子,能吃多久?更别说还有住的,用的,穿的,哪样都要花钱。   穆一贾找客栈掌柜借了算盘和纸笔,精打细算的规划未来开销,每算一笔,就让谢礼谦拿笔记到纸上去。   结果算了三次,这一百多两银子都不够大家活上三个月的。   穆一贾叹着气,接着算第四遍。   瘦子鬼主意向来最多,拉过穆康与胖子蹲到角落里嘀嘀咕咕的去商量怎么在雍州挣钱。   陈令被清风寨众人的穷酸气惊到了,一时间竟不知该怜悯他们还是该担忧他们还不起钱。捧着那由银票、碎银、铜钱凑起来八百两银钱,神情恍惚的被陈瑜叫走了。   次日,清风寨众人天还未亮便起床出门了。   欠着一笔巨款这事就像块大石头压在他们身上一般,让他们一晚上都没睡好,一早起来就急着出门赚钱去了。   席香不知他们的行动,起床后晨练完,回屋里换了身衣服,仍未见其他屋里有动静,便去敲了敲对面穆一贾的房门,半天没反应。   住穆一贾隔壁屋的谢礼谦探了个脑袋出来,道:“大当家,穆叔他们早早出去了。”   席香一愣:“出去了?”   “说是出去找点活干。”谢礼谦显然是熬了夜,熬得双眼通红,眼下都显出了青灰色。这一句话才说完,已连连打了两个哈欠,眼泪都出来了。   找活干这事也就是穆康瘦子胖子三人商量后顺口一说的,她倒没想过连穆二叔都赞同,还这么积极地跟着一道出去了。   显然欠钱这事,让他们真的感受到了压力。   但若是因此能让穆康那几人戒掉好逸恶劳的毛病,倒不算是件坏事了。   谢礼谦又打了个哈欠:“大当家,我画了几幅画,打算拿到街上去卖。”   席香知道谢礼谦字写得好,却不知他还会画画。在山上五年,都没见过他画过。她心下惊讶,但见谢礼谦困得厉害,便道:“那你再睡一会儿。”   谢礼谦抬头看了眼天色,“嗯”了一声,却是回屋换了身长衫,抱着他熬夜赶出来的画出门了。   众人出去找了一上午,晌午回来时,除了胖子外,俱都是神情愉悦兴高采烈。   他们都各显神通,一上午的时间就找到了活干。   穆瑛是头一个回来的,她很是得意的道:“我在酒楼找了个洗碗的活。”   穆康与穆瑛一起去找的,也高兴道:“我和阿瑛一起,她在后院洗碗,我当个上菜的伙计,我俩工钱一样多,每个月一人五钱银子,还包了午饭。”   瘦子咧嘴道:“嘿,我找了个卖棺材的铺子,掌柜说每月固定两钱的工钱,卖一个棺材就补十文钱,嘿嘿以后你们若是买棺材,都到我那儿去买,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咒我们死呢!”众人闻言都去揍他,直揍得他抱头鼠窜。   穆二叔武师出身,但瘸了腿,武师再当不成的,只好当了个看门的。   谢礼谦字写得好,还会画,在文房四宝的店里抄书画。   穆康娘去和其他人几个妇人有的去找了绣活做,有的替人洗衣服,还有替人看菜摊子的,总之凡是能脱开身,都找到了活干。   顺便,穆康娘还找到了五个便宜的二进旧宅院,每间宅子一年租金是三两银子。   众人兴致勃勃凑一块,各自说了自己找的什么活能拿多少工钱,末了又在算穆康娘找到的那五个二进宅院有多少间房够不够大家伙住。   瘦子举手道:“我和胖子住一起,我瘦,他胖,刚好。”   他说着看了一眼胖子,结果发现胖子一声不吭的坐在最角落里,脸色看起来不像很高兴。   瘦子当即怒道:“死胖子你什么意思?和我住你还委屈了是不是?你这么胖,除了我谁能和你挤得下一个屋?”   胖子愁眉苦脸的道:“不是。”   瘦子伸手要打他,却听他嗫嚅道:“我……我没找着活干。”   众人顿时齐刷刷地看过来。   穆康语重心长的劝道:“胖子,你就不要太挑了,随便找一份活,只包你饭吃不给你工钱,你都是赚的。”   胖子饿怕了,清风寨落户安家后,只要吃的就狂吃不止,不仅把喂养大了,身体也胖了。他吃一顿的饭量,瘦子能吃两天。   “不……不是。”胖子面带羞愧,“是他们都不要我,嫌我胖。”   他小声道:“我太没用了。”   “那你就留在家里和十一一起看家,帮婶婶他们带带小孩呗!”瘦子踢了踢他,“早和你说了要少吃点,你偏不听!你现在只是找活干被嫌弃,等过两年你找媳妇的时候,那才叫惨呢!连媒婆都嫌你。”   胖子被他说得快哭了,满面通红的把头埋到肚子里,好半天才支支吾吾道:“那……那我就看家带小孩吧。”   瘦子四下看了看,发现席香不在,问道:“咦,大当家呢?”   他话音刚落,席香就进来了。   穆瑛第一个迎上去,挽着她的手,一脸骄傲的道:“阿姐阿姐,我找了个洗碗的活干,一个月工钱有五钱呢!”   席香神情温和,夸她:“瑛子真厉害,都能靠自己赚钱了。”   穆瑛傻笑了几声,“阿姐,你去哪儿了?”   席香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荷包,摊给穆瑛看,也道:“阿姐也出去赚钱了。”   那荷包看起来沉甸甸的,打开看,竟足足装了五锭十两重的银子。   穆瑛惊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五十两?阿姐你去哪赚的钱?”   穆康脱口而出:“大当家,你不会又去打劫了吧?”   “正正经经赚回来的。”席香将荷包递给穆一贾,见他也是一脸凝重不肯收,只好道:“是我拿了点东西去典当了。”   什么东西能典当五十两白银回来?   别人不知道席香手里有什么东西,穆一贾却是知道,脸色沉了下来:“你把你爹留给你的玉佩当了?”   席香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席一鸣死前,除了留那五百多两银子,还有一块玉佩。只是那玉佩只有半块,另外半块在十年前便已不知所踪的席香母亲杨清韵手里。   那玉佩是一对的,是席家传家之宝。玉是好玉,但席香手里只有一半,那当铺老板欺她急用钱,就便往死里压价。   讨价还价半天,最终以五十两银子当了。   穆一贾心下来气,张口骂道:“你这不肖子孙,那是你爹给你传家之物!你拿去当了就不怕你席家的祖宗半夜来找你?”可骂着骂着,他就骂不下去了。   去当了玉佩,还不是怕大家连饭都吃不上。   穆一贾抹了把眼睛,哑声问:“死当还是活当?”   席香道:“活当,一年期。”   “还算没糊涂到家。”穆一贾松了口气,才肯接过席香手里的荷包。   众人沉默看着席香,眼睛都有些红。   瘦子信誓旦旦道:“大当家,我一定多卖点棺材,早日赚够钱去把玉佩赎回来。”   席香点头道:“那好,我等着。”   穆一贾同席香说了穆康娘找了五个二进宅子的事,大家挤一挤勉强够住,席香自然没有异议。   穆康娘一拍手,道:“那我现在就去同那屋主说,咱们租下了,今天就搬过去,还能省了今日住宿的钱。”   穆一贾拿着钱与她一块去了。   其余人都各自散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家,穆瑛挽着席香一道往后院走,她俩住的屋在一个院子。   穆瑛道:“阿姐,我要和你住一个屋。”   穆瑛黏席香,不管做什么,都要跟着席香一起。   “阿姐,你要不和我一起去洗碗吧?我想和你一起做。”穆瑛道,但不等席香答应,她又摇头说不好,“不行不行,洗碗这事太辛苦了。”   瘦子见状悄悄撞了撞穆康,“幸亏大当家是个姑娘,否则你就头顶一片绿了。”   穆康狠狠揍了他一拳,没好意思说即使大当家是个姑娘家,他也觉得自己头上有点绿。   回到客栈后院,穆瑛还想要再黏席香一会儿,却见院里陈瑜靠在廊下,遥遥便朝席香颌首道:“席姑娘。”   显然是在等席香。   穆瑛只好不情不愿的放开席香,自己回屋去收拾了。   待席香走近了,陈瑜彬彬有礼道:“席姑娘,我有个疑惑始终想不明白,想向你讨教。”   席香道:“世子请问。”   陈瑜问:“在山上时,我看到你们列的军阵?”   “那是家父生前教授的。家父曾为桂州守将,略懂一些兵法。”   陈瑜有些惊讶的“哦”了一声,“敢问席姑娘父亲名讳?”   席香道:“席一鸣。”   原是席一鸣之女。难怪三弟那批突然倒戈,原是遇到了昔年的救命恩人。   陈瑜心下了然,想起席香手里拿的戟刀,又问:“席姑娘先前手上拿的戟刀,想来也是席将军之物吧?”   席香点点头。   “听闻席将军武艺高强,便连武状元出身的镇国大将军与之切磋,也只勉强持平,而席姑娘以一人之力重伤老虎山数十悍匪,果真是虎父无犬女。”陈瑜说话慢吞吞的,夸完席香,话锋立即一转,“不知在下可有幸能与席姑娘切磋一番?”   席香愣了愣。   这世子问了这么多,其实真正目的只是为了找她切磋吧?   但她还未答,便见陈令急匆匆的赶过来,“大哥,桂州有急报。”   他手里拿了封信和玉佩,陈瑜接过去,也不忌讳席香在场,当即拆开了看。   看着看着,陈瑜沉下了脸。   席香目光却落在陈令手上拿的一枚玉佩。   那玉佩,从形状到色泽,她再眼熟不过了。   “三公子,能否借你手上玉佩一看?”   第011章   陈令将玉佩递给了她,“席姑娘认识此物?”   认识,再认识不过了。   席香接过玉佩,只需看一眼,就能确认这块玉佩,正是母亲身上带的那块。   席香攥着玉佩的手紧了又松,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陈令,“我能否知道这块玉佩的来历?”   陈令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还真认识啊?”   他转头看向陈瑜,陈瑜道:“桂北有人托永安堂的商队给桂南守将送了封信,这玉佩是送信的报酬。”   十年前先帝驾崩,年仅五岁的今上登基,正朝政混乱不堪,桂州又恰逢旱灾,无暇顾及,百姓们只得背井离乡朝幽州方向而去,西戎人便借此机会入侵,占了桂州,饶是后来朝廷回过神了,镇国大将军率兵驱敌,仍然只勉强夺回桂南一带。桂北一带,因前些年叛党余孽未清与各地天灾人祸不断,便始终未能收复,直至现今,依旧叫西戎人占着。   桂北西戎人防备森严,能给桂南的守将送出信,可知写信那人必定心思缜密,而那信中内容必然涉及江山社稷。   但陈瑜却不避讳席香一个外人在场,径直道:“信上说十年前走丢的小公主,就在桂北。”   先帝膝下仅一儿一女,皆是中宫皇后陈氏所出,十年前景王逼宫,整个皇宫皆被景王控制,妃嫔逃不出去,年仅两岁的小公主因是女儿身,看守并不如其他宫森严,奶娘便抱着她趁乱逃出去,至此行踪不明,生死不知。   后来叛乱平定,镇远侯不管派多少人寻找,皆无所获。   如今十年过去,不管是当今圣上还是镇远侯乃至于后宫太后都已不再抱有希望,桂南守将张南却收到了从桂北西戎送出来的信,称小公主就在桂北。   此事涉及天家皇族,张南得知陈瑜兄弟在雍州剿匪,不敢耽误半分,连夜快马加鞭写了信告知这情况。连带那枚作为送信报酬的玉佩也一并送了过来。   席香紧紧握着玉佩,陈瑜已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她自然也不可能藏着掖着,便开口道:“我席家有对祖传玉佩,传长子长媳,到我爹那一代,那对玉佩,我爹娘各持一枚。现在我手上的这块玉佩,是我母亲带着的那块。十年前,西戎入侵桂州时,我父亲带着我与母亲随流民一块欲离开桂州前往幽州避难,途中我与父母亲失散,父亲母亲各自分散找我,最后父亲找到了我,但母亲却是再也找不到了。西戎人性情暴虐,入侵桂州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我和父亲都以为,她已死在那场祸乱里了。”   说到这儿,她略一停顿,满怀希冀地看向陈瑜:“若这块玉佩,真是随信从桂北送出,那我母亲就极有可能还活着。”   陈瑜微微颌首,赞赏地看了看席香,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不必说太多对方便能会意。但为了谨慎起见,她番这话是真是假,还需查证。   “不知席姑娘可有凭证来证明这就是令堂身上的玉佩?”陈瑜问道。   席香掏出当票,与玉佩一块递给陈瑜,道:“我父亲有块一模一样的玉佩,与这块正好能相合成一块。只是我父亲那块,我刚刚拿去当铺了,这是当票,世子大可拿此票去当铺查验核对。”   陈令手快从席香拿走当票和玉佩,朝陈瑜翻了个白眼:“不是我说大哥,你这疑神疑鬼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总不能为了块玉佩编个这么惨的故事还诅咒自己母亲早死吧。”   陈瑜看了眼陈令,同席香道:“是我失言了,还望席姑娘别放心上。”   席香道,“世子客气了。”   陈瑜侧头对陈令道:“既有了小公主的消息,那你就跑一趟桂州吧。”   陈令顿时跳脚:“信是写给你的,怎么要我去?”   陈瑜道:“我去也可,那你回去和爹解释解释咱们在雍州剿匪的事?”   陈令闭嘴了。   陈瑜道:“看样子,还是我自己亲自去一趟桂州了。”   “我去,我去,我去行了吧。”陈令满脸不情愿,“你把初一和十五给我带上,以免真找到小公主了,他俩能护我和小公主周全。”   初一和十五是皇帝的亲卫,身手利落,陈瑜兄弟两人出来剿匪,皇帝担忧兄弟俩安全,特意遣他俩随行保护兄弟俩的。   陈瑜摇了摇头,“初一早上已被我遣回汴梁,现在身边只有十五在。”   陈令叹气,“十五就十五吧,有一个总比一个都没有好。”   席香在这时开口道:“你带上我,我可以保护你。”   陈令正要拒绝,陈瑜却同席香道:“过两招?”   席香明白他的意思,二话不说随陈瑜一块走到院中,两人没有废话,只互相点了点头,便赤手空拳过起招来。   陈令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小时候被席香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时,只知道席香每日都随父亲练武,会些功夫,防身之外,揍他也还绰绰有余的。   但他当年也还小,她一个从小就练武的,能揍得过他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事。   因此被捆上清风寨,知道她是清风寨土匪窝的大当家,陈令也只以为席香是沾了她爹的威名,而她替父报仇屠了老虎山数十悍匪,他也只当是雷武和方知同的夸大之词,并不放下心上,直到眼下亲眼看到席香与大哥过招,且还不落下风,他惊得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令一时看痴了。   这姑娘家动起武来,身手敏捷,出招利落,可真是叫人移不开眼。   席香与陈瑜过了百余招,仍未见败势,陈瑜便率先停了手,笑道:“再打下去,我要胜之不武了。”   席香到底是姑娘家,体力终究不如男人,再这么耗下去,耗到席香体力透支,他赢得不光彩。   席香笑笑,没多作解释。她只需要向陈瑜证明自己有那个实力就够了。   “那舍弟就劳烦席姑娘了。”   席香面色诚恳道:“世子客气了,是我该向您道谢才是。”   两人这般商量定,陈令才回过神,缩着脖子对席香万分客气的道:“席姑娘,我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席香见他这样,与以前那个小胖子见了她就怂得不敢挑食的模样有十分相似,她心下有些好笑,倒也真信了陈令就是小时候救回来的那个小胖子。   陈瑜对他这样很是看不上眼,不咸不淡道:“叫一个姑娘来保护你,你也好意思。”   陈令立马回击:“你连个姑娘都打不过,你也好意思。”   陈瑜:“……行了,你即刻去收拾准备出发。”   这混账小子再呆在他面前多一刻,他就控制不住要开揍了。   席香趁陈令回去收拾的间隙,与穆一贾等人说了自己要去桂州找母亲的事。至于小公主那部分,事关重大,她略过一句不提,只说陈令也有要事去桂州,她与陈令同行。   穆一贾知道她母亲可能还活着,比她还激动,抱着个水壶在屋里转圈圈,口中也停不下来:“你随陈三公子一起去?不行不行,桂州现在太乱了,你一个人去找人太危险了,我和你一起去。对,我东西也收拾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我同瑛子他们说一声。”   席香好劝歹劝才把穆一贾想要同去的念头打消,穆一贾掏出她当玉佩的那笔钱,一股脑塞她手里:“这些钱你拿着,你出门在外要找人,少不得要花钱的地方。”   想了想,还觉得不够,又从压在枕头底下的荷包掏了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塞进席香手里,“拿着拿着,你找母亲固然重要,可也别忘自己安全。”   席香不肯接,只道:“我随陈三公子一起,我护他性命,他管我吃住行,无需花钱的地方。”便又把钱全都塞回穆一贾手里。   穆一贾还要再往她手里塞,她道:“二叔,我不能再耽搁了。”便转身就走。   等她与陈令出了客栈,正欲上马车时,从穆一贾口中得知她要去桂州的穆瑛追了出来,“阿姐,我要随你一起去!”   席香见她连包袱都背上了,不由叹了口气,哄道:“瑛子,你留在雍州等我,我找到母亲就会回来。”   穆瑛不肯,好在穆一贾出来拦了拦,席香趁机上了马车,待陈令抱着他的白狗与十五都坐上来,她便立即扬鞭策马驾车走了。   “阿姐!”穆瑛吃了一嘴的灰尘,又追不上马车,急得在原地直跺脚。   直到马车驶出雍州城门,席香回头望了望,没看到穆瑛追上来,她这才松了口气。   而坐车内的陈令抱着狗,与十五四目相对,突然间陈令开口道:“为何是你坐在车内?”   十五有些茫然:“啊?”   陈令怒道:“让一个姑娘家驾车,你怎么好意思?”   十五愈发茫然:“以往您不也都是让添福姑娘驾车吗?”   陈令身边的随侍,是一对兄妹,分别招财和添福。这次出来剿匪,兄妹都留在汴梁没带出来。   以往出门办事,招财若是不在陈令身边,驾车这等粗活,也是由添福来做的。   十五随陈令出行过几次,添福姑娘驾车的时候,都没见这位爷怜香惜玉过。   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做起怜香惜玉的事来了。   陈令干脆摆出一脸怒容,道:“滚出去驾车。”   第012章   席香一行人连夜赶路,在次日晌午时到了桂南。   有陈令在,三人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军营,恰逢守将桂南张南带兵外出南北交界处巡逻,三人便在军营吃了一顿,陈令便让各自去洗漱歇一觉醒了再说。   席香心里念着母亲的事,纵使赶了一夜的路,也没什么睡意。洗漱后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就出门了。   军营重地不可随意乱走动,军中将士看在陈令面上,对她客客气气,她也没有不知分寸四处在军营里走动,便出军营到街上随意逛了逛。   有士兵欲替她带路,被她拒绝了。   父亲曾为桂州守将,席香生于桂州,又长于桂州,对桂州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岂用他人带路。   席香一路逛着逛着,就逛到了桂南与桂北的交界处。   因是两军相对,桂南与桂北的守军,临界处都砌了高墙,留出了一条宽三丈的道,泾渭分明地划出一条分割线,将桂州一分为二。   而这一条宽三丈的道,被称为南北街,如今是桂州最热闹繁华的街道。   在桂南的高墙下,大梁人摆摊叫卖,桂北高墙下,也有西戎商人支摊卖货。人群在这一条道中来往买卖,有大梁人也有西戎人,在双方守军的眼皮底下,没人敢闹事,乍一看竟有些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繁荣昌盛的景象。   席香走了一圈,心中颇为感慨。   她随意走到一处西戎人摊前驻足看了一会儿,看上了一个别致挂坠,本想买下带回雍州给穆瑛,问了价格,觉得略贵,又同摊主讨价还价了一番,成功将价格砍到自己满意的价格,正要付钱时,一摸口袋方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没钱。   席香只得一脸歉意放下腰坠,同那摊主道:“抱歉,今日没带钱出门。”   若在其他地方,寻常人早恼得骂她穷酸买不起东西还要强作样子了,但这摊主没有半分气恼,反而笑得一团和气,道:“不打紧不打紧,姑娘赶明儿再来也是无妨的。”   席香觉得过意不去,再三道歉方离去。   等她逛得差不多了,回到军营中,陈令与十五已经歇了一觉醒来。   外出巡逻的张南也回来了。   陈令抱着狗,正和张南抱怨:“你这儿,吃食干巴巴硬邦邦的,差点磕坏我门牙。床铺得也不好,还压块木棒在上头,我一躺上去险些把腰骨硌折了,最可气的是被子气味还散着股汗酸臭味,差点没把我熏死。你看看白饭,被熏得到现在都晕着。”   张南与陈瑜同拜在镇国大将军门下,与陈瑜是同龄,兼之有同门师兄弟情谊,没来桂州镇守之前,时常就上陈家做客蹭饭,自然深知陈令的脾性。   陈令一开口,他就摸着脑袋,一脸头痛对面无表情的十五小声道:“我给问之兄去的信,怎么来了这个小祖宗,这可愁死我了。”   问之是陈瑜的字。   十五本来也觉得这军中吃食不习惯,铺盖太臭,但此时此刻听着陈令长舌妇似的唠叨个不停,也深觉难以忍受,板着个脸道:“张将军,且忍忍吧。等这个小祖宗说完,挑无可挑后,也就清静了。”   直到席香走进来,陈令才暂且压下了他满腹的牢骚,起身道:“行了,你回来了正好,我们走吧。”   张南一愣,“这就走了?”这小祖宗什么时候这么好打发了?   陈令臭着一张脸,“我到对面永安客栈住,吃住用度,你出钱。”   张南:“……”   他转头看向十五,哪知十五这个时候却又倒戈偏向陈令了:“张将军,就劳您破费了。”   说完,十五跟着陈令一道走了。   席香还摸不清情况,但见陈令与十五两人都走了,她也只好跟上去。   三人到了对面的永安客栈,陈令让掌柜安排三间上房时,特意道了句:“我们三人吃住用度,都挂对面张南账上。”   掌柜笑得满脸褶子,“二东家您放心,我明白。”   陈令睡了一觉,精神正好,转头对席香:“听军营士兵说你出去了一趟,赶了一夜的路,你先去休息,其他的事我来办。”   席香点头,在店小二带领下去后院厢房休息了。   在来的路上,陈令已与和她商量好,他们要乔装扮成玉石商人,到南北街摆摊。   张南在信上说,西戎的大王子三日到了桂北,送信出来给他的人,正是也在西戎大王子随行队伍里。也就是说,小公主和席香的母亲也极有可能在大王子队伍里。   据说大王子有个很喜爱的宠妾,那个宠妾很爱玉石珠宝,但西戎不产玉石,大王子为了哄那宠妾开心,四处搜寻珠宝玉石,他们扮作玉石商人,混进桂北接近大王子的机会很大。   等她一觉睡醒,已是暮色时分。陈令果然已经将所有事情办好。   既然是要扮作玉石商人,货物自然是不少的。满满两箱子的玉石珠宝,光芒四射,闪得席香眼花缭乱。   除了两箱玉石,还有户籍官引,甚至还让张南在南北街替他们找好了摊位。   一切都办得妥当,并没有需要让席香操心的地方。   陈令同席香道,“明日起,咱们的身份便是从汴梁来的玉石商人,你是我刚娶进门的夫人,十五是咱家的家奴,你莫要记错了。”   席香看了看户籍官引,她还是叫席香没变,十五还是叫十五,陈令倒用了个化名叫陈善之。   “善之是我的字。”陈令解释了一句。   席香点头。   一旁的十五插嘴道:“夫人,你可知道三公子这字从何而来?”   席香顿起好奇,看向十五。   十五道:“是圣上亲自赐的,让三公子为人善良一点,少刁难作弄他人。”   席香忍了忍,没忍住,抿嘴含蓄地笑了一下。   陈令老大不高兴,道:“你记得叫她夫人,怎么不记得叫我一声爷?去去去,赶紧去收拾明天要卖的货物。”   十五咬字逐个加重:“是,善之老爷。”   到了次日,席香与十五早早便起来了,陈令那屋却没动静。   她欲去敲门叫人,被十五拦住了:“夫人,爷贪睡,起床气大,你去吵醒他,三天别想得他一点好脸色。”   席香道:“他这既挑食又贪睡,脾气还不好,怎么跟个大小姐似的,娇气。”   十五哼道:“那可不是,您是不知道,他在汴梁,还有个陈三小姐的外号,圣上有时候还管他叫三公主。”   等十五口中的三公主陈令睡醒,席香与十五已经在南北街支好摊子了。   但席香做惯了土匪,十五则是侍卫出身,两人哪里会做什么生意,纵使摊上摆的货物玉石耀眼,吸引顾客驻足停留,却没法说服顾客花钱购买。   如此一个时辰过去,两人的摊前就再也没人停留了。   等陈令吃饱喝足,提着袋点心,慢悠悠地牵着狗走来,看见的便是四周人群熙攘,唯独席香与十五两人守着的摊位冷冷清清,在闹市中尤为画风清奇。   他走到摊前,看了一眼货物,便道:“看你俩这样,估计白站一早上了吧。”   十五没好气道:“正等着您睡醒,来大显身手呢。”   陈令将点心递给席香,把狗栓到一旁,方对着十五道:“怎么,你还有气了?”   十五道:“不敢不敢。”   陈令伸手拉住了一位从摊前走过的妇人,道:“这位夫人,一看您就是个心善明理的,烦扰您一点时间,您来替替我评评理。”   那妇人见他生得他白净俊俏,说话又好听,便停了下来。   陈令道:“我从汴梁来的,听说桂州生意好做,便想来试试,谁知道新娶过门的夫人却怀疑我在外头养了外室,非得要跟着一块出来。夫人出身富家,自小娇生惯养,如何吃得奔波劳累的苦,才出了汴梁,便闹着要停下来歇息,却又嫌客栈住得不好吃得粗糙,一路到桂州,路上走走停停耽搁时间暂且不说,我好不容易托了关系,在这条街上租了个摊子开始做买卖,还不到半天,夫人却又嫌日晒,非要闹着回去。”   他这番话说得抑扬顿挫,就连一些过路人隔壁摆摊的都忍不住支起耳朵细听。   而那妇人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看向席香,“这是您媳妇啊?生得如此貌美,娇气些是正常。”   陈令点头道:“是,这不我这特意去买了她爱吃的点心,才哄得她开心一些,本以为她能消停些,可谁知还不到一刻钟,又闹着要回去,我让家奴陪她一道回去,她又不依,说我定是故意将她支开好去见外头养的小娘子,我便说收了摊子陪她一块回去,结果她还是不依,嫌我没有挣钱的本事。正闹着呢,有位夫人走过来,看上了咱这摊前的一串手串,掏钱便要买,我见那位夫人是个爽快人,便顺口问了句要不要再买个同款的项圈,两个一起买可以打个折,结果我夫人一听,顿时就不乐意了,非说那夫人与我有首尾,否则这般好的玉石手串项圈我怎么会折价便宜卖她,然后……”   说到这儿,陈令顿了顿,那妇人听得正入迷,不禁问道:“然后呢?那夫人真是你外头养的小娘子?”   第013章   过路人也都忍不住停下了,催道:“然后呢?快说然后怎么了?”   “那自然不是。”陈令忙否认,“然后,那位夫人自然怒极,道不过个手串项圈难道我堂堂一个将军夫人竟还买不起了?便掏出一叠银票摔到我摊前,拿起手串项圈,扬长而去了。”   陈令说着,顺势抓起摊上的手串项圈在众人面前晃了晃,佯作一脸无奈:“诸位请瞧瞧,我这手串项圈不过才卖一两银子一个,别说是将军夫人,寻常人家的小姐夫人也都能买得起,不管是将军夫人还是别的夫人小姐,若是成套一起买,我都能打个折价卖了,图个开门红,谁知到了我夫人眼里,就成了我与将军夫人有首尾。将军夫人走后,我夫人却又怪起我,道若不是我给将军夫人打折引起她误会,她岂会出言得罪将军夫人。这位夫人,您替我评评理,难道我给将军夫人打个折还有错了?”   说着他又面向大家,扬声问道:“大家伙,你们说说,别人来买东西买得多了,我便给个折价还有错了,谁家做生意不是这样做的?”   众人闻言便都纷纷看向席香,你一言他一语的说道起来,有的劝席香别太小气,有的则同情陈令娶了这么个多疑善妒又娇气的夫人回来。   那位被陈令最初拉住的妇人也道:“是,你没错儿,你做得很好哩。娶妻娶贤,你这媳妇看着是好看,但是也太不贤惠了些,我看你吧,还是早点休了吧。”   十五听得脸都变了,扭头小心翼翼地看向席香,生怕她会被气得会当场暴打陈令一顿。   但席香只抱着陈令塞给他的点心,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那妇人劝了两句,目光停在陈令手上的手串上,迟疑地问道:“你这手串,真的只卖一两银子?”   陈令神情恳切的胡说八道道:“夫人,我们家做生意有个规矩,就是开张的前三天卖东西一概都只按一两银子售出,到了第四日,这些东西,就要恢复原价了。就我手上这个手串,在汴梁我都卖二十两一串的。”   正说着,突然走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对陈令道:“我们将军夫人说了,你这手串项圈戴着好看,命我再来买两串回去送给她闺中密友。”   陈令:“……”   他随口胡说瞎编的事,将军夫人怎么还真的冒出来了。   陈令抬头,冷不丁看见张南的夫人站在外边朝他微笑,不由得有些尴尬的抹了抹脑门上不存在的汗。   行吧,看在张南夫人面子上,他就不计较张南背后叫他陈三小姐的事了。   那丫鬟挑挑拣拣,最后真就挑了几串项圈付钱买走了。   那妇人认得那丫鬟,确确实实就是张南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带丫鬟走后,她立即道:“那你这手串我买了,还有那个项圈。”   过路人也都纷纷凑过来看。   能被将军夫人看上的东西,肯定都是好东西。   陈令见状,忙吆喝起来,“这个白玉耳环,我在汴梁卖十两银子的,今日只卖一两,还有这个玉扳指儿,送家里的爷们带,最是气派不过,汴梁城里的大老爷们都时兴这个呢。”   众人看着看着,就都上手买了。买之前,陈令欲给他们折价,他们还笑着摆手不让,离去都纷纷同负责收钱的席香调侃道:“小娘子,我们可同您家老爷没干系,您可别误会了。”   席香:“……”   陈令那个因为折价卖手串项圈给将军夫人从而被自己媳妇怀疑与将军夫人有首尾的故事,很快传了出去,引得喜好八卦的百姓们纷纷找到陈令摊前,想看看陈令摊上卖的手串有多好看,陈令的媳妇到底有多善妒娇气。   如此一天下来,往来顾客不断,陈令摊子上的东西卖得所剩无几。   而席香也成了众人津津乐道的多疑善妒娇气妇。   回到客栈,席香只看了他一眼,陈令立马换了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同席香道:“席姑娘,今日的事您可千万别放心上,都是权宜之计,权宜之计罢了。”   等第二日一早,陈令照例还是起不来,她和十五照例去摆摊,隔壁摊主见了立即朝她道:“小娘子,你家爷呢?不会是罚他跪了一晚上的搓衣板吧?”   席香:“……”   多疑善妒娇气妇这个名头,看来她是洗不掉了   十五则好奇问那摊主:“看您这样,莫不是经常被家里婆娘罚跪搓衣板?”   那摊主幽幽地叹了口气:“何止啊,还要头顶满盆水,口中还要一直夸她美丽动人聪明大方温柔贤惠,词还不许重复,直到她满意了为止。有时候还有唱歌给她听,跳草裙舞给她看,唉娶妻如此,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十五同情的看了一眼那摊主,转过头对席香道:“夫人,要不然您和那摊主的夫人讨教一下如何驯夫?说不定就能把他贪睡的毛病给治好了。”   席香沉思。   那摊主见状,立即闭嘴不言。待陈令牵着狗溜溜达达出现时,他立即上前拉过陈令,嘀咕道:“小伙子,对不住你了,刚才趁你不在,同你家夫人多嘴说了些话。”   陈令直觉不好,问道:“说了哪些话?”   那摊主很是不好意思的道:“说我在家中,媳妇罚我跪搓衣板,头顶满盆水,还要夸媳妇好,唱歌给媳妇听,跳草裙舞舞给媳妇看。”   陈令:“……”   他转过头,便对上了席香别有深意的目光。   当天收了摊子回到客栈,陈令看到席香单手折断一截手臂粗的木棍后,不必她开口,就自觉的去找了块搓衣板,跪在了院里。   掌柜在一旁摇头晃脑,叹气:“二东家,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十五特地去通知了张南,张南二话不说携夫人赶来,亲自看到陈令跪搓衣板的一幕,笑得直抖手,“陈三啊陈三,你也有今天,活该!”   张夫人则极有风度走到席香身边,轻言细语道:“单跪搓衣板未免太轻松了些,像我家那个,通常都要再头顶一盆水的。”   席香道:“不急,等他跪完了,还要跳草裙舞呢。”   “草裙舞?”张夫人看了一眼张南,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倒是个好主意。”   张南笑容顿时僵了。   忙不迭地拉着张夫人走了,生怕席香还要再说什么馊主意。   当然,当晚席香倒没让陈令真的跳草裙舞。其实她也没有让他跪搓衣板的意思,只是折断木棒,纯粹是因为守了一天的摊子,手脚有些僵硬,她活动活动筋骨罢了。   是陈令自己误会了去跪搓衣板,与她没有关系。   到了第三天,陈令早早就起来了,随席香一块儿支摊。   旁边那位摊主见他早早来了,就猜出他昨晚必定是被夫人惩治了一番,当即心虚的挪开眼,不敢同他搭话了。   这一天,临近晌午时,席香和陈令在南北街,终于等来想要等的人。   西戎大王子听闻南北街有个商人卖玉石珠宝,样式好看价格便宜,他便领着两个侍卫来了。   一开始他走到席香摊子前,席香还没看穿他的身份。这两天,在她摊子上买东西的西戎人不少,西戎人长相不管是平民还是贵族,都是大眼宽颧骨高鼻梁,长相差异不大,外形穿着也不似大梁有贵贱品阶之分,因而她只当大王子是西戎平民百姓。   直到他出手阔绰的东挑西捡,最后干脆将整个摊子上的东西都买了,席香方意识到他身份不寻常。   而陈令这时已经开口了:“这位爷,看您出手如此大方,买回去必是送给尊夫人吧?尊夫人可真有福气。”   西戎大王子还未说话,他身边的侍卫已一脸戒备开口斥喝道:“只管卖你的东西,啰嗦什么?”   陈令立马赔着笑道:“这位爷别误会,小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寻摸着爷若是买给家里夫人,最好还是买夫人喜欢的才好,否则买回去了夫人不喜欢,反而吃力不讨好。”   他说着,又指了指席香,“我家夫人便是如此,若是买了不合她心意的,肯定是少不了一顿埋怨的。”   旁边的摊主闻言,也附和道:“可不是,就前两天,他家夫人还因为他给咱们的将军夫人打了个折,而吃味闹起来呢。”   在讨好自家女人这一点上,男人都有共鸣,大王子顿时笑了,点头道:“是,确实难讨好。我每回费心替她搜寻许多玉石珠宝回去,她都不喜欢,摔了不知多少。”   陈令闻言,有些惊讶道:“看来尊夫人品味不俗,寻常凡品入不了她的眼。我倒是有些稀世罕见的珍品,只是价格昂贵,不敢轻易拿出来。若是爷有心,小的这就回去拿过来给您过目。”   大王子闻言顿时来了兴趣,“哦?价格不是问题,主要是看能不能讨我爱妾喜欢。这样吧,你明日将你家中所有珍藏的好东西,都一并拿到我那儿去,让我爱妾亲自挑选。若是哄得她开心,必有重赏!”   陈令面露迟疑:“您的意思是让我到桂北您家里去?”   那大王子闻言有些不悦:“怎么,你不想去?你放心,你是商人,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   陈令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小的自然不怕,那明日小的便带家奴与夫人,亲自上门送货,您看可行?”   那大王子目光扫向席香与十五,见两人都一身粗布麻衣,诚惶诚恐地站着,不像有威胁的样子,便点了点头,“行,就你们三人。”转而对先前开口呵斥的那名侍卫道:“明日他们到城门口,你带他们进去。”   第014章   当天,陈令回到客栈,立即就把他那一箱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玉石往倒了一半出来,拿数个紫檀木盒分类装好。   他动作粗鲁,仿佛那些个玉石珍珠压根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外头几文钱就能买着来玩的假货。   十五心疼得眼角猛跳,伸手会摸摸这个一会瞅瞅那个,怀里抱着几个紫檀木盒,生怕让陈令磕碎了。“三公子,做做样子就行了,你拿这么多去干嘛?咱们不是去打探消息的吗?”   陈令瞅白痴似的瞅了十五一眼,“西戎那个大王子,一看就是个冤大头,有钱不赚是王八蛋,打探消息又不影响我做买卖。”   十五一噎,撒手了。   陈令叮嘱道:“到了那边,我们以明面上做买卖为主为主,你们俩不管碰上什么人打探到什么消息,都给我端住千万别露馅了。”   十五忙道是。   席香亦点了头。她明白,陈令后面这句话其实是对她说的,怕她在桂北找到了关于母亲的消息会失控。   桂北守卫森严,即便有大王子身边的侍卫在门口等着,席香三人到桂北城墙下,守卫依旧查得他们严严实实。   货物查完,还要男女分开带到一边,由专人上下检查一遍身体,查验是否携带了危及性命的短兵武器等物。   查完后,方肯对三人放行,由大王子亲卫带他们进去。   西戎大王子叫哈德,是西戎王与王后的儿子,从小倍受西戎王与王后的疼爱。领着席香三人入城西戎大王子的这名亲卫名叫莫里,是西戎王后从母家特意挑出来护卫西戎大王子的,据说是西戎的第一武士。   同位练武之人,很多时候从脚步便能看出一个人功夫是否扎实。   席香与十五对视了一眼,皆微微点了下头。   桂北城里与桂南城并无区别,这边的西戎人被大梁影响得很深,吃穿住行都与大梁无异,只是西戎人长相到底不如大梁人精致秀气,很容易能分辨出是哪里的人。   莫里带们三人一路畅通无阻,偶尔遇到与莫里相熟的,打完招呼,还会顺势问一句:“这便是要给哈德殿下献美玉的大梁商人吗?不知道等他们献完美玉,能不能也让我们挑选一些?”   都被莫里板着脸斥退了:“你们要是喜欢,大可出去南北街买。”   陈令还妄想同那些打招呼的人搭两句话,见莫里如此防备,便歇了心思,一路跟着莫里走进了哈德大王子的住处。   得知陈令等人来了之后,哈德大王子很快就出现了。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姑娘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两个小孩的相貌都不似西戎人,五官精致,粉雕玉琢的,很招人喜欢。尤其是那小姑娘,瓜子脸,大眼俏鼻,眉宇间虽稚气未脱,却已能看出等她再长几岁,必将是个倾国倾城的小美人。   陈令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不过一瞬,就收回来了。   而席香与十五皆失神了片刻,直到陈令轻轻咳了一声提醒,两人方回过神,垂下头收回了目光。   陈令躬身道:“抱歉王子殿下,我们失态了。”   哈德大王子却哈哈一笑,非但不怒,反而一脸骄傲的道:“任何人见了我的爱妾都会失神,你们也不例外。”   这才十二岁的小姑娘竟是哈德的妾?   陈令心下惊讶,面上却真情实意的夸赞道:“她就像仙子一样,我今日带来的美玉,一定会让她更美丽动人。”   他将自己手里抱着的匣子打开,里面装着的是满满一匣子的翡翠,绿光莹莹,色泽艳丽。   十五也将自己手中抱着的两个匣子依次打开,分别装着的是珍珠和玛瑙。   席香手上也带了两个匣子,一个装着玉器,一个却是金银首饰。   哈德眼都看直了,朝陈令竖起大拇指:“果然没骗我,都是好东西。”   他随即转过头,朝那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姑娘有些讨好的笑道:“阿颜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那小姑娘面无表情的看了陈令一眼,方低下头去看几个匣子,只一眼扫过,她便摇了摇头。   “都不喜欢?”哈德虽然愣了一下,但对小姑娘的反应似乎又习以为常了,有些无奈转头看向一旁的小男孩:“那七弟呢?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那小男孩这才上前,看着琳琅满目的美玉,看花了眼。他挑了半天,也没挑出最喜欢的一个来,只好皱着一张脸问哈德:“大兄,我想挑一个给我娘,但是不知道我娘喜欢哪个,让她亲自来挑好不好?”   哈德转头吩咐随侍一旁的侍女,“去叫杨夫人过来。”   不一会儿,侍女便带着一个妇人回来了。   那小男孩见到妇人,眼睛登时便亮了,抓起一块白玉吊坠兴冲冲跑过去:“娘。”   那妇人先是恭敬的朝哈德福神拜了拜,“哈德殿下。”方牵起小男孩的手,低头温柔的一笑。   那小姑娘道:“阿姆,你过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玉佩,前几天我弄丢了你的玉佩,今日正好赔一个给你。”   那妇人这才抬起头,朝陈令等人看了过来。   席香目光从妇人进来那刻开始,就一直停在她身上,没挪开。   直到此时,妇人抬眼看过来,视线相对的这一瞬间,席香只觉脑中有根弦,突然断了。   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亏得陈令反应快,她只走了一步,他便错身挡住了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她手心。   席香这才回过神来,在陈令警告的目光下,定了定神。   同样震惊失神的,还有那妇人,她紧紧盯着席香,小男孩一连叫了她数声都没反应。   小姑娘目光微闪,走到那妇人身边,明面上是挽起妇人,暗地里却是掐了掐妇人,朝席香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阿姆,我喜欢她身上穿的衣服,你也要做一身给我。”   哈德一心扑在小姑娘身上,没察觉妇人的失态,听见小姑娘的话顿时笑道:“既然阿颜喜欢,那就麻烦杨夫人了。”   妇人这才慌忙收了目光,胡乱应了一声:“哎,好。”   “还要一模一样的衣料,颜色也要一样的。”小姑娘显然是被娇宠惯了,言行举止间都透着股娇纵。   哈德一口应下:“好好好,都依你。”   席香低下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衣料是寻常的料子,颜色也是常见的浅蓝色,并未有任何特别之处。   好端端的放着几匣子的美玉珠宝不要……席香刹那间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轻声开口道:“我这身衣服,是自己做的,用了自家不外传的绣法,只怕这位夫人做不出来相同的衣裳。”   那小姑娘眯了眯眼,露出不满的神情:“那你便给我做一身。”   席香看了一眼陈令,陈令会意,立即面露为难对哈德道:“王子殿下,这衣服没有十天半月怕是做不出来……”   哈德道,“那就给你们十天的时间。”   小姑娘闻言,抿嘴朝哈德矜持的笑了笑,转头对席香道:“那你是不是要替我量身?”   哈德得了小姑娘一个笑,神魂都颠倒了,也不管她是不是在问他,忙不迭声道:“要量,要量。”   小姑娘挽着妇人,“那走吧,我们到里屋量,阿姆和我一起。”   席香跟了上去。   进了里屋,小姑娘便挥退随侍一旁的侍女,只留了妇人在。   “行了,没有外人在,你们不必装作不认识了。”小姑娘抵着门,歪头道。   但席香与妇人四目相对,都一言不发。   小姑娘接着道:“阿姆,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有一个女儿在逃难时走散了,就是她吧。”   那妇人闻言,神情瑟缩,结结巴巴道:“我……我……”   “我”了半天,却仍是不敢认。   小姑娘见她这般懦弱,不屑的转过头,问席香:“她不敢认你,那你呢?”   席香心乱如麻,面上却是一派镇静,“她是我的母亲。”   小姑娘呵呵笑起来,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可是你的母亲却不敢认你。”   席香沉默,直勾勾的看着妇人。   妇人却低下了头,道:“这位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母亲。”   席香目光徐徐收回来,顺着妇人的话茬缓缓道:“抱歉,是我唐突,认错人了。”   小姑娘歪头看看妇人,又看看席香,脸上的笑慢慢淡了。   待席香替小姑娘量好身出去时,陈令已经用他三寸巧舌哄得哈德买下了两匣子玉石珠宝。   小姑娘脸上漾着笑,捧着那两匣子美玉,高高兴兴的对哈德道:“真好看,我很喜欢。等衣服做好后送过来,我要戴上它们,给殿下跳一支最美的舞。”   小姑娘平常对谁都冷冷的,饶是哈德挖空心思讨好,也很难得她一个笑脸。   今日不仅得了她几个笑脸,还得她一个跳舞的允诺,哈德顿时喜得大笑道:“好好好。”   转头,很痛快的又给了陈令一匣子黄金。   陈令顿时也喜得眉开眼笑,抱着两匣子黄金,满面春风带着席香与十五离开了桂北。   待一回到永安客栈,陈令才收了笑容,盯着两匣子黄金,半晌没话。   他在等席香主动开口。   许久,席香才道:“哈德口中的爱妾,就是我们要找的小公主。小公主说,十天后她会想办法支开哈德,让我们带她离开。只有这一次机会,若是不成功,回到西戎王族部落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了。”   陈令看着她,等她下文。   “那位杨夫人,是我母亲。”席香垂着眼,一字一句道:“哈德王子口中的那位七弟,是我同父同母的弟弟。”   一旁的十五惊得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这一趟收获也忒大了些,十年没找着的小公主找到了,席姑娘失散十年的母亲找到了,还额外多了一个弟弟。   这俩怕不是锦鲤转世。   十五坐在地上,忍不住对着陈令和席香拜了三拜。   锦鲤保佑,他们能顺利救回小公主。   第015章   大梁西南境内多山峦瘴林,其中属桂州最甚。桂州东、西、北三面皆环山,唯南边一川平野,官道宽敞直通雍州。   但如今桂州一分为二,小公主在桂北,要救她,桂雍官道这条路却是走不通了。   陈令指着张南送来的桂州地形图,道:“我们只能从向北走,北接西戎境内,守卫不若南北街那边森严,乔装一番混出桂北应当不难,之后继续向北到平邑,再从平邑到京州。但平邑属西戎境内,我们带着小公主很有可能还没到京州,就已经暴露身份。”   十五道:“除了这条路,也没别的路可走了。”带着小公主走桂雍官道,只怕还没走出南北街,就叫人识破身份了。   席香也点了点头。   陈令见他俩都未反对,便没再多说什么。   还有十天时间,足够他们布置一个妥善的救人计划了。   陈令先让人找了绣娘缝制衣服,随后去找张南,让他发了两封急报,一封到雍州给陈瑜,一封到京州给京州的守将。   又让客栈掌柜亲自带着白饭先一步从桂南走官道赶往京州,以免他们在平邑暴露身份时,白饭能带着人找到他们。   平邑和桂北都有永安堂的商队驻扎,陈令也提前写了信过去,命他们先在平邑和桂北打点好。   十天时间一晃眼便过去了大半。   等绣娘连夜赶制出几套与席香先前身上那套一样的衣服时,已经是第九天了。   诸事皆定,只等去救人了。但这天晚上,席香却莫名觉得心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月上梢头,依旧难眠。   她索性起来,披了外裳,出去透气。   住她对门的陈令此时不知为何也没睡,坐在廊上,手里拿着把蒲扇扇风。   见到席香,他打扇的动作一顿,“睡不着?”   席香点了点头。   陈令问:“为何睡不着?”   席香走到院中,望月沉思了片刻,才开口:“我娘说她与我们走散后,就被西戎王救了,得知自己怀孕后,便去勾引西戎王,成了他的侍妾。我弟弟……”   她顿了顿,“并不知道西戎王不是他父亲,也不知道我与父亲的存在。”   “你这几日都郁郁寡欢就因为这事?”陈令一边打扇一边道:“我听说十年前桂州这边兵荒马乱,饿死了许多人,还有许多人死在西戎人的刀下,你娘一个怀有身孕的弱女子,若是不攀附西戎王,怕是活不到今天。”   这个道理席香何尝不明白,只是她心里那一关到底是过不去。   “我们和我娘走散后,我爹一直没停止过找她,直到死,都对她念念不忘。”席香低声道。   “你是觉得你爹对你娘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你娘却成了西戎王的侍妾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她亏欠了你爹也辜负了你爹?”   陈令拿扇柄挠了挠后背,“人首先得活着,才有可能做其他的事情。你娘若是连活着都艰难,哪来的心思去想其他。当然,也有人坚守着感情誓约或信仰,宁死不背叛不失约,但对大部分人而言,生命远胜过一切,他们做不到为了誓约或信仰而放弃生命,你娘也不过是俗世凡人一个,你不能要求她放弃生命去坚守你认同的东西。”   席香怔了怔。   陈令接着道:“何况那日我见到你娘对哈德王子的态度,甚至于连哈德王子的爱妾她都要小心翼翼讨好,想来你娘在西戎的日子没有你想象中的好过。”   席香低下头,想起那日屋里小公主说的话。   小公主说:“我拿了你母亲的玉佩作为报酬,托人递了封信出去,我不管你和外面那两个人是收到我信后才来的,还是仅仅只为你母亲而来的,你们都必须带我离开西戎。否则我会让你的母亲生不如死。”   能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威胁,母亲在西戎的生活想来确实艰难的。   她低头不语,陈令叹了口气,拿手支着下巴,问道:“这些暂且就不说了,你已经知道你娘如今在西戎,还有一个弟弟,难道你能狠下心不管他们?”   席香摇头。   陈令道:“既然横竖都放不下,何必再去纠结过往。你娘活着,还给你生了一个弟弟,这是何等值得庆幸的事,你该高兴才是。”   席香默然片刻,面露释然,“你说得对,我娘活着,我是该高兴。”   陈令哼了一声。   席香道:“我印象中你小时候不是会说安慰话的人。”   小时候被她救回来的那个小胖子,脾气坏得要死,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嘴巴还不饶人,抢她的饭吃还要嘲笑她吃得多,气得她揍了他好几次,甚至想把他丢井里淹死算了。   现在的陈令,看似吊儿郎当,但每接触多一点,就越发现他心思缜密处事极有分寸。   陈令仰天翻了个白眼,道:“那还不是被你揍怕了。”   不想再提儿时那段不太愉快的回忆,陈令起身回屋,语气硬邦邦的道:“睡觉。”   席香失笑,心下已彻底释然。   次日,席香、陈令、十五再次入桂北。   这一次,还是莫里带他们进去。   在城门口的西戎守卫照例严严实实检查过后,才放他们进去。   但带到哈德王子住处时,只见小公主和席香母亲杨清韵正在大厅侯着,哈德王子却不在。   小公主对莫里道:“我想吃这里的桂花糕,殿下便带七王子一起出去买了,才出去不久,我现在还想吃桃花酥,你去追上殿下,请他再买点桃花酥回来。”   把莫里支开后,她又把在大堂伺候的侍女也一并挥退,然后问席香:“桂北守卫森严,你们打算如何把我带出去?”   “我们从北门走,一路向北,从平邑入京州,再从京州回汴梁,护送你回宫。”陈令道。   小公主看着他不说话,她还不知道陈令的身份。   席香道:“他是镇远侯的三公子陈令,是您嫡亲的表兄,是专门来救您出去的。”   小公主这才褪去防备,道,“我可以带你们出北门,可一旦我出了北门,哈德会马上就知道,他有千里快马,轻易就能追上来。既然要走,趁着他现在外出,我们最好马上就走。”   她干脆得连行囊都不去收拾了,起身便要走。   席香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发觉母亲没跟上来,停住回头疑惑道:“娘?”   杨清韵摇了摇头,“钩儿还没回来,我不能走。”   席香一顿,她忘了自己还有个弟弟。   小公主回头道:“等七王子回来,哈德也回来了,到时候谁都走不了。”   杨清韵依旧摇头,“你们走吧,我留下来。”   席香一怔。   杨清韵微笑看着她,“快走吧,我留下来,还能替你们拖延点时间。”   小公主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十五跟上去,陈令随席香停在原地,她静了片刻,道:“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带你和弟弟走。”   随即她转头对陈令道:“走吧。”便大步朝前,没有再回头看杨清韵一眼,怕再多看一眼她便舍不得走了。   小公主虽深受哈德的宠爱,但行动却一直被限制。   她走到哈德王子住处的大门,门槛还没越过,几位门卫立即上前拦住了她,其中领头的人躬身问道:“阿颜夫人可是要出门?”   小公主面色平静的道:“我要去北门找殿下。”   那领头人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席香等人,目光闪了闪,“那小的给您带路?”   一旦拒绝,必然会引起怀疑,到时候别说出城,就是这宅子的大门都出不去。   小公主只能冷着一张脸,由着他带路了。   小公主是哈德王子爱妾的身份在桂北无人不知,她甫一出现在桂北街头,便一直有人不断的同她打招呼。她一律冷着脸没回应,走到一半,去了处僻静处,让十五悄无声息的把那门卫解决后,才往北城门而去。   出门买绿豆糕的哈德王子,却远比她想象中的要警醒。莫里追上他后,只说了句阿颜夫人还想吃桃花酥时,他便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劲。转身赶回去,却只见到杨清韵,当即明白过来他的爱妾逃了。   杨清韵甚至来不及出声替席香他们拖延,哈德已经转身出去追人了。   而此时席香一行人还没到北城门,哈德手底下的人却已快马加鞭分别赶往各城门口去堵人。   亏得在桂北的永安商队提前打点好了一切,时刻盯着哈德王子动静。得知他命手下几波人分头去追后,便当即告知了陈令。   陈令当机立断带着小公主坐上事先准备好的马车,往离他们最近的西城门而去。   好在终究是他们快了一步,到城门口时,城门的守卫欲拦下,小公主撩开车帘,冷声道:“让开!”   平日她出门,哈德王子必定在一旁。如今她在车上,守卫便以为她与哈德王子是一道的,没多想当即让开了。   等马车出了城门,疾驰而去,莫里才赶到。   但为时已晚,席香等人已出城门了。   真让人跑了,他必然会被王子殿下迁怒。莫里咬牙切齿一甩马鞭,“追!”带着人狂奔出城。   再说席香等人,出城后,行至官道时,陈令道:“官道不能走了。”   桂西的官道,直通西戎,再往西走,无异于自投罗网。   必须按原定计划向北行。   但向北行,须得穿过一片山岚瘴林。   但桂西的这一片山岚瘴林,不仅瘴气弥漫,更有毒虫野兽出没,寻常人不轻易进入。一旦进去,鲜有人能活着出来。   可眼下情况,追兵在即,容不得他们犹豫了。   陈令调转马头,驶入小道,往山岚瘴林而去。   莫里顺着官道马蹄印一路追至岔道前,勒马停下,看着通往山岚瘴林的小道,面色狰狞:“他们不要命了吗?竟敢入瘴林?”   第016章   席香一行人进了山林,林中枝繁叶茂,浓翠蔽日,还未走到深处,便已闻到了一股腐朽味。   那是山林中常年没有阳光照射,落叶及动物尸体在潮湿阴暗环境下腐烂的味道。   小公主捂着口鼻,面上尽是嫌恶之色,但终究未吐一词。她也知道,这深山老林危险之极,纵是有再多不适,也只得忍着,抱怨无济于事。   十五和陈令在前面披荆斩棘的开路,席香跟在小公主身边,三人也都没说话。   林中行走艰难,他们得保持体力。这看似只有几座山峦,但要走出去,顺利的话,至少得花费一天时间,倘若不顺,有可能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一行人走了一个时辰,身后再无追兵的声音,小公主终是支撑不下去,拉着席香的手问道:“我们能不能歇一会?”   席香看向陈令,陈令点了头,在附近找了个地势平坦视野开阔的地方停下。   他们没想过要从这片瘴林逃走,因而出门时,身上只带了足够的钱,却没带干粮和水。   钱在这深林里毫无用处,小公主人小,体力是最差,她早已经渴得口干舌燥了,只见大家一直朝前走,她便也没吭声咬牙撑着。   此时停下来,她方觉喉咙干得连唾沫都没有了。   “我得喝水。”小公主面色微白,“再走下去,我会脱水。”   十五立即起身,道:“属下去找水。”   陈令叮嘱他:“仔细些,沿途记得留个记号,以免忘了方向。”   进入山岚障林,毒虫野兽纵然也可怕,但最可怕的是迷失方向。   一旦在深林中没了方向,必死无疑。   十五去找水,陈令歇够了也起身在附近搜寻有没有可果腹的野菜野果。   席香留下来陪着小公主。   一刻钟后,陈令兜着一兜红黑色拇指大小的野果好回来了。   那野果席香认得,是七到十月份成熟的山棯子,成熟的果子呈紫黑色,如今是八月,正是山棯子成熟的季节。   成熟的山棯子吃起来味甘肉甜,席香小时候很喜欢吃。但母亲并不许她吃太多,因这果子有许多小核,吃了不易消化。   陈令摘回来的不多,三个人各吃了一捧,饿倒是不那么饿了,力气也恢复了许多,但还是渴。   小公主东张西望道:“他怎么还不回来?”   她口中的他,指的是出去找水的十五。   已过去半个时辰了,即便找不到水,也该回来了才是。   席香与陈令对视一眼,陈令站起来道:“我去找他,你们在这里当心些。”   十五有做记号,陈令循着记号去找,但他这一走,和十五一样,也成了失踪人口。   席香与小公主在原地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一大一小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不好的预感。   席香道:“我们得去找他们。”   小公主抿了抿唇,有些不情愿。但只有席香一个姑娘家,带着她,只怕也难走出这片瘴林,只得同意。   两人循着十五先前留下的记号小心谨慎一路找去,生怕突然从灌木丛中跳出野兽来。   如此走了许久,直到记号突然断了,两人才停下来,四处张望,却只见灌木丛生,枝叶繁茂,并没有任何人烟的迹象。   小公主道:“往前全是灌木丛,又没有留下记号,难不成他们真被这林中野兽叼走了?”   见席香仔细观察着四周,小公主又道:“不如我们先折回去吧?这里阴森森我总觉得不安全。”   她话音才落,便听见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有道哑极了的声音传来:“我们在这里。”   席香循声而去,小心翼翼拨开灌木丛,却发现灌木丛掩着一个约一丈深的大坑,陈令和十五都在坑里,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躺着的那个是十五,他双眼紧闭,显然是昏过去了。   陈令坐着,表情十分痛苦,见到席香时,明显松了口气。   如此情形,一看就是有猎人在这里挖了大坑,又用树枝落叶遮掩,陈令与十五两人都不防,踩到树枝上掉了下去。   亏得坑里没有放尖刺陷阱,否则这两人焉有命在。   小公主在席香身后探了个脑袋出来,“咦,怎么你们两都掉下去了?”   陈令无奈道:“十五掉进下来直接昏过去了,我走到这里没看到记号,也没注意看地下,脚下一个打滑便也掉下来了。”   好在他掉下来没有像十五一样昏过去,否则席香和小公主未必能发现他们。那到时候可真就是死在这坑里了。   陈令道:“我左脚扭了,十五除了昏过去叫不醒外,身上没有伤口。”   席香点点头,转身去找枝蔓绞在一起编成绳,小公主也帮着一起,还丢了一些到坑里让陈令也一起编,三人费了半个时辰才编好绳子。   绳子的一头绑在树枝上,另一头则丢下坑里,让陈令绑在怎么叫都不醒的十五身上,由席香和小公主合力把他拉扯上来,然后再去拉陈令。   陈令从坑里出来后,睡了两个时辰的十五终于悠悠醒来,见陈令一身灰头土脸一身狼狈,一时没回神疑惑道:“三公子你碰上野兽了怎么如此狼狈?”   陈令没好气道:“你看看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十五低头一看,果然自己身上脏污比陈令更甚。随后,他看见眼前的深坑,这才回过神来,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   “再往前走一点,兴许会有水源。”席香道。她方才去找枝蔓的时候,发现地上明显潮湿许多。   哪知才走了两步,陈令只觉右脚忽然一痛,脱口而出“哎哟”一声。他低头一看,竟是踩到了一个铁制捕兽夹。   捕兽夹显然是来对付猛禽的,锋利无比,夹到陈令的脚,瞬间便刺穿了鞋底鞋面,很快渗出了血,染得鞋面一片红。   陈令:“……”   所谓祸不单行,便是如此了。   拆了捕兽夹,陈令在原地坐下,同席香道:“你们先去找水,我在这里等你们。”   好在和席香预想的差不多,他们只走了一刻钟,果然就看见了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小公主在溪边喝了个饱,撑得她都不想动了。   席香与十五各拿去捡了片两个巴掌的大叶子舀水,带回去给陈令喝。   陈令受伤,十五扶着他走,速度便慢了许多。“照我们这个速度,今天是走不出去了。”他道。   席香沉思片刻,道:“我们顺着溪流方向走,往东去,先走出障林再说。”   顺着溪流走,虽然要绕很长的一段弯路,但至少能保证他们不会缺水。   小公主是头一个赞成的。她渴怕了,实在不想再体验一次喉咙干得冒火了。   陈令与十五也无异议。   他们顺着溪流,又走了一个时辰,眼看天色微沉,便停下来,在溪流附近找个安全的地方打算歇一晚再走。   夜里林间多野禽猛禽出没,他们要过夜,就必须生起火来。   他们身上都没带火引子,要生火,只能靠最原始的方法——钻木取火。   但钻木取火,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席香与十五一起钻木,钻得手掌红肿甚至破了皮,足足钻了一个时辰,才成功生起火。   这时,暮色苍茫,眼看天就要黑了。   陈令受伤,而小公主已经累得走不动。   “饿。”小公主有气无力。   席香趁着夜色未深,急急又去摘了两兜山棯回来。别的食物,确实再找不到了。   每人各吃了一捧,除了小公主外,席香陈令十五三人轮流守夜。   一夜无惊无险过去,东边天空泛起一片鱼肚白时,四人都醒来了,到溪流边洗了把脸,喝水充饥,又再度上路。   陈令右脚伤得严重,虽勉强止住了血,但伤口却未见好,反而隐隐有溃烂的趋势。   到了晌午时分,他脚痛得已经无法行走,额头上细汗直冒,唇色面色皆白得毫无血色。   他这样,怕是走不出这片瘴林了。   陈令也知自身情况,索性停下来,将十五推开,忍着伤口处的痉挛痛楚,哑声道:“你们走,不用管我了。我有可能破伤风了。”   十五一惊,“怎么会如此严重?”   捕兽夹放在野外,朝露浸过雨水淋过,早已生了绣,刺入血肉里,不及时处理干净伤口,引起破伤风再正常不过。   席香低声道:“我和十五轮流背你走。”   陈令摇头,“背着我,你们也会走不出去。”   他们身上没有武器,猎不到食物,只靠山棯和水充饥,只怕不到三天,就已精疲力竭。背上他,无疑是个拖累。   “我们不会丢下你。”席香与十五都不同意。   一旁的小公主却道:“不丢下他,难道我们要死在这里吗?”   十五愕然,怔怔看着小公主。   小公主一脸冷漠道:“我们走了一天一夜,可你们回头看看,我们最多只走了几十里,连半个山头都没走完。我们没有足以果腹的食物,在山林待得越久,体力越流失得快,若再带上他,我们走不出去的可能性很大。”   “可也不能把三公子丢下!”十五怒道。但比起愤怒,他更多的心寒。   小公主才多大,就如此冷漠,难道她天生一副铁石心肠?   “他留在这里,我们走,出去后再找人回头来找他,活下来的几率更大一些。”小公主面无表情,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若是一定要带着他,更大可能是我们会一起死在这林中。”   十五无比寒心,“三公子是你嫡亲的表兄。”   小公主看了看他,淡淡道:“生死由不得我掌握,他即便是我表兄又如何?”   陈令嗤笑一声,朝十五道:“你们听公主的,走吧,别耽搁时间了。你别忘了我们此行的任务就是把公主带出去,护送她安全回到汴梁。”   十五默然。   这时,席香侧头对小公主道:“他是来救你的,但我不是。我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护他周全。他若留下来,我绝不会弃他而去。”   小公主道:“留下来,你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席香目光坚定:“是,哪怕因此会危及我性命,也一样。”   在雍州时,她说过会护陈令安全,除非她死,否则她绝不食言。   小公主怒道:“你不要命了?”   席香不动摇半分:“生命纵然重要,但有些东西,对我而言,远比生命更重要。”   第017章   席香和十五坚持,小公主没有话语权,沉默任由他们带上陈令,在山林间缓慢地行走。   席香扯了几株止血疗伤的野草药拿石头捣碎让陈令敷在了伤口上。也不知是不是野草药起了效果,陈令只觉伤口疼痛缓和了不少。   但到了夜里小公主却不知为何发起了烧,席香扯了截衣角浸水敷她额头上,看着她一夜没睡,但一夜过去小公主依旧不见有退烧的趋势。   一个脚伤了,一个发着烧,这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十五背着小公主,席香搀着陈令,这一天,席香一行人走得越发缓慢了。   没有食物,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多走一步都是像在拔铅。   到晌午,找了块阴凉地方歇息时,小公主整个人面色潮红,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你们走吧,不用管我了。”小公主靠在席香身上,眼皮重得几欲睁不开。   十五道:“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不会丢下你。”   小公主索性闭上眼,道:“我这烧退不下去,死在这里,是我的命了我认了。但你们不同,你们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你们带着我这个拖累,只会一起死在这里。活着多好,你们没有必要做无谓的牺牲。”   十五几乎被她这番话噎得都说不出来话。他当她只是冷漠而已,所以才能说出不管陈令的那番话,没料到她对自己也如此狠。   这小公主,到底长没长心?   但小公主说的对,在她高烧,陈令脚伤的情况下,席香和十五抛下他们,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席香只道:“我们昨天没有丢下陈三公子,今天便不会丢下你。”   便拉着小公主起身,拧着眉道:“我们走。”   十五蹲下去想背小公主,被小公主拒绝了,“我自己走,你留点体力吧。”   她面色潮红,唇色却白得比陈令的还厉害,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但到底强撑下来,拽着席香的胳膊跟着走。   十五只好去扶陈令。   小公主明显感觉自己体力在飞快流失,走着走着,她意识就模糊了。   等她慢慢回过神,发觉自己已经在席香背上了。   丛林荆棘遍布,但席香走得很稳,小公主感觉不到一点颠簸。   “席姐姐,谢谢你。”小公主低声道。   席香怕她又烧得昏过去,温声哄道:“再撑一会儿,咱们就能出去了。”   小公主明白她的心意,“嗯”了一声,“你放我下来,让我自己走吧。”   她夜里睡得不安稳,几次醒来都看见席香拿浸湿的衣角替她擦拭额头和脸颊,还给她喂水。先照看她一宿没睡,本就是极耗精力,她再让席香背着,会让席香体力消耗更快。   席香却摇头,“无妨。”仍旧背着她往前走。   小公主侧头看向陈令,他仍由十五扶着,面色惨白,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可见情况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她垂下眼,头趴在席香肩上,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漠然。   不知走了多久,陈令终于再撑不住,倒了下来。他脚上伤口再度恶化,鞋面上又渗出了血迹斑斑。   “走不了了。”陈令坐在地上,再一次朝席香道:“不用再管我了,你们走吧。”   “走不了,那就歇够了再走。”席香将小公主放下来,蹲到陈令身边,“我看看你伤口。”   她小心翼翼替他脱了鞋袜,被捕兽夹刺穿的脚背脚底处,血肉连成一片,甚至有些迁伤口,已经长了脓血,混着捣碎的野草药,散发着一股恶臭味。   伤口烂成这样,陈令自己都不愿意看,将头别过一边,有气无力道:“你也不嫌恶心。”   席香眉头也不皱一下,道:“我替你清理一下伤口,可能会有些痛,你忍忍。”   说着,她又扯了块衣角下来,去溪边浸水后,替陈令小心擦拭伤口附近的血迹和草药碎沫。   随后又扯了野草药回来捣碎,重新敷上去。   陈令疼得龇牙咧嘴,席香道:“要是太痛,你可以叫出来。”   “痛!”陈令毫不犹豫地发出猪叫声,“痛死我了!”   十五:“……”   这还有没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了。   在一大一小的两个姑娘面前叫成这样,都不觉得害臊的吗?   十五看不过去,伸手死死捂住陈令的嘴,“三小姐,再痛你也忍忍吧!”   敷完药,陈令依旧走不了,眼看天又黑了,席香和十五两人无伤无病的人,一个去捡柴火生火,一个又去摘些野果回来充饥。   这已经是在林中的第三个晚上了。   “如果我们还有走不出去,就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陈令靠着树干,光火映在他脸上,染了层淡淡橘黄色。   席香知道他想说什么,固执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会活着出去。”   陈令也算见识她脾气了,这人一旦做了决定,真是连死都不会让她改变主意。   陈令遂没再说话,只阖上眼,其他人也都闭目养神。   席香许是实在太累了,这一晚下半夜她值守时,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天泛起微光,十五睡醒,下意识的往火堆添了把柴,随后迷迷糊糊的往席香等人的方向看过去。   席香和小公主靠在一起,睡得正沉。   但陈令却不见了。   不见了?!   十五睡意全消,猛地起身,环顾四周,四周一片寂静,连蚊虫鸟兽都在睡梦中,哪有什么人影。   他转身去叫醒席香,“席姑娘醒醒,三公子不见了!”   席香与小公主同时睁开眼,小公主烧没退,意识仍是模糊的,席香却被十五的话的惊醒了。   她与十五在附近找了找,皆无果。连一点踪迹都不留下,显然是刻意不让他们找到的。   十五颓然跌坐地上,道:“三公子怕是自己离开的。”   为何要离开,自是为了不拖累他们。   席香双手握成拳,攥紧了又松,松了又攥紧。   “他脚上有伤,走不了太远的。”席香声音嘶哑,“我们再找找。”   她回头去背起小公主,和十五离开溪流,循着深林方向找过去。   正如席香所言,陈令脚上有伤,纵使他半夜自己走了,却也没法走太远。堪堪只走了几里,人就倒下,没了意识。   等他睁眼醒来,见到的就是席香一张冷冰冰的脸。   “……”陈令一时不知应对,索性又闭上眼睛,装晕。   席香冷冷道:“睁开眼,喝药。”   喝药?哪里的药喝?   陈令睁开眼,果然看见席香手里端着一碗药,随后他才发觉他们此时身在一个小木屋里。   他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我怕不是在做梦?”   第018章   “你没做梦。”十五从小木屋外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粥,“先喝点粥再喝药。”   陈令早饿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劈手夺过十五手里那药粥,纵使粥烫得舌头发麻也不管,三口就吞完了。   席香递药给他,他也一口灌完了。   人在饿到极致时,喝药都觉得是香的。   “我们找到你时,遇到了一个来山中打猎的老猎人。”席香拿着从陈令手里拿回空碗,给陈令解释他们如今是什么情况:“这里是老猎人在山中搭建的小木屋,有床褥有锅碗瓢盆,也有米和干粮。药也是老猎人采回来叫我熬了给你喝的。我们可以在这里歇几天,等你伤好了再走。”   “多亏了人家老猎人,要不然你现在都在黄泉路上赶着去投胎了。”十五插了一句嘴,他心里对陈令擅自离开的举动耿耿于怀,不满全写在脸上了。   这也算是绝境逢生了,陈令松口气,抬头一看发现少了个人,“公主呢?”   十五抬了抬下巴:“你边上躺着呢。”   陈令侧头一看,小公主果然正躺在他边上。   这床铺得很大,足够三四个壮汉躺着。小公主躺在床的里侧,呼吸沉稳,面色如常,虽然烧还没退,但显然已经在好转了。   男女有别,躺一张床上,传出去对小公主名声不好听。陈令翻身下床,席香搭了把手,把他扶到木锥小凳上坐下。   “那救了我们的猎人呢?”陈令问。   “他回家去了。”席香道,“他说林子外边还有西戎士兵在搜寻,让我们过阵子再出去。这里食物够我们吃上十天半月,等西戎士兵撤了,到时候他再进来带我们出去,正好方便你养伤。”   “我们会不会牵连他?”   “那猎人是西戎人,不会引起哈德手底下的人怀疑。”席香道。   陈令放心了,十五又去给他盛了碗粥。   这时,小公主也悠悠转醒了。   十五又出去给小公主也盛了一碗粥。   陈令与小公主狼吞虎咽喝了两碗粥,席香便不肯再让十五给他们端了,道:“饿太久了,不宜一下进食太多。”   陈令与小公主只得摸着肚皮作罢。   没了死亡的威胁,四人的心情总算是没有那么沉重了。   十五这才寻到时机,忍不住问小公主:“公主,奶娘带您离开皇宫后发生了什么,您又怎么会在西戎?”还成了哈德的爱妾。   后面这句话涉及一个姑娘家的声誉,他没敢说出口。   小公主淡声道:“我对汴梁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奶娘带我西行,为了躲避好几路人的追杀,便卖身到大户人家里做奴仆。”   那几年没日没夜的干粗活,被人欺□□骂,小公主都不愿细想了,只道:“后来没人再追杀我们了,奶娘却被当家太太许给了一个小管家做媳妇。奶娘嫁人后,生了一儿一女,丈夫对她好,儿女活泼可爱,奶娘便不愿意带我回汴梁了,但又怕我因此对她心怀仇恨,担心我回到汴梁恢复身份后对她下手,她便企图将我捆了沉塘淹死,被我逃了。”   小公主蓦地一声冷笑,“她担心不无道理,我当时确实恨极了她,恨不得当即就杀了她。”   十五闻言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默默挪到陈令身后站着了。   陈令目光沉了沉,“后来呢?”   小公主道:“逃走后,我以乞讨为生过了一阵子,不慎被人贩子打晕卖了,卖到西戎,给人当奴仆。西戎十二岁便可以嫁人了,那买下我的人,还打着等我满十二岁就将我纳为侍妾的主意。之后我逮着机会又逃了,误打误撞就遇到了你娘。”   说到这儿,小公主看向席香,神情平静,仿佛在说一件许自己不相干的事:“你娘怜我同为大梁子民,便去求了西戎王,许我做她义女。可你娘太懦弱了,如何护得了我。哈德王子讨要我做他侍妾时,她连反抗都没有,就应了。”   “亏得我当时未满十二岁,哈德未曾对我下手。”小公主面露嘲讽,“眼看十二岁在即,我便哄着哈德带我到桂北,本想寻机会逃走,奈何哈德看得太紧我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人跟着。我死心打算就此认命时,从小守卫口中得知永安商队背后靠着大梁朝廷,便偷了你娘的玉佩,让他们递了封信给桂南守将。再之后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信送出后,她心里也并没有把握会有人来救她。只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赌一赌罢了。   好在她运气不错,赌对了。   席香、陈令与十五三人都听得沉默不语,心情颇为沉重。   正常人遭遇这些只怕早已绝望认命了,小公主却始终都没想过放弃,一直在奋力自救。   十五突然明白了为何她对别人对自己会如此冷漠,不禁心疼起她来,喃喃道:“您受苦了。”   ****   陈令脚伤养了五日,伤口便开始愈合结痂了。   小公主的烧也退了。   席香正想和陈令商量着准备动身离开山林,那救了他们的老猎人进山找到他们了。   “外头的士兵都撤走了。”老猎人道,“小姑娘的烧退了吗?这位公子脚伤可好一些了呢?若是能走的话,今日我就带你们出去吧,免得留在这儿夜长梦多。”   老猎人神情看起来有些急切,席香心里觉得疑惑,同陈令对视了一眼,就连有些粗神经的十五都察觉了不对。   小公主却仿若未觉,笑眯眯地回道:“烧退了,我表兄也能走了。”   他们歇了五日,精神体力都已养足,加上有老路人带路,他们在山林中行走远比先前要轻松许多。   不必绕弯路,又是走的平坦小路,他们才走了半天,便远远可见山林外的官道了。   “再往前走小半个时辰便就到了。”老猎人道。   小公主目光微闪,忽然停下来,扶着树干作出一副气虚的模样道:“那我们歇会儿吧?我着实走不动了。”   陈令也道:“我脚也痛得厉害,不知是不是伤口裂了。”   这一大一小两人都如此说了,其他人也不好再前行,都停下歇脚了。   小公主靠着树干蹲下,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捡了块巴掌大的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了离她不远的老猎头后脑勺。   随即,扑过去,身手极快地抽出了老猎人别在腰间的猎刀,架到了老猎人脖子上。   众人都被她这举动惊得一呆。   尤其是老猎人,他不曾有防备之心,被石头砸了个正着,脑门立即渗出血来。   亏得她没用上狠劲,否则光是石头这一下,便能要了老猎人的命。   小公主面色冷厉,持着锋利无比的猎刀架在他脖子上,老猎人饶是知道自己脑门被砸出了血,也不敢伸手去摸,只颤声道:“小姑娘,你……你这是何意?”   “外面搜寻的西戎兵都撤走了?”小公主面若冰霜,眼神如刀,“说实话,否则我割了你的脑袋!”   “走……走了啊。”老猎人不明白她何出此问,颤颤巍巍道。   陈令朝十五使了眼色,十五会意,立即起身出去查看情况,一刻钟后十五回来,摇头道:“外面并无埋伏。”   老猎人方才明白过来,这些人是在疑心他同士兵勾结。   “我若有心害你们,早在碰上你们的时候,就带兵进来捉拿你们了,何必等到现在。”老猎人苦笑。   “抱歉。”小公主抽回刀,老猎人松了口气,正要伸手去摸脑门伤口时,不防小公主却又横刀过来,拿刀背用力地打在了他脖颈上穴处。   老猎人只觉眼前一黑,瞬间没了意识,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席香眼疾手快扶住了老猎人,看着小公主与陈令轻声道:“他救了我们。”   小公主冷冷道:“若不是他看在救了我们的份上,他焉有命在。”   十五也道:“席姑娘,如今我们被哈德带人追杀,行踪若是有半分泄露,随时会招来杀身之祸。这老猎人虽救了我们,但他终究是西戎人,难保不会出卖我们。我们也是不得已才为之。”   看着和气良善的十五,竟是赞同小公主这番做派的。   席香有些心寒,转而看向陈令。   陈令不发一言,只上前将老猎人扶到一边靠树躺着,拿刀割了片衣衫替老猎人包扎好伤口,随后掏出了一叠银票塞到老猎人怀里,方郑重的对着老猎人鞠了一躬。   随后,他道:“走吧。”   席香闭了闭眼,扔下一句:“你们心思深得让我觉得可怕。”便大步朝前走了。   陈令怔了怔,随即垂眸自嘲一笑。   她生长于这山间野外,虽也经历过生死关头,但身边围绕的人大都耿直良善,没见过高门大院里的阴私手段,那才叫真正的心思深不可测,光是想想都令人背脊发寒。   也不知日后她到了汴梁,还能不能守得住她现在的光明磊落。   陈令摇摇头,将浮上来的心思压下去。随即追上去,口中忙不迭地叫道:“香香,你慢点走,我脚伤还没好呢,你等等我,等等我呀……”   席香听着,到底是心软了,停下来等他一起走。   第019章   离开山林后,依着原定计划,陈令带着席香等人赶往平邑。   平邑有早已安排的人在侯着,眼看城门近了,众人都松了口气。   但他们仍高兴太早了,走到城门口时,守卫远比平时多了两倍,每一个进城的人不管是西戎人还是大梁的行商,都按男女分两列排队检查,查得很仔细,不比在桂北时疏松。   陈令察觉不对,想叫席香走时,守卫已经发现了她们,“你们俩过来,你们是干什么的?”   席香牵着小公主的手上前,站到守卫面前,目光微微扫了城门口,细数了数守卫,足有四十人。   她手无兵器在身,又带着一个小公主,是硬闯不过去的。   席香回头看了一眼陈令。   这些日相处下来,陈令差不多已经摸清她的脾性为人,见她回头,顿时明了。   他朝十五使了个眼色,趁着他这边的守卫在检查前边人时,俩人一起忽然冲了过去,径直往城跑。   他俩这举动令守城卫兵措不及防,等回过神时,陈令与十五已经冲进城了。   “站住!”领头的守卫一声令下,“还愣着干什么,追!”   其他守卫方如梦初醒般纷纷拿起兵器去追人,只余十来人在城门口守着。   陈令与十五的举动引起众人骚动,场面变得有些混乱,席香便拉着小公主趁乱混了进去。   可才刚走两步,身后便有守卫防备的叫住了:“你们俩站住。”   席香低头与小公主对视一眼,小公主微微点头。   待那守卫上前来时,席香横腿一扫,踹向那守卫裆下,她这一脚并不算用力,但裆下部位敏感,守卫第一反应仍是撒了手上□□,捂着裆部“哎哟”了一声。   席香顺势捡起那杆□□,拉着小公主转身便跑。   陈令与十五已经引开大部分的守卫,再追她的人,都不足十人。   小公主跑得不快,席香便刻意往人少偏僻之处而去。   将那几名守卫引至无人的街巷后,她方下停下,将小公主护在她身后,拿着□□,背脊挺得笔直,一脸肃杀。   “我不想伤人。”席香目光冷冽,话一出口便引来那几个守卫笑声。   “你一个小娘子,口气倒是不小。”站在最前方的那个守卫调笑道,“爷几个也不想伤人,你若乖乖的求饶,哄得爷高兴了,爷就把你接回家里去好好疼你。”   其余守卫哄声大笑,“小的那个颜色生得也不错……”话到一半,几人忽然都止了笑,面面相觑,显然已经想起了什么。   “这是哈德王子殿下被拐走的爱妾!”那领头之人收起调笑神情,指着席香蓦地一喝:“拿下她!”   爱妾逃走这事传出去太伤自尊了,因而哈德放出去的风声是他的爱妾被两男一女的大梁人拐走了。   这些日平邑戒备森严,也正是因此。   这堪堪几个守卫,一齐围上来,只针对席香,并不去管小公主,甚至举手投足间还刻意避开小公主,以免伤到小公主。   席香心下有数,应付起这几个守卫,便很是轻松。她持着一杆□□博刺,进退自如,专挑几个守卫的要害攻击,不过片刻,几名守卫有的裆部开花,有的左胸渗血,有的腿折了,有的胳膊肩膀血肉模糊,都伤得极重,倒地叫苦不迭。   而席香,仅破了一截衣袖。   小公主拍掌叫好:“席姐姐,你真厉害!”   席香没有赶尽杀绝,转过身,朝小公主道。“我们走吧。”   小公主朝地上那几名守卫啐了一声,“废物。”便主动牵着席香的衣角,离开。   如此这般情形,几名守卫如何还不明白。   传闻中被人拐走的哈德王子殿下的爱妾,压根就是自己跑的。   亏他们方才还诸多顾忌她!   她们才走了几步,倒地的守卫中有一人目光狠毒的盯着小公主的背影,徒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拿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奋力朝小公主背心刺去。   席香察觉身后有破空之声,猛然回头,只见一炳□□径直朝小公主刺来,眼看已近在咫尺,小公主已然躲避不及,她想也不想侧身一挡,枪尖瞬间没入了她的左胸。   “那女人被重伤了!我们冲!”几名守卫士气顿时大涨,仿若忘了身上伤痛一般,皆拼着一口气站起来,朝席香攻来。   席香闷声不吭,将没入左胸上□□拔出时,溢出的血溅了旁边的小公主一身。她却也不见丝毫惧色,□□一扫,迎敌而上。   那几名守卫见她如此,心中顿时又打起鼓来。   人都是惜命的,看到席香无事人一般,神情狠厉,宛如阴间来的索命差,他们才涨起来的士气顿时又消失殆尽,口中皆叫着:“冲啊!”鼓吹别人朝前冲,自己却转身就逃了。   不过眨眼间,几名守卫四下逃散,再不见人影。   席香将已到口中的腥甜强咽了下去,转头对小公主道:“我们走。”   小公主呆呆的,直到席香伸手去牵起她,方才回过神,目光落在她胸膛上,喃喃道:“席姐姐,你流血了。”   □□穿破衣裳,刺入皮肉中,枪尖有倒刺,□□时更是带出了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若说不痛,那是假的。   但恰恰是这锥心之痛令席香脑子变得更清醒,她不能倒下,一旦倒下,她和小公主都会送命。   席香握着小公主的手一紧,挤出一句:“我们走。”   但她二人身上都沾了血,如此走出去,只怕马上就能引来城中巡逻的西戎守卫。   席香带着小公主往深巷里走,她对平邑不熟,只凭着感觉朝前走。   但意识终究是控制不住,在一点一点流失。   席香只觉步履维艰,摇摇欲坠,随时都有昏过去。趁着意识尚在,她低下头对小公主道:“你先走,去问人在平邑驻扎的永安堂商队在哪里。你一个小姑娘,不会引起太大的怀疑。”   小公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头一次露出了慌乱的神情。   她抓着席香的手,口中急切喊道:“席姐姐,席姐姐。”   席香拍拍她的手,语气柔和:“去吧。”   “席姐姐对不起……”小公主眼眶都红了,“你们来救我的那天,我是故意支开你弟弟,让他和哈德一起出门的。只要你弟弟还在西戎,你母亲就一定会为了他留下来,不会跟着我们一起离开。”   席香神情一凝,反攥住小公主的手,目光沉了下来:“你说什么?”   小公主手腕被她攥得生疼,想挣脱却挣脱不得,垂下眼眸不敢与席香,低声道:“我当时想着,如果你们救我一个人,那逃出来的可能性会大一点,多带一个人,就是多一个累赘,所以……所以我才支开你弟弟……”   “你!”席香眼中迸出一股杀气,恨不能就此拧断她的手。   小公主带着哭腔道,“对不起席姐姐,我受够在西戎的日子了,我太想离开了,对不起席姐姐。”   “不过你别担心。”小公主吸了吸鼻子,忙解释道:“你母亲很得西戎王的喜爱,就算我逃了,你母亲也不会牵累的。你弟弟虽非西戎王亲生,但西戎王也很喜爱他,整个西戎王族都很善待他都当他是西戎王的亲生子,故而都没人告知他,他不是西戎王的儿子。”   席香死死盯着小公主,半晌,攥着小公主的手劲缓缓松了。   “你走吧,再不走,追兵要来了。”席香闭上眼睛,不再看小公主。   她快要撑不住了,全凭手中□□在支撑她站立。   小公主却摇头,呜咽道:“我们一起走。席姐姐我扶着你走。”   她欲上前扶席香,席香猛地睁开眼,一把推开她,目光沉沉:“走,别再废话。”   “要么你和我一起走,要么我随你留下。”小公主眼中溢出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席姐姐,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把你丢下。”   她自打有记忆起,便没有感受过来自人的善意。遇到的人,都是极尽自私恶毒的,就连一开始对她还算好的奶娘,到最后也为了自身利益妄想杀了她性命,人人待她冷漠刻薄,她亦如此待人,从不觉得有何不妥。   直到遇上席香,这人看似冷冰冰的,从未见她笑过,可却有一颗赤城炙热的心,舍命救下自己,却别无所图。   小公主伸手抹了把眼泪,再度抓住了席香的手,咬牙道:“席姐姐,我背着你走,我们一起走。”   席香已分辨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只隐约知道听出了她声音的惶然,便只当她是在害怕,呢喃细哄着:“不要怕,先前陈三公子和咱们说过的,只要到了平邑,找到永安堂的商队我们就平安了。你去找他们,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她松开小公主的手,无力地往墙上一靠,身体慢慢滑落,意识也渐渐陷入模糊里。   闭上眼那一瞬间,她恍惚听见一道熟悉的狗吠声,汪汪汪的声音渐渐近了。   随后,似有人在她不远处失声痛喊:“阿姐!”   第020章   席香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父亲那一张胡茬子的脸,他语气严肃地道:“睡过头要罚跑校场十圈,这可是你说的。”   她一愣,父亲已经板着脸踱步走出去,“快点儿,给你一刻时间穿戴好。”   席香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在桂州的家中,她从床上起来,看着自己的小手,满是茫然。   她穿好衣服走出去,天才微亮,父亲已经拿着他的戟刀和一杆小□□侯在院里了。   “时间掐得这么准,不多不少正好一刻钟。”父亲拧着眉头看着她,虽露一脸嫌弃,但眉宇间却是满满的溺爱,“你从哪里学的这偷懒法子?校场里的兵蛋子教你的?”   说着,他将那杆小□□扔过来,“走着。跑校场十圈,一圈也不能少。”   席香握着小□□,几步走到他身侧,忽然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父亲的手常年练武,长满了手茧子,很是粗糙。但他掌心传来的温热感,却很真实。   真实得不像在梦里。   席香面露疑惑,一时间分辨此时她是在梦中,还是未来那十年的生活才是她梦里。   父亲敏锐地察觉她的不对劲,低头仔细审视着她,“又在想什么法子逃避跑步?”   席香仰头看着他,如此真实的父亲就在眼前,怎么会是梦。她摇摇头,喃喃道:“不逃了,今天我要跑二十圈。”   “嘿,那你先跑完十圈,再说跑二十圈的事。”父亲牵着她往校场走,满面笑容地念叨着:“小丫头片子跟着校场那群兵蛋子学坏了啊,真功夫没学多少,大话倒是说得挺利索。”   到了校场,士兵们已经整齐有序的列队晨跑了。见到她与父亲,纷纷扬声道:“席将军好!席小将军好!”   父亲横眉竖眼:“哪里来的席小将军?”   那群人轰然大笑,“嗳,咱们小香儿以后是要当大将军的,现在不是小将军是什么?小将军,咱们已经跑了一圈,你迟到了,要罚三圈才成!”   “她刚刚说,她今儿要跑二十圈。你们若是跑不过她,今日就别吃饭了。”   众人瞬间哀嚎:“啊?不要这么狠吧?”   父亲伸手拍拍席香的头,笑得十分和蔼,“自己说的话,一定要做到,可别食言喽,席小将军。”   不过只是跑二十圈而已。席香板着一张小脸,快速入了队,与士兵们一起跑起来。   不过七岁大的小姑娘,跟在队尾跑,竟也不落下一点,保持一定距离,还真就坚持跑完了二十圈。   跑完步,她又随众人扎马步。   日头东升,晨曦辉芒映得人影瘦瘦长长。父亲踩着她的长影子,在挨个儿检查,谁的马步扎得不稳,谁的腿又站抖了。   这时候,忽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喊声:   “香儿,该吃饭了!”   她循声转头看去,却是一身荆钗布裙的母亲跨着个篮子站在校场边上,正满面含笑看着她。“吃了饭再接着练。”   “看什么看!”父亲忽然转身,抬手给了她警告的一拳,“练武最忌讳一心二用,罚你等会倒立半个时辰。”   话说完,他却是一脸吃味的朝只顾女儿完全忘了丈夫的妇人撇了撇嘴。   席香视线忽然就模糊了。   这是七岁还没去汴梁前发生的事。   她在自己的梦里。   父亲和母亲,都在她梦里。   席香低下头,眼泪滚了出来。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香儿?你怎么了?”   她不答,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耳边却开始出现两个声音:   “香儿?”   “阿姐?”   “香儿?”   “阿姐……”   待席香意识再度清晰,缓缓睁开眼,这一回,映入眼帘是穆瑛那张挂满担忧的脸。   穆瑛见到她醒来,担忧瞬间被狂喜取代,“阿姐你醒了?”   席香怔忡。   这个时候,瑛子应该在雍州,怎么会出现她面前?   席香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复又闭上眼睛,再睁开,依旧是穆瑛那张满是欢喜的脸。   “我……”她欲开口,只说了一个字,便发觉声音已哑得说不出话了。   “阿姐你等等,我给你倒杯水。”穆瑛飞快起身去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喂给席香喝了。“还要吗?”   席香摇摇头,“够了。”   喝了水,声音虽依旧嘶哑,但已经好多了。她挣扎起身,穆瑛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穆瑛将杯子放好,方挨着床边坐下,道:“阿姐,你睡了三天,我都担心坏了。”   席香环顾屋内,穆瑛不等她问,便道:“我们在平邑,这里是永安堂的地方。”   平邑……   席香这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忙问道:“公主呢?”   “她啊,被大家伙好吃好喝地供着呢,跟尊菩萨似的。”   席香想起与她们走散的陈令,又问了句:“那陈三公子他们呢?”   “也好着呢,一点事都没有。就你,伤得连命都丢了。”穆瑛呶呶嘴,有些不高兴,“阿姐,你怎么一醒来就问别人,也不问问我。”   得知公主与陈令都没事,席香放了心,神情宠溺看着穆瑛,顺着她的话问:“好,那我问问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那还不是担心你。”穆瑛道,“你不知道,自你走后,十一天天都在叫,叫得嗓子都哑了,吵得左邻右舍想宰了它炖了吃。后来那个镇远侯世子上门,说你和他三弟去桂北救什么公主,被十一听到就急了,咬着他的裤腿不让人走,最后我只能抱着十一跟世子一块到平邑来了。”   “我们在平邑等了你们足足十天,都没你们消息。”穆瑛扁着嘴,想起过去这十天的担惊受怕,她眼眶都红了,“多亏有十一,它今日不知怎么的自己跑了,我一路追着它,才看到你一身是血躺着,要不然你被西戎士兵带走了我们都不知道。”   想起席香一身血倒在地上的那一幕,穆瑛眼泪就出来了,“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在席香怀里,呜咽道:“阿姐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吓得路都不会走了,是连滚带爬爬到你身边的,我还以为你……以为你……呜呜呜。”   席香伸手她背上轻拍,温声哄道:“不哭了,不哭了。”   穆瑛哭了一阵,才停下,抹着眼泪瓮声瓮气道,“阿姐,以后你到哪里,我都要跟着。”   席香被她这孩子气的话逗笑,穆瑛抹干眼泪,扭头朝门口方向喊了一声:“十一!”   蹲在门口甩着尾巴的十一听见穆瑛喊它,“汪”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跑进屋。看见席香已经醒来,它兴奋的狂摇尾巴,在床前走来走去,最后还是忍不住,猛地跃上床,扑向席香,“汪!”   穆瑛眼疾手快拎着它的狗尾巴,往床下一拽,板着脸喝道:“阿姐的伤还没好,你不许闹!”   十一“嗷呜”一声,站在床前,可怜兮兮地看着席香。   席香伸出手,它立即上前在席香手心蹭了蹭。   “多谢你了。”席香低声道谢。   十一听懂了,昂着头,抖了抖身子,转身走出门口,继续蹲守着。   席香有些不解,穆瑛道:“我让它在门口看着呢,不许别人过来打扰你,谁来就咬谁。尤其是那个陈三公子和那什么公主。”   穆瑛提起陈三公子与小公主就来气,那俩人每日来三趟,吊丧着一张脸,活像阿姐活不久了一般,看着就晦气。   但席香既然醒了,穆瑛就不可能还拦着陈令和小公主。   这俩人听说席香醒来,第一时间就冲了过来,十一露着一口锋利的獠牙也唬不住他俩。   “席姐姐,你醒了?”小公主人虽小,跑得却比陈令快,挤到床前,还霸道拿手推了推穆瑛,自己挤到席香面前来。   席香面色苍白,但精神却还算不错,朝小公主点了点头。   穆瑛被挤到一旁有些生气,又伸手把小公主推开,伸手护着席香,朝小公主道:“我阿姐才醒来,你莫要吵着她。”   小公主被推开一旁也不恼,只朝席香道:“席姐姐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立即做给你吃。”   席香怕这两姑娘剑拔弩张的会闹起来,遂点点头,道:“想喝碗粥。”   “哎,那我马上告诉厨房。”小公主转身就走,还不忘把陈令也拖走。   可见陈令才堪堪见了席香一面,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这么被拖到屋外了。他还想闯进去,十一朝他龇牙咧嘴,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大有一副他敢闯进去就张口咬死他的趋势。   小公主板着脸道:“你刚才也看到席姐姐醒了,还想进去做什么?席姐姐刚醒过来,正需要静养,你别吵到她。”   陈令简直要冤枉死了,他还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怎么就吵到人了?   他瞪着小公主,正欲反驳,这时,陈瑜也闻讯而来,“席姑娘醒了?”   “大表哥。”小公主道,“席姐姐刚醒,不宜太过吵闹。”   “如此,那我便不去打扰她了。”陈瑜点点头,转而看向陈令,面无表情道:“三弟,席姑娘醒了,想来你这三天吃斋拜佛还是有用的,为了席姑娘早日康复,我建议你再吃一阵子斋,拜一阵子佛。”   陈令:“……”   “行,我去。”   陈令回头看了一眼,认命地走了。   第021章   席香在平邑养了半个月的伤,方才慢慢好转,能下床行动。   她养了半个月,陈令就吃了半个月的斋抄了半个月的佛经,以致他面带菜色双手发抖。   席香醒后,一开始他还每天都去看望她一回,到后来,他每每想起自己是为了席香吃的斋饭,席香还不知道,心里憋屈就干脆都不出现了。   后边连着几天没见到他,席香还好奇问穆瑛等人是什么情况。   穆瑛可不想将陈令吃斋的事告诉她,免得提升陈令在她心中的好感,只道贵人事忙。   小公主在此事上,与穆瑛达成了一致。她也不愿意陈令在席香心里留下好印象,也说他忙得很哪里想得到来看席姐姐。   这两人莫名对席香有别样的占有欲,一致对外不许别人同席香关系太好,还经常内讧,为着席香与她俩其中一个多说了一句话而闹起来。   陈瑜则是乐见这混账弟弟讨不着好,悠悠然地看好戏。   十五倒是站在他那边,但因为他有心替陈令说好话,以致穆瑛和小公主也一并孤立了他,几乎隔绝了他见到席香的可能性。   席香养伤这期间,众人完全没有要急着回大梁的意思。席香知是想留下陪她养好伤再一起离开的缘故,心中过意不去,寻了个机会便劝小公主先回汴梁。   小公主一听就急眼了,问道:“席姐姐你不和我一起回汴梁?”   这一问,反倒叫席香愣了下,她何曾说过要与她一道去汴梁?   母亲与弟弟尚在西戎,她一定要去把他们接回来的,又怎么会去汴梁。   “席姐姐,你和我回汴梁,我到时候派很多人,一定把阿姆和杨钩接回来。”小公主语气坚定道。   杨钩,便是席香弟弟的名字。   在西戎,妾生子,通常都随母姓。只有正室或者丈夫同意的情况,妾生的孩子才有资格随父姓。   西戎王视杨钩为亲子,但杨钩终究不是他亲生,便只能随母姓杨。   母亲与弟弟的事暂且放一边不提,让席香不解的是:“您为何一定要我随您同去汴梁?”   小公主道:“你救了我,自然要随我回汴梁,受我皇兄的封赏。你的功劳,不能让别人领了。”   席香摇了摇头,她对这所谓的封赏并没什么兴趣。   小公主知道她只在意自己在意的人事,对旁的,都是可有可无。她道,“席姐姐,我前天听到陈令表兄在算账,一直在念叨着你还欠他不少钱呢。”   席香默然,清风寨那边的账算起来,她确实还欠着陈令一千四百两银子。   穆瑛端药走到门口,听到小公主背地里又开始抹黑陈令,便也插了一嘴,人未进屋声先扬:“是啊阿姐,我刚刚碰到他,他还问我什么时候能还上他的钱,他说你受伤了,他不好意思问你,便只能问我。”   穆瑛进了屋,小心翼翼地端药到床边,席香想接过去自己喝,她还不让,非得亲手一勺一勺地喂给席香。   她边喂还边道:“那陈三公子也忒小气了些,人还在这伤着呢,他却算起账来,还说什么咱们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吃喝穿用他还没算上呢,看在你救了他份上,就抹了去。阿姐,你听听,这都什么话,说得咱们好似那等挟恩赖账的无赖小人一样。”   小公主忙道:“是了,所以这功劳更不能让他领了。席姐姐,你随我一道回汴梁,到时候领了封赏,正好还清欠他的钱,省得他一天到晚拎着小算盘算计。”   穆瑛一听,顿时忘了陈令,将火力对准小公主:“什么?你要我阿姐陪你去汴梁?你还嫌我阿姐伤得不够重啊?我阿姐才陪你从桂北到平邑,就差点丧命,你还让她陪你回汴梁,从这里到汴梁,路这么远谁知道途中还会不会有更危险的事发生,你这安的什么心?”   小公主一脸不服气,却快不过穆瑛的嘴:   “你还拿封赏来做引诱,我阿姐是那等见钱眼开的人吗?再说了,你一堂堂的公主,真要有心封赏阿姐,何必等到汴梁,现在就可以了。”   “我现在拿什么来赏?”小公主气极,她倒是想赏,那也得手里有东西。   “你一个公主的身份摆在那儿呢,真要有心,你去同你那两位嫡亲的好表哥借点钱呗,我就不信你那两位表哥会不借。穆瑛啐道,“尤其你那三表哥,还时不时打着小算盘要找我阿姐还钱呢,要是有你开口,就是让他倒贴我们钱,他也不会说一个不字。说来说去,你无非还想让我阿姐护你平安回汴梁罢了,什么为我阿姐讨封赏,都是你的借口。”   “你胡说八道。”伶牙利嘴的小公主难得在穆瑛这里吃了瘪,气得满脸通红,却找不到词来反驳她。   穆瑛占得上风还不饶人,对席香道:“阿姐你看清楚了,她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下次你可为了她不顾自己性命了。”   “你闭嘴。”小公主气得眼睛都红了,转头焦急对席香解释道,“席姐姐,你不要听她胡说,我是真的想给你讨封赏的……”   “说不过我,就说我胡说八道,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胡说八道了?”   门外的十五探了个脑袋进来,穆瑛与小公主邀宠般地趴在席香床前,眼巴巴看着席香,一副等她垂怜的模样,他立即转身跑去找陈令嘀嘀咕咕起来:“小公主与那位穆姑娘为了席姑娘争风吃醋闹起来了。”   陈令闻言,好半天都无语,“她俩这还委屈上了啊?我这还吃了半个月的斋饭呢,现在连人都见不上一面,到底谁最委屈?”   说到吃斋饭,十五面露不解道,“三公子,你向来不信神佛鬼怪这东西,怎么这回就信了?还学人吃起斋抄起佛经来了?”   陈令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他不信是他的事,但若是真能为席香积德,那他愿意做。   在瘴林中时,是她坚持没把他撇下,他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救命之恩,他替人吃几天斋,拜几天佛又算得了什么。   而那厢,穆瑛和小公主还没吵出个所以然来,陈瑜得知后就亲自上门去劝说了。   陈瑜道:“倒不是我等不愿意替公主先行谢过席姑娘,席姑娘舍命救了公主,若被家父与圣上得知,我们如此轻慢公主的救命恩人,必将责罪问罚于我们。”   席香一时无话,她不要封赏可以,但因此牵连别人被问责,是她不愿看到的。   陈瑜见她似有动摇,续道:“席姑娘心系母亲,这乃人之常情,只是我觉得若是席姑娘随我们一道回京,由公主向圣上替席姑娘讨个封赏,派出使臣去西戎亲自将席夫人和令弟接回来,岂不是比席姑娘以一己之力寻回母亲与令弟更周全也更体面一些?”   “对,我就是这样想的。”小公主立即附和道,还不忘转头回踩穆瑛一句:“偏你要误会我的好意,席姐姐一人闯到西戎去才叫危险!”   穆瑛一噎,虽心中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陈瑜说得十分在情在理,她没理由不听。为了席香不只身涉险,也只好跟着一起劝道:“阿姐,那……你就一起去汴梁吧,我也同你一起去!”   有穆瑛倒戈相向,席香一人拗不过三个人,最终也答应下来了。   小公主目的达到,一脸得意地看向穆瑛。   穆瑛满肚子怨气便撒向了陈令,她向陈瑜告状道:“世子,非是我阿姐要惦记你口中的封赏,是实在被您那弟弟逼得紧了些。我阿姐伤还没好呢,他便同我算起账来,道我阿姐养伤这些日花了不少钱,拐着弯要我阿姐还钱。我们的情况,您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大家伙都在努力挣钱还钱,何曾有过赖账的想法。”   陈瑜一脸严肃的道:“舍弟心眼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望席姑娘与穆姑娘切勿挂怀,我这便去训他一顿,叫他亲自来向你们赔不是。”   穆瑛忙道:“赔不是倒不用了。”叫他来赔不是,那她在阿姐面前凭空捏造事情,抹黑陈令的事还不败露了。   小公主也参与了一脚抹黑陈令的事,也忙阻止道:“席姐姐伤还没好,我看赔不是就算了,免得打扰了席姐姐静养。”   陈瑜见此情形哪里还不明白这其中猫腻,他板着一张脸道:“那在下一定好生教训舍弟一顿。”   他拱手告辞,出了门,抿成直线的嘴角顿时就愉悦地翘了起来,迈着轻快的步伐去找陈令训话了。   可怜陈令什么都没干,莫名背了口黑锅,被陈瑜训了一顿,人都是懵的。   待他理清楚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行人已经上路,离开了平邑进入京州地界,在回汴梁的路上了。   穆瑛与小公主都同席香一个马车里,陈令便是想去找那俩心焉坏的人算账,也不可能在这时冲过去,当席香的面前同她俩对质。   到时候在席香面前落个他一个大男人和两个小姑娘计较的小气形象,反而得不偿失。   但他陈三什么时候吃过这种闷亏了。君子报仇十年尚且不晚,他不急。   十五看出他打的小九九,忍不住劝道:“虽然咱们背地里叫你三公主三小姐,但你别真跟个姑娘似的成天想着给人穿小鞋。你这样,总让我有个错觉,你在争宠。”   陈令一脸“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看着十五。   十五仔细掰给他听:“你、公主、穆姑娘、还有席姑娘养的那条叫十一的狗,就跟后宫里妃子似的,尽想着法子讨好席姑娘的同时还不忘贬低其他人,你说这不是争宠是什么?”   同车坐着正闭目眼神的陈瑜,“噗”的一声笑出来。   陈令无语凝噎,半晌,他发觉好像还真是……   第022章   汴梁,城门楼。   一位衣着朴素面容严肃的老者站在城门楼上看台处,时不时抬头张望。日头正烈,晒得他额角都冒出了细汗。   城门校尉在一旁替他打着把遮阳伞,恭声劝道:“侯爷,您已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要不先到屋里歇会吧?”   老者淡淡暼了他一眼。   那校尉不敢再劝,只得陪着一块等。   这一等,直等到日头偏西,才远远看见两辆马车缓缓而来。   老者下了城楼,校尉一边跟着一边叫人收了伞,心里祈祷着这千万是护送公主归来的车架。   否则,这侯爷还得接着等下去。   他晒一日不要紧,侯爷晒了一日,晒伤了哪,回头少不了他的吃落。   好在老天垂怜,这两辆马车里坐着的真是小公主一行人。   陈瑜、陈令与十五三人从马车下来,见到老者,陈瑜与陈令同时喊了一声爹,十五略后,躬身道:“侯爷。”   这年约五十的老者便是传言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镇远侯。   镇远侯长相与陈瑜八分相似,连神态都是如出一辙的严肃不苟言笑。   “公主呢?”镇远侯专程为公主而来,压根都懒得给这两儿子多余一个眼神。   小公主和席香、穆瑛以及十一都坐在后头的马车里,马车停下来,她便撩起车帘探了半个脑袋出来。   镇远侯正好看过去,见着她那与太后足有十分相似的眉眼,心绪顿乱,险些绷不住自己的神情。   纵使是两个儿子亲自送回来的人,镇远侯心中仍然还有些许忐忑,唯恐这公主有假。此时见了公主的脸,他疑虑顿消,心中只余失而复得的激动。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找了十年的小公主,终是平安回来了。   他定了定心,几步上前,躬身行了个大礼,蔼声道:“公主,老臣无能,让公主受苦了。”   镇远侯与长子陈瑜实在太像了,小公主一见到他便知他的身份了,半个脑袋往外伸了伸,露出完整的一张笑脸来:“你便是我嫡亲舅舅镇远侯?”   她这一笑,愈发像极了太后年轻时模样。镇远侯思及她这些年流落在外所受的困难,眼眶瞬间便红了,忙低下头遮掩道:“是,老臣接您回宫,太后与圣上早已在宫里等您了。”   迎接公主的鸾车早已经在城门口里边侯着了,机灵行事的校尉在见到陈瑜下马车后,便转身去。   这两三句话的功夫,鸾车已经哒哒哒过来。   小公主不必镇远侯说便知那是专门来接她的鸾车,她扭头朝车里的席香道:“席姐姐,我们换辆车坐。”   但这鸾车乃是公主专用,又岂能让他人同乘。镇远侯正欲开口劝阻她,但席香不是那等不识分寸的人,摇头道:“公主,那是您的鸾车,我若坐上去,不合礼数。”   公主却道:“既然是我的鸾车,那我想让谁坐便让谁坐,谁敢说什么?”   穆瑛道,“公主,我阿姐随您坐上去,别人自然不敢说您什么,但转头就要说我阿姐粗莽失礼了,若是碰上心狠的,说不准还要扣一顶藐视皇权的帽子下来,这我阿姐可吃不消。”   “席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公主往车外看了看,“谁敢说她的不是?”   “知道您是想给我阿姐长威风撑面子了,你的心意我阿姐明白的。”穆瑛语气少见的温和,态度也很是耐心,“您快些去吧,别再耽搁了,大家都在等您呢。”   公主还欲再说什么,但见席香也朝她摇了摇头,只得作罢,一脸郁闷地跃下马车,上了鸾车。   刚坐定,她似又想到什么,揭了车帘对镇远侯道:“席姐姐要同我一起入宫。”   镇远侯却道,“公主,今日圣上与太后已侯您许久,不可再耽搁了。明日圣上与太后自会召见席姑娘,您且放心,席姑娘救了您,圣上与太后都不会轻慢她的。”   小公主一脸不高兴的放下车帘。她也知道让席香与她一起进宫面圣是不可能的,她说这话,不过是想让众人知道席姐姐的分量。   镇远侯原本打算将席香安置在驿站,见小公主这般郑重,他转身到席香所乘坐的马车前,对那驾车的车夫道:“驿站人来人往,两个姑娘家住进去,有诸多不方便,先将两位姑娘送到侯府去吧。”   说着,他又叫陈令,板着一张脸道:“你同两位姑娘一道回家,让你命人收拾个院落出来好生招待,且不可怠慢了。”   陈令一路舟车劳顿,正好不想进宫,忙点头应了下来。   待公主鸾车走后,镇远侯、陈瑜、十五三人方上马车,也跟着往前。   陈令则骑马回家,在前带路,席香乘坐的马车跟着他往侯府而去。   此时的侯府里,得知今日是陈令归期的老侯爷与老夫人早早便在前厅侯着了。侯夫人闻氏也思儿心切,和次子陈珞都陪着公婆一道等着。   待门房回禀说人已到门口了,四人顿时起身,急急走出去,但还未到大门,便见到陈令已经带着席香和穆瑛进府了。   他养的那条叫白饭的白狗,和十一跟在三人后头,由府中两个下人分别牵着。   “令儿回来了,让祖母好生瞧瞧,怎么瘦了这么多?”老夫人头一个冲上去,拉着陈令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一遍,面露心疼道:“是不是外面的吃食不合意?”   陈令还未来得及回答,闻氏也跟着心疼道:“可怜见的,不仅瘦了,还黑了不少。你说你,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去剿什么匪?叫你大哥去就成了,又苦又累还危险,再不济也还有你二哥呢,你非要跟着去做什么,咱们家里难道还需要你拿命来换口饭不成。”   一旁的陈珞闻言差点没被口水呛着。听听,他娘这都什么话,剿匪危险,舍不得三弟去,就舍得让他和大哥去?感情他和大哥不是亲生的?   老侯爷“咳”了一声,他不似家中女眷那般情绪露得太明显,但见陈令离家近两个月,不仅瘦了黑了,精神也不是很好,想起长孙回信提到他在桂州山林伤了腿脚的事,也不禁道:“好了好了,令儿才回来,路途遥远难免劳累,有什么话回屋再说。”   “哎,先回屋先回屋,祖母让厨房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菜。”老夫人拉着陈令,一边走一边念念叨叨:“你那屋也都收拾了一遍,被褥全换了新的。”   闻氏则让身边跟着的管事媳妇赶紧去厨房让上菜。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拥着陈令往回走,压根都没注意还有席香和穆瑛。   陈令走了几步,才想起她俩来,忙回头一看,两个姑娘站在原地,都有些尴尬。   “瞧我这记性。”陈令拍了拍脑袋,挣脱老夫人的手,折回到席香身边,有些心虚,一脸讨好的给她介绍自己家里人:“这是我祖父,我祖母,我娘,以及我二哥。”   转而,他又向家里人介绍席香和穆瑛:“这位便是我信上和你们提过的席姑娘,这是穆姑娘。”   他回头,又指着正殷勤朝白饭摇尾乞怜的十一道,“那是席姑娘养的狗,叫十一。”   众人这才注意到席香与穆瑛,闻氏一脸歉意道:“瞧我这眼神,两位貌美如花的姑娘站在这儿,竟都没发现,实在太失礼了。还望两位姑娘切莫介怀。”   席香与几个长辈见了礼,方道:“夫人您客气了。”   “娘,爹说她们两个姑娘家住驿站不方便,便接到咱们府中来住一阵。”陈令将他爹的意思说了,怕他娘不够上心,他还特意补了句:“席姑娘不仅救了公主,还救了我,您可千万别叫府里下人慢待了我的救命恩人。”   “别说是你救命恩人,便是你那些个朋友,哪个上门受了慢待?”闻氏走上前,先半恼半怒地横了陈令一眼,方一手拉着席香,一手拉着穆瑛,亲亲热热地道:“席姑娘穆姑娘只管当这儿是自家里,不必太拘束,我们家里没有什么规矩。”   席香忙道了声谢,“给您添麻烦了。”   穆瑛也跟着道了谢。   这一高一低的两个年轻姑娘站在那儿,个高的那个,一身英气,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矮的那个,五官生得精致,一双眼睛灵动至极,叫人看了就喜欢。   相由心生,这两位姑娘都端是一副好相貌,想来心性也是极好的。   老夫人不由得面浮微笑,转而对她身边伺候的管事妈妈道:“去,将露华院收拾出来。”   那管事妈妈面露惊讶,露华院是太后未出阁前住的院落,院落占地大,房子也宽敞通风,这么些年来,一直都空着,可没人敢要了去住。   这用来招待客人,还是头一回。   但老夫人既然开了口,那管事妈妈也只得将惊讶压下,低头道了声:“是。”便退下带人收拾院落去了。   一行人这才回到前厅,席香与穆瑛才落了座,便有丫鬟奉茶上来了。   席香倒也没客气,接了茶,低头就抿了一口。   老夫人坐在上首,见她爽快不扭捏,心中更是喜欢,笑容愈发慈爱,“我见席姑娘有些面熟,是不是以前见过?”   陈令一听这话,顿时如临大敌,茶都不顾上喝了,忙起身道:“祖母,这一路舟车劳顿,让席姑娘先去歇息吧?”   “是,还是孙儿想得周全。”老夫人和蔼地点头,朝席香道:“我这孙儿啊,最是细心体贴,哪家姑娘嫁了他,以后可就享福了。”   陈令生怕这老祖母还要再说什么,忙让一旁伺候的丫鬟带席香和穆瑛去露华院。   待席香与穆瑛走后,他方才松口气,自己也借口太累赶紧溜了。   老夫人看着他溜得快,一脸不赞同朝闻氏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唯独对终身大事不上心这点不好,这都二十岁的人了,换了别人,都当爹了。”   陈珞一听,也借口还有功课跟着溜了。   闻氏见状,叹了口气,“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德行,也不知随了谁。”   第023章   镇远侯从宫里回来,便将从公主口中听来的席香是如何舍生忘死地救下她的事宜,同老侯爷老夫人仔仔细细都说了一遍。   老侯爷与老夫人感念席香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性情却比男儿还坚毅时,镇远侯话锋一转,将她是叛王心腹席一鸣之女的身份说了出来。   两位老人足足沉默不语一刻钟,老侯爷方重重叹了口气,一脸“这都是什么孽缘”的无奈。老夫人这些年吃斋念佛,端得是慈眉善目,朝镇远侯摆摆手,宽和道:“上一辈人的事,与小辈有什么干系。何况她一个女娃子,几次三番救了你儿子的命,你不知图报还想同她翻什么陈年旧账?”   镇远侯忙摇头,陈年旧账自然不会翻的。真要翻,当初他也不会把席家三口都放走了。   不过两位老人家既然摆出来的态度,显然是接受了席香身世,并将过往那些个算不清的糊涂账就此一笔勾销了。   镇远侯心里略微一松,小心翼翼地道:“还有一件事是这次瑜儿令儿出门剿匪,其中剿的雍州那窝土匪,领头的是……”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两位老人家的神情,方道:“是席姑娘与穆姑娘。”   “……”   两位老人家再度默然。   随后老侯爷率先反应过来,怒道:“你这厮说话怎么跟漏斗似的,专挑细的,一点一点的漏?”   就连老夫人也收起了慈眉善目,拧着眉,一脸的责备。   镇远侯心中叫苦不迭,知道有个席姑娘救了公主这事外,其他的他也是在送公主回宫路上,长子才说的,在此之前,他是一概不知。   但在两位老人家面前,他又不能说自己事先不知情。一旦说了,两位老人的反应必然是:“明明是你粗心大意不察,怎地又怪到你儿子头上去。”   在镇远侯府里,若按地位高低来排名,他这镇远侯妥妥是最低的那个。   至于整个府里地位最好的那个么……自然就是被整个府里上上下下百余人当小姐来养的混账小儿子了。   镇远侯两位老人家屋里出来,回自己院子时路过后花园,看见睡醒一觉养足了精神的陈令正背着手转悠,察看他的花草。   在两个老人家那里吃了训的镇远侯顿时提脚拐向后花园,打算训一顿这个专门坑爹的混账儿子。   哪知他还未走近,便听到负责管花园的管事指着几株墨菊,十分殷勤道:“三公子,您瞧这几株墨菊,花苞已裂了缝隙,想来不日就含羞艳放了,花期足足比去年提前半个月,想来是知晓您要回来,都卯足了劲想在您面前争艳呢。”   管事这么一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的陈令总算想起来少了什么,他指着墨菊旁边的那株金盏菊,语气森森:“我记得我走前在这里盆里的可不是金盏菊,你别告诉我,两个月不到,那株瑶台玉凤自己长成了金盏菊。”   镇远侯闻言,脚步一顿,颇为心虚的四下张望,趁着没人发现他之前,毫不犹豫转身溜走了。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管事的声音:“三公子,那株瑶台玉凤……是侯爷喝多了,不留意就踩折了……”   待走得远些,镇远侯方停下松口气,抹了抹脑门上急出来的汗,整了整衣衫,闲庭信步的正要接着往前走时,忽闻背后有人幽幽道:   “爹,马上到点吃饭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镇远侯险些惊得跳起来,面上镇定实则心虚不已的回头,对上了陈令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当天晚上,被小儿子揪到饭厅算账的镇远侯,在老父老母、侯夫人闻氏、长子陈瑜、次子陈珞、席香、穆瑛的见证下,叫下人端来笔墨,在饭桌上十分屈辱地写了一张欠条给陈令。   陈令收了欠条,脸色也依旧不大好看,对着一桌饭菜挑挑捡捡半天才刨完一碗饭。   为此,除席香穆瑛外,众人时不时便朝镇远侯丢个责备的眼神:喝酒就喝酒,你去踩他的宝贝花做什么?   好不容易捱到一顿饭吃完,镇远侯放下碗筷,犹似屁股着火一般,逃也似的跑了。   穆瑛看得咋舌,回露华院的路上小声同席香道:“这侯府上下也太过娇宠陈三公子了些,难怪会落个三姑娘的外号。”   饶是从不爱背后说道他人闲话的席香,也颇有同感的点了点头。   “不过这家人可真是待人亲切和善,就连府里下人也都十分规矩有礼,我原以为按他们家的权势地位,会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呢。”穆瑛感叹了一句,见席香不接话,她便改口道:“阿姐,你早点休息,晚练就先省了吧,明日你进宫面圣,要养足精神才好。”   席香每日不仅有晨练的习惯,还有晚练。她“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次日,皇帝召席香进宫的诏书果然早早便到镇远侯府了。   小公主平安回宫,老侯爷和老夫人身为小公主的外祖父外祖母,自然也是要进宫看望一番的。老俩口便带着儿媳闻氏、陈珞、陈令,与席香一道进了宫。   女眷都坐同一辆马车,在路上,老夫人教导席香一些的宫里的规矩,席香都一一记下了。   待进了宫,皇帝、太后一并在太后的宫里同时召见了席香。小公主也在。   皇帝才十五岁,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一见到席香就端不住架子,站起来奇道:“你就是救了我妹妹的那个人?听我妹妹说你一个姑娘家,带着我妹妹一个累赘,还能把几十个牛高马大的西戎士兵打趴下?那你的武功一定很厉害,你能教我几招吗?”   一旁的太后闻言,抿着嘴地暼了皇帝一眼,重重提醒了一声:“皇儿。”   哪有人用累赘一词来形容自己妹妹的?   小公主也不满地盯了盯只比她大三岁,但经过昨日相处已经能确定十分不靠谱的皇帝哥哥。   皇帝挠了挠头,见席香还跪着,忙道:“你起来说话。”   席香恭声答了声是,方起身,垂头低眉站在一旁。   “你的事,妹妹已同朕说了。”皇帝今日召见席香,主要目的就是封赏她的,很痛快的道:“朕昨日与舅舅商量过了,即日便下旨派礼部侍郎出使西戎,去将你母亲与弟弟接回来。”   除此外,皇帝还另外赏了她五千两白银,黄金百两,以及若干珠宝首饰。   席香跪首谢恩,随后抬了抬头。   太后眼尖,瞧她面有犹豫,便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   席香跪着,道:“民女想随使臣一道出发去西戎。”   太后一怔,保养得宜面上显出一丝不虞,“怎么你不相信使臣?”   席香忙解释道:“请皇上、太后恕罪,民女并非此意,只是民女与母亲弟弟走散近十年,原以为她已不在人世,如今骤然得知她在西戎,心中实在挂怀,想早日与她相聚,还望皇上太后娘娘体谅。”   太后脸色这才好看些,想起自己与女儿失散十年来饱受的思念之苦,她唏嘘一叹道:“难为你一片孝心,准了。”   席香正要再叩首谢恩,哪知陈令却站出来了,道:“姑母,侄儿以为不妥。”   他转向席香,“你才和我一起把公主救回来了,现在又要和使臣去西戎接你娘,那哈德王子见了你,那还不暴跳如雷,自己爱妾没了,连父亲的爱妾也保不住,他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你若执意要跟着出使西戎,只怕你母亲与弟弟非但接不回来,还会累得你与使臣有性命之忧。”   席香一顿,垂头沉思不语。   皇帝一听,连连点头,“陈令表兄说得在理,你就留在汴梁,等候音信吧。你救了朕的妹妹,朕也定会将你母亲和弟弟平安接回来。”   小公子也保证道:“席姐姐你放心,皇兄金口玉言,既然开了口,那就一定会办到的。”   就连太后也都收回了前话,对席香道:“那你就先留下来吧。歆儿刚回来,对宫里十分陌生,你不若就留在宫里,陪着歆儿一阵。”   歆儿是小公主的名字。   皇家姓赵,小公主全名是赵歆。   小公主正巴不得黏着席香呢,当即猛点头:“好啊好啊,席姐姐你就留在宫里,等你母亲和弟弟回来。”   席香还没表态,陈令又忙开口道:“虽说席姑娘救了公主,但终究是一介平民,留在宫中于礼不合。公主平日若是缺个说话人,召她进宫便是。”   小公主撅着嘴一脸不开心。   深知陈令脾性的太后与皇帝倒是对视了一眼,母子二人皆有些不解,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怎么突然这么殷勤地管起别人来了?   小皇帝召见席香的目的便是封赏,眼下赏也赏完了,思及外祖父外祖母和舅母表兄还在偏殿侯着见小公主,他便立即起身向太后告辞了。   临走前,还不忘叫上陈令:“表哥,我有话要同你说。”   陈令暼了席香一眼,怕她在这诸多规矩礼数的宫里不自在,正要把她也叫走时,小公主先开口留人了:“席姐姐留下来再陪我说会话吧。”   他只得作罢。   随皇帝到他的殿里,小皇帝当着内侍的面,一脸八卦地问:“表哥,你是不是看上那位席姑娘了?”   第024章   陈令一脸“你哪里来的错觉”的神情看着皇帝。皇帝拿胳膊撞了撞他,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朝他小声嘀咕:“咱俩谁跟谁,你还在我面前装什么。”   皇帝说着,一脸我懂的神情,朝内侍挥了挥手,“你们退下,我和表哥说几句体己话。”   内侍都退下后,他方拉着陈令到榻上坐下,一脸殷切地问:“怎么样怎么样,你这趟到幽州雍州有什么新发现?”   陈令自请剿匪,对外包括对家人都用的是避开家里祖母替他相看妻子的这个借口,唯有两人知道他这一趟出门的真实目的是什么。皇帝便是其中之一。   “两地匪患没有奏折里说得严重,大哥借调幽州士兵都已清剿了。”陈令叹了口气,素来明朗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凝重,“前些年连年天灾,到底是伤了元气,如今两地百姓包括桂南一带,大多都只能保证勉强饿不死。”   他这一趟出门,表面是随大哥陈瑜一道剿匪,实则看这两地民生如何,有没有可能发掘一些商机。   这两地的百姓们,有一半因前些年的天灾病祸而背井离乡走了,剩下的一半,饿死了一半,没饿死的,种田种地,生活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人人都忙着活命,哪有余钱买别的,想将商业发展起来,需得让百姓生活好起来再说。   皇帝一脸愁容,也跟着重重叹了口气,“整个天下都穷成这样了,王叔们当年还拼了命抢皇位,也不知他们图什么。当年我要不是还小,就自己跑了,这皇位谁爱要谁要去。”   这话他也就在陈令面前才敢说出来,因为陈令从不过问政事,身上甚至连个功名都没有,也完全没有要从政的意思。但凡朝廷政务,到了陈令这里,通常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两州人少,良田沃地因此荒废不少,百姓们买不起,我们可以买些回来,再放租。”陈令道,“你和我爹他们商量商量,适当减轻幽州、雍州两地的徭役赋税,到时候就不愁没人来种地了。”   只要有地种,能吃上一口饱饭,其他州郡的人,自然会到幽州、雍州两地落户。   “减轻赋税倒不是问题。”皇帝收起愁容,一脸认真地问:“但为何不全部把地买下来?”   陈令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朝皇帝翻了个白眼,“那也得我手上有现钱去买。”   外头人人都说永安堂的东家富可敌国,但实际上,他这永安堂的二东家连一万两现银都拿不出来。   这些年赚的钱,全都让另外两个东家拿去填补宫中开支和朝廷军队了。   真落到他口袋里的真金白银,一年能有个一千两银子,就不错了。   作为拿走永安堂一半盈利的皇帝,很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没有现钱没关系,可以先同两州的府衙打个欠条,我亲自做担保,先息后本,待年底永安堂有钱了再还本。”   陈令目光直勾勾看着皇帝不语。   皇帝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不由得又挠了挠鼻子,“怎么,这主意不好?”   “好,真是太好了。”陈令都想伸手鼓鼓掌了,“还先息后本,你这算盘打得比我还精啊,两头都不亏。”   皇帝是永安堂的小东家,永安堂有他一份,买地的钱从永安堂出,官府卖地的钱最后还是归到国库来。不管如何,他这当皇帝横竖都不亏。   “那我明日就让师父进宫来,咱们仨再仔细商讨商讨。”皇帝道。他口中的师父,指的便是镇国大将军。   镇国大将军年过花甲,昔日保家卫国战功显赫,近些年天下太平了些,才呆在汴梁,成了教皇帝兵法武术的师父。   镇国大将军是永安堂的大东家,拿走永安堂另一半填补到军队里的,正是他。   陈令一听见他的名字,就觉得肉痛,拿伸手捂面喃喃道:“看来今年又见不到钱进口袋了。”   “表哥辛苦了,回头我赏你些好东西。”皇帝一脸讨好道。   “你所谓那些好东西,无非是些古董书画花草,卖又不能卖,还得费人去精心照看。你真觉得我苦,能不能赏我点真金白银。”陈令又翻了个白眼。   皇帝赏的东西是好东西,即便是花草,也是名贵品种,但既然是皇帝赏下来的东西,只能供着,变不了现。   对陈令而言,再名贵的古董书画花草,不能变成钱的,都是死物,他不稀罕。   皇帝“咳”了一声,道:“我手头紧,待来日国库充盈了,我一定加倍赏回来给你。”   “这话我都听了十年了。”陈令起身,朝皇帝随便行了个礼,“时候不早了,我回家了。”   皇帝眼巴巴道:“不留下来用个午膳啊?我让御膳房备了你爱吃的菜。”   “我倒是想留。”陈令挑眉,哼笑了一声,“那这两个月的账本,回头我送一半进宫给你看看?”   开什么玩笑,平日看奏折都看不过来,哪有功夫看账本。皇帝顿时改口:“表哥您慢走。”   陈令转身就走,但皇帝又忽然开口:“表哥,你对到底席姑娘是什么意思?”   皇帝语气认真,神情严肃,陈令却头都没回,用玩世不恭的口吻道:“人几次三番救了我,救命之恩,你说说我能有什么意思。”   “你要是没那意思,为了席姑娘着想,以后还是少当众替她出头,免得引起他人误会……”皇帝叹了口气,不知想起了什么,语带几分嘲讽,呵笑了一声,“毕竟在汴梁,人言是能吃人的。”   陈令沉默一瞬,背着皇帝道了一声:“走了。”   而太后那边留了席香一起用午膳,太后是老侯爷老夫人亲自亲手教养长大,待人也如出一辙的和善亲切,席间用膳,也不讲究太多虚礼,没让席香有半分拘束。   饭后,席香又陪小公主在御花园逛了半个时辰,方随侯府众人出宫。   回到侯府时,穆瑛已经在汴梁城里走了一圈,在市井街巷中,听了不少与侯府有关的事来。   她像个揣着秘密的孩子一般,拉着席香进屋,迫不及待地分享她套来的消息:“阿姐,这府里除了老夫人和侯夫人,还真的没有别的女主人了,就连个侍妾姨娘都没有。我和你说,这家人可太有意思了。”   “先说世子,他今年都三十了,妻子还没过门呢。据说是因为八年前准备成婚的时候,未来的世子夫人祖父过世了,守了三年孝,孝期才刚过不到一月,母亲又过世了,又守了三年孝,孝期眼看要过了,父亲又跟着没了。”   穆瑛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还要等到明年才能出孝期。那姑娘一守就是整整九年,家里人据说就剩一个老祖母在了,也没个兄弟姐妹的,世子也没有退婚的意思,说要等姑娘出了孝,就迎娶她过门。”   通过这些日的接触,陈瑜确实是个守诺之人,席香虽然有些讶然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再说二公子,二公子也是个妙人。世子因为未婚妻守孝而推迟婚事,他却是自己不愿意成亲的,听在咱们院伺候的那个丫鬟说,二公子为了不成亲,不惜遁入空门当了几年和尚,后来还是侯爷再三发誓不逼他成亲,这才回来。回来后,就立即被侯爷痛揍了一顿,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席香:“……”   “然后那位人称三小姐三公主的陈三公子。”穆瑛说到陈令,面色有些怪,“三公子生得好,据说十三四岁开始,便有不少姑娘家对他芳心暗许的,据说曾有姑娘对他相思成疾,然后病没了。这两年老夫人替三公子相看了不少姑娘,什么样的都有,三公子却全都避而不见,甚至两个月前为了逃避老夫人的逼婚,他才自请出门剿匪的。”   “病没了?”席香有些惊讶,“这汴梁的姑娘,怎么竟如此柔弱?”   “阿姐你这重点抓的。”穆瑛有些无奈,“你就不好奇这一个两个为什么都不愿成亲吗?”   席香对这还真没有太大的好奇心。   但她不好奇,却架不住穆瑛一心想八卦的心:“我听说,是因为除了大公子外,二公子和三公子都有龙阳之好。”   席香:“……”   席香面无表情伸手在穆瑛头上敲了一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谁告诉你的?”   穆瑛捂着脑袋,咕哝道:“咱们两个姑娘家住他们府里,在汴梁又人生地不熟的,不打探清楚侯府在汴梁是个风评,我夜里都不敢睡太熟。”   到这时,她才想起来问道:“对了,阿姐,你去宫里见太后和圣上,都说了些什么?为何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别多想,太后与圣上都是极和善的人。”席香见她叹道,随即将宫里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穆瑛有些傻眼:“那意思是咱们要一直留在汴梁,直到使臣将你娘和弟弟接回来才离开?”   席香点了点头。   “那得多久?”   席香想了下。道:“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   “三个月,那时就要过年了。”穆瑛神情顿时又高兴起来,“正好一家人团团聚聚过个好年。阿姐,那我先写信给爹,叫他放心。”   席香点了点头,道:“顺带给他捎两千两银子,买几处宅子回来给大家住。”   穆瑛却摇头,“阿姐,这是你拿命换来的封赏,你留着自己用。大家又不是没手没脚,想要什么,自己去挣。”她说完扭头就去写信了。   席香无事可做,等她写完信,姐妹两个便到院子里切磋过招。   以往在清风寨时,姐妹俩人也常切磋,穆瑛有席香指点,虽每次都进步颇快,但仍是输多赢少。   穆瑛好胜心强,加上知道席香底细,每每出手都是既狠又绝。这次也照例是不留余力,但她却忘了席香旧伤未愈,她出手过快,席香闪避间扯到伤口,剧痛令她一时晃神不察,生生挨了穆瑛一记重拳,顿时口溢出了一丝血来。   这一幕,正好落在路过露华院的陈瑜与一个年轻公子眼里。   陈瑜与席香过过招,是知道她身手如何你,看到席香被穆瑛击到,便有些惊讶。   这穆姑娘,看似娇小玲珑,竟能伤得席香?看来改天要寻个机会同穆姑娘过几招。   陈瑜抚掌沉思,他身旁的那位年轻公子却冲了过来,目光落在席香脸上一瞬,转而怒气冲冲朝穆瑛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下手这般重?她与你有什么仇怨,你要出手伤她?”   第025章   那年轻公子冲过来,不由分说指责穆瑛。穆瑛懵在原地,不明白席香怎么突然就挨了她一拳。以往,阿姐都是能轻易躲掉的呀。   穆瑛欲上前,那年轻公子却误会她还要动手,想也不想地拦了席香面前,怒道:“你还要做什么?”   他如此大的反应,让穆瑛有些莫名,“你哪里冒出来的?让开。”她欲去看席香伤得如何,便不耐烦地伸手将那年轻公子一把推开。   年轻公子文质彬彬的不防被她一推,险些栽倒,不禁怒道:“你伤了人态度竟还如此嚣张?”   穆瑛压根不理他,注意力全都放到了席香身上。席香伸手将嘴角血迹擦去,朝她摇头,安抚道:“我无妨。”   “怎么会无妨!”不过那年轻公子急喊一句,又横在了席香身前,挡住了穆瑛。他还回头同席香道了句:“不要怕,即便她救了公主,也不能无法无天肆意伤人。”   席香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穆瑛,总算肯正眼瞧那年轻公子一眼,眉头紧蹙,“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那年轻公子一脸正气,看着穆瑛的目光极其严肃,犹似她犯了什么天大罪过一般,道:“这位姑娘,你纵使救了公主,也不能这般恃功伤人,这里是侯府,不是你能放肆的地方。”   席香这会总算是听明白了,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年轻公子误会了穆瑛是救了公主的人,正仗着这点功劳,欺负她。   “这位公子,你误会了……”她开口想替穆瑛解释一句,奈何只说了半句,便被那年轻公子回头打断:“姑娘你别怕,她欺负你让你受了什么委屈,且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席香:“……”   穆瑛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什么时候欺负我阿姐了?”   “你刚才明明就把她打得吐血了!你……”那年轻公子亦一脸怒容,但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噎了一下,心中顿生有不好的预感,“你刚才叫这位姑娘?”   “阿、姐。”穆瑛道,字字咬重:“她是我阿姐。”   年轻公子登时一呆,穆瑛已十分不耐再度将他推开,“走开。”   穆瑛到席香身侧,仔仔细细打量席香,“阿姐,刚刚是不是动到你旧伤处了?”   席香点点头,安抚她:“没事,别担心。”   “我忘了你还伤着,出手太重了,对不起阿姐。”穆瑛咬了咬唇。   那年轻公子这才反应过来,指着穆瑛“你你你”了半天。   陈瑜看够了戏,方慢悠悠踱步而来,朝那年轻公子解释了席香与穆瑛的关系:“庄公子,这是席姑娘,这是穆姑娘,两位姑娘方才在切磋。习武切磋时,偶有失手,小磕小碰在所难免,庄公子不必太过紧张。”   那庄公子面色瞬间涨得通红,目光在席香与穆瑛之间游移,好半天只挤出了干巴巴两个字:“抱歉。”   他尴尬得都快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穆瑛冷哼了一声,并不理他。   陈瑜又同两位姑娘道:“这位是礼部侍郎的公子,庄词。”   礼部侍郎是被派去出使西戎接她母亲弟弟回来的官员。席香顿时拱手抱拳,朝庄词道:“庄公子。”   话音一落,席香又觉得不对。拱手抱拳,是外头同人打招呼的礼,但在汴梁不适用。   她顿时又放手垂至身侧,很是别扭的朝庄词福了福身。   她动作很是生硬,看得出来是不常做姑娘家那一套福身行礼的东作,这般别扭作态,落入庄词眼里,他却觉得十分可爱。   “抱歉席姑娘,方才将你认错了。”庄词满脸不好意思。   一旁的穆瑛顿时不满了,“你跟我阿姐道什么歉?你方才的恶意全是在针对我好不好!”   许是穆瑛态度不好,庄词面对穆瑛时反而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觉得有些冤枉:“姑娘你态度这么凶,我错怪你也不是没有道理。”   “……”   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穆瑛怒目圆瞪,气得正想跳起来打他让他尝尝什么叫做凶,但却听陈瑜道:“席姑娘旧伤未愈,又一路奔波劳累赶至汴梁,应请大夫复诊一番,是我疏忽了。请席姑娘先稍作休息,我这便去着人请大夫上门。”   陈瑜说着,便朝庄词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并退出了露华院。   “那穆姑娘性子有些刁蛮,你方才怕是真得罪了她,以后见到她还是离得远些,免得吃她拳脚。”陈瑜提醒道。   庄词回头看了看露华院,关注点却完全偏了:“那席姑娘看着冷冷淡淡,却能舍命救了公主,她定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陈瑜偏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整日扎在书堆里的年轻人怕是要春心萌动了。   只是不知道对象是席姑娘,还是那穆姑娘。不管是哪个,想来都会别有生趣。   陈瑜唇角翘了翘,决定给这年轻人制造一点机会:“我突然想起来了,你方才说的那本书我借出去了,你过几日再来取吧。”   与此同时,陈令正在书房里专注地翻看账本。等席香旧伤复发的消息传到陈令耳里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他熬了一宿没睡,看完半人高的账本,从书房走出来,整个人都处在游魂的状态。   乍听到席香旧伤复发,整个人顿时一激灵,睡意全消。他提脚便要去露华院,但只走了两步,想起在宫里皇帝让他远离席香的那番话,就又停下了。   “你去看看什么情况。”陈令对伺候他梳洗的招财道,想了想,又道:“叫人去宫里请太医来看看。”   请太医?这未免也太过慎重了些。招财想说什么,但见陈令一副眼底熬夜熬出来的青黑,又忍住了,道了声是,伺候完他梳洗后,方依言去叫自己妹妹添福领了牌子,进宫去请太医了。   添福进宫替席香请太医,这消息又从太医院传到小公主耳里,小公主立马杀过来,和太医一起出宫去侯府露华院。   席香旧伤未愈,堵了些淤血,穆瑛那一拳,反而是替她疏通了气血,故而才溢了血丝出来。   宫中太医诊断的结果,与陈瑜请来的大夫一样,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小公主道:“席姐姐,你快将伤养好,我听说过阵子汴梁会有一个赏菊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她不能在宫外久待,确认席香没什么大碍后,便又随太医一块回宫了。   太医与小公主一道出现又一道离去,席香与穆瑛都以为太医是小公主带来的。   在她回宫后不到一个时辰,宫中皇帝和太后闻讯,也都着人送来了各式各样的补品珍品。   穆瑛看着琅琅满目的补品,“啧”了一声,道:“知道你旧伤复发,从昨日到现在,整个侯府里,包括老太太都来看过你了,就连宫里的太后圣上都有所表示,唯独那位陈三公子,到现在都没见个人影。”   提起陈令,席香神情微动,叫来在露华院伺候的丫鬟,问道:“三公子住哪个院里?烦请你告知我怎么走,我有事找他。”   席香语气很客气,那丫鬟颇为受宠若惊,忙道:“三公子住南边的院里,席姑娘,奴婢带你过去吧。”   穆瑛却差点跳起来,拦在门口:“阿姐你找他做什么?”   席香道:“还钱。”   皇帝赏了她五千两银子和一百两金子,她手中有钱本就应该将钱还了,幸好穆瑛提起陈令,不然她都忘了这回事。   穆瑛眼珠子转了转,“还钱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把伤养好。不然,你将钱给我,我替你去还,你好好呆在屋里别动。”   她这如临大敌的模样让席香有些无奈,“又不是伤了腿,走几步路而已。”   穆瑛拗不过她,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席香点头同意,两人在丫鬟的带领下到了陈令住的立春院,却被跟在他身边伺候的招财告知,陈令正在睡觉。   露华院的丫鬟顿时缩了缩脑袋,小声对席香道:“席姑娘,不若我们先回去吧?三公子睡觉时最讨厌被人打扰,若是吵醒了他,即便是侯爷,都要受他一通脾气的。”   穆瑛抬头看了看天,“这青天白日的,他还在睡觉?他是猪吗?”   那丫鬟自是不敢再编排主子,忙将席香与穆瑛引了出去。   待陈令醒后,招财又忙着别的事,将席香来过的事抛之脑后,完全忘了和陈令提。   恰好陈令还要到汴梁附近的庄子铺子巡视一番,只从添福口中问了席香的情况,确认席香并无大碍后,他便带着招财走了。   这一走,便是七八日没见回来。   席香在这段时间里静养,宫中太医每日来侯府替她诊脉,每每都要叮嘱一番,不许再动筋骨。   穆瑛便盯着她,每日的晨练晚练都不无许她练了。   席香穷极无聊,穆瑛便拉到她院里,练武给看她,不想被陈瑜撞见,两人还切磋比试了几场。   穆瑛身手不弱,功底虽不比席香扎实,但也令陈瑜刮目相看。引得陈瑜每日下了朝回府头一件事便是找穆瑛比试一场。   席香在一旁看着,偶尔会提点穆瑛几句。穆瑛有她提点,输得不难看,甚至还赢一局。   庄词来找陈瑜借书时,有幸见识这两人在院里打席香坐在廊下指导的场景,看得痴了。连书都忘了借,晕乎乎地回到自己府里,见到自己精神抖擞的祖父时,他忍不住提了一嘴:“孙儿今日去侯府,看见世子在与人切磋,席姑娘坐在一旁指点,场中两人你来我往的过招,那阵势,比军营里士兵操练耍枪的场面还要好看。”   庄词的祖父,正是镇国大将军庄鸿曦。听得此言,顿时就来了兴趣:“哦?竟能和陈谨之那小子过手,那女娃子有几分本事啊,明儿我亲自去瞧瞧!”   次日,镇国大将军带着孙子兴致勃勃地上门时,正好席香得了太医“伤已痊愈可以随便动筋骨”的赦令,与穆瑛各拿一杆□□在切磋比试。   两个姑娘皆生得娇俏,看起来娇滴滴的,耍起枪来却力道十足,镇国大将军站在门处,都能察觉劲风迎面扫来。   庄词怔怔看着院中两人的身姿,满脸痴痴。   他从小便不爱舞刀弄棒,从不知有人过起招来,竟是这般赏心悦目,犹似游龙惊鸿,仙子翩然。   穆瑛瞧见了他二人,忽然娇叱一声,侧身避开席香迎面而来的攻击,手中□□忽地脱手一掷,却是堪堪擦过席香耳边,径直朝她身后的庄词而去。   第026章   锋利闪着寒芒的枪头眼看直面而来,庄词不知被惊呆还是被吓傻了,竟站着不动,亏得席香反应快,在枪头离庄词仅有三寸距离时,旋身伸手抓住了枪炳末端。   席香收了□□,朝穆瑛投去冷厉的一眼。   穆瑛知她是动了气,否则不会一言不发,忙上前解释道:“我只是想吓吓他,没有真想伤了他的意思。”   □□虽是直直朝庄词而去,但若细心留意,便会发现枪头有些偏左,即便席香没来得及抓住,也只会擦着庄词身边而去,并不会伤他。   当然,这是在庄词一动不动的情况下。若庄词反应快,仓皇下朝左边躲去了,必伤无疑。   穆瑛赌的就是庄词这个白面书生反应不快,甚至会吓傻原地不动。   也亏得她赌赢了,否则真伤了人,还不知是怎样的麻烦。   席香仍旧不发一言,神情少见得冷着,眼里一丝温度都没有。   穆瑛低下头,朝庄词躬身道歉:“对不起。”   庄词惊魂未定,吓得腿都在发抖,面色惨白,额上都冒起了细汗。可看见穆瑛诚恳的道歉,他又逞强作出一副不要紧的模样来,有些结结巴巴道:“无……无妨。”   穆瑛偷偷瞄了一眼席香,见她神情仍旧未有缓和的迹象,瘪了瘪嘴,又道了一次歉:“真的对不起,我没故意伤你的意思,若是吓到你了,你打我一顿,我保证不还手。”   庄词被她这话吓得又抖着腿后退了两步,忙摆手道:“不不不必了,我我我没事。”   庄鸿曦见自家孙子这般小家子气,连个女娃子都比不过,顿时来了气,抬手狠狠朝庄词肩上一拍,道:“舌头打结了就去找大夫看看是什么毛病,在两个小姑娘面前,也不嫌丢脸。”   他数十年在战场打杀,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一开口,庄词就歇了声,垂头丧脑的。   穆瑛见庄词这模样,莫名想到了一个词,怂成鸟样。她一下没忍住,“噗嗤”笑出声。但暼见席香皱起了眉头,顿时又将笑意憋了回去。   “小姑娘想笑就笑吧,不必憋着。”庄鸿曦笑容爽朗,丝毫不掩饰他对这两个姑娘的喜爱。他眼毒得很,只在方才看这两姑娘你来我往的过招,便就看出她俩的实力如何。   他喜爱身手不错的晚辈,这在汴梁城是公开的秘密。眼下看到两个身手与他爱徒不相伯仲的姑娘家,心中自然欢喜若狂。   庄词对自家祖父这样的反应早已见惯不怪了,替祖父介绍两个姑娘的身份道:“这是穆姑娘,那位便是席姑娘。”   转而,又朝席香与穆瑛道:“这是我祖父。”   庄词的祖父是镇国大将军,这事席香与穆瑛已从陈瑜口中得知。镇国大将军的战功赫赫,大梁子民们,家户喻晓。   徒然见到这样的大人物,两人心中吓了一跳,忙朝庄鸿曦福身见礼。   庄鸿曦却摆摆手,“不必讲究这些个虚礼。”他目光如炬,落在席香身上:“你方才用的招式很眼熟,席一鸣是你何人?”   席香微惊,心道这老人家的眼光也忒毒了些,面上还是老实答了:“是我父亲。”   “难怪。”庄鸿曦了然一笑,“昔年你父亲曾与我交锋过,他的席家枪法我至今记忆犹新。”   席一鸣随景王篡位失败,席香身为他的女儿出现在汴梁,住进侯府,又见到了庄鸿曦,心中其实有些尴尬的。   甚至于进宫面圣领赏时,她还有些忐忑不安,担心皇帝或者太后会因昔年旧事,而难为她。但为了母亲和弟弟,她还是选择到汴梁进宫了。   她的这些情绪,因她刻意掩饰,本身又一贯是寡言少语,这才没让众人发觉。   但庄鸿曦却一眼瞧出来了,却没有直接说出来,只是委婉道:“席姑娘可有意参军,像你这般身手,即便身为女子,他日也必将超群拔类受人景仰。”   席一命随景王篡位的叛将,污名难洗,她身为席一鸣的女儿,若想不受影响不被世人唾骂,唯有她自己亲自向世人证明,她与父亲席一鸣走的两条路。   席香心中微动,穆瑛却插了一口,好奇问道:“怎么,女子还能参军?”   庄鸿曦大笑,“能,只要你能打得过军营里三个将士。”   穆瑛问:“军营将士,比之陈世子如何?”   她接触的人不多,除了清风寨里那一伙人,以及方知同手底下那群兵,就只同陈瑜比试过。   陈瑜是世子,在她潜意识里,这样的世家公子,应当是比不过军营里那些日夜操练不停的将士。但她又打不过陈瑜,觉得陈瑜还是很厉害的。   因而,她不知道是陈瑜厉害些,还是那些正儿八经的将士厉害些。   庄鸿曦又是一阵爽朗的笑,语气带骄傲:“他么,汴梁城里,真能打过他的,不超过一个巴掌。”   庄鸿曦武将出身,偏偏生出的儿子走了文官的路子,在他耳提命面下,勉强只练了那么几手防身的功夫。   儿子不争气,儿子生出来的儿子更是文弱彬彬,打小看到刀剑兵器就哭,死活不肯学。   儿孙皆是如此,更别说女儿孙女了。   自家无人从武,庄鸿曦只好眼馋别人家愿意从武的晚辈,舔着一张老脸,硬是将陈瑜和张南收作弟子,好在这两家伙总算不负重望,一个虽为镇远侯世子,领的却是御前侍卫统领的武将实职,另一个则真如他所愿自请调往桂北镇守边境去了。   因而平日里提起这两人,庄鸿曦总是难抑骄傲。   穆瑛“哦”了一声,“我打不过陈世子。”   “你打三五个将士没问题。”庄鸿曦道,语气和蔼的道:“小姑娘,你愿意的话,也能入军营。”   穆瑛却摇头,“不去。”   庄鸿曦问道:“怕吃苦?”   穆瑛道:“那倒不怕,怕吃苦我就练不出这一身本事来了。”   庄鸿曦好奇了:“既不怕苦,那是为何?”   穆瑛面露迟疑,“我说了你老人家可别生气。”   庄鸿曦道:“我同你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可计较的,你只管说,我保证不生气。”   穆瑛放心了,指着庄词道:“前些日我同阿姐切磋比试,不小心伤了阿姐,被他误会了。对我好一通指责,后来知道是误会,竟也不跟我道歉,反而还怪我态度太凶引起他误会。我们家谢小四说读书人明理修德,他明知自己有错却不认错反责怪他人,哼,比起我们家谢小四,他这样的哪算个什么读书人。我心中气不过,所以刚才才故意吓他。”   庄鸿曦收了笑容,淡淡暼了一眼庄词。   庄词祖父是镇国大将军,父亲亦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世家子弟,权贵之流,打小只有人夸他的份,何尝有人敢当着他祖父的面被如此直白的指责他。   他面红耳赤,羞得几欲将头埋到衣襟里。   穆瑛却还没停下,续道:“我们家谢小四还说了,子不教父之过,他是这样的品行,说不准您这当祖父的也一样,我可不乐意给品行不好的人当下属。”   “瑛子!”席香压根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不敬的话来,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得硬声道:“道歉。”   庄鸿曦却肃容道:“小姑娘说得没错,是我这当长辈的没教好,我代这不孝孙子向你道歉。”   庄词惊得嘴角微张,“祖父!”   庄鸿曦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亲自朝穆瑛鞠了一躬。   穆瑛吓了一跳,忙躲到一边,“算了算了,刚刚我也吓过他了,算是扯平了。”   但席香却是真的生气了,板着一张脸看着穆瑛,穆瑛挠头,小声道:“那不是老人家让我尽管说的嘛。”   有穆瑛这一番话,庄鸿曦无论如何也是拉不下脸哄两个姑娘参军了,语气温和道:“两个小姑娘,若你们愿意,随时随地都可道我府里找我,不参军也无妨,我虽然一把老骨头了,陪你们过几招还是可以的。”   他说完,转向庄词,神情冷冷,淡声道:“你随我回府。”   庄词心中惶然,随庄鸿曦回到将军府,祖孙二人径直进了小祠堂,面对满屋供奉的先祖牌位,庄鸿曦道:“庄家满门荣耀,靠不只是历代先祖的累累战功。”   庄词“噗通”一声跪下来,头抵在冰凉凉的地上,眼中溢出了泪。“祖父,我知错了。”   “如今天下无战事,你与你父亲不愿从武,我也不逼你父子俩。”庄鸿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庄家到了你这一代,只你一个单传啊。”   他叹息着离开小祠堂。   如此一晃又数日过去,席香与穆瑛没去将军府,反而是庄鸿曦天天都找上门,给两个姑娘指点指点。   也亏得他这大将军素来行事光明磊落,知道他上门找两个姑娘不是看上了小姑娘,否则少不了又传一些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闲话来。   这日陈令总算诸事忙完,从庄子回到了侯府。   他照例还是先去花园看自己的宝贝花草,只是看着看着,脚步就不由自主地挪向了露华院,待他回过神,人已经站在露华院门口了。   他转头正要走,忽闻里面笑声阵阵,不禁又停下,想起他似乎还没见过席香开怀地笑过,便忍不住提脚走入了露华院。   陈令才跨过门槛,那银铃般的声音便近得仿似在跟前了。他抬眼,只见席香与分别穆瑛跟在庄鸿曦左右两边,正迎面而来,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他听到那笑声是穆瑛发出来的,不知庄鸿曦先前说了什么,引得穆瑛满脸笑意,眼里都快成一条线了。   就连素来面冷的席香眉宇间也染了些许笑意。   陈令一脸懵逼,怎么他才离开几天,席香和穆瑛就认识了庄鸿曦?   庄鸿曦可是个见人就拐的老狐狸!   他心中警铃大响,庄鸿曦率先看见了陈令,越发高兴:“哟,咱们三公子回来了。”   “你们这是要出门?”   “对啊,我们要去军营看看!”穆瑛十分开心的道,“三公子要一起去吗?”   “他啊?”庄鸿曦眯起眼睛微笑,“他这辈子怕都不想踏进军营一步了。”   陈令一听到军营两字,果然立刻让了道。   军营太缺人,逼得庄鸿曦这个老家伙见到个不错的苗子,甭管男女,都想拉到军营里充数。陈令小时候天真,被庄鸿曦哄到军营里吃了三个月苦头,最后实在受不了,以死相逼才逃离苦海。   在军营那三个月,对陈令来说,是一辈子都走不去的阴影。   可看着席香随庄鸿曦离开的背影,他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喊了一句:“我去。”   第027章   到了军营校场,席香看见的却是一众士兵身穿粗布麻衣,两人一组,手拿长木棍,互相比试的场景。   与想象中金戈铁马的场景半点不像,这校场怎么看怎么寒酸,比在清风寨众人每日操练时还不如。好歹清风寨众人手里还能拿个刀剑。   穆瑛被这数以百计的士兵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穷酸气惊呆了,“庄爷爷,这就是你口中的精兵营?”   庄鸿曦重重叹口气:“国库空虚,填补民生已是勉强,幸亏这几年天下还算太平,没有什么大战事,否则你瞧瞧这样,怎么拿得出手。唉,民穷,兵弱,我大梁何以强国啊。”   他这话一出,席香与穆瑛都信了,深觉他这将军当得不易,心中顿生钦佩。   一旁陈令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民穷兵弱不假,但也不至于真穷到这份上,永安堂每年一半的盈利拿来填补军营开支,怎么可能连件像样的兵器都拿不出来。   无非是又像以前哄他那样,在不知内情的席香与穆瑛卖惨,引出两个姑娘生了恻隐之心,说不准席香与穆瑛一时心软,就被勾起什么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头脑发热就进军营了。   陈令道:“你们少听他胡说,军营里的好东西都藏着掖着呢,没让你们看到罢了。没给士兵穿甲拿铁,那是因为他抠门,觉得日常操练用兵器,会增加耗损量,这才拿木棒子换上。军中不知多少人对此颇有微词,不信你俩随便找个人问问去。”   陈令本意是想叫席香和穆瑛认清事实,哪知他这话一出,反而起了反效果,更让席香和穆瑛觉庄鸿曦不易,若不是真穷,军中何必节省至此。   席香与穆瑛异口同声道:“庄爷爷辛苦了。”   庄鸿曦欣慰一笑,“不辛苦,不辛苦。”他面朝校场中操练的士兵,“唉”了一声,“苦的是这军中将士们呐。”   这时,陈瑜领着一人走了过来,“将军。”   庄鸿曦见到爱徒,顿时满脸笑容:“怎么过来了?”   陈瑜道,“圣上命我与副统领来军中挑几人,调到公主宫中护卫。”   与他一起过来的人,正是御前侍卫副统领初一。   初一生得牛高马大,面相也十分憨厚老实,一看到陈令,他顿时爽朗笑道:“稀客啊,三公子今日怎么得空来营里了?正好,那咱们场下比试比试?”   陈令顿时头痛不已。   初一爹娘死得早,幼时就被庄鸿曦接到军营里养着了。陈令被哄到军营那三个月,因为求生欲太强,好几次抢了初一在庄鸿曦的风头,被初一惦记上了。即便他离开军营,初一成了御前侍卫副统领,也依旧见到他就要来一句“咱们来比试比试”。   初一才调到御前侍卫队那一年,陈令不知天高地厚,和他比过一场,被打得三天下不了床。后来陈令不甘心自己被打得太惨,伤好后又怒气冲冲带着几个纨绔去找初一报仇,几个人都打不过他一个,又在家养了足足半个月。   那以后,陈令算是被初一这个大块头打得服服帖帖了,见到他就远远躲开了。   偏偏这么多年来,初一见到陈令时总要调侃几句。陈令打不过,只能十分屈辱地忍了。   眼下突然撞上初一,陈令走还来不及呢,就被人揪着衣襟拎到场中去了。   “来比试比试。”初一说着,将身上甲子脱了下来,扔到一旁。看他神情,显然不是说说而已了。   正在操练的士兵们纷纷停了手,围观起来。   陈令结结巴巴道:“干……干什么,你别胡来,我都多少年没练了。”   初一朝他走来,道:“三公子,你多年不练,正好今日松松筋骨。”   陈令抱头就跑:“不啊,我练什么练,我又没打算征战沙场。”   “不征战沙场也能练几手啊,好歹学几手防身的功夫。我可是听十五说了,您去桂州那一趟,可比姑娘家还要娇气呢。”初一长腿一迈,三两步就追上陈令,擒住陈令肩膀,朗声道:“三公子,我来教你两招,免得下次再出远门,你又得让个姑娘扶着你。”   席香等人站在外围,士兵挡住了她视线,看不清里头发生了什么,只忽然听闻陈令一声极凄厉的惨叫,“不!你放过我吧!”   庄鸿曦顿时哈哈大笑,“这小子,又该十年不敢到军营了。”   陈瑜面无表情,但眼角眉梢都微微上扬,显然也是乐意见到在家无法无天的弟弟被人这般狠狠收拾的。   围观的士兵也都拍掌叫好,甚至有人替陈令加油道:“三公子加油啊,副统领块头大,绕后背跑,他就逮不住你了!”   最后还是席香实在听不下陈令的鬼哭狼嚎,她到场上,将陈令换了下来,要同初一比试一场。   但初一与席香只点到为止,不过了百来招,初一便故意卖了个破绽,败在了席香手里。   陈令在边上看着,与一干围观的士兵一样,十分卖力地鼓掌喝彩:“好!厉害!”   穆瑛看着他,满脸嫌弃,转而又看看陈瑜又看看他,很想问这俩真的是亲兄弟吗?怎么兄弟俩差别如此大?   席香却知初一是担忧出手太重会伤了自己,过了这百来招,心中也明白他真要拿出看家本事,只怕落个两败俱伤也未必能分得出高下。好在,她本意只想替陈令解围,并不是真要较一个高低。   她道了句承让,便双双离场,回到庄鸿曦这边来。   初一道:“不知席姑娘是否有意进宫陪伴公主左右?”   他这话里意思,竟是想叫席香当公主护卫了。   陈瑜也微微侧头看向席香,席香同是姑娘,身手也不错,做公主的随侍那真的再合适不过了。   但席香未表态,庄鸿曦便重重“咳”了一声,道:“我们再到靶场看看。”明摆着要将初一的提议揭过去了。   初一与陈瑜对视一眼,倒也不敢真和老人家抢人,只好躬身送人:“您慢走。”   陈令生怕初一又拎他到校场上,自然跟着席香快步离开。   初一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背影,“这三公子怎么就养成这么个性子,一点苦头都不肯吃!”   陈瑜颇有同感的点头,幽幽叹道:“没出息,忒没出息。”   那不还是你们自己惯的,上到太后圣上,下到你们府里的洒扫婆子,哪个不娇惯着他。初一心中腹诽。   庄鸿曦带着席香与穆瑛在军营走了一圈,军营里还专门立了一个女子营,只是人数寥寥,才十余人。   穆瑛兴致勃勃的同那十来个女兵说话,想知道她们在军营好不好玩。结果一通交谈下来,她发现那十余人里头,还大多是父母双亡无处可去的,其余的便是家中有父母,也是处境艰难,不得不参军谋生活的。   这样的情况与他们当初不得不落草为匪很像。   穆瑛心情顿时就沉重下来。   他们逛了一圈军营,回到侯府时,已经暮色微沉了。   陈令生怕这两个姑娘想不开转头扎进军营去了,回自己院里前,还在唠唠叨叨:“别放好好的日子不过进军营,那里一堆臭烘烘的汉子,身上的臭味能熏得你们前天吃的饭吐出来。”   穆瑛不耐朝他挥手,赶苍蝇似赶他:“行了行了,你可快点闭嘴吧,怎么跟个娘们似啰啰嗦嗦。”   回到露华院,席香与穆瑛才坐下,在露华院伺候的丫鬟就递了两张黑底描金的帖子上来,道:“这是庄公子亲自送来的帖子,说是后日他与妹妹要在西郊的梁园里办一个赏菊花会,特意上门请两位姑娘赏脸出席。”   赏菊宴?   穆瑛好奇拿过帖子翻了翻,托谢礼谦在清风寨时天天催她读书认字的福,帖子上写的字,她倒是都能认得全,也知是什么意思。   “这倒有意思了。”穆瑛捏着帖子,对席香道:“他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什么出身,怎么请我们去这劳什子的赏菊花会。这种文雅的场合,也不怕我们去了搅场子。”   那丫鬟道:“庄公子与庄姑娘每年都会在梁园举办一次赏菊花会,能拿到邀请名帖的,都是出身名门世家的公子贵女,庄公子特意上门给两位姑娘递帖子,别人可没有这样的体面呢。”   穆瑛顿时有些意动,以往总听谢礼谦说汴梁城的贵女都是行不露脚笑不露齿极有规矩的,她还真想见识谢礼谦口中的汴梁贵女是怎样行不露脚笑不露齿的。   她便道:“阿姐,那咱们去瞧瞧吧?”   席香对赏菊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她如今是在等庄词父亲去西戎将她母亲弟弟接回来,横竖无事,便点点头答应了。   待到了那天,露华院的丫鬟替席香与穆瑛好生打扮了一番。两个穿惯了劲装的姑娘,突然头戴钗环穿上了广袖罗裙都颇为不习惯,但架不住丫鬟一个劲的夸美,正值妙龄的两个姑娘家哪有不爱听的,纵使觉得别扭,也还是由着丫鬟打扮了。   待两人打扮妥当,带着两个丫鬟准备出门时,正好碰上刚从外面回来的陈令。   他见了席香穆瑛盛装的样子,顿时跟见了鬼似的,大惊失色道:“你们穿成这样是做什么?”   两个丫鬟其中一个道:“回三公子,席姑娘与穆姑娘正要去参加赏菊花会呢。”   另外一个则道:“是前日庄公子亲自上门给两位姑娘递的请帖,请两位姑娘今日到梁园赏菊。”   庄词和其妹妹每年都在梁园举办赏菊花会这事陈令是知道的。这兄妹俩被夸为汴梁城有名的才子才女,少不得也要附庸风雅说喜欢什么兰竹菊梅。   陈令从不屑于参加这种宴会,当然,似庄词那等自诩才情品德出众的公子王孙们,也从来不会下帖子请陈令这样的纨绔之流参加他们的宴会。   两边互相看不上眼,也甚少打交道,多年来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哦,那你们去吧。”陈令亲自送席香与穆瑛上马车。   她们走后,陈令回到自己屋里刚坐下,又站了起来,扬声喊道:“招财!备车,我要出门。”   第028章   汴梁西郊的梁园,是一座皇家别院,占地面积广,园内栽种花卉品目繁多,春花夏荷,秋菊冬梅,一年四季,园内皆是姹紫嫣红一片,汴梁城中权贵世家乃至于皇家宗室都喜欢到这儿办宴会。   但梁园隶属于皇家,寻常人家,门第不显,即便是花再多钱,也借不到一寸梁园的地儿。   也只有庄词这样的出身,才能年年在梁园里举办赏菊花会,且看在他祖父的面上,还不用掏借用场地的那份子钱。   席香与穆瑛到了梁园,梁园门口的侍女拿着核完名帖引她俩进园时,园内已聚集了不少盛装打扮的贵女千金与公子王孙们。   都是三五成群,或驻足观花,或在水榭中小憩,或坐亭台谈笑风生,加上满园子的姹紫嫣红,端的是热闹非凡。   穆瑛还不曾见过如此盛况,当即拉着席香兴致勃勃往里走,边走边道:“这也是菊花吗?怎么看起来更像牡丹?咦,阿姐你看那还有墨色的……”   庄词正与人在交谈,时不时望向门口,似在等什么人。此时见了席香与穆瑛,他面上顿松了口气,当即迎上来,“席姑娘,穆姑娘,你们来了。”   穆瑛面露惊奇,问道:“这满园子的花都是你家里种的吗?也太多太好看了。”   庄词笑道:“梁园是皇家别院,园内一草一木,也皆属皇家所有,也不过是舔着脸借个地方,请些好友过来相聚。”   “哦,这样。”穆瑛环顾四周,“那你朋友也真多,这满园子的人,少说有七八十人了。”   庄词笑了笑,没有向穆瑛解释这来的大部分人里都是通过各种裙带关系进来的,有些他甚至都是第一次见,连名字都没听过。   “席姑娘,穆姑娘,这里往来人多,不是观赏的好地方,不如到湖边小筑去,二楼有个观景台,视野开阔,能将半个园子都收揽眼里。”   梁园有座湖,近菊苑这边很近,湖边有座两层楼阁,一楼设有亭台水榭若干,可容人休憩饮茶,二楼是个观景台,可容数十人凭栏远眺。   庄词带着席香与穆瑛自菊苑中穿行往湖边而去,一路上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他说来也算天之骄子,一言一行皆有人举目关注。他同席香与穆瑛说话时,就引来了聚在一起说笑的贵女们注意。再加上席香与穆瑛二人是新面孔,众人四下相问,皆无一人认得她俩是哪家的姑娘,便越发惹人注目。   这一路走着,有十来位好奇的姑娘们都尾随而行。   在湖边一处亭台中,几位仪容出众的贵女远远看见庄词领着两名姑娘走来,其中一人当即朝正坐着喝茶的姑娘道:“婉清,那不是你哥哥吗?”   庄婉清抬头一看,原本笑盈盈的脸顿时就拉了下来。   那提醒她的姑娘好奇道:“婉清,你哥哥领着那两个姑娘看着好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庄婉清将手中茶杯放下来,“还能是谁,可不就是最近正出风头的那两位。”   几位姑娘一时想不起她指的是谁,不由面面相觑,“正出风头的那两位?”   “就是公主的救命恩人呀。”庄婉清状若天真一笑,“她俩可不是风头正盛,不仅我进宫时常听公主夸,就连我祖父也赞不绝口呢。”   “就是那什么姓席的姑娘吗?”有人想起来了,“我听说好像她可厉害了,还能同陈世子打个平手,就连宫中御前侍卫副统领初一大人也输给她了。”   “就是她。”眼看庄词领着席香与穆瑛越来越近,庄婉清笑容渐盛,“我哥特意请她俩过来,就是为着上一次被罚跪祠堂的事赔罪,请她们原谅。”   庄词跪了一夜祠堂,具体是因为什么跪的庄婉清并不清楚,问过庄词身边伺候的人,隐隐约约得知是因为席香和穆瑛的关系。她自小与哥哥感情好,加上她进宫陪太后陪公主时,几次三番都听公主在太后面前夸席香,她心中不悦,对素未谋面的席香便生了不喜。   而哥哥请这两人来赏菊,她事先便知道了,之所以没反对,是因为听说这两位出身乡野,若来梁园赏菊,面对的全是名门贵女,说不定会闹点笑话给她看。   当然,她还需要推波助澜一把,引起众人对这两人反感,余下的自有别人出面去为难她们,她作壁上观等看笑话就好。   “希望看在我哥这么殷勤赔罪的份上,她们不会再和我哥计较了。”庄婉清轻声道,“不过么,生得好看的姑娘家总归是有生气的特权,她们这般好看,我哥若不顺着她们点,只怕闹到我祖父那里去,我哥又要被罚跪祠堂了。”   说着,她还重重叹了口气,面上很是无奈。   “原来你哥哥被罚跪是因为她们。”对她哥哥有意的那几个姑娘脸色顿时纷杂,羡慕嫉妒皆有之。   庄词向来只有被众星捧月,何曾在人前如此讨好赔笑。   庄婉清起身,只当看不见那几个互相使眼色,朝前迎上去,对庄词道:“哥,你怎么过来了?”   她目光落在席香和穆瑛身上,大大方方一笑:“这两位便是席姑娘和穆姑娘了吧?”   庄词点头,朝席香和穆瑛道:“这是我妹妹婉清。”   待席香与穆瑛皆朝庄婉清颌首致意,他对庄婉清道:“观景台这边视野开阔比较适合观景,你既然在此,帮我照顾一下席姑娘与穆姑娘。”   他与席香穆瑛都不沾亲不带故,若是单独与两人相处久了,会对两个姑娘声誉不好。   庄婉清正求之不得,一口答应下来:“行。”   有自家妹妹在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庄词道:“席姑娘,穆姑娘,我们回见。”便放心地走了。   与此同时,陈令刚下了马车,他才步入梁园,便人瞧见了他,笑容顿时一僵,这位祖宗怎么来了?   众人唯恐他找自己麻烦,皆举袖挡脸避开他。   陈令逮了个人问:“有没有见到两个一高一矮的姑娘同行进来?”   都知道他家里住着公主的救命恩人,被问话的人低眉顺眼答道:“有,方才庄公子亲自领着两位姑娘往湖边去了,说是去观景台。”   陈令随口道了一声“谢了”,提脚往观景台走去。   他在这群自诩才子的同龄人中名声差,但在未出阁的姑娘中,却是排名前三想嫁的人。   他这一出现,公子哥们纷纷避之不及,姑娘们却含羞带怯地欲迎又止,有几个大胆的,甚至还在他前头假意掉了帕子。   陈令一概视而不见,毫不留情往帕子上一踩,大步流星地走了。   待他到湖边时,湖边小筑二楼的观景台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他抬首一看,席香不知为何被几个娇滴滴的姑娘团团围住,那几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的,听不清说了什么,但很明显是在挤兑席香。   席香对着几个姑娘,不能直接动手开揍,嘴上又辩不过她们,只好一步一步往观景台边缘退,试图拉开与她们的距离。   哪知她这一退,那几个姑娘便愈发得寸进尺,围上来众口铄金讨伐她。   席香实在头痛,对方咄咄逼人,她一退再退,冷不防退到湖边上,脚下忽然一个踩空,她徒然一惊,好在后背有及腰高的护栏护住,才免于摔下湖中。   她正要松口气,哪知混乱之中有人忽然伸手狠狠推了她一把。   只听“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席香整个人都掉入了湖中。   “阿姐!”在外围的穆瑛惊叫一声,正欲上前去,却被庄婉清拉住了,劝道:“穆姑娘,这湖水很深危险。你别急,我叫侍从们去救……”   穆瑛一把推开她,“你滚开,我阿姐不会……”   她话还没说完,又听“噗通”一声,却是湖边的陈令跳水去救人了。   跟在他身边的招财立即朝不远处在巡逻的侍从扬声道:“快来人,有人落水了。”   这边的声响,很快引来众人围观。   席香不会凫水,一落水中,便猛呛了几口水,耳鼻也都进了水,她挣扎不及,整个人已徐徐下沉。   幸而陈令来得快,在她尚有意识时,便拽住了她往上浮,往岸边游去时,巡逻的侍从中有几个跳水来救人了。   此时岸上有不少人在围观,陈令脑子清醒无比,在那几个侍从游过来时,他厉声喝道:“滚开!”   那几个侍卫见他带着的人是个年轻姑娘,顿时明白过来,纷纷避开离远。   陈令带着席香游到岸边时,招财已经机灵的叫了几名园内的侍女过来,与她们一起去将附近好奇来围观的公子哥们都请远了。   穆瑛与侯府的两个丫鬟等在岸边,待陈岸托起席香时,穆瑛与一名丫鬟同时伸手将席香拉了上来,另一名丫鬟则将从小筑里取来的干净披风披在了席香身上,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   “阿姐,你感觉怎么样?”穆瑛紧紧抓着席香的手不放,眼眶都急红了。   席香鬓发凌乱,因呛了不少水,面色十分苍白,整个人看起来既狼狈又虚弱。   她猛咳了几声,方勉强顺过气,朝穆瑛摇头道:“别担心,我没事。”   陈令上了岸,朝两个丫鬟道:“你们先把席姑娘扶去园内的医馆,若无大碍,再回侯府里请宫里太医来看。”   他则沉着脸走上了观景台。   那几个挤兑席香的姑娘此时正靠在观景台栏上,皆是一脸惊悸。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水里,幸好陈三公子及时救……呃,陈三公子?”   陈令一身湿淋淋的,眼神阴鸷,在一众姑娘莫名其妙的目光下,走到那个伸手将席香推下观景台的姑娘面前,语气看似散漫地问道:“若我记得不错,你是兵部尚书的孙女辛姑娘吧?”   那姑娘心下一慌,结结巴巴道:“是……是我。”   陈令点头,“辛姑娘,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人的性子,我吧喜欢有账就算,不管是恩是仇,当场就要报,不喜欢留过夜。”   他说完,揪起那姑娘的衣襟,毫不犹豫地把人从观景台上扔了下去。   众人吓得一阵尖叫,纷纷抱作一团,面色惊恐地看着陈令,生怕下一个被丢进湖里的是自己。   唯有庄婉清还算得上冷静,却也白了一张脸,强自镇定道:“陈三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陈令却不理会她,只俯首朝刚从湖里爬上岸的侍从们喊道:“掉水里的是兵部尚书家嫡孙女,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救人啊。”   第029章   席香落水一事,最终以推她入水的罪魁祸首辛家姑娘嫁给救了她的侍卫收场。   那救了辛家姑娘的侍卫,家中小门小户,祖上三代都以杀猪卫生,从未出过一个官儿,能娶兵部尚书的嫡孙女,众人都道是他祖上积几辈子的德。   那辛家姑娘却死活不肯嫁,听说在家中闹了几次要去死,都被府中下人拦住了。   兵部尚书被闹得家宅不宁,连着几日心力交瘁,哭到了殿前来,却只字不提陈令一句不是,只道自己不易云云,哭得老泪纵横,端是可怜。   他到底是两朝老臣了,皇帝便是有心想护短,也没法子,只能任由镇远侯六亲不认亲手将陈令提溜到殿前,让这个不孝子向老人家赔罪。   但陈令既然做下了这事,那就说明他心中认为自己做这事没错,自然是不肯同兵部尚书认错的。   他振振有辞道:“席姑娘是公主救命恩人,住侯府便也是侯府的贵客,她当着我的面被人推落湖里,我若不干点什么,岂不是会被人笑话咱们侯府连个姑娘都护不住,我这也是为了侯府颜面着想。”   “混账东西,那你也不能把人丢湖里!”镇远侯怒道,“万一闹出了人命岂是你能担当得起?”   陈令道:“湖边诸多侍从在,如何会闹出人命。”   “你!”镇远侯被他堵得一时没话,只铁青着一张脸,满眼盛怒。   一旁的兵部尚书拿着袖子抹眼睛,又朝座上的皇帝哭道:“可怜我那乖孙女儿,娇生惯养着长大,如今却要嫁给一个杀猪的,这不是逼着她死吗?”   “辛尚书,凡事皆有因果报应,如果不是你那乖孙女先出手推人,她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你与其在这里哭,不如回家好好替你那乖孙女儿多备些嫁妆。”   陈令斜了一眼兵部尚书,呵呵笑道:“再说了,她本可以不嫁那个家里世代杀猪的侍从,逼着她嫁的,可不正是你吗辛尚书?”   兵部尚书顿时怒道:“众目睽睽之下,我那孙女儿被人如此轻薄,她若不嫁,如何还有脸面活在世上?”   “辛尚书。”陈令拉长了语调,懒洋洋的道:“那侍从救了你孙女一命,到你口中却成了轻薄,你们辛家不感恩图报也就罢了,反而要往你孙女救命恩人身上泼脏水,真让人长见识了。”   “你!”兵部尚书也被噎得无话可说,满腔怒气烧向镇远侯:“侯爷,您可真是教出了个好儿子!”   镇远侯臊着一张老脸,一时无言以对。   陈令却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道:“我是不是我爹教出来的好儿子暂且不提,不过我们家肯定是教不出来似你们家那样恶毒的姑娘来的。当然,也不会有您这样不辨是非恩将仇报的长辈。”   “你放肆!”兵部尚书满脸通红,不知是怒的还是气的,颤手指向陈令,对镇远侯道:“你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辛尚书你怎么老喜欢倒打一耙呢。”陈令一脸无辜,嗤笑道:“席姑娘与你那乖孙女儿素未谋面,却敢借着教导席姑娘规矩的名义,连同其他姑娘,把人教导掉湖里去,若不是仗着家中权势,你那乖孙女儿怕是不敢如此对待公主的救命恩人?这欺人太甚的到底是谁,辛尚书您心里真的没点数?”   “好好好!”兵部尚书气得胸膛起伏不定,一张老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双眼忽地一翻白,竟活生生的气晕过去了。   “啊?这就气晕过去了?”原本作壁上观的皇帝一惊,随后才想起来叫太医:“宣太医宣太医!”   尔后又对一旁的御前侍卫道:“十五,你们快把人兵部尚书抬到偏殿。老人家年纪大了,你偏要去惹他干什么,万一气出点好歹来,御史官的口水非得淹了你们家。”   后面这句话,是对陈令说的。   陈令道:“感情刚才嗑瓜子看戏的不是您。”   皇帝顿时闭嘴。   镇远侯躬身道:“圣上,小儿行为乖张,不敬尊长,又出言中伤朝廷重臣,依我朝律令,应当按罪论处,杖责他三十大板。”   皇帝傻眼了:“真……真打啊?”   镇远侯正气凛然:“打!真打!打一顿就老实了!老臣亲自打!”   皇帝道:“您要亲自打的话,只怕舅母与外祖母……”   镇远侯立即改口:“老臣监督侍卫打!”   皇帝心道你在一旁监督也没好好到哪儿去啊,回了家照样挨舅母与外祖母捶。   但看到陈令挤眉弄眼的,那模样又着实欠打。皇帝顿歇了劝止的心,应下来了:“好。”   待兵部尚书醒后,皇帝立即叫人将陈令绑到了他面前。   兵部尚书一时没回过神,茫然道:“这是?”   镇远侯朝他拱手道:“辛大人,小儿出言不逊,我这就当您面,亲自叫人杖责他三十大板,望能令辛大人能消气一二,切莫挂怀。”   他说着,便转身命令两名侍卫:“动手吧。”   打是真打,侍卫便没省力。   没几下,板子就沾了血迹斑斑。   陈令嘴里塞了布团,痛得面色惨白,额上细汗密布,青筋暴起,呜呜呜直叫个不停。   可怜兵部尚书才刚醒来,又要眼亲眼目睹陈令被打板子这血腥一幕,一口气没上来,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他晕了过去,陈令的三十大板却是要打完了才停。   陈令被痛打这一顿,路都走不了了,是被宫人抬回侯府的。   皇帝与陈令关系好,命太医跟着出宫,待陈令伤好后再回宫中。   席香来探望他时,正好老夫人与侯夫人也在。婆媳两个满面心疼的看着陈令,心疼得眼睛都红了。   陈令服了止痛药,这会儿已经趴着睡过去了。   确认陈令只是皮肉伤外,席香心里松了口气,对老夫人与侯夫人愧道:“都是因我之故,牵累三公子了。”   原本正心疼的老夫人顿时安慰道:“席姑娘莫自责,这与你没关系。手脚都长他身上,他要干什么,谁能拦得住他。”   侯夫人也颇有同感地点头,神情温和的道:“他闯了这样大的祸,是该痛打一顿,否则如何叫人消气。”   两人这般反应越发叫席香心中愧疚,老夫人看出她过意不去,拉过席香的手,轻轻拍了拍,道:“他如此并非只因你的缘故。前些年,他从庄子上赶回城,路遇一个到郊外踏青却与家人走散的小姑娘,他便亲自将小姑娘送回了家中。”   提及这一桩往事,老夫人神色淡淡的,“那小姑娘的家人心怀感激,带着小姑娘与谢礼,亲自登门道了谢。这原本是一桩善举,哪知却招来了闲言碎语,指谪那位小姑娘不要脸小小年纪就已学会勾引男人了。人言可畏,那样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生生被逼得以死证清白。她走时,才十三岁。”   老夫人拿手在席香肩头比了比,满眼遗憾:“就长这么一点高,还满脸孩子气,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哪里想得到勾引男人这上头去。”   她说着,慈眉善目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厌恶之色,“那闲言碎语后来查清了源头,是从小姑娘的闺中密友口中传出去的。小姑娘的闺中密友就是那位将你推下水中的辛姑娘。”   席香听穆瑛同她八卦过,前几年曾有一个姑娘为了陈令而死,想来那姑娘就是老夫人口中的这个了。   她当时只当耳边风听了,左耳进右耳出,不曾想这内情竟让人如此唏嘘。   原本她还想替那辛姑娘说几句话,觉得那位辛姑娘当时应该只是混乱中失手推了她一把,并非故意为之。现在看来,只怕趁乱故意为之的成分更多一些。   “平白无故累得一个姑娘家没了命,令儿心中那口气堵了好些年,如今才叫他逮着机会发泄出来。现在他心中应当好受些了。”老夫人叹息道。   “因这姑娘的事,我们家老二老三都对这汴梁城的姑娘避之不及,一说到亲事,叫他们相看姑娘,就跟要了他们命似的。”侯夫人也叹了口气,“但不管如何,那辛姑娘总归是未出闺阁的姑娘家,令儿这般也委实过分了些。好好一个姑娘家,这辈子都叫他毁了。被杖责,是他活该!打三十大坂,便宜他了。”   提及婚嫁之事,席香一个未婚姑娘,不便接口,只得沉默听两位夫人痛陈侯府三位公子王孙不是,她心中愧疚多多少少淡了些许。   直到下人来报侯爷回府了,上一句话还在说陈令惩罚轻的婆媳两个,顿时杀气腾腾地起身离开去找侯爷算账了。   她俩一走,席香也不好一个人在陈令屋里呆着,正欲一道离开时,床上躺着的陈令忽然睁开眼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过分了?”   “你醒了?”席香惊讶。   陈令道:“屁股痛着呢,哪能睡得着。刚才那是装睡,想避开我祖母与我娘的念叨罢了。”   席香点头表示理解,随后才答他前面的问题:“我不觉得你过分。”   她思索片刻,才续道:“我没你想得那么善良。若没你救我,今日嫁给侍卫的人就是我了。那辛家姑娘落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陈令闻言,一脸认真问:“那我救了你,你准备何时嫁给我?”   席香一怔,两颊边升了一团晕红。   陈令“咳”了一声,岔开话题:“你可不像会为了那所谓的脸面而委屈自己嫁人的人。”   席香确实不会,因而她对辛家为了所谓脸面而逼辛姑娘嫁人的举动十分不解。   “对于名门世家而言,脸面大过天。”陈令道:“说到底,在辛尚书眼里,不过是他孙女儿的性命,没有他辛家脸面重要罢了。”   第030章   陈令被杖责抬回家中时,庄婉清正在太后的康宁宫中,同太后细说席香落水的事。   “原是想着她新来乍到,不知咱们这边规矩,才好心教她些规矩。只是人多口杂,难免造成场面混乱。”   庄婉清站在太后身侧一边替她捏肩,一边柔声道:“也是她们太毛躁了些,行事不够稳重,否则万万不会混乱至此。”   小公主赵歆坐在一旁,扫了个冷眼过来,“场面再混乱,也不应出手推人。那观景台我没去过,不知有多高,但人掉湖里,稍有不慎那可没了命。如此严重的事,庄姑娘轻描淡写一句场面混乱便要掩过去,莫不是想替那辛姑娘求情吧?”   庄婉清神情微凝,忙道:“公主您多虑了,辛姑娘那样心思恶毒的人,我岂会替她说情。”   赵歆呵了一声,“不是替她求情,那就是在替你自己遮掩了。”   庄婉清双目微睁,愕然问道:“公主何出此言?”   “我何出此言你心里没点数?”赵歆阴阳怪气的反问道,“我就好奇了,你们明明是几个人一起在观景台和我席姐姐说话,出了事,唯独你一人清清白?”   “我当时在和穆姑娘在说话。那穆姑娘性子爽利,我与她一见如故,便同她多说了几句话,谁知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席姑娘就落水了……”庄婉清低下头,语气委屈,“当时场面混乱至极,我还当是席姑娘不慎落水的,若不是三公子,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是辛家的姑娘推她落水的。”   赵歆一脸漠然,摆明了是不信她的说词。   辛姑娘是推席姐姐落水的罪魁祸首不假,但其他人借着教导什么狗屁规矩的名义将席姐姐逼得观景台边上,才是诱因。   庄婉清话里话外却都在撇清自己,却忘了几个姑娘包括辛姑娘都是以她唯首是瞻的,没她的暗示,那群眼高于顶的贵女们,怎么可能屈尊降贵主动去教导席姐姐那什么狗屁规矩。   此事说庄婉清与落水事件一点干系都没有,打死她都不信的。   但她不信,太后却信了,语气有些责备的道:“你这是什么话,阿婉向来是个规矩稳重的,若有她在,只怕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太后说完转头又去安慰庄婉清:“你的为人如何,哀家都是清楚的,你不是这样的人。歆歆年纪小不懂事,说话不中听,你别和她计较。”   庄婉清抬起头,她眼眶已经红了:“公主若是不信,自可请穆姑娘进宫替我作证。”   穆瑛那点心眼,还不够装俩铜板的,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说出来的话能顶什么用。   赵歆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   庄婉清拉穆瑛替她洗清干系,反而让赵歆更加肯定这事背后庄婉清绝对不似她自己说的那样清清白白。   但无凭无据,她若真强硬地按着庄婉清头叫她承认,她母后头一个就跳出来替庄婉清叫屈。   现在她只不过刺了几句,她母后就心疼上了,轻声细语的安慰起庄婉清来,她却被晾在一边。这场面若被不知情的人看见了,只会当庄婉清和太后才是母女,她赵歆才是那个外人。   赵歆撇嘴,暗讽一笑,她与太后虽是亲母女,但她流落宫外的这十年,庄婉清隔三差五的就进宫来陪太后说话解闷,这一份陪伴情,不是仅有血缘关系就能轻易弥补的。她若不依不饶再闹下去,只怕会伤了这仅靠血缘关系建立起来的母女情分,赵歆思及此,便不再言语。   而太后只安慰庄婉清几句,庄婉清便露出了笑脸。她不是不识抬举的人,太后为她出面数落了公主几句就已经是极尽情分了,她若蹬鼻子上脸不依不饶的,只会引来太后不喜,她与太后再深厚的感情,又如何比得血浓于血的公主。   两个姑娘各怀心思,都抱着息事宁人想法,一时间竟不约而同都开口道:   “阿婉失态了,请太后公主恕罪。”庒婉清神情恳切。   “是我冒犯了,还望庄姑娘切勿挂怀。”赵歆则是面带敷衍。   话音一落,太后顿时笑了,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俩,“你们俩啊,就跟我从前在娘家时与我哥哥吵嘴一样。争起来时分毫不让,闹到父母面前时却又抢着认错。”   庒婉清颇为不好意思,“阿婉如何比得您。”   惺惺作态谁还不会了,赵歆也装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道:“母后,这茬就揭过去吧,我知错了,您可别打趣我了。”   “行行行,不打趣你了。”太后笑吟吟道,“罚你二人待会多吃一碗饭,这茬就过去了。”   太后这是要留吃午饭的意思了。   庒婉清低下头,眼中闪过一抹意色。   一般午饭皇帝都会过来与太后一起用,她进宫就指着在午饭时间能碰上皇帝,与皇帝说几句话。   但这一天却因陈令被杖责兵部尚书又晕了过去,到晌午时分,兵部尚书才醒来。皇帝为安抚兵部尚书,索性留了兵部尚书与镇远侯在宫中一道用午膳,叫身边的内侍道康宁宫说一声。   皇帝不来,太后少不得要问一句:“可是今日政务繁忙顾不上吃饭了?”   那内侍道:“早上兵部尚书到御书房自陈有罪,称教导子孙无方请圣上治罪,镇远侯紧接着也揪了三公子进宫给兵部尚书赔罪,哪知三公子却把兵部尚书气晕了过去,最后三公子被杖责三十大板,如今已命抬回侯府去了。圣上留了兵部尚书与镇远侯一道用午膳。”   “简直胡闹!杖责三十岂不是要了他的命?”太后听后面露急色,当即起身欲往皇帝的承天殿去,那内侍忙道:“圣上已叫太医跟着一道去侯府了,留到三公子伤愈后才许回宫。三公子只是皮外伤,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便好了,太后请放心。”   太后仍是放心不下,三个外甥中,陈令最会讨她欢心,俨然成她半个儿子了。但顾忌庄婉清在场,太后只好又改了口:“也该叫他吃一顿苦头了,省得他再胡闹,半点规矩也没有。”   那内侍不敢接话,躬身退出去了。   “也罢,皇帝不来,那就我们仨吃吧。”太后道。   庒婉清期待落空,面上却不显,依旧一脸言笑晏晏地陪太后公主用膳。   席间,因有道赵歆菜正好摆在庒婉清面前,距离赵歆有点远,赵歆让一旁伺候的宫人夹了几次,太后眉头微皱:“歆儿,你怎么吃个饭也如此没规没矩?”   赵歆顿了顿,便没再碰那盘菜,只吃自己面前的。   但宫人替她布了几次菜,太后又有话说了:“你今儿是怎么回事?吃饭不许连筷这个规矩难道教导嬷嬷是没教你?”   规矩规矩,凡事都要与这两字相关,连吃个饭都不忘提。   “不吃了,饱了。”赵歆顿时意兴阑珊的搁了筷子,当这个公主,要守的规矩,比她在宫外给人当奴才时还要多。   太后也只是随口一念,没料到赵歆会这么大反应,顿时愣了。   平时她与皇帝相处时,也时常这般念叨皇帝你今日又调皮了云云,皇帝通常都是打着哈哈搪塞过去了。   庒婉清见太后与公主两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正欲出来打圆场时,赵歆已经起身,朝太后俯身行礼,道:“我心里惦记陈令表兄的伤,想出宫去看望他,就不陪您了。”   便不管太后脸色如何僵硬,转身走了。   出了康宁宫,赵歆长舒一口气。跟在她身边伺候的宫人是从康宁宫拨过去的,此时跟在她身后,恭声劝道:“公主,您别误会,太后方才不是在嫌弃您,只是您流落在外十年,皇兄又忙于功课与政务无暇陪太后,太后深居后宫难免孤寂……”   “我明白。”赵歆打断那宫人,面无表情道:“我在外头性子养得野了些,最不耐烦就是规矩,母后多提两句心中难免厌烦,待看完表哥回来后我会去同她道歉的。”   那宫人不敢再言,只在心中暗暗道:公主何止是性子野,也冷得很,自打回宫,已不知道是第几次对太后这般不耐烦了。   赵歆出入宫很自由,她要去侯府,宫人立即备好了车鸾仪仗,浩浩荡荡的出了宫。   巧的是,到宫门时,正好碰到同样出宫回家的镇远侯。   赵歆便与镇远侯同行。   到了侯府,她说是看陈令,拜见过侯府几位长辈后,却先拐去了席香住的露华院里。   却被告知席香去看陈令了。   赵歆没办法,只得转去陈令住的立春院里。   她走近屋里时,正好听到陈令道:“汴梁城这些贵女们啊,无所事事,整日都在比诗词比穿着打扮比被宠爱,除此外还最喜欢拿规矩压人。先前有个姑娘因吃糕点时被噎着了,被笑了足足半个月,躲在家中三个月都没敢见人。”   “一帮眼皮子浅的家伙,整日攀比这些没用的东西,女人难道就这点价值?”赵歆一脸不悦的走进屋。   “公主。”席香起身行礼,行到一半被赵歆拦住了,她一脸关切问:“席姐姐我听说你落水了,特来看看你,你没伤着吧?”   席香摇头:“无碍,公主不必担心。”   赵歆见她气色并不是太好,皱着眉头道:“那也还是要仔细些,回头我叫太医开两剂驱寒的药给你送来,落了水,最容易受凉寒气入体。”   席香道:“公主不开心?”   赵歆一怔,席香道:“以往不管如何,公主都是自信明朗的,可现在您看起来却有些阴郁丧气。”   “是有些不开心。”赵歆没想到席香会这么留意她,心里顿时就开心起来了,挽起席香的手亲昵的摇晃着:“不过我现在见了你就高兴了。”   趴在床上的陈令完全被无视,忍不住开口道:“我说,真正的伤患在床上呢,你俩分一个眼神给我可行?”   第031章   落水事件后,庄词与庄婉清亲自上门同席香赔了不是。穆瑛对席香落水时庄婉清拉着她的举动耿耿于怀,因此从头到尾都没给这兄妹俩好脸色看,还拦着席香也不许她跟兄妹俩说话。   兄妹俩讨了个没趣,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这之后几天,席香与穆瑛都没什么事,便时常陪着侯府老夫人说说话。老人家已年逾古稀,人却还很精神,心胸也很是豁达开明。席香与穆瑛都很喜欢这位待人和善的老夫人。   到了九月二十这天,她俩还陪老夫人出了趟门,去东灵寺设了粥堂,免费给流民们发放食物与衣物。   如今虽天下太平,大梁国仍有许多吃不饱饭的百姓。穆瑛帮忙发放粥食时,见了这许多老夫人每月都会到东灵寺行善布施,是汴梁城里出了名的善人。   席香与穆瑛都很喜欢这位待人和善的老夫人。   穆瑛帮忙发放食物时,见了这么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惊得险些都把手里的粥勺给扔了。转头同席香道:“阿姐,这些人让我想起了以前咱们逃荒时,咱们是不是也这样的?”   十年前穆瑛才五岁,对当年很多人与事都记不清楚,但那种饿到极致的感觉,她却还记得深刻。   席香面色平静道:“比他们要惨一些。”那时他们都已经饿到扒野菜树皮来吃了,可没有人布粥堂来施舍他们食物。   一旁老夫人听着她俩的话,笑道:“以后日子越来越好的。”   “哎,会更好的。”穆瑛应道,认真的给每个人发放食物,没有再说话。   一天忙下来,天已暮色了。   一群人都是满脸疲色,就连席香与穆瑛都觉得手臂有些酸。   趁着下人在备车,席香窥闲便去上了香,给庙里添了十两的香火钱。   穆瑛知道她心中所求,也跟着去上香,跪在菩萨面前磕头时,她心中祈祷念道:菩萨保佑,我阿姐母亲和弟弟一定要顺利回来。她身上没有太多钱,也还是大方的拿出了一半添作香火钱。   老夫人是每月都定时捐了钱的,倒没跟着一块去。   回程路上,老夫人与席香、穆瑛三人同乘一辆马车。两个小姑娘都有些倦怠,老夫人笑吟吟的问道:“难为你们了跟着我这个老太婆忙了一整天,累坏了吧?”   席香与穆瑛都摇了摇头,“不过举手之劳,算不得累。”   老夫人道:“我看这几天横竖也没事,过些天我带你们去泡泡温泉,去一去疲劳。”   “咦?泡温泉?”穆瑛眼睛顿时一亮,但又有些迟疑道:“我听说温泉都是有钱人家才能泡得起呢,咱们去的话得花好多钱,能买好多馒头给那些吃不饱的人。”   这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老夫人神情温和,“那温泉也算是自家的,用不着花什么钱。”   穆瑛一听不用花钱,便高兴的答应了。   席香未作声,老夫人以为她落水后生了怕水的阴影,忙道:“那温泉不过齐肩深,淹不着人,你别怕。”   “不怕的。”席香道,“我只是在想能不能学游泳,免得日后再落水,连自救都不能。”   老夫人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的想法,惊讶之余对席香有了另一番看法。   “阿筠水性很好,到时候让她教你。”老夫人见席香与穆瑛一脸茫然,才想起来她俩还不知阿筠是谁,便解释道:“阿筠是我孙女儿,是令儿三兄弟的大姐。咱们要去的温泉山庄正是她夫家的产业。”   这么一说,席香想起来了。镇远侯一女三儿,长女与长子是双胞胎。   长女随了母姓,姓闻,单名一个筠字,闻筠。   “那感情好,我也要学。”穆瑛道,“不过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她呀?”   老夫人笑道:“不麻烦。她应该也会很喜欢你们,到时候你们别嫌她烦就好。”   穆瑛摇头:“不嫌弃不嫌弃。”   席香要随老夫人去泡温泉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宫里,赵歆心动也想跟着一道去,被太后阻止了。   阻止的原因还是那句话:“你一个姑娘家总这般抛头露面做什么?”   赵歆听到这话时险些想大逆不道问一句:您真是外祖父与外祖母的亲生女儿?   外祖父外祖母皆是开明随和的人,舅舅镇远侯与舅母闻氏虽也都很识礼数,可也没到张口闭口就是拿规矩礼教压人,至于几个表哥,就更是随和了。   真不知道外祖那样的人家,是怎么养出她母后这么个循规蹈矩守旧刻板的性子的。   到底是长辈,赵歆满心不悦,也忍了,只道:“外祖母与席姐姐都去呢,去的是筠表姐家,筠表姐我还没见过,正好借此机会去看看她。”   提起唯一的外甥女闻筠,太后却一脸不喜欢:“你筠表姐那性子,比你令表哥还要皮,当初她在汴梁时,不是打马游街便是茶楼与书生才子们辩论,带得整个汴梁城的姑娘都跟着一起,姑娘家家的,就该文静些,整天厮混在男人堆里做什么?”   这也是看在母家的面上,太后才说话如此委婉。若是换了寻常人家,太后只怕就狠狠斥道:“形骸放浪,不成体统,委实愧为女子。”   赵歆对闻筠不甚了解,便抿嘴没接话。   太后接道:“歆儿,你贵为公主,即便要见你表姐,也该是召她入宫见你,你如今已经回来了,你要时刻记得自己身份,切不可辱没了皇家脸面。”   赵歆不说话,但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   太后又道:“那席姑娘是救了你,可咱们也丰厚赏了她,算是两不相欠了,你张口闭口的喊她姐姐实在有失体统,哀家就你一个女儿,你上头只一个皇兄,没别的兄弟姐妹了。”   赵歆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撂了脸,扔下一句:“母后才四十怎么活得个九十岁的老妪,张口闭口就是体统规矩,您既如此爱体统规矩,那就叫体统规矩过陪您吧。”便走了。   “你!”太后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敢相信赵歆竟敢这么,一时间怒急攻心,尖声道:“你给我站住!”   赵歆仿若未闻,反而走得更快了。   “简直放肆,谁许她这么跟哀家说话的?”太后气得面色铁青,抓起手边一只茶杯朝门砸了过去。   一旁伺候的宫人顿时跪了下来,同声道:“太后息怒,公主只是年纪小,还不懂您的苦心。”   “年纪小?”太后抚着胸口,怒道:“哀家似她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将四书五经背熟了,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哪个见了不夸一句贤淑端慧?”   宫人跪在地上,只一叠声道:“太后息怒。”   已经走出康宁宫的赵歆,听到身后茶杯摔碎声,也冷了脸。   直到回到自己宫殿,脸色才好看些。   伺候她的宫人才敢小心翼翼劝道:“公主,太后教您遵循宫规礼数,也为了您好。您不知道,当年筠姑娘整日在外抛头露面,不知被多少御史官口诛笔伐,累得最后汴梁无人敢娶她,待字闺中直至25岁,才找了外地不知内情的人家嫁了。太后也是怕您会走上筠姑娘的老路。”   赵歆才缓和的脸色顿时又冷了下来。   那宫人低着头,没瞧见她的脸色,仍在劝道:“母女哪有隔夜仇呢,只要您好好同太后道个歉,太后定会原谅您方才那般的举动。”   原以为回来当了公主,就不必再看人脸色过活,哪曾想孝道与规矩这两个词,随便哪个压下来,就能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   何为孝道,何为规矩?   难道真要听母后的话,整日这锁在深宫中,习女德妇容仪态,对未来丈夫言听计从,宛如提线木偶一般,毫无自主意识,才算孝才算守规矩?   不。   她费尽千方百计回来,不是为了当个身份高贵的傀儡。   要她一生只为男人而活是不可能的,这辈子,她只会为自己而活。   赵歆抿着唇,望向承天殿的方向沉思,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待母后气消些,我会同她道歉的,这事是我不对。”赵歆语气淡淡道,“以后我也会认真随教习嬷嬷学规矩,不叫母后再替我操心。”   那宫人如释负重,暗暗松了口气。   宫外,席香与穆瑛已经和老夫人离开侯府,在前往乐安郡的路上。   乐安郡离汴梁不远,只两个时辰的路程便到了。   一行人直接行往温泉山庄,闻筠与丈夫常乐得了信,早早就候在山庄门口了。   见老人家的马车到了,远远就迎了上来。   闻筠亲自挨着马车边,将老夫人扶下来。席香与穆瑛紧随其后,分别下了马车。   闻筠目光自席香穆瑛两人身上过了一遍,爽朗一笑:“祖母,这两位便是您在信上提的席姑娘与穆姑娘了吧,长得真俊,我喜欢。”   她这一开口,席香与穆瑛顿生了好感,双双见了礼。   “不必作这些虚礼。”闻筠落落大方,“我长你们几岁,你们若不嫌弃叫我一声筠姐姐便可。”   老夫人一旁啐了句:“就数你不要脸,你这年纪,都能当人小姑娘的娘了。”   闻筠今年三十,大梁女子十四岁便可嫁人,席香十七,穆瑛十五,算起来,确实是可以当她俩娘的年纪了。   闻筠笑嘻嘻的道:“我倒是不介意多两个模样这样俊的姑娘。”她扶着老夫人,往山庄里走:“您一路舟车劳顿,先进屋歇口茶吧。否则您一回头,指不定又要怪我将您晾门口吃风了。”   老夫人朝席香穆瑛道:“你们瞧瞧,她这一张嘴,跟刀子似的,利得很。”说着又摇头叹道:“我说不过你,也就常乐能忍你这一张嘴了。”   第032章   闻筠夫家在乐安郡是名门望族,虽比不得镇远侯府的滔天富贵,却也称得上富贵荣华,且家风清正开明,闻筠嫁过去,日子仍如婚前一般自在快活。   加上她夫婿常乐亦是温和有礼的人,席香与穆瑛住在他们家的温泉山庄,远比在侯府还要自在许多。   老夫人实际上也是看她二人自落水事件后,在侯府颇多拘束,出了侯府又无处可去,这才带着她俩到乐安郡来的。   三人在乐安郡住了几天,闻筠的三个闺中密友苏氏、林氏、宁氏也结伴来乐安郡了。   这三个密友,也正是昔年与她结伴茶楼与书生辩论的那几个。   苏氏还因此同茶楼的书生看对眼,结了一桩好姻缘。她的丈夫姓林,年轻是愤世嫉俗的书生,到了中年,成了御史台里最利的一张嘴,人称林一刀。她也因此落了个一刀夫人的称号。   林氏、宁氏嫁的都是汴梁城里名当户对的人家,日子过得都还算舒服。   闻筠与这三个密友每年都会聚一次。要么是她回汴梁,要么是三人结伴来乐安,又或者大家商定好一起去一个地方,像名士那般同游山水之间,日子过得潇洒快活,引得自家夫婿都嫉妒不已。   因一直没断了联系,几人关系依旧如同未嫁时那般亲密。   得知老夫人也在后,苏氏、林氏、宁氏便都来拜见她。   这三人自打闻筠嫁人后,便甚少上侯府来了,细算来,老夫人已整整一年没见过她们了,乍一见,三人还是那般作态,人未至声先到,到了面前,照样还是不见拘谨,你一言她一语的捧哏逗趣,直把老夫人逗忍俊不禁。   “你们啊不管到哪里,都热闹得很。”老夫人笑道,“我那院里,自筠丫头嫁到乐安,就没再这般热闹过了。”   “那还不是因为您老人家爱清静,没人敢打扰。”苏氏道,“您想要热闹,那还不简单,一句话的事,各府各院的夫人小姐们只怕跟苍蝇似的就上赶着来了,不闹得您两耳边嗡嗡响不罢休。”   老夫人虎着脸,佯做生气状:“她们像苍蝇,那我岂不成了黄金物?”   老夫人说得文雅,将屎用黄金物指代。但几个妇人包括闻筠在内,都朗声笑起来,连带一旁的席香与穆瑛都禁不住露了笑容。   “您哪能是黄金物,明明是香饽饽,人人都想啃一口呢。”闻筠笑道。   林氏则伸手拧了一把苏氏的腰,揶揄道:“你就仗着老夫人和气,可劲的拿老夫人打趣吧,就不怕回头叫林一刀知道了,大义灭亲殿前参你一本?”   苏氏横眼扫来,“呸”了一声,“他敢!”但到底将性子收敛了几分,没再像未嫁时那般放肆。   宁氏目光落到席香与穆瑛身上,道:“这两位便是席姑娘与穆姑娘了吧?”   席香与穆瑛都答了声是。   “长得真俊,怪不得我那小姑子念了好几天。”宁氏丈夫姓时,如今任吏部尚书,是在座几人官位最高的一个。她的小姑子小时氏,也是席香当日落水时教导她规矩的贵女之一。   小时氏倾慕陈令已久,亲眼目睹陈令救了席香,又为席香出头毫不犹豫把辛家姑娘丢进了水里,她心中嫉妒,回到家中,忿忿不平了数日,话里话外没少明讽暗刺席香狐媚惑人。   宁氏听了不喜,但她只是小时氏的嫂子,不好说教,只吹了一遍枕头风,让丈夫出面训了一顿这小姑子,家中方才清静些。她心里也因此对席香生了些许好奇,能让向来自诩貌美的小姑子产生了危机感,这姑娘不知是美成什么样。   今日一见,与其说是美,不如说俊,通身气度,衬得汴梁城那些矜持含蓄的贵女们都略显小气了。   宁氏心中喜欢,又夸了几句。宁氏不轻易夸人,苏氏与林氏心下有数,也都笑着附和夸了几句场面话。   席香神情淡定,一脸坦然地接受了她们的夸奖。她自打来到汴梁,就常听到旁人夸奖赞美,一开始她还有些不适应会推辞,现如今已麻木了,不管是夸她,怎么夸,她都照单收下。   “这倒是个爽利性子。”宁氏瞧了,心中愈发对她有好感。   得知她想学游泳后,宁氏拉着她手便道:“当初阿筠也是我教会的,你呀一看就是悟性好的,你想学,我来教你。”她也没把穆瑛落下,转头温柔朝穆瑛道:“还有穆姑娘,你也一起。”   席香与穆瑛自然应下。   苏氏则道:“温泉山庄隔壁便是马场,你们可会骑马?若是不会,我与林姐姐教你们。”   老夫人对此有些意外,她本意只想带两个小姑娘出来放松一下,却没想到两个小姑娘有福气,竟合了宁氏、苏氏、林氏三人的眼缘。   宁氏、苏氏、林氏三人,不管是娘家还是夫家,都在汴梁城中颇有名望,多少新贵家中的女眷挤破脑袋想结交她们都无果。   老夫人有心想提点席香与穆瑛几句,可想想又作罢了。她俩合了这三人的眼缘,兴许就是因为她们真诚不世故,一言一行都不矫揉做作,也没虚与委蛇。   席香与穆瑛都是极聪明的,只用了一天,就学会在水中闭气潜行了。换了旁人,哪怕悟性高学得快,也要装作不懂拖时间,趁此机会同几个贵夫人们打好关系。   林氏与苏氏见她俩学得快,第二天就拉着她俩到马场去学骑马了。   老夫人经不起折腾,就没跟着。   林氏、苏氏不精武艺,在马术上却颇有造诣,两人策马扬鞭在马场扬尘远去的身姿英姿飒爽,席香与穆瑛直看得目不转睛。   穆瑛一脸羡慕道:“阿姐她们威风,我以后挣到钱了就去买匹马,天天骑着马,威风凛凛的去巡山!”   一旁的闻筠与苏氏听见她这孩子气的话,都笑起来。   闻筠豪气道:“你和你阿姐要是这几天学会骑马了,我便送你们一人一匹好马。”   穆瑛呆了呆,“真的?”   “真的。”闻筠道。   穆瑛二话不说就冲出去,追着苏氏、林氏喊道:“苏姐姐,林姐姐,等等我!”   “这丫头……”闻筠愕然片刻,倏然一笑,“真是个耿直的性子。”   但说是教骑马,实则苏氏与林氏教的东西,不仅仅是骑马这么简单,还教她们如何挑选好马如何驭马,细致入微到连马鞍好坏都一并教了。   时间很快过去半个月。   席香与穆瑛磨得腿脚内侧都起了淤血,手掌也被缰绳勒出了数道血痕,总算能像苏氏、林氏那样策马扬鞭在马场上疾驰。   她二人练得辛苦也没叫过一声累,众人都看在眼里,对她们好感也逐渐加深。   闻筠说到做到,真给她俩送了马。   马是苏氏和林氏亲自挑出来的,一黑一白。黑的给席香,白的给穆瑛。   但马还没来得及牵到两个姑娘面前,席香就收到了陈令从汴梁写来的信。   他在信中道,出使西戎的礼部侍郎回来了,请速归。   席香目光落在速归两字上,眼皮忽然一跳,一股不对劲的感觉浮上心头。   老夫人知道她思母心切,当天就收拾好行囊,匆匆和闻筠等人辞别,就赶着回汴梁了。   至于那两匹马,则随苏氏、林氏、宁氏三人一道回汴梁,再转送给她俩。   席香一行人回到汴梁时,天已暮色。   她和穆瑛一左一右扶着老夫人,进了侯府,便被管家告知,侯爷、世子一早就进宫面圣了,至今未归。   将老夫人送回她的听松院后,席香直接去了立春院。   陈令伤还未痊愈,能下了得床行走自如,但太医为了早日回宫便死盯着他,不许他迈出立春院一步,怕他活蹦乱跳的跑出去,又把伤口跳崩裂了。   席香进立春院时,陈令正在院里躺在躺椅上,望着沉沉暮色沉思。   听到脚步声,他微微侧头,仿佛早已预料到席香会赶回来,神色不见意外,只朝她点了点头。   “你信上说礼部侍郎回来了,却未提一句我母亲和弟弟。”席香凝神看着陈令,缓缓道:“是不是他们出什么事了?”   “你母亲与弟弟都没事。”陈令站起身,自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这是你母亲写给你的信。”   席香接过来,打开信,信上只一句话:   “一切安好,勿念。”   落款人是杨清韵。   这字迹是母亲写的没错。母亲是她的启蒙老师,教她习字读书,纵使十年不见,她也不会认错母亲的字迹。   席香抬头,看向陈令的目光有些不解,“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陈令道:“礼部侍郎庄青柏到了西戎,西戎王答应允你母亲与弟弟离开。未料准备回大梁的前一天你母亲突然反悔,道她已另嫁他人,有了新生活,不愿离开西戎。她亲手交了一封信给庄青柏,请他转交给你。”   席香紧紧捏着信,“是我母亲亲口说的她不愿意离开?”   “我不知道你母亲在信上写了什么,但确实是她亲口说的不愿意离开西戎。”陈令道。   “我能见见那位礼部侍郎吗?”席香忽然问道。   陈令道:“你母亲反悔后,庄青柏启程回大梁时,被西戎大王子哈德剃了头发。这个时候你去见他,恐怕不合适。”   庄青柏作为大梁使臣,遭此侮辱,不仅仅是他个人颜面扫地,就连整个大梁的脸面都被踩在地上肆意践踏了。   这种时候席香去见他,只怕会被迁怒。   席香听后沉默下来,许久无言。   陈令虽说得简略,但恰恰如此,更加体现庄青柏这一趟出使西戎有多屈辱。   陈令道:“这事与你无关,你不要自责。是整个大梁国力太弱,使臣才会被西戎如此轻视与侮辱。”   “我知道。”席香将信收,客客气气的对陈令道:“这些日子,我给你们家添麻烦了。”   她说着,转身离开。   这一夜,她整夜未合眼。   次日一早,她便向镇远侯辞行,谢绝了镇远侯的挽留,带着穆瑛与在侯府里被养得整整胖了一圈的十一,雇了辆马车,离开了汴梁。   第033章   陈令是睡到日晒三竿才起来的,在洗漱时,才从招财口中得知席香走了的消息。   他听后只挑了挑眉,想起昨日席香客客气气说的那句“这些日子我给你们家添麻烦了”,想必那时候她就生了离意。   也是,她当初本来就是为了母亲弟弟才来的汴梁,如今走了,也不意外。   陈令神情如常,招财小心翼翼地问:“三公子,您不去追她吗?”   “我为何要去追她?”陈令似笑非笑,将洗过脸的帕子往盆里一扔,斜了招财一眼,不知是对招财说还是在喃喃自语,道:“再说了,我同她是什么关系,凭什么去追她?”   “呃……”招财说不出话来,只好端着洗脸水下去了。   席香走了,她并不知道在她走后,因庄青柏在西戎被哈德剃了头发的事在汴梁引起了多大的轰动。   朝会上已因此事僵持数日,有人血气方刚不堪受此侮辱,以命进谏出征西戎,有人以国力不强为由劝阻征战,有人则只管陈词痛斥以庄青柏为主的一干出使西戎的使臣,骂他们给大梁丢了脸。   群臣们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了谁。   朝会散后,年纪轻轻的小皇帝气得提剑四处乱砍,嚷道:“西戎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镇远侯与世子百般劝他,都没劝下来。   还是赵歆过来,冷眼看着皇帝发疯,一针见血道:“不是西戎欺人太甚,是大梁国力太弱。”   这话宛如一盆冷水浇头泼下来,令皇帝瞬间冷静了下来。   赵歆冷冷道:“皇兄你是一国之君,与其在这殿中发着疯,不如想想如何让大梁强盛起来,再去踏平西戎雪耻。你若做不到,那便让我来做。”   皇帝呆呆看着她,仿佛才认识她一般。   前朝因这事闹得凶,后宫中,庄婉清在太后跟前也失了体面,她进宫同太后说起父亲如今出门被人指着脊梁骨指指戳戳,连带全家人都被连累,被人指槐骂桑的讽刺着,末了抹着眼睛道:“若不是为了替那席姑娘接回母亲弟弟,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她想甩锅给席香,哪知太后平日虽刻板守旧,在大是大非上心中却透亮,知这事与席香并无太大干系,并不受庄婉清的挑拨。   加上太后心中正恼庄青柏丢了大梁的脸面,饶是平日看庄婉清再顺眼,也忍不住迁怒于她,语气冷淡的道:“哀家乏了,你先回去吧,这几日你若没事就呆在家中不要出门了。”   庄婉清离开康宁宫后,牙都要咬碎了,心中也恨透了席香。   待回到家中,被告知哥哥庄词为雪耻辱,弃文从军了。   席香对这些一概不知,她一路向西南而行,花了五天时间回到雍州城。   此时,距离她离开雍州城,已经两个多月了。   席香回来时,家中都没人。穆瑛道,“大家这个时候应该都去做工了,要晚上才回来。”   好在穆瑛身上有钥匙,开了门,两人一狗进屋歇了一刻钟,穆瑛就摸着肚子同席香道:“阿姐,我有些饿了,咱们出去吃碗面吧?”   十一摇了摇尾巴,仿佛在附和穆瑛。   席香自然点头道好。   出了门,两人一狗去找了个面馆吃面。   面馆对面是个卖文房四宝的店铺,谢礼谦就在里头做账房兼伙计。   穆瑛一边吸溜面条,一边同席香道:“等会吃完面,咱们到对面去看看谢小四。两个月没见他,怪想他的。”   她话音才落,谢礼谦就从对面铺子走了出来,与他一起的还有两位书生公子。那两位书生公子看起来和他很熟,不知是店的客人,还是他这两个月里结交的朋友。   待两个书生公子走后,谢礼谦正欲转身回店里,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四下张望了一圈,目光扫向面馆时,顿时就凝住不动了。   席香正看着他。   谢礼谦心跳猛的加速,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是看花眼时,十一从席香脚边冲了出去,跑到他脚下,兴奋的朝他汪汪吠了两声。   “大……大当家。”谢礼谦如梦初醒一般,不由自主的朝席香走去。   穆瑛咽下嘴里的面,扬声朝谢礼谦喊道:“嘿,谢小四!”   谢礼谦眼中几乎被狂喜淹没,“大当家,二当家,你们回来了。”   席香微笑点头,“嗯,我们回来了。”   她打量谢礼谦,道:“两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一些。”   穆瑛一听顿时也坐不住了,起身站到谢礼谦身边比量了一下,顿时气结:“怎么我半点也没长?谢小四你这两个月都吃的什么?”   谢礼谦抿嘴,笑道:“吃的白米饭咸菜馒头。”随后他问席香:“大当家,你伤好了吗?”   席香在平邑养伤的半个月,穆瑛曾写过信回来把席香的情况告诉大家。   去了汴梁,席香旧伤复发,穆瑛又写了信回来。   落了水,她还是老老实实的把事情始末写在信上了。   别人外出的游戏,写家书都是报喜不报忧,唯有她与众不同,报忧不报喜,引得大家伙都跟着担心。   好在穆一贾了解自己女儿,知道必定是事情都解决了,穆瑛才会有心思写信回来。否则,在接到第一封信时,众人只怕就操起家伙冲去平邑救席香了。   但知道归知道,见不到人,众人心中还是免不了担忧。   如今席香回来,谢礼谦头一个想起来的,就是问她身上伤好彻底了没有。   席香自然答好了。   谢礼谦送客出门就没见回去,店铺老掌柜忍不住出来寻人了,看见他在对面面馆,顿时就喊道:“小谢啊,怎么了?”   “你先回去忙。”席香道,“我和瑛子再逛逛。”   人毫发无损的回来了,谢礼谦的心便也定了,朝她笑道:“哎,好。”   谢礼谦是个极含蓄的人,穆瑛很少见到他像现在情绪外露,很明显的表现出高兴来。她看着谢礼谦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   席香说要去逛逛,倒不是无目的的闲逛,而是让穆瑛领路,带她去看看清风寨的大伙在哪干活,干的活辛不辛苦,他们尤其是穆康那几个有没有偷懒。   穆一贾在一家武馆中当门房,穆瑛与席香走近武馆时,见他站在武馆前,虽腿脚有伤,但背脊却挺得笔直。   席香与穆瑛没有惊动他,又去了其他地方看其他人。   其他人基本都一样在勤勤恳恳的干活,都没发现席香和穆瑛来过。   直到他们都下了工,回到家里时,才知道席香回来了。   一个个便都蜂拥而至,挤到穆一贾住的那间一进的宅子里,叽叽喳喳抢着和席香说话。   穆康道:“大当家,我们都很担心你,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瘦子总爱拆人台:“大当家,穆康其实更担心你会带着二当家跑了再也不回来。”   穆康伸手往他脑袋捶了一下。   胖子则一脸骄傲道:“大当家,我现在也不是只吃白饭的了,我也找到活干了。”   瘦子“噗嗤”笑出声,拿手掩嘴悄声道:“胖子现在给人看小孩,看一个小孩一天一文钱,咱们这附近的小孩,有十来个吧,都让他看。一个月的工钱,勉强够他吃饭。”   胖子忍不住也捶了他一记。   瘦子抱头躲到谢礼谦身后,朝席香挤眉弄眼道:“大当家,最有出息的就数谢小四了,他自打去了那文房店,吸引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甚至还有几个胆大的姑娘追到家里了。你瞧瞧他这张脸,哎呀就是个招蜂引蝶的。”   饶是谢礼谦再斯文,也忍不住伸手给了他一拳。   瘦子抱头鼠窜,哇哇乱叫:“谢小四你学坏了,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以前从来不动手的!”   穆康“呸”道,“该。”   席香忍不住笑了笑。   穆一贾斥了一句:“不许皮了,说点正经事。”   瘦子老老实实站好,听穆一贾道:“以后不许叫大当家了。咱们已经不在清风寨了。”   穆瑛眼珠子一转,“那叫老大。”   众人都附和:“叫老大好。”齐声朝席香喊道:“老大!”   穆一贾拉不住他们,只得由着他们,接着道:“你母亲和弟弟你打算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做?”   穆一贾一回来,穆瑛就和他说了这两个多月里发生的事情。穆一贾知道后,其他人也都跟着知道了。   穆康道:“咱们杀去西戎把老大母亲和弟弟夺回来!”   在打架斗殴这种事上,瘦子、胖子与其他人都无脑拥护穆康,纷纷附和道:“对,我们杀过去!”   “不要命啦?”穆一贾道,“还杀过去,只怕还没过去就先被西戎杀了。”   “那就潜伏过去。”穆康道,“乔装打扮,潜伏过去,肯定没问题。”   穆一贾干脆不理他了,只看向席香,等她想法。   哪知席香却道,“不必了。母亲说她在西戎很好,她既已有新生活,我不该再去打扰她。”   众人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俱是一愣。   “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但真的不必了。”席香道,“我现在只希望大家踏踏实实过好现在的生活,没有必要为了我去涉险。”   这群人脱离了土匪的身份,在雍州过着平民百姓的生活,都适应得很快,每个人都在努力的挣钱,认认真真的过日子,没有打架斗殴也没有好吃懒做去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甚至身上的那股匪气都看不见了,走在人群里,就是普普通通的寻常人,完全看不出是土匪出身的。   她怎么能让他们再为了她,舍掉现在安稳平和,再去过舔着刀的生活。   席香坚持如此,众人也只好消了念头。又热热闹闹说起别的事来,直到天色晚了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早,又挨个过来和席香道了声早安,才去干活。   席香手里还有好些钱,她去把先前当了的玉佩赎回,又买了香烛纸钱,独自一人去了清风山父亲墓前祭拜。   父母亲的玉佩如今都在她手里,她拿出来,将两块玉佩合二为一,放在父亲碑上,跪下磕头。   “爹,我一定会将母亲与弟弟接回来,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来看你。”   待香烛燃尽,她放站起来,收回玉佩,不发一言的离开。   她走后,有山风拂过,将碑前的灰烬吹得漫天飞舞,墓旁种了一株树,树叶簌簌作响,依稀在叹息。   系统没抽   是我脑子抽了   重复发了两章一模一样的内容   发完了才反应过来多发了一章   这一章31号晚上会填上的_(:з」∠)_   第034章   席香从花了两千两银子买了整整三十五间宅子,等穆一贾回来后,她便将宅子的房契拿给了穆一贾,让他分给大家。   穆一贾看着那一叠房契,不喜反怒,拍着桌子朝席香骂道:“谁让你买的宅子?拿回去,你自己收着!”   席香买宅子的这些钱,都是皇帝赏下来的。但凡有良心的人,都不会心安理得的用她卖命钱。   席香知道穆一贾生气是因为心疼她,但宅子买都买了,万万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她道:“寨里这么多户人,现在挤在几间宅子住着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我买的这些宅子都在一条巷子里,正好一户人家一个宅子,平日大家想互相串门也方便。”   穆一贾哑口无言,好半晌,他抹了把眼睛,沉声道:“房契你收着,这些宅子就当大家租你的房子,每月按市价给你租金,他们什么时候攒够钱能买下宅子了,你再给他们房契。”   席香应下了。她本意就是想让大家都住进去,这样也方便舒服些,至于房契留在她手里,和给大家也没什么差别,反正她也不会因为捏着房契把大家赶走。至于租金,到时候再说吧。   穆瑛等人很快得知这事,纷纷发出“哇”的惊叹。   瘦子感慨道:“一不留神,老大就从赤贫变成包租婆了。”   席香买的宅子,大小不一,人多的就分大一点的宅子,人少的就分小的。像胖子与瘦子这两个,父母都是已经没了的,他俩便分了最小的宅子,两个宅子相连,他两凑一起嘀嘀咕咕了半天,然后去找席香,扭扭捏捏了半天,方一脸不好意思的问出口:“老大,我们能不能把两个宅子中间那堵墙打穿啊?”   席香道:“宅子既然分你们了,你们做主就好,不必问我。”不过她又有些好奇,问道:“你们要打穿墙做什么?是觉得宅子太小了?”   “这倒没有。”胖子摇头,“我们就两个人,住两间宅子多浪费,就寻思着打穿中间那墙,两个宅子并成一间二进的宅子,分个前后院,后院我们住,前院种点菜养点鸡鸭什么的,这样一个月能省不少买菜钱呢!”   这小算盘打的也忒精了些。   席香好笑,由着他俩去了。   胖子与瘦子俩搭伙,还不忘把住他们对面的谢礼谦也拉入伙。   谢礼谦也是一个人住的一间一进宅子,瘦子发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道:“我们住一起,胖子做饭,省了你还要自己开伙做饭吃,你那间宅子呢,就改成个私塾,咱们去招些回来,早上你教他们读书认字,下午就让老大教他们练武!学累了就让胖子带他们玩,反正现在胖子也在替别人带小孩。”   瘦子说着,还不忘吐槽一句胖子:“你真的要少吃点减肥了!以后难讨媳妇。”   谢礼谦没有理由反对,便同意了。   于是这三人,就开始了自己动手打墙改造院子。   席香住的宅子与穆一贾父女俩住的宅子也相连,穆瑛得知胖子那边的举动后,拉着席香也要打穿隔着两家的那堵墙。   她去了一趟汴梁,住进了镇远侯府里,看见镇远侯府里每个庭院种花很好看,便也想往院子里种点花草,但被她爹强烈否决了。   穆一贾道:“种什么花,又能不吃!种菜!菜种子我都叫胖子一起买回来了。”   穆瑛找席香让她站队,哪知席香站到了她爹那边:“种菜挺好的,想吃什么就种什么。”   少数服从多数,穆瑛只得作罢。   其他人很快也有样学样,问过席香意见后,也纷纷动起手来把墙推了,将三五相连的宅子并成一个三五进的大宅子,有的甚至打算把房子都拆了重建。   唯独穆康家没改。   胖子知道后劝他,被他塞了一嘴狗粮:“我又不像你们没订亲和谁搭伙都行。”他已和穆瑛订了婚,只等穆瑛十八就成亲。他若是和别人并在一起,成婚以后怕不方便。   胖子听得想打他,碍于打不过,只得作罢。   改造院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加上众人手里也没有太多钱,基本上都是今天有空了添一块砖,明天有空了加一块瓦。待院子都改造得颇有规模时,已经到年底了。   大家院里种的应季蔬菜长势喜人,养的鸡鸭已经半大了,出了年就能宰了吃。   谢礼谦的私塾已经改造好,经大家的共同努力,一共招来了五个年纪都在十岁左右的学生,等过了这个年就能教书。   在这期间,席香则去找了位精通西戎话的商人,跟那商人学了两个月的西戎话,她学得认真,偶尔在街上碰到西戎商人时,她上前去攀谈几句,简单的日常交流已经完全不是问题了。   众人不知她学西戎话做什么,但隐隐约约都猜到了应该是她母亲弟弟的原因。   眼看要过年,谢礼谦抽空写了许多副春联,送给大家贴到门上。   他字写得好,春联贴在自家门上时,邻居看见了问他春联哪买的也想去买一副回来,瘦子听见了,觉得自己又发现了个商机,怂恿谢礼谦又写了几十副春联,叫他拿去市集试着卖。   两文钱一副春联,加上谢礼谦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讨人喜欢,几十副春联半天就卖完了。   胖子数着铜板,羡慕得直撅嘴,“这一天都抵我半个月给人看小孩的钱了。”   瘦子干脆在市集上给谢礼谦支了个写春联的摊子,摊子租金他来掏,卖的春联他与谢礼谦一人分一半。   他还把席香也拉去当苦力了,道:“老大,我不白让你干活啊,我这钱减去租金后所得分你一半。”   席香横竖也没事,便答应了。   胖子看得眼热,挠着瘦子道:“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叫我?还是不是兄弟?”   “我要叫上你,那我不血亏啊!就你这样,往那一站,别把人吓走就不错了,还想卖春联?”瘦子道:“你瞅瞅老大,她和谢小四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多招人!我要是长得好看,我就自己上了。”   “感情你拉上老大不是让她当苦力,而是让她出卖色相的?不对,老大既能当苦力,又能卖色相,你这是一举两得啊!”胖子嚷道,“你这算盘打得也忒精了些。”   瘦子伸手捂着他嘴,小声威胁道:“什么叫老大出卖色相?你这话说得忒庸俗,让老大听到了仔细她罚你从东城跑到西城跑个三五十圈。”   但情况如瘦子所言,席香与谢礼谦站在摊前确实很招人注意,加上春联还能现写,写什么都能自己定了,买年货的老百姓们挤在他们摊前,争先恐后地递钱要买。   很快就谢礼谦写的速度就赶不上席香收钱的速度了,先交了钱的人便自觉排成一排,仰着脖子看谢礼谦写,嘴里闲不下来的便和席香唠嗑几句。   席香一一都笑着回应了,收钱之余替谢礼谦磨墨。奈何她不善磨墨,一个不小心便用力过甚,墨水溅到一旁的谢礼谦,身上脸上都是,偏偏脸上那两点位置又正好在嘴上,看起来就像多了两道八字胡,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好笑。   众人顿时笑起来。   席香也不禁莞尔,笑得眉眼弯弯的,拿起帕子替他抹掉了。   这一幕落入不远处的陈令眼中,只觉颇为扎眼。   陈令怔怔看着她笑容满面的样子,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席香在他面前从没这般开怀的笑过呢。   这个念头一出,陈令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不好看。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眉宇间显出一丝挣扎。   与他一起的还有雍州太守方知同。   方知同这几个月因为匪患已清,舒心不少,人也跟着心宽体胖起来,体型圆了一圈。   他还没发觉陈令的神情变化,指着前方的席香与谢礼谦道:“我原来还担心他们不当土匪了,那身匪气还改不掉会闹出点什么偷摸拐骗的事来,但这几个月来非但没闹事,反而隔三差五的着老人家抓贼,找与家人走散的小孩,总之替人做了不少好事。”   “他们都在努力的生活,好好过日子呢。”方知同感叹。   陈令不发一言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掏出一锭碎银,丢给方知同,道:“方大人,劳您去买点几副春联回来,别说是我买的。”说完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方知同叫不停他,挠挠头,只好拿着银子真去□□联了。   他作为一州太守,城内百姓,大多都认识他。得知他也来□□联后,百姓们纷纷给他让了位,方知同忙摆手,一团和气的笑道:“不必不必,我跟你们一样排队就行,不搞特权。”   他这太守平日里还算接地气,时常自己带衙役到市集上巡逻治安,没什么官架子,百姓们见了他,闲时都会和他唠嗑几句。此时他来排队□□联,排他前头的人,便回头和他说起来话:“方大人,您不是也会写字吗?怎的还花钱来□□联?”   方知同面不改色道:“惭愧惭愧,我字没他写得好。”   那人便摸着脑袋笑道:“读书人和当官的都讲究,咱们小老百姓要是自己会写,就裁张红纸回来自己写了,何必花这钱了。”   方知同趁机给他洗脑:“要不我说让你们把孩子送去读书呢,这种时候就能替自家省钱了不是。”   旁人顿时插嘴道:“大人又来诓我们,送孩子去读书的束脩,都不知道能买多少副春联了。”   “可不是,更别说纸墨的花销也不便宜呢。”有人附和道。   方知同道:“你们就眼皮子浅的,能读会写,也像这年轻书生一样摆摊写春联,还怕赚不回那点束脩费?学得好了,还能去参加科考,若是考出个举人老爷出门,这辈子都不愁了。”   “养个读书人,少不得供个十年八年的,再说了举人老爷哪里是这么容易考的?咱们现在呐先多赚点钱攒家底,读书的事儿,过几年再说吧。要不然您老去开个书院,教我们识字,束脩先赊账上行不行?”   众人都笑道:“此法甚好此法甚好。”   方知同唉声叹气,“我倒是真想开个书院,可比当官省事多了。”   “那您还是做官儿吧,换了别的官,别说读书了,只怕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了。”有人胆儿肥,不怕死的道:“你虽也贪,但是吧就跟那养鸡似的,虽然把蛋拿走了,好歹给咱们吃饱了,没把咱们一并宰了。”   方知同黑了脸,但也没真生气,只斥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回太守,咱说的是大实话呐。”   众人便又都大笑。   连前头的席香与谢礼谦都听到了,两人都摇摇头,一笑置之。   方知同这人,不触及他的利益及底线,他就非常能容忍,是个脾气极好的官儿。   总而言之,他在雍州百姓的心里,算得上一个为民良善的地方官了。   第035章   排到方知同□□联时,谢礼谦本想不收他的钱赠他几副,被他拒绝了。   “这不是我要买的。”方知同看着席香与谢礼谦站一块,脑子忽然开了窍,笑吟吟的道:“这是陈三公子要买的。”   “陈三公子?”席香一怔,往方知同身后看了看,却没看到人,“他来雍州了?”   方知同点头道:“是,年底了,到这边来盘货清账。”   陈令年底忙得脚不沾地,到雍州来只呆一两日,方知同今天是逮着他吃饭的时间才得以同陈令说上两句话的。   陈令虽没官职在身,但因其出身,方知同少不得要讨好他拍他马屁的,说话间,他想起来席香救过陈令,就顺口提了句席香在市集上卖春联,原本漫不经心的陈令顿时就来了精神,借口要到市集买年货带回汴梁。   方知同陪着陈令到市集,但年货没买一样,一路走着都是兴致索然,直到方才见了席香……   方知同回想了陈令刚才的表情,好像一开始是挺高兴的,还想着要过来瞅瞅,然后不知怎么的忽然就一脸不高兴的扔了锭银子给自己,就走了。   当时席香正在替谢礼谦擦脸呢。   方知同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这位心思难搞的陈三公子为什么不高兴了。   肯定是吃醋没跑了!   “三公子刚才听说席姑娘你在这边卖春联,就兴致勃勃的要过来呢。”方知同觉得自己要替陈令牵一线才行,卖力说起陈令的好话:“但他太忙了,走到一半,又被掌柜叫回去查账,他脱不开身,就只好托我来你这买几副春联,还叫我瞒着不许告诉你是他托我买的。唉,他是怕你太辛苦,才想过来照顾一下你的生意,但又不好意思让你知道。”   席香想了想,觉得陈令有时候确实有些别扭,做了好事也一声不吭的。   她便信了方知同的话,点点头道:“既是如此,那我回头要请他吃个饭才行。”   吃饭好啊,最后吃完饭再散散步什么的。方知同心里打着好主意,面上笑眯眯的,“哎,那等会我送春联过去就同他说一声?”   “行。”   “不过席姑娘好像搬了家,我叫三公子去你那边找你?”方知同知道席香搬了家,自然也知道她住哪里,但陈令不知道,他这么说,只想给陈令搭了条桥,陈令有光明正大知道她住哪里且去看她的理由。   哪知席香却摇头道:“哪有我请他吃饭却让他来找我的道理,他应该住永安客栈,我去客栈找他就行。”   “他这么忙,你去找他,万一他不在,岂不是扑空了?”方知同劝道。   席香想了想,觉得方知同说得在理,道:“若我不在家,就是在这边,劳烦您同他说一声。”   方知同目的达到,脸上笑容越发和蔼可亲,重重点头“哎”了一声。   等谢礼谦不发一言的写好,方知同拿着那几副春联,仔细品鉴了一会儿,夸道:“谢公子这一手字写得确实不错,想来学识也不错的,待开了春,不妨到官学参加童试?若是过了,正好赶上秋季的乡试。”   谢礼谦温和有礼的一笑,并不出声做回应。   方知同一看他这样就是没打算去参加科考了,人各有志,他没有再劝,拿着春联走了。   方知同到了永安客栈时,陈令正准备离开雍州。跟在他身边的招财已备好马车侯在客栈前。   “三公子,您这就要走了?”方知同忙上前,“您的春联还在我这儿呢。”   哪知陈令看也不看,道:“送你了。”   他说完就要上马车,方知同忙道:“哎,三公子,方才我一不小心说漏嘴了,让席姑娘知道您来雍州了,席姑娘说要请您吃饭呐!”   陈令一顿,停在了马车前。   方知同道:“我同席姑娘说您忙呢,要赶着回京抽不开身,席姑娘非说什么您难得来一趟雍州她既然知道您来了不尽一尽地主之谊……”   方知同边说边窥着陈令神情,有些为难道:“三公子那好歹也是一个姑娘家,而且还是您的救命恩人呐,我这实在没办法拒绝,就替她带句话给您,她说她住市集边上的杏花巷子里,您若是抽得开身就到她那儿,她亲手给您做顿饭吃。您看,人席姑娘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吃一顿饭也费不着什么功夫不是?”   陈令没说话,一旁的招财忽然一拍脑袋,道:“三公子,咱是不是还漏了城西那布庄的账本没看啊?哎,我这就去叫他们送来。”   说着,他去叫客栈小二出来将马车安置好,自己则一溜烟往城西跑去了。   方知同眯着要看着招财跑远的身影,心中暗暗感慨这小厮可真是个机灵人,他手底下的人若这小厮的一半伶俐,那得多省心。   “那三公子您忙您忙,我话带到了,就不打扰您了。”方知同将春联递给陈令后,也识趣的溜了。   陈令在去和不去之间挣扎,在这一瞬间,忽然将自己看到席香替谢礼谦擦脸还对谢礼谦笑而不高兴的原因给想明白了。   说是不高兴,其实是吃醋妒忌。   为什么会吃醋妒忌?那显然是自己对席香有意思了呗。要不然也不会一个多月没见人,自己眼巴巴的就跑来雍州了。   说是过来盘货清账,实际上是为了什么,他先前自欺欺人,如今欺不下去了,只能坦诚承认自己确实就是为了席香而来,盘货清账不过是借口罢了。   至于是什么时候对她有了那方面的意思,陈令也不清楚。   或许是在客栈她与大哥切磋时,被她干脆利落的身手惊艳到了;或许是在障林时她坚持要带他一起走说答应护他安全就一定会做到,被她的赤诚与信义感动到了;又或许是她为救公主一身是血重伤昏迷不醒时,被她当时柔弱的模样勾起了怜惜……总之,不管是何时动了心,既然动了心,那他就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走了。   陈令是个很果断的人,想明白自己的心意后,他毫不犹豫的转头往杏花巷子走去。   但到了杏花巷,敲开席香住的那个宅子,来开门的却是穆瑛。   穆瑛惊讶道:“陈三公子?您怎么来了?”   陈令道:“你阿姐说要做饭给我吃,我就上门了啊,你阿姐呢?”   “阿姐和谢小四去市集卖春联了还没回来。”穆瑛脸上惊讶之色更甚,“阿姐说做饭给你吃?不应该啊,她又不会做饭。”   陈令一听她这话,顿时就明白方知同在撒谎了。依席香那有一说一的性子,她既不会做饭的人,就不可能会说出亲手做饭给他吃的话来。   怪只怪他一时脑热,没多想就急撩撩过来了。   陈令有些尴尬,穆瑛往里让了让,热情地朝陈令道:“不过来都来啦,那就一起吃个饭吧,等饭菜做好了,阿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陈令倒也不和她客气,还真就进去了,看见院里一片翠绿绿的时令菜,还有几只鸡缩着脑袋在墙根下啄,他呆了呆。   穆瑛一脸骄傲地介绍那一片菜和那几只鸡,“这菜我和阿姐一起种的呢,长得可好了。小鸡崽也是阿姐买回来养的,长得胖嘟嘟,是不是很可爱?”   陈令脸上的嫌弃顿时就消失不见,连声奉承道:“是是是,长得真可爱,看着就讨人喜欢。”   穆瑛去拔了两颗青菜,走到院井边洗干净,拿到厨房里给穆一贾:“爹,陈三公子来了,你割块腊肉多炒盘菜,不然不够吃。”   厨房有点小,陈令不好挤进去,只好站在院里,四下张望,然后便看见了屋檐下挂着的一排腊肉。   穆一贾拿着菜刀从厨房里出来,朝陈令笑呵呵道:“三公子来了啊,您先坐一会。瑛子,你把人带屋里去给他倒杯茶暖暖身,这么冷的天别站院里吹风。”便去割下了块腊肉,又猫进了厨房。   穆瑛应了一声,把陈令带到客厅的里,倒茶的时候,陈令随口问了句:“你们家里平常都是你爹做饭?”   “是啊。”穆瑛把茶端给陈令,怕陈令觉得奇怪,又解释了句:“我们寨里基本都是男人做饭的。”   陈令握着茶杯,仔细品了品穆瑛那句“我们寨里基本都是男人做饭”,又想起穆瑛刚才说席香不会做饭的话,顿时坐不住了。   等席香卖了春联回来,穆瑛正好端着一锅汤上桌。   穆瑛给她盛了碗冒着热气的萝卜排骨汤,献宝似的道:“阿姐,你先喝碗汤暖暖身,在外面一天肯定冷死了。”   席香没多想,低头舀了一口喝,汤的味道偏清淡但很甘甜,她问了句:“这味道不像二叔手艺的,是你做的?”   穆瑛摇头道:“不是我,是陈三公子的手艺。”   “咳咳咳。”席香冷不防被呛到,咳了数声才缓过来,讶然道:“陈三公子的手艺?”   “是啊,阿姐你也不信吧,我本来也不信,寻思着就陈三公子那娇气的样子怎么可能会下厨,别把厨房炸了就不错了。”穆瑛小声嘀咕,“但这汤还真是他熬的。在院里拿小火炉熬的,起火生碳放料,都是他自己来的,我和爹都没插手。”   正说着呢,陈令端着盘青菜,穆一贾端着一锅饭,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席香见惯了陈令吊儿郎当,突然这么一副贤淑的模样,冲击力有点大。她几乎要怀疑陈令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惊道:“三公子?”   陈令朝她一笑,语气端的是温和有礼,但听在席香耳里怎么听都觉得违和:“我听方太守说你要请我吃饭,我就上门来了,看你还没回来,我横竖也没事,就帮穆二叔搭把手。尝尝看,汤好喝吗?”   汤是好喝,可这人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确定脑子没出问题吗?   席香莫名其妙。穆瑛则一脸看透了什么的表情,却什么都不说,只拉着席香落座吃饭。   平民老百姓吃顿饭,没多大讲究,一开始穆一贾还担心陈令吃不惯,没想到陈令高高兴兴的,一连吃了三碗米饭,席间他还很健谈,和穆一贾天南地北的胡侃,完全没有半点贵公子出身的模样。   饭后,席香收拾碗筷,陈令抢着去干了。   穆一贾也瞧出了点门道来,与自己闺女对视一眼,随后他一脸严肃道:“瑛子,你过来我有事同你说,香儿待会你送一下陈三公子,天色晚了,他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席香完全没察觉什么,一口应下了。   陈令则暗暗想道,什么叫天色晚了我一个人回去不安全?难道他一个大男人,还需要一个姑娘家保护?   但想到自己和席香的武力值差距,陈令又觉得让席香保护他好像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啊。   当然,这天寒地冻的,陈令也不可能真让席香送自己回客栈,只出了门,他就道:“到这就可以了。”   席香“嗯”了一声,真就停下不送了。   陈令不觉就叹了口气,看席香这样子,是完全对他没有任何想法。   席香见他欲言又止,便问道:“三公子,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眼下这时候这地点,实在不适合表明心意,陈令摇了摇头,眼角余光忽然看见招财正朝这边狂奔而来。   随后,他听到招财急促的喊道:   “三公子!西戎攻占了桂南,桂南守将带着数百士兵逃到咱们雍州来了!”   第036章   西戎攻占桂南是早有预谋的事。从庄青柏出使西戎开始,哈德剃了他的头发,便是一个欲起事的预兆。其目的正是借此事试探大梁会不会主动挑起战争,打破这近十年来的太平,哪知庄青柏知国力不强,宁肯跟个孙子似的被人侮辱灰溜溜的回大梁,也没奋起反抗,给西戎一个攻打大梁的借口。   但西戎既然有心起事,又何妨找不到借口。   庄青柏灰溜溜地回大梁,除了在本国激起民愤外,对西戎却没有一点反击措施,也压根没想到西戎已经开始谋划攻占桂南了。   桂南守军足有三万,想要一举攻下,唯有趁其不备。   于是在这一个多月里,西戎一直暗中调兵驻扎桂北,调了足足两万万人马,加上原本驻守在两万人马,共计四万人悄无声息的藏在桂北城里,等待良机。   直等到眼看要过年,桂南守备稍有松懈,西戎士兵便乔装扮作商贩在南北街叫卖货物,在傍晚时分城门处的守军交接班时,扮作商贩的西戎士兵故意与大梁的商贩起了冲突,引来部分守军过来查看调解,其他士兵便趁此时机进攻了桂南。   桂南守军措手不及,被打得溃不成军。   守将张南得知消息时,西戎已经攻进桂南城中。   城中百姓慌不择路,和在南北街那些西戎的商贩们下场一样,要么拼命反抗,死在了西戎士兵的刀下,要么被活捉成了西戎的俘虏留作人质,被当作盾牌挡在冲锋兵前面,桂南的守军不敢伤了这些俘虏,只能节节败退,最终逼不得已丢了城。   西戎却还穷追不舍,张南手下将士死伤无数,弃城逃向雍州时,三万兵马,除却死伤被俘的,仅剩几百人了。   西戎进攻得突然,他甚至都来不及通知自家夫人一起逃走。   陈令得知桂南城破的消息,再顾不上与席香儿女情长,转身便带着招财一边赶往雍州府衙,一边听招财细说桂南的情况。   而席香也转身进屋,将消息告诉穆一贾和穆瑛。   此时,张南已在府衙里,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整个人狼狈且颓然。见了陈令,他只伸手捂住着脸,深深叹息了一声。   陈令见他如此模样,便已知招财所言不假,神情彻底冷了下来。   “急报已发往幽州与汴梁,幽州今晚便能悉知桂南情况,至于汴梁,明日一早便也会到镇远侯与陛下手中了。”方知同脸上也没了以往和气的笑容,一桩一件都同陈令细说:“已调兵加强各城门防守,若西戎来犯,可随时应战。只是有一件事,还请三公子定夺。”   方知同面露迟疑,“张将军道西戎未曾追过来,应当没有进攻雍州的打算,眼下若是先疏散城中百姓,只怕会造成其他州郡的恐慌,或者先静观其变几天?”   陈令一脸匪夷所思地看了方知同一眼:“行军打仗的事,你不问张南,你问我?”   方知同面上讪讪,“张将军的意思是立即疏散城中百姓,以防万一。”   但整个雍州城的百姓足有三十余万人,一夜之间要疏散他们,得费不少兵力。谁也不知道在他们趁夜疏散城中百姓时,西戎会不会打过来。若是打过来了,雍州城的兵力不足以同时应付西戎与疏散百姓,若是不打过来,疏散城中百姓后,会累得相邻的州郡百姓们跟着恐慌,届时被有心人趁机起事,只怕大梁好不容易才平的内祸又将再起。   这个责任,方知同不敢担,左右为难作不出决定。他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觉得西戎应当不会进攻雍州。   “桂州地形是易守难攻,雍州却恰恰相反,易攻难守。”张南哑声道,“若是我是西戎将领,只会趁着攻占桂南,士气高涨的时候乘胜追击,连夜进攻雍州。”   桂南失守,雍州危矣。   西戎不可能会放着雍州这块肥肉不咬。   方知同咬咬牙,起身出门吩咐下去:“立即将桂南失守的消息通知城中百姓,明日一早全城百姓迁往幽州、乐州等地。”顿了顿,他又道:“和城中百姓说雍州兵力不足,问一问内天有壮丁愿意留下与将士们一起守城的。”   雍州兵力不足两万,若那四万西戎精兵前来攻打,雍州守不了多久便会被破城。   陈令肃容,冷冷道:“我即刻快马加鞭赶回汴梁请令从幽州调兵增援,援兵未到前,若西戎来犯……”   “人在城在。”方知同举手立誓,“我方知同誓死守住雍州。”   他知道雍州的重要性,雍州一旦被破,幽州、乐州也将危矣。   张南亦道:“张南誓死守住雍州。”   陈令不再耽搁时间,方知同命人替他备了匹千里马。   陈令走前,朝招财道:“让永安堂的武师们护着老幼先走,年轻力壮的留下,帮着疏散城中百姓,还有。”   他顿了顿,“去通知席姑娘,叫他们随永安堂的人结伴一起走。”   说完,他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哒哒哒”的马蹄声在渐渐浓郁的夜色中很快远了。   招财先去离雍州府衙最近的一处永安堂米行报了信,让米行的掌柜伙计去通知其他人,自己则马不停蹄赶去席香家中。   此时席香家中已经聚齐好些人,他们都已从差役口中得知桂南被西戎侵占,城中百姓明日一早便要离开雍州避难的消息。   “席姑娘,我家三公主说了,请明日你们和永安商队结伴同行,一起由武师护送离开。”招财将陈令原话转述给席香后,就又急匆匆赶往其他地方去报信了。   “我们真要走吗?”穆瑛问道,她有些不太想走。这屋里好不容易有了点家的模样,叫她离开,她舍不得。   “那差役说年轻力壮的若是愿意留下一起守城的,明日可到府衙报名登记,阿姐,我想留下来。”穆瑛道。   她要留下,穆康便不可能丢下她,便也道,“老大,我也留下。”   其余人也纷纷道:“我也不走。”   “不许胡闹,打仗的事不闹着玩的。”席香板着脸,穆瑛却道:“阿姐,我们没有胡闹,西戎都打到家门口来了,我们又能退到哪里去?横竖不就一条命,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席香转头看穆一贾,希望他能劝住这帮热血方刚的年轻人。   穆一贾眉头紧锁,好半晌才道:“你们先回去将老人小孩安顿好,明日送他们和永安堂商队一起离开。”   这意思是答应他们留下来了。   众人都安心离开,穆瑛跟着穆康去帮他娘一起收拾行李。   席香有些不解:“二叔,您怎么能让他们留下来?”   “香儿啊,我们的家原本是在桂北,可十年前被西戎占了,我们背井离乡这些年,我做梦都想回到桂北穆家寨。”穆一贾目光悠远,“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朝廷能收复桂北,我们能回家。可眼下,桂南也没了,雍州是我们的第二个家,那群孩子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们谁也不愿意再失去这个家了。”   “大家都是为守护家园而留下,赤子之心诚挚无比,没有人在胡闹。”穆一贾拍拍她的肩头,道:“再说你自己,不也是打着留下来的主意?”   席香低下头,“可他们年纪还小……”   穆一贾不禁莞尔,“你是替他们操心惯了总当他们是小孩,忘了这群人里头,除了穆瑛小你两岁,其余人要么和你同岁,要么像穆康,比你还大三岁呢。”   “……”席香一时无话。   “好孩子,知道你是为他们好,担心他们。可这些人,总要有自己的担当,你不能一辈子都替他们撑着天。”穆一贾语重心长道。   席香点了点头。   这一夜,整个雍州城的百姓提心吊胆一夜没睡,天还没亮,惜命的人就带着细软家眷匆匆走了。   也有死也不肯背井离乡的,任凭衙役怎么劝都不动摇。   清风寨这边,老幼妇孺一早由穆康等人护送到永安商队里,和永安商队一起离开,前往幽州。   穆一贾和穆康等人都留下来了。   谢礼谦也没走。   瘦子拍着谢礼谦的肩膀,一副老大欣慰的模样道:“谢小四想不到你这么仗义,还留下来陪我们。”   一行人到府衙登记,方知同一宿没睡,熬得眼睛都红了,看见席香领着近三十人排队,布满血丝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你们怎么不走?”他走过去问。陈令走前,可是特意交代了招财要带席香等人一起走的。   席香道:“我们留下来与大人一起守城。”   “哎。”方知同重重点了下头。   张南这时也走过来,他已经换了身衣服,整个人干净利落多了,“席姑娘。”   “张将军。”席香朝他点头,神情很平静,并未因为张南丢了桂南,而像其他人鄙夷张南。   张南知道席香的能耐,还想同她再说些什么时,忽听战鼓声响,所有人顿时一震。   这是……   西戎人攻城了。   第037章   西戎来势汹汹,张南与方知同赶到西城门楼上时,西戎精锐士兵在盾牌兵的掩护下,已经推着攻城车到城外十里之处了。   黑压压的一片,粗略目测,至少七万人马。竟是比想象中还要多一倍。   张南神情绷紧,心沉了下来。   雍州士兵总计一万三千余人,一千人已于昨晚分别前往南城门外和西城门外十里处布防设哨,两千人分别驻守东城门、北城门,疏散城中迁往幽州、乐州的百姓,余下一万人马,一千后勤兵,五千步兵,三千骑兵,一千弓箭兵。   西戎七万精锐攻城,依雍州这易攻难守的地形,一万余人守城,只能盼着援兵能早到。   方知同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腿就吓软了,额上细汗密布。   张南开口号令:“弓箭手,准备。”   “滚木擂石,准备。”   “沙石、火油,准备。”   此时,席香与穆瑛等人都被安排到了后勤处。他们和后勤兵一起,烧开水、沸粪和木炭,倒入桶中,运往西城门供给守城士兵使用。   他们在后勤处,对前线情况,都只能从送物资到前线的后勤兵口中得知。   西戎人攻城了。   西戎人已攻到城下了。   西戎人架起云梯攀墙了。   西戎人撞城门了。   ……   全是西戎攻势猛烈的情况。   至于己方的情况,后勤兵抹去溅到脸上的血,只道:“加快速度烧水,前线箭已用完了”   穆瑛等人听了,都按下了想去前线杀敌的冲动,老老实实听从命令,加快了烧火的速度。席香若有所思愣了片刻,被穆瑛拍了拍,才回神。   那后勤兵随后又去前线送物资了,这之后,众人都没有再看见他了。   席香问了与他同行去了前线回来的另一名后勤兵,得到了个“他已经没了”的答案。   战争是残酷的,人没了,却连为之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席香看着那回答她话的后勤兵,一脸麻木地扛着木炭桶到车上,他身上血迹斑斑,有些已干透,有些还正顺着衣摆往下滴。分不清是他受伤了,还是沾了同袍战友的血,亦或者是两者都有。   这一役,足足打了一天。   直到暮色微沉,号角响起,有后勤兵一身是血的从前线跑回来,朝众人雀跃欢呼:“西戎退兵了!”   疲惫不堪的众人都松了口气。   雍州守住了。   那后勤兵,年纪不大,看着最多不过十六七岁,一脸稚气未脱。他欢呼完,忽地身子一倾,径直倒地,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后勤处众人俱都是一愣,席香走过去,本想扶起他,但手碰到那后勤兵身上时却觉有些不对,她伸手探向后勤兵鼻间,已没有气息了。   席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他走了。”   众人的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在那名后勤兵身上,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随后,开始有人小声啜泣、捂嘴呜咽、最终压抑了一整天的恐惧、惊惶等情绪仿佛倾泻千里的洪流,再也止不住,纷纷崩溃得抱头痛哭起来。   哭声连成一片,甚至压过前线传来的阵阵号角声。   席香在这一片哀恸声里,目光遥遥望向西城门,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掐进掌心渗出了血迹也不自知。   与此同时,汴梁。   桂南失守的急报前脚送入御书房,陈令后脚也进来了。   除却皇帝,镇远侯、陈瑜、庄鸿曦也都在。   陈令一身风尘仆仆,草草对皇帝行了个礼,便道:“桂南已失守,雍州恐有城破之危,需得即刻从幽州调兵增援。”   庄鸿曦却摇头,一脸凝重道:“不妥,不能从幽州调兵。幽州与平邑相邻,一旦从幽州调兵,只怕幽州也将陷入危难之境。”   陈令一怔,他倒没想到这方面。   庄鸿曦双膝跪地,朝不发一语的皇帝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方抬头沉声道:“臣请命亲自率兵南下抗敌,收复我大梁失地。”   皇帝自是不答应的。庄鸿曦年逾花甲,这个年纪,他应该在家中含饴弄孙安享晚年。然,对上庄鸿曦坚定不移的目光,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庄鸿曦之所请命领兵征战,一是前阵子儿子庄青柏被哈德剃了头发的事,已令他面上无光,眼下桂南失守的事,守将张南还是他教出来的弟子,张南弃城而逃,更令他蒙羞。   请命出征,不过是想争回一点脸面,百年之后,才有脸见列祖列宗。   皇帝偏头看向镇远侯,等镇远侯表态。   但庄鸿曦心意已决,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动摇他的。   就连陈瑜愿代他领兵南下,都被他拒绝了。   情势紧急,容不得人再耽误时间了。   皇帝与镇远侯到底还是松口,答应让他挂帅,领兵南下雍州。   汴梁精兵五万,由庄鸿曦率骑兵一万快马加鞭乘着夜色先行,余下四万次日再启程。   庄词,混在了这四万人里,跟着一道出发了。   陈令一天一夜未合眼,从宫里回到家里时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   添福神情慌张地迎上来,手里拿着从幽州发来的急信,道:“三公子,我哥来信了,说他们已经从雍州安全撤离,走时西戎已经攻城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我哥信上还说,席姑娘,没有随他一起离开,留在了雍州。”   陈令睡意顿消,从添福手中抽过信,一目十行将信看完,脸色都变了。   “雍州易攻难守,一城兵力不过万余,且大多还是些老弱病残,你率七万精锐之师竟惨败如此,死伤逾万?”   桂州城内,西戎军帐之中,哈德一脸盛怒,抽出腰间佩刀,指向此次率兵进攻雍州的主将,目光阴沉。   那主将名叫莫黎,是先前守在桂北的守将。   莫黎守在桂北多年,对张南很了解,深知此次能攻占桂南,全是因为先攻其不备占了城门,捉了桂南城中大部分百姓作为人质威胁,若非如此,凭张南的本事,他们决计是攻不下桂南的。   至于雍州,别说雍州足有一万余兵力,即便是只有几千,他们也能守个十天半月,   这一次攻不下雍州,也完全在他预料之中。   毕竟城破二字写来简单,要做到却不是这么容易的。   但哈德王子不涉军事,不会明白这其中困难,他只看结果,如今结果不如他意,说再多都是狡辩。   莫黎跪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们不是还有近万俘虏吗?”哈德一脸冷漠道:“明天把他们都带上,雍州要是还不开城门,就当着他们的面,将俘虏都杀了。”   莫黎猛地抬头,对上哈德冷酷的眼神,唇动了动,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垂下了头。   哈德的命令传到俘虏营中时,整个俘虏营顿时惊惶不已,有的甚至当即被吓得哭出声。   其中一个眉眼倒竖满脸横肉的人立即跳出来,朝看管他们的几名西戎士兵跪下大声喊道:“差爷,我有话要说,我有话要说!”   这人正是先前带着方知同与陈瑜上清风山剿匪的雷虎。   他当时借口方便溜走后,就逃到了桂南。入侵桂南后,西戎抓了很多百姓与士兵做俘虏,他也在其中。   雷虎边说边狠狠磕了三个响头,随后指着人群里的一名妇人,嚷道:“她,她是张南的夫人!我还知道雍州有条小路能拐到南城门!只要你们放了我,我就带你们去!”   他这话一出,众人哗然,再顾不上害怕,对着他纷纷骂道:“哪里来的疯狗乱咬人,把他嘴巴堵起来!”   那几名西戎士兵对视一眼,其中两名士兵飞快过去将雷虎与他所指向的那名妇人带走了。   雷虎被带到了哈德的军帐里。   哈德正拿手帕擦着他腰间的佩剑,眼也不抬一下,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我听说你知道怎么进城?”   “是,我知道,我知道。”雷虎跪着,额头在方才已经磕肿了,此时却依旧用力磕在地上,“咚咚咚”闷响,令哈德听了不禁皱了眉。   “别磕了,有话快说!”哈德猛地将佩刀插入刀鞘中,一脸不耐烦。   雷虎这才停下,垂着一颗脑袋,哆哆嗦嗦道:“南城门有个地方,我和我兄弟们挖了条地洞,我们那会在山上当土匪,就是从那个地洞里进出城的。”   哈德朝一旁的侍卫道:“你现在就带着他,去雍州南城门查看他所说的地洞是否属实,小心点,别惊动了那边的哨兵。”   那侍卫带着雷虎下去了。   此时夜色已沉下来。   哈德拿着雍州地形图,一夜未眠。   天微微亮时,侍卫又带着雷虎回来了,证实了雷虎所言符实。   “那地洞仅容一人可过,藏于雍州南郊外的山峦与城墙交接处。我们若要那从地洞入城,需得从南郊山峦绕过去。”   哈德哈哈大笑,抚掌道:“好!传令下去,即刻准备进攻雍州,我要亲自带兵攻下雍州。”   “莫黎,你带上俘虏,尤其是那个张夫人,进攻西城门,牵制他们。”   哈德语气阴森,“我带一万步兵走南城门,若南城门破,西城门还未破,你就立即杀了张夫人与其他俘虏,替我们争取进城时间,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再杀他个血流成河,以雪前耻。”   想起从他眼底下逃走的赵歆,哈德顿时面容狰狞起来。   第038章   哈德趁着天光未亮领兵出城时,这边休整了一夜的雍州士兵刚好在换班。   方知同到西城门换下张南,让守了一夜的张南先去休息。   张南下了城门,却没有立即去休息,而是转去了西城门巡视。   正好席香与穆瑛两人推着推车到南城门给守城的士兵送食物,身边还跟着条狗。   十一没见过张南,龇牙咧嘴的围着他脚边嗅来嗅去,被席香喝止了。   张南过去拿了个馒头,边吃边问她俩:“你们留下来怕不怕?”   席香道:“自然是怕的,但不能因为怕就逃了。”   穆瑛也道:“怕,怕得昨晚都不敢睡太沉,一点风吹草动就跳起来了。横竖睡不着,就干脆起来找点活干了。”   “难为你们了,若是撑不下,还是尽早离开雍州,别逞强。”张南道,“保家卫国,是我们男人的事。”   他三两口吃完一个馒头,又伸手拿了个,席香给他盛了碗汤,他挥手拒绝了,“给将士们送过去吧。”   便叼着上城楼了。   席香与穆瑛送完食物时,推着推车准备回去时,发现十一不知去哪里了。两人去找狗,又碰上从城门楼走下来的张南。   “你们在找什么?我帮你们一起找找。”张南道。   这个时候,哪能让他分心是找一条狗,席香摇头道:“是刚才围着您打转的狗子,它向来调皮,这会儿不知去哪了,不过不打紧,它向来聪明,会自己回来的。”   若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下,平常十一一天不见狗影,席香都不会操心它会走丢。   张南颌首道:“这样。”   “回来了,回来了。”穆瑛眼尖,席香身后的方向远远跑来的一团土黄色,正是十一。   十一狂奔回来,却是径直跑到了席香脚边,“汪汪”叫了两声,便张嘴咬住她裤脚,往它跑来时的方向使劲拖。   看它这样子,好像是发现了什么。   席香弯下腰,伸手拍了拍十一的头,轻声道:“你带路,我跟着就是。”   十一听懂了她的话,松开口,朝前跑去。只跑两步,又停下来,看席香有没有跟上。   席香和穆瑛都跟上去了。   张南见这狗极有灵性,好奇之下也跟着一起去了。   十一把他们带出了城外,沿着城墙根下一直走,眼看要到山底下了,还没停下。   张南一刻钟前还来这儿走了一遍。不过当时是在城墙上,并未出城。   城墙上设有哨卡,三丈一处,五人一组。这三人一狗站在墙根下,引来了上头哨兵的注意,低头问道:“张将军,您这是?”   张南摆摆手,目光落在十一身上,依旧跟着它往前走。   又走了数丈,方才停下。   这地方再往前走,便是角楼下,绕过去,就是东城墙了。   他们停下的前方,荆棘遍布,荆棘丛后,紧连着茂密的山林,一直往南延伸,是连绵不绝的山群,有席香等人当初占下的山头清风山、老虎山等,是个极其偏僻的地方。   十一钻到荆棘丛中,伸出前爪开始刨地。   而那看似坚实的地面,在十一狗爪子刨了两下,便松了,随即露了一块木板。   十一用嘴将木板叼着,挪到一边,又伸爪子接着刨,很快就刨出一个口子来。   十一停下来,回头朝席香讨好似地叫道:“汪汪汪!”   三人快步过去,看清了十一刨出来的那个口子,竟然是一个地洞口。   洞口约三尺宽,可容一人钻入。   席香与张南神情同时凝住了。   张南常年守在边境,知道在城墙根下出现地洞意味着什么。   席香从小被席一鸣教导,对战事也略知一二,明白这个洞的严重性。   唯有穆瑛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稀奇地凑上去,东瞧瞧西看看,很是惊奇地道:“这怎么会有个狗洞?十一刨的?”   她说着忍不住跳了下去,探头探脑的猫腰钻进去,道了句:“咦,这好像是条地道。”   也不知是穆瑛胆子大,还是她年少无知无畏,前方一团黑,她也敢摸黑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席香与张南也先后跃下了地洞,摸着洞墙,小心翼翼地跟着穆瑛走。   十一没跟下去,蹲在入口处,替他们放哨。   穆瑛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劲,喃喃道:“我怎么觉得咱们这是走条地道又回进城里了啊。”   走了大约两丈远,路开始慢慢往上斜,前方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光亮来,穆瑛惊喜道:“前面好像是尽头,到出口了。”   等到了尽头,才发现出口被一块厚实的木板盖上了,光正是从一块木板细缝中漏下来的。   穆瑛伸手推开木板,探出半个脑袋四周张望,“咦”了一声。   她手脚并用爬上来,才发现这个极其偏僻的小巷子,堆满了废弃物品,杂草丛生,散发着股腐朽难闻的气味。   寻常人,断断不会来这里的。   穆瑛捂着口鼻,等席香与张南相继爬上来后,瓮声瓮气道:“这条地道不知道是谁挖的,也太聪明了,从这里进出城都没有人知道。”   席香与张南都在周围走了一遭,两人神情都有些凝重,穆瑛猜不出他们在想什么,但也聪明的没去打扰。   等他们观察完后,三人又跳下地洞,原路出去了。   从入口爬出来,席香低头抓了把十一刨出来的土,同张南道:“土是新填的,这两天应该有人来过这里。”   战事才起,却有人来过这里,其目的显然亦见。   张南与席香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席香瞬间明白了他眼中未言之意。   三人重新将入口掩上,便若无其事地回城了。   路上,席香一脸严肃地对穆瑛道:“地道的事,你不要同别人说起。”   穆瑛连连点头,嘴巴闭得紧紧的。   张南必然会有一番部署的,但这属于军中机密,席香没有问他,和穆瑛推着小推车车回到后勤处,该干嘛干嘛。   但到了午时,张南却主动找到了席香,“席姑娘,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   傍晚时分,张南收到了莫黎带着四万兵马押着一万俘虏直奔南城门而来的消息。   来报消息的哨兵,是他从桂南带出来的,认得他夫人是谁。   那哨兵道:“您夫人也在其中。”   正要传令开城门迎战的张南顿时怔住了。   张南与其夫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夫妻成亲多年未得一子,他也仍旧不纳侍妾,不逛花街柳巷,方知同朝一旁的副将使了个眼色。   那副将会意,上前道:“将军,由末将带兵出城应敌吧。”   这完全是一番好意,免得张南出城去面对自家夫人,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再说,在妻子与国家中抉择,不管选哪个,都会免不了落一个骂名。   张南回过神,拒绝道:“不必。”   城外被俘虏的不仅是他夫人,还有近万桂南的大梁百姓。   若由副将出面应付,一个不慎,近万人命只怕他担不住。   张南率两千兵马,在城外弓箭射程范围内处侯着西戎军队。   好在这次带兵上阵,依旧是莫黎。   张南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正如莫黎了解张南那样,张南也十分了解莫黎,他虽为敌方将领但良心仍在,做不出屠杀俘虏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尤其俘虏大半都是普通百姓,他更不会滥杀。   张南松了气,但莫黎却绷紧了神经,哈德也知他脾性,所以派了身边近侍莫里监军,一路上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甚至语气不善的警告:“莫将军,您不要忘了您是个军人。”   两军遥遥对峙,莫黎先开了口:“张将军,这一万人的性命,和你们大梁一座城,你看着选吧。”   张南沉默不语。   莫黎本意也是想拖延时间,耐着性子等张南答复。   哪知张南却跟个鳖孙子似的,闭紧嘴巴,憋了半晌,屁也没放一个。   莫黎耐性耗尽,正要叫人将张夫人带出来,却见南城门方向忽然起了光火,在南边烧出了一片霞红的暮色。   莫黎心里咯噔一下,心中顿生不详的预感。他出发前,哈德王子殿下和他说的明明是悄悄从南城门潜入雍州,并没有说过要用火攻。   张南神情却忽地轻松下来,知道计已成,却碍于近万百姓在西戎手里,而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扬手一挥,“撤!”便勒缰调转马头,在城墙上弓箭兵的掩护下,退回了城中。   此情此景,莫黎与莫里已然明白过来,他们设计不成,反中了对方的计。   他咬牙切齿,正要扬声下令追击,却被莫里厉声打断:“莫将军,你想干什么?”   “殿下定是在南城门中了埋伏,那么此时西城门的兵力削减过半,我们现在攻城必能一举拿下雍州。”莫黎是个野心勃勃的将领,他这一生的信仰,便是扩大西戎的疆域领土,将富饶的大梁城池都收于囊下。   但莫里却是忠心耿耿的侍卫,怒道:“你现在必须去救殿下!”   莫黎道:“殿下带了一万精兵,绝对不会有任何差池。”   莫里抽出腰间佩刀,指向莫黎,一字一句道:“我让你现在即刻下令去救殿下。”   第039章   火箭从光火亮起来时,哈德便知道自己中了埋伏。   城墙上,火箭如雨般落下来,目标却不是潜行在地洞前的西戎士兵,而是以他们为中心,在周围一丈外的荆棘丛。   那里有事先埋好的火油桶,火箭一落下,瞬间便点燃了火油桶。   时逢寒冬腊月,荆棘草木都已枯萎,不过刹那,都烧了起来。   火势来快速蔓延,烧向由外向里烧去,原本躲在茂密荆棘丛的西戎士兵纷纷鬼哭狼嚎现了形,慌然四下逃窜,溃不成军。   他们本意是想从地道偷入雍州城,为防止动静过大,都是轻装上阵。火一烧来,他们除了逃,别无他法。   士兵们已逃,哈德的侍卫们却是忠心耿耿,一边护着哈德,一边往身后的山林逃去。   可人又哪敌得过火的速度,无数西戎士兵被烧成火人,在地上打滚,可不过瞬间又被火舌吞没,只留一声声惨叫。   这场景,说是人间炼狱也不过。   席香站在城墙上,一脸肃杀,目光落在落荒而逃的西戎士兵,看见被众星捧月般护着走的哈德与跟着他身后一起逃的雷虎时,神情蓦地一冷。   午时张南找到她时,和她说,已在南城这边设伏,请她坐镇指挥。彼时,席香本想拒绝,行军打仗的事,她一窍不通,如何担得起一个指挥将领的职责。   但张南却道:“雍州兵力不足,这一边不是城门口,不能分太多兵力过来抵御,墙下地道我已派人堵上,昔日席姑娘领着二三十人守了清风山数年,想来对防守御敌之道十分精通,如今雍州危在旦夕,还请席姑娘能施以援手,不求杀敌多少,只求能守住这一方城墙。”   张南言辞恳切,席香到底答应下来了,道:“不管来多少西戎士兵,我人在,就绝不让西戎一兵一卒从此道进城。”   他们的本意只想守这方城墙,可看到哈德与他身边的雷虎后,席香改了主意。城,她守,但敌,她也要杀。   如今西戎士兵已退去,火势还在向四周蔓延扩大,任是埋伏士兵再多,也绝不可能能穿火攻城。   这一方城墙守住了。   席香心下微定,让弓箭兵暂时停了手。   火已经够大,再不停手,这火就不受控制了。   “你们先盯着,若有异动,就继续放箭。我带人下去看看。”席香留下这句话,便带着因不会射箭只能帮忙上箭的穆瑛穆康等人,手抓绳索,从城墙跃下,去追人。   席香看到雷虎时,就知道城墙这条地道是怎么来的了,也知道西戎士兵是从哪个方向潜伏而来,又会往哪退走。   她领着穆瑛等人,没跟着西戎士兵身后追,而是径直去了老虎山下山的那条必经小道上等着。   不出席香所料,哈德等人,很快逃到了老虎山这边。   身后火龙因老虎山底下有条一丈宽深河隔着,只能停在河边张牙舞爪底肆虐周围山林,没法追他们烧到老虎山。   哈德这才松口气,停下来,缓过气后看向周围,满腔怒火顿时烧了起来。   他带着整整一万人马,可一场大火下来,跟着他同方向逃出来的,却不足百人。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垂头丧气坐在地上喘息,哪里还有出兵时的锐气。   哈德目光扫向离他不远的雷虎,神情暴戾,走过去,伸脚狠狠踹向雷虎的胸口,怒道:“你敢骗我!”   雷虎被他这狠劲一踹,整个人顿时往后飞出半丈远,吐出一口血沫来。   “殿下我没有骗你。”雷虎顾不上抹去嘴边血迹,匍匐爬向哈德,试图解释。   哈德根本不听他解释,抽出佩刀,二话不说朝雷虎背上一刺,却是直接将他钉在了地上。   雷虎只觉后背一痛,随即整个人都贴到了地上,他抬了抬头,望向哈德,一句求饶的话还未出口,哈德猛地抽出刀,随后又狠狠捅了下去。   这人千刀万剐,也难解他此时心头之恨。哈德疯了似在雷虎身上连捅数十刀,连直到他冷静下来,雷虎的尸体已破败如絮,早没了气息。   “呸。”哈德目露凶光,朝雷虎尸体啐了一口口水,有些不甘的喃喃道:“让你死得太便宜了。”   这一幕落入一直藏在隐蔽处的席香等人眼里,都有和哈德一样的心情。   雷虎死不足惜,但就这么死了,真的太便宜他了。   不过他死了,倒也了了一桩旧事。   席香细数了哈德周围的人,八十七个。她带出来的人,仅有十八个,都是清风寨的人。   以少敌多,正面对上,讨不了什么好。   席香没让大家轻举妄动,悄悄跟着哈德等人一路从老虎山的小道走。   老虎山的小道,弯弯绕绕,加上这些年都没什么人,早已被荆棘灌木覆盖,看不出道路的痕迹。   哈德一行人,沿着这样的路走得费不少力气,加上山林本就茂密,少不了会有人落后几步。   席香就盯着落后的人下手,两人一组,悄无声息的接近,堵嘴拖进丛中刺杀,配合默契,没惊动前面急惶惶赶路的人。   直到哈德眼皮忽地一跳,他警惕地回头一看,四周静悄悄的,除了他们自己,就再无人烟,他顿了顿,一时间没察觉到什么,便提脚继续走。   走了两步,蓦地停下,他终于发觉不对,回头恶狠狠道:“停下!都给我停下!”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闻言反射性的警惕四顾却一无所获,便都茫然问道:“怎么了殿下?”   一帮废物,连人悄无声息的没了都不知道。哈德握紧手中还在滴血的刀,绷紧了神经。   此时跟着他的,还有五十余人。   哈德已经发现不对,这个时候只能动手了。   席香朝穆瑛等人点了点头,众人会意,同时自隐蔽处鱼贯而出,二话不说抽刀砍离自己最近的人。   穆瑛等人这一出攻其不备,转瞬间,又有四五人丧命倒下。   西戎士兵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刀反击。   十余个侍卫们则迅速朝哈德靠拢,以哈德为中心进行防守。   哈德见跳出来的穆瑛等人,仅十余个,担心还有埋伏,防备的盯了好一会儿,发觉四周没什么动静,这才放下心来,命令侍卫们一同上前杀敌。   他自己也欲上前,不料一直潜伏没出来的席香,终于等到他落单的这个机会,自哈德身后跃出,手中横刀毫不留情地朝哈德大腿刺去。   她势如破竹,哈德饶是再警惕,也来不及闪开,生生挨下这一刀,但他到底反应极快,眼看席香第二刀接憧而至,他侧身一避,躲开了。   席香却未停手,第三刀依旧快且狠,却因哈德的两个侍卫同时夹击攻过来,落不到哈德身上,她闪躲后退了几步。   哈德这时才看清了她的脸,既惊且怒地,:“又是你!”   掳走他爱妾的旧账还没算,又添了笔新仇。好,很好。哈德顾不得腿上的伤,挥刀指向席香,咬牙切齿道:“谁活捉了她,赏黄金百两!”   西戎士兵侍卫们闻言,士气顿时大涨。除却与穆瑛等人纠缠脱不开身的士兵,其余人纷纷转而攻向席香。   四面八方都有来敌,席香伸手再利落敏捷,也免不了挨几刀,身上血迹红了一片,脸上亦溅了不少。   穆瑛暼见这一幕,怒从心生,大喝一声:“你们竟敢伤我阿姐?!”   她再不顾及自己,拼着一股劲,只管一路朝席香方向杀去,谁来杀谁,身上挨了刀子也无动于衷。   好不容易到了席香身边,冷不防原本挥刀砍向席香的哈德忽然转身,攻向了她。   穆瑛躲也来不及了,却丝毫不露惧色,正面迎上去,眼看哈德的刀落到肩上,席香却侧身一挡,硬生生替穆瑛挡了这一刀。   这一刀,哈德用劲极狠,席香后背瞬间多了条皮开肉绽的伤口。而她挨刀的同时,也反手送出一刀,哈德不防她还有此一手,避之不及,腹部吃了席香这同样力道不小的一刀。   这一来一往,两人瞬间又缠斗到了一起。   “阿姐!”穆瑛盯着席香背后的伤,双目赤红,提刀便朝哈德冲去。   原本攻向席香的侍卫们见状,纷纷转而攻向穆瑛,穆瑛此时被怒意冲昏头,已全无章法,到底寡不敌众,身上腿上同时挨了刀,痛楚瞬间蔓延,刀顿时从她手中脱落,掉到地上。   没了兵器,她愈发陷入劣势,却还强撑着不退一步,徒手对刀刃。   “瑛子!”穆康见她如此拼命,心下焦急,也豁出性命不管不顾去护着她,替她挡刀。   这边极其惨烈,那边瘦子等人也杀红了眼,身上全都挂了彩,但死在他们刀下的西戎人也不少。   席香则专注与哈德相斗。哈德腿上腹部都受了伤,行动已经变得迟缓,而席香虽也周身是伤,却仿若没知觉一般,一招一式,不见颓势,皆是快狠绝,但都没有刺向要害。   她要活捉哈德。   哈德看出了他的目的,神经顿时一松,心知不管如何,自己性命都不会再受威胁。只要不落入她手里,他就有机会逃走。   为存体力,哈德专攻为守,只求避开席香攻击,不被她擒住。但他一退再退,席香攻势却愈发凶猛,眼看就要近身,侍卫们见状,只得放弃了穆瑛与穆康,又纷纷转向攻击席香,席香往后退了退几步。哈德得以脱身,再不犹豫,转身便逃。   有侍卫掩护,席香第一时间追不过去,便已错失了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哈德转瞬间便逃得没影。   而侍卫们也边打边退,纵使席香对他们没有手下留情,可顾忌着已没了兵器在手的穆瑛,最终也还是让他们逃了几个走。   而瘦子那边,也已结束了战局。   西戎士兵的尸体躺了满地,站起来的清风寨众人俱成了血人,都伤得不轻。   胖子喘着粗气,朝席香道:“嘿,老大,咱们赚了。”说完,他便倒了。   “胖子!”瘦子离他最近,伸手想拉他,哪知胖子太重,人没拉住,反而连带他也跟着摔在了地上。   第040章   胖子倒地的瞬间,席香吓得心跳都停了。   她快步走过去,“穆齐?”   好在胖子只是倒在地,眼还是睁着的,朝她道:“老大,我只是没力气了。”   席香仔细检查了一下他身上伤口,都没伤在要害,她这才放下心。   众人互相搀扶着回到了雍州南城门,却隐约听见西城门那边战鼓声还未停。   守城士兵开了城门,让他们进来时,面带喜悦和她道:“席姑娘,西城门那边西戎退兵了,援兵已经到了,是镇国大将军亲自率兵从汴梁赶来支援的,现下正在西城门那边集合呢。”   席香闻言,心中一定,士兵看她与其他人跟个血人似的,忙道:“席姑娘,你先回后勤处理一下伤口吧。”   回到后勤处,在后勤帮忙的穆一贾与谢礼谦见了他们,双双惊得打翻了手里的东西,手忙脚乱的又是喊军医又是拉着他们进屋里通铺上躺着,替他们检查伤口。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只是去守城墙吗?怎么伤成这样啊?”穆一贾念念叨叨,眉头紧锁,活像个看着自家孩子犯熊闯祸,可碍于这一个两个的都是一身伤,又忍不下心揍一顿的家长,只能在嘴上不停的说教。   席香等人都一声不吭地垂下脑袋任凭他口沫横飞。   谢礼谦很快把军医请了过来。   好在大家身上伤口虽多,但都是些皮外伤没动到筋骨,养几日伤口痊愈就好。   伤得比较严重的,只有席香。   她替穆瑛挡下的那一道刀伤,自后背肩头划到了腰际,伤口皮开肉绽,军中的小医女替她上药时都觉得心惊胆战,面色有些发白地对她道:“姑娘,你忍着点,可能会有些痛,实在忍不住,你就和我说一声。”   席香趴在里屋的榻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医女直到上完药,也没听到席香吭一声。上完药,她收拾好医药,却见席香已经披好衣服起来了。   医女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姑娘,你不痛吗?”   席香抿着嘴,伸手抹了抹额头冒出来的细汗,一脸认真的道:“痛的,你看,痛得汗都出来了。”   那是怎么忍得住一声不吭不喊痛的……医女吞了吞口水,一脸敬佩地道:“你也太能忍了。”   席香道:“比这更痛的都忍过来了。”   医女一时怔住,半晌才道:“你后背这个伤口,切忌不可碰水,伤口太深了痊愈有可能会留疤。”   席香点点头,道了谢,便出去看其他人的情况。   医女看着她即便受伤也依旧挺拔的背影,喃喃道了句:“这姑娘也太能忍了些。”   走到外间,众人身上伤口也都处理好了。穆一贾还在念念叨叨个不停。   穆瑛已经一脸痛苦地捂着耳朵,躲到了穆康身后。   席香看着这一屋子的伤员,满腔愧疚地垂下头,朝众人道了句:“对不起。”   众人被她这忽如其来的道歉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出声。   连穆一贾都停了嘴。   席香道:“我不该带你们出城追人,若不是我冲动,你们不会伤成这样。”   大家的任务,本来只是守住城墙,不让西戎进城。   却因她私心想活捉哈德和雷虎,而累得众人个个重伤,幸好失去了性命,那她这辈子都要活在愧疚之中。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穆康一脸轻松,他伤得也不轻,可完全没放心上,只道:“老大,咱们上阵杀敌,天经地义,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们的?”   “西戎都打到咱们家门口了,不追上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当我们好欺负了!”胖子拉着嗓门儿大声道:“再说了,我们是在守自己的家,受这点伤算什么?就是豁出性命,胖爷也死得瞑目!”   瘦子一巴掌呼到胖子脑门上,鄙夷道:“杀了两个西戎兵就把你能的,都敢自称胖爷了。”   吐槽完胖子,瘦子才道:“老大,康哥和胖子说得对,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们,下次再带我们多杀几个西戎人。”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对啊对啊,多杀几个西戎人,不能让他们攻进城,不然咱们家里才养肥的鸡鸭就便宜了西戎人。”   “对,我家里种的满园子菜,我都没吃上几颗。”   “你没吃上几颗,还不是你抠,连根青菜都舍不得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说起吃别的来,个个精神饱满,完全没有一点受了伤的虚弱。   席香心中一暖,知道他们是故意岔开了话题,不让她在这上面钻牛角尖。他们不怪她,她心里却不能就此揭过。   穆一贾挠着脑袋,很是头疼地看着这一群愣头青,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为这一颗青菜的事情吵得热火朝天的。   但他转头看席香仍旧一脸愧疚的样子,也不由得出声安慰道:“城已经守住了,你不必自责,大家不怪你。”   席香抿着嘴,不吭声。   在门口将这一幕看见眼里的庄鸿曦,轻轻“咳”了一声。   屋里却仿若未闻,依旧热火朝天的各执一词,话题已经从舍不得吃一根青菜跳到了连块瓦都要抠着用上面来,完全无视了庄鸿曦。   庄鸿曦又咳了一声,这回,他还特意提高了声音。   众人闻言,都停下来,齐刷刷地转头看向门口,见是一个看着挺精神的老头,随口打了一声招呼,又接着先前的话题继续吵。   唯有席香与穆瑛都很惊讶,穆瑛脱口问道:“庄爷爷,您怎么在这儿?”   话音刚落,她便想起来守城士兵说镇国大将军率兵来支援的事,顿时又改口,“您怎么来了?”   庄鸿曦这才进屋,神情和蔼道:“听说了你们的英勇事迹,来看看你们,你们都是好样的。”   尔后,他看向席香,板着脸批评道:“但你作为领头,这次带人出城追人,确实太冲动,不知对方人数几何,就这么贸贸然地追上去,若是中了埋伏,你不仅是对自己不负责,也是对你手底下的人不负责,更是对国家百姓不负责!何况你的任务是守城,擅离职守,这在军中是大忌,你的行为是要斩立决的。”   他这么训了一通,席香低下了头。   “但你既知反省,可见也不算无药可救。”总归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家,庄鸿曦轻咳了一声,缓了缓语气道:“日后行事,切记谨慎,思量周全。”   众人止了声,你看我我看你,都对突然跳出来对席香一通训的庄鸿曦有些不满,他们家的老大再怎么不好,也轮不到一个外人当面指责。   穆康忍不住问道:“这位老先生,请问您是哪位?”   穆瑛听出他语气里的针对,伸手拧了下他的腰,道:“庄爷爷就是我和你们提过的镇国大将军。”   穆康顿时没了声。   瘦子向来脸皮厚,发出“哇哦”一声惊叹,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道:“我也想当大将军,您能教教我怎么当大将军吗?”   庄鸿曦笑呵呵的道:“行啊,你们都上阵杀敌,杀敌越多,领的官衔越大。”   胖子有些扭捏地问了句:“我这么胖,也行吗?”   庄鸿曦摇了摇头,语气有些调皮道:“你这样的不行,圣上不喜欢胖将军。”   众人顿时大笑,瘦子逮着机会又吐槽他:“我让你减肥少吃点你不听!”   胖子愁眉苦脸的叹气,“减我一定减,等伤好了一定少吃,要是做不到穆廷就胖十斤。”   瘦子捏了捏自己脸,只捏出一块皮,一点肉都没有。他也叹道:“我还真挺想胖十斤的。”转头,又问庄鸿曦:“那圣上不喜欢胖的,喜欢瘦的吗?”   庄鸿曦想逗他玩,故意摇头道:“太瘦也不行。”   其余人也纷纷问道:“那我这样的呢?”   众人都围着庄鸿曦问,一时间便忘了他训斥席香时的不满。   席香见状,心下正觉好笑,却暼见谢礼谦悄悄地离开了。她想了想,也跟了出去,将雷虎已死在哈德手中的事告诉了他。   雷虎也是屠杀谢家满门的刽子手之一。谢礼谦听后久久不语,眼神晦暗不明,好半晌,才“嗯”了一声,算是将这一桩血海深仇揭过去了。   庄鸿曦带了一万兵先到雍州,次日,那四万援兵也到了。庄词混在四万人里,被庄鸿曦发现后,并没有训斥他,只说他这样的新兵蛋子混在军中,会牵累别人,把他调到了后勤处。   再说哈德被席香重伤,逃回桂州后,得知雍州已来了援兵,心知攻城无望,便索性歇战,停止了进攻,写信将桂州的情况告知了在王都洛邑等讯的西戎王。   西戎不进攻,而桂州地形易守难攻,加上西戎手里还有近万俘虏,因此庄鸿曦并未没有带兵反攻,只在雍州加强了防守。   双方都歇战,这期间,各自修生养息,得以平静的过了一个年。   清风寨众人年轻体壮,恢复很得快,一个年过完,身上伤口都已好得差不多,能自由行动。   庄鸿曦将他们编成了一个小队,庄词也在其中,每日都和军中将士们一起进行操练。他着重训练席香和穆瑛,从骑射之术到作战意识,都是手把手亲自教导。   到了正月十五,陈瑜从汴梁送物资到了雍州,陈令也随行而来。   陈瑜到雍州,除了送物资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把罪将张南带回汴梁发落。   第041章   庄鸿曦来雍州的第二日,就把张南关押了。   张南身为桂州守将,却玩忽职守,连西戎兵马悄悄进驻桂北打算攻城都不知道,以致桂南轻易被攻占,还有近万百姓士兵被俘虏,这样大的失误,他无论如何都脱不了罪的。   即便是庄鸿曦,都没法替他求情。非但不能求情,还要主动将他的情况上报给朝廷。   但庄鸿曦没想到的是,来押张南的会是陈瑜。   陈瑜道:“朝中百官但凡出了声的,均进谏判张南死罪,甚至部分人还进言张南罪大恶极,应当判张氏一族满门流放没入军籍永不赦免。余下的人或是沉默不站队,或是请病在家闭门不出,避开了这次风波。”   哪怕庄鸿曦早有心理准备张南难逃,听到陈瑜亲口说出来,也还是忍不住暴跳如雷,直骂汴梁城那群养尊处优的人不知镇守边疆疾苦,满门流放永不赦免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但骂归骂,庄鸿曦也不得不承认,依张南罪行,判他全家流放,其实并不算冤枉。   为将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张南弃城而逃,若是因此轻饶他家人,以后如何震慑军中将士?   师徒一场,庄鸿曦在张南被押走前,备了酒菜为他践行。张南心知自己死罪难逃,吃了这一顿酒菜,末了他跪下给庄鸿曦磕了三个响头,道:“学生愧对您的教诲,给您蒙羞了。”   庄鸿曦叹口气,朝他挥了挥手,道:“你放心吧,你夫人若能回来,我会安顿好她。”   张南红着眼眶上了囚车。   此一别,就是阴阳相隔了。   与陈瑜一行人一起离开的,还有谢礼谦。他要回汴梁,读书科考。   他走之前同席香等人说了自己决定,席香对此丝毫不意外,她一直都觉得谢礼谦与清风寨众人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如今雷虎已死,他在这边已心无执念,是该离开去走属于他自己的路。   至于其他人,虽十分意外,不舍他离去,但谁都没留他,谢小四这么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不适合在边疆生活,离开这里越远越安全,都祝他一帆风顺官途青云直上。   众人表现得潇洒,可到了谢礼谦真的离开那日,一群三大五粗的汉子却纷纷红了眼,“谢小四你等着啊,等我们打完仗了,去汴梁领赏,你要给我们接风洗尘啊!”   谢礼谦颌首,望着席香的方向,微笑道:“我在汴梁等你们凯旋。”   陈令没有随他们一起离开。他身无官职,本就来去自由,知道席香追击哈德又受伤后,就打死不肯走了。   隔三差五就猫到校练场,看席香训练。若是看到庄鸿曦太严格,当天晚上他就气势汹汹找上庄鸿曦谈人生。   庄鸿曦一开始看在席香还没伤好的份上,减轻了席香的训练。待等到席香伤愈,陈令再找他,他便道:“我现在对她放松,到了战场就是等于让她送命!敌人刀剑无眼,没人会对她手下留情。”   陈令理亏,只得作罢。   庄鸿曦笑眯眯道:“你要是真担心她,怎么不也一起参军,到了战场你还能保护她。”   “你别想忽悠我,我不吃这套。”陈令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道:“我要是也去参军,可就没人给你赚钱养兵了。”   这倒也是。庄鸿曦只好歇了这心思。   不过庄鸿曦那一句刀剑无眼提醒了陈令,他寻思了半天,最后花笔钱,做了两套金丝甲衣,一套给席香,一套给穆瑛。   给穆瑛倒不是因为爱屋及乌,而是担心战场上穆瑛若有差池,席香又要豁出去性命去救她,索性给她也做了一套。   庄鸿曦得知他这手笔,惊讶道:“你既然这么担心她,为何不拦着她还让她参军?”   陈令奇怪道:“我为何要拦着她?我担心她是我的事,她去参军是她的事,我怎么能因为我的事去阻拦她做她的事?”   庄鸿曦有些意外,想不到陈令这混账竟能有这样开明的想法。这换了其他男人,哪能忍得了喜欢的姑娘参军,整日和军中一堆臭男人厮混一起?   是他低看陈令了。   另一边,席香与穆瑛收到陈令的金甲衣,穆瑛因拿人手短,一反常态没有再在席香面前说陈令的坏话,压根没想到席香会因此误会她和陈令的关系。   席香想着,难怪陈令隔三差五的到校练场,原来是瑛子的缘故。瑛子训练累了,在歇息间隙,常与陈令拌嘴,她还当是瑛子看不惯陈令。如今仔细想来,穆瑛那样的性子,若真的看不惯陈令,只怕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又怎么会和他说话。   陈令送这金甲衣给她,只怕是担心单独送给穆瑛会引起别人注意,所以才有她一份。   席香思来想去,觉得再任这两人发展下去,会闹出什么难堪来,她便忍不住提醒了穆瑛:“瑛子,你别忘了你已同穆康订亲。”   穆瑛不知她误会,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道:“没忘,我记着呢!”   席香见她如此,只好在陈令来看她们训练时,趁歇息的间隙,她提醒陈令,很是委婉道:“三公子,瑛子与穆康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两人的亲事是二叔亲自定下的,绝没有取消婚约的可能。”   话说完,她怕陈令尴尬,就继续去训练了。   留下陈令站在原地丈二摸不着头脑,将她这话反复推敲,方明白过来她潜台词是什么,第一反应便是一定是穆瑛和席香说了什么,才让席香误会他和穆瑛有什么。   轮到穆瑛歇息时,陈令便逼问道:“你是不是和你阿姐说了我什么?”   穆瑛只当是她在席香面前说了陈令坏话的事,被他知道了,心虚之下支支吾吾道:“什么说了你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她这反应,让陈令愈发笃定是她干的好事,可他又不能对一个姑娘家怎么样,只得无奈叹道:“我好像也没得罪过你,你这么害我不会良心不安吗?”   穆瑛眼神飘忽,“那……那我以后就不说你坏话,总行了吧。”   陈令抬了抬眼,“就这样啊?”   “那你想怎样?”   “你在你阿姐面前说了多少我的坏话,就得加倍说我的好话。”   “……行吧。”   两人嘀嘀咕咕,这一幕被席香看在眼里,眉头不禁一皱。之后,她便发现,穆瑛开始在她面前夸起陈令来,从长相、出身、品性,总之连他的头发,在穆瑛嘴里都是飘着香味的。   这让席香误会愈发大了,以为穆瑛真喜欢上了陈令,为了让她离陈令远一点,便找庄鸿曦,委婉地表达了不想再在校练场上看见陈令的意见。   庄鸿曦心眼蔫坏,知道席香误会了,也不解释,笑眯眯同意了。   然后陈令发现自己进不了校练场,他就再没机会和席香说过话了。   蹲在她住的地方吧,早上起得不如她早,晚上呢人是等到了,可这大晚上的,他总不能拉着一个姑娘家谈天说地,这传出去,对她名声不好。   如此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   被带回汴梁的张南,如庄鸿曦所料不差,被判了死罪,于二月二十五行刑。   那一日,雍州下了初春的第一场雨。   细雨如丝,将整座雍州上了层蒙蒙的灰色,远山重重,宛如水墨泼出来的一般。   庄鸿曦撑伞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久久不动。方知同陪在他身侧,以为他是替张南难过,攒了满肚子安慰人的话,还未等到一个恰当的时机说出来,便听庄鸿曦开口道:“太久了。”   太久了?   方知同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太久了?”   庄鸿曦道:“桂州平静得太久了。”   方知同这才发现庄鸿曦一直看着的是桂州的方向。   “传令下去,即日起,加上西、南两个城门的守卫,随时准备迎敌。”   雍州加强守备,等着西戎的动静。到了三月初一这日,西戎终于有了动静,却不是桂州那边传来的,而是幽州。   西戎二十万大军从平邑出发,大举进攻幽州了。   这消息传出后,整个大梁皆为哗然。   幽州战事一起,意味着大梁又将陷入了战祸不断的局面里。   一旦幽州失守,夹在桂州与幽州中间的雍州绝无可能再守得住,如此一来,与幽州相邻的乐州也将难保,整个大梁的西南境都将落入西戎手中。   很快,汴梁发来急报,命驻守在雍州的庄鸿曦率兵前往幽州支援。   幽州一定要保住,可雍州也不能丢。   在如此情况下,桂州那边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但庄鸿曦知道,桂州那边之所以没动静,就是等他带兵去支援幽州。一旦他带兵离开,桂州会马上进攻雍州。   西戎明明白白的告诉大梁,幽州与雍州,他们只能保幽州,而雍州是保不住了。   若是执意保雍州,到最后,不仅雍州保不住,幽州也会失守。   庄鸿曦没有犹豫,留下一个副将与五千精兵防守雍州,带着余下的四万五千兵马连夜赶去了幽州。   临走前,他对副将、方知同两人道:“你们能多守一日是一日,时间拖得越久,等到援兵的希望就越大。”   庄鸿曦一走,桂州那边立即有了动静,出兵进攻雍州。   带兵的还是哈德,他的七万精锐之师,经过前面两役,只剩五万余兵马。   在雍州折损的两万精锐,又被席香重伤,这对他来说,简直是耻辱。他此战势必要拿下雍州,一雪前耻。   第042章   雍州地形虽说易攻难守,但有庄鸿曦留下的五千精兵,加上雍州经前两役折损后还剩下的一万兵马,哈德想一举攻下雍州,即便带了五万兵马,也是不可能的。   哈德攻不下雍州,索性也不回桂州了,在雍州三十里外扎营,时不时去骚扰一下雍州,恶心人。   雍州不知他们何时会进攻,只能十二个时辰都在防守,如此几番下来,守城的大梁士兵心力交瘁,伤亡不断增加,西戎那边却得以养精蓄锐,虽也有伤亡,但相比大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若照这样的趋势,雍州城破,不过是迟早的事。   席香有心想改变这样被动的局势,但庄鸿曦留下的这名副将,姓辛,是在汴梁将席香推入湖中的那位辛姑娘的堂兄。这位辛副将,在庄鸿曦走后,直接将席香调到了后勤处,每日只做些烧水替伤兵包扎的杂活,压根没给机会她到前线,更别说听她献策。   她去找方知同,但军中一应事务皆由辛副将做主,方知同虽身为雍州太守却不能插手军务,最大限度能为做的,只能把她的话带给辛副将。   辛副将因辛姑娘的事迁怒于她,又怎么会冷静细思她的话,连带方知同都吃了他一顿奚落:“姑娘家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罢了,方大人你身为一州太守,怎么也跟个女娃子一样没见识?”   方知同讪讪闭了上嘴。   陈令无官职在身,插手不了军务,只好写了封信加急送回汴梁,搬救兵去了。   他搬的救兵——镇远侯世子陈瑜,在急信寄出后的第三天,带着皇帝给的虎符,快马加鞭而来。   虎符在手,哪怕是庄鸿曦在场,也要听陈瑜调遣,何况一个区区的辛副将。   陈瑜下了马,径直找到席香,目光锐利地盯着她:“若依你之言,调乐州及周边兵马十万到幽州,反攻西戎平邑,你带兵守雍州,能守几日?”   “半个月。”席香道,神情坚定,语气笃定:“至少半个月。”   “那便以半个月为期。”陈瑜肃容,目光如炬,语气几近冰冷,“若是半个月内城破,你知道你是什么下场。”   席香知道他必然也是扛了汴梁诸多压力才赶来的。   但他肯来,就代表他是信了她。   席香一字一句道:“人在城在。”   “好。”陈瑜只说这一个字,便转身离开去军营,手持虎符亲口下了调令,辛副将率兵一万即刻出发前往幽州,支援在幽州的庄鸿曦,由守转攻。   辛副将前脚离开,陈瑜后脚也走了,前往乐州及乐州周边州郡调兵,全力支援幽州反守为攻,拿下西戎平邑。   而席香,擢升从四品参将,率六千八百五十九士兵镇守雍州。   穆一贾得知她在陈瑜面前立了军令状,急得嘴上长了数个燎泡,在自家院里疯了一样的直转圈,骂道:“她脑子是不是进了水?雍州迟早都守不住,她立哪门子人在城外的军令状?”   可骂归骂,却不敢大声,生怕被外头巡逻的士兵听了,影响士气,守不住城,那就真的害了席香。   穆瑛年纪轻,不知畏惧,豪气万千地道:“爹,你要相信阿姐,她当初能带着我们守住清风寨,现在也一定能守得住雍州!”   穆一贾拧着她的耳朵低声骂道:“那能一样吗?外头的西戎兵可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   穆瑛吃痛,却依然要替席香说话:“我们的家在这里,我们不会连家都守不住。”   穆一贾听闻这话,神情不由一怔,手劲不觉一松,穆瑛从他手里挣脱,逃出家门他都未察觉,只顾自言自语道:“不会连家都守不住。”   他抬头四顾,小院里种的青菜生机勃勃,篱笆拦起来那边墙角,几只母鸡正咯咯叫着,时不时轻啄地上,安适闲逸地在那方寸之间游走,没有一点战火纷飞的惊惶。   这里是他的家。   若是连家都守不住,要这命何用?   穆一贾目光忽而坚定下来,进小厨房里端了一碗剩饭,放进了鸡栏里,又给鸡栏的水盆添满水,方离开这一方宅院,和前线那一万多的士兵一起扛起了守家卫国的重任。   哈德得知辛副将带走五千精兵前往幽州,只留席香一介女流作为将领守城,几次大笑出声,“大梁的男人是死绝了吗?竟让一个女人来守城?”   席香身手敏捷,这一点哈德承认,可身手好,并不代表能带好兵。尤其还是一个女人,大梁的男人比西戎的男人还要轻看女人,让他们臣服于一个女人听从一个女人号令,只怕不用打,他们自己就反了。   哈德志在必得,气势汹汹带兵进攻,哪知情况却不是他预想的那样,大梁士兵非但没有因被一个女人号令而内乱,反而因为大敌当前他们前所未有的团结一致,席香下的命令,别说是普通的士兵,就连方知同都对她唯命是从。   在哈德进攻前,席香下令命人连夜在城外悄悄挖了三条宽半丈深五尺的沟壑,沟壑里填满铁钉与干草,之后铺薄薄的一层土,看起来与实地无异。   哈德不知道,率兵攻来,推着攻城车,走上沟壑时连人带车,全都翻进了沟壑里。   被铁钉扎得满脚血,攻城车卡在沟壑里,光是把车推上去,就得费不少力气。   席香趁着这时候,又下令放火箭。   数以千计的火箭下雨似的落下来,点燃了沟壑里埋的干草,瞬间烧起一条条张牙舞爪的火龙。   西戎兵逃之不及,不过一瞬间,大火便烧上身,惨叫声哭嚎声不绝于耳。   哈德因骑马落后一点而幸免于难,他看着前方惨状,咬牙切齿地撤了兵。   雍州不伤一兵一卒就守住这一次进攻,顿时士气大涨,每个人的脸上再也不是视死如归的悲戚,多了一些有希望活下去的期盼。守,只要守到镇国大将军攻下平邑那日,雍州就能脱困了,他们也安全了。   方知同和席香站在城墙上,他被这轻而易举地胜利冲昏了头脑,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席姑娘,啊不,席将军,我们守住了。”   席香却摇了摇头,沉声道:“就靠这三道沟壑,拦不了西戎太久,最多三天。”   这无异于兜头泼了一盆水下来,浇得方知同透心凉。他僵着脸上笑容,唇角皮肉微抖,小心问道:“那之后,我们该怎么办?”   席香道:“让后勤处继续准备干草埋在沟壑里,能拦一天是一天。再多准备些火油,那三道沟壑拦不住西戎人时,就把火油浇在城墙下,火能攻城,亦能守城。”   她握紧手中的戟刀,望着前方沟壑仍旧熊熊燃烧的大火,目光始终坚定不移。   “即便弹尽粮绝,西戎攻到城下,亦要死守雍州绝不弃城而逃。”   “是是是,人在城外,绝不作逃兵。”方知同嘴上连声附和,心中却道有张南前车之辙,为了一家老小性命,给他十条命他也不敢逃啊。   情况如席香所料不差,那三道沟壑拦了哈德四天,第五天的时候,尸体填满了三道沟壑,西戎踏着同胞的尸体,终于越过了那三道沟壑,攻到了城墙下。   火油浇墙,箭雨倾注而出,顷刻间城墙成了火墙。   这一道火墙,不仅烧乱了西戎进攻阵型,连带自己这方在城墙上射箭的士兵也被波及,射箭时引了一身火上身,扑腾之余,掉下城墙的也有几十余人。   哈德正要下令继续进攻,见了这阵势,不由呆了一呆,破口骂道:“这他娘的疯起来连自己都烧!火箭,射!他们用火守,我们用火攻!”   但哈德到底是不愿冒着伤亡惨重的风险再进攻,僵持一个时辰后,下令撤了兵。   席香要死守雍州,哈德却不必死攻,雍州注定是守不住的,他只需像温水煮青蛙一般,慢慢耗尽雍州那六千多士兵的士气,就能以最小的伤亡,攻下雍州。   这般耗了十余日,雍州守城士兵的人数从六千八百五十九减到了不足四千余人。   西戎损失惨重,折了近一万的人马,但依旧还有四万余士兵,是雍州守城士兵的十倍。   而幽州那边,庄鸿曦与西戎王,却还在打着防守战。别说由守转攻拿下平邑,守着幽州都是勉强。   方知同早已不复乐观,只剩绝望。   而守城的士兵也终于耗光了所有士气,阵前御敌都带着股死气。   此消彼长,哈德看出了他们意志消沉,心中大定,连带他的手底下的四万士兵,士气高涨起来。   到了这一刻,双方都心中明白,雍州这城,守不住了。   两军交战的第二十一天,哈德觉得是时候一举攻下雍州了,趁着天还未亮,他集兵正欲发起进攻时,却收到了从平邑传来的急报。   西戎王受伤,庄鸿曦趁机率兵由守转攻,西戎王所率的二十万大军,折损近半,节节败退,不仅幽州没拿下,反而把平邑丢了。   平邑,失守了。   这个消息,传入雍州城,宛如初春最早的那一缕春风,所过之处,枯草重生,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士兵们才熄灭的希望,瞬间又燃起,整个雍州城,都陷入了狂欢中。   穆瑛脸上眼里糊满了泪,抱着席香,又跳又叫,“赢了,庄爷爷赢了!”   与此同时,哈德看完急报,却没有下令撤兵赶去支援西戎王,而是当着众将士的面,撕了那封军报,一字一句道:“此战势必一举攻下雍州,以慰我军将士们的在天英灵,出发!”   第043章   西戎又发起进攻的消息传到雍州城里,让众人瞬间从狂喜中冷静了下来。   庄鸿曦率兵攻占平邑,仍在继续追击西戎王的大军。这个时候,庄鸿曦不可能带兵到雍州支援,即便现在赶过来支援,也来不及了。   眼下形势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候了。   不必席香传令,所有人就已自发归位,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昂首挺胸,等着这最后一战。   不管此战成败与否,守了这么多天,他们已经上不愧朝廷下不负百姓,对得起他们吃的这一口军粮了。   哈德带兵直到雍州城下,才惊觉情况有些不对劲。   此时的雍州城,城门紧闭,城楼上无一人守城,静悄悄的,宛如一座荒城。   但,雍州几千将士,不可能会弃城而逃,肯定是挖了什么陷阱等着他们往里跳。   心中警铃大响的哈德,生怕有诈,忙下令停止进攻,还往后撤了五里。   乌泱泱的四万大军,就这么站着原地等着。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仍旧未见雍州城有任何动静。   这让哈德很是尴尬,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该继续这么原地等着,还是不管不顾地进攻。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莫黎,期望莫黎能给他一些建议。   然而莫黎身为一军主将,这些日却被哈德压得连他身边的侍卫都不如,但凡他献策,都会被哈德驳回。   这一次哈德又执意进攻雍州而不去支援西戎王大军的举动,更是让莫黎彻底心灰意冷。哈德投来询问的目光,他只当没看到。反正这一战,不管过程怎么样,结果都不会变,雍州肯定守不住了。   莫黎很自信。四万对四千,足足十倍之差,雍州不可能会守得住。   哈德拉不下脸问莫黎,好在他身后的莫里及时地递了个台阶给他下:“殿下,不管他们有什么阴谋,咱们也不必怕他们。”   此话一出,哈德醍醐灌醒,是啊,他四万之师,何必怕对面区区四千人?   “攻城!”哈德振臂一呼,想挽回方才傻等一个时辰的颜面,打马与阵前的冲锋盾兵一同率先开路。   盾兵冲至城下,架起了云梯,推着攻城车开始撞城门,而雍州依旧毫无动静。   饶是莫黎这等老将也一时摸不着头脑,转头同哈德面面相觑。   很快第一批士兵也已经攀上城墙,进城从里面打开了城门。   “殿下,城内空无一人。”   “没人?难道那娘们真弃城了?”哈德喃喃自语,“罢了,没人更好,进城!”   说话间,他扬鞭策马与头一批士兵进了城。   但他才进了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火箭落雨一般射向城门、城墙上。   内城墙上席香命人早泼了油,墙根下也事先埋了火油桶,等的就是第一批西戎军进城。此时火箭一落,登时就点燃了墙根下的火油桶,连带着泼过油的墙也烧了起来。   哈德回头一看,离他一丈远的城门与城墙,不过顷刻间便燃起了大火,烧成了一道火墙,将西戎四万大军分割成内外两股。   在城外的大部队进不来,已经进了城的这一队,出不去。   还在城墙上的西戎士兵,则在瞬间被烧成了火人。   中计了。   哈德这个念头才起,火箭忽然转向,径直朝他们射来了。   “保护殿下!”哈德身边的侍卫顿时慌作一团,齐刷刷围着哈德。   但哈德并不慌乱,恰恰相反,此时的他冷静无比。   与他一道进城士兵约五千人,即便城外大军被火墙拦着一时进不来,也仍然占着人数上的优势。   在哈德指挥下,城内这五千西戎军,被分成了三股,一股朝箭射方向攻去,一股则搜罗城内其他地方,查看是否还藏匿着雍州士兵,另外一股配合城外的西戎大军一起灭了这道火墙。   雍州城很大,巷子深且长,要藏几千人,很容易。   弓箭兵已经达到烧城墙的目的,在哈德发起攻势时,就停了手,再度藏匿起了踪迹。等哈德亲自带兵赶到他们藏身的地方时,人已经不知躲去哪儿了。   “搜,就算挖地三尺,也给我搜出来。”哈德咬牙切齿。   这时,一个人影忽然从他眼前不远的小巷子一闪而过。   “人在前面,给我追!”   小巷子里不适合骑马。哈德下了马,亲自追了过去。   莫里想拦都来不及,只得与一干侍卫跟了上去。   他才走,另外一条巷子里也闪现了几个人影。   “人在那里!快追!”西戎士兵想也不想地追着那几个人影往相反方向去了。   进了城的这五千西戎士兵,很快分散成很多个小队,每个小队都追着人进了雍州深巷里,然后再也没出来。   城外,莫黎还在指挥手下的士兵们灭火,完全不知城里是什么情况。   他举目四顾,十分敬服地叹了口气。   知道雍州守不住,那就干脆趁着他们攻城时烧毁城墙,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造成近千人的伤亡,还能阻拦他们攻城的速度,博一个逃生的机会。   一个姑娘家,能如此果断干脆,实属罕见。很多男人,都未必有她这样的魄力。   难怪能守雍州这么久,哈德殿下输在她手中,也不算冤枉。   等莫黎命人扑灭城门的火,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进城吧。”莫黎率军宛如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进了城。   但进城后,却发现城内空空。   哈德及先进来的士兵,皆不见影踪。   莫黎笃定席香已经带人弃城逃了,以为此时哈德带兵正在搜城刮财,因此他并不着急找哈德,也不想同哈德争那点钱财,便下令让一部分士兵去找哈德,其余的则继续灭内城墙上的火,救治伤兵。   此时,在城里追人,追着追着发现自己身后侍卫不足十人的哈德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但为时已晚,他在不知不觉进了一条深巷里,转身想退出去,却见席香带着七八名士兵,不知何时站在巷子口,正静静地望着他们。   “又是你。”哈德咬牙切齿,他还记着山林一战的耻辱,此时看见席香,犹如猛虎遇上了猎物,想也不想扑过去。   可他又哪是席香的对手,加上席香早有准备,未等他扑上来,她侧头一个眼神,站在她身边的几名士兵立即举起了手中弓箭,数道羽箭同时破空而来,与他擦身而过,射向了他的侍卫。   不过须臾,侍卫们便纷纷倒下,只剩他一人。   席香看着他,淡淡道:“束手就擒吧,别做无谓的挣扎了。”   她身侧那几个弓箭兵仍旧举着弓箭随时准备将他射成筛子。   哈德握紧手中长刀,脸色铁青。   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过来,席香不守城墙,为的就是引诱他进城。   等他进了城,才放火箭烧城墙,又将他的军队打散,都只有一个目的。   她想活捉他。   但他明白得太晚了。   哈德最终还是扔下了手中长刀。   “走过来。”在席香语气冷淡的吩咐下,他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离席香一丈远时,席香又忽然道:“站住。”   哈德不明所以,但在弓箭的威胁下,十分屈辱地停了下来。   只见席香拿过离她最近的那名弓箭兵手里的弓箭,搭起箭矢,瞄准了哈德的右腿。   拉弓,放箭。   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箭头瞬间没入了哈德的右大腿。剧痛袭来,让他险些站不住。   “我箭术不好。”席香将弓箭递回给弓箭兵,“离太远容易射偏,万一射到要害处,会要了你的命。”   哈德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怒视她。若是眼神能杀人,此时她已经死了。   “带走。”席香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哈德腿受了伤,想逃跑就没那么容易了。   让人带走哈德后,席香清理掉那几句尸体,便去找穆瑛汇合。   找到穆瑛时,她与穆康、瘦子、胖子四人刚解决完一小队西戎兵。   四人身上都挂了彩,伤口或深或浅,甚至胖子脸上脸上还划了几道血痕,可见战况激烈。   “阿姐。”穆瑛仔细打量席香一眼,见她没受什么伤后,方松口气,道:“西戎大军已经进城了,一部分进了城区,大家还是依你的吩咐,将他们引进了深巷,各个击破。”   说到这,穆瑛顿了顿,神情很复杂,“另外一部分,在他们主将的指挥下,正在城门口灭火和救治伤员。”   “……”   饶是席香做好了各种准备,也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发展。   灭火和救治伤员?这应该是笃定他们已经弃城逃了,并且还没发现先进城的西戎士兵们已经被他们解决了,才会有心去做这等善后的事情。   席香一瞬间便有了决定,“那便不管他们,先去把已经进了城区深巷的那部分解决。城门口的那些,让他们接着灭火。”   如此半个时辰过去,进了城区的士兵没有一个回来,在城门处将火扑灭的莫黎终于察觉了不对劲。   他正要派兵去查看什么情况时,忽然听到有人惊呼了一声:“莫里侍卫你怎么了?”   莫黎循声望去,只见一身是血的莫里正跌跌撞撞地过来,对他道:“城里有埋伏。”   有埋伏?   莫黎神情一震,“那殿下呢?”   哪知莫里也是一惊,“我与殿下走散了,殿下未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莫里面色刷的惨白,跌坐在地上,喃喃道:“我们轻敌了,殿下他……只怕是凶多吉少。”   第044章   哈德身份高贵,不仅是一军主将,还是西戎王与王后的长子,是未来的王,如今他人不见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莫黎都必须去把人找回来。   莫黎将军队拆分每五十人一组,明令众人进了城区后,以找殿下为主,若遭埋伏,能避开则避,不可强攻。还特意强调了不许落单独走。   这番布置,一是因为对雍州城里地形陌生,不知道城区之中会有什么陷阱等着他们,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只能谨慎行事,二是哈德殿下此时行踪不明,他怕若哈德殿下还未落入敌军手中,却因他行事张扬而陷入危险境地。   相比莫黎瞻前顾后的小心翼翼,藏匿在城区深巷的四千大梁士兵简直可以用肆无忌惮来形容。他们对雍州再熟悉不过,轻而易举就能将西戎军解决掉。   即便不慎被西戎军所伤,也不必担心,西戎军不敢紧追,只要溜进深巷里基本都能脱身。   如此这般,西戎军伤亡人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加,大梁士兵却几乎没有伤亡。   人还没有找到,又折损了上千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莫黎决定也放火,放火烧城,一定能逼出躲藏起来的大梁士兵。   这火一放,首先逼出来的,却是陈令、方知同、穆一贾、庄词以及被五花大绑连嘴巴都被塞上布团的哈德,还有一条土黄的狗——十一。   这四人一狗,穆一贾有腿疾行动不便,陈令、方知同、庄词都是斯文人,上阵杀敌是不可能的,席香便只好把看管哈德的任务交给了他们。怕他们四人看不住,席香还特意让凶神恶煞的十一也一起看着。   他们藏匿的地方,与带兵搜寻的莫黎只有一条巷子之隔。   莫黎下令放火,烧起来的第一把火就是他亲自放的。   在他面前的那间一进的宅子,不过瞬间就冒起了浓烟滚滚。   火势蔓延很快,只一盏茶的功夫,就烧到了隔壁巷子。   躲在隔壁巷子民宅后院的陈令等人见了这情况,只能夺门而逃。   隔着一条巷子,他们要逃走,原本是惊动不了莫黎的。   但在逃出来的过程中,落在最后的庄词心想不能让西戎军闯入这民宅将里头值钱的物什都搬空,他慢了一步,便将那间宅子的大门锁上。   掩门时,厚重的朱门发出吱呀的刺耳声,正好莫黎带兵走过来,听到这声音,便知他放的那把火起作用了,有人被逼出来了。   莫黎带兵循声追过来,庄词刚把那民宅的大门锁上,想逃已来不及,瞬间就被团团围住。   庄词顿时就傻眼了。   陈令等人押着哈德只顾朝前奔去,压根不知庄词落后被莫黎逮了个正着。   等他们发觉不对时,身后已经传来阵阵脚步声,正紧追他们。   这时候,席香不在,他们不能让哈德的行迹暴露。陈令与方知同几乎同时出声:“我们分开走。”   穆一贾也赞同分开走,让陈令和十一带着哈德往侧边的深巷走,他与方知同则往前,故意发出声响,来吸引追兵的注意力。   另一边,席香发觉浓烟升起的方向正是陈令等人藏身巷子,便知不好,干脆利落解决掉眼前落单的西戎兵,再不敢耽误时间,立即和穆瑛几人一同赶了过去。   待她与穆瑛几人赶到时,所见的场景就是在她前方三丈处的巷子口,陈令手持匕首架在哈德脖子上,正与他对面的莫黎及近百西戎兵僵持着。   十一站在他面前,露出了一口锋利的獠牙,一副对面的西戎军敢动一步,它就冲上去撕咬的架势。   陈令背对着她,并不知她来了,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被西戎士兵押着的穆一贾、方知同、庄词三人,眼神很冷:“你们不该活着落在西戎军手里。”   穆一贾、方知同、庄词三人神情俱是一震,都明白了陈令话里的意思。   莫黎不明他意,还在试图劝陈令以一换三,道:“这三个人,一个是雍州城的太守,一个是你们镇国大将军的孙子,还有一个是你们主将的二叔,身份都不低,只要你把我们殿下放了,我也把他们放了。一换三,你不亏。”   但陈令并不搭理莫黎,只冷冰冰地盯着穆一贾等人。   席香眼皮猛地一跳,就见穆一贾望了过来,他发现了她与穆瑛,朝她们遥遥一笑。   那笑里带着些许眷恋,但更多的是欣慰。   穆瑛瞬间懂了他这一笑的含义,破声尖叫喊道:“爹——”   这一声话音还未落,穆一贾伸手握着架在他脖子上的刀,毅然往脖子一抹。   鲜血瞬间迸射,溅了他身旁的庄词一脸。   “爹!”穆瑛惊呼,眼泪瞬间涌出,想奔过去,却被穆康一把抱住,她挣扎不脱,低下头,张口狠狠咬上了穆康的手腕。   穆康吃痛闷哼一声,却依旧死死抱住她,力道不松半分。   席香抿着唇,紧握着戟刀的手已暴起青筋,可面上却沉静如水,看不出一点情绪。   她一步一步地朝陈令那边走过去。   瘦子与胖子对视一眼,都没胆子上前拦她,只好互相抱着对方,低声呜咽,眼睛通红地喊着老当家。   方知同慢了穆一贾一步,却也没有丝毫犹豫,将顶在他胸前那杆□□的枪尖,送进了他的心口里。   倒下去时,他对陈令道:“我那好友年前来信和我说,他埋了几壶好酒等我回汴梁再开封,如今看来,我是喝不上了。那几壶酒,三公子你就替我喝了吧。”   他那好友,陈令很熟,是吏部尚书时惊秋。时惊秋的妻子,正是陈令大姐闻筠的闺中密友宁氏。   有这一层关系,他在汴梁时,没少找时惊秋一块喝酒。只是后来为了避开时惊秋的妹妹小时氏,他才减少了去时府的次数。   人是少见了,但交情还在。   陈令点头道了一声好。   方知同面带憾然地阖上了眼。   只剩一个庄词。   庄词脸上沾的血是穆一贾的,衣袖上的血是方知同的。他看着已经倒下的穆一贾与方知同,面色刷的惨白,抖着唇与陈令对视半晌,却忽然跪了下来,垂头不敢再看陈令,颤声泣道:“对不起。”   他没有勇气死。   即便他知道自己活着,落在西戎军手里,有可能会导致雍州守不住乃至于会牵累到幽州、乐州,也依旧没有勇气拿冰冷的枪尖结束自己的生命。   莫黎被穆一贾与方知同的举动惊呆了,直到庄词这一跪,方醒神,心里徒然生起一股羡慕与遗憾。   羡慕大梁能有方太守这样铁骨铮铮的官员。遗憾这样的人才却不生在他西戎里。   莫黎望向哈德,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要是这殿下,也能像方太守穆一贾这两人一样,为了大局牺牲自己就好了。   席香走过来,站在陈令身侧,对莫黎道:“退兵。”   莫黎一时没反应过来,席香手中的戟刀忽然一斜,刀尖朝哈德脸上狠狠划了一道。   哈德脸上顿时血流如注。   陈令手里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哈德不敢乱动,只能发出“呜呜”声,目光阴毒地看向席香。   席香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字一句对莫黎道:“下令退兵,撤出雍州,否则,我要他给我们陪葬。”   说着,她毫不犹豫又往哈德腿上狠狠扎了一刀。   哈德站不稳,瞬间就跪了下来。   剧痛让他面目变得十分狰狞。   眼看席香第三刀又将落下,莫黎终于回神,急声道:“等等!他呢?你就不管他吗?”   莫黎指着庄词,语带威胁:“你就不怕我杀了他?”   席香目光落到庄词身上,完全无动于衷:“你随意。”   话音才落,她抬起脚,踩到了哈德的手上。   哈德闷哼一声,五官已扭曲起来。   莫黎深吸一口气,道:“退,我退兵。”   不必他指示,身后的士兵同样投鼠忌器,生怕席香真将他们的哈德殿下宰猪似的宰了,全都往后退了。   席香提着哈德的衣襟,一把将他提起,与陈令一左一右地押着哈德,逼着莫黎一步步往后退。   这一退,连带还活着的两万西戎军都一起退到了城门外。   “你们若有一人踏进城门一步,便是他丧命之时。”   席香扔下这一句,便带着哈德转身进城了。   留下看守的人,甚至连城门都不关了。其余人修补城墙的修补城墙,清理尸体的清理尸体。   莫黎与两万西戎士兵站在城外,果真没有再进一步。   他知道席香是在等。   等大梁援兵来,在这之前,作为人质的哈德殿下绝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忧。   耳边是莫里狂躁的怒斥声,但莫黎通通都听不进去了,只望着雍州破损的城墙有些茫然的想着,他们明明很占优势,为何会陷入如今的境地?   回去之后,他要怎么同王上交代?   席香回到城里,穆瑛已经冷静下来了。   穆一贾和方太守的尸首都被抬到了雍州府衙的正堂里,穆瑛跪在穆一贾边上,手里拿着帕子,正替穆一贾擦拭脸上的血迹。   穆康本也想帮忙,但穆瑛不许他碰,只能蹲在边上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胖子和瘦子则都替方知同擦脸擦手。他俩红着眼,擦一会就停一会,抹泪。   如此一来,方知同的尸首倒是擦干净了,但他俩却糊了一脸的血。   席香进来时,两人尸首都已经处理干净,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她无声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穆瑛终于抬起头。   “阿姐。”穆瑛缓缓站起身,怔怔看了她半晌,忽然慌乱地伸手紧紧揪住了她的衣角,生怕她会跑了一般,眼里透出一丝脆弱,“从今以后,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要抛下我。”   席香鼻头一酸,抬手替穆瑛擦去她脸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血,将泪意强压了下去,语气温柔的哑声哄道:“好,不会抛下你。”   这时,陈令自门外进来,道:“援兵到了。”   他身后,跟着风尘仆仆的陈瑜。   席香见到陈瑜,一直紧绷的心弦瞬间松下来。   陈瑜来了,这意味着,雍州,他们守住了。   穆瑛的眼神却在刹那间冷了下来。   第045章   陈瑜进了正堂。没进来前,陈令已经和他说过方知同已经没了的事,可真的看见方知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心中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他抬手抹了把眼,将情绪压了下去,转而一脸歉然对席香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席香无声的摇了摇头,陈瑜双目布满了血丝,显然也是数日未眠,马不停蹄赶来的。   穆瑛却忽然问道:“世子,你带了多少兵来?”   陈瑜道:“三万。”   穆瑛眼神微动,道:“城外西戎只剩两万人了,你带兵去打他们,正好可以一举拿下他们。”   陈瑜却道:“穆姑娘,眼下不适合出兵,朝中正在商讨与西戎停站议和。”   “停战议和?”穆瑛闻言,一脸不敢置信:“为什么要停战议和?这个时候,只要出兵就能赢了。”   她说着猛地扑上来,抓着陈瑜的手,急切道:“西戎的王子殿下还在我们手中,他们不敢反抗,只能任我们宰割。”   穆康见她神情激动,上前把她拉住,低声劝道:“瑛子,你先冷静,别急……”   “啪——”   话没说完,穆瑛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厉声喝道:“你给我闭嘴!”   穆康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但这时候,他也顾不上脸了,掣住穆瑛的双手,仍是好声好气的哄道:“我知道你是想替你爹报仇,但咱们先听一听世子怎么说好不好?”   席香也过来劝她,穆瑛神情才缓了缓,咬着唇别开了脸。   陈瑜道:“朝廷要停战议和的原因有三,其一,眼下战事虽是我们占优势,但国家并不富强,若不停战,再打下去,军饷粮草都将供应不上。”   “其二,西戎的王子殿下在我们手中不假,但我们大梁也有近万子民在西戎的俘虏营里,这个时候,我们只能停战。”   “其三,大梁内乱才平息没几年,这个时候再起战事,会让大梁子民再度陷入兵荒马乱水深火热的生活中,民贫国危,若不停战议和,大梁恐会被西戎吞并。”   陈瑜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完这一串,他停顿了半晌,方语重心长的对穆瑛道:“大局为重,眼下停战议和是最好的选择。”   穆瑛怒道:“你胡说!现在只要出兵立马就能把雍州城外的那两万西戎兵歼灭,到时候再停战议和也未尝不可!这样的好机会,难道你要眼睁睁错过?”   真把城外那两万西戎军杀干净了,西戎如何会咽得下去这口气,到时候要不要停战就不是他们说了算。   这个道理,连穆康都明白了,穆瑛没有不明白的道理,她只是不愿去想,一心想替父报仇罢了。   见陈瑜站着不动,穆瑛整个人都陷入狂躁里,声音尖锐地叫起来:“出兵啊还愣着干什么?你带着三万人过来,难道就是看戏的?你这算哪门子的援兵?还有你。”她转而看向陈令,怒道:“我爹是你逼死的!他死了,你怎么还能这么无动于衷?”   她说着又开始挣扎,穆康攥得紧,她挣脱不了,低头又往穆康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这一咬,正好又是先前被她咬伤的地方。穆瑛没有半点心软,为了让穆康放开她,竟生生咬下了一块皮肉。   “瑛子!”席香凌厉一喝,目光落在穆康血肉模糊的手腕上,瞳孔顿时一缩,见穆瑛情绪仍激动不已,她果断的一个手刀打晕了穆瑛。   失去意识的穆瑛倒在了穆康怀里,席香忙将她扶过来,对穆康道:“你先去包扎一下手,瑛子我看着。”   穆康担忧地看了一眼穆瑛,“老大,那你一定看好瑛子,我怕她会想不开。”   席香点头,应道:“好,我一定看好她。”   穆康方离开去包扎伤口。   待他走后,席香方一脸歉然地对陈瑜道:“抱歉,瑛子痛失至亲,情绪太过激动,才会出言无状,还望世子万勿介怀。”   陈瑜又岂会计较这个,无声的摇了摇头,以示无妨。   席香道:“那我便先扶她回去休息,失陪了。”她扶着穆瑛欲离开,穆瑛昏睡,她一人扶着才走两步,穆瑛便险些往一边倒下去。瘦子与胖子见状,忙上前搭了一把手。   陈瑜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沉声道:“逝者已矣,还请席姑娘节哀。”   席香站在门口,背脊挺直,停顿片刻,终究是头也没回的离开了。   陈令想跟上去,但脚步动了动,又停下了。在穆一贾的尸首边上蹲下来,伸手覆在眼睛上,喃喃道:“大哥,你要是早点到就好了。”   早一点到,方知同与穆一贾,兴许就不用死了。   可话才说出口,他却又嗤笑一声,自嘲自讽道:“算了,和你没关系,是我太急了。”   商人做久了,习惯了凡事以利为先,乍一看到方知同、穆一贾与庄词三人落在西戎手中时,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三人身份都与别人不一样,他们活着,成了人质,一定会影响军心士气。   尤其是穆一贾,他与席香感情深厚,几近情同父女,他落在西戎手里,席香如今身为一军主将,若是因此有了顾忌而出现决策失误,便是将整个雍州都葬送。所以他第一时间和他们说不该活着落在西戎军手上,他们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慨然赴死。   如果当时他没有那么急,如果他知道援军已在来的路上,如果……   罢了,事已成定局,又何必想这么多假设。   陈令起身,到底还是追出去跟在了席香身后。   席香扶穆瑛回家,放她到床上躺好,从屋里出来时,陈令正在院里抓着秕糠喂鸡,他想象中席香冷眼待他的情景并没有发生,席香对他还是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地冷淡。   这让陈令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挫败。   席香对一个人冷淡,意味着她对这个人并不放在心上,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不会有任何的情绪变化。   但席香冷淡归冷淡,却不意味着她神经大条,不善察言观色。陈令暗自松口气的模样落入她眼里,只稍一想,就猜到了陈令的心思。   她走到陈令身侧,从他手中抓了一点秕糠,边学他的样子喂鸡边温声道:“瑛子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她不是怪你,只是情绪需要一个发泄口而已。”   陈令动作一顿,“那你呢?”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席香,“你怪我吗?”   席香却答非所问,语气沉沉道:“父亲当年带我离开桂州时,桂州人口有三十万人。后来我们从汴梁再回到桂州,那一年天灾不断,饿死了近十万人,西戎趁机进攻桂州,二十万人逃亡流窜,能活下来的,不足十万,这不足十万的人里头,留在桂南仅三万,其余人为求生计,背井离乡,从此再也没回过故土。我爹与穆二叔,至死都想回桂州。”   话题一瞬间变得沉重起来,陈令唇角微动,却又听席香道:“雍州有我们才建起来的家,我不会让雍州因我之故变成第二个桂州,穆二叔也不会,至于方太守,虽有些贪功,但他身为一方父母官,应有的担当也不会逃避。”   席香没有提庄词,只接着道:“当时那样的情况,即便你不提醒,他们自己也会意识到他们活着会造成怎么样的影响。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与你并无关系。他们若想苟活,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会无动于衷,不会让架在他们脖子的刀伤他们分毫。”   还活着的庄词,不就是现成的例子。   但命是他自己的,庄词不想死,也无可厚非。   “你说了这么多,仍是没有回答我的话。”陈令惆怅的轻叹了口气。   她向来聪明,怎么会不明白他问那句“你怪我吗”,是撇开了家国,单单只站在她个人立场而言。   “他们都不是你的亲人,若我是你,也会这么做。”席香将手里的秕糠都洒出去,“所以,不怪你。”   陈令脸上惆怅顿消。   “不过,我很想知道。”席香话锋一转,“若当时落在西戎军手里的是你家人挚爱,你还会这么果断吗?”   陈令顿时一怔。   好在席香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追着他要答案的意思。问完后,就进屋去守着穆瑛了。待穆瑛醒后,又抱着她痛哭了一阵,方算冷静下来。   既然要停战议和,陈瑜也来了,那么城墙民宅修缮等后续的问题,席香都不去操心了,全交由陈瑜处理。   哈德如何处置,还在西戎军手里的庄词又如何,也通通都不必她想了。   她只专心和穆瑛等人一起操办完穆一贾的身后事,这之后,她才算心定,沉沉地睡了一觉。   守城这段时间,她精神一直处在紧绷状态中,如今放松下来,这一觉一睡就睡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由穆瑛守着她,好几次见到她紧闭的双眼溢出泪水。穆瑛被她眼泪一勾,自己也忍不住难过,捂着嘴无声哭了几场。   席香醒了以后,由辛副将守城,她与陈瑜陈令一道动身回汴梁了。   她守城有功,要去汴梁领赏。   穆瑛、穆康瘦子与胖子等人都跟着一起去。   到了汴梁,所有人都论功行赏,财物若干,穆康被封了外委把总,瘦子与胖子各当了个伍长,穆瑛获封乡君,封号平宁。   而席香,被封为县主,封号取自她的封地——乐安。   封赏的旨意一下,整个汴梁城都哗然。   哗然原因却不是席香获封乐安县主,而是她拒绝了封赏。   第046章   乡君、县主都是大梁女子的封号,一般只有父亲、丈夫、子孙替国家做出一定贡献,才能获此封号。整个大梁,能获乡君封号的女子,也不过十余人,县主的更是只有两个。一是当今圣上的外祖母陈老夫人,另外一个则是庄鸿曦的妻子。   穆瑛被封乡君,更多是因穆一贾的原因。   席香获封县主,则是因为她守住了雍州,还活捉了西戎的大王子哈德。   所有人都觉得封席香一个县主,还把富饶的乐安县赏给她作封地,她应该会感恩戴德的领赏谢恩,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拒绝了封赏。   所有人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皇帝与太后,甚至于连穆瑛,都对她这拒绝封赏的举动感到匪夷所思。   唯有陈令明白她此举的意思,在皇帝召见席香进宫前,他便先进宫,替席香向皇帝解释:“你给一个守城有功的将士,赏了个爵位虚衔,什么伯爷啊侯爷啊甚至是国公爷,名头是好听,却把他实职削了,这换了是你,你能接受啊?”   皇帝把自己代入了一下,立马摇头:“当然不能!”   “这不结了。”陈令和皇帝感情好,说话也没太多顾忌,直言不讳道:“你现在给席香赏一个县主,她没跳起来糊你一巴掌,那都是看在你是皇帝的份上,表面上是不敢造次,但心里指不定怎么骂你呢。”   皇帝有些傻眼:“可……可县主已经天家以外的女子最高的荣耀了啊。”   公主只有皇帝的姐妹或者儿女才能获封,郡主是亲王之女才能获封。除非和亲等特殊情况下,非皇家出身的女子,最高也只能封一个县主了。   陈令正色道:“她首先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将领,其次才是一个女子。”   皇帝有些明白了,却还是面带迟疑道:“令表兄你的意思是还让席姑娘继续领着参将的官职,可她一个女子在军中只怕难以服众。”   陈令叹了口气,“你呢,只需要做你该做的,给她应有的待遇,别寒了人的心。至于她能不能服众,那是她的问题。”   皇帝点点头,“我明白了,等会我就和舅舅说。”   陈令还不放心,叮嘱道:“席香拒绝封赏,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替大梁省点钱,不想白吃白用国家的,她也是为了大梁好,你可不能觉得丢了面子训斥她。”   “我明白,当明君嘛,要有容人之量不能心胸狭隘。”皇帝拍了拍自己胸膛,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道:“席将军不要封地,那如此为民为国的贤臣,朕嘉奖还来不及,怎么会训斥她。”   他改口叫席香为席将军,这代表他也认可席香以女子之身任将领。皇帝年轻,但在镇远侯的教导下,行事还是很稳重的,一旦开口,就是承诺了。陈令彻底放下心。   皇帝揶揄道:“你还说你不喜欢席将军,现下我还没召席将军入宫呢,你就急匆匆进宫替她辩解生怕我会降罪于她,这可不像对她没意思的表现。”   说到私事,陈令就不那么客气了,抬手就给了皇帝一拳,“她以后会是你表嫂,你对她客气点。”   皇帝一懵:“这么快就要成我表嫂了……难怪大老远的去雍州,原来是舍命陪心上人。”   陈令事多,皇帝也不清闲,都没有太多时间闲侃,把事情说清楚后陈令就走了。   他前脚一走,公主赵歆后脚就到了。   封席香为县主这个主意,是她向太后提的,然后由太后向皇帝进言,皇帝和百官商讨。   太后与皇帝都开口了,加上席□□劳确实很大,百官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可赵歆没想到的是,封了席香为县主的同时,却把她参将的实职给撤了。所以乍一听到席香拒领封赏后,她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席姐姐虽不贪慕荣华,但也不会嫌赏赐丰厚不要赏赐的。   直到她听到太后抱怨:“一个姑娘家,被封了县主,还有了封地,这样的荣光富贵别人做梦也梦不到,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我听去宣旨的内侍说,她不想当县主,继续在军中当什么将军?姑娘家家的,当什么将军?也不怕人笑话她抛头露面,以后找不到亲家。”   赵歆这从太后口中得知,席姐姐的县主说是封赏,实际上等同于用她官职换来的。   她便坐不住了,借口还有功课没做,匆匆起身离开康宁宫,径直跑到了承天殿。   得知皇帝在偏殿,她冲进去就喊道:“皇兄,你为何撤了席姐姐的官职?”   皇帝冷不丁被她这近乎质问的语气惊得呆了呆,赵歆急道:“哪有给人赏赐,却把人原来有的东西拿走了的道理?当初是你们说让席姐姐当将军,现在雍州守住了,你们又嫌席姐姐一介女流把她官给罢了,你们这是卸磨杀驴!”   “当初,不是我让她当将军的啊。”皇帝反应过来了,解释道:“是舅舅和瑜表兄的意思。”   “我不管是谁的意思。”赵歆怒容嘲讽道:“嫌席姐姐是女流之辈,那你们倒是找出一个比她强的男人去守雍州啊,眼下城守住了,你们倒是有脸嫌弃起席姐姐来了?下这么一道旨意,你们都不觉亏心?”   “我没有嫌她的意思。”皇帝觉得冤枉,但旨意是他下的,这点没法洗白,他只好老老实实接受赵歆的指控,一脸知错就改的诚恳:“歆妹妹教训得是,我这就召舅舅进宫,与舅舅商讨重新再给席将军赏赐的事。”   “那席姐姐抗旨不遵……”   皇帝忙道:“什么抗旨不遵,哪有抗旨不遵,是朕下错了旨意,和席将军没有关系。”   赵歆这才满意了,认真的道:“席姐姐守住了雍州,等于守住了大梁的大半江山,还把哈德俘虏了,这么大的功劳,即便赏个侯爵都不为过,你不能因她是女子,就轻视她。”   皇帝一脸受教:“是,我明白了。”   赵歆走后,庄鸿曦也来了。   他攻下平邑,也是一桩大功劳,封赏他的旨意是和席香一起发出的。   皇帝以为他进宫,是来谢恩的。哪知庄鸿曦一开口,也是责问:“你怎么把席丫头的官职撤了?”   皇帝:“……”   庄鸿曦一脸严肃,语带不满地道:“她虽为女儿身,却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她用命来保家卫国,您却赏她一个县主的虚衔,这不是侮辱人吗?”   皇帝顿时就郁闷了。人人梦寐以求的县主封号,怎么在他们眼里,变得一文不值了?   “上一回席丫头到汴梁时,老臣费劲口舌哄了她许久,都没把她哄到军营里,好不容易借着战事才让她从了军,老臣正想把她调到我营里给我当副将呢,您这一道旨颁下来,老臣算盘全落空了。”   庄鸿曦唉声叹气,“如今军中无可堪用将领,老臣却已老矣,日后若还有战事,只怕须得圣上您御驾亲征了。趁老臣还有一口气,今日起老臣会加强对您的训练,以免将来您在战场上吃亏。”   皇帝心里咯噔一下,直觉不好。   果然,就听庄鸿曦用一副“我都是为了您好”的口吻道:“那就从跑步开始吧,由十圈改成二十圈,您看怎么样?还有骑射课,每日半个时辰,时间短了些学不到精髓,就改成一个时辰吧。”   “兵法呢,只会研读还不够,要倒背如流融会贯通才能运用得当,不如这样吧,每日骑射课结束后,你背一篇兵法的文章并解释其意给老臣听,如此老臣方能知道您有无理解差错。眼下时辰还早,不如现在您就去校练场先跑完二十圈?”   皇帝:“……”   大将军身为他老师,要这么教导他,他完全没有说不的资格,否则文武百官连带他母后就会轮番指责他不上进没有责任心云云。   皇帝只能认命的起身,跟在庄鸿曦身后去校练场跑步。   宫里皇帝接连受到了这三人的控诉,诚心实意的悔改了,只差没举手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看不起女人的意思。   而宫外,镇远侯府上上下下在同时也受到了波及。   陈令从宫里回到家后,就去给祖父祖母请安,正好父母和两位兄长也都在,一家人说话间,谈起席香的事,老夫人只说了句:“赏了个县主,那是多荣耀的事,怎么就拒绝了呢?”   他便将在宫里对皇帝说的那套又搬了出来,对全家人说道。一家人都被他这么一通说,顿时人人都生出了一股负罪感。   尤其是老夫人,一脸愧疚道:“我人老了,观念也跟着腐朽了。赶明儿我进宫同太后说说,叫她劝劝皇帝,可千万不能薄待了席丫头,寒了她的心。”   说完,她立即让身边伺候的婆子去库里选些礼物送去驿站,安一下席香的心。“你记得告诉席丫头,拿命换来这样的封赏,不要也罢,让她别担心不领赏会被降罪,咱们圣上年纪虽小,但却是位明君,不会为难国家功臣。”   席香这一趟进京,顾及穆瑛的心情,并没有住到镇远侯府,而是住到了驿站里。   她这一次是以国家功臣身份到汴梁,待遇与上一次救了公主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即便住进驿站,也有专门的院子以及专人伺候她,不必担心会碰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老夫人的礼送到驿站时,皇帝召见席香的旨意正好也到了。   送礼的那人见来宣旨的内侍脸色不好看,只当是皇帝要召席香进宫问罪,顿时礼也顾不上送,急忙赶回侯府报信去了。   “什么?要召席丫头进宫问罪?”老夫人一听,顿时就坐不住了,和侯夫人闻氏一起进宫去见太后了。   老母亲与妻子都动身了,镇远侯焉能坐视不理,叫上儿子,也急匆匆进宫去见皇帝了。   可怜皇帝才从校练场回来,端起茶,才抿了一口,就听内侍来报席香进宫了正在偏殿侯着,他一个笑脸还没挤出来,又听内侍来报:   “老夫人和侯夫人进宫去康宁宫了。”   “镇远侯与世子已经到承天殿外了。”   “噗——”   皇帝一口茶喷出来,心里徒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第047章   皇帝放下茶杯,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随便擦了下嘴,镇远侯与陈瑜就进来了。   这容貌相似的父子俩,此时连神情都如出一辙,抿嘴皱眉,一脸严肃。   他们行了礼,皇帝道了句免礼,父子俩起身后也不说话,就直勾勾盯着他。   皇帝心中直打鼓,这一个舅舅一个大表兄,都是一旦出了差错能把人说到痛哭流涕认错的较真性子,他平日同他俩打交道,怂得跟见了猫的老鼠似的。   直觉告诉皇帝,他们是为了席香的事来的。可席香这事,他让内侍拟旨的时候,舅舅也是赞同的啊。   皇帝忐忑不安,看父子俩没有说话的打算,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打破了殿里诡异安静:“舅舅、瑜表兄来得正合适,先前给席姑娘下的封赏旨意,朕觉得有失妥当,故而新拟了道旨意,请舅舅表兄过目,看看是否合适。”   皇帝已经十六岁,镇远侯开始放手让皇帝亲政。像给臣子封赏这种小事,镇远侯都不会插手,全由皇帝自己拿主意。   但皇帝开口请他拿主意,镇远侯爷也不扭捏,从皇帝手里接过草案,一目十行地阅览。   新拟的这道旨,不仅把席香原有的官职恢复,还往上升了一品,成了镇国大将军的副将。县主还是照封,封地还是照给,又添若干金银财物,和一间三进的宅子。   镇远侯看完后,点了点头,觉得新旨意很好,席香应该不会有再拒领赏了。但有前车之鉴在,他想了想,将草案递给陈瑜,道:“你来看看,合不合你们年轻人心意。”   陈瑜谨慎地看了他亲爹一眼,没伸手去接,将话题又踢回给了皇帝:“您觉得好那就一定好。”   这是生怕赏错了,回头会怪他们头上,所以干脆都不提意见了。皇帝瘪了瘪嘴,想起在偏殿的席香,忽然有了主意,双眼亮堂堂地道:“朕让席姑娘自己看。”   这倒也是个好主意,让她自己看合不合意,不合意再改,也省得出现二次拒领封赏的事。   镇远侯神情欣慰,熊皇帝会自己想主意了,这很好。   陈瑜则暗暗松了口气,皇帝没有要问罪席香的意思,那家里那位小祖宗应该就不会闹了,   三人一齐去偏殿,将草案给席香看。   席香心里已做好被皇帝降罪的准备,看过草案后,她顿时面露惊讶:“这……”   皇帝双手负在背后紧张的搓了搓,面上却很矜持的问道:“这样赏赐合席姑娘心意吗?”   席香顿时哑然,所有人都以为她拒领封赏,是因为对封赏不满意,其实不然,她只是另有所求罢了。   “皇上,民女只想求个恩典,以后派人将哈德送回西戎时,请让民女随行。”   哈德作为人质,如今也被押回了汴梁。   “你要去西戎?”皇帝愣了愣,随即想起她母亲与弟弟还在西戎的事,顿时明白她为何想去西戎了,忙道:“允了允了。”   人想去见母亲,他要拦着,那就太不人道了。   “那这个……”皇帝指着席香手里的那份草案,正要问她还要不要时,镇远侯忽然重重一咳,他就闭嘴了。   席香一看皇帝没有要追究她的意思,也松了口气。她当时拒领圣旨确实是莽撞了,事后也惊出一身冷汗。   是上回进宫时皇帝给她印象太亲和了,再加上住在镇远侯时,侯府上上下下都没什么架子,让她莫名觉得皇帝也是一样和气,有话可以直说不必忌讳,一时忘了天子威严不可触犯。   不过现在看来,皇帝确实和气无比。否则换了旁人,早已恼羞成怒,斥责她不知好歹了。   皇帝自觉已完美解决了这一桩事,拿着草案高高兴兴去御书房亲自拟旨了。   镇远侯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宠溺地摇了摇头,尔后对她无奈笑道:“皇上年岁虽不小了,性子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怒无常,难伺候得很。”   他这一句话,看似调侃,实则也是好心提醒她以后行事别太冲动。   席香点头应下了。   镇远侯说罢,便也跟着皇帝去御书房了。   陈瑜和她一起出宫时,也不禁说了句:“敢当众抗旨的,满朝文武,就数你一个。”   席香微笑,语气真诚的道:“我虽不知皇上性情如何,但皇上自幼由侯爷亲自教导,侯爷清正开明,他教出来的皇上,定然也是位贤明仁君,不会计较臣子的冒失。”   明知这话只是奉承,陈瑜听了仍觉得很受用,心情愉悦的想道难怪家里那位小祖宗会喜欢她,和这样聪明的姑娘相处,实在舒服自在。   他将席香送回驿站,回到家中,没多久老夫人与闻氏从宫中回来了。婆媳两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显然是在太后那边闹了不愉快。   这两年,随着镇远侯放权越多,太后也越发爱摆起架子来了。以往她心里纵使有些不满镇远侯教导皇帝的方式,但面上还是会给镇远侯这个哥哥体面,不会公然反驳他。如今,镇远侯去康宁宫请安,偶尔要等上小半个时辰,太后才肯见他,若是有事找她相商,更是要等久。   侯府众人体会到这细微的变化,便都减少进宫的次数,对太后皇帝和公主,都变得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也就陈令,不时常在家,还能仗着以往的情分,能讨太后几个真心的笑脸。   当然,这很大可能也是因为陈令身无官职,不会给太后或者皇帝造成任何威胁。   祖母和母亲心情不愉快,整个府里日子都不会太好过,陈瑜不撞想去枪头,便差使陈令去问问怎么回事。   陈令先去了老夫人院里,刚走到门外便听到老夫人和老侯爷冷声道:“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张口便是一顶外戚干政的帽子扣下来,也不想想当初要没咱们这一家外戚,她现在还坐不坐得稳太后的位子!”   这话说出来,就显得有点大逆不道了。   老侯爷拉着老夫人,“嘘”了一声,“这话可别随便乱说。”   太后是他亲自教养出来的,教成这样,老侯爷也难免有些心虚,道:“当初是我矫枉过正了。”   太后少时也是活泼开朗性子,但正是太过活泼了,闯了不少祸,老侯爷便亲自教她,稍有过界便要罚,硬生生将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女教成了恪守礼仪规矩的大家千金。太后嫁给先帝时,老侯爷还曾自豪地放言他教出了能够母仪天下的贤后。   太后还是皇后时,确实是贤良淑德,无人不夸,可谁也没想到,到了中年,当了太后,竟成了一个老古板。   老侯爷长吁短叹,老夫人冷着脸,哼了一声,根本不想理这相伴多年的老伴。   向来慈眉善目的祖母,何曾这样盛怒过,显见是气得够呛。   陈令心下已明白几分,满脸笑容的走进去,将老人家哄得转怒为喜后,方离开。   而宫里,皇帝拟好旨盖了印,正要叫内侍去宣旨时,被闻讯赶来的太后制止了。   “简直是胡闹!席香抗旨不遵,论罪当诛,看在她是功臣的份上,死罪可免,惩处却不能免。”太后一脸肃容,“否则其他人日后都恃功藐视天威,你将如何驭下?”   后面这一句话,显然是意有所指。   镇远侯心下叹了口气,看来得加紧放权给皇帝,早点回家养老了。   皇帝道:“既然赏人东西,就该赏人合意的,这样才皆大欢喜。若是强逼人受下不喜欢的,闹得大家都不愉快,这样就不是赏赐,而是逼迫了。”   “你是皇帝,你就是赏她死,那也是你对她的恩典,她只有感恩戴德俯首听命的份上。”太后一脸不赞同,重声道:“让一个姑娘家当什么将军,传出去成何体统,咱们大梁男儿难道都死绝了?”   “母后慎言,席将军是国家功臣,朕若要罚她,会寒了将士们的心。”皇帝一脸正色道:“先前下的那道旨意,确实是朕考虑不周,是朕的错。”   “皇上!”太后板起了脸,“你是一国之君,金口玉言,你永远都不会有错的时候。”   “知错能改,才是一个开明的君王。”皇帝神情认真:“一味为了所谓的天家脸面而枉顾是非对错,只会寒了臣子们的心。长此以往,朕坐在这高位上,将再也不会听到臣子的一句真话。母后,朕不能做一个只听献媚之词的昏君。”   皇帝向来孝顺,何曾这样顶撞过她。太后满目盛怒,“好好好,你是明君,哀家是小人。”   “朕没有这个意思。”皇帝语气生硬的道。显然面对太后的胡搅蛮缠,他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一脸不高兴的道:“后宫不能干政,母后你若没事,就先回去吧。”   太后一震,不敢置信皇帝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好个后宫不能干政,皇帝出息了,哀家就放心了。”太后怒极反笑,扫了一眼镇远侯,拂袖而去。   这是又迁怒到自己头上来了。镇远侯唉声叹气,对这熊外甥道:“太后也是为您着想,母子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您何必这么激怒她呢。”   皇帝也唉声叹气,“朕若是现在不将话说清楚,以后她还要御书房干政,若是类似封赏臣子这等无伤大雅的事也就罢了,万一涉及民生邦交的事呢,届时朕要如何处之?现在把话挑明了,也能早省心。至于母后那里,待她气消了,朕再给她赔礼道歉。”   镇远侯没想到皇帝已经想这么远了,他默了一默,躬身道:“皇上圣明!”   但这道圣旨,还是出不了宫门,被闻讯进宫的几个老臣拦下了。   那几个老臣,是先帝时候的重臣,在朝中颇有声望,就是镇远侯也对他们很恭敬。   几个老臣和太后一样的看法,都不同意席香在军中任职。   封一个女人为三品将领,这简直是笑话!   几个老臣在皇帝面前口沫横飞,引经据典,痛陈女人当将的弊端,直吵得镇远侯与皇帝耳边嗡嗡响。   皇帝坐在书案前,伸手按了按额头,喃喃道:“唉,当皇帝可真累。”   镇远侯身为辅政重臣,也被几个老臣痛斥了一顿。他心有戚戚的想道:“唉,什么时候能卸了这一身官职回家养老。”   第048章   几个老臣走后,皇帝与镇远侯面面相觑,舅甥二人都愁眉苦脸。   这一道封赏的旨意,短时间内是出不宫了。   皇帝双手捧着脸,一脸茫然:“唉,朕赏席姑娘一个将军怎么了,又不碍着他们这些文臣什么事,为何要跳出来反对?”   “那是因为他们怕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再出现像席姐姐这样的女子,他们就压不住了。”赵歆快步走进来,看她神色,显然已经听到了那几个老臣的话语,“自古沙场都是男儿的天地,如今却被席姐姐抢了风头,证明了女儿家也不比男儿差,让他们有了危机感,自然不会乐见席姐姐继续领兵作战。”   “危机感?”皇帝越发茫然,“一个武将,能让文臣产生什么危机感?”   赵歆耐着性子道:“这不是武将与文臣之争,是男权与女权之争。咱们大梁百姓跟风成性,一旦让席姐姐以女子之身任军中将领,那便会成为女子不靠父亲丈夫子孙就能立足于世的典范,便会有很多姑娘争相学习,现在有了女将军,那么以后就会出现女状元,女尚书甚至女相爷,与男人争名夺利,再也不是男人的附属品。皇兄你也是个男人,难道你愿意看到原本是你附属的女人突然与你地位相等,与你同起同坐,甚至可能比你位高权重?并且那些原本只属于你的资源,会被别人分走,甚至一点都不留给你。”   皇帝丝毫不介意的道:“我愿意啊,强者为尊,若是有人比我优秀,居我之上,又有何不可?”   “……”赵歆沉默一瞬,突然道:“那要是有一天,我要抢了你的皇位呢?”   皇帝不由呆了呆。   一旁的镇远侯却吓了一跳,低声喝道:“公主慎言!”   赵歆冷冷一笑,“皇兄你是父皇的儿子,我也是父皇的女儿,皇位是父皇留下的,为什么你能坐我就不能坐?”   皇帝思绪不知不觉地跟着她的话走,喃喃问道:“对啊,这是为什么?”   赵歆讽刺道:“那是因为在男人的眼里,女人只能是他们的附属品,他们绝对不会允许女人与男人地位相等,让女人有机会与他们争夺权利钱财。”   皇帝挠了挠头,转而看向镇远侯:“舅舅,您怎么看?”   镇远侯老脸一臊,即便他很不想承认,但面对皇帝信任的目光,他也还是点头默认了赵歆所言不假,别人暂且不提,单就他自己,就是如此想的。   “我明白了。”皇帝点了点头,对赵歆道:“良才善用,能者居之。你要是真的比我厉害,这个皇位不用你抢,我愿意让贤。”   镇远侯心里微惊,这兄妹俩是认真的?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能从几个老臣反对席香为将这事上,看透这实际上是男人在阻碍女人独立起来的本质,公主确实比皇帝有远见多了。   撇开公主是女儿身这个不提,公主的言行举止,确实更有帝王风范。   这念头一出,镇远侯心中顿时一个激灵,及时止住了这个十分危险的想法。   “你愿意让贤,那也得问问底下人同不同意,皇帝又不是说当就能当的。”赵歆咕哝了一句。   “这个你放心,朕都明白能者居之的道理,他们都比朕的年纪大了,不会不明白的。”皇帝目光暼向镇远侯,轻飘飘地问了一句:“舅舅您说是吗?”   镇远侯冷不丁对上皇帝的目光,唇角微动。   皇帝不等他回答,又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那歆妹妹你且说说,如今这局势,该如何破解?”   封席香为将,太后不同意,老臣也不同意,他虽是皇帝,可行事却也要顾及他们。   “有人不赞同,就肯定会有人赞同,明儿朝会肯定会因这事吵起来,你让他们吵。”赵歆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偌大的“利”字,然后搁下笔,对皇帝道:“吵个三五天,你就和他们说,军中不能无将,既然不同意封席姐姐为将,那就封他们或者他们的子孙后代为将,遣到雍州去守城。”   皇帝认真思考了片刻,便想通了这其中关窍,立即抚掌赞道:“妙哉!”   顿了顿,他又问:“那母后呢?”   “母后?”赵歆有些奇怪地看了皇帝一眼,唇角扬了扬,悠悠道:“后宫不能干政,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母后最看重规矩了,一定不会藐视祖宗规矩插手政事的。她要是生气,你就晾她一阵,等她冷静下来了,会明白是自己僭越了,到时候她不仅气消了,还会来同你赔不是呢。”   皇帝眉头微皱,念着太后到底是从小对自己嘘寒问暖的母亲,感情深厚,他还是不忍让太后生气,伤太后的心。   赵歆少时离家,尝遍人情冷暖,一颗心早已冷硬如石,如今回宫不过一载,又与太后有诸多分歧,自然谈不上对太后有多深的感情。见皇帝踌躇不决,便冷冷道:“你若不忍心,那且纵着她,由着她,任她干政,闹得你不安宁,你就受着吧。”   说罢,她便扬长而去了。   “呃。”皇帝吞了吞口水,求救地看向镇远侯。   镇远侯还没从他先前退位让贤的话中回过神,面上看似平静无比,心中已起了惊涛骇浪,见公主走了,他也木偶似的行礼告退:“臣告退。”   “啊?舅舅?舅舅?”   任凭皇帝怎么叫他,都充耳不闻,径直出了承天殿。   然后,就被赵歆拦下了。   “舅舅。”赵歆规规矩矩的朝他行了一礼,看似玩笑的道:“若是当年留在宫中的人不是皇兄而是我,你会像扶持皇兄一样的扶持我登基为帝吗?”   对上她野心勃勃的目光,镇远侯不由一震,笑哈哈地拱着手打太极:“公主,这等玩笑可开不得,老臣还有事,就先告退了。”便逃也似的走了。   赵歆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嘴角笑容不减,矮了矮身道:“舅舅慢点走,小心别摔了……”   “了”字才出口,镇远侯脚下一绊,四肢着地,摔了个狗吃屎,却又生怕赵歆来扶他,忙不低的爬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快步走了。   回到侯府,镇远侯连喝了三杯茶压惊。闻氏见他这样,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从宫里出来,仿佛身后有恶犬追一样。”   想当皇帝的公主可比恶犬可怕多了。镇远侯摆了摆手,一脸的心有余悸,捶着胸口唉声道:“明儿起我告几日病假,府中若有来客,一律不见。”   闻氏“咦”了一声,镇远侯起身去书房,她便去问陈瑜:“你们去宫里作了什么,怎么你爹回来就病上了,还要闭门谢客了。”   “!!!”陈瑜心中顿时拉起了警钟,他已经知道宫里太后和几个老臣都阻止皇帝封席香为将的事。   陈瑜右手紧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道:“我这两日咳得厉害,大约是被爹传染了风寒,咳咳咳。”   他边说边咳,“我这就去写个折子告几日病假,免得传染了其他同僚。”   闻氏:“……”这父子俩从没病装病是什么毛病!   次日朝会,情况果真如赵歆预料的一样,对于席香封将一事,竭力反对的那几个老臣和十分赞同的庄鸿曦吵起来了。   那几个老臣反对时,庄鸿曦挽着袖子,拉开嗓门把他们的声音都压了下去。但朝政之事,不是谁嗓门大谁就能占优势的。   两方吵得火热,谁也不让谁,就开始找同盟,首要目标自然就是找辅臣一把手镇远侯,然后才发现镇远侯告假了,转而找世子,结果他也告假了。   这两只狐狸!庄鸿曦与几个老臣心中顿时暗骂,只好去拉拢其他人。   其他人一看镇远侯这父子俩的行事,心里登时透亮,要么打太极敷衍过去,要么就咬死这不在自己职业范围,都不肯站队。   两方拉不到同盟,一致将目光对准了站在百官中毫无存在的陈珞。   于是被蒙在鼓里早早就来上朝会的陈珞,一脸懵逼地收到了本该属于他爹和他哥,却因两人告假而转移到他身上的白眼和冷嘲热讽若干。   每日都要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陈珞:“……”   真是站着也躺枪。   如此吵了几日,庄鸿曦与几个老臣仍旧没决出高下。   镇远侯和世子陈瑜依然告病假。   陈珞照常还是每日收获属于他爹和他哥的白眼和嘲讽若干。   局势僵持着,却又有了些许变化。   兵部的辛尚书也开始赞同席香封将了。   皇帝对此很是意外,他还记得辛尚书的嫡孙女因席香落水事件而不得不嫁给梁园守卫的事,按理说辛尚书和席香结了仇的,没道理会乐见她封将。   散朝后,皇帝将辛尚书站队的事告诉了赵歆。赵歆嗤笑道:“辛尚书的亲侄子还在雍州呢,他若不赞同席姐姐封将,可就没人去雍州把他侄子替回来了。”   但纵使有辛尚书站队,庄鸿曦对抗几个老臣,也依旧没有占任何的优势。他心里十分清楚,百官的沉默,就是对席香封将无声的抗议。   几位重臣因席香封将的事吵得热火朝天,市井中也在悄然流传着说席香各种不堪的闲言碎语。说她抛头露面水性杨花,在军中不知同多少人有染云云。这些恶意中伤的话里,随便摘一句,就能毁掉一个寻常姑娘的一生。   穆瑛丧父,正是服孝期间,席香与她在驿站里几乎没出过驿站大门。穆康等人对汴梁人生地不熟,也不会胡乱出去转。他们都对朝廷僵局与市井传言一概不知。   等市井这些关于席香流言传得满城皆知时,朝中原本吵得不可开交的重臣顿时就炸了。   那几个老臣,虽然反对席香封将,却不代表他们不念席香保家卫国的功劳。   国之功臣,岂容市井小民肆意辱蔑!   几个老臣暂且放下席香封将的事不提,转而和庄鸿曦等人统一了立场。   到底是谁散布谣言中伤国家功臣的,查,必须查!   第049章   朝廷重臣才要出手查清关于席香谣言从何而起,告病在家闭门谢客的镇远侯趁着夜色悄悄去了一趟大将军府。   镇远侯走后,庄鸿曦坐在书房里许久也一动不动。昏黄的灯火打在他脸上,映得眼角眉梢上风霜的痕迹清晰可见。   眼看夜色愈发浓重,起了微风,灯火摇曳不停,几欲熄灭,庄鸿曦伸手撑着书案,终于起身。   他走到门口,对门外伺候的老管家道:“和婉清说一声,我在祠堂等她。”   老管家去请庄婉清时,庄婉清已躺下了。夜里很静,她能清楚听到门外老管家道:“姑娘已经歇下了?那便请她起来,同她说一声,将军正在祠堂侯着她。”   庄婉清眼皮猛地跳了跳,老管家年轻时候就跟在祖父身边,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及她身边的丫鬟最是慈祥不过,何曾用这样严厉的语气说话。   老管家是祖父的人,他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祖父的态度。也就是说,祖父这么晚了还叫她去祠堂,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好事。   庄婉清想起近日的事情,心中不由得一慌,听闻丫鬟走进来的声音,她忙闭上眼睛,试图用装睡蒙混过去。   奈何丫鬟在门外吃了老管家的冷脸,便知她家姑娘做的事情败露了,低声劝道:“姑娘,奴婢问了,将军只请您一人过去,想来也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您只要向将军认错一定会没事的。”   最终还是把庄婉清劝了起来。   主仆两人随老管家一道走到小祠堂前,老管家便止了步,提着灯侧身让了让:“姑娘请吧。”   那丫鬟也极有眼色地没跟上去,只目送庄婉清进了小祠堂。   此时虽已经是四月天,但夜里仍凉,小祠堂里点着烛火,庄鸿曦跪在牌位前,背影显得分外佝偻。   庄婉清轻悄悄走进去,脚步轻微得弱不可闻,庄鸿曦背后却仿佛长了双眼睛,头也不回地淡声道:“来了?”   “嗯。”庄婉清面上强自镇定,她心中还抱着一点儿侥幸,故而有些试探意味地问了一句:“不知祖父这么晚了叫孙女儿过来所为何事?”   庄鸿曦站起身,转过头来看着她道:“为何叫你来,你心中没数吗?”   庄婉清目光闪烁,神态虽明显透出几分心虚,却仍犟着一口气道:“您在说什么,孙女儿不明白。”   庄鸿曦沉声道:“你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行事大方进退有度,大家都夸你巧慧知礼,就连太后都对你赞赏不已。”   说到这儿,他略微停顿,面上有些许不解:“如今朝中局势因席香封将一事僵持不下,你是我孙女,知道我对此事持什么态度,这等时候,你却造谣生事,污蔑构陷一个对国家有功的席香品行有亏,你这样的言行,哪里对得起巧慧知礼四个字?世人莫非都瞎了?还是你的巧慧知礼,也是看碟下菜?”   他这言辞并不算严厉,只是有些严肃。庄婉清心中暗暗思量道,兴许祖父叫她来,只是敲打她几句并没有苛责她的意思。   如此想着,她面上露几分愧色,口中言辞却很是委屈:“祖父,您冤枉我了。我承认,如今外头关于席姑娘的那些市井流言,我听后是跟着说道了几句,可也只是些艳羡席姑娘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之词,酸是酸了些,但绝对没有污蔑,更没有您所说造谣生事。不知祖父听了何人挑拨,不分青红皂白便来指责我。”   庄婉清说着,藏在袖中的手掐了掐腿,眼眶随之微红,一副委屈得要哭了的模样。   听着她这推诿之词,庄鸿曦眼中的失望一闪即逝,他说这么一番话,无非是想给她一个认错的机会。可这个自小聪明的孙女儿,该聪明的时候却装起柔弱来,试图借此蒙混过去,全无半点认错之意。   庄鸿曦摇着头,叹了口气,指着案上陈放的一封信件与几锭银子,道:“你自己看吧。”   庄婉清望过去,心中忽地一颤。那几锭银子,都是十两制,不多不少,正好五锭,合计五十两,与她前阵子叫身边丫鬟拿出去的数目一致。   至于那一封信件,庄婉清拿起来看,是几个说书先生的认罪书。外头关于席香品行有亏的流言蜚语,正是从这几个说书先生口中传出来的。   可好端端的,这几个说书先生为何要造谣?自然都是收了钱办事的。   这一份认罪书里,这几个说书先生是如何收了钱,甚至是连话本都有人写好了递给他们,教他们怎么编排隐射席香的,细枝末节全都写得清清楚楚,没有半句赘言。   庄婉清面色惨白,人证物证俱已拿获,她想再狡辩却也一时没了言辞。   庄鸿曦问道:“朝中官员反对席香封将,是为利益之故,即便为此扯出她父亲叛王心腹的陈年旧事,却没有凭空捏造事实泼她一身脏水,你与她无冤无仇,亦无利益冲突,何至于此?”   “无冤无仇?”庄婉清惨笑,心知自己已无可辩驳,索性都将心中怨恨发泄了出来:“原本我们家是勋贵之首,上至八十老者下至三岁幼儿,哪个不对我们家尊崇有加,就连皇上太后也敬我们三分。可自从她出现,父亲远去西戎接她母亲,却遭侮辱被剃发,成了整个大梁的笑话,连带阖府上下都遭嘲笑讥讽,出门便是白眼与奚落,以致父亲辞官远避深山佛庙半年,此事方算揭过去。”   “如今父亲的事才过,哥哥却又落入西戎手里成了俘虏,再度使我们家成了笑话。”庄婉清庄婉清这回是真的红了眼,“雍州守城士兵上万,除了哥哥外,再无一人落入西戎军手里。这其中一定是席香从中作梗,是她在报复,报复父亲没有将她母亲接回大梁,所以故意引西戎进城,活捉了哥哥。”   庄婉清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她,父亲不会被西戎剃发,哥哥不可能落入西戎军手里,我们家也不会落得遭人嘲笑不耻。”   想起如今一出门就被人嘲笑的处境,庄婉清眼中浮起一股恨意,她原本在太后跟前极有体面,是皇后的不二人选,可经此一事,她不仅失了太后的喜爱,更失了当皇后的资格。   满朝文武,不会允许一个让大梁颜面尽失之人的女儿当皇后。   她自六岁开始,便在太后膝下承欢,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入主后宫,成为大梁的皇后母仪天下。她苦心经营了十年,眼看就要成功了,却被席香毁了,她怎么能不恨?   她这一生都被毁了,她怎么能不恨!   庄婉清仰起头,朝庄鸿曦痛声道:“如此这般,您怎么能说无冤无仇?”   庄鸿曦不知她心中竟藏了这样深的怨恨,顿时一噎,好半晌才哑声道:“这和席香有什么关系?是你父亲与兄长无能,你若要怨,也该怨你父亲与兄长,而不是她。”   “若不是因为她,父亲怎么会被剃发?哥哥怎么会成为俘虏?我又怎么会在太后跟前失了体面?”庄婉清声音尖锐,“如果不是她这个贱人,我们家现在岂会是现在这样的光景?”   “简直是胡搅蛮缠不知所谓!席香是国家功臣良将,岂容你辱骂污蔑?”庄鸿曦满面怒容,猛地一拍供台,供台上的灵牌顿时被震倒了几个,他却不顾,只朝庄婉清喝道:“跪下!”   “我没错,为何要跪?”庄婉清梗着脖子不动,“她毁了我一生,害了我一家,我不过是也叫她尝一尝被人嘲笑讥讽的滋味罢了。”   “你!”庄鸿曦脸色一沉,“好好好,你既不知自省,那便让人来教你!”   他说着,朝门外扬声一喊:“阿福,备马,将姑娘送到静心庵,什么时候庵里的师父说她已悔改了,再把她接回来!”   哪知应声的却是庄青柏,“父亲!”声落,人已进来,一脸不敢置信地道:“为了一个外人,您何至于此?”   静心庵名义上是一座尼姑庵,实际上是一处专门惩戒犯事妇女的教养所。被送进去的妇人姑娘,出来后,无一例外都会被磋磨得不成人样,变成毫无灵魂的木偶,家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再不会有一点反抗。   可见这静心庵的残酷。   庄青柏真心疼惜女儿,自然不会将女儿送进去受苦。他进来替女儿说情,庄鸿曦却淡淡道:“你站门外这么久,直到现在才进来,说明你心中对席香也有怨怼。”   庄青柏被说中了心思,顿时低下头,呐呐无言。   庄鸿曦面容已恢复平静,对庄婉清道:“席香今年十八,只比你大一岁,便已胸怀天下能为国家镇守边城,而你,目光却只停在后宅这一方小天地里。你想受人尊崇,想要脸面荣光,却不知尊崇与脸面不是被人捧出来的,而是要靠自己挣出来的。”   他摇了摇头,转而对庄青柏道:“她养在深闺中,见识短格局小也就罢了,你堂堂七尺男儿,年轻时游走四方,世面见得不比别人少,可眼界却还不如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养女如此,不想着去纠正她,反而要护着她纵容她,甚至自己心中也有怨怼,自己无能却迁怒他人,如此狭隘的心胸,怎配为我庄家儿郎。”   庄鸿曦看着这父女俩,又想起被西戎俘虏的孙子庄词,失望之情溢于表,“我自诩一生磊落光明,亲自教养出来的儿孙,竟还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   庄青柏被他说得满面羞红,“噗通”一声跪下,垂首愧道:“是儿子错了。”   庄鸿曦只去将供台上倒下的祖宗牌位一一扶起来,随后方道:“我百年之后,庄氏一族荣耀便到尽头了,你们且好自为之吧。”   说罢,便再也不看这父女二人,转身离去。   第050章   纵使谣言已查清源头,但流言蜚语已传于人口,又如何能止得住。   庄鸿曦心下有愧,一宿没睡,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面容满是沧桑。次日一早他就去驿站,朝席香赔不是。   在驿站深居简出的席香等人,这才知道外面都传了什么言语,众人一时间都有些无语。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我这当人长辈的没教好。”庄鸿曦赔罪道歉,十足的诚意,拱手弯腰,朝席香行了个大礼。   被迫受了一个老人家大礼的席香吓了一跳,忙将他扶起,道:“您言重了。不过是些凭空捏造的流言,不碍事的,我对这些,并不在意。”   庄鸿曦看她面上坦然,眼神清透,确实如她所言那般,对此没有丝毫介意。   她不介意,那是她的风度,有容人之量。庄鸿曦却不能就此心安,他掷地有声道:“席丫头你放心,这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席香不想再生事,再三劝说庄鸿曦,仍无效果,只得无奈把人送走了。   庄鸿曦走后,穆瑛铁青一张脸,气得差点冲出去打那些嚼舌根的人,亏得穆康拦住她,提醒她道:“你若是出去一闹,到时候老大又多了一桩欺凌弱小的丑事,如此岂不是坐实了谣言?”   穆瑛只得作罢,憋着气和席香一起练功,结果两人生生将院里练功用的木人桩劈断了。   穆康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既怕她俩伤到了手,又怕她俩迁怒自己,一个手刀把自己也劈成两半。他思索半晌,最后叫瘦子出去搬救兵了。   哪知被他们视为救兵的陈令此时也正在搬救兵。他在时府时惊秋的酒阁中,正和时惊秋举杯对饮。   “你不知当时多凶险,城破了,四千老弱残兵对西戎四万精锐,大家都做好了以身殉城的准备。幸亏席姑娘生擒了哈德王子,给了大家一线希望,硬是等到了我大哥带兵来支援,不仅命保住了,城也守住了。只可惜方大人……”   陈令一口饮尽杯中酒,又续了一杯,朝时惊秋道:“你这酒,方大人至死不忘,如今我替他喝个够。”   说话间,一杯酒又空了。时惊秋想拦都拦不住,只好劈手将酒坛子霸在怀里,不肯再给陈令沾一点。   “你少打着方知同的名义来占我这酒的便宜。”酒是陈年老酒,喝了几杯,就上了头。时惊秋甩了甩脑袋,试图将醉意甩掉,“你每回上门找我都没什么好事,趁着我妹妹还未过来前,你说罢,你这一回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我这一回找你,还真不是为了我自己的事。”陈令呵笑一声,“我只是听说如今朝堂上因席香封将一事百官们闹得不休不止,连她祖宗十八代做什么都翻了出来,心中有句话想讲。”   时惊秋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您有什么高见?”   还用了尊称,明显是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了。   陈令嗤笑,“你们这哪像封赏啊,分明是在问罪,恨不能把人祖宗十八代都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指着挂在墙上的“厚德载物”四个字,面露嘲讽:“君子以厚德载物,你自诩君子,如今却连个女人都容不下。”   时惊秋张嘴想辩解,又听陈令道:“我知道,你没反对,可你也没有赞同,你只是沉默没发声。这个时候,你的沉默,就像一把无声的刀子,寒的是成千上万镇守边疆的将士们的心。”   “就像年前对张南一样,你们正是用沉默逼死了张南,他身为边将却失察丢了桂南,是罪该万死,可他守住雍州何尝不是功劳呢,我那心善的表弟,提出功过相抵留他一命,你们却都沉默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张南没了,庄老爷子也年迈了,你们这般寒人心,倘若西戎再来犯,谁来守大梁的山河?”   陈令絮絮叨叨,脸红了,眼也红了,不知是酒气上涌所致,还是被戳到了伤心处,脸红了,眼也红了。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们都怕席香封了将,以后便会有更多个席香被封官封侯乃至封相,与你们争权夺利,怕自己地位被人撼动。你们真有此担心,那便去努力提高自身能力,让自己变得无可取代才是君子之道,靠打压别人来稳固自己的地位,那是小人行径。”   时惊秋终于被他说得神情有些松动。   陈令觉得差不多可以了,再多说只怕会过犹不及,便站起身,走前留下一句:“当年宁姐姐,凭她那一身本领与抱负,她本该是我大梁的第一位女将军,她眼中本该有山河壮阔,而不是只有后院这一方寸天地。”   陈令走后没多久,宁氏便打起帘子进来了,见丈夫抱着酒坛子怔怔不语。她只当时惊秋是因方知同故去而伤怀,温声劝了几句。   时惊秋看着她,忽然开口问道:“我记得当年你原本可以离开汴梁去圆你的梦想,却因我上门求亲,迫于父母压力不得不放弃,嫁给了我。这些年来,你被桎梏在后院这方寸之地,整日操持家中琐事,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宁氏在闺阁时,心存远志,想当将军,练了一身骑射的本事,十年前西戎侵占桂州时,她原本有机会随庄鸿曦一起出征抗敌的,却因时惊秋上门求娶,而被父母逼着匆匆嫁了。   嫁了人,又很快怀了孩子,她的生活便只有丈夫孩子与家里长短了。昔年的抱负远志,早已被她尘封于心底。   眼下时惊秋骤然问起,宁氏有刹那的怔忡,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缅怀,“我呀,做梦都想回到少女时代,策马扬鞭快意潇洒。”   “不过,嫁给你,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宁氏忽而笑起来,“我喜欢你,愿意嫁给你为妻,虽然这代价是舍去梦想,但我不后悔。”   时惊秋沉默了,耳边环绕着陈令那一句:“她本该是我大梁的第一位将军。”   却说陈令离开时府,面上潮红便退了下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又让招财驾车驶向林御史家,打算故技重施,去激一激御史台的林一刀。   林御史不爱喝酒,只爱与妻子苏氏高谈阔论吟诗作对,自然不像时惊秋那样好糊弄。陈令话才开了头,便被林御史面无表情地打断:“三公子,你说我沉默,确实没错,可最开始对此事闷声不吭的,不是你家里的那两位吗?来劝我发声之前,你是不是该请太医替侯爷与世子诊一诊脉,看看两位何时病好?”   陈令“呃”了半晌,他当然是说不过这御史台一把刀的,无奈之下只得败北而归。   他走后,林御史将此事同苏氏说了两句,话里话外,颇有轻视的意思,   苏氏便不满了,抿着嘴道:“照您的意思,仅仅因为席香是一个姑娘,才不配当将军?”   她与林御史十分恩爱,两人习惯也很多相似。例如,两人一旦用上“您”的尊称,那便是心中不高兴了。   林御史惧内,当即摇头道:“自然不是!只是那位席姑娘年纪轻轻就封将,只怕让人难以信服不能驭下。”   苏氏“哼”一声,“她是年轻,却能领着四千老弱残兵守住了雍州,你倒是年老,怎么不见你有这等能耐去领兵上阵杀敌守城?”   林御史年长苏氏十岁,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他往常一旦惹了苏氏不高兴,苏氏便会拿他年纪发作,时不时语出惊人,要学她好姐妹那样找个年纪小的小郎君。   林御史对此毫无办法,只能认错:“是是是,那位席姑娘确实年轻有为,我空为男儿,却比不过她,惭愧惭愧。”   哪知苏氏心中不满更甚,冷下脸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在,我们女人才会沦为你们的附属品。若是像庄老爷子那样的人多一些,我即便不能封相,也能官居尚书,出门在外,人人敬重,何至于像现在这样,整日围着老人丈夫小孩打转,却还不落一声好,得不到一丝尊重。”   林御史一听她提起庄鸿曦,面皮顿时一紧。庄鸿曦在宁氏心中是神般的存在,若非庄鸿曦年纪大,只怕当年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果然,他又听苏氏不知是第几次遗憾道:“可惜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真羡慕已故的庄老夫人,能嫁给庄老爷子这样的丈夫。”   她夸完庄鸿曦,细眉一拧,还不忘又踩林御史一句:“再看看你这德行,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   说着,她便一脸气地甩帕子要走,林御史哪敢让她带着气离开,忙拉住她好声好语地哄了许久,方哄她转怒为笑。   “我不是指谪你,只是不愿意峦峦以后也变成我这样。”苏氏口中的峦峦是她与林御史的女儿林峦。   林峦不过七岁,已通四书五经,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如此聪明伶俐,可惜却是个小姑娘,若无意外,她这一生都将注定了,在家从夫,出嫁从夫,老来从子。   苏氏不愿女儿成为别人的附属品,她希望女儿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必步自己的后尘。   她无时不刻地盼着有朝一日会出现意外,能令这世道对女子公平一些。   而席香,就是这意外。   若席香真的封将了,那么她的峦峦,以后也会变成第二个席香,不必靠男人,也能自己闯出一番天地。   席香必须封将。   苏氏心中坚定这个想法,目不转睛地看着林御史,轻声道:“你是峦峦的父亲,她的未来,现在掌握在你手中,她以后是金丝雀还是海东青,就看你如何选择了。”   林御史不由一怔,沉默了。   第051章   在席香封将一事终于到了必须有个结果的时候,皇帝正想用赵歆给他支的招,却发现抱病告假的镇远侯与世子忽然病愈,上朝了。   这父子两人,不声不响的抱病远离争端,病愈回朝,却扔了惊天大雷,上书请封席香为正三品游击将军,率两万精锐镇守雍州,炸得朝臣连带皇帝都懵了。   “您二位,真的病好了?”有官员小心翼翼地问。   皇帝也想叫内侍去请太医来看看,这两人是不是病坏了脑子。   唯有庄鸿曦吹鼻子瞪眼,横看竖看这父子二人都不顺眼。尤其是陈瑜,看起来光正伟岸,他还曾以收了这么弟子而引以为豪,哪知事到临头却成了个龟孙子,呸!   即便这两人如今与他同一战线,也没能让他心头火消减半分。   不过有镇远侯父子联名上书请封,又有时惊秋、林御史等几人附和赞同,加上皇帝一句“你们要反对也行那就自己去镇守边疆吧”的威胁,朝中反对的人顿时歇了声。   没人出声反对,皇帝道:“那朕就当你们都同意了。”当场便拟好旨,乐安封地照给,县主照封,将军照封,然后着侍卫送去了内侍。   这旨意一下,朝堂上最反对最为激烈的几个老臣气得当场昏过去两个。   急得皇帝忙不迭地叫内侍请太医,深怕这两个老臣被气出个好歹来,他会成史上第一个把臣子气死的皇帝,名声可不好听。   小皇帝虽然嫌皇帝当得累,可也是很爱惜名声的。   散了朝,他和赵歆一块儿上课时,歇息时间将此事说给她听,挠着脑袋有些不解地问:“为何舅舅与瑜表兄又突然同意了?”   赵歆笑眯眯道:“既知道你下了决心要封席姐姐为将,舅舅与瑜表兄一开始就没打算反对,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表态,无非是给反对的人一些缓冲时间。你细想想,若是舅舅与表兄一开始就持赞同意见,凭那几个老臣烈性,他们说不定就会以死相逼,届时反而不好收场。”   皇帝细想了想,点点头道:“是这么个理。母后被晾了这几天,和你说的一样,她还真不闹了,也没真和我生气,下朝时,她还特意遣了身边的宫人过来给我送了糕点和莲子羹,劝我别急,那几个老臣迟早会想通的。”   赵歆“嗯”了一声。   太后在皇帝面前,也是臣,一旦皇帝对她没了耐心,太后自会认清自己的处境。所谓孝道大过天,这句话对她来说是束缚是威胁,于皇帝而言却没有什么震慑力的。   赵歆道:“那几个反对的老臣,虽为一己私欲,但好在也算光明磊落,表里如一,尚能敬他们一句敢想敢作。至于那些沉默不语的人,胆小怕事又重利轻义,都是些宵小鼠辈,不堪大用,皇兄你且看着用吧。”   皇帝一脸受教地点了点头,“庄将军也是这么同我说的。”   “唉,当皇帝可真好。”赵歆喃喃一叹,即便资质有限不够聪明,却有一群聪明人替他操心。而她,虽贵为公主,但稍有不慎,犯了宫规礼教,只有受罚的份。   皇帝耳尖,听见她这话,便凑过来,低声道:“你觉得当皇帝好,那你努力些,以后我把位子传给你。”   这话皇帝说了不止一次,说得多了,赵歆只当他是哄她开心,话从左耳进又从右耳出,全然不信,没放在心上。但皇帝每日上什么课,她都会跟着一起学,她悟性高,学得比皇帝快,这让她多多少少有了点底气,觉得这皇帝的位子让她来坐,一定不会比她皇兄差。   她这一份小心思在外人面前藏得深,但在皇帝和镇远侯面前却从来不掩饰。   以致镇远侯也生了错觉,觉得她这是小姑娘家争强好胜的性子作祟,待过几年就好了,从开始的惊愕转变为随她去的淡然,就像她对皇帝说让位的态度一样,只当她说笑,全然不管她。   唯有皇帝,真心实意的做着随时让位的准备。他当皇帝早已当得不耐烦,只恨不得这聪明果断的妹妹早点儿在群臣面前发光发亮,最好闪瞎那群子臣的眼睛,省得他们又只看到男女之别看不出好坏,在朝堂上闹得乌烟瘴气令人生翻。   席香封将这事,若不是怕说出来给妹妹招仇恨,他定会和群臣说他们的反应全在公主意料之中,好叫他们知道,他们都被他们瞧不起的小公主耍得团团转。   这事不能说,皇帝憋得难受,特意召了陈令进宫时,然后一股脑倒给了陈令,向陈令炫耀他有个聪明的妹妹。   陈令听得直翻白眼,有点搞不明白这表弟的脑回路。   正常人听到妹妹和自己争家财,都会防备甚至是先下手为强把妹妹弄死,更别说是篡位这样的大事,更是不可能大方相让。   怎么到了表弟这儿,竟然隐隐有兄友妹恭的趋势?   陈令实在太了解皇帝了,知道他万万没有大智若愚扮猪吃老虎的本事,替昔年为篡位而死的叛王们叹了一声,道:“你叔叔们若是知道你是这样的想法,定会死不瞑目,从黄泉之下爬上来,怒骂你不争气没出息。”   皇帝捧着脸也叹道:“其实我也不明白叔叔们为何都想当皇帝,国家大事这么多,光是批奏折就批得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其他的了。做得好吧,落不着一声好,因为这本来就是皇帝本分,做不好,就要被御史指着鼻子骂,从早上骂到晚上,还不能对御史怎么样,否则就是昏君暴君,遭万民唾骂……令表兄,你说他们这么想当皇帝,到底图什么啊?”   陈令随口道:“自然是图至高无上的权利,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看谁不爽就杀谁,纵情声色,游宴无度,骄横奢靡,这种痛快呢,一般只有昏君暴君能体会得到,你这立志当明君的小皇帝是感受不到的。”   小皇帝听得心神驰往,忽然又回过神,眨了下眼睛,一脸天真的道:“令表兄,你这是教我做昏君暴君吗?”   “这话你可别乱说,回头传到我爹耳里,他又要拎起棍子追着我打了。”陈令拿了块糕点塞到皇帝嘴里,好声好气地半是哄半是夸道:“你小小年纪能做到克己复礼,已经很棒了,不必对自己太严苛,就保持现在这样,好好当你的明君仁君,日后青史留名传芳百世。”   皇帝咽下那块糕点,含糊不清道:“令表兄,你说我能把皇位让给歆妹妹当吗?”   “吃都不能堵上你的嘴了是不是?”陈令又往皇帝嘴里塞了块糕点,瞧着四下无人,方吐出一句真心话:“你把皇位让给她,但你想过没有,她当皇帝后还能留着你命在?”   他活着,赵歆的皇位就不可能坐得安稳,到时候她即便不想杀了他,也得杀了他。   皇帝嘴里含着糕点,半晌没话。   这皇帝他是不想当,但命还是要的。   细嚼慢咽吃完糕点,皇帝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令表兄,西戎来议和的使团已经出发了,不日就会到汴梁。届时席将军护送西戎王子回去,之后就直接驻守雍州了。若没什么意外,这三五年内,她都没什么机会到汴梁了。”   陈令点点头,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   皇帝有几分不解,慢吞吞地道:“席将军不是男人,即便远赴边疆也不会影响娶妻生子,她这一去就是三五年,期间可没时间成亲的呀,一年半载的见不了几次,甚至还有可能命丧沙场,令表兄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陈令面无表情道:“说得好像我现在能天天见着她面似的。”   纵使几个带头造谣的说书先生已落了狱,始作俑者庄婉清也被庄鸿曦送到乡下别院里拘着不许出门,但关于席香的流言蜚语仍旧传得凶,这个时候陈令不方便去驿站找席香,以免被人看见,又落了口实。   若是以前,陈令万万不理会这些口舌的,可涉及席香,他却不得不顾忌。   一个好名声,对于一个姑娘家而言,有时候比命还重要。席香虽非那等为了脸面而舍命的人,可他也不乐见她成别人的饭后谈资。   皇帝对宫外的流言也有些耳闻,默了默,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抚掌道:“要不然趁着西戎使团没来前,你们先完婚?我现在给你们赐婚,给你们风光大办可行?”   陈令揉了揉他的脑袋,面无表情道:“你身为一国之君,少替人操心这些儿女私情。先想想你自己吧,你的皇后还没个着落呢。”   皇帝觑了觑他的神情,顿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和席将军还未两情相悦,只是你单方面喜欢人家席将军啊。怪不得,我总瞧席将军看你的目光这么冷淡。”   陈令冷不防被皇帝一语道破天机,顿时就不高兴了。他拿起盘子里的最后一块又塞进了皇帝嘴里,“吃你的糕点,没事我走了。”   皇帝囫囵吞下整块糕点,冲已走出殿外的陈令喊道:“嗳,令表兄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帮你看着席将军的,一定不往她身边放比你好看比你脾气好还比你有钱的人。”   陈令脚下一滑,回头看着皇帝,弯唇微笑,无声地道:“那我谢谢你了。”   皇帝未看明白陈令这个笑容真正的含义,一副“咱哥俩好甭客气”的模样,也朝陈令咧嘴笑道:“不客气不客气,这是我应该的。”   第052章   陈令出了宫,回到家中,头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爹问:“我那皇帝表弟今年十六了,是不是该定亲选个皇后了?”   镇远侯抬了抬头,有些稀奇地问道:“你怎么操起这个心来了?”   陈令道:“我看他整日操心我婚事,想来自己也急了。他终究是皇帝,身份不一般,不必随了咱们家那些长幼有序兄长未婚当弟弟也不许成婚的规矩。”   镇远侯想了想,欣然颔首,“成,那我回头便和太后商量商量。”他说着,微微叹了口气,“也确实到年纪,我十六岁时,都和你娘定亲了。如今你们三兄弟,老大三十了,妻子还没过门,唉。”   陈瑜未婚妻的孝期已过,婚事定在了十月。   距如今,还有五个月时间。   要想抱上孙子,也得明年了。   镇远侯唉声叹气,陈令不想听他念叨这些,目的达到便躲开了。   他回到自己院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收到了时惊秋让人送来两坛酒。   正是方知同死前都念念不忘的那几坛好酒。   这是时惊秋的谢礼,谢陈令去去时府劝他赞同席香封将。   酒,陈令没收下,退回去了。他不好酒,拿两坛酒来抹平时惊秋欠他的人情,买卖要是这么做,可就亏了。   退酒回去时,他不忘嘱咐人道:“回去同时尚书说,我这就不需要他关心了,他若实在闲着,就替皇上操操心,看看哪家姑娘贤良淑德品性高洁能够母仪天下的。”   而林御史,则直接宴请了陈令。   林御史是什么人,一身风骨堪比寒雪傲梅,嫌陈令从商一身铜臭味,对他从来不假辞色。如今林御史主动宴请陈令,还是第一回。   陈令去赴宴,见了林御史,顿时就“哎哟”了一声,嘻嘻笑着怪里怪气的道:“也不知道今儿吹的什么风,竟把您这贵客吹来了。”   他这明显是记着仇,要把以前在林御史那吃的冷落都还回去。   林御史对此心中早有准备,厚着脸皮装作听不懂的陈令明褒暗刺,亲自给陈令倒了一杯酒,挤着一张褶子脸笑道:“听内子说三公子喜欢吃烧鸭,这家的烧鸭乃是汴梁一绝,今日特设宴,借此聊表谢意,多谢三公子日前提醒在下。”   皇帝下了封将旨意的当天,林御史回到家中,苏氏便同他道:“你去好好谢谢陈家三公子,若非看在昔日我同他姐交好的份上,他是万万不会到咱们家来走这一趟吃你冷脸的。”   林御史细思之下,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早已下决心封将的,之所以没透口风出来,只怕想看看这满朝百官中哪些是克己奉公为国为民的。而镇远侯与世子肯定也是知道内情的,是以才抱病告假,等时机到了,便双双出来,给皇帝递了梯子。   在这之前若没陈令去劝,时惊秋与林御史万万是不可能会改变态度支持席香封将的。   在皇帝没透口风前,他们改变了态度,还算不晚。   那些至今仍旧沉默的人,只怕以后都不会得到重用了。   林御史与时惊秋都不是愚笨之人,想明白这点后,都一前一后向陈令表示自己承下这份情了。   但陈令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人,他既然拒绝了时惊秋的酒,又岂会让林御史请客。   这烧鸭宴,最后还是陈令出的钱。他和林御史道:“这烧鸭馆子是我开的,您贵脚踏于贱地,小店蓬荜生光,哪能还让您掏钱呢。”   林御史推辞不肯白吃他这一顿,陈令只好道:“人生十有八九不遂意,谁还没个需要人提点的时候呢,这一回我帮您,下一回指不定我也得劳你搭把手呢。您懂我的意思吧?”   懂,林御史当然懂!   这明摆着就是说人情就欠着吧,不是一顿饭就能还了的。   所以说林御史讨厌陈令不是没道理的。这人算计起来,比他爹还要讨人嫌,偏偏他身上还没一官半职的,没法子指着他鼻子骂。   陈令送林御史出门,还不忘操心起皇帝的婚事来,对林御史道:“对了,林大人您若得闲,还是要多劝劝皇上早日成婚才行,皇后人选早日择定,也好安众大臣的心。”   林御史横眉怒道:“您当本官真这么闲吗?”   陈令拱手道:“哪里哪里,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后,只劳御史操持了。”   可怜皇帝还没替陈令操上心呢,自己就先被人操心了,从此除了政务功课外,又多一桩让他烦恼的事。   林御史压着气回到家,本想和妻子说道一番,哪知却被下人告知妻子出门了,去驿站给那位新封的席将军庆祝升官了。   给新封的席将军庆祝升官?   林御史挠着脑袋想了半天,硬是没想起来自家妻子什么时候和那位新封的席将军有了交情。   直到下人又同他道:“是和时尚书的夫人、方家大奶奶一起去的,还养在庄子的两匹马也牵过去了。”   林御史这才想起来,去岁妻子去乐安县看望闻筠,回来时牵了两匹骏马,一黑一白,他当时还以为妻子是想和他策马同游,惊喜不已,谁知妻子却道那两匹马是要送给两个小姑娘的。   当时妻子还好生夸了两个小姑娘一番,只是林御史没放心上,现在想来那两个小姑娘,其中有一个便是席香了。   林御史想明白这一茬,拍着脑袋想道,难怪妻子会这么上心席香封将的事,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一出。   但想着想着,林御史觉得有些不对,他怎么感觉自己是被陈三与妻子联手算计了?   逢人就提一句皇帝十六是不是该定亲了   苏氏、宁氏、林氏三人,除了给席香与穆瑛送马,还备了不少礼物。   席香与穆瑛都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三位贵夫人还记得她们。她们在汴梁,除了在侯府时,老夫人和侯夫人对她们宽和,她们并没有受到来自汴梁城里其他女眷的善意。   两个姑娘受宠若惊,都不好意思收下她们带来的礼物。   亏得这三位夫人都行事极周全,考虑到穆瑛在孝中,她们备的礼物基本都是汴梁城里出了名的糕点为主,并没有太花哨的东西。席香与穆瑛最后还是接受了。   说来也巧,林氏夫家姓方,与方知同正是隔房的堂亲。   论辈分,林氏得管方知同叫一声大哥。   既是堂亲,林氏少不得对方知同的死唏嘘几句,这令穆瑛忍不住想起与方知同一起赴死的父亲,正聊着天呢,眼眶突然就红了,眼泪珠子似的落下来,唬得宁氏、苏氏、林氏三人都吓了一跳,都忙去哄她。   林氏还抽了自己一巴掌,骂了自己一句:“瞧我这嘴巴,哪壶不开提哪壶。”   宁氏与苏氏也都挤兑她道:“早让你嘴上把个门,你偏又不听!”   “和林姐姐无关。”穆瑛抹了把泪,抽抽噎噎道:“我就是突然想起我爹,一时没控制住,我……我有点想他了。”   穆瑛生得秀美,哭起来颇有几分梨花带雨的柔弱,饶是见多了美人的宁氏、苏氏、林氏三人见到她这样,也不禁心生怜惜,都放柔了声音道:   “莫哭莫哭,想你爹了就吃块糕点,来,吃这个,吃了会让心情好。”   “对对对,吃这个吃这个,我平常不高兴时,一吃这个心情就好了。”   ……   穆瑛不由破涕而笑,席香拿了帕子过来,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穆瑛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我失态了。”   宁氏、苏氏、林氏自然不会跟她计较。   可因穆瑛这一哭,原本的气氛便没了,三人也不好继续逗留,坐了小半个时辰,便起身告辞了。   席香与穆瑛送她们出去时,苏氏落后了几步,同席香道:“市井流言,你切莫放在心上,你在汴梁,若有需要,只管来找我便是,不要同我客气。”   席香忙道了谢。   苏氏笑了笑,一看这实诚姑娘只当她是客气不会真正地来找她,便如实道:“你也别怕麻烦我,我是收了陈三公子好处的,总要替他办事。”   席香一时没反应过来苏氏为什么会说收了陈令的好处要替他办事。等苏氏走后,她和穆瑛回到驿站,穆瑛仍旧一脸愁绪郁郁寡欢的模样,忽然明白了。   想是陈令担心瑛子,却又不好直接找瑛子,这才透过苏氏来关照瑛子,又怕被人看出他们有什么,所以才拿自己来掩人耳目。   席香不免有些发愁,这可怎么办呢,瑛子和穆康是订了亲的,她不能让陈令破坏了这两人情谊。她想着下次若是见到陈令,一定要劝陈令放下穆瑛,浑然不觉是她误会了人。   待赵歆闲来无事,召她进宫时,席香便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和赵歆道:“公主,您和陈三公子时常见面,您能否劝劝他,叫他对瑛子死心吧。瑛子过了孝期,我就替她和穆康主婚,完成穆二叔的夙愿。陈三公子与瑛子,是不可能的。”   赵歆听得愕然:“席姐姐你说陈令表哥和穆瑛,他俩……”她伸出了两个拇指比了比,“他俩之间有情?”   “不是他们两人之间有情,应该说是陈三公子对瑛子有情。”席香眉头微皱,“我观察了瑛子许久,瑛子对陈三公子,应当没那方面的想法的。”   赵歆“咳”了一声,问道:“席姐姐你怎么会这么想?”   席香叹口气,将陈令在雍州常去军营看穆瑛训练、送金甲给穆瑛,又把苏氏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道:“陈三公子对瑛子太好了,甚至爱屋及乌,连带对我也十分客气有礼。陈三公子人很好,可是瑛子已订了亲,真的不适合他。”   赵歆差点笑出声,伸手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勉强绷住脸,正色道:“好的,席姐姐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定会同陈令表哥说的,劝他不要痴心妄想。”   席香怕赵歆说话太直白,伤了陈令,又道:“那劳您同他说得委婉些,不然我怕他万一受了刺激,闹到瑛子面前,只怕到时候难堪的是他。”   “行,我一定委婉和他说,席姐姐您放心。”   等席香出了宫,赵歆终于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皇帝得知席香进了宫,心中想着在席香面前多说陈令多说几句好话,好让席香对陈令的印象好一些,处理完政务就急巴巴过来了,哪知仍是来得晚了,席香已经出宫了,只见到赵歆捧着肚子在榻上笑成了一团。   皇帝一脸茫然:“你这是怎么了?”   “嗳,皇兄……你来了正好哈哈……我有个笑话哈哈,呃,要和你说,呃。”赵歆笑得都打嗝儿了,一句话说完,又抱着肚子接着笑。   皇帝挠着头,朝一旁的宫人道:“还愣着作甚,快去请太医过来瞧瞧公主是不是得失心疯了。”   当然最后太医没来,来的是陈令。   赵歆总算止住了笑,轻“咳”了一声,一脸正色道:“令表兄,我今天召席姐姐进宫了。席姐姐托了我一件事。”   说到这儿,赵歆故意停顿了一下。   陈令一看她这样,就直觉有些不好,皇帝探着脑袋,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赵歆道:“席姐姐托我转告你,你和穆姑娘是不可能的,你就对穆姑娘死心吧。”   陈令:“……???”   皇帝:“噗,哈哈哈。”   暼见陈令神情不太好,皇帝伸手捂住嘴,瓮声瓮气道:“对不起,令表兄,我一时没忍住。”   陈令细想了一番自己言行,实在想不出来他到底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会让席香误会这么深。   他心累的朝皇帝草草行了个礼,“您俩还有事吗?没事我就走了。”   皇帝努力憋着笑,朝他挥了挥手,转头就和赵歆道:“歆妹妹你看这就是恶作剧作多了的下场,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惩罚了。令表兄真可怜,不过我真是喜闻乐见。”   还没走远的陈令:气得想打人。   第053章   昌平十一四月十八。   这一日,西戎来议和的使团总算到了。   西戎使团一行共有十人,其中有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孩,是西戎的小王子,生得粉雕玉琢,又说得一口顺溜的大梁官话,逢人便笑,很是招人喜欢。   招待西戎使团的礼部官员,都觉得眼熟,总觉得这位西戎小王子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待到镇远侯见了那位小王子,顿时猜到了他的身份。他回到侯府,就将这小孩的身份告诉了陈令。   陈令转而又让添福去驿站告诉了席香,   那位随西戎使团到汴梁的西戎小王子,就是席香同父同母的弟弟,杨钩。   席香得知后一时没稳住情绪,喜得差点打翻了手中的茶杯。   与此同时,宫里赵歆也得知了此事,去问皇帝:“那西戎小王子,真的是杨钩?”   皇帝颔首,“是叫这个名,他与席将军有些相似呢。不过我听舅舅说他长得更像已故的那位席将军。你在西戎时,便是被他母亲所救,如今他回大梁,你可要单独见见他?”   “见,自然要见。”赵歆冷笑一声。她被杨清韵救下后,杨清韵待她确实不错,可杨钩对她,就是另一种态度了。   若不是看在杨清韵的份上,她在西戎时,就把他弄死了。   赵歆自回宫,就鲜少露出如此冷漠一面,皇帝怔了怔,不由问道:“怎么了那杨钩在西戎时对你不好吗?”   “好,再好不过了。”赵歆未作多解释。   她不欲多说,皇帝也不好追根究底,只道:“那回头就让他到宫里来,让初一去请不会惊动旁人,你只管放心。”   赵歆点了点头,明白皇帝的言外之意,轻声道了谢。   皇帝一愣,“你是我妹妹,一家人不必客气。”   有皇帝亲自发话,当夜,初一就把杨钩拎到了赵歆的宫里。   杨钩原本不明白自己为何被人拎走,见了赵歆后,就明白了。   “原来你是大梁的公主。”杨钩丝毫不惧赵歆,语气一如往常对她道:“怪不得你看不上大哥,逃了。”   “就算我不是大梁的公主,也不会看上哈德那个没脑子的东西。”赵歆一脸厌恶,不欲多提哈德,“你怎么会来大梁?”   “自然是为了我大哥。”赵歆不想提,杨钩偏偏就要提,存了心想恶心她:“我大哥当初也算对你一片痴心,你难道就不念点儿旧情?”   “念旧情?我若真念旧情,哈德现在早没命了,他什么玩意也敢肖想我。”赵歆冷声道,“杨钩,我今夜特意请你来,可不是为了和你叙旧的。”   杨钩笑了笑,犹带稚气的脸顿时显现了两个浅浅的梨涡。他道:“自然不是叙旧的,我和你有什么旧可叙,仇倒是有几桩。”   赵歆也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仇就算了,看在你娘和你姐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她当初之所以被哈德看上,全因杨钩从中设计,理由是他见不得杨清韵分出精力去关心她照顾她。   杨钩对他母亲,占有欲出奇的强。当初杨清韵救了赵歆后,仅仅是亲手喂了她一碗汤药,杨钩便嫉恨在心,趁着杨清韵不在时,端着一碗汤药从赵歆头上浇了下来,眼也不眨地对她道:“你离我娘远一些,否则我要你的命。”   当时杨钩冷漠的神情,赵歆这辈子都不会忘。   当然,若是撇开杨清韵不提,平常时候杨钩对她也还算不错。有好吃的,会听从杨清韵的话,主动分她一半,有好玩的,也会让她先玩。除了杨清韵,他对这世上的一切,仿佛都不在意。   杨钩不笑了,慢慢抿嘴嘴,一脸冷漠地看着她:“你怕是记错了,我只有娘,没有姐。”   “你姐姐姓席,单名一个香字。”赵歆道:“在桂北的时候,你曾与她有面之缘,就是那个卖玉石的商人妻子。”   “我说了,我没有姐姐。”杨钩一字一句地重申,他明明是个十一岁的小孩,可一双眼黑沉沉的,愣是看不出一点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   “你承不承认没关系,我只告诉你,日后你若是见了她,敢使什么手段,我不会放过你。”赵歆道。   杨钩连她都容不下,更不可能容得下横空出现的一个亲姐姐,同他争夺杨清韵的关注。   赵歆清楚席姐姐心中有多期待与母亲弟弟团聚,她不想有朝一日杨钩因为那变态的独占欲,而对席姐姐下手,席姐姐会很伤心。   “去年大梁曾派使臣到洛邑,说是接我娘和我回大梁。”杨钩道,“我娘答应了,临出行前一天,却又反悔了。你知道为何?那是因为我。我和她说,我是西戎的七王子,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以大梁人的身份踏进大梁一步。”   赵歆听了也不意外,这完全是杨钩能做出来的事。   她想了想,又问:“大梁使臣被剃发,也是你的主意?”   哈德再没脑子,也没胆子生出侮辱一国使臣的想法,这背后,定是有人给他出谋划策的。   “是。”杨钩没有否认。   他娘虽答应他留在了西戎,但却因此哭了一晚。他见不得他娘伤心,将他娘伤心的原因全都算到了大梁使臣的头上。   于是,身为大梁使臣的庄青柏,就倒霉了。   赵歆一脸嫌恶,“杨钩,你还是这么令人讨厌。”   “你我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了。”杨钩语气嚣张:“你今日找我来,除了警告我别对我那所谓的姐姐下手,还有别的事吗?若是没有的话,还是尽早送我回去为好,以免使臣发现我不见,闹起来,你们大梁可不好交差。”   赵歆自从回宫,即便太后训斥她时,也没这么目中无人。   “我反悔了,咱们还是好好清一清陈年旧账。”她面无表情的道:“你以前怎么对我的,我现在就还你,从此两不相欠。”   她说着,径直拎起一个茶壶,从杨钩的头上浇了下来。一如当初,他对她那样。   杨钩站着一动不动,任凭茶水顺着他的脸颊滴流下来。   “当然,有恩,我也会报的。”赵歆放下已经倒空的茶壶,端起一盘糕点,递到杨钩面前:“吃。”   那是一盘板栗糕。杨钩最讨厌的就是板栗糕,他纹丝不动。   门外初一探了脑袋进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杨钩,看似在哄实则是威胁:“小孩子要乖乖听话才会讨人喜欢。”   有初一这个七尺壮汉在门口盯着,那一盘板栗糕,杨钩最终还是一脸屈辱的全都吃掉了。   赵歆心中这才气顺了些,她多少还是顾忌着席香,让初一送他回去了没有再继续折磨他。临走前,她再一次警告道:“记住我说的话,在汴梁,你的小心思不要太多,尤其是见到你姐时。”   杨钩黑黝黝的眼珠子动了动,轻轻“呵”了一声。   初一把杨钩送回去,回来向赵歆复命时,有些不解道:“公主,您这就放过他了?”   依他对这小公主的了解,她不像是这么心慈手软的人。   赵歆道:“他只在乎他娘,旁的都不在意。我再磋磨他,并不能使他难受,反而显得我幼稚。”   打蛇打七寸,她真想对付杨钩,得从杨清韵下手。   赵歆想了想,客客气气的对初一道:“席姐姐一心想与家人团聚,我肯定会帮她完成心愿的,明天宴会,还请您同我皇兄说一声,安排席姐姐的席位离西戎使团近些。”   这是打着替席香完成心愿的名义,来对付杨钩啊。这公主,果然还是冷心冷肺。   初一心中微惊,抬头看了一眼赵歆,又飞快低下头,道一声是,便离去了。   次日,席香早早就进宫了。   她得知杨钩也在随使团来大梁,一宿都没怎么睡,脑中尽是和杨钩见了面该说些什么。他还小,去年在桂北匆匆见了一面,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她。还有阿娘,在西戎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她?   思绪纷乱,让她一会儿忧一会喜,进了宫,也颇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四下张望,看看西戎使团有没有来,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她才看见杨钩小小的身影跟在西戎使团中出现,在皇帝右下首一排位置中落了座。   杨钩坐的位置,正好与席香正面相对。   她的目光太炙热了,杨钩不想引起旁人的注意,坐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借口小解离开了席位。   席香自然起身跟了出去。   宴席设在御园,御园中假山怪石林立,杨钩随便寻了个偏僻的假山处,一言不发地看着席香跟上来。   席香走近了,细看杨钩,他果真长得和父亲很相似,只是眉眼还未长开,待他年岁再长一些,妥妥就是父亲的翻版。   饶是席香向来内敛,此时也不禁激动得红了眼,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杨钩?”   除了母亲,杨钩对任何女人的眼泪都很厌恶,即便席香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亲姐,他也生不出一点喜欢。反而因为母亲一直挂念她,而对她嫉恨不已。   母亲是他一个人的母亲,谁都不能和他抢。   “从我出现,你就一直看着我。”杨钩显然没打算和席香相认,面无表情的冷漠道:“现在又跟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054章   席香想过千万种和弟弟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冷漠。   她垂了垂眼,与亲人重逢的喜悦与激动,在杨钩漠然的目光中平复下来。   他还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世,是她把他吓到了。席香心中如是想,语气十分愧疚道:“我没有想干什么,只是看你觉得很想一个人,便忍不住跟着。如若给你造成了困扰,我十分抱歉。”   杨钩抿唇,“那你现在看够了吗?看够了,你就走开,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我不想看见你。”   席香只当杨钩还是小孩子,童言无忌,对他的态度和言语并不放在心上,顺着他的心意立即退后了几步,“好,我现在就走开。这园子石头多你小心些别磕着了。”   杨钩索性撇开头,不再看她。   席香只好快步走回席中,怕她坐在杨钩对面,还找人换了位置,坐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去了。   此后,直到宴席散了,席香都没有机会再和杨钩多说一句话。   不过,席香对此已经十分满足了。   她本来想着要到西戎才能见到母亲和弟弟,如今却提前见到了,怎么能不欢喜。   现在,只等两国谈判好,她护送哈德回西戎,在路上她肯定能找到机会和弟弟多说几句话的。   但两国停战议和,这过程需要扯皮的地方太多了,没个十天半月的,不可能谈得拢。   这期间,席香就耐着性子在驿站等。   杨钩不想看见她,她就没有去找他。穆瑛看不过去,好几次劝她出门,都被她拒绝了。   “人就在眼前啦,你这个时候应该去多和他见面,好培养感情。”穆瑛还不知杨钩对席香的态度,只一个劲给席香出主意。   席香都只道:“在他看来,我是大梁的将领,擒了哈德,与他有不共戴天的仇,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想看到我。他看见我便会不高兴,我不能去招他。”   “阿姐,照你这么说,那你这辈子都甭想让他看见你是高兴的了。”穆瑛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想到在以后会一语成谶。   “怎么会,等我把阿娘和他接回大梁,到时候他知道自己身世了,就不会排斥我了。”   席香有多护短,穆瑛是最有体会的,她唉声叹了口气,放弃了游说。   两国议和谈判了足足一个月,所有条例才敲定出来。   具体细节席香不太清楚,只知道两国签了十年停战协议,哈德一人换回了在西戎俘虏营里的一万多大梁子民。   这一万多人里,也包括了庄词和张南的夫人。   另外,又额外添了一条:大梁可以派遣将领随西戎使团一起护送哈德回洛邑,但不能是席香。   皇帝本不想答应,但西戎使团以“不能让擒了哈德王子的人踏入西戎境内一步,这是对西戎的侮辱。”为由,坚决不同意席香护送。   皇帝拗不过他们,只得同意了。   席香得知后,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西戎使团拿出来的理由让人无可挑剔,她也只能认了。   趁着西戎使团还没动身离开汴梁,她试图想见杨钩一面,哪知杨钩却一连数日都闭门不出,她不可能闯入西戎使团住的行宫里,只好失望而归。   好在赵歆也想恶心杨钩一回,设宴请杨钩到她宫里做客。杨钩到了她宫里时,却不见赵歆,只见席香。   杨钩转身就走,却被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的赵歆拦住了。   “七王子,怎么才来,就要走?是我这宫里的酒菜不合您的口味,还是伺候的宫人容貌不佳,影响您胃口了?”   赵歆一脸无害的微笑,眼中威胁与警告却不言而喻,杨钩不想再被兜头被浇一壶茶水,只好落了座,闷声不吭,看不也看席香一眼。   席间,不管他脸色如何难看,赵歆皆一副亲近模样,和席香道:“在西戎时多亏了七王子与杨夫人,我的日子才好过些。尤其是杨夫人,她真是一个极好极其温柔的人,我生病时她亲手喂我喝药,哄我睡觉,会给我讲睡前故事,还熬夜替我缝制衣裳……”   这些事,席香之前从未听赵歆提过,但在她印象中,母亲确实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席香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也被勾起了儿时与母亲温存腻歪的回忆,附和地点点头:“她确实是很温柔的人。”   哪知突然一声“嘭”响,席香吓了一跳,举目看去,却是杨钩一脸怒意的把杯盏重重拍在了桌上。   赵歆每说一句话,就激起他一分嫉恨,他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气冲冲的离开。   赵歆目的达到,心情顿时变得十分愉悦,在席香面前都懒得掩饰了,朝席香笑道:“席姐姐,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很是喜怒无常,你不要在意。”   席香当然不会在意,杨钩是她弟弟,不管他做了什么,只要他没杀人放火,她都不会和他生气计较。   杨钩走了,席香也没有久留,很快起身告辞。赵歆一脸笑容地送她到宫门外,席香道:“公主留步,不必再送了。”   赵歆察觉到她的冷淡,问道:“席姐姐,你不高兴吗?”   “公主,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故意激怒他,但我并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形。”席香不是傻子,赵歆都做得这么明显了,她不主动提及,只是不想徒增摩擦。但赵歆既然问了,她便如实相告:“如果公主您一定要这样做,请您别当着我的面,因为这会影响我对您的印象。不过我还是要谢谢您,给了这个机会,让我见到他。”   赵歆撅起嘴有些不高兴,“席姐姐,你偏心。他也对我甩脸色了,你却只说我。”   席香道:“亲疏有别,他是我弟弟,我自然是偏向他多一点。”   赵歆笑容一顿,心下忍不住嫉妒起了杨钩。但仅仅是一瞬间,那份嫉妒又消失殆尽。她目送席香远去,突然有些理解了为何杨钩见不得他娘对除了他以外的人好。   这世上没有哪个人会大方到把自己所爱的人和别人分享。   这一次以后,直到西戎使团离开,席香都没有机会再和杨钩见上一面。   使团走后,那一万多的大梁子民也回来了,桂南被侵占,他们都被安置到了雍州。   庄词则由专人护送回到了汴梁。   太后与皇帝看在庄鸿曦的面上,特召庄词入宫抚慰了一番,还给他赏了好些东西。   被捉去当俘虏,回来后还能有这样的体面,也算史无前例了。   庄词回到将军府,也没有想象中的苛责,庄鸿曦对他还是一如往昔,并没有因他给庄氏丢了脸,而对他冷言相待。父母除了多一些小心,   但庄鸿曦越是表现得如常,庄词心中愧疚就越深。他正犹豫要不要去找祖父认错时,庄婉清身边的丫鬟却找到了他。   “少爷,您救救姑娘吧。”那丫鬟“噗通”跪在庄词面前,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庄词一惊,才想起来他回来没有见到妹妹,忙问:“我妹妹怎么了?”   “姑娘她被将军送到乡下的庄子去了,未嫁人之前都不许回来。”   庄词失声惊呼:“怎么会?”   祖父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不会青红皂白惩罚人,庄词定了定心,问道:“我妹妹她做了什么错事?”   那丫鬟支支吾吾了片刻,只道:“是前阵子外头传了些和席将军有关的不好流言,姑娘同密友相聚时,也跟着说了几句。将军得知后,便大发雷霆,将姑娘送庄子里去了。”   这番说辞,庄词却有些不信,凝声道:“你确定我妹妹只是跟着说了几句?”   那丫鬟心虚,不敢答话,只磕着头不住地道:“再怎么样,为了个外人,也不能把姑娘送到乡下庄子呀,那庄子是个腤臜地儿,姑娘如何受得了,少爷您替姑娘说说情吧。一定要罚,就罚奴婢吧。”   庄词道:“既是如此,为何我妹妹去了庄子,你却没跟着?”   那丫鬟顿时一滞,没了声。   庄婉清被送到乡下庄子,没把这忠心的丫鬟带上。带上了,那她就真的没有机会从庄子出来了。   庄词一看,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道:“行了,你下去吧。”   那丫鬟犹不死心,还想再说道什么,庄词扔下一句:“再多说一个字,你就去庄子陪我妹妹吧。”她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庄词面上看似不管,到晚间,他见到庄鸿曦,还是忍不住替庄婉清说了几句好话。   庄鸿曦本以为他会先反省,哪知会听到他替庄婉清求情的话,顿时就黑了脸,道:“你才从西戎军的俘虏营出来,就急匆匆替别人求情,你哪里来的脸。我要是你,早羞愧得一根绳子吊死了,还进宫领赏,你当了俘虏很光荣自豪?”   庄词讪讪然道:“祖父,这一码归一码,婉清她到底是个姑娘家,面子薄……”   “行,一码归一码。”他要讲道理,庄鸿曦就和他讲道理,“你妹妹是个姑娘家面子薄,那席丫头就不是个姑娘家了?你听听你妹妹怎么编排席丫头,水性杨花,在军营里人尽可夫!”   提起这事庄鸿曦还是忍不住怒火攻心,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这么恶毒的话也敢说,要换成寻常人家的姑娘,早上吊死了!”   “这怎么可能!”庄词不敢置信。   “她自己都认了,你要是不信,就自己去问她。”庄鸿曦冷哼一声。   “这……”庄词想起庄婉清以往待人都是温和有礼的,还是不愿意相信她是这样的人,辩解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都这时候了,还替她辩解呢。庄鸿曦都气笑了,懒得再管这个缺脑子的孙子,骂道:“滚回你院里去,不要来碍我的眼,蠢货。”   庄词虽然怕庄鸿曦,但也没真的听话滚了,而是缩了缩脑袋,道:“祖父,我……我还有话说。”   “说什么说,你那肚子里装的什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庄鸿曦先前还对他有那么一点指望,想着只要他能自我反省,就好好的教他,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孙子。但听到庄词自己一身腥还想替庄婉清求情后,庄鸿曦就歇了这份心。   觉悟差一点没关系,心性不好也不是大问题,这些都可以教可以改,可蠢成这样,就跟白长了个脑袋似的,教再多也是白瞎。   但庄鸿曦想归归,嘴上却没把住,语重心长地道:“贪生怕死没关系,这是人的求生本能,能活着没有哪个想死。你不愿挥刀自刎,甘愿当俘虏,这是你的选择,我不怪你。但你既然选择苟活,就得承担这个选择所带来的后果,别想着同大家服个软发几句不痛不痒的誓,就想让人对你改观,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该你受的冷言冷语,你就受着吧。”   庄鸿曦长叹了口气,朝庄词摆了摆手,“行了,你回你院里去吧,没事不必到我这儿来了。”   庄词一怔,抿直了嘴。   祖父连罚他的心思都没有了,这表示祖父是彻底对他失望,不想再管他了。   庄词离开庄鸿曦的院里,却没有回到自己住的院落,而是进了小祠堂。   跪在祖宗牌位前,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在镇远侯府里席香与穆瑛互相切磋的场景。   明明是两个姑娘家,可身手却比男人还要利索。他当时惊艳不已甚至看痴了,可后来听到祖父不住地夸她们,他顿时就有些不服,觉得两个姑娘能做到的,他也可以。   于是他也参军,在军营里操练从未叫过一声苦,祖父率兵出征,他便混入军队,也跟着一起去雍州。   本以为,他会大杀四方,从此一战成名。   可到了雍州才发现,他这半路出家的新兵,别说上阵杀敌了,只是看到伤兵就已经被吓得脚软。   庄词心下难堪,闭了闭眼,觉得没脸面对祖宗牌位。   他在小祠堂跪了足足一夜。   天将破晓时,庄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起身离开小祠堂,留书离家,不知去向。   第055章   昌平五月二十三,席香与穆瑛等人离开汴梁,前往雍州。   此一去,若没意外,三五年内她都不会再有机会到汴梁来。   但不来也好,她与穆瑛等人对汴梁都没有丝毫归属感。   她离开的那天,陈令、陈瑜兄弟二人都来驿站相送,宁氏、苏氏、林氏三人脱不开身,都遣了身边的婆子来。令她最为意外的是,谢礼谦也出现了。   她在汴梁近两个月,谢礼谦始终没消息。陈瑜只和她说谢礼谦拜了位名师,正在汴梁南郊私学中苦读,备考今年秋闱乡试。   那位老先生,学问极好,但教学却十分严苛,拜在他门下,便要一心读书,轻易不许人分心理会其他俗事,是以陈瑜便没知会谢礼谦席香在汴梁的事,免得谢礼谦分心。   席香走前,他才将消息送去给谢礼谦。那位老先生得知是要送席香后,道国之功臣应当敬重礼待,特例许了谢礼谦一天假,让他出来送席香。   故而,席香等人见了谢礼谦,都十分惊喜。半年不见,谢礼谦已经足足高了席香一个头,而穆瑛更是只到他胸前。   瘦子矮矮瘦瘦的,站在谢礼谦面前,越发衬得谢礼谦挺拔俊秀。偏他还没有一点自惭形秽,垫着脚和谢礼谦比身高,比了比发现自己只到他肩头,顿时就惊叹道:“谢小四你这半年吃的什么,怎么长得这么快,就像被人拔高了一节似的。”   胖子可就有自知之明多了,知道自己胖,便没往谢礼谦跟前凑,而是躲在了穆康身后。   但他人胖,穆康压根挡不住他的身形。   瘦子指着胖子笑:“谢小四你看胖子,他胖得都不好意思站在你跟前了。”   谢礼谦惯来是极其体贴人的好性子,怕胖子被取笑不自在,忙替他打圆场:“是我太瘦了。”   “听见没,不是我胖,是你们太瘦了。”听到谢礼谦替自己说话,胖子一挺胸,顿时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也嘲笑瘦子:“你光会吃,横不长竖不长,浪费粮食。”   瘦子气得跳起来,才和谢礼谦一样高,顿时就又推到谢礼谦身上,埋怨道:“谢小四,你何止瘦,还长太高了,再长下去可就不得了,长太高是讨不到媳妇的,即使讨到了,媳妇也会跑。”   谢礼谦好脾气地点点头,“那我不长了。”   一旁个子也蹿高不少的穆康顿时就拉下了脸,把瘦子揪住拖到一旁,语气威胁道:“你和我解释解释媳妇也会跑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咒我呢?”   “康哥康哥你等等,有话咱们好好说别动手。”瘦子忙举手讨饶,“你是例外,是例外。就穆瑛那小短腿,就算跑了,也跑不过你!”   穆瑛也黑了脸,举起拳头往瘦子身上招呼,面无表情道:“什么叫我那小短腿,你有种再说一遍?”   瘦子被左右夹击,一面抱头鼠窜,一面逃去了。胖子看戏,笑得傻乐呵。   这些人,即便历经战争,也依旧活泼可爱得紧。谢礼谦面上不觉露出几分笑,心中某处也变得柔软起来。他家破人亡时,没有变得阴郁厌世,都是因为那两年有这一群人天天在他跟前插科打诨,陪着他从仇恨中走出来。   若没有这些人,只怕他如今,未必是现在的样子。   谢礼谦定了定神,方到席香面前,郑重其事地对席香道:“大当家,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平安。”驻守边疆,平安活着最重要,旁的都不必多说。   席香点了点头,也学他一样郑重道:“谢小四,你也一定要金榜题名。”   谢礼谦怔了怔,随即与席香同时笑起来。   在沙场上平安而退,和科考金榜题名,都是一样的难,要人答应做到,实在为难了。   一旁的陈令看见席香和谢礼谦对笑,心里顿时有些酸,席香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客客气气情绪十分克制内敛,也就小时候,能得她几句嗔怒。至于这样轻松随意地笑,是从来都没有的。   陈令越想越觉得心酸,忍不住伸手肘碰了碰陈瑜,朝陈瑜丢了个暗示他催谢礼谦快些回去的眼神。   哪想陈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颔首对席香道:“那我们就不远送了,愿席将军此去一路平安。”   席香收了笑,又恢复平常那般神情,朝陈瑜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地道:“世子客气了。”   陈令:“……”   他眼睁睁地看着席香等人离开。   谢礼谦也随着一起离开,直送到了汴梁城门口。   一同前去驻守雍州的两万汴梁精锐,早侯在城门外,等席香一到,便浩浩荡荡地启程南下。   谢礼谦站在城楼上,举目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直至化为天地间一线模糊的黑影,方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席香到雍州后,先和辛副将做了交接。辛副将对她没好脸色,带她到兵营巡视时,连带着他手底下的兵都对她没半点尊重,公然调笑,讲起了下流不堪的荤段子。   随行一旁的穆瑛听了气得眉头都竖了起来,叫他们住嘴,可她到底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哪里够这群兵痞子们取笑调戏的,没几句就面红耳赤,急得直跺脚。   “阿姐!”穆瑛扯了扯席香的衣角。   席香小时候就跟着席一鸣在军营里厮混,这等浑话她小时候就听得多了,现在也不带怕的。   她面不改色的和辛副将做完交接,送走辛副将后,转头就下令那帮子起哄讲荤段子的兵痞们去校练场跑二十圈。   一众兵痞们顿时傻了眼,纷纷不服,欲找辛副将评理。   但辛副将已经离开雍州回汴梁去了,替他们评理是不可能的。   席香道:“今天开始,你们的直属上官是我,不是辛副将。若是不服我,只管报了姓名到后勤,我批准你们追随辛副将回汴梁。”   这话一出,这群兵痞子们顿时哑了声。   他们驻守雍州是过了明令的,军中编制也都调到了雍州,怎么可能回汴梁。就算席香批准他们离开,真回到汴梁,没有哪个营会收他们,届时他们就是弃兵。   兵痞子心中纵是万般不服,也只得咬牙切齿地去跑步了,边跑边在心中起劲地骂席香。   这情形穆瑛看了直担心,怕她管不住这些人。席香却浑然不在意。这群人是太闲了才有心思调侃人,等累到站着都能睡着,他们就没心思整日讲荤段子恶心她了。   席香的方法很简单粗暴,谁对她表现出一点不满,她就罚谁除了日常操练加倍外,还要修补城墙民宅瓦舍、增强加固战防以及去城外那几座被烧得焦黑一片的山上种树。   如此一天下来,累得喘气都觉得费劲,哪还有力气骂人。   于是时间一久,大家都没话说了。即便还有心里不服的,也不敢再表露出来。   雍州新一任太守在席香驻守雍州的第二个月,也到任了。   这太守席香与穆瑛都是认识,是陈令的二哥——陈珞。   席香住在镇远侯府时,对这陈二公子的印象……就是没印象。   这并非是说陈珞相貌普通,恰恰相反,他的相貌十分俊郎,走在人群中能招来很多姑娘们含羞带怯的送秋波。   而席香之所以对他没什么印象,是一群人在屋里坐着,这位陈二公子就是有本事把自己弄得毫无存在感,等众人想起他来,他早已溜走不见了。   席香以为,陈珞任雍州太守,会一如他给她的印象一样,也是个没有存在感的地方官。不曾想,陈珞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得整个雍州城百姓傻眼了。   他把整个城里的百姓都喊去种地了。   不管贫富,甚至连城中居无定所的流民乞丐,都按一个人头领三亩田地,被强制赶去种地了。   逼着种地还不算,还要按收成好坏来奖罚。   这种地措施,造福了桂州那曾被俘虏的一万人,他们被安置到雍州,勉强有了栖身之所,却要为温饱担忧,如今有地可种,倒是解决了衣食问题。   但却苦了雍州城里很多殷实人家。   这些人家,本就有田地,甚至富足的人家还有庄子铺子,吃穿不愁,衣食无忧。被赶去种地,简直是莫名其妙!   这些殷实人家纷纷都骂起来:这是谁出的骚主意?   但不管谁出的骚主意,地,该种的还是得种,谁都跑不了。   令席香更没想到的是,这一把火还烧到了她的军营里来。   陈珞找到她,腆着脸道:“还有好多田地没人种,放那荒了怪可惜的,要不分一点给你们种?现在这时候,正好种第二季呢,收成好了,你们还可以改善改善伙食呢。不然靠着朝廷发军饷,你们一个月能见多少油沫子?”   席香:“……”   她竟然有点心动。   陈珞看出她的松动,加把劲劝道:“横竖现在停战,你让他们多跑十圈是训练,种田种地也一样很能训练人的,还有粮食收成,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席香沉吟,陈珞叹气道:“要不是雍州这边人实在太少了,有地种这样的好事,哪轮到你手底下那群兵痞子来占。”   他后边这句是实打实的实话,雍州原本三十万人口,经过一战后,人数锐减,都去了其他州府,还愿意回雍州的,只剩十万余人。而雍州占地广,即便陈珞强制将百姓都赶去种地,仍旧有许多肥沃的田地都空着,任由那些田地荒废,就太可惜了。   如今大梁正值国贫民弱时期,却浪费这许多资源,实在不应该。   陈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终还是说服了席香答应让这近三万的守军也按每人三亩田地,扛着锄地下地去了。   因席香和他们说好了,种地所得除缴赋税与给地主交两成租子外,余下的都归他们所有。   有利可图,这群兵们种地就变得十分积极,每日都巴不得不训练了,就扛着锄头铲子去地里翻土除草照看已经发芽的庄稼们。   得了闲,他们也不骂席香了,只往地里钻,去看自个地里庄稼。那神情,就活像看自家的宝贝娃儿,每天都是一脸慈母笑。   这其中,犹属清风寨众人最甚,基本上三句不离他们的宝贝庄稼,甚至还因为攀比谁家的宝贝庄稼长势更好,头一次闹起了冲突,打了一架。   闻讯赶来劝架的席香得知打架原因后,一时间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   这伙人,以前在清风寨当土匪时,让他们种地,一个个跟要命似的,死活不干。如今从了军,倒都争着种地来了?   第056章   十月,是第二季地里庄稼丰收的日子。   辛苦种了几个月的地,整个雍州城里都沉浸在一种终于久旱逢甘霖的轻松与喜悦,军营里的兵痞子尤为最甚。   收了庄稼后,按大梁律令缴完赋税,要去交租子时,众人才从陈珞口中得知这原来是永安堂的地。   永安堂在百姓心中向来极有口碑的,这一回也不例外,按一开始陈珞说好的那样,凡是收成好的,都免了半成的租子,收成的不好,倒也没罚他们多交租子,而是给他们又多分了一亩地让他们来年接种。   这个惩罚措施,若在别的地方,压根就是不是惩罚,而是奖励。毕竟在别的地方,想种地却没地可种的庄稼人多了去。   也就是雍州地广人稀,许多地荒下来,陈令和陈珞合计过后,才不得不想出这么逼人种地的法子。   好在大家对于这个多分一点田地给自己种的惩罚也没有太多怨言,毕竟多种地对自家也没有害处,就是累了一点。   雍州这一年收成很好,永安堂收租子的伙计掌柜都忙不过来,便写信给陈令,要求从其他地儿抽调些人过来帮忙,不料陈令收到信自己亲自到了雍州。   这个时候,别的地也忙,并不比雍州这边事少,又如何调得来人手。   陈令到雍州后,亲自去太守府走了一趟,找陈珞从他衙门里支援些人到永安堂帮忙称粮收租子。   陈珞听完脸就黑了,伸手就给了陈令一拳。“你当我衙门是什么?还给你调人手,传出去,一顶官商勾结的帽子扣下来,我官声还要不要了?”   陈令老实挨下自家二哥这力道不轻的一拳,道:“从你逼着这全城百姓去种地开始,你就戴上了官商勾结的帽子,这时候想脱下都晚了。横竖已经这样,你衙门那群差役闲着也闲着,不如让他们搭把手帮帮忙,免得闲出个什么毛病来。”   雍州上一任太守是方知同,他驭下不错,府衙这一群差役,虽都有点小毛病,但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等行为却是没有的。陈珞上任后,便倍觉轻松。   加上全程百姓都被赶去种地,大都忙得脚不沾地,没有闲得今天这两家对骂掀瓦,那两家持刀对峙,甚至连小偷小摸都少了,整个雍州上至陈珞下至基层差役,在这几个月几乎都没有接到什么案子,确实是快闲出毛病来了。   陈令道:“再说了我也不让他们白干活,都按天给钱,要不然你去问问你手底下的人,看他们乐不乐意去,真要不乐意,我就不勉强了。”   这还用问吗,肯定乐意啊。   陈珞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开始轰人:“行了行了,明儿就给你安排几个人过去。你赶紧走走走,看见你,我就眼皮直跳脑壳痛。”   陈令“啧”了一声,掏出一个小盒子,丢给陈珞,“这是嫂子的进门礼,你不在,我给你带来了。”   半个月前陈瑜成婚,连已嫁人的长姐闻筠都到了,只有远在雍州的陈珞缺席。   陈瑜打开那个小盒子,里头装的是块色泽翠绿的玉雕鱼,活灵活现的十分可爱。陈瑜摸在手里,顿时就有些爱不释手。   “回家后,代我谢过大嫂。”陈瑜道。   陈令道:“家里长辈还让我给你带句话,你想清楚现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了没有,打算何时成亲?”   提到这茬,陈瑜脸又黑了,“我都躲到这儿来了他们还不死心?”   自打年初陈瑜的婚期定下后,陈珞在家中就成了众矢之的,连带家中下人都要恭恭敬敬地问他一声什么时候给府里添个二少夫人,他只得躲到雍州来,耳根子才算清静了。   陈令笑容可掬的道:“家里长辈也是关心你。”   “你别给他们带话了,先操心你自己吧。”陈瑜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最近城里有户李姓人家的小儿子总爱往军营里钻,常给军营捐钱捐物,因此和席将军关系很是不错,我好几次都看见他和席将军逛市集。”   陈令脸上的笑容维持不住了,扭头就走。   但没等陈令去找席香,她自己就先找上门了。与她一起上门的,还有陈珞口中那个李姓人家的小儿子李杏。跟在他俩身后的,还有十余辆粮车,都停在了永安堂总店的门外。   陈令一时间有些懵,“这是?”   “这是将士们要交的租子,全都在这儿了。”席香将手里记着将士们每人交了多少租子的账本递给陈令,“账本也在这儿,你找账房核实一下。”   “……”陈令一时没了言语。他正想以收军营将士们租子为借口去找席香呢。   陈令将账本转交给招财,他自会安排手底下的掌柜去核实账目。   “账一时半会核不完,你若不忙,不如进屋坐会喝口茶?”陈令问。   席香点了点头,账本记的数要与这十余辆粮车装的粮数量一致,才算交接清楚,她自然也是要当面和永安堂的掌柜账房当面确认无误后才走。   待进了屋,叫人奉上茶,陈令方看向李杏,问席香:“这位是?”   席香道:“这是城西李员外府的三公子,李杏。这次收缴租子,多亏李三公子帮忙,方能如此顺利。”   得知将士们种的地是永安堂的之后,席香就下令在军营里替陈令收缴租子,以替永安堂减轻些活。   军中将士,大多不识字,席香要在军营替永安堂收租称粮,也费了不少力气。要找识字且会记账的,都没几个,最后还是李杏主动站出来说可以帮她,让会识几个字的穆瑛等人记下每个人交多少租子,由他来汇总编成账册。   这活听着是轻松,可做起来,也花了好几日的功夫,还得一一核对是否记漏。席香是看着李杏怎么做的,心里对他很是感激。   而李杏作为记账的人,也是要与她一起到永安堂来与掌柜核对账目的。   李杏生得眉眼俊朗,为人亦温和有礼举止文雅,听到席香夸自己,也不露一点骄傲,而是谦和地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能替席将军解忧,是我的荣幸。”   席香听到他这谦词,面上笑了笑,对李杏道:“这是我先前和你提过的,永安堂的东家陈令。”   李杏颔首,朝陈令拱手道:“原是陈东家,久仰大名。”   生得好看又有礼貌,这样的人不管是谁都会很有好感的。陈令心中顿感不妙,但面上却不显,回了礼,亦十分风度翩翩地道:“原是李家公子,幸会幸会。”   李家是雍州当地的富户,陈令初到雍州时,也曾和李员外打过交道,算是有几分交情。如今与李杏初次会面,也能攀谈几句,加上李杏本身也是个极其健谈的人,场面一时倒也算融洽,不至于无话可说。   待招财那边过来回话,道账目核对无误粮已入库,时间已过去半个时辰。   席香与李杏都起身告辞,有李杏在,且席香向来忙,陈令不好留席香,他便亲自送两人到门口。   招财站在陈令身侧,望着席香空手远去,有些不解地问道:“公子,你不是有件狐裘要送席姑娘吗?”   陈令道:“送是要送的,但不是现在,明儿你再拿过去。”   “我送?”招财愣了愣,“这狐裘得来不易,您亲自送的话不是更有诚意?”   要送人的东西,且还是稀罕的姑娘,哪有叫底下人送过去的,这也太敷衍了。   陈令伸手往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道:“我若亲自送去,不好和她说这狐裘我费劲千辛万苦才寻来的。何况我送了去,依她那不愿欠人的性子,必定不会收下的。你送过去,她即便不会收,也会自己拿来给我,不会让你不好交差。”   招财明白了,朝陈令竖了个大拇指:“还是公子想得周到。”   到了次日,招财果然就去送狐裘了。除了狐裘外,还有两对特地叫人缝制的护腕护膝。   雍州到了冬季,风大,阴冷无比。陈令去年在雍州时,就一度被冷得受不住。   这两对护腕护膝,加了狐皮,既能保暖又能护着手腕膝盖不受到伤害。   “这狐皮是我们三公子亲自打的,找的是汴梁城里出了名的老裁缝制成的狐裘,这两对护腕护膝也是。”招财道,“为了打下这狐皮,三公子特地跟人学了三个月的骑射,累得他人都黑瘦了。”   席香想起昨日见到陈令时,他确实黑了些,本以为是忙着各地跑,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心下不免有些无奈,看来陈令真是很喜欢瑛子,否则就他那娇生惯养的性子,哪肯去吃苦头学什么骑射。   可他和瑛子是绝对不可能的,看来她要找个机会亲自陈令说清楚才行。   想到这儿,席香便没有拒绝,亲手接过招财手中的狐裘护腕护膝,对招财道:“你家公子有心了,回头我空了,一定亲自上门道谢。”   招财目的达到,一脸笑容的回去找陈令复命了。   他前脚一走,穆瑛后脚便进来了。看到席香手里的狐裘,顿时就眼睛一亮,凑上来伸手摸了摸,“这狐裘是好东西呀,皮毛摸着可真顺滑,阿姐你在哪买的?”   以为沾了穆瑛的光才得这狐裘的席香顿时一愣,“是陈三公子叫人送来的,怎么你没有?”   穆瑛一时没多想,脱口道:“这狐裘又不是那等寻常物什,哪能有我的一份呀,先前那些,我都是沾了你的光,才有我的一份。”   “沾我的光?”席香有些不解。   穆瑛一顿,知道自己说漏嘴了,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就就……哎呀,算了,我实话告诉你吧。人陈令本来就是送你的东西,怕你不收,才多添了一份给我。”穆瑛不会在席香面前说谎,索性都说出来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自然不好再说他的坏话,但仅限于此,我对他可没有什么意思的。”穆瑛在感情的事上比席香敏锐多了,自然知道席香误会她和陈令之间有什么。她以前不想席香和陈令有牵扯,才故意在席香面前说坏话。   如今的穆瑛在经历痛失至亲后,想法已经变得成熟了许多。她知道自己出了孝期,就会和穆康成亲,到时候阿姐还是一个人的话,未免太孤独了。从这两年来看,陈令各个方面都很好,她不能因为自己一时任性不想和别人分享阿姐,就让阿姐错失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陈令和我从来没有什么的。”穆瑛再次申明,摊手道:“他心里装的人也不是我,至于是谁,除了你自己,我想每个人都知道。”   “……”   席香想起在汴梁时,自己请公主劝劝陈令不要对穆瑛心存幻想时,公主那副憋笑憋得脸都红了的模样,很显然,当时公主也知道她误会陈令和穆瑛了,所以才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她不禁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中,思考这到底是哪里出了偏差,才会导致自己这么大的误会。   第057章   席香被穆瑛道破真相后,心中尴尬,便将狐裘拿去还给陈令的事给忘了。   陈令等了几日不见她上门,心下正奇怪时,招财和他道:“公子,我听闻那李家的那位三公子,前儿又给军营捐了批棉被呢,我听街头百姓都在夸李家那位公子善良大方。”   招财说着,忍不住酸了一句:“雍州天冷,这个时候送被子过去,正是送温暖,可不得人好生一番夸。”   他原本是替陈令不平嘴上才来这么一句,不料陈令却道:“不管这位李公子送棉被是不是别有私心,但他做的确实是做好事,得人一声夸是应该的,你这么酸做什么。”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陈令若有所思,“雍州确实冷,该给军营里添过冬的衣物了,你吩咐下去,给军营里每人送两套冬衣。还有平邑那边的,也送一批过去。将士们镇守边疆不容易。”   招财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公子,那这批衣物走公帐还是私账?”   走公账,便算是整个永安堂的开支。若走私账,只算陈令个人的。   陈令道:“私账,好歹我也是永安堂的东家,总不能比一个李员外的儿子还要小气。”   招财得了准话,便下去吩咐了。   陈令在屋里坐了小半晌,实在按耐不住起身,决定去军营看看。但他才出永安堂的大门,便在街口碰到了李杏和一个姑娘家正有说有笑的进了一个首饰店。   看两人亲昵的模样,显然关系匪浅。   陈令想了想,确定自己没听过李员外说过他家里有女儿,他便跟了上去。   这一路跟着,从首饰铺子跟到面馆,确认两人确实不像兄妹,便就止住了,没再跟下下。   待到了军营,正好席香训练完从校场走出来,陈令送的护腕护膝她正戴着用了,确实很方便。   见了陈令,才想起来要将狐裘还他的事。可这时候席香心里多少还有尴尬,面上便有些不自然,干巴巴地道:“你叫招财送来的护腕护膝很好,让你费心了。”   陈令道:“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和我客气什么。”   她与陈令确实算得上生死之交了,这么一说席香便觉轻松了些,有些自欺欺人的想着兴许陈令对她好,只是看在她救了他几次的份上。   “雍州这边天冷,我已让招财吩咐下去叫人准备缝制一批冬衣了,你看什么时候抽个空,我叫几个绣工过来给将士们量下身形。”陈令见席香似有话说,怕她会拒绝,便忙道:“这是给大家的东西,你不能代大家拒绝了我的好意。”   哪知席香却摇头,“这等好事,我巴不得多几桩,又岂会拒绝。我只是想着叫人挨个量身,未免太麻烦,不如就分大中小三个笼统的尺寸,如此一来绣娘那边缝制衣物也轻省许多。”   “这倒是个好法子,那便按你说的做。”   两人边走边说,从校场回到席香平时处理事务的议事堂。   席香平常不喜欢别人伺候自己茶水,因此议事堂没有安排伺候人的侍卫,陈令来了,她便亲自给陈令倒了杯茶。   陈令握着茶杯,方装作不经意地道:“对了,我方才在街上看到了李杏,他同一个姑娘正逛市集,看两人样子似乎关系很亲近。”   若在先前,席香只当他是随口一说,可知道他的心意后,席香怎么听都觉得他这话有挑拨的意思在,便沉默不接话。   没得到回应,陈令又加了一句:“那姑娘眉清目秀,生得很是好看呢。”   席香轻轻“咳”了一声,避免陈令还要说什么明褒暗贬的话,便解释道:“那姑娘我知道,那是李杏未过门的妻子,叫红秀。红秀两个月前进了军营,如今在后勤处负责管军中物资的。”   “……”   陈令对上席香通透的目光,登时觉得十分尴尬。   他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自己被那心脏的二哥坑了,才会生出这么大的误会。   陈令的不自在,席香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接着道:“红秀家在桂州,去年西戎攻占桂州时俘虏的那一万百姓中,就有她和她家人。到了雍州定下后,她和她弟弟便参军了,她被归置后勤处,她弟弟则入步兵营。除了红秀和她弟弟,还有很多曾被西戎俘虏的百姓都参军了,有男丁也有女款,资质不错的,都收了。”   说到这个,席香想起一个人来,“说起这个,在后勤处的除了红秀,还有一个你认识的人,张南的夫人。”   张南的夫人从西戎的俘虏营放回到雍州,得知张南已没了后,便找上了席香,要和她一样参军。   席香知道她是想替张南报仇,可温莲到底也是大户人家里养出来的,打小娇生惯养,军中的训练她如何吃得消。可温莲意志坚定,一连找了她几天,席香这才把她安排到后勤处,负责给军中将士的衣物浆洗,先锻炼一段时间看看。   好在,她都坚持下来了,并且每日还自己跟着新兵晨跑训练。   席香佩服她的毅力,新兵营里刚成立了个女兵队,席香正打算把她从后勤处调到女兵队训练。   “张夫人?”陈令惊讶出声,“她没回汴梁?”   张南夫人姓高,单名一个仪字。其娘家高家在汴梁也算是一门望族,即便张南没了,她也自可回到娘家去再嫁也不是问题。何至于在雍州进军营?   高家在汴梁,最是要脸面的,对家中女子,要求严苛,要三从四德,不许越雷池一步。未婚姑娘与外男有身体接触便逼着嫁人或者逼死这等风气,就是高家带起的头。   高家若得知她一个新寡妇不仅锁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守寡,还进了汉子这么多的军营,只怕会断了与她的关系。   席香摇了摇头,“她坚持要参军,我将她调到后勤处,让她每日洗上百件衣服,她都没喊过一声,硬是撑下来了。我正打算过几日就把她调到女兵队里。”   张南和陈令也是有几分交情的,对于陈令的死,他心中比高仪还要意难平。   张南明明可以不用死的,可还是死了。他是被悠悠众口逼死的。   而一开始带头道大梁容不下一个逃将逼张南去死的,就是他岳家高家。   视脸面比命重的高家,是不会允许自家有一个逃将的女婿活着,去玷污他高家那满门所谓的清正风骨。   陈令沉默许久,方道:“既入了军营,日后劳你上心些,最好能对她加强训练,不要因她是张南夫人就对她太宽松。”   在军营日子过得太轻松,以后上了战场,那可是要命的。这个道理,陈令再明白不过。   不过陈令这么说,让席香颇为意外,道:“我以为你会让我劝退张夫人。”   “看在张南份上,我私心当然愿意她余生能安稳无忧。”陈令道,“但她要参军,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不管是谁都应该尊重她,不能打着为她好的借口,就去干涉她的选择。”   “你放心,我瞧张夫人的性子,不像是会拖后腿的人,不必我加强,她自己也会多加训练的。”席香道,他这番话顿时令席香对他的印象有些改观,“你今天说的这些话,让我有些意外。”   陈令还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有些莫名的问道:“我说错话了?”   席香摇了摇头,“我以为你会和你爹你大哥一样,平时对人表现得再温文尔雅举止有礼,但在骨子里也会女人有一种轻视,在内心深处觉得女人就是男人附属物,不会拿女人真正地当人看。”   这种想法,从镇远侯与陈瑜平时言行上是看不出来的,但在封她为将的事上,他们就暴露了。   而陈令,在她面前,一直都是肆意妄为的性子,加上他算计人时凡事以利为先的那一份城府,让她以为他更是典型的世家子弟,所以之前误会他和穆瑛时,她才会觉得他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她完全没想过陈令还有这样真正尊重女人的一面。   陈令听了她的话,却没有松口气,反而像是想起来什么,语气有些沉重道:“我会创立永安堂,是受了一个乡下农妇的影响。那个农妇做的豆腐很好吃,想在汴梁盘个铺子卖豆腐,但手里没钱,便诓我和她合伙。”   “我被她说得心动,回家一说自己要去做生意,被家人揍了一顿。我只好去找皇帝表弟给和庄老头,表弟给我十两银子,庄老头那时候总想拉我到军营里,就和我打赌,他可以给我二十两银子,但要在一年翻本,否则我就跟他到军营里去。我答应了,拿着他俩的三十两银子,加上我已经偷偷攒下的五两银子,总共三十五两,租了连几个人都容不下的小铺子,和农妇合伙卖起了豆腐。”   “那个农妇做豆腐的手艺确实是绝,但凡来我们豆腐铺子买过豆腐的人,就没有不夸的,只用了半年,我们就赚回本了。过了一年,我们手里的钱,已经够在汴梁城里最热闹的市集盘下最大的那间铺子了。”   陈令说着,声音低了下来,情绪也明显低落许多:“可铺子还没来得及盘下,那农妇就被她家里的丈夫带回去,关在家里再不许出门,农妇几次想逃出来皆不成,后来被丈夫打断了腿,她便自尽了。”   席香以为会听到一个励志的故事,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惊道:“怎么会?”   第058章   “是啊,怎么会……”陈令低声喃喃,自嘲一笑,“我后来才知,是豆腐铺生意太好了,有人眼红,便到乡下农妇丈夫面前说农妇在外抛头露面不守妇道,同人勾搭,所以豆腐才卖得出去。她那丈夫一听就信了,哪怕一家老小十口人,全靠农妇当时卖豆腐来养活,可因为是个妇人,她在家中的地位还不如家里的一条狗。全家都没人把她人看,说把她关着就关着,把她腿打断了,也觉得是她活该。”   “农妇自尽前,我试图去将她救出来无果,我现在都能记得当时她被关在杂物房里,面如死水的样子。”陈令摇了摇头,试图将脑子浮现的画面拂去,接着道:“她以前常和我说,一个真正好的时代,是男女平等,男人可以做的女人也能做,同理女人做的事男人也能做,不会因性别之分而受到歧视。得知她自尽的消息后,我当时便想,如果大梁是她口中的好时代,她肯定不会死的。她之所以自尽,是因为对这个时代没有盼头了。”   农妇对陈令影响很大。他那时候还小,农妇的死对他三观造成了很大的冲击,甚至可以说,他整个观念都因此被颠覆了。   此后,陈令又见过很多和农妇一样的妇人,后来又出了一件他救下一个年轻姑娘,年轻姑娘却因他而被悠悠众口逼死的事,他忽然间就明白了农妇死前的绝望。   这个世道,对女人真的太严苛了。但整个世道都如此,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改变的。   但这个话题提起来,太沉重了。席香眉头紧蹙,一脸若有所思。   半晌,她才道,“世间若多几个像农妇这样的女子,就会好过很多。”   她在汴梁,短暂地接触过那些贵女,她们都以依附权贵男人为生而荣,以男人为尊,所谓的脸面也都是靠男人所给予,完全没有想过依靠自己去争。   那些贵女们出身高贵,识文断字,世面见得未必比男人少,都尚且是这样的想法,更谬论底层那些没什么见识的妇人。   若是多几个像农妇有那样见识的女人,风气肯定会有所改变的。   席香想到这儿,眉头微微舒展,朝陈令道:“军营现在设了一个女兵营,已有几十人了,我觉得这对大梁来说,会是一个不一样的开端。”   自古以来,世人都觉得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征战沙场那是男人做的事,如今席香亲自打破了世人这个固有的印象,以后也会有更多人像她一样,在各行各业冒头,以身力行,告诉世人,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同样能做到。   “当然,若是世间男子都能像你这样想,她们会更好过。”席香又补了一句。   她这是在夸他,但陈令却没有欣喜,反而长长吁了口气,道:“刚才的那些话,我从未与人说过,如今说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了。”   陈令说着,忽然觉得很自豪。自从席香封将,这几个月来,大梁风气其实已经有所改变了。   远的不提,就说他在雍州的这几天,就听到不少年纪尚轻的姑娘提起席香,都是一脸崇拜的样子。   甚至有些胆大的姑娘,还敢当众说出以后她也要做女将军的话来。这放以前,即便心中有这个想法,那也是藏着掖着不敢说出来的。如今敢说出来,不管能不能做到,都已经是个很大的进步了。   而这些改变,都是因席香而起,是她开了先例,才引导众人的改变。   陈令眼中满是自豪,他喜欢的姑娘,真的很好,让他觉得骄傲。   哪怕此时她心中没有他,他也甘之如殆。   而陈令这一番交心的话掏出来,让席香不知不觉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她以前误会陈令对穆瑛有意,又收了他许多东西,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距离一旦拉进,两人之间可聊得也随之多了起来,从民生到军需用度,都见解一致,没有分歧,相谈甚欢。   在得知每月军饷都迟半月才到后,陈令眼底沉了沉,面上却不着痕迹,将此话题轻巧带过去了。   如此这般一直聊到一壶茶喝空了,席香拎着空空如也的茶壶呆了呆,两人不约而同地将话题打住,随后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这时候,陈令也意识到自己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再待着不走。就有打扰席香公务的嫌疑了。   他起身告辞,直到离开议事堂后,才回过神,刚才席香第一次朝自己笑了。   这意味着席香认可他了,当他是自己人了。陈令心里高兴,走起路来脚步也瞬间变得轻快了。   这时,席香想起来狐裘还没还给他,忙起身追出去,但陈令已快步走远了,她只得停下,叹了口气,心道下次再还吧。   却说陈令从席香那儿离开后,想起自家二哥坑他的事,顿时又变得气势汹汹起来。   他径直找上陈珞,一见到他劈头就是一句:“陈珞你骗我!”   陈珞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算哪笔的帐,“骗你?我骗你什么了?”   陈令只吐出两个字:“李杏。”   哪知陈珞并不心虚,反而十分理直气壮反问:“李杏怎么了?”   陈令道:“李杏与席香明明没什么,你为何故意误导我?”害他还跑去席香面前告状,这行为怎么看都觉得是小人行径。幸好席香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否则他在席香心里的印象肯定会变差。   “我说的都是实话,李家公子确实与席将军关系不错,也确实给军营捐钱捐物,是自己想岔了,怎么能怪我。”陈珞摊手,笑眯眯地道:“说吧,你都去干了什么蠢事儿,说出来让二哥高兴高兴?”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弟了,这弟弟肯定因为他说的话,而去干了什么事企图挑拨席香和李杏关系却以失败告终,否则他不会气势汹汹地找上门算账。   陈令翻了个白眼,道:“你少在我面前嚣张,以前在我身上吃的亏还不够你长记性?”   陈珞笑道:“当哥哥的奉劝你一句,你可别放心太早喽,今天出来个李杏,说不定明天就会出现个张杏王杏,席将军英姿飒爽,可是招人稀罕得紧。”   瞧瞧,离开家中,没有长辈的制裁,这二哥就飘了,阴险无耻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都敢威胁起他来了。   陈令半眯着眼,语气有些危险地问道:“你是在威胁我?”   陈珞依旧一脸笑容可掬,十分和气地道:“你这是哪里话,我明明是好心劝告,怎么能说是威胁。”   陈令也笑起来,“二哥,你知道的,表弟向来对我言听计从,你说我这要一回去,和他说雍州太冷了你不适应,他会不会立即下一旨诏书,把你召回去?”   “……”陈珞笑不下去了,换上了一脸诚恳,一副“咱哥俩好”模样,拍了拍陈令的肩膀,温声道:“瞧你说的,我又不是那娇生惯养的姑娘家,一点风霜有什么受不住的。倒是席姑娘,每日长时间训教,风吹雨打的才是辛苦,你且放心,有二哥在,肯定不会让兵部那群老家伙短了她的物资。”   军中粮饷,时常会因为各种借口而拖延发放。席香得罪了辛尚书,雍州这边每月的军饷,都会延迟半个月才到。是以,李杏才会隔三差五地给军营捐粮捐物。   但明知道是有人想整她,席香还不能上折子去告状。军饷仅仅只是晚到半个月,而不是被贪没了,兵部那群滑头,能说出各种合理的解释。席香真要上折子,反而会被他们反咬一口,说她不知体谅运送军饷辛劳。   官场的这点弯弯道道,陈令虽不当官,却也是非常清楚的。如今得了陈珞这句话,往后雍州这边的军饷应该就不会迟了。   陈令斜了陈珞一眼,似笑非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行了,你忙公务吧,我就不打扰你了。”说罢,他便扬长而去。   他一走,陈珞才算明白过来,这弟弟又挖坑给他跳了,明着找他算完账,暗里还要摆他一道,让他出面护着席香。   陈珞龇牙咧嘴,觉得脑壳有点痛。   这弟弟是留不住了,胳膊肘尽往外拐,那八字还没一撇呢,就为了个外人坑亲哥!早点把他嫁出去得了。   陈珞气极,索性写了封信给镇远侯,让他赶紧备好嫁妆,把这糟心的三姑娘嫁了,省得留在家里尽坑家人云云。   镇远侯收到信时,陈令也从雍州离开,回到了汴梁。他走前,席香带着狗,还去送了他一程。   她原本想顺势将狐裘还给陈令的,但陈令却道:“这狐裘原本就是送你的,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若觉得不自在,那你想想,我还欠你两条命呢,这狐裘不过是我想表达对你的谢意罢了。你不收,那改天我得命还给你,我才能自在一些。”   陈令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席香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得收下了。之后,她便送了把匕首给陈令,还特意写信道,她不善女红,不会做荷包等物,思及他南来北往四处奔波,便送他一把匕首防身。   匕首和信一起到了陈令手中,他爱不释手,关在屋里半天不出来,一度把家里人都吓到了,以为他要寻短见,一府的人纷纷到他屋里劝他想开些。   待得知这是席香送的回礼,众人这才放下心,四下散了去。   镇远侯惊魂未定,按着太阳穴压惊,和闻氏道:“难怪老二来信叫我赶紧备好嫁妆,说咱们家三姑娘按耐不住想嫁人了。这不,聘礼就来了。”   闻氏迟疑了一下,还真就考虑起替陈令备嫁妆来:“那我明儿便先去城西老木匠那置办家具。”   第059章   不得不说陈珞这一封信确实带来了显著效果,整个侯府都不去管他了,都专心忙起陈令的事来。   过了年,陈令便二十二了,别人这个岁数,早已当爹了。   眼看着陈令难得有个看中的姑娘,也不管家里那套长幼有序的规矩,得趁着这三姑娘没移情别恋前,赶紧把亲事定下了才是正经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侯爷老夫人都带着精神许多,也跟着操持起这事来。陈令是在老两口跟前长大的,感情比旁人要深,这一操持,都快把他们的家底都掏出来了。   可怜陈令对此却还一无所知。他收了席香的匕首,不到一天,又急忙忙地出了家门,进宫跟皇帝显摆显摆,显摆完了,又到将军府去炫耀,被庄鸿曦黑着个脸赶到乡下庄子去了。   乡下庄子那边,有个管事胆子吃肥了,看今年收成好,便瞒着上头的东家,擅自又加收了两成的租子,佃农哪里肯干,两相争执下,如今已闹出人命来了。   这等事,还没传到皇帝耳里,陈令又四处奔波数月才回汴梁没几日,庄鸿曦难得怜他不易,有心让他歇几天,原本想亲自去处理了。   哪知陈令这个讨人嫌的自己偏要往前凑上,庄鸿曦见不得他那副嘚瑟的嘴脸,心里那点子怜惜全没了,干脆撵他到乡下去了。   闹出人命不是小事,陈令也顾不上自己那点儿女私情的欢喜劲儿了,只叫招财回府和家里人招呼了一声,便径直从将军府下乡去了。   他这一去,就足足去了两个月。   那犯事的管事,是陈令一手提拔起来的,原先是个憨实可靠的小伙子,所以才放心将汴梁这一块田地交给他管。陈令相信他,这几年到下头巡视,都只将账目核一遍就走。   哪知钱财蚀人心,这还不到五年,当年那个小伙子,就吃成了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连带心也大了,装了不少东西。   这一回要不是出了人命,遮掩不下去了,闹到庄鸿曦面前来,只怕还没人敢告发他。   陈令先去将丢了性命的那两户佃农家里,又是道歉又赔礼,又去和其他佃农交涉,期间被愤怒失去理智的佃农吐了一身唾沫,还挨了几棒子,连几岁幼童都指着他骂陈扒皮,陈令都忍了下来,费了许多功夫,才把这些被管事欺压了几年已经被逼得没活路的佃农都安抚下来。   招财是亲眼看着他受多少平白无故的唾骂,直替陈令委屈得他一个三大五粗的人都红了几次眼。   按理说,自家公子大可不必如此,那帮子佃农给了他们地种,不感恩也算了,还这般忘恩负义戳着自家公子骂。虽说多交两成租子这事,自家公子也有管理不当之责,但补偿些钱就是了,何至于这般伏小做低,跟一帮泥腿子讲什么道理呢?他们能懂什么,有口饭吃就闹不起来事了。   陈令对此,只和招财轻描淡写道:“你别不把他们当人看,你跟在我身边,我也从没当你奴才看。”   招财便没话说了。   安抚好佃农,陈令才腾开手收拾那掌事。   哪怕是自己提携起来的人,陈令要下手清理,也是毫不手软的。他亲自把那管事送去官府,又从其他地儿调了几个互不相识没有利益姻亲关系的管事过来,一起共管互相制衡,又定了许多规矩,确保不会再有一人遮天的情况发生后,这事方算告一段落。   待陈令精疲力尽地回到家中,已经到年底了。此时侯府已经将该置办的东西都置办差不多了,只等和陈令商量婚期了。   待闻氏委婉问起陈令这事时,陈令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怎么就突然问起他和席香婚期的事了?他不在家的这两个月发生了什么?   陈令满脸茫然,闻氏见状,亦是一脸疑惑。直到母子两人把话说开,才知道是陈珞那一封信里陈令想成亲的事只是随口一说,但整个侯府却当真了,以为陈令与席香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这才准备起来,压根没想到陈令和席香根本没那回事。   “这孩子真是胡闹,害得你爹还担心你是不是和席姑娘私定终身了。”闻氏数落完陈珞,又和陈令道:“今儿我也把话和你说开了,咱们阖家上下对席姑娘万万没有偏见的,你们俩真有意,回头同我们说一声,婚事自有我们当长辈的替你们操持,可千万别做出什么私奔的事来。”   陈令有些头痛,不想和闻氏谈这些,便敷衍道:“行行行,我知道了,你们就别替我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先不提他自己忙得没几天清闲,只说席香如今镇守雍州,丝毫闪失也不能有,哪怕他心中再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和席香谈些儿女情长的事,分她的心。   把闻氏送走,陈令觉得家里人还是太闲了,才有心思来管他的闲事。   他想了想,便去找到陈瑜,十分诚恳的道:“大哥,你和大嫂赶紧替家里添几个孩子吧。”   有孩子闹腾,家里几位长辈就顾不上他了。   哪知陈瑜闻言顿时黑了脸,向来只有爹娘催生的,哪有亲弟弟来催生的。陈瑜把陈令拎到他平常练武的院子,面无表情地道:“看你这么闲,来练练。”都管起哥哥房里事来了,可不是闲得。   待陈令从陈瑜院里出来时,整个人已经是鼻青脸肿了,全是被陈瑜揍的。   回到自己院里,添福看得直咧嘴,拿着祛瘀膏塞给她哥招财,叫招财先替这娇气的主子抹药,自己则念叨道:“您说您这好端端的,惹大公子干嘛?”   末了,她便冲到老夫人的院里告状去了:“咱们三公子才刚回府,就被世子拎到他院里去了,鼻青脸肿的出来,奴婢看着三公子那样,估计十天半月的都出不了门,听闻前头宫里给您送了些活血化瘀的膏药,奴婢便厚着脸皮想讨一点给三公子用。”   老夫人一听,哪里还坐得坐,当即就起身和老侯爷去看陈令了。   老侯爷只看了陈令一眼,转身就去找陈瑜练身手去了。   陈瑜哪敢跟老人家还手,老老实实挨了一顿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也鼻青脸肿了。   老侯爷哼了一声,这才背着手走了。   陈瑜刚过门没多久的妻子兰氏替他抹药时,也直叹气,唠叨的语气与添福如出一辙:“你说你好端端的,惹咱家的小祖宗干嘛?”   陈瑜盯着妻子平坦的小腹,叹口气道:“若是你肚子能生个小小祖宗出来,到时候我父凭子贵,在府里就能挺直腰杆当人了。”   这话叫兰氏听了既羞又觉得好笑,含羞带嗔地往他腰上拧了一把,“这事哪是我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   撇开小两口私房事不提,只说这兄弟俩个脸上都挂了彩,便都没出远门,加上添了个新媳妇,到了除夕这一天,除了远在雍州的陈珞,侯府难得热闹了许多。   只是相比侯府的热闹,雍州这边,军营里就显得冷清许多。有张南的前车之鉴,即便到了除夕,席香也不敢放松警惕,反而增加巡逻的人手和班次,以防万一,因而军中并没半点热闹庆祝的气氛。   临近子时,她甚至亲自上了城门楼勘察。穆瑛随她一起,姐妹两人在刺骨寒风中挺立的身姿,像极风雪中傲然屹立的松柏。   “以后每年的除夕,都会现在这样,守在城墙上过。”穆瑛呵着手,突然问道:“阿姐,你后悔吗?”   席香一怔,“怎么突然这么问?”   “原本你应该去找你娘和弟弟的,如果顺利的话,这个时候你们已经一家三口团聚,一起高高兴兴的守岁,迎接新的一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守着这堵冷冰冰的城墙,且还不知要守多少年头,有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了,这意味着你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你娘和你弟弟了呀。”   穆瑛转过头看着席香。   席香的眼神依旧是坚定的,并没有因为提到母亲而有半分动摇。   穆瑛不禁有些茫然:“如果当时没有决定留下来守雍州,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阿姐,难道你心中没有一点后悔吗?”   “我们不会一辈子守在这里的,最迟五年,就一定会重新开战。”席香目光远眺,望着桂州方向,那边漆黑安静,只有飒飒风声,并无异动。   两国停战,是因为两国都需要一段时间修生养息,只要其中一方先恢复过来了,就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再度开战,夺回己方的城池。   “届时,雍州会成为第一个战场。”席香轻声道,末了才回答穆瑛的问题:“瑛子,路既是我选择的,就从不后悔。”   穆瑛似是听明白了,沉默下来。战争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会让她想起已逝的父亲。   两人安静无话没多久,很快便听到城里敲响辞去旧岁迎新年的钟声,紧接着烟花爆竹声,以及城中百姓欢呼雀跃声。   爆竹声中一岁除,穆瑛望着漫天转瞬即逝的烟火,脸上扬起一个笑脸,朝席香道:“阿姐,新年快乐。”   其他人亦纷纷喊道:“席将军,新年快乐!”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跑上城门楼的穆康等人,也突然捧着碗饺子过来,兴高采烈的喊道:“老大,新年快乐!来吃份饺子!”   胖子则拉高嗓门喊道:“其他兄弟们都别急,饺子都留在锅里等你们交班后回去吃呢!都是皮薄肉多,管够!”   众人便都笑起来,纷纷打趣道:“要是肉少了,咱们就从胖子身上割两斤下来!”   席香听着这众人欢笑声,眼里不觉染上了笑意。在烟火照映下,她棱角分明的五官也变得柔和不少,“大家守城辛苦了,明儿记得都到我那儿领份压岁钱。”   众人一听,顿时就精神了,异口同声道:“席将军英明!”   第060章   过了年,雍州来了很多外来人口。   这些人都是从邻近的州郡过来的,雍州这边有地种,租子也交得比其他地少一成,州官官声也好,没听说有苛刻百姓的事发生,即便有随时会起战事的危险,他们权衡之下还是来了。   来的这一群人,除了大部分是冲着有地可种来的,还有小部分是来参军的。也不知是谁散出去的消息,说席香的军营里吃得好穿得暖,兵器战马等物资也是一等一的好,名义上是守边疆,实际上过得跟皇宫的御前侍卫一样舒坦,加上将军还是个女人,练兵时很是温柔,这一群人听着就眼热心动,基本都是三五成群结伴而来的。   直到进了军营,才知道传说中过得和御前侍卫一样舒坦的日子是假的,而席香在军中更是有母老虎的称号,与温柔完全不相干。   但他们知道得为时已晚,既进了军营,就只有嗷嗷被训练得跟牛似的,一天到晚都没个停歇。   负责训练他们的,是原先辛副将手底下的人,这大半年的相处,让他们对席香刮目相看,以前的偏见都没了。   得知这群新兵的想法后,他沉下脸就骂:“想也知道不可能是真的,真弄个娇滴滴的娘们来领着一群汉子守边城,你们当行军打仗是在过家家闹着玩吗?一群没脑子的东西,现在这点苦都受不了的话,立马给我滚蛋,免得以后真上战场了拖累他人。”   这一群人虽是奔着过好日子来的,却也有抱着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壮志,被这么一骂,心中都觉得羞耻,之后训练时抱怨的话就再也没说过。   人一多,席香觉得肩上的担子似乎又沉了,人便也越发忙起来,除了每日巡逻查看雍州城外的布防,就耗在校场里训练。   她的骑射之术练得仍不精,站着不动能正中靶心,可若骑在马上游走,手里放出去的箭,十有七八射不到靶上。   这是她身上最大的劣势,席香给了自己半年时间,半年后要做到百发百中的程度。   除了苦练骑射之外,还有布阵防守绘图,她不仅自己翻看兵书,也写信给庄鸿曦请教,自己已经领会贯通的,就教给手底下的人。   她这一忙,忙到冬去春来,春去夏深,都没停歇过。直至又到秋初,城外那几座山上新种的小树苗由绿转黄,她找陈珞比试了一场,得了陈珞真情实感一句:“甘拜下风,甘拜下风。”方将每天四个时辰骑射练习,改成每天一个时辰。   匀出来的三个时辰,她又一门心思钻入军阵的摆布中,压根儿没给一点自己清闲多懒的时候。   穆瑛有些不太理解她这么拼的原因,但她向来是好强的,也跟着一起忙里忙外,鲜有闲时。   这样一来,带得整个军队的风气也都跟着变了,一窝的兵蛋子们累得跟狗似的,却又不肯被两个娘们比下去,一个个一边心里骂着母老虎,一边卯足劲比拼谁今日多跑了几圈,又击倒了多少个对手。   陈珞受陈令所托,偶尔给席香捎点东西过去,见到众人这般模样,惊得原本闲庭信步的他都跟着热舞沸腾起来,撸起袖子也跑过去,和一群泥里打滚的兵汉子们打成一团。   如此几次下来,他也有样学样给自己府衙的差役下了任务,每日都要练几套拳,美名其曰强身健体护百姓,每月底他要亲自检查众府衙们的训练成果。   雍州治安向来很不错,陈珞作为地方老大,自己不搞事,他手底下的官员们也乐得各自过小日子,因而府衙事很少,于是差役也清闲得很,原本只需要每日报个到,到点后就回家,被陈珞这么一搞,个个累得撸起袖子心里骂娘。   百姓们却很高兴见到他们如此模样。官府的差役都是百姓所交的赋税来养着的,没有哪个百姓乐见自己一天到晚忙死忙活,而靠他们养活的差役乃至官员们却闲得打起牙祭来的。   差役们欲反抗,陈珞却振振有词道:“你们一个个整日闲在堂里,干的活充其量也就扶个老人家过路劝下邻里邻居之间的拌嘴吵架,让你们跑几圈步打几套拳,一个个就都叫起苦来了?你们看看人家李员外,堂堂雍州首富,家里生意就够忙的,还要顾着自己种的那三五亩田地,风里来雨里去的,险些累出病来,人家叫过苦喊过累没有?”   待这话传到李员外耳里,险些气晕过去,他种地那还不是被逼的!   差役们也嘘陈珞,眼看众怒难平,陈珞挠着下巴一脸和善地道:“既然这样,那明儿起你们就不用来衙门了,都回家去吧,想躲懒的都躲懒去,我不逼你们。”   此话一出,差役们顿时齐齐站笔直了,不要陈珞发号施令,便围着衙门跑起步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听起来还十分有节奏感。   陈珞端的是一脸无辜,朝差役们道:“哎呀,你们不愿意就不要勉强自己的呀,我又不逼你们。”   差役们心里骂着娘,嘴上却统一口径道:“大人没有逼我们,是我们自愿跑的,只要能保家卫民,我们愿意上刀山下火海!”   陈珞笑眯眯的点头连声道好,从衙门斜对面的小贩那里买了袋糖炒板栗,一边捧着吃一边替他们数起圈来。   板栗飘着香,差役们闻着味,险些忍不住冲去暴打他一顿。   陈珞深谙洗脑的道理,还想出了一套口号,让差役们边跑边喊:“强身健体常锻炼,保家卫国我能行,蜂采百花酿蜜甜,勤劳致富最光荣!”   喊多了,让一旁因好奇而驻足围观的雍州百姓在不知不觉中就受了影响,为了大梁,为了他们这些黎明百姓,军营和府衙如此勤勉苦练,他们却这么悠哉哉地捧着板栗围观,实在太不应该了!   于是乎,自我谴责完的百姓们,纷纷卷起袖子去卖力地种地干活,街头商贩叫卖声也都比以往要洪亮许多。   一时间,整个雍州城沉浸在一种莫名欣欣向荣的气氛中,连到雍州走货的行商都被受感染,将这种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振奋带回了他们的家乡,身体力行鼓舞别人也一起勤劳致富。   陈令就是这时候赶到雍州的,他借着办事的名头,实际上是想看看席香,不料他到军营,席香不是外出巡逻,就是在校场练兵布阵,一连三次都扑了空。   席香如此这般忙,陈令便也不好再去找她,以免显得自己太闲了,无所事事容易给她落不好的印象。   陈令转而抽空去找陈珞,待他到府衙门前,看见一列官兵们整齐有序边跑步边喊口号的场景时,顿时就呆滞了。   这雍州府衙里的差役们怎么突然就疯了?   等他进到府衙里,却发现席香竟也在,此时她正捧着本雍州府志,在正堂里和陈珞商讨什么。   陈令喜得当即停下了脚步,双目放光的看着席香。   好在陈珞眼尖,瞧见了他,便停住了话头,席香循着陈珞的目光望向堂外,随后放下府志,朝他点头致意。   “来了?”陈珞早知陈令已到雍州几日,也知道他去找几次席香都没见到人,心里对他这番有了媳妇忘了哥的行为很不满。抬起眼皮暼了暼一旁的席香,陈珞忽然计上心头。   他一面扭了扭手腕活动筋骨,一面朝陈令笑眯眯地道:“来比试比试?”   比试?   比试什么?   陈令一脸不解,跟着陈珞到府衙后院,后院地还算宽敞,边上还有个兵器架,放着□□短兵若干,看样子显然是新置办回来的。   陈珞随意挑了两杆□□,扔了一杆给陈令。待陈令接住,他二话不说,便疾如闪电般朝袭来,枪尖闪着寒芒眼看便要没入胸前,亏得陈令反应极快,侧身一让,险险避开了。   陈令惊魂未定,不由骂了一句:“陈二你疯了?”   陈珞一个旋身,再度手持□□朝他而来,“看看你练了一年能在我手上过几招。”   自去年席香驻守雍州后,陈令就开始跟着陈瑜练武了。他平常走几步路都喊累,突然间转了性,勤学苦练起来,连懒觉都不睡了,一度引来了侯府上下数十人来围观。   看到他被陈瑜揍得鼻青脸肿,哭丧着脸喊痛,喊完又接着练,这股精神劲完全不像他的作风,老夫人还以为他被鬼附身了,吓得险些要去请法师来做法。   可任凭陈令再怎么苦练,也才一年时间,他这几招三脚猫的功夫,也就勉强达到强身健体的程度,在自小也和陈瑜一样习武的陈珞手上能过得了几招。   不过盏茶功夫,陈令就缴械投降了。   陈珞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接着又点了点头,鼓掌夸道:“但精神值得鼓励,竟有勇气硬接了我一招。”   陈令看懂了他眼中恶意的调侃,心下无言。陈珞来这么一出肯定是成心的,断定了他会因为席香在旁边看着,而硬着头皮逞强接招。   好在陈珞到底是收了他不少东西,并没有让他在席香丢脸太过,便假惺惺的替他说起了好话,对席香说:“我这三弟,打小娇生惯养,一点苦头都不肯吃,为了让他习武,我爹拿棍子抽他,他宁愿离家出走都不肯学。”   “没想到为了你,他竟然主动找到我大哥要习武了。”陈珞感叹了一句,接着道:“你不知道,这一年来我家中来信,信中全是在说他练武有多辛苦的。”   住嘴啊你!陈令想拦都拦不住,陈珞已经吧啦吧啦把陈令这一年如何勤学苦练的事,全都倒腾出来了。   末了,陈珞还不忘将家人的愿景说出来:“现在我们阖家上下都等着喝你们喜酒呢,席将军你什么时候抽个空把他娶了?嫁妆我家里都备好了。”   他这番话一出,席香登时红了脸。陈令对她有意,她知道,不回应已经代表了她的态度。原以为大家都心照不宣,却猝不及防被陈珞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只觉十分尴尬。   席香别过头,连眼神都没给陈令一个,只和陈珞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陈令使劲狠狠踩了陈珞一脚,甩了他一个秋后算账的眼神,便急步追了出去。   席香却似乎早料到他会追出来一般,走出府衙后,就放慢脚步,等他上来后,便停了脚步。   陈令歉然道:“我二哥太唐突了,若让你感到不自在,实在抱歉,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但话已到这份上,陈令也不是那等扭捏的性子,索性便道:“诚如我二哥所言,我确实喜欢你,若你愿意,我即刻便上门提亲。”   席香定定看着他,一时间没有言语。   陈令生怕她不自在,又忙道:“对不起,我也唐突了,我并没有要你立即做出回应的意思。”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颓,蔫头耷脑道:“二哥和我说了,我托他转交给你的东西,你都没收。我头一次喜欢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把握分寸才,如果我给你造成了困扰,我以后会收敛克制。”   席香向来是直接的性子,话既然由陈令挑明已经说开了,她便将自己的想法也说清楚:“三公子,我父亲已故,母亲与弟弟在西戎,且如今我身为雍州守将,除了要守好城之外,我只想将母亲与弟弟接回大梁,至于儿女情长的事,我从未想过。”   陈令叹口气,他何尝不明白席香的心思,正欲再说什么,却又听席香忽然道:“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她这一声谢,是谢他给她的尊重。   陈令出身权贵,他若有心,不管豪夺也好,强求也罢,甚至都不需要豪夺强求,只需找皇帝动动嘴皮子,她就是他囊中之物了,岂能还这么安然地做着她的将军。   甚至在汴梁时,她能顺利封将,侯府的老夫人和侯夫人、林氏、宁氏、苏氏等人对她客气亲近,都是陈令的原因。   席香不蠢,这些弯弯绕绕,她只略一想就明白了。她无权无势,甚至父亲还是叛将,若不是陈令,凭什么能得这些贵夫人的青睐?   也亏得是陈令,而不是别人。若换了任何一个权贵子弟,看上了她,只怕早就摆着一副施与恩宠的高高在上姿态,以所谓爱的名义,剥夺她的自由,将她困在了高墙里的那一方后院,从此余生全靠男人宠爱来过活。   是以,她发自肺腑的感谢陈令给她的尊重,他是真正当她视为平等的一方来对待,而不是一个附属物。   陈令听明白了她这一声谢,垂下眼掩饰心中的失落,抿着唇朝她一笑:“不客气,应该的。”   话已说清,席香便不再停留,抬脚离去。   陈令目送她渐行渐远,身后传来陈珞遗憾的声音:“你就这么让她走了?看来是喝不到你俩的喜酒了。”   “怎么会。”陈令回头,眯起眼笑得像狐狸,一扫方才在席香面前摆出的沮丧,傲然道:“你备好贺礼,且等着吧。”   他这么好,席香又不眼瞎,怎么可能看不上他。   第061章   昌平十三年二月,早春的第一缕风拂过雍州,一夜之间,满城隐隐透着一股春意盎然的新绿,所有人都在准备翻土起耕时,那已吹出城外的春风,自城外打了个转,携着一个令人惊慌的消息又回来了。   西戎再度进攻雍州了。   带兵的,还是老熟人——西戎的大王子哈德。   这一次,哈德似乎是要一雪前耻,率兵十五万,来势汹汹,一副对雍州势在必得的架势。   好在席香从未放松过警惕,即便西戎军黑压压的一片围在雍州三十里处,她也不惊不慌,一面加强城门的布防,一边又安排士兵疏散城中百姓。   但这一次与两年前的不同,雍州已增至近二十万的人口,只有五万余人愿意迁往其他州府,余下十四万人,都选择留了下来。   这些留下来的人,与军队士兵一起开耕种地,在田间闲聊唠嗑,都唠出感情来了,他们都相信席香能守住雍州,并且也愿意投身军队,为守雍州献一份力量。   这样一来,西戎人数上的优势也没那么大了。守城有三万兵,在粮饷不缺的情况下,足以轻松守得住雍州。   何况还有因西戎围城而参军的百姓,一天之内,人数已逾万,且还在不断的增加中。   哈德派出探子探清雍州城内的情况后,思量再三,最终没有贸然出击,而是撤兵退到了桂州,只时不时派出数千兵,分成若干小股,分别向西南两边城门骚扰。   席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防守虽轻松,但西戎的骚扰并没有规律可言,有时候一天两次,有时候三五天一次,人数也时多时少,如此折腾下来,人一直处在紧绷精神的状态中,难免会疲惫的时候。   这一味的防守,对他们并不利,到最后只会让西戎有可趁之机。   此时,席香发出的军报送到边梁,朝臣得知西戎又进攻雍州后,皆哗然。   昌平十一年签下的十年停战协议,这才过了两年,西戎竟就毁约进攻雍州了?   文人书生皆痛骂西戎不守信,朝会上百官们分成两拨,一拨人卷着袖子对着皇帝陈词痛斥西戎小人行径阴险至极,另外一拨则只在皇帝开口时附和几句,其余时间都跟哑巴似闷声不吭。   皇帝坐着看群臣唾沫横飞,心中直叹气,这些人对着他骂又有什么用呢?   西戎既然决定出兵,这种骂名人家就不在乎。再说,如果是大梁实力够强,也会毁约率先出兵进攻西戎。桂州还没收复回来呢,那所谓的停战协议,谁会拿它当回事。   群臣骂得激动,但谁都没有主动提出什么对策来应对雍州的情况。他们的心理也很好猜,无非是先前席香封将的那口气憋着,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个机会可以看席香出了差错,他们又怎么会主动去想办法替席香解决困局。   至于雍州能不能守得住?这似乎都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因为他们知道有庄鸿曦在,即便雍州没守住,汴梁也会很安全。   庄鸿曦冷眼看着吵的人吵吵嚷嚷几天,沉默的人始终不放一个屁,觉得这些人都没救了,心下既失望又无奈。   好在镇远侯父子俩最终还不算无药可救,主动找到他和皇帝一起商量起对策。这时,席香第二封急报又到了,她想汴梁调兵到雍州,反守为攻,夺回桂州。   这第二封急报,宛如一个惊天雷,炸得整个朝堂都沸腾起来。群臣口诛笔伐的对象立即由西戎变成了席香。   众口一词,痛斥她不知所谓,雍州尚且难保,还妄想夺回桂州,简直是天方夜谭!   先前沉默不语的那些人,也有部分人开始发声,跟着一起贬斥席香。   就连镇远侯都觉得席香未免太过自负了,桂州三面环山,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十五万西戎军驻守桂州,要攻下桂州,至少得出动三倍的兵力。眼下大梁可调不出四十万的兵力给她。   陈瑜虽知桂州难攻,但席香不是那等夸下海口却无作为的时候,她既然开了口,那必定就是有把握的。因而他的意见,和庄鸿曦是一致的,都同意调兵至雍州。   庄鸿曦征战沙场多年,自然能看出席香打的什么算盘,他拍掌叫好,直夸席香有魄力,不愧是席一鸣的女儿,虎父无犬女,这父女俩都从骨子里透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   可光有他和陈瑜赞同不管用,那满堂的朝臣站在那儿可不是当摆设用的,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俩给淹没了。   师徒俩舌战群臣几日,嗓子都哑了,仍是不占半点优势,庄鸿曦满肚子气都撒向了镇远侯,骂他:“你一个当老子的,还不如儿子果断!我要是你,早羞得一根绳子吊死了。”   镇远侯缩着脖子喊他一声庄兄,苦口婆心地道:“事关江山社稷,不能轻率不能轻率,庄兄先冷静下来,与群臣商讨再定良策。”   庄鸿曦明白镇远侯的顾忌,席香想转守为攻夺回桂州的愿景很好,可这万一战败了呢?后果是雍州失守,幽州乐州都将从此不得安生,甚至有可能幽州乐州都被西戎一举攻破。   这样的后果以大梁的国力而言,实在承受不起,镇远侯从大局着想,不敢冒这个险,庄鸿曦理解。但理解并不代表他认同,照样还是破口大骂道:“行军打仗的事,谁敢说有百分百的把握能赢!商讨商讨,等你们商讨完了,黄花菜都凉了!”   镇远侯由着他骂,老人家心里憋着气,不骂出来,那可容易憋出毛病来。横竖被骂那么几句,身上又不掉肉,骂吧,尽管骂,骂完了,他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不料庄鸿曦骂完镇远侯,又去骂皇帝,“你都十八岁了,还没点自己的主意?整天听这个听那个的,这皇帝是你当,还是别人当?”   皇帝不比镇远侯,庄鸿曦还没骂几句,他就受不了,抱着脑袋瓜,朝内侍使眼色,让内侍去搬救兵了。   搬来的救兵自然是赵歆。   赵歆年已十五了,眉眼长开,容貌愈发与太后相似,但因她这几年都跟着庄鸿曦习武,身形挺拔,性子干脆果断,整个人气势凛然,全无一丝女子的柔弱,别说是太后,就连皇帝都被她压了一截。   赵歆出现,庄鸿曦就收声不骂了。公主聪明,悟性高,不管什么事一点就透,加上她本身行事又冷厉果断,庄鸿曦极喜欢她,都快拿她当成自己的孙女了。   偶尔让赵歆和皇帝比试时,庄鸿曦在一旁看着,心中都很遗憾,为何公主是女儿身呢?若为男儿,这天下换个皇帝当也未尝不可。   赵歆既是来当救兵的,来的路上就已经将事情始末了解清楚,并想出对策了。她走入承天殿里,对皇帝行了礼后,便走到庄鸿曦跟前,笑盈盈地道:“您别气,我这有一计,您听听看成不成。”   庄鸿曦对她的期望还是很大,当即缓和了神情,点头道:“你说。”   “这兵,咱们不调。平邑守军七万,皇兄可以下道旨意,如有需要,让平邑的守将随时配合席姐姐。”赵歆说到“配合”两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她话音一落,庄鸿曦就明白了。让平邑守军配合,实际上和调遣平邑守军没有什么差别了。   庄鸿曦拍着脑袋朝赵歆笑道:“还是公主高见,我这脑子不管用了。”   赵歆笑容满面,娇声道:“那还是因为您教我教的好呀。”   这两人已经互夸起来,坐在上首抱着脑袋瓜的皇帝却满脸茫然,不知赵歆说的什么意思。但他不敢这时候问的,一问出口,准又要招来庄鸿曦恨铁不成钢的一阵训斥。   等赵歆把庄鸿曦哄得眉开眼笑,把人送走后,皇帝才探着身子,一边紧紧盯着庄鸿曦的背影生怕他去而复返,一边小声地问赵歆:“歆妹妹,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眼下群臣闹成这样,调兵是不可能的,那便只能迂回行事,你下道旨命平邑守将随时配合席姐姐的调遣,实际上和调兵没有区别,但明面上大家都能接受的呀。”只有兄妹俩人,赵歆说话就随性多了。   皇帝像是明白了,又像不明白,喃喃道:“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   赵歆笑得眼儿弯弯,“席姐姐请调增兵是假,实际上目的是想调遣平邑的守军。”   “啊?”皇帝愈发茫然。   “如果席姐姐直接上书请调平邑守军,那朝中的情况还是一样的,群臣依然会反对。”赵歆说起这个,笑容淡了下来。   “我明白了。”皇帝恍然大悟。   群臣对席香有意见,不管她提出什么,都会反对,所以干脆就声东击西,借着从汴梁调兵来掩盖她想调遣平邑守军的真正意图。   “这法子真好。”皇帝心头一松,眉头也随之舒展,他以为这是赵歆想出来的主意,便赞道:“歆妹妹你真聪明。”   赵歆抿嘴笑笑,没说这不是自己的主意。   这法子自然不是赵歆想出来的。她再聪明,也不精军事兵法,不曾上过战场,如何想得出法子对付西戎,这都是席香给她来了封密信,说是等请调增兵的急报遭到群臣反对时,就请她帮忙出个面在皇帝面前献策。   之所以不让庄鸿曦来提,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庄鸿曦与席香是一边的,由庄鸿曦提出让平邑守军配合席席香,群臣肯定会意识到席香真正的目的,进而又反对。   由赵歆这个公主提出来,最合适不过。   虽然不知道远在雍州的席香,怎么会这么了解朝中的情况,但既然收到席香的来信请求,赵歆便十分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   第062章   平邑的守将,是原来庄鸿曦部下——辛副将。   收到皇帝的旨意时,辛副将正琢磨雍州那边能不能守得住,想去信给席香问情况,又拉不下脸。皇帝的旨意,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借着这道旨意,辛副将派亲兵带着信快马加鞭赶到了雍州,把信亲自交给了席香。   席香一目十行将辛副将的信看完,武将大都性子耿直,喜欢有话直说,辛副将也是如此,他在信中直接道,皇帝既下了旨意要他配合,他便遵旨,平邑守军任她调遣,除此之外,还提点了席香几句怎么对付西戎。   末了,辛副将道:“一码归一码,我愿为你调遣,可不代表你和我堂妹的账就算了。”   如此恩怨分明的性子,也算是少见了。   席香并没有给辛副将回信,只和那来送信的士兵道:“辛将军的心意我领了,若有需要他时,我定不会和他客气。”   那士兵在雍州休憩一个时辰,便又打马回去了,将席香的话带给了辛副将。   辛副将摸不着席香在打什么主意,唇亡齿寒,雍州受敌,他在平邑也不可能睡得安稳,也打起精神加强平邑布防。   此时雍州的士兵们已经初露疲态,西戎骚扰他们一个多月了,丧心病狂得有时候深更半夜就搞偷袭,睡觉都不敢睡熟,生怕睡梦中就被西戎端了窝。   这种情况,连穆瑛都意识到了不利,找到席香道:“阿姐,我们不能再这么被动了。”   席香又何尝不知道,西戎十五万大军在桂州虎视眈眈,不可能只是时不时派出几股兵过来骚扰,这不像哈德的作风。   西戎肯定是在密谋什么,或者说在等一个什么时机。   “再等等。”席香道,她心中已隐约猜到了西戎的目的,就等哈德露出马脚的时候。   穆瑛欲言又止,低下头道:“我怕再等下去,大家都斗志就没了。”   行军打仗,最怕的是士气一蹶不振,一旦士气不振军心涣散,即便有百万雄师也照样兵败如山。   席香明白穆瑛的担忧,西戎不断骚扰,她却一直按兵不动,也没有和众人通过气,确实很引起众人的躁动不安,但这却不是她的疏漏,而是她故意为之。   “瑛子,你别急。”席香伸手按在穆瑛的肩膀,“你去将陈太守请来,我有事要说。”   守城不仅仅是军队的事,陈珞身为雍州太守,他身上的责任,不比席香轻。是以,他一听到穆瑛说席香请他过去,他便立即起身了。   待他到了军营里的议事堂,除了席香,军中的几个校尉、都尉都已到了,正围在议事堂正中的方桌边上。   桌上放着西南这一片州府的大地图,待陈珞和穆瑛都近身站定后,席香便指着平邑和桂州之间的山脉深林,道:“桂州以北,这儿是一片瘴林,穿过去,便是平邑。我的意思是,等时机一到,咱们反守为攻,攻桂州东门,同时调平邑一万守军,穿过这片瘴林,攻桂州北门。”   这听着不失为一个脱困的好方法,但却不可行。   首先瘴林深处,危险重重,想要穿过去谈何容易?   其次桂州易守难攻的地势,就算两面夹击,想攻下来也不容易。   何况,此时桂州足足有十五万守军,雍州撑死四万兵马,调平邑一万兵马,加起来也不过六万兵,以少敌多,想攻下桂州,简直是有些天方夜谭。   众人你看我我看他,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怀疑,碍于席香平日从来不说空大话的性子,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出声质疑,只问了一句:“席将军,你口中的时机是指什么?”   “等西戎从桂州撤兵,转而攻向平邑的时候。”席香目光落在地图上的平邑那块拇指大的地方,眸色深了深,“我猜西戎真正的目的并非是雍州,而是平邑。”   她这话一出,众人脸色都一变。   平邑对西戎而言,就相当于大梁的雍州。一旦被敌国侵占,整个国家一半城池都会陷入险境。   两年前占领平邑后,庄鸿曦继续追兵深入,试图再攻西戎其他城池,却碍于大梁国贫民弱,财力物力都不足以支撑战事,最终只能遗憾停战。   若非如此,两年前,庄鸿曦早已攻下西戎一半城池。   所以停战不过才两年,西戎就出兵进攻,其目的除了夺回平邑,席香不做他想。   西戎王只要不蠢,都会赶在大梁没有富强起来前,把平邑夺回来。   “席将军,这只是你的猜测。”有人却不这么想,怀疑道:“万一西戎的目的真的就只是雍州呢?”   席香抿嘴,眼中闪过一抹笃定,轻声道:“若他们的目的是雍州,更好。”   陈珞神情微动,眯着眼睛看向席香:“席将军莫非已有对策?”   席香道:“西戎时不时出兵骚扰雍州,却一直没有真正进攻,便是想击溃我大梁士兵的士气,疲惫不堪时再假意进攻,逼我们从平邑调军防守雍州,西戎定会趁此时机转攻平邑。”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目扫四周,将众人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我们不妨将计就计,一旦西戎从桂州撤兵转攻平邑,便立即反守为攻,夺回桂州。”   “这都是你猜测之言!两国交战,岂能儿戏全凭你猜测行?”先前怀疑的人立即跳出来反对。   其他人也附和道:“万一桂州攻不下,平邑又因此失守,我们岂不是失了夫人又折兵?不妥不妥。”   陈珞却看出了席香有未尽之言,并不表态,只若有所思的等她下文。   席香等众人都各抒己见表了态,无非都是担心从平邑调兵到雍州,会让平邑失守,又攻不下桂州两点。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小心思,她心中便定了定,道:“我的意思是,只是明面上从平邑调兵到雍州。”   在场众人,年纪都比席香大,不是初出茅庐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征战经验比席香还要多,顿时就明白了席香的意思。   一开始就反对席香的那人,这时候也讪讪道了句:“那也要西戎上当才行。”   “可即便西戎不上当,于平邑那边也是没有风险的。”陈珞替席香说了一句。   “至于雍州……”他看了席香一眼,席香回他一个坚定无比的眼神,随后她接过他的话道:“如果西戎目的只是雍州,只要大家团结一心,我有十成把握守住雍州。”   好大的口气!   即便是镇国大将军庄鸿曦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能有十成守得住雍州,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娃子,竟敢口出狂言,简直是狂妄自大!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欲驳斥她狂妄,可对上席香的目光时,蓦然想起她曾以四千残兵守住雍州且生擒哈德的事,顿时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此时众人心理都有些憋屈,他们既想看席香被打脸,可又不想雍州不保,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有人不情不愿地开口:“席将军说的是,我愿听凭差遣,与军中团结一心,一致对外。”   他这么说,就算是保证自己在这期间绝对不会起什么幺蛾子。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表了态,席香才算真正放了心,她就怕西戎压境,自己军中还不齐心,各打各的小算盘,阳奉阴违,拖她后腿。武将重诺,一言既出,就绝不会出尔反尔,如今他们都表了态那就可以放心了。   如此,席香才道:“到时候我会亲自率兵穿过瘴林。”   她这话一出,引得众人又是一拍桌嚷道:“不行!你是一军主将,你走了谁领头?”   “我曾进过那片瘴林,由我带兵,不会出现在瘴林迷路的情况。至于我走了谁领头……”席香目光巡视一周,眼中满是信任:“诸位都是征战沙场的老前辈,我相信即便没我在,也能稳得住。”   “自是稳得住。”有人哼了一声,粗声粗气的道:“难道我们还要靠你一个小女娃立威?”   说话这人姓杨,人称杨老大,在军中颇有威信,语气听着不好,说出来话却是替席香镇场的,其他人一听,便都不说话了。   席香朝他投去了感激一瞥。   杨老大生怕她还有后话没说,按着隐隐作跳的脑门,沉声道:“还有什么你都一并说了,别有话一句两句的漏,听得人烦躁。”   席香摇头,“这回是真的没了。”   接下来需要商讨的无非是何时向平邑调兵穿过瘴气等部署细节问题。   席香没有独断独行不听他人言,一番商讨下来,在场众人给出的有用建议她都态度谦逊地接受了。   待诸事都商定,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天隐隐透出一点薄暮,众人正要散去,几乎没怎么发言的陈珞忽然道:“到时候你带兵从雍州绕至平邑穿过瘴气,再从平邑调一万兵到雍州。”   席香没想太多,只道:“何必这么麻烦,直接从平邑带兵走就好……”   那杨老大却听出了陈珞话里的门道,截断她的话道:“听陈太守的,你带咱们自己的兵去。”   军中多痞子,哪能甘心被她一个姑娘家压在上头,贸然去带平邑那一边的士兵,只怕会出现军队不服从她命令的情况出现。   不管是在瘴林中穿行,还是到时候配合雍州守军一起进攻桂州,都需要底下的人无条件服从指挥,带自己手底下的人更稳妥一点。   席香想了想,点头说好。   就此说定后,众人都散去。陈珞和杨老大关系不错,看着天色已暮,索性厚着脸皮到杨老大那儿讨两杯酒去了。   穆瑛磨磨蹭蹭,等众人走了以后,她才小声道:“阿姐,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好不好。”   席香想拒绝,可对上穆瑛的目光,出口的话却是:“好。”   穆瑛顿时眯眼笑起来,“阿姐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我这就去问穆康娘在瘴林里需要注意些什么。”她说着就脚步轻快地跑开了。   清风寨众人生活的地方叫穆家寨,就是靠在桂北一带,时常会进入瘴林猎物、挖草药,去换取钱财。   怎么在瘴林中生存,穆康他娘确实是很有经验的。   席香想了想,跟上穆瑛,一块去问了。   半个时间很快过去,席香收到了从平邑捎来的信。   是庄鸿曦写的。   信里只有四个字:已到平邑。   席香便知道,时机到了。   第063章   情势如席香所料,当她放出雍州守军不堪其扰,从平邑调兵到雍州的消息时,桂州守军那边顿时就有了异动。   哈德从探子口中确认平邑真的调兵赶往雍州后,他立即率兵悄悄撤离桂州,前往了平邑,欲攻其不备。   他并不知道,在平邑调兵赶往雍州时,席香也调了一万兵马,从平邑绕道,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平邑以南、桂州以北的那一片瘴林边缘。   除了穆瑛,穆康等人也都跟着一起进了瘴林。   她还把十一也带上了。   人在茂密丛盛的深林很容易迷失方向,狗的嗅觉灵敏,有十一带路,会省很多事。   一万人在瘴林穿行了十日,终于到达桂州北边山群。   桂州北门外的那条道虽直通平邑,但两边却都是密林群山,平常没什么人会走这条道,席香带着一万人在路边群山密林中蛰伏,只等雍州那边发起信号,他们就从密林而出,配合一起攻城。   蛰伏期间,即便身上都事先带了驱虫的草药荷包,也依旧难免蚊虫叮咬,让人不堪忍受,席香原本担心他们会因此躁动不安,暴露行迹,却没想到所有人都忍了下来。   连向来最没耐性的穆瑛都始终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那体质十分招蚊虫,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被蚊虫叮咬得满是红疹,瘙痒无比,但她都忍下来了没发作。   穆康在她身旁,心疼得眼眶都急红了。   穆瑛见状,还有心情和他调笑:“我这脸以后要落了疤,成了丑八怪,你还娶不娶我?”   穆康猛地点头:“娶的,等你出了孝期,我们马上就成婚。”   穆瑛听到孝期两字,笑容就淡了。穆康却还没发觉她的情绪,低声安慰道:“你再忍忍,千万别伸手去抓,抓破了皮会更难受。”   “没事,我忍得住。”穆瑛轻声道,不过是蚊虫叮咬罢了,比起痛失至亲,又算得了什么。   “你要实在忍不住,就抓一下。”穆康说着,他自己先忍不住挠了下脖子处被蚊虫叮咬的地方,然后才道,“脸上留疤也没事,我不嫌弃你。”   旁人听见他们的对话,都露出嫌弃的神情,离他俩近的瘦子开口道:“啧啧啧,酸,真酸,酸倒牙了。”   胖子在瘦子边上,也附和道:“这个时候都不忘秀恩爱,你们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其他人却笑道:“我倒是忍不住想喝两位的喜酒了,要是这场仗打完我还活着,可别忘了给我送喜帖。”   “呸呸呸,大兄弟你这说的什么话。”胖子扭头朝那人瞪去,“什么叫这场仗打完还活着?那必须得活着,咱们都能完好无损地活着,去喝康哥的喜酒,喝他个不醉不休。”   众人闻言都轻声笑起来,就连席香都微微扬了唇,眼中透出些许笑意。十一蹲在她身边,许是也感受到众人这突然间放轻松的气氛,它也跟着欢快地扫了扫尾巴。   但气氛也只是轻松了这片刻,众人很快又沉默下来,绷紧了神经,全神贯注地备战。   驻守桂州的守将还是莫黎。   莫黎是经验丰富的老将,这次攻城并不容易,所有人心中都做好了准备。   他们又在林中等了两日,雍州攻城信号终于发起,前方战鼓擂起,“咚咚咚”的声音,一声塞一声急促,这是西戎在整兵集合。   大梁的号角声却未响。众人都不免有些焦躁,有人蠢蠢欲动,想偷偷摸出边缘察看是什么情况,被席香眼疾手快地逮回来了。   他们这一万人,都是轻装上阵,要攻下桂州北门,只能等一个时机,攻其不备。   好在他们也没等太久,在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时,大梁的号角终于响起来。   席香率兵而出。这一万人,在夜色的遮掩下,犹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桂州城北,飞钩攀墙,西戎守军还未察觉,便有数人丧了命。   与此同时,在桂州东门正率兵防守反击的莫黎听到这号角声,愣了愣。   雍州守军四万都已经城楼下推车架梯攻城,怎么突然吹响了发兵的号角?   莫黎几乎在这刹那间又反应过来,脸色徒然一变,扬声吼道:“回防北城门!”   但为时已晚。   哈德一心要收复平邑,率十五万兵到桂州打了个佯攻雍州的幌子,走时,却带走了十七万兵。   只给莫黎留了不到一万人来守雍州。   哈德和莫黎没想过雍州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会反守为攻,进攻桂州。   所以哈德带走原本驻守在桂州的两万守军时,莫黎即便心存不满,也没有强烈反对,只依旧每日派出五千兵到雍州城下骚扰一波就走,给哈德的十七万大军打掩护。   万万没想到,平邑那边才开战,桂州就面临了被攻城的危险。   守城的士兵不足一万,莫黎不作他想,将大半部都调到了城东城南两个门防守,万万还有一个没想到,城北也会有雍州守军在埋伏。   他们声东击西想打大梁一个措手不及,大梁将计就计,也同样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此时城北的防守,不过三百余人。大梁既派了人埋伏在城北,那肯定不会只有几百人。照他估计,至少都有五千人。   区区三百人,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能抵抗多久?   想到这儿,莫黎心都凉了。   他多年征战沙场,此时非常清楚局势对他有多不利。   如果哈德走时,没把那两万守军一并带走,桂州都不至于陷入如此境地。   怪只怪他和哈德都太轻敌了,以为雍州派个年轻的姑娘守城,哪怕那个年轻的姑娘曾在他们迅猛攻击之下堪堪守住了雍州,在他们眼里,这姑娘也不会成什么大气候。   莫黎焉能想到一个姑娘家会有如此魄力,比一个老将还要果断,攻城的决策说下就下,毫不犹豫。   不到半时辰,莫黎就听到部下来报北城门失守,大梁军已经入城了。   饶是莫黎心里早有准备,也难免怔忡片刻,回过神后他不再犹豫,当即下令撤兵。   这个时候,桂州失守已成定局,为降低损失,唯有撤退。   来报信的西戎传令兵忽然问道:“那城中百姓怎么办?”   “顾不上了。”莫黎语气沉重,城破太快,他们尚且自顾不暇,又哪来的余力去管这城中百姓?   “这城中并非全是我西戎子民,大梁军队应当不会伤及无辜百姓,不必担心。你传令下去,命其他人先撤,我率轻骑殿后。”   那传令兵听到他前一句话时,心里一寒,正想莫黎将军不管百姓死活未免太冷血,听到后面那句话时,又不由一怔,一时间心绪复杂无比,迟疑道:“将军……”   莫黎见他不懂,厉声一喝:“还愣着干什么?”   “是。”那传令兵朝他行了个礼,道了一声:“将军您保重!”便飞快转身走了。   这一边,席香已经率兵进城,一路清扫,往东城门而去,与大军汇合。   途中,碰上了好几拨西得知桂州已经城破而慌张想逃的西戎百姓,士兵都将他们捉了,带到席香面前。   说来也巧,那些被捉来的西戎百姓中,有一个人正是三年前在瘴林救了席香陈令与小公主几人的猎人。   那猎人显然也认出了席香,想起当初他救了她,却被她同伙恩将仇报将他击伤的事,猎人当即面白如纸,眼中一片死寂。   今日命丧于此了。猎人绝望的地闭上眼等死,不料,却忽听席香道:“都是些无辜百姓,将他们先拘着,以免他们被误伤,待天亮以后再把他们放了。”   猎人猛地睁开眼,朝席香看去。   席香却已转身,踏步离开,只余一个挺拔如松柏的背影给他。   此时,桂州东城门犹在激战。   眼看东城门也即将失守,莫黎回头一看,远远便看到人影憧憧。   那是席香率兵赶来了。   前后夹击,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莫黎扬声下令:“弃城,撤!”   他口中说着撤,人却没动,而是拿过一旁弓兵的弓箭,瞄准了城北方向的人影。   此时晨曦微露,已能勉强看清物体和人。席香正走着,忽听一声厉喝:“老大快闪开!”   席香一怔,抬头一看,便见城楼上方向有一支羽箭正朝她射来。   胖子离她最近,本能地伸手欲将她推向一旁,奈何他实在胖,动作稍嫌慢了点,箭头眨眼睛便擦着他的手,没入了席香的肩头。   剧痛刹那遍袭全身,席香闷哼一声。   此时,第二支箭已破空接憧而至,席香正想躲,不料胖子情急之下却扑向她,用背替她挡下了这一箭。   这一箭的力道,远比前一支要狠,箭头穿透了胖子的身体,在他左胸露出了半截。   胖子在这一瞬间都感觉不到疼了,他有些茫然往后看了看,还以为箭射偏了,咧着嘴角正要说话,忽听席香声线微颤道:“穆齐?”   席香的目光紧紧盯着他胸前,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心口上的半截箭头,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茫然道:“咦,这箭怎么从我胸口冒出来了……”   “穆齐!”   “胖子!”   众人惊呼,胖子已轰然倒下。   倒地的瞬间,胖子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中箭了。   箭矢穿心而过,他大概是活不了。   胖子睁着眼看天,此时朝阳已升起,东方的朝霞染上金色的辉芒,绚丽灿烂,煞是好看。   这时,他耳边隐隐约约听到瘦子在喊:“死胖子,让你少吃点少吃点你偏不听,现在知道错了吧!你要是瘦一点这箭都不会到你身上……”   “穆齐。”席香试图扶他起来,但他实在太胖了,这一躺下,席香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胖子察觉到她的焦急,唇边缓缓露出一点笑,嘶声道:“老大,不必在我身上费力气了。”   席香蓦地打断他:“穆齐你闭嘴!”   胖子嘴边笑意却更甚,耳边骤然响起了厮杀声,有人在高声喊道:“杀啊!”伴着兵器交接声、战鼓声,不必去看也能想象得出有多混乱。   席香终是放弃扶他起来,只留下一句:“穆齐你等我回来。”   胖子侧头循着席香方向看去,却只看得到她穿着战靴踏着血路远去。   所有人都叫他胖子,唯有老大会喊他名字。她记得他是谁,不曾因为他胖而取笑过他,她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如果有下辈子,他还愿意跟在她身后,当手下也好,兄弟也罢,他都愿意。   胖子眼中的天空渐渐灰了,耳边的厮杀声也渐渐弱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很快变得静谧无声。   胖子唇角微张,已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没说出口,便阖上了眼。   第064章   待席香一身是血的回来,胖子早已没了气,他身上的血都凉了。   穆康跟在席香身后,眼里全是血丝。他和穆瑛都蹲下来,红着眼替胖子收拾尸首。   瘦子眼神有些空茫,似乎不相信胖子就这样走了,可人躺在地上,确实就是一动不动了。   这时,忽有人道:“发现了西戎守将的踪迹,往城北逃去了!”   瘦子一听顿时就回过神了,兔子似的跳起来往桂州北门而去。   在他们进入桂州,就兵分两路,穆康穆瑛为一路,去将城西门攻占。席香带一路赶往城东,和大军汇合。   胖子和瘦子都与席香一路的。胖子被射杀时,瘦子看得清清楚楚,射箭之人就是西戎的守将莫黎。   在城北发现莫黎的踪迹,很明显他是打算从城北出去了。   瘦子想替胖子报仇,一声不吭地跑走,眨眼就没了影子。   穆康知道瘦子和胖子感情深厚,两人父母早在逃荒时就没了,这么些年,两人情同手足,如今胖子徒然没了,瘦子定然会大手刺激的。他起身想去追,却被席香拦下来了。   “你照顾好瑛子,我去。”席香扔下这一句,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十一扭头看着穆瑛,穆瑛一身伤,模样看着远比躺在地上的胖子还要凄惨。   穆瑛摇摇头,朝它道:“你去吧,跟着阿姐,要护着阿姐,就像护着我一样。”   上阵杀敌时,十一听着席香的命令,一直跟在她左右,若没十一,只怕她早数次死在西戎军的刀下了。   十一听懂了她的话,尾巴摇了摇,呜咽一声,便扭头朝席香奔去。   瘦子人长得瘦小,行动滑如泥鳅,纵使席香一直紧追在他身后,却仍是拦不住他,只得一路跟着他,追着莫黎的踪迹出了城,进了桂北的那一片瘴林里。   眼见越进越深,席香终是站住了脚步,扬声朝瘦子的背影喝道:“穆廷,你给我站住!”   瘦子却指着前面灌木丛上沾着的血迹道,回头道:“老大,他们就在前面,他们受了伤了跑不远的。”根本不听她的,转头又追了上去。   眨眼间,人就没入深林中不见影子了。   席香握着戟刀,低头和十一对视了一眼,只能再度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桂州城中,大梁的将士们都在簇拥欢呼,都在庆祝被西戎侵占十余年的桂州终于被收复,热闹得仿佛在过年。   以杨老大为首一干将领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凑在一起商量着要怎么庆祝。   众人雀跃不已,可这种喜悦的心情还维持不到一刻钟,陈令忽然打马而来,带来了从平邑那边传来的消息:   平邑失守了。   众人惊愕。   平邑怎么会失守?   众人脸上喜悦之色还来不及褪去,陈令又紧接说出了第二个坏到极致的消息:镇国大将军被重伤,如今昏迷不醒,性命垂危。   众人被这两个噩耗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杨老大率先回过神,当即就朝陈令吼了一声:“是谁伤的老将军?”   杨老大是庄鸿曦的老部下,庄鸿曦不仅对他有知遇之恩,还有救过他命。因而庄鸿曦在杨老大心中是神一般的存在,说是他的信仰也不为过。   听到庄鸿曦受伤,杨老大瞬间就急红了眼睛。   陈令却不理杨老大,举目四望没看见席香,方问杨老大:“席将军呢?”   先前战况混乱,杨老大奋勇杀敌,都杀得红眼了,险些还敌我不分,哪还有心思去注意席香。杨老大答不上来,他的副手代答了:“刚才停战后,席将军往城北走了。哎,刚刚就在那儿来着,人呢……”   胖子躺的地方离东城门并不远,那副手看过去,却只见穆康和穆瑛两人都沉默地坐在地上,疲态很明显,他扬声问了句:“穆把总,席将军呢?”   穆康却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胖子的尸体,神情狠戾。   “胖子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报仇。”穆康咬牙切齿道,便抓起地上的长柄枪,借力站了起来,一副要跟着席香瘦子一起去追杀莫黎的架势。   穆瑛精疲力竭,加上一身伤,已累得站不起来了。她抬起头,有气无力的朝穆康道:“你现在这样连只鸡都杀不了,还是省些力气吧,别拖累阿姐。”   陈令此时已拨开人群,疾步朝他们过来了,伸手抓着穆康问道:“席香呢?”   穆康被他抓到伤处,闷哼一声,却也顾不上痛,答道:“追着西戎守将往城北去了。”   陈令眉头顿时一跳。   按下心中异样的感觉,他回头对杨老大道:“平邑失守,大将军重伤,如今西戎大军已逼至幽州城下,需得席将军即刻调兵赶往幽州支援,她不在,你们现在谁算老大?”   杨老大还算稳得住,立马道:“我即刻调兵。”当即安排下去,“你们几个现在马上去寻席将军,请她即刻赶往幽州守城,其余人整兵集合,听我调令!”   众人站直身体,一扫疲态:“是!”   陈令见杨老大稳得住场面,便略略放下心,跟着那几个去找席香的士兵往桂州城北去了。   他到了城北,却被城北驻守的将领告知席香进林子里去了,那将领派去数十人跟了过去,至今也未见回音。   陈令的心顿时就沉了下来。   有人忍不住问道:“那守将怎么会让他从城北逃走?”   负责驻守北城门的将领道:“席将军有令,不许伤及无辜百姓,那西戎守将便乔装成西戎百姓出城,席香追过来,那守将正好出城门口,见势不妙就往林子里逃去了。”   那人顿时埋怨道:“你这检查得也不太小心了,那守将受了伤,你们怎的还让他混过去?”   那将领哑口无言。这确实是他失职,他无可辩驳。   此时,席香并不知道众人在林子边缘寻找她,她和瘦子追着一路的血迹斑斑已经深入林中,甚至一度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   血迹蔓延到某一处稍显宽阔的地方便没了,瘦子停在原地,仔细观察地上厚厚的落叶,有些疑惑道:“怎么就没了呢?”   周围都是茂密灌木,他们站在的地方却是毫无遮挡物,若是有心人藏在灌木丛中想对他们使阴招,完全是无处可躲。   席香心中咯噔一下,正觉不好,便见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此时出声叫瘦子走开已经来不及,她伸手抓起瘦子的衣襟,将瘦子往扯向旁边,但她自己却避不开了,那支原本朝瘦子心口而去的羽箭,刹那间没入了她的左手胳膊上。   痛意瞬间袭遍全身,席香却顾不上,因为第二支箭已经紧接射来。   而这一箭的目标,是她。   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瘦子忽而转身扑过来,席香被他伸手反推一把,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稳住重心后她定睛一看,那支本该朝她射来的羽箭,径直刺入了瘦子的后背。   箭头穿入瘦子后背的瞬间,席香仿佛听到了皮开肉绽的声音。   她心头一紧,“穆廷?”   瘦子面色发白,摇摇欲坠,却还强撑着道:“老大我没事。”   席香心下微松,将瘦子拽到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后面,以凸起盘桓交错的老树根作为掩体,以防还有第三只羽箭射来,方顾得上察看瘦子的伤势。   好在莫黎受了伤,这一箭的力劲并不大,瘦子后背伤得并不算严重,将箭□□,止一下血细养即可。   席香一声不吭伸手就替瘦子将羽箭拔了出来,箭头倒勾带起一块血肉,瘦子一个猝不及防,登时痛呼出声。   他回头一看,席香手里拿着支血淋淋的羽箭,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龇牙咧嘴哎哟哟的道:“老大,你好歹说一声啊,让我也有个心理准备。”   瘦子的伤在背后且伤口不深,不必太担心,只要别乱动自然会止血。席香将箭往地上一扔,对瘦子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等等……”瘦子想说“你手上的箭还没有□□”,但话才到嘴边,席香已经动作轻盈借着老树根掩护,跃进灌木丛中,朝射箭方向而去了。   十一也跟着蹿了出去。   “……”瘦子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心道:算了,这箭伤对老大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影响。   由十一嗅探,席香跟着在附近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莫黎的人影。在箭朝他们射来方向的附近,有些许血迹,显然射箭的人,确实就是莫黎。   想来是趁着她替瘦子拔剑的时候,莫黎逃了。   敌在暗,她在明,再追下去,莫黎定然还会有暗箭等着她,加上深林中本就危险丛丛,这个时候,显然不宜再追了。   席香转身回去找瘦子,十一已嗅出莫黎踪迹去向,见席香掉头回去了,它有些不甘心朝莫黎逃走的方向吼了一声:“汪!”   这一声,令席香有些忍俊不禁,弯下腰伸手顺了顺十一的毛发,道:“好了,待下回咱们见了他,一定不会让他跑了。”   十一明显很不高兴,歪着脑袋,双目炯炯和席香对峙,企图用眼神说服席香往下接。   席香在这样十一卖着乖的目光下,几乎要答应下来再往前追几步,正要说话时,瘦子那边传来了一声惨叫。   一人一狗几乎是同时朝瘦子飞奔而去。   第065章   瘦子是被蛇咬了。   席香赶回去的时候,咬他的蛇已经不知何去,只剩瘦子瘫坐在地上,盯着自己手腕上咬印,面白如纸。   “老大,我被蛇咬了。”瘦子喃喃道,目光死寂,“是过山风。”   过山风,又名眼镜王蛇,剧毒无比,一旦被它咬了,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瘦子已经放弃了希望,席香却一声不吭从旁边灌木丛扯了一条细细的藤蔓,抓过瘦子那只被蛇咬过的手,将藤蔓绑紧在手上近心那一端,随后拿过戟刀枪尖在他那咬印上划了一个十字口,双手按在口子附近,小心地将毒液挤出来。   十一在一旁嗅一会儿刨一会儿,又停下来,目光警觉的朝丛中吠叫,似乎是怕那条咬人的毒蛇又蹿出来咬席香一口。   瘦子吸了吸鼻子,道:“我还不如十一有用。”   “胡说什么。”席香语气淡淡,神情不见波澜,“坐着别动,我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解蛇毒的草药。”   山林之中,毒蛇出没的地方,通常都会生长解蛇毒的草药。   席香在小时候她爹教她认了几种解毒草药,避免以后遇到突发情况她能冷静处理,而不是只能等死。如今看来,她爹确实是有远见的。   很快,席香就在离瘦子不远处找到了一丛生长得十分茂密的蛇利草。   蛇利草,又名半边菊,是解蛇毒的常见草药。生阴湿塍堑边,就地细梗引蔓,节节而生细叶,秋开小花,淡红紫色,止有半边,如莲花状。(注)   席香扯了一株回来,捣碎后敷在瘦子手上的咬伤处,方同他道:“这草药能解蛇毒,你且坐着别动,以防蛇毒扩散。”   瘦子原本已做了赴死的准备,谁知又峰回路转逢生机,情绪在大悲后又大喜,一时间竟不能自持,“噗”的一声哭出来了。   “老大,你怎么什么都会啊。”瘦子没被咬的那只手捂住半边脸,呜咽了一声。   席香在四周查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再藏着什么毒蛇毒虫后,方安下心,准备处理掉自己胳膊上的箭后,就带瘦子回去。   哪知瘦子突然道:“老大,我怎么看会到有两个你?”   “……”席香拔箭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瘦子。   瘦子一只手还捂着半边脸,喃喃道:“难道是因为我捂着自己一只眼睛的原因?”   他说着把手放下来,双目睁得圆溜溜的,朝席香看来,奇怪道:“怎么还是有两个老大?”   席香再顾不上自己,极力稳住自己的神情,愣是没泄露一点心中的惶然,依旧一副不疾不徐的口吻和瘦子道:“不知桂州城中现在情况如何,我们先回去。”   瘦子虽有小聪明,但心思简单,很容易被人牵着走。席香这么一说,他当即想起来此时桂州只怕仍在战中,忙起来道:“对,快回去。”   他提脚欲走,不料却被席香按住了。   “我背你走。”席香道。   瘦子惊得都有些结巴了:“什什……什么?老大你要背我?可我没伤到脚啊。”   “你走路会让蛇毒扩散。”席香言简意赅,背过身,蹲在瘦子面前。   瘦子:“……”   真让老大背他回去,那他准会被穆康嘲笑一辈子。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让一个姑娘家来背!   就算这个姑娘家比男人还彪悍的老大也不行。   “不不不,老大我自己走吧。”瘦子绕过席香往前走,哪知他看物不清,影影重重的,脚下一个不慎便被树根绊倒,朝前摔了个大马趴。   这一摔,让他有一瞬间头晕目眩。   瘦子趴在地上,在这须臾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胡乱拍了拍身上尘土,企图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席香道:“老大,我们快走吧。”但语气里慌张却是藏都藏不住。   席香知道他明白了,略一思索,一个手刀十分干脆利落地把他打晕了。   人晕了过去,也省了他扭扭捏捏的拒绝浪费时间,席香将瘦子背起来,不必她开口,十一便停下刨地,自发朝前带路了。   但是瘦子再瘦小,也仍是一个成年的男子,体重并不轻,加上席香身上有伤,背着人实在吃力,才走小半个时辰,她脚步便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席香抬头望了望,深林中枝叶繁茂,只漏了一丝光下来,阴郁得让人心焦。   在天黑之前,是走出不去这深林了。   席香掉头往里走。   这深林里有一座小木屋,是那个西戎猎人的,她现在还有印象,知道小木屋大概方位,如果走得快,天黑之前赶到小木屋里应该不成问题。   十一不明白她为何掉头往里走,冲上来企图咬住她往外面拖,席香低声道:“里头有个小木屋,我们进去先歇一晚。”   十一却像是没听懂她的话,往后退了几步,朝她狂吠:“汪!汪!汪!”   声音又凶又大,甚至还露出了一口锋利的獠牙,竟是摆出了一副她敢往里就要咬她的架势。   十一不会好端端凶人,尤其是凶她,更是从未有过的事,席香犹豫了一下,这时候,被她打晕的瘦子这时候忽然抽搐起来,席香察觉不对,忙将他放下来。   瘦子已经醒过来了,四肢都在抽搐着,面部肌肉也痉挛不止,半睁着眼睛看席香道:“老大,你走吧,不必管我了。”   席香只沉默地看着他。   瘦子这时候脑子终于清明无比,知道自己应当是没救了,此时还有一口气,那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他心中有些悔意,这一次是自己太冲动了,他命丧于此,不怪任何人,但老大是一军主将,不该追着他出来的。   “对不起,老大。”瘦子说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从席香手里夺过他的戟刀,大年尖往自己心口送了进去,又猛地□□。   他的心口瞬间血流如注。   这动作快得席香想拦都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自戕,随后连人带刀一起倒了下去。   “老大你快走吧。”瘦子道。   这是他留给席香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便合上了眼,尽管还有气息,但也不过是吊着最后一口气罢了。   席香知道他是不想拖着自己,才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想逼她离开。可越是这样,她脚步却越沉重,做不到就这样抛下他离开。   至少不能就这样任凭他暴尸荒野。   席香弯腰捡起戟刀,拿刀尖当铲子用,开始挖土。   山林常年见不到阳光,环境阴暗潮湿,地质因而十分松软,席香硬生生用一把戟刀刨了个半人高坑出来。   等她从坑里出来,十一围着瘦子打转,嘴里正悲伤的呜咽着。   席香怔怔看着他,不知怎地忽觉眼前一黑,随后便没了意识,昏了过去。   却说陈令在桂州城北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派出去打探的士兵陆陆续续都回来了。都说没见到席香的踪迹,只看见有些许血迹一路延伸到瘴林深处,但鉴于瘴林实在太危险,他们并不敢轻易进入搜寻。   很明显,席香是进去了。   幽州形势严峻,这时候只能让杨老大先率兵赶往幽州支援了。留下两万士兵和几个可靠稳重的将领驻守桂州。   陈令也留了下来。   他进过那片林子,知道里面有多可怕,没见到席香安全出来之前,他绝不会离开。   可他一直等到次日午时,派了数百人进林子找,仍不见席香的影子。   穆瑛按耐不住了,想亲自跟着搜寻队伍去找,奈何她一身伤有心无力,穆康比她伤得更重一些,更是只能干着急。   留在桂州驻守的将领们也着急起来,怎么说席香也是一军主将,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加上幽州战事不利,这一群人急得嘴上都长起了燎泡,恨不得求神拜佛把人给送回来。   如此这般,又等了两日,陈令终于再按耐不住,决定亲自带人去找。   他好歹也进过那片林子,多多少少有些经验。但几位将领都拼命拦着他,苦口婆心地劝:“咱们席将军人还没找着,你这一去,万一又没了影,回头我们怎么同侯爷交代?”   陈令虽没一官半职在身,但他可比席将军金贵多了。席将军人没了,他们不会有事,最多被苛责一顿,但这陈三公子要丢了,后果谁能兜得起?   将领一边拦着他,一边暗示手底下的人快马加鞭赶往雍州,企图让陈珞来亲自劝劝他。   哪知拦了半天,险些还拦不住。其中一个暴脾气的将领索性一个拳头把他打晕了,只等陈珞来,就把人还给他。不料陈珞没等来,却等来了一个身材胖滚滚,脸圆得像张菜盘子的商人。   那商人,穆瑛和穆康都眼熟得很。正是他们当初打劫陈令时,一起带上山的那个圆脸商人。   圆脸商人抱着一只雪白的狗,好声好气的同几个殷殷期盼看着他的将领道:“这小祖宗闹得不行,陈太守只命我将它抱过来,送回三公子身边。”   那几个将领都瞪圆了眼睛,“就这样?”   圆脸商人点点头,“就这样。”   几个将领一时间不大明白陈珞是什么意思,面面相觑时,那圆脸商人好心提点一句:“咱们三公子要做的事从来没人敢拦的,就连侯爷也不敢,最多只在事后拿根棍子追着三公子打几下。”   将领们明白了。   于是,等陈令醒后,再嚷嚷着要去深林里头找人就没人拦了,为了他安全起见,几个将领们还给他安排了五十精锐兵和他一起进林子。   圆脸商人送来的狗,正好派得用场。   陈令让它带路寻人,带着五十人一头扎进深林里了。   白饭天生一个好鼻子,嗅着气息只花了半天时间,就找到了席香挖坑的地方。   她挖的坑,被填上了。   但她人却不知道去向了。   只剩这一个被填平的坑。   陈令沉着脸,目光杀气腾腾,恨不能将地上的坑盯穿。   众人看他神情不对,都屏着气不敢出声。   他抖着手,将那个被填平的坑再次挖开,看见被埋的人是瘦子不是席香后,他跌坐在地上,仿佛劫后余生般,捂着脸,长长松了口气。   众人也跟着都松了口气,有人轻轻撞了撞身旁的人,示意他看陈令,无声地问:   陈三公子,是不是哭了?   第066章   席香是在一辆还算宽敞的马车中醒来的,马车里除了她,还有个年约四十的妇人。   那妇人身上衣着明显是西戎人的打扮,但相貌却很秀致,没一点西戎的高颧骨宽眉深眼,标准的大梁人长相。   见到席香醒来,那妇人朝她温和地一笑,用极其标准的大梁话同她道:“你醒了。”   席香心中防备,但发觉自己身上没什么力气后,她就松懈下来了,身上没一点力气,防备也没用,何况看这妇人面相,应当也不是什么奸恶的人。   那妇人道:“你在林子里昏迷不醒,正好叫我那当家的看见你,就把你带回来了。”   当家的,是西戎那边的妇人对丈夫的称呼。这妇人口中说当家的,难道她并非大梁人?   席香面露疑惑,妇人撩起车帘,朝正赶车的车夫喊了一声:“当家的,那姑娘醒了。”   那赶车的车夫回过头朝里看了一眼,席香看清他长相后顿时神情凝固了。   这车夫,正是三年前在瘴林里救了她和陈令小公主等人的那个西戎猎户。   她率兵进桂州时,手底下的人还把他绑到跟前,但她交代手底下的人把他放走,这个时候,他怎么会进林里?还又这么巧合地撞见昏迷不醒的她?他和在林中逃跑的莫黎有没有什么关系?   席香一时间心思千回百转,在不知不觉间也像当初在林子里陈令防备这猎人一般防备起来,等她回过神时,那猎户已经一声不吭地转过头,继续驾马往前赶路了。   “姑娘不必担心,你身上的毒已经止住不再扩散了,待回到我们家中,再到药店里抓几副药回来服用半个月即可清除。”那妇人确实是个很温柔的人,说话间眉眼弯弯,带着股让人忍不住放下防备的温和。   席香听得讶然:“我身上的毒?”她何时中的毒她怎么不知?   妇人道:“是你胳膊上的那支箭淬了毒,毒是西戎这边配的,叫一萼红,是种慢性毒,轻则让人昏迷不醒,重则让人丧命。一萼红的解药,只有西戎这边才有,情急之下我们便把你带来洛邑,待替你解了毒,我们再送你回到大梁去。”   这意思是她此时竟已在西戎的地界里了?   席香心中大骇,面上却不露声色,轻声开口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两日了。”那妇人道。   竟有两日这么久了?   席香眉头一皱,低头思索时才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干净的寻常衣服,身上原来的轻甲已不见了。   妇人不知她在想什么,仍是柔声地将情况告诉她:“我那当家的把你背回来时,还带了条狗,那应该是你养的吧,我一靠近你,它便叫个不停,我便没替你换掉身上衣裳。”   “是我养的。”席香点了点头,微微扫了一圈马车内,却没见到十一的踪影。   妇人看出来她在找狗,便有些不好意思的道:“狗子太凶了,我那当家怕它性子野会伤人,就敲晕它,拿绳索绑了,抱在他怀中,没放到马车里来。”   妇人说着,再度撩起车帘,朝赶车的那猎户道:“当家的,要不然你把狗放进来吧?”   那猎户怀中确实抱着被绑得严严实实睡得不省人事的十一,但却一声不吭,完全不理妇人。   妇人面上越发显得不好意思,放下车帘子,对席香道:“再走一个时辰就到了,只能让你的狗受些罪了。”   席香亲眼见到了十一,心下稍安,摇了摇头道无妨。   妇人见她是真的不介意,也松了口气,转而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你家里可还有其他人?”   怕席香误会,妇人解释道:“我是怕我们就这么带你到西戎,你家里人不知道会担心,到了我们家里,可以捎信给你家人,也好让你家人安心。”   席香沉默地摇了摇头。   从这妇人对她的态度来看,很显然是不知道她身份的。虽然不知道那猎户为何瞒着她的身份不告诉妇人,但也不得不承认猎人瞒着她的身份,确实给她了很大的安全感。   她如今身在西戎,多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份,她就多一份危险。她若捎信给穆瑛,只怕会暴露身份。   席香的沉默让妇人误会了,以为她家人都在桂州这场战乱里没了,又想到她这么一个年轻姑娘家的,中了箭,独自带着狗进深林里,想必是为了逃命的。   妇人心下不觉一软,她也好奇席香的来历,只是小姑娘刚醒,若徒然问起,只怕会让小姑娘想起不好的事,惹小姑娘难过,那就太失礼了。   妇人教养显然是极好的,席香不说,她就不问,只语气温柔的宽慰她道:“我和我当家的已经说好了,待到了我们家后,就和旁人说你是我侄女,你不必担心有人会对你不利。”   席香有心想套些话,便作一副安心了的模样,主动问妇人:“婶婶,您也是大梁人吗?”   “是。”妇人笑着点了下头,她也是个聪明的人,虽不知道席香的身份,却知道席香想知道些什么,索性都说了:“我住桂州,娘家人在十多年前逃荒时都没了,只剩下我和我当家的,靠他进林子猎野物为生。这战事起得突然,我们原打算进林子里避几日,不想我那当家的外出拾柴火时碰到了你,我们想着要替你解毒,这才赶回西戎。”   席香点点头道:“原是如此。”   妇人这话,她倒是信了,原因无他,若是那猎人想害她,大可趁她昏迷时要了她的命,而不必这么大费周章的带她到西戎。   也不存在猎户将她带到西戎,是想把她交给西戎军队的可能。方才妇人撩起车帘时,她看得清楚,如今马车已经驶入城里了,猎户真有心将送她西戎军手里,那么在进城的时候只需将她交给在城门口的守卫兵即可,不必还冒着她醒来会逃走的风险带她进城。   如此想着,席香心中才是真正放了心,紧绷的面皮也随之一松,诚挚的朝妇人道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日若有需要,我定万死不辞。”   “不过是顺手的事,哪里值当你这样挂心。”妇人随和一笑,并不将席香的话放在心上,怕席香心中难过,她还拣了句很是宽慰人的话道:“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啊以后肯定有福着呢。”   席香笑笑,点头道:“您说的是。”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只是不知现在战事如何了?”   “战事么,我是听人说的,平邑已经没了,桂州又回来了,这么算的话正好扯平了,大梁也不算是有损失。”妇人虽嫁西戎,可听她这语气,依然是把自己当大梁的子民的。   “听说西戎军队夺了平邑后,将咱们大梁军逼回了幽州。”妇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声和席香嘀咕道:“我还听说,镇国大将军被西戎王子重伤了,然后大梁有个骁勇善战的士兵,也重创西戎王子,两军主将都重伤,因此就停战了。”   这话暗含的信息量太大,席香面上的惊讶完全不是作假,脱口便道:“平邑怎么会失守?大将军伤得如何?桂州呢?桂州有没有动静?”   妇人正欲回答,却听到和她们隔着一道车帘的猎户忽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道:“阿宁,她刚醒,不宜说太多,以免伤神。”   这明着是提醒妇人,实则是警告席香不要打探太多。   席香听懂猎户话外之意,识趣的没再多问,只顺势表现出虚弱无力的模样,靠在车厢上,微微垂眼不语。   “哎,那便不说了。”妇人朝外应了一句,坐在马车里却朝席香摇了摇头,仅有两人可闻的音量道:“嫁给他就是这一点不好,两国交战,他和我在在大梁他处境尴尬,我随他去西戎的话,便是我尴尬了。”   “不过你放心,桂州那边没什么动静,有那位席将军,以后桂州肯定不会再被西戎侵占了。”妇人小声道,说到“席将军”三个字时,语气里还带着一些崇拜,“要不是我那当家的,我就能见到席将军一面了。唉,他们西戎人都这样,不喜欢我提席将军。”   妇人一面沉浸在自己的个人崇拜中,一面数落丈夫的小心眼,完全不知道自己口中那位席将军,此时就坐在她面前,有气无力。   这般小女儿姿态,显然是夫妻间相处和睦恩爱才会有的,猎户和妇人感情应当很好。   席香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她爹娘来,记忆中,她娘也时常这么和她说悄悄话,不让她爹听见,常常惹得她爹都不知道该吃她俩谁的醋。   她怔怔想着过往,神情难免有些落寞,落入妇人眼里,便误会自己提起了什么不该提的事触及她伤心事,忙歇了话茬,道:“姑娘你再歇一会,再有小半个时辰就到了,我不吵你了。”   怕席香两天没入食会饿,妇人还拿了张饼给她,“饿了你就先吃点这个垫垫肚子。”   马车里就此安静下来,席香合上眼看似在休憩,心下却在思忖着,既然是猎户将她从林里带走的,那么得找个机会问清楚这猎户,她爹留给她的戟刀放哪里了,穆廷的尸首,他可曾帮她掩埋了……   想到穆廷,席香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见的悲恸。   还有庄大将军,那位和颜悦色的老人家身体硬朗得很,怎么会被哈德伤了呢?   席香眉头紧皱,知道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得到答案了,当务之急,是她快点将身上的毒解了,然后回到大梁。   至于平邑会失守,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席香将情绪平复下来,开始思索起她若在猎户家中养伤,有没有机会能见到她娘。   第067章   西戎人原本大都游牧民族,后来因环境变化,也受大梁的影响,也开始建屋居住。但除了一些王族、贵族、有权有钱的人家会像大梁那样建起金殿楼宇外,西戎平民百姓们大多建的都不是青砖瓦房,亭台楼阁,而是和桂州那一带依山而居的猎户们一样,都是起的木屋。   一楼养牲口,二楼才住人。   到了猎户家中,也是一样风格的木屋。   但因猎户久居桂州,多年没回西戎,他在西戎的家——两幢相连的小木楼,因年久失修,已没法住人了。   好在猎户的左邻右舍们都心地很好,腾了两间小木屋给他们,才免了三人夜宿街头的尴尬。   猎户对外道席香是妻姐的女儿,他的邻居们也没怀疑。席香先前在雍州时,曾跟到雍州行商的西戎商人学过西戎话,她一口西戎话,说得比猎户妻子还要标准,若和猎户不是亲戚关系,一个大梁人好端端的学什么西戎话呢?   毕竟西戎话和大梁话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有些字词的发音腔调不一样,两国人民的日常沟通交流是完全没有问题。   猎户妻子姓李,李氏对席香会一口地道的西戎也很是惊奇不已,问了她一句:“姑娘,你家人莫非也是西戎这边的?”   席香没有否认。她的家人,此时确实就在西戎,和她就隔着一个西戎王城。   她在西戎王城外,她娘与弟弟,在王城内。   西戎等级阶层比大梁要森严,王城里只能住王族和贵族,平民百姓是不被允许进去的。   出身平民的西戎官员,即便官阶高,也只能在王城外围的议事堂里参与西戎的政事。比如西戎大将军莫黎,即使战功显赫,官居一品,位比王子,但他出身平民,想见西戎王,也只能在外围里等西戎王召见,不能像大梁那样,不管出身如何,只要身居高位,想见皇帝,何时都可以。   大将军尚且进不了王城,更谬论平常百姓了。   席香身上的毒要完全清除,需得连续半个月每日早中晚服药。她不是能心安理得受人恩惠的性子,除了吃药需得静坐一时辰外,她都帮着李氏和猎户一起修缮他们的木楼。   以前在清风寨时,她住的就是木楼,也动手修过楼搭过房梁,如今帮着猎户和李氏夫妻俩动手修缮,可谓娴熟无比。   猎户因此对她的态度缓和了不少。   李氏更是断定她家人必定是西戎的,花了几天将木楼修缮好,李氏便提出带她到洛邑的市集走走。   这正合席香的心意,她正想找个由头想去洛邑市集打探点消息。   但如今大梁和西戎正在交战,她们俩都是大梁人,这一出去定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西戎人心地善良,但也性格暴烈,若是被有心人挑拨,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因而猎户并不赞同她俩出去。   准确地来说,他反对席香出去。   席香的身份太敏感了,到了市集,万一被认识她的人看到,不仅席香会有麻烦,还会牵连他和妻子。   尤其是,她还带着一条那么招人眼的狗。想不动声色藏匿在人群里,不太可能。   猎户私底下找到席香,一脸漠然的对席香道:“你在桂州时放我一条生路,所以我救你一命,如此算是两清了。不管你心中有什么盘算,都最好收起来,别逼我将你送到将军府里。”   莫黎也从瘴林里逃了出来,目前已经回到洛邑,正在他的将军府养伤。   一旦猎户把席香送到将军府,正好给守不住桂州的莫黎一桩天大的功劳,绝对会重赏猎户。但猎户始终没有做,可见他心底还是善良的,只是这份善良,因为昔年救了她和陈令等人时,被那恩将仇报的一石头砸出了刺来。   以致他如今也明明是在救她,却摆出这样冷漠的一面。   然而一码归一码,席香却不能因此答应猎户,她一直呆在他家中哪都不去。   莫黎带伤回来,大王子哈德也受了伤,却不知道是不是回来了。王族的事,不轻易外泄,所以西戎的平民百姓们也都不知道哈德伤得究竟有多重,也不敢乱传他的消息。   席香打探不到关于哈德任何一点行踪。   除了哈德的事外,席香母亲杨清韵和杨钩,也都是王族之人,住在王城里,轻易不出来,席香也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唯一能打探到的,就是每月十五那天,王族的人都会从王城里坐车在洛邑游街,以示西戎王族和西戎百姓们上下一心,共同携手展望未来云云。   那一天,杨清韵身为西戎王的侍妾,不一定会出现。但杨钩是七王子,肯定会出现。   不管如何,席香都想见到杨钩。杨钩去汴梁时虽然对她很冷淡,但席香有预感,只要杨钩知道她在洛邑,他一定会想办法让她见到母亲的。   眼下是昌平十三年五月十二,离十五还有三天时间。   席香和猎户道:“我可以不出去不给你们惹麻烦,但十五那天,我却一定要去,我有必须要去的理由。”   猎户紧紧盯着她,半晌,先妥协了:“你可以去,但去了之后,你不能再回来了,随便你躲去哪儿都行,若是被发现,不能扯出我。”   席香答应了。   猎户接着道:“你那部下,我替你埋了,你的刀我放在林子的木屋里,你回去后自可去取。”   席香道了谢。   到了十五那天,猎户果然就将她连人带狗送到市集里,给了个装着些许银钱和一萼红解药的包裹,就迅速与她擦身而过,没入了人流里。   席香人生得高挑,穿着西戎的服装,李氏还替她上了妆,将她本就英气的眉眼画得深了一些,看起来倒有点像西戎姑娘的模样,站在熙熙攘攘地的市集中,倒也不是那么显眼了。   十一也乖得很,安分地贴在她脚边,尾巴都不摇了。   西戎王族的缆车会在午时前游到这一片市集,席香就在街边一处茶肆里,寻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茶,一盘茶点,静等西戎王族的缆车。   街道两边此时也聚集了不少人,都在翘首盼着王族乘车而来。   席香在等候的过程中,听到有人提起了七王子等字眼。   “等七王子再长几年,必定比二公主还要美,成为咱们西戎第一美人。到时候,想嫁给他的贵族女子一定很多。”   “我听说七王子上个月的骑射比赛中拿了第二名,仅次于二公主,七王子有才有貌,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有幸能嫁他为妻呢。”   大都长辈都喜欢外人夸自家小孩如何如何优秀,席香也不例外,她听着众人对杨钩都是一致的好评,唇角不自觉扬了扬。   等西戎王族鸾车缓缓从街头过来时,席香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上的杨钩。   杨钩一身锦衣华服,站在一个高大肤色却很黑的女子身旁,有那女子作为衬托,越发显得他生得秀气漂亮。   席香站起身,目光落在杨钩的身上,神情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但还没等到鸾车驶过来,楼下忽然响起阵阵脚步声。   席香唇角一凝,她低头往楼下看,只见莫黎已带一队士兵气势汹汹围住了茶肆。   这情况,毫无疑问,是那猎户向莫黎通风报信了。两国立场不同,猎户泄露了她行踪,无可指责。是她太轻信于人了,不该放松警惕的。   席香心中微叹,侧过身,环顾四周,思量着该如何逃脱。   而楼下,莫黎正指挥着数十士兵将茶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席香是大梁的将军,接连重创西戎,在西戎军队眼里,她简直就是第二个庄鸿曦,战无不克攻无不破。莫黎折在她手里两次,对她恨得不行,因而莫黎一接到消息,不顾自己身上有伤,就亲自带队来抓人了。   人都送到眼前了,莫黎势在必得。   “要活的,谁能把人抓住,赏金百两!”莫黎抬头,已经看到了窗边席香的身影,立即扬声道。   吃了两次轻敌的亏,这一次,莫黎绝不会再轻敌了。调来抓人的这数十人,全是他手底下的精锐,他不信,这数十人还抓不到一个女人。   “十一,你先跑。”席香弯腰拍了拍十一的脑袋,别说她此时身上没有武器,就算有,也不可能在这狭小的空间以一敌数十人,要想脱身,只能智取。   鸾车这时离茶肆约还有一里左右,席香眯了眯眼,计上心头,站在窗边,不慌不忙地等着莫黎带人上来。   莫黎上了楼,见席香手里捻着块茶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顿时一愣。   他实在在席香手里吃亏吃怕了,唯恐眼下又有诈,当即扬手喝停了正欲往前扑的手下,“都给我站住!”   手下人都看着他,不明所以。   莫黎目光紧盯着席香,不敢眨一眼,生怕错过她一举一动,道:“席将军,你已插翅难逃,聪明点还是束手就擒吧,免得伤了你,可就不美了。”   席香慢条斯理地吃掉手里的茶点,方微笑道:“你说得对,我确实该束手就擒,你们过来吧。”   她这样一说,就连莫黎手底下的人都觉她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在等着他们了,否则她怎么一点都不惊慌。   众人面面相觑,这时茶肆里的客人,早已吓得惊慌失措地抱成一团了。十一混在他们其中,十分地不显眼,莫黎及他手下众人,都没发现它。   席香不动,莫黎一时半会儿也不动,两人僵持了半盏茶的功夫,席香站在窗边,已经听到楼下忽然响起来的欢呼雀跃声。   她侧头往街上一看,载着西戎王族们的鸾车已经到楼下了。   莫黎此时也听到了楼下的动静,顿觉不妙,知道自己又上当了,扑身朝席香袭去,口中喝道:“抓住她!”   但为时已晚,席香一个纵身,从窗下跃下,从窗外房檐借力,轻巧地落到了杨钩所乘坐的车上。   这凭空飘下来一个人,顿时引起了一片骚乱。王族护卫纷纷抽刀围上来,百姓们则惊慌失措地尖叫,推搡挤压,乱成一团。   车上那名高黑的女子被吓了一跳,反手抓住杨钩将他挡在身前,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席香被她拿杨钩当挡箭牌的动作刺到了,目光一冷,表面看似朝那名女子攻去,实则趁那名女子往后退时,伸手将杨钩一抓,拽到她身边来,随后趁着此时场面混乱不堪,带着杨钩跃下鸾车,混在人群里逃了。   杨钩被她带着,一路奔走,很快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方停下来,歇了口气。   逃的过程中,杨钩出奇地安静和顺从,但凡他反抗一点,两人都不会如此顺利逃脱。   席香放开他,正要说话,忽听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她心中一紧,以为追兵来了,登时旋身抬脚踢向来人要害处,却被那人灵活的侧身躲开,顺势抓住了她的脚髁,“别慌,是我。”   席香抬头一看,这人除了陈令还有谁。   第068章   此时陈令把席香和杨钩带到了一处宅子里。那宅子就在洛邑最热闹的一处市集里,看着是毫不起眼的宅子,与左右两旁的建筑并无甚差别,但走进去后却另有乾坤,书房里套着暗室,暗室又连着寝室,若是有人进来搜查,也搜查不出什么来。   三人进了书房,陈令仔仔细细打量席香一眼,见她身上无伤后,方松了口气。至于杨钩,他只掠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转而问席香:“你怎么会在洛邑?”   这也正是席香想问陈令的,她把如何进瘴林又是如何被猎户救下来简单说了,却将猎户向莫黎通风报信的事略过不提,转而问道:“三公子又因何故出现在洛邑?”   有杨钩在,也不方便透露太多细节,因而陈令也言简意赅道:“我在林子的木屋里找到了你用的戟刀,让白饭嗅着你的气味追过来的。”   陈令那条叫白饭的狗,席香也有印象,通身生得雪白,性子随了它主人,懒得出奇,脾性也差,十一喜欢围着它打转,经常被它拍得在地上滚作一团。但饶是如此,十一见到白饭依旧喜得尾巴都翘起来。   提起狗,陈令才发现席香身边竟没那团摇尾乞怜的狗子,便问道:“我听穆瑛说你是带着十一进瘴林的,它呢?”   “在茶肆时让它先走了。”席香想起此时不知去向的十一,眉头微蹙,她倒不担心十一无法脱身,只怕它寻过来,却被拦在门外,会因此叫唤而引来追兵。   她便道:“说不准等会就追过来了,还需你交代一下门房,见到它就放进来,免得它叫唤惊动旁人。”   正说着,书房外忽然响起一阵狗叫声,陈令打开窗,探身望了望,那在院里扑腾嗷嗷想跑过来的大黄狗,可不就是他们嘴里提到的十一。   白饭此时就趴在院里的石桌上,陈令谈事没抱着它,它又不屑其他人来抱,索性就闹起了脾气,趴在石桌上把自己盘成了白绒绒的一团。   十一路过它身边时,脚步就不觉停了。它晃着脑袋朝书房窗口看去,正逢席香也到窗边,一人一狗对视一眼,十一就挪了身子,朝石桌一跃而上,追着白饭玩闹起来。   白饭却压根不理十一,撅着个屁股对着它。   陈令看着这一幕,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像足了十一,拼着性命去献殷勤,也没得对方一个笑。陈令酸溜溜的收回目光,又暼见席香见到十一身上没伤后眉头舒展的模样,不由唉声叹了叹,他在席香心里的地位,连一条狗都不如。   两国交战时期,他一个大梁人,潜入洛邑时费了他不少功夫,也没看见席香问过他半句不易。陈令继续唉声叹气。   席香不知他心中已倒翻了醋坛子,只转回身,追问了几句战况如何。   待她确认眼下情况确如她所听到的那样大梁和西戎已经停战,幽州并未失守,也暗松了口气。   用桂州换平邑,这对大梁而言,也不算损失太大。   席香又问起庄鸿曦伤势,不料陈令对此也并不是十分清楚。   他只知道朝廷里得到平邑失守庄鸿曦重伤的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下了旨意,调席香到幽州驻守。   陈令忧心席香安危,瞒着所有人,跟着传旨的侍卫十五到了雍州。   却从陈珞口中得知席香已从平邑绕路,深入瘴林,打算从敌后配合雍州守军一起将桂州攻下。   陈令听得腿一软,险些跪在陈珞面前。   那瘴林里有多可怕,陈令真是一点都不想回忆。   陈珞得知他是瞒着家里人过来后,似笑非笑地扔下一句:“你这么能耐,为了人连自个的命都不要了,那也正好,你带着圣旨去桂州吧。”索性把他踢去桂州了。   这才有陈令带着圣旨到桂州时,却发现身为主将的席香深入瘴林不见踪迹,陈令等人进林子找她的事。   后来在林子小木屋里找到席香的戟刀,陈令便带着白饭一路追到了洛邑来。   因而庄鸿曦及幽州那边的情况,陈令确实是不太清楚,但听说西戎领军的是哈德,就那个头脑简单的大王子,陈令不信征战沙场数十年的庄老头,会折在哈德手里。   于是他安慰她道:“老头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什么事,你放心罢。”   席香细想也对,遂不再提此事,目光转而落到杨钩身上。   陈令见状便借故离去,将空间留给她姐弟二人单独说话。但他未离远,就在院里给两只顺毛。   这一路上杨钩跟哑了似的,从头到尾没吭一声,那一张生得与母亲眉眼相似的脸上神情淡得仿佛入定之人,这世间纷扰都不能使他变色半分。   可到席香转向看他时,他脸上神情一下子就变得阴沉下来,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带走我,会给我造成多大的麻烦?”   席香面色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杨钩话里的意思,忙道:“抱歉,是我冲动了。”   她原本也没打算把杨钩牵扯进来,只是在看到那与他同乘一车,据说是西戎二公主的女人拿他当挡箭牌后,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就崩断了,想也不想的把他拽过身边来了。   当时本意是想保护他,却忘了这个弟弟如今是西戎的七王子,王族地位摆在那儿,根本用不着她保护,反而会因为她这么一拽,很有可能给他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西戎王族会不会怀疑他和她是里应外合,所以才会有今日这一出。   但不管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杨钩在西戎王族的生活,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好。否则那位西戎二公主不会毫不犹豫地拿他当在身前。   席香心有愧疚,杨钩却一脸漠然,道:“事已至此,少说无用的废话,你告诉我接下来你的打算是什么?是把我和我娘接走,还是另有所图?”   他这话明显是知道了什么,席香心中一惊,讶然道:“你都知道了?”   “你口中的知道如果指的是关于我娘也是你娘的事,是,我确实都知道了。”杨钩今年才十二岁,眉眼还未长开,却已没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反而满是阴沉,连语气都是一样阴恻恻的,叫人听了很不舒服:“但知道了,又如何?”   席香被问住,一时无话。好半晌,她才极其艰难地问一句:“你和娘,在这边过得好吗?”   杨钩道:“锦衣玉食,奴仆簇拥,自然是好。”他语气十分欠揍,脸上只差没写出“老子在西戎过得很好你少来打扰我”几个字。   娘与弟弟两人身为西戎王族,不管怎么样,日子确实比回到大梁当寻常百姓要好一些。她一心想把两人接回大梁,确实有些一厢情愿了。   席香抬手按了按眉头,将心头郁气压下去,问道:“若我要带你和娘一起回去,你可愿意?”   杨钩道:“若我不愿意,你觉得在市集时你能这么顺利地带走我?”   他这话说得确实也对,但这施恩一般的语气实在叫人讨打,以致这本该是件欢喜的事,却生生令席香只有满腔无可奈何。   “你先放我离开,五天后巳时,我会把我娘一起带出来。”杨钩抬起下巴,想做出睥睨傲然的姿态,偏偏他生得比席香还矮了一个头,反而显得有些傲娇,“洛邑有个叫四方神台的地方,到时候我们就在那碰面。”   席香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但联想起杨钩对她的态度,出于谨慎,席香委婉的提了句:“你在西戎过惯的好日子,回到大梁后,可就没有这样奢靡了。”   “你们大梁人就喜欢弯弯绕绕,有话不爱直接说,就爱拿别的来试探。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愿意跟你离开吗?”   杨钩一脸不耐烦:“实话告诉你也无妨,哈德重伤,昨日已送回王宫中,请了大夫去看,别的伤都好治,但命根子估计是保不住了。”   席香:“……”一时间她竟有些佩服那位伤了哈德的勇士,下手可真够准的。   “西戎一后两妃,王后只生了哈德一个孩子,哈德命根子折了,便和王位无缘了。余下的几个公主和王子,必会为王位相争。”杨钩虽然挂了个七王子的名衔,但王公贵族都心知肚明他是什么来历,是绝无上位的可能,所以他干脆在王位之争发生前,带母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以免卷入其中危及性命。   “我无心王位,此时离开,最好不过。”杨钩道。   如此解释,倒也算合情理。席香心中存疑消了大半,点头道:“那便依你之见,五天后巳时,我们在四方神台见。”   姐弟俩谈妥,待陈令进来时,席香便将计划告诉他。   陈令听后,目光审视着杨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终碍于他是席香弟弟,什么也没说,只挥了挥手,道:“行,我送你出去。”   席香自然也跟上,一起把杨钩送到大门时,陈令双手抱胸,懒洋洋的道:“这边的地方你比我们都熟,我们就不送你了。”   陈令和杨钩无冤无仇,也没什么瓜葛,他倒还愿意给陈令一个真心的笑脸,十分有礼貌的谢道:“不必麻烦大哥哥了,大哥哥回见。”   说话间,杨钩低头看了眼跟在他们身后的两只狗,状似无意的道了句:“这狗真可爱。”   席香目送他离开,心情十分复杂。这弟弟怎么回事,对别人那般和颜悦色,对着她这个亲姐却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确认杨钩已经走远后,陈令面上懒意一收,对门房吩咐道:“通知下去,所有人即刻离开。”   那门房反应迅速,应了一声,当即跑入屋里去通知人。   席香一愣,陈令却不耽误半分,弯下腰将跟在他脚边的白饭捞在怀里,和席香道:“我们也马上走。”   第069章   陈令所谓的马上走,也只不过是从他们在的地方走到斜对面那间看起来辉煌大气的宅子里。   席香不明所以,也还是带着狗到了对面,才问陈令一句:“怎么好端端的过这边来?”   陈令道:“现在我不好说,先在这边等着看吧。”   他不会做什么没有意义的决定,席香便没有再多问,和他在大宅子里闲走了一圈,得知这两处宅子都是陈令买下来的,她颇为惊讶道:“我知道你富可敌国,没想到你富到西戎来了。”   她在洛邑的这段时间,也知道这边的物价风俗,像这样置办有亭台楼阁的宅子,在洛邑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陈令一露手就这么豪气,可想而知他没显露出来的财富有多少。   席香心下惊叹,险些生了弃武从商的念头。   陈令用玩笑的口吻道:“这也都是拿命博出来的,不比你们轻松。”   席香一想也是,商场如战场,多的是不见刀光剑影却能血刃人命的时候。   “当然,如果你愿意,我所拥有的一切都乐意与你共享。”陈令补了一句,抱着狗,步入院里的亭台中坐了下来。   他说得随意,席香便也没当真,也落了座,转头观赏这院里的景物摆设。   这宅子,是仿汴梁的宅子而建,院内一草一木,假山水池,皆雅致无比。   他们坐下没多久,便有伶俐的下人奉上茶水点心,又依次退下,全程轻悄无声,没打扰他们半分。   席香亲自替陈令斟了杯茶,道:“借这一杯茶,谢你方才相救之恩。”她心知这个时候陈令会出现洛邑,完全是因为她,这份情她承下了。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可见你心中还是拿我当外人。”陈令有些无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有些嫌弃地放下了。   这边的茶,太糙了。   席香还当他不喝茶,是嫌她见外了,解释道:“并非拿你当外人,只是我觉得朋友之间也应当要知恩图报,有来有往,不能一味只享受别人付出而觉得理所当然。”   “那敢情好,我正有事想请你帮忙却苦于不知该怎么开口呢。”陈令笑容顿时就灿烂起来,“你功夫好,以后你若闲暇了,就教我几招。”   席香:“……”   总觉得无形之中给自己挖了个坑。   陈令想到以后就有理由常见席香,心情舒畅无比,也不嫌茶糙入口刮喉了,端起来就喝,仿若在品尝什么琼浆玉液一般,神情享受得不行。   两人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到宅子外面传来了动静。   席香本能反应站起来就想走,被陈令眼疾手快的抓住了手腕,“别急,不是我们这间宅子。”   两人安静的又等了一刻钟时间,只听门外响起阵阵脚步声,席香身体紧绷,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很快,那阵阵脚步声又远去。   席香这才松口了口气。   随后门房亲自过来报消息,道莫黎领着一队近百人的精锐士兵,将斜对面的那处宅子围剿搜查了一番。一无所获后,莫黎就发了一通火,就带兵走了。   陈令挥手让门房退下,就听席香喃喃道:“若方才我们没换地方,此时只怕已是瓮中之鳖了。”   肯定是有人去报信了,莫黎才会知道他们在那里。至于那报信之人,无需多想,除了杨钩不作第二人想。   莫黎来得这样迅速,很显然,杨钩一出门就去报信了。   席香神情微黯,明显是被杨钩此举伤到了心。陈令正想安慰她,席香却已经收拾好情绪,一脸平静地问道:“你早知道他会有此一举?”   虽是问话,但语气已经笃定无比。   怪不得离开对面那处宅子后,她问起为何离开,陈令语焉不详,想必当时陈令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只是碍于她的面子不好直言不讳。   “并不敢肯定,只是身处异地,多留个心眼总没错。”陈令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叹了叹,头一回觉得席香坚毅的性格不是那么好,他方才想了满腹安慰之词都没用武之地。   陈令说得含蓄,但席香还是听出来了他话里对杨钩的不信任。这也正常,若杨钩不是她弟弟,她也一样不信任。   两人这边悠哉哉的喝着茶,那边莫黎带着兵扑空而归,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回到他府里,硬生生踹坏了一张书案。   伺候的下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碍了莫黎的眼,也被他一脚踹断气。   待莫黎抓扑空的消息传入王宫时,杨钩已经在陪着杨清韵吃晚饭。   杨清韵生得美,否则当年西戎王也不会为了得到她而认下杨钩这个便宜儿子,还封她为侧妃。   要知道西戎王宫中有无数美人,但只能设一后两妃,余下的,任凭再得西戎王宠爱,也只能当个没名没分的侍妾。杨清韵一个外族人,能升至侧妃的位分,可见她昔年是何等的风光盛宠。   但美人总有迟暮的时候,这十余年过去,年过四十的她,虽风韵犹存,但终究不必年轻活泼的小姑娘来得要招人喜欢。   色衰爱驰,西戎王已经不似前些年那样宠爱她。   好在位分在那摆着,即使没了西戎王的宠爱,杨清韵在西戎王宫里的日子也不难过,平日该有的东西,都不会短了她。   何况,如今她儿子杨钩在西戎王面前也还算得脸,西戎王以前看在杨清韵面上善待杨钩,如今却反过来了,看在杨钩面上,纵使杨清韵恩宠不复从前,西戎王也很善待她。   母子俩饭吃到一半,西戎王就过来了,母子二人双双放下碗筷,欲起身行礼,西戎王摆手道了句:“罢了,自个屋里不必这么见外。”   西戎王如今年过五十,和西戎人一样,都生得高大威猛,脸上还蓄了半脸的胡子,一双眼生得如铜铃大,不苟言笑的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屋里,令人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杨清韵和杨钩都不怕他,他说不见外不让行礼,母子俩还真就自在的坐着,杨清韵问了句:“王上可要添碗饭?”   西戎王和王后是青梅竹马,感情很不错,晚饭一般都在王后那边吃了才走,数十年如一日,几乎没变过。   果然杨清韵话音才落,就听西戎王道:“不必,在王后那吃过了。”   他既没有在这吃饭的意思,这个时候过来,那就是有事了。好在母子俩也吃得差不多,碗里只剩两口饭,略略吃完,杨清韵就叫人把饭菜撤下去了。   三人从侧屋到正堂,西戎王在主位上落了座,把杨钩叫跟前,认认真真打量一遍,问道:“可伤着了?”   “伤?”杨清韵疑惑,“今日出行发生什么事了?”   “哪能啊。”杨钩说着,背着杨清韵朝西戎王眨了下眼。   西戎王一顿,明白过来,一脸若无其事地对杨清韵道:“哦,是听说有热情的姑娘爱慕咱们的七王子,朝他扔了不少鲜花香帕,我怕砸伤了他,便过来看看。”   杨清韵便抿嘴一笑,“哪能金贵到被花砸伤这份上。”她生得实在好,纵使已年过四十,一颦一笑仍风情万种,我见犹怜。   西戎王看得顿时有些意动,手放在椅座上摩挲着,借口道:“王后那吃多了,有些渴,想喝你泡的桂花茶。”把杨清韵支开了。   她一走,杨钩作出一副松口气的模样,和西戎王道:“父王,你差点让我穿帮,娘她可不知道我被人绑走的事。”   西戎呵呵笑了一声,好脾气的认错道:“是父王莽撞了,父王跟你赔不是。”   杨钩知道西戎王把他娘支开,可不是为跟他赔不是的,横竖都是要交代清楚的,他索性自己先主动说出来了:“父王,绑走我的人是一个和我长得有点像的姑娘,她自称是我阿姐,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哄她把我放了后,就马上让莫黎去捉人了。”   “也不知道莫黎把人捉到了没有。”他歪着脑袋小声咕哝着,复又抬起眼,望向西戎王,一副天真不知事的模样:“父王,我真的有一个阿姐吗?”   西戎王笑容不变,伸手将他揽到身前,捏了捏他鼻尖,语气很是宠溺道:“那你希不希望有个姐姐啊?”   “如果她也是我娘生的,那我愿意。”杨钩道,“同一个娘生的姐姐才会对我好。”   西戎王“哦”了一声,语气有些沉:“你二姐五姐对你不好吗?”   杨钩闷声答道:“她们对我也不是不好,可是她们对四王兄更好。她们也不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把四王兄拉到身前,替她们挡剑。”   西戎王共有八个子女,大王子哈德是王后所出,二公主、四王子和五公主都是另一个侧妃所生,三王子、六王子、乃至于仅有一岁多的八王子,都是侍妾生的。   西戎王听他所言,笑容沉了沉。显然,他不知道二公主拿杨钩当挡箭牌的事的。   “所以我觉得同个娘生的姐姐肯定会对我更好。”杨钩不着痕迹的告完状,撅着嘴小心翼翼问道:“如果绑我的那个姐姐,真的是我姐姐,我可以把她接到王宫里住吗?”   这话可真真是孩子气了,西戎王瞬间被逗笑,拍着他的肩膀朗声道:“哈哈哈!好孩子,你只要能说服你姐姐投诚咱们西戎,父王也给你姐姐封个公主当!”   席香连胜西戎数次,她的名字早在西戎王这里挂了号,如果真能利用杨钩母子俩,把她收服,那西戎将会又多了一员猛将,进攻大梁就指日可待了。   “所以她真的是我姐姐吗?”杨钩一脸诧异。   第070章   “所以她真的是我姐姐吗?”杨钩一脸诧异。   西戎王看似人高马大,但心思却十分缜密,他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温声问道:“好孩子,你和父王说说,你是怎么哄她放你走的?”   要不怎么说西戎王也是只老狐狸呢,纵使他扮作无知孩童,这厮的心眼依旧没少。   杨钩垂着眼,道:“我就和她说只要她放我走,五天后巳时在四方神台,我可以让她见到我娘,然后她就把我放了。”   西戎王可不是轻易能被人糊弄的性子,杨钩这话一点都不掺假,他还犹有怀疑,道:“就这样?”   杨钩对上西戎王的眼睛,定定点头:“就这样。”   西戎王沉吟不语,这时鼻间嗅到一股清淡的桂花香,知是杨清韵端着茶来了,便摸着杨钩的脑袋笑了笑,“好,父王知道了。这事是咱俩的秘密,不要告诉你娘。”   杨钩重重的“嗯”了一声。   待杨清韵端了茶进来,西戎王便一脸欣慰的笑容,对她道:“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敬爱兄长了,他方才和我说要去看望他大王兄呢。”   杨钩:“……”   神他妈敬爱兄长,明明是想支开他。   杨钩低下头,佯作一副被夸得不好意思的模样,但目光却在瞬间沉郁下来,思考着是不是可以借哈德的手来做一些事。   杨清韵不疑有他,只轻叹了口气,道:“大王子殿下那脾性,若他知晓他的伤……”意识到眼前还有个小孩子,杨清韵及时地止了话题,对杨钩道:“你大王兄素来对你好,你是该去看看他。”   再不情愿,也只得顺着西戎王给的这道台阶下,杨钩抬起头,作出一副乖顺的神情,朝杨清韵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那我去了。”   离开杨清韵寝室后,杨钩脸色便彻底沉了下来,双手紧握成拳,眼中杀意腾腾。   但想到莫黎抓不到席香,他眼中杀意瞬间又被笑意取代。   他向莫黎通风报信,无非是想看这个所谓的姐姐有没有本事逃掉追捕,如果不能,那他绝不会将母亲交到一个连自保都不行的人手上。   但只能躲过一次,不算什么,接下莫黎一定会增多人手搜查她的踪影,如果她真的有能耐躲到五天后,把母亲放在她那里几年,他就放心了。   如果在这五天内不幸被捕,那正好让母亲死了心,无需再为她伤神。反正只要有他在,哪怕接下来的王位之争履险如夷,他也能保全母亲的安危,不一定非得让母亲远离王宫。   杨钩想到这儿,唇角翘了翘,双手负在背后,步伐轻快的往哈德寝殿走去。   到了殿外,还没进去,就听到里头传来哈德暴躁的怒吼声:“滚!你们都给我滚!”   紧接着便是一阵摔杯砸物的咣当声。   杨钩站在殿外,等里头歇了声哈德发泄完后,方慢慢踱步进去。   他殿里的人全都被赶了出来,一个个缩着脖子,怂得像只鹌鹑,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惹恼了里面的那位爷,会因此丢了性命。   哈德殿里伺候的人,因杨钩常过来的缘故,和他的关系远比其他公主王子的要好,这会儿见杨钩过来,还有个胆子大的侍女,朝他摇了摇头,无声的提醒他此时不宜进去。   杨钩朝那侍女笑笑,摆了下手,便走进屋里去了。   他进了屋,哈德听到脚步声,隔着道珠帘子就吼道:“滚出去!”   杨钩撩开珠帘,还没近身,一个茶杯就朝他飞了过来,正中他脑门。   只听“嘭”地一声,茶杯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杨钩额头被茶杯砸出一个小伤口,混着茶水,顺着眉骨脸颊落了下来。   哈德看是他,满脸暴戾不减,拉着嗓子粗声粗气道,“你来干什么?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想来看我的笑话?”   杨钩抬手摸了摸脑门被砸的地方,看了眼指尖沾上的血迹,目光沉了沉。   “大王兄。”他喊了一声,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很严肃:“如果你还这样下去,看你笑话的人,就不止王宫里这些人了。”   哈德坐在床上,面如寒霜,“小崽子,就算我现在是废人一个,想要弄死你照样易如反掌,你说话给我注意点。”   “我之前去大梁接你的时候,在大梁听过一个词,叫身残志坚。”杨钩完全不拿哈德的威胁放在心上,一副天真烂漫的语气道:“这个词的意思是,虽然身有残缺但意志十分坚强,通常用以比喻那些身残却取得很大成就的人。大王兄,我觉得你也可以做个身残志坚的人。”   这最后一句话实在太欠了,哈德忍了忍,没忍住,又抓起一个白瓷茶杯往杨钩的脚边摔了出去。   “你给我闭嘴。”哈德怒道,指着门的方向,咬牙切齿道:“滚,你马上给我滚。”   “我滚就是了。”杨钩欠了欠身,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大王兄,你别动不动就这么大气,气大伤身,高兴的是别人,要知道现在宫里多的是人盼你不好呢。”   说罢,他转身就走。   哈德被他这一激,猛地一拍床板,喝道:“想看我落魄狼狈,我偏不如他们的意!”他看向杨钩,“你给我站住。”   杨钩一手已经撩起珠帘,准备出去,听到这话,唇角勾了勾,鱼儿上钩了。   他转过身,又变成了抿嘴温顺的模样,脆声道道:“大王兄有何吩咐?”   哈德深呼吸,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和我说说,现在宫里都有哪些人开始活动了?”   这所谓的活动,指的是准备着手为王位而结党营私。   杨钩垂下眼,答道:“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   “除了你之外?”哈德咀嚼这一句话里的意思,语气很意味深长:“那你为何不动?”   杨钩抬眼,和哈德的目光对上,陈述事实:“王兄,我娘是大梁人。”而他,也是。   西戎人,断不可能接受一个外族人当他们的王。   哈德也想起来杨钩的身世了,默了片刻,目光停在他额上,道:“行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赶紧去处理你的伤口吧,知道我生气还要往里闯,下次别这么傻了。”   “我知道的。”杨钩道,“方才我能躲开的,我是故意不躲的,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冷静下来,否则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进去的。”   哈德怔了怔,双目忽地红了,声音变得嘶哑起来:“这个时候,只有你还替我着想了。”   自知道他的伤势情况后,他在王宫里的地位瞬间就一落千丈了。父王还义务性的看过他几回,至于他的母后,在得知他伤到了命根子后,非但再没来见他,还将那个仅有一岁的八王子抱到她宫里去养了,明摆着就是放弃他了。   亲生父母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人。   “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我大王兄。”杨钩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大王兄,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坐以待毙,我会把所有对我有威胁的人都除掉。”   说完这句,杨钩就告辞走了,留给哈德一个人独处思考的时间。   他相信,凭借哈德的脑子,做出来的事一定会如他的意。   杨钩走后没多久,屋外的若干侍女下人们就听到哈德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按大夫的吩咐去把药煎了,端来给我喝。”   很快,哈德愿意喝药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西戎王宫。但不管如何,他在大家的心里都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就算他再怎么喝药,也不可能恢复过来,是以其他人包括王后,对此都不置一词。   唯有西戎王还算对他有点情分,在次日,特地到他那儿坐了一刻钟,安慰他道:“平邑是你夺收复的,不管怎么样,你永远是我西戎的勇士!”   这一句话的意思是,虽然没了当王的可能,但继续领兵作战还是可以的。   哈德只觉得这话刺耳之极,但也知道今时不比往日,他已经没了说不的资格,只能将不甘尽数吞在肚里,朝西戎王挤出一个笑脸。   西戎王从哈德那儿出来,便叫人把杨钩带到他跟前来,很是高兴地夸了他几句。   杨钩都一一应下了,还顺着杆子往上爬,像西戎王讨起奖赏来。   西戎王摸摸他的小脑袋,一脸的和气:“那就赏你一个可以去四方神台祈福的机会。”   四方神台,位于洛邑城外的南郊,是西戎一族的祭祀台,入口处有重兵把守,西戎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去那边烧香祈福。   杨钩身上没流着西戎王族的血,自然是不被允许登台的,甚至连接近那边都不行。   如今西戎王开这个口,当然也不是为了向西戎人正他的血统,而是别有算计。   “到时候你娘也和你一起去。”西戎王道,温声哄他道:“你不是说和那个绑你的人约好在四方神台见面,到了那天,你就和她说,如果她愿意投诚于我们西戎,除了王位以外,我什么都能给她。”   除了王位外什么都能给,这可真是好大的手笔。   杨钩已料到西戎王会如此一说,点头道好,又问:“那如果她不愿意呢?”   “不愿意啊……”西戎王放在他脑袋上的手沉了沉,眼神也冷了下来,“既然不能为我所有,那便毁了她。”   第071章   西戎王宫里西戎王在部署打着席香主意的同时,宫外头陈令和席香也在商量着怎么把他的侧妃和七王子带走。   为此,陈令特意乔装打扮,出了洛邑城,前往四方神台查看地形。回去后,就和席香商量起怎么离开西戎。   不得不承认的是杨钩把地点定在四方神台是一个很聪明的决定。   四方神台在城外,到时候他们接了人,不必再过洛邑的城门关卡,直接往桂州方向而去。途中虽然也要经过几座小城镇,但他们如果在前,追兵没赶上他们,那么途中几个小城镇的关卡查得就不会太严实,只要多花点钱就能解决了。   陈令亲自画了份图出来,将四方神台的几条路线都标注清楚,和席香道:“以防万一,我建议我们兵分两路走。”   有前面被杨钩摆了一道,陈令这个提议,席香欣然接受了。   “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我。”席香道,伸手指向地图上的一个小城镇,“到时候由我引走追兵,你带我娘他们先走,咱们在这个叫西溪的小城镇集合,不管是你亦或者是我,在此等两天,等不到人,就先回大梁。”   如今两国交战,虽然短暂地停了战,但不知什么时候战事又起,席香身为一军主将,不可能在西戎里耗太久。   陈令对她的安排也没有异议,“行,就这样。不过你的身体,能不能应付得过来?要不要我多安排几个人和你一起?”   席香身上有余毒未清,还是因为府里下人撞到她去厨房煎药时才发现的,然后告诉了陈令。   当时就将陈令吓得面无血色,急惶惶的找来大夫替席香看诊,确定她中的一萼红是一种慢性毒,至少要中毒两年以上才会致命,他才放下心。   一萼红这种毒,人在初中毒时,毒发症状一般是四肢乏力,人容易疲惫,精神萎靡,嗜睡,及时用药解毒后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但如今席香身上余毒没清,整个人确实没有以往精神,力气也不见恢复,总之她现在整个人看起来就是软趴趴的一个。   陈令很担心她到时候被追捕时,会因为耗神太过,没力气跑而落网。   “无妨。”席香摇头,“我一人即可,人多,反而成拖累。”   她一个人可轻松应付,一旦人多了,顾虑也增多,反而会让她束手束脚。   “也罢。”陈令尊重她的意愿,没有强求。   “对了,这个给你。”席香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块玉佩,递给陈令,“这是我娘的的玉佩,你拿着它,我娘看到这玉佩会更信任你。”   陈令接过来,细看了一眼,这玉佩他印象深着呢,当初就是因为这块玉佩递到他手上,被席香看见,他们结伴去桂州,把小公主救出来,他和席香才有后面的这些牵扯。   席香说过是她席家的传家宝,只传长子长媳,如今兜兜转转一圈,这玉佩又回到他手上了,这说明冥冥之中注定他们之间是有缘有分。   这四舍五入的话,就相当于是他和席香定情物了,陈令握紧玉佩,心里美滋滋想着,唇角不自觉的往上扬了扬,忍不住笑了一声。   惹来席香疑惑一眼,不知他忽然傻乐什么。   两人又继续商定一些细节后,陈令就安排人下去部署了。这种时候,就体现出陈令的好来了。办事既有效率又稳妥,席香除了自己,别的都不需要操心,整个人轻松得仿佛是来西戎度假的,完全没一点身在敌营的忧心紧张。   到了五月二十这日,按照计划,席香和陈令乔装打扮一番,又扮成夫妻出了城门,往洛邑南郊的四方台而去。   他俩都没带狗,两条狗,不管是白的那只还是黄的那只,带着它们走在路上都太招眼了,陈令托人把它俩早早送出城去了。   两人出了城门,就各自赶路,装成互不相识的路人了。待双双到了四方神台时,时间差两刻钟才到巳时。此时四方神台下已经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煞是热闹。   四方神台是一座呈金字塔型的梯台,依次往上递减,到了最高台时,就是一尊天神像。   在西戎人眼里,这个名为四方神的天神,是他们的造物神,掌管着风雨雷电、生老病死,他们常常会盛装来此,献上贡品,虔诚膜拜,祈求风调雨顺,自家人福寿安康。   因而,不管任何时候,四方神台都是人声鼎沸,香火旺盛。   陈令和席香各自混在人群中,漫无目的的逛着神台四周的摊子,偶尔转头看向神台,看着四方神的信徒们从最低的台阶开始,一步一叩头,拾阶而上。   在离巳时还有一刻钟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哗然,原本拥挤的官道上,人群很快散至一旁让出了一条道来。   随即,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入众人的视线里。   席香站在一个捏泥人的摊子旁,他见到那辆马车时,耳边就响起了摊子老板的惊呼声:“是杨夫人的车!杨夫人来了!”   摆摊子的是个年约二十左右的姑娘,她认出是杨清韵的马车后,手里捏到一半的泥人也不管了,垫脚朝马车的方向张望。   不止她如此,其他人都纷纷伸长了脖子往马车方向看,边看嘴里边闲聊:“杨夫人这次来不知道又会散多少钱,哎,可便宜了那些个好吃懒做的!”   “呵,你要是眼红,你也去领!过了今日三餐饱,明日饿得你前胸贴后背!”   “那不成,我有手有脚挣得虽不多,但好歹不差吃不差穿的,哪好意思抢人饭钱。”   众人议论纷纷,席香细听了片刻,大概明白过来为何她娘出现会引起这样的轰动了。   就像大梁富户行善布施那样,她娘每月二十这天,也会到四方神台以西戎王的名义行善布施,给无家可归的乞丐们散钱。   为防止有心人投机取巧,领了钱都要作登记,留下户籍姓名,一旦发现有人冒充乞丐去领善钱,那王宫亲卫就会上门没收他家所有财产,让他变成真正的乞丐。   曾经有人不信邪,结果第二日那人家里的所有东西,包括一只瘸腿的凳子都被搬走,然后王宫出了告示,言明不管是谁都不许雇佣那人,否则以同等罪论处,到现在那人还是只能以乞讨卫生。   有前车之鉴在,后来再没有人敢贪那份子钱了。   席香目光望向万众瞩目的那辆车,心情如坠深渊。   这么多人看着,要把人悄无声息地接走,谈何容易。   到了这时候,席香忽然有些茫然了。   也许杨钩那句说带着娘和她一起离开的话,只不过是为了请君入瓮而已。   若她此时现身,想必那些在神台下的卫兵们立即就会冲过去擒住她吧。   席香隐于人后,看着杨钩先下马车,杨清韵紧随其后,顿时又引起一阵轰动。   七王子公然出现在四方神台,这还是头一次。   以前不管是祭天还是祈福,他都是托病来不了的。   西戎人大多心思都很简单,王族对外的借口是七王子身上有恙来不了,他们就都真信了,没人质疑。   是以,如今杨钩一出现,就引来了更多关注。众人蜂拥上前,都朝杨钩看去。   落在杨清韵身上的目光因此减少了一半。   席香想趁着这时候去陈令身边,和他说计划有变,不料陈令隔着人海远远朝她摇了摇头。   他明白她的意图,但却不赞同她,依旧按原计划进行。   席香便也只能按照原定计划,到卫兵面前露了露脸,然后飞快钻入人群里。   卫兵们看到她时,先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刚刚在他们面前闪过的那姑娘,正是上头交代要盯紧的那个大梁将军。   几个对视一眼,有的立即朝马车那边向杨钩报信,有的则朝隐匿在人群里的同僚们使眼色,示意他们跟紧席香,别跟丢了。   杨钩得了消息,也不动声色,依旧一脸乖巧相的杨清韵一起,在卫兵的护送下,到了她以往施善银的地方。   一幢两层的木楼下。   杨清韵今日并不知道在这熙攘人群里,她日思夜想的女儿就在其中,并且和人商量好了,要带她离开,她也不知道自己儿子早已和她女儿会了面。她只以为西戎王族终于承认她儿子的身份地位,所以西戎王才会开口让她带儿子一道前来。   她既高兴儿子的身份得到认可,又苦扰日后该怎么告诉儿子他的身世,带着这种自相矛盾的心情,杨清韵和杨钩一起上了小木楼的二楼,心不在焉地看着侍女打开箱笼清点钱财。   直到杨钩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才回过神,杨钩轻声道:“娘,我出去一下。”   杨清韵还来不及阻止,他就翻窗出去了。   侍女早被西戎王吩咐过了,要在适时的时候离开,给杨夫人留一个和人独处的空间。   因此,她们清点钱财完后,一个借口叫底下卫兵来搬钱财到一楼发放,一个则借口楼里没茶水,要去隔壁那栋供神台卫兵平常休憩的楼里取,也离开了。   两个侍女一离开,原本翻窗离开的杨钩又探了个脑袋出来,轻声喊道:“娘。”边喊边拿手指抵在唇边,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杨清韵不知他在打什么哑谜,走到窗边,也同样轻声道:“怎么了?”   杨钩扒在窗边,小声道:“娘,我要告诉你一个惊喜,你先捂住嘴,不要出声哦。”   杨清韵以为他又在和她玩什么游戏,一脸温柔的点头头,然后拿手捂住了嘴。   “等会儿,阿姐会来接咱们走。”杨钩的声音还是很小,但咬字却十分清楚。   杨清韵听清楚了,但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杨钩,心道什么阿姐来接,哪个阿姐?   晃神了片刻,她才徒然想到什么,惊得一双杏眼圆瞪,随后紧紧捂着嘴,生怕自己抑制不住激动出声惊动别人。   “阿娘你待会儿要是看到阿姐,你们就悄悄的先离开。我和阿姐说好了,在西溪集合的。”   杨钩这句话是随口胡诌的,他根本没和席香说好在西溪集合,这么说的目的,只是想让他娘跟着席香先离开。   至于他自己,他从头到尾就没有打算离开西戎。   杨清韵捂着嘴的手松了松,问了一句:“那你呢?”   她也是个聪明的人,知道这种情况下,要离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她几乎瞬间就冷静下来,“你和娘说清楚,我们走了,你怎么离开?”   所以说有个聪明的娘,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好,比如眼下,如果换个傻一点的,一句话就糊弄过去了。   杨钩心下叹了叹,面上却还是很镇静,一副早已胸有成竹的模样,道:“阿姐又不是一个人来的,自然还会有别人来接应我,咱们要分两路走,才没那么引人注意。”   他这像模像样的话,让杨清韵信了七分。她也确实不信席香只有一个人就敢来接她走,所以便道:“那好,娘听你的。”   杨钩道:“那你先在这儿等会,我去把别人引来。”   他说着跃下窗,去找一楼严守的卫兵和借故离开的两个侍女,道:“我和我娘已说好了,待会人来了,你们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让人上去,届时由我娘亲自出面说服,时间一旦超过一个时辰,人还没下来,你们再上去捉人。”   卫兵和侍女早早就得了西戎王的吩咐,知道今日之行,是来盯着杨钩劝降那位藏身在他们西戎的席将军。若劝降不了,就立刻抓回去了,抓不到活的,死的也行。   因而他们才故意离开,让杨钩和杨夫人沟通。   眼下杨钩说的这番话,他们基本都没有什么异议,唯一一人有疑惑的就是时间,“等一个时辰,是不是太久了些?”   杨钩道:“对方是堂堂大将军,万一对方是个硬骨头,别说一个时辰,一个月也未必能把人劝服。”   那人不知席香和杨钩、杨清韵是什么关系,以为就是纯粹的来捉个敌国将军,不以为然地道:“既然如此,那何必浪费时间,干脆直接把人捉住算了。”   “你胡说什么。”知内情的卫兵队队长瞪了那人一眼,截断他的话道:“王上爱才之心,如果能招揽这样的人才,日后我戎国军队就会更加强大,夺取大梁城池,就指日可待了。殿下您放心,我的一定按您吩咐行事。”   杨钩点点头,道:“那行,我去和人接头。”   他背手离开,混在人群中的卫兵立即上前告诉他席香此时藏在哪里。   待他找到席香时,发现席香只有一人,眉头顿时微皱:“怎么就你一个人?”   第072章   “我一来就卫兵被盯上了,这说明他们早知道我会来。”席香道,“知道我今日会在此出现的人,只有你一个。”   “那你还不算笨,知道是我泄的密。”杨钩也明白了,她是故意一个人出现的。至于是不是真的一个人来这里,那肯定不是的。   她绝对会有同伙。   杨钩歪了歪头,道:“是那天救了你的那个人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镇远侯的小儿子陈令。”   他杨钩出使过一次大梁,就基本将汴梁名门望族之间的姻亲、利益关系差不多都摸清楚了。   “你说,如果我把镇远侯的儿子,大梁皇帝的亲表哥,那位陈三公子捉住了,大梁会拿多少座城池来换人呢?”杨钩的神情很认真,显然是曾经或者是正在有这个打算的。   席香抿着嘴,轻声道:“不会,他不会让自己落到那样境地,不会让自己活着的时候成了你们俘虏。”   杨钩还未满十三岁,可此时他嗤笑的模样,却像个极通世故的成人,“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不会?”   他这话问得席香微微一愣,是啊她怎么就这样笃定陈令不会?她竟在不知不觉间就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起陈令了。   席香很快又回过神,此时她已完全没有像第一次见这弟弟时的那种欣喜了。   撇开那层血缘关系不提,这个还未满十三岁的孩子,是西戎的七王子,他是站在大梁的对立面,与她,是敌对的。   他的所作所为,席香也在这瞬间找到了答案,且释然了。   “因为在你捉住他之前,我会先捉住你。”席香话音未落,便干脆利落地出手,五指微张,扣住了杨钩的脖子。   藏在人在里的卫兵瞬间一凝,几乎同时出动,朝席香攻来。   “别动!”   席香侧身躲开身后卫兵袭来的那一剑,将杨钩扣在身前,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劲一紧,眼神冰冷地看向围过来的卫兵们。   “谁在动一下,我要了他的命。”   卫兵们面面相觑,周围西戎百姓们也终于发现了席香扣住啊他们的七王子,瞬间哗然,齐刷刷将席香与杨钩围住了。   有胆子大的百姓,甚至抓起了面摊上的擀面杖,想偷袭席香,被席香发觉,旋身躲开,伸脚一勾,反将那人踹了出去,跌了个狗吃屎。   席香眯着眼,不动声色环顾一圈,发现神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后了方安了安心。她是故意引起这么大骚乱的,好让陈令趁机把她娘带走。   而被她紧紧扣住的杨钩似乎也洞悉了她的想法,她明明没有很用力,他却作出一副呼吸不畅得模样,硬是将面色憋得通红,佯作艰难地道:“退……下。”   如此一来,众人的注意力愈发聚集到这边。   席香几乎在他说话的刹那,就心神领会杨钩是在配合她,于是便冷着脸,朝众人喝道:“让开!”   围观的百姓们一边给她和杨钩让道,一边七嘴八舌地道:“这女娃子是谁?竟敢这样对七王子?不要命了吗?”   “看她长相有点眼熟,呸!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前几天告示上悬赏捉拿的那位大梁将军吗?”   “对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真人比告示上的好看多了,你说大梁那边的女人怎么都长得这样秀气,当我儿媳妇还可以!女娃子我说你别当什么将军了,当我儿媳妇成不?我家里吃得起燕窝,穿得绸,也住着大宅子呢。”   “呸!你个老不羞的色头,见着个女的就想拐回家给你那傻儿子当媳妇,回头反成你屋里人了。”   ……   众说纷纭,关注点却都不在席香扣着他们七王子为人质上。他们人这么多,还有卫兵在,这大梁将军再厉害,难道还能带着七王子插翅飞了?   就这样,席香带着杨钩走一步,众人就跟着走一步。而卫兵们也被群众的思维带着走,完全忘了那边还有个杨夫人在二楼。   杨清韵这时候,正借口茶水泼到了衣服上,叫侍女给她去外头买了套寻常的衣服换下。   换完衣服,侍女心里记着杨钩的话,又很快找了借口下楼,留杨清韵一个人在。   陈令就是在这个这时候悄无声息地摸上了小木楼二楼。   杨清韵正满怀期待的等着席香,不料等来却是一个陌生男人,顿时一惊,满脸防备地质问:“你是何人?”   “我来接着您走。”陈令掏出席香给他的那枚玉佩,递给她看,“这玉佩是席姑娘给我的信物。”   杨清韵接过玉佩,只过了一眼,就知这玉佩正是自己的那枚,但光见玉佩,没见到人,她心下还是有犹疑,“香儿呢?”   这个问题,一问出口,杨清韵瞬间便明白过来了,若香儿能自己过来,她不会让旁人来接自己。   “我明白了。”杨清韵点点头,“我儿还未回来,可要等他再一起走?”   陈令正是看到席香擒住了杨钩才过来的,他以为姐弟俩在做戏,便道:“他与席姑娘在一处,我们约好了在西溪集合。”   杨清韵便不再犹豫,伸手顺下了身上首饰和发钗,放进小包裹里拎上。对上陈令不解的目光时,她解释道:“留着可以换钱用。”随后和陈令一前一后的翻窗跃下,从小楼后走。   杨清韵今日原本是盛装出门的,若是方才没将身上衣服换了,这时候走出去必定引别人注意。   陈令先前就盯着杨清韵这边的一举一动,自然知道她的侍女去给她拿了套寻常人的衣服,此时和杨清韵双双混进人群里,没引起半点注意,松口气之余不免心中暗道杨清韵聪明果断。   若是碰上优柔寡断又蠢笨的人,他还真没把握能把人顺利带走。   陈令早已准备好马车,他和杨清韵一路畅通无阻的坐马车离开,席香那边眼见载着他们的马车走远,不由松了口气,扣着杨钩脖子的手劲也不觉松了松。   杨钩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看在他娘以后几年都要托她照顾的份上,难得生了点好心,压低声道,“你若想安全离开,就趁早。”   席香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好。   果然,杨钩忽然抬起后手肘,狠狠撞向她腹部,朝那群投鼠忌器的卫兵们扬声骂道:“蠢货!都跟过来做什么?我娘呢?”   席香被杨钩这么一撞,腹部痉挛了一下,扣在他脖子的手就彻底松了下来。   此时卫兵们注意力都在席香身上,都想着活捉席香能得大赏,加上七王子也在这边,哪里还想得起还有个杨夫人在。   杨钩这一提醒,他们才记起来,卫兵队队长忙派了几个人过去那边小木楼查看,他和大部分人都冲向了手里没有人质的席香,不愿意放弃这能得大赏的机会。   这正合席香和杨钩的意,没人去追陈令和杨清韵,那意味着他们就能顺利逃脱。   至于席香自己,她有把握自己能突围。   杨钩却不管席香能不能突围,他的目的从来就只有一个,把杨清韵送走。   此时他获得自由,从其他卫兵手里夺了长刀,沉着脸同席香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掐在脖子上威胁。”   说着,他手里的长刀毫不犹豫朝席香刺过去。   席香猝不及防,纵使反应极快的翻身一闪,仍是免不了被长刀的刀刃划到了胳膊。   刀刃锋利无比,瞬间连衣带肉,都开了道口子。   席香倒吸了口气,在所有人以为她会借此逃走时,她却不顾胳膊上的伤口,错身明面上是朝杨钩袭去,实则却是攻向了他身旁另一名持刀卫兵,抬脚踹向那卫兵裆下,在他扔下兵器,弯腰捂裆痛嚎时,席香脚尖一勾,将那把即将落地的长刀勾到身前,伸手握住,又一个旋身,转到杨钩身后,手里的刀架在了杨钩脖子上。   刀锋闪着寒芒,瞬间镇住了蠢蠢欲动的众人。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场面又再度变成席香占优势。   那被派去查看杨清韵安全的几个卫兵这时急匆匆地跑过来,高声喊道:“不好了,杨夫人不见了!”   众人哗然,皆怒目看向席香,卫兵队队长拿刀指向席香,急道:“她一定有同伙,是她同伙干的,兄弟们,给我上!活捉了她,王上有大赏!”   他口中是这么说,自己却站在原地没动,实在被席香刚才那一手惊到了,生怕自己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她的人质,那可就不美妙了。   其余人也和他一样的想法,竟都没人动一步,甚至还有人怂得往后退了一步。   卫兵队队长十分尴尬,好在这时席香适时开口:“谁敢动?”缓解了他发号施令没人听的尴尬。   席香紧紧握着长刀,往杨钩脖子上压了压。而这长刀的刀刃确实锋利,她没用多大的力气,便割破了他脖颈的皮,带出了一线血丝。   “都给我退后三丈。”席香沉声道。   她有兵器在手,这时后围观的百姓们都安静下来了,和卫兵一起一步步的往后退。   待他们真的退到三丈外,席香才和带着杨钩往外走,离神台三里处的一棵树下,有一匹事让人事先牵过去拴好的骏马。   她带着杨钩走一步,身后的卫兵就跟一步,和她保持着三丈的距离。   待到了那树下,席香方放开杨钩,翻身上马。   路是泥土路,席香上马后,那马仰头嘶鸣一声,马蹄踩踏起一阵灰尘,迷得众人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席香已经策马扬鞭,往西溪方向而去。   这时,得了消息的莫黎才率兵从洛邑方向赶过来。   杨钩捂着脖子,咬牙切齿的对莫黎道:“追,立即给我追!”   莫黎看到他按在脖子上的手沾了上血,便毫不犹豫就追了上去。   第073章   席香一路策马朝西溪而去,莫黎率兵在身后追赶,眼看就要到西溪时,莫黎已经追上来,仅离她不过三丈远。   席香回头看了一眼,莫黎带来的兵不过十余个,她心中顾及这么往前跑唯恐会累及陈令和她娘也身陷囹圄,到时候前有西溪守城的卫兵,后有莫黎及士兵追赶,前后夹击,三人都难逃。   倒不如趁现在还未到西溪前她留下拖一点时间,让陈令带着母亲先过了西溪城门关卡再说。   席香如此想着,便勒缰停下。   莫黎带十五人很快赶上,四下散开,以她为中心,呈圆形状将她包抄,不给她留半点逃出去的机会。   显然,莫黎今日势必是要将她捉回去了。   “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吧,别再挣扎了。”莫黎道。   席香却不理会,手持长刀一言不发径直朝离她最近的那名士兵挥去。   她这两年一直在练骑射之术,如今也终于派上了用场,手中拿的虽不是弓箭,但长刀刀尖却精准无比的落到那名士兵心口,她毫不犹豫刺入,眨眼间就收了一条人命。   随后她收回刀,紧接着驭马又朝边侧的士兵袭去。   莫黎及他手底下的兵被她这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举动惊了惊,回过神时,第二名士兵又被她横刀划伤了腹部。   莫黎既惊且怒,咬牙切齿道:“既逞凶拒降,那便格杀勿论。”   他命令一出,所有人不再犹豫,都朝席香攻去。   这厢席香与莫黎混战,那边陈令和杨清韵已到达西溪,他们停在城门口前的一处茶肆里等着她。   在茶肆里接应陈令的,还是那圆脸商人。   圆脸商人牵着两条狗,等候他们已久了。   没见到席香时,圆脸商人还愣了一下,问道:“东家,席将军呢?”   陈令道:“我与她分两路,我先将夫人接过来,她稍后应当就到了。”   圆脸商人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但几人在茶肆喝完了一盏茶都不见席香的影子。杨清韵眉头微皱,低声道:“咱们已等了两刻钟,香儿他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话音才落,原本乖顺蹲在白饭身旁,和白饭逗着玩的十一突然停下来,侧着耳朵似乎在聆听什么,片刻,它“嗷”的叫了一声,如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不料他脖子上戴着项圈拴着狗绳,此时绳子的另一头,正绑在马车上,以至于它跑到一半就被勒了回来。   十一暴躁地回头朝圆脸商人吠叫,“汪!汪!”一声比一声凶。   不仅圆脸商人,就连茶肆里的其他客人都被吓到了。   陈令反应快,迅速走到十一身旁,替它解了项圈。十一看了他一眼,便朝洛邑方向跑去了。   十一听得懂人话,很聪明,不会无缘无故闹起来。就连白饭都一扫慵懒,站直了身子朝十一离开的方向看去。   陈令直觉不好,眼神沉了沉,转头和杨清韵及圆脸商人道:“我去看看,你们先走,回到桂州等我音讯。”   圆脸商人道好,立即从衣袋中掏出两张路引给陈令,“东家,这是您和席将军的路引。”   陈令接过来放好。   杨清韵自知自己帮不上忙,她和圆脸商人离开,就是对两人最大的帮助,便也不耽搁,上圆脸商人的那辆马车坐定。   圆脸商人将白饭抱到车里,他则坐在外面赶车。   走之前,杨清韵撩起车帘,和陈令道了句:“你们务必安全归来。”   陈令点头,目送他们驾车离开,自己驾车则往洛邑方向赶去。   这厢席香和莫黎及他的手下们混战,任她骑射功夫再厉害,终究是以寡敌众,此时身上多了数道或深或浅的伤口,血流不止,力气渐渐流失,慢慢就显了颓势,反击的速度慢了下来。   众人见有机可趁,又再度围了上来,其中莫黎佯作攻击她腹部,趁席香后仰躲避时,手中□□却往马的左腿腿攻去。   马儿受此一击,左前肢徒然一跪,马身倾斜,将猝不及防的席香抛了出去,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席香匍匐在地,只觉喉中有股腥甜上涌,随便吐了口血出来。   离他最近的士兵得此机会,不由大喜,手持□□毫不犹豫朝席香后背刺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十一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张口便狠狠咬向那名士兵的马的后腿,硬生生撕咬下来一块血淋淋的肉。   那马吃痛,嘶鸣一声,后腿蹦起,将它背上的那名士兵狠狠甩了出去,随后往前头疾跑狂奔走了。   十一吐开嘴里的马肉,目露凶光地又朝那名被甩到地上的士兵扑过去,对着他的脖子张口一咬——   “啊!”只听那名士兵惨叫一声,瞬间就没了气。   众人都被这突然出现的狗凶猛一面惊得一呆。   席香趁此机会,站了起来。   十一咬死了人,满嘴血淋淋的跑回席香身边。一人一狗对视一眼,随后又默契地移开,各自防守一边。   莫黎回过神来,眼中杀意腾腾,狠声道:“连那只狗,都一并给我杀了,以祭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他这回杀意已决,出手也不再留情,招招皆是往席香致命处攻去。席香本就力乏,抵挡了片刻,纵使穿着陈令先前送她的金甲,后背仍然被伤到两处,血流不止。   好在有十一在,它实在是灵活矫健,在战马□□中来回穿梭,西戎士兵伤它不着,反而险些伤到自己人。   若放着不管它,它又冲上来咬马腿,追着它又追不上,一时间很令西戎士兵头痛。   莫黎也恼得紧,心道席香横竖败势已定,再支撑不了多久,于是也转而攻向了十一。   他到底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了,有他指挥,领着十个士兵去对付一只狗总比对付席香要轻松些,不过片刻工夫,十一就被莫黎手里□□的枪尖穿透了前肢。   它顿时趴在地上,痛得“嗷呜”直叫。   莫黎还想趁机要了它的狗命,被它地上打了个滚及时躲开了,随后它一头扎向了草丛。   席香见状,拼尽全力,横刀朝莫黎的战马前肢砍去。那刀本就锋利,席香又下足了劲,那战马两条腿瞬间被砍去,嘶鸣一声便倒地不起了。   莫黎也因此从马上摔了下来。   席香转而奋力攻向莫黎,被莫黎一个翻身躲开,转守为攻,反手袭向席香。   席香本想闪躲,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躲避不开,想硬生生举刀接下这一击。不料莫黎枪尖忽地一转方向,竟朝她脸面而去,从眉尾处到下颌,划了一道深可见肉绽的伤。   这时,只听踢踏马蹄声由远而近,众人都循声望去,是陈令驾马车赶来了。   他正好看到一身是血的席香被伤了脸,脸色顿时一沉,策马冲过来,本欲围攻席香的西戎士兵见状,不得不侧身闪开。   陈令勒缰停下,从马车一跃而下,抽出席香送他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朝莫黎进宫。   陈令这两年跟着陈瑜练武,学的都是近身格斗保命的功夫,招招都是必杀技,既狠且快,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此时他一攻来,莫黎不善近身搏斗,不过三招,顿时就失了优势,被陈令逼得节节败退。眼看退无可退之时,他想反击,陈令却已经蛇一般的缠上来,手中匕首近在他脖颈前,只要他再往前动一寸,匕首刀尖就会毫不留情地没入他的脖子里。   莫黎额头上青筋毕现,到底还是惜命地停了下来,成了陈令手中的人质。   “都把兵器放下。”陈令揪着莫黎的衣襟,沉着脸看向众人,语气冰冷的威胁道:“谁要是敢动一下,明年今日就是你们将军的祭日。”   众人不甘不愿地扔下武器,都站着不动,眼睁睁看着陈令挟持莫黎,走向席香。   席香此时已经跪地,抬头看向朝她走来的陈令,被他满脸杀气的样子惊得怔了一下。   认识这么久,陈令一直都是面带三分笑,她从没见过陈令这样,整个人仿佛从修罗场走出来一般,满身都是肃杀戾气。   “能起来吗?”陈令问道。   席香点了点头,又听他道:“上马车,我们走。”   “还有十一,十一……”席香环顾四周却不见了十一的身影。   这时,又听一阵踢踏马蹄声由远及近,却是一队西戎骑兵赶来了。   骑兵队为首的人,是杨钩。   西戎士兵们顿时面露喜色。   陈令沉声道:“快上马车。”   席香无法,只得放弃搜寻十一,先上马车。   待她上了马车,才把马头调转,那队西戎士兵已只离他们三丈远了。   骑兵里还有两名弓箭手,杨钩看清莫黎被挟持后,当机立断朝弓箭手下令:“放箭!”   两名弓箭手骑射之术排西戎前十,他俩马不停蹄,瞄准陈令,举弓放箭。只听“嗖”的一声,两只羽箭同时射发,眨眼间,便没入了陈令的后背和持匕首的那只手臂上。   陈令吃痛,手劲一松,匕首险些拿不住。莫黎趁机抬手攻向陈令下肋,趁陈令闪躲时,顺势往后一退,逃脱了陈令的掣持。   “快走!”眼看第二发羽箭又要破空而来,席香伸手抓住马车边上的陈令,拽上马车,便策马扬鞭驾车离开。   那两只羽箭,堪堪擦过陈令的腿边,落向了前方。   待杨钩率骑兵队赶上来,马车载着席香和陈令已经远去了。   杨钩有心想放席香走,便勒缰停了下来。   莫黎心有不甘的道:“殿下,你为何不追?”   杨钩居高临下地看着莫黎,指着地上躺着不动的五人,淡声道:“你一行十六人,对付她一个,如今死了五个,活着的大半重伤,就连你自己也成了俘虏人质。莫将军,你是多年征战的老将了,以多敌少都赢不了,我以及身后王宫亲卫,上阵杀敌都是头回,又如何能在她手里讨得了好?”   第074章   杨钩一番话驳得莫黎哑口无言,即使明知现在追上去肯定能把人追上,但杨钩是铁定不会追上去的,莫黎再不甘心,也只能随杨钩一道打道回府了。   回到王宫里,西戎王已在等着杨钩和莫黎了。   见到莫黎一身狼狈,西戎王原本就难看的脸就走沉了几分。   区区一个姑娘家,他手底下向来以骁勇善战闻名的莫黎竟都捉不住,真让她跑出西戎地界,西戎颜面何存?   更别说还把他的侧妃给拐跑了!   西戎王想到这儿心里的气腾地就冒起来了,他猛地一抬脚,将他面前的矮榻踹了出去。   那矮榻不偏不倚正中莫黎膝盖,莫黎险些跪了下来,却不敢吭一声,硬是忍了下来。   杨钩和他身后的王宫亲卫队队长也都垂下眼,亦抿着嘴不言不语。   这种时候,谁先说话谁倒霉。   西戎王看着这三人,冷笑了一声,道:“怎么?出去这一趟,就都被人下了哑药,话都不会说了?”   杨钩好歹还算西戎王跟前得宠的王子,王宫亲卫队队长也是西戎王的亲外甥,向来忠心耿耿,在西戎王跟前是一等一的大红人,这两个都不可能叫他们先出声吃西戎王的训骂,莫黎无法,只得唰地俯身跪下,道:“臣有罪。”   西戎王气极反笑,“你有罪?你有何罪?”   莫黎俯身跪地,恭声道,“臣捉拿大梁敌将不力,让她从眼皮子下逃走,臣失职失察,有负王上重托。”   “你捉敌不力,那你们俩呢?”西戎王目光转向杨钩,很明显,他今日想找的杨钩的麻烦。   是杨钩信誓旦旦和他说,以杨清韵为诱饵,诱那位年轻的女将军归降,若不成就地捉拿或捕杀。   如今女将军没捉到,反而还赔了个侧妃进去。这口气,西戎王无论如何都咽不下。   但西戎王并没有让愤怒夺走理智,恰恰相反,他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杨钩计划好的。   西戎王目光审视着杨钩,没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神情,企图想从中发现什么端倪。   但令他失望的是,杨钩却很稳得住,即便被他这么盯着,神情半点不变,依旧一副问心无愧的坦然。   杨钩心中自然坦然的,如今这局面,就算西戎王再怎么怀疑他,他都有借口圆过去。   杨钩气定神闲,但为了接下来他的说辞可信度高一点,他还是装出了一副有些愤怒的模样。   西戎王见他一脸愤怒,正想问他这愤怒从何而来,杨钩身后的亲卫队队长忽地“噗通”一声也跪下了,也学莫黎认罪,口中忙不迭的道:“王上,臣也有罪!”   这混账东西!心理素质还没一个小孩强,他还没盯上他呢,这厮自己就撑不住了。   西戎王没好气地撇向亲卫队队长:“那你说说你有什么罪!”   “臣护卫不力,不仅让夫人被那贼子掳走,还让贼子伤了七殿下,臣失职,请王上重罚!”   听听,这认罪的话都按同一个模板来,他未免也太敷衍了些!要不是看在他是自己个亲外甥的份上,他就直接叫人拉出去鞭刑了。   西戎王怒极,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治这亲外甥的罪了,于是他再度盯上杨钩,目光落在杨钩的脖子上那道伤痕,沉声问:“被伤到脖子了?”   杨钩这才出声,道:“回父王,已止了血,没什么大碍了。”顿了顿,他也跪了下来,俯下身,道:“父王,表兄之过都是因儿臣不慎被擒为人质,才会让贼子有机可趁,还把我娘给掳走了。”   这最后一句,杨钩说得咬牙切齿,确实是有那么几分真情实感的厌恶。   就算杨清韵是他亲手送到席香手上的,他心中仍然烧着一股火,尤其是一想到母亲这几年都不在身边,他对席香的不喜更是深到骨髓里。   提到杨清韵,西戎王不由一怔,想起这孩子向来很黏他母亲,不由信了杨钩的说辞。   这若是杨钩设的局,不可能他母亲离开了而他自己留在西戎。   西戎王不动声色看着杨钩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听他续道:“那贼子诡计多端,在西戎还有同伙,莫将军正是不防那贼子有此一手,才会着了道从而被重创。”   杨钩说着,抬起头,扬声道:“还请父王为我等做主,允许儿臣带兵出征,去将我娘,您的侧妃接回来!”   同样跪着俯身的莫黎听了杨钩这话,心里直道扯淡,明明有机会把席香逮住,是他自己放弃了。   但这话莫黎是不敢说出口的,其一,他若说出口,必然又扯出他一行十六人却还对付不了一个姑娘的事,其二他若将这事扯出来,到时候说不准还要被杨钩倒打一耙,说他是污蔑,就成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毕竟当时杨钩也是下了命令放箭的,并没有明目张胆的把人放走,他借口怕打不过席香是合情合理站得住脚跟的。   莫黎如今在王上面前已够丢脸了,他不想再添这一桩。   同理,亲卫队队长也没敢质疑杨钩在四方神台被擒住时太过顺从席香,毕竟当时杨钩亲自伤了席香是真的。   两人心中质疑杨钩,但碍于杨钩替他们说了请,他们也不得不替杨钩说起好话来。   队长道:“七殿下英勇无比,在神台时,虽被挟持,却也趁机伤了那贼子,如此胆识,实在让我等佩服。”   莫黎道:“七殿下带兵来得虽略慢一步,却也及时下令放箭伤了其同伙,如此明断,臣自愧弗如!”   西戎王看向杨钩,目光如炬:“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杨钩却敢直视他逼人的目光,毫无心虚的道:“回父王,他们劫走了我娘,此仇不共戴天,不管您答不答应我带兵出征,终有一日我要手刃他们!”   西戎王闻言大笑:“好!好!好!我儿志向可嘉,今日开始你便入莫将军麾下,和你大哥一样,都领副将的衔职,日后受训练习,不可懒惰,更不可仗势欺人。”   杨钩面上自然大喜,又磕头道:“谢父王成全!”   “行了,你去把这消息告诉你大王兄,你们感情向来要好,若知道你娘的事,他也定会帮你的。”   西戎王将杨钩支开后,面上的笑意顿时退去,黑着脸看向莫黎和自己的亲外甥,沉声道:“都说说吧,你们这么多人是怎么在一个姑娘家手里吃亏的?”   莫黎和亲卫队无法,只得一一道来。西戎王愈听脸色愈难看,待两人说完,他猛地一拍椅子上的扶手,怒道:“一介小女子哪来的如此能耐?她镇守桂州是吧,待我以后亲自去会一会她!”   他这一拍,用足了力气,椅子扶手顿时出现了一道裂痕。   这意思是要亲自带兵出征了?莫黎和亲卫队队长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妙。   杨钩刻意放慢脚步,他还未走远,便有侍卫抱着一条狗上前,对他道:“七殿下,我们找到了这条狗。”   那条狗,通身土黄色,左前肢受了伤,伤口处的血已经凝结成块。   这狗,不正是他那所谓的姐姐养在身边的那条狗吗?在汴梁时,他有幸见过。在西戎时也从哈德和莫黎口中提过,说它聪明得像个人。   杨钩目光微闪,从侍卫手中接过十一,轻轻顺了顺它的毛发。   十一温驯地随他抱着,只时不时舔了舔自己受伤的前肢。   “这狗好像伤到了腿骨。”那侍卫见他似乎喜欢这狗,有些迟疑地问:“七殿下,要不叫兽医来看看它的伤?”   “就让它伤着吧。”杨钩不甚在意地道,“这狗灵性,替它治好伤了,就留不住它了。行了,你去忙吧。”   侍卫依言退下。   杨钩抱着狗,正欲离开,忽听到西戎王要会一会席香的言辞,他脚步一顿,脸上慢慢地扬起一抹笑来。   这种时候,西戎的王上若是带兵出征,那这王宫里可就有得好戏看了。当然,果然他不能活着回来,那好戏更多些。   杨钩抬头,望向大梁的方向,心里有了些许期待,他那位骁勇善战的姐姐,可千万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而被杨钩寄以深厚期望的席香,此时正坐在马车里,替陈令拔掉他后背上的箭。   陈令事先备了伤药绷带,她替陈令敷药绑上绷带,随即才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   席香终归是姑娘家,两人关系也没到可以看她赤身裸体的地步,陈令便跳下马车,留下一句:“若有需要,叫我一声。”便到马车一旁望风去了。   席香伤惯了,咬牙自己处理了能处理的伤口,绑上绷带止血。除了伤药绷带,陈令还提前备好了两套女子衣服。   她换掉了身上的血衣,头上也包了个蓝底白花的布巾,整个人顿时就像个寻常的妇人起。   但她脸上那道骇人的伤口,虽敷药绑上绷带止了血,却没法遮掩。席香撩开帘子,跃下车,将她换下来的血衣扔了,随后和陈令道:“我这脸上的伤太明显,只怕不好过城门。”   她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脸上那道从眉骨到下颌的伤会留下疤,但陈令却看得心疼不已,好半晌,才道:“无妨,你只管坐车上,其他的我来办。”   席香点头。陈令办事向来靠谱的,他说交给他,那必然就是有十分把握的。   两人不敢再耽误时间,双双上了马车赶路。   待到了西溪城门口时,陈令跃下马车,递出两张路引给守卫时,红着眼睛道:“差爷可知城中有什么名医专门看脸的?我夫人脸上不知为何溃烂,这几日脓血不停,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只怕要传染到另一边脸。”   他说着,眼里还溢出泪来,俨然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   那守卫核查他的路引没问题后,心中好奇,道了句:“烂成什么样了我瞧瞧?”便撩开车帘,往车里瞅去。   席香适时双手捂着脸,只露一双满是仓皇失措的眼睛,还有些惧怕的往里缩了缩,一副不敢见人的模样。   那守卫见她眉骨处都缠上了绷带,又闻马车里一股重重的药味,心中已信了陈令的说辞,便道:“城里城西有个姓旁的大夫,那你且寻他看看,他最擅长看外伤,治伤去疤最在行。”   陈令一脸感激的道:“是吗?那多谢您了!”他说着还掏出一小锭碎银,要给守卫,被守卫推辞了,“行了,看你也个有情义的,你妻子嫁给你是她的福分,快去吧,这点钱留着给你夫人看病去。”   两人顺利通行,陈令做戏做足,还真就找了那位旁姓的大夫,只是不凑巧,那位旁姓大夫刚好出诊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陈令只好遗憾的带着席香离开。   到了下一个小城,陈令还是这套说辞,照样是无惊无险地过了。如此这般,花了两天时间,陈令和席香终于回到了桂州。   第075章   到桂州西城门,原本在驾车的陈令转头和席香说了声:“我们到了。”不等席香回应,他就从马车倒栽葱似的倒了下去。   席香撩起帘子,他人已经摔到地上不省人事了。   城门口的守卫见状忙都拥上来。   圆脸商人和杨清韵比席香他们早一个时辰到桂州,进城时正好杨老大巡逻到西城门,那圆脸商人和杨老大也是老相识了,抱着杨老大就哭,企图哭得杨老大心软能分派一小队士兵去接应陈令和席香。   说来也巧,杨老大昔日跟着庄鸿曦时,和席一鸣也有几分在军营互相摔打出来的交情,杨清韵嫁与席一鸣时,他甚至还讨了杯喜酒喝。   是以,杨清韵和圆脸商人一块从西戎回来时,他还有些许惊讶。席香在军中这两年,他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她娘还活着,他还当席家只剩席香一个女娃子了,从军出征十有五六活不长,为了让席香打消从军的念头,他一开始可没少刁难她。   如今再看到杨清韵,杨老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不看僧面看佛面,杨清韵到底也算他们老杨家那一脉的人,那就不可能不管席香。   圆脸商人哭归哭,可嘴上倒也没含糊不清,将该说的事都说了,杨老大没费什么功夫就搞清了席香在处境。他沉吟片刻,就下了决定,肃容和杨清韵道:“嫂夫人,你放心,我一定派人把小席将军接回来!”   杨清韵也没想过才回到桂州就能遇到故人,听到杨老大的话,她饶是再力持镇定也抑制不住急切的心情。   在她心里,席香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杨钩也还是孩子,如何能敌西戎那样凶悍的追兵。她心中担忧无比,都顾不上和杨老大寒暄了。   只听她朝杨老大道:“劳烦您了,将我那两个孩儿平安接回来。”   不料,杨老大却是一愣:“两个孩子?”   杨清韵红了眼,低声道:“我当年是因怀了孩子,才在西戎活下来。”当年若非怀孕,她必然不肯受西戎王半点恩惠,更别说成了他的侧妃。   杨老大明白了,难抑激动的道:“好好好,嫂夫人你放心,我这就安排人去接应他们!”   穆瑛与穆康闻讯赶来,一听杨老大要安排人前往西戎,他俩人二话不说就自带了队人打头阵去了。   杨老大知他们和席香感情,就随他们去了。   是以,待穆瑛和穆康带人来到西城门口时,陈令正好从马车上摔下来,被守城的卫兵背着进了城,席香一言不发跟在身后。   穆瑛眼睛当即就亮了,脱口而出一声:“阿姐!”人就奔过去狠狠抱住了席香。   不料碰到席香身上伤口,血瞬间就浸染了衣服,透出殷红的斑斑血迹出来。   席香却是一声不吭,由穆瑛抱着她,听穆瑛哽咽道:“阿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这近半个月的时间,她都不知道往瘴林里跑多少趟了,甚至一度梦到她在林子里又遇到了一个新挖的坑,像瘦子那样,从坑里刨出来的只有阿姐冰冷冷的尸体。   穆瑛说着说着,就哭出来了。   一旁穆康原本也想哭诉一下自己的担心,但一转眼却看到席香被她抱着的胳膊透出血色,顿时大惊,“老大,你胳膊怎么了?”   穆瑛闻言忙放开席香,紧张地看着席香的胳膊,慌道:“阿姐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大夫呢,穆康你还傻愣着干嘛,去找大夫啊!”   穆康被她吼得一愣,转而就狂奔进城找大夫去了。   席香看她慌得眼泪都忘了擦,心下不禁一软,抬起没受伤的手替她擦了擦泪,柔声哄道:“别担心,就是些皮外伤,没什么大碍。”   那头城门口的守卫已经背着陈令走远了,席香眉头蹙起来,掩不住担忧道:“咱们先去看看陈三公子情况。”   “哎。”穆瑛看到她回来心就定了,小心翼翼挽着席香的另一边没受伤的胳膊,望着守卫后背上昏迷不醒的陈令,问道:“陈三公子这是怎么了?”   “他背上中了箭,伤口有些深,我替他拔箭时,只来得及处理些淤血。”席香眉头愈发紧蹙,说话间,守卫已经背着陈令进了离城门口最近的那一家医馆了。   那医馆门上挂着永安堂的牌子。   里头的掌柜一见守卫背上的陈令,就惊得眼前一黑,差点吓昏过去,大喊道:“快!把人放里间的榻上,小伙计你还愣着干嘛,赶紧去内堂请刘大夫出来!”   那掌柜在医馆久了,多少也懂些医理,一看到陈令的脸色,就觉得不好。这和那些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活死人一样,整个人身上都没一点活人气了。   小伙计去把内堂替人看诊的刘大夫请出来,那刘大夫是行医数十年的老大夫了,平日里谁要找他看诊,都得三催四请,才出一趟诊,自己上门来的,更是摆足了款。   他正替人诊脉呢,被小伙计这么拉出来,心中不悦正想对掌柜摆点谱儿,结果被掌柜粗鲁的往里间一推,扬声道:“你可收了你那套虚架子罢,里头是咱东家!出了什么岔子,咱们都得吃风沙去。”   席香踱步进来,那掌柜也没心思管她,只侯在里间门帘处,两只耳朵恨不能贴到门帘上听里头的动静。   穆瑛看他这样忽略她们,便有些不悦,席香看出她的不高兴,伸手拍了拍她,无声摇了摇头。   两人和掌柜一样在外头静静等着了一刻钟,才看到刘大夫一脸严肃地走出来,道:“背上伤口感染了,我开几副药叫药童按时喂他喝,是生是死,且看这几天了。”   他说着,背手转身进内堂去了。   留下三人呆在原地,掌柜的忽然回神,跑着进内堂喊小伙计赶紧去给在雍州的陈珞送信。   席香则撩开了门帘,走了进去。   陈令此时趴在榻上,依旧昏睡得不醒人事,他身上衣衫半退,刘大夫替他处理过了伤口,又重新包扎上了。原来她替他绑上的绷带被扔在一旁,满是脓血,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穆瑛想也没想地捂住了口鼻,别过了头。   席香却认真仔细的看了看那绷带,心情顿时就沉了下来。看这绷带的样子,只怕陈令伤口早就裂开了,只是因她伤了胳膊,不方便驾车,是以陈令才一声不吭。   方才陈令昏迷时,她还以为最多是伤口裂开发炎以致他发烧了,从没想过这竟到了要命的程度。   席香心中涌上一股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感觉,似是愧疚又似难过,更多的却是茫然。她想象不出来陈令有朝一日不在了是什么情景,她还欠他一条命没还呢。   席香失神这片刻,似乎看到趴在榻上的陈令动了动,这时穆瑛忽然低声道:“阿姐,咱们现在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先出去,你身上的伤还未处理,这些天你不在,军中堆了许多事务也需得你来处理。”   “嗯。”席香点了点头,但身子却不动,目光灼灼地继续盯着榻上陈令,但过了许久,他仍是一动不动,仿佛刚才那是她的幻觉一般。   穆瑛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榻上的陈令依旧趴着,身子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着,并无其他异样。她便迟疑地唤了一声:“阿姐?”   席香收回目光,终究还是以大局为重,和道:“走吧。”   攻下桂州后,席香就随瘦子进入了瘴林,诸多善后事宜,全亏有杨老大镇场,否则还不知桂州会乱成什么样。但杨老大终究不是主将,军中仍有许多事他无法作决定,得由席香拿主意。   是以席香回来后,事情如山般就压了过来,要处理事情,还得写折子给皇帝请罪,忙得她一时间连和杨清韵说几句闲话的时间都没有,甚至于身上伤口的药都忘了换,还是杨清韵和穆瑛帮着她记着时间,轮流亲自替她换的。   她忙成这样,和杨清韵说起杨钩的事时,也只能一言带过:“他说留在西戎还有些事要做,待过阵子就来和我们相聚。”   自己儿子是什么性子,杨清韵还是清楚的,他向来有自己的主意,既然说了这样的话,那就确实是有事要做的。但一个小孩子,在西戎无亲无故的,能有什么事做呢?   杨清韵想多问几句,但碍于席香实在太忙,便都压了下来,想着日后得了闲,母女俩再细聊。   好在席香即使忙成这样,她还是记得起要问一下陈令的情况,杨清韵知道陈令为救她才受的伤后,就亲自到医馆里去照顾陈令了。   但陈令依旧是陷在昏迷中未醒,席香每每问起,杨清韵也只能一脸担忧的回一句:“还是老样子。”   席香抽着吃饭的空闲匆匆去看过陈令一次,见他确实如母亲所说那样,依旧昏迷不醒,问那位姓刘的老大夫,得到的回答也只是一句:“且看这几天能不能醒了再说吧。”   席香在忧心忡忡中忙碌着又过了两天,忽然从杨清韵口中听到陈珞已从雍州赶到了桂州来,她眼皮莫名地跳了跳。   然后到了当日傍晚,她刚忙完,就看到陈珞匆匆跑到面前来,神情地道:“他怕是不好了,你去看看他吧。”   第076章   “他怕是不好了,你去看看他吧。”   陈珞这一句话音才落,席香脑中便是一片空白,连怎么去的医馆都忘了,只进内堂里屋里,看见依旧趴着没醒的陈令面色苍白得不带一点血色,宛如没了气息一般。   她当场就红了眼,急得拽住同在屋里的老大夫,有些语无伦次地道:“怎么会这样?前两天不是说要等他醒吗?不是,您再看看他,是不是缺了什么药?”   那老大夫想挣脱,偏生席香力道大得很,非但没挣脱反而被她拽得更紧,要不是身上衣服的料子好,只怕就生生让她扯下一片衣袖来。   “你现在着什么急?着什么急?”老大夫挣脱不了一个小姑娘,面上挂不住,脸色因而变得很差,语气就更差,“这些天可没见你这么上心,现在才想着急救人啊?我告诉你,晚了!放开放开,你放开我,扯坏我袖子要赔的!”   杨清韵这时候也赶过来了,温声劝道:“香儿,你先放开老人家,咱们出去等,让老人家替陈三公子看看是什么情况。”   母亲的话,席香勉强听进去了,放开老大夫,和杨清韵走到外间。   “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杨清韵拉着席香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道:“咱们等等看看大夫怎么说,这大夫我听说是桂州城里最好的大夫,能妙手回春呢。”   席香垂着眼,一声不吭。回来这几天,她一直没有时间去想这段时间来的事,如今陈令昏迷不醒,让她想起了为救她而死的胖子,还有瘦子,以及不知生死的十一,被压在心里的情绪猛地蹿上来,很快就逼红了她的眼眶。   “阿娘。”席香低声道,“小时候爹和我说只要我变强,就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可是现在我却护不了任何一个人,反而……”是被他们护着。   席香说不下去了,在自己母亲面前,她卸下了所以伪装,就像儿时黏着母亲撒娇那般,席香抓着杨清韵,语气有些软糯和委屈,“爹骗人,我保护不了任何一个人。”   爹是如此,二叔是如此,胖子和瘦子也是如此,甚至于连十一,她连一只狗都护不住。   如今再加上一个陈令。   不管是谁,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她而去,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席香心中难受,但多年来养成了凡事都往心里憋着的习惯,软着语气说了这一句,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倔强地将刚上涌的泪意逼退了下去,抿着唇低声道:“我怕我以后也护不了你。”   杨清韵听了她这话,不禁心疼起来。这些天,她和穆瑛相处时,从穆瑛口中听不少关于席香的事情,席香是怎么跟着父亲逃荒,在没了父亲庇护后又强自撑起一寨子人的事,女儿一心想着成为别人的依靠,却忘了她自己是个女儿身,不是铁打金铸的,也需要有人能给她依靠。   “不必你护着阿娘,阿娘会护好自己,不给你拖后腿。”杨清韵温柔的笑笑,看到席香眼眶红通通的,心下叹息一声,轻声道:“你不要太自责,他们若看到你这样,也会担心。”   席香点了点头,不过须臾,她已经收拾好所有情绪,目光坚毅地看向里间,一脸平静的等着老大夫诊脉,仿佛刚才那一瞬的脆弱只是杨清韵的错觉。   她这样,反而让杨清韵更加心疼她,心道也不知道这儿时还会撒娇的娇女儿究竟经历了多少苦难,才养成如今这般石头一般的性情。   杨清韵想着想着,倏然红了眼,怕席香看见,忙又低头拿袖子飞快地擦了擦眼。   母女俩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老大夫和陈珞双双出来了。   席香忙上前,怕吵着里面的陈令,又不敢出声,只望着老大夫,等他说话。   老大夫撇头瞅了一眼陈珞,呵了一声,“且等着吧。”   席香不知这一句“且等着吧”是什么意思,想开口问,那老大夫生怕席香又来拽着他衣袖,忙捏起自个的袖子,飞快走了。   席香无法,只得看向陈珞。   “他……”陈珞只说了一个字,眼睛瞬间变得通红,泪水蓄在眼眶中,只需轻轻一眨眼就能落下来。   席香不由得一慌,正想进去看看,却听到陈珞哑声道:“席姑娘,我这弟弟打小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像这样用心对待过一个人,他对你的心意,不用我说,我想你也该明白。”   “我说这番话,并不没有想以此要挟你必须回应他。”陈珞抹了把眼,语气恳切道:“只是希望你至少看在他真心对你的份上,你和他说几句中听的话,让他觉得有盼头,说不定就能早点醒来了。”   席香朝陈珞点头,道了句我明白了,便要进里间,不料陈珞又在她身后道:“席姑娘,你可知道他为你做了多少事?他这人最是怕吃苦,原来半点累活都不肯干,可为了你,睡了二十多年的懒觉不睡了,天不亮就起来和我大哥练武,永安堂事情那样多,他忙得跟陀螺似的,还挤出时间千里迢迢的到雍州只为见你一面,平常看见了什么稀奇有趣的玩意儿,第一反应就是拿了送你,你仅仅是出于礼貌,回送他了一把匕首,他就乐得险些脑门撞门上……”   “这一次,明知桂州战事未停,他仍是冒着性命危险来桂州了,名义上是传旨,实际上还不是想看看你平安与否有没有受伤。”顿了下,歇口气,陈珞又接着道:“结果得知你进了瘴林,我那没出息的弟弟急得自己抱着狗就追进去了,找了足足三天没合眼,在里头挖出人来,以为是你,他差点就急疯了。后来他养的狗子嗅着气味追往西戎,他也毫不犹豫就跟着去了,完全没考虑他这个时候去西戎会有多危险。席姑娘,他豁出性命来待你,难道只能得你一句我明白吗……”   陈珞细数着陈令做的这些事,桩桩件件说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简直是令见者伤心听者落泪,席香越听心中越难受,好半晌,才低着头轻声道:“我不知道他做了这么多,若是早一点知道……”   早一点知道会怎么样,席香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她本就是内敛的性子,习惯用行动表达所思所想,此时让她说些款款深情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席香背对着陈珞低头,陈珞看不清她神情,只听她声音轻不可闻,便“咳”了一声,道:“席姑娘你别误会,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不要因此有负担。”   他边说边探头打量席香神情,见她双眼红了,说话的声音便扬了扬:“席姑娘你你别哭啊,我真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想告诉你我那混账弟弟替你做了什么,你别哭别哭啊。”   席香正想解释自己没哭,不料这时忽听里间传来陈令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陈二你给我闭嘴!”   这话音中气十足,一听就不是重伤的人说出来的。   席香一脸狐疑地走进去,陈令已经坐起来了,正打算穿鞋起来。   陈珞跟在席香身后,对着陈令挤眉弄眼。杨清韵也跟着进来,有些惊讶地道:“三公子你醒了?”   醒了,看这样子,怕是早就醒了。   席香也不是没受伤过的人,一看陈令这样,就知道他没什么大碍了。回想起陈珞方才的言行,席香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语气平静的道:“你醒了我就放心了。”   陈令挤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杨清韵见此情形也明白了过来,她到底是过来人,知晓此时应该留两人独处,便朝陈珞使了个眼神,陈珞会意,两人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刘大夫替我换完药后,我就醒过来了。”陈令挠了挠脑袋,在席香抿唇不语的注视下,心虚地低下头,乖巧得像个认错的孩子,“正好当时听到穆瑛劝你先回去处理军务,我就没说话。”   为何不说话,无非是看在席香心中是他重要还是军务重要。   穆瑛那番话说完,席香最终的选择是走了。   陈令虽早已有准备,但席香真的走了,他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之后他没心情搭理人,就索性一直装睡了,不料会让掌柜误会这么深,甚至把他二哥都叫来送他最后一面了。   他怕回头这二哥又把家里人都从汴梁招来,不得已只好睁眼和二哥打了照面,熟料招来这二哥一顿嘲笑:“席姑娘那样的性子,就算是她亲娘躺在这里,她也会放下来先去顾全大局!”   末了,这二哥忽然一拍脑门,出了个馊主意:“不如将计就计,你装一副快死了的样子,我去叫席姑娘过来,再拿话逼一逼她,说不定能逼出她一点真心话呢,我瞧着席姑娘也不像对你没意思的样子。”   陈令答应了,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出装重伤不愈的戏码。   席香从陈令口中听完始末,久久不语。   陈令垂头丧气,觉得无望了,却忽听席香开口问:“我娘的玉佩还在你手上吗?”   陈令一怔,心中难过无以言表,但还是出声答道:“在。”   他从怀里掏出玉佩,递到席香面前,席香却没接,只依旧十分平静的道:“那就先放你这里。”   席香说完,便转身走了。   陈令捏着玉佩,怔住了。   陈珞进来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抬头给他脑袋来了一拳,恨铁不成钢道:“我差点就把她话引出来了,你说你瞎出什么声?蠢货!现在知道错都晚了!”   陈令回过神,将玉佩护在怀里,语气十分不满的对陈珞道:“我要不出声,你就把她逼哭了。”   陈珞呵呵:“这人还没过门呢,你倒先心疼上了?”   陈令也呵呵,拿着在陈珞面前晃了晃,小眼神儿得意不已:“这是她家传玉佩,是一对的,她爹那一块在她那里,这一块是她娘的,现在开始就放我这了。”   “……”猝不及防吃了一口狗粮,陈珞沉默半晌,忽然抓到了个重点:“她娘的玉佩在你这里,感情你真拿自己当成咱家的三姑娘准备嫁她啊?”   陈令一呆,他想了想,觉得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遂道:“妥,到时候二哥你的添妆可别太寒酸了。”   陈珞骂了句:“出息!”便气冲冲走了。   留下陈令端详着手里的玉佩,已经在开始思考着什么时候成亲了。   第077章   但陈令还没得意多久,第二日汴梁那边忽然来了道圣旨,召席香即刻启程去汴梁问罪。   问罪?   这旨意一下来,军营上下全都懵了。这桂州打下来了,席香身为主将没有军功反而还落了罪?   前来传旨的是宫里的内侍十五,这是位老熟人了,和席香经历过瘴林生死的,就冲着这份交情,十五也愿意多透点内情给她。   当众宣完旨意,他和席香进屋,给席香透了底:“这旨意不是皇上的意思,是朝臣的意思,就是揪着你攻下桂州消失了半个月的事不放呢。”   席香身为一军主将,却擅离其岗,往大了说完全可以治个玩忽职守的死罪。   汴梁那一群人,死盯着席香这么久,终于等到她疏忽大意犯下这样的大错,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不扑腾起点水花都对不起他们这两年来盯了她这么久。   但有人想治席香,就有人想保她,比如以庄鸿曦为首的武将一系,当然也有作壁上观的,比如御史台各部没牵扯到厉害关系的官员,总之群臣一下分成几拨人,在朝会上一连闹了三天,一个个挽着袖子吵得不可开交,直逼得皇帝下旨这才短暂的停歇。   席香对此坦然接受,她擅离职守是事实,无可辩驳。   至于是不是真要治她的死罪,以她去了两趟汴梁所接触的人而言,治罪是肯定的,但死罪倒不至于。   汴梁那群勋贵们,只是想按下她这个冒头和男人争席位的女人,并不至于真想要了她的命。这一群人自命清高,在他们看来,她还只是一个女人,就目前形势而言,他们想来是不屑于要她一个女人的命的。   说完正事,席香问起庄鸿曦的伤势,提到这个十五唉声叹气道:“老人家到了这个年岁,以后只要安心荣养,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   席香听懂了十五这一声叹息,庄老将军是那样雄心壮志的一个人,这个年岁仍能带兵征战可见身体素质是极好的,如今这一伤,命是可以保住了,但是再想带兵,怕是不能了。   世间最令人怅然若失的事莫过于英雄迟暮,席香心中也不免一声叹息,但悬着的一颗心也能放了下来,“人没事就好。”   “没事是没事,就是这几日,他还能拼着一股劲,让庄侍郎扶着上朝舌战群儒呢。”   十五提到这个,面上也不由得露出敬佩之色,“别的不说,就是冲着他身上的伤,那些文臣们嘴刀子再利也不敢往老人家身上使,我是头一回看那群文臣吃瘪。”   席香笑笑,不接话。这种无关正事的闲话,她向来不说道的。   十五也只提了这一句,便也收了话题。   圣旨里说的是即刻启程,十五借口闹肚子,假意去上一趟的茅厕,又给席香留了点时间和家里人说些话。   十五这份的人情,席香承下来了。   因事发突然,席香只和杨老大交代了些急需处理的军中事务。至于她母亲,她也只来得及托付穆瑛,请她帮忙照顾一二。   穆瑛领着乡君的俸禄,不像穆康属于军中正规编制,来去自由许多,原本想随席香一道去汴梁,但听到席香托她照顾杨清韵,想了想就应了。这个时候,她跟着去汴梁也帮不上忙,不如就留下来,替阿姐照顾好母亲,免了阿姐的后顾之忧。   交代这些,只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席香就叫人去茅厕那边请十五了。   和他一起来的传旨还有两名内侍监,若是耽误太久,到时候反而还连累十五。席香承他的好意,更不能牵连他,等他一出来,就立即和两名内侍监上路了。   席香一行人足足离开一个时辰后,陈令才收到消息。   之所以会收到消息,还是穆瑛怕席香去汴梁会真被问罪,思来想去最终才决定告诉陈令的。   她这样的行为,无疑是有利用陈令的嫌疑。因而穆瑛心很虚,并不敢明目张胆的请求陈令帮忙,只将席香走了的事粗略告诉他,就没话了。   陈令气得差点捶桌子。   他正琢磨着要趁着席香好不容易表了态的时机,要求席香抽空来看看他,或者两个人逛个街啊看看风景什么的幽会一下,这小主意还没实行呢,人就被带走了,他一个人去幽哪门子会!没眼色的小混蛋,这个时候下什么旨,他回到汴梁肯定要亲手揍他一顿。   陈令这些日伤养得差不多了,当即就叫人备马车,他要追上去一起回汴梁。   一旁陈珞见他这样火急火燎的模样,露出一副简直没眼看的嫌弃表情,道:“你这伤还没好利索呢,就别折腾了。”   陈令压根儿不理他,追着备马车的人出去了。   陈珞也跟出去,边跟上去边碎碎念:“你说说你这人,我扔下一堆公务火急火燎来看你,没得你半句感谢也就罢,还不听我一声劝。我告诉你,你这么火急火燎的赶回去,那是讨骂!回到汴梁少不了又挨爹拿棍子追成满城打!”   陈珞就这么一路念到外头,伙计已经利落的备好马车了。   陈令上马车前,朝一脸意难平的陈珞道:“别把你自己说得这么伟光正的,我挨骂那还不是因为你老往家里递信?”   陈珞想反驳,陈令却已经上了马车,看在这二哥还算是真心来看他的份上,撩着车帘好心的提醒道:“你来桂州的那点小心思就别藏了,以后要是闲了你就多看书,少给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信回去,你那点小心思我保证家里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说完,便转头和赶车的伙计道:“行了,走吧。”   马车碾尘而去,陈珞摸了摸鼻子,目送马车远去,喃喃道了句:“还真是什么瞒不住这混账啊。”   陈令在半道上就追上了十五和席香一行人。   十五看见他就是一脸笑意,打着趣儿道:“哟,这不是三公子吗?怎么,从西戎回来了?”   他这是明知故问故意揶揄人呢,陈令想朝他翻个白眼,暼见一旁的席香,生生忍住了。   有舒适的马车在,十五就不肯骑马了,到了途中一个驿站,他就把马撇在驿站,爬到陈令的马车上来了。   他还好心的邀请席香和另外两名内侍监,都被拒绝了。   十五和陈令关系铁着呢,明显是有悄悄话要说,那两个内侍监可不至于这么没眼色去挤进去偷听。   至于席香,她纯粹是因为觉得骑马更舒服。马车太颠簸了,坐得人屁股疼。   十五面对他们的拒绝表现出一脸憾色,但快速放下车帘隔绝他们的动作却出卖了他真实的想法。   两人坐在马车里,不等陈令主动开口问,十五就一股脑将为何会把席香召回汴梁以及汴梁是什么情况都倒给他了。   陈令听后只总结出来一点,那一群朝臣无非还是闲的,屁事没有,就盯着席香想搞事。   偏偏小皇帝龙威不够,还压不住那一群老油条。   陈令长长叹了口气,心里直替皇帝着急,这要看快二十岁的人,还压不住自己手底下的臣子,以后可怎么办哟。   十五突然凑近他,小声道了句:“三公子,咱们皇上最近有点厌恶那张龙椅了,前阵子还装病不上朝,臣下递上来的折子都是让公主代为处理的。”   陈令一时听懵了,“你说什么?”   “我说,皇上他不想当皇上了。”十五凑在他耳边道。   “什么?”   这时,马车碾过一处凹凸不平处,突然颠了颠,陈令一时没坐稳,整个人就颠飞了出去。   十五:“……”   等十五反应过来,陈令半个身子都飞出了马车外,险些把赶车的小伙计给撞下车。   十五伸手把陈令拖了回来。   陈令和小伙计道了抱歉,让虚惊一场的小伙计继续赶车,他也端端正正地坐好,面无表情问道:“他最近是不是又看了什么民间流传的英雄豪杰传?”   十五有些心虚点头,没敢说那些民间传奇话本杂书都是他给皇帝找来的。   这之后,一行再没出什么岔子,一路平安顺利的赶到了汴梁。   席香名义上虽然是被一道问罪的圣旨召回来的,但她好歹带兵收复丢了十余年的桂州,就冲着这一点功绩,还真没人敢站出来以罪将的名义将她下狱。   除了没给她摆接风洗尘宴,她在驿站的待遇,又比上一次来汴梁时提高了不少。这一次,都不必她开口,吃穿住行所需之物都有专人给她备好了,大家对她也都有了笑脸。   当然,她既然以罪将的名义到汴梁,虽没下狱,身边却时刻跟了人,盯着她一言一行。   十五和两名内侍监将她送到驿站,就直接回宫复命了。   陈令也不宜在驿站久留,和她道:“你且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便也被闻讯赶来的侯府下人接回侯府去了。   镇远侯听说他回汴梁了,此时正在家里书房拿着棍子等着呢。   侯夫人和老夫人在得知陈令去了西戎后,担心受怕了一阵,这会儿知道他没事了,心情转忧为怒,也都在一旁喝茶吃点心,等着看陈令挨他老子的揍。   这孩子,这么大的人行事还莽撞得跟个愣头小子一样,不揍一顿,都不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   陈瑜和其妻本也想围观热闹,但考虑到妻子怀着孕,陈令被打的场面太过吵闹,恐惊了腹中胎儿,遂只好遗憾的没去。   至于老侯爷,拿棍子揍一顿陈令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这家里人打的主意,陈令在路上就从下人嘴里套出来了。   他挑了下眉,呵笑了一声,“我说呢,突然这么殷勤派人来接我回去,原来打着这主意。”   到了家门口,陈令眯了眯眼,忽然计上心头。待跨进镇远侯书房门槛时,没见着镇远侯的面,他就先哭丧了起来:“爹你可真是坑起儿子不手软,我这千里追媳妇好不容易要追到了,你给我来这么一出,我都二十好几了还没娶妻,你是不是想让我这一辈子都打光棍啊?”   镇远侯被哭懵了,以致一时没反应过来。   屋里的侯夫人和老夫人都迅速且准确的抓到了他话里的重点,异口同声道:“你把人席姑娘追到手了?”   第078章   “我这正盘算着备什么礼上门去和未来丈母娘提亲呢,结果忽然一道圣旨下来,把人召到汴梁来。”陈令瞥向镇远侯,控诉:“我计划全落空了。”   老夫人和侯夫人一听,顿时也朝镇远侯投去责备的眼神,婆媳两个一起埋怨道:“什么时候下圣旨不好,偏这时候下?”   镇远侯直道冤枉,那圣旨又不是他下的?和他有甚关系?   侯夫人道:“你是辅政大臣一把手,皇上下这样的圣旨,难道你会不知道?”   镇远侯道:“知道是知道,可辅政大臣又非我一人,这旨意是皇上征得大家一致同意后下的,我如何拦得住?”   老夫人道:“皇上下的圣旨谁要你拦了?你既然知道有这么道圣旨,那你该提前给令儿透个气。”   母亲发话,镇远侯即便不想背这锅也得认了,“是儿子错了。”   老夫人顿嫌他敷衍,偏一旁的陈令还火上浇油,委屈巴巴道:“爹从小只会追着我打,何曾认真关心过我。我这么大个人了,您这还备着棍子等我,传出去别人少不了一阵笑话我这二十来岁的人了,还跟穿裤衩的小孩似又挨慈父棍。旁人笑话我倒也罢,你说这要是传到姑娘家耳朵里,人姑娘会怎么看我?”   他只说姑娘,没特意指明是席香,但书房里哪个不明白他指的就是席香。   侯夫人想起席香是英姿飒爽的姑娘,喜欢的肯定那等光风霁月的伟岸男子,怪不得小儿子出身好长得好性情这几年却讨不到她一点欢心,原来问题是出在这儿!   哪家姑娘会看得上一个成天被亲爹追着打的男人?   侯夫人琢磨明白了,但碍于镇远侯到底是她丈夫,在儿子面前她还是要给丈夫留一点颜面的,便只投去了责备的眼光,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但老夫人可就没这么客气了,当着孙子的面,数落起他这当爹的只会棍打孩子,完全不关心孩子云云,直把镇远侯说得几欲大呼冤枉,他拿棍子的时候,她们可没阻拦,还吩咐下人端点心瓜果上来,一边吃一边看戏。   陈令见状,趁机就溜了。   家里人向来不管他爹和兄长的公事,席香这事,他最大限度能帮的就是向家里表明自己态度,让家里人心中有数,至于家里人该怎么怎么,他不会去干涉。   从镇远侯书房溜出来,陈令连口茶都没喝,又进宫去了。   他进宫的时侯,席香正在驿站里休憩。其实她大可不用在驿站,她在汴梁也有一处御赐的将军府,但那处府邸她未曾去住过,也没找人去看宅子,空荡荡的屋子,去了只能吃满嘴尘埃,远不如在驿站来得舒心。   闭目养神的间隙,席香想着要不要去看庄鸿曦,但思量了片刻,想起自己现在是罪将的身份,一到汴梁就去庄鸿曦府上,有攀附之嫌,会给庄鸿曦带来麻烦,她最终没有亲自上门,只托驿站的卫兵带着她从桂州带来的一些补品药材去了一趟将军府。   驿站的卫兵去了很快回来,给她带了回话:“大将军托小的给您带句话,明儿朝上您记得穿金甲,免得遭不住大家伙的唇枪舌剑。”   这庄将军式的话,语气和神态,卫兵学了十成十像,引得席香不禁抿嘴一笑。   这等时候,也只有他老人家会这么风趣的来提醒她。   卫兵见她笑了,也跟着笑起来:“嘿,您笑了就好,大将军说了,要是能把您哄笑了,下回我再去他那儿,就留我吃口茶再轰我走。”   卫兵也只是嘴上调侃,并不是大将军真抠到连口茶都不给他喝。   席香听了笑意转深,摸出一小锭碎银递给卫兵,“大将军不留你喝茶,是提醒我掏钱请呢,劳您辛苦走一趟,这茶确实该我请。”   那卫兵并不推辞,受下她的钱。回头到了吃饭时间,卫兵端到她屋里的饭菜,就远超了驿站规定的一荤一素一汤份例。也借着送饭的机会,卫兵告诉她从她进驿站开始,已经好几拨人前来打探她的情况了。   席香心中有数,轻声道了谢。卫兵笑回一句:“总不能白喝了您的茶。”   到了次日,席香被召上朝会,刚走进太清殿中,百官的目光齐刷刷就望了过来。   但百官中,却不见镇远侯和庄鸿曦的影子。   皇帝坐在上首,看见席香时眼睛登时就亮了,在席香行礼俯首跪下称罪时,他甚至想起身离座冲到席香身边扶她起来,但他身子刚动了动,就听到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随后那“咳”了一声的人笑呵呵的开口道:“席将军,两年不见,还是这么英姿飒爽,边疆风沙催人老这话看来对咱们席将军不管用啊。”   开口说话的这人是辅政大臣之一,姓高,是已故去的张南之妻高仪的叔叔。高家人,最是喜欢讲究虚礼那一套,他心中纵然有意刁难席香,但面上却不想失礼,便率先开口,试图想温言和席香套下近乎,再好声好气地劝退她。   熟料席香压根不吃他这套,想起昨日驿站卫兵和她说的派人来打探她情况的人里头就有高家一份,她便淡声道:“高大人,我今年才二十,且雍州地处西南,以山林居多,并无风沙。”   边疆风沙催人老这一句在高大人口中分明只是借喻,在场众人都明白,席香不可能不明白,偏偏她不顺着那位高大人的话茬接话。   高大人被这么一回,觉得有些挂不住脸面,神情登时就没那么和蔼可亲了,笑容淡下来,道:“是老朽年纪大了记岔了,镇守西南不是桩轻松事,难为你一介姑娘家能吃得了这样的苦头。”   席香抿嘴不语,心知这高大人既是头一个开口,那必然不会只轻飘飘说道这两句,定还有后话等着她。   但朝中有人察言观色甚是厉害,心想攀附高家,不必高大人开口做那个恶人,他便立即就逮着这个机会出来站队,道:“西南之境,不管军中士兵还是市井小民大多性子蛮横,即便是当初张南那样三大五粗的老将,也曾闹出几番不愉快,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过去,哼,吃再多苦头,那也是她的自找的,当初可没人逼着她去,放着好好的县君不做,非要做什么将军。”   那人说着,睨了席香一眼,语气轻慢的呵了一声,“战场刀剑无眼,可不会因她是个姑娘家就对她手下留情。让一个女人带兵上阵杀敌,难怪会出身为主将却擅离职守这样不知轻重的事。”   极力主张问罪席香的朝臣们顿时出声纷纷都附和,“可不是,舞枪弄棒,上阵打仗,这些向来是男人的事,哪是姑娘家该做的事?”   “姑娘家聪明能干是好事,但凡事都得有个度,这过了度,可就容易走邪路,当心连累了旁人。这一回亏得上天眷顾,否则依她这样不知轻重的行事,不知要折损多少将士。”   “身为一军主将,却擅离职守,若不严惩,日后他人效仿,届时如何论处?依我看,理应革职查办流放边疆!”   ……   众人你一言他一语,说得热火朝天,话里话外都是席香,可却没一个人真正将她放在眼里,只是拿她作一个由头,想借此按下汴梁城里刚兴起的那股女子也能当家做主上阵杀敌之风,顺带打压一下武将一系官员。   但有人反对,就势必会有人跳出来反对。   武将一系此时都抱团,纷纷反驳道:“放屁!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当时情势,席将军只身穷追猛打,也是为了我大梁着想而非逞一时个人英雄之能,若当时席将军擒获西戎主将,那么今日席将军跪在这里,可就是领赏谢恩的!在场的诸位,谁还敢道一句席将军擅离职守罪不可赦?只因未擒获西戎主将,便要严惩问罪,革职查办,流放边疆,诸位也不怕寒了镇守边疆的将士们的心!”   “没错,倘若真的严惩不贷,试问日后战事再起,谁还敢拼死上阵杀敌?遵着军令条条框框,那么雍州一役,席将军未上报朝廷便擅自离守,率兵从幽州转攻桂州,岂不也是违反了军令,罪该万死?”   此话一出,朝堂上都静了下来。   桂州被西戎侵占十余年,如今收复回来,举国大庆,席香的声望也因此在百姓心目中很高,真要以她擅离职守为罪名,判她一个革职流放,只怕寒的不只是将士的心,还有百姓们也会骂当今圣上不明是非朝廷官员奸佞当道。   那些原本抓住席香擅离职守这一错处不放的官员们,再不能刻意忽略席香收复桂州的这一桩军功,口风在这瞬间都变了:   “收复桂州确实功不可没,然功不抵过,有功该赏,有过当罚,赏罚分明才不失偏颇,亦不会落人口实。”   “哦?那敢问一句这功该如何赏,这过又该如何罚?”   “这……”   众人一时间窃窃私议,皆无定策。   席香仍旧跪在太清殿中,面无表情地听着众人言辞,这些人讨论的是她,可实际讨论上的又不是她,他们都在为自己的利益相关而唇枪舌战,她只不过是一块遮掩他们真实意图的遮羞布罢了。   席香心中不免有些悲凉,她即便是豁出性命,可在这群人眼里,她仍然只是一个只能臣属他们的女人,不配和他们同站一堂共商天下事。   众人眼看又要因怎么赏罚席香而吵起来,几个辅政大臣都沉默不言亦没有阻止的意思,他们这是在明哲保身,生怕万一开口了,赏了席香会引起朝臣不满,罚了席香呢则会在民间的声望一落千丈,被文人墨客陈词痛骂。   坐在上首的年轻皇帝伸手捂住了脸,很是心累的长叹了口气,庄鸿曦和镇远侯都告病没上朝,他不可能就这样定了席香罪名,便道了一句:“此事容后再议。”散了朝会。   待百官都散去,席香方才站起来,和已经站起身一脸欲言又止的皇帝拱手道:“臣告退。”   皇帝不由自主地走下龙座,目送席香走出太清殿,已到嘴边的那些劝抚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席将军是个聪明人,朝中局势她都明白,不必他多说什么。   “去请公主过来,就说朕有事找她。”皇帝吩咐内侍,却听内侍道:“回皇上,公主已在偏殿等候多时了。”   皇帝不由一怔。   第079章   皇帝进偏殿时,赵歆坐在榻上,手里正把玩着一只榻上案几摆放的杯盏。观她百无聊赖的神情,显如内侍所言确实是等侯多时了。   “歆妹妹怎么过来了?”皇帝快步走进去,面上带笑,“这个时辰你应当在母后宫里练琴才对。”   太后擅琴,亦通书画,便觉得赵歆身为公主,也应当精通琴棋书画,于是安排了琴师给赵歆授课,不料赵歆顽皮,把琴师气走了几拨,以至于公主刁钻蛮横的名声都传到宫外了,太后无法,只得亲自教授赵歆琴艺。   每日这个时候,赵歆都在太后宫中练琴。皇帝去听过几回,觉得她天赋不错,只可惜不上心,连带她的琴音也有几分不耐,太后每每听了会生气,少不了就要训一顿赵歆,赵歆不服,母女俩有了争执,便拉着皇帝评理。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妹妹,站哪边都讨不了好。皇帝被闹过几回就再没在这个时候过去了。   是以,这个时候见到赵歆,皇帝心中很是惊讶。   哪知赵歆神情散漫,语气亦是十分的漫不经心,可说出来的话却瞬间让皇帝没了笑容:“正是母后让我来的,她和我说得委婉,但我懒得绕弯,便直言不讳同你说了,母后的意思是让你革了席姐姐的职,若是怕不好同百姓交代,就多赏她些金银财物。”   “母后她怎么会好端端的插手政事来?”皇帝拧着眉,颇为不解。   太后这两年行事刻板强势,但只针对赵歆,朝上政事却是从来不过问的。   如今一开口就是让他革了席香的职,未免也太突然了一点。   赵歆道:“高夫人一早就进宫来了,在母后宫里坐了一个时辰。她走后,母后就把我叫过去了,绕了半个时辰的弯子,我听得快睡着了,她才肯透出这么点意思来。”   那便是高夫人说了什么话,把他母后给说动了,又或许,这根本就是母后的意思,只是高夫人正好说中了她的心思。毕竟,母后向来也是不赞成席香一个姑娘家却抛头露面带兵上阵杀敌的。   但不管如何,高夫人这一举动,意味着朝堂的手已经透过家里后宅伸到后宫,企图左右皇权了。   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大概是看他至今都是一团和气没下过任何人的脸,以致朝臣开始不拿他当回事了。   “歆妹妹若是你,你会革了席将军的职吗?”皇帝亲自给赵歆倒了一杯茶,想听听她的意见。   赵歆单手托腮,心不在焉的道:“革啊!革了席姐姐的职,就让那几个人自己上战场去。”   皇帝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没放心上,只是随口一说的负气话,不由又叹道:“歆妹妹,我是说认真的。”   “哦。”赵歆点了下头,喝了口皇帝给她倒的那杯茶,方道:“那些人想革了席姐姐的职位,原因无非只有两个,其一,借革去席姐姐的职将汴梁城中兴起的女子独立自主之风压下去,其二,还有庄老将军健在,看他那精神头,至少再能战个五年,革了席姐姐的职,就算战事又起,也不怕没有将领领兵作战。何况,”赵歆顿了顿,“我听说在幽州重伤了哈德的人,正是庄老将军的孙子庄词?”   皇帝点点头,“是庄词没错,封赏他的旨意已经拟好,待席将军的事落定,就发往幽州。”   赵歆嗤笑一声,“你看,这不就是了,即便以后庄老将军上不了战场了,还有他的孙子能接任呢,那群人用不着他们上战场,依然是有恃无恐。眼下若是庄老将军出点意外,战事又起,你且看他们还想不想革了席姐姐的职。”   皇帝听出那么点门道来了,眉头微皱道:“你的意思是让老将军抱病?”   赵歆瞥他一眼,懒洋洋的道:“用不着你去让,老将军自会知道怎么做。至于你,就坚定你的立场别松动就是了。”   太后既然开口了,依她的性子,必然要达到目的才罢休。前朝百官施压,后宫亲娘威逼,这皇帝哥哥性子再软和不过,双重重压之下,他未必能坚定他自己的想法。   赵歆话已替太后带到,没别的事,她站起身打算回宫去,皇帝忽然道:“歆妹妹,席将军才刚离去,此时应当还未出宫,你可要见见她?”   “没必要。”赵歆冷淡道。她和席香两年未见,加上如今已适应了宫中的生活,她心中对席香已没那么依赖了。如今这等时候,她和席香见了面,说不准会把自己也牵扯进去,她不想被牵连。   皇帝已猜到赵歆会是这样的回答,但真的从她口中听到没必要三个字时,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失望。   对自己的救命恩人都能这样淡薄,可见这妹妹着实是个冷情冷心的人。不知日后对他这亲哥哥,她会不会也是一样的冷漠,不念半点旧情。   但也许正是这样的性子,才合适当皇帝呢。皇帝有些出神的想着,在这晃神的片刻,赵歆已经走了,只给他留下一个漠然的背影。   此时,席香确实还未走出宫,但也离宫门不远了。   她一抬眼,便见陈令候在宫门处,双手抱胸神态散漫地靠在一辆马车上,看样子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待席香走近了,陈令看见她,当即站直了身体,朝她快步走去。   席香不由停了下来。   陈令走到离她三尺开外的地方时停下,仔细打量她一眼,确认她毫发无损后,方悄悄松了口气,面上偏偏又作一副漫不经心状,笑道:“午时已过,席将军赏脸一起吃个饭?”   席香却不语,只定定看着他,目光微沉,难辨悲喜。   陈令被她这样面无表情的看着,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惴惴不安的想试探问一句是不是朝会上受什么委屈了,忽听她语气认真道:“三公子,如今我是戴罪之身,你和我走太近,说不准会受到牵连,甚至有可能累及你家里人。这种时候,我建议你还是避嫌为好。”   “我行事向来没有避嫌一说。”她既然是认真的说,陈令也十分认真的回道:“是否会受牵连,这是我该考虑的事,你不必想太多。至于是否累及家里人,这个你大可放心,我爹和我大哥长的那脑子,决计不会让任何事情连累到他们的,哪怕是他亲儿子亲弟弟我出了事,他们想憋干净,照样能憋得干干净净的。”   席香也看出来那位镇远侯父子俩确是妙人了,上一回封她为将的事,父子俩齐齐抱病不上朝,让百官吵,吵得差不多了,才突然冒头,给了百官台阶下,还不得罪人。这一回也是,镇远侯旧调重弹照样是抱病不出,世子陈瑜倒是上朝了,可全程都闭嘴不言不语,要不是此时见到陈令,她甚至都想不起今日朝会上还有一个陈瑜在。   “如此倒是我多虑了。”   “你是关心我,才会替我着想,这是人之常情,岂能算是多虑。”陈令巴不得她多虑,替他着想,担心他呢,好让他也感受一下被喜欢之人重视的感觉,“你以后若有时间,甚至还可以多虑一下我不在你身边,我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过得好不好。”   席香怔了怔,随后面上仿佛如春风拂过,刹那间冰雪消融,露出一抹淡如春阳的笑容,轻声应道:“好。”   她说好啊,她这是应了的意思?!陈令心中狂喜,唇角抑制不住的上扬,眼中笑意满满几乎要溢出来了。   直到两人一起走到马车边上,他唇边的笑意都没收住,席香见状,面上也不由跟着带了几分笑意,喊了一声:“三公子。”   陈令歪头看她,双眼亮晶晶的:“嗯?”   席香神情肃穆,字正腔圆的道:“我知你心意,我心意亦已定,确定心中是喜欢你,但有些话我觉得还是说开为好。”   “如今这情况,我若是不幸被问罪,轻则革职,重则流放,若是我有幸脱罪,但在三五年之内甚至更长的时间,我镇守桂州,做不到寻常姑娘那样在家洗手作羹汤,一心一意相夫教子。”   “但不论如何,我都不会为妾,亦不容我未来夫婿纳妾,如此,你还愿意吗?”   这便是他喜欢的姑娘,一旦确定的事,便会大方坦诚,从不会拖泥带水。陈令目光炙热地望着席香,心中已回答了无数个愿意。   “想去上阵杀敌也好,做其他的也罢,只要不是违法乱纪的事,你只管放心去做。”陈令一字一句道,是在承诺亦是在表白:“我早知你是什么样的人,在确定我对你的心意时,我便已做好一生追随你的准备。你永远都不必担心我会以爱为名,将你困在后院那一方天地里了此余生。”   席香听了心中既欢喜又熨帖,不由笑道:“怪不得人人都爱听好话,不论真假,这好话听了确实让人很高兴。”   陈令被夸整个人犹如泡在蜜罐一般,嘴角咧得都快到耳根边上了,他不自觉的搓着手,脸上不知是笑的还是羞的浮现了一抹晕色,道:“你要是喜欢听这样的,以后我天天说给你听都成。”   一旁的招财始终不发一言,将自己的存在感减到最低,这会儿看见自己主子笑得跟个小媳妇似的,实在太招人眼了。未免自家主子再说什么羞人的话,招财不得不当了一回煞风景的人,轻轻“咳”了一声,拿出杌凳,不同声色的提醒这两人该上马车了。   要谈情说爱也该换个地方,在宫门前实在有些不美。   席香会意,踩着杌凳轻巧跃上马车,回过头来朝陈令伸出了手。陈令恍若不觉,自然而然的伸手与席香交握,待他上了马车后,席香放开他,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才他是和席香牵手了?   才收住笑容的陈令,顿时又抿着嘴傻乐起来。   一旁的招财都快没眼看了,扶着额心中长叹一口气,暗道:自家主子以后这夫纲是振不了,好好守妇德去吧。   第080章   但这一顿饭,陈令还是没能如愿和席香一起吃。   马车行至汴梁最出名的酒楼时,庄鸿曦便派人过来将席香请到他府上去了。   这个时候请席香过去,必然是有事要找她的,所以哪怕陈令心中暗骂庄老头没眼色偏这个时候来搅他的好事,也还是老老实实的把席香送到庄鸿曦府上了。   两人到时,庄鸿曦已经在他的书房中侯着了。   席香自从得知庄鸿曦伤得不轻,加上早上朝会又得知他托病告假,心中更是挂念他,如今亲自看到了人,见庄鸿曦面色红润精神不错,她一颗悬着的心方才定了定。   “早上朝会是不是又闹起来了?”庄鸿曦向来直言不讳,见到席香后虚话也不多说,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你能受得住吗?”   席香回道:“来的路上已料到是这样的情况了,今日朝会上,比我想象的情形还要轻松些。”   想革了她的职那一部人,比如高大人之流,皆自诩品性高洁,不屑做出针对她一个弱女子的言行来了。是以,席香心中虽难过自己的付出在他们眼中仍得不到肯定,但其实也没受多少白眼折辱,他们只是无视,当没她这个人在。   庄鸿曦闻言爽朗一笑,他十分清楚那群人是个什么德行,口中哼了一声,“那群人还不算没救,至少还有良心,知道念着你有功。”   席香“嗯”了一声,朝中局势她虽明白,但百官们为人如何,她并不清楚,也不好评论一二,便转了话题,关切问道:“您伤势如何了?”   “不过是皮外伤,养个十天半月也就好了。”庄鸿曦站起来,道:“要不,出去比两招?”   老人家有伤在身,席香万万是不敢应下的。好在庄鸿曦也只是顺口一说,并未当真。他书房摆了一张龙状的茶台,他从书案踱步到茶台边上坐下,正要招呼席香也一起坐下时,目光忽然暼见身后的陈令,脸上登时笑容一顿,整个脸就拉了下来,语气很是嫌弃的道:“你怎么也来了?”   茶台上此时正煮着一壶茶,茶香四溢满屋。陈令只吸了吸鼻子,就嗅出来这壶里煮的茶正是他前一个月送过来的。   “大老远闻着茶味,过来讨杯茶喝。”陈令心情好,笑脸相迎,拉着席香一起到茶台边上坐下了。   庄鸿曦将他拉席香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心下惊讶这两人怎么的忽然如此亲近了,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倒茶。   这也是庄鸿曦近一年来养出来的毛病了,但凡陈令上门就使唤他伺候。煮茶奉茶这等事,陈令已经做得轻车熟路了。   眼下席香在,他十分乐意在席香面前表现自己的优点,二话不说就动起手夹杯过水,动作端的是优雅至极,十分赏心悦目。   庄鸿曦“啧”了一声,“你这小子,小席在你就殷勤得很,往日我想喝你倒的一杯茶,没个三催四请都不成。”   “要不怎么说你这老头讨人嫌呢,嘴上就跟没把门似的,非得在人前挖苦我。”陈令和庄鸿曦可算得上是忘年交的交情了,两人平日往来更像是平辈之间的相处,因而对庄鸿曦说话的语气很随意,完全听不出晚辈对长辈的敬重。   庄鸿曦扭头便朝席香道,“小席你看到了,就他这样的,不尊老不敬长,你可得擦亮眼睛看清楚了,别被他油嘴滑舌哄骗了去。”   一边是自己敬重的长辈,一边是心上人,席香还真不好站边替谁说话,好在有陈令在,哪会让她夹在中间为难,立即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您老这么德高望重,可别做这么缺德的事。”   庄鸿曦被他这话一噎,不好再在席香面前埋汰他,便只得摸了摸鼻子,正要认怂时,席香开口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性子素来顽劣,爱说讨嫌的话逞个口舌之能,并无不敬您之意,还望您别往心里去。”   席香说着,侧头给了陈令一个警告的眼神。陈令被她一瞪,立即瘪了下嘴。   “罢了罢了,老头子今日就给小席点面子,不与你这骄横刁蛮的三姑娘计较。”庄鸿曦顺势就着台阶下,话出口后,又忽然回过味来,这两个年轻人怎么回事,一个护一个,还这么眉来眼去的,竟公然在他面前秀起恩爱了?   陈令还记着席香没吃饭,便收起不正经的神情,朝庄鸿曦道:“您老还是省些功夫来说正事吧,挖苦我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俩现在还没吃上饭,正饿着呢。”   庄鸿曦闻言,立即叫下人端几盘糕点来,先让席香与陈令吃点垫肚子。随后,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长宽约十寸的正方形紫檀木匣子,递给了席香。   “这里头装着几本兵书,有些是前人所写,我阅后在上头做了些批注见解,还有两本是我亲自所写,我这一生所奉行的兵法要诀行军布阵,全都写在上头了。你若不嫌弃我一介武夫学识浅薄,得空就翻翻。”   席香站起来,伸手正要从庄鸿曦手里接过匣子,听了这话,顿时一愣,忙将手收了回来,摇头道:“如此珍贵之物,我不能要。”   对于一个将者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是兵书。庄老将军一生戎马,战功赫赫,百年之后,必然会载入大梁的史册,由他亲自所著的兵书,何其珍贵,这样的应当留给他的子孙后代,而不是给她一个外人。   “给你就拿着。”庄鸿曦直接将匣子塞到了席香手中,“这些兵书,只有到了懂它们手里的人,才显珍贵。留给旁人便都是些死物。”   “可……”席香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匣子,“还有庄公子他……”她已经听说了在幽州将哈德重伤的人就是庄词。   既是在两军对垒时把哈德重伤,那么庄词这两年应该一直在幽州那边的军营里,想来这两年时间他应该吃了不少苦,说不定已经成长为一个有勇有谋的将领。   如此一来,庄老将军也算是后继有人,席香觉得匣子里的兵书,还是交给庄词为好。   “他没有你的天份,这些东西到了他手上,没多大用处。”庄鸿曦沉声道,面上没有半点为庄词骄傲之色,“他能伤西戎王子,虽也有他自己努力的原因,但更多是侥幸。战场上刀剑无眼,他运气不会一直都这么好。”   这语气,看来还是不看好庄词了。   “我已经老了,守不了这大梁的锦绣江山了。”庄鸿曦叹息道,目光殷殷看向席香,“给你这套兵书,是寄望你能代我守住大梁的河山不被西戎侵占,护着大梁千万子民,护着他们安稳的家。”   席香沉默片刻,只觉手中匣子变得沉甸甸,她望着庄鸿曦,没有再推辞,而是郑重无比的举起匣子,朝庄鸿曦欠身道:“席香必不负您期望。”   庄鸿曦爽朗一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就喜欢你身上这股爽快劲,但你也别太勉强自己,人要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   席香点点头,“您放心,我明白的。”   庄鸿曦道:“虽是一纸问罪书将你召来汴梁,但你也别担心,以后大梁的江山是要靠你守的,谁都不敢真拿你问罪。今日开始,我便会告病不出,闭门谢客,你不必担心,我身体没大碍,只是觉得是时候给朝上那一群养尊处优的大臣们一点压力了。”   除了给兵书,这也是庄鸿曦叫她来的另外一个原因,担心她年轻,又是姑娘家,会受不住群臣的压力。若他一直抱病不出,那么群臣就不敢再针对席香了,把她革了职,那朝中就没有能赴边疆的将领了。   “兵书交与你,不必拿它当珍宝收藏,若有机会,我希望你能将它传授下去,替大梁再培养些将才。”   庄鸿曦收了张南和陈瑜为徒,本以为从此后继有人可高枕无忧,熟料世事弄人,陈瑜成了镇远侯世子了注定只能走文臣的路,张南呢,一时疏忽,命都赔进去了。对此,庄鸿曦不是不遗憾的。   幸好碰上了席香,她虽为女娃子,一身英气却不输男儿,能挑得起镇守边疆的担子,多少也算弥补了他心中遗憾。但这么重的担子也不能放在她一个人,只可惜他老得太快了,已没时间留给他再去培养新将领了,只能交给席香,让她自己去栽培些新秀了。   庄鸿曦将话都说尽,便不再赘言,朝两位年轻人摆手道:“行了,我就不留你们在府上用饭了,自去吧。”   但等席香和陈令走出书房,庄鸿曦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忽然朝陈令道:“混小子你等等,我还有话对你说。”   陈令只好又折回去,席香识趣留在外面,没跟进去。   两人在书房里单独说话,约摸过了一刻钟,陈令方一脸肃容从里头走出来。   席香并不是八卦心极强的人,看他鲜少露出这么正经的样子,只在心中猜是庄鸿曦和他说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面上却不露一点好奇之色,和庄鸿曦辞别后,就与陈令一道走出了将军府。   走出府外时,两人又遇到了个熟人——庄婉清。   两年不见,庄婉清已是一身妇人打扮,从轿子下来,前后簇拥着数名丫鬟,还有四名侍从,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和席香、陈令迎面撞上。   她这排场极大,席香心下不免有些惊讶,依庄老将军的作风,应当不会许自家孙女这般张扬的。不过惊讶归惊讶,席香还是礼数周全的主动打一声招呼:“庄姑娘。”   庄婉清却只淡淡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的讽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擅离职守的大功臣席将军,你这时候上门,不会是来找我祖父说情的吧?”   庄婉清是两年前散布自己谣言的主谋,席香全是看在庄鸿曦的份上,才放下过节对庄婉清好言好语。不过庄婉清既然不领情,她便也罢了,面上微微一笑,侧身一让,同陈令一道毫不犹豫的离开了,压根懒得和庄婉清掰扯。   冷嘲热讽却没有得到满意效果,庄婉清回头看着席香,气得将手里的帕子都拧成了一团。   第081章   甭管庄婉清心中多气,席香都不知道,她和陈令上了马后车,招财就驾车离去了,半点也不停留。   “庄婉清已嫁高家嫡子为妻,是去年底成的亲。”在马车坐定后,陈令对席香道:“没成亲之前,她一直都在乡下的庄子里,谁也不知道那高家嫡子是怎么和她看对眼的,突然之间就跟疯了一样求家里人上将军府提亲,此事当时还在汴梁引起了一阵轰动。”   汴梁城中高姓的大户人家,只有张南的夫人高仪娘家那一支。但高仪父亲年迈,已经在家荣养晚年,她的兄弟中,虽也在朝中为官,但都已成亲。没成亲的高家子弟中,只有早上那位辅政大臣高大人的几个儿子了。   席香细想了下,便回过味来,怪不得早上那位高大人头一个跳出来发难于她,原来这中间还有庄婉清的功劳。   “不过她嫁入高家近一年,肚子都没动静,听说高家正准备给她丈夫抬两房侧室进门,好为高家开枝散叶延绵子嗣。加上庄老头兵败,平邑失守,牵连到她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她心里上火,难免看谁都不顺眼出言无状,你只当她是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陈令说这话不是为了替庄婉清开脱,而是他看席香未说话,便以为她将庄婉清的话放在了心上,故而劝解的。   席香摇头失笑,“我怎么会放在心上。我只是听说她原本是要当皇后的,怎会甘心嫁与一个平庸无才的人?”   在她印象中,汴梁城里说得上名号的俊秀才子,没有姓高的。   对此陈令不甚在意,只随口道:“许是关在乡下庄子被关怕了。”   席香闻言不免有些替庄婉清惋惜,有这样高的出身,是寻常人终其一生都求不来的富贵,怎么就甘心屈就高墙后宅家里长短之中了此余生。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庄婉清如此选择,也实属正常,汴梁的风气是越是富贵的人家越对女子苛刻,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那一套以父为贵、以夫为尊、以子为荣的观念,长大后要改变观念,谈何容易。说到底,还是环境风气如此迫人如此。   她如此想着,不觉叹气。立即引来陈令侧目而视,问道:“怎么好端端的叹气?”   席香沉吟道:“我在想,若我和庄姑娘一样被养在汴梁城的朱门红墙中,我会不会也变成她那样?”   陈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其他人家的姑娘,但庄婉清今日的生活全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家里人可没逼她如此。”   这话着实不假,庄鸿曦一直期望庄婉清能当个将门虎女,奈何她偏爱做个文雅佳人,庄鸿曦向来开明,她爱读书就由她读书,她想学琴棋书画又请了先生回来,从不拿所谓的妇容女德来拘着她一言一行,谁知这样也能把好好的一个姑娘养歪了。   说是风气所致,但其实更多是她自己选择的,如今落得看人脸色过活的下场,陈令是一点都不同情她。   席香心中暗道了一声可惜,慨叹道:“若我是她,定然会随庄将军一起上阵杀敌,博个战功回来,看谁还敢小瞧。最不济,也要在汴梁城中开个馆子授人武艺,弟子满天下,同样没人敢欺。”   陈令不由笑道,“说起开馆子,大姐还真就从乐安回到汴梁,和苏姐姐她们一起开了个骑射书院,就在汴梁南郊,这几日得闲,我带你去看看。”   席香自然道好。   两人在车里说着话,正在驾车的招财也听得一清二楚,心知此时车里气氛大约是不轻松的,他看到前头路中有块小石头,顿时计上心头,一甩马鞭,径直朝那块石头碾压了过去。   马车顿时一颠,席香与陈令猝不及防,两人一时没坐稳,眼看要一块朝前扑去时,席香反应极快,及时伸手抓住车窗,稳住了身体。   陈令却是径直朝她倒了过去,席香没多想便顺手一揽,直接将他揽在了怀中,若是忽略陈令挺拔的身形不计,此时他伏在席香怀中,颇有些小鸟依人的模样。   招财悄悄回头看了看,透着车帘缝隙正好看到陈令依偎在席香怀中,顿时傻眼。   这两人姿势不对啊!按他的设想,应该是席姑娘倒在自家主子怀里才对!   招财瘪了瘪嘴,有些不高兴,主子也忒不争气了,竟将美人在怀的机会白白浪费了,反倒自己做了那个美人,白瞎了他一番苦心。   两人前去酒楼吃饭不提,却说另一头,庄婉清憋着气进了将军府,待问过下人得知庄鸿曦在书房后,她便径直去书房了。   庄鸿曦此时手里刚翻了本闲书,坐在茶台边上,正一边看一边喝茶,神态悠然,哪有半分抱恙的模样。   庄婉清见此情形,便知这祖父抱恙不上朝只是托辞,他身子其实好得很。她在门口处唤了一声祖父,待庄鸿曦闻声望过来后,方敢进书房里。   “怎么回来了?”庄鸿曦将书搁在一旁,哪怕这个孙女儿曾让他失望至极,但看见外嫁后就鲜少回娘家的孙女儿,他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高兴的。   他招呼庄婉清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茶,道:“回来正好,刚煮了壶陈年老茶,来尝尝,若是喜欢,我那还有一块没开封的,就捎回去喝。”   庄婉清心里憋着气,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喝茶,但祖父亲自倒的茶,她也不能不喝,端起来草草啜了一口,便立即作出关切的模样道:“公公下了朝会回来,说早上您抱恙未上朝,您身子可好?定是您又起早贪黑的练刀牵扯到伤口了,早劝您养伤的时候要注意些,您怎么就不听呢。”   她这苦口婆心的样子,让庄鸿曦一时不疑有他,以为这孙女儿是真的关心自己,不由拍了拍大腿,朗声笑道:“我身体好着呢,你瞎担心什么。”   庄婉清看他气色不错,哪里像抱恙的人,说这话也只是想诈一下这祖父,眼下确认祖父确实没伤没病的,眼中隐隐闪过一抹郁气。但很快又不赞同被覆盖,面上佯作松快下来,几分抱怨几分玩笑的道了一句:“那您好端端的作什么抱病不出,害得人着急。”   庄鸿曦笑呵呵的,正想和她说不用担心,话没出口,脑子忽然反应过来,这孙女儿自出嫁后就甚少回来,即便是他重伤回来时,她也没第一时间赶回来探望,而是隔了一天才现身。如今他已无性命之忧,只抱病告了一天假,这孙女儿怎么就突然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   庄鸿曦心中警惕,面上却依旧笑呵呵的,道:“身上伤口未愈,我听太医的,在家中休养一阵。”   打小同一个府上住着,庄婉清如何不了解自家祖父的性子,前阵子宁愿让父亲扶着他也要去上朝,如今已能行动自如,又怎么可能因为太医的嘱咐就修生养息起来了?   无非是如公公所说的那样,为了替席香解围,才故意抱病不出罢了。   庄婉清掩下心中的不满,似是不经意一提:“方才进门时,我看到了席姑娘,她可是来探望您的?”   庄鸿曦笑容一收,语气淡淡的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庄婉清心道自己一个亲生了孙女难道还比不得一个外人么,便咬了咬牙道:“如今这时候,您还是同那位席姑娘撇清些干系吧。我知您是为了她才抱病不出,可您为她着想的时候,能不能也替孙女儿着想?您这样做,是和孙女的公公在作对,你将孙女置于何地?”   “路是你自己选的,当初没人逼着你嫁到高家!”提及高家,庄鸿曦心中便来气,他把她送到乡下去,是要磨一磨她的傲性,不是叫她和人私定终身的!   私定终身也就罢了,偏对象还是他向来看不上的高家!   “如今你竟还有脸问我将你置于何地,你明知我和高家看不对眼,你偏要嫁到他家去时,”庄鸿曦显然是气狠了,面色由红转青,双目瞪得铜钱般大,猛地一拍桌喝道:“你又将我置于何地!”   庄婉清被他这一拍桌声吓得不由一瑟缩,嗫嚅着道:“可当初高家上门提亲时,您也没反对……”   “我如你所愿,给你备足了一百八十抬的嫁妆,让你风风光光的嫁,也算对得起你我祖孙一场,如今也不知你哪里来的脸质问我将你置于何地。”庄鸿曦冷哼,沉下脸赶客:“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免得在外呆久了,回去又要看你婆母脸色,被罚抄什么女戒。”   高家夫人更是个刻板迂腐的,性子冷僻并不好相处,庄婉清嫁过去后,才知人人称颂知礼贤良的高夫人对待自己家人,竟是这么个搓捻人的性子,就连丈夫公公在她面前都讨不得什么好脸色。   她初嫁过去时,和丈夫新婚燕尔,难免有被闹得早上晚起的时候,被婆母数落过几次,丈夫一开始帮她说情,结果牵连他也被数落后,就再不肯在明面上替她说话了,私底下倒是会安抚她几句。   但这都是些内宅的事,男人怎么会插手进来,丈夫肯私底下站在她这边安慰她,在外又肯与她恩爱,叫人艳羡,庄婉清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被婆母刁难的事,哪家新妇不是这样过来的呢?她忍一忍也就过了,从没和谁说过,还当别人都不知道,此时忽然被庄鸿曦一语道破,她顿时一滞,呆呆的问道:“您怎么知道……”   庄鸿曦眉头一皱,“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婆家不喜你回娘家,你以后就少回来,行了,你赶紧回去。”   庄婉清却不能就此回去,她今日出门,是丈夫特意嘱托的,出门时,他亲自送她上轿子,再三叮嘱她一定要说服祖父赞同降罪席香。   丈夫亲口道,只要祖父不反对,朝中反对的声音就不成气候了。   庄婉清双膝跪地,眼里含泪,口中哀求道:“祖父,您就当是帮帮孙女吧,否则孙女回去如何向夫君交代。”   庄鸿曦简直要气死,这个孙女,养在家中时,一身傲气,拿棍子抽她都不折一次腰,如今嫁了人,为了一个男人,都肯下跪了!   只怕说出去都没人敢相信这是他庄鸿曦的亲孙女!   庄鸿曦站起身,怒道:“瞧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好日子是靠自己挣来的,不是靠男人给的,这道理你要是想不明白,就不用来见我了。”   “祖父!”庄婉清微抬头,眼泪对祖父不管用,她便收了回去,改用理智劝说,“您即使再反对,朝中赞同的人却是过半,席香一介弱女子,如何能抵得住这么多大臣的压力,她早晚也会自己认了的,您又何必徒作无用功呢?”   “同是身为女子,她如今已经和朝中众臣比肩而立,你却为了个男人跪求家中长辈和死对头站一边,你哪里来的脸说她弱?今天我把话给你说清楚了,就算她自己认了罪,我也照样护定她,谁敢欺她辱她,就是和我老头子过不去!”朽木不可雕,庄鸿曦懒得再看庄婉清一眼,说罢直接大步离开书房了。   留下庄婉清跪在地上,满脸屈辱,心中更是将席香嫉恨进了骨子里。   第082章   正如庄婉清口中所说那样,接下来的几天,朝中越来越多大臣表态赞同追究席香擅离职守之罪,甚至又有人挖起了席香的身世,老调重弹的道她是叛将之女,实在不配手握兵权。   如此,涌向席香身上压力越来越大,皇帝看了都替她着急,偏生她每日朝会都照常跪在太清殿中,听百官陈词细数她那几条都听得人耳朵起茧子的罪状,神情泰然自若,完全不见半点急色。   眼看又要闹成僵局,大将军府里忽然传出庄鸿曦旧伤复发的消息,皇帝接连派了几位太医过去,都道不好,皇帝不免也跟着上起火,嘴上都长了燎泡。   众大臣见此情形,顿时都懵了。他们都以为庄鸿曦和镇远侯那个老滑头一样,故意装病的,没想到竟是真的旧疾复发了。   一时间,众人也顾不得再去追究席席香了,命人送去慰问补品之余,三三两两私下聚一起,商量起眼下情况还该不该革了席香的职。   亏得庄鸿曦事先和席香透了气,所以她并不担心,但面上还是要做功夫,亲自到将军府,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个闭门羹回来。   众大臣不由又信了几分庄鸿曦是真的不行了。   但先前他们反对得那样激烈,忽然间让他们打自己的脸,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先前反对的群臣们就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反对也不是,赞同也不是。   那些始终沉默没有表态的例如林御史等官员皆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开口,否则眼下尴尬的就是他们了。   如此僵了两日,朝中依旧也没有一个定论。   皇帝心中也有计较,心知不能逼他们太过,索性借自己上火口不能言而破天荒的歇了两日朝会,给了群臣一个缓冲的时间。   陈令便是趁着这两日,一早去驿站将席香接去南郊了,带她去看看他大姐等人创办的书院。   书院是由闻筠、苏氏、宁氏、林氏四人出资合办的,以读书识字骑射练武为主,女红仪容为辅。这四人凑一起开间女子书院,倒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让更多女子读书习字,因而书院力度女学生的束脩都免了,只需交些伙食银子即可。   但让姑娘家想男儿一样在书院里读书习字甚至学骑射练武艺,这听起来简直有些天方夜谭。有钱人家万万是不肯将自家姑娘送来的,一般人家只求个温饱,又怎么可能会费钱去供个姑娘读书。   是以一开始书院里招不到什么女学生,直到席香将桂州收复,才忽然涌起了一股女子当自强的风气,如今,正是书院热闹的时候,席香和陈令到书院,书院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门前侍立几个粗壮的婆子作为接待,看见陈令和席香下马车时,俱都一脸灿烂笑容的迎了上来。她们都是闻筠的人手,识得陈令,一上来便挨个道:“三公子来了。”“三公子许久不见,瞧着您又俊了些。”   和陈令招呼完,又都齐刷刷看向席香,领头的婆子笑道:“三公子,这位姑娘便是席将军了吧?”   陈令来之前已和闻筠打过招呼,说这几日会带席香过来看看。闻筠哪有不欢迎的道理,立即吩咐下去若是陈令带席香过来,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接待她。   毕竟这书院,也算是借了席香的名头才开起来的,招生揽人,也都是借着她的势。   陈令道是,几个婆子得了准话,再按奈不住心中激动,纷纷朝席香道:“席将军如传闻一般英姿飒爽,怪不得能上阵杀敌,护我大梁的河山呢。”   “席将军英勇无畏,实在是我等的榜样呢。”   她们刻意扬高了声音,很快引来旁人注意,纷纷就近围观,窃窃私语道:“嗳,那就是席将军?好生俊气!”   “要不怎么说席将军是巾帼英雄呢,瞧瞧这一身气概,竟半点不输男儿呢。”   “咦席将军身边的那位公子是,生得也甚是俊俏,我听说席将军在军营里很得将士们的喜欢呢,十个里头有九个想求娶席将军为妻的。”   一个丰腴妇人闻言立即“呸”道:“席将军天人之姿,也是他们那帮草莽汉子能肖想的么。依我看,席将军就该像前朝长公主那样,养几个俊俏面首,一个捏肩,一个捶腿,一个喂食,一个弹琴奏曲,如此才配得上她如今的威风。”   站在妇人身旁的是一个打扮儒雅的男人,许是听不惯妇人如此轻狂,皱着眉头道:“你这妇人怎如此轻浮口不遮拦?”   那妇人却半点不气弱,冷哼一声道:“就许你们男人三妻四妾,不许咱们养面首逛倌楼?我且告诉你,我若有席将军一半的能耐,我早把你这懒汉给休了!”   那男人面白手细的,一看他便是读书人出身,饶是被妇人狂放的话激得面色通红,口中却也只挤出一句无伤大雅的话来:“你简直是有辱斯文!”   听这话里的意思,这一对男女的竟还是夫妻。众人不由都一乐,目光从席香身上挪开,纷纷看向这对夫妻,想听他们二人继续拌嘴。   那妇人一看便是个强势的,也不管身旁丈夫面薄得已拿起手来掩面,反而朝看戏的众人问:“你们说说,若你们也像席将军这般能耐,难道还愿意过整日在家中服侍公婆操持家务教养儿女,还落不着一声好的日子?”   “那是不能的。必然得学前朝长公主那般,养十个八个美人的,逍遥快活。”附和的那人胆子大得很,还敢扬声朝席香问了一句:“席将军,你身旁这位俊公子可是你的入幕之宾?”   席香在军营里听惯了荤话,自然不觉这些人言行轻浮,但她怕陈令不自在,正要解释时,陈令却忽然语气乞怜的道:“我倒是想,那也得席将军看得上我才行。”   众人闻言便都大乐,朝席香投去敬佩的目光:“如此俊俏的公子还看不上眼,席将军眼光真高。”   这时,一对身穿华服的父女走了过来,那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生得浓眉大眼,明明年纪甚小,却是一脸老成,问席香:“席将军,您军中可招女兵?”   席香点头道:“招的,不过只招年满十六以上的女子。”但肯上阵杀敌的仍是少之又少,大部分是冲着可以领军饷去的,只愿在军中后勤部替将士们洗衣做饭。   小姑娘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那正好,我在书院学习三年,就投到您麾下去。席将军,我叫蒋檬,到时候您身边若没亲卫,我给您当亲卫。”   她这小大人似的语气令她父亲“噗嗤”一声笑出来,“想当席将军亲卫的人一定多了去,你如此大言不惭,也不怕席将军笑话。”看向席香时,却又护着自家闺女,和她道:“小女性子爽直,还请席将军勿笑。”   那叫蒋檬的小姑娘白了她父亲一眼,“别人家里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怎么到你这儿,整日只会打击我自信。”   “你这哪是自信啊,明明是自大狂妄。”那小姑娘父亲伸手揉了她脑袋一把,“席将军你也见到了,咱们该回家去了,回去晚了当心你娘又罚你抄书。”   提到亲娘,小姑娘脸色顿时一苦,显然是被罚怕,匆匆忙忙扔下一句:“席将军咱们三年后再见。”就拉着她爹飞快上了一辆马车走了。   这对父女俩走后,陈令和席香正要走进书院,忽然又闻身后有人叫道:“三公子。”   听是叫自己,陈令回头看了一眼,却是一个年约二十左右面容憔悴的妇人。   那妇人席香不熟,但陈令却很熟。   这是十三年前和陈令一起开豆腐摊的那个农妇的长女,名叫徐晴。   农妇死后,陈令就派人去将她两个人接走了,由他手底下的一名掌事抚养,那掌事心底善良,加上自己也无儿无女,待两个姑娘视如己出。徐晴到了待嫁年纪,那掌事还亲自去相看了好人家,将自身的半个家底都给徐晴当陪嫁,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了。   “你怎么在这?”陈令有些疑惑,徐晴嫁人后第二年便生了个儿子,孩子现在一岁多,正是离不开母亲的时候,她怎么独身一人出现在此。   徐晴面有豫色,陈令知道有些事众目睽睽之下不好细说,便道:“进去再说。”   三人进了书院后,寻了一处僻静的小院落里,陈令方道:“这里没有什么外人,你尽管说便是。”   席香与徐晴不熟,不好探听他人隐私,本打算想避一避,不料徐晴却并不在意,直言相告:“三公子,我前日已与我夫君和离了。成亲前他向我允诺绝不讨侍妾,可我生养孩子这两年,他却在外头养了两房外室,其中一个已身怀六甲了。他背信弃义也就罢了,却还反过来说我持家不当为妻不贤,如此小人,实在不值当我留恋。和离后我与养父商量了,也要来书院读几年书,不奢望能当个女将军,但也要做个自立自强的人,就是不知道书院还收不收我这样年纪大的。”   她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话,信息量过大,陈令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道:“这我倒是不知,你若是有空,可和我一起去找我大姐问问她。”   待徐晴和跟着陈令问到闻筠面前,闻筠当即一拍桌,十分爽快道:“收,怎么不收,今天我就把话放在这儿了,以后就算是八十岁的老妪来了,我也照收不误。”   徐晴满脸感激的道了谢。   “徐妹子,你想学什么?”闻筠问道。   “书是要读的,但主要还是想学些防身之术。”徐晴有些不好意思,“我和离时将儿子一起抱回了养父家里,这几日前夫家里总来人骚扰,亏得养父养母身子骨还行,护着我们娘俩,可养父养母总有老的一日,我不能一辈子他们都靠护着,总得自己立起来才行。”   闻筠道:“你有如此想法极好,只是学武不是件轻松事,你须得有心理准备。”   徐晴点点头,“我晓得。”   让婆子将徐晴领走,闻筠却没有时间招呼陈令和席香。她丈夫常乐又拿了一叠纸进来,说是前来书院报名入学的登记资料,要她做归纳汇总,好拟开什么班,每个班多少人等。   她便自顾去忙,陈令和席香则一起到前头帮常乐登记人员去了。   来报名的人陆陆续续的一天下来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基本上都是家中长辈带着自家姑娘过来的。   这些人之所以肯送闺女来读书,大部分都是为了闻筠来办书院时的承诺,但凡从书院里结业出去的姑娘,都能安排一份活计给她们,希望自家闺女习一门手艺赚钱,不必靠别人过活。   小部分的心态则是既然别人家里都出了个女将军,那自家凭什么出不了?   如此忙了一个上午,到午时吃过饭后,书院忽然迎来了一位贵客——皇帝的嫡亲妹妹公主赵歆。   所有人心中都一懵,赵歆无利不起早,这个时候她来干什么?   第083章   众人懵归懵,还是恭恭敬敬将赵歆迎进了书院。   闻筠和赵歆是表姐妹,这两年闻筠偶尔进宫,和赵歆见过几次,闻筠喜欢这表妹拎得清,不像太后一样拘礼,赵歆喜欢这表姐开朗健谈,两人性情脾气倒也相投,关系还算不错。   待她坐下后,底下人奉茶上来时,闻筠就开口笑道:“也不知今日吹的什么风,竟把咱们公主都吹来了。”   “筠姐姐你可别拿我开玩笑了。”赵歆嗔了一句,转而看向席香道:“席姐姐,我在宫中一直没找到机会见你,今日好不容易才说服母后许我出宫,去了一趟驿站寻你不见,驿站卫兵说你一早就到书院这边来了,我便也过来了。”   她说着,端起茶喝了一口,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又将茶放下了,随后才续道:“我听皇兄说朝中大臣这几日都在欺负你,不过席姐姐你放心,再过些日子就好了。”   看这样子,明显是得知了什么内情,故意卖好来了。但赵歆也知道席香不是那等会阿谀奉承她的人,所以她也没卖关子,直言道:“皇兄说待他上朝后,就和朝臣商量怎么封赏你呢。”   听这语气,似乎赏的还不小。席香心中有些许吃惊,她原以为朝臣最多会妥协功过相抵,既不追究她也不封赏她就此揭过去了。   席香这几日心下虽不惊慌,但心情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眼下赵歆来给她透了底,心中便定了下来,明白这大概又是一场有惊无险了。她对赵歆道:“多谢公主直言相告,劳您来一趟,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若是有需要,我必万死不辞。”   赵歆摇了摇头,笑道:“席姐姐你与我客气什么,我又没帮上什么忙,你这一声谢我是万万不敢受下来的。”   话虽如此,但赵歆却知道,这一个人情,席香必定会记在心上,日后有机会她定会还回来的。   这时,闻筠面上佯作不满,朝赵歆横了一眼,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插了一句道:“我还当你出宫是特意来看我的,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赵歆道:“表姐你这话可诛心,你如今人在汴梁,我想来看你什么时候不成。席姐姐人在西南,想见她一面不容易,我若不出宫,三五年都见不上。”   她如今已十五,太后正筹备替她相看亲家,拘着她宫里学规矩学持家,想出宫极为不易。这一趟出宫,自然不可能是心血来潮只为了看席香,在场的没人是傻子,这个理由说出来了没人会信。   是以,赵歆说着便顿了顿,接着道:“正好我也想到书院看看,就过来了。没想到今日书院竟如此热闹呢。”   好端端的,来书院看什么?闻筠心中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的道:“那也是因为沾了今日两位贵客的光,让大家都慕名而来了。”   她这话,玩笑意味更多一些,完全没有奉承之意,但陈令听了就忍不住挑刺,凉凉的道:“今日站在你这书院里的,可是有三个人,你说的两位贵客是指哪两个?”   “看样子你不把自己当成自家人,是打算把自己嫁了当回贵客?”闻筠可不是个任人说道的性子,即便是亲弟弟,她也毫不客气怼回去。   一旁的常乐妇唱夫随,也附和妻子的话道:“三弟若是有属意的人家,不妨和大家说说,我们帮你谋划谋划,选个黄道吉日上门提亲去。”   陈令噎了噎,忘了还有个护妻狂魔的姐夫在,他顿时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好端端的去招惹大姐做什么。   但常乐还不肯就此打住,朝席香道:“席将军你是不知道,我这妻弟打小顽劣,家中长辈都担心他娶不着妻子,都拿他当姑娘一样想把他外嫁呢,连嫁妆都备好了,足足有一百八十抬。”   席香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陈令,心中想道,嫁妆这么厚,那聘礼也不能薄了。   赵歆和陈令关系淡淡,但眼下气氛轻松,她也跟着打趣了一句:“那到时候我也给令表哥添一份嫁妆。”   大家都拿他打趣,以为陈令会不自在,结果都低估了陈令厚颜无耻的程度,只听他道:“话说出口了可别反悔,我成亲的时候,若少你们的大礼,我便亲自上门讨了。”   话题被陈令这么一打岔,闻筠一时忘了寻思赵歆来书院是目的,随后又闲话了几句,便有婆子进来禀告,大家听说公主来了,围在书院正门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已经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了。   闻筠一听便想出去看看,赵歆站起身,道:“表姐,我和你一道出去看看。”   闻筠自然道好,她这书院正愁名声不够大呢,今日一来便是两个大人物,不管是席香还是赵歆,都能为书院造势,博一些名声。   一行人便起身,前有婆子后跟丫鬟,浩浩荡荡走出了书院门口。   围在书院门口的众人一听说公主出来,都激动得一个推一个往前,一时间人群拥挤,险些将挡在赵歆等人身前的几个粗壮婆子给推倒了,幸好席香眼疾手快上前扶了一把。   “大家冷静。”公主身边的大宫女见状,眉头皱了皱,朝众人扬声喝道:“再往前走,挤伤了公主,可是要吃官司的!”   她这话一出,众人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平民百姓,一听到要吃官司,就都怕了。   但赵歆却瞪了那宫女一眼,训斥道:“吃什么官司,大家都是无心之举,你无端这般恐吓人,与那些个仗势欺人的渣滓们有甚区别?”   这话有些重了,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个得脸的大宫女而言,实在是一点脸面都不留了。   偏赵歆冷声接着道:“道歉!”   那大宫女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唇动了动,嗫嚅了片刻,终是迫于压力,不得不面朝众人,躬身道歉:“对不起。”   皇家奴婢虽说是奴婢,但沾了个皇字,身份就比寻常人高了一等,如今公主让自己身边得脸的大宫女道歉,无异于也是在打自己的脸面,可公主却不在乎,还嫌宫女不够大声,提醒道:“刚才的气势去哪儿了,大点声!”   那大宫女咬了咬牙,憋着一张通红的脸,大声道:“对不起!”   众人都静了一瞬,不知是谁先开了口扬声一呼:“公主高义!”   其他人顿时议论纷纷:“向来只闻天家高不可攀,可今日一见,公主却如此开明,看来传闻有误啊。”   “非是传闻有误,而是公主生了一片菩萨心肠,体恤咱们小老百姓呢。”   “是了,我听说公主早些年流落宫外,一定吃了不少苦,所以才知道咱们老百姓生活不易。不过也是公主善良,否则换了旁人,必然会因为曾吃过苦头而在得势后变得张扬跋扈不可一世!”   闻筠面上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一群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话里话外全是在夸赵歆,心里已然明了赵歆来书院的目的。   不止她,席香、陈令与常乐三人也都明白了。   无关痛痒的训一顿自己身边的大宫女,笼络了人心,博了一个仁慈圣明的好名声,实在是不亏。   只是她一个公主,要笼络人心做什么?   闻筠若有所思的看着书院门口渐渐聚得越来越多的人,公主才来不到一刻钟,这些人来得也太快了些,除非是早已安排好了的。   她朝陈令看了一眼,正好陈令也看了过来,姐弟对视一眼,随即又心照不宣移开了视线。   之后,赵歆不出闻筠意料,又出言安抚了聚在书院门口的众人,并且鼓励他们送女儿来书院就读,甚至豪气万千给书院捐了一万两银子作为女学生们的奖励,当众许诺道,只要女学生的功课好,得到各个授课先生的一致优评,不仅不必花费买笔墨纸砚的钱,每个月还能领一两银子的奖励。   此言一出,众人都哗然。   向来只听说供人读书费钱,可没听说读书时还能领补助的。   众人顿时心动不已,带着闺女过来的人里头有些原本还在犹豫的,立即就领着自家闺女挤到前头来二话不说要报名了。   没有带闺女过来的,扭头就回家去找闺女了。   这么一来,书院可算不愁生源了。闻筠喜得眉开眼笑,丈夫常乐却有些担忧,低声和她道:“人一多,难免会有良莠不齐的情况出现,届时少不了会出现些麻烦和争端,你要操心的就多了。”   闻筠道:“只要这送来的姑娘中,能有一个人因此而被改变为人臣属的命运,就值得我操这份心。”   她和苏氏、宁氏、林氏三人开这间书院,初心本也不是为了赚钱,只是想圆她们昔年的梦,希望这些还未长成的姑娘们,不要像她们当年一样,迫于世人舆论压力,放弃自己的梦想,嫁为人妇,遗憾终生。   赵歆笼络人心的目的达到后,很快就离开回宫去了。   经此一事,赵歆在百姓心中的形象,顿时就变得高大起来,人人说起她,都是赞不绝口。   席香想起自己还领着一份乐安县主的俸禄,一年征缴上来的钱粮,足够一支三千人的军队吃一年,便也跟着捐了些。   不过比起赵歆一出手就是万金的豪气,她就低调多了,在和闻筠商议后,只捐了部分粮食,家中困难功课又好的女学生可免费领粮。   一直到傍晚时分,席香与陈令才离开书院。   回去的路上,她心头郁气全消,忽然明白陈令为何要带她来书院了。   天下之大,并非都是只有像庄婉清那样只想依附别人的姑娘,还有许多像徐晴这样的姑娘,她们想挣脱世俗礼教的束缚,想依靠自己而活,可这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完全没有机会给她们。   如今有人给机会,她们毫不犹豫立即抓住了,如此果断干脆,可想而知以后她们的日子一定不会差到哪里。   就像自己一样。   从一个山匪变成如今百姓心中的巾帼英雄女将军,从小立志当将军的梦圆了,母亲还在人世,多了个弟弟,甚至还有了喜欢的人,这样好的日子,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席香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满足,唇边不自觉泛起一抹笑,朝陈令轻声道:“谢谢。”   陈令唇角翘了翘,也跟着笑了起来。“在我面前,你不必客气。”   他还记得他两年前所求不过是她一个真心的笑容,如今得偿所愿,余生已圆满。   第084章   歇了两□□后再上朝,想要追责席香的官员口风松了很多,再也没有恨不能立即就将席香革职查办的咄咄逼人,但鉴于他们之前想要追责席香的态度表露得太直白,此时心中即便不想再纠缠此事,明面上却也不敢突然改口,让自己倒戈相向的立场表现得太明显。以至于皇帝和颜悦色的问百官席香该赏还该罚时,百官瞬间沉默下来。   他们希望武官一系能站出来继续言辞激烈的反对追责席香,好借此当台阶下,偏偏这时武官们也跟哑了似,一个个鹌鹑似地缩着脑袋闷声不吭。   皇帝呢,火气还没退,嘴上燎泡依旧没消,便在心里记了个小仇,也没有主动找借口给这群蹬鼻子就敢上脸的朝臣们一个台阶下。   于是乎,皇帝和百官们大眼瞪小眼,都没有人说话,如此僵持了数天,百官开始吃不消了。   百官吃不消,主要是被民间舆论压的。   不知是哪个嘴上没把门的漏了口风出去,百姓们都知道了皇帝一纸诏书把席香从桂州召到汴梁来,并不是为了奖励这位国之功臣,而是迫于百官的压力要问罪于她。   一时间,百姓们纷纷骂起当朝的官员来,做一句奸臣右一句佞臣的,甚至还有文人墨客吟诗作对来讽刺,一些话本戏文也纷纷横空出世,内容基本上大同小异,写的都是有名女将军战功赫赫却被奸臣所害的故事。   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女将军的原型就是席香。百官们气了个面红耳赤,心中直骂娘,但气归气,却不敢贸然出手打压民间舆论。这种时候,越是打压,就越是坐实了他们为官不仁不义的名声,最好的办法只能冷处理。   好在很快就由赵歆出面把外面的流言压下来,以公主的身份亲自向百姓们立誓,大梁朝绝不会发生苛刻功臣的事情,召席香回汴梁并非是为了问罪,而是赏赐,之所以一直未出旨意昭告,是因为席□□劳太大,朝中一时间议定如何封赏。   有赵歆前几天才捐了白银一万两给女子书院的仁慈口碑做基础,她这一出面,百姓便都相信了,又夸起公主的如何如何好来。   赵歆因此在百姓心中的声望更甚,人人都道她是位晓大义爱子民的皇族公主。   而群臣们也因此都松了口气,因为公主的行为无异于给他们递了个台阶下,解了他们如今尴尬的处境。因此,群臣心中对公主的好感倍增,和百姓一样,都夸公主深明大义。   但群臣们都没想到的是,民间这一阵子流言蜚语的幕后推手正是赵歆。他们一边对赵歆感恩戴德,一边顺着赵歆给的这个台阶赶紧递上折子,请封席香为正二品都统。   但群臣找到台阶下吃得消了,皇帝却开始吃不消了,原因却是被陈令给闹的。   自打民间舆论一出,皇帝散了朝就能看见陈令候在太清殿外,皮笑肉不笑的盯着他,却又不发一言。一开始皇帝以为陈令是为了席香而来,还举手发誓道:“表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席将军受一点委屈的!”   但陈令只似笑非笑的问:“外头的流言是怎么回事?”   皇帝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装傻充愣,反问道:“什么流言?”   陈令呵笑一声,“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皇帝在陈令面前向来都是自称我,可因为心虚,他忽然自称起朕来了,硬着头皮一口咬定自己不清楚:“宫外出了什么流言?莫不是与席将军有关?”   陈令冷哼了一声,满脸上写着“你在做什么我都知道”,以至于皇帝心虚更甚,莫名的就不太敢见他,便借口政务太忙,把他打发走了。   之后几天皇帝也是用同样的借口,逃避和这位向来聪明至极的令表兄单独相处的机会。可当赵歆出面压下舆论后,皇帝再想逃避陈令,就逃不开了。   因为不仅陈令察觉了不对,连陈瑜都察觉了。   镇远侯抱病不出,不好向皇帝直接施压,只能让陈瑜代劳。而陈瑜板着一张脸,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版的镇远侯,皇帝敢借口政务太忙来打发掉陈令,但是却打发不了陈瑜的。   是以,陈瑜和陈令双双求见时,皇帝一边让内侍去请公主,一边抱着脑袋等两位表兄进殿训他一顿。   但出乎意料的是陈瑜并没有斥他胡闹的意思,而是一脸严肃地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皇帝在陈瑜面前向来怂得很,眼神飘忽不定,半晌不敢答话。   “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谁教你这么窝囊的?”陈令连着几天都被皇帝避而不见,心里攒着一股气,也就是碍于陈瑜在,否则他必然会下手揍一顿这熊皇帝。   皇帝支支吾吾道:“不知瑜表兄指的是什么?是席将军升职的事么?朕也觉得只封席将军一个二品督统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些,不如给席将军封个伯爵?令表兄你觉得如何?”   陈令几乎要气笑了,很明显这熊皇帝还知道自己干的事太过,所以借席香来讨好他呢。但事关江山社稷,岂能含糊过去,陈令冷着脸道:“你少给我打哈哈,坦诚说你究竟怎么想的。”   皇帝看看陈令,又瞅了眼陈瑜,知道今日不把话说清楚是不可能的。他朝内侍挥手,示意内侍们都退下后,方期期艾艾的道:“而政务上大小事宜虽多,但有辅政大臣处理,即便没了朕,也不会影响到什么,即是如此,那朕不当这个皇帝也无妨。”   不想当皇帝这种句话,皇帝没少在陈令面前提,陈令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但一直都没放在心上。先帝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不当皇帝谁来当?   但陈瑜却是第一次听皇帝说不想当皇帝的话,他心中隐隐约约猜到皇帝是这样的想法,可真的听皇帝亲口说出来,还是吓了一跳,当即跪了下来,恭声道:“皇上慎言!臣等尽忠职守绝无二心。”   皇帝忙上前去扶起陈瑜,口中忙道:“瑜表兄快起来,你别误会,朕没有说你们要夺权篡位的意思。”   夺权篡位四个字一出,陈瑜哪里还敢起来,任凭皇帝怎么扶他,都死死跪着纹丝不动。   从皇帝即位那天起,宫里宫外就开始传流言,道皇帝年幼,与傀儡皇帝无异,辅政大臣镇远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早晚有一天会傀儡皇帝给废了自己登上帝位。   这些流言传了十余年,镇远侯也战战兢兢了十余年,一言一行都不敢过分托大,生怕一时不慎就落了人话柄。连带整个镇远侯府上上下下近百人,都打着十分的小心谨慎,不敢和人有过半句争执,就怕传出去就成了镇远侯府仗势欺人,也怕传到皇帝耳里,皇帝会信以为真,以为他们家真有反心,到时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要知道多少权臣辅助幼帝都没好下场,前人之鉴,不可不防。   “是朕自己不想,与旁人无关。”陈瑜跪着不起,皇帝只好蹲下来,解释道:“朕天资愚钝,不管是驭臣之道,还是帝王心术,学了十几年,仍是毫无长进,实在愧对舅舅的栽培与厚望。这些年随着舅舅放权越多,朕越觉得这个皇位烫得慌,亏得如今大梁还算太平,若是乱世,只怕赵家的这片江山就要葬送在朕手中了。”   说到这儿,皇帝叹了口气,“何况,朕也志不在此,朕就想令表兄那样,无拘无束,各地奔走,一边赚点小钱,一边游览各地人文风光,如此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一生都要在这深宫高墙中,就算当了皇帝,又有什么意思呢?若是能离开这皇宫,让朕做个樵夫渔翁,朕也是愿意的。”   饶是陈瑜心中早已有准备,但听到这话时脸色仍是一变,神情惊疑不定的看着皇帝,不想当皇帝,反而想当个凡夫俗子,这是叛逆期到了?   相较于陈瑜被惊吓的反应,陈令完全没有反应,依旧摆着副嫌弃的冷脸,道:“所以你不想当皇帝,你就打算让公主来取代?”   皇帝扭头,微微抬起下巴看向陈令,“歆妹妹天资聪颖,不管学什么都是一听即会,甚至有时候不必别人教,她自己就能领会贯通。朕也不瞒你们,这两年,有许多事,都是朕去找歆妹妹来解决的。”   “听你这语气,你还挺骄傲?”   “那可不。”皇帝一脸与有荣焉,“歆妹妹聪明,朕自然骄傲。由她来当皇帝,肯定更好。”   “荒唐,简直荒唐。”陈瑜回过神,也顾不上君臣有别了,肃容痛斥道:“帝位说让就让,你当是什么?公主女子之身,岂能为一国之君?”   “席将军女子之身都能任一军主将,上阵杀敌不比男儿逊色,歆妹妹为何就不能为一国之君?”皇帝振振有词。   陈瑜皱眉:“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皇帝却道:“为何不能相提并论?若只是因女子之身,就无视歆妹妹比朕更适合当皇帝的事实,这对歆妹妹不公平,也对天下女子不公平。天下多少事,女子都能做,甚至比男儿做得更好,可就因为她们身为女子,剥夺了她们本该享有的一些权利,这对她们来说何其不公。”   深宫里长大的皇帝,信奉的难道不是以权为贵以名为尊那一套?这样的想法谁灌输给他的?陈瑜一时愕然,惊得连敬语都忘了:“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皇帝幽幽看了一眼陈令,“是令表兄告诉我的。”   陈令闻言险些被自己口水噎到,怒目瞪向皇帝,叫道:“我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些话?”   皇帝打定主意把陈令拉下水,一口咬定就是他说的,“你每回进宫和我说起宫外的事时,都会和我感叹女子生存不易呢!”   陈瑜盯着陈令的眼神都变了,充满着浓浓的杀气。   陈令急得跳脚,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正欲辩解时,皇帝问道:“难道令表兄你也觉得她们身为女子,就该依附男人而活,不配有追求公平的权利吗?”   “……”   这可真是挖了个大坑给他跳。陈令抹了把脸,心想就算回家被父兄打断腿他也认了,道:“你说得对,确实不该因为公主女子之身,就否决她也有继承先帝皇位的权利。”   陈瑜额头青筋凸起,眼看跪不住要起来揍人时,却听到一声娇脆的声音接过话茬:“没错,我和皇兄都是先帝的子女,凭什么皇兄当得皇帝,我却当不得?”   众人都循声望去,是赵歆到了。   第085章   “前朝皇帝择储君时,都是立贤不立嫡长。”赵歆款款步入,下巴微抬,目光扫过殿内三人时,却带着股凛冽的冷意,“本朝□□,亦遵循前朝这一规矩,直至先帝那一代,却改沿用立嫡立长不立贤,可造成的后果是什么?先帝平庸,德行难以服众,才致众王叛乱……”   “赵歆!”皇帝厉声打断她,头一次对赵歆沉下了脸:“有些话,说之前先过过脑子。”   先帝确实平庸无能,可那到底是他们的父皇。为人子女,岂可肆意妄言长辈的不是?这是不孝!   大梁朝以孝为首,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对长辈先祖不尊不敬。   赵歆被打断话,仍不以为然。她对活着的太后都没多少敬意,何况是从未见过的先帝。   在她看来,先帝就是平庸无能,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但皇兄既然不让说,看在他平日待她还好的份上,那她不说便是。   赵歆抿了抿嘴,眼中闪过一抹不耐,可看见皇帝沉着脸,她嘴上还是认了错,道:“皇兄别气,方才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和我计较。”   但听语气,就知道是没什么诚意的敷衍而已。   皇帝知道赵歆的性子,但奈何不得她,只叹了口气,道:“你这性子若是不改,要吃亏的。”   公主垂下眼,不作声,心下却想道如今谁还敢让她吃亏呢?   陈瑜将她细微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反而冷静下来了,不动声色的等着皇帝下文。   公主不会无缘无故过来,必然是皇帝请她过来的。至于皇帝请她过来的目的,很快,陈瑜就知道了。   皇帝道:“朕想明日就下旨封席将军为督统,另赐黄金百两,白银五千,良田百亩。圣旨便由歆妹妹带出宫到驿站宣读,瑜表兄令表兄你们觉得可行?”   他这最后一句,虽是询问,可语气却是毋容置疑的坚定。   陈令向来不掺和政事,耸耸肩,不发表任何意见。   陈瑜亦沉默不语。皇帝脾气向来极好的,可一旦执拗起来时,谁也劝他不动,他既然下了决定就不会动摇,多说无益。   皇帝见两位表兄都不说话,心虚之余,怕他们心有芥蒂,便解释道:“如今朝中几位大臣只怕都对席将军颇有微词,派他们任何人去宣读旨意只怕都不合适,所以才让歆妹妹代劳。”   他摆出一脸的光正伟岸,只差没有在脸上写上“朕绝没有私心”六个大字了。   但有没有私心,陈瑜何尝不知道,就连陈令都看得一清二楚,朝中大臣一品大员近二十人,不可能找不出一个适合的人去宣读圣旨,之所以让赵歆去,无非是想替赵歆立威罢了。   兄弟俩心知肚明,但都不说破。陈瑜顺着皇帝的话道:“臣明白,若无事,臣就先告退了。”皇帝不听话要跑路了,这事得赶紧回家告诉他那装病的老爹,商量一下对策。   皇帝连连点头,“没事没事,瑜表兄你慢走。”   陈瑜磕头行礼,起身离开。离去前,瞥头看了一眼陈令,那眼神很是意味深长,陈令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陈瑜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时已经晚了,陈瑜早走得没影了。   陈令不由悲从中来,心道完了,回家里等着他,必然是亲爹的一顿胖揍。   陈瑜走后,皇帝才意识到自己还蹲着,他想要起来,奈何一时蹲得腿麻,站起来时,腿脚忽地一软,整个人倒栽葱似的扑地上去了,嘴里还发出了一声痛呼:“哎哟!”   “……”   陈令和赵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对皇帝的嫌弃。但嫌弃归嫌弃,两人还是一左一右的去把皇帝扶起来,让他坐着。   “腿麻,腿麻。”皇帝伸手捶了下小腿,朝陈令和赵歆露出了憨憨一笑。   陈令还是挺吃他这一套的,神情当即就缓和了不少,颇为无奈的叹道:“行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横竖我也管不着你。”   话是这么一说,但一想到以后这江山真的要交给赵歆,陈令还是免不了有些发愁。这么一个品性凉薄有锱铢必较的人,就算再聪明,又如何能指望她做一个贤明仁爱的一国之君。   但是他和赵歆关系平平,不可能像揪着皇帝那样,也揪着赵歆直言她为人处事太过凉薄云云。   陈令想了想,道:“并非是我看不起人,只是我心中有话不吐不快,还望歆表妹勿怪。”他口中称的是歆表妹,而非是公主,是在提醒赵歆,他以表亲的身份来论事。   赵歆颌首,表示明白。   “撇开公主以女子身登帝位是否能让百官臣服这一点不提,歆表妹既说储君应择贤而任,”陈令道:“那么敢问歆表妹一句,你何德何能觉得你比皇上更适合这个皇位?”   赵歆一愣。   皇帝不敢出声,低下头捶起了小腿。   气氛也随之变得有些僵硬下来。   赵歆看了眼皇帝,被他这怂样刺激到了,一脸的不服气,正欲说话时,却又听陈令接着道:“你比皇上聪明,也比皇上擅观人心,这些都是事实,无可辩驳,但公主何以见得就比向来仁厚谦逊的皇上更勤政爱民,贤德君主?”   这话的潜台词明摆着就是讽刺她天性凉薄自私,即便再聪明也照样做不好一个皇帝。赵歆冷笑一声,眼中却怒火中烧,气道道:“你焉知我做不到?”   她越是愤怒,陈令便越是想刺激她,故意语气轻慢的道:“你能做到,那你便做给大家看看啊。你这么聪明,不如就先抢个皇位,看看百官是臣服你,还是更愿意臣服你皇兄。”   “你!”赵歆气极,眼看两人越说越歪,被旁人听到了,那还得了。皇帝不敢再怂了,出声制止了两人这大逆不道的对话:“歆妹妹勿气勿急,你比朕聪明,这皇位你若真的想要,那朕就让给你。”   “让?”赵歆看向皇帝,声音冷得能结冰:“我想要的东西,凭我自己就能得到,何需你让。你们且等着看,最长不过五年,我要这天下尽数掌握在我手中。”   说罢,赵歆甩袖扬长而去。   留下陈令和皇帝面面相觑。   皇帝发了一会儿的呆,忽然醒悟,惊呼道:“你刚才是故意拿话激怒歆妹妹的?”   “看出来了?”   皇帝猛点头,“嗯!”   “那你还不算太傻啊。”陈令啧了一声,才夸了他一句,就听到皇帝问道:“但是你为何要这么激怒她?歆妹妹心眼小,她记恨上你了,以后肯定会报仇为难你的。”   这皇帝表弟脑子这么这么浅,是装不下太多东西的,陈令放弃让皇帝自己想清楚他为何要这么激怒赵歆,耐心解释道:“现在大梁国力这么弱,又有西戎对大梁正虎视眈眈,朝中局势万万不能乱的。你说让位就让位,可曾想过这个时候大梁真的出了位女皇,会引起什么样的动荡?往轻了说,朝纲不振,百官俱辞,往严重了说,要是因此引起了各地叛乱,盗匪猖獗,民不聊生,那大梁朝可就葬送在你的手里了。所以我激怒歆表妹,让她凭借自己能力上位,也是防止日后百官不服引起动荡的情况出现。”   所以说来说去,陈令此举还是为了皇帝着想。   皇帝心中顿时感动不已,“令表兄你放心,歆妹妹要是因此记恨上你,以后为难你了,我一定会替你说情的。”   陈令横了皇帝一眼,没好气的道:“你当歆表妹是你啊,等出了这道门,歆表妹冷静下来,她马上就能猜到我的用意,到时候她非但不记恨我,反而还要感谢我呢。”   若没有他这么一激,说不准没几天,皇帝就心血来潮写一纸让位诏书,拍拍屁股走人了。   而真由皇帝这么胡闹的让了位,赵歆轻轻松松就接了皇位,饶是她再聪明,也难敌百官那群老狐狸,到时候她未必能守得住那个位置。   如今留给她几年时间,正好够她去收拢朝中大臣,去培养一些自己的心腹。   陈令将话说得这样直白,皇帝再听不懂那就是真傻子了。他支支吾吾的道:“是我莽撞了,下次我行事前一定先和你商量。”   陈令摇了摇头,只问道:“你想没想过她当皇帝以后,你的处境会如何?”皇帝让位后,只要他还活着,那么对赵歆而言,是一种随时都可能致命的威胁。   谁也不敢保证有朝一日赵歆真的当了皇帝,会不会对他下手。就算她不下手,她以后的心腹之臣未必不会下手。   “不会的,我心中自有成算,令表兄你放心。”皇帝咧嘴一笑,要多憨厚有多憨厚,“令表兄,你对我这么好,我也要回报你,要不然这样吧,我再下道旨意,给你和席将军赐婚怎么样?席将军如今人在汴梁,我命礼部择个良辰吉日替你们完婚如何?”   这倒是个十分诱惑人的事,陈令很是心动,但没问过席香的意见前,他也不好做主,只好按下蠢蠢欲动的念头,和皇帝道:“这事我须得问问她的意思。”   皇帝一听就乐了,笑道:“令表兄,你这还没成亲呢,就这么怕席将军了,可想而知以后你定也像舅舅一样,是个惧内的。”   “惧什么内,我这是尊重她。像你这种既没成亲也没心上人的人,是不会理解被喜欢的人尊重有多幸福的。”   陈令鄙夷的一撇嘴,“行了,既然你心中有成算,我也懒得替你操心了,反正我只有一句话,你既受万人景仰,就该负起兴盛大梁的责任,日后一言一行都要三思而行,别只图一时痛快。”   皇帝眼中笑意淡去,声音低了下来,有些惆怅的道:“令表兄,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不想当皇帝呢。”他都酝酿好满腹说辞了,就等着他问呢。   陈令道:“有的穷其一生追求钱财权势,有的人却天生向往山林田园,你不愿当皇帝有什么稀奇的。”   反正皇帝不想当皇帝,以后急的人大把,轮不上他这个不是朝中官员也不是皇族的闲散人操心。   陈令话都说尽,便也告退了。   待他回到家中,抱病数日的镇远侯果然手里已经拎着手腕粗的木棒在等着他了。侯夫人和老夫人照例还是在旁围观。   陈令顿时头皮发麻,想向亲娘与亲祖母求救,奈何这一次他实在过火了,侯夫人和老夫人都朝他摇了摇头,非但没有替他求情的意思,反而还双双的厉声训斥他:“你平日自己胡闹也就罢了,横竖你一个纨绔子弟,只要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可你怎么能带着皇上一起胡闹?皇上是什么身份?他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呢,稍有不慎,便是要出人命的!皇上我们训不着,你是必然要要打一顿的,否则你都不长记性!”   皇帝打小就喜欢粘着陈令,以陈令为荣,对权势名利皆嗤之以鼻,幼时还曾发生过皇帝嚷着不要当皇帝要和陈令一起经商赚钱的事,被太后和镇远侯逮着又是骂又是揍,狠狠罚了一通,才歇了这话头。   如今皇帝年岁大了,胆子也跟着肥了,小时候还知道口嘴上先嚷嚷,现在都敢先斩后奏了,要是他们和别人一样蠢,意识不到皇帝在干什么,只怕大梁朝就真的出了个女皇来!   婆媳两人训完,镇远侯手里的那棒子就紧接而来了。   陈瑜还特意携怀孕的妻子兰氏过来,远远站着看陈令被打。那头陈令被打得嗷嗷叫,他就低头瞅着兰氏微凸起来的肚子,语重心长的道:“孩子你现在可听到了你小叔的惨叫声?这就是不听长辈话太皮了的下场,日后你可千万要听爹的话,不然咱们家传的棒法也是要伺候你的。”   兰氏听得直皱眉,伸手拧了他的腰一把,轻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陈令被揍得委实惨,都发出猪叫声了,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抱头求饶承认错误。镇远侯下手便也愈发狠,大有一副屈打成招的架势。   这混账早该被揍了,陈瑜看得心满意足,怕陈令的猪叫声吓到妻子腹中的孩子,便又施施然的携妻离开了。   可怜陈令抱头挨下这一顿狠揍,浑身上下俱是青紫一片,当天夜里躺下睡觉都痛得嗷嗷直叫。   在门外守夜的招财添福兄妹俩听着他的惨叫声,心疼眼睛都红了,可嘴上却还是要骂一骂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子:“您便是叫得再大声,也只能照样忍着。侯爷吩咐了不许给您擦药,您就受着吧!让你平日老不着调,哄别人也就罢了,偏要去招惹皇上作甚!得此下场,该!”   到了次日,皇帝果真就让赵歆带着圣旨和赏赐出宫,到驿站去了。   泱泱的一群皇宫侍卫立在驿站还是很招眼的,很快就引来了路过百姓驻足围观,站在离驿站不远处的地方,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发生了什么事搞这么大的阵仗。   有知情的人立即就开口道:“嘿,里面不是住着席将军吗?今儿这一出,是皇上下旨封赏席将军呢!封的什么官不清楚,但先前我可看见了,公主亲自捧着圣旨进去的,她身后还跟着三抬沉甸甸的大箱子,一看里头就装满了各种奇珍异宝!”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如此大的阵势,原来是冲着他们的巾帼英雄来的。   在众人一片惊羡声中,有人忽然疑惑的发问道:“怎的是公主来宣读圣旨?”   这一问,众人都静了静,是啊,朝廷赏赐,向来都是由礼部官员或者是官职高于被封赏人的官员来,怎么会是由公主呢?这可于礼不合。   众人一头雾水,却听有人道:“嗨,我却觉得正合适,公主金枝玉叶,哪一点不比朝廷官员威风?由她代替朝廷给咱们的女将军封赏,最合适不过了!难不成还要一个老爷们来?”   这倒也是。   众人便不再深思这背后深意,都探长了脖子等公主宣完圣旨出来。听说公主长得国色天香,他们都想一睹公主的芳容。   但等了半晌,仍不见公主的影子,却见一个身着钴蓝长衫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走过去,驿站门口的侍卫们立即横刀拦下,警惕地打量他一眼,确认不是住在驿站里的人,也不是驿站里的卫兵后,便喝道:“书生走开,此地不是你来的地方。”   那年轻公子微微往后退了一步,朝侍卫拱手作了一揖,十分有礼地道:“在下谢礼谦,今日特来一见席将军,烦请差爷向席将军通传一声,席将军若知我在门外,定会有请。”   几个侍卫们互视一眼,这年轻公子看着文质彬彬的,不像下三滥之流,其中一个侍卫便收刀进去通传了。   第086章   “谢礼谦?”侍卫进去通传时,赵歆已经宣读完圣旨,正和席香坐下闲聊。她听到谢礼谦的名字,只觉得十分耳熟,喃喃道:“这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过。”   她正想问席香谢礼谦是什么人时,席香已经站起身,亲自出门接人了。   那侍卫紧随席香身后,心下不免有些庆幸,看样子席将军与门外那书生关系匪浅,幸亏方才他们在门外时没有对那书生太粗鲁。   待席香走到门口,见到负手而立的谢礼谦时,唇边不觉溢出一抹笑,扬声道:“阿四。”   谢礼谦循声望过来,面上亦浅浅一笑,一声“大当家”便脱口而出。   两人上一次见面,正是席香离开边梁的时候,算起来已整整两年没见过了。故人久别重逢,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待谢礼谦走近,席香歪头打量了他一眼,笑道:“两年不见,你似乎又长高了些。”谢礼谦如今已经整整高出席香一个头了,人也比从前看起来更沉稳了。   “你要忙于学业怎么有空来看我?”两年前谢礼谦秋闱乡试,高中解元,原本要继续次年的春闱,临到考试时却被其恩师叫了回去,道他还年轻先沉淀两年再继续科考。若非如此,只怕大梁朝就会出现一个年不过二十的状元郎了。   当然,状元郎这一说是席香两年前收到谢礼谦的来信,得知他弃考后,穆瑛和穆康闲聊时的玩笑话,当不得真。但也从侧面说明了谢礼谦的学识才问确实非同一般的。   谢礼谦温声道:“是先生得知你近日得闲,特意放了我一天假来看你的。”   之所以前些天都不肯放他出来,无非是席香身陷囫囵不知福祸,先生怕他受到牵连。若非他执意要出门,只怕今日先生也不肯放他的。   当然,这些谢礼谦并没有让席香知道,只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驿站为何突然多了这么守卫,上个月旬休,我与同窗途径这里时,门外冷清,半天没看到有人进出。”   席香道:“那些是宫中御前侍卫,是随公主一道来的。”   “公主在此?”谢礼谦略有惊讶,随即了然点头道:“难怪。”   两人边说边往里走,正说到公主,就看见公主不知何时已走出屋前,此时正笑盈盈的望着他们。   “那便是公主了。”席香低声道。   两人并肩走到屋前,谢礼谦上前正欲行礼,赵歆先开口道:“你是席姐姐的好友,便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不必客气多礼。”   谢礼谦却不肯失礼,仍是躬身拱手作了个长揖。   公主看他生得面白唇红,身姿如松柏般挺拔,心中便生了几分好感,此时见他温文有礼,心中好感便达到了十分,笑吟吟地道:“方才我听侍卫来报时,还觉谢礼谦这名字耳熟,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现在一看到人,我就想起来了。”   她说着朝谢礼谦走了几步,续道:“你是昌平十一年汴梁乡试的解元谢礼谦,年纪不过十六,却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一时名动汴梁,被人称为大梁第一才子,可惜次年会试你却缺考了。皇兄听说后还特意调了你卷子阅览,直道可惜,说你若参加会试,必然高中会元,说不定状元也是你囊中之物。”   她说着,朝席香瘪了瘪嘴,道,“席姐姐,我都不知道你竟还认识咱们大梁的第一才子呢。”   若是寻常人受公主如此夸奖,只怕早已喜得眉开眼笑了,但谢礼谦却十分沉得住气,面上神情淡淡看不出一点喜色来,就连回话,也只是客气疏离的一句:“承蒙公主谬赞了,谢某德薄才疏,实在不胜惶恐。”   冲着他大梁第一才子的名声,加上还是席香朋友的这一层身份,赵歆很愿意摆低自己的姿态,不去计较谢礼谦这么冷淡的态度,因而她兴致勃勃地问道:“你当年缺考,是因生病了吗?当然,我只是好奇问问,若涉及隐私,你不必回答我。”   谢礼谦道:“不是什么不可说的事,是谢某自觉才疏学浅,还需再沉淀几年,便弃考继续苦读了。”   “原来如此,谢公子果然如传闻那般品性高洁,令人望尘莫及。”公主何曾如此直白地夸过人,席香眼皮隐隐欲跳,心中徒然涌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但不等席香有所反应,赵歆便很是乖巧的对她道:“那席姐姐我就先回宫啦,你和谢公子应该很久不见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席姐姐回见,谢公子咱们有缘再见。”   赵歆领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很快离开。   席香送公主到门口,待她的銮驾驶远后,和谢礼谦折回驿站时,不想谢礼谦以后着了赵歆的道,便拧着眉头朝谢礼谦说了一句:“公主说的话,你不要太相信。”   谢礼谦忽然停下脚步,定定看着她半晌不语。   他的眼神实在有些奇怪,席香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不由伸手摸了摸,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你从未背人说不是,这是第一次。”谢礼谦声音隐隐带着笑意,却是因为误会席香是在吃赵歆的醋而开心。   席香不知他的误会,如实道:“我是担心你着了她的道,公主生得貌美但心思着实有些深,你又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万一不慎便掉进她挖的坑里,你想哭都没地哭。”   她这样说,让谢礼谦的误会愈深,他心中欢喜得都快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了。“明年秋围我便我重新赴考,这一次我不会再弃考了,先生也允了。”   “可你不是已经考过秋围了,怎么还要去考?”席香不解,谢礼谦中解元,已经是举人的身份,可以直接参加后面的春围会试,不必再考乡试了。   “我还想再考一次,这一次,我要连中三元。”   谢礼谦不是喜欢夸大的人,他竟然敢说出口,那必然就是有把握的。因此席香并没有笑他好大口气,而是十分认真的点头道:“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谢礼谦微微一笑,“我以后打算进户部。”   “户部?”席香惊讶,“你怎么会想去户部?”   谢礼谦道:“你在前线奋勇杀敌,后方总要有人替你守着,免你军饷粮草之忧。”在雍州席香决定从军时,他便有如此打算了,纵使当时心中有万般不舍,他也决然地离开雍州,回到汴梁来拜了名师苦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他能替免去席香后顾之忧。   行军打仗,不是只有战场会要人命,粮草补给,一旦在关键时候短缺,全军覆没也不是没有可能。古往今来,多少英勇名将不是败在敌人手里,而是败在了贪墨军饷粮草的自己人手里。谢礼谦不想席香也步这样的后尘。   席香不知他竟想得如此之远,一时怔住了。   两人闲谈的这功夫,驿站里的一名卫兵忽然冲过来,语气慌张地喊道:“席将军不好了,公主被打了!”   席香一惊,公主被打了?普天之下,除了太后和皇帝,谁敢打公主?   “公主现在人在哪里?她伤得可重?”席香捡了重点问,那侍卫飞快回答道:“就在驿站门前那条街的街头,伤得应当不重,人太多了,具体是怎么回事,小的也不甚清楚。”   席香闻言立即让那卫兵带路,谢礼谦紧随其后。三人赶到街头时,确如卫兵所言,人很多,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压根看不到人群中发生了什么,又有谁在,只隐隐约约听到一阵细碎的少女哭声。   而公主的銮驾停在一旁,也没有侍卫护卫,显然公主是不在銮驾里了。   卫兵是个机灵的人,朝人群扬声大喊:“都散开散开,席将军来了,干扰军务可是重罪,要吃一辈子牢饭的!”   但百姓们也不是胆小不经吓的,他们敢这么围观,就是知道这事再怎么追究也绝对追究不到自己身上。众人都朝卫兵一嘘,不过看见席香脸色严肃,还是自主让了条道,有胆大的人还和席香搭话道:“席将军别担心,公主没什么大事哩。”   公主确实没什么大碍,此时她在人群中,正一脸愤怒看着十余个跪在地上的仆妇,离仆妇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满头是血的妇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瘫在妇人身旁,满脸是泪的哭喊着:“娘,你醒醒,你醒醒。”   席香和谢礼谦挤进人群时,看见便是这么一幕。那个坐在地上哭的小姑娘席香觉得很眼熟,细想了片刻,便想起来那小姑娘正是前些日她在书院碰到的那个声称以后要给她亲卫的蒋檬小姑娘。   看小姑娘哭得涕泪横流的样子,想来地上躺着的妇人与她关系匪浅。   赵歆看见席香,脸上怒色不减反增,席香走过去,低声问道:“公主,你没事吧?”   “有事,怎么可能没事。”赵歆冷笑一声,目光阴狠,“这群刁奴狗仗人势,光天化日之下动手伤人不说,竟连我都敢打!”说着将将事情始末告诉了席香。   原来公主离开驿站后,便坐上銮驾打算回宫,但行至街头时,忽然听到有人哭喊,公主出于好奇便撩起帘子看了看,正好看到这几个粗壮的婆子正拉扯一个妇人往,小姑娘跟在后面,边哭边试图拖着妇人不让走,其中仆妇不耐烦,伸脚就往小姑娘心窝子踹了去。   小姑娘猝不及防被踹倒在地上,妇人见状,痛呼了一声,低头朝拽着她手腕的仆妇张口就是一咬,那仆妇生得最是粗壮,被这么一咬,吃痛之余,非但没放开妇人,反而便使出蛮力将妇人甩到地上,抬脚就是猛踹。其他几个仆妇有样学样,抓捶打踹,怎么折磨妇人怎么来。   路过的人来来往往,却都没有人愿意出手帮那妇人一下,赵歆便叫停,跃下銮驾,冲过去救人了。   她跑得太快,以致于侍卫们一时没跟上,便被那几个仆妇当做她只是寻常身份的姑娘,便连带她一起打了几拳,亏得侍卫反应够快,呼啦啦地围了上来,这才将那几个仆妇制住。   那几个仆妇一开始还当这些御前侍卫们是寻常官差,口中嚣张地喊道:“放肆,你们知道我们是哪个府里的人吗?再不放开我们,明儿就让你们丢了差事!”   赵歆气得脸都青了,“我倒要看看你们主家是谁,竟养出如此刁奴!”让几个仆妇报出她们主家姓甚名谁住哪条街后,她便派了个侍卫去这几个仆妇的主家请人了,她自己则在原地等着那主家的人。   而几个仆妇在这期间,已经从旁观的百姓口中得知赵歆的身份,当即吓得脸都白了,纷纷跪地磕头求饶。   “席姐姐你不知道这几个仆妇横到什么地步,她们殴打这妇人,竟然因为这妇人要送女儿去书院。这理由简直荒唐至极!”提到这一点,赵歆仍是满脸不可思议,眼中愤怒几欲喷出火来。   但愤怒归愤怒,她却不靠近蒋檬和她母亲,更别说去安抚她们,只扬声道:“小姑娘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的!”   蒋檬小姑娘只扑在她娘身上哭,哭得狠了,嗓子都哑了。   席香确认赵歆虽然挨了几拳,但确实没被伤到后,便走到蒋檬那边,蹲下身伸手探向妇人鼻间。   毫无气息,胸口亦不见起伏,很显然妇人已经走了。   席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姑娘,只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头,就像以前哄穆瑛那样,轻声哄着小姑娘道:“别怕,有我在呢。”   小姑娘闻声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清是自己的偶像席香后,“哇”的一声痛哭着扑进了席香怀里。   人逢悲处,要哭才能发泄悲郁之气,否则久憋在心中,会憋出病来。席香很耐心揽着小姑娘,轻轻拍着她的背,由她哭。   待小姑娘哭得声嘶力竭,再发不出声来时,那几个仆妇的主家终于来了人。   席香看清来人是谁后,手中动作一顿,那来人是庄婉清。   第087章   庄婉清看到赵歆时,神情也跟着变了变。   她在府中时听闻下人来报,说是有位侍卫打扮的人上门称高府仆妇在外头打伤了他家的小娘子,如今正在驿站前的街头侯着,请高家能当家做主的亲自去一趟。   彼时正逢高夫人携其妹妹与外甥女外出串门去了,家中倒是有两个小叔子在,但既是仆妇打伤了别人家的小娘子这等还不知真假的事情,万万不好叫两个小叔子去同人干涉的,庄婉清略一思索,便带了个丫鬟和婆子往前厅去,看看下人口中的那名侍卫是何来路。   她一开始并未在意,家中仆妇的规矩摆在那儿,她们既敢出手伤人,那肯定是那位小娘子不占理,且对方出身并不高,不足以为惧。   但到了前厅,见到那名侍卫后,庄婉清心中的轻慢顿时就收了起来。她自小便出入后宫之中,对宫中的熟悉程度远比高家人要深,只打量了一眼那侍卫身上穿着,便知不好了。   这是御前侍卫。   能差遣御前侍卫上门的小娘子,不是皇亲便是国戚。   庄婉清与那名侍卫一道出门,为了想摸清侍卫口中的那位小娘子身份,她甚至都没让下人备轿子,而是和侍卫一起步行往驿站那边而去。   但这一路上恁是她想尽法子试探,那侍卫都跟哑了似的,始终没透一个字出来。   她悬着的一颗心,在看到赵歆后,彻底放不下来了。尤其是看到那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几个仆妇,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妇人时,更是眼前一黑,身形微晃,险些晕过去。   躺在地上的那个妇人,姓高,单名一个惜字,是庄婉清公公的庶妹。高惜因是庶出,不仅公公不喜欢她,婆婆高夫人也很是看不上她。   而那几个仆妇,并非是高家的下人。而是高夫人的妹妹到高家这几日做客时所带来的下人。   高夫人和妹妹安氏感情向来和睦,安氏外嫁乐安十几年,姐妹俩见面次数甚少,这一次小安氏携女而来,就是因为高夫人几次去信邀请才上门的。   当然,除此外,小安氏心中也另有盘算。她女儿年已十五,已到了婚配的年纪,乐安就那么点大的地方,门当户对的人家里有适龄儿郎的,她看得上的早已订了亲成了婚,没定亲成婚的,她都看不上,就把主意打到汴梁来了,想托娘家和高夫人帮忙相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高夫人与小安氏感情深厚,加上她没有女儿,对安氏所生的女儿视如己出,自然一口答应下来。这几日为忙着这事,高夫人带着小安氏和外甥女外出串门子,几乎都没有着家的时候。   而小安氏感念高夫人的好,偶然听到高夫人提起外嫁的小姑子小高氏要送女儿到那劳什子女子书院时甚是不悦,安氏心下便有了计较,想借此机会去讨好高夫人,便盘算着要刁难小高氏一番。   小安氏与她带来的仆妇合计时,碰巧叫庄婉清听到。顾念着小高氏到底是高家人,庄婉清便劝了几句,她当时以为劝住了,没想到小安氏竟真有胆子对小高氏出手!   还是打着高家的名义。   这也就罢了,怎么偏生还撞到了公主的手里?   庄婉清实在太清楚赵歆的性子了,今日这事万万不能善了了。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丢了高家的脸。否则回到家里,少不了还要吃一顿婆婆数落。   庄婉清深吸了口气,走到赵歆跟前行了礼,低声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歆什么时候卖过她的面子,当即似笑非笑的“呵”了一声,道:“看高少奶奶的样子,一点都不意外你家中下人打人的事啊,不知是你高府下人一贯如此行事,还是今日这桩事原本就是你们当主子授意的?”   这话音一落,跟在庄婉清身后的丫鬟与婆子双双变了脸色,公主这是不打算给高家留一点面子了。两人不由都别过脸去看庄婉清,等她反应。   但庄婉清到底是出身大家,又自幼出入深宫,什么样的口舌没见过,岂会被这三言两语刁难。她面上维持着敬重有加的微笑,不疾不徐地道:“公主误会了,她们是寿安伯府上的嬷嬷,并非我高家的下人。寿安伯夫人前阵子从乐安到高家做客,几位嬷嬷随寿安伯夫人一起远道而来,思及几位嬷嬷原是宫中负责教养公主皇子仪容的女官,我阖府上下亦奉为客,处处以礼待之,并不敢用我高家束缚下人的规矩限制几位嬷嬷言行。”   这话里意思有三层:一是这几个人不是高家的,她们所作所为与高家无关;二是这几个人是寿安伯府里的人,寿安伯曾救过皇帝一命,公主你打狗还要看主人;三是这几个人既然是宫中教养女官出身,那么她们的言行便也代表着天家是认可,眼下公主你若要当众追究她们的罪责,那岂非打了天家自个的脸?   赵歆听明白了庄婉清话里的意思,却不甚在意的耸了耸肩,瞥了眼地上几个仆妇,漫不经心地道:“宫中女官德行无差,即便出了宫门也自有好去处,何至于进一个伯爷府里看人脸色?这几个人想来便是那等德行有亏的,在宫中呆不下去,只能出宫去讨生活,却被你们阖府上下尊为座上宾。都说高家重礼守矩,怎么连尊卑都乱了,拿几个使唤下人当贵客,传出去未免贻笑大方。”   庄婉清的脸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她没想到赵歆竟狂到连寿安伯都不放在眼里。   十几年前那一场叛王之乱,多亏当时任职御前侍卫的寿安伯护着当时还年幼的皇帝,否则皇帝必然会被叛王捉去,死生不知。冲着这救命的恩情,这些年来,太后和皇帝对寿安伯始终礼遇有加,不曾亏待。   赵歆似乎看穿了庄婉清心中的想法,撇了撇嘴,轻轻哼了一声,道:“若非救了我皇兄,就寿安伯那为人,当个御前侍卫都长久不了。也算他聪明,封爵后立即离开汴梁回乐安老家了,否则就他那些欺男霸女的事,早不知掉多少回脑袋了。”   庄婉清听得面色一怔,她心思都放在内宅之事上,完全不知明面上依旧备受礼遇的寿安伯已经招了皇帝的不喜。而赵歆虽和庄婉清一样足不出户,但却能从皇帝口中接触到朝政的事,且在皇帝有意纵容下,她甚至可以随意翻看奏折知晓天下事。   “不管这几个仆妇是不是你高家的人,她们既然敢打着你们高家的名义,就必然和高家脱不了干系。你不必多费口舌,我懒得听。”赵歆不再和庄婉清多说废话,命人将那几个仆妇捆起送去府衙,方转头看向一旁的席香。   席香此时搂着已经哭哑声的蒋檬,一边伸手替她拭泪,一边轻声问道:“你爹呢?”   蒋檬目光恍惚看着地上的妇人,神情呆滞,宛如傻了一般。好半晌,她才点了下头,复又摇头,喃喃道:“我爹……我爹也被她们打伤了。”   伤到了腿,否则哪会让这几个恶妇拖走她娘。想到家中的父亲,蒋檬瞬间又泪流满面。   席香一时默然,搂着蒋檬的手紧了紧。   小姑娘哭起来的样子让赵歆难得起了点怜悯之心,她走过去,略一弯腰,抬手在蒋檬头上摸了摸,轻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蒋檬泪眼婆娑,趴在席香的肩头呜呜的哭着。   赵歆耐性不够,眼见小姑娘越哭越凶,便皱起了眉头,道:“你在这哭有什么用,哭能让你娘复活?这种时候,要是只会哭,那就等着继续被人欺负到死吧。”她说着,站直了身体,“有这力气哭,不如去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且看日后谁还敢欺你?”   这话语气有些重了,蒋檬一时被喝住了,抬起脸呆呆看着赵歆。   “公主!”席香拧着眉,罕见的动了怒,冷着脸道:“请你慎言。”   “我昔年流落宫外,若也像她这样遇事只会哭,早就活不到今日了。”赵歆神情淡漠,本想说,但目光瞥到一旁的谢礼谦时,语气生生软了下来:“席姐姐,她的遭遇纵然可怜,但事已至此,她现在该想的是要怎么靠自己立起来,而不是躲在你怀里哭。”   顿了顿,赵歆问已被她吓得哭都不敢哭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抽噎了一下,才道:“蒋檬。”   “行,我记住了。伤你爹又害得你娘没了的那几个仆妇,不管她们是高家的,还是寿安伯府上的,亦或是宫中的女官,此事我一定会秉知皇兄,让他给你一个公道。”   赵歆瞥了庄婉清面色发青的一眼,哼声道:“高门权贵尽养刁奴,仗势欺人鱼肉百姓这股歪风邪气也该治一治了。”   之后赵歆留下两名侍卫和席香、谢礼谦一起善后,便回宫去了。赵歆走后,庄婉清也急匆匆回府了,要把这事早点告诉婆婆和寿安伯夫人。   席香和谢礼谦护送小姑娘回家,她母亲的尸首由两名侍卫抬回去。   蒋檬家中也算殷实,住着三进的宅子,家里还有三个使唤的下人。   只是三个下人,两个老,一个小,在面对几个年轻力壮的仆妇时,丝毫没有还手之力,甚至也被抓得一脸伤。   被打伤了腿脚的蒋檬父亲,由下人扶出来,见到妻子尸首时,免不了又是一场痛哭。   蒋檬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把赵歆的话记在了心上,站在一旁看着她爹抱着她娘的尸首痛哭,眼中浸满泪水,却死死咬着唇死活不肯流一滴泪。   席香看得心疼,小姑娘别过头,伸手抹了抹眼睛,泪意逼退后,才转过脸朝席香道:“席将军,谢谢您。”随后她又朝谢礼谦和两名侍卫鞠躬道谢:“几位差爷,也辛苦你们了。”说着,还掏出了个小荷包,递给谢礼谦,“家中不方便,不能热茶招待,还望勿怪。”   谢礼谦与两名侍卫哪能受下她这钱,都忙摆手推却了。   之后蒋檬亲自送席香等人出门,看到席香欲言又止,她便道:“我爹还在,家中也有使唤的下人,您不必担心。”   从蒋檬家里出来后,两名侍卫辞别席香,打道回宫去了。   席香想起前几日小姑娘脸上还是一派天真娇憨可爱,如今她一身稚气未脱眼中却已通起了世故,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谢礼谦看出她沉默之下的难过,想替她拂去额前的落发,手抬到半空中,唯恐唐突,便又放了下来,轻声道:“她会走出来的,就像当年你我一样。”   “嗯。”   第088章   经此一事,席香心情明显低落下来,也没了叙旧的心情,谢礼谦见她比起以往话更少了,便提议道去逛市集,席香颌首道了声好。   谢礼谦寻思着席香受封赏后不日就得启程又赴桂州驻守了,便在市集买了好些东西,有给她的,也有给穆瑛和穆康的,原本还选了好些吃食,都是胖子和瘦子喜欢吃的,准备付钱时,忽然听席香道:“穆廷和穆齐已经不在了。”   谢礼谦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席香口中的“穆齐和穆廷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但他最后还是把拿在手里的东西都买了。   两人沿街逛了一遍市集,回到驿站时,已是一个时辰后了。他俩还没进驿站的大门,门口的守卫笑着同她打招呼道:“席将军你回来了。”   随后便听到一阵风似的脚步声响起,席香和谢礼谦循声看去,是陈令一瘸一拐的从驿站里跑出来了。   陈令身后,还跟着愁眉苦脸的招财。   见到席香,招财愁容转喜,唠唠叨叨的告起自家主子的状来:“席将军你要再不回来,我们三公子就要把驿站给拆了。他听说驿站这边出了事,不管自己也是一身伤,急惶惶就赶过来了,见不到你人,问驿站的人又都说不清楚你去向,急得他差点又想出门去找你,我死乞白赖才把他劝住。你要再晚一点回来,我就劝不住他了。”   “一身伤?”席香抓住招财的话里重点,仔细打量了陈令一眼,却看不出来他身上有什么外伤,但方才陈令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样她也看到了,便问道:“伤得严不严重?看过大夫吃过药了吗?”   “三公子昨儿被侯爷打了半天呢,都是打在身上看不见的地方,下手狠着呐,我们公子半夜都痛得嗷嗷……”招财话没说完,就被陈令伸手捂住了嘴。   没眼色的东西,没看见席香身边还有一个谢礼谦在吗?在情敌面前揭他老底,这是多大仇!   陈令死死捂着招财的嘴,低声威胁:“你再多说一句话,这舌头就别要了。”   招财“呜呜呜”了几声,疯狂点头和眨巴眼以示自己绝对不再多说一句话后,陈令才放开他,转而朝席香咧嘴笑道,“没什么大碍,你别担心。”   他既然说无碍,席香便信了,“嗯”了一声便没再问。陈令见她如此反应,心下不免有些哀怨,但偏偏是自己说没大碍的,不能怪她太冷淡,只好委屈巴巴的瘪了下嘴。   一旁的招财瞥见了,背过身去,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几人都进屋坐下后,席香才对陈令道:“驿站并没有出什么事,我也安然无恙。”她将蒋檬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末了有些无奈的低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听说高门权贵规矩多,今日才算见识到了。”   陈令听了半晌不语。   招财一边给三人倒茶,一边唏嘘道:“何止高门权贵如此,地方小户也一样。小的以前下乡时就碰过一样的事,有一户家境还算殷实的人家让女儿到族里开设的学堂识字读书,也被他那一族的族长给赶回去了,说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以后族里其他女娃子也会有样学样都跟着一起上学,会给学堂的儿郎们造成不便。那户人家爱惜女儿,便自请了女先生到家里,但即使这样,也不被允许,为此那户人家和族里发生了许多不愉快,被全族人排斥,最后无奈之下举家搬走了。”   这会儿轮到席香沉默不语了。   她幼时随父亲到军营,那群兵痞子们也都纵着她,见着她就笑容满面地喊一句咱们小将军来了。虽说那一声小将军大多是调侃,但其实更多是鼓励。而那些家中也闺女的将士,也会把自家的小姑娘带到校练场上,和小儿郎们一起训练,并不因为是女儿身就把她们拘在家里。及至后来到了汴梁,诸王叛乱,她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又年少失怙,可一路遇到的人大多都是开明良善的,并未因为她是姑娘身就对她颇多苛待和不公。   直到她参军后,遇到类似的情况,才明白这世道对女子原来是这样苛刻。   因无人说话,气氛一时有些低迷,陈令不想席香心情继续低落,便看向谢礼谦,将话题转移了:“谢小四,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谢礼谦颌首道:“近日功课不忙,老师放了我一天假。”   “那是难得,你那老师出了名的严苛。”陈令说着,目光又忍不住转回席香身上,“我二哥从前在他那儿,三个月才许回家一趟,吓得我当年哭了三天,生怕我爹也将我送去他那儿。”   席香听他这么一说,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庄鸿曦也提过他为了不想再被镇远侯放到军营里哭闹不成离家出走的事,又想起她儿时将陈令从人贩子窝救出来后偷偷哭的事,她这么一想,才恍然发现陈令小时候是个爱哭的小胖子呢,嘴角便不觉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陈令见她看着自己笑,唇角也跟着翘了翘,却又忍不住问道:“你看着我笑什么?”   席香莞尔:“想起以前我将你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你在我家不敢当我的面哭,背地里回头却跟我爹哭了一通的事,觉得有些可爱。”   陈令顿时大窘,“你怎么知道?”   “我当时就在书架后看书,看你哭得太伤心便没出声。”   “……”陈令捂了下脸,一本正经地道:“那是年少不知事,现在不哭了。”   “嗯,是不哭了。”席香点点头,也一脸正经,“但爱给人使绊子的性子却没变。”   谢礼谦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忽有些失落。话是寻常话,偏无端的显出一种旁人插进不去的亲密来,他向来比别人更敏锐一些,此时已经明了陈令与席香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两情相悦。   谢礼谦转目看向席香,见她眉宇间英气里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柔情,满腔酸涩之意在这一瞬间悉数化为释然,只要她开心就好,哪怕那个人不是他。   如此想着,他忽觉心中有块石头落了地,借口天色已晚该回学里,便起身告辞。   席香知他学业重,便不留他,亲自将他送至驿站门外,陈令跟在她身后,便想叫招财驾车送他回去,却被他拒绝了。   两人目送他着一袭旧色青衫在人群渐行远去,背影仿似雪中的一簇青竹,凌寒孤傲之气尽显。   陈令叹道:“谢小四性子看着温和实则傲得很,他在汴梁这几年,硬是不肯受人一点恩惠。祖母怜他家中无亲,起初时常派人带些吃用之物送到书院给他,他收是收下了,但回头他也叫人送了等同的回礼,如此几番,祖母便没再叫人送东西过去了,免得他又破费回礼,无端增加他负担。”   席香亦有同感,颌首道:“从前在寨子时,他便是这样,不愿白吃白喝我们的,穆二叔便让他教大家识字念书,他才安心住下。”   陈令听了一脸若有所思,“听起来穆二叔是个温柔的人。”当时清风寨一伙人还靠打家劫舍为生的匪伙,哪需要识字念书,不过是想让谢礼谦没有觉得亏欠他们的借口罢了。   席香想起已故的穆二叔,声音低了下来:“穆二叔从来都如此,待人极体贴。”   逝者已矣,提起来容易让人伤怀。陈令没有再接着席香的话茬,他转移了话题,道:“你若是方便,明日我便在家中设宴替你践行,除了二哥,其余人都会在。”   席香不由一怔,她不是没见过他家里人,但陈令如此兴师动众的将全家人都叫上,这意思显然不言而喻了。   陈令见她面色有些犹疑,以为是自己逼得太急了,便立即道:“你若是觉得不方便,那便作罢也无妨,不必觉得为难。”   “这倒不是。”席香摇头,“我原本是打算明日进宫谢赏后便直接启程回桂州。”   陈令料想席香也是如此打算,故而才想在她离开之前和家里人正式的会面,却没想到她会赶着明日便离开,心下虽有些遗憾但也没强求,只道:“那便罢了,只是这一次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去桂州了,永安堂尚有些事需处理。届时,我安排人送你走。”   席香道了声好,陈令留在汴梁不与她一起离开,这也在她意料之中。   上一回她住在侯府时,老夫人与侯夫人对她极好,老夫人甚至劳筋苦骨带她远去乐安散心,如此情谊,她如今已是无罪之身不必再担心会累及侯府,若不上门拜见一回,未免太过失礼。   思及此,于是席香便道:“明日我进宫谢赏后,你家里与老夫人侯夫人辞行再走,但设宴就不必了,太过麻烦。”   陈令顿时面色一喜,眼风扫向一旁的招财。招财会意,悄没声息地溜走,将未来三少夫人要上门的消息告知侯府几位主子去了。   招财一走,陈令眼珠子转了一圈,见四下无人,便“哎哟”了一声,引得席香关注后,又作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没事没事,就是不小心扯到了伤处,有点痛。”   “伤处?”席香有些疑惑,“方才你不是说没什么大碍?”   陈令厚着脸皮开始卖惨道:“是没什么大碍,但疼也是真疼,我爹下手向来不手软的。”   席香听多了他老是被镇远侯追着打的话,倒也真信了他说的话,便道:“伤哪了我看看,若是严重积了淤血,我去找药替你擦上。”   陈令唇角翘了翘,明明一脸的期待,偏偏要佯作不好意思,假意推辞道:“男女授受不亲,怎么能让你替我擦药。”   席香:“……”   她在军营里得闲时也会和后勤的女兵们替受伤的将士们擦药换药,还真没听谁和她说过男女授受不亲这茬。当然,军营里那群兵痞子们大都泥腿子出身,和陈令这样出身权贵的公子哥是比不得的。陈令既然要遵循男女之防,她该尊重他。   席香想了一下,转身出去叫了名卫兵拿伤药进来,对那名卫兵道:“劳烦你看看他伤了哪里,若有积淤血处,还需得麻烦你替他抹一下化瘀药。”   说完,她便转身出去了,还不忘将屋门替陈令掩上,免得他会不好意思。   陈令:“……”   他看着一脸殷勤凑上来的卫兵,干巴巴地道:“不劳烦你不劳烦你,我自己来就行。”   陈令伸手试图从卫兵手里拿过药自己抹,但那卫兵好不容易才得能讨好陈三公子的机会,哪肯劳他自己动手,不由分说地按住陈令,动作十分麻利地撩开他衣袖,替他查验伤处了。   陈令仰天一叹,这就是作的下场,若有下次,他一定不会再瞎矫情了。   第089章   及至次日,席香进宫谢赏,皇帝在内侍面前,倒还端着点九五至尊的架子,板着一张脸受下了席香的跪拜之礼。待该走的流程都走完后,他便挥退了内侍,起身往席香身边凑,小声问道:“席将军,朕听说你待会要到舅舅家里去?”   皇帝人在深宫,但消息倒是灵通。席香点了下头,皇帝闻言顿时有些兴奋地搓起了手,“朕听说表兄还设了宴,请了大厨上门呢,朕和你一道去。”   席香看了一眼书案,案上折子已经堆得有一尺之高,都是等着皇帝批阅的。   皇帝道,“折子等会让歆妹妹看,她会替我处理的。”   席香神情一凝,昨日卫兵替陈令擦好药后,他便把为何会被镇远侯一顿狠揍的原因告诉她了,她当时并不敢相信,同时也不理解,朝中百官虽平庸者居多,但大奸大恶之徒却是没有的,辅政大臣把持朝政的情况更是没有,比起几位先帝虎狼环视,可以说皇帝如今的日子再舒心不过了,好端端怎么会想退位呢。但眼下听到皇帝这轻描淡写的一言,她即便不想信也不得不信了。   当然,皇帝想让位给公主的事太过骇人听闻,席香即便知道了,也没法置喙,甚至还要装作不知道。   席香不语,皇帝便当她答应了,兴冲冲地道:“席将军你等等,我去换身常服。”   待他换好衣服,和席香才踏出太清殿,便迎面撞上了在宫女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又过来的赵歆。   赵歆朝皇帝行了礼,又向席香问好,方道:“皇兄,你这一身打扮是准备出宫?”   皇帝心情显然很不错,说话都带了三分笑意:“朕去侯府坐一坐,今日侯府设宴要替席将军践行呢。”   “替席姐姐践行?”赵歆有几分讶异,看向席香,含笑问道,“席姐姐要走了么?”   席香点头称是,皇帝又接着道:“朕听说闻筠表姐也在,朕许久没见着她了,正好借此机会同她聚一聚。”   皇帝和镇远侯一家感情都不错,当中和他最亲密的是陈令,表兄弟俩无话不说胜似亲兄弟,可要说皇帝最崇拜的人,却是闻筠。   对于这个表姐,他打小就恨不能化成她身后的跟屁虫,闻筠未嫁之前,他就时常会溜到镇远侯府,名义上是找镇远侯商量国策,实际上是冲着闻筠去的。为此,侯夫人和老夫人一度担心皇帝是不是对闻筠有企图,防他跟防采花贼似的,直到闻筠嫁人后婆媳方才算安心。   太后不喜欢闻筠也是源于此,她觉得闻筠不庄重心机深,明明比皇帝大了许多岁,还勾得皇帝为她心神荡漾,实在有失体统。   赵歆与闻筠不亲近,一开始便是因为听太后提了太多次闻筠的不好,令她以为闻筠真如太后所言那样是个欲勾引她皇兄想当皇后的虚荣女子,待见到闻筠时,才知闻筠表姐并不是太后所形容的那样。但她已经有先入为主的想法,即便后来知道闻筠表姐不是那样的人,她也难以和闻筠表姐亲近起来了。   如今赵歆有心拉近和镇远侯府一家的距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表示要和皇帝一起出宫:“那我也一起去。”   皇帝有些傻眼:“你去做什么?”   赵歆也甚是奇怪的反问他:“怎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去是去得的,只是她若去了,那今日的奏折谁来替他的批阅?皇帝心里想法都写在了脸上,赵歆便道:“咱们早去早回,再一起看折子,还不怕看不完么?我也许久未见外祖母了,她老人家年纪大,我想见她总不能还要叫她劳筋动骨地进宫来吧?”   话说到这份上了,皇帝哪里敢不应,“那便一起去吧。”   赵歆目的达到,抿唇一笑。但她也还是高兴得太早了,还未等内侍备好车舆,太后身边伺候的嬷嬷便施施然地过来请她和皇帝到太后宫中去一趟,说是太后有请。   “母后这时候叫我们过去做什么?”皇帝咕哝了一句,对那嬷嬷道:“朕与歆妹妹要出宫为席将军送行,若是没什么急事,我们回来再去向母后请安。”   那嬷嬷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席香,语气恭敬却不失强硬道:“高夫人眼下正在太后宫里,若非急事,太后也不会在这时候特意遣老奴过来请皇上和公主过去。”   这个时辰皇帝通常都在批阅奏折,太后虽爱折腾,但在家国大事上,倒从没犯过糊涂,也没想过要把手伸到朝政上来。   “高夫人?她怎么忽然进宫来了?”皇帝一脸讶然的看向赵歆,他印象中那位高夫人在去年宫宴上,因对皇妹说教了几句,被皇妹摆了一道,丢了面子,自此就几乎不进宫里来了。   赵歆啐道:“她进宫来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我昨日同你说的事!”   皇帝恍然,小声道:“那几个仆妇不是说是寿安伯家的么?和高家有什么关系?旁人碰上这种事,撇清干系还来不及呢,怎么高夫人偏掺一脚?”   那几个仆妇在街上打死了人,固然是要治罪的,但这罪名再重,最多也只能让她们赔了命,罪不及主家。而赵歆与皇帝想追究的却不是那几个仆妇,而是她们背后的人。   兄妹俩人昨日便商量好了,打算拿那几个仆妇打了金枝玉叶的公主当借口,杀鸡儆猴,好生整治一番高门权贵那等仗势欺人的风气。   早上朝会时,皇帝就借此假作盛怒,好生发作了一番,唬得满朝文武俱是小心谨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这才半天不到,高夫人就进宫蹚浑水来了?皇帝还以为高家是真清高呢,原来也是   “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寿安伯出了事,高家能好到哪里去?”赵歆满眼不屑,嘲讽道:“也算她聪明,知道进宫来找母后。有母后这尊糊涂神在头上压着,咱俩呀是动不了寿安伯府了。”   皇帝不由嘀咕道:“高家人整日满嘴的礼法规矩不可废,朕还以为他们家真出淤泥而不染呢,现在看来原来也是个假清高。”   眼看这兄妹俩人越说越不像话,那嬷嬷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还请皇上和公主去一趟。至于为席将军送行一事,若是皇上不介怀,老奴这就派人请镇远侯代为效劳,席将军也不失体面。”   “那倒不用你去请了。”皇帝无奈,心知是出不了宫了,便转而朝席香道:“席将军,那朕就送你到这里了。镇守边疆辛苦,还望你保重,无论如何请你务必要护自身安全,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   赵歆也殷殷切切地附和道:“皇兄说得对,席姐姐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兄妹俩说这话都是十分真心,席香颌首道好,目送俩人随嬷嬷浩浩荡荡离开,皇帝没走几步,忽然折身回来,凑到席香跟前小声道:“席将军,要不你明天再走?待朕从太后那儿回来,就给你和令表哥下道赐婚的圣旨怎么样?”   皇帝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期待,可见他对给席香和陈令赐婚的事已经有执念了。   席香摇了摇头,缓声道:“皇上心意臣领了,只是儿女私情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皇帝想着给她赐婚,无非是想给她一个体面,但这样一来难免会让人误会皇帝和镇远侯都给她撑腰,以后再有什么事,百官就转而针对镇远侯和皇帝了,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烦扰。   “唉,你怎么和令表哥一样,那你若是改变主意了记得和朕说啊。”皇帝只好满脸遗憾地走了。   席香出了宫,又见陈令在宫门前倚靠着一辆马车边上等她了,招财则牵着马站得笔直。看两人样子,应当等了她挺久。   席香脚步微顿,招财已眼尖瞧见她,立即道:“三公子,席将军出来了。”   陈令一直盯着宫门,自然也看到了席香,他忍不住朝她走了几步觉得自己有些急,便又停下来,等她走近了才笑问一句:“怎么这么久?”   陈令这神情虽是带了笑,眼中却带有担忧,怕席香在宫中受人刁难。   席香知他担心,心中不由一暖。这几年她在军中表现得太过强势,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人担心会受了委屈的感觉了。   “皇上与公主原本打算和我一起到侯府,临出宫时被太后宫中的管事嬷嬷请了过去。”席香和陈令边走边道,“说是高夫人在太后宫中,想是为了昨日那个蒋檬小姑娘的事。”   陈令闻言顿时暗松一口气,没人为难她就好。但说起蒋檬,席香不免也有些忧心,低声对陈令道:“小姑娘那边,若是不为难,还请你帮忙照看一下她家的情况。”   这是席香头一回开口请他帮忙,别说是帮忙照看一个小姑娘家,就是想要天上星辰,他都会想办法去摘下来。陈令一口应下:“好。”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马车旁,席香踩凳上马车时,招财小声朝她嘀咕了一句:“席将军,方才三公子在等你的时候,就一直在念叨等以后你卸甲归朝,就天天来接你下朝呢。”   席香一愣。   陈令顿时大窘,这是他方才闲着无聊的碎碎念,没想到招财会听到了还说给了席香听。他抬手往招财脑门打了一下,张口无声地威胁:“闭、嘴。”   招财抱着脑门离陈令远了些,不怕死的接着道:“席将军你不知道,在咱们汴梁这边有个风气,家里的婆娘都喜欢到点就去接外出上工做活的丈夫回家呢,这是向外人证明夫妻恩爱。三公子这几年没少被与他交好的朋友秀恩爱刺激,做梦都想反刺激回去呢。”   席将军的才能,就算以后卸甲了,怕也是要继续任职为官的,想向其他夫人太太那样出门接丈夫回家是不可能的,所以自家主子就打上了以后由他来接席香的主意。   招财觉得依自家主子满腹小心思却又故作矜持不肯和席将军明说的那股少女矫情劲,怕是还得好几年才能娶得,呸,是嫁得席将军。就拿今日来说,自家主子明明打的是领未来媳妇上门见家里人的主意,偏偏要找什么践行的借口。他身为主子的心腹,实在很有必要替主子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促进一下自家主子和席将军的感情。   于是,招财又大着胆子继续道:“席将军,你上回送咱们三公子的匕首,三公子可宝贝着呢,时不时就拿出来睹物思人!您今日这一走远赴桂州镇守,不知何时才能和我们三公子再见,回头您要再给我们三公子送点其他东西吧,不然我们成天看着三公子拿着把匕首翻来覆去的看,心跳都要吓停了,就怕他一个不小心伤着了自己。”   席香看了一眼陈令,只见他眼神飘忽愣是不敢看向自己,心下便明了招财说的都是实话。   只是这一番实话当着席香的面从招财口中说出来,让陈令莫名有种少女被心上人揭去面纱的诡异羞涩感。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羞涩,他一路上都维持着高冷,沉默不语,直到到了镇远侯府门口,下了马车,都没吭声。   招财最是了解陈令不过,又悄悄和席香道:“席将军,三公子这是害羞了,你逗他两下就好了。”便去安置马车了。   逗两下?   席香想了片刻,和陈令并肩一道走进侯府时,见左右无人,抓起陈令的手腕,在他手掌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陈令被这小猫似的一挠,整个人都呆了,耳根处瞬间通红。他盯着席香,“你你你”了半晌,忽然冒出一句:“你流氓。”   席香微微一笑,十分淡定道:“嗯,三公子秀色可餐,一时没忍住。三公子若觉被冒犯。”说到这儿,她刻意顿了顿,方道:“以后习惯就好了。”   自己这是被调戏了?陈令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席香,他竟不知道席香竟还有这么痞子耍荤的一面。难不成真是军营待久了,看着再清冷的人内里都有一个放荡不羁的灵魂?   难得看见陈令露出仿佛被雷劈了一样的呆滞神情,席香觉得有些可爱,不由又逗着他轻声问了一句:“还是说,三公子你不喜欢这样?”   陈令此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被调戏了……他竟然被调戏了!这若传出去他颜面何存!   第090章   陈令领着席香径直去了他祖母的院子。   两人进去时,侯府上下连外嫁的闻筠两口子都聚在老夫人的屋里。有陈令事先提醒,侯府没有兴师动众的大摆宴席,但点心汤羮却也没少的,众人一面吃着点心捧着茶碗,打趣说笑,正热闹得很。   就连据说抱病在床这阵子都没去上朝的镇远侯都盛装在座,面上气色红润,神采奕奕的,哪有半分病容的样子。   席香和陈令进了老太太的屋里,一一拜见了众人。   老侯爷与老夫人坐上首,同时言笑晏晏地开口让她不必多礼,两位老人家都不是那等讲究虚礼的人,其余人更是随和,加上席香曾在侯府住过一段时日,和侯府上下都不陌生,她与众人相处没有拘谨之感,场面一时间更是热闹。   你一言他一语地说了好一会儿,老侯爷起了身,镇远侯忙上去扶他,父子二人到席香跟前,甚是殷切与她说了临别赠言,便借口有事拐去书房了。   陈瑜与妹夫也都随两位长辈一道离开,陈令不知眼色地继续杵在屋里一动不动,被陈瑜折过身,连拖带拽地把他弄走了。   陈令被拉了出去,还挣扎想回去,陈瑜面无表情地瞅他一眼,一旁的姐夫常乐抬手就给他脑门上敲了一记,道:“家里妇人要说事,你一个男人去瞎凑什么热闹!”   “说事?”陈令到底是未成婚的,不知道妇人内宅有些事是不便说与外人听的,便一脸惊疑地望着常乐:“她们要说什么事?”一边说着,又想扭着身折回去,生怕家里这些个祖宗夫人们会刁难席香。   他这有了媳妇忘了娘的护短模样实在是辣眼睛,常乐满脸嫌弃道:“甭管是什么事,横竖都没你的事。”把他拉到前院书房里去了。   待陈令这几人一走,屋里原本喧闹的气氛顿时就静了许多,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她,都在斟酌言语,没人先开口说话。   静了片刻,才由老夫人率先开了口,朝席香蔼声道:“你是个好姑娘,说句掏心窝的话,我并不大赞同你与令儿那混小子的事,那小子性子打小被我和他祖父宠过了头,脾气骄纵乖张,从不是个体贴人的,虽然本性不坏,为人也算仗义,与他为友很好,可若是当他的妻子,与他相伴一生……”   老夫人说着摇了摇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嫌弃:“就他那能作的性子,这往后的日子怕是别想省心了。”   侯夫人接过老夫人的话茬,也啐道:“可不是,这孩子虽为我所出,可他那行事作风我愣是管不了他半处,隔三差五的就有人上门来同我告状,说他又惹了哪家姑娘伤心,哪有半分体贴我这个当娘的呀?若不心宽,我非得被他气得少活几年。”   兰氏摸着凸起的肚皮也委婉道:“小叔子确实是个有主意的,难免有些执拗,一旦认下了决定,即便是小到让他换双碗筷这样的事,旁人也劝不了他改主意。”   闻筠是陈令大姐,与他感情好,和席香关系也甚好,说话就比这婆媳三人直接许多了:“你和我三弟相处时间不长,你不知他脾气有多坏,那就是个混账小子,嫁给他不是个好选择,你要考虑好了别坑了自己一辈子。”   众人你一言她一语,话里话外都在数落陈令的不是,席香听着不禁有些失笑,心中同时也一暖。这一家人显见都是真心待她,视她为家里人,才会叫她慎重。若换了别人家,遇到儿女婚事,只有夸得自家孩子天上有地上无的份,哪会这般埋汰。   但她们终归是陈令的家人,不管如何埋汰,都算是自家人说笑呢,席香一个外人,若是附和她们,那就太失礼数了,而长辈说话,她也不好开口驳辩,便只好抿嘴笑笑不语。   好在老夫人等人也只是将自己态度说出来,并不是要席香表态,这话提过了,知她听进心里去了,便也止住了话头,转而仔细叮嘱她远赴桂州顾全自身。   “你这一去又不知何时再见,镇守边关少不得跌打损伤,我厚着脸皮叫人进宫管太医院讨了些伤药,你拿去备着。”撇开未来孙媳妇这一层身份不提,席香本就很投老夫人的眼缘,知道席香要上门,便连夜打发人进宫讨药了。   老夫人说着话,朝身后伺候的添福使了个眼色,添福便会意,捧着个木匣子躬身近席香身前。   宫里太医院配的药,自然是好的,寻常人哪能得用。这是老夫人一番好意,加上伤药也确实有实用,席香便没有推却,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同老夫人道了谢。   老夫人起了头,侯夫人自然也不会没备礼,且也不小气,一出手就是三千两实打实的银票。   “你人在边关,用不着华服首饰。这钱你留着,若是军中粮草短缺,还能买些粮来吃。”侯夫人说着便亲自将一叠银票塞到席香怀里。   席香着实惊了一惊,没想到看似如此风雅的侯夫人竟是如此率直画风。   兰氏送了两件厚实的大氅。显然是想到军中操练,席香向来早出晚归,更深露重,难免风寒,因而送这大氅倒是十分实用,同时没有压过老夫人和侯夫人的风头,可见心思巧妙。   席香与兰氏不熟,但这件大氅比起老夫人送的太医院伤药和侯夫人送的三千两银票,实在是不算什么贵重之物,她不好推却,便也受了下来。   到了闻筠,却有些神秘兮兮,她送了几本书,书封素雅,未着一字,不知是话本还是人物列传,偏还不让席香打开一看,只道:“总归是你用得着的,去桂州路途遥远,你路上再看也不迟。”   老夫人以为她送的是兵书,不禁笑骂她道:“就你这脾性,也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兵书,仔细上头写的尽是些歪门邪道,没得误了人!”   闻筠只摸着鼻子笑。   老夫人转而朝席香温声道:“丫头,你既要赶路那便不留你用饭了,趁着现在天色还早,就上路吧,切记要顾自己周全。”   席香应下了。几位女眷都起身想送她出门,但老夫人身子年迈,兰氏又有了身子,侯夫人与闻筠倒是年轻体强,但她一个小辈哪能让长辈相送,忙婉拒了。最终,只由老夫人身边的添福抱着众人送席香的礼,与席香一道出门了。   待离了老夫人院里,添福就悄声同席香道:“席将军,咱们三公子前些年确实桀骜了些,但自打识得您,脾气就收敛了许多,也会体贴人了。”   远的不说,就说三公子养了那条白饭的狗,但凡三公子在家,总要带它在身边的,可因着席将军没了她养的那条大黄狗,三公子特意嘱咐下人将白饭看好了不许放在府里溜达,免得席香上门撞见了它会触景伤情。   但这桩事,添福也是不敢在席香面前提的,提了怕席香想起养的十一会伤怀,回头自家三公子铁定要自己训一顿的。   是以,添福便拿自己做例子,来证明自家三公子真不是老夫人等人口中形容的那般混账不体贴:“奴婢原是三公子院里的一等大丫鬟,去岁便已被三公子打发到老夫人跟前伺候了,其他小丫鬟也一并遣到其他院里去了,只留了两个负责洒扫的老婆子。这般行为,虽然三公子不说缘由,但府里上下哪个猜不出这是因为席将军您呢。”   席香还真不知这一桩事,惊讶道:“你家三公子不必做到这份上……”   添福笑道:“席将军磊落大方,想来不会怀疑三公子拈花惹草的,正是如此,三公子才会表明他的态度,让府里人知道您在三公子心里的位置,不敢轻看您,也能让府里心怀鬼胎的人绝了心思,咱们三少夫人的位置是她们肖想不得的。”   说到这最后一句,添福的语气带些了咬牙切齿,显然这府里确有些伺候人的丫鬟对陈令生了点心思并且付诸行动了的。不过看添福的神情,应当是没成功。   席香一直都知道陈令待她情深意重,但直到此时她才感受到陈令对她情意,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多更深。一时间,不由有些走神。   添福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没有再多说陈令的好话,以免引起反效果。两人一路行至外院,正好得了消息的陈令从书房里出来,见席香出来,当即让招财去备马车,他送席香出城。   可说是送出城,等出了汴梁城门口,陈令却又不愿下车了,赖在车厢里对招财道:“天色还早,咱们再送席将军一程。”   招财只好继续扬鞭策马。   别人的再送一程,顶多长至十里,在汴梁城外十里处的离别亭就停下不前了。陈令的这再送一程,却是长到了雍州。   等他这一程停下,已经是三天后,招财稳稳将马车停在了雍州城门口,他交出路引给守城门的士兵盘查时,听见马车里的陈令扬声道:“横竖都到雍州了,不如再去一趟桂州罢。”   招财忍不住仰天翻个白眼,见过男人黏着自家媳妇的,可没见过像自家三公子这么黏的。为了席将军,永安堂的事都撇下不管了,这要是叫皇帝和庄老将军知道了,说不准都要跳脚骂他。   陈令不知招财腹诽,他此刻坐马车里,因一再舍不得席香送人至此,正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目光在马车里飘来飘去,最后落到闻筠送的那几本书上,好奇心顿起,伸手去拿过来翻看:“我大姐那人向来不爱看书,怎么突然送你书了,这什么书……”   话还在嘴边没说完,陈令翻书页的动作一顿,只见他目光直直落在书页上,不知看到了什么,面色瞬间便涨得通红。   席香见状想凑过去看书中内容是什么,不料陈令猛地合上手里的书,不敢看席香一眼,夹着书逃也似的蹿出了车厢,朝已经驾车进雍州城的招财喊道:“停车停车,我忽然想起有事找二哥商量,你送席将军回桂州罢。”   说完,不等招财停稳马车,陈令便跃下去,身形看起来十分狼狈地快步走了。   招财惊道:“三公子,小的送你过去啊!”但为时已晚,陈令已经混迹人群中溜远了。   车厢里的席香也同样惊疑不定,不明白为何陈令看了一眼闻筠送的书就突然离去。好在陈令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带走他手上的那本书,还剩下几本放在马车里。   席香便拿起来其中一本,翻来一看,目光落在书页上,顿时就明白陈令为何这般落荒而逃了。   闻筠送她的这几本书,不是兵书,而是春宫册子。   第091章   席香回到桂州,先去了军营。招财确认她进了营中后,这才调转马头,又驾着马车回雍州去找陈令了。   军中将士得知席香去汴梁非但没有被降罪,反而升了官,既意外又惊喜,纷纷朝后勤处叫嚷着晚上加肉加菜备酒,要替她庆祝一番。   后勤处如今归高仪管,因张南的关系,军中好些原来是张南部属的将士对高仪都很是尊重,由高仪管后勤处,远比其他人更适合。   得知席香平安归来,高仪心中也高兴,一改往日抠唆作风,宣布当天晚饭加肉,除了酒是万万不能沾之外,任凭军中将士随便吃。   这一消息传至军中将士耳里,都欢呼雀跃不已。大梁国库不充盈,平常军中伙食供给,都是馒头配咸菜,只有每月初一和十五才能沾一两块肉吃。如今能放开肚皮吃,众人喜得龇牙咧嘴,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冒着幽幽绿光。有机灵的,还偷偷把碗里的肉藏起来,打算留到隔日吃。   席香和穆瑛、高仪同在军帐中用食,听闻在头众人嬉笑吵闹声,高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瞧瞧这都把人饿成什么样了。”   浴血奋战守卫大梁河山家国的是他们,到头来却连块肉都吃不上。   穆瑛听了也颇觉心酸,别说那些七尺男儿们了,就连她与后勤处的一众女兵们馋肉都馋出了一股狠劲来,每月初一和十五,与男兵们抢肉吃时,气势和速度不输他们半点。   “不过咱们这样已算是好的了,如今大梁还有许多百姓吃不饱的。”穆瑛也是个知足的人,虽每月只有初一十五才沾一点荤腥,不如以前做土匪的日子鸡鸭鱼肉吃得上,但军中的这碗饭她吃得踏实,觉也睡得安稳。如果让她来选,她还是宁愿每日吃馒头就咸菜。   席香原本想夹肉的筷子在空中一顿,转而去夹边上那盘青菜,方接过穆瑛的话道:“以后会好的。”只要边关太平,用不了五年,大梁就能缓过来了。   高仪与穆瑛同时点头应了一声,随后谁也没有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   吃过饭,席香带兵去巡查了一遍城里城外的布防,确认没有问题后方回到她在桂州的住处。   杨清韵早已得知了她回来的消息,候在家中等她时,拿起针线纳鞋。   席香进屋时,杨清韵手里鞋子正好收了线。杨清韵抬起头,朝她温柔一笑,拿起篮子里另一只鞋,一起递过去,道:“回来得正好,你试试尺码可否合适。”   这是一双布靴,鞋底厚实,席香将侯府等人送的衣物匣子都放到一旁,接过杨清韵手里的那双布靴换上,大小长短正好,很合脚。她踩在地上严严实实地走了几步,既舒服又轻巧,可见这鞋是费了很大一番心思的。   “这靴子是你去汴梁后起针的。”杨清韵低头看席香走路,企图从她走路的姿势中看出这靴子的不足来,“你走得匆忙,我也没来不及问你脚尺寸,便拿了一双你的旧鞋来比对。”   “大小合适,让您费心了。”席香脱下来,将布靴收好。这样的布靴,她儿时就见她爹穿过。那也是她娘亲手做的,说是军中操练辛苦,脚上得有一双好鞋才行。   杨清韵闻言,笑容微舒,语气嗔怪地道:“你这是什么话,当娘的替你做一双鞋,怎么就费心了。”她说着,起了身,将针线放好,转而又朝席香道:“我炖了鱼汤,在锅里温着,我去给你盛一碗?”   虽是问着席香,可不等席香回答,杨清韵已扭身去了厨房。过了片刻,果然端了碗鱼汤进屋,递到席香碗里,亲眼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汤,方露出宽慰的笑容,低声絮絮叨叨:“你去汴梁才几日,人又瘦了不少,想来你在汴梁的日子也不舒心。趁着眼下这阵子太平,你仔细养一养,以免日后劳心劳力的事多,你没精神应付。”   席香在汴梁的情况,传不到杨清韵跟前。她挂心女儿,可也有分寸,知道席香如今身份敏感,她一介妇人不能到军中去打探女儿消息,每日就在这一方宅子里缝补纳鞋,好在穆瑛每隔三两天送来女儿在汴梁平安的消息,心里方能安了些许。   半个月下来,她自己也清减不少,已然不复在西戎王宫时那般姿容焕发。   席香一碗鱼汤喝完,杨清韵仍在一旁念着让她修养身息,从吃食到住行,全都替她操心上了。席香安安静静的听着,也不嫌烦,时不时还应一声“好”。   于是杨清韵免不了又唠叨了许多。   等她回过神,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席香仿若未觉,仍是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杨清韵不由大窘,想起席香如今已非昔日那个顽皮小女孩,而是一个能为一城百姓撑起天地的大将军,不由脸色一红,“瞧我这嘴,你如今已是大将军了,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席香摇摇头,道:“平常没人会给我做鞋,也不会和我念叨你说的这些。”想来是她平日作风太过于强势,又或者是她少言寡语惯了,像这类的闲话家常,众人都不会在她面前提,更别说和她唠叨了。   也就穆瑛,从小爱缠着她,会同她说些少女心事。   这陈述事实的一句话,落入杨清韵耳里,脑中不自觉浮现出女儿孤零零一人看着别人阖家热闹无人关切她的场景,当即心下一酸,自觉亏欠了女儿许多,又是羞为人母又是愧疚道:“是我不好,我当初不该离开你的。”   席香一怔,此时杨清韵已经红了眼眶,别过头低声道:“若是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有母亲在身边护着,哪家的闺女儿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怕是寻常人家,只要母亲在,那都是能无忧无虑长大的。   杨清韵想起穆瑛和她说过席一鸣过世时席香一人血洗老虎山头的往事,又想起她一身血从西戎回来,心下愈发难过起来。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强悍至此,无非是因为身边没有能护着她的人了,只能逼着自己强势。   “都是我不好,当初我不该抛下你的。”杨清韵声音难掩哽咽,她的女儿无依无靠过着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时,她却在西戎王宫穿金戴银,这心啊疼得像被人剜了一块似的。   眼看杨清韵因愧疚自责而愈发难受,席香轻声道:“阿娘您不必自责,当年那样的情况,不能怪您,那些年我和爹一直都以为你不在了。你还活着,还给我添了个弟弟,对我而言是恩赐。”   顿了顿,席香伸手紧紧握着杨清韵手,“我一定把弟弟接回来。”   提起杨钩,杨清韵刹那冷静了下来。   自己养的儿子是什么性子,杨清韵再清楚不过了。在西戎时她还没回过神,但到现在,她已经明白自己之所以能顺利离开西戎儿子却落下了,恐怕都在儿子的算计中。   既然全是儿子的算计,那他留在西戎想必是性命无虞。   “你弟弟的事,你不必操心。”杨清韵反握紧席香的手,生怕女儿为了儿子又冒险去西戎,不放心的一再嘱咐道:“他若有心,不必你去接,自会有办法与我们团圆。你如今身负重责,眼下最该操心的,反而是西戎那边会不会什么异动。”   与西戎王相处十几年,杨清韵也十分清楚西戎王的性格,她是西戎王的宠妾,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西戎王必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席香点头道:“回来之前我已去巡查了一遍城防,我不在桂州这些日,并未有什么不妥。”   杨清韵道:“无论如何都谨慎些为好,这一城的百姓身家性命都在你手里,你食民之禄,便要对得起他们,守好这一方家园。”   席香应了一声是。   母女两人如此这般叙着闲话,都是杨清韵在说席香在听,直至天色已暮,杨清韵方止了话头道:“看我这记性,忘了你一路从汴梁赶回来,奔波劳累,还要听我唠叨,热水已烧好了,你洗漱早些歇息罢。”   她说着,便想去接过席香手里的空碗,席香道了句:“我去洗。”便起身去厨房洗碗了。   杨清韵只好将她回来时带回来的侯府诸人送物件抱起来,想拿去她屋里放好,不料才走了几步,怀中却掉了本书到地上,露了半页暧昧出来。   杨清韵弯腰捡书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那半开的书页上,神情从一瞬间的不敢置信到震惊,最终变得恍惚茫然起来。   待席香洗完碗后进屋,便见杨清韵端坐在屋里,背脊挺得笔直,一动不动的,屋里没点灯,光线昏暗中看不清她的神情,只隐约看着似在走神。   “阿娘?”席香唤了一声,将屋里的灯点上,再转头看向杨清韵,却发现她压根儿没有在走神,而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看。   席香心头浮上些许怪异感,迟疑的又喊了一声:“阿娘?”   “嗯。”杨清韵点头,面部表情绷得很紧,看着十分严肃,仿佛要说什么天大事一般,沉吟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寻常姑娘像你这个年纪的已经当娘了。”   顿了下,杨清韵接着道:“你如今位列将军,不必像寻常姑娘那般到了年纪就嫁人生子做个在家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但也不能够因整日身处军营,就跟那群军痞子一样放浪不羁。”   “……放浪不羁?”席香张了张嘴,想要辩驳,杨清韵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一脸严肃地道:“你和那陈三公子,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都心中有数。你从汴梁回来,怎么不见那陈三公子跟你一道回来?”   席香闻言心中怪异感愈发强烈,但还是诚实答道:“他送我到了雍州,说有事与他二哥商量,便让随从先送我回桂州了。”   杨清韵眼中露出一丝满意,“那位陈三公子肯为你不顾性命去西戎寻你,能容你抛头露面,整日在军营中与一群军汉子一道也不介意,可见是对你情深意重,你切不可三心二意尽做些荒唐事,辜负了陈三公子。”   席香可算明白心中怪异感因何二来了。眼下母亲这模样,与别人家老父亲拎着自家出门花天酒地的儿子训完话后苦口婆心地劝要对儿媳好一般无二。   可好端端的,母亲为何会觉得她辜负了陈令?以及她好像没做什么荒唐事啊?   席香一头雾水,压根不知道杨清韵这番态度的转变是来自于闻筠送的那几本春宫册。更不知道杨清韵在看到那几本春宫册后,再看她已不是一个端方自持的女儿家,而是变成了一个也爱寻花问柳的军痞子。   杨清韵自觉委婉劝谏了女儿,让她早点歇息后就起身离开。   留下满脸茫然的席香,沉思着就洗个碗的片刻工夫,自己怎么就落了个放浪不羁三心二意的罪名。   第092章   隔了几日,终于从春宫册的羞窘回过神来的陈令,终于又厚起脸皮到桂州寻席香了。   他先去军营,不料军中士兵告知他席香和穆瑛带人出城巡查布防了,扑了空。寻思片刻,他便去了杨清韵住的地方,提着特意从雍州带来的礼物,和招财一起上门拜访未来丈母娘去了。   不料,杨清韵也不在家。问左邻右舍,也不知她出门去哪,更不知何时回来。   主仆两人只好又转回军营等席香。好在穆康抽空作陪,同主仆两人吃了顿饭,又说了些平日军中有趣之事,当然大多都是与席香相关的。如此两个时辰很快过去,出城巡查的穆瑛带兵回来了,却不见席香身影。   一问才知,席香折道回家吃饭去了。   “阿姐母亲知道军中节俭伙食多素少荤,每日晚饭一定要阿姐回家吃的。”穆瑛念着陈令对席香的救命之恩,对他的态度可谓十分友好,“现在这个你赶到我阿姐家,说不定还能喝上一碗汤。”   陈令便起身辞别穆康,让招财驾车赶往席香家。   熟料,此时刚回到家中的席香,正听杨清韵和她说:“我下午不在家,听邻居说有人上门来了,听形容,很像是那位陈三公子和他随从,说是见家中无人便走了,好像往军营方向走的。此刻说不准他正在军营等着你,你不妨去看看人还在不在。”   席香被母亲催出了家门,正好与往她家赶来的陈令错过。   待陈令到她家,杨清韵开门后只见他主仆二人,不见席香,便一脸讶异问道:“香儿刚去军营了,你们没遇到?”   陈令:“……”   招财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在杨清韵对陈令的到来表现出了很大的热情,将主仆二人迎进屋,便忙添了两双碗筷,邀两人一起坐到饭桌前,“香儿去了军营不见你们,肯定就回来了。左右不过两刻钟的工夫,若不嫌弃饭菜简单,三公子不妨一道用饭,咱们边吃边等?”   陈令当然不嫌弃,只是席香还没回来,他虽坐下了,却没有动筷子。   招财以往和陈令出门,都是同桌而食,因为陈令并不像其他高门子弟那般讲究主仆之分,但如今他们是在席香家里,又面对的是杨清韵,为了避免给杨清韵落不好的印象,他只站在陈令身后,并没有一起坐下。   杨清韵活了半辈子,哪能看不出来陈令与招财之间的情分哪是寻常的主仆,见状便笑道:“我们家里没有太多规矩,来者既为客,小公子也一并坐下吧。”   招财这才坐到陈令边上。只是陈令都没动筷,他也规规矩矩的,没往桌上的饭菜扫一眼。   杨清韵知道陈令是在等席香,心下对他愈发满意,给主仆两人倒了杯温茶,就起身道:“既是如此,那我去温壶酒,难得今日热闹,不妨小酌一番。”   等杨清韵去厨房温好一壶酒,席香也打马而归了。   陈令听闻屋外院里的马蹄声,霍然起身走到门边,朝院里望去。   席香正牵马到院里的小马厩中。   此时天色已暮,傍晚的余晖斜斜打落下来,衬得一身戎装的席香愈发英气。   待她从马厩踏步而来,杨清韵手里端着酒,也从厨房出来,朝她温声道:“回来了,陈三公子已等你好一会儿了。”   “没多久没多久,一盏茶都没喝完呢。”陈令探出半个身子,忍不住朝席香笑起来。   席香也朝他抿嘴一笑,回道:“那正好多吃碗饭。”   杨清韵下午回家时得知陈令来过,就额外多煮了两个菜,如今桌上摆着五菜一汤,四个人吃也正好。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有席香那一句“正好多吃碗饭”的话,陈令的饭量比平常果然多了一碗。在帮杨清韵收拾碗筷时,还悄悄打了个饱嗝。   “不过几个碗筷,我收拾便好。”杨清韵制止了他想帮着洗碗筷的举动,知道陈令还要去桂州这边的永安堂交代事情,便转头对席香道:“天色不早了,香儿你去送送陈三公子。”   “送他?”席香眉头微拧,天都要黑了,让她去送他后,他也不放心,又得把自己送回来,一来一回何必折腾,“桂州城里治安不错,他们主仆一道走,不会出什么事。”   不料陈令却在同时开口:“那就劳烦席将军送我一程了。”   席香:“……”   好在一旁招财的机灵,飞快道:“席将军,我另有要事在身,不与三公子一道走。三公子对桂州不熟悉,只能劳您送他一程了。”   说完,招财就飞快出门,驾车走了。   最终,在母亲目光如炬的直视下,席香还是送陈令出门了。   说是要送陈令一程,但出了门陈令放慢了脚步,没有要走远的意思。   席香也意识到母亲让她送陈令,并不是真的让她送他,而是找个借口,让她与陈令有独处的机会。   “我今日到你家来,本是打着上门提亲的主意。”陈令双手负在背后,语调和步伐一样慢悠悠的,“可在你家等你的时候,又改了主意。”   席香侧头看他,“嗯?”   “你阿娘对我很热情,若我当时开口,你阿娘必定会同意亲事,这对我而言是再好不过,但却可能会造成你的困扰。”陈令道,“我想娶的人是你不是旁人,是否要与我定亲,我应该先征询你的意见。”   席香脚步忽地一顿,停下来,定定看着陈令,“我阿娘前几日和我说,西戎王不会忍得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我们救走这等耻辱,加上西戎大王子被我大梁重伤,新仇旧恨加一起,依西戎王的性子,必定是要出这一口气的,说不准这一阵子战事又起了。”   是以,这几日,她都绷紧了神经,随时都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陈令明白了她话外之意,心下虽有失落,但更多的是担心:“大梁国库空虚,若西戎再来犯,粮草只怕……”   他摇了摇头,吞下已到嘴边的话,从怀中掏出半枚青铜鱼符,递给席香,“这是庄老头的令牌,他是永安堂的二东家,持这半枚鱼符可调遣任意一处永安堂庄子铺子的钱财、物资和人。你还记得在汴梁时,我们一道上庄老头家,离去前他留我单独说了半晌的话吗?”   席香点头:“记得。”那次她先走一步,正好遇到了回娘家庄婉清。   “当时庄老头让我把他在永安堂的股全都转到你名下,他将这半枚鱼符给了我,让我融掉它,再重新铸一枚你的鱼符。从此以后,永安堂的二东家,不再是庄老头,而是你了。”   席香不由心头一震。   “这事我后来同皇上说了,皇上也同意庄老头的决定。”陈令目光沉了下来,眸色宛如墨染一般,席香竟一时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   “永安堂有三位东家,皇上是大东家,庄老头是二东家,我是三东家。我当初创立永安堂,原本没想太多,只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后来看着永安堂盈利一年比一年多,而大梁国库却不充盈,军中粮草短缺,百姓亦不能温饱,最后我们决定,皇上的分红入他私库,用于民生之计,庄老头的那份则用于解决军中粮草,我的那份大多数也用于开善堂医馆,救助百姓。外人都道永安堂的三位东家富可敌国,这话也不算夸张,我们负着的确实是整个国家。”   陈令垂眸,轻声问道:“如今庄老头在永安堂的那一份股转你名下,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席香心头震撼,怔怔望着陈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庄老头给你的,并不是富可敌国的财富,而是大梁军队的命脉。”陈令叹息一声,忍不住将席香揽入怀中抱紧,在她耳边低语:“我原本想着你身为一军将首,守着桂州疆域,已够辛苦了,实在不忍你背负更多。”   但这既然是庄老头的决定,皇上也同意了,落到席香肩上的责任已不是说推就能推的了。   晚风习习而过,拂落席香鬓边一缕发丝,陈令捻起那缕发丝,替她别到耳后,“你的鱼符,汴梁的工匠还未制出,暂且先用着庄老头的。以后若是起了战事,军中粮草供应不足,就持符到永安堂抽调。有我在的一日,就绝不会让你像庄老头那样,饿着肚子上战场。”   陈令放开她,眼中带笑,“天晚了,你该回去了。”   席香唇角动了动,陈令似是看出她要说什么,往身后某处僻静地方招了招手,“不用担心我,招财在后头侯着我呢。”   招财见自家主子招手,便扬鞭驾车过来。   陈令站在马车旁,催席香:“回去吧。”   夜色渐浓,席香进家门前,又回头望了一眼。陈令依旧立于马车旁,整个人融在夜色之中,只隐约可见一抹颀长身影,宛如松柏般在晚风里矗立不动。   等席香进了家门,陈令方转身上马车,在哒哒马蹄声中驶向更深的夜色之中。   次日一早,陈令到席香家中辞行。尽管他来得早,但可惜的是没见到席香。席香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门去军营操练了。   杨清韵送他走时,想起席香收在大氅里的那几本春宫册,以及穆瑛等女兵凑在一起说笑时,提到以后要掳几个貌美小儿郎回家养的戏言,觉得女儿也有此心思,便道:“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看着香儿,不会让她掳貌美儿郎回家来的。”   陈令听了一呆,直到上了马车,在回汴梁的路上,他耳边仍荡着杨清韵那句“掳貌美儿郎回家”,吵得他脑中嗡嗡响,理智与冷静一并丢失,他撩起车帘,朝招财喊道:“调头调头,咱们回去,先把亲事定了再走!”   第093章   但最终陈令还是没有把亲事定下。   他折回桂州,马车却被拦在城门前不许进了。   原因是在他走后的一个时辰,正如杨清韵所担忧的那样,忍不下爱子被重伤宠妾被拐走的西戎王,亲自带兵出征了。   如今,西戎王所带的军队,乌泱泱的三十万兵马,已至桂州城外外三十里处了。   如今桂州戒备森严,只许百姓出,不许进了。   饶是陈令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城门的守卫军也不松动半分,甚至把他驱逐到一旁,不许他再靠进城门口了,以防他趁乱混进城里。   好在陈令终究不是那等冲动行事的人,确定见进城无望后,便冷静下来让招财驾车到雍州,去找他二哥陈珞。   陈珞已知西戎王带兵来犯的消息,刚写完急报正想命人送往汴梁,见了陈令二话不说便将急报塞他手里,不等他说一句话便将人往外推:“去,赶紧去,送回汴梁去咱爹手里。”   送急报回汴梁,一路上都需要各地驿站出具文书,多少都会耽搁些功夫,不如让陈令直接送回去,能省了不少功夫。   于是陈令连杯茶都没喝上,就被赶出了雍州,一路马不停蹄赶回了汴梁。   汴梁还没收到桂州兵起的消息,朝中局势还在因前些日子寿安伯府那几个嬷嬷在街头伤人致死并且冲撞了公主一事而争论不休。   这事儿往小了说,其实就是几个仆妇仗势欺人,按罪论处就能过去了。往大了讲,最多再额外训斥一番管家不严的寿安伯府就行了。   而皇帝和赵歆原也是没想闹得这么僵,按兄妹两人先前商量好的,借此就下道训斥的旨意给寿安伯府,能做到杀鸡儆猴警告汴梁权贵们就够了。毕竟真要下手整治那些仗势欺人的权贵们,此事远远还不够分量。   但高夫人偏要掺一脚进来,把这事告到太后跟前,想让寿安伯府撇开干系。   太后向来不问朝事,也不知高夫人是如何的巧言令色,竟使太后插手过问。席香离开那日,皇帝与赵歆被太后叫到她宫里,太后话里话外都是替寿安伯说情的意思,还有一旁的高夫人附和。当着外人的面,兄妹俩纵使心中不乐意,还是给太后面子,松口答应不再追究。   吃了一盏茶,兄妹俩就坐不住从太后宫中离开了。回了自己宫中,赵歆越想心头郁气越重,她既被尊为金枝玉叶的公主,没道理她想做件事还要看一个臣下的意思。   当天夜里,宫中就传出了公主受惊噩梦不止高烧不醒的消息来。   皇帝心疼妹妹,在赵歆宫中偏殿守了一夜,临到上早朝时,一夜未睡的皇帝顶着一张面色苍白的脸去了。下了朝,就倒在了龙座上,吓得群臣都炸了锅。   好在太医号过脉,只说皇上是夜里受了凉所致,静养几日便好。   朝政大事上都有镇远侯等辅政大臣出谋划策,皇帝这把龙椅向来是坐得舒舒服服,而生活上,有太后精心挑选的宫人跟在皇帝身边伺候,从头到脚都周到无比,他每日都吃好睡好精神得像头小牛犊子,怎么会突然就在夜里受了凉?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镇远侯与一众大臣们都满腹狐疑,便去找皇帝身边的侍卫问。   可巧问的人是十五。十五这人,虽是皇帝侍卫队里最年轻的那一个,但却很得皇帝看重,从他嘴上说出来的话,基本就是皇帝的意思了。   十五道:“昨儿从太后宫中出来,公主便有些心情不愉,和皇上吵了几句嘴,到了晚上公主做了噩梦高烧不止,皇上担忧,便在偏殿里和太医们候了一宿,想是如此才受的凉。”   众大臣们都是人精,十五这一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已经够明白了。   可公主噩梦高烧,有太医在,有皇帝哪门子的事儿?纵使他再关心公主,也不至于到公主宫中守了一晚上这份上。   一个受了惊吓高烧,一个一宿未睡说病倒就病倒,这兄妹俩人明显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心细如镇远侯及其他几位辅政大臣则互相对视一眼,着人去宫卫处走了一遍,很快就知道了高夫人进宫拜见过太后的事。   于是,众大臣们看向高大人的神情有些微妙起来。   好端端的公主为何噩梦?   那还不是因为奉旨出宫封赏席将军时被寿安伯家养的刁妇冲撞吓到了!   公主幼年流离宫外,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才寻回宫中,这还没享几年安稳日子,就被几个刁妇当街喝骂。别说是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就是寻常人家养的小姑娘,被人当街这样辱骂,也是受不住的。   此等刁妇,就该拔了舌头送去边寒之地服役弥补罪过。纵容出这等刁妇的寿安伯府也脱了不干系,即便有救驾之功,也不能不罚。   而高家自诩满门礼贤高知,如今竟去吹太后的耳边风,来维护这等跋扈货色?   依他们看,皇帝压根就不是什么受了凉倒下的,而是被气倒的!   公主金枝玉叶,皇上九五至尊,竟连罚几个刁妇还要看人脸色。谁家皇帝和公主这么憋屈啊?   这简直就是打天家的脸,打他们这群兢兢业业为国为民为皇上的臣子们的脸。   皇上和公主敦厚良善,宁愿自己受了委屈个气,他们为人臣子,却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乎,与高家有宿怨的一干臣子们,譬如如张家,譬如庄老将军那一系的武官们,纷纷都撸起袖子挥毫洒墨,以痛斥寿安伯为辅弹劾高大人为主,上了一道又一道言辞犀利直击要害的折子。   以高大人为首的一干人等自然不甘示弱,也纷纷引经据典反击回去。   待皇帝养了两日,自觉精神不错,想亲自处理些政务时,看见案头堆满弹劾的折子时,顿时就傻了。   回过神后,他朝镇远侯等几位大臣一拱手,语气恭敬地道:“朕觉头晕,大概还需再静养几日,朝中政事,劳烦几位老师辛苦操持了。”便遁去公主的宫里,将朝中几派人马闹成僵局的事告知了她。   事闹到这等程度,虽然超出了想象,但赵歆对此却很是满意。事情闹大了才好,这样收拾起人时,才显得名正言顺。   兄妹俩便抱着这样的心思,小病大养,双双借口身体抱恙,躲起懒来,任由群臣吵嚷。   而陈令正是在这时带着西戎王带兵亲征桂州的急报回到了汴梁。   镇远侯连夜进宫,将急报呈到了皇帝手里。   皇帝惊得什么病都没了,双眼瞪着那封急报,半天才挤出一句:“西戎这仗是没完没了?”   镇远侯重重的叹了口气:“唉!”   舅甥两人愁得一夜未眠,待早朝时,得知这一消息的满朝文武也俱惊得寂静无声。朝会上一反近日菜市一般的吵嚷,众臣噤若寒蝉,连轻缓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这等时候,已然顾不上几方派系之争了。可这几日众臣们因立场不同而吵得眼红心热,如何拉得下脸面握手言和共商退敌大计?   谁也不肯主动开口,这群人视脸面比性命重要,皇帝坐在上首,眼睛转了转,随后就悄悄叫内侍将此时朝中的消息去告知赵歆。   两刻钟后,便有侍卫进来通传,道公主候在殿外求见。皇帝自然召了她进殿。   朝堂上顿起一阵窃窃私语声,以为她是因那几个刁妇的事而来求皇帝要一个公道的。   待赵歆进来,朝众人一一见礼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臣妹有罪,今日特来请皇上降罪。”   众人俱是一懵,不明白她这是唱的哪出。   赵歆已躬身跪下,俯首磕地,掷地有声的开始痛陈自己罪状,先道自己在街上与仆妇起了口角实在有失天家体统,紧接着说自己气量狭小竟与几个仆妇计较毫无公主风度,甚至为此与太后生了嫌隙,更累得皇兄替她操心身体受凉以致朝政都无暇顾及,实在罪责深重云云。   听得群臣又惊又意外,公主还真是来请罪的?   她这一番话,半句不提朝政,可句句又与朝政息息相关,乍这么一听,确实罪责有些重。但这事是怎么发展成眼下僵局的,群臣心里都有数,当然不会把锅扣到公主头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齐齐看向皇帝,替公主求起情来,道公主非但无罪,还甚为委屈,不仅不该罚,还要封赏以示抚慰才是。   皇帝眨了下眼,和赵歆对了下眼神,随后正了正神情,顺着群臣的话,一脸严肃的赏了公主十颗夜明珠。   这……赏得未免也丰厚了些,群臣嫉妒眼都红了,口上却还要不住地附和笑道赏得好赏得好,顺道还要再夸公主深明大义云云。   赵歆含笑谢了赏,功成身退。   有了赵歆递的这个台阶,群臣顺势而下,总算不再因为分派结党阵营之见而拉不下脸共商国事。   但行军打仗之事终究不是三言两语便可定策,热火朝天地商讨了一个时辰,因有为清贵人家出身的文官不慎说了句求和的话,文臣武将两个派系的官员险些当堂打起来。   皇帝最终只能抹着脸,眉眼间满是疲倦地道了明日再商议,散了朝。   下了朝,皇帝垂头丧气的去找赵歆,想找这妹妹出出主意。   但他一脚才踏进赵歆的宫中,就听得在太清殿执勤的十五追过来,朝他道:“皇上,庄老将军进宫,此刻正侯在太清殿偏殿中。”   皇帝一怔。   这个时候,庄老将军不在家中养伤,进宫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皇帝本能的不想见这位替大梁操了一辈子心的老人家,立即道:“朕有要事要与公主商量,一时半刻脱不开身,你们先送老将军回府,待朕得闲,定会出宫去探望他老人家。”   十五是个说话喘大气的,对皇帝的话仿若未闻,只把自己嘴里的话慢吞吞的说完了:“镇远侯爷也在呢,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忽的就打起来了,都不敢上去劝架。”   皇帝想象了一下暴脾气的舅舅和同样暴脾气的庄老将军打起来的场景,不由一抖眉毛,转身冲进了公主的宫里。   十五:“……”   片刻之后,皇帝又冲了出来。   他身后还跟着赵歆。   相比皇帝急匆匆赶往太清殿的紧张,赵歆就显得从容淡定多了,负手而走,仿佛闲庭信步一般,姿态十分优雅。   路过十五面前时,她还颇有些好心情地给了他一个眼神,问道:“我舅舅和老将军打起来了,谁更厉害些?”   十五一顿,这位公主殿下的样子不像是去劝架的,反而像是去看热闹的,甚至是有掺一脚的趋势。他不由得往后退了退,闭嘴不言,只看着赵歆拖着及地长裙远去。   第094章   皇帝到了太清殿,人还未进去,就已听到里头镇远侯与庄鸿曦的吵闹打砸声。   “老庄啊,不是我说你,你现在身子骨还未大好,行军打仗这种伤筋动骨的事,交给我儿来就好。”这个语气委婉却又不失强势的声音,“都说名师出高徒,我儿是你教出来的,难道你还怕他会输给那些个西戎蛮子?”   “放你的狗屁!老子老当益壮,区区皮肉伤算什么!你身子骨倒是好,也没见在我手上过得几招。”这中气十足还略带得意的声音,是即使负伤也依旧能绕着校场跑上十圈的庄鸿曦,“事关我大梁山河社稷,岂能叫他一个毛都没长齐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扛?”   已到而立之年马上当爹的陈瑜此时也在殿里,听到恩师拿毛都没长齐乳臭未干来形容自己,他瘫着一张脸,眉头也不动一下,只站在离两位老人家最远的角落里,保持沉默。   镇远侯到底还是文人,言行举止斯文,被庄鸿曦这直白的话噎了一下。但话都劝尽了,庄鸿曦这厮还是油盐不进想自己去领兵出征,镇远侯劝得心累,却还是不肯服软,强硬道:“席丫头能行,我儿如何不行?席丫头的武功,还没我儿好呢!一个小姑娘尚且能守一城,若是我儿,别说一座,就是十座也能守得住!”   话说着,镇远侯忽然扭头看向陈瑜:“你说你能不能守?”   庄鸿曦亦目光炯炯地看了过去。   陈瑜不由得往后退了退,结果发现背脊已抵到墙,退无可退了。只好瘫着一张脸,眼也不眨地恳切道:“我愿意守大梁山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不争气的东西!镇远侯气得抓起手边的茶杯,本想朝他掷去,一旁庄鸿曦笑呵呵地提醒道:“这杯子,瓷的,瓷的!”   瓷物易碎,砸没了,要赔的!   镇远侯将茶杯放下,巡视一周,整个殿里砸不坏的东西,例如座垫等物,都已在方才他和庄鸿曦摔打时被丢得一地零落,这一口气哽在喉中,提不上咽不下,险些噎着。   “过来!”镇远侯朝陈瑜喝了一声。   待陈瑜走过去,镇远侯指着他,朝庄鸿曦道:“赢了我算什么,你要是能在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上过上几招,你爱领多少兵领多少兵,爱打哪打哪,我绝不拦你!”   庄鸿曦脸上的笑顿时就挂不住了。先不说自己身上还有伤,就是没伤,他已是垂暮之年,凭着多年临阵搏杀的经验,才勉强在镇远侯手上讨了赢面,陈瑜正值青壮,又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他如何能在陈瑜手上讨得好?   偏偏陈瑜还真顺着他爹的话,作了个躬身有请的姿态。   庄鸿曦应战是不可能应战,只能横着脖子毫不讲理的骂道:“老子还没咽气呢,你们父子就想夺军权,美得你们!除非老子战死沙场,或是你们让皇上削我兵权官职,不然这大梁军事还是我庄鸿曦说了算!”   镇远侯刚勾起来的嘴角一凝。   陈瑜也低下了头。   父子俩人都有些头痛,讲道理讲不过干脆里耍赖,庄鸿曦这一招祭出来,他们还真拿这老头没办法。   皇帝在殿外听了这一耳朵,总算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无非是庄老将军进宫请命领兵出战,舅舅考虑老将军负伤未愈不赞同,提出让大表兄陈瑜代替其领兵抗敌,而庄老将军又不同意。   为此,这两位位高权重的大臣还打起来了。且听这一番话,是庄老将军打赢了。   殿里僵持沉默,这个时候进去,那为难的可就是自己了。因为庄老头肯定会逼自己答应他领兵出战,而舅舅则会逼自己答应让瑜表兄领兵,两人肯定各有各的理,他答应谁都不是。不答应,更不是。   皇帝踌躇了片刻,决定还是在殿外再观望一下,等里头的人自己商量出结果了再进去。他朝十五打了个手势,十五识趣地站到了他身后。   但赵歆却一掀裙摆,跨步走了进去。   皇帝想叫住她都来不及,反而还暴露了自己。   “皇上来了。”镇远侯朝公主点头致意,便笑呵呵看着殿门外探着身子的皇帝。   皇帝只能硬着头皮进殿,看着满地狼藉,默默地抿起了嘴,心里盘算起要是他先下手为强,给这两人扣一个殿前失仪的罪名,这两人应当就不会来为难自己了罢……   但他虽贵为一国之君,可在舅舅和庄老头面前,天子威严从来都不存在的。   是以这个想法还没付诸行动,庄老头行礼时就道了句:“皇上,臣即刻领兵出发,绝不让西戎犯我大梁一寸河山!”   皇帝顺口就道了声好,等他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   庄鸿曦立即振声道:“臣定不负重托!”   镇远侯目光灼灼地盯着皇帝:“皇上,您方才说什么,臣未听清。”   “……”皇帝张了张口,求助地看向陈瑜。   陈瑜只微笑地看着他。   感受到表兄眼里同样带着杀气的皇帝,斟酌了一下言辞,和颜悦色地对庄鸿曦道:“您身上有伤,朕实在不忍心看您再奔波劳累。依朕看,您不如先休养生息一阵,待……”   但庄鸿曦一句话就把皇帝的话堵死了:“皇上莫非是信不过老臣,怕老臣手握军权功高震主?”   皇帝只好闭上嘴,怂怂地看了一眼镇远侯父子,无声的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   于是殿中又陷入了沉默。   众人不语,皆摆出了一副绝不妥协的姿态。   最终打破这僵局的,是被众人忽视的赵歆。   “依我看,不如瑜表兄和大将军一道领兵出战,大将军为一军统帅,瑜表兄任副手先锋。”赵歆道,“庄老将军坐镇指挥,瑜表兄领兵作战。”   身为统帅,身上责任更多是怎么指挥众将士们如何作战,而不是带兵打先锋。   她出的这个主意,可谓是双全之策。   众人不是想不到,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没转过弯来。她这话音一落,众人醍醐灌醒,都缓了神情。   “公主一语惊醒梦中人。”庄鸿曦朝公主投去赞赏眼神,朝中将才青黄不接,趁此机会,也该提溜几个年轻人出来接他的班了。   否则,都只会纸上谈兵,扯个屁用。   镇远侯也道:“如此甚好。”   陈瑜也敛去了笑,一脸肃容。   皇帝张了张嘴,知道众人都在等他下令,可从私心上来说,他是不愿意庄鸿曦和陈瑜这个时候领兵出战的。这师徒两人,一个有伤,一个眼看当爹,战场刀剑无眼,谁知道这一去他们能否安然无恙回来?   但国事大过家,皇帝终还是道:“妥。”写了道旨,盖了印遣人送去兵部。   此事议定,众人便都告退。皇帝欲亲自送他们出城,并在城门为他们践行,庄鸿曦吹胡子瞪眼:“大梁国贫兵弱,这一战短则半年,长则三五年,输赢未定,你敲锣打鼓昭告天下,若是赢了尚可激奋民心,可要是输了那大梁还不乱了套!咱们现在是挨打的那方,要低调行事,桂州战事能瞒多久瞒多久,否则战事未平又起了内乱,谁吃得消!”   说着,庄鸿曦想起往事,越发没好气地朝镇远侯道:“朝政上你盯紧些,别又出什么叛王篡位的乱子!”   昔年诸王谋逆篡位时,就是选在庄鸿曦领兵出战之时。平叛那场叛乱,庄鸿曦最终选择带兵回汴梁,桂州便是因此而失了一半城池。   如今,诸王势力皆已覆灭,哪怕仍有叛王余孽活着,却已不成气候。   眼下庄鸿曦忽然提起这一桩陈年旧事,皇帝一时没听明白他话里有话。   镇远侯却明白了。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赵歆,沉声道:“你放心吧,我看着呢,肯定不会出什么岔子。”   赵歆也明白了,庄鸿曦这是在防她会像当年叛王那样趁战事起人心惶惶时篡位呢。   她唇角微微勾起,面上含笑,却也不作半分解释,只颌首目送三人出宫。   出宫后,庄鸿曦对陈瑜道:“西戎王那厮,既然亲自带兵出征,那此战必不会轻易罢休,你要做好准备,出发前诸事交代清楚,以免发生不测,也不留遗憾。”   镇远侯闻言脸就黑了,听听这都什么话,人还没动身呢,就先诅咒万一了。   陈瑜朝庄鸿曦躬身道了声是,便赶在自家面黑如碳的爹发作前,领人回家了。   在庄鸿曦、陈瑜调兵赶往桂州时,桂州那边,席香已经和西戎军起过几次侧面冲突了。   正如庄鸿曦所言,西戎王这一次性确实是抱着咬下大梁一块肉的决心而来。   他带兵作战的方式,与其子哈德不同,比多年征战的莫里还要难缠一些。知道大梁才打了胜战,此时正是士气最高的时候,他没有正面出击,而是让手底下几个颇有经验的将领分别带几股兵,不定时不定点的来骚扰一下。   有时候是夜半时分突袭城门,有时候又晨曦微起靠近桂州那边瘴林,企图从林中猥琐地摸过来,甚至还有正当午时,带着队气势汹汹的骑兵冲桂州城门外叫嚣佯做攻击,等大梁守军点兵开城门准备迎战时,又迅速退兵,叫人摸不着头脑。   如此接连几次,桂州守军被搞得心力交瘁,原本十足的劲头,不知不觉就消弭了许多。杨老大等人将领更是气得破口大骂无耻,顶着一双黑眼圈满嘴的胡茬子,守在桂州城墙,恨不能一箭射死扎营在桂州三十里外的西戎王。   饶是席香再有定力,也不免有些疲累。偏偏敌我双方人数差异太大,她还没办法转守为攻,眼睁睁看着军中原本高涨士气在这样的消耗战里一点点被磨了下去,能下达的命令却依旧一个字:守。   如此这般,很快半个月过去,桂州的防守依旧牢不可破,这令西戎王对席香有些刮目。   他没想到对方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竟比大老爷们还能沉得住气。   但西戎王比席香更沉得住气,眼看桂州守军士气一点点低迷下来,他始终没有下令正面进攻。   西戎王深知桂州易守难攻,是真正的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纵使他领三十万兵马,正面进攻也未必能讨得好。   大梁国力不强,粮草供应不足,他只需打一场长期的消耗战,总有一天,桂州守军会士气崩溃,到时候便可不攻自破。   西戎王信心满满的等着。   却等来了探子传来的消息——庄鸿曦带了十万兵马前来支援桂州了。   第095章   西戎探子探的消息说是十万兵马,但真正到了桂州,实则只有五万。   且率兵前来的,也不是庄鸿曦,而是陈瑜。   当然,这些都属于机密信息,知道的席香、杨老大以及穆瑛等人,寻常士兵都不知道。   陈瑜对外放出的消息是,五万兵马运输部分粮草进城,另有五万兵马及粮草则在桂雍两城之间扎营,由庄鸿曦坐镇指挥,随时都能支援。   这消息无疑是给桂州守军们下了一道强心剂,原本低迷的士气又瞬间涨了回来。   而得知庄鸿曦另率十万兵马去守幽州,并未重伤到卧床不起,杨老大安心了,不再整日站到城楼上指着西戎军痛骂了,只守着席香下的命令,每日巡防三遍,睡得安稳也吃得下了。   其他人,也基本都像杨老大一样的状态。   庄鸿曦是大梁的军魂,是大梁将士们乃至大梁百姓们的信仰,只要他在,大梁山河就不会动摇分毫。   这种犹如神祇一般的地位,早已深入人心,不是席香打赢几场仗,就能轻易撼动代替的。   好在席香也从不是在意这等虚名的人,陈瑜打着庄鸿曦的旗号带兵而来,不管是从哪方面而言,都解决了她不少烦扰。   但陈瑜终究没有真正上阵拼杀的经验,眼下困局仍是无解。好在他也十分识趣,带兵来了,就甘愿当陪衬,绝不插手席香任何布局。   至于西戎王围困桂州,庄鸿曦却带十万兵马前往幽州驻守的行为,不消陈瑜解释,席香也能明白。   “我离开汴梁前,大将军他老人家给了我几本兵书,其中有本是专门针对西戎王写的。”那几本兵书,席香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了一跳。里头所写战事,全是老人家亲历的,小到沟壑游击大到城池之战,无一不细言,又有批注总结退敌之策,可谓是将他这一生所遇所想的都记录了下来。   而那几本兵书里,最厚的一本,是单独写西戎王的。   庄鸿曦年长西戎王近二十岁,可在军事对战指挥上,西戎王却与他不相上下。两人挂帅对上的战役盈百,但能一锤定输赢的却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是以各自同时撤兵歇战,养精蓄锐后双方再度出战。如此往复,直到十几年前诸王叛乱,庄鸿曦舍弃半个桂州城,带兵回汴梁平叛辅助幼帝登基,西戎王也退回西戎专注于民生发展,这才算得一个短暂平息。   可以说,纵观庄鸿曦一生征战沙场无数,在前半生未尝败绩风光无限,直至遇到了西戎王。   是以,在那本兵书最后,庄鸿曦评道:“赤努此人,善骑射,用兵灵活,不拘古法,善用突袭、迂回穿插作战。假以时日,必将卷土重来窥我大梁河山。”   赤努,便是西戎王的名讳。   庄鸿曦与西戎王数十年的对手,熟知西戎王最喜用声东击西的计谋,眼下西戎王扎营在桂州城外,但说不准转眼之间,他进攻对象就变成了幽州。   桂州易守难攻,放席香和陈瑜率八万兵马在此驻守,庄鸿曦放心。因而,行到半途,他便带十万兵马去折道去守幽州了。   “兵书的原稿给你了?”陈瑜面露讶异,庄鸿曦那几本兵书,他自然是知道的。张南还在时,被调往桂州驻守,就赖着脸皮讨原稿回去誊抄了一份下来,带到桂州研读。   席香登时一顿。想起陈瑜才是庄鸿曦实打实的弟子,可老人家却把那几本兵书却给了她,如今叫陈瑜知道了,未免有些不妥。   陈瑜见她神情,知她是误会了什么,便摇头道:“那几本兵书老师我也曾看过,我并非是介意他既将原稿给了你。”   介意的不是这一点,那是……   席香眉头猛地一跳。   陈瑜叹息一声,虽未多言,但其神情已明明白白告诉了席香,庄鸿曦将兵书赠与她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一生心血所著付与她,显然是早已经做好撒手人寰的准备了。   席香垂下眼,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不提这个了。”陈瑜话题忽然一转,“老师折道转往幽州前,曾交代于我,待我率兵到桂州后,便要转守为攻。”   “转守为攻?”席香眉头一皱,“西戎军有三十万,俱是精锐之师,咱们转守为攻,讨不了什么好。”   敌我双方差距太大,真要主动进攻那就是去给西戎送人头的。   陈瑜道:“老师的意思是,虽转守为攻,但切记不要与西戎军起正面冲突。”   庄鸿曦了解西戎王,西戎王又何尝不了解他。   庄鸿曦这人,喜欢正面迎战,若真带了十万兵马到桂州,当天夜里说不定就主动出击来试探他的深浅。   如今对外放出的消息庄鸿曦驻守桂州,倘若他们一直按兵不动,西戎王必有怀疑。   席香既将庄鸿曦所著的兵书都看完了,那自然也对庄鸿曦的作战风格有些了解,陈瑜这话音一落,她便明白了,当即点头道:“我现在便去安排,让瑛子带人晚上就行动。”   陈瑜以一种温和却毋容置疑的语气道:“我去。”   席香一声应下:“好。”   她这样果断,反而让陈瑜有些迟疑,“你不怕我这一去无回?”   “你是有个分寸的人。”席香语气淡淡,却满含信任。镇远侯教儿有方,三个儿子都很出色,进退有度,不是那等倨傲不知分寸之辈。   陈瑜笑了笑,语气轻松许多,“那还是劳烦穆姑娘领我走一趟吧,这一带地形,我终归是不熟。”   当夜,穆瑛与陈瑜果真就带了五千兵去骚扰西戎军。   西戎王收到庄鸿曦驻扎在桂州的消息,自然有准备,是以这一股趁夜前行的大梁军还未靠近西戎驻扎的营地,就被发现了。   陈瑜演戏演到底,被发现后没有撤兵,而是正面迎了上去和西戎军兵戎相见。双方交战小半个时辰,发现都讨不了好,方退了去。   这一次短暂的正面冲突,说是交战,其实是双方都在探对方的底。   西戎王是真信了庄鸿曦驻守在桂州。   而陈瑜撤退途中仔细回味了他这第一次出战的情况,结果越品感觉越有些不对。西戎王既然早有准备大梁会夜里偷袭,为何只派了不足三千人在路上埋伏?且看当时情况,对方明显也是小打小闹,没打算真和他们正面起冲突。   这明显是不符合常理的。   若是他,带着三十万大军扎营,知道有人偷袭,那是完全不带怕的,妥妥的带足了人马候着,前来偷袭的敌军有来无回,绝无可能放他们再回去。   陈瑜想到这儿,越觉不对劲,心中忽然就冒出了一个猜测。   “会不会是驻扎在桂州城外的西戎军其实并没有三十万?”回城后,将两军交战的情况告知席香听后,陈瑜便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席香神情一凝,脑中已飞快思考着这个可能性有多大   。   如果真是陈瑜说的这样,那么西戎军的反常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包括这一段时间来西戎军时不时骚扰桂州,却始终没有真正大举进攻。   西戎王骁勇善战,手上有三十万人,不可能就一直晾在桂州城外只打消耗战。   那通常是以寡敌多时才用的战术。   可万一这只是诱敌之计呢?   庄老爷子那本关于西戎王的兵书里,就曾有类似例子。   西戎王带兵十万对庄老爷子三万大军,也是打这样的消耗战,让庄老爷子误以为西戎王的十万兵马是个幌子,便主动进攻西戎,熟料西戎王确实有十万兵马,那一场交锋,大梁损失惨重,三万兵马最后仅剩一万。那一场战役,是所向无敌的老爷子第一次尝到败绩,后被人称平邑之战。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一旦错估局势,便会让成千上万的将士埋骨桂州。   桂州城外驻扎的西戎军到底有没有三十万,席香实在不敢轻易下判断。   陈瑜见她没底,也不禁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一点怀疑。   倒是一旁穆瑛等人想得简单,觉得眼下情况,其实不用管西戎有多少人驻扎在城外。反正他们的目的也不是进攻西戎,他们只要守住桂州,就是大功一件。   穆瑛道:“不管城外西戎驻扎多少万兵马,桂州这个地形,我们只要以不变应万变,总归是最妥当的。”   杨老大朗声附和:“穆丫头说得对,管他西蛮子有多少人,横竖咱们现在有八万人,粮草物资能供应得上,他就是真有三十万大军,也难攻下桂州!”   话虽如此,但这个疑惑悬在心头,总归让人觉得不那么踏实。   次日,席香便让人仔细留意城外驻扎的西戎军有没有什么异动,顺带还让人去查探西戎军营里的情况。   负责查探的人下午就回了消息,道西戎营地戒备森严无法近点探查,但从营地生的炊火规模来看,西戎三十万兵马应当不是虚言。   除非,那炊火的规模是故意弄这么大,用来迷惑大梁军的。   既没办法查探,席香只能如穆瑛杨老大等人所言那般,暂且不去管他到底有没有三十万兵马,只命人加强了桂州巡防。   而接下来几天,西戎仿佛完全不知桂州多了援兵,还是一如既往地时不时来骚扰一下桂州,随性而来随性而走,搞得简直就不像是两国交战,而是像在玩过家家的游戏。   两军之间甚至还有互相混了脸熟的,在交锋时招呼唠嗑上几句——   “你怎么又来了?你们数十万人就不能换其他人来?”   “话说你长得也忒丑些,真是闪瞎了老子狗眼!”   “哈哈哈稀奇,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骂自己是狗的!”   “我去!阴险小儿,趁我大笑偷袭我!吃我一棒!”   ……   如此这般场景,一团和气得仿佛老友重逢,哪有半分打仗的样子。   陈瑜见此情形,带着满腔疑惑,十分谦虚地向杨老大等人讨教:“是不是行军打仗都是这么个打法?”   杨老大被问得无语凝噎。这么个打法的仗,他也是活久见啊!   不同于桂州这边的和谐,幽州那边,此时已经擂起战鼓准备迎战了。   在庄鸿曦率兵驻守幽州的第三天,幽州城外忽然就出现了大批西戎军,蚂蚁似的黑压压一片围困过来,来势汹汹杀气腾腾攻城了。   看这规模,显然是早已候在了幽州城外,只是不知为什么一直藏着没动作。   好在庄鸿曦是老将了,并不惧这等突发情况。西戎军来得突然,他调兵遣将,一边防守反击一边疏散城中百姓,神情皆平常得宛如饿了就吃碗饭一般。   原本被打个措手不及军心有些涣散的幽州守军,见他如此沉稳,也都慢慢冷静下来,带着守大梁河山护百姓太平的决心,上阵拼杀。   不过是半日时间,幽州便从一个海晏河清的净土成了人间炼狱,遍地可闻将士打杀声百姓奔逃哭嚷声。   等幽州被攻的消息传到桂州时,幽州已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血流成河了。   第096章   幽州打起来了?   众人听得这消息,皆是愕然。   待回过神,不免又是一阵议论纷纷的哗然。   西戎三十万大军明明就驻扎在桂州城外,怎么就突然朝幽州进攻了?   杨老大是头一个坐不住的,呼啦一声站起来,捏着从幽州送来的急报,手上青筋凸起,张口就骂道:“娘老子的,西蛮子在玩什么把戏!”   西戎三十万兵马在桂州城外晃荡,跟个流氓似的每天骚扰三五回,却始终不见有任何进攻的意思。幽州那边十万兵马,却打得你死我活不破城不退。这都叫什么事?   杨老大想起这几日的憋屈,双目隐隐泛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他问席香:“合着咱们现在只能一直干守着?”   席香一个眼神扫过来,不等她开口,杨老大便知自己问了句蠢话。如今这局势,是攻是守哪是由得他们说了算的?   自己竟还不如丫头稳得住,杨老大臊得满面通红,借口出去巡防,有些狼狈的走了。   其他人和席香报备物资粮草等事宜后,也都一一散了去。   只留下穆瑛、陈瑜和席香。   穆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显是有话要说,但不知为何又没开口,只时不时瞟向陈瑜。   陈瑜看她这样,不由道:“穆姑娘可是有话要说?”   “呃……就是有个私事。”穆瑛期期艾艾地道:“是关于阿姐的。”   “我的?”席香狐疑地看着她。   “如今桂州这情况,城中百姓都已避去他城,阿姐你是不是让你娘也先避一避?”穆瑛对着席香,说话就直接了许多。   “你是觉得西戎王率兵三十万在桂州城外扎营是因为席夫……”想起杨清韵特殊身份,陈瑜将“人”字吞了回去,改口道:“是因席将军的母亲缘故?”   “啊?”穆瑛一愣,“我没这么想啊。”   怕席香误会,穆瑛忙对席香解释:“阿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让你阿娘去个安全的地方,这样到时候真打起来了,阿姐你也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嗯,我明白。”席香点了下头。穆瑛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万万是想不到陈瑜所说的那一层含义的。   “既然如此,那便是我误会穆姑娘了,抱歉。”陈瑜道了歉,穆瑛反而有些受宠若惊,忙摆手道:“不怪你不怪你,是我话说不利索,才让你误会。我就是怕把你阿娘送走了,会引起其他生出什么误会动摇军心士气。”   后面这一句,穆瑛是对着席香说的。   杨清韵为西戎王宠妾的身份,众人皆知。在这个时候,席香要是派人把她送走,确实很容易让人多想。   也正是如此,杨清韵才没随桂州城里的百姓一起离开避祸。她留下来,关键时刻,说不准需要她出面去和西戎王谈判,这也算是变相的安了守城将士的心。   杨清韵为大局考虑,决意和桂州守军同进退,席香亦认可她的行为。但穆瑛却没办法不生一点私心。   阿姐好不容易才寻回了母亲,怎么能又让她陷于危险之中。万一真打起来了,众将领自顾不暇,谁来护阿姐母亲的安危?   不如趁着眼下,先把人远远送走,送得越远越好,这样才足够安全。   穆瑛眼睛贼溜溜地转着,席香一看就知道她肯定是打上什么主意了,便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给陈三公子写了封信。”穆瑛底气明显不足,垂着个脑袋小声道:“算算时间,陈三公子此时应当已经在桂州了。”   陈瑜一脸不解:“写信给我三弟作甚?”   席香也盯着穆瑛。   “呃……”穆瑛飞快抬头看了眼席香,愈发小声的道:“让三公子悄悄把你阿娘接走。”   穆瑛识字不多,她写给陈令的信里只有六个歪歪扭扭的字:阿姐有难速来。   陈令收到信,当下就策马从汴梁往桂州赶。如穆瑛所预料的速度,此时陈令确实已经到了桂州。   穆康作为穆瑛的帮凶,早早候在了桂州城门,见到陈令风尘仆仆而来,命人将他放入城后,就亲自把他拉走了,往杨清韵住处而去。   “三公子别担心,老大没事。瑛子之所以在信上这么写,是怕你不来。”穆康解释道:“瑛子想让你帮个忙,把老大她娘送走。”   陈令自然知道穆康口中的老大指的是席香,但杨清韵还留在桂州城里这件事,他也是十分意外的。他向来聪明,略微一想,便明白了杨清韵为何不走的原因。   穆康知道这陈三公子聪明,也就没有作多余的解释杨清韵为什么不走,只恳声道:“幽州都打起来了,桂州早晚也要打起来的,到时候我们自顾不暇,老大她娘只怕又要落入西戎蛮子手里。三公子你待老大情深意重,我便厚着脸皮求你一次,把老大她娘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吧。”   陈令没立即答应,而是问了句:“你们老大不知道这事吧?”   穆康脚步一顿,定定看着陈令,“三公子,我只要你一句痛快话,这忙,你帮还是不帮?”   “简直是胡闹!”与此同时,穆瑛刚说完她给陈令写信的事,席香忍不住斥了穆瑛一句,便起身往家里赶去。   穆瑛缩了缩脑袋,跟在席香身上,面前却没有半点悔色。   陈瑜亦跟了上来,悄声对穆瑛说了一句:“干得漂亮。”   “唉……唉?”穆瑛冷不防受了夸,一时没回过神。   陈瑜低声道:“数以万计的将士守卫边关,为的不就是护佑家人平安。席将军母亲身份纵使有些特殊,却也是大梁寻常百姓,没道理和将士们同进退。”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但实际藏没藏私心,穆瑛哪会听不出来。她有些吃惊地捂着嘴,小声道:“世子你看起来大公无私,原来竟也如此护短。”   陈瑜只颌首微笑,算是默认了自己护短。席香既然是他未来弟妹,那杨清韵自然也是自家人了,自家人身处险境,哪有放着不管的道理。   席香匆匆赶到杨清韵住处,但仍是晚了。   杨清韵已经被陈令带走了,只剩一个穆康蹲在门前思考要是老大回家吃晚饭发现娘不见了时,他该怎么向老大解释。   正愁着,穆康忽觉眼前一暗,抬起头,就对上了席香一双看不出喜怒的眼睛。   “老……老大。”穆康吞了吞口水,三大五粗的汉子,在席香目光沉沉的注视下,愣是不敢站起来。蹲成一团,要多怂有多怂。   “我娘走了?”席香低头问穆康。   穆康怂怂点头。   席香放轻了声音:“怎么走的?”她阿娘既然决定留下,就不会临时改变主意。就算陈令巧言令色,将阿娘说服了,阿娘也会知会她一声再走,绝不会一声不吭就走。   “……”穆康忍不住往后挪了挪,确定席香伸脚踹不到自己后,方小心答道:“我把你娘把打晕了……”   看到席香脸色不好,他飞快补一句:“但是这个主意是三公子出的!”   跟在席香身后的陈瑜听到这句话,当即暗道不好三弟要完。   “走了多久?”席香神情难辨喜怒,语气依旧淡淡。   “此时应当已出了城。”穆康不敢看席香,她问一句才答一句。   “哦。”席香点点头,又问:“三公子准备把我娘带到何处?”   “汴梁,汴梁最安全。”穆康突然有了点底气,“这个是我建议的!”   把人送这么远,你还挺自豪?没看到阿姐都攥起拳头了吗?穆瑛简直不忍直视未婚夫的蠢,别开头闭上了眼。   但席香没有揍穆康,接着问道:“走之前,三公子可有留什么话?”   “有有有。”穆康此时求生欲尤其强,语速飞快的道:“三公子说人是他带走的,不会让你为难,只消等几日,他自有交代给你和军中将士们!”   但说是几日,其实第二日,陈令的交代就来了。   他让人运送了一批军用物资过来。这一批物资里,有被装衣物、米粮肉脯、药材,数量足够桂州城这八万守军吃用一年。   带队运货的是当初和陈令一起穆瑛等人被捆上清风山那个圆脸商人,这算是个老熟人了。他对席香道:“席将军,咱们还有一批物资在后头呐,明日就能到。”   穆瑛与穆康配合高仪指挥众人点货入库,听到圆脸商人这话,三人齐齐凑了过去,一致开口问道:“还有?”   这三人眼睛放光,跟三头饿狼似的,啧!圆脸商人腆着微微凸起的小肚腩,一脸骄傲的道:“可不是!咱们三东家这回是下了血本了!”只差没把自己的命一并搭进去送过来了。   “那明日送来的又是什么物资?”穆康吞了下口水,“吃的?”   “兵器!轻甲!战马!信鸽!”圆脸商人每说一样,穆瑛几人的眼睛就瞪大一点。“只要你们用得上的,都备齐了!”   “这……”穆瑛与穆康面面相觑,“得费不少钱吧?”   圆脸商人潇洒一挥手,豪气干云道:“咱们三东家有钱,这点物资算不上什么。”   等到次日,第二批物资送到,统计出来的数目,兵器长刀短兵计三万件、战马五千匹、轻甲一万、信鸽五百,及其他零碎物资万余。   众人被陈令的大手笔惊呆了。   杨老大摸着战马,对圆脸商人道:“你们三东家什么有空到桂州,老子跟他谈笔生意。”   圆脸商人作一副竖耳恭听状。   杨老大道:“咱们军里的主将席将军让你们三东家带走,你们三东家再给我们三倍物资就行。”   他这话音一落,众人纷纷附和:“我看行!赞成!”   “……”圆脸商人一脸无语地看着杨老大和起哄的众人。   这帮军痞子是穷疯了还是怎么回事?一军主将是能拿物资换的吗!   但还别说,这提议要是可行的话,别说三倍,就是十倍,三东家也绝对毫不犹豫把物资送来。   圆脸商人直叹气,转身去和席香告辞时,他道:“席将军放心,令堂在汴梁,住的是皇上赏您的那间宅子,三东家从侯府挑了几个人过去伺候着,添福姑娘也过去了,她做事素来稳妥,必不会让夫人受委屈。”   陈令办事,席香自然还是放心的,“劳烦你们三东家操心了。”   “将军您客气了。”圆脸商人笑得一团和气,“走之前小的多一句嘴,战场上刀剑无眼,请您务必保自己周全。”   席将军身手彪悍,能以一敌百,民间流传不少她单枪匹马奋勇杀敌的英勇事迹。   圆脸商人觉得奋勇杀敌是好事,但没必要单枪匹马去。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以一敌百太危险,着实没必要。上一次,深入西戎时,就险些把三东家都搭进去了,圆脸商人对席香孤军作战的行事,实在是有些不敢苟同的。   第097章   陈令给桂州送了物资,自然也往幽州了。且因幽州战事吃紧,兵部又从其他州郡调了兵马支援幽州,陈令往那边送去的物资远比桂州要多,并且是他亲自送去的。   他没有厚此薄彼,席香这才算放了心。   为此,圆脸商人心疼得像是从他身上割了肉一般,抹着眼睛哭嚎着走的:“兢兢业业攒了十几年的家业,一朝就让三东家败完了。”   可嚎归嚎,圆脸商人也知道,如今大梁国库不盈,若没有永安堂供应的物资,大梁军队没有后勤补给,早晚有一天会被西戎的铁骑越过城墙踏进大梁的疆土肆掠横行。   到时候别说是家业,连国都将不保。   先有国才有家,三东家给军队供应物资,是对的。   圆脸商人走后不到半个时辰,众人还沉浸在物资充足的喜悦中,便听前方探子来报,又有几股西戎军队打马而来了。   喜悦霎时褪去,杨老大和穆康双双沉下脸,各自扛起件称手的兵器,就率兵出城去了。   还是老把戏。   那几股西戎军见大梁军出城迎战了,意思意思地打杀了几下,带头的将领便下令撤了。   偏偏大梁军还不能追上去。   因为谁都不知道追上去,会不会有埋伏等着他们。   杨老大和穆康只能郁郁而归。   回到城中,手中兵器还没撒下,斥候会报,刚退走的那几股西戎铁骑又折回来了。   “杀他娘老子的!”杨老大暴喝了一句,转身杀气腾腾地又出城去了。   穆康这几年里上阵杀敌数次历经生死,性子倒比以前沉稳多了,眼见杨老大气性被激起,担心他会冲动行事,当即也追了上去,喊道:“老大哥等我,我同你一道走。”   这一回,他们出了城门,还没和人交锋,对方就急急退了。   跟窝老鼠似的,完全叫人摸不着他们一点。   杨老大双目怒瞪,显然气得不轻,索性就下令让众人原地待命,不回了。   他倒要看看,西戎蛮子什么时候又蹿出来!   但这一日,直至暮色微沉,西戎都再没半点动静。   气得杨老大直骂娘。   他手底下的兵也满腹牢骚,只碍于席香下了令不许过多抱怨以免动摇军心,才闭嘴没过多言说。   这无疑是在打一场攻心战。   谁先沉不住气,谁就先输了一半。   而局势明显是对大梁这边不利的。   幽州战事已起,一旦失守,与幽州相邻的乐州、雍州也将面临与桂州相同困境。   而在这等压力下,还要应付西戎时不时的骚扰,要比手握重兵的西戎王更能沉得住气,显然是很难的。   席香为此一连数夜都没睡好觉。而其他人包括陈瑜在内,也没好到哪里。   所有人都绷紧了心弦,不敢松懈半分。唯有心大的穆瑛,还能吃得进睡得着。   在会上商议应敌对策时,看席香陈瑜等人每日眉目不展,她还忍不住开口劝慰了几句:“阿姐,世子爷,其实你们不必太着急,横竖咱们现在动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着急上火,反而容易让你失了冷静,影响判断局势和决策。反正最糟糕的后果不就是战死嘛,书上说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是个死,能战死那总比老死病死要荣光多了。”   这显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了。席香为一军主帅,肩上担着的责任重大,若真战死了,于寻常将士而言,那是为国捐躯光荣,于席香而言,却是耻辱。   穆康拉了拉穆瑛,示意她闭嘴。   穆瑛小声咕哝道:“反正幽州有庄老爷子在,至少目前情况还不算太糟的嘛,没必要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压力。”   她这话倒是戳中了众人的心理。确实,幽州有庄大将军守着,不说能退敌,但守住幽州应该没问题的。   众人都如是想,还真就被穆瑛劝得暗暗松了口气。   殊不知,此时幽州正面临西戎又一次大规模的进攻,纵使从其他州郡调了兵,又有陈令着人运送大批物资,战况却依然不容乐观。   与桂州这边小打小闹的游击战不同,幽州那边是实打实的攻城战。   西戎每一次进攻,都铆足了劲头,想要一举攻破幽州城防。   幽州地形一川平地,想要守城远比桂州要艰难,纵有被人奉为战神的庄鸿曦在,在西戎如此来势猛烈的进攻下,也难免有些军心不稳。   守城的将领士兵们都十分清楚一旦幽州城破,大梁半壁江山都将改姓。   “大将军,不对啊!人数不对!”   幽州城楼上,一名浑身污血的将领神色惊慌地看着城楼下源源不断架云梯、推战车进攻的西戎军队。   在战鼓声声中,他的说话声愈发显得气弱无力:“铁骑正面冲锋,盾兵掩护步兵弓兵左右两翼围困进攻,端看如此架势,西戎至少有三十万人马。”   庄鸿曦肃容不语,朝前走了一步,低头俯瞰城下交战士兵。却见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击他额心。   “将军危险!”那将领惊呼出声,想要替他挡下那支羽箭,然动作却慢了一些。   好在庄鸿曦反应极快,一侧头,一抬手,箭矢在离他一寸处时,停住了。   空手接羽箭。   大将军还是大将军。   这等定力与敏锐,不是寻常人能有的。将领心下叹服。   庄鸿曦目光朝着羽箭来的方向,落在西戎军队的某一处,目光沉了下来。   那将领是跟在庄鸿曦身边多年的副将,也顺着庄鸿曦的目光望去,瞳孔登时一缩,脱口道:“赤努?”   可他不是驻守在桂州城外吗?   这个念头自脑中一闪而过,将领面色瞬间惨白,喃喃道:“三十万……这是驻守在桂州城外的那三十万兵马……”   西戎王率兵驻守在桂州城外怕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幽州。   “是我大意了。”庄鸿曦摇了下头。   桂州那边每日都有信鸽递送军情,桂州情况反常,他却没往深处想。   “大将军那我们?”将领等着庄鸿曦发令,庄鸿曦却忽然问了一句:“庄词何在?”   “小将军与辛副将一道率兵上阵了。”将领低了头。   庄词要雪前耻,在幽州这几年,全然没有一个高门出身的架子,但凡有事,他都是第一个冲上前的。   上阵杀敌这等关乎生死的事,也不例外。   谁都拦不住。   “也好,年轻人是该多历练。”庄鸿曦似是叹了口气,可转瞬间又沉声下令:“点三千铁骑,五千步兵,两千弓兵,随我从东城门走,绕后去会一会老朋友。”   他说着转身步下城楼,副将正要跟上,又见他忽然回头:“此战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你们务必守住幽州!”   那将领肃容应了一声:“是!”但猛然又醒悟,大将军这话里的意思是让他们守城他自己带兵出城?   可才带一万兵马,哪能敌得过西戎三十万?   这不明摆着是有去无回吗?   他想跟上,但军令如山,他才踏出一步,便有两名庄鸿曦身边的近卫侧身拦住了他:“将军,如今您肩上责任重大,望三思而后行。”   “……”将领动了动唇,红着眼眶,低低骂了声:“娘的。”   庄鸿曦率一万兵马,自东城门而去。   人少,引起的声响便不大。   这一万人马悄无声息的绕后,突袭西戎营地,火烧粮草,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攻陷西戎营地后,紧接着,又继续西戎后备军。   原本无懈可击的西戎军阵,顷刻就乱了。   西戎后方军阵一乱,连带前头攻城的先锋军也一并没了章法。   西戎军被大梁军前后夹击,短暂地陷入慌乱中,战场局势便瞬间扭转过来。   “老匹夫,多年不见,你怎的也耍起阴招来了?”西戎王着实不察向来只打正面战的庄鸿曦会一改作风,也打起这等迂回战来。   他吃了这一闷亏,心下大怒,索性下令调转马头,率着他的铁骑亲兵,转而去打庄鸿曦这一万兵马了。   “活捉大梁主帅者,赏金千两!”西戎王振臂高呼。   原本追随在他身后的铁骑兵,不过须臾便都策马扬鞭越过他,马蹄踢踏尘烟飞起,这一队铁甲骑兵气如长虹,顷刻便涌向了后方。   至于前方攻城的优势不再,西戎王甚至都不放在心上。   若是擒住庄鸿曦,拿下幽州,那是迟早的事。   这一战,足足打了两天两夜。   消息到桂州时,战事已停。   双方均有损伤,大梁军身为守城方,本身就占据一定优势,因而伤亡比起西戎还轻一些。   西戎足足折了三名将领、五万兵以及营地的粮草物资烧没一半。   “你说什么?三十五万西戎军围攻幽州?”   桂州军营里,从信鸽带来的军报里得知这一消息后,众将领俱是一震。   “城外还驻扎着三十万西戎军队,他们哪里来的三十五万兵马?”杨老大不信,从穆瑛手里夺过那一纸军报,自己低头看。   “赤努……他不是一直率兵在城外守着吗?什么时候跑到幽州去了?”杨老大喃喃自语。情况显然已经明了。   城外驻守的西戎军之所以打游击战,始终不跟他们正面交战,是为掩护西戎王率大军撤离,转攻幽州。   众人都沉默不语。   而去侦查敌情的几名斥候,在这一日,直至夜色微沉,仍未见有消息回报。如此情况,那几名斥候显然是凶多吉少了。   而西戎也难得的在这一日毫无动静,安静得有些反常。   杨老大忍不住向席香提出了趁眼下西戎王率兵进攻幽州,不如转守为攻,领兵出城进攻驻扎在桂州城外的西戎军的建议。   既然有三十五万西戎军在幽州,杨老大笃定此时城外的西戎军绝不超五万人。   陈瑜却道不妥。   他们只需要守住桂州,哪怕此时城外的西戎军不足五万,也没必要去攻打,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更何况,城外到底还有多少西戎军,谁也不知道。万一远不止五万呢?   这么缩手缩脚的,来打哪门子的仗!碍于陈瑜身份,杨老大把话憋着没骂出口,只转头问席香:“席将军,你怎么看?”   这时,信鸽又从幽州送来了急报。   席香拆开来看,她一目十行,不过眨眼间便阅完。   “说了什么?”众人异口同声问。   席香攥着那一纸军报,神情看不出悲喜,一字一句的道:“幽州守住了。”   众人顿松了口气。   “但——”席香垂下眼,轻声道:“大将军走了。”   第098章   大将军走了?   众人一时没领会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直到陈瑜失手摔了手里的兵书,众人才回过神来,失声惊呼:“怎么会?”   席香面沉如水,“大将军率一万兵马绕后烧了西戎营地粮草,又攻其后备军,乱了西戎军阵,赤奴放弃攻城,亲自率兵掉头追击。大将军及三百将士不愿为俘虏,自刎于幽州城外东南方向五十里出的高坡上。”   众人都沉默下来。   这一战,西戎王率军三十五万进攻幽州,若无意外,幽州是守不住的。   大将军这是在用自己的命来换幽州。   若是换了别人率兵绕后突袭,赤努绝不会舍弃幽州,掉头去追击。   在赤努眼里,活捉庄鸿曦的价值远大于攻下幽州。   而在庄鸿曦眼里,幽州却远大于他的性命。   庄鸿曦战死的消息很快传回汴梁。   满朝文武哗然,震惊有之,悲恸有之,惶惑不安亦有之。大将军走了,以后大梁的江山由谁来守?   皇帝和庄鸿曦感情深厚,更是泪洒朝会,泣不成声。散朝后,抖着手写了悼词及追封庄鸿曦为镇国公,赐谥忠武,行国丧之礼天下吏人服丧二十七日的旨意,命礼部昭告于众。   很快,民间也知道了镇国大将军为国捐躯的消息,万民哀恸,不等礼部宣告皇帝的旨意,大街小巷在一夜之间都挂了白,百姓们皆自发穿素服戴起孝来。   十天后,庄词运棺回汴梁。   从城外十里的离别亭到大将军府,这一段官道,都跪满了人,恸哭声不绝于耳。   皇帝和赵歆及朝臣也都一身素服,候在了大将军府门前。   运棺的队伍渐行渐近,还未至将军府门前,皇帝与赵歆便已跪下了。他身后一堆人,见状也都哗啦啦跪倒一片。   庄鸿曦这一生,行事磊落坦荡,无愧于心亦不负于国,对得起他生前的风光无限,亦当得起身后的极尽哀荣。   大梁朝开国至今两百余年,不管是皇帝抑或是朝臣,能担得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字的,仅他一人而已。   大梁举国服丧,西戎王也敬他这位对手风骨,竟也宣告停战七日,让庄鸿曦走得安心。   停战七日的这期间,桂州这边,众人尚沉浸在悲恸中时,杨老大瞒着席香,趁夜领着他手底下的两万兵马,出城去进攻驻扎在城外的西戎营地。   杨老大以为西戎大军都撤去幽州,此时桂州城外的西戎军人数不过万人,他带兵潜行,接近西戎营地时,却发现空无一人。   怎么可能空无一人?   杨老大心中才闪过此念头,便听有人忽地惊呼道:“我们遭埋伏了!”   话音一落,便见四面八方涌现一批批火把,闪烁围了过来。   杨老大喊撤退已然来不及,西戎军已经将他们包围,且夜色深沉,他们压根不知西戎军人数有多少。   困境难逃,杨老大亦点燃了手里的火把,扔向他最近的一个帐篷,扬声高喊:“兄弟们,随我杀!誓死守我大梁江山,替大将军及千千万万战死的将士们报仇!”   帐篷被点燃,瞬间点亮了周围一片。   士兵也都有样学样,点燃火把烧向西戎帐篷粮草。   在这一片光火中,双方终于正面厮杀起来。   “誓死守我大梁江山,替大将军及千千万万战死的将士们报仇!”   “杀!”   ……   席香接到消息,带兵前去支援时,杨老大的兵马折损已经过半。   留守在桂州埋伏的西戎军将领是莫里。他几次和席香交战都吃了亏,如今又见她带兵前来支援,纵然自己手上有五万兵马,也有些心虚。当下便不欲纠缠,下令撤退。   席香自然没追上去。   这一战,杨老大带去的两万人,死八千,伤五千,余下七千人,多多少少也受了些许轻伤。   最重要的是,他未经席香首肯,便贸然带兵出城,不仅是犯了军律,还直接影响到了桂州守军的军心。   原本因庄鸿曦战死而低迷的士气,愈发颓丧,甚至于军中还传出了“反正迟早都守不住桂州不如弃城撤退”的言论。   如此局势,对杨老大的处置就尤为显得为难。   杨老大的行为,按军律当斩。   杨老大和军中将士感情深厚,真要按律处置,席香必然会在将士们心中落一个不近人情的形象,对她心生隔阂不满,这无异于是在雪上加霜。   可若不处置或是从宽处置,日后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杨老大,又当如何?   军纪不能乱,不能开这个头。   席香不顾军中将士求情,在次日,当着众将士的面,亲自端了杯酒送杨老大上路了。   让他留个全尸,已经给足体面了。   杨老大对此毫无怨言,坦然接过席香递过来的那碗酒,一饮而尽。   “我愧对大将军的栽培,亦愧对因我冲动而死的八千兄弟们,黄泉路上再同他们道个歉!”杨老大豪气干云,望着汴梁的方向,至死都没眨过眼。   桂州失利的消息送到汴梁时,正是庄词运棺回汴梁这日。皇帝在将军府跪了足足一个时辰,刚站起身准备回宫,信差便送来了急报。   他本就心情悲恸,拆了急报看完,走惊怒交加,气急之下,只觉有股腥甜涌上喉咙,一口血随后吐了出来。   紧接着,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幸而离他最近的赵歆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他。   将军府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皇帝这一倒下,就躺了足足一天一夜才醒。   辅政大臣们没敢再拿政务的事让他担忧,皇帝给他们放的权利一直很大,朝中事务他们自行商定后拟成文书上呈御批,只因这两年皇帝年岁渐大,他们才将手上的权利又逐渐退给皇帝,让皇帝自行定策。若有不妥,再上书提建议。   如今皇帝龙体抱恙,为了让他安心静养,几位辅政大臣便又自行处理政务,去太清殿面见皇帝时,就捡了几桩重要的事告诉他。   譬如,批了兵部调遣桂州四万兵马到幽州支援的折子。   皇帝原本精神恍惚,一听到这,顿时理智回笼,朝几位辅政大臣急道:“调五万人支援幽州,桂州守军便不足三万,若西戎来犯,席将军当如何守城?”   这个问题,几位辅政大臣早已互相商量过了。“桂州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席都统曾以不足一万人马守下雍州,如今率两万三千人镇守桂州,除非西戎三十万兵马攻城,否则这城,他们决计是攻不下的。”   躬身上前一步答话的人了是镇远侯。   皇帝见着他那张脸,一股郁气冒了出来,偏又无法发作。   人家儿子也放在桂州呢,这么大公无私,他这当皇帝的,难道还要比一个臣子还要偏颇循私不成呢?   皇帝疲倦地揉着眼角,道了句:“理是这么个理。”   几位大臣见他精神不济,长话简说,将政事都一一禀报过后,便告退了。   等他们退去,皇帝合上眼,朝殿内伺候的内侍温声吩咐:“请公主过来,朕有事和她商量。”   一刻钟后,赵歆款款而来。   见皇帝面色苍白,她眼底顿时浮上一丝关切,“皇兄,你身上哪不舒服?”   太医替皇帝诊脉,只说是一时情绪过激气血翻涌所导致,平心静气养几日就好,并无什么大碍。   可眼下赵歆看皇帝,却像是个久病不愈的病患一般,萎靡不振没半点精神气。   皇帝平时待赵歆真心好,相处久了,赵歆再硬的心肠也软化了,她眼底的关切不是作假。   “要不让太医再过来看一看。”赵歆眼神扫向殿内的内侍。   那内侍躬身要退下,皇帝却一抬手,制止了:“不必叫太医,你们都退下。”   待殿内只有兄妹二人时,皇帝才道:“歆妹妹,朕记得你曾说过只要五年便有自信坐稳这把椅子。”   他拍了拍身下座椅,黝黑的双眼里映着赵歆的影子,“若我一直病着,你用三年可行?”   “一直病着?”赵歆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不赞同的摇了摇头,“如今战乱未平,你若病着,易生大乱。若大梁的江山就此葬送在你手里,百年之后你如何有脸面见祖宗及战死沙场的将士们?”   “你且放心,我有分寸。”皇帝执着的问,“三年,行不行?若不行,你就歇了那份心思。”   “行啊,怎么不行。”赵歆点了下头,语气宛如在回应别人问她能不能吃一碗饭般寻常。   皇帝笑了一下,“一早同几位辅政大臣说了许久,还真有饿了,歆妹妹可要留下陪我吃顿饭?这吃一顿就少一顿了。”   “就冲你这句吃一顿少一顿的话,吃,得吃。”赵歆也微微一笑。   内侍被传唤进来时,心思敏锐的察觉到殿内气氛不一样。就这短短的片刻功夫,他们明显感觉到皇上似乎轻松了很多,而公主,身上的气势愈发足了。   也不知在这短短时间内,兄妹俩都谈妥了些什么。   ……   而几位辅政大臣从太清殿走后,就分别各自去处理自己手上的事了。   镇远侯亲自去了一趟兵部,告诉兵部尚书可以下发文书到桂州,调兵至幽州。   兵部尚书觑了觑镇远侯的神情,提了一句:“可要将世子爷也一并调到幽州?”   虽然说幽州战事已起,可身在桂州远比在幽州要危险得多。   调走五万人,桂州仅剩两万多士兵,且因杨老大的事,席香与众将士们都生了隔阂。主将与手底下的人不和,如何能带得好兵?一旦西戎进攻桂州,其处境艰难,可想而知。   放到幽州去就不一样了。   幽州如今的情况百姓皆知,即便最终守不住幽州,世子爷随军撤走也情有可原,完全不会招一点骂声。毕竟,连镇国大将军都牺牲在那儿了,其他人守不住是正常的。   若是守住了幽州,那可就是大功一件。   镇国大将军都守不住的城,被世子爷守住了,这传出去,可不是十分长脸?   兵部尚书那点小心思被镇远侯看在眼里,可国难当头,不想着保家国太平,反倒在个人小利上钻营,着实叫人反感。   镇远侯面色微沉,可到底是没将心里的嘲弄显露出来,只和和气气拱手道:“辛大人美意,老朽心领了。家里小子过惯了一帆风顺的日子,不知江山难守,容易养出好逸恶劳的性子,都快当爹的人,也该让他历练历练了。”   聪明人说话不需太直接,兵部尚书会意,拱手回了一礼:“侯爷高义。”   兵部调兵的文书当天便送了出去。   到桂州席香手中时,陈令带着一个消息,也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第099章   陈令带来的消息是——西戎王宫乱了。   西戎八个子女,趁着他带兵出征大梁时,斗了起来。   王后所出的仅有大王子哈德一个,他伤了子孙根,已然无可能继承王位。而杨钩,因不是西戎王亲生,也被排除继承王位的可能。剩下的六位,包括还是幼童的八王子,都有可能继承王位。   西戎以强者为尊,是以即便身为公主,亦有继承权。   争夺王位的诱因是王后放出风声,要在几位庶子庶女中挑选一位过继到她名下。   也就是说,只要谁过到她名下,以后就是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   但哈德却不甘心就此被王后放弃,他自幼便是被当王位继承人来培养,呼风唤雨惯了,一朝从天堂坠入地狱,如何肯认命。   既然他的母后想另选个儿女来顶替他的位置,那他就让她无人可挑。   于是除了杨钩外,包括哈德在内,这七位同父不同母的兄弟姐妹们彻底是斗了起来。   席香从陈令口中得知这些,顷刻间脑中闪过数种想法。她问陈令:“此事赤努可知道?”   陈令饶有兴味地答道:“这事么,争得你死我活的那几位,在这上面倒是达成了一致,把消息瞒着死死的,赤努如今一心想攻陷大梁城池,哪知他后院起了火。”   可不是。   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趁着西戎王率兵出征时斗起来了。   要的是西戎王不知道,等他率兵回去,王位该谁继承,已经成定局,西戎王只有接受的选择了。   席香低头沉思了片刻,“赤努率兵出征,是不是也和这次王宫内斗有关?”   陈令颌首:“是,正是王后亲自说动赤努出征的。他一走,王宫就乱了。”顿了顿,他又改口:“说是王后的主意,其实也不尽然。是你弟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动了王后,才拉开这场内斗的开端。”   杨钩啊……   席香脑中浮现出弟弟那张精致秀气的脸,抿紧了嘴。   “也是他往永安堂递了消息,我才知道王宫乱了。”陈令道。   若非如此,谁又能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西戎王宫发生什么。   “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席香有一瞬间的不解。从母亲平常说起在西戎王宫的生活来判断,赤努对这个非亲生的儿子还是很宠爱的,程度仅次于哈德大王子。但不管再宠爱,他也是没有继承王位的权利的。   他实在没有道理去做这事。   “这只有他来找你时,你亲自问他,才有答案了。”   席香一愣:“找我?”她记得没错的话,弟弟很排斥她,主动找她应该是不可能的。   “早晚会来找你的。”陈令难得看到她转不过弯的茫然,忍不住弯唇笑了一下,“他不会白白把消息卖给我们,何况你娘如今在大梁,就算不愿认你,亲娘他却不会不认的。”   提到母亲,席香沉默下来。   陈令当她是在担心杨钩,便劝慰道:“你放心,他既然有能力往外递消息,说明他在西戎王宫很安全,内斗波及不到他。”   “我知道。”席香摇了下头,尽管没和杨钩生活过,但从以往的几次接触来看,这个弟弟虽年纪小,但心里的城府却不比大人浅。甚至于,他要算计起她来,她可能还不是对手。担心弟弟自然是有的,但席香也知道,他是绝对能保证自己安全的。   “我只是在想那几位要斗多久才能分出个输赢,若是长达三五年的,只怕到时候幽州桂州都是赤努的囊中之物了。”席香叹了口气。   这陈令还真不好给个准话,昔年大梁诸王谋逆的风波也是长达两年才结束。那还是因为大梁过半朝臣忠心耿耿追随先帝的缘故,所以才能在两年内平了乱。   而西戎王宫那边,上至贵族下到百姓,向来都是以强为尊,谁有能力就服谁。今日是哈德手底下的忠臣,明日就有可能投诚二公主了。   完全没有大梁那等宁肯死也绝不背叛的忠君气节。   可以说,眼下西戎王宫已经乱成一锅粥。偏偏赤努不在,他的几位子女能力其实都差不多,谁也不服谁,只消看这场内斗中,最后是谁命长些,能活到西戎王率兵回去了。   “既然——”是杨钩算计,那事情发展应当都在他掌控之内。但陈令只说了既然两个字,话就戛然而止,脑中闪过了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测。   随后,他也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但面对席香询问的目光时,他将脑中的猜测压了下去,话锋一转,道:“你娘在汴梁很好,公主还亲自去看她几回,我母亲也常去她那儿走动,她们两人性格相投,时常一说就半天话。”   席香“嗯”了一声,她娘在汴梁,她倒是不担心的。   “至于其他的,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必要多想,徒增烦恼。”陈令叹了口气。   庄鸿曦战死,别看陈令平时对他没什么客气尊敬,实则正是因为两人感情深厚,才没了那些虚礼。老家伙走了,陈令心情沉重,难得在席香面前没有像以往那般玩世不恭。   席香见他如此,本想让他离开桂州的话顿时不好说出口了。   只好让人去找陈瑜,希望他这当大哥宽慰陈令。   陈瑜当天就拎着兵器,面无表情地把陈令拎校场上,单方面虐了陈令足足一个时辰。   陈令毫无还手之力,打不过最后绕着场子跑起来,一边跑还一边嗷嗷求饶:“大哥你饶了我,我真打不过你,我投降我投降还不行吗?”   场上围观的一些将士知道他是永安堂的东家,是他们衣食父母,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便也纷纷出声替陈令求情:“世子爷,咱们要有风度,手下败将还投了降,那就不能再下手打了!”   众将士的面子,陈瑜还是要给的。遂,他便停下,神情寡淡地问:“心情好些了么?”   “好好好,好得不能再好了。”长兄面前,陈令自己那点小心思如何瞒得过他。   他想借着心情消沉的借口赖在桂州不走,席香没看出来,陈瑜却是看得透透的。   他倒也没赶陈令走,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个任性的时候了。陈瑜明白陈令担心席香想和她共进退的心理,不赶他走,是因为这是他的选择,自己无权干涉,并不意味认同他的行为。因此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追着他打,以为他会落了面子而呆不下去,自行收拾包袱滚蛋。   不料,陈瑜还是低估了陈令厚脸皮。   陈令被长兄追着这一通打,哪怕被军中将士笑话,他照样还能没脸没皮的和军中将士混成一团。他外出经商谈生意,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没接触过,军中这些个心肠耿直没什么心眼的将士,他要想搞定他们,不过是不是一顿饭的事。   离开校场,和将士们一起在营里吃饭,不过几口热汤喝下去,他就和这群汉子们称兄道弟上了。接下来,他还和将士们同进同出,不仅跟着一起训练,还跟着一起轮值去巡防。   他俨然成了军中一员。   熟起来后,有人便偷偷在陈令面前咬起耳根子:“席将军那说一不二的性子,三公子你怎么受得住?我要是你,找什么样的娇婆娘不好,可不爱找这样整天硬邦邦的板着一张脸的。”   陈令脸一正,神情严肃地同那人道:“席将军小时候救过我一命,若是没她,我只怕早被人贩子卖到倌楼里了,能不能活到今日都不知道。”   那人听得啧啧称奇:“还有这等事。”   “有句话怎么说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陈令掷地有声,一脸的大义凛然。   旁边有人立即嗤之以鼻:“三公子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什么以身相许,明明是你整日粘着席将军,她人在的时候你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当兄弟们都眼瞎啊?”   原来咬耳根子那人立即附和:“是了,我差点被你骗了。三公子你这可不地道,席将军虽整日冷着脸,在军纪处罚上有些不近人情,但她长得俊啊,军中至少有一半人,都想对她以身相许呢,缺你一个不缺,你要是不想报这恩,咱们兄弟一场,可以替你去啊。”   正说着话,便看见前方席香和穆瑛正路过,那人立即扬声喊道:“席将军!”   席香以为他有事,便停了脚步,看了过来。   “席将军,三公子对你没甚情意,只为报你以前的救命之恩才要以身相许。俗话说得好,夫妻俩要交心要两情相悦,日子才过得好哩,你考虑下咱们呗?咱们虽没三公子长得俊,但胜在知冷知热是个体贴人啊。”   军中汉子多,平常没事就爱唠叨几个荤段子,更露骨的话席香都听过,但还真没人这么大胆敢说到她头上来的,当即挑了下眉,轻轻“哦”了一声,“你们想给我当小?”   “成啊,只要席将军愿意,咱们不介意。”那人顿时一笑。   “不行!”陈令跳起来,“我还没同意呢!”   “哈哈哈,瞅瞅三公子这跳脚的样子,可不是像极家里抱着醋坛子喝的婆娘?”众人都哈哈大笑。   陈令察言观色何等厉害,在方才那人叫住席香说话时,就知道这军痞子们是拿他调侃,故而才十分配合。他“啧”了一声,“你们家里的婆娘要是也身在营地,你们还能大方得起来,我跟你们姓。”便起身朝席香走去。   众人里还真有媳妇是在军营后勤处的,于是就笑不出来了。   至于没有媳妇的,看着陈令殷勤地关切席香吃没吃饭的样子,心下顿时冒酸了。   他娘的,有对象了不起啊,秀恩爱都秀到军营里来了。   有陈令在中间做调和,这样一来,缓解不少了因杨老大之死将士们对席香的不满。   营里那群和杨老大感情好的将士们,见着席香也没再冷冰冰的了,虽不如以往那样一团和气,但总算不再僵持了。   席香奉令调出五万兵到幽州,但接下来整整半个月,西戎王再没有率兵进攻幽州。   幽州的将领们正纳闷,却忽然收到从桂州传来的急报——   西戎王率兵进攻桂州了。   原本在幽州的三十五万人马,这那半个月里,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了二十万人到桂州。   守在幽州的二十万将士均是一懵。   众人都不知西戎王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幽州。   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桂州。   第100章   戎军兵临城下时,桂州城守军还有大部分人没回过神。   不是说三十五万西戎大军进攻幽州了吗?怎么突然又转头打到桂州来了?   众人惊惶,好在席香镇定,桂州易守难攻的地形又十分有利,纵使城下有二十万西戎军围攻,她率两万人守城,双方激战一天一夜,城是守住了,但伤亡却有些重。   死八百九十五人,伤两千七百八十一人。   这个伤亡程度,经不住几次西戎大军的大肆进攻。   可幽州那边亦是困境难解,也调不出兵马往桂州支援。席香正为难,却听说营地那边涌来了一批雍州的百姓,说是要参军。   “这个时候跑来参军,图的什么?嫌命长了还是故意来添乱的?”穆瑛气冲冲地率先冲去看情况,然后又耷拉着脑袋回到席香这边回禀情况:“是陈二公子亲自带了那群人过来的,俱是些年满十八到四十之间的青壮年,共计两万三千七百人。”   两万三千七百人?   这个数目着实有些惊人。这两万人真能上阵杀敌,那便用不着去找幽州借调兵马了。席香将已经写好的信镇好,起身随穆瑛去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到了营地,席香远远便见参军登记处排了好几队长龙,依次有序的去登记领军牌。   陈瑜、陈珞、陈令三兄弟,因没地给他们腾给他们坐,此时蹲在一旁的角落中说话。   三兄弟都人中龙凤,如今蹲在角落里,身上哪还有什么昔日贵公子的气度,叫不知情的人看了,都只当他们是寻常的泥腿子。   席香与穆瑛走过去,陈令头一个看见她俩,顿时起身立定,脸上不由自主地挂起一抹笑容,朝席香温声道:“怎么过来了?”   他这模样,让跟着席香身侧的穆瑛忍不住想起十一。   十一还在时,每每见到阿姐,就摇头晃尾的围着她转,恨不能拱到阿姐怀里。   可十一不在了……   穆瑛神色一黯,甩了甩头,将过往回忆抛诸脑后。看到前头登记处高仪等人忙不过来,她侧头和席香道:“阿姐,我去帮帮仪姐姐。”便去帮忙了。   陈瑜与陈珞此时也依次起了身,兄弟二人动作优雅地拍了拍身上尘土,陈令见状,方后知后觉地低头检查自己身上是否有脏污。   陈珞“嗤”的一声笑,毫不客气地损陈令:“三姑娘别拍啦,你身上哪儿都脏拍不干净。”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这些日,陈令在军营和最底层的军汉子厮混一处,泥里滚,沙上过,攀桥索,跳跨栏,弄得灰头土脸一身脏污,连陈瑜这个亲兄弟都认不出他。   眼下陈令脸上虽还是干净的,但他早上操练时扑得一身尘土污迹,却是拍不掉了。   正好这时,穆瑛那头觉得忙不过来,扬声朝这边喊了一声:“会识字的人不够,三公子你若闲着没事,过来搭把手。”   陈令便去了。   陈珞损了自家三弟一道,心里舒坦了,这才收起散漫神色,语气认真地问席香:“你看看,这些人能不能用?都是从雍州精挑细选了来的。”   席香一眼看过去,正排队这些人,俱都是身强体壮,没一个瘦弱的。可能不能用,不是光靠体型便可断定的。   “既是二公子挑来的,想来心性不会差到哪儿,真到了该上阵杀敌的时候,不至于怯场临阵脱逃。”她斟酌了下言辞,有些委婉地问道:“自古征战十有三伤五不还,他们在雍州过得富足安定,怎么忽然要参军?”   陈珞治理雍州颇有能耐,这几年雍州人口翻了一倍,原本的荒地如今也都种上了庄稼,雍州去岁一年上交国库的税粮抵乐州几年。   百姓吃好吃饱,没道理还想着来参军,为一口粮食豁出自己的姓名。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桂州受失守,雍州哪里还守得住。一听说桂州无兵支援,他们便自发组织起参军的队伍,若非我及时拦下,只怕妇孺都要一并跟着过来。”陈珞眉宇间透出抹自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咱们雍州的百姓都很深明大义。”   席香颔首道:“还是二公子治理有方,百姓们方能晓以大义。”   陈珞一脸坦然受下了她的夸奖。   席香话锋忽地又一转,“只是不知是谁先发起参军的,二公子可否代为引见?”   她说这话并无他意,只想着那发起人既然能组织百姓参军支援桂州,在百姓中的声望及自身的能力应该都不差,如此人才,若不加以重用,未免有些浪费。   但陈珞神色却僵了僵,老大不情愿地答了句:“那还不是咱们三小姐的功劳,是他出的主意,叫招财以永安堂的名义去办的。”   在他管辖区内,永安堂的号召力,远比他这州官还要大,说起来有些人丢人。   但永安堂这些年开的善堂药馆,造福了多少大梁百姓,却是他陈珞区区一个州官拍马不及的。而雍州百姓,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是从大梁其他州郡过来的,这些人流离失所的途中,受过不知多少次永安堂的救济,自然听从永安堂的号召。   这一点,陈珞没什么好说的,但要他在席香面前替老三邀功,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陈珞想了想,又补充道:“雍州的百姓们,大部分都饱受战乱之苦,最是明白举家颠沛流离的滋味,他们比这些守城的将士还要希望桂州能守得住,哪怕需要他们付出生命代价。即便没永安堂煽动,他们也会自行过来报到的。”   席香则是一怔。组织雍州百姓从军这事,陈令没和她说过。   陈瑜瞥了眼陈珞,不疾不徐道:“你身为一州地方官,亲自带人过来,看来雍州治安不错。”   陈珞顿时没话,扭头看向高仪那边,“我瞧他们好像忙不过来,我去搭把手。”便溜过去了。   这兄弟三人,陈珞损陈令,陈瑜挤兑陈珞,陈令却又能克陈瑜死死的,倒真是应那句话——一物降一物。   席香心下觉得好笑,见高仪等人确实忙不过来,便也跟了过去。   陈瑜随她一起,低声同席香说了一句:“我这二弟,也是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席香愣了愣,目光望着正殷勤替高仪压纸磨墨的陈珞,很快了然一叹。   陈珞带来的这两万三千七百人里,有不少都是熟面孔,在席香面前都是能挂上号的。   那些人都记着昔日席香守住雍州的不易,到她面前,都客气且感激地躬身喊一声:“席将军。”   就连那位家中颇富的李杏也在这次从军队伍里。   李杏与席香还有几分交情的,见到他来,席香颇感意外。   李杏笑道:“阿秀已有八个月身孕了,若非如此,这一回她也要和我一起到桂州来的。”   他的妻子红秀,原也是雍州在编的后勤处人员,后来席香带兵驻守桂州,她嫁了李杏,便没有跟着到桂州来。   席香先同李杏道了声恭喜,随后才道:“既是如此,你该在家陪妻儿才是。”   “正是家中有妻儿,我才该过来。”李杏仍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温和模样,可语气却很是认真:“我不能让阿秀和还未出世的孩子以后无家可归。”   席香心下触动,顿觉肩上担子更沉了些。   李杏登记好信息领了军牌,便与其他人一道往新兵营,走了几步,他忽又回头,对席香道:“席将军,国是大梁百姓的国,家亦大梁百姓的姓,镇守桂州保家卫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不要有太大压力。”   有了这两万余人的加入,虽都是些没经过正统训练的寻常百姓,但多多少少都让桂州这两万余守军定了不少心。   本来么,桂州这边就很好守,只需要在战时后续物资能及时供应得上,或者战死的士兵位置有人补上不留缺口,西戎想要十天半月之内攻陷桂州那是绝无可能的。   与此同时,幽州那边得知赤努率二十万兵马转攻桂州,幽州城外只留了二十万,便也由转守为攻,主动向西戎军交战。   如此一来,桂州的压力便也少了些。至少,不用担心一夜之间城外的二十万西戎大军变成四十万了。   而因多出这两万余人,席香心中也有了计划。   ……   昌平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赤努第九次向桂州进攻。   时至深冬,花叶皆枯,城内城外,瘴林山峰,触目可及之处尽是萧索一片。   双方交锋持续了半年的时间,终在这一战打破了僵局。   双方人数差距实在悬殊,桂州守军终于被击破防线,一路撤退,最终弃城而去,撤到了雍州。   赤努率大军长驱直入,仅一个时辰就占领了宛如一座空城的桂州各处城门。   莫黎在席香手里吃了数次亏,如今攻陷桂州,心中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劲,但胜利的喜悦最终还是压住了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   他们打了半年,才把桂州攻下,不可能会是什么陷阱。   肯定是席香黔驴技穷,无计可施,这才不得不逃为上策。   莫黎如此想着,便去问赤努:“王上,我们继续追击?”   不料赤努却摆了摆手,“咱们已攻陷桂州,雍州就是囊中之物了,什么时候去拿都不晚,不急于眼下这一时。今晚让众将士们好好歇一晚,明日再整装进攻雍州,届时一举拿下雍州,乐州和幽州也将是我们的了。”   在军队里,赤努拥有着绝对的控制权。他既这么说,莫黎便只能道是。   赤努接着道:“一个二十出头的丫头,能挡我半年,也算颇有本事了。你传令下去,明日进攻雍州,要活捉对方主将。她若肯归降于我,为西戎效力,我便封她一个公主当!”   他说着,脸上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这时,忽然听到有人携一封密保,顾不上行礼,压低声音急道:“王上,王宫政变了。”   赤努脸上的笑顿时就僵住了。   第101章   所谓祸不单行,赤努得知自家后院着火的当晚,桂州城忽然光火冲天,从四面八方烧了过来。   赤努便知自己是中了计,大梁军压根没有弃城而逃,他们只是佯做被打得溃不成军一路撤退,待晚上便趁他们不备打这一场迂回战。   可白日进城时,手底下的人明明已经检查过桂州大街小巷,并没有发现城中还藏有人。这火,是怎么从四面八方烧起来的?   赤努心头这个疑惑很快得到了答案。   “城中发现了地道,分别通向城北门外、城西门外,但眼下地道出口均已被人堵死。火,是从城门处烧进来的,城中堆放的木材,被人泼了油料,火势正往城内烧来。”   来汇报情况的人是莫黎。一扫白日进城时的志得意满,此时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语气也低落下来。   深冬时节,天干物燥,火势蔓延得很快,偏桂州城环山而立,城内没有河流,要想扑火,只能去打水井。   可水井打上来的水,哪挡得住那自四面八方的凶猛火势。   手底下的将士们去扑火,这才一刻钟功夫,就有数人被烧伤了。   这火,要是扑不灭,他们这些进了城的,都将成一具具焦尸。   “他们竟敢烧城?”赤努一时间竟有些钦佩席香的果断了。这大火一烧,整个桂州怕也是毁了。换作是他,万万是想不到的,即便想到了,也未必有那等魄力说烧城就烧城。   这一烧,整座城池近千年来的积累就化为灰烬了。   即便是为了驱逐外敌,烧城这等举止,不管是放在眼下还是后世,都要遭人骂的。   更何况,桂州三面连山,这一旦烧起来,不仅是桂州城,周围群山也遭殃,如此一路烧过去,只怕连雍州都要受到波及。   但席香力排众议,既决定放火烧城,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在这半年时间里,她命人一边在城中挖地道布防,一边在群山中砍树堆砌石墙挖山渠蓄水,做好了防火护林的隔离。雍州那边以防万一,陈珞也做同样的准备,确保真的放火烧城时不会波及雍州,造成无辜伤亡。   而在这段期间,席香借着陈令永安堂的势,和在西戎王宫的杨钩联系上了。   待从杨钩的来信中确定西戎王宫政变成功,赤努亲生的几个子女因夺权厮杀,只剩大王子哈德与八王子两人后,席香终是定了心。   正好这时赤努又一次进攻桂州,席香表面上弃城撤退,实际是进了地道,等着入夜,放火烧城。   她此举,其实风险很大。   除了陈令与穆瑛这二人无脑赞同席香外,其他人包括陈瑜、穆康都是反对的。   首先,放火烧城,火势难控,很难保证不出现什么意外。   其次,万一赤努率兵进桂州,就算没发现城中隐秘的地道,可要万一他率兵追击,一路进攻到雍州呢?   届时,折了桂州不说,雍州也将不保。   但席香身为一军主将,她做的决定下的命令,包括陈瑜在内的所有人,除了服从指挥,别无他法。   而她本身亦是在赌,赌赤努率兵进桂州城时,杨钩会将西戎王宫政变的消息会递到赤努跟前,也赌得知西戎王宫政变消息后的赤努盛怒之下不会继续追击朝雍州进攻。   幸运的是,她赌赢了。   且这一夜无风,火势如意料中扑向桂州,虽仍不可避免的波及到附近山岭,但还在可控程度内,席香也并不慌乱。   这火烧了整整一夜,整个桂州城如同人间炼狱,痛哭声惨叫声不断。   火舌之外,在桂州城外等着伏击的大梁军队都能感觉城里西戎军队们的绝望,有人不忍于心,都垂了眉目,默然不语。   西城门外,席香立于人前,抿着唇,始终目视前方。光火映在她脸上,有人窥到她神情冷硬,一身肃杀之气显露无遗,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直至天光破晓之际,被困的西戎军彻夜扑火,终于在城北扑出了一个缺口,赤努已经带率兵逃了出来。   二十万大军,历经这一场大火,能活着出来的仅剩不到十万。   西戎王早料到城外会有大梁军队埋伏,让盾兵在前掩护,步兵随后跟上进攻。守在城北的陈瑜、穆康两人率一万兵马正侯着,在西戎军队出来的那一刻便下令放火箭,顷刻间,箭雨如林。   才逃出火城的西戎军,又遭火箭,心理阴影都快赛脸盘子大了,吓得险些又散了阵形。就连赤努本人在躲箭时都有些形容狼狈。   好在双方人数差距悬殊,纵使大梁军早有埋伏,赤努还是率军突围了出去,继续往北深入了。莫黎为掩护他安全,留下断后,被陈瑜一箭穿心,倒下时双目望向西戎王逃蹿的方向,至死未合眼。   城西门外,席香也收到了西戎王往北逃蹿的消息。   往北方向而去。   往北,是深山瘴林。   活人进去,很有可能再也出不来。   若是有幸能出了瘴林,那便是平邑与幽州交界处。   “追。”席香毫不犹豫下令,率先转身往北追去。   但她追得再猛,脚步最终还是停在瘴林边缘外,没冒险带人入深林,只命人在瘴林边缘搜寻。   穆瑛一时还不想就这么算了,忍不住道:“阿姐,既然人逃进林子里,那咱们不如再放一把火烧林,干脆把人烧死算了。”   横竖都烧城了,也不差烧林这一把火了。   席香摇了摇头。   桂雍一带山脉连绵不断,这山林一烧,火势控不住,只怕整个西南境内山林都将成灰烬,届时不知要牵累多少无辜。   经此一战,二十万大军折损一半,加上西戎王宫政变,哪怕赤努再强悍,他手底下存活下来的这数万人,也元气大伤,已经难成气候。   何况,进了瘴林深处,同样是危险重重,不比困在火城里好多少。   实在没必要因此把整个西南都搭进去。   西戎王既然已经逃至瘴林里,席香穆瑛两人各自带队在瘴林边缘搜寻西戎王踪迹,陈瑜、穆康则带人去处理桂州城善后的事了。   另外一头,陈令和陈珞也在分别指挥人手扑灭桂州残余火势。   此战虽打了胜仗,但代价是整个桂州城化为焦土,众人脸上没一个面露喜色,皆是凝重痛惜,有土生土长在桂州的士兵,见到这满城的残垣断壁,更是满面泪流,呜咽痛哭。   与此同时,幽州那边在交战中。   天将亮未亮,正是睡眠最沉的时刻,辛副将带十五万兵马出城主动进攻,踏着晨曦去打了西戎一个措手不及。   驻扎在幽州的西戎大军也有整整二十万,纵使被打这么一个措手不及,稍微吃了下亏,可不过半个时辰,西戎军又迅速调整过来,反打了回去。   局势瞬间扭转,辛副将转攻为守,边防边撤。   西戎军眼见有机可乘,顿时倾巢而出穷追不舍,压根没想到此时庄词另外带两万兵马,早已趁夜出城,侧边绕后,伏在他们营地,等他们大军离营追击,又上演了一遍庄鸿曦火烧营地的戏码。   并且,还成功了。   烧完营地,庄词还将西戎的旗帜砍了,换成了大梁旗帜。   随后命号兵吹起号角,辛副将收到信号,又转守为攻,和庄词配合内外夹击西戎军。   双方激战一个时辰,眼见天色微亮,胜负仍是难分。   辛副将眼见讨不了好,不想再消耗己方将士,正要下令撤兵时,原本守城的另一名副将此时忽然率一队数千人的骑兵前来支援。   马蹄踏尘而来,同时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报!昨夜桂州一战,在席将军英勇号令下,我军大获全胜,西戎勇将莫黎战死,西戎王赤努逃至桂北瘴林,生死不知!”   此话一落,大梁军队顿时热血沸腾斗志昂扬。辛副将更拉开了嗓门喊:   “杀啊!为我大梁战死沙场的将士们报仇!”   “一雪前耻的时候到了!守我大梁河山,护我大梁子民,慰我大梁在天英灵,杀!”   与大梁军高涨士气不同,西戎这边一听莫黎战死,而他们的王逃进瘴林生死不明,又见后方营地已插上大梁旗帜,粮草被烧,军心瞬间就乱了。   西戎军心一乱,在大梁军队上下齐心的攻势下,很快便溃不成军,各自抱头鼠窜了。   这一战,可谓是胜得轻松且容易。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避免不了一些伤亡。就连庄词在两军交战时,也被划到了脸,手指粗的伤痕,自眉骨到颌骨,竖直向下,伤口渗血,将他半边脸都染成了殷红色。   辛副将身上大大小小也挂了彩,可他看到庄词时,仍是不可避免的惊了。   这可是伤了脸啊!以后还怎么娶妻?   辛副将既急且怒,将庄词拽上马背,扬鞭策马飞奔回城找郎中去了。   留下骑兵队的那名副将带人善后。   但庄词的伤口太深,老郎中替他包扎好,摇头道:“即便伤口痊愈了也要留疤,消不掉了。”   庄词对此无甚反应,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反而是一旁的辛副将急得跳脚,吼道:“他还没成家呐,脸上搁这么大一道疤痕,哪个姑娘肯嫁他?”   老郎中在军中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哪里会怕辛副将这一句吼,慢条斯理地回道:“脸上有疤怎么了,咱们庄小将这条件放出去,想嫁他的姑娘多了去,用得着你在这儿操心。”   辛副将面色铁青,“这哪能一样!”就算庄家如今荣耀风光,但汴梁城那些好人家的姑娘,自家门第也不低,哪个愿意嫁个伤了脸面的人?甚至于庄词以后卸了这一身军甲,都没法走了仕途。   老郎中白了他一眼,“哪不一样了?人庄小将都不急,你急甚?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便收拾药箱出去了。   辛副将气得直骂娘。   庄词伸手拍了拍辛副将的肩膀,安抚道:“无妨,我原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眼下还活着回来,已是老天眷顾了。”   辛副将顿时哑了声。   庄词这几年的成长与变化,辛副将是看在眼里的。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替庄词惋惜。   这人本是天之骄子,不必和他们这些莽夫一样在前线拼杀,也照样仕途坦荡青云直上,却为当年无心之过,固执选择了这一条路,哪怕在生死关头也不曾动摇。   老将军曾说后继无人,可如今来看,老将军的话未免失之偏颇。   人是会成长的,庄词这一生兴许都不可能达到老将军的成就,但庄家的风骨气节,他从前或许没有,但从今往后,却是担得起一声不愧为庄家子弟的称赞。   辛副将想到这儿,不免有些欣慰,便道:“我去写信,将幽州大捷的消息告知朝廷与桂州。”   庄词忽然道:“桂州那边,我来写吧。”   辛副将愣了一愣。   庄词垂下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扬了扬。   第102章   桂州这边收到幽州捷报后,席香等人俱都松了口气。   这一战之后,西戎应当三五年内都不会再来侵犯大梁了。   桂州被烧,当下要务,是修筑城墙及城中房屋瓦舍。幸而,烧城前,城中百姓都已迁徙,除了房屋破损,并未伤及无辜百姓。   但当桂州和幽州大捷的消息传回边梁时,朝堂上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正如一开始席香觉得要火烧桂州,陈瑜等人反对时所说的那样,桂州近千年的文化沉淀在这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哪怕最终他们守住了城,也势必会遭天下文人墨客的唾骂。   而文人墨客之中,又大多出身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在这部分人眼中,一幅书画的价值甚至高于普通百姓的命。   更谬论是烧毁了一座城池。   席香烧了桂州,远比守不住桂州的罪孽还要深重。   一时间,朝堂参席香的折子如雪花一般飞上皇帝的案头。   而市井中,茶楼酒肆,文人书生聚集之地,更是对席香笔诛墨伐。   在他们眼中,席香不再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而是一个罪孽深重不可饶恕的恶人。   舆论被这些读书人一带,寻常百姓们也对席香渐渐有了微词,不再是一味的吹捧。   唯独离边梁千里之外的桂、雍、幽、乐四州百姓,还念着席香守住桂州的功。   桂州的百姓,基本都迁徙雍州、乐州,一旦桂州失守,雍州不保,乐州亦将陷入险境。   桂州战事未平时,这两州的百姓担惊受怕寝食难安,个中滋味,自然不是远在千里之外高枕无忧的汴梁京都之地的人能感同身受的。   烧了城,算什么。   只要守住了这座城,他们人也都还在,烧毁了些房屋瓦舍,再重建就是了。   因而战事一停,席香下令修筑城墙屋舍,原本迁徙到雍州、乐州两地避祸的桂州百姓得知后,不请自回,纷纷拖家带口回桂州,自己动手修房补瓦,还把奉令替他们修补房屋的将士给轰走了。   都道:“你们去修你们的城墙,修得高一点,别再让西戎蛮子打进来了,我们家宅子的事用不着你们操心!”   百姓们这样的反应,原先反对席香的陈瑜、陈珞等人是万万想不到,对此他们心中很是疑惑。   陈令道:“你们是好日子过得舒坦惯了,自然追求那劳什子的精神满足,什么书画墨宝,在你们眼里千金难求。可在寻常小老百姓眼中,这些东西,还不如一块馒头来得实在。我们把城守住了,他们有家可归,不必背井离乡颠沛流离,那对他们而言,就够了。”   至于什么烧了城中千年的建筑,毁了先人心血,固然是可惜,但如今桂州既然守住了,烧没的重建就是了嘛,多大点事。   陈瑜去城里各处兜了两天,同那些不必再担心无家可归,都高高兴兴修宅子的百姓们交谈了一番,方彻底品明白了陈令的话。   只是他犹有疑惑,“你打小金尊玉贵的,好日子过得可比我们舒坦多了,怎知他们会如此反应?”   自家兄弟是什么性子,陈瑜自然明白,他绝不会因私废公,席香要烧城时他之所以支持,并不是盲目听从,而是已经预到如今局面。   面对陈瑜的疑问,陈令毫不脸红的夸自己:“那说明我心怀天下,爱民如己,深入百姓生活,自然明白他们想要的什么。我和你们这样只顾自己利益的世家公子哥不同的。”   陈瑜面无表情手握成拳往他后背砸了一记重锤。   陈令痛得龇牙咧嘴,但也没敢还手揍回去。   汴梁那边如今对席香口诛笔伐,他得指着自家大哥回汴梁时,能帮忙周旋一二。   闹得正凶时,赤努带着余下数万人,历经半月之久,也逃出了桂北瘴林,回到了西戎王宫中。   经此一役,手下大将莫黎战死,军心涣散暂且不说,连带自己几个儿女都没了性命,赤努回到王宫中,自然怒不可遏。   趁他带兵出征,挑起夺位之争,这明显是早有预谋而非临时起意。赤努本欲查是谁谋划且主导的,不料王后先下手为强,办了一场压惊宴,将赤努灌醉,直接把人囚在了王宫内。   赤努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扔在寝殿中,门外守着的人全是王后亲信。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不过如此了。   而王后只对外声称赤努从瘴林逃出,染了重疾,不能见人。   她这话倒也是十分可信。   随赤努一道活着逃出瘴林的将士中,十有五六,确实都患了病。重则直接一命归西,轻则身上出现红斑瘙痒不止。   也亏得王后还念着几十年夫妻情分,没直接取了赤努的命。否则,她对外声称王上染疾暴毙,也是没人质疑的。   毕竟,整个王宫都已在王后掌控中了。   至于赤努手底下的那些忠臣良将,既收服不了,杀了就是。   西戎此番动荡,相当于是十五年前大梁那一场诸王篡位风波。   如此这般,西戎对内自顾不暇,便也没心思再举兵进犯大梁了。   席香收到杨钩的信,得知西戎政变局势已定,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定下。   而桂州城墙经过半个月时间,也已修筑得七七八八,余下部分交由穆瑛等人监察便可,她则要与陈瑜一道回边梁述职。   陈令自然也跟着一起回了汴梁。   一路上,愈接近汴梁,市井茶肆中听到与席香相关的言辞便逾多贬词。   这些言辞一道传一道,早已从最开始只针对席香放火烧城这一点斥责,变成了凭空捏造事实恶意中伤。   用词之粗鄙恶毒,就连陈瑜听后都沉下了脸。   而陈令,要不是席香拦着,就冲过去打人了。   待席香一行人到汴梁,庄词与辛副将也从幽州赶了回来。   但不同的是,庄词、辛副将一行人回来,是领赏的。   而她,却恰恰相反,是来挨骂的。   至于陈瑜,骂是没他的份,但守住桂州的功劳,群臣却都归到他头上来了。   亏得陈瑜也是自家人,否则换了别人,少不得落上一句贪人功劳的话柄。   席香这一回没有住到驿站里,而是住进了先前皇帝赏她的那座三进的宅子里。   她母亲杨清韵被陈令接到汴梁来,住的也是这宅子。   杨清韵住这半年多,期间公主赵歆亲自上门来过两次,镇远侯夫人也时常上门,闻筠及其闺友团亦都来过,因而这间挂着席府的三进宅子,也算门庭热闹,有了几分烟火气。   也因此,杨清韵一介妇人,虽甚少外出,但对坊间有关席香的流言蜚语,她却是能知道一清二楚。   镇远侯夫人担心她为此忧心寝食难安,还特意上门宽慰一番。   但杨清韵这些年,经历了丈夫跟随叛王谋逆,又逢天灾家散,为求生存远去西戎,这些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又岂会被汴梁城中的这些传言困扰。   但镇远侯夫人的好意她还是心领了,次日便差人去汴梁最好的金匠老师傅那儿,打了把长命锁送到镇远侯府。   侯府天潢贵胄,什么都不缺,唯有镇远侯夫人的儿媳妇兰氏快生了,送把长命锁过去十分适宜。   席香到汴梁这一日,杨清韵早早命下人将屋里内外打扫干净,饭菜温着,又备了火盆和柚子水。让席香跨了火盆,泡个柚子水的澡,好去一去晦气。   待席香洗净,吃完饭,方和杨清韵细说了一遍桂州的事。   提及与杨钩书信中往来时,杨清韵神情明显怔了一下,似是走了片刻神。   席香便止了话头,轻声道:“我已去信告诉弟弟,他若愿意离开西戎,我便安排人去接他回来,与我们团聚。”   杨清韵温柔一笑,伸手在席香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席香便接着往下说,说道西戎王宫政变,西戎王被王后囚禁时,念及母亲与西戎王终究有十几年的情分,只一语带过,便话锋一转,提别的事了。   杨清韵知女儿心意,唇角含笑地听着,目光十分温柔。待席香说完了,她也说了这半年来在汴梁生活的事,席香也很是认真的听着,听到有趣之处,也会莞尔浅浅一笑。   俩人直至说到夜色深沉方休。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杨清韵便起来,亲自熬了粥,看席香喝完了才送她出门上朝。   席香已经做好准备朝堂上对她又是一场口诛笔伐,熟料皇帝压根不给群臣开口的机会,他亲自拟了道封赏的圣旨,在百官叩首时,就命人当朝宣读了。   幽州、桂州两个州郡,但凡有功的将士,官阶品级均往上提了一提,又另赏赐黄白宝器等物若干。   其中,属庄词、席香二人封赏最多。   封庄词从二品都统,授封号镇军将军,掌幽州营制、兵械、操演训练等军政事务   封席香一品右都督,授封号辅国大将军,管桂、雍两州营制、兵械以及选官序爵、操演训练等军政事务。   这道旨意一宣,满堂哗然。   其中闹得最凶的文官们,纷纷朝几个以镇远侯为首的辅政大臣投去眼刀子。   殊不知几个辅政大臣也是一脸懵,皇帝拟的这道旨,压根就没问过他们意见啊!   群臣为阻止皇帝收回旨意,一个个引经据典唾沫横飞,言辞犀利,堪比先前针对席香的讨伐。   皇帝拢着手,好声好语地劝群臣,口中左一个“辛尚书息怒”,右一个“老国公毋躁”,但都无济于事。   炸了毛的群臣,此时浑身上下充满着攻击性,哪怕面对皇帝,也照样无差别地攻击。   皇帝劝不住,眼睛眨了眨。   随后,他伸手到嘴边抵住,重重咳了咳。   “……”群臣瞬间安静下来。   有人面色惊恐地看着皇帝嘴边溢出的血迹,颤声道:“皇……皇上?”   皇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双目一闭,晕过去了。   第103章   皇帝一晕,整个朝堂顿时乱成一团。   没人再顾得上揪席香烧城的事,都忙着喊太医忙着闭嘴忙着浑水摸鱼,以免落得逼得皇帝吐血而晕的罪名,被言官御史参个底朝天。   群臣浩浩荡荡地簇拥皇帝回太清殿。   席香亦跟了上去。   待平常替皇帝把平安脉的太医急匆匆赶来,拎着个药箱,不等几位辅政大臣上前询问,他便迭声道:“莫急莫急。”便一溜烟扭身进了寝殿里。   群臣都在太清殿外候着。   赵歆和太后闻讯也很快赶来,见群臣都在太清殿外候着,赵歆便道:“诸位大人若有事可先回,皇兄身体向来康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但群臣无一动身。   并非是他们不想,而是不敢。   他们才在朝堂吵成那样,把皇帝气吐血了,哪敢这时候溜之大吉。   回头清算起来,那就是罪上加罪,官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赵歆见无人听她的,只得走到镇远侯身侧,低声道:“舅舅……”   镇远侯不等她说完,便知她意思,一摆手道:“臣明白。”   随后,镇远侯朝群臣走了两步,略微扬声道:“都散了吧,手上政务要紧,皇上天子之尊,自有上天庇佑,不会有事的。”   有他发话,及他身后几位辅政大臣颔首,群臣这才叩首散了。   席香本想留下,但赵歆瞥及太后神情不好看,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离开,以免太后迁怒。犹豫片刻,便也跟着叩首离开了。   往宫门走去时,走在前边的庄词与几位官员应酬片刻后,便放慢了脚步,与席香落在了最后。   “席将军。”庄词主动朝她打招呼。   说起来两人已两年未见,席香没想过再见竟是这样的情况下,当初文雅俊秀的汴梁才子,如今成了军功赫赫的将军,隐约有些庄老将军的气势。   席香笑笑点头,亦称他一声庄将军,道了句恭喜擢升。   “托席将军的福,当初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有今日。”庄词道,他脸上伤未好,怕席香看到会吓到,刻意将受伤的那边脸侧了过去。   “你有今日,全是靠你自己努力,与我并无关系。”席香察觉到他的动作,道:“你脸上的伤不必避讳我。”   庄词伸手摸了摸脸,微微凸起的触感,让他有些自惭形秽,“不会觉得很丑陋吗?”   “不会。”席香摇头,“人之美丑不在皮相,而在内心。”   庄词一怔,随即摇头一笑,“是我着相了。”   席香与他并肩往宫外走着,“庄老将军曾给我几本兵书,我把它们带回汴梁了。他老人家的东西,应当留给你。”   “既是祖父给你的,那便说明在他心中,那兵书对你用处更大。”提起已故的祖父,庄词眼眸微黯,神情亦变得沉重许多,缓声道:“不必再给我。”   席香沉默片刻,道:“兵书我已抄录一份留存,原稿是他老人家的心血,理应留给庄姓后人。”   庄词见她坚持,遂只能随她。原本心中藏的言语,也因她这份坚持而没了说出口的勇气。   两人行至宫门处,便见陈令双手抱胸倚着马车,候在宫道边上,招财则牵着马,翘首看着宫门。主仆两人这模样,看着像是在等人。   庄词正寻思陈令是在等谁,席香脚步便停了停。   此时,陈令也见到了席香与庄词,他快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席香一眼,见她确实不像受了刁难的模样,方松了口气。“我已听说朝会上的事了,你没被为难便好。”   汴梁城中市井百姓对席香火烧桂州城的批判,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严重。市井风向已是如此,可想朝堂上是怎样腥风血雨。   陈令担心得一宿都没睡好,总觉得席香又要招来群臣众口一致的唾骂。他也没料到,皇帝会直接下圣旨掐死了群臣的口诛笔伐。   据说朝堂上,皇帝还吐血晕过去了。   凭陈令对皇帝的了解,这厮打小有亲娘亲舅太医辅政大臣若干人等看着,身体强得跟小牛犊子,绝不可能真弱到吐血晕倒。   指不定是怕直接下这么一道圣旨会被群臣训斥,所以皇帝故意装出来的。   “让招财先送你回去,我进宫看看。”陈令和席香说完,又和庄词点头致意,便匆匆进宫去了。   庄词望着陈令的背影,有些迟疑地问席香:“你和陈三公子……”   席香点了下头。   庄词明白了,掩去眼中酸涩,勉强笑着道了声恭喜。   ……   陈令到太清殿时,正逢太医诊完脉从皇帝寝殿里出来。   太后最是着急,头一个上去迭声问皇帝情况,赵歆紧跟其后,几位辅政也都围了过去。   太医只说皇帝积郁一时气急攻心所致,开些养心安神的药煎服即可,又道皇帝已醒,只是精神不佳需得静养不宜劳神,让大家都散了去。   众人还想说些什么,在寝殿伺候的十五走出来,恭声道:“皇上无碍,请太后娘娘、公主及几位大人不必忧心。”   众人无法,只得都散了去。   陈令在太医出来时,便已躲到一旁去了。   待众人一走,他便溜过来。殿前侍卫本想拦下他,十五打了个手势,让他进去了。   陈令进了寝殿,不出意外见到的皇帝坐在软塌,手里正端着盘点心吃,看他面色红润,哪有半点精神不济的模样。   “令表兄。”皇帝将口中点心吃完,方道:“你嘴下留情,千万不要骂我,我如今积郁成疾,你一骂我就吐血。”   “……”陈令已经到嘴边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皇帝将点心递到陈令面前,陈令正糟心不已,哪有心情吃,将点心推回去了。   皇帝便又拿了一块放嘴里,边吃边含糊道:“装病这事,我同歆妹妹商量过的。我现在抱恙在身,可能会引起一些人的惶惑不安,等时日久了,我这身体越来越不行,让歆妹妹慢慢插手朝政之事,他们便能接受了。总好过以后我突然暴毙,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届时他们肯定直接从宗室子弟挑一个继位,不会允许歆妹妹一介女流继位的。”   连突然暴毙都想过了,自己把自己的下场安排得明明白白,倒是真叫人省心。陈令看着小皇帝颇有些得意的小样,简直都要气笑了。   皇帝道:“至于圣旨的事,也不用担心啦,他们闹肯定要闹的,过几日我便会退一步,再下道一旨意,桂州被烧修城的钱就让席将军自己掏,不从国库支,他们也就无可挑刺的了。”   “她拼着性命保家卫国,没点封赏也就罢了,还让掏钱她修城,你这主意真是好极。”   皇帝眨了眨眼,甚是无辜的道:“席将军手里不是还有永安堂的股吗,拿个三五年的分红出来也差不多了。”   陈令面无表情看着他。   “我开玩笑的。”皇帝秒怂,不敢再逗陈令,正色道:“席将军为国为民,英勇可嘉,哪能还叫她破费,修城的钱我出,我出。”   这厮皮起来让人恨得手痒痒,骂不得打不得,完全拿他没办法。陈令抹把脸,忍住揍皇帝一顿的冲动,道:“你既没事,那我走了。”便真掉头走了。   皇帝想追上他,但到了殿门口,想起自己还在装病中,便又停了下来,冲着陈令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我还有件事没说呢……罢了罢了,就当是给你和席将军的惊喜了。唉,我这么善解人意的表弟,可上哪里找。”   群臣不知皇帝装病,哪怕太医说了皇帝没什么大碍,在上朝时看见皇帝无精打采病恹恹的样子,都颇有些兢兢业业,哪怕憋了满腹牢骚,也不敢再拿席香烧城的事烦他,甚至于连其他政务都自行去解决,没再打着放权的旗号让皇帝自己处理,以免又累病了他。   就连太后,每日都要带着赵歆过来看他,但凡见到他批阅奏折,太后便不由分说将赵歆推过去,让她替皇帝处理。   这两年,赵歆有心和太后相处,两人的关系与感情,比起赵歆刚回宫时要好了很多。且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将太后的许多观念都逐一改变过来了。   若放以前,太后是万万不许赵歆干政的。   如今,她心疼皇帝,知道赵歆聪明,便也不管那许多了。   而皇帝看着群臣与太后小心翼翼顾念他的样子,想起了他年幼时,群臣太后也是如此,不论是吃饭睡觉或者读书习字,都跟母鸡护崽子一般,软着语气哄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凶到他或是逼他太过,叫他受了委屈。   忆及过往,皇帝终于生出了些许愧疚之心。撇开血脉相连的太后不提,朝上这些的人都是他父皇留下的老臣了,一个个都忠君爱国,虽也有些小贪小贿、迂腐刻板等毛病,却是真心拥护他的。   皇帝又等了两日,依旧没人再提及席香烧城的事,只好自己主动提起来,先责备自己行事莽撞贸然下了封赏圣旨实在考虑不周,又替席香开脱了一番,道她征战守城不易烧城实为不得已为之若是问罪会寒了将士的心,但若不加以管束,以后再有将领学她烧城,大梁也将不堪重负,因而决定桂州城修缮费用一律不从国库支取,且让席香自行想办法。   如此这般云云,群臣听得老泪纵横,恨不能仰天高呼,苍天可鉴,他们看着长大的年轻皇帝终于懂事了。   群臣心中感怀,抹着泪跪地叩首,高喊:“吾皇圣明!吾皇万岁!”   皇帝在这一片吹捧声里,笑眯眯地拢着手,眼神示意一旁侍立的十五,又下了道圣旨:   “兹闻镇远侯之子陈令品行出众、仪表堂堂,今已二十有四,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辅国大将军席香待字闺中,忠正为国,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朕愿出一家之言,以结两姓之好,特下旨赐婚,愿二人同心同德,永结鸾俦。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侯府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第104章 番外   陈令和席香的婚期定在四月。   原本是打算定在三月的,熟料皇帝下赐婚圣旨的当天夜里,兰氏忽然发作,不到一个时辰,就顺利生了个七斤的大胖小子。   喜得整个侯府上下合不拢嘴。   两人的婚期便因兰氏产子推到了四月初八这一日。   筹备婚礼期间,席香还抽空回了一趟桂州,看房屋修缮和城防的情况。   穆瑛得知她会在汴梁成亲,撇下穆康,要跟着席香回汴梁,路过雍州时,恰逢陈珞二月回汴梁述职,一行人便一道回了汴梁。   陈珞到家,趁着整个侯府喜庆洋洋的时候,连口茶水也顾不上喝,便扔了个惊天雷:“我想娶高仪。”   堂堂侯府二公子,生得龙章凤姿,想娶什么样的姑娘不行,何至于娶对头家的女儿!还是个守寡的!   镇远侯头一个就跳起来反对:“你去娶他高家之女,叫侯府脸面往哪儿搁?”   “可当初在庙里时,爹明明承诺了只要我肯还俗,日后随我娶谁都行。如今怎的反悔了?”陈珞神情幽幽。   镇远侯:“……”   他忽然想起来,次子去当和尚时,正是高仪嫁给张南的时候。   难不成,当时次子便已对高仪情根深种,所以她嫁人,他便堕入空门?   想到这个可能性,镇远侯顿时觉得次子实在辣眼睛,一脸嫌弃地皱起了眉。   陈珞想了想,道:“爹担忧侯府脸面没地搁,那不如儿与侯府断绝关系?”   镇远侯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有了媳妇连全家都不要了,他简直是被这个不孝子气死!   “你当初还不如一辈子当和尚算了!”镇远侯怒气冲冲喝道。可话出口,又怕这厮真的又去当和尚,到底是又拉下脸,沉声问道:“你要求娶人家,人家家中可同意了?”   高家的家风是出了名的固执迂腐,让他家守寡的女儿改嫁,那不如要了她的命。   陈珞眼见有戏,立即道:“她自是同意了!”他在雍州近三年,若还没高仪,那岂不是白过了。   次子避重就轻,镇远侯又强调了一遍:“我是问她家中可同意了,不是问她本人!”   陈珞道:“张南走后没多久,高仪为从军,已同家里断绝了关系。这事当时闹得还挺大,爹您当时还拍腿叫好,您忘啦?”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镇远侯贵人事多,自然早把这一茬给忘了。不过经次子一提,他便又想了起来。   次子已近而立之年,寻常人这个年岁,儿子都会喊爹娘了。如今他既自己开口将婚嫁之事定下,镇远侯也不为难他,便松口道,“既已断了关系,那择个时间,你把人领回家里看看,到时候再商量日子。”   镇远侯夫人道:“我看不如和令儿同一天把事办了,双喜临门,既省事,名头上也好听。”   “那不行。”陈珞一口反对,“我这辈子就成亲一次,得慎重!要选个独一无二的好日子才对得起人!”   “听听,这都什么话!”镇远侯刚下去的气,顿时又冒了出来,“你三弟的日子,那可是礼部挑的大好吉日。”   陈令也不满了,“说得我会成亲好几次似的。”   陈珞瞥他一眼,悠悠道:“那可不一定,就这你性子,谁知道席将军能忍你多久,说不准会休了你。”   这话可是捅了马蜂窝,陈令扑过去便打。   陈珞闪身一避,往门外窜去,还不忘损人:“看看,我才说了一句,你便要动手了。这般泼辣的媳妇,娶回家里去,席将军以后的日子可惨喽。”   陈令追了出去。兄弟二人在走廊便过起了招,你来我往间,险些把廊下的盆栽踩碎。   众人都至门边围观。   娇生惯养长大的老三,如今也能在老二手里过上招了。   老夫人倍感欣慰,却又担心陈令在老二手里讨不了好,转头谴责起陈瑜来:“你这当大哥的,弟弟打起来了怎的不去劝一劝?”   “……”陈瑜自然知道祖母口中的劝一劝,实际上是帮陈令的意思。   “都当爹的人了,怎么也没半点分寸。”同样偏心的侯夫人也责备了陈瑜一句。   平白无故招来一顿埋怨,陈瑜面无表情地加入了混战中。   陈珞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落了下风,被兄弟两人逼到角落中。   原本横看竖看次子不顺眼的镇远侯,见状不由扬声喝道:“没出息的混账,平常我怎么教你的,先攻下盘……”说着,他纵身一跃,出手去帮次子了。   整个侯府,顿时闹成了一团。   ……   四月初七,将军府门前。   时至昏黄,暮色微沉。   街上行人渐稀,眼瞧着应当是无人再上门道贺,门房打了个哈欠,正欲转身进府关门,忽见一辆马车哒哒而来,停在了门口。   那驾马车的车夫,生得面长高颧骨,打扮也不像大梁人,但一张口却是操着地道的大梁官话:“请问这里可是席将军府上?”   门房心生警惕,不自觉一挺腰板子,扬声道了一声是。   那车夫跃下马车,拿出车凳,将马车里的人扶了下来,方转过身朝门房道:“我们公子姓杨,远道而来,特地向席将军恭贺新婚之喜,烦请通传一声。”   门房看清从马车上来的人面目,不由一呆。   对方是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生得眉目俊秀唇红面白,镂空雕花镶玉金冠束发,身穿霜色云纹圆领长袍,腰束紫金镶玉锦带,系着枚质地温润的白玉佩,脚下一双厚底皂靴,乍一看不知是哪家的王侯世子,端的是贵气天成,叫人移不开眼。   门房看呆了片刻,那车夫上前几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   “小的这就去通传。”门房回过神,颇为不好意思地朝那位小公子一笑,正要转身进府。   这时马车上忽然蹿出一条大黄狗,“汪”的一声吠叫,一瘸一拐的,却跑得飞快,眨眼便跑进府里去了。   门房不由大惊,生怕那狗子进府咬伤人,忙追了进去。“小畜生站住!”   但人哪有狗跑得快,门房追着狗,一路到了席香屋外的院里。   “汪——汪——汪——”   屋门关着,大黄狗进不去,只好在屋外狂转圈,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兴奋地朝屋门叫着。   门房跑得险些岔了气,指着大黄狗骂道:“你个小畜生,累死老子了。”   但碍于大黄狗叫得凶悍,他并不敢上前,只四下张望,欲寻个什么东西把狗子栓起来,免得它伤了府里人。   此时,屋门忽然一开,穆瑛探了身子出来,看到门口蹲着的大黄狗,不由惊呼出声:“十一?”   她蹲下身,手还没伸出来,十一“汪”的一声,便猛地扑了过来,险将她扑倒。   穆瑛抱着十一,揉了把它的头,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真的是十一,你还活着。阿姐,是十一,十一还活着。”   席香此时一身红嫁衣,三千墨发披散,使得她少了几分英气,多了柔美。   十一从穆瑛怀里挣脱,一瘸一拐的奔向席香时,却安静了下来,没再吠叫,只围着席香不停绕圈。   席香看到十一的刹那,眼中便涌上了泪。她缓缓蹲下身,向来淡定如她,此时也绷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抬起微微颤抖的手,伸向十一。   十一歪着脑袋凑过来,在她掌心亲昵地蹭了蹭。   温顺乖巧的模样,一如往昔。   席香眼中的泪顷刻如雨下。   “还活着。”她轻声道,目光落在十一的前肢上,伤口虽然已愈合却仍留了痕迹,但是这也无妨。   它身上毛色柔亮,不在她身边的这些时日里,是过得不错的。   席香眼神温柔,“还活着就好。”   杨清韵将空间留给这姐妹俩,她走出屋外,那门房忙道,“门外有位姓杨的小公子说来向咱们将军道喜,这狗子便是跟着他一道来的。”   姓杨的小公子?   在屋里的席香,听到这话,脑中顿时浮现出一张精致的脸。   杨清韵也料到了来人是谁,她朝门房道:“将人请到前厅,命人好生伺候着,我与将军稍后便到。”   随后,杨清韵又进屋,神情难掩欣喜,同席香道:“我猜是你弟弟来了。”   待席香换下身上嫁衣,收拾好与杨清韵一道走到前厅时,已经是一刻钟后。   十一一瘸一拐跟着她,穆瑛看得心疼,忍不住弯腰抱起它。   三人一狗,到前厅时,杨钩正悠悠然地喝茶。   见到杨清韵,他放下茶杯,起身低低喊了一声:“阿娘。”   近一年未见,儿子似乎又长高了许多。杨清韵眼里漾着笑意,点了点头,语带关切道:“来之前怎么也不说一声,你姐也好叫人去接你,这一路赶来吃了不少苦头吧?”   “此次前来,行至风景秀美之处便停下几天游玩观赏,不曾风雨兼程赶路,倒也算悠闲,阿娘不必心疼。”杨钩笑道,“大梁确实如您和我说的那样,山河秀丽,民风淳朴。”   杨清韵神情不由微松,眼中笑意溢了出来,“你喜欢便好。”   杨钩转而朝席香道,“听闻席将军即将大婚,特携礼前来道喜。”他的目光落在穆瑛怀里的十一,唇角微微勾了勾。   “不知席将军对这贺礼,可满意?”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此篇文写到这里,算是画上一个句号了。 尤其感谢爱在心中小天使一直留评。 如果没有你,可能这文我未必会坚持写完。 当然,这篇文写得如何,我自己心中也有数,笔力有限,完全没写出我心中所设想的感觉。 结局停在这里,也与我最初的设想有很大不同。 但不管如何,坚持写完,也算是一种圆满了。 我相信,只要我不停的写,总有一天会写出自己满意的故事。 再感谢一路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 若还有缘,我们新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