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养匪 作者:苏眠说   文案:   是他养她成人,是他教给她一切,洗衣做饭、读书写字、杀人亡命。   是他带她入了江湖,可他却不辞而别。   许多年后再相遇,她已成为土匪寨子里的大当家,而他的笑容却还如她记忆中一般清朗明亮——   “我的念念,也是大姑娘了。”   1、走遍江湖的大叔X外冷内热的女匪。   2、男主比女主大九岁,女主被男主一手养大。老规矩,1V1,SC,HE。   3、武侠背景,言情模式,正剧。   特别感谢@池光乱 小天使做的封面!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主角:谢随,秦念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大刀和小刀(一)   “念念?念念……”   黑暗之中,男人沙哑的声音散发着醉酒的燥热,伴随着椅子被踢倒的踉跄声,接二连三,毫无章法,随着心跳,愈来愈近,愈来愈乱。   “念念……”   秦念原本就没有睡着。此时她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眨了眨眼,“砰”地一声,男人将身子撞开了门。   她看见男人的影子被月光拖得长长的,落在微霜的地上,孤独得有些可怖。然后她才抬头去看男人的脸,清俊的、却已醉得泛红的脸,那双总是明亮地笑着的眼睛里没有分毫的笑意,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怎、怎么了?”秦念微微皱眉,话音带出生涩的胆怯。若换作往常,秦念并不会对付不了醉酒的谢随,可是今晚却不一样——   他明明也知道,今晚不一样。   他怎么能够仍旧把今晚当作每一个寻常的夜晚一样,毫不在意地发酒疯呢?   “念念。”他又唤了一声她的小名,低低的,宛如一声喟叹。   她咬了咬牙,在他俯身下来之前一脚踢上他胸膛:“出去,出去睡!满身的酒气,不要到床上来!——你——”她赤-裸的足突然被他一把抓住,她慌了神,“谢随!你、你放开我!”   他低头笑了一下,伸出手来,从她的脚背往上抚摩过去。带茧的手指触感粗糙,滑过一片细腻嫩白的肌肤,渐渐地将衣衫推了上去……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秦念面色苍白,声音反而低了下来。她的双眸亮得像鬼。她死死地盯着他的动作,一只手往身后的枕头底下摸索过去。   谢随忽然抬起了头。窗纱将浅白的月光筛落在他脸上,仿佛细沙流过他的表情。他似乎是笑了,极轻、极淡、极哀伤的笑,她永远都看不懂他的笑。   然后他倾身上来,吻住了她。   她睁大了眼睛,震骇得忘了呼吸。而他的唇舌却极尽温柔,引领着她,诱惑着她,安抚着她……   她终于是认命地闭上了眼,枕头下的那只手无力地松开了刀柄。   泪水从她紧密的双眼下流了出来。   “念念……”他亲吻她的唇,她的眼,她的泪水,他在她耳边如情人一样呢喃,“念念,我的……”   秦念忽然睁开了眼。   ***   周遭冰凉,石床石枕散发着夜的寒气。漫长的、黑暗的甬道,伸手不见五指,梦中的月亮在很远很远的甬道尽头,零落下一点微光。   秦念皱了皱眉,缓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做了一场春-梦,梦中那情-欲的躁动、以及梦醒后这副乏力的身躯都让她感到有些恶心。   扶着额头坐起来,想必是昨晚练功练得太累了,现在仍觉浑身乏力。右手下意识地往床头摸索,握住了熟悉的刀柄才稍稍安下心来。   这是她惯常闭关练功的废弃古墓,位于红崖山的后山,罕有人至。秦念知道自己根骨平平,但是谢随曾说过,凡事只怕认真,而她恰恰是个最认真的人。   谢随啊……那个酒鬼。   想起梦中的人,酒气氤氲仿佛还扑面可闻,黑暗中她竟尔清淡地笑了一下。   五年了,记忆的轮廓纵不曾消磨一丝半毫,但记忆的内容可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再睡不着了,也无法静心练功,秦念抱着膝盖坐在石床上,静静地看着墓道尽头的那一点月光,就这样坐了一夜。   ***   红崖山,红崖寨,冬雪初霁,天朗气清。   林小船知道自己这次闹大了。   那个男人还等在前堂,优哉游哉地品了一口山里的土茶,然后背着手装模作样欣赏起香案上那幅山水画来。小船儿观察了他很久,却怎么也不敢出去答复他。   怎么答复?“对不住呐客官,我们抢了您的箱子,本以为装的都是黄金,哪晓得打开一瞧里面全是石头?”   思来想去,最稳妥的法子还是先稳住这个男人,待大当家从后山回来再作商量。   可是一想到自己干的傻事要禀报给大当家知道,他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我说船儿,你跟这儿磨磨蹭蹭个什么劲?不是叫你去应付那个镖师么?”清脆的声音如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响起,是他姐姐小鬟在他肩膀上拍了一记,小船儿惊得一跳:“姐、姐!我看还是等大当家……”   “到底什么事情,还要烦着大当家?”小鬟说着便一掀帘子去了前堂,小船儿拉都没拉住。   窄而空荡的前堂上,那个“镖师”一身闲散的灰白布袍,正侧身坐在客位,低着头仔仔细细地剥橘子。不束的长发披落下来,掩了大半的脸容,只露出一弯似笑非笑的唇角。小鬟默默打量着,这人衣衫单薄,连佩剑都藏不住,当真是个镖师吗?   和他一起来的那些等在外头的彪形大汉们才可以叫做镖师吧!   “我可没说过我是镖师。”男人将橘子在手心掂了掂,笑眯眯地道,“我只是朋友请来护镖的。”   他笑起来的时候倒是很好看的,双眉安然地舒展,瞳仁里是纯粹的黑色,一眼望不见底。   小鬟咬了咬牙:“我管你是镖师还是镖,你们那箱子里装的本就是石头,可不能赖在我们头上!”   “请问姑娘,我朋友的箱子可是在贵所打开?”   “……是这样没错。”   “开箱的时候,旁边可有我朋友的人手在?”   “……那自然没有。”   男人两手一摊,笑得和蔼可亲:“那么,我没法相信姑娘的话。请姑娘将那一百两黄金交出来吧。”   小鬟瞠目结舌地看他半晌,忽而脸色一变,竟尔笑了起来,“看不出这位大叔风度翩翩,原来也是个耍赖的。”   ——大叔?   男人顿了一下。   小鬟笑道:“您的朋友可是开镖局的?奉劝您赶紧回去同他说一声,他被人耍了,可不要到时候折了镖银还丢人。”   男人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原来姑娘还没看出来我朋友是谁。”   小鬟一愣,“是谁?”   男人道:“贵上大大小小也是个占山为王的寨子,连扬州的吹金断玉阁都没听说过?”   小鬟呆住了。   看她的表情,扬州的那个什么阁,她显然是听说过的,而且听说得还不少。   男人的目光悠悠然转向前方墙上悬的那幅山水画,“我看贵寨这幅《江山楼阁图》,想贵寨大当家料定是个有雅趣的人,不会缠夹不清。方才那位小兄弟已说了要请大当家来,不知何时才到呢?”   小鬟在心里把亲弟弟骂得狗血淋头,脸上还是带着笑:“是小女子缠夹不清了。可我们大当家还在后山闭关,谁也不知她何时回来……”   男人将剥好的两只橘子放在盘子上,温和地笑道:“我尽可以等。”   小鬟苦笑:“敝处,敝处可没有什么好招待您的,简陋得很……”何况门口还蹲着那么几个彪形大汉……   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门外,俄而站起身走了过去,对那几个镖师吩咐了一番,后者便离开了。   “我一个人,等你们大当家回来,也不需你们招待。”男人回转身来,微微一笑,“只请姑娘告知一声,你们大当家贵姓?我怕称呼不当,要出岔子。”   小鬟讷讷:“姓秦……”   ***   秦念从后山回来的时候,月亮已挪到了天东头。   她一身疲惫,走入院子里还未来得及叫唤,便被一只手捂住了口。回头一看竟是小船儿,她不怒反笑:“你好大的胆子!”   “是我姐说的,让我在这儿等您,大当家!”小船儿年不过十四,身量还未长开,手脚畏缩地站在一旁,“这会儿您可不要去前堂,有、有麻烦事儿……”   “什么麻烦事儿?”秦念眉毛一挑。   小船儿嗫嚅半天,终而跺了跺脚,下决心说了出来:“这都怪我,大当家!我今日脑子犯了抽了,想着去路上打个秋风,谁晓得就让我遇上了大好事了,一队人马驮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箱子——我看那马蹄子每迈一步都陷进泥里,就觉着肯定是大手笔——趁着那几个镖师都不在,只有一个看起来很好打发的男人守着箱子,我、我就带着弟兄们……”   “抢了箱子?现在呢?”秦念面不改色。   “是……可现在,现在他们追上来了!”   “追上来又怎样?”秦念皱眉,“打得过便打,打不过把箱子还给他们便是。”   小船儿苦着脸道:“最、最可怕的是……我们把箱子抬回来才发现……那一整箱子里,全是石头哇大当家!现在人家就催赶着我们还箱子,还硬说箱子里有一百两黄金……”   “你们是在山上开的箱?”   “可不是么……”   “开箱的时候,也没请个见证?”   “这种事情怎么找人见证啊大当家!”   秦念将带着的包裹往他怀里一甩,“那怪谁来?”   小船儿忙不迭接住了,一看那包裹,里头全是山上的野果子,并几株草药,他急得想哭:“怪我,怪我……”   秦念抬起头,小鬟正站在院落与前堂的连接处,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她走过去,小鬟便附耳同她说了几句话,秦念点点头,又不时往小船儿这边瞥一眼。   “我去会会他。”秦念说着,走过了狭长的走廊,一掀帘去了前堂。   ***   两只橘子,托在花瓣般盛开的橘皮里,被剥得一丝半缕的白丝络都不剩,嫩黄的果肉曝露在空气中,经了一整天消磨,颇有些委顿的样子了。   男人像是全然不会饿,也不会无聊,一手撑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另一只手在膝盖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着。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笑了,“这位想必是秦大当家了。”   秦念的目光从那两只橘子移到男人的脸上,过了很久,她才回答:“是我。”   男人道:“你吃过没有?”   “没有。”   “那不如我们一起吃。”   “……啊。”   男人微微眯起了眼,“嗯?”   秦念的手抓住了身边的椅背,“你……你尊姓大名?”   男人这回却沉默了。   秦念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慌张的神色。她似乎想逃,却无法拔足,只是呆呆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   “谢随。”男人说道,“我叫谢随,随便的随。”   他站起身来,又回头拿起那两只橘子,走过来捧起秦念的手塞进她的手心里。她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听见他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五年了啊……看到这幅画时,我原还不敢相信。原来我的念念,也是大姑娘了。” 第2章 大刀和小刀(二)   秦念吩咐厨下做了一顿夜宵,送到客房里来。   “你那个手下,怪机灵的,还同我说只能在厅堂上等。”谢随跟着秦念往客房走,一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屋檐上的积雪簌簌地往下飘落,口中呼出的白气在空中转瞬即散,“不给饭吃,不给房住,外头可是大雪天,就这样让客人冻着,也难怪你们不成气候。”   秦念不搭理他,进了客房便铺床擦桌,谢随看得呆呆的:“你号称是个大当家,这些活计也要你来做?”   秦念仍旧不说话。   谢随只看见她忙碌的侧影。寒冷的冬夜里,她刚从后山回来,衣发上还沾着碎雪,微弱的灯火下化成水样的光影。青色的衣带上挽了个结,是用来挂兵刃的,此刻空荡荡地垂着。她似乎还学会打扮自己了,虽然衣衫简单,长发却颇有些讲究地束了一半,轻轻插了一根桐木簪。他看不清楚那簪子的样式,随着她的动作,那簪子晃得他眼花。   五年前她十六岁,第一次挽发、画眉、涂朱,那时候,还是他用自己的刀为她雕了一支发簪;待她打扮好了,他却没能来得及好好看上一眼。如今再看去,她好像仍然是十六岁的样子,却又好像已变了很多了。   未过多时,夜宵送来了。谢随看着那个送饭来的小男孩,忍不住逗他:“小兄弟身手还不错。”   小船儿知道他是取笑自己偷了箱子还被他尾随了一路,气得眼睛都红了,偏碍着大当家在此不好发作;这时候秦念淡淡地道:“你也差不多得了,拿我们这种不成气候的小寨子寻笑话,你不嫌丢人,难道吹金断玉阁还不嫌丢人?”   “大当家此言差矣。”谢随正色道,“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吹金断玉阁既同我说了这箱子里有一百两黄金,我便须得信他这箱子里有一百两黄金。”   秦念不说话了。小船儿觑得机会退下,还将门带上,烛火被风带得一偏。   谢随执起筷子尝了几口,赞道:“好菜!可有酒么?”   秦念不言不语地把一只白玉酒瓶往他面前一推。   他微微抬了下眉毛,“这看起来是好酒。”   “是好酒。”秦念道。   谢随给自己倒了一杯,忽然看见她面前的那只酒杯,皱起了眉:“你何时开始喝酒了?”   “你从前还灌过我。”她冷淡地指出。   “我灌过你,所以知道你不能喝。”谢随毫不害臊,放下酒瓶执起了茶壶往她杯子里斟,“酒不是好东西。”   秦念不说话,待他斟了一杯茶推给她,她起身推开窗,把那一杯热茶泼到了外面雪地上。   谢随脸上那无时不有的笑容终于敛去了几分。   “你也不是好东西。”秦念说。   ***   安可期早同他说过,女大十八变,你要做好准备。   谢随这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去养大第二个小女孩了,念念的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包括这五年之后的重逢,她把他倒给她的茶泼了出去。   这一刹那,谢随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可能已不再是他的小女孩了。   他抿了一口酒,笑道:“好好好,我不是好东西。想喝酒是不是?我陪你喝。”他学了乖,将酒瓶子推过去,让她自己倒。   秦念抿紧了唇,片刻,却搁了筷子,“你吃吧,吃完叫人收拾就行。那只箱子的事,我明日给你答复。”   说完,她便起身欲去。谢随的声音终于沉了下来,似还含着酒气:“念念,不要任性。”   秦念沉默了许久,从谢随的角度看去,只见她微微颤抖的双肩。他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声音低沉,就像是她在做梦:“我回来了,念念。”   ***   谢随很久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吹金断玉阁虽是武林首富之地,但淮扬菜同他却是八字不合,他这人荤素不忌,油盐极重,这红崖寨的厨子简直就是为他而生的。   他将这简单的夜宵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番,只换来秦念淡淡的白眼:“可算知道你过去做的饭是多难吃了?”   他一怔,“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他追问底细,秦念却不再多说。此时已近破晓,窗外透进来熹微的光,秦念扶着额头看他扫完盘子,他抬起头便对上她懒散的目光,那困倦的模样还有些小时候的娇憨。   他叫来下人把碗筷收拾了,再回头时,秦念已趴在桌子上睡死过去。   他轻轻拍了拍她:“念念?念念,去床上睡吧。”却唤不醒,她似是很劳累了。   他摇了摇头,低下身子将她打横抱起,谁料她竟尔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两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胸膛里。他被吓了一跳,生怕一个不稳颠她下来,像抱婴儿一样扶正了她,而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盖上被子。   手在她发髻上探了探,摸到那根桐木簪,轻轻抽了出来,手指慢慢地将她的长发捋顺了。   借着窗外漏进的微光,他看见那桐木簪上雕着简单的五瓣桃花,因为年深日久,那花瓣的纤细的脉络都要被磨平了。   他将那桃花簪放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慢慢在床沿坐下,安静地看着她。   ***   秦念做了个十分模糊的梦。梦里有个俊朗干净的少年,手里拿着串糖葫芦冲她笑:“你想不想吃?想不想吃?”她伸手便去抓,那人却跑了,一边跑还一边笑:“想吃也不给你吃啊哈哈哈……”   秦念于是站住了。她不会去追的,她已经长大了。   层层叠叠的远山之外,是绚烂的朝霞,托着一轮红日,从那火一样的深渊里窜将出来。她揉了揉眼睛,还是火,鲜艳地燃烧着,从那遥远的天边,一直蔓延到她的脚下。   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她垂下眼睑,复眨了眨眼,视野终于渐渐地清晰了。   男人揉了揉她的面颊,道:“你瘦了不少。”   刚刚醒来的人总有些迟钝,魂魄仿佛还留在险恶的梦境里。秦念看着他,有些迟疑似的:“大哥哥?”   谢随垂下眼帘,低低地“嗯”了一声。   秦念皱了皱眉头,忽然反应过来,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谢随!”   谢随道:“你慢一些……”   掀开被子,她便感觉到一阵凉风,低头发现自己只穿了里衣,再抬头时,谢随已转过身去。原该羞恼的,她却有些想笑:“你不回房休息去么?”   他却道:“是我疏忽了。你已长大了,我昨晚还想着帮你宽衣裳……是我疏忽了。”   她其实不想纠缠于这个问题的,但忍不住还是强调了一句:“我早已长大了。”   他意味深长地道:“是啊。”   忽然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一种不大不小的尴尬,像屏障一样将两人隔开了。   她明明带了惯常耍赖的意思,而他明明也用惯常的玩笑应对,可为什么,这话就是接不下去了呢?   过了五年,惯常的都变成了反常,再甜的酒,被回忆浸泡太久也会酸掉。   “……谢随。”终于,她干巴巴地道,“我的外衣呢?”   “在你脚边。”   她立刻把脚一缩,“你怎么又这样……”   “冬天多盖些,暖和。”   她拿起那几件皱皱的外袍,拍了拍,却实在不想穿,丧气地道:“你叫小鬟过来吧——你当真不用休息一下?”   “嗯。”他从善如流地道,“我去睡了,你们也好商量商量如何应付那一百两黄金。”   听到这里,秦念的嘴角忍不住又嘲讽地勾起,“吹金断玉阁也会做这样坑蒙拐骗的事,真令我等不成气候的小寨子开了眼界。”   谢随回过头,看着她,叹口气,“你便是这样,斤斤计较,我只说了一句不成气候,你要念叨到几时?”   “我们没有那黄金,你要我变也变不出来。”   “那几个经手的人你连问都不问一句,便敢这样为他们做担保?”谢随道,“过去在江湖上受的委屈还不够你多长几个心眼?”   她忽然不言语了。   谢随感觉到自己这话有些重,且还不大合适。“过去在江湖上受的委屈”,这种事情,谁说得清呢?   “行了,我……”他息事宁人地道,“吹金断玉的安老板是我的老朋友了,他不会骗我的,一定有什么环节出了岔子……”   “你的老朋友真多。”她道,“老朋友你便那么相信?”   他一怔,“既是朋友,自然相信。”   “那我呢,我是不是你的老朋友?”   这竟然是很难回答的一个问题。   片刻的寂静里,她似也不求他回答,只继续道:“你信那个安老板,却不信我,在你眼里,我仍然是个小孩子罢。”   很平淡的语气,连一丝半毫怨怼的影子都找不到,这想法大约已在她肺腑里磨了很久,都磨得钝了。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仿佛还想说什么,最后只是转身离去。   他走了。   房间中少了个人,空荡荡的反而显得更加逼仄。秦念下意识探了探发上,却没有摸到她想要的东西,脸色微微一变。   她将外袍胡乱披好,蹬着鞋下床,将枕头被褥掀了一遍也没找见,最后却是眼角余光瞥见了床边小凳子上的桃花簪。   和她的衣带一起,摆得端端正正的。   “大当家?”小鬟在敲门,“有什么吩咐?”   秦念呆呆地看着那支桃花簪,突然将外袍又脱了下来,往床上一扔,“给我拿一套新的袍子。” 第3章 大刀和小刀(三)   红崖寨的“议事厅”,也就是后院的一个小厢房。   这厢房正中,此刻摆了一口黑漆箱子,箱子盖大开着,里面的几十斤石块大剌剌地暴露出来。   “林船儿,你带了几个人去劫镖?”秦念披着一身暖和的裘袍,手中捧着一盅热茶,带妆的面容冷凝。   小船儿指着自己身后站的一排人道:“回当家的话,我带了十个人,都是寨子里的功夫好手,阿大、阿二、小五、阿雷、小饼儿……”他每说一个人的名字,那人便应上一声。   秦念的目光一一扫过去,“你们劫镖的时候,可有什么谋划?”   小船儿一怔,“谋划?啊,我们谋划着,七个人去牵制休息的几个镖师,剩下三个人和我一起去抢箱子,看那个……那个人,”他不知如何称呼,“他没有兵刃,懒懒散散的,我们抢走了箱子他也不管……”   “他只是跟着你们上了山。”秦念道,“他大约觉得你们很有意思,跟猴子搬家似的,看看也好。”   “……”   任谁都听出了大当家此刻的火气,相处这么多年,谁不知道大当家嘴上最是厉害,都不敢同她顶撞。   静了一会儿,秦念道:“你们确定没动过这箱子?打开的时候,这里头就是石头?”   小船儿一仰头:“天地良心啊大当家!开箱的时候我们十一人都在,但劫镖啊开箱啊都是我考虑不周的错,您要罚便罚我吧!”   “罚你?”秦念冷笑,“你如何给我找来一百两黄金?”   小船儿呆了一下,立刻道:“我去吹金断玉阁自己领罚!他们要我怎样便怎样,一辈子当牛做马也可以,一定不拖寨子下水!”   “轮不到你。”   小船儿没反应过来。   秦念站起身,“你们十一个人,每人写一份担保,说你们没有骗人。我会带去扬州,同吹金断玉阁说理。”   “这怎么行啊大当家……”   秦念叹了口气,“我问你,你当初如何认定这是头肥羊,可以下手的?”   小船儿一愣,“我看他们走得慢,统共六个镖师,箱子四周就护着五个,驮箱子的马每走一步蹄子便陷进泥里……”   “你若有一百两黄金,你会让马驮着走么?”   小船儿悚然一惊。   “他们有六个人,却只有两匹马,一匹马上坐着谢随,另一匹马驮一口死重的镖,我问你,这世上可有这么蠢的镖局么?”   “对啊!”小船儿一拍脑袋,“不管是雇辆马车,还是分散行装,都好过这样暴露自己……”   “你们被耍了。”秦念简短地道。   小船儿瞠目结舌:“可、可是……吹金断玉阁远在扬州,同我们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要耍我们呀?”   “所以我只能亲去一趟扬州,才能问个清楚。”秦念忽而轻轻地笑了一下,“不过是一只装满石头的死箱子,却把谢随给招来了,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去问候一下那个安老板。”   “大当家,”小船儿小心翼翼地道,“那个谢随……您认识?”   “啊。”秦念漫不经心地道,“是他把我养大的。”   ***   谢随并未睡得很久,出来时也不过晌午。肚子饿了,他先寻到了后头的厨房去,却遇上日前那个叫林小鬟的丫头。   “你们当家的呢?”他左手伸出去摸了两只馒头。   小鬟正看着灶台底的火,此刻也不抬头,只道:“大当家去后山了。”   “后山在哪里?”谢随瞧见一只酒葫芦就放在砧板旁边,脚步悄悄地挪了过去,却听见小鬟笑了起来:“你跟大当家说的还真一模一样。”   他一愣,“她说我了?”   小鬟点点头,“她说你是个酒鬼。”一边站起身,去角落里提来一只酒坛子,“那葫芦是空的,我给你倒一些带房里去吧。”   遭这样一款待,谢随反而不敢要了。盯着那清澈的酒水从酒坛中作一条细线汩汩而出落入酒葫芦,他抿了抿唇,“这是你们自酿的酒?”   “嗯。”小鬟道,“是大当家酿的。”   “她还会酿酒?”谢随似乎不太相信。   小鬟看他一眼,“哐”地一声,酒坛子放下了,她将那酒葫芦封好塞给他,“大当家什么都会。”   他摸了摸鼻子,忍不住笑:“她小时候可是什么都不会,跟在我后头成日价撒娇耍赖……”   “年纪小的时候,撒娇耍赖不是应当的么?”   谢随不接话了。他打开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你们大当家带你们几年了?”   “三年了。”小鬟给灶下加着柴草,火光在她半边脸颊上明灭扑朔,“我们都是老当家捡回来的孤儿,大当家武功最高、人最聪明,后来老当家走了,就把寨子托付给了大当家。”   “你们寨子里的武功可不怎么样。”   “我们平素也不靠这个。这里穷乡僻壤,也没人同我们争,除了跟过路人收点买路钱之外,我们还要种地的。”   谢随险些一口酒呛出来,“种地?”   “嗯。这是当家的主意。”小鬟不在意地点点头,“这样能养活自己,而且安稳。”   “安稳啊……”谢随笑了一下,将喝空的酒葫芦放回灶台。小鬟瞥了一眼,问道:“你晚饭想吃什么?大当家做的菜,我也会一些。”   谢随望向她,“她还自己做菜?”   “你昨晚吃的都是她做的。”小鬟忍不住道,“啰嗦个没完,还说自己跟大当家很熟呢。”   “今晚是你做?”   “都说了大当家去后山了!”   “她每次去后山,都会彻夜不归么?”   “少则三天,多则半月。”   谢随静了静,“后山在哪里?”他道,“今晚不用给我做什么了,我去找她。”   ***   红崖山从山下看去光秃秃的,没想到内里却所容甚大,红崖寨占据的只是前山的半山腰,走上数里向上的山路,才能找到所谓的后山。   天色未晚,日色却暗淡无光,寒风吹雪,枯萎的草木间杂着浑浊的白,脚踏上去便簌簌作响。按着小鬟指的路径走到后山深处时,抬头已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寒空,四下里林木环绕,寂静得骇人。谢随不明白为何秦念会在这样冷的天气去后山,何况那箱子的事情还未处理完,她做事总是这样顾头不顾尾的么?   “念念?”谢随四顾找寻小鬟所说的那一方山涧,却没有听见水声,只有枯枝间呼啸来去的风声——   “唰!”一刀劈来,谢随侧身一避,衣发被刀风带得飞起,而那刀再度逼上,横斫下盘,谢随往后一跃,不料背脊撞上了树干——   寒芒凛冽的刀锋在他肩颈处抖动着停住。   他低眉,看见那弯刀形似残月,刀刃亮得发青,刀背上缀着叮当作响的金环,再往前,刀柄上包着鲨皮,握着刀柄的手洁白如玉……   “你过来做什么?”秦念收了刀,转过头去。   她的长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颈项,肌肤上还隐隐渗出汗珠。一身黑衣劲装结束,袖口和腰身束得很紧,他看了很久——他不太习惯她这样的装扮,明明只是为了练刀的方便,却未免太过风情摇曳了。   “我来瞧瞧你。”他说道。   她转身往前走,他跟了过去。绕过一道山崖,一方结冰的湖泊出现在他的眼前,湖边有一块大石,石上放了些杂物,包括一个牛皮做的刀鞘。她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到了湖面上去。   “——小心。”他脱口而出。   她回过头,看着他,笑了笑。   他不说话了。   她足尖一点,便踏着湖面上的薄冰飞了过去——   他来到岸边,沉默地端详着她的轻功步法。   她将手中弯刀往崖壁上一挂定住了身形,而后足下施力一踩,靠着山崖的湖面突然接二连三裂开一道道冰冷的缝隙。谢随不由得往前踏出了一步,却只见她低下身子往裂开的湖水中伸手捞了半天,竟尔捞出来一件庞然大物——   他呆住了。   她却好像也怔了一怔。   那是一把长刀,蒙着黑色的刀鞘,比她的弯刀大上一倍。   两个人,隔着破冰的湖,严冬的寒冷模糊了对方的形貌,只剩下白茸茸的雪色。   她的声音像是被碎裂的浮冰送过来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刀,想着你有一日或许会回来的。”   他抿了抿唇,苍白的脸容上,深黑的眸子更加地深,“你过来吧。”   她一手握紧了插入崖壁的弯刀,另一手将那长刀捧在怀中,身子摇摇欲坠,声音却是逞强的:“我留着你的刀,不是因为我等你,是因为我要将它还给你。”   “念念,你过来。”   “你也……太随便了。”她将嘴唇咬出了血色,白茫茫的暮色里一道殷红,“你怎么能……怎么能将这把刀都丢下了呢?你就算是讨厌我、要丢下我,也不能这样……”   “念念!”   她抬起头,被泪水濡湿的双眼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湖冰接二连三地碎裂掉,那声音令她想起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声。男人的身影由远及近而来,猝然间他一把抱住了她,拉着她的手拔出了弯刀,然后带着她抢在最后一刻飞快掠回了岸上去!   他抱紧了她,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再回头看时,那靠近崖壁的湖冰已裂开一个大洞,冷彻的水面泛出粼粼波光。而后,他才感觉到什么异样。   “你哭了?”他捧起她的脸,被她一手打开了。   泪水转瞬即收,他只看见几道交错的泪痕和红通通的眼睛,像只小兔子。她将那把长刀往他怀里胡乱一塞,“你的刀,收好了。”   他叹口气。这把刀确是他的故人了,从五年前与他失落,到而今重回他身边……眼前的女孩也是一样。   他将刀交右手,左臂揽住了她的肩,凑过头去轻声哄道:“别哭了,嗯?你到后山来是练刀法的?要不要我陪你练?我看你刚才那架式,真有几分模样了……”   她只是低着头,不言语。   他带着她到那大石旁坐下,捧起她被冻僵的双手给她递些热气,又伸手指轻轻刮了刮她发红的鼻头:“想哭就哭吧,这么久没见了,我知道你想我。”   “你臭美。”   “我是臭美。”他笑道,“是你让我有这个资格的。”他又低哑地重复一遍,好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我知道你想我。” 第4章 再别离(一)   秦念的心情很快就平复了。   这似乎也是谢随教与她的:当你不能控制事情变坏的时候,你至少还能控制自己的心情。谢随与她交握的手掌很温暖,她不想甩开他,毕竟方才为了给他捞那把长刀,她的右手在湖下被冰刃刮了无数遍,冻坏了都应该赖他的。   他还是和她记忆里一样,温柔体贴,爽朗爱笑,死不要脸。可是她却已经变了很多了。   令秦念感到陌生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黄昏将临,山谷里的风冷峭逼人,她冰冷的手心被他一暖,微微地发潮。她终于垂了眉,低声问他:“你冷不冷?”   “冷。”谢随夸张地耸了耸肩,“要是有酒就好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酒鬼。”   一径的暮色,湖冰反射着微淡的夕光,映着她转瞬即逝的笑容。可算是哄好了,他想。   “我们回去吧。”秦念低声说。   秦念走在前头,谢随便跟在后头。他有时会低头掂一掂手中的长刀,有时又会抬起头看一眼女人的背影。很多年以前,这把刀曾与他形影不离,他一度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放开它。很多年以前,他也一度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放开这个女孩——女人。   黄昏的颜色令人窒息,就如此刻的沉默。谢随是耐不住的性子,他于是想说些什么来转圜:“我看……你方才的刀法,当真是长进了。”   她不说话,似乎是礼貌地笑了一下,好像也并不为他的夸奖而高兴。   明明她小时候,只要被他随口表扬一句,她都会开心得跳起来的。   他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嗯,你……你武功长进,我自然是最高兴的。从前我总是为你担惊受怕,往后大约不会了。”   “你知道你每到紧张的时候话就特别多吗?”她突然道,“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难过吗?”   他停住了脚步。   “我早就不难过了。”她说,“五年太长了,我从决定不再等你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再难过了。你不用紧张,那口箱子的事情,我会亲自去扬州问个清楚,除此之外,我们再不需要往来——”   “你知道你每到紧张的时候,话也会特别多吗?”谢随说。   秦念的手在刀柄上松开了又握紧,声音开始发哑:“我——”   “小心!”谢随突然将她往身后一拉,带鞘的长刀往空中挥去,“哐啷”一声脆响——   两把兵刃在空中交击的一瞬,颓丧的暮色中刹那亮出了尖锐的冷光。   一阵簌簌的落雪声,三个蒙面的白衣人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其中一人的长剑正格挡住谢随的长刀。   谢随没有握刀的左手抬了起来,臂膀拦在了秦念面前。这是他过去惯常的动作,意思是让秦念躲到他身后。秦念却仿佛没有看见,反而是唰地拔出了弯刀与他背靠背地站立。   而那三人已将他们包围起来。   谢随侧首看了她一眼,只看见她脑后随风飘荡起来的红色发带。她掂了掂手中弯刀。   “男人留下,女人尽可以走。”一个白衣人忽然发话,声音不辨男女,看向秦念的眼神满是鄙夷,“我们只要谢随。”   谢随玩世不恭的眼神陡然凝重起来,“方春雨?”   听到这个名字,秦念的脸色蓦地惨白。   那白衣人怪笑两声,“难为谢小公子还记得我。十多年过去了,谢小公子还是风神不改啊!”   “十多年过去还风神不改的那是怪物。”谢随皮笑肉不笑,“怎么,春雨镖今次又是为谁办事?”   “大哥。”还未等方春雨发话,另一个白衣人忽开口了,“这个女人,是不是当年那个……”   方春雨眯缝着眼望向秦念,“啊……大哥我忘记了,不过……”话音未落,手底一扬,一排飞镖“唰唰唰”破空飞出!   谢随长刀一格,飞镖“笃笃笃”打在刀背上,竟震得他后退几步。秦念上前一步护住他的空门,觑准三人中那个从未开过口的人,一刀劈了过去——   那人怎么也没想到秦念会当先对他发难,仓促举剑横挡,而另边厢谢随已同方春雨两人战作一团。秦念看着眼前这人的面罩中露出的那双眼睛,只觉气血上涌,从未与人拆解过的刀法愈来愈快、愈来愈强横——   “秦念!”那人被她逼至死角时突然大叫出来。   秦念眼神一暗,一刀便要挥落,身后忽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她,“你快走,不要恋战!”   这只手的力气极大,将她往后边的山壁处一甩,紧接着就放开了她。秦念回过头,看见谢随一刀虚晃,却是毫不犹豫地削向了方春雨那个兄弟的脑袋。   谢随是以为她会动摇,在听见那一声“秦念”之后。   他还真是和从前一样,一丁点、一丁点也不懂她啊。   第一个死者倒下之后,战局就快了很多。谢随以一敌二,背脊上的衣料渐渐渗出了暗黑的血色。他退了几步,长刀上的鲜血落入雪地,将积雪催融了,汩汩的雪水柔缓地流淌到秦念脚下。而秦念的背后就是峭立的山壁,他们已退无可退。   谢随的眼神往山壁右侧的灌木丛飞飘了一下。而后,在方春雨的又一排飞镖向秦念射来时,他整个身子挡了上去,继而狠狠地将她往那灌木丛中一推!   然后他长刀飞掷出去,将方春雨整个人钉在了光秃秃的树干上!   剩下的那个人仿佛被同伴的尸体吓傻了,踉跄着后退几步,几乎连剑也握不稳,眼睛却越过谢随,直勾勾望向谢随身后的秦念。   “还不快滚!”谢随厉声道。   那人的喉咙里滚过一点模糊的声音,仿佛是还想再叫一声秦念,最后却转身,仓皇地跑开了。   谢随盯着那个人逃离的背影,雪地上交错的凌乱的脚印。待他逃得远了,才一步步慢慢地挪了上前,走到那将方春雨钉死的树下,右手缓缓地握住了刀柄,左手哗地扯下了方春雨蒙面的白巾。   鼓出的翻白的眼珠子底下,是大片大片焦烂发黑的疤痕,连一块完好的皮肤都看不到,牙齿凸出来咬住了下唇,左下颌一道深而细的刀疤。   “呵,乱落桃花春雨镖。”谢随笑了笑,右手一使力,猛地将长刀从方春雨的心脏上拔了出来!   方春雨的尸首软软地瘫了下去。   “你不用再害怕了。”谢随没有转身,仍是低头看着死尸,“方春雨终于死了。”   女子的手突然拽住了他的臂膀。   谢随实在已没有多少力气反抗她了,他将手拄着刀,稍稍回转身来朝她乏力地笑了一下,“我歇一会,咱们再回去。”   秦念摇摇头,“你必须马上包扎,不然就回不去了。”   说着,她低下身子将他一只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往前走,他一挑眉:“原来你力气这样大。”   她淡淡道:“是你的武功大不如前了。若在当年,方春雨这样的货色根本伤不了你。”   他顿住,俄而大声叹口气,“人都是会老的。”   秦念又道:“但你护着我,我没有受伤。”   你护着我,我没有受伤。   不知这句话是怎么地触到了谢随,他似乎很满意,竟然就这样在她的扶持之下昏昏地睡了过去。 第5章 再别离(二)   谢随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时,眼前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他再眨了眨眼,仍然只有黑暗。   他不喜欢黑暗。   谢随一生,只喜欢光明的、灿烂的、闪亮的东西。   轻微的脚步声,而后是一阵酒香味飘入鼻端。女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手提着开了盖的酒葫芦。   “方才给你处理伤口,我将你的酒用掉了。”秦念低声道,“好在后山也有酒窖,我去重新打来了一瓶。”   也许因为黑暗的关系,她的声音竟尔显得很温柔。谢随接过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清冽的酒水入喉缓解了些许不适,才道:“多谢。”   她接过葫芦不说话。他环顾四周,见这是个四壁方正的石室,逼仄的空间里空气透体生凉,不由得问:“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惯常闭关的古墓。”她淡淡地道,“这古墓被人盗过,什么也没留下。这间是西侧室,你躺的地方原是个棺床。”   谢随差点从这张“床”上面滚下去。“拜托!”   她不由得笑了。   黑暗里,温温淡淡的一笑,却从那双灵动的眼眸中流眄出真实的华彩。他敛了夸张的神色,仔细地凝视着她的笑容,忽然道:“你这样……很好看。”   她顿了顿,“莫名其妙。”   “我以前竟不知道。”他失笑,“我家念念这样好看。”   她的笑容终于彻底静住。低下头,她在谢随床边铺了一块布,将手心里的东西一件件摆了上去。   谢随眸光一凛——那是二十七枚飞镖,尽皆淬了剧毒,黑暗里泛着妖异的蓝光。   秦念便盯着那飞镖看,脸色苍白,紧抿着唇。她的身子似乎在发抖。   他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不要再想了,念念——方春雨已经死了!”   “方春雨?”秦念望着他冷笑,“方春雨算个什么货色?!”   谢随怔住。秦念此时的神色是他所完全不熟悉的,凄厉的笑,绝望的笑,目空一切,却又了无生趣的笑——   “念念?”他喃喃,“怎么回事——你?”   “你看见他那张脸了?”秦念的声音如风送浮冰,“那是我烧的。”   “五年前,你离开以后,方春雨他们又来了。”   “你不是说你最喜欢无锡的那座小房子?我把他们都引到了那座房子里,然后放了一把大火。”   “他们都死了——至少当时,我是这样以为的。”   “我在街对面的客栈里住了三个月。”   “最初的时候,我想,你会回来的,我要向你解释清楚,以免你看见房子毁了,无端为我担惊受怕。可是你没有来。”   “于是,我又想,待你回来了,我便要让你也尝一尝失去的痛苦,我要晾着你对那房子伤心至少三天,再去同你相认。可是你还是没有来。”   “最后,我想,也许你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我为何还要苦等下去呢?若你回来了,以为我死了,那就是你的报应;若你永远也不回来,而我永远也见不到你,那就是我的报应。”   她终于又笑了一下,“可原来归根结底,全都是我的报应。”   ***   那一场大火,好像已在她的生命里燃烧了很多年,好像已将她的所有人间念想都烧尽了。   此刻她望着他的眼神,真就如一个无所寄托的鬼一般,她终于学会了放弃,放弃对他的等待。   ——可他为什么又要回来?!   “……念念。”他沉默地看着她很久,最后也没有任何别的话语,“念念。”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一个娇滴滴、软糯糯的女孩的乳名,被他低沉温柔地唤来,就仿佛有了某种被光阴渐染的魔力,让她心如刀绞。   “你不打算说一说么?”她道。   “说什么?”   “说你这五年。”   他又沉默了下去。   “不愿意说?”她笑。   他轻声道:“我……累了。”   她望着他,“好。”   ***   他慢慢又躺了下去,侧着头看她将长发解下,躺到了他的身边来,背对着他。   “你好好歇息,伤口不适便叫我。”她说道。   黑暗又弥漫了过来,谢随索性闭上了眼,再不去看她的背影。闭上眼,回忆里还活着那个笨拙而认真的小女孩,用磨旧的红头绳扎着两把乱糟糟的发鬏,永远是傻傻地追着他跑——   “大哥哥!”她慌张地唤他,露出尖尖的新换的虎牙。   他过去待她并不好。他过的是亡命的日子,便连累了她也得过亡命的日子;可她一句怨言也不曾有,从她的六岁到十六岁,他们相依相伴了整整十年。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与方春雨同行的那个人。那是个年轻人,“秦念”二字一出口他便认出来了。   韩复生,在遇见谢随之前,秦念在洛阳破栅栏里的玩伴。他们是同辈人,而自己比他们大了九岁。为什么韩复生会和方春雨在一起?为什么韩复生会对秦念拔剑?他想不明白,伤口上持续传来暗昧的疼痛,连带着头也痛了起来。   他不想看见秦念对那姓韩的小子动手。他更不想看见秦念面对那人时,那一瞬间动摇的惊惶的眼神。她或许以为自己长大了,可她在谢随眼中,却仍然是简单得一眼便能看穿的。   她喜欢谁,她讨厌谁,她舍不得谁,她忘不了谁——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他这五年来从没有离开过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他已经睡过一觉,也许没有;他听见背对着他的女人问道:“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奇怪,似是那平静里还带着裂纹,颤抖的空气从裂纹里透出来。   他叹口气,伸出手去想拍拍她的肩膀,却又在半空里止住了动作,慢慢收了回来。   “方春雨是被人收买的,明摆着是冲我来……”   “你又要走了。”她说,这一次是肯定的语气。   他顿了顿,“我总是要走的。你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处,总不能再跟着我满江湖地漂泊。”   “是啊,我在这里住了五年。我们过去呆得最久的地方,也不过三个月吧?”   他笑了,似乎往事总能令他发笑,“我希望你能过得安稳。”   “是啊。”她喃喃,“你不出现的话,我原本是最安稳的。”   ***   翌日一早,谢随将秦念送回了红崖寨,自己便离开了。   在院落门口,秦念递给他一只沉沉的、温热的酒葫芦。站在模糊的晨光底下,她连他的影子都看不清楚。谢随将酒葫芦系在腰间,长刀负在背上,弯下腰来对她笑:“你还会想我的吧?”   “你无耻。”她说。   “五年前是我不好。”他终于说道。   这一句话,她仿佛已等了很久了,以至于听到的时候,竟还惊得抬起了头来。   他唇边的苦笑转瞬即逝,又变回了温柔的模样,“那口箱子的事情,我会去扬州问清楚的,安老板是我朋友,天大的干系都不怕。你便留在这里吧。”   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抓住了,很痛,痛得不能呼吸。她睁大了眼睛感觉着这种痛,和五年前很相似,又毕竟是不一样了。   五年前她最怨恨的是他没有向她道一声别便离开了;而今她才发现,这道别还不如没有。   “大哥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风一吹就散了。   “嗯?”他没有听清楚。   “我不会等你的。”   “你不是说过了,你本就没有在等我?”他微笑道,“那是好事。不必等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总是这样笨拙,小时候就经常敌不过他的巧舌如簧,长大以后便更加晦涩。她自己都很厌弃自己,这么无聊、冷淡、毫无长进的自己,怎么可能留得住他?   她只能永远徘徊在原地,做一些不可企及的幻梦。   他安静地凝视了她片刻,而后笑了一下,“念念。”   她抬起头,那模样还像是当年那个仰望着他的小女孩一样。   他低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来自大哥哥的吻,雪花一样温柔,雪花一样缥缈。她怔怔地没有说话,而他已转身离去了。   ***   秦念回到寨中,将地窖里的酒搬了三坛到后园的石桌上。   小鬟被惊动了,揉着惺忪睡眼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大当家?——大清早的,您要喝酒?”   秦念打开了一坛,“酿再多的酒,不喝也是没用的。”   小鬟拍了拍脸,抬头看看那被云雾遮蔽的朝阳,低头看看在桌边坐下的秦念,“您不是去了后山?我以为您过些日子才回来的。”   “遇上了一点事。”秦念斟了两杯酒,才问道,“你喝不喝?”   小鬟走了过来,看见大当家的脸颊被冷风刮得苍白,又透出了些微渺的红晕,“那个,谢……谢公子呢?”   “他走了。”   “走了?”小鬟惊住。   “走了便是走了,很稀奇么?”秦念看她拿着酒杯却不喝,自己便只管一饮而尽了,“他是江湖人,四海为家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一开始?”   “……”秦念沉默了下来,眼睑微合,清淡的目光凝注着微微晃荡的酒水,“嗯,一开始。”   “我是在六岁时遇见他的。从那之后,他带着我四处漂泊,整整十年,像找不到归巢的鸟,从来没有落脚过。”   ***   为什么呢,在回忆起那个人的时候,却只能记得他带给自己的痛苦、动荡和危险?   她明明想说更多的。那个人在她心中的意义,不止是漂泊而已。   可是喉咙却似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教她再也说不出口。那个人那么喜欢酒,她为了他去学酿酒,五年,她酿的酒堆满了红崖山的酒窖……可是她却恨透了酒。   恨透了。   “大当家。”小鬟小心翼翼地道,“他既走了,那那口箱子……”   秦念将酒杯放在桌上,“我会去扬州一趟。” 第6章 念念(一)   “秦念,秦念!河边有个死人,你要不要去看看?”   “死人?”刚从县仓领了粥回来的秦念呆呆地瞧着自己的小伙伴,衣衫褴褛的她脸上却很干净,一双大眼睛懵懂地眨了眨,“死人,我——”   韩复生拉着她就跑。她连忙护住了怀中的粥碗:“哎,等等,粥……”   韩复生比她大两岁,是破栅栏里的孩子王,跑起来横冲直撞,哪里管她好不容易领到的救济粥。这样跑到了洛河边,六岁的秦念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抱着粥喘道:“我、我——见过——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你看。”韩复生扯了扯她的衣袖,“在那边,那块石头底下。”   她望过去,初春的天气里雾霭空濛,洛河绵长而缓慢地流淌而来,沿着曲曲折折的石岸拐了几个弯,而韩复生所指的石头便是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高出河面的河岸——   当真有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河岸下方的浅滩上,半边衣裳都被河水浸湿,析出来丝丝缕缕的血色,转瞬被河流冲刷不见了。   ——血?!   秦念护着怀中的粥跳到了那浅滩上,又愣愣地往前走了几步。   “秦念,别过去!”韩复生在她身后叫道,“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死的,万一……”   后面的话她都听不清了。河水漫了上来,沾湿了她的草鞋,她觉得有些冷,而怀里的粥又已凉透了。她小心翼翼地凑过身去瞧,那原来是个手长脚长的少年,身上湿透的衣衫泛出上好的光泽;他的面容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冻得发紫,可是他仍然很好看,秀雅的眉毛,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   韩复生终于走了过来,低声道:“你看他身边的东西。”   那是——   “那是一把刀。”韩复生煞有介事地道,“这是个江湖人。”   那把刀包着黑布,布下的形状似乎十分纤细轻薄,只破出一点带着寒芒的刃尖,落在那少年的手边。韩复生道:“如果我能有这样的刀,我娘亲就再不会受人欺负了。”   秦念转过头:“你想要这把刀?”   韩复生咬咬牙,“死人拿着刀能有什么用?还不如……”   秦念笨拙地道:“拿人家的东西,不好……”   “你每天跟着秦老头要饭,不也是拿人家的东西?”   秦念不说话了。   韩复生又道:“你看他穿的衣裳,还有那腰带,都是富贵人家才有的……我们去扒一扒看,说不定还有钱袋……秦念你看,这么好的事情,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你方才还叫我别过来。秦念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韩复生已经蹲下身子去拽那黑布,没想到这口刀竟是极沉,他一拽不起,竟还朝后摔了一屁股。突然那刀竟自己动了,“哗”地一声布料裂开,沉重的刀背直向韩复生肩头劈去!   韩复生吓得脸都白了,双手双脚飞快地往后爬,那刀却没有再跟过来,而是“哐啷”落在了砂石地上。   韩复生背对着那个死人大声地哭叫起来:“呜哇哇哇那是什么,是不是鬼啊!”   秦念看看韩复生,又看看那个死人,死人的手此刻抓紧了刀柄,苍白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了青色。   “那个……大哥哥?”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死人仍是闭着眼睛。   “你舍不得你的刀,对吧?”她问,“所以你不肯死。”   没有人回答她。   她靠着那死人坐下来,把怀里层层包裹的粥打开,不出所料地,已经洒了大半。她拿食指蘸了一下碗的边缘,伸舌头舔了舔,真好喝,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天没喝到过粥了,她从昨晚排队到现在才领到的,真想现在就把它喝完。   她两只手抠紧了粥碗,又看了看那个好看的大哥哥。也许是她犹豫了太久,连韩复生是何时离开的她都不知道。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伸手去扶起少年的头,另一手将粥碗微微侧过来,抵上了少年薄而干裂的唇。   有一些流入了少年口中,更多的却是溢了出来。秦念心疼地看着那粥,直到少年突然咳嗽起来,惊得她把剩下的粥全泼掉了。   她跌坐在地,看着少年弓着身子不停地咳嗽,湿漉漉的长发披在他肩头,随着他的动作而颤抖。他看起来很痛苦,眉头锁得紧紧的,瘦削的右手却始终紧握着刀柄,她不由得紧张起来,手指甲在陶制的粥碗上刮擦出难听的声音。   而后他转过了头,看到她,似乎是怔了一下,而后,他竟慢慢地笑开了。   她不经意间望进他的眼睛,温润的、清亮的桃花眼,笑意浸在那双眼睛里,宛如明媚的春水。   “是你救我?谢谢你啦。”   ***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念。”小女孩糯糯地道。   “秦念?念念不忘的念?”   女孩没有接话,神色有些困惑地看向他。   “你不知道什么是念念不忘?——你不识字吧?”   她点点头,“没有人教我。”   “那我可以教你。”   她又点点头,“嗯……好。”静了静,想起来爷爷教的,又很乖地道:“谢谢大哥哥。”   他笑了。明明受了很重的伤,他笑起来的样子却好像这世上最快活的人。她歪着脑袋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瞧,他挠了挠后脑勺,“看我做什么?”   她低声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啊……”他顿了顿,“我叫谢随,随便的随。”   “喔。”   说着她站了起来,他在她身后发问:“你要走了吗?”   她不解:“对啊。”她答应了爷爷,领到粥就回家的。   “那你拉我起来。”少年说着,大剌剌伸出了一只手。   他的手掌很大,指节上生着很重的茧,还错纵着皴裂的伤疤。她想了想,把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还没来得及拉他,就被他生生一拽——   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而少年已神清气爽地站了起来,那把明明很沉重的刀在手掌中一抛一举,便唰地落进了衣带上的环扣里,乖巧得就像他的情人。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方才他真的牵过她吗?这么快,像变戏法一样。   “就在那边!”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来,秦念转头便看见韩复生带了一群孩子跑过来,指着他们道,“就是那个人,他要欺负秦念!” 第7章 念念(二)   韩复生好不容易跑回去叫了一群半大小孩来给自己做帮手,不料转头却只看见一个言笑晏晏的少年人,秦念小小的个头倚在他身边,丝毫没有受欺负的模样。   韩复生瞪大眼睛道:“秦念,你过来!”   秦念皱了皱眉头,声音软软的:“你做什么呀。”   “那人肯定不是好人。”有了人数优势,韩复生的声音壮了许多,“你看他满身的血!”   秦念往前走了一步,挡在谢随身前,“那、那是他受了伤。受了伤就不是好人了吗?”   韩复生急了,跺脚道:“你别管他就行,我们回去吧!”   秦念想了想,觉得韩复生说的也有道理,这萍水相逢的人跟她能有什么干系?自己没必要管他的。可是她刚往前又迈出一步,后面的人却往她背上倒了下来——   “哎——”   他似乎也很想重新站起来,但是他的腿却支撑不起,双臂搭上秦念的颈,头朝她耳畔凑了过来。她慌得拼命挣扎:“我、我可背不动你呀!”   “抱歉……”谢随的声音拂过来,颓废、低哑、气若游丝,与方才的爽朗轻快已全然不同。秦念低头,便看见自己的衣角被抹上了他的血迹。   这个人,如果真的受了很重的伤,方才还逞什么强呢?   “韩复生,你们走吧。”她转头对河岸边的人道,“这个人是我救的,他如果、他万一是个坏人,那就是我救错了。”   韩复生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转身跑了。剩下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一个年纪稍大些的站出来对秦念道:“你可想好了,这里头万一有什么干系……”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秦念说。   背上的人好像笑了一声。她没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分明很认真。   她听爷爷说过,江湖人都敢作敢当。她不知道江湖人是什么人,但她喜欢说出这句话时,胸中满满的那种感觉。   那几个孩子也都走了。   秦念回过头来,少年同她两人的发丝便擦了过去,“大哥哥,你真的不能走了吗?”她问。   谢随哼哼了两声。   “你不能走,我也没法搬动你啊……”秦念思考了一下,又道,“也许可以拖着你走,但你的刀太沉了,我只能丢掉它。”   谢随忽而一手抓住秦念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随即又跌了回去,“那劳驾你……先给我包扎一下吧。”   秦念感到肩膀很疼,但她没有说出来,只睁着眼睛道:“原来你这么宝贝你的刀。”   “我只剩这把刀了。”谢随又笑了。   秦念没有听懂,因此不作反应。“怎么给你包扎?”   谢随指点着她道:“喏,从我衣服里,这里,撕一块布……嗯。”他皱着眉,一手将自己的衣领扯松了,一层一层染了血的雪白衣襟撩开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全弥漫成了深紫色;最后袒露出来一片光洁而结实的胸膛,肋下却是一团糊烂了的疮疤……   “……女孩子家家的,你还是别看了。”少年人忽觉尴尬,伸手欲遮住秦念的眼睛,秦念却侧头避开,一丝不苟地将撕下来的布条覆上了那个狰狞的伤口。他只好展开了双臂,她又将布条往后绕着他的腰身缠了两圈——   这姿势就像抱着他一样。可是她太小了,抱着他的时候,整个人几乎都陷进了他的衣袍里,他低着头凝视着她发顶上小小的涡旋,那两个小小的发鬏扎得很仔细,还缠着红色的丝线。   她的家人,应该是很宠她的吧?即使是这样贫苦的出身,也要费心给她打扮呢。   真是个毫无心机的孩子啊……笨笨的样子,却很认真,一双眼睛澄澈无瑕,仿佛可以倒映蓝天白云,和他自己黑暗的影子。   “你几岁了?”谢随问她。   “可能是六岁吧。”   “可能?”   “嗯,我是爷爷捡来的,爷爷不知道我几时出生,就从那一年开始算我的年纪。”   他静了片刻,道:“我今年十五岁。”   她忽然抬起头。   他失笑:“怎的了?”   她又低下头去,头顶上两个发鬏一晃一晃的,那红头绳便带出一片轻红的影,“你比破栅栏里那些十五岁的,都长得高,还比他们,看起来像大人。”   “我三岁读经,五岁摸刀,七岁上马。”谢随笑道,“是不是很崇拜我?你尽可以直说。”   “你真了不起。”她真心实意地道,“你会做的那些,我都不会。”   他顿了一下。   “嗯。”她给他包扎好了,“这样不顶事的,我带你回去,让爷爷找些药来给你重换一次。”   “好啊。”她的语气自然而然,而他竟然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   破栅栏原来是洛阳城北郊贫户聚居的地方。在积雪泥泞的小巷深处,有一间摇摇欲坠的小茅棚。   简陋的木板床上,棉絮都受了潮,只是摸一摸便觉冰凉刺骨。老叫化拿出一件敝旧的长袍垫在上面,让谢随坐下来。   这老叫化却是个瞎子。谢随不太敢去端详他的面貌,那深陷的眼窝、遍布的皱褶、脏乱的头发,都让他感到陌生的慌张。忽而这瞎子咧开嘴笑了,神容变得更加狰狞,声音却是出乎意料地温和:“这可是位贵公子吧?”   谢随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看小公子年纪不大,受了重伤却这样沉着。”老叫化笑着道,“定然不是我们这片儿的人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床底下搬出来一只箱子,探手进去摸了摸,抽出来一段发白的布料。谢随盯着那布料看了许久,竟猜不出它原本是做什么的。   老叫化道:“这是去年朝廷赈灾发的,我原想着给念念做点什么……念念让我用它给你包扎,小公子可不要嫌弃。”   “老丈说哪里话。”他呼出一口气,提到那个女孩,他的紧张感也消失了,“那个……念念呢?”   “小公子叫我老秦就行。念念啊,她到邻家借米去了。”老叫化虽然看不见,给谢随上药包扎却好像很熟练,“昨日官府发粥,她去排了一宿的队,却把粥给你喝掉了,是不是?”   谢随咳嗽两声,“抱歉……”   老秦道:“念念让你喝你就喝吧,念念是有主意的。”   ***   “我娘说,我们家没米借你。”   韩复生站在门前,一板一眼地道。   秦念不能理解:“为什么呢?我爷爷上回还送了你们……”   “那是送的,又不是借的。再说我现在把米借了你,你还得起吗?”   秦念呆呆地看着韩复生,寒冷的春风将她的小脸吹得发白,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杂质,却也没有任何内容。韩复生看着她这双眼睛就来气,她根本什么都不懂,都六岁了,还像个小傻子一样!他原还想听她继续求他的,可她却低下了头去,小小声地说道:“你说的对,我家还不起。可是,我家有客人,今天,我想让他吃上饭……”   韩复生怒道:“你自己想办法去!”   “念念?”一把清朗的声音在后头喊她。她转过头,却是包好伤的谢随跑了出来,宽松而破碎的衣裳散着前襟,露出胸膛上包扎好的几圈白布。   他对她笑道:“还没借到米?”   秦念道:“我去别家问一问。”   谢随一怔,抬头看向门口站得威严笔直的小男孩,挠了挠头,道:“是我的错,我忘了你们这儿……念念,”他抓住了举足便走的秦念的手,“我身上还有些银子,你赶紧拿去买米,我在家中等你。”   秦念万没有想到自己救回来的快要死掉的人,身上竟有那么多的钱。谢随也不知道买米要花多少,往外一掏便是一锭碎银,吓得秦念眼都直了——而一旁的韩复生看着脸都青了。   于是这一日,秦念难得从集市上晚归,带回来许多吃的用的穿的物事,谢随坐在床头看得咋舌:“原来半两银子能买这么多东西?”   老秦就在一边呵呵地笑。   小茅棚里用木板隔开了两间,一间有床,姑可称作卧室,一间有灶,姑可称作厨房。秦念提着菜去了厨房,谢随便听见“当啷”、“哐啷”地响,而后便是有条不紊的下锅翻炒声……   “君子远庖厨。”老秦坐在地上摸索着秦念买回来的新棉絮,一边念叨道,“小公子从没进过厨房吧?”   谢随有些不好意思,“嗯……那个,我去瞧瞧她。”   他足履无声地走到那木板边,便看见秦念站在一只矮脚凳上,熟练地对付着锅里的菜。厨房里只一盏灯,燃着细细的油芯,将她那小小的个头往茅屋的土墙上映出一个大大的影子。她好像做任何事情都非常专注,即使他走得近了,她也没有发觉。   “咳咳……那个,念念。”日间呼她念念时不假思索,这时候,他却觉得不太叫得出口,“我可以帮忙么?”   秦念转过头,反应了一瞬才道:“啊!大哥哥。可以把酱油递给我吗?”   “酱油?酱油啊……”他才不会说他认不出来那些花花绿绿的新瓶子哪个是酱油,只管在厨房里打转。秦念忽而从小凳子上跳了下来,自己伸手去拿,谢随看见了,也伸出手去——   两人的手一同碰到了酱油瓶,大手盖住了小手——   她倏地缩了回去,“帮我打开吧。”   谢随愣愣地“喔”了一声,用尽力气去拔瓶塞,结果瓶子一晃,酱油洒了他满脸。   满脸黑而浓香的汁水淋漓下来,他抬起袖子,简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却突然听见“扑哧”一声轻笑,然后一块巾帕覆了上来,轻轻地给他擦拭着。   他抬眼,便看见这六岁的小女孩踩在小凳子上踮起脚尖,一手拿着巾帕一手捂着肚皮,笑得不能自已,一双清透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毫无芥蒂地凝着他笑。   那是从心到眼睛的笑,比他过去十五年所见到过的所有的笑,都要好看。 第8章 念念(三)   夜已深了,一轮浅白的月亮斜斜地临照下来。   屋里的一老一小已睡熟了,秦老叫化一手揽着念念小小的身躯,睡得迷糊了也不忘将新塞了棉絮的被褥推在她身旁。渐渐地老瞎子发出了震天的鼾声,也难为小女孩八风不动地熟睡着,月光穿庭过户落在她脸上,雪白的脸,衬出长长的睫毛下一圈暗弱而柔和的阴影。   谢随没有睡。他看了他们一眼,起身拿过了靠在门边的长刀,走出去带上了门。   月华如霜,将他的新衣洗得发白。他在门槛上坐下,将长刀搁在膝上,敛着袖子轻轻去擦刀鞘上的污迹。这是一把最好的刀,所配自然也是最好的刀鞘,磨得锃亮的鲨皮紧密贴合刀身,雕工繁复的花纹中点缀着明珠宝钻,即使这些天来沾了泥土血迹,也仍旧让人目眩神夺。   擦净了刀鞘,“唰”地一声响,他将长刀拔-出来一截——却忽而听见一声轻笑。   “谁?!”少年蓦然抬眼,一刹那间他的目光被刀光映得雪亮。   一个影子刹那从柴扉之间掠过。   谢随突然一下站了起来,提刀径自追了过去。然而立刻他就觉出伤口不适,强忍着喉头腥甜,提一口气一个纵跃飞上了屋檐,便听见斜刺里一声沙哑的冷笑:“好一手三步梯云纵。”   谢随听音、辨位、出手,月色之下,长刀骤然向身后划过一道光弧,刀锋立刻便见了血。谢随身随刀上,步步抢攻,那人终于也现了形,就站在屋脊末端的螭龙头上摇摇欲坠。   夜色黑暗,那人一身黑衣蒙面,一手捂着伤口,咳嗽了几声。   谢随往前一步,戒备十分,紧紧盯着那人。   那人咳着,咳着,慢慢地低下了腰去——   突然间,万点紫色寒芒闪过!   谢随立刻举刀格挡,但闻叮当之声不绝,那带毒的暗器也不知有多少,竟仿佛在他的刀上奏出了一支乐曲一般——   待谢随再定眼看去,那夜色之下的飞檐上,已经空无一人。   ***   谢随回来时,天已微亮,他看见那小茅棚外围满了人,各个交头接耳,面色慌张:“这是怎么回事?”“天哪,太惨了!”“衙门里来人了没有?来人了没有?”   日前那个姓韩的小男孩也站在人群中,此刻正侧转身来,一双幼小的瞳眸狠狠地盯着谢随。   谢随握紧了刀,三步并作两步地抢上前去拨开人群,便看见那柴门大开,昨晚还笑呵呵的秦老叫化横尸当地,从他身下漫出来的鲜血流满了整片地面。   而小女孩秦念就坐在那血泊的中央,双手死命地捂着秦老叫化胸膛上的伤口,捂着,死命地捂着,直到两只小手都浸透了鲜血。她睁大了眼睛,像是想喊爷爷,却没有喊出声音来。   她好像是吓傻了。   谢随一步一步踏进了血泊里,握刀的手在发抖。“……念念?”   她没有听见。   “念念!”他伸手就去拉她,她突然抬起了头,那双干净的眼睛染了血丝,令他心头狠狠一颤——   “念念……”她看着他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偏偏她的目光是那么认真,她好像真的在等他说出什么话来。   他蹲下身来,看向秦老叫化。此时此刻,那双没有眼珠子的眼眶愈加幽暗了,黑洞洞地仿佛在凝视着谢随,谢随不由得将视线下掠,检视他身上的伤口。胸口上是致命伤不错,但在脸面、手足上都有血口,可能是曾徒手与有兵刃者搏斗过。身边的女孩开始颤抖,他不知道她到底看见了什么、看见了多少,一刹那间,他心中闪念过千百种选择,最后却是压低声音道:“念念,这里不能住了,你必须跟我走。”   秦念动了动喉咙,他倾身过去听,她好像是叫了一声“大哥哥”。   而后她突然就哭了出来。   ***   后来谢随再也没见秦念这样子哭过。这哭得太惨了,一个尚不能全然懂事的孩子,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之后,只是觉出一种极痛的悲哀,而无法辨别这悲哀的来由——   最疼爱她的爷爷死了,除了他亲手撮结出来的红头绳外,他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她将再也看不到他憨厚的笑,他再不会一边摸着她的脑袋一边说,念念就是洛阳城最好看的姑娘,这个啊连瞎子也知道。   突然谢随一手抱起了她飞快地转了个身,而后劲风擦过,一排飞镖“笃笃笃”钉在了木柱子上!   门外人群里一道影子抄了过来,紧接着又是一排飞镖射来,谢随举刀格挡,“当当当”金属撞击之声不绝,那飞镖的力道还迫得他连连后退了几步!   “春雨镖!”谢随脱口而出,刀光映亮了他的冷眸,“你是方春雨?”   “算你识相。不过像你这种小角色,还用不着我们座主出手——”那人披着宽大的黑斗篷,桀桀怪笑着从人群中鹄掠而起,“蹬蹬蹬”脚底踩碎了好几个无辜者的头颅——   “你是春雨镖门下?你姓李,是不是?”谢随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泛出冷冽的光。   “谢小公子好眼力——”那人仍是怪笑,“在下李春堂。”   李春堂,方春雨的同门师弟,一手飞镖绝不在方春雨本人之下。谢随一手抱紧了秦念,将秦念的小脑袋朝向自己的胸膛,另一手抓着刀将房门一推,“砰”地一声隔绝了外边围观者的视线,又闻钝声连响,是第三排飞镖扎在了门板上!   秦念将脑袋埋在谢随胸前,两只小手死死地攥紧了他的衣襟,咬着牙,没有再哭出声来。   他只感觉到自己的胸膛渐渐被泪水濡湿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感充溢其间。   “不要怕。”他低声说,“春雨镖再如何厉害,也是会用完的。”   她应该听不懂这样的话吧?   “砰”地一声,木板门骤然被撞开,包括李春堂在内的四个形貌各异的人飞飘进来,守定了这“卧室”的四角,两人站在土墙边,两人靠着邻厨房的木板。   他们四个人中间,正是那血流满地的老叫化,死不瞑目的尸身。   四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没有人。”   “跑了。”   “有暗道?”   “呲啦——”一声极轻、又极刺耳的响,是那木板被锋刃割开——   背靠木板的李春堂竟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身子就被刀劈成了两半!   剩下三个人眼神一凛,同时而动,足不沾地地掠向那木板之后——   一把乌黑的东西泼将出来,带着浓浓的酱香味!三人大为警惕,立即挥剑格挡——   “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   “是我,大哥,是我!”   三人俱挤在这窄小的厨房门口,各自的兵刃哐啷碰撞,乱七八糟……   谢随抱着小女孩慢慢地自厨房挤了出来,而后将秦念放下来,小声道:“不要乱动。”   秦念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随朝那三人走过去,手中的长刀拖在地上,鲜血顺着血槽一滴一滴地流落下来。   ***   那是秦念第一次看见人杀人。   那三人加上李春堂,都是武林中的一等好手,若不是首先解决了擅使暗器的李春堂,谢随恐怕还赢不了他们。但饶是如此,谢随杀掉剩下三人时,身上的旧伤还是裂开了,他回转身来看向秦念,额头上冷汗涔涔,却还是艰难地笑了。   “我们必得马上走。”他说着,又低下身子将秦念抱了起来。   “你,”秦念好像是思考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来,“你是坏人吗?”   “你说呢?”谢随反问。   “你杀人。”秦念说。   “是。”谢随说。   秦念不再说话了,只是抱紧了谢随的脖子。   谢随道:“你要不要再看一眼你爷爷?我们来不及安葬他了。”   秦念摇了摇头。   真是小孩子啊,刚才还哭得那么任性。谢随不由得想。   秦念将脸埋在了他的胸膛里,他瞧不见她的表情。   十五岁的他,心里清楚地知道李春堂那些人是为何而来的,知道她的爷爷是为何而死的,却怀着卑劣的自私和懦弱,不敢与她直言。他只是抱紧了她,好像这样子就可以用生命去保护她了一样——   “不要害怕。”他说,“跟我走,我会养你一辈子的。”   ***   灯火微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摇曳不定。   “谢公子,我家老板找您。”   “……嗯?”   谢随迟钝地应了一声,片刻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正借住在扬州吹金断玉阁中,枕着长刀和衣而卧,虽然安老板知道自己不惯黑暗而吩咐留了盏灯,他却仍然未得好眠。   他想了一整夜,一整夜的过去。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长久地回头过了。 第9章 十里烟花(一)   扬州,吹金断玉阁。   “啊啦啦。”安可期裹着一身金灿灿的袍子,低着头一颗颗数过自己十指上的宝石戒指,“我可是特意让你经过红崖寨的,我对你这样好,你却把我的箱子给弄丢啦?”   谢随懒懒地倚在柔软的美人榻上,眼风朝他斜了过来,“特意?”   “对呀。”安可期拍了拍掌,那宝石戒指便互相撞击发出奇怪的声音,“你老弟我可是江湖万事通,红崖寨那种小寨子又从来不挪窝,查一个人易如反掌。我也是看不下去你一直消沉,‘特意’给你安排一场故人相见——”   谢随忽而笑了,桃花眼柔和地弯起,“那可真是多谢安老板了。”   安可期愣住。谢随只有不高兴的时候才会叫他“安老板”。   “你不高兴?”安可期奇怪地道,“你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旁的牵挂了,若不将那女人抬出来,我总怕你去寻死——”   “我已说了多谢了。”谢随摆了摆手,显然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安可期盯着他看了半晌,将身子重又陷回软椅上,长出一口气道:“这回可好,那一百两黄金,是绝命楼的货。”   “绝命楼?”谢随微微皱眉,“你怎会同绝命楼做生意?”   “不做不行啊,谢公子。”安可期又叹了一口气,“明明几年前还觉着绝命楼的高楼主只是个扶不上墙的货色,怎的突然就野心膨胀到如今这地步,接连吞并十数大门大派,隐然有号令江南武林之势!绝命楼本号就在扬州,吹金断玉阁不同他们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他拿起折扇故作潇洒地摇了摇,“天可怜见,我真是只想做生意而已。”   “你该早些告诉我这是绝命楼的生意。”谢随道。   “告诉你又能怎样?告诉你了,你便不会去见那个小妮子了?”   谢随不说话了。   安可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其实他身量颇高,面容也算俊美,只是身材太瘦,常年又披金戴银,反而显得很不健康似的。他摇着折扇走到谢随身边,“啪”地拍下来一张信笺。   “今早收到的,绝命楼送来的东西。”安可期冷笑,“生意做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因为一百两黄金就要人性命的顾客。”   谢随看他一眼,拿过那信笺展开一看,却只有四个字——   “一命一两。”   “好大的口气。”谢随笑道,将信笺原样折好,推了回去。   “我倒是相信绝命楼的作风,不会少杀一个,也不会多杀一个。”安可期道,“但吹金断玉阁同他高千秋有何仇恨?想来还是财多招眼。”   “黄金失落是我的责任,绝命楼的问责也该由我承担才是。”谢随仍是安然地笑着,“我会去同那高楼主努力分说一番,顶不济也是以死抵罪,一定不会牵连到吹金断玉阁的。”   安可期回转身来看着他,后者的笑容温淡而诚恳,令人不得不去相信。安可期认识他很多年了,也许比那个小女孩认识他的时间还要长,可是却从来也没有看懂过他的想法。   “你是傻子么?”安可期拿折扇敲了敲额头,头疼地道,“高千秋岂会因为你一句话就放手?他堂堂一楼之主,下的战帖难道还能是放屁?”   “人命更重要。”谢随微微一笑。   安可期忽然问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十五年前你从自己家里逃出来,是不是也因为你这种傻气?”   谢随那无处不在的笑容僵住了。   “堂堂延陵谢小侯,三岁读经,五岁摸刀,七岁上马,十岁继承侯位,朝中官拜二品,武功师承少林——”安可期的话音冷了下去,“却因为自己有着莫名其妙的傻气,所以离开了家,被人追杀半死不活,在江湖上漂泊了整十五年——”   “明知道是疮疤,何必还要去揭呢?”谢随的面色又渐渐缓和,仿佛那张微笑的面具重又被他戴回了脸上。   “那个女人,她不知道,是不是?”   “她不知道。”谢随温和地道,“我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你还当她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娃娃,要躲在你身后听你的保护?”安可期嘲笑道,“你这样去找绝命楼,便连她也会嫌弃你的。”   谢随失笑,“她早已嫌弃我了。”   安可期一甩袖,“同你这人根本说不清楚!”   “仲连。”谢随忽然叫出了他的字,“我是打算先去绝命楼查探一番,断不给你多添麻烦。至于谁的责任——你应该已知道了,那箱子中的黄金,是在红崖山上失落的。我总不能,让念念来承担这过错吧?”   安可期一愣,“是在红崖山——这,这个你没跟我说!我只是特意安排了走镖的路线经过红崖山而已……”   谢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端起了酒杯,抬袖掩饰自己的笑,“我若同你说了,你便要怪在人家小姑娘的头上,还不如便怪我呢。”   “我早已说了她不是什么小姑娘。”安可期恶狠狠地道,“你迟早在她身上栽个大跟头。”   “我这一辈子,总之无时无刻不在栽跟头,不是么?”谢随笑意盈盈。   ***   深冬的瘦西湖,粼粼的、清透的波光极寒而冷,耀入眼中如一片冰渣子。歌吹之声沿岸不绝,倒映在那流冰般的天水之间的,是无数艘连在一处的画舫游船,时近黄昏了,便热闹地耸动起来。   吹金断玉阁的安老板已是这些花船上的常客了,今晚他难得没有穿得一身珠光宝气,只是紫缎锦袍,金镶玉带,大冷天里还摇着折扇,总也难免叫人侧目。而与他并肩而行的男人却没有华丽的衣装,一身青衣直裾,长发以素色带子束起一半,露出一双款款的桃花眼,却不带笑意——   “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保镖?”与安可期相熟的歌姬依着他肩膀窃窃私语,“长得真好看,像画里的一样,要是再笑一笑就更好了。”   安可期将酒杯与她一碰,大着舌头道:“你让他笑还不容易?这世上他最擅长的就是对人笑了!”   对面的谢随明明听不见他的话,却还真的对他身边的歌姬笑了一下。   那歌姬愣了一愣,旋即晕生双颊,几乎让她拿不住酒杯。可是,可是那人的笑,其实并不是开心的笑,而只是一种疏离的、陌生的、甚至带了几分怜悯的笑……   安可期干脆站了起来,端着酒杯走到谢随面前去,强行给他斟了一杯酒,盯着他一口不剩地喝干,“你要女人,我给你女人。你要酒,我给你酒。可待我真的把酒和女人都找来给你了,你又在这里发呆。”   谢随遭他猛灌了一大杯,脸上微微地发红,“我是来查事情的,不能多喝。”   “为什么?”安可期很直白地反问,“你何时因为喝酒误过事吗?”   “因为……”谢随竟尔语塞,“因为念念说,喝酒会误事。”   “我看你还应该多喝几杯解解毒。”安可期扬眉,在他桌案对面盘腿坐下来,“我同你说,你那个念念,我是见过几面的,不巧还打过几次交道……”他没有注意到对面愈来愈深暗的眼神,“她啊,可是个心机深重的女人,恐怕早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要人保护的小姑娘啦……哎,哎你去哪儿呢!”   一阵衣袂带风,谢随竟突然从他身前夺门而出。   哗啦——掀开厚厚的门帘,便是激荡的江南的冷风扑打在他脸上,明明没到下雪的地步,却冷得令人身心发颤。他站在甲板上四顾张望,笙歌声中,烟水茫茫,一座连着一座的画舫在风雾之中微微摇摆,仿佛美人的腰肢——   他方才明明从舷窗里看见了……看见了一个很像秦念的身影,纵身跃上了另一处船头……   不对,不可能的。她明明还在千里之外的红崖山,怎可能出现在扬州的烟花之地?一定是他喝酒太多,以至出现了幻觉……   念念说的还是没错,喝酒确是会误事的。   他明明是到这里来找绝命楼楼主的。   “这一大片花船,全都是绝命楼的产业。”安可期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想不到吧?听闻绝命楼的高楼主最初是个渔夫,不知怎的,就是喜欢这种浮家泛宅的感觉,哈哈!虽然绝命楼本楼建在岸边,但他也时常会下到这里来吃花酒也说不定……”   忽然间,各艘画舫之间出现了骚动之声,船与船连接之处俱都猛烈地摇晃起来,最远的那一艘竟已摇摇欲坠,颇有沉落之势!船舱里的歌姬乐师、老板客人全都慌张失措地跑了出来,方才依偎着安可期的那个歌姬花容失色地冲他大喊:“船要沉了,安老板!”   黄昏的天色里突然狂风大作,只是一瞬间,夜幕就仿佛被一只蛮横的手不讲道理地拉扯了下来。   谢随往前走了一步,只见那最远的一艘画舫背靠着烟波浩渺的二十四桥,几个蒙面的黑衣人落在了彼端的甲板上,可是太远了,他只能看见那为首的一个黑衣人,手中的兵刃泛出宝石一般华美的光泽,几乎刺痛了他的眼。 第10章 十里烟花(二)   秦念在七岁的时候,缠着他说要学刀。   谢随为这事很是苦恼了一阵。他问她:“学剑可不可以?女孩子用剑比较好看嘛。”他用力思索了一番心目中练武女孩的形象,却怎么也不能跟眼前这个纤弱的、白皙的、大眼睛的念念联系在一起,“嘛,或者教你几种暗器,配上轻功……”   秦念眨了眨眼,摇头说:“不要,我想学刀。”   “女孩子使刀,多粗鲁。”谢随很是认真地想象了一下,“而且刀很沉的,也用不来巧劲,我怕你练不好,要吃苦……”   “我想学刀……嘛。”   那个“嘛”字一出口,谢随就没辙了。秦念眨着一双明澈见底的大眼睛,满心崇拜地看着他,明明比他矮了好几个头,却努力地踮着脚去够他的视线,“因为大哥哥用刀,所以我也要用刀嘛。”   谢随挠了挠后脑勺,道:“好,我去给你打一把刀来!”   那时候他们正浪迹在南阳,谢随还未离家时,与南阳的铸剑师钟无相曾十分熟稔的,之后就再未见过面;此刻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找旧友,心里颇犯踌躇。哪晓得去了钟无相的店里,对方却完全没有认出他来。   他不由得为自己之前的踌躇而苦笑。   “要一把短刀,嗯,弯刀吧。”他将自己花了三个晚上画出的图纸递给钟无相,并递上一点碎银,“这是定金。”   钟无相接过图纸看了看,“这是给什么人打的?”   “……一个小女孩。七岁。”   钟无相斜了他一眼,“我这里不做玩具。”   “——不是玩具!我会教她用刀的。”谢随感到很棘手,“不过,我也不知道小女孩会喜欢怎样的……你尽力,尽力做得……漂亮一点?”   铸剑师钟无相可能从来没有接到过这么奇怪的单子,而谢随可能从来没有这么局促过。他在钟无相店里坐了一会,又出去集市里逛了一圈,再回来时,手里多了几只小盒子,脸上带着尴尬的笑。   “你看看这几样,可不可以,镶到刀背上去?”   那几只小盒子打开,里面有灿烂的金环,温润的明珠,流丽的玛瑙……   最后钟无相选择了那几只金环,一一镶嵌在流线般的刀背上,又将一颗明珠嵌入了刀柄与手相握的地方。谢随讷讷地将剩下的宝石都收起来,还嘱咐道:“一定要轻、要薄,我怕她拿不住……刀柄上不可太滑,脱手了可不是好玩的……”   “原来你也有这么一天。”钟无相突然笑了。   谢随愣住。   “我们几个老朋友,还道你是死了,没想到你躲起来,却是去养了个小女孩。”钟嶙斜眼笑睨他,“七岁?你生孩子这样早?”   谢随登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睁大了眼睛,“你……钟无相……我……不,那不是我生的!”   最后那把刀的成品,是由钟无相的小童送来的。配了一把上好的鲨皮刀鞘,说是不要钱送的。谢随私自将刀抽出来瞧了又瞧,弯如明月的刀身,缀着几只叮当作响的金环,迎着日光看去,便如是潋滟的湖水之上晃动着好几轮温柔的太阳……   她会喜欢吗?她会喜欢吧?   那可能是谢随第一次正经给秦念送礼物,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正经给女孩子送礼物。被钟无相嘲笑过后,他也发觉自己的品味实在不高,若是秦念不喜欢……   “哇!”秦念看见那弯刀,两只眼睛都在放光,“好漂亮!”   她欢喜不禁地扑过来,吓得谢随赶紧把弯刀收入了皮鞘再递给她,她抱着那弯刀,高兴得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谢谢大哥哥!”女孩抬起眼,明亮的眸光里仿佛藏了一闪一闪的星星,叫人看了就会心生感动,“谢谢大哥哥!”   ***   冷风扑面,安可期眯起了眼睛望向谢随:“你认识那些人?”   谢随摇了摇头,“不,我只是看那兵刃,有些眼熟。”说着,他复往前走了一步。   “兵刃——那是一把——弯刀?”安可期眯着眼睛看了一晌,突然发现谢随正要往那艘画舫而去,连忙道,“这估摸着是有人对绝命楼不满,太岁头上动土来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下回再来查探不迟!”   突然,那边有个黑衣人回过头来,目光飘飘荡荡,似是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安可期暗叫不好,而那人足下一点,已纵身飞了过来——   谢随眼中仿佛看见了红崖寨后山,结冰的湖面上,那一模一样的轻功身法。但这个人,却并不是拿弯刀的那一个。   突然一声女子尖叫,一个翠色衣衫的女子仓促从逃散的人群中奔了出来,而那黑衣人紧追着她,手中佩剑出鞘,眼看就要割断她的衣带——   谢随足下忽往侧旁一滑,转眼纵出数十步,一把抓过那个女子的手将她甩到自己身后,未出鞘的长刀正正挡住了那黑衣人来袭的长剑!   翠衣女子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乖乖,若不是我险些被刺死,你是不是还不打算见我?”   谢随沉声道:“我方才并未看见你。”说着,长刀往前一格,内力激荡迫得黑衣人后退几步,后者又看了他一眼,当即转身离去。   “哎哟我的乖乖,可把我给吓死啦!”翠衣女子见危险已过,索性大哭起来。   谢随叹口气,“柳庄主,你怎会到江南来的?”   这时候安可期叫出了声:“我说柳大庄主,谢大公子,你们俩能换个地儿叙旧么?这船已沉了一半啦!”   ***   柳绵绵随两人回到吹金断玉阁,连灌了好几杯热茶才终于稳下心神。   “你也知道,咱白骨山庄专事搜集江湖情报,为免无事生非,才特意把山庄移到人迹罕至的大漠里去,叫人寻也寻不来。”柳绵绵生得俏丽柔美,一副江南女子的温婉模样,然而话一出口,却是大漠人的豪犷,“可是这一回,有一个情报干系重大,老娘我不得不亲自下一趟江南来查访,天晓得怎么就被人盯上了……乖乖,老娘我可是天下第一情报组织的头头,却连是谁在追杀我都搞不清楚!”   安可期皱了皱眉,“绵绵,你这口粗话,可得改一改。”   柳绵绵平平道:“关你屁事。”   谢随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将脱线的两人拉了回来,“那是什么样的情报?”   柳绵绵两手一摊,“这我可不能说,这是秘密。”   谢随没有看她,他看着虚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是啊,是人都有秘密。”   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内室去了。   柳绵绵与安可期面面相觑。   “你觉不觉得,多年不见,他变得十分奇怪?”   安可期摇摇手,“不,他是去了一趟红崖寨才变奇怪的。”   “红崖寨?”柳绵绵微微眯起眼,“就是你之前让我查的那个……啊,还是那个小妮子。”   安可期郑重地点点头,“还是那个小妮子。”   ***   吹金断玉阁楼宇重叠,安排给谢随的房间在柳林深处,是幢珠光宝气的小楼,配了两三名红红绿绿的侍女,处处透着安可期俗不可耐的品味。谢随走进门,侍女便迎上前,他挥挥手让她们退下,自己上楼去。   走了几级台阶,忽而停步,看向厅堂正中的那幅画。原先挂的是一幅什么画他已忘了,但总之不会是眼前的这一幅——   《江山楼阁图》。   谢随重重地皱了眉。他自己作的画,不用近瞧他都知道,而况他不愿意近瞧。他径自三两步上了二楼。   二楼他的卧房之中,有一张华美的大床。   床上是空的,床下却坐了一人,扶着肩膀,低着头,轻轻地喘息着。   鲜血从她的左肩上漫出来,流出她的指缝,一滴滴滴落在光滑的地面上。一把镶了宝石的弯刀扔在她身前半尺之处,刀刃上还沾着血。   谢随脑中便是“嗡”地一响:“你怎么回事?”   秦念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却忽然头一歪,竟然真就这样晕了过去。 第11章 分明梦见(一)   秦念刚开始练刀的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头。   为了练好身体,每日天还未亮,谢随就带着她去十几里远的山顶上汲水。谢随挑两只大桶,秦念挑两只小桶,两人踩着小溪中的石头回来,一边走路还一边唱歌,往往这样一趟摔上三五回都不算事儿。白天里谢随会教她一些使刀的动作,她年纪太幼,身形太小,那把弯刀她只举上一会儿就胳膊酸疼了,但只要谢随不开口,她便会一直一直地练下去。若是谢随出门有事去了,她就在院子里头顶着碗盆扎马步,可以坚持很久很久;但每到谢随回来时,她却会忘记自己头上还顶着东西,欢天喜地地跑出去迎接,“哗啦——”就这样不知碎了多少只碗。   谢随是个很严厉的师父,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训练过来的,十几二十岁的年纪,他自己都还没有成人,也不觉得女孩子就需要什么特殊的照顾。直到有一天,秦念货真价实地受了伤。   那天他们练习劈砍,谢随恰被朋友叫了出去,想起后院的柴还没有劈,便随口说,让秦念就用这刀法,把柴都劈好。   那是一位久违的朋友。谢随兴致上来,吃了好饭,喝了好酒,直到半夜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家。走到院门口了,想起来这副样子不好让念念瞧见,特意绕半圈走了后门,结果一推开门,就看见秦念倒在地上,身前全是鲜血。   大晚上的,月光暗淡,他还没看得清楚,就一下子跌坐在地。冷风一吹,酒全醒了。   后来他给秦念包扎时,手都在发抖,脑子里乱哄哄的,像是有一万只手在乱刨,一定要从他脑中刨出什么才罢休。秦念醒来之后却一直很安静,她愈是安静他就愈是慌张,他想,这种时候,他总是应该道歉的吧?可他却偏偏说不出口,偏偏说不出口……   “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秦念却忽然开口,声音里透着闷闷的难受,“大哥哥,你不要生气,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   ***   “你在想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截断了谢随的回忆。   谢随猛地醒过神,见床上的秦念已经醒来,深黑的眼眸直白地盯着他瞧。   谢随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在想你小时候,不知比如今可爱多少倍。”   秦念不说话了。   谢随给她掖了掖被角,“还困不困,是要继续休息,还是起来吃些东西?”   秦念摇摇头,“是你将我放床上来的?”   “还说呢,明明有床,为什么躺地上?”谢随笑道。   “有血,脏。”秦念低声道,“谁晓得你朋友会不会嫌弃。”   谢随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很轻微的一下,只要不仔细分析,很快就能忘记了。   “他怎么会嫌弃你。”谢随又笑起来,“他喜欢你还来不及。”   秦念看了他一眼。   谢随复正色:“说起来,你为什么会来扬州?还弄成这副样子,知不知道我看了多担心?”   秦念平平地道:“来还债。”   谢随一愣,“什么?”   “我打听到了,那箱子是绝命楼的,所以去绝命楼还债。之前过来踩了下点,顺便把你厅上那幅画给换了。”说到这里她皱了皱眉,“原先挂的都是什么东西。”   谢随这时候想起来了,原先挂的那是一幅春-宫。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谢随干咳两声,“你一个人去绝命楼,还要不要命了?”   “也没要我的命啊。”秦念不以为然,“高楼主很生气,但最后他说,这笔账总归要跟吹金断玉阁算,所以砍我两下就完事了。我又想到吹金断玉阁的老板是你朋友,所以过来提醒你一声。”   谢随呆呆地看着她。片刻之后,他犹疑地道:“我今日在瘦西湖,好像见到你……”   “嗯?”秦念看向他,“是吗?你也在那里——做什么?”   谢随顿了顿,“喝酒。”   秦念微微地笑了,声音略微发哑:“扬州酒好,女人也很好吧。”   谢随站起身,“你是不是该喝些水?”他去倒了一杯热茶再走回来,却见秦念已经闭上眼睛,再度睡去了。   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脸色苍白,显是十分疲倦了。   谢随将茶杯轻轻地放在床头,自己也慢慢地坐下来。头仍旧很痛,方才看到秦念倒地一瞬的晕眩记忆还残留着,让他无法安然去思考其他事情。   “傻瓜。”他叹口气,伸出手去给她捋了捋鬓发,女子的耳根上有一颗痣,他忍不住轻悄悄摸了摸。   他自己是个傻瓜,他养出来的小女孩,结果也是个傻瓜。   ***   安可期听闻秦念大驾光临,早就在前院里置办了一大桌酒席,专给她接风。   谢随带着秦念过来的时候,很是不快:“你怎么从没给我接风过?”   安可期回敬他一声“嘁”,转头又对秦念满脸堆笑道:“小姑娘快来快来,我给你介绍,这些全都是淮扬最好吃的名菜!”   “噢,谢谢安老板。”秦念道。   她的容色很平淡,即使对着武林豪富,表情也全无一点变化。安可期端起酒杯打量了她半天,忽而默默地笑了一下。   柳绵绵也在席上,一身轻飘飘的软红衫子,眉眼幽幽带笑,“这回可算见上了,谢随,你一个臭大叔养个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忒不地道。”   谢随摸摸鼻子,直接忽略了其他损话:“我知道我知道,我家念念最好看了。”   柳绵绵又热情地招呼秦念:“念念过来过来,陪姐姐坐一块儿!”   秦念走过去,她便立刻拉着秦念的手:“怎么受欺负啦是不是?姐姐跟你说,谢随这人不靠谱,谁欺负你你得告诉姐姐,姐姐去给你出气!”   “绝命楼。”秦念道。   柳绵绵一愣,“绝命楼?”   谢随咳嗽两声,“吃吧,念念都饿半天了。”   这一晚谢随喝得不多,秦念有伤也沾不得酒,倒是安可期和柳绵绵两人对饮喝了个昏天黑地。柳绵绵一喝醉了,便一点矜持都不顾,大喇喇地跟安可期谈些男女之事,谢随便只能不停地给秦念夹菜。   “我不吃这个。”秦念小声说着,又一筷子给他夹了回去。   “你不吃我更不吃。”谢随苦了脸。   秦念看着他悄声道:“这是你朋友请客,你得给人家面子。”   谢随道:“你小时候分明什么都吃。”   “那是小时候!”秦念道,“还说呢,你当是喂猪啊什么都给我吃……”   “谢季子!”安可期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我吹金断玉阁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你还不吃,我当真拿去喂猪了!”   谢随静了静,转头看向这一片华灯流彩的院落。江湖人的财富朝夕散聚,他知道他朋友心中不好过。无论是谁,收到绝命楼的帖子,都不会好过的。   “你今日见到高楼主了?”安可期转头就问秦念。   谢随眉梢微动,正想代秦念回答,秦念却停下筷子,端端正正答道:“我去了,但他不让我代贵阁受过。”   安可期“嘿”了一声,“一两一命,一百两就是一百条命。你只有一条命,当然代替不了一百条。”   秦念客气地笑了一笑。谢随执起酒杯,默默地端详着此刻的秦念。   “无论如何,只要将一百两黄金还给他,不就行了?”秦念道,“安老板家大业大,难道还拿不出一百两黄金?”   安可期道:“小姑娘,这世上许多事情,可不是只要有钱就能行的。”   “是吗?”秦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有钱还不行的?”   安可期转头,“这个嘛,你尽可以问问谢随。”   秦念笑了,当真转头问谢随:“你很有钱吗?”   谢随轻声道:“至少我能养得起你。”   安可期冷笑:“他还没钱?他家可是天下第一的有钱!哎对了谢季子——”他忽然将脑袋凑到谢随身边,“你家人到现在还给你送钱吗?要我说他们可真是长性,出了这样的逆子都还——”   谢随淡淡地一笑,“我有没有钱,安老板还不清楚吗?若不是靠安老板接济,我在外头这许多年可要怎么过下来?”   秦念听着这从未听过的事情,却一言不发。   安可期“嘿”了一声,慢慢地仰倒在椅子上,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自己干瘦的身躯上扇,他看着金碧辉煌的天花板,道:“谢季子啊谢季子,若在十五年前,我怎想得到你会有今日?你当初的一身骨气,还有没有剩下一星半点的?”   “我若还有一星半点的骨气,也就活不到现在了。”谢随回答得很诚恳,“我和安老板不同,我有小孩要养的。” 第12章 分明梦见(二)   朋友在一起喝酒,酒兴总是愈来愈浓,更何况是许多年没见的朋友。   但到了破晓时分,再浓的酒兴也要倦了,柳绵绵首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摆摆手道:“不行了别灌老娘了,老娘要回房睡觉去了。”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安可期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柳绵绵便转身离去。谢随也已困了,转头看秦念,后者因受伤而没有沾酒,反而很清醒似的,仍旧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他。   谢随有些受不了她这样的目光,伸手去推,却推了个空,自己身子反往前倾去。耳边他听见女子一声轻笑:“像你这样酒量差的人,怎么还这样喜欢喝酒?”   安可期在一旁也是笑:“与这酒鬼同路这么多年,姑娘可有够受的吧。”   “还行。喝酒不花什么钱。”秦念冷淡地回答,一边轻轻拍了拍谢随的脸颊。谢随却似是真的醉了,身子倚着八角桌,手指间还摇摇欲坠地吊着酒杯。他喝醉的时候,看起来是那么地落魄,却又那么地英俊,在那生出了些微淡青胡茬的下巴上,薄唇微微上扬,那是一个毫不在乎的笑容。   十五年前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地笑着。十五年后他历经风霜,却仍然是这样地笑着。   “他以前不会这样的。”她听着谢随沉重的呼吸,静静地道,“他以前与人对敌,身上从不见血;以前彻夜饮酒,也绝不会毫无防备地醉倒;以前的他,比现在要……”   “人都是会老的。”安可期用一句一模一样的话堵住了她的质疑。   秦念看着谢随,淡淡地笑了,“原来连谢随也会老,真是想不到。”   “没有人可以真的挺直腰杆战斗一辈子。”安可期推开酒杯,慢慢地也站起来,“姑娘还不去歇息么?我们四个人里,只有你看起来最不像受伤的人。”   秦念道:“受伤与否,是用眼睛就能看出来的吗?”   “你从小就是这样和谢随拌嘴的吗?”安可期忽然转了话锋。   秦念看向他。   “我猜不是。我猜你小时候一定可爱得紧,可怜得紧,一定不会这样得理不饶人。”安可期的笑容在暗夜中看来却是枯瘦而阴冷,“说来说去,还是要赖谢随嘛。”   他绕过桌子走到秦念身边来,又看了昏睡的谢随一眼,对秦念道:“谢随不懂事,还当你是小孩子,可我知道,你已经很有本事了。”   秦念微微眯了眼睛。   “不过嘛——”安可期的眼睛里却毫无笑意,“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姑娘可莫下错了注。”   秦念静静地道:“安老板说什么,我可听不太懂。”   ***   “花映柳条,闲向绿萍池上……”   娇柔婉转的歌声从醉意阑珊的唇齿间吟出,空气里也像熏着酒与歌的温柔。唱歌的女人漫不经心、一步一停地走回房去,歌声里渐渐带了些落寞的味道:   “凭栏杆,窥细浪,两萧萧……”   半夜喝酒到底是有些冷了肠子,她将衣衫又裹了裹,推开一扇客房的门,复回头望向长廊尽头那个亮晃晃的宴客的厅堂,口中喃喃:“这江南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老娘还是回大漠去过得舒坦……”   斜刺里突然划过一道剑光!   柳绵绵侧身一避,水蛇腰便即扭进房间,一脚踢合了房门,大声道:“是哪边道儿上的朋友?”   黑暗。   房中本没有点灯,方才她又关上了门,这一刻太阳还未升起,秀雅的女子闺房之中,只有万籁俱寂的黑暗。   窗户离房门有十步远。窗外有一枝梅花,正斜斜地探进窗下的缝隙里来,在银霜般的地面投下弯曲如蛇的影子。忽而那蛇动了——   “唰”地一声,柳绵绵手中长鞭照直那地上的蛇影甩了过去!   那蛇影蓦地飞窜而起,竟是一把寒光凛凛的软剑,自穿过那撩乱鞭影,捋直了打向柳绵绵肩头!   柳绵绵急忙低身变招,长鞭卷住对方腰身往前狠拉。她原以为对方定会脱身飞出,谁料对方却只将软剑换手,拦在自己身前——   她的长鞭将那人缠得死紧了,一直拖到了她面前来,而那人的软剑也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借着窗外似有若无的晨光,她看见这人全身黑衣包裹,只露出黑纱上的一双眼睛,像是完全没有感情似地注视着她。   她只要手上一用力,满是倒刺的长鞭就能划破他的衣衫,钩得他肠断血流;但这样一来,她的身前势必松懈,对方的剑尖就能趁机而入。   “断肠鞭?”这人开口了,声音极沉、极冷,像是北方冬夜的雪。   柳绵绵笑了。   “承蒙尊驾认识,我却不认识尊驾。” 她这娇娇媚媚的一笑,让四周的空气都忽而暧昧地波动起来。   柳绵绵笑着,笑着,渐渐地笑不出了。   她已经发现,自己即使手上用力,也不能伤到他分毫。这个人,很可能练了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功夫。   而即使面对着她的笑,那人的目光也没有动摇。   也是难怪,连童子功都能练下来的人,没道理这样就动摇的。   柳绵绵盯住他的眼睛。两人的眼睛,相距不过一寸。   “童子功很难练的吧?真是委屈你了。”柳绵绵笑容僵硬地道。   她的手心里已渐渐渗出了冷汗。她在这条长鞭上下了大半生的工夫,至少还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但她看不到这样坚持的希望。   “我同你有什么怨仇?”她又道,“便算是要杀我,也让我做个明白鬼,行不行呀?”   那人却再不开口了。   白骨山庄干的勾当不少,柳绵绵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听的故事,但她毕竟不想死。   ——“放开她。”   突然,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平平淡淡地响了起来。   柳绵绵没有看见声音的来源,但她眼睛亮了:“念念?”   黑衣人只觉脑后一冷,左手软剑不动,右手却往后又是一剑!   不,那是一把匕首,径自飞了出去。力道之猛,足以将所向之人射个对穿——   但黑衣人却忘了,他的背后,就是那扇窗户。他的匕首射出了窗户纸,之后便再没有声音了。   就在匕首飞出去的同时,窗栏被击破,一把弯刀斜刺里挑过几枚暗器,叮铃哐啷地一阵脆响,最后将刃尖点在了黑衣人的后脑。   “放了她。”秦念又道。   ***   黑衣人身上的武器,似乎终于只剩下左手的软剑了。   他不得不一点点地将软剑移下来,与此同时,柳绵绵手中长鞭也在慢慢后收。   一边收鞭,她还一边假笑:“尊驾好功夫,不如留下个万儿来?”   黑衣人仍旧不说话,便似他原本就是个哑巴一样。   眼看着软剑将要入怀,长鞭也将收尽,秦念突然厉声:“柳庄主让开!”   一把甩手箭凭空朝柳绵绵撒来,秦念立刻将柳绵绵往自己身后一拉,却又有三枝甩手箭在半空中突然变向,秦念立刻将弯刀格挡出去!紧接着便闻笃笃笃笃声响不绝,那一共十余枚全部扎进了门板里!   再看窗边,两扇破烂的纸窗正吱嘎摇动,那人已逃得远了。   柳绵绵心有余悸地看着门板上那些甩手箭:“我从没见过一个人会这么多种兵刃的……乖乖,这当真是来要我的命啊!”她拍了拍胸脯,又对秦念道,“你的伤不妨事么?这一回若不是你……”   秦念却是看向那窗外。梅枝上的花朵早被震得零落,冷风一无阻挡地吹进来,也带进来微亮的曙光。   “你快逃吧。”秦念说。   柳绵绵静了半晌,叹口气,“你说得对。”   她往房门走了几步,忽又回头看向秦念,“你和我听说的不太一样。”   “听说?”   柳绵绵顿住。刹那之间,她仿佛在秦念眼中看到了一掠而过令人悚然的寒芒。“你比我听说的……武功更高。”柳绵绵斟酌着道,“谢随,他知道吗?”   秦念冷笑一声,“谢随知道什么。”   ***   秦念收了弯刀,走出柳绵绵的房间,再走过一个拐角,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左肩上,那里,能摸到一块嶙峋的暗器残片,和潮湿的鲜血。   外伤而已,不妨事。心中虽这样想着,但到底熬了一夜精神困顿,连脚步都滞重。走回那幢花红柳绿的小楼,又慢慢地上了二楼,再次坐在了床边的地上。   幽暗的晨光之中,有人幽幽地叹了口气:“明明有床,为什么躺地上?”   秦念笑了,“你没睡?”   “已睡过了。”谢随也下床,在她身前坐下,打量她一番,道,“我教你武功的时候,难道没教过你最要紧的一条?”   她笑,“什么是最要紧的一条?”   “要看重自己。”谢随难得地敛了笑容,非常认真地盯着她道,“自己的力气比敌人的力气要珍贵,自己的功夫比敌人的功夫要珍贵,自己的性命比敌人的性命要珍贵。所以能逃就逃,逃不过就躲,躲不过再拼。如果总是随随便便就受伤,难免有一日随随便便就死了。”   秦念稍稍睁开眼睛,看着他,笑,“当年的你,可真不是这么教我的。” 第13章 分明梦见(三)   秦念再次醒来时,人确是已经躺在床上了。染血的脏衣衫都已换下,肩头伤口也已包扎好,自己身上穿的是干净的里衣,还盖了两层大被子。她好不容易扯开被子一角,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小鬟?”她眼皮一跳,“你怎么来了?”   “还说呢,自然是担心大当家啊。”小鬟一边拧着抹布擦桌子,一边气鼓鼓地道,“您就这样单枪匹马来扬州,寨子里都担心得紧,您要是出个什么闪失,怎么对得起老当家?”   “老当家早已走了,我为什么会对不起她?”秦念道。   “看来您伤得不重,还有力气教训下人。”小鬟道。   秦念不说话了。这床很大、很软,躺着很舒服,危险的舒服。她放任自己在这久违的舒服中沉溺了一会儿,“是你给我换的衣服?”   “是呀。”小鬟理所当然地道,“谢公子与您再亲近,也做不了这种事呀。”   “公子。”秦念喃喃,又笑了,“他恐怕太久没听人这样叫过自己了。”   小鬟直起身来,望着房中伧俗的嵌金墙壁,叹了口气,“似他这样的人物,本来就该是位王侯公子吧。”   “你喜欢他?”秦念揶揄地看过来。   小鬟却全无羞赧之色,反而很冷静地道:“我还是喜欢和我一样的人,谢公子那种,我是高攀不上的。”   秦念静住,过了很久,才道:“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是呀。”小鬟又开始擦桌子,那桌子已被她擦得锃亮如新了,“堂堂延陵谢小侯,三岁读经,五岁摸刀,七岁上马,十岁继承侯位,皇贵妃是他亲姐姐,少林方丈是他大师父——结果却落得什么都不是,便连小时候的娃娃亲,都嫁给了他弟弟。”   “但昨日安可期却还诓我说,谢随逃亡之后,延陵的家里一直给他送钱的。”   小鬟一怔,立刻道:“送钱?不可能。”   秦念耐心地道:“为什么不可能?”   “我若是他的家人——我是说,不论是他姐姐、他弟弟还是他那个弟妹——我若是他的家人,我一定巴不得他十五年前就死了,像这种人,在世上多活一日,就是给自家多添一日的耻辱。”   “小鬟,你说,”秦念安静地道,“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呢?他原不至于活成这样的,对不对?”   “人要怎样对待自己,旁的人都管不着。”小鬟道。   秦念闭了眼轻笑,“你是个明白人。”   小鬟将抹布往水桶里一扔,转过身来,忧心忡忡地看着床上的大当家。   不知是不是受伤疲惫的缘故,大当家今日看起来格外地好说话。苍白的面容上透着病态的红晕,眼中泛着潮,声音也轻轻缓缓的。   她若是个明白人,那大当家便应比她还明白千百倍。   ***   “念念?”帘外响起温和的男人声音。   他上楼时并未刻意压着步声,是以秦念和小鬟都已听见而停下了谈话。小鬟提起水桶,“大当家,我先告退了。”   秦念“嗯”了一声。小鬟匆匆掀帘离去,也不和帘外的谢随打声招呼,便听得咚咚咚脚步声,她已下楼了。   秦念仍旧躺在床上,微微侧头,看着那轻轻荡漾的帘帷。软红刺绣的帘后拓着一个疏疏淡淡的人影,背手负后,似是在等着她先说话。   “柳庄主已走了?”终于,她问。   “我没见到她,想必已逃得远了。”谢随道。   “杀她的人是谁,你有没有头绪?”   “没有。”谢随道,“安可期将门上那些暗器拿去想办法了,但我看也没有什么办法好想。”   秦念微笑,“任何人总不可能完全掩盖住自己是谁的。”   “你呢?”谢随反问,“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我看柳庄主的断肠鞭将那人绞紧了都奈何他不得,所以猜测,他可能练了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功夫。”   “江湖上练这种童子功的人不多。”   “是不多。”秦念慢慢地道,“但这些人中,有谁是宁愿暗中杀人,绝不要扬名立万的呢?”   “没有。”   “而且那人不仅用软剑,还用匕首、暗器,也不知道他到底还会多少种兵刃。”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他的武功只是为了杀人。”秦念径自说了下去。   “你是说,他是个被人收买的杀手?”   秦念笑了,“你分明早就看出来了,却还要问我,很好玩么?”   谢随终于掀开了绣帘,看向她,“你今日精神不错,不枉那位义仆伺候了你这么久。”   “你说小鬟?”   “是啊。”谢随走过来,先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水喝,而后才走到她的床边,“也就是你受伤的时候,她正好闯进楼里来,说要找她的大当家。”   秦念抿住了唇。   谢随在她床边坐下,又给她掖了掖被角,目光飘飘荡荡地并不往她脸上看,“你这五年如何过的我并不清楚,但看起来你交了几个好朋友。我很开心。人在江湖,最重要的就是朋友。”   “最危险的也是朋友。”秦念平淡地道。   谢随顿了顿,又道:“但是你也知道,现如今吹金断玉阁随时都可能被绝命楼攻破,林小鬟这时候过来,可不太妙。”   “我也不能逼着她离开。”   谢随盯着她的眼睛,半晌,叹口气:“好容易才见到你,我不同你争这些。”   “当初是你先走的。”秦念直视过去。   谢随笑了,“你该换药了。”   他总是这样的,话每说到要紧关节,他就插科打诨地蒙混过去,偏又看起来十分自然。她咬着唇不接话,便见他从帘外接过来一个托盘,盘上是新的纱布和药膏。   “这是安老板为你破费的,上好的金疮药。回头可得好好谢谢他。”谢随道。   “他破不破费,他的钱都留不住。”   谢随奇怪地看着她:“为何你同别人说话都能那么和气,同我就一定要吵架呢?”   秦念别过头,“叫小鬟回来给我换药。”   “她守了你一日一夜,想必是睡了。”谢随温声道,“乖,身子侧过来,伤在肩膀上。”   说着,他从托盘上拿起一条长长的黑布条,往自己眼睛上蒙住,在后脑打了个结。而后,又捧起纱布和药膏。   她看他半晌,眼神仿佛很锋利,又仿佛很空洞。他在一片黑暗中安然等待,仿佛胸有成竹。   他将她从六岁养到了十六岁,他带着她在刀锋上漂泊了十年,像这样的事情,早已做过许多次了。但是当年和现在是不一样的,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不一样。   最终,她慢慢地动了动身子。   “你是不是从来没碰过女人?”她突然问。   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神,但他的脸色变了。   “你以为这样就是君子了,是不是?”她又问。   他没有说话,但捧着药的手在轻微地颤抖。她跟他吵了这么久的架,终于有这么两句话,真的刺中他了。   但俄而他又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覆上了他的手,又慢慢地,牵引着他的手,在空气中游移着、游移着,直到如一片鸿毛般落在了光滑的肌肤上。   这不是受伤的肌肤。   他本能想缩回手,却听见她一声轻笑。   像是从九天之上传来的笑声,遥远,漠无感情。他脑中嗡然作响,仿佛是惊怔住了。   自己的手被她抓得死紧,在她的牵引之下,往那光滑流丽的女人的肌肤畅通无阻地抚摸过去,最后才停在了前夜包扎的纱布上。   他只觉指尖都在发麻,就像一场沙漠上的仓促旅行,尚根本来不及辨别南北东西,就已经绝望地结束了。   他听见她的笑声,既温柔,又轻蔑:“我已经长大了,大哥哥。”   “我……”他动唇,嗓音干哑,“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会长大的。”   他等了一会儿,她没有再说话。于是他慢慢地动手,先是将她肩背上的旧纱布剥下来,摸索到那方寸大小的刀刃伤口,再一点点地抹上金疮药。他尽量地小心用力,仔细地听着空气中的波动,但她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最后她坐起来,谢随一圈一圈地给她的伤口包上新的纱布。一切结束,他等她穿好衣裳,便伸手去揭自己眼上的黑布条。   自己的手忽然被按住,动作也停下来。   黑暗中,他听见她颤着声音问:“五年前的事情,你当真不记得了,是吗?” 第14章 朋友(一)   五年前,秦念十六岁,也可能是十五岁。   五年前,那本是一个明媚的春日。   他们当时住在无锡,住了三个月。四处漂泊的人很少能在一个地方连续住上三个月的,但是谢随太喜欢那座小宅子了。房前有流水,屋后有花树,树荫下是藤萝缠就的秋千。   有时候他出外归来,便见到念念在荡秋千。少女亭亭地立在秋千的木板上,两手扶着藤萝架,慢慢地、慢慢地,越飞越高,浅绿鹅黄的罗裙也随风飘起,振振有声。   那秋千飞得高出了院墙,于是她一低头便看见墙外的他,立刻她就笑了,抬手去捋被风吹乱的鬓发。   他大惊失色,两步上前,却又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那秋千还在晃荡,人却已飘飘然地落在了他的眼前。   她笑着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他也只好无奈地笑,往她掌中放上自己为她带回来的小物件。有时是草编的蚱蜢,有时是微香的花片,有时是小巧的铃铛。   但在那一个春日里,他给了她一根桃花簪。   “你该及笄了。”他记得自己是这样对她说的。   于是两人开始热火朝天的准备——但到底要准备什么,其实他不知道,她更不知道。只是他将那破旧的小宅院精心地装点了一番,买回来大鱼大肉,甚至还不伦不类地供上了一尊观音菩萨。   他在菩萨面前点上香,拜了拜,那一刻他忽然想到,自己这离家十年,流离颠簸,是否就是自己从没拜过菩萨的报应?   那一日,他记得自己喝了很多酒,可能是十年来喝得最多的一次。他为她挽发、画眉、涂朱,为她在发髻间插上那一枚朴拙的桃花簪,他望向生了铜绿的妆镜,镜中的少女晕生双颊,双眸脉脉仿佛含着许多想说的话,也正自镜中凝睇着他。   那一日,他记得她也喝了很多酒。到了夜里,两人还在你一杯我一杯不停地喝,喝酒的女人并不好看,但不知为何,他就这样望着她,竟渐渐地望得痴了。   她朝他轻轻地笑,笑容温柔美丽,真就像个成熟的女人一样。她笑着,好像是非常地醉了,所以她开了口:“谢随,你喜欢我么?”   她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第二日,他就消失了。   第三日,春雨镖一干人等追杀而至,她放了一把火,将那座房子,连带着花草、秋千与记忆,全都烧了个干净。   ***   未得到回应的谜题,仿佛一个耻辱的记号,让秦念五年来,时时刻刻回想起,都会身心发颤。   “五年前的事情,你当真不记得了,是吗?”   黑布条轻轻地落下来,谢随睁开眼,看见秦念已恢复如初、冷漠而寂寥的面容。   他想了很久,最后道:“我带着你的那十年,从没给菩萨烧过香,却过得快快活活的;好容易烧那么一次,反遭了报应。”   秦念轻声道:“你也怕报应的么?”   “怕啊。”谢随道,“你知道报应最可怕之处是什么?就是它不报应在我自己身上——它报应在我看重的人身上。”   “比如你的家人?”   谢随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却全无变化。   谢随笑了,“所以我才跑了呀。我十五岁那年从家里跑出来,就是为了让报应跟着我走,别去找我的家人。”   “你二十五岁那年离开我,难道也是为了让报应跟着你走,让报应别去找我?”   谢随笑着,却抿住了唇,不言语了。   “可是你一句话也没留,连那把刀都没有带走……”秦念好像有点疲倦了,她裹着被子将身子蜷缩起来,抱住了双膝,下巴一下一下地磕在膝盖骨上,眼神也不知望向了哪里。   “你为什么要走呢,谢随?就算有报应报在我身上,但只要你不走……”秦念掩了眼睫,容色苍白,“只要你不走,我是不会怕的。”   谢随望着她,他似乎是想伸手去摸一摸她的头发的,但最终他没有动。   “如果是我任性了,问了不该问的话,你即便打我骂我都好啊……”秦念顿住,意识到自己这话似乎已经过了界,她没有抬眸再看谢随的表情,只是静默了片刻,别过头去。   “这是什么话?”谢随的声音微微沙哑,“我如能打你骂你,我如能做到……”   “谢随,你想回家么?”秦念忽而道,“安老板都说了你家那么厉害,你若肯回去的话,大概便不必再搭理我了……”   “念念,”谢随轻轻地、温和地截断了她的话,“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她抬起眼看向他。他凝望着她的眸色是那么专注、那么温柔,可他那薄唇中吐出的话语又是那么简单、那么残忍。   “谢随,”秦念笑了一下,“你竟当真是个君子。”   他竟听不懂她这句话。   ***   腊月初七,夜。   吹金断玉阁的主楼,是一座佛塔模样的楼阁,足足有二十七层高。   天已很冷了,却偏不下雪,安可期裹着厚重的雕裘站在顶楼上,时不时被冻个哆嗦。   从这里可以俯瞰夜幕之下灯火笙歌的扬州城,也可以看见运河对岸的那座不起眼的小楼,那就是绝命楼。在光影扑朔的运河之畔,那小楼就像一个蹲踞着的黑色怪兽,冷冷地睥睨着十丈红尘。   安可期蓦地打了个喷嚏,喃喃抱怨:“是谁说江南冬天也宜人的,文人墨客真是要不得……”   “老板。”身后有人禀报,“我们在淮扬一带的绸缎生意都停了。”   “老板,珠宝生意也停了,只留下今年的内贡。”   “老板,赌坊和妓院也停了……”   “知道了知道了。”安可期揉了揉鼻子,手上的翠玉扳指将鼻头又冻得一凛。他低下头,将袖中揉成团的烫金帖子展开,看了一眼,然后又慢慢地揉回去。   战帖下在腊月初八,这是不让他过节了。   说来这绝命楼的高楼主,喊话的气势倒很浩大,但究竟有多少真章呢……   但无论如何,自己家大业大,冒不起这个险的。何况自己背后的那个靠山,究竟是不是一座靠得住的靠山,也未可知……   安可期将手往空中一挥,那烫金的碎纸片便飘飘荡荡地撒了出去。暗夜的冷风激荡着檐头铁马,一下子叮叮当当好不嘈杂地响了起来。   安可期陡然转身走下楼去,那步履飞快,全不像一个身上点缀了好几斤珠玉黄金的富贵闲人。 第15章 朋友(二)   秦念的肩头本是外伤,难养的是她在绝命楼高楼主处受下的两掌。到这一日,她已可行动如常,但却仍然动不得真气。   安可期如一阵风般掠进了她和谢随居住的小楼——不,该说是一阵黄金色的风才对。秦念和谢随这时候正在楼下,一人喝茶一人喝酒,面前摆一张空空如也的棋枰。   安可期猝然停步,喘着气道:“明日,明日绝命楼就要打来了!”   谢随却道:“你的中路破了。”   秦念反唇相讥:“到不了那一步,你已经身陷重围。”   安可期听得愕然,旋即大叫:“这时候了还下什么棋?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我说谢随,你快把小姑娘带走吧,行不行?”   谢随抬眼,看了他一眼,“夜已深了,明日再走不行吗?”   安可期气极反笑:“你想帮我抵去两条命,我可不会拦着你。”他看了一圈房中陈设,忽然有所发现,“嘿,其实你早已准备好行装了吧?我这楼里的东西,都被你扒拉得差不多了嘛。”   谢随叹口气,从桌下一点点拉出一个巨大的绸布包袱来。安可期看得眼睛都直了,啧啧感叹:“谢季子,你这个朋友,一般人还真交不起……”   谢随充耳未闻,一手将包袱挎上了肩,一手将秦念拉到身边,“多谢仲连数日间盛情款待,今后山长水远,就此别过。”   安可期敛了声气,将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量了一番,最后道:“今日城门已关,我怕你走不出去。”   谢随看着他不说话。   安可期又看了一眼秦念,后者正漫不经心地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于是安可期道:“谢随,你确实是个好朋友,姓安的这辈子可能也就你这一个朋友了。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他说着,也不听谢随的回答,便径自走到墙边,抬起头,“呵,谁把我的《春宵秘戏图》给换掉了?”   “我。”秦念这时候抬起了头。   “这换的是幅什么玩意儿?”安可期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幅《江山楼阁图》看了看,嫌弃地摇摇头,“算了算了。”话未落音,他已一掌击在画后的那面墙上!   他身材瘦弱,谁料这全无准备的一掌力道却强悍至极,墙面的金漆唰唰掉落下来后,便露出墙后的一个大洞!   整座楼在此时也似震了两震,但到最后也稳固地站立着,再看那墙上大洞,却是个方方正正的门的形状。   那幅谢随手书题名的《江山楼阁图》也慢慢地飘落在地。   “从这条路,可以逃出扬州城。”安可期道,“而且此路向南,并不经过运河,也不会撞上绝命楼。”   谢随道:“原来你吹金断玉阁的救命通道这么简单。”   安可期笑了笑。这笑容里的自负,是他很少表露出来的。   他做了一辈子的商人,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有钱而已。没有人知道他还会这一手摧云掌法,便连与他相交二十多年的谢随也不知道。   只有他可以打开这条救命通道,要说简单,确实也很简单。   谢随走到墙外,探头往里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他又转向安可期:“你让我带着念念逃命?”   “你,也就罢了,”安可期将戴着翠玉扳指的手指点了点他,又点向秦念,“但她,看起来虽然像个没事人,其实内伤很重吧?你们俩不管是留下来,还是往外逃,都只会拖累我。”   谢随笑了,“自然,在摧云掌面前,什么样的武功都只能是拖累了。”   安可期道:“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谢随道:“你说要拜托我一件事情?”   安可期道:“我已经拜托给你了。”   谢随静了静,又笑,“我明白了。”转身对秦念道:“我们走吧。”   安可期却一直在注视着秦念的表情。   待两人终于一步一步走进了那密道,身影没在了黑暗之中,安可期又在原地立了片刻,最后终于转身大叫:“来人啊,老子的《春宵秘戏图》呢?”   帘帷飘起又落下,金碧辉煌的偌大楼阁里,竟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安可期挠了挠头,“我忘了,下人早都散了……”他负手在后摇头晃脑地走出了门,就在这一刻,他身后的楼阁开始轰然坍塌。   天边一轮斜月如钩,楼阁倾倒的尘土飞扬半空,仿佛将那月色也蒙了灰土。安可期却并不回头,只是在黑暗的园林中站定,对着虚空轻轻笑道:“高楼主,还不现身吗?”   ***   谢随往密道里还未走得几步,便听见轰隆隆震天价响,连忙转身,却只见一片漆黑。   一片漆黑之中,秦念淡淡开口:“摧云掌果真名不虚传。”   谢随用力扇了扇灰土夹杂的风,待得双眼适应了黑暗,才看明白他们方才进入的那个洞口已经被崩塌的乱石封死,而土质的密道顶上仍不时响着重物砸落的哐啷之声,好像要把这密道径自砸穿。   秦念的表情晦暗难明,“一楼的墙塌了,整座楼自然也保不住,他是要将你困死在这里。”   “这不是有路么。”谢随复回转身去,一手摸索着洞壁往前走,“他是让我们逃命。”   “绝命楼来讨债了,安可期不让我们帮手,却让我们逃命,这究竟是何道理?何况那黄金是由你护送,又在我的寨子里消失,我们俩是最不该逃命的。”秦念跟随在后,嘴上并不相让,“他还说向你拜托一件事情,那是什么事情?”   谢随停下脚步,秦念险些撞在他的身上。她抬起头,谢随正俯视着她,纵在黑暗之中,那眼眸也灼灼有神。   “我不知道。”谢随慢慢地道,“但我猜测,就是这密道中的事情。”   秦念挑了挑眉毛。   “他今日只身迎敌,自知凶多吉少,所以将这密道中的事情托付给我。他将小楼震塌,完全堵住洞口,也是自断了后路。”   “他看起来可不像会自断后路的人。”秦念小声道。   谢随笑了,“他看起来也不像会使摧云掌的人。”   “他看起来最不像的,是你的朋友。”秦念的声音渐渐低了,像是被这密道中的暗影压低的。   谢随却仍是笑。这笑声是宽容的,仿佛在说“你不懂什么是朋友,但是没关系,我原谅你”。秦念罕见地没有顶嘴。   谢随将自己的长刀解下,自己手持包着剑鞘的刃尖,剑柄往后递给了秦念,“抓着。”   他没有听见回应,只感受到手上一沉,便微微地笑了。他这样子用长刀牵着她,好像还跟她小时候一样。   这密道狭窄仅可容人,土质的两壁倒也坚实,谢随一步步探过,没有机关、没有虫蛇、没有岔路、也没有光。眼前是黑暗,身后是黑暗,两人就这样全无准备地进来了,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但大约每隔五十步,道路两侧会各有一个小小的壁龛,初时两人没有发觉,后来秦念往壁上一脚踢空,忙提醒谢随过来查看。   谢随用衣袖包住了手,矮身往那壁龛中摸去,却摸到木质硬物,他皱了皱眉,“像是火把。”又往旁边摸了摸,“有几块布,可能是油布。”   “你的朋友,当真深谋远虑。”秦念殊无意味地笑了一下。   她也蹲下身,径自伸手进去将那些东西拿了出来,谢随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开始打火。   划拉几下之后,火把燃了起来,照亮两人之间的方寸之地。 第16章 朋友(三)   谢随首先看见的是秦念举着火把的手,而后便是她的脸,肌肤微微渗出了细汗,一双眼睛却愈加冷定有神地扫视四周。突然她脱口而出:“让开!”   谢随一怔,已被她拽着衣袖拉了过去,她举起火把往面前的墙壁上晃了一晃——   那拱券形状的土墙上方,竟趴伏着一具骷髅!   骷髅下方所临,正是谢随方才站立之处,那骷髅头颅裂开,牙齿参差,四肢大张于壁,正好像要扑击谢随一般!   荧荧的一炬火光之外,无边的黑暗压迫过来。那骷髅低头下望,深陷的眼眶被火光照出深深的重影,好像还投出意味难明的目光。   虽然方才一拉之下用足了力气,此刻秦念却也脸色苍白,她既不敢看那骷髅,又不得不去看,只有咬牙切齿地道了句:“这莫非也是你朋友安排的?这……这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   谢随也静了片刻,才勉强笑道:“这怎可能是活人。”他回头,对秦念微微笑了笑,轻声:“别怕。”   借着火把的光,他仰头绕着那骷髅探看了两圈,脸色越来越差。   “这人,是被钉死在上面的。”他慢慢地道,“他四肢奇长,倒立趴伏,姿势弯曲得奇怪,结果却被人在头颈、双手、双脚五处,钉入了五根铁箭。”   “会飞檐走壁的人,竟会被这样钉死在墙上?”秦念喃喃。   谢随看了她一眼,后者咬紧了唇,神色像是极害怕,又像是极愤怒。他伸手去想牵她手,她却当先走到前面去了。   成对的壁龛,每隔五十步左右便会出现一次,里面都会放一些用具,比如食水、油灯,甚至还有锅碗瓢盆,和酒。   “我以前常在红崖山后山的古墓里练功。”秦念幽幽地开口了,“这条路,怎么看怎么像墓道。这两边的东西,都是给死人在地下过日子准备的。”   “那说不得,只能跟死人借用一下了。”谢随笑道。   秦念不说话了。   她在心中默默计数,待走过四对壁龛时,又出现了一具骸骨。   这具是平坐在地,他们尚隔几步远时已经望见,好歹算是有了点准备,但一靠近,便见那整副骸骨都是莹莹的蓝紫色,迎着火光一照,仿佛还在闪烁一般。那骸骨的骨架上还挂着一只瘪瘪的布袋,里面空空如也。   “这骸骨有毒,不可碰触,我们快走。”谢随呼吸起伏不定,往前疾走几步,却发现秦念没有跟上来,心中一紧,“念念?”   秦念站在原地,举着火把,目光冷得发亮,“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   “什么?”谢随微怔。   “你被视如莫逆的朋友扔进了这种地方,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   谢随回答:“因为还有你在,我必须护你周全。”   因为还有你在。   这想法似乎很自然,他说出口的时候,既不害臊,也无犹豫。她也许不知道,从她六岁的那一年起,他就已经历过无数次比今日还要险、还要难的境地,但他都很冷静地坚持过来了,至少,是在冷静的外表下坚持过来了。   他总是想,念念还那么小,她还什么都不会,性格又那么软那么傻气,若是他一旦慌了主张,那念念该怎么办?   自己明明也只不过是个一二十岁的少年人,但却逼迫自己,把一切都承受下来,忍耐下来。这些,却不必让念念知道。   秦念终于走了上来,面色平静,也不知方才的那句话她听进去了几分。   越是往里走,这密道里的骸骨越多,地上、墙上,扔的、扎的、断裂的兵刃也越来越多,多数骸骨伤痕明显,应是死于打斗。   “这么窄的通道里,竟也发生过你死我活的武斗么?”秦念喃喃。   谢随低声道:“从这些骨殖的腐烂程度看,他们还不一定是同时进来的。我们最早见到的那两个人恐怕是死了一二十年了,但这些有的还挂着皮肉,可能不过两三年……”   他感觉到火光在微微地晃动,侧头望去,是秦念擎着火把的手在发抖。   他静了片刻,没有再安抚她,却是道:“这些人生前想必都是啸傲江湖的知名侠客,谁知死后却如此凄惨。”   密道中的空气一时滞重,秦念也没有再言语,她走在前面,谢随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只能数着她的脚步。   直到他们在一具骸骨前停下。   这骸骨并没有什么特别,至少并不如之前那些骸骨来得特别。它倚壁而坐,全身骨架完整,简直连伤痕都没有,只在手边落着一把砍刀——不,那不是江湖人用的砍刀,而是一把屠户砍肉用的菜刀。   “你看这一具,有什么玄机?”谢随沉吟。   秦念不语,只俯下身捡起一块小石子,往那骸骨上激弹过去——   那骸骨遭石子一碰,刹那间竟寸寸瓦解,委顿在地!   谢随怜悯地盯着那把菜刀,“我听闻,圣上当年龙潜之时,好养武林异人。其中就有一位是屠户出身,出手飞快,看似只一刀,实际却能将人砍成十七八块,尸身骨肉一时还不会散落……”   “这些武功高强的江湖前辈,他们都死在这里,”秦念冷冷地笑了,“你猜,这条道路,到底会通向什么地方?”   ***   这条仿佛永无尽头的、布满了死亡和刀兵的道路,时而是上行的,时而是下行的,时而是弯曲盘旋,仿佛是为了绕过什么东西。有时候他们还听见一墙之隔就是水声,猜测可能是水井,但他们却无法穿墙而过。   两人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虽然壁龛中有食物,但也无论如何不敢停下来吃这里的饭。最初拿到的火把已烧尽,谢随不得不再次用长刀“牵”着秦念往前探路。黑暗之中,只觉手底的土墙越来越潮,空气里泛出草木的润意,甚至带着雨后的清香,谢随道:“可能快到头了。”   “不一定吧。”秦念道。   “哦?”   “如果你朋友没有骗人,那么他说,这条路是往南走的,意思就是,无论它怎么绕,最后都会通往长江。”   谢随顿住。   秦念好像是舒出了一口气:“我猜,我们眼下,正在长江底。”   ***   长江底?   不错,双耳仔细听去,仿佛还能听见阵阵涛声,就在头顶徘徊涌动。这密道的土壁看起来也不怎么坚实,如果能渗水进来,那么他俩葬身鱼腹,也是迟早的事情了吧?   “你们男人交朋友的方式,我是真不懂。”秦念面无表情地笑了一下。   谢随一回头,就正好看见了她这个笑,幽微难明,却又清艳夺目。他是一刹之后才回过神来:自己为什么能看见?   有光!   就在前方的洞壁顶上,有一个一尺方圆的豁口,透出了幽幽的天光!   他心头一凛,大声道:“快走!”   江底浪潮蓦地涌来,谢随立刻往那洞顶冲去,却听“唰”地一声,自己手中长刀却被秦念抽了出去!   他尚来不及问她要做什么,便见她手中刀光挥出,在身后土壁划下一道亮晃晃的切口!   碎裂的土石登时接二连三地崩落下来,长江水一瞬间倒灌进这条密道,轰隆隆的洪涛之声宛如开天辟地的巨响!谢随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捞起秦念的腰,胸中提一口真气,便几个纵跃跳上了那天光敞亮的洞顶!   江水在脚底的密道中迅速而散漫地奔流开去,而他们所跃上的地方,却是江边一处砂石悬崖的崖底。   谢随一手死抠住嶙峋的崖壁,另一手抱紧了秦念,只觉方才一瞬那震天动地的涛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令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两人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忽而一个大浪打来,将两人衣衫包袱全部湿透,秦念一转头,便看见谢随湿漉漉的脸上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好像他哭了一样。   他当然没有哭。   他只是看定了秦念,一字字地问道:“你方才是做什么?”   “逃生。”秦念坦然回答,“如果我不那么做,你一出洞口,已被淹死了。”   他看她半晌,她安静回视。   他知道她说的没错。这密道的尽头在崖壁上,虽然透着光,但谁也不知道何时就会被浪潮盖过。密道中湿润的泥土说明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江水漫过那洞顶上细小的孔隙,成股地流下来,在退潮之后,又慢慢干涸。   但谢随仍然感到有何处不对。   这密道若是天然形成,那纯土质的洞壁在长江经年累月的冲击下一定不能保全。所以它一定是人力所建,内面虽是泥土,外围却用条石加固,这样才能保证江水即使零星渗透,密道内部也安全稳定。   那——   如果外围是有石头的,秦念又如何能一刀劈开?   谢随的目光移动到秦念握刀的手上,“你的内伤已好全了?” 第17章 小欢喜(一)   江风烈烈,断崖如立。   被谢随这样的目光所直视着,秦念终于叹了口气。   “我只是不想跟着吹金断玉阁送死。”   谢随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陌生。   他的手臂还环抱着她的腰肢,只要他一个不小心,就可以将她扔下悬崖,任她被江水冲走。   她不应该让他知道自己内伤已痊愈的。   他养了她十年,他教了她很多东西,洗衣做饭、读书写字、杀人亡命。   但他不曾教过她说谎。   “你心中一定在想,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可以把这个讨厌的女孩子扔下悬崖,任她被江水冲走了。”秦念忽然道。   谢随一怔。   “你心中一定还在想,这孩子明明是自己养大的,为什么却一点也不像自己。你明明想教她光明磊落地做人,她却只想着靠撒谎保命。”   她说着,笑了一下,另一只手提着的长刀忽然往崖壁上一甩,便稳稳地扎进了石壁中。   她抬头看了看那把刀的位置,抿紧唇,提气。   他不自觉地放开了抱着她的手,而她已纵跃而上!   但见那灵巧的身形在长刀的刀尖借力一点,便跃上了悬崖。   这一手梯云纵,和刚才他所以攀上洞顶的招数一模一样。   秦念上到崖顶,浑身便已累极,径自仰面瘫倒在地。   今日却是个好天,阳光明媚,虽然那阳光是冷的,犹自泛着酷烈的水汽。长江的涛声方才是那么可怖,但现在,在离自己数丈远的下方听来,却只觉得雄浑壮观了。   这样美丽的景象,几乎要让人忘记自己刚才是从一个怎样惨绝人寰的地方走出来。   一阵劲风掠过,谢随也落在了崖上。他将长刀入鞘,看了看四周,又看向躺在地上的她。   她却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面。   他不解,秦念撅起嘴,又用力拍了拍。   他只好在她身边坐下,却被她伸手一拉袖子,整个人都同她一样地躺倒下来。   一躺下来,便觉阳光刺眼,他不由得抬手挡了挡,却听见她在笑。   “这里真好。”她笑道,“江涛、山风、白日、浮云,这里真好。”   他侧过头看她。   “我如果不保住自己的性命,就看不到人间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了。”秦念笑得很开心,阳光在她的眼眸里一闪一闪地跃动,“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哪一个不比朋友来得更牢靠?”   “谢随,你同旁人说得轻松,好像你真的一点骨气都没有了一般。”秦念道,“但是我却知道,我知道你是这世上最有骨气的人。   “以后有什么脏的、磨人的、说不出口的事情,你不要做,让我来做就好了。这样,你同安老板,还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不是么?”   ***   “高楼主,还不现身吗?”   夜色极深。   在冷风吹过的树梢上,渐渐显露出一个人影。   俄而那人从树梢飘落下来,一点声息也不发出地落了地,像猫一样,又慢慢地直起身子。   安可期看他半天,而后道:“你就是高千秋?”   他知道越是江湖异士,越是装扮奇异,但这位高楼主看起来也太奇异了些。   但见他戴着一顶高高的黑斗笠,穿着长长的黑大褂,手上还拿着一把黑色的长剑。   但无论是这斗笠、这大褂、还是这长剑,却全部都是纸糊的。   安可期微微眯起了眼,心中愈发戒备。   要知道人若是穿着紧身的衣料,那么使出轻功落地无声尚还可以理解;但若是全身都披着散乱的纸,那纸被风吹过怎可能全无声息呢?   ——不过常年披了几十两黄金在身的安老板,也没有什么资格说对方奇怪就是了。   那纸糊的斗笠下面,露出一双阴恻恻的黑眼珠,在那惨淡的眼白里滚了一滚,“还有九十九条命,在哪里?”   高千秋其貌不扬,但声音却很难听,像是肥肉在刀丛里刮过,又像是没上油的铁链子在地上拖过。   安可期笑了笑,“吹金断玉阁大老板一条命,难道不能算作一百条?”   高千秋看着他,缓缓摇头。这一回,他摇头时,那纸斗笠便在风中振振作响。   “没有谁的一条命可以抵得过一百条命,两条都不行。”高千秋那沙哑的声音,在暗夜里听来真是一种折磨,“一条命,就只是一条命。哪怕皇帝的一条命,也只是一条命。”   “命不能抵命,却可以抵钱?”安可期皱眉。   高千秋一声干笑,“安老板纵横江湖,拿命抵钱的事,难道做得还少了?”   安可期冷冷地道:“安某只不过是个生意人,怎样划算便怎样做罢了。”   高千秋倒还点头,“不错,安老板做的都是了不得的大生意,似我辈江湖草莽,那是拍马莫及。”他话锋一转,“安老板周转了那么多条人命,早也该想到今日了吧?”   安可期眼中光芒愈来愈沉,“这些废话,如今多说也无益了!”他往前一步,正站定了位置,手中真气渐渐地凝聚起来。   ***   秦念在这悬崖上躺了半晌,吹了好一阵风,肚子便咕咕地叫了起来。   这次肚子叫得太过大声,一旁的谢随都听见了,笑了起来:“饿了,想吃什么?”   话一出口,两人却都是一愣。立刻秦念坐起了身,抬脚就走。   谢随叹口气,也站起身来,跟在她的身后。   此地也不知是陆地还是岛屿,从那悬崖上下来,便见一片广袤的树林。秦念径自往林中走去,脚下也没有什么道路,只拣着可走的地方走,渐渐地竟便听不见长江的水声了。   有鸟雀被他们的步声惊动飞起,秦念蓦抬眼,手底拾了一颗松果便往空中掷去——   “嘎”地一声哀鸣,鸟儿被打落在前方的石头上,鲜血淋漓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今天吃鸽子。”秦念说着,将那死鸽子的翅膀抓起来。   谢随笑了,“这边走,有水。”   淙淙的流泉自乱石间漱过,天际白云倒映水中,仿佛便被撕扯成丝丝缕缕雪白的碎片。   谢随在溪流边打开了包袱,拿出来一套衣衫递给秦念,“好在这些还没有湿。”   秦念拢着衣襟接过来,鼻头微微地发红。“你不许看。”   谢随笑了笑,背转身去,开始洗鸽子。   秦念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过去那十年,自己每到换衣、洗澡这样的时候,总会跟大哥哥似认真似玩笑地说一句“你不许看”,而大哥哥也确实从来没有偷看过。   她默默将湿透的衣衫褪下,换上了干净的那套。那是一条天青色襦裙,配了方便拔刀的短衫,她将长发从衣领中撩出来,闷闷道:“我换好了。”   谢随这时已洗好了鸽子,在岸边用干柴搭好了木架,打上了火。看着那微微颤动的火苗,秦念心头忽有些不安,“有烟,会遭人看见。”   “不过是吃一只鸽子,我们又没有做犯法的事情。”谢随笑道。   秦念抿了抿唇,也靠到火边来,一边将换下来的湿衣搭在火堆旁。毕竟还在冬日,自己方才又全身湿透,此刻见了温暖的火,真是亲切十分。这时候,谢随才终于转过头来,将她这一身衣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道:“不错嘛。”   秦念道:“你知道怎样是不错?”   谢随理所当然地道:“长得好看的女孩子,穿成怎样都不会错。”   秦念反唇相讥:“你见过很多么,长得好看的女孩子?”   谢随笑起来,好像为她这一反问而感到棘手,但眼里的盈盈笑意仍流露出柔软的纵容,“这世上的人本就很多,我的记性又不太好。”   秦念撇了撇嘴。但见谢随熟练地翻动着架上的烤鸽,隔着火上滋滋冒出的香气,谢随的脸也被氤氲得模糊,像是在梦里一样。   那这个梦可真好啊,不仅有谢随,还有又肥又美的烤鸽子。   “鸽子虽好,可惜不是乳鸽。”但听谢随道,“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野外吃的那顿烤乳鸽吗?”   秦念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谢随看见了,又是好一阵笑。 第18章 小欢喜(二)   那可能是秦念满十岁后的事情,是在川西的一处荒郊野岭里。   像那样的地方,原不会有什么乳鸽的,但却恰巧被他们撞见了一户养鸽子的人家。   当时他们已跋涉了快十天,十天以来,只以野果就着溪水充饥,谢随还好,秦念实在已饿得面黄肌瘦,连路都走不动。偏偏两人又走错了路,原想着往陕甘走的,谁知那驿道却是通往西南,越是往前走地势越是高耸,连飞鸟都要绝迹。   那一户人家就在驿道边,可能这驿道就是这家人负责的,但因为这里人烟太冷清,所以那小屋也显得寂寞凋零,丝毫没有官人的气派。   谢随去求恳那户人家让他们歇宿一晚,但或许是因他的衣装太过落魄,竟被那家的妇人拿着扫把撵出去:“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快走快走,我这里没什么吃的给你!”   谢随站在阶下,抬起头,十九岁的少年,身躯虽瘦却挺得笔直。那妇人像是被他的眼神震了一下,口中嘟囔着“要饭的还神气什么啊”就往回走,又“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谢随站在原地静了片刻,秦念歪着头看他的表情。   那个时候,她尚看不懂他的表情。   终而谢随牵起秦念的手,慢慢往回走。到了傍晚,他们终于在山里找到了一个歇脚处,那是一棵早已老死的大树,巨大的树洞足可容纳两个人蜷膝而卧。   太阳落山之后,山林间就变得尤为寒冷,谢随在树洞前生了一丛火,秦念吃了几颗野果子后,便靠着谢随的肩头慢慢地睡着了。   睡着以后,她还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和谢随都身在光明敞亮的地方,穿着漂亮结实的棉布,吃着香喷喷的大油饼,面前一摞高高的盘子摆成了宝塔状,里面全都是新鲜出炉的大油饼,专给她一个人吃……   于是她拼命地吃、拼命地吃,那高高的盘子塔也渐渐地变矮了,她吃得油光满面,可是她的肚子却仍然是饿的,好饿,好饿……   “念念?念念,醒醒。”   她睁开眼。不是因为谢随在叫她,而是因为鼻尖嗅到了一阵极诱惑人的清香。   谢随拿着一根木头串起的烤乳鸽,正在她鼻子上空晃荡。见她醒来,他也笑了。   少年的下巴泛着胡青,眼底一圈青影,那一双笑着的眼睛却如碎星荡漾。“来吃烤乳鸽啦!”   秦念犹疑着慢慢坐起身,“这是哪里的乳鸽?”   “那家人,”谢随一边给她撕下鲜嫩的乳鸽翅膀一边道,“给朝廷养了一窝的信鸽,刚刚好前几天还生了一窝的小信鸽。”   秦念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你去偷来的?”   谢随漫不经心地道:“我给他们留了一点东西。”   秦念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最后她发现,他刀柄上的那一颗明珠被抠掉了,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洞。   “一只乳鸽,值不了那么多钱。”秦念小声说道。   谢随将那半片翅膀递给她,“但是你饿坏了吧?”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   那个时候,秦念想,等到他们出了这片丛林,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他们就可以想法子赚到些钱。有了钱,他们就再回来,把谢随那刀上的明珠给换回来。   她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在那老树的枝干上与自己身高平齐的地方,用弯刀刻下了一个记号。谢随看得有趣:“你要想长高,就得多吃点肉。”   可是他们之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走过的路,满以为会再回来,可是往往一个转身,就已经回不去了。   ***   鸽子已烤好了,虽然没有油盐,但却仍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来。   谢随还是先将翅膀撕给秦念,“喏。”   秦念接过,默默地啃起来,目光有意无意地掠向谢随腰间那长刀的刀柄。   刀柄上那个黑漆漆的洞仍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换上新的明珠。   这片森林格外地幽静,片刻之前太阳被云层遮蔽,林间暗影重重,只有罡风呼啸愈急。风将草木吹得飘摆,将秦念的衣发吹起,也差点将火堆给吹熄了。   太阳没了,便觉出分外的冷。   烤鸽子吃完,感觉身上有了些气力,秦念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忽道:“有人。”   谢随正枕着胳膊躺在地上,闻言懒懒地道:“有人正好,便问问他们这是什么鬼地方。”   秦念皱眉,很想踢他一脚让他起来,但这时候已容不得她分心——   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站了两人,正将他们团团包围!   俄而又听见“咚咚咚”的声音,像是许多木棍整齐有力地敲击着干燥的泥土,伴随着低低的沉闷的梵音——   “和尚?”秦念脱口而出。   一阵穿林分叶之声,八个手持齐眉棍的僧人从林木中走出。   秦念低头看了看两人吃鸽子过后的一地狼藉,道:“谢随,我恐怕是打了和尚养的鸽子。”   ***   八个僧人,面容冷漠,却并不看打了鸽子的秦念,而是看向谢随。   谢随正面对着的两名僧人,一个脸上有疤,疤痕从脑门直划到他那细长的三角眼,一个断了条腿,但却独腿站得笔直,走路的姿势也与其他人无异。   谢随微微一哂,“叨扰宝刹,实在抱歉。”   话是如此说,但他的语气却没有半分抱歉的意思。   他左侧的一个僧人将齐眉棍往地上一敲,大声道:“来人莫不是延陵谢季子?”   谢随转头看去,但见那发话的僧人膀大腰圆,身材比身边人高出两个头,全身还挂满肥肉,活像一座肉塔,但横肉脸上的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毫不让人,正紧盯着谢随。   谢随叹了口气,“不才自己虽是无名小卒,但宝塔罗汉的威名还是听说过的。”   那僧人笑了,“久不见你了,你却好像全没有变。”   “你却已变了,你原来还只是个假罗汉,如今却成了真罗汉。”谢随诚恳地道。   僧人低眉合十:“昨日种种,宛如昨日死。如今这世上只有改尘,没有阎九重了。”   随着他这一合十,八个僧人也全都低下头来,口唱佛号。   谢随笑道:“改尘大师竟是悟了,恭喜恭喜。”他复看向那个刀疤脸,“河间双煞刀,想必也已换了戒刀。”那个独腿人,“李家的铁拐,换了齐眉棍。”复叹口气,“大家都悟了道,独留我一个在红尘里,好不寂寞。”   那独腿僧人冷笑道:“说的好像我们以前是多好的朋友一般,我却只听说延陵谢季子忘恩负义有家不回,是个无行的浪子而已。”   “无行的浪子,也可以有朋友的。”谢随漫漫然道。   他右侧的一个青绿脸色的僧人发了话:“这位姑娘,便是你的朋友?”   谢随心中一凛,微微转身将秦念挡在身后,“原来六如老盗也在,真是失敬失敬。”   那僧人垂下眉,目光却仍盯着秦念,“贫僧法号改因。”   秦念突然发了话:“三年前河套上那个案子,便是你做的?”   僧人的脸似乎更绿了,眼中精光微动,“贫僧已割断前尘,六如老盗做的事情,与贫僧已全无干系了。”   秦念冷淡地笑了笑,“那佛门可真是个方便之门。”   她这话一出,四周空气陡然变得紧张。谢随暗叫不好,他第一眼看到这八个人,便知他们全都是昔年江湖上为非作歹的恶徒大盗,但都已销声匿迹很多年,谁知竟全都躲到了这个偏僻的地方上做了和尚。他有意与他们周旋,然而秦念却偏要惹事一般,这时候又开了口:“听闻六如老盗专爱强-暴他人-妻眷,是因为他曾经的老婆跟着小白脸跑了。”   那青脸僧人的脸色更青,“你休得——”   “我自说六如老盗的前尘往事,改因大师您生什么气呢?”秦念嫣然一笑。   青脸僧人气得双目凸出,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随听了,真哭笑不得,向众僧人拱手道:“不知贵宝刹有没有酒?”   改名改尘的宝塔罗汉笑了,“早听闻谢季子嗜酒如命,原来不止如此,你明明把酒看得比命还要重。”   谢随道:“我却知道有改尘大师在,我的性命是不必担忧的。”   改尘哈哈一笑,“好,好,这高帽戴得甚稳。原本也是方丈让我们来迎接一下贵客,绝没有冒犯人的意思。”他径自转身,其余七个僧人竟也全都乖乖地跟了过去,“贫僧这便领你去见我们方丈。”   ***   两人跟着僧人们在树林间穿行,渐觉地势上升,不久之后,便来到了一座山门前。   过山门,经宝殿,绕佛塔,便到了后院的数间禅房。八名僧人将他们送到一间禅房门口,便即离开了。   那改因在离开之前,还狠狠地瞪了秦念一眼,秦念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谢随叹口气——他今日叹的气似乎格外多,“你对六如老盗,很了解么?”   秦念道:“什么意思?”   “他曾经的老婆确是跟着小白脸跑了,但他却没有因此就去强-暴他人的妻眷。”谢随道。   秦念睁大了眼睛,复问:“什么意思?”   谢随正欲回答时,面前禅房的门开了,一个小沙弥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延请道:“方丈大师有请二位入内茶叙。”   “不敢。”谢随微微低头示意,那小沙弥便退下了。   禅房中四面空空,只在中央摆了一尊弥勒,弥勒前方是一个蒲团,蒲团上趺坐着一个僧人。   那僧人的眼前摆着炉火,此刻那火上的茶水已沸了,水汽正呲呲往上顶着茶壶盖。   谢随自走出密道以来,还没有特别惊讶过,直到他看见那僧人的样貌——   “钟无相?!” 第19章 孤岛(一)   眼前的这位方丈,正是谢随从自己还是延陵侯世子的时候,就已结交的挚友,铸剑师钟无相。   但见钟无相确是剃度了,头顶九点戒疤,身上土灰袈裟,谢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僧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念,慢慢道:“贫僧法号无相。”   谢随舒口气,一掀衣摆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看来你比他们还高一辈。”又伸手拈起茶壶盖看了一眼,“这是怎么着,这么多年不见,你只请我喝茶?”   无相却道:“你为什么会进来这里?”   谢随道:“安可期让我来的。”   无相面色耸动,“安可期?他让你来,你便来了?”   “他的吹金断玉阁保不住了,让我逃命来的。”   无相听了,许久不言不动,突然却又哈哈大笑起来,“逃命,哈哈,他让你到这里来,逃命……”又指着秦念道,“我这里只收男人,不收女人的。”   秦念道:“你放心,你让我留下来我也不会留下来的。”   无相似乎没想到她会插嘴,又着意看了她两眼,忽然道:“你这把弯刀……”   “就是当年拜托你打的。”谢随笑道,“很好用,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坏。”   无相喃喃:“原来如此,那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又问谢随,“安可期还有说什么吗?”   “他还说,要拜托我一件事情。”谢随道。   无相又笑了,笑得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他居然还敢拜托你?!”   谢随看着自己的老朋友,有些不忍,又有些不解,“你这些年到底遭遇了什么,不妨与我说说,我虽无用,到底能为你开解开解。”   无相敛了笑,直视着谢随,“你可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谢随摇摇头,“只知道是长江边。”   “不错。”无相道,“这是长江上的一座孤岛。”   ***   无相带着他们走过禅房的后门,到一处露台上,顿时江风拂过,展目望去,果然便见山下是浩浩荡荡的长江奔流而过,而目之所及,竟不见对岸。   “这个地方,江流甚急,普通船只很难抵达,当然也不是全无办法。”无相道,“但自三十年前,这里便只有我们一座寺庙了。”   “这当真只是个寺庙?”谢随道。   “与其说是个寺庙,不如说是座囚牢。”无相轻声道,“被送来这里的人,全都是在江湖上作恶太多、名声太差以至无法立足,不知怎的就上了岛,结果却不想离开了。”   “做和尚有那么好?”   无相看了他一眼,“就好像人生重来了一次,那么好。”   谢随摇摇头,“人生重来一次,哪有那么容易。”   无相笑了一下,那笑影却转瞬即逝。   “那你呢?”谢随看向他,“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无相不说话了。   “你没有作什么恶,名声也并不太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无相看向他,却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谢随好像明白了什么,“因为朋友。”   无相惨淡地笑了,“我也是因为朋友。”   ***   腊月初八的凌晨,将亮未亮时分。   安可期与高千秋对过几招之后,便惊疑地发现——   这位高楼主的武功,远没有传闻中那么出神入化。   安可期摧云掌一路攻击,高千秋一路后退,左支右绌,只有那逃命的轻功尚可一看。直到千林万叶都被掌风震得飒飒作响,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安可期已可肯定高千秋是受伤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闪过一道刀光!   安可期往侧旁一避,腰上大穴却蓦地一痛——   中了暗器!   他不暇伸手去摸,只回掌攻击后方那个突然出现的敌人,高千秋却又在这时逼抢上来——   安可期心中骂了一万句妈卖批,一掌径自将高千秋击飞出去,但自己也因受伤过后内力激荡,蓦地吐出来一口血!   黑暗中看去,自己吐出来的血,竟好似是紫色的。   暗器有毒!   他抬起眼,那暗处的敌人终于渐渐显露身形,娇小曼妙,却是个女子。   ***   谢随、秦念在岛上吃的第一次晚饭,就是和全寺的和尚们坐一张大桌边吃的。谢随看菜里实在少盐少油,忍不住探头去看旁边吃饭的和尚们。坐在他旁边的正是独腿的李铁拐,彼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有饭就快吃。”   谢随却放下了筷子,摇摇头:“吃不惯的饭菜,就像看不顺眼的女人,怎样也不能下口啊。”   李铁拐嘿嘿一笑,“人间享乐,全都是梦幻泡影罢了。”   “享乐是泡影,受苦自也是泡影,那我佛为什么说受苦就能成佛呢?”谢随道,“如果一样都是泡影,那还是享乐好些。”   一双筷子在他的碗沿敲了敲,他看过去,便见到秦念无表情的脸:“吃饭就吃饭,哪来那么多废话。”   谢随只好又捧起碗,但仍忍不住小声:“不能喝酒不能吃肉,成佛也没什么乐趣。”   “贫僧以前吃过人肉。”突然有人发话,谢随望去,却是那河间双煞刀,法号并不知详。那人将饭碗搁下,口唱佛号,低眉道:“人肉滋味,当年得意,如今吃这素斋,却觉也没什么两样。”   “吃人肉有什么了不起。”又有一人开口了,“贫僧以前还卖过人肉,将人放在砧板上论斤约着——不过桩桩件件,都是罪孽罢了。”   “在这里,不论是吃过人肉、还是卖过人肉,怎样的罪孽,都没有人在乎了。”有人叹了口气,“付出的代价,只是这辈子不再喝酒吃肉而已,这也太轻松了。”   “咄!”坐在上首的无相方丈一声暴喝,“食不言!”   众僧连忙屏了声息,垂首合十,立刻又默不作声地扒起饭来。   谢随看得好笑,心中实在已想出了一万种嘲笑他们的妙句了,却偏被无相这么一喝,弄得他妙句说不出口,好不甘心。他看向秦念,满以为她也会笑的,却见她神容怅惘,仿佛因为几个和尚方才那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而受到了触动一般。   这也太无稽了……谢随心中没来由地不爽,想着这个鬼地方莫不是有毒,一定要早些出去才行。   晚饭之后,无相让谢随、秦念分开入住寺内两间厢房,谢随却道:“我们同行同止惯了,不必分两间房。”   无相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对秦姑娘的名声——”   “我还以为你这岛就是世外桃源,全不用在乎这些了的。”谢随笑道,“但真是对不住了,比起贵寺的任何一位高僧来,我想还是我自己比较安全些。”   无相面色不快,“他们全都是摈绝红尘的方外之人,你大可放心——”   “方外方内,也都不过是一念间事。”谢随道。   无相不耐地挥挥衣袖,“也罢也罢!东边第二间,你们自去吧!”   “你身为方丈,可不能太动肝火啊。”谢随语重心长地道。   无相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倒是从来不动肝火,无论外间把你说成什么样子,你都不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谢随笑道,“但是在意有用吗?”   “你再不回家看看,你家老太太就真的要死了。”   谢随的笑容静止在了脸上。   ***   推开房门,见房中只摆了一张窄床,床边是一方矮桌,桌上供着灯火幽微的小佛龛。谢随往前走近几步,忽道:“我就知道钟无相还是对我好的。”   他低下身子,伸手往桌底下掏了掏,便掏出来两三只酒坛子,接二连三放在桌上。他又合掌对那佛龛拜了拜,“不好意思啊菩萨,实在是庙里的素斋太过难吃,我总需要点别的东西来补补力气,您说是不是?”   他这边自说自话,那边秦念却全没出声,只默默将被褥都铺好,自己坐了上去闭目养神。   谢随拿出两只杯子,瞥她一眼,“不喝一口?”   秦念没有理他。   谢随叹口气,自将两只酒杯都斟满了,手中拿一只去碰了碰另一只,“干。”   秦念微微睁开了眼,便见窗外月光清冷,流洒在简陋的室内,流洒在男人的半边脸庞,流洒在他寂寞的眼睛里。他一个人执杯饮酒,也不再与她说话,她却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到现在还不相信,安可期骗了你?”   谢随停住了动作。   “他如果真想让我们逃命,早该放我们出城去。”秦念冷冷地道,“再不济,也可以让我们陪他一起迎战绝命楼。最下等的做法,便是让我们进了他的陷阱,还自以为他是为我们好。”   谢随看向她。   “绝命楼我去过,高楼主虽然厉害,却也不是厉害到无人能敌。说要取吹金断玉阁一百条命,恐怕还是夸大了。”秦念的语声渐渐低缓,“吹金断玉阁何等地气派,皇宫御物全由他进贡,天下的生意被他占了三分之二,却来同你哭穷,说自己危在旦夕?再退一万步说,绝命楼灭了吹金断玉阁,朝廷那边断了大半的赋税,能让绝命楼好过?”   秦念的嘴角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这自古以来,民不如官的道理,延陵侯——你不该比谁都深有体会么?”   夜已深了,寺院中响起了沉浊的钟声。伴着窗外吹入的寒风,有几缕梅花的清香和着酒香,入喉便化成了苦涩。   谢随微微地笑了,“可是王侯高爵,却没有做老百姓来得自由。”   秦念一声嗤笑,“这天下有几个人是真自由的。”   谢随想,她真的变了啊。从前那个温婉可人的小女孩,绝不会这样,不顾他的痛苦而刨根究底、非要把他的陈年伤疤用钩子刮拉出来细瞧的。   “他们说延陵侯谢季子是个忘恩负义有家不回的无行浪子。”秦念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是真的吗?”   谢随默默地抿一口酒,“旁的事我或许说不清楚,但这一件,却是真的。”   “为什么呢?”秦念追问,“就是因为做老百姓更自由?可是你为什么会身受重伤倒在洛河边,又为什么会招来春雨镖、白马堂、那么多门派的追杀,你养育我长大的十年,我们一直都在东躲西藏不是么?如果不是今天你被他们叫破了名号,你这个身份还打算瞒我多久?”   她的话语越来越急,越来越痛,谢随怔怔地抬头,女子的双眸中仿佛烧着火,湿润的火,微醺的他一头撞了进去,便感到迷茫无措了。   “因为我……”他动了动口,嗓音发涩,“因为我杀了人。十五年前,我杀了人,所以不得不从家里逃出来。” 第20章 孤岛(二)   “你杀了什么人?”秦念皱眉,“什么人这么大的来头,会逼得你离家逃窜?”   谢随一手扶住了额头,“我不知道。”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浑浊的酒气,望见她嫌弃的表情,又不由得笑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我那时候年轻,爱喝酒,大约就是因为那一日喝醉了酒吧……我醒来之时,却在一家酒馆的客房里,满手鲜血,身边是一个全身赤-裸的死掉的女孩。”   秦念的表情好像被刺痛了一下,“所以你逃了?”   “没有。”谢随淡淡地道,“我报官了。”   秦念一怔。“但是官府把你当做了犯人?”   “没有。”谢随又道,“他们在那酒馆周遭蹲伏了很久,抓到了那个犯人,是个做了许多案子的惯犯。”   “那个犯人又供出了你?”   谢随终于失笑,“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逃?”   谢随转头看向秦念,女人的表情很认真,她好像真的想不明白。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女孩是正要进宫的采女,原本身家清白,姓名都已经在册了,竟被人污辱之后,还杀人灭口。朝中人都在议论,虽然人犯已经正法,延陵谢氏的小侯爷也已查明与这命案并无干系,但说到底,到底他为什么会躺在女孩的身边呢?而况在籍的采女,名义上已经是皇帝的女人……”   秦念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颜色渐渐变得晦暗。   “我已经无法在朝廷上立足,连带我的家人,也都一起受辱。我姐姐当时在宫中处境微妙,弟弟又正准备入仕,延陵侯谢家三代袭封,门第巍峨,我想,纵是被人暗算,我也绝不能让谢家的声名毁在我的手里。”   “所以我只能逃。结果路上又遇到各路刺客,从延陵一路追杀我到洛阳……”   月色澄明。寺中灯火幽幽,一庭松柏婆娑。秦念默默地听着,目光从最初的讥诮,到生出怜悯,到最后一片平静。   “但是你没有杀那个女人,也没有污辱她。”   “我没有杀那个女人,也没有污辱她。”谢随笑了,“我只是喝醉酒了而已——但这样的话,说给谁听,都不会相信的。”   “我相信。”秦念道。   谢随看向她,她也正认真地看着谢随。   她真的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温婉可人的小女孩,不再会拉着他的衣角软糯糯地撒娇,不再会踮着脚抬着头用可爱的眼神仰望着他。   而是会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或者讽刺他,或者安慰他,她已经知道大哥哥不是万能的,但她对他并无责备。   “你宁愿自己背上浪子的骂名,也不愿牵连家族,是这样吗?”秦念轻轻地道。   “是这样吗?”谢随喃喃,复苦笑,“那就是这样吧。”   ***   他真的已经很久不曾去回顾那段往事了。   那是他从未与人说起过的往事,柳绵绵也好、钟无相也好,他们也都只是视他为有家不回的浪子,他们也从没问过他不回家的缘由。   是因为回不了家。   十五岁之前,他是延陵谢氏年幼袭封的小侯爷,钟鸣鼎食,鲜衣怒马,即便在皇帝的宴会上也能笑谑不禁,天底下好像根本没有什么能让他在乎,因为他好像已什么都有了。   十五岁之后,他的身边只剩下了一把刀。   那是个非常简单的栽赃,但却非常有力。这个栽赃最可怕之处,就是即使已经找到了真凶,他也永远无法洗刷自己的污名,而那污名还是看不见的,是捕风捉影的,没有人敢走到他面前与他对质,但所有人心中却都在怀疑他。   真正的案犯早已经正法,朝廷中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巴,看的说的却全都是他,延陵侯谢随,一个原本与这命案毫不相干的人。   他还记得那黎明时分,酒馆里渐渐响起的议论声。他原本还想辩解的,十五岁少年得志的他,还不知道世上有那么多事是百口莫辩的。但他一开口,立刻就被人们的话声淹没了,淹没了……   他如果不走,延陵侯府与这一桩耻辱,便永远也脱不开干系了。   时至今日,他甚至已不再为当年的自己感到不平,他甚至想:也许自己就是做错了呢,也许从走进那家酒馆开始,自己就已经犯下罪行了呢?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罪,那么多的罪人,虽然那女孩不是自己害的,但也毕竟是被人害了的。这样一想,就会觉得自己并不冤枉。   秦念又是嗤笑,“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不这样想,也许我先已活不下去。”谢随也是笑。   秦念道:“你若活不下去,便是趁了那些害你的人的心意,也就更加对不起那个死在你身边的女孩子。”   谢随沉默了很久。回忆令他疲倦,甚至连素来钟爱的酒都不能再让他提起兴致了。就在这时,秦念慢慢地挪到了床的这一头来,挪到了他的身边。   她轻轻抚摩着他的头发,好像小时候他曾抚摩她的头发一样,她口中还在轻轻地念着:“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我们总有一日,会洗了所有的冤屈,报了所有的仇。”   她说的是“我们”,这让他的心没来由地一恸。   从未与人说起过的往事,终于说出口时,却觉得原来也不过如此。十五年了,再深重的痛苦也早已被反反复复搜肠刮肚地咀嚼干净,能够对旁人倾吐出来的不过是无味的残渣。   可是秦念,她却并不是旁人啊。   窗外的月色澄明,房内的灯火却太过黯淡,雪白的墙上,两个人的影子时而被风吹得晃动,仿佛是相依相偎的。   秦念低下身来,注视着他,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她可以看清他眼中的每一道月光微漾的波纹。他从没有如此刻这般脆弱过。   她悄然地凑近来,在他的唇上轻轻、轻轻地印了一个吻。   他惘然。   也许是酒的作用,他甚至感觉这个吻,好像让他的人生都重新开始了。   他突然一把推开了她,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了她。   ***   这一推,对谢随而言,并不容易。   毕竟这个吻虽然清淡,但却饱含了诱惑,那是宛如沙漠中的甘泉、烈日下的绿荫一般的诱惑,那是他五年前就不曾想过要拒绝的诱惑。   可是现在已不是五年前了。五年前不曾想拒绝,五年后却已不能再承受了。   秦念静了片刻,而后便轻轻地笑开。   谢随踉跄地站起来,望着秦念,嘴唇微微翕动,好像想说什么,却最后没有说出口。   脑中还乱哄哄地响着十五年前的旧笙歌,而眼前人冷酷的笑容却已经一手将他的心拉下了深渊。   她站起身,拔下发上木簪,挑了挑油灯的灯芯。光焰一时大盛,照得两人在这逼仄斗室之中无所遁形。那火焰也将她的桃花簪熏黑了,她将簪头迎着光细瞧了瞧,末了轻声道:“大哥哥。”   他没有做声。   “大哥哥,你喜欢我。”她又道。   谢随看着已长大成人的她,娇小的女孩却如露出獠牙的妖物,那么美丽,又那么残忍。他慢慢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我若是喜欢你,你待如何?”   她笑起来。   本不需要谢随如此说,她就已经感受到谢随方才一瞬的挣扎和眷恋。只是那一瞬,她已经有了莫大的满足,她知道她已经有资格去嘲笑他、践踏他、伤害他了。   “晚了!”她冷笑着道,“五年了,一切都变了,你说是不是?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傻兮兮的念念了。”   谢随认真地注视着她,好像要从她的表情中搜寻出什么,但她却一直维持着那个冷笑,直到最后,他一无所获。   他于是只能干涩地道:“是啊,有些事,过去了便是过去了,过去了便不能再重来的。”   “小的时候,我总是很想长大,长成和你一样的大人。”秦念笑得全身颤动,仿佛月影摇漾,“现在我才知道,做大人有什么好?喜欢不敢说喜欢,不喜欢也不敢说不喜欢,只能自作聪明地把自己锁起来,你说,做大人有什么好?!”   被她这样讽刺着,谢随却并不生气,而好像只是很疲倦般眼帘微合,“睡吧,念念。有些事情,你现在想不清楚,也许一觉醒来,就想清楚了。”   而秦念只是冷漠地俯视着他。   谢随慢慢躬下身来,往地上铺开一张包袱皮,又解下长刀,一边道:“念念,不敢说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秦念全身一震。五年,五年来所有的苦闷与辛酸,所有黯淡的梦和所有缠绵的心事,一时间俱纷涌心头,令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之际,却又被他淡淡地截住了:   “念念,你好好想清楚。”停顿了一下,他又笑了笑,“我不会走的。” 第21章 孤岛(三)   在岛上寺中过日子,初时还十分戒备,到得后来,谢随发现那些僧人们每日里竟当真只是念经唱咒、做饭挑水,不由也心生感慨。这寺中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僧人,哪个过去不是江湖上威名赫赫的恶徒,如今竟甘心在庙里吃斋,这佛门或许还真如念念所说,是个方便之门。   这寺中等级森严,似乎因为方丈是谢随的老友,而行辈最高的改尘又与他言笑晏晏,所以其他人纵然有瞧不起谢随的,也不会来捣什么乱。   谢随已经许久没有过过这么安稳的日子了,安稳到好像连刀都要钝掉。冬日苦短,长夜漫漫,他练功、读书、喝酒,有时候秦念会陪着他一起,虽然她并不会多说什么,但这已让他感到十分满足。   他其实也知道秦念喜欢安稳的日子,因为她从六岁起,便跟着他受尽了颠沛流离,那时候他每次找到一座小房子让两人住下来,她就会欢喜得不得了。何况之后自己不在的这五年,她不就一直待在红崖寨没挪窝么?可见她天性并不愿意四处流浪的。她与他是不同的。   有的时候,他也会在无相的禅房里陪无相下棋。他们以前都是江湖上的纨绔子弟,谁也想不到过了许多年,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再相聚。   他问无相:“你来这岛上,已多少年了?”   无相安静地道:“大约有十年罢,我算不清楚。”   谢随不忍道:“你离家十年,你在南阳的家人不挂念你么?”   无相惨淡地笑了:“我哪里知道他们挂不挂念我,我原没有法子离开这里。”   南阳的铸剑师钟无相,原本还算是个少年英杰,江湖中小有名气的。可是如今他光头僧衣,结跏趺坐,眉宇间已经全没了当年那铁火淬炼的冷酷,而只剩下一片无内容的空旷。   谢随甚至不知如何才能帮到他——无相和外面那些甘心出家的恶人们显然是不同的,但又有一点相同——他们都一样地心灰意冷,一样地倦怠如死。   末了,谢随只有强笑道:“说起来,我还想请你再帮我打一把兵刃呢。”他开始信口胡编,“就是我家念念啊,很喜欢你当年给他打的那把弯刀,但她还想要一把趁手的长剑——”   无相淡淡道:“你还下不下棋?”   谢随顿住了话头,往棋枰落了一子,还未安静片刻便立刻又道:“那你可记住了,我们在岛上的时候,能打好吧?”   无相道:“我现在已不能铸剑。”   “为何?”谢随一怔。   无相终于抬起眼,看住了谢随。俄而他站起身来,僧袍宽松地摆荡着。他一直走到了窗前,将窗户一扇扇都关上,这才转过身对着谢随,道:“因为我的武功已废了。”   谢随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无相扯开了僧袍的前襟,露出肩头、胸口、肚腹上,一共九枚铁钉,宛如戒疤一般赫赫在目!   “你信任朋友,我也信任朋友。”无相冷冷地笑了,“然而这就是信任朋友的下场。”   谢随看着那深入肌肤已经锈蚀大半的铁钉,慢慢地道:“哪个朋友?”   无相的笑容近乎疯狂,“安可期!”   ***   秦念今日尝试了用寺院后园里种的土豆炖了汤,还跟改尘和尚一起去拔了几根萝卜做菜——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想不到,昔日的宝塔罗汉,今日的改尘大师,在这寺庙里原来是负责掌勺的大厨。改尘虽然满身肥肉,做起烹饪来却十分讲究,又遇上十分好学、又正好不愿意吃谢随做的饭的秦念,于是两人便三天两头地凑在厨房里研究新菜式。   四菜一汤告成,秦念小心翼翼地将菜盘放进食篮,拎着食篮往客房去——自从第一日的晚饭上听了和尚们那顿稀里糊涂的发言后,谢随便再不肯去跟他们一起吃饭了;何况他吃饭,总是要喝酒的。   现在这样的日子,不是也很好吗?有些事,越是认真去想,她反而会越糊涂——   谢随说:“我若是喜欢你,你待如何?”他又说:“不敢说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大人都太狡猾了。用设问、用反语,便妄想能给自己留下安全的余地,连她也险些被他套了进去。然而每次见到谢随,见到他那探究的目光与悲哀的神色,她都能感觉到知道谢随在等着她,想清楚一些什么——她自己也觉很可笑,她从来想得都很清楚,爱也好恨也罢,又何须谢随指手画脚?   然则岛上的日子确然太过安稳,以至于让她觉得危险,不然的话,她为何会认为就这样一直下去,也很好?   她不知道谢随到底希望着什么,但她总之愿意留在有他在的地方,这样也就够了吧?   秦念回到房中,将食篮中的菜又一样样地摆出来,连酒也倒好了,谢随却还没回来。大约是还在树林里练功。   这岛上寂寞,却处处生机盎然,没有人烟,是个练功的好场所。秦念自与谢随重逢,便发觉他的武功大不如前,行动间总是真气瘀滞,问他他又是绝不会说的;也或许就是被秦念给刺激到了,所以谢随才卯着劲儿去练功吧?   这么一想,秦念也觉心中过意不去:武功嘛能自保也就够了,大哥哥年纪大了嘛,又何必去寒碜他呢?她看了看桌上的四菜一汤,越发觉得不满意:既然每日都这样刻苦练功,那还是应该给补点肉食的,比如上次吃的那只鸽子……   秦念眼睛一亮:对了,鸽子!   寺庙的菜地后头有一间鸽舍,鸽舍自是有人看管的,不能强攻,只能智取。秦念偷偷摸摸地蹭过去,拿弯刀在鸽舍的背面墙上小心翼翼地划了个四四方方的洞,拆出来两块砖头……   “什么人!”到底被那守鸽舍的僧人给警觉了,咚咚咚跑过来瞧,秦念连忙将那两块砖头塞进去,自己躲在了墙角。   僧人挠了挠光头,“怎么回事……”   好歹也是走过江湖的人,这么不禁事。秦念在心里开了一通嘲讽,待那僧人又摇头晃脑地走了,自己再溜了出来,将那两块砖头拆出,摊开手,手心是一把玉米,直往那砖头洞里伸进去,“哆哆哆,过来过来……”   果然有一只小鸽子傻兮兮地探出脑袋来,秦念心中一喜:这可是乳鸽呀!手一点点地往外撤,“乖乖,出来出来吧……”   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捉住,“小姑娘,偷人家的鸽子可不好呀,何况还是偷庙里的鸽子。”   捉住她的那只手上,戴满了金银首饰,食指上还戴着一只翠玉扳指。   秦念的脸色沉了下来,手腕一翻一带挣脱束缚,一把玉米全往那人身上撒去,自己脚下一溜便后撤三步,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弯刀劈砍出去!   安可期也不言语,身形径自纵入刀影之中,摧云掌哗哗连出,带得四周风声大作,落叶飞旋,便连天色也好似阴了几分。   他显然已受了伤,摧云掌的威力也随伤势而减了不少,秦念看出这点,弯刀舞得更快更急,就在这时,鸽舍里那只小鸽子竟突然飞了出来,却被安可期的掌风卷入,安可期眼神一动,左手将那鸽子推向秦念的刀尖阻住刀势,而自己身子一矮,右手则屈掌成钩,径自抓向秦念握刀的肩臂!   洁白的鸽羽淋着鲜血从半空中飞落下来,安可期这一抓如若得逞,便可将秦念的肩胛抓出五点血窟窿——   突然之间,斜刺里劈入一道重拙的刀风,毫不避忌地径向安可期的右臂劈落下去!   安可期大惊失色,回手不及,而那刀锋竟也陡然顿住,安可期连忙捧着右手狼狈后退,瞪着那边的人影目眦欲裂:“谢随!你竟然还帮她!”   谢随没有说话,只是立在原地,出鞘的长刀迎着夕阳,挡在秦念身前。 第22章 孤岛(四)   谢随的刀并没有斩下,但安可期的手腕仍然被刀气所伤,鲜血溅落在刀刃上。   那是他朋友的血。   安可期见已不能得手,当即指着秦念怒道:“你自去问她,她与绝命楼到底是何关系!为什么绝命楼来攻我的时候,她的丫鬟会在我身后偷袭!当时我让你带她从密道逃走,她却对那丫鬟不闻不问,我就觉出了异常……”   谢随低下头,轻轻地道:“安老板,我总当你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该相互暗算。”   安可期桀桀冷笑:“你竟还当我是朋友?”   “现在不是了。”谢随道,“方才还是。”   安可期的脸色变了。   他知道方才那一刀,谢随已然手下留情。不然的话,此时此刻,他的右手已齐腕地断了。   这时候,秦念开口了:“我若不将小鬟留在那里,你恐怕也不会到这岛上来找我们了,是不是?”   安可期咬牙切齿地道:“暗地里偷袭下毒,算什么英雄好汉?!”   “把朋友扔在孤岛,就算英雄好汉了吗?”秦念反问。   安可期气结,一甩袖恨恨道:“总而言之,解药呢?!你若不给我解药,你那丫鬟也活不成!”   秦念道:“你带我们离开这里,我就告诉你解药在何处。”   安可期死死地瞪着她,似乎立意要将她瞪个对穿,而她却并不在意,反而抬手捋了捋头发。   “一言为定!”终于,安可期口中迸出四个字,转身便走。   秦念淡淡地笑了。   谢随收刀入鞘,转身正欲说话,女子却突然倒在了他的身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   谢随抱着秦念一脚踹开了客房的门,又一脚踹合上。   在他赶到之前,秦念已与安可期拆了百数招,想必就是那时受了内伤却不说,硬生生撑到了现在。谢随已封住了她的穴道,此刻将她放在了房中唯一的床上,秦念却已经伤得神志不清,双手死抱着谢随的脖颈不肯撒手。   她紧闭着眼睛,喃喃着:“不要走,大哥哥,不要走……”   谢随的眼神微暗。他低下身子,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直到秦念终于停了碎语,沉沉地昏睡过去,他才直起身,走去关上了窗,点起了灯。   窗前的矮桌上是已经凉透的四菜一汤,谢随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将它们重又收回了食篮里。   他提着油灯回到床边,探看一番秦念的脸色,又轻扣她下颌查看她的舌苔,神色愈加凝重下来。   他的手缓缓下移,放在了她的衣衫领口上。   她的外袍已脱下,里面是一件浅青的袄裙,衣领上绣着桃花,那花枝一直延伸向里,悄然地探向玲珑的锁骨。就在那锁骨下方——   谢随咬了咬牙,手指轻轻将衣领往下一拨——   便见那锁骨下方、胸口上方的位置,已经乌青了一团,真气浮动滞胀不定,还有蔓延之势!   谢随立刻又并指连出,将那青气四周穴道再次封住。那团青气阻了一阻,便开始原地徘徊,无头苍蝇一般四面瞎撞,谢随看得心惊,一下子将秦念衣领合上,自己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不能乱,他现在一定不能乱……他若乱了,便没人能治好念念了。   过了许久,直到他自己的气息终于平稳下来,才终于睁开眼睛,将秦念的身子扶起,自己在她身后捏了个诀盘坐下来,双掌凝了真气,抵在秦念的背心。   摧云掌原本就是极霸道的掌法,而作为与安可期相交二十多年的朋友,谢随不仅不知道安可期练过摧云掌,而且也不知道安可期的摧云掌已如此纯熟、如此强劲,若不是他在来此之前已中了毒,再晚个一时半刻,秦念可能就真要毙命在摧云掌下了。   这样的后果,他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吹金断玉阁的安老板是我的老朋友了,他不会骗我的,一定有什么环节出了岔子……”   “你的老朋友真多。老朋友你便那么相信?”   “既是朋友,自然相信。”   “那我呢,我是不是你的老朋友?”   ……   为什么自己没有相信秦念?她几次三番地提醒自己安可期有问题,自己却始终不信,直到最后,自己的大意险些将她害死。   过了一炷香时辰,秦念仍然未醒,但谢随感觉自己掌底真气渐渐流转自如,再看她锁骨下方,那团青气已小了许多,不由得松了口气。自己的功力也确实大不如前了,若在五年之前,这样的内伤,他原可以一气治好……   他撤了掌,秦念便往后倒在了他的怀中。   谢随低头,便见她额上滚烫,全是细细密密的汗水,发丝濡湿了贴在脸颊,脸色苍白,嘴唇却发青,尚在轻微地翕动着,仿佛是在艰难地呼吸。他的手臂轻轻环住了她,才发觉她浑身冰凉,仿佛是刚从冰水里趟了出来,纵在昏迷之中,身子也本能地往他温暖的怀抱里拼命地缩。   这是发热了。   内伤之后,最忌风寒,若一个调理不当,就是十分的凶险。   谢随叹了口气,将被子捞过来给她裹严实了,自己也抱着她躺下来,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口中哄道:“念念乖,睡一觉,马上就好了……”   秦念忽然翻了个身,将脸埋在谢随的胸膛里,手指紧紧地攥住了谢随的衣领。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的衣领好像被什么沾湿了,但立刻又发现那只是错觉。   他慢慢地伸出手,悄悄地,张开五指,从秦念那攥紧的五指间穿了过去,十指扣紧,放在自己胸前。然后他抬起头,疲倦的双眸望着虚空,却并不肯闭上。   他想起很久以前,秦念也病过那么几次,有一次也是风寒、发热,她昏睡了足足三日三夜。他为了给她买药,险些将刀都当了,却在当铺里遇见了安可期,是后者帮他解了燃眉之急。   他抱着药奔回他们暂住的那间小屋,又守了她三日三夜,她才终于在虚弱中好转。   那时候她也如今日一般,额头滚烫,身体冰凉,明明在昏睡,却抓着他的衣襟不让他走。他也只好不走,就在她身边和衣卧下,抱着她,哄着她,不敢睡,到天明。   ***   秦念又陷入了五年前的梦里。   五年前的那个春日,许是她人生中最美丽的一个春日。   他为她挽发、画眉、涂朱,她从铜镜中望见他的眉眼,也正温柔地凝睇着自己。   十年来,她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自己快快长大,而现在,她真的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她看着他时,已能清楚分辨出他眼中的许许多多重颜色。   她已能分辨出他眼中那迷醉般的欲望,她已能分辨出他是喜欢自己的。   但是他不会说出口,也不会做什么,他是一位君子,他从来不会强迫她。   所以那天晚上,在那小屋前的花树下,她特意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也灌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但是那个时候,谢随的酒量太好了。她已经醉得快不省人事,他的眼睛却依然明亮有定,他灼灼地注视着她,柔声对她道:“你喝醉了,休息去吧。”   她却笑了,嫣然的笑,仿佛春日里的桃花开了,“谢随,你喜欢我么?”   后来的五年,她反复回想、反复回想这一日,却再也想不起他究竟是如何回答的。她只记得那一夜月华如练,窄窄的街道上空无行人,他们在自家的小院中喝酒,有一两片花叶落在了酒壶中,她却不记得那究竟是棵什么树。   如果时光能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他尚且没有回答,她也还满怀期待,在这幽微明灭的夜晚,什么都还没有开始,也就什么都不会结束。   但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   谢随感觉到怀中的人动了一动,低头淡笑,“你比过去果然要厉害多了,这样重的伤,才半夜便醒来了。”   秦念的身体犹疲乏得连根手指都抬不动,眼睛眨了眨,便对上谢随敞开的、温暖有力的胸膛。她的眼神慌乱了一瞬,但听他笑起来,“你都梦见什么了?”   秦念默了默,“我梦见什么,同你有何关系。”话语是硬的,声音却虚软,像是被濡湿的柳条,轻飘飘地点在谢随的身上。   谢随笑道:“你一直在说梦话,叫大哥哥。”   他的笑声爽朗,胸膛也跟着震动,两人贴得太近,她几乎能听见他那胸膛下的心跳。但她却仓促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想挣开他,他乖乖地放开了手,又道:“你不要乱动,穴道我是封了,但你的内伤还未好全。”   秦念不动了。因为她看见了自己锁骨下的那团青气。   “你没有什么话想问我吗?”她低声道,“譬如安可期说的,我与绝命楼到底有何关系?”   谢随摇摇头,“那些事,待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不迟。现在,我们须得先去给你找药。”   说话间,谢随已起身穿衣,秦念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动作。   他当真不在意吗?自己是不是欺骗了他,是不是背叛了他,他竟当真不在意,而仍然会像过去一样温柔体贴地对待她吗?   秦念只觉心上仿佛落了几滴雨,并不够润泽她干涸的心肠,但是却令她的心难以忍受地泛出年深日久的疼痛来。   是啊……谢随他一直以来,就是个这样的傻子啊。 第23章 怀毒(一)   谢随将长刀背在身后,又给秦念披上了外袍、系好了弯刀,再将她一把打横抱起。猝然失重令秦念一下子抓紧了他的肩膀,又立刻缩回了手。   安可期已经上岛,自己为了给秦念治伤又已耽搁了半夜,眼下这孤岛已是处处皆险,绝对马虎不得。他思来想去,这岛上唯一还可信任的,也只有钟无相了,且方丈禅房离客房亦近,于是当先抢去了那里。   深更半夜,方丈禅房中,竟亮着灯。   谢随耐着性子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于是径自将门推开了。   房中四角皆燃着灯火,一片堂堂皇皇,而无相就坐在正中的蒲团上,面色惨白,双眼却是正正紧盯着房门。   见到谢随和秦念,他的目光突然激动起来,颤抖着声音道:“快……快关门!”   谢随脸色一变,立刻抱着秦念一转身踢上了房门,但听得“笃笃笃”连响,竟是三枚甩手箭重重打在了门框上!   谢随将秦念放下便要去追,却被无相喝住:“别追了!咳咳……那人从远处攻击,此刻想必逃得远了。”   谢随回过头,面色一凛:“你受伤了?”   但见无相捂着嘴不停地咳嗽着,而他胸前的僧袍上竟已被血染红了大半!   谢随心头怆然,走上前来撕开无相的衣襟,便见他整个上身已全被青气侵袭!   谢随并指连出暂封住他的穴道,皱眉,“又是摧云掌?”   无相慢慢地笑了,唇角犹挂着血,“就是摧云掌。”   谢随抬眼看他,“又是安可期?!”   无相摇头,“来人全身黑衣包裹,我看不出他的长相……”   谢随看了旁边的秦念一眼,又道:“我先给你输一些真气。”   无相惨笑,“不必麻烦了,我已知时日无多……”他突然反手抓住谢随的手腕,双目几欲凸出地盯着谢随,咬着牙,一字字地道,“我有话说,你要听好……”   “我听着,你说。”   “我上次便同你说了,咳咳,安可期用尽各种手段……废了我们的武功,将我们赶上这孤岛,还要我们对他感恩戴德……不肯的人,便都被他杀了……全扔在那长江下的密道里!”无相的声音干枯,却含着无尽的痛苦,“但我还没有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可以这样做!”   谢随道:“他的背后,是谁?”   无相看着他,很久,很久,又笑了,“人入了江湖,便总以为自己就自由了,其实,怎可能呢!咳咳……纵是身怀盖世的武功,在朝廷眼里,还不就是一粒草芥而已?”   谢随的眼神慢慢地变了。   无相无力地咳嗽着,微冷的风仿佛在他眼底吹出了皱纹,谢随这时才发现,他确实已是个年过而立的人了。   他们曾熟识的那段年少时光,早已在江湖的倾轧中一去不返。   “当今圣上得位,本仰赖几位武林高人之助,他心中深知练武之人不好控制,所以用吹金断玉阁为爪牙,将整个江湖都筛了一遍!”无相厉声道,“谢季子,你也要……也要小心啊!”   他强撑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蓦然又吐出一口浓稠的黑血!   身旁忽递过来一方手帕,谢随转头,便见秦念也正关切地望过来。她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甚至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脸色。   谢随接过手帕,想给无相擦拭嘴角,却被无相推开了。   无相那清癯的脸容已是死白,昔日冷亮的眸中已现出死亡的灰影。他看着谢随,看着自己的老朋友,手渐渐地垂了下去,口中却还在喃喃着什么。   谢随侧耳去听,却听见是:“对不起你,季子,我对不起你……”   话音还未落地,他已经断了气。   谢随轻轻地将无相放下,低头默了片刻,道:“我们去找安可期。”   秦念看着他,他的神容已十分疲倦了,目光却仍好像在坚持着什么。短短数日之间,他的两个自孩提时代便已熟识的朋友,一个背叛了他,一个被害致死,即使当年被满天下地追杀,他似乎也没有露出过如此刻这样的,疲倦又坚持的表情。   秦念轻声道:“这不是安可期做的。安可期中了小鬟的毒,又与你我缠斗了那么久,而无相大师只是个没有武功的废人,安可期若要杀死他,原有许多比全力使出摧云掌更简单的法子。”   谢随道:“但这些事,总是只能着落在安可期身上,才能问个清楚不是吗?”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敲门。   “方丈?”来人声音浑厚中带着些困意,却似是改尘,“方才弟子听见此处打斗声响,不知出了何事?方丈可安睡?”   谢随看着那扇门,没有动,没有说话。秦念依偎着他,也没有动,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此刻只要多说一句话,便很可能保不住改尘的性命。   宝塔罗汉虽然昔年是江湖上打家劫舍的大盗,但武功全废的改尘又犯过什么错呢?   过了一会儿,改尘打了个哈欠,转身离开了。   谢随终于松下来一口气,对秦念道:“我先去后院找些药材,你在此处等我。”   秦念点了点头。伤后初醒的身体尚很困乏,她从无相的尸身边稍微挪开了些,便自闭目养神。   谢随走了。她闭着眼,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弯刀上。   禅房中一片寂静,偶尔可以听见外边风吹枯树的声音。无相已死得透了,但却仍然端坐蒲团,好像高僧圆寂一般。   可谁又知道,他心中仍有多少的红尘牵挂,多少的贪嗔痴苦。他在南阳的家人,也许至今不过以为他只是跟老友安可期出门云游了而已,也许至今还在等着他回家。   秦念无可奈何地一笑。她虽然年轻,但她也已经知道这世上太多事情,尽是无可奈何的。她听着风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忽然——她竟听见了水声。   水声来自地下,她与无相所坐的地砖之下。   这座孤岛之大,便连周围的树林里都已听不见江涛,却在这孤岛正中央的方丈禅室里听见了水声?!   秦念尚来不及细思,谢随已经回来,扶起秦念道:“我们走。”   秦念跟着站起身,却又拉了拉他的袖子,目光掠向地面,示意他静听。   谢随屏息听了半晌,渐渐地,竟脸色变了。秦念清楚地看见他的眼中刹那间腾起了痛色,好像那水声竟然将他击痛了一般。   但是他又转头看向了她,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柔和下来,他笑了,“我什么也没听见呀?”   秦念皱起眉头。   谢随一本正经地道:“你可能是伤到了耳朵——哎,哎你慢些走!”   ***   安可期此次上岛,约莫就是坐船来的,他心疼自己中的毒,第二日天还未亮,就赶着谢随和秦念跟着他一同上船离开。而那寺中的僧人们却好像全没知觉一般,仍旧晨钟暮鼓地念经,便连他们走的时候也不来相送。   江波浩渺,大船行出许久仍不见对岸,安可期立在船头吹着江风,若不经意地问谢随:“你那两根剔骨针,可好些了没?”   谢随微笑,冷风挟着水汽濛濛扑面,他的眸光仿佛也在云遮雾罩之中,“托安老板的福,这大半年来,尚未发作。”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安可期却没头没脑地发出一声感叹,“你也不要怪老弟我,纵是那神医蒯蓝桥,恐怕也想不到自己的救命金针还有这等用处。”   “安老板虽然身不由己,但到底是得了皇命钦点,顺风顺水地做出了一番事业啊。”谢随微微挑眉。   安可期道:“什么事业,该垮的时候还不一下子全垮啦?”   “圣上总不会忘记安老板的好处的。”   “他?”安可期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下,“他可是天底下头一号忘恩负义之人,不然他怎么做得上皇帝?”   谢随笑笑,不说话了。   一时间,似乎有许多经年的感慨,但若再说出来,却是干瘪无味了。   安可期眯着眼睛看着这位老友——姑且算是老友吧——他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谢随。羡慕他不似自己这般,软弱、贪婪、虚伪、浑身都是弱点和破绽。   可是自己若不是这般,软弱、贪婪、虚伪,也许自己早已被这人吃人的江湖给吞得尸骨无存。   而谢随呢?谢随他纵是勇敢、淡泊、真诚,但他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你当初离开家,”安可期想了想,慢慢地道,“是不是也因为,你不想再入朝堂?”   谢随怔了一怔,复宽容地一笑,“那个时候,我哪里懂得这许多。”   “也是。”安可期想起当年的谢小侯,不由得也笑了,“那个时候,说你是跋扈都抬举你了。”   谢随笑而不言。   “呐,谢季子,”安可期道,“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一定可以去吗?”   “说说看嘛。”   谢随叹口气,“我想回家。”   安可期一愣。   “钟无相说,我母亲快不行了。”   安可期眼中有一瞬的慌乱,“可是你母亲,延陵侯府的太夫人,五年前就已经往生了。”   谢随抬起头,笑,眼底却已然毫无笑意,“是吗,安老板?”   安可期啧了一声,“这种事情,我何必骗你。”   “我也不解,”谢随道,“安老板,你家大业大,而我不过一介草民,这种事情,你何必骗我?”   安可期看着他,沉默下来。   谢随道:“五年前,若不是你同我说我母亲病重,只想见我最后一面,我又怎会抛下了念念,星夜赶去延陵?”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这事情他早已想过千百遍了,无论有怎样的痛苦,也早都被自己消磨尽了,是以说出口时,甚至有些寡淡。   安可期冷冷地道:“你没有见上太夫人最后一面,也是你福气不够,竟要怪我吗?”   谢随的话音依旧淡淡,“我这人根本就没有福气,我早已认了。但是我的母亲,她真的往生了吗?”   安可期甩袖往回走,“你这人缠夹不清,若实在不信,我这便叫船工掉头,开到延陵去让你扫个墓便是!”   “这却不必。”谢随扬声笑道,“但安老板,我总当你是敢作敢当的。蒙你好心问候我身上的剔骨针,我才想起来我缘何会被种下这东西——原是因为我有一个好朋友啊。”   安可期停住了脚步。   “你当真以为就我一个人,能骗得了你吗?”他没有转身,只有冷酷的话音随风传来,“你当年去了延陵,看见了什么,你自己还记得吗?” 第24章 怀毒(二)   安可期离开后,谢随独自一人在船头吹了一会儿冷风。   他当年去了延陵,看见了什么,他自己,当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大船顺流而行,在江面上划开一道又一道的水纹,转瞬又严丝合缝地消失在船后的黑夜之中。那高悬的月亮仿佛潜入了水底,又被桨声打碎成千万晶亮的断片。   侧前方的不远处已可望见影影绰绰的万家灯火,延陵,大约也不远了。   他离家十五年,南北东西地漂泊,却只在五年前,回过一次延陵。   那时候是安可期来信同他说,延陵家中的老母亲病得糊涂了,什么家门耻辱都忘了,只日日夜夜地想要见自己的宝贝大儿子一面。他若晚了一时半刻,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时他正与秦念住在无锡,从无锡到延陵,快马加鞭,不过大半日也就到了。   可是他到底还是晚了。   当他赶到延陵时,母亲已经去世。   他站在街角,看见侯府为太夫人出殡的仪仗,站在最前头的是手捧着诰命圣旨的弟弟和弟妹,他们身旁是宫里派来吊唁的特使,身后跟着众多的亲戚。他们哭泣着,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又一步一步地离他远去。   他们看起来好像都有些眼熟,但是无论他再如何从记忆里翻找,最终也只沾得满身灰尘而已。   直到他们终于都不见了,延陵的街道上铺满了厚厚的纸钱,仿佛在这盛夏里落了一场雪。   ***   谢随回到船舱,先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才转头,对秦念平静地笑:“有客人来?”   秦念正倚靠着舱壁坐在床上,道:“也算不上客人,她原本就被安可期锁在这里。”   说着,一个娇小少女从阴影里走出来,朝谢随行了一礼,“小女子失礼了。”   原来正是秦念的丫鬟,林小鬟。   谢随笑道:“说什么失礼,若没有你在后应援,我与念念怕就要困死在那孤岛上了。”   小鬟掩嘴一笑,“那都是大当家的神机妙算。”   谢随看向秦念:“你今日精神好些了?”   “嗯。”秦念道,“被你灌了那么多药,没有法子。”   谢随满意地道:“那便甚好,甚好。”又问小鬟,“当初绝命楼攻打吹金断玉阁,究竟结果如何?”   小鬟看向秦念。秦念淡淡开口:“当初那一百两黄金,你觉得究竟去了哪里?”   谢随怔住。   “我从见你的第一日起便告诉你了,你偏不相信。”秦念微微一笑,“安可期托你护镖的那口箱子里,从来都没有过一百两黄金。从一开始,那箱子里就只有石头。”   “为什么?”   “为什么?”秦念抬眼,轻笑,“因为他想用你,引出我。”   谢随凝注着秦念,等待着她的后话。   小鬟倒了一杯茶捧过来,秦念默默抿了一口,才开口道:“那口箱子,不过是安可期用来坑你的道具,与绝命楼全无干系。”   “那绝命楼——”   “绝命楼,是我在扬州置下的产业,目的就是监视吹金断玉阁。”   谢随原本打定主意无论秦念说什么他都不会惊讶了,然而听到这一句,却还是忍不住眉毛跳了一跳:“产业?”   “我是没什么钱,你也没给我留几个钱。”秦念淡淡地道,“是红崖寨老当家的钱,也是红崖寨老当家的主意。”   谢随莫名其妙地问出一句:“这个老当家,是男是女?”   小鬟抢着回答:“老当家始终云英未嫁,离开寨子的时候还漂亮得像个二八少女……”   谢随拖长声音“哦”了一句,便遭了秦念一个白眼。   秦念接着道:“吹金断玉阁虽在江湖上结缘甚广,骨子里却还是做生意的,若不是朝中有人,安可期怎可能将生意做到那么大?初时我还不能确定他在朝中的靠山究竟是谁,直到他让你来找我。”   谢随道:“他的靠山,便是你的敌人?”   秦念微微掩了眼睫,“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密道中看见的那些骸骨之中,有三具极特异的?”   谢随回忆道:“一个四肢大张被钉死在壁上,一个整副骨架被毒熏成青色,一个被切成了数十段,看起来却仿佛是完完整整的。”   秦念听着,目中也流露出不忍之色,“当时你说了一句话。”   “我说,圣上当年龙潜之时……”   “圣上当年龙潜之时,好养武林异人。”秦念慢慢地道,“其中四个,一个轻功冠绝天下,最擅飞檐走壁,足履无声,号四翼蝙蝠,他的四肢便是他的四个翅膀。”   “于是他的四个翅膀,便都被钉死在墙上。”   “一个精通天下草木习性,最擅制毒用毒、解毒藏毒,号百草神君,据说他身无兵刃,只随身背一只布袋,遇见了不认识的草木便放进布袋里带回去研究,但到得后来,他那布袋终日空空,因为世上已没有他不认识的草木了。”   “于是他也被剧毒致死,全身连骨头都毒透了……偏那只布袋还在他身边。”   秦念嘴角动了一动,像是想笑却没有笑,“一个内力刚猛而刀法奇诡,原本出身市井屠户,兵刃就是一把砍猪肉的大菜刀,可以将敌人像砍猪肉一般砍成十七八段,而敌人倒在地上时那尸身看起来还似是完整的。”   谢随不再说话了。   秦念也沉默了很久,才又道:“还有一个,第四个人,就是红崖寨的老当家。”   谢随顿了顿,“看来那位老当家,也必是当世奇人。”   “若论武功,她比另三位要差得多了。”秦念淡淡笑道,“但是她是个女人,还是个最好看、最年轻的女人。”   女人,总是有许多比武功更厉害的招数的。谢随没有再细问,但他也已不想再细听。   他已经知道这必是一个被欺骗、被背叛、被屠戮、被掩埋的故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种故事,原本就太多、太多了。   秦念却也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没有将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而是径自道:“安可期用你,将我从红崖寨引出来,大约就是知道了老当家离开了红崖寨的事情。他、或者他的靠山担心,老当家会将当年的秘辛告诉我。”   谢随道:“你也确实全都知道了。”   秦念道:“他用根本不存在的一百两黄金诓我,我便用那实打实的一百条人命诓他。”   谢随笑起来,“你们不都是在诓我么?”   秦念看向他。   谢随笑着,好像真的心无芥蒂一般。   “你号称自己去了一趟绝命楼,被高千秋打了两掌受了内伤,还满身是血地倒在我床边——都是诓我的吧,念念?”   ***   秦念吩咐小鬟先退下了。   谢随道:“她能退到哪里去?”   “哪里都可以。”秦念道,“这船上除了安可期自己,其他都已不是安可期的人了——也许连他自己,也不属于他自己了。”   谢随笑道:“我家念念果然算无遗策。”   秦念道:“这次还真多亏了小鬟,她留在后头接应高千秋,用毒将安可期牵制住了……待上了岸,我给他指个找解药的去处,他也就一时半会不会再来扰人清静了。”   谢随拊手笑道:“我家念念不仅算无遗策,还宅心仁厚。”   秦念身子疲惫地往后一靠,没有接话。   船行虽稳,舱中烛火仍微微摇晃,一缕烛烟袅袅而上,又四散开去,将整个舱室笼在氤氲迷雾之中。谢随只觉眼前女子也似一团迷雾,只不过是短短的五年而已,他却已然看不懂她了。   不,也许五年前,他就不曾看懂过她。只是那时候的感情都鲜明易露,看懂看不懂都可自作聪明。   秦念微微侧头,轻轻动了动唇,“大哥哥。”   谢随道:“嗯。”   见她如此神色,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她却蓦地笑出声。   没有发热,他松了口气,便在对面床上坐下。秦念望着他,眼中犹带着盈盈的笑影:“你还担心我?”   “自然。”   “我这样诓你,你还担心我?”   谢随摸了摸鼻子,“说不得,大人总是会被小孩子诓几回的。”   秦念当即变了脸色,抓起一边的枕头就朝他扔过去:“谁是小孩子!”   “谁乱扔东西,谁就是小孩子。”谢随一把抓住那枕头,郑重其事地道。   秦念手底本已抓起了包袱皮,被他这样一说,悻悻地哼了一声松开了手。谢随放柔了声音:“我看你过去全不是这样的,定是被那红崖寨的老当家给带坏了。”   秦念冷冷道:“你对我们老当家,很感兴趣么?”   谢随道:“不敢不敢。”   “感兴趣也是应当的。”秦念阴阳怪气地道,“她可是当年武林第一美人,若不是被那时的穆王、如今的圣上金屋藏娇,也说不定有多少人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谢随装模作样地道:“话虽如此,美人迟暮,总是令人伤感。”   “你没听小鬟说么?老当家驻颜有术,直到离开寨子的那日,容颜还如二八少女。”秦念说着,又补充一句:“看起来比我还年轻。”   谢随摇摇头,“女人的容貌,我总是看不出真假。”   秦念讥笑道:“那你还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你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谢随道,“我感兴趣的从来都只有你,你同我说那么多武林第一美人的事情,是想我作何回答?”   秦念满腹的牢骚都将发到口边了,得他这一句话,却突然全部哑了。   烛火飘忽,伴着涛声阵阵,将男人的影子落落拓在墙上,随光荡漾着水的波纹。一时间仿佛万籁俱寂,能听见船的上空鹞子飞过的嘎嘎之声。   谢随罕见地没有笑。他若是笑,她至少还能分辨一下他的用意,但他没有笑。   这样的一句话,他竟然说得很严肃,严肃得令她心中窝火。   谢随背着光,静了片刻,道:“待解决了安可期的事,你还有何打算?”   “你呢?”秦念轻轻反问,“你有何打算?”   谢随低声道:“我想去一趟延陵,去家里看一看。”   秦念抿住了唇。   “带上你。”他又道。   秦念蓦然抬起眼,然而她还来不及分辨谢随眼中的颜色,门外突然响起急切的呼喊:   “大当家?大当家!”   是小鬟在焦急地敲门。   谢随开了门,“何事?”   小鬟的脸色几乎要哭出来,“安可期——是安可期——”   他们赶到船上主舱,但见舱中一片金光灿烂,正是安老板的习气。   在那金碧辉煌的大床上,安可期正靠墙半坐,带着碧玉扳指的那只手还正抚着胸口,好像有什么不适。   但仔细看去,他双目大睁,脸色铁青,好像是看见了什么,却根本来不及出手,整个人就已经凝固。   谢随两步上前,探他鼻息——   已是气绝。 第25章 怀毒(三)   安可期,竟会就这样死了?   谢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无论如何,他总以为一个像安老板这样会来事的人,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林小鬟在一旁查看安可期的尸身,突然“啊”了一声:“他是中毒死的。”   “什么毒?”秦念问。   林小鬟的脸色颇为难看,“就是我给他下的毒,七日醉。”   谢随转头看向她。   “这毒要过七日才会毒发,但今日才第六日……按大当家的意思,待我们上了岸,我会再给他一个月的药暂缓毒性,让他自己去找解药……”林小鬟着急地解释道,“这七日醉在体内,若没有混入其他毒-药,怎么也不可能提前发作呀!”   谢随沉吟道:“那是这艘船上,有人给他下毒?”   “船上都是我的人,他们不敢的。”秦念冷冷地道,“长江上万顷波涛,外人要上这艘船而不引人注意,也是绝无可能。”   谢随不说话了。   秦念顿了顿,道:“我若要杀人灭口,绝不会猫哭耗子。”   言下之意,她若要杀了安可期灭口,她早就堂堂正正地杀了。   谢随苦笑:“你以为我怀疑你?”   “难道你还会相信我?”   谢随没有回答,却道:“不论他中的是何毒,何时中的毒,凶手不是在岛上,就是在船上,对不对?他若是竟然在水中,那我们便只能自认倒霉了。”   秦念一听,脸色变了。她一回头对小鬟厉声道:“将所有船工都叫到甲板上来!”   ***   星夜下,甲板上,所有船工一字排开,听着小鬟给他们训话。   “就在刚才,我们船上的安老板,丢了一串极名贵的佛珠子。我也知道你们生活一般,看到安老板那样讨厌的有钱人一定会眼红,但是做生意呢,最重要的就是讲一个信誉……”   她一边信口胡诌,一边目光扫视过一张张或黝黑或枯瘦的脸。   大船的底舱是船工们睡觉的地方,谢随与秦念悄悄地下来,一张床一张床地摸了过去。   那座孤岛所处悬远,秦念又已将江底密道毁掉,那凶手如要上岛,势必也要跟着安可期驾来的这艘大船来,再跟着这艘大船回去。虽然早在安可期上岛之前,林小鬟——确切地说,是高千秋——已经将他的船工全都偷偷换成了自己人,但那凶手武功既高,想必总有办法掩人耳目地混进来。   “这里。”谢随对秦念招手,秦念凑了过来。   谢随按了按面前的被褥,“这下面的床板虽是平的,但总觉裂开了些。”   秦念径自掀开了它。   谢随还来不及无语,就看见那平平的床板中间,正正好好地嵌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盒。谢随深吸一口气,手掌在床板上拍击一下,那木盒便弹了起来,盒盖打开,里面掉出一把黑漆剑鞘的长剑。   秦念接住了它,将长剑从剑鞘中抽出几许,忽然顿住。   “怎么了?”谢随问。银光忽闪,那是一把好剑。   “这把剑我见过。”秦念并指抚过剑身,目中寒芒掩映,“这是一把软剑。”   ***   甲板上,林小鬟一个个地检查船工们的手。   长年在江涛中求生的船工,手掌都大而粗糙,手指、掌心无不因拉纤抽缆而生满厚厚的茧。但如果是一个混进来的江湖人,那么他的手也就因他善使兵器的不同,而会在有些地方生茧,有些地方薄嫩。   小鬟每检查完一个,便让那人先回去工作。过半的船工都离开后,小鬟看了看天,东方已现出鱼肚白。   如果眼下这顺风持续下去,到天亮时,便可抵达对岸了。   高千秋倒是说过,会在对岸等着接她的。   她走到队尾的最后一个人面前,还来不及看见他手中何物,那人的手便突然一扬,一把石灰撒了出来!   小鬟立刻闭眼而身子前倾,一把抓住那人手腕!那人猝不及防,却以小擒拿手将小鬟的手扭翻过来,小鬟痛得额上直出冷汗,稍稍睁开眼睛,便见那人其貌不扬的脸上,冷酷得好像完全没有感情一般。   小鬟另一只手将兵刃抽出——   那是一对金钢铸成的子母环!   她将子母环朝那人划去,逼得那人放开了她的手后退几步,身后就是船舷了。   小鬟一咬牙,手持子母环飞身而上,那人却好像很瞧不起似地撇了撇嘴,一掌击出,小鬟痛呼一声,往后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   而后,她才慢慢地吐出一口鲜血。   “小鬟!”   秦念、谢随在底舱听见动静,连忙赶了上来,却见到这副情状。谢随立刻拔刀上前,秦念扶起小鬟,焦急地探看她的伤势。   而那凶手穿着船工的粗衣短打,正临风站在船头,微微眯了眼睛看向他们。   他手上没有兵刃,但那掌法之狠厉,仍然令人心惊。   谢随盯着他的手,“是你,用摧云掌杀了钟无相?”   那人并不回答。   秦念抬头道:“在吹金断玉阁偷袭柳庄主的人也是他!”   谢随的话音淡淡,手却握紧了刀柄:“不知阁下是哪一殿的,阎罗王还是秦广王?”   这话一出,那人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开了口,“谢随不愧是谢随。”声音极冷,没有温度。   “不敢不敢,只是我许多年前,不巧与摩诃殿的十殿阎王全都打过交道而已。”   那人冷冷地看着他,两人如两只暗中蓄力的豹子,谁也不肯在对方露破绽之前先动手。   那人忽然拿下巴点了点秦念,“那个女人,不值得。”   谢随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连这个也管?”   那人面无笑意,“我有证据,她骗了你。”   谢随道:“证据呢?”   那人将手探入怀中,“在这里——”陡然又掷出三支甩手箭!   谢随长刀已出,三支甩手箭全被斩断,落在了秦念和小鬟的身前!   那人掷出暗器的同时,自己身子向船舷外仰倒,竟似是打算跳船!   谢随一步上前,一刀平出,一道光弧刹那划过,那人欲躲不及,拼着身上中刀,一跃遁入了江水之中!   黎明的长江蓦然溅起巨大的水花,顷刻间又归入沉寂。   谢随收刀入鞘,“这样他至少不再有力气凿船了。”一边说着一边回来,“怎样?”   秦念抱着小鬟,六神无主地抬起头,“她……她的脏腑都被那一掌震碎了……”   ***   长江边的码头上,高千秋已等了七天。   他穿的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靛青色长衫,腰上配着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任谁在码头上看见了他,也不会想到他就是这几年威震江湖的绝命楼的主人。   他同小鬟承诺过会来接她的,所以他来接她了。   隔着烟波浩渺,他渐渐地望见了吹金断玉阁那艘惹眼的大船。船靠了岸,当先走下来的是一个灰白长袍的男人,在他身后便是秦大当家,秦大当家的身后,两名船工抬着一个担架小心地走上岸来。   高千秋一眼便看见了那担架上人事不省的少女,就是林小鬟。   “伤她的人是谁?”高千秋道,“安可期吗?”   秦念还没有回答,高千秋已经看见后面的船工又抬出一具担架,这次那担架上蒙着白布,显是个死人了。   高千秋看了秦念一眼,秦念点点头后,他一把掀开那白布,便看见安可期死得透透的青灰的脸。   “你先带小鬟回去养伤,”秦念道,“必要的话,将小船儿也叫来。”   高千秋道:“伤她的人是谁?”   他那声音粗嘎难听,又是执着地问同一句话,就像一把琴弦反复地刮在破碎的木琴上,令人头痛欲裂。   秦念好像难以忍受了,“你即使问我,我也……”   “是摩诃殿的人。”谢随却开了口,“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童子功,使一把软剑,身上暗器无数,还会摧云掌。”   高千秋看向他,点点头,干巴巴地道:“知道了,谢谢。”   说完,他便从担架上将林小鬟背了起来,对秦念道:“大当家,我带小鬟走了。”   秦念“嗯”了一声,好像还想说什么,高千秋却脚底如飞,转眼间就消失在码头边的人群里。   秦念站在原地。   “你为何要告诉他?”她道,“摩诃殿中杀手三千,绝不是好惹的,便你当年不也被追杀得半死不活……”   “你拦不住他的。”谢随安静地道,“既拦不住他,不如多帮帮他,让他少走些弯路,不好么?”   秦念微微垂下眼帘,咬着唇道:“我已经害了小鬟,我不想再害了他。”   谢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小鬟是你的好朋友,我知道你心中不好受。”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往秦念心中注入了暖流。她微微仰起头,谢随笑了笑,轻轻地抱了抱她。   大哥哥的怀抱,安稳而和平,但抱得不紧,好像是随时准备着要放开她。   她听见他温和的声音:“但是害她的不是你,是摩诃殿的杀手。你不必空自苦。”   天色沉沉,身后是长江的涛声,身前是万千繁华世界。秦念的心情莫名地平复下来,好像无论多少的凶险苦恶,在他的怀抱里,全都只是温柔的清风而已。   那你呢?她想问。   你能不能明白,许多事情,原不是你的错,但你却一直、一直在空自苦?   谢随终于是放开了怀抱,秦念抬起头,看见他眼底有深深的、她无法触摸的怅惘。 第26章 回头是岸(一)   两人先回了一趟扬州,将安可期葬在了吹金断玉阁废墟之后的一片杏子林中。   “安可期原本也是出身世家,但因是庶出,不受主母待见,十几岁便出来做生意了。商贾一行低贱,家里因此与他断了关系。”谢随一边说着,一边将刻好的木头插在了坟包前。   ——吹金断玉阁之主,安可期仲连之墓。   “你小时候得过一次风寒,我手头没钱周转买不起药,甚至打算将刀给当了。结果在当铺里遇见了安可期,是他出手救了你的命。”谢随长刀拄地,两手搭在刀柄,整个人便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土地上,好像还在和坟里的人闲闲地说着话。   秦念站在一旁,冷冷地道:“兴许他就是那时候起,盯上了你的。”   “兴许吧。”谢随点头,“但他仍然救了你的命。身在江湖,首要的便是把账算清楚。”   秦念看了他半晌,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过了片刻,她又拎着一只酒葫芦回来,扔给了谢随。   谢随接下葫芦笑道:“你连我何时想喝酒都能看出来,我真要有点怕你了。”   秦念反唇相讥:“你何时不想喝酒?”   谢随仰头喝了一口酒,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他若是一心要取你我的性命,为何还要将那条密道指给我们?那密道中那么多死于非命的骸骨,他不怕我们猜测出什么吗?”   秦念道:“商人谋国,狡兔三窟……”   “什么意思?”谢随转头警觉地看着她,“他本已在为朝廷——为今上效力,若还狡兔三窟……你是说……”   秦念却咬紧了唇不再说话。   想必连她也有许多秘密,不能说与他知道的。他凝注着她,他真想将她看穿啊,可是到最后,他还是只能默默地饮下一口酒。   “我们该去延陵了。”   酒喝完后,葫芦扔在了坟头,晃了几晃。   “看在你差点害死我和念念的份上,就不给你留一口了。”谢随朝那坟头摆了摆手,就此离去了。   秦念跟在他身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回望一眼。   昔日富可敌国的武林巨商,死后也不过是在这杏子林中,木片上挂了一只酒葫芦而已。   ***   两人从陆路去延陵,花费了三四日的时间,待赶到时,却正正是正月十五。   谢随带着秦念在西街的一家客栈住下。二楼最大的客房,有一个花枝缠绕、帘帷轻卷的小厅,推开窗便可看见西街对面那门前立了两座威严石狮子的恢宏宅邸,那就是延陵侯府。   秦念在窗前站了片刻,慢慢地道:“你从小便是在这里长大的?”   谢随笑笑,“是啊,羡慕我吧?”   秦念摇摇头,“不羡慕。”又转头看向他,“你打算何时去见他们?”   谢随将包袱扔在床上,道:“你看见侯府门口的红灯笼了吗?”   红灯笼?秦念一怔,当真看见那侯府门口挂着一对红灯笼,府内也隐约可见处处都是喜庆的红色。   “傻瓜,要过上元节啦。”谢随笑道,“团团圆圆的上元节,我这时候过去,不是平白找他们的晦气吗?”   他的笑容爽朗干净,好像一丝破绽也没有。   秦念默了默,道:“他们过他们的,我们也可以过我们的。”   这回,却是谢随怔住了。   他渐渐敛了笑容,走上前去将窗户合上,道:“我去买点酒菜,我怕再晚些,所有人都过节去,我们就吃不上饭了。”   “嗯。”秦念竟是意外地乖顺,“我等你回来。”   谢随顿了一顿,低头,却正对上她那双认真的眼睛。   谢随这一辈子,自以为有家人、有朋友,可是其实,家人早已离去,朋友都是假的,真正愿意等他的人,只有眼前这个认真的女孩。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这样就足够了,什么庙堂江湖、什么恩怨荣辱,他都尽可以忘记掉,只要她还愿意等他。   可是一瞬过后,他就立刻清醒了过来。   “好啊。”他毫不在意地笑道,“等我啊,我们晚上一起过个节。”   秦念安静地点了点头。谢随一把抓起长刀便出门而去,几乎是不敢再看她一眼。   ***   果然如谢随所料,菜市里早已没有几个做生意的了,他好不容易才买到了二斤牛肉,并五斤黄酒,心想没法子,只能跟客栈借厨房一用了。   回来时他绕了点远路,黄昏时分,他一手提着牛肉,一手提着黄酒,立在了延陵侯府的佛堂的屋脊上。   俯瞰下方,是个四四方方的院落,坐南朝北的那间是主堂,供着如来,他脚下的是左厢房,供着地藏,他对面的是右厢房,供着观音。   院落的正中央是一座铜香炉,香烟透过炉顶上的博山袅袅地盘旋上升,仿佛云雾缭绕的仙境一般。   这都是谢随从小就看惯的景色了。   透过那蒸蒸云雾,在那观音堂中,有一个伛偻的老人,背对着他,正在跪拜念经。   那老人念完经,向观音拜了三拜之后,便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来。她穿的是一身粗布的灰衣,花白的头发也只是一无装饰地草草盘作了髻,但手中褐色的拐杖却闪着清亮的光泽,杖头是一只昂首的凤鸟。   这是朝廷御赐的凤头杖。   那老人低着身子,转过身来,谢随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的目光已一分分地黯淡了下去。   无论是离家多少年的游子,都不会忘记自己母亲的身影的。   这时候,有人走进了这座院落。那是一名身形窈窕的贵妇人,发髻上垂着金步摇,身上拢着紫貂裘,却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前来扶住了老人,柔声道:“娘亲,今日是上元,侯爷蒙诏进宫去了,媳妇来接您吃饭。”   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们还记得有我这个娘亲?”   女子笑道:“瞧您说的,怎会不记得呢?明明每年的年关上,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   谢随又绕了一圈的路,才慢慢地、慢慢地绕回了西街上的客栈。   他已经知道安可期骗了他。   但是,骗了他的人,只有安可期吗?   “你当真以为就我一个人,能骗得了你吗?”冥冥中,安可期的话语仿佛又震响在耳畔。   可是他不愿再想了,他实在已很疲倦了。   天极冷,寒风夹着翻飞的雪片吹刮在空荡荡的长街,夕阳的晖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摇摇晃晃的,像一个孤独的鬼。   他走到客栈门前,又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侯府大门。   大门上挂着的一对红灯笼,像两只空洞洞的眼睛,正幽幽地与他对望。   那里面就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可是十五年后再回望,却觉得是那么地遥远、那么地陌生,自己好像已被永远地隔绝于自己的过去了。   他终于是上了二楼,推开了那客房的门。   秦念正在桌边等他,灯也未点,暮色将房中陈设映得发暗。见到他,她的眼神有一瞬的慌乱:“你可算回来啦。”   他静了半晌,突然以脚跺地大喝一声:“出来!”   房中物事一时都嗡嗡然震响,房梁上落下来不少灰尘。这时候,里间卧房的床下竟灰头土脸地爬出来一个人,乏力地靠着床栏坐在了地上。   秦念撇了撇嘴,转过头去。   “砰”地一声,谢随将牛肉和黄酒扔在地上,走上前,踢了踢那人。那人一身黑衣已脏兮兮的,蓬头垢面,只有一双眼睛还带着些倔强地瞪了回来。   谢随想笑,“你还瞪我?韩复生,你还瞪我?” 第27章 逃秦(一)   这少年人正是秦念幼时在洛阳破栅栏的玩伴,韩复生。   他看起来虽然灰头土脸, 但那副色厉内荏的神气、伶仃寒碜的身板却仍然和当年一模一样, 那双眼睛里, 好像总是充满了愤怒与不甘。   自十五年前一别,两人便再未相见, 直到今冬在红崖寨, 韩复生跟着方春雨来追杀谢随。那时候,谢随也是和今次一样,是凭着这双眼睛认出韩复生的。   然则就算在小时候, 秦念与韩复生的关系也不算特别好嘛。谢随心里想着今日真不定是撞了什么邪, 叫他一回家竟撞见念念在床底下藏男人, 他几乎感觉自己七窍都在生烟了。   偏韩复生还并不闭嘴, 他好像很不服气:“我是来提醒秦念,不要跟着你的!”   谢随冷笑, “你什么意思?”   韩复生仰着脖子道:“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是在外面活腻了吗,竟然敢回延陵来?竟然还就住在侯府对面?你知不知道延陵侯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 若不是他这个月上京去了——”   “你说的天罗地网, 就是你和方春雨这样的货色?”谢随打断了他,目光中闪着毫不留情的讥诮。   韩复生脸色发红,语气却仍然急切:“你、你就算瞧不起我, 也不能小瞧了延陵侯,他可是铁了心要杀了你的——”   “什么延陵侯, 我若不走, 他是哪门子的延陵侯?!”谢随蓦然抬高了声音, 几乎像是在吼了。   “谢随!”秦念出了声。   谢随看向她,突然也安静了。   他意识到自己方才非常没有风度,竟然跟一个小孩子吵红了脸。他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挥了挥手,疲惫地道:“让他走吧。”   韩复生扶着床栏站了起来,走向房门口,谢随这才发现他的一条腿是跛的,走路时一瘸一拐,这使得他腰间的那柄佩剑看起来像是多余的东西。   “方春雨死了,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吧?”他忍不住开了口,“我弟弟谢陌,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   韩复生狠狠地道:“不劳你费心。”   谢随冷了话音:“我是怕你想不开,别连累了我家念念。”   韩复生回头,笑容阴冷:“这世上最擅长连累她的人可不是我。”   说完他便离开,离开前还重重地摔了下门。   谢随发笑,“少年人,好大的火气。”低下身将牛肉和黄酒重提起,道,“我去楼下烧个菜。”   “谢随。”秦念却又叫住了他。   “嗯?”谢随漫不经心地应了。   “他今日过来,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来提醒我小心一些……”秦念顿了顿,“他跟着方春雨学武,也跟着方春雨一起,奉延陵侯的命令去红崖寨杀你。但方春雨死了,他一个人回去复命,便被延陵侯——你弟弟的手下给打断了一条腿。”   谢随顿了顿,道:“那他也不能爬你床底。”   秦念皱了眉,“什么?”   “而况今晚是我们两人过年,”谢随又道,“他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什么?”   谢随面对着她那莫名其妙的神情,只觉十分棘手,静了片刻,却径自转身下楼。   在他下楼之后,秦念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一刹那竟红了耳根,自顾自别过脸去,“毛病。”   ***   酒已温好,牛肉上桌,还顺带炒了几盘小菜。秦念将烛芯拨亮了些,烛光将她的影子扑朔在墙上,没来由地晃荡。谢随在她对面坐下,一边道:“我的手艺是不如你,也不知你怎么从来都不说,愣是让我给你做了十年的饭。”   秦念懒懒道:“我是小孩子嘛。”   谢随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最开始给你做饭的时候,我那叫一个紧张……”   “我知道,那一次,你放了快半碗的盐,又赶忙舀了一大瓢的水,对吧?”   谢随一愣,“你知道?”   秦念双唇微抿,竟是笑了。   一个清清淡淡的、忍俊不禁的笑,却还掩饰着喝了一小口酒,好像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笑了。但她的双眸里已飞出了笑影,随着她的眼睫毛忽闪忽闪,那笑容便仿佛温柔地折出来水色的羽翼,又静静地收拢了,停靠了。   谢随低下头,默默地饮酒,却只觉越喝越渴。自己素来觉得是世上最可爱的酒,眼下看来却令人口干舌燥,不再那么可爱了。   一杯酒忽然敬到了他的面前。   他最先看见的却是那只举杯的手,很白、很细,指腹有茧,指甲都修得干干净净。   “时隔五年,我们总算又一起过上元节了,不论好事坏事,总要先干一杯。”秦念看着他,说道。   谢随笑了,“不错,先干一杯。”   两人碰了杯,一同仰首喝下。便听秦念轻轻地问道:“你今日,不开心么?”   ***   你今日,不开心么?   谢随有些恍惚。   他总以为念念已变了很多了,已变得顽固、倔强甚至冷酷了,可是她这句话问出来,他才隐约察觉到,或许她完全都没有变。   这句话,与她过去说的“大哥哥,你不要生气,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有什么差别?   都是在讨好他,想尽办法地讨好他,而已。   他的心尖上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很疼,密密麻麻的疼,渐渐地扩散到四肢,令他举杯的手都微微颤抖。这种疼不同于他在延陵侯府的佛堂屋檐上的时候,这种疼,他知道是无害的,它只是来自女孩自保的心情。   谢随于是努力地坦荡地笑了,“团团圆圆的,哪有什么不开心。”   秦念端详着他的表情,忽然走到窗前,他还未及阻止,她已一把推开了窗。   带着雪粒的冷风骤然灌入,对面侯府的挑脚飞檐上竟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然而即使是风雪也没能令对面高楼的流光溢彩减损半分,今夜也不知是请了哪里的班子,丝竹声悠扬地奏起,其中还隐约夹杂着推杯换盏、呼朋唤友的热闹声响。   “谢随,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爷爷在洛阳城下捡来的。若要说什么家人,那我只有两个家人,一个是爷爷,一个是你。”   秦念侧目看着对面侯府笙歌欢宴,静静地道。   “我也许不能体会你此刻的心情,但是谢随,我希望你知道,你是我的家人。”   谢随以手抵额,笑了起来。除了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秦念转过身来,凝注着他。她的背后就是那连绵灯火,柔柔的,暖暖的,仿佛将她的目光也融化成一片静谧的湖。   谢随捧着酒杯、扶着桌子站起,也走过来,往那夜色下的楼宇看了一眼,笑吟道:“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他轻声道,“十五岁之前,我一直以来,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   秦念轻轻地道:“我已说了我不羡慕。”   谢随笑道:“我也已不想再回去了。你还记得长江孤岛上的那些和尚们吗?我总是不能懂,这一辈子都没过好,他们怎么就以为自己可以过好另一辈子?”   秦念微微垂下了眼帘。   她现在也已明白了,要将自己的人生一意孤行地坚持走下去,其实并不比让人生重新开始来得更容易。   “念念。”他忽然唤了她一声。   她一怔抬头,才发现他已经站在离自己极近的地方。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已经不想再回去了。我将你带来延陵,为的就是和我自己的过去,作一个了断。”   他凝望着她,眸光深而沉默,仓促间她竟感到不能抵受,乃至于后退了一步。   他却好像被她这一步给刺痛了,眼帘微微地垂落,夜色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拓下沉沉的暗影。   “念念,你曾问我,五年前的事情,我是不是都忘记了。”他慢慢地说道,好像每一个字都在拉着他陷入泥淖,他一边挣扎,一边却更认真地凝注着她,“可是,我怎么可能忘记?那样的夜晚,我怎么可能忘记?”   一时之间,秦念仿佛受了惊般抬起了头,对上他那情绪纷涌的眼眸,又立刻逃避一般移开了目光。   “但是念念,你还记得吗?”谢随的眼神却并不放松,“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二)   秦念呆住。   五年前,他是怎么回答的?   她不记得了啊,她不记得了!在那不知名的花树下,在那柔软暗昧的月光中,她问他:“谢随,你喜欢我么?”   这个问题,他难道已回答过了?   他若是真的已回答,那之后这五年,她又怎会绕了这么多的弯路,她又怎会走得这么远、这么辛苦,她又怎会在怨恨中一日日沉沦挣扎?   谢随看着她的表情,淡淡地笑起来。“你那一日,真的是喝醉了啊。”   那笑容是那么宽容,却又是那么悲哀。   喝醉了?!   她蓦地盯住他,内心几乎可说是愤怒了。   谢随笑着拿过她手中的酒杯,自己喝干了杯中酒,“不过你喝醉之后,也还是很可爱的。”   秦念脸上犹如火烧,却偏偏因为不明白他的意思,羞臊中更含了不快,“你既知道我喝醉了,就该在我清醒的时候再回答我一遍。”   谢随道:“我何尝不想?”   “什么?”   谢随转过头,将窗子推合上,一时间对面的声音变得小了,像是梦里的蒙蒙飞雪,窸窣声响反震在这寥寥四壁,“你想听,我便告诉你。但是念念,你如果想不起我的回答,便当是我抛弃了你,那于事实实在也并没有太大的差距。   “你可以怨我,可以恨我,念念,这些都比喜欢我要容易得多,不是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平静,好像刚才的挣扎并不存在。她的肩膀微微地颤抖,她好像能听明白一些,但不明白的地方却也更多了。   竟然是她忘记了吗?   是她因为沉陷在对他的怨恨之中,所以将那一夜的事情都忘记了吗?!   谢随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没关系的,念念。这不是你的错,归根结底,是因为我离开了你。”   “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秦念仰起头,她看起来是那么地迷茫,像个迷了路的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对这个世界的不理解。   虽然她已经独自在江湖中生存了五年,有了红崖寨和绝命楼,虽然她的武功已十分高强、容貌也美丽夺目,虽然她总是口口声声地说她已经长大了,可是他仍然知道,这世上依旧有许多事情,是她从未领教、因此也无法承受的。   所以他愿意代她去承受,他愿意让她永远做一个小孩。   “那一日,你喝醉了,我也喝醉了,我们都很高兴。”他说着很简单的话,却并不让秦念看见他的表情,“我送你回房睡觉,出来便接到了安可期的信,说是我母亲,延陵侯府的太夫人,病重将去了。”   “他说,我母亲临终,想再见我一面。当年我自逃于家门,母亲虽觉得耻辱,但仍然十年如一日地为了我吃斋念佛,愿佛祖保佑我在外流浪不受人欺侮。现在她将要……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只想再见我一面。”   “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是由你弟弟来向你说?”秦念疑惑。   谢随微笑,“我也不明白,但我弟弟继承了我的侯位、娶了我的未婚妻,由他来说的话,大约会怕我生气吧。其实我哪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一切的业,难道不都是由我自己造的?”   秦念沉默片刻,却是抓住了一个细枝末节:“……未婚妻?”   “嗯。”谢随道,“是皇帝御赐定下的娃娃亲,对方是宰辅之女,但远在长安,与我从未谋面。”   秦念忍不住讥道:“很遗憾吧?”   谢随侧过头,好像很奇怪似地看着她,“为什么遗憾?”   秦念道:“娇妻美眷,良田广宅,你全都不要了,到头来,你赚了什么?”   谢随轻声道:“我赚了什么?念念,你缘何会对我问出这样的话?”   秦念见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伤楚,也自觉嘴欠了,但却不肯承认,只是哼了一声。“所以呢?你就听信了安可期的话,去延陵看望太夫人了?”   “嗯。”谢随苦笑道,“我星夜而去,快马加鞭,午后便到了延陵。结果却只赶上了出殡。”   时日已久,再回忆起过去时,似乎连心跳都已经钝了。秦念想问他,看见太夫人的灵柩,是什么心情?在外漂泊了十年回不了家,连自己的母亲临终都不能见上一面,是什么心情?   但她终竟没有问出口。这样的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且因为没有意义,反而会显得刻薄。   谢随道:“我心中挂念还在无锡家中的你,也不知你酒醒了没有……所以我见到灵柩之后,虽然……但心中到底,并不是一无所有。”   他的眼中流光飞逝,温柔而沉静地凝视着她,可是她却并不愿去细看,只是倔强地道:“可是你没有回来。”   可是他没有回来。   他连视若生命的刀都没有带走,可是他却没有回来。   他举杯欲饮,却被秦念压下了酒杯。她凝眉问他:“你遇上了什么?”   谢随微微一笑,道:“陷阱。”   秦念忽然明白过来:“太夫人,她并未真的……往生?”   他摇了摇头。   秦念默默地走上前,而他却忽然看向她,微微地笑道:“对不起,念念,擅自离开了你……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笑容辽远如夜空,却又破碎如星子。   曾经她最想听到的就是这句对不起,可是现在,这每一句,都仿佛化作了刀子割在她的心上。   她想摇头,想说自己并不介意,可她知道这也不过是说谎。南辕北辙的五年早已划下太深的刀痕,真相不仅不能弥缝什么,反而还让伤口更痛了。   这就是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吧?   两人慢慢地靠近了,也不知是他先伸出了手臂,还是她先依偎了过去。   她终于靠在他的胸膛,听见他沉稳而寂寞的心跳声。   “念念。”他慢慢地开口,“我们……回无锡去,好不好?”   秦念好像被这话吓住了,一时没有说话。   他低下头,下巴抵着她的头发,声音在她耳畔发出轻微的震响,“房子虽然是烧了,但我们……总可以再建一座房子的。”   她从他怀中抬起头,看见他的笑容温柔得发涩,但眼中却满盛着希望。   (三)   窗外的喧嚣终于渐渐被风雪声淹没,五斤黄酒也终于渐渐地喝完了。   秦念今日似乎兴致很高,酒喝得比谢随只多不少。直到烛火都将烧尽了,谢随拿过了秦念手中的酒杯,秦念便半趴在桌上,喃喃地道:“我现在还清醒得很。”   谢随伸出一只手:“这是几?”   秦念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谢随笑道:“你不是会酿酒么?待回了无锡,便多多仰仗你啦。”   听见这话,秦念的目光一时柔软下来。   回无锡去,回五年前的时光里去。   那时候虽然辛苦、虽然危险、虽然总是在东逃西窜,但那时候她的心是轻松的,因为眼前的道路只有一条,她还可以跟他一起走。   “谢随,”她忽然想起,“你说我五年前喝醉了,可那时候我喝的酒,一定不如今晚的多。”   谢随道:“你那时候还是个酒力不胜的小姑娘。”   她一听竖了眉毛,“那现在呢?”   “现在嘛……”谢随想了半天,秦念不高兴了,扶着桌子站起,上身前倾过来逼问他:“现在怎样?”   女子微醺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迷醉的双眸映着将明将灭的烛光,里面全是他一个人的影子。   谢随垂下眼帘飞快地扫了一眼,道:“现在是个酒力不胜的大姑娘。”   秦念道:“你方才看哪里了?”   谢随道:“看你。”   秦念盯住他,半晌,慢慢地坐了回去。   “你睡里边,我睡外边。”谢随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收拾,“喝够了吧?”   秦念笑起来,“外边哪有床?”   谢随瞥了她一眼,但见她笑盈盈的,好像全无心机一般。谢随在心里骂了一句,径自将外袍铺在地上,自己躺倒了上去,闭上了眼。   秦念走到他身边,低头,歪着脑袋盯着他瞧。   谢随只管闭着眼睛。   秦念盯了他半天,最后大约是放弃了,叹口气道:“是因为你不开心,我才陪你喝酒的。”   说完,她也往里间走去,哗啦一声响,是帘帷被拉上了。   谢随终于松了口气,睁开眼睛——   却蓦然撞上秦念逼近的脸!   这一下将谢随吓得不轻,脸色都白了,好在还不至于丢脸地叫出来。秦念看他反应,笑得不可自抑,身子往后跌坐在地上,一边笑还一边道:“谢随啊谢随,你未免太不警觉了。”   谢随这一晚受到的惊吓实在是有些多,而这回他缓了许久,都没能说上话。   秦念又道:“地上冷,去床上不好么?”   谢随沉默。   秦念道:“我保证不会用枕头闷死你,也不会拿刀子杀你,更不会在空气里下毒。”   谢随仍是沉默。   秦念道:“方才韩复生在我床底,遭你发了那么大一通火,我以为你有多稀罕那张床呢。”   谢随终于开了口:“念念。”   “嗯?”   “趁着酒醉欺负人,不算什么本事。”他平静地道,“你要是厉害,就在清醒的时候,再邀请我一次。”   ***   秦念哑了口,片刻之后,她终于放过了他,自己回里间去睡了。   大人都是狡猾的怪物。她在心里恨恨地想。   她在床上坐下,却在黑暗的虚空之中安静了很久。   秦念是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了才终于醒来的,宿醉过后,脑袋还在隐约发痛。她喊了几声谢随,却没有人应声,掀开帘帷在房中找了一圈,才确定他是出门去了。   她回到窗前,想了想,铺出纸笔来写了一封信。   而后她招来店小二,“将这封信,送到扬州绝命楼,高千秋的手上。”一面往那信封上压了一锭碎银。   ***   谢随又去了一趟延陵侯府。   他仍旧站在地藏堂的屋脊上,看着他的母亲烧香。   站了片刻,他默默沿着屋脊往前走。佛堂之前是一座庭园,园中有小桥流水,此刻正是一片银装素裹。庭园再往前是一进厢房,正中供着祖宗灵牌,侧门后最大的那间便是延陵侯夫妇所居。再往前便到了花厅,这里是热闹的源头,时不时便有客人来拜访,由谢家如今的主母、他的弟妹沈氏在前迎接,谢随能听见他们高声互通姓名,许多还是他旧日的朋友。   所有人看起来都是春风满面的样子,笑容温煦地打着哈哈,沈氏矜持地掩着笑,一旁的随从们指挥着礼品进出,换了新衣的丫鬟们在廊上忙忙碌碌地穿梭,所有这些人,他们看起来都比屋檐上那个带刀的浪客更像是此间的主人。   昨晚大约是没有看真切吧,今日再看这一切时,谢随却很平静了。自己确实也已不是此间的主人了。   他终于转身离去。   廊檐之下,笑容优雅的谢家主母抬起头来,看着瓦当上落下的簌簌积雪,目光一时深了。   待到早起拜年的客人渐渐都散去,沈秋帘一路穿庭过院,走到了宅后的那座佛堂里。   谢老夫人正在主堂里念经。   沈秋帘站在抄手游廊的阴影里,耐心地等到她念完了,才笑着开口道:“娘亲,你往后,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谢老夫人闭着眼睛,沙哑着声音道:“这里是我家,我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了……”   “谢随可能已知道了。”沈秋帘虽然是笑着,语气却冷断得没有一丝温度,“我虽不知他在何处,但吹金断玉阁的安老板已经被他杀了。”   “安可期?”谢老夫人似乎也吃了一惊,“那小子死了?”   “是呀,便吹金断玉阁也毁了。”沈秋帘拧着眉扬了扬手帕,“安老板原本一直跟谢随在一块的,现在谢随便不见人影了。总之安老板一个做生意的,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再加上武功高强,若不是谢随下的手,他怎么会死呢?而谢随明明一直和安老板称兄道弟的,他若不是知道了什么别的事情,又怎么会对安老板下手呢?”   谢老夫人不再说话了。   沈秋帘静了静,又无辜地笑道:“我也只是听说,具体不甚清楚,还要等侯爷回来再细细商量。”   谢老夫人抬起头看向那金装的如来,喃喃:“吹金断玉阁就在扬州,扬州离这里也不远的。”   “是啊。”沈秋帘柔柔地道,“不远的。”   ***   谢随回到客栈,秦念正在一楼吃饭。   他走过去坐下,点了一碗面,便听见秦念道:“你那弟妹,好看么?”   谢随一愣,“什么?”   “你看见她了吧。”秦念的话音平平无奇。   谢随静了静,他不是很想聊这些事,于是道:“我没看清楚。”   秦念不说话了。   “你头痛不痛?”谢随问她,一边伸出手去欲探她额头,却被她避开了。   谢随轻笑,“看来是酒醒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还记得你昨晚说了什么吗?”谢随道。   这话像是打趣,谢随的语气很轻松,但他的眼神却透出一丝微妙的紧张。但是秦念低着头,没有看见。   “记得,我们要去无锡。”她说。   “还记得别的吗?”   “去无锡还不够吗?”她闷闷地道。   “够了够了,再没有多的奢望了。”谢随笑起来。   (四)   谢随与秦念五年前曾住了三个月的那座小房子,原是在无锡的落花桥边。   如今那座桥边竟然还有一座烧焦的废墟在,听来往的行人说,因为这里来过江湖上的恶客,人们嫌它晦气,所以谁也不愿要这块地建房子。   江湖上的……恶客么?   江南微雪,桥下的流水却未结冰,雪花只如飞絮般濛濛地落了人满头。秦念站在这灰黑色之上又沾了泥白的废墟前,仿佛又看见了五年前的那场大火。   那是她自己放的火,她以为可以烧掉自己与谢随的过去。   可是原来这世上,任是多么惨烈的火,都烧不掉过去。   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安慰地按了按,又放开了。   谢随笑道:“我从吹金断玉阁那里顺来的银两,可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   谢随先在客栈租了一个月的房间,每日里他早出晚归,往落花桥边去建房子。他不让秦念帮忙,甚至连看也不让她去看,秦念于是只能百无聊赖地留在客栈里练功。   她已经很久没有“练功”了。原本在红崖寨,每月都要闭关一次的,自谢随出现之后便中断了。闭关要求极度的专注,练功中途绝不能受人打扰,然则她自己也没想到,竟会在如今,得到了这样的闲暇。   落花桥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们,一天天便见着那座废墟上,搭起了木头的房梁,铺上了瓦片的屋顶,烧毁的旧物都清理干净了,甚至还栽上了花花草草。   在那座废墟上,总是有一个着灰白长衫的男人,容貌清俊,身材挺拔,腰间挂一把长刀,时而在锯木头,时而在搬物件,甚至有一次,他还蹲在地上,手中拿着他那把长刀,在细细地削磨屋门前的石阶。   那石阶新铺上,边边角角总有些不平,他一点点将那些不平处削过去,偶尔俯下身低下头,视线与台阶平齐,微眯着眼再端详一番。细碎的石屑落得到处都是,他又一点点扫拢来,一同扔到外面去。   他的手边总是摆着一只酒葫芦,干活干得累了,他就喝上一口,咂咂嘴,望一圈四周。他看着自己一手建造出来的这个小小的院落,神情似乎很快乐,又似乎很寂寞。   “这房子,你一个人住?”有位路过的老头曾闲得慌地停下脚步来瞧了他半天,发问。   “两个人住。”谢随一边给新栽上的树苗培土,一边随口回答。   老头撇了撇嘴,没兴趣地走开了,口中还在嘟囔:“有钱人,娶个媳妇还恁多花样……”   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谢随将客栈的房间退了租,把秦念给拉了出来。   春风已绿,春水已涨,江南的雪化尽了,温柔的夕晖下,柳条轻舒如发。秦念跟着谢随走过了几个街角,只觉自己好像从没见过无锡这样的春天。   自己的眼睛忽然被人伸手蒙住。   “你做什么?”秦念下意识抓住了自己的弯刀。   “天黑啦。”谢随在她身后笑道。   透过掌心的纹路,他明显地感觉到她皱眉了。   “不要皱眉嘛,要笑。”谢随道,“我带你走,别怕别怕。”   初时秦念还仔细地听音辨位,但渐渐地她发现眼前似乎都是坦途,渐渐地也就放松了警惕。空中有轻柔和缓的鸟语,桥底有一波一波荡漾的溪水,春风穿过柳梢,吹拂得店家的招牌哐啷啷作响——她放松下来,便听见了这尘世间的无数种声音,热烈的,烂漫的,温柔的,广袤的。   这一切交织起来,最后,都透过谢随那十指的温度,传递到她的眼眸中。   “准备好了?”谢随的声音悄悄响在她耳畔,令她吃了一惊。   他放开了蒙住她双眼的手。   原来当真是天黑了。   夜色如柔软的绸,随着微风悄无声息地拂动着幽雅的花香。寂静无人的小桥边,秦念抬起了头,看见面前修剪整齐的竹篱与柴扉之后,是一座小小的种着花的院落,院中央的石阶上是一座小小的木屋,木屋的纸纱窗里透出昏黄安谧的灯光。   谢随推开了柴扉。   秦念跟随着他,踏过石子铺就的小路,走上石阶,推开小屋的门,便见到那八角小桌上一灯如豆,灯下是四菜一汤,犹自冒着热气。   虽然这间厅堂中尚且没有什么其他的陈设,但有了这张桌子、这盏灯和这四菜一汤,便好像已经足够了。   “不好!”谢随忽然一拍脑袋,秦念迷茫地回头,他的语气是一万分的遗憾,“竟忘了摆酒了。”   ***   这一顿饭,秦念吃得十分沉默。   谢随看着她的表情,揣想着她大约并不是不高兴,只是到底有些太突然,竟把她给吓傻了。于是他柔声哄她:“乖,吃完饭,带你去看你的卧房。”   秦念微抬眼,“有几间卧房?”   谢随正色道:“当然是两间!”   秦念笑了笑。   谢随只觉她这笑容也有些古怪,好像是勉强的,好像是明明很快乐,但又因为这快乐而蒙上了更多的忧愁一般。谢随伸出手去探了探她的额头:“你没生病吧?”   秦念一把打掉了他的手,“我好得很。”   “那就好。”谢随笑道,“我看你模样,好像是嫌弃这房子还不够大。”   秦念道:“你要更大的房子,是还想找三妻四妾一起住吗?”   “光你一个,我已经应付不过来了。”谢随挑了挑眉,心里却是松了口气。总算是把秦念给哄回来了,她唯有这样,喜怒不禁地讽刺着他的时候,才是最自然的样子。   他还是比较喜欢这个样子的她,虽然嘴是损了点,但他很容易就能把她看穿。   饭吃完了,谢随指了个方向:“那间房是你的,我去洗个碗。你可以准备准备沐浴了。”   秦念推开门,这间卧房里也点了一盏灯,灯下是一张简单素净的床铺,床边已叠好了一套新衣。秦念微微拧了眉,走上前,两根手指拈起那套新衣前后左右地瞧了瞧,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它嫌弃地扔回了床上。   居然是粉红色的……   她又看了一圈,这卧房十分干净,窗下有一方案几,几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枝早开的山茶,此刻那嫣红的花瓣正柔软地垂落下来,灯光之下,仿佛有露水欲滴。   她静静地立了半晌,退出房间,经过了谢随正在洗洗涮涮的厨房,往后院走去。   月华如练。   平平的屋檐下,月光洒满了整座后院。花树都是新栽的,细细弱弱的躯干迎着月光,仿佛能听见抽枝生长的窸窣声。在后院的一侧搭了一个藤萝缠绕的小小凉棚,月光透过木栅格细细密密地筛落下来,她走过去,看见那凉棚下,有一张摇椅,一个秋千。   大约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初学轻功,便想显摆,最爱的便是荡秋千。为此,谢随带着她每到一处落脚,首要的事情便是先给她搭一个秋千架。她又不像一般的闺中小姐那样乖乖坐在秋千上,她喜欢站着,秋千飞荡起来的时候,衣袂俱飘举起来,仿佛乘奔御风。   荡秋千的时候,最有趣的便是看谢随的表情。   看他从最初的紧张专注,到后来变得稍稍放心,但仍然不敢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分毫。她总是觉得,谢随唯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这样认认真真地、毫不避忌地看着她。   就为了能让他这样一直看着她,她愿意一直一直在无根的秋千上飞荡。   “热水烧好了——”   谢随洗完了碗,又从浴室里转出来找秦念,便见到女孩在后院里,仰首望着那架新做好的秋千。   谢随站住了,静了片刻后开口,竟有些赧然,“你不是喜欢荡秋千么?这座院子里,原先也是有秋千的,你记得么?”   秦念转过头来,眼中含着清透的月光,温柔而遥远,忧伤而带笑。   “谢谢你,大哥哥。这里真好。”   谢随慢慢地敛了表情,静静地看着她,“喜欢的话,便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是可以的。”   月光澄澈,映出两人的眼眸中,都是一模一样的,柔软的底色。   ***   这一晚,两人都没有睡好。   然则他们也没想到,这座新建好的小屋子,竟然在建成的第二日就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那是在清晨时分,秦念起床洗漱,想着该将这屋子趁着天光再仔仔细细地瞧一遍。   她先去了后院,脚下却忽然被一只虚弱的手抓住了。   她低头一看,竟是柳绵绵,伤在腰腹,半身都挂着血,脸色青白,气若游丝。   柳绵绵努力地仰着头,张开口,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想对她说什么话,但却最终说不出来,便昏迷了过去。 第28章 尘网中(一)   秦念将柳绵绵半拖半扶地带进了自己的房间,给她将外袍脱下, 又解开她那一身翠衣的腰带, 鲜血立时又涌了出来。   柳绵绵的身材玲珑有致, 这时候,倒是连里衣都被血糊住了, 秦念一点点地将破碎的衣料撕扯开, 昏迷中的柳绵绵竟痛得“嘶”出一声。   伤口果是在腰上,五寸长,一寸宽, 但却不深, 像是被刀剑的刃身带着内力抽打上去的。秦念心中便想到了那柄软剑。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是摩诃殿的杀手吗?他没有死在长江里不说, 竟这么快又缠上了柳绵绵来?   她将伤口用清水洗净, 又去找来以前用剩的金疮药,正欲给柳绵绵抹上时, 柳绵绵的双眼睁开了一条缝。   看见是她,柳绵绵的眼神好像十分复杂, 她动了动嘴唇, 发出一阵气流:“你……救我?”   秦念淡淡地道:“谢随大约还在睡觉。”   柳绵绵看着她,而她面不改色,抹药、包扎、换衣, 一气呵成,一边道:“这伤看起来虽重, 但只是外伤, 多休养几日便好。”   柳绵绵的嘴唇因伤势而发白, 声音也干涩,她好像是执着于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为什么……救我?你该知道……”   秦念笑了笑,“我也不想再瞒着谢随了,这世上总归是冤有头债有主,你说对不对,柳庄主?”   柳绵绵微微垂下了眼睑,很久才道:“……对。”   ***   谢随见到柳绵绵,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柳绵绵躺在秦念的床上,虚弱地对他笑笑,“对不住啊,打搅你了。”   谢随抱胸站在门边,“这可不是普通的打搅。”   柳绵绵的眼神往厨房的方向飘去,秦念正在那边烧火做饭。“你们……”   谢随没有说话。   柳绵绵身子虽然受了伤,眼睛却还很灵活,她往这房间四周扫视一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这是要跟她——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谢随道:“念念说,你的伤还是当初在吹金断玉阁的那个黑衣人干的?”   柳绵绵却笑得不怀好意:“看来你不行啊,谢随,要不要老娘给你支几招?”   谢随冷笑,“你能不能先管好你自己?”   柳绵绵哼哼道:“老娘是专事收集江湖情报的人,管的就是天下事,与你这种缩头乌龟的境界可不相同……哎呀哎呀……”突然痛得皱起眉,声音也弱气下去,“我还知道,安可期被人杀死了……外边传言,说是你杀的呢。”   谢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知道为什么痛吗?你话说得太多了。”   “谢随,”柳绵绵终于安分下来,话语也慢了许多,“你总是在想别人的事情,你总是……总是在想你那个念念的事情,但是你,有没有稍微想一下你自己呢?”   谢随静了片刻,道:“我若不多想想她的事情,我怕她自己想不清楚。”   柳绵绵笑了,“谢随,你真是个大傻瓜。”   ***   午饭做得简单,但却精致,秦念将托盘送到柳绵绵的床头,柳绵绵一看便啧啧称奇:“谢随,当年当真是你养她,不是她养你吗?”   谢随装作没听见。   柳绵绵一边吃,一边说道:“我确实是对不住你们……待过几日我能行走了,我立刻便走,不给你们多添麻烦。”   秦念这时却开了口:“也没什么麻烦的。”   柳绵绵挑眉看了她一眼,转而又道:“最近这一个多月,江湖上有些风波,你们都还没听闻吧?”   柳绵绵之所以是收集情报的白骨山庄庄主,不止是因为她擅长,而且是因为她喜欢。也难为她生得娇娇媚媚,对这江湖上的飞短流长、闲言碎语,却是熟稔得好像个长舌妇。   “有几个销声匿迹许多年的江洋大盗,突然卷土重来了。”柳绵绵挤眉弄眼,期待看到两人震惊的表情,没想到两人的脸色却突然同时发了白,“一个是力卸千斤的宝塔罗汉阎九重,一个是曾经纵横河套的六如老盗单同飞,前几日还听见消息,说是那一脉单传的李家独门铁拐也重现江湖……”   谢随、秦念两人都没有说话,这让讲故事的柳绵绵也自觉无趣。她放下筷子,又静了片刻,道:“他们都说,是你的好朋友,谢随,是这样吗?”   ***   谢随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便忍不住发笑。   “怎么朋友这个东西,我想要的时候没有,我不想要的时候却会来这么多呢?”   柳绵绵却并没有笑。她看着他,慢慢地道:“我知道安可期不是你杀的……他很可能,是被人灭口的。”   “杀安老板的人,就是追杀你的人。”秦念道。   柳绵绵一怔,“什么?”   “是摩诃殿的人,而且还是同一个。”谢随道,“摩诃殿收钱办事,不问是非,这人一边追杀着你,一边还杀了安可期,想必是摩诃殿里的一把好手了。”   柳绵绵沉默了很久。   她沉默地吃完了饭,待秦念收了空碗去了厨房,柳绵绵才抬起头对谢随道:“我觉得……这人当初在吹金断玉阁,也并不是想杀我。”   谢随原本也打算离开了的,闻言停下脚步。   柳绵绵慢慢地伸手往衣衫里头掏了半天,最后,终于掏出来一封书信模样的东西。   谢随道:“你是说,那人是想要这封信?”   柳绵绵道:“你看了便知。”   谢随接过那封信,展开,目光渐渐地深了。“这是谁写的?”   “今上即位之前,曾有一个竞争对手,我想延陵谢小侯应当是知道的。”柳绵绵静静地道。   谢随皱眉,“你是说睿王?”   朝政上的事情距离他已经太远了,以至于他说出这个名字时,都要怀疑自己说错。   柳绵绵点了点头,“睿王原是先帝嫡子,今上是他的庶兄。但后来嫡皇后崩逝,先帝始终未再立后,储位也始终空悬……”   “据说先帝本是属意于睿王的,但不知今上用了什么法子,总之是登了大宝,将睿王流出了京城。”谢随接着道,“你是说,这封信,是睿王写的?”   “不错,正是睿王,写给——上面说得很清楚,绝命楼楼主。睿王授意绝命楼楼主毁了吹金断玉阁,并且找到——那个什么?极乐岛。”   谢随的手慢慢地攥紧了信纸边缘。   柳绵绵悠悠地道:“绝命楼楼主不是个男人么?可是这信上,说的这些话……”   厨房里蓦然传来“哐啷”一声脆响。   谢随奔了过去,便见到秦念一脸无措地站在一地碎瓷片的中央,慌张地道:“对不起,我……我失手摔碎了碗。”   “没关系。”谢随看着她,道,“人没事就好。”   秦念抬起眼,看见他眼底一片深邃如星空,她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来。   “我……我不是……”   谢随没有说话,只是拿来笤帚,默默地将碎瓷片扫开了。这时候,柳绵绵却来到了厨房门前。   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竟然就这样一手扶着腰,一步步挪了过来。她端详着气氛微妙的两人,慢慢地开口,却是吟诵一般:“极乐岛外,风急浪高,如有不测之险,孤亦无能为也,望……秦楼主,好自为之。”她盯着秦念,轻轻冷笑:“谢随,安可期说的没错,你可真是养了头狼。”   “原来那座岛叫极乐岛。”谢随却像是并不在意她的话,只将那封信折好,重新放回信封,交还给她,“其实这事情说来也很简单,他要这封信,你给他不就好了?”   柳绵绵面色惨淡,“我们这一行的人,若轻易将到手的情报给了别人,便是自断生路。”   谢随道:“性命更重要。”   柳绵绵抬眼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你是在欺骗自己吗,谢随?”   “你走吧。”谢随的神情却始终淡淡,“你再不走,我怕摩诃殿那人又追来,平白让我们跟着你受罪。”   柳绵绵看着他,许久,冷笑,“好,我走。”   她蓦地抬起手指着谢随身后的秦念,厉声道,“你还没懂吗,谢随?吹金断玉阁被毁全是这人一手策划,目的只是要找到那座极乐岛!枉我当初还对她心怀感激,以为她是从摩诃殿杀手的剑下救了我的性命,但其实,那时候,”她越过谢随的肩膀直视秦念,“你只是想尽快赶我走,以免我对他说出这些话吧!”   秦念面对着柳绵绵的目光,身躯在微微地颤抖,却并没有开口争辩。   谢随忽又往侧一步,彻底挡住了柳绵绵的视线,复开口:“你的伤口,是软剑伤的吗?”   柳绵绵既不解又愤怒:“是又怎样?”   谢随摇摇头,“摩诃殿那人的那把软剑,上一次与我们交手时便落在船上了。”   柳绵绵一怔,旋即往后退了一步,“那又怎样?摩诃殿的杀手,哪个不会十七八种兵刃——”   “你说的所有话我都相信,但只有这一桩……”谢随叹息道,“同样的手法,我已经被念念骗过一次了,断不会再被你骗上一次的。” 第29章 尘网中(二)   秦念站在谢随的身后,看不清谢随的表情。她又开始害怕了。   她害怕被扔下, 也许她从来没有承认, 但她真的害怕, 因为她曾经被扔下过。   她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   她只觉自己浑身仿佛浸在了冰水里,患得患失的恐惧太过清晰, 以至于她忘记了眼前的危险——   柳绵绵的神情突然变了。   方才她还弱不禁风、好像立刻就要倒下的样子, 此刻却站得笔直,竟全不像一个重伤之人,“谢随, 你家念念, ”她用下巴指了指秦念, “因为那封信落在了我的手上, 所以当初急着赶我走;而现在那封信到底是被你看见了……”   “你之所以被摩诃殿的人追杀,不就是因为你多此一举地拿到了那封信?匹夫无罪, 怀璧其罪。”谢随却道,“还是说, 你的背后也有人, 逼得你不得不去拿到那封信?”   柳绵绵的脸色惨淡了下去,谢随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让我猜猜是谁吧。”谢随寡淡地笑了笑,“如果念念的背后是睿王, 那你的背后,就应该是皇帝, 对不对?”   柳绵绵咬住嘴唇, 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却冷冷地道:“谢随,我望你不要后悔。”   谢随淡淡地道:“我之一生,从未做过后悔的事情。”   柳绵绵冷笑一声,手底蓦地翻出一条长鞭,径往谢随身上打去!   谢随侧身一避,长刀带鞘击出,正点在柳绵绵持鞭的手臂上,柳绵绵长鞭回撤,鞭梢却劲道一转,带着倒钩的鞭身直直抽向秦念!   秦念犹自愕然——   这一鞭的力道若是抽实,不惟皮开肉绽,恐怕更足以割肉断肢!   而谢随已纵身挡了上去!   ***   得了一线喘息之机,刀光终于从鞘中弹出,往柳绵绵手臂上斜劈下来!   柳绵绵急往后退,长鞭上的倒钩便一路割过谢随的肩头至胸膛,谢随突然以赤手一把抓住了那长鞭,眼神微微地发暗。   内力凝聚之处,这把陪伴柳绵绵纵横江湖十多年的断肠鞭,竟然寸寸而断!   那是金钢制成的柔韧长鞭,千万碎片迸裂出来,仿佛下了一场黑褐色的雨。   而鲜血,也一滴一滴,从谢随紧握长鞭的手掌心里渗透出来,落在了这间崭新厨房的地面上。   他的刀停在了柳绵绵的手臂上方,只半寸的距离。然则真气激荡之下,她身上的伤口已全部裂开,因此刻的相持,那仅仅握着一截断鞭的手腕也渐渐生出剧痛。   柳绵绵脸色如土,“你……你原不必手下留情。我一击不成,已是废人……”   谢随低垂眼睑,“为什么我的一个二个朋友,总是要逼我砍掉他们的手?”   他慢慢地,将长刀收了回来。   手上压力骤失,柳绵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断了你的兵刃,是因为你要杀念念。我放你走,是因为你毕竟是受人指使,非出本意。”谢随话语虽然疲倦而低沉,但却仍然字字清晰,在这狭窄四壁间回响。   柳绵绵踉跄地后退一步,“谢随,你当真从来不考虑你自己。”   谢随只是寡淡地笑了笑。   柳绵绵咬住唇,捂着腰上伤口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却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你要小心,她毕竟是睿王的人……我杀不了她,总还会有人来杀她的!”   她离去了。   “丁零、丁零”,是谢随撒了手,手中的几块长鞭碎片也终于落在了地上。   “哐啷”,是谢随的长刀也脱了手,掉落下来。   他扶着灶台,慢慢地喘着气,很久、很久之后,才终于转过身,看向完好无损的秦念,发白的薄唇微微地一笑。   “没事了,嗯?”   ***   他还是跟从前一样,以为不论出了什么事,只要如此对她温言软语摸摸头,一切就会安好了。   但秦念却已经不会再相信这个魔法了。   她轻轻地开口,像是害怕会惊动什么,“她只是想让你离开我,因为皇帝要对付我……”   谢随笑了,“她想让我离开你,你反而还为她说话吗?”   秦念那清亮的眼神仿佛蒙了灰,“可是……她说的都是真的。睿王也好,极乐岛也好……”   “我知道。”   秦念一下子抬起了头。   谢随道:“可是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与旁人本没有关系。”   春日的午后,阳光透过窗,融融地铺洒在这个小厨房里。重伤流血的男人,他的声音却也像阳光一样,温和安定,没有丝毫的怀疑或不快,他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与旁人本没有关系。   秦念低着头,上前一步,伸手去揭谢随那破碎的衣襟。谢随抬起手来想挡住她,却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他淡淡地笑,“功夫不济,拖累你了。”   从肩头到胸口,那鞭上倒钩一路狠狠地划了下来,皮肉俱翻卷起来,连碎掉的衣料都陷了进去。她看着这狰狞的创口,喃喃:“你明明说过的。”   “嗯?”谢随微抬眼。   “你明明说过……自己的力气比敌人的力气要珍贵,自己的功夫比敌人的功夫要珍贵,自己的性命比敌人的性命要珍贵。所以能逃就逃,逃不过就躲,躲不过再拼。如果总是随随便便就受伤,难免有一日随随便便……就死了……”   她将他说过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可是她越是说,身子就越是颤抖,直到最后,竟不成语调。   谢随安静地凝视着她,“你想让我听她的话,离开你吗,念念?”   秦念咬住了唇,半晌,用力地摇了摇头。   “嗯。”他笑了,笑得很开心、很满足,好像只要她的这样一个否定,甚至都不需要她说什么话,就已经足够了,“我还有你要照顾,总不会随随便便就死的。”   她并不太相信这句话,但她的心终究是已经渐渐地落回了实处。   “念念。”他叹息一般唤她的名,终于抬起的手,却只是将她落在颊前的一绺发丝轻轻拂到了耳后。她的容色看起来比他还要苍白,眼神仓皇,仿佛下一瞬就要哭出来了,却到底没有哭。   “……念念。”他又唤了一声,好像是希望只用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让她明白自己想说的千言万语一般。   ***   谢随躺回了柳绵绵躺过的那张床上。   原因是秦念的房间离厨房更近,且更宽敞、更明亮。秦念重新生起了灶台的火,一面煮着粥,一面将小刀在火上烤了烤,便过来给谢随处理伤口。   她坐在床沿,身子低伏在谢随胸前,用小刀仔仔细细地刮开腐烂的皮肉,将碎裂的布料和残余的倒钩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哎哎哎,痛痛痛……”谢随不安分地大呼小叫起来,遭了秦念一个白眼,才终于低下了声音,却还是嘟囔一句,“你手劲真大。”   秦念真想将刀子直接戳进去算了,但实际上却不由得更放轻了力道。谢随又开始哼哼:“嗯,有点儿痒……”   秦念道:“你能不能闭嘴?”   谢随低下头,只能看见她发顶那个小小的涡旋。为了疗伤方便,她将长发草草地束了起来,用一根细细的红头绳。   那红色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地摆动,仿佛在招引着久远的记忆。   终于将伤口处理干净、抹上了药,秦念找来纱布给他包扎。   他半坐起身,展开了双臂,她手持着纱布往后在他胸膛上绕了两圈——   他沉默地看着。   只要一个抬手,他就可以抱住她了。   十五年前,她还只是个刚到他腰间的小女孩,那个时候,他要拥抱她似乎很容易,没有负担、无需顾虑。十五年后,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清丽窈窕的女人,可是现在,他要拥抱她却已经变得很难、很难了。   偏偏她的动作也是如此地慢——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样,每当纱布缠到他身后,她环着他的双臂就会迟疑地停顿。但她却不说话,他只能看见她紧抿的嘴唇,微白的脸容,和耳根上那颗小小的痣。   “念念?”他的嗓音微微地哑了。   秦念不答,手指慢慢地抚摩过他赤-裸的肩背。年幼的时候,她曾经非常喜欢他这宽阔结实的肩背,她曾经觉得自己的大哥哥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无坚不摧。   可是原来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真的无坚不摧。   “念念。”他的声音发了紧,似乎在警告她。   她的手指挪到了他的锁骨上,顿住了。   “这里,”她摸了摸,忽然直起身去探看,“这是什么伤——”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手腕,翻了个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伤口发作起来,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滴落,落在她白皙的颈上。他的目光里有火在烧。   秦念却异常地冷静。她仍旧盯着他的肩背,那里有一个细小的黑点,却在四周如水波般扩散开灰色的波纹——   那是什么伤疤?暗器?锁链?烙铁?钢钉?她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却从来不记得谢随有受过这样的伤。   谢随盯着她,气息渐渐地平静下来,手也将她放开了。他自己将纱布再紧了紧,便拿下衣架上挂的外袍,径自披上。   秦念稍稍坐起身,“你的手上还有伤……”   “嗯。”谢随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第30章 不欺(一)   皇城之中,晴日柔柔, 春风拂柳。   “陛下在凝香殿。”   翠衣女子由两名宫婢领着, 沿着高高矮矮的宫墙一路行来, 直到进入了凝香殿。   殿宇恢弘,软纱缭乱。鎏金的龙榻上, 皇帝正百无聊赖地翻着案上的书。   他的年纪已很老了, 皱纹爬了满脸,且还因为龙袍的重压而显得似乎心事沉沉。但他身边的女人看起来还很年轻,一袭轻紫纱裙, 一根紫玉钗笼着如云墨发, 眼神中流转着少女一般娇俏的光。见到柳绵绵, 她当即笑着起身吩咐:“快去给柳庄主倒茶。”   “谢娘娘恩典。”柳绵绵端端正正地行礼, 道谢。   皇帝抬了抬手,谢贵妃又身子柔软地依偎了过去。皇帝抬起眼皮来掠了柳绵绵一眼, “如何了?”   他的声音是苍老的沙哑,且还透着些毫无意趣的倦怠。   柳绵绵道:“回禀陛下, 小女子先去探了地方, 谢小侯……谢随一直在那个女孩的身边,我尚无从下手。”   “嗯……”皇帝微微笑了笑,“谢随是你的老朋友, 下不去手吧?”   柳绵绵低下头,不言语。   谢贵妃在一旁懒懒地道:“臣妾倒不觉得, 似谢随那种人, 该是最讨女人的厌才是。”   皇帝笑道:“爱妃要大义灭亲?”   谢贵妃撅起嘴, “臣妾的亲人,不是只有陛下一个么?”   皇帝笑着睨她,她的神情更加娇媚,猫一般揽住皇帝的肩膀。皇帝却将她的手慢而用力地扒拉下来,又对柳绵绵摆摆手道:“辛苦你了,柳庄主。此事急不得,你先去吧,余下的事,朕自有安排。”   柳绵绵应声退下。皇帝这才看向谢贵妃,后者正低头用那长长的嵌金指甲剥着葡萄,好像十分专注,但却弄得汁水四溅。皇帝看得好笑,道:“朕今日不想吃葡萄。”   谢贵妃道:“臣妾又不是给陛下剥的。”   皇帝挑了挑眉,却转了话锋:“你弟弟,已经回延陵去了?”   谢贵妃转了转眼睛,“陛下说的是臣妾的哪个弟弟?”   “当然是那个乖的,延陵侯谢陌。”   谢贵妃长长地“哦”了一声,笑道:“那可不回去了?陛下又不留他的。”   皇帝冷冷一笑,站起身来,“你还想让我留他在京城?”   “不敢不敢。”谢贵妃忙道,“哎呀,陛下您要走啦?”   “走了。”皇帝由一旁宫女给自己披上玄黑大氅,已衰老的体态在光泽的皮毛映衬下倒显出几分气势来,他又回望了一眼谢贵妃,冷淡地补充一句,“朕与谢随往日无恩,近日无仇,爱妃不用急着大义灭亲。”   谢贵妃笑意盈盈,“陛下说哪里话来,手心手背,不都是臣妾的好弟弟么?”   她跟着皇帝亦步亦趋地走到了殿门口的台阶之下,送皇帝上了銮驾,直到那銮驾拐过了宫墙角,再也看不见了,她脸上那柔美动人的笑意才终于消失不见。   回到殿中,琉璃盘里还零落着许多未剥完的葡萄。她一把抓起那些葡萄攥在手心,尖利的指甲将它们刺破了,便淋淋漓漓流下紫红色的汁水来,仿佛染了鲜血。   ***   柳绵绵走出日光明媚的皇城,与送行的宫婢道别,转过头,看向熙熙攘攘的街市,目光微微冷凝。   “出来。”她低声喝道。   一个年轻男人从街市的人流中慢慢现出身形。他一身粗布麻衣,长发裹着头巾,身上没有兵刃,而只在肩头搭了一块抹布,一副粗使下人的模样。   柳绵绵轻轻一笑,“你追杀我这么久,我倒是第一次见你这副打扮。”   男人开口,话音极低极沉:“谢随已经知道,我已不必杀你了。”   柳绵绵微微眯了眼睛,“所以要杀我的人,果然是睿王吗?”   男人不言。   柳绵绵也不追问,径自转身而去,那男人却始终跟在她身后两步远处。两人穿过拥挤的街道,两边做生意的人在吆喝招呼着,店铺的旗幡招展,客人们来来往往……   柳绵绵沉不住气了:“你既然不杀我了,为何还要跟着我?”   男人面色冰冷,并不回答。   就好像他的每一个字都是金子一般,他从不轻易开口说话。   “你到底还想知道什么?”柳绵绵索性转过身,男人差点撞在她身上。   她敏锐地看见男人的耳根红了,不由得“嘁”了一声,咕哝一句:“童子功。”   男人很快就面色如常,“我仍必须拿到那封信。”   柳绵绵从怀里掏出那个信封,两根手指拈着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就是这个?”   男人的眼神暗了暗,但尚且并不至于动手去抢。   “哎你们摩诃殿的,杀人真的不问是非吗?”柳绵绵笑道。   “不问是非。”男人沉声回答。   “那可真无趣。”柳绵绵撅了撅嘴。   “你进宫去做什么?”男人却又发问。   “你不是说了不问是非吗?”   男人闭了嘴。   柳绵绵的眼睛转了转,笑容缓缓浮现,“我做什么,还不是跟你一样?”   他看向她。   “跟你一样,替人卖命,苟且偷生呗。”柳绵绵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他的胸膛,发现那里当真硬得像铁,“像你这种只会杀人的人,恐怕是想不通的吧。”   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眼神危险地发暗,“你将信给我,我便离开。”   那封信既已给谢随看过,形同无用,说要给他也无不可。但男人如此强势,反倒激起了柳绵绵的兴趣:“你杀了我呀,你杀了我,不就能拿到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后倒退,身子将将要碰倒一摊子猪肉,男人突然断喝:“小心!”一伸手将她拽了过来,而从那摆摊论斤的猪肉之间突然划出来一把长剑!   柳绵绵下意识便去摸腰上的长鞭,然而旋即就想起来,她的长鞭已被谢随给震断了。   这令她那明艳的脸庞微微地黯淡了一下。   刹那之间,那猪肉摊子被一把推开,猪肉铺的那个小厮露出了脸,与此同时,剑光抖出!   但那剑光却并不是杀向柳绵绵——   而是杀向她身边的男人!   街市上的百姓们见了刀光,全都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男人从腰上的褡裢里摸出来三枝甩手箭飞掷出去,自己同时已飞身而起,从人们的头上几个纵跃逃了出去!   如若一击不中,便要立刻逃命。   无论如何,自己的性命是最重要的,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道理。   所以对于杀手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刀剑,不是内力,而是轻功。   男人终于摆脱了那个小厮时,自己所在的地方离那个热闹的集市已经很远。他一边喘息调整,一边张望四周,这里都是普通的民宅,风一吹,地上过早凋零的叶子便沙沙作响。   柳绵绵正倚着巷子口的门墙,懒洋洋地看着他。   他皱眉,“你怎么还在这里?”   柳绵绵却罕见地没有笑:“方才那个人,也是摩诃殿的杀手吧?”   男人平平地道:“与你无关。”   柳绵绵道:“睿王雇你杀我,原意是想让他与秦念的勾当不要被人知道,结果我到底还是告诉了谢随,而你到现在还是没能杀了我。”她静了静,嫣然一笑,“言下之意,你失败了。摩诃殿的杀手若是失败了,会有什么惩罚呢?”   男人重复:“与你无关。”   “呐,”柳绵绵好像全没听见一样,“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看着她。   这个女人似乎真的脸皮很厚,如果他不回答她的话,她似乎真的可以一直不停地追问下去。   “萧予之。”终于,他还是回答了。   ***   柳绵绵离开无锡之后许多天,日子平静如井底死水。   谢随似乎已经将柳绵绵和那封信的事情给忘记了。他就如一个最普通的市井男人一样,清晨去赶集买菜,回来便在院子里打水、劈柴,到了中午便开始烧饭,下午也许读一会儿书,晚饭时则一定要喝酒。喝完了酒,就睡觉。   秦念本不能想象,原来春天,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安稳静谧的时光其实并不是悠长的,而是短促的,就像春天里的一声飞笛,连余韵也不留下,便已消失在远方的云层中了。   她与谢随的相处,虽然没有什么盛大的快乐,但一直以来,都是最让人留恋的,抓不住地留恋。   五年前,五年后,莫不如此。   三月末的一个夜晚,月已残缺。   秦念在夜半过后,披衣起身,去谢随房前,敲了敲门。   门里没有声音,谢随似乎已睡得很熟了。   他这一向似乎都睡得很熟,一点挂碍也没有的样子。   秦念在他门前站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去。   春夜的风暗起,小桥下的溪流淙淙作响,阴云漂移遮住了残月,秦念的影子在地上也模糊成一团暗色。明明已三月末了,但深夜到底是冷的,她将弯刀在衣带上又紧了紧,抬头看了看天。   似是要下雨了,夜色尽头浓云滚滚,有隐隐的压抑的雷声暗中潜来,仿佛无声的威压。   秦念沿着溪流,一路穿街过巷,直到停在了一家客栈门前。   那正是谢随曾经留她住了一个月的客栈。   她上了二楼,有人已经等候在那最大的雅间里。雅间的四角都燃着明亮的灯烛,但那个人身前却只有黑暗。   她在门口半跪下来,低头,“殿下。”   ***   “孤听闻你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便等着谢小侯给你建房子。”那人的声音很阴冷,这句的语气却像是在讲一个笑话。   他穿着一件织金的丝袍,手中拿着酒杯,躺在窗前的软榻上,身边有一个低眉顺眼的侍女正给他揉着肩。   秦念没有回答。   这可能确实是一个笑话。   那人又冷冷地笑了笑,“你应该很高兴吧?看到新房子建起来,就跟旧房子一模一样。”   秦念抿住唇,“殿下,我——”   “秦楼主。”那人却打断了她,“你跟谁在哪里风流快活,孤根本不在乎。孤想要的东西也不多,你们江湖人,总应该重承诺。”   他抬了抬手,房栊的暗影里便浮现出一个人,拖着瘸腿、抱着酒盅一步步地走上前,往他手中的酒杯里续上一杯酒,又一步步地拖着瘸腿走回去。   韩复生。   秦念知道睿王让他露面是什么意思,但她仍然很平静:“通往极乐岛的密道已被我毁了,吹金断玉阁也不在了,以后不会再有人被送去岛上……”   “但是他们又出岛了,不是吗?”睿王突然抬高了声音,几乎像是在发怒,但身形却全然没有动,暗夜中看去,就像一幅诡魅的画在说话,“阎九重、单如飞,他们全都出来了,但他们变了——他们在为皇帝杀人了!”   “我虽不明白他们何以能出来——”秦念极力辩解,“但他们如果不杀人,恐怕便会像那长江底的死人一样——”   “你倒还有心思去怜悯他们。”睿王冷笑,“也不想想你自己,还有几天轻松日子好过?还是说,你当真以为,只要住在谢随的那座房子里,你就可以从孤手里逃掉了?”   秦念咬住了唇。   “没那么简单的,秦念。”睿王似乎越说越愉快了,“你看看谢随,他已经逃亡了十五年,可是他真的逃掉了吗?!   “新房子和旧房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一模一样的。秦楼主!” 第31章 不欺(二)   秦念走出客栈时,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一脚便踩进了雨中。   月光早已消失, 四方皆是茫茫的黑暗, 只有地上涟漪不断的水洼反射出零星的微光。雨声像是传自鸿蒙的回响, 每次她觉得这雨线要被冷风吹断了,待风停后, 却又更濛濛扑来。   街边的溪流涨起了水, 一波一波地涌到岸上来,又一波一波不甘心地退下去。她仍是沿着这流水,一步步顶风冒雨, 慢慢地回到了家。   落花桥边, 那一座有花树、有秋千、有灯火的家。   她刚刚走进院落, 那小屋的门却忽然开了。一身灰衣的男人拿着一把伞走了出来, 还未撑开便看见了她。   他站在屋门口的石阶上,笑起来, “你回来了。”   他似是正准备出门去找她的。   他的笑容那么温和灿烂,就好像清亮的雨光揉碎在了黑夜里。秦念就这样站在雨中, 怔怔地凝注着他, 他没有追问什么,只是像往常的许多个岁月里一样,对她说一句“你回来了”。   他看着她全身湿漉漉的模样, 轻轻地叹了口气,撑开伞, 走上前。   耳边的雨声顿时停止, 一把大伞罩住了他们两人。他就在离她极近的地方, 近得她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倾身就可以抱住。   她的嘴唇动了动。   “嗯?”谢随微微俯下身,“你说什么?”   女孩的身上传来夜雨的湿气,她的脸色发白,声音低软如呢喃私语,“大哥哥……”   他微微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她潮湿的长发,柔声:“去擦一擦,换一身衣服,好不好?”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便往屋里走去。   剩他一个人站在院中,望着她的背影。   ***   秦念重又沐浴了一番,将湿衣服都换掉,长发俱包在毛巾里,薄薄的单衣一束,再走出来时,却发现谢随仍然没有睡。   他坐在小厅的桌边,一边擦拭着长刀,一边出了神。   他似乎在听窗外的雨声。   秦念犹疑地走了过去,他忽然被惊动一般转过头,看到她,笑了笑。   她想了很久,最后却是道:“我们……换地方吧。”   谢随看着她,湿润的发梢上,有水一滴一滴滑落在她白皙的颈项,又滑至锁骨,直到隐没在衣领之中,“换到哪里去?”   “柳庄主……既然知道我们住在这里,那难免其他人也会知道了。”秦念仓促地寻找着理由,“她不是说了吗?还会有人来杀我们的。”   谢随温和地道:“现在,这里,不够好吗?”   秦念一怔。   谢随的表情很诚恳,他好像确实是这么想的,这话不是反讽,而就是他此刻的心情。   他望着她,目光专注而深邃。   现在,这里,不够好吗?   “是,是很好……”秦念静了片刻,忽然唤了一声,“大哥哥。”   她上前一步,神色急切,“大哥哥,你想问我什么,我全都可以告诉你。”   谢随笑起来:“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秦念却又犹豫了。   她利用了他,在将计就计与安可期角斗的时候,她将他放在了危险的中心。她利用了他,来毁灭吹金断玉阁、引出极乐岛、找到那些骸骨与和尚,而根本不顾他会面临什么——   朋友一个个地离他而去了,熟悉的人都变成了恶鬼,而他自己也再次被卷入朝局的风浪之中。   然而,她却又不敢将一切和盘托出——   她不敢说,至少不敢诚实地说。她想措辞得更婉转一些,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更易被原谅一些……   真是卑劣啊。   尚且没有道歉,就已经在希冀着被原谅了。   谢随凝视着她的表情,低低地开了口:“你是要我问你,当初在吹金断玉阁换掉了那幅春-宫图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看见那条密道了?但是因为你没有练过摧云掌那样霸道的功夫,所以不得其门而入?”   秦念悚然一惊,望向他,却只见他笑容温和而沉静。   “还是要我问你,”谢随接着道,“在瘦西湖边凿沉了自家绝命楼的船,是不是就为了杀柳绵绵灭口?只是却没有想到我会在那里?”   秦念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念念。”谢随叹口气,道,“你可以坐下来,慢慢说。”   秦念静立了片刻,终于,挪动自己的双腿,在与谢随相距半尺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将脸埋在手掌中,过了半晌,才终于闷闷地开口:“我……我只是想报仇。”   谢随的眼神微微凝固,“什么?”   “我们红崖寨的老当家……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真的很美、很美……”   ***   曾经的武林第一美人,隐居在红崖山的红崖寨中,收留了许多孤儿,教他们武功,也教他们种田做生意。日子悠悠地过着,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安稳而美好,直到——三年前的某一日。   那大概是一个春日。   秦念其实记不太清了,但她下意识地认为,那一定是一个春日。   春风缱绻,春雨缠绵,只有这样的春日,才会特别勾起人的情思。   那一日,老当家对她说,自己要出门一趟。   秦念问她,去做什么?何时回来?   女人便笑了。她今日不知为何,特意花了两个时辰来化妆,妆面优雅精致,仿佛九天上下凡的仙女。   “去见一位故人。”她笑着说,“也不知何时回来,我若回不来,你便代我接了这个寨子吧。”   她袅袅娜娜地离去,秦念看见她坐上了一乘早已等候在山下的华贵马车。虽然老当家一直以来都看不出年纪,但唯有这一日,秦念觉得,这一日的她特别地年轻。   ***   “她回来了?”谢随问。   “回来了。”秦念低低地道,“可是,还不如不回来。”   她去的时候有多快乐,她回来的时候就有多痛苦。   寨中的人,包括秦念,原本都不知道她回来了。是有一日,秦念在后山的湖边练刀时,偶然发现了那一座古墓——   她才看见那位大当家,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古墓的棺床上。她的身边,只有一面小小的铜镜。   曾经的武林第一美人,在那张棺床上挣扎了整整七日。   她的肌肤已经开始腐烂,面容乌黑而生出诡异的斑点,长发也不断脱落下来。她每日里揽镜自照,便好像是看着自己的尸体。   七日后,她终于无法忍受……   “念念……”她低声唤着秦念,“念念,你过来……”   暗无天日的古墓之中,只有一盏灯,幽幽地照亮老当家那死尸一般的脸容。可是她的眼神仍然是那么妩媚,顾盼之间,仍然会令人心动神摇。秦念端着一杯水朝她走过去,想从她手中将那面铜镜抢下来,她却抓紧了,对秦念笑道:“不妨事的,让我清醒到最后一刻,不妨事的。”   老当家的手底翻出了一把匕首,倒转刀柄递给了她。   “拿好。”老当家说。   秦念拿住了。   “杀过人吗?”   秦念点了点头。   “那就好。”老当家笑道,“你是寨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往后,一切便拜托你了。”   秦念握刀的手却开始发抖。   老当家道:“我听闻这种尸毒,待人真的死了,反而会恢复寻常的容貌。我想,那还不如死了更好些。”   秦念道:“是……是谁害了你?是不是那人当了皇帝,就忘恩负义……”   老当家那长长的眼睫微垂,“他能害我,不是因为他忘恩负义,而是因为我心甘情愿。”   秦念无法理解地睁大了眼睛,“心甘情愿?你都已经——”   “念念,”老当家柔声,双手捧起了秦念的手,将匕首的刃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杀了我吧。”   ***   谢随看向秦念,后者似乎因寒冷而浑身颤抖起来。   “她……她的全身,当时已经散发出死人的气味来。她说,让我就当做是在死人身上砍了一刀,这样就能……   “但是我到最后,我到最后也还是下不去手!   “我扔了匕首,跑了出去,留她一个人在那古墓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直到很多天后我才敢回去看她……我想她一定死得很绝望、很绝望……”   秦念张皇地转过头来望着谢随,眼中透出迷茫的痛色。谢随伸出手臂,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   这一次她没有抵抗。她埋头伏在他的胸口,就好像可以从他的心跳中汲取力量。谢随将她包住长发的毛巾打开,又轻轻地给她擦拭着,她闭上眼,听着那与雨声一般无二的温柔抚摩过头顶的声音。   “这不是你的错,”谢随轻声道,“杀人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可是……可是那个人,那个人怎么就忍心用这种法子杀了她?!”秦念颤声。   谢随的动作停住。   “那个人难道不是爱她的吗?”秦念茫然,“她总是说起他们过去的日子……她总是说他的好……直到最后,那个人还假模假式地派人来请她……”   谢随低低地道:“你与睿王联手,为的便是给那位前辈报仇?——你要,杀皇帝?”   秦念蓦然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盯住他:“长江下的骸骨你也看见了,那种忘恩负义、无情无耻之人,难道我不该杀?”   谢随道:“做皇帝的人,总难免如此的。”   “可是……可是她那么期待过、那么相信过!”秦念的话音忽然扬了起来,她直视着谢随,眼中亮出锐利的冷光,“纵是要杀了她,也不必先做尽了这些模样吧!”   谢随看着她,方才还拥抱过她的手,现在却从指尖渐渐冷了下去。   他想她其实并不只是在说那位武林第一美人的事情。她看着他的目光里——就算她自己并没有觉察——其实,是有恨的。   她也在恨他的。所以,她想杀掉那个天底下第一号的忘恩负义、无情无耻之人,她也许自己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谢随强迫自己抑制住其他的感情,只一字字、慢慢地道:“那么睿王又如何呢?你便那么期待他、那么相信他?他想必是一个知恩知义、有情有耻的人了,是不是?”   秦念突然哑了。   她好像蓦然失却了力气,“我不在乎……睿王如何,与我没有干系……”   “你知道什么叫与虎谋皮吗?”谢随心如火煎,语气却越来越冷,“你从小到大,认识过几个庙堂中的人?你除了绝命楼以外,手底还有什么筹码?你一腔热血地要去弑君,你有没有想过多少人会在暗中盯着你?”   秦念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   他的语调并不高,但却越来越急促,到得后来,几乎像是在训斥一个孩子。   “睿王当初夺位不成还被赶出长安,早就对皇帝怀恨在心,他当然会利用所有能利用的力量,这并不代表他就比皇帝好多少!如果睿王成功了,你会有什么下场你有没有想过?”他竟然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能比长江下的骸骨好多少吗?”   秦念的脸色越来越白,直到白得像一张纸,没有任何内容的纸。   他从来没有训斥过她的。   即使是她最调皮捣蛋的年纪,他也从来没有训斥过她的。   “谢随。”秦念动了动嘴唇,“你自己是个胆小鬼,便想让我也跟着你做一个胆小鬼吗?”   谢随想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胆小鬼吗?”   秦念的眼眶里竟蓄满了泪。   她明明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哭过了的。   “谢随,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我就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你根本连我对你的感情都不能懂!”   谢随看见了她的泪水。   小屋外雨仍未停,风拍着窗户,哗啦啦地作响。黎明前的黑暗里,一星烛火越烧越暗,小小的厅室仿佛是被笼罩在昏沉沉的梦影中。谢随凝视着她的泪水,想笑,却笑不出,终于只是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我只是太急了。”他寻找着合适的措辞,眼神黯淡地微掩,“你比我勇敢得多,可是……可是我担心你。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   “你怎样?”秦念蓦然打断了他的话,话音冰冷,但那泪水已滑了下来。   谢随笑了笑,朝她伸出手去,想为她擦掉那泪痕,“我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也许会死吧。”   “啪”地一声,秦念将他的手打掉。   “那你便去死吧。”   她说,径自站起,转身回房。 第32章 沉醉(一)   天亮之后,雨仍未停, 但雨势渐小, 在厚积的云层之后, 终于露出了些微湿润的曙光。   有人来敲门。   谢随好像忽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抬头掠了一眼那房门, 过了半晌, 才走去开门。   门外的人脸色很差,他仍是穿着那件普普通通的靛青色长衫,然而却已很脏了, 深黑无光的眼瞳里, 好像也沉淀了很厚的渣滓。   谢随想了想, “……高楼主?”   高千秋欠了欠身。   谢随关切地问道:“林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高千秋冷淡地道:“她死了。”   谢随的表情一僵。   高千秋却好像全没在意, 径自以那把阴冷的声音说道:“前些日子,宝塔罗汉、六如老盗他们重出江湖, 在黄河南北做了许多大案——连泰山、武当两派,都有弟子丧生。——他们杀人之后, 还都留下了绝命楼的记号, 少林寺怀疑这些人都是受绝命楼指使,是以上门讨教来了。”   “少林寺?”谢随皱眉,“——绝命楼?”   “我只是来送一封书给大当家。”高千秋嘶声说着, 拿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书信,“少林寺联合数大门派攻打绝命楼, 事在危急, 小鬟已将一切都写在上面了……她写完这封信后, 便死了。”   他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就好像死的是一个陌生人一样。但是谢随盯住了他的眼眸,那双暗淡如灰烬的眼眸深处,却仍有幽寂的火光在烧。   “少林寺聚集人马,约莫三日便到。我会在无锡等上两日,待大当家准备好,我便带她一同回扬州去坐镇本楼。”   谢随静了片刻,“……我明白了。”   ***   高千秋离开后,谢随仍如往常一般,撑着一把伞先去早集上买菜,再回来劈柴、烧饭、洗衣。   虽然昨晚上是吵了一架,吵到直至日上三竿了秦念也还把自己锁在屋里生闷气,但柴总是要劈的,饭总是要烧的,衣服总是要洗的。   待他做完这些时,天色已经放晴,后院里草木得了风雨浇灌,似乎都在一夜间悄然蔓延出来。谢随在那藤架下的摇椅上坐下来,将那封书信重又展开。   这大约便是林小鬟手书,字迹娟秀得体,但写至后来,气力不济,又或情急难抑,渐趋潦草浮动。   “三月五日,少林寺信航方丈遣僧五名、俗五名,到楼中询问阎九重、单如飞等作恶嵩北事。答以不知。   “三月十七日,黄河水帮、华山剑派、太行白虎门到楼,问大当家在何处,与阎、单等人是何关系。再答不知,刀兵见血。   “三月廿日,少林寺僧俗又至,问极乐岛事。答在长江中,实情不知。少林疑大当家与极乐岛有连,再见血。   “三月廿五,少林、武当、泰山三派战书……   “急召楼中弟子,回楼支援……限四月四……虽可背水一战,但亦可匿迹逃遁,不图一时……惟大当家……”   谢随将这封信来来回回看了四五遍,直到能默记下来,终于将它放在胸前,身子躺回摇椅上,叹了口气。   视线上方,紫藤架上袅娜枝蔓被雨水洗过之后,翠色如滴,凝结在花叶上的露珠慢慢慢慢地垂落下来,阳光反映其中,折叠出千百种光色。   新搭的木架被雨淋得湿透,怕会容易腐烂,要再用什么包裹住才好……那秋千也是,踩在上面可能脚滑的……入夏了雨水丰沛,或许还可以再多种些花……   心里漫漫然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好像便能一点点地安稳下来。安稳的日子总是令人留恋,而他们在这个他花了一个月新建起来的小院,其实也只住了一个月而已。   “少林、武当、泰山、华山、黄河、太行……”过了很久,他又叹了口气,“那是整个中原武林啊……”   ***   秦念是时近黄昏才被饿醒的。   雨后的日光微凉,照进简净的窗牖,将桌上那白瓷瓶中山茶的影子拓得横横斜斜。秦念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那开得正艳的山茶花,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意识到,这花是昨晚新换的。   再过片刻,她才想起,这一个月以来,瓶中的花,是每日傍晚都会换的。   终于她起身出门,拐过厨房,却看见灶台上已放了一盘小菜和一碗饭,用竹篾子罩住了。她怔了一怔,看见旁边还有一只酒葫芦。   她拧开葫芦,先自灌了几大口,才往后院走去。   一院新黄嫩绿之中,谢随正躺在摇椅上浅眠。他的脚边散乱地放着铁锤铁钉,秦念走过去,想将那些东西收拾起来,弯下腰却看见藤萝架的木桩底部都包上了油布,再往上,秋千的木板上也钉了一圈的素色布料,大约是防潮用的。   秦念直起身,望见谢随那墨玉般的长发散开在摇椅上,有三两串紫藤垂落下来,将他的神容拂在影影绰绰的暮色之间。   他长眉微皱,紧闭着眼,薄唇微微地抿着,也不知是在梦中遇见了什么,那惯常的不羁微笑也消失了,反而好像很紧张、很疲倦。   秦念看着他,心想,自己是真的恨他啊。   恨他仁至义尽的关心,恨他无所不至的殷勤,恨他每晚都给自己的房间换上鲜花,恨他即使在吵架之后也会给自己备好饭菜,恨他只因为一场雨就来后院修修理理,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想践踏、想毁灭,想将他的笑容撕破,想让他也尝一尝自己五年前尝过的绝望。   谢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秦念的眼神有一刹那的错乱,但却已经来不及移开了。他凝住了她,眼中漾起夕阳一般温淡的笑意:“吃饭了吗?”   她的眉头狠狠一皱,当即转身便要离开,却被他抓住了衣袖。   刚刚醒来的他好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眼睛里干干净净的,只装得下她一个人。   “对不起,念念。”他对她轻轻地笑着,“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我却总是对你指手画脚。往后不会再这样了,念念。”   秦念没有回身。她只感觉到他的手,攀援着她的衣袖,而后转入内侧,找到了她的手腕,往下,悄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蓦然地颤了一下。   他牵她手的方式很特别,和以往都不一样——不仅仅是因为十指相扣,而且他那带茧的指腹还在她掌心摩挲,如一种指引,又如一种探索。   他慢慢坐起了身,倾身过来,将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   她想甩开他,却已经失却了力气,微暖的斜阳之下,她稍稍回过头,眼角的余光看见他长发披落,这个凝固的姿势仿佛在向她求饶。   “你……”她涩涩开口,感觉到酒气入了喉,“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是啊。”谢随静了许久,道,“说对不起,总是没有什么用……”   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微笑道:“饿坏了吧?吃饭去吧。”   谢随将灶台上的饭菜重热了一过,又加了几道新菜,再与两坛陈酿一起,摆在了后院的石桌上。   幽清的残春的夜,月色温凉,草丛中断断续续地响着蛩声。   秦念神色不快:“又要喝酒?”   谢随斟了酒,推给她,淡淡一笑,“不想喝?”   秦念看着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谢随给自己斟了一杯,“今天是大日子。”   秦念盯着他。   谢随自己一连喝了三杯,然后再满上。   秦念的表情很不解,但在那不解之中,好像还隐藏了什么别的东西。   他忽然倾身凑近来,在她身上细嗅了嗅,退回去,笑道:“你也偷喝酒了?”   秦念冷淡地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随摇摇手指头,“念念,你啊,别的地方,都可爱得紧,就是口是心非,这点不好。”   秦念只觉之前喝下的那些酒都在胃里翻搅起来,一股想破口大骂的浊气堵在胸口,但却到底骂不出了。   “我想了很久,觉得你说得对。我们是该换地方了。”谢随将酒杯吊在两根手指之间,唇边勾起缱绻的笑容。   秦念重复:“换地方?”   谢随淡淡地笑着,下巴点了点酒杯。   秦念满饮了一杯,哐啷放回桌上。   谢随才接着道:“是啊,换地方。而且最好,我们两人分开走。我这个人,朋友太多,而朋友越多,危险也就越多,上次是安可期,这次是柳绵绵……”   “分开走?!”秦念睁大了眼睛。   也许是那残月疏星的光太过渺茫,令她的眼眸中弥漫出朦胧萦纡的云霭,而在那云霭之下,是一望无际的青空。   他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就很喜欢她的这双眼睛。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她变得口是心非了,但是她的眼睛,却依然不会骗人。   “不过你也可放心,”谢随笑道,“我如今的朋友总算已变少了,我一个人走,往后,总不至于再害死我自己。”   “那我呢?”   “什么?”   “我算不算你的朋友?”   这句话,她在红崖寨时,就曾问过他一次的。那时候他觉得很难回答,现在却不难了。   “不算。”他没有过多的思考,便给出了回答。   她的脸色刹那灰白下去。   他笑着,却笑得很苦涩。面前的清丽的女子、幽静的月光、可口的饭菜、醇香的酒,这一切就是他最想要的了,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还不够呢?   “你难道便那么想做我的朋友?”他道,“在我心里,可从来不曾将你与安可期、柳绵绵他们当同一种人看待过。”   秦念喃喃:“可是……可是你曾经那么信任他们。”   谢随看见对面女子的表情,她仍旧像个孩子一样,困惑、委屈而忧伤。   他轻轻叹了口气,轻轻笑,“傻瓜。”他轻轻地道,“你想要的是朋友的那种信任吗?还是……”   他扶着桌,倾身过来。   秦念一怔,转头便对上他的双眸。他的眼神极深、极专注,好像是绝不肯放过她眼中的任何一丝波动那般,没有任何掩饰地直直注视着她。   她忽然感到了恐惧。   一直以来,她都期待着谢随能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可是当他真的这样看着她了,她却感到恐惧。   他的眼神中是决绝的欲望,非常利落、非常准确地攫住了她不许她逃脱,他说:“还是,你想让我为你去死,不论你是欺骗我还是利用我,我都可以心甘情愿地为你去死——那样的一种信任?”   秦念咬住了唇。   她不想示弱,可是她已经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火焰。   沉默的火焰,像是燃烧在海底的,泛着海水的深冷,几乎要将她溺毙。她的心也随着他的话语开始极快地跃动,几乎要跳出她的嗓子眼了。   她渐渐分辨出来,这恐惧的味道是毒-药一般地甘甜,这恐惧竟然令人向往。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并努力地平静下来:“那,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我愿意啊。”他回答得那么迅速、那么肯定、那么温柔,好像千万年千万世里,从来也只存在着这一个答案而已。 第33章 沉醉(二)   这一晚,秦念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可能自五年前到现在, 她才第二次喝上这么多的酒。   可是这酒太过甘甜了, 甘甜如毒-药浇灌的美梦。谢随一边劝着她喝酒, 一边对她纵容地笑着, 他再也没有掩饰什么了,眼中全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风过紫藤,婆娑作响。后院里只借着廊下一盏壁灯的光,偶尔被风吹得飘暗, 她身子往前, 贴近了细瞧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中波光微漾,灯火在里面映成了轻红的暖色。他被她瞧得不自然, 伸手想推开她,但其实并未用上什么力气,于是就被她抓住了手——   他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纤长的手指交替地摩挲着,仿佛是痒, 又仿佛是冰凉。手背虽然僵硬, 手心却柔软地贴合在一起,刹那之间, 激起陌生而危险的战栗。   他的耳根泛着红,眼神却亮得发冷。   秦念统统没有注意到, 只是悄悄地凑过去, 将酒气喷吐在他的颈间:“呐, 酒鬼, 很难对付的吧?”   他没有应声,却竟尔一侧头,径直吻上了她的唇。   ***   最初的一瞬,她是呆住了。   交握的手在发麻,眼耳鼻舌身意全都失了灵,身体突然变成了石头,僵直得不能动弹。然而立刻她就感觉到他的气息,携着醺醺然的醉意,孤注一掷般攫住了她那颤抖的唇。   下一瞬,她下意识地开始后退,却被他的另一只手揽住了腰。他慢慢地站起身,压迫性地朝她的方向欺了过来。   他沉重的呼吸声就在她耳畔,他眼中那小心翼翼地暗燃着的情-欲,仿佛是终于蔓延成了大火。   他紧紧地看住了她,好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永恒镌刻在眼底,他不仅不容她逃脱,甚至也不容她沉默。   他轻轻舔上了她的唇齿,一边喘息着道:“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吗,念念?”   她蓦地一个激灵,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啪”地一声——   竟在他的脸上落了个巴掌!   这一下手劲很大,他被打了个踉跄,却也只是微微挑眉,凝望着她。   那姿态如一个桀骜的少年,他仍然在等待她,仍然在逼迫她。   她颤抖着身躯,只觉刚刚被舔过的嘴唇极度地发烫,她甚至不知该说什么,“你……你……”   谢随淡淡地笑了。   “念念,你总是问我,是不是喜欢你。”他的声音沙哑,泛着夜的魅惑,和月光的冷,“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吧?你总是在诱惑我,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我若真的回应了你,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吧?”   秦念惨白了脸,后退一步。   “念念,你还是个小孩子啊。”他的话语宛如久远的叹息,“想要什么,就不顾一切地去抢;但抢到之后,却不知如何对待了吗?念念,将五年前的事情全都忘记的人,是你,不是我啊。”   五年前……   秦念低头,迷惘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在回忆着方才那一巴掌究竟是为何而落,又仿佛只是不认识自己。记忆里,有些东西渐渐地清晰了,像是嶙峋的石头从水底现出了可怖的轮廓——   五年前……   五年前,也是在这里,也是在后院的石桌旁,也是在深夜的月色下。   云向花来,酒从衣过,天地万物,都曾经是那么地温柔。   五年前,好像,也是一样的热度——   可是,他却离开了她……   头痛欲裂,她不能再想下去了。所有的记忆,温暖的柔软的明媚的灿烂的,好像全都从一座封存太久的旧阁楼上跌落下来,在光阴里四散,直到沾满了尘埃。   ***   曾经,就是在这座小屋的后院里,在紫藤萝的荫下,她曾经对他嫣然地笑。   “谢随,你喜欢我么?”   他扶着酒壶,亦是笑,笑容坦然而不羁,“我若是喜欢你,你待如何?”   她撅着嘴想了半天,“你若是喜欢我,我就告诉你一桩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这么重大?”谢随挑了挑眉,“是说你也喜欢我吗?”   秦念醉醺醺的眼睛一瞪,“你说什么!”   谢随哈哈大笑,喝醉了的男人,笑声爽朗得仿佛惊动了天上的月亮。俄而他望住了她,眼里的笑影仿佛月光揉碎在夜色之中,漫天的星子都铺洒开,璀璨而悠扬,“我自然是喜欢你的。”   她怔住了。   “你喜欢我么?”她竟没意识到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他微微低头咳嗽了两声,还没说话,她却朝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又立刻缩了回去。   “你既喜欢我,”她咬着唇,“那……那我也喜欢你。”   “是吗?”他装模作样地睁大了眼睛,笑着,轻叹着,“我是一个没用的大人,名声不好,酒量也不佳,与我在一起,无时无刻不要应付江湖上的是非,你一定要喜欢我,会很亏的。”   她愣愣地道:“算得太仔细,就不是喜欢了。”   “是啊,算得太仔细,就不是喜欢了。”他轻轻地、迷恋一般地重复着,抓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朝她接近过来。   男人的力气,真的是很大啊。那个时候,她的思绪尚还漫漫然,如鸿蒙初开,万物混沌——   直到他轻轻地吻住了她,舌头轻舔她发烫的唇,好像在叩击一扇不可向迩的门。   她惊吓得几乎断了呼吸,他却稍稍放开她,在她颈项间轻轻笑着喘息:“闭眼啊,念念。”   她鬼使神差地闭上眼,他又吻了上来。   许多事情,她后来都已忘记,又或是来不及回想了。但偏是五年后的今日她却想了起来,她想起他的唇微热,但动作却小心而压抑,她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了一丝缝隙,看见他的眼睫在微微地颤抖,在他的身后,是一轮将尽的残月。   他忽然埋怨一般轻轻地咬了她一口,她差点惊呼出声,却再度被他趁机而入。   “念念……”他反反复复地唤着,“念念……”   她晕眩般依偎在他的怀中,仰头凝望着他的神情,那轮廓挺秀的脸庞上,掠过许多种她看不懂、也不想看懂的光影。最后他就这样低着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平复了很久的呼吸,才轻声道:“你喝醉了,休息去吧?”   她抿了嘴,却耍赖地不动,“我不要休息,我只要你。”   他任由她缠着自己,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微哑而带笑的声音就响在她的头顶,“那我们一起去休息?”   她好像颤了一颤,却被他抓紧了肩。   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将喝醉后还不停挣揣的少女抱回了卧房。   虽然准备了干净的新衣,但却很难伺候她再穿上了。男人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将那支新戴的桃花簪取下来,给她理顺了长发,又端来水盆毛巾,轻轻地为她拭去了妆。那清雅的妆容褪去后,她的双眸却显得愈发地亮,眼睫毛如小扇子一般轻轻地扇了扇,无辜似地盯着他瞧。他低下身子去给她脱鞋,她却又从床上坐起来,轻轻地咬唇笑着看着他动作,时而踢一踢脚——   他终于一把抓住了她细弱的脚踝,不由分说地将鞋扒拉了下来,她微微拧了眉毛,纤细而洁白的脚尖蹭了蹭他的胸膛,眼神湿漉漉地望向他,没有说话。   他低下头,好像也是笑了一下。   然后他伸出手来,从她的脚背往上抚摩过去。带茧的手指触感粗糙,滑过一片细腻嫩白的肌肤,渐渐地将裙衫推了上去……   她突然惊慌地“啊”了一声,身子立刻往床头缩。他却也立刻停了手,双手撑在她身子两旁,俯身低头,无奈一般看着她的孩子气。   她咬了咬唇,索性闭上了眼。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几乎快要睡着了,她才感觉到一个吻,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唇瓣上,浅浅地、仿若留恋地抿了一下,又一下。   这个吻让她觉得很舒适,所以她终于是睡去了。   ***   “念念。”   梦境之中,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唤她。   这个声音是如此温柔,温柔得好像只有在梦境里才会响起。   “念念,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道歉?   ——好像自重逢时起,你就一直、一直在对我道歉……可是我并不想要,也并不需要你的道歉啊!   ——我想要的只是你……只是你而已啊!   “念念,我要走了。   “归根结底,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对不对?   “我这个人,没什么出息,运气也不那么好,但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让你过得快乐安稳。我这一辈子,已没有别的愿望了。   “念念,对不起。   “对不起,我同你,从来没有好好地道别过。”   ***   秦念陡然睁开了眼睛。   卧房里一片宁静。   桌上的白瓷瓶中,那一株盛放的山茶,已迎着破晓的晨光而低下了头。几片深红的花瓣散落桌上,被窗外拂入的风一吹,便打几个旋,又往地上坠落下去。   秦念扶着额头慢慢地坐起,宿醉的晕眩还停留脑海,昨夜发生的一切在脑中走马灯一般乱哄哄地过了一遍,她却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   五年前,五年后。同样的小屋,同样的深夜,同样的酒。   她伸手往枕下摸去,摸到了弯刀的刀柄,金属的冷感终于令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她低头,看见自己衣衫整齐,但并没换过,犹染着一身的酒气。   床边的小凳子上,放了一套新衣,衣上压着一枝陈旧的桃花簪。   她揉了揉太阳穴,走下床来,叫了一声:“谢随?”   没有人应。   她忽然皱了皱眉。   她蹬着鞋子便往外跑。厨房、卧房、小厅、后院,全跑遍了。   没有他。   “念念,对不起。我同你,从来没有好好地道别过。”   原来那并不是梦。   她站在泥湿雨滑的后院中,阳光是新的,草木是新的,天空中有晚归的燕子低鸣着飞过,而那秋千架下还放着未收拾的铁锤铁钉子。   她忽然就失却了所有力气,颓然地捂着脸坐了下来。   过了很久,泪水才从那紧闭的指缝间,缓慢地流淌而出,宛若悲伤而静默的河流。   ***   “咚咚”,两下,有礼貌的敲门声。   高千秋去开了门,一身灰衣的男人站在门外,淡淡地笑着。   “出发吧,高楼主。”他说。 第34章 天罗地网(一)   高千秋雇了一驾马车。   只有谢随跟着他回扬州去,对这一点, 他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两人在马车中相对而坐, 谢随闭目养神, 而高千秋便盯着他看。   过了很久, 高千秋那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谢公子代大当家去扬州应战,当有个说法吧?”   谢随闭着眼睛微微一笑:“我自有说法。”   高千秋静了片刻,又道:“安可期不是你杀的吧?”   谢随道:“高楼主的看法呢?”   高千秋道:“你看起来,不是会杀朋友的人。”   谢随笑了笑, 不接话。   高千秋道:“但是你的朋友却会杀你, 对不对?因为你太傻了。”   车声辚辚,江南的暖风时而拂起帷帘, 露出外面花花世界熙熙攘攘的一角。谢随侧过头去看着窗外,好像是出了神。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江南,真是个容易让人堕落的地方啊。   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就以为自己可以和念念在无锡的小屋里安然终老。差一点, 只差一点,他就要对念念和盘托出自己的心情。   可是念念到底是被他吓退了。   他想起念念昨晚的神情, 那一巴掌明明还在脸颊上微微地发着烫,但他却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   到底是个孩子啊。也许是自己对她太纵容, 也许是她对自己太高估……虽然色厉内荏, 但还是很可爱, 可爱到让他想紧紧抱住她。   但是却已经不能够了。   他唯一能做到的, 只有忍住,然后,放开。   ***   约莫四日后,两人抵达了扬州城。   扬州地势本低,但绝命楼却偏偏建在一座山上。   马车在山下停住,高千秋待车夫离去后,便转身请谢随爬山。   这山也不算高,但一路郁郁葱葱,被雨水洗过的草木绿意盎然,日上花梢,莺穿柳带,处处都是烂漫的生机,几乎让人要忘记自己是来送死的。   谢随默默地听着四周林木间的风声,问道:“这个地方,你们大当家来过几回?”   “大约每年都要来五六回的。”高千秋道。   “你也认识红崖寨的老当家吗?”   “是。”   “那么你同林姑娘一样,都与念念相识很久了?”   高千秋顿了一下,谢随望向他,在提到“林姑娘”的时候,高千秋的眼眸中明显掠过了一丝仓皇的痛色。   “也不尽然……我确是受过红崖寨老当家的恩惠,但是并未在红崖寨中居住过。”   谢随微微扬了扬眉,那意思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男人,有时候很通情达理,但有时候却又似非常地不近人情。   高千秋望了一眼前方的道路。前几日扬州一直在下雨,今日倒是雨停了,但空气中仍是湿润欲滴,露重泥滑,两人走得都甚是缓慢。两边茂密的树木都往两人头顶延伸过来,遮出大片的阴影。   这样看来,还有很久才会走到。   高千秋想了想,该从何说起。   “这还是要从吹金断玉阁说起。   “吹金断玉阁的安老板,不是世家庶子出身的富商巨贾吗?因为他做生意,所以安氏主母将他赶出了家门,这件事,公子想必清楚的。安老板心有不甘,立意要出人头地,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而且尤为厉害的是获得了朝廷的特许状,天下三分之二的珠宝、绸缎生意都在吹金断玉阁辖中。然则他明面上是做生意,暗地里其实听命于皇帝,暗中杀害不肯就范的武林人士,闹得江湖上万马齐喑,人才凋零……   “这些事情,都是小鬟告诉我的。老当家很早之前就有计划,要在扬州建绝命楼监视吹金断玉阁,但这是在大当家手中才得以施行。她让小鬟到扬州来找我,与我剖析利害,要我借此报恩。   “也因为有了老当家做的准备,所以绝命楼才能在短短两三年间,张扬出偌大的声势。不过比起大当家,我更熟悉的还是小鬟……”   高千秋微微眯了眼睛。   三年来,林小鬟比秦念更频繁地来往于红崖山和绝命楼之间。每一次她来时,他都会去码头边接她,到她离开时,他会再将她送到码头边。   谢随默默地端详着他的表情。高千秋素来是冷口冷面,但今日却不知为何,似乎流露出了些微的脆弱。谢随静了半晌,道:“你从未对林姑娘说过吗?”   高千秋惶然侧头,“说什么?”   谢随只是微笑了一下,那笑影却转瞬沉没。   高千秋却好像听懂了,脸色发白,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加难听,像是被雨水淋得锈迹斑斑的锁,怎么也打不开了,“不,我没说过……”他摇摇头,“似我这样的人,是配不上她的。”   谢随道:“但直到她身受重伤地死了,你也从没对她说过,这难免是很遗憾的事情。”   高千秋忽然加快了脚步走在他的前面。也许是不愿让谢随再窥看自己的表情,谢随也很体谅地没有跟上去。   “前方有一片桃花林。”高千秋生硬地道,“那里是大当家最喜欢的地方,她每年过来,都要在林下埋几坛自酿的酒。穿过那桃花林,便到主楼了。”   “我们走这么远了,”谢随却停下脚步,微微笑道,“贵楼怎还没来人迎接楼主呢?”   高千秋冷冷地道:“我为隐藏行迹,事先并未告知他们。”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谢随又笑道,“绝命楼生死关头,高楼主不坐镇扬州,却要为了一封信赶去无锡,这是什么道理呢?”   高千秋终于也停下来,神色沉重,“那是小鬟的绝笔,我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地送到。”   前方就是那一片桃林了。正是落英缤纷的时节,能望见那草茵上都堆满了软红的残骸。谢随终究没有再往前走,他只是笑着,看定了高千秋道:“高楼主,他们是如何胁迫于你的?”   高千秋那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   谢随却好像全没有看见:“或者我换一种问法——林姑娘现在,究竟还安好么?”   高千秋全身一震,立刻后退两步,长袖底下的手握住了剑柄。   天边忽而滚过几声惊雷,又一道闪电刹那滑落,照亮高千秋惨白如纸的脸。   “谢随,你,你不要怪我……”他咬着牙,嘶声道,“人生世上,总是有很多遗憾的,你不要怪我!”   话音未落,他手中那把黑色长剑便已挥出!   谢随长刀未出,只将身一侧,然而高千秋却立即将长剑换手,五指如钩抓向谢随肩后!谢随眉宇微凝,一掌拍击在高千秋臂上,自己迅疾后退,然则高千秋剑下突然弹出一把匕首,抓向谢随肩胛的手握住匕首便刺了出去!   谢随往后急滑数步,然而那锋锐异常的匕首在高千秋手中以掌势击出,便如是一只手长了半尺,已然在谢随的肩胛上刺下一点!   谢随只觉肩后剧痛,一时间几乎迫得他拿不稳刀了。灰白的长衫在背部被剑气破开,一点殷红的鲜血飞溅出来。   然则那不过是匕首锋刃上的轻轻一刺而已。   他的眉眼忧悒地压低,看向高千秋时的神色也终于变了。“你……缘何知道……”   “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高千秋厉声,长剑趁势进逼,谢随已无余力,只得衣袖随风雷一卷,将对方剑锋带偏——   突闻“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几颗暗器打在了高千秋的长剑上!   高千秋但觉虎口剧痛,长剑蓦然脱手落地,与此同时,天色已暗沉下来,四处风声萧萧,片刻之间,这世界就好像已换了模样。   这是大雨将至的前奏了。   高千秋以左手抓着右手流血的虎口,借着天光看向草丛,却见是几颗佛门的念珠。   谢随也看见了那念珠。他停下动作,只觉身上的新伤旧创全都一齐发难,随着天边隐隐的雷声而愈来愈混沌。   “善哉,善哉——”   阴沉沉的天空响过两声悠长的佛吟,四方风声更厉,林间一阵哗哗作响,数片残花败叶落到了谢随的脚边。   那桃花林中,终于慢慢地走出来一个眉须皆白的老和尚。   他穿着一身金红袈裟,一手合十,一手捻着佛珠,每一步,都好像轻得不惊片尘,而四周呼啸的风声却未稍息。   待他在谢随身前十余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才有二十多个和尚突然从他身后抢奔出来,团团包围了谢随与高千秋二人。   在和尚们的身后,则是形貌各异的俗家人士,各分门派,站定了八个卦位。   谢随并没有去看旁的人。   他只是上前一步,便屈膝跪了下来,伏地叩首。   “劣徒谢随,向……师父,请安。”   很多年前,当秦念稍稍长大、懂了些事的时候,她曾经问过谢随:“大哥哥,你的武功已经这么厉害,那你的师父是不是天下第一啦?”   谢随那时候正在磨刀,闻言笑了出来:“要说天下第一,或许还真是天下第一吧……但却不是武功天下第一。”   秦念眨了眨眼,听不懂这话。   谢随揉了揉她的脑袋,“我的师父啊,可能是天下第一的正派人吧。”   又是一道闪电掠过,夜色彻底地拉了下来,大雨瓢泼而下。 第35章 天罗地网(二)   大雨如注。   少林寺方丈信航,垂眉看着跪地的俗家弟子, 慢慢地, 再次口宣佛号:“阿弥陀佛, 谢随……你来此地, 是为何事?”   谢随身躯笔直地跪立着,雨水浇淋下他的长发:“弟子此来,是为向师父分解绝命楼无辜。”   信航道:“绝命楼纵人滥杀,何谓无辜?”   谢随道:“杀人者与绝命楼本无干系, 是有意栽赃。”   信航白眉微拧:“谁要栽赃绝命楼?谁又能控制宝塔罗汉、六如老盗、李铁拐那一众恶人?他们不仅杀人的时候留下了绝命楼的记号, 而且他们自己也说过,自己原在极乐岛上为僧, 是绝命楼的秦楼主去了一趟岛上,将他们放了出来——秦楼主,于他们有恩——”   “弟子是与秦楼主一同上的极乐岛!”谢随突然说道。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哗然。   外缘有个豪犷的粗汉大声开了口:“信航大师,这人是你的徒儿吗?他为何也会上极乐岛?”   信航的眉毛皱得越来越紧, 他也问谢随:“外间都传言是你杀了吹金断玉阁的安老板, 为师原不相信。但你当时,若也在极乐岛上……”   谢随道:“安仲连非弟子所杀。”   信航道:“但他的坟墓, 却是你立的,对不对?”   一块木牌被扔了上来, 那上面是十四个清隽的墨字——   吹金断玉阁之主, 安可期仲连之墓。   谢随看着那块木牌, 雨水几乎要将他的表情都冲刷净尽。   “是弟子所立。”最后, 他只是晦涩地回答。   人群中传出一声冷笑:“你若不是做贼心虚,干什么还给他造坟立碑?”   “因为安仲连,是我的朋友。”谢随慢慢地道。   风雨声中,众人好像奇异地安静了一瞬。   谢随却全无所觉,只是叩头下去,字字清晰地道:“宝塔罗汉他们造的业,与绝命楼的秦楼主,绝无干系。只因那些命案皆在黄河南北,而这两月以来,秦楼主……秦楼主始终与弟子在江南安顿,从未踏足北方。何况秦楼主一介江湖小辈,绝命楼又是偏安南隅,何以能驱使阎九重、单如飞这些成名数十年的恶徒大盗?此中疑云甚多,万望师父详察!”   信航凝望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叹了口气。这一瞬间,精神矍铄的老和尚才好像终于显出了老人的疲态,“十五年不见,为师原以为你当变了许多,却没想到,你竟丝毫也没有变……”   大雨不过片刻便已将谢随的灰衣黑发都淋得透了。信航还能想起十五年前乃至更早以前,那个在少林门下习武的少年,那言笑不禁、坦坦荡荡的模样;到了如今,他的神容已憔悴,身材更挺拔,但他眼中那桀骜的执着却始终没有变。   “我瞧了半天,原来这人便是方丈大师当年的俗家弟子谢小侯么?”忽而,一个娇媚的女声发出一声冷笑,“谢小侯难道不是个忘恩负义有家不回的浪子,他说的话,难道能相信么?”   众人显然都听说过谢小侯的名号,一时人语潮涌,都四下里议论开来。再看人群中央的谢随,那灰衣落拓、神容清减的模样,却怎么也不能与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谢小侯联系起来了。   随即又有人温言软语地附和:“厉三娘说的不错,谢小侯原本好好的身家,怎么现在还跟绝命楼扯上关系了呢?可见一个人在外浪荡了十多年,总是会变的。”   原本是来讨伐绝命楼的江湖人士,忽然间掉转话锋,开始讨伐起谢随来了。   而谢随却好像全没听见,只是对信航再次叩下头去:“望师父详察!”   信航方丈看着谢随,目露悲哀。   他很了解这个徒儿,也因此,才会感到悲哀。   谢随所重视的人不多,天下的滔滔之口对他而言也只如等闲,所以他不求旁人体谅,只求师父详察,却不知道他的师父并不如他这般地磊落潇洒。   “为师只问你一句话。”信航缓缓地道,“你同绝命楼的秦楼主,到底是何关系?”   谢随直起身来,怔住了。   老方丈的眼神在皱纹之下放出沉稳的光。他确实在等待谢随的回答,只要谢随答一句没有关系,他就可以赌上整个少林寺的声誉为谢随作保,帮他脱离一切险境。   作为中原武林的盟主,黄河南北兴起大案,少林理应要领头过问,追查虚实。眼下这五帮三派的人虽然吵得汹汹然,但他们所针对的到底只是那个秦楼主,而谢随又是少林方丈的俗家弟子,他再是声名狼藉,再是惹得众怒纷纷,总也不至于立刻引战。   所以,信航望着谢随,默默地等待着谢随的回答。   谢随兀自怔怔。   他和秦念,是何关系?   就在前方的桃花林里,还埋着秦念酿的酒。   虽然这时候想起这件事来难免有点可笑——但她酿的酒,不都是为了他吗?   哪怕仅仅只是一坛酒的交情,他就可以说自己与她全无关系吗?   “秦楼主,”他开口,却觉得每个字都是从喉咙上煎熬着刮出来,不仅困难,而且苦涩,“与弟子同行十年,是弟子……一手养大成人的。她若犯了什么错,那也全都是弟子……教养无方。”   信航方丈的表情凝住了。   谢随低着头,慢慢地扶着膝盖站了起来。那双桃花眼被雨水洗过之后,却更加地亮了,如深潭如静海,仿佛是被风雨翻搅出陈年的伤楚,却又全都自己容纳了进去。肩胛骨上的那一点剑伤仍在不断地渗出血来,雨水冲刷而下,将他后背的衣料都染作了黑紫色。   有人看见了那个伤口,突然惊呼出声:“剔骨针!那是剔骨针!”   信航闻言,亦倏然变色,望向谢随,“你的剔骨针发作了?”   隔着雨帘,谢随已望不清昔日恩师的脸容。方才高千秋一剑破了他半年来的修为,肩胛上血流不止,显然是剔骨针发作起来了。但是说到底,师父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中了剔骨针?   他想师父确然是关心他的,不然也不会给他这样的暗示。但这五年来他所遭遇的一切,他所受的伤和他所留下的命门,师父到底还是知道的,高千秋也知道,其他所有人,他们全都知道。   他们知道,所以他们才能在这时候围拢来,伤到他。   反而,只有秦念不知道。   谢随慢慢地扫视过众人的脸。   少林,泰山、武当,华山剑派、黄河水帮、太行白虎门……天地间风雨大作,夜色不留情面地侵入了树林,将每个人的神情都映成模糊飞扑的暗影。这里面许多人,十五年前还曾与他称兄道弟过的,那时候他在朝堂中、江湖上,意气飞扬,到处都是风风光光的好朋友。   可是十五年过去,自己却要以这样的一副潦草形相,来迎接这些朋友正气凛然的讨伐了。   “哗啦——”一声。   虽然沉重,虽然缓慢,但谢随最后到底是站直了,然后,拔出了刀。   ***   高千秋在众门派现身的一刻,已经悄然消失。   他捂着受伤的手,脚下运功如飞,如一阵风般穿过了那片桃花林,一时间乱花纷纷而落,仿佛是下了一场桃红色的雨。   桃花林的尽头有一座小楼,那里曾经是绝命楼的主楼。   小楼之上,有一人临窗,窗台上放了一盏碧琉璃酒盅,一只八棱碧玉酒杯。那人宽衣缓带,这时候,正刚刚执起了酒杯欲饮。   高千秋闯上楼来时,竟还有一瞬的错愕——   毕竟是谢随的弟弟,喝酒的模样,与谢随实在有几分相似的。但是眼前的人又毕竟是真正的延陵侯了,纵是一身常服,却也显出十二分的气派,执杯的手娴雅安定,那个酒鬼想必是万万比不上的。   “侯爷!”高千秋沙哑的声音第一次透出了急切,仿佛火上蒸过的热砂,“我已将谢随带到了,您说过只要我这样做,就会治好小鬟的伤的,我求您——”   谢陌抬了抬手,两名侍卫忽然上前,手中的棍棒朝高千秋的膝盖上照直打下来,打得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高千秋眼中冒出了怒火,“您将小鬟给我——”   “本侯从没留过她啊。”谢陌淡淡地道。   高千秋急道:“那、那她在哪里?!”   “她就在楼下,你没有看见吗?”谢陌的声音几乎可算是温和的,“你既要她,便快些将她带走。再是漂亮的小姑娘,死在春夏天里,那尸首也是熬不下去的啊。” 第36章 执热(一)   无锡也在下雨。   下了整整七日。   秦念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弯刀扔在手边。最初的时候尚还有太阳, 但阴云太厚, 阳光挣扎着透不出来。风声也越来越惨厉, 落花桥下的流水在石壁间激荡洄旋, 水花四溅。   有行人步履飞快地跑过院门,似乎是赶着要在落雨之前回家吧。也有人一边匆匆走过一边给她丢下一句话:“快进屋去吧,要下雨啦!”   然而她想进屋也没有什么意义。这里本就是她的家了,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退了。   不过是几天没有照看, 这座小屋里好像已生出了暗的灰尘, 阶下的杂草生长,轻轻地碰着秦念的双膝。   她真不知道那一个月里, 谢随是怎样将这座现在看来是这么大的屋宇照看得井井有条的。   秦念就坐在这荒草之中,纷纷然的风声裹挟着她的思绪,却令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十四五岁的时候,曾经央着谢随给她涂指甲的事情。   她在街市上看见了其他女人伸出手时, 指甲红嫩嫩的, 心中羡慕十分,又正到了爱俏的年纪, 便去跟谢随说,她也想涂指甲。   谢随于是去铺子里给她买来了染指甲的凤仙花, 拉她在屋前坐下。   他将凤仙花瓣轻轻地揉碎在掌中, 又捧起她的手, 仔仔细细地、一点一点地将嫣红的花汁往少女碎玉般的指甲上轻抹过去, 再用细长条的叶片包裹好。   他的眼神那么专注,这样一件女孩子的无聊事情,却好像被他当成了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指甲染好了,红艳艳的,迎着日光,仿佛还能感受到馥郁的花香。那个时候,秦念快乐极了,每日里都伸着手细瞧,谢随便笑盈盈地、宠溺地看着她。   那个时候,她的快乐,他的宠溺,分明都不是假的,就算她终会忘记那是个什么季节的什么天气,可是却到底不会忘记那种,整颗心都柔软熨帖的感觉的。   ——可是为什么到底还是忘记了呢?!   在想起五年前的旧事之前,秦念从来没有意识过,自己的记忆是缺失的。   好像是为了把自己保护起来,她把记忆重新裁剪拼贴,改成了她愿意接受的那个样子——只因为她向谢随探问他的心意,所以谢随害怕地逃离了,逃了五年,即令再度因偶然而重逢,也仍旧不愿意面对她。即令后来知道了谢随是受人蒙骗去探望“临终”的母亲,可她仍然坚持认为,谢随不敢直面、也不曾回应她的感情。   可是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可是原来,不敢直面、不曾回应的那个人,是她。   明明是她忘记了,但她却还总是逼问他,待他终于回答了,她却又嘲笑他。   “我若是喜欢你,你待如何?”   他问出这句话时的眼神明明是那么忐忑,她却装作没有看见。   “晚了!”她回应他的是冷笑,“五年了,一切都变了,你说是不是?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傻兮兮的念念了。”   这世上有几个人的感情,能经得起这样一次次的嘲笑?   ***   在落花桥的对岸,有一间茶肆。   秦念从来没进去过,因为谢随不喜欢喝茶,他只喝酒。   但阴雨连绵到了第七日,秦念终于走了进来。因为家里已太久没有开伙,只靠着桥头的烧饼是过不下去的。   世人都说柴米油盐能给人以家的感觉,但是如果家中本就没有人,那些柴米油盐却只会显得更加寂寞。   秦念在角落里坐下,点了一盘牛肉,一碟小菜,和一壶烧酒。   或许是因为外边下着雨,茶肆中反倒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有的是来吃饭,有的是来住宿,有的则只是来躲雨而已。   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不同,脸上的忧愁或喜悦,都是她所不认识的东西。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谢随曾经说过,“这世上的人本就很多,我的记性又不太好。”   在濛濛飞逝的雨光中,在四下无声的孤独里,她才终于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味。   在茶肆的掌柜旁边,搭起了一个小小的说书摊子,一个白胡子老头说得正起劲。   “上一回我们讲到这少林、武当、泰山三派,带领中原武林豪杰啊,浩浩荡荡奔赴扬州,誓要找绝命楼讨一个说法……   “结果这绝命楼,外强中干,名门正派的大侠们根本不费多少工夫,就直接打了进去……”   “老头你上回还说这绝命楼厉害得很。”有人插嘴,“怎么就这么简单被攻破了呢?”   老头子抽了一口水烟,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才道:“绝命楼的人,其实武功并不怎么样,即使是那个号称浮家泛宅的高楼主,也不过是半路出家而已……但要说为什么这么简单就被攻破,那还是因为绝命楼真正的楼主,当时不在楼中。”   “绝命楼真正的楼主,武功便很高么?”   “高不高呢……老朽只听闻,绝命楼真正的楼主,继承了一部传世绝学,但到底有没有修成,老朽也……”   茶肆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走了进来。众人中有的回头瞟了一眼,当即便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   那男人没有打伞,全身都湿透了,靛青色的衣衫被淋得近黑。他就这样直直走到秦念身边,然后,突然朝秦念双膝下跪,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秦念执筷的手停在半空中,目光仿佛在雨声中微微发颤,“你都做了什么?”   高千秋俯伏在地,就再也没有起身来,“属下……属下来领死。”   那边说书的老头早已停下了话头,看热闹的人也忍不住往这边瞅过来。秦念沉默着,仿佛是思维都被这风雨洗得锈蚀了,半晌才霍然站起身,走出了这间茶肆。   高千秋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跟着她走了出去。甫到门外,突然一道刀光挟着强劲的雨势削向他的脖颈!   高千秋没有动弹,虽然他那干瘪的嘴唇被刀光映得发白,但他那痛苦的眼神仍然是抬了起来,望定了秦念。   秦念只觉自己连刀都要握不稳了。屋檐外细细密密的雨水立刻就渗透了她的重衫,逼得她从身到心都在发冷。她盯着高千秋,慢慢地,重复道:“你都做了什么?”   高千秋动了动唇,沙哑地开口:“我……受了延陵侯谢陌的蒙骗,将谢公子带走了……”   ***   极乐岛上的人,到底是如何逃出来的,没有人知道。   他们又到底为什么要改头换面地杀人,专事栽赃绝命楼,也没有人知道。   但可以确知的是,中原的五帮三派找不到他们,便相信了绝命楼是幕后主使,几次三番派人到扬州质询,最后竟至于少林方丈亲自千里下扬州,围攻绝命楼。   绝命楼被攻破,五帮三派坚持要见秦楼主论分晓,高千秋于是不得不携林小鬟亲笔赶赴无锡求援。   秦念淡淡地道:“我绝命楼家业在扬州,缘何要去招惹中原武林?而况杀人还留记号,这不是把绝命楼想得太蠢了么?”   “属下也曾尽力与他们分说,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似乎是咬定了……”高千秋的眸光在雨声中显得尤为暗淡。   “我们说到底,不是门派,不是帮会,也没有什么武功绝技。只不过是这几年声势大了些,中原武林就坐不住了。”秦念冷笑,“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不会呢?”   “属下……属下当时,一心在为小鬟求医,也没有想到……”   秦念转过头,“小鬟如何了?”   高千秋面白如纸,“小鬟死了。”   ***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句话了,和第一次时,情形已大不相同。   现在,高千秋已经知道,小鬟是确确实实地死了。   他曾经不相信这件事。虽然当他在码头上接过昏迷的小鬟时,便已感觉到她的脏腑都已被那霸道的掌法震得粉碎,但他总还以为她可以再活过来的。他带她回到绝命楼,给她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大夫,连中原各派连续找上门来都只是随意打发,根本无心处理楼中事务。但是她在病床上坚持了近一个月,终于再也坚持不住。   她要他拿纸笔来,她亲笔写下了那封信,交到他手中,求他,带去给大当家。   彼时林小鬟全身已瘦得脱了形,只一双眼睛还闪烁着惯常的慧黠与沉着,她双手握住了他的手,喃喃叮嘱:“给大当家……她会有主意……明白了吗?给大当家——不要给其他人!”她的声音愈来愈高,几至惨厉,“这背后阴谋甚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高千秋握着她的手,低低地道:“你放心,我一定将信送到。”   然则他的话音还未落,她的手已经颓然地松开了,眼睛也已经闭上。   但他仍旧不相信。   他尚且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她怎会就这样死了呢?   他在绝命楼中烧起地龙,在暖融融的灯火中抱着她,一夜复一夜,直到即使楼中温暖如夏,他也再感觉不到她身体的温度。   第三夜上,绝命楼来了一位访客。   他穿着一身精致的玉白长衫,发冠束得一丝不苟,剑眉斜飞入鬓,乍看上去,就好像是谢随在朝廷里当了官,处处透出王侯贵介的气质。   但高千秋知道他不是谢随,因为他的腰间没有刀,反而只有一把宝玉制成的佩剑。   那样的剑根本杀不了人,但是与象征身份的悬璎珞的山玄玉挂在一处,走路时便叮叮当当,可以发出悦耳的声响。   “本侯可以治好她。”那男人笑起来时,也与谢随有些微相似,但比谢随要冷漠得多,“你想个法子,把谢随叫到这里来,本侯便能治好她。”   ***   “我知道,只要把那封信给谢公子看过了,他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管……”高千秋沉声道,“我……我真不是个东西!”   风帘雨幕,宛如天地间最无情的屏障。   秦念没有言语,没有动弹,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指甲。   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在雨中泛出微白的光,很久很久以前的颜色,无论如何是留不下来的。   就连高千秋都知道,谢随是一个这样的人。   谢随是一个……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他的念念的人。   就连高千秋都知道。   可是她自己呢?   她知道吗?   她骂他是胆小鬼,可是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胆小鬼吗?”   因为他的心中满是牵挂,因为他的性命已根本不是他自己的。   他说过,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他可能会死的。   而她回答了他什么?   她说:“那你便去死吧。” 第37章 执热(二)   “他的弟弟,原来那么恨他。”过了很久很久, 秦念却只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风雨如晦, 明明还是白昼, 却好像已经入夜了一般, 四面沉沉都是苍冷的水雾。   这样的一句话,高千秋显然也不知如何应答。他是渔夫出身,很早就在江湖上闯荡了,武功虽然不高, 但生死离合、相杀相叛的事, 他已经见过了太多。   所以他觉得师父杀徒弟,弟弟恨哥哥, 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稀奇,甚至不值得发问。   但是秦念却仍旧很迷茫,她侧头看向大雨中鳞次栉比的市肆,稀稀落落的人影,随水而去的落花。   红尘万丈, 人间百相。   “他为了那个家, 抛弃了所有逃亡在外,朝不保夕……而他的弟弟, 竟原来是那么恨他。”   也许就像安可期说过的那样,谢随他真的是个傻子。   即使他母亲骗他, 他弟弟恨他, 而他一手养育了十年的小女孩, 也最终咒他去死。   但他仍然要保护她, 仍然愿意为她去死。   ***   “大当家,”高千秋慢慢地道,“属下是来领死,但领死之前,大当家如有任何吩咐,属下在所不辞。”   “死?”秦念不解地看向他,半晌,清冷地笑了,“我要你性命有何用?”   这话虽然平静,却仿佛一道鞭子狠狠抽在高千秋的脸上,叫他几乎不能站稳。   “属下……”   “因为小鬟死了,所以你也想跟着她去死,是吗?”秦念冷冷地道,“你要死便死,可别说是我要你去死的。一个人自己犯的错,便活该自己背一辈子。”   高千秋沉默了。   秦念转过身来,看他半晌,“现在,你还想死吗?”   高千秋直直跪地,慢慢地叩头下去:“请大当家吩咐。”   “好。”秦念说着,径自踏入了雨中,“备一驾马车,我们去延陵。”   ***   秦念再次住进了延陵侯府对面客栈的二楼雅间,但上回来是两个人,这回却只有她一个了。   厅中的陈设甚至还没有变化,仍旧是花枝缠绕、帘帷轻卷,但因是入夏了,阳光透入窗纱,比之数月前更显得生机烂漫。秦念推开窗,见到对面巍峨肃穆的延陵侯府,府门前的两尊石狮子依然沉着冷酷。   上回来的时候,明明是料峭的初春,但却好像比今日还是要温暖一些。   她坐在窗前,从破晓时分起,便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那座侯府。   侯府的东边有一个小小的馄饨摊,是清晨时推来的,但没有多少客人,小贩正百无聊赖地倚着店招。侯府的西边是一家书坊,趁着太阳晒出来几排薄册,一个长衫书生在书前徘徊,很久也不买一本,叫书坊老板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近卯时许,那侯府侧门打开,一个言笑晏晏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一驾马车从府后头迎将出来,年轻人脚步未停,径自上了马车。   几乎就在同时,那卖馄饨的小贩放下了锅,看书的书生放下了书,在马车粼粼起行之后,随即跟了上去。   秦念冷冷地看着。   过了半晌,直到那马车一拐弯消失在街角,又一个身影从她头顶、这客栈的三层屋顶上飞速踏了过去,悄然无声地落在街角,紧随其后。   秦念再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确实没有别的人了。   她才终于转身,慢慢地下了楼,绕过两条街,才进入了延陵侯府后花园的侧门。   这是秦念第一次进入延陵侯府,站在一庭葳蕤生长的花木之中,她并不知道往后便是佛堂,往前便是厢房与花厅,只觉眼前的屋宇已经是过于广阔。   她所进入的侧门是丫鬟仆妇的通道,绕过小小的隔挡,便见一方小小的莲池,水红的莲花开得正艳,娉娉婷婷、袅袅娜娜地延伸至水草丰茂的岸边。岸边布着假山奇石,山石旁有一座小巧玲珑的水榭,檐头挂着的八角风铃此时轻轻地晃荡着,其下的水波仿佛也便随之晃荡起来。   这里就是谢随自幼成长的地方,可是秦念却完全不能将记忆中的谢随与这莲池、假山、水榭联系起来。   那水榭上正懒懒地倚坐着一个女子,长发盘髻,裙衫周整,但神情却好像十分散漫地,正望向这一池轻曼的红莲。   她的身周,连一个伺候的下人也没有。   这让秦念微微警觉,手按弯刀不敢上前。   然而那女子一抬眼,却已经看见了秦念,她并不惊讶,反而轻轻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她抬了抬手,捋过自己的鬓发,那姿势既端庄,又无形中显出几分妩媚。她看起来年纪并不比秦念大很多,但举手投足之间,已全然是一个成熟女人的模样。   秦念低声:“你是……延陵侯夫人?”   女子笑道:“难为你认识我。”   言下之意,她早已认识秦念了。秦念只觉一颗心如往无尽深渊下坠去,“你是在等我?”   “等你很久了,”沈秋帘笑道,“可你来得有些慢。”   秦念道:“延陵侯方才出府,不要说官面上的侍卫,便连暗里的保镖都有三个,全是江湖上的好手。”   沈秋帘的笑容微微静了,“不错,你知道那些人的酬金吗?”   秦念道:“多少?”   沈秋帘伸出三根手指,“他们每个人,只要跟着侯爷,一天,便是三百两。”   “三百两,换一个人为自己卖命,也并非不值得。”   沈秋帘又轻笑起来:“三百两,当真能换来一个人为自己卖命吗?”   秦念微微凝眉,她不是很理解现在这段对话的意义,所以她不接话。   沈秋帘望着她,叹口气,“侯爷是个怕死的人。”她的目光又漫漫然移向脚边的一池红莲,“不像他哥哥。”   秦念的心骤然停跳了一拍。   “我从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要嫁给未来的延陵侯。”沈秋帘低低地道,“我从没有见过他,他有多么年少有为,于我都只是耳旁风闻。待我最后当真嫁到延陵来时,延陵侯却已经换了人了。”   秦念微微凝眉:“你从没见过谢随?”   沈秋帘沉默。   秦念殊无意趣地笑了一下,“那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不过是个无聊的酒鬼罢了。”   “但是小姑娘,”沈秋帘忽然道,“你却想救这个酒鬼是不是?”   秦念咬住了唇。   “少林方丈是何等地位、何等人望,尚且救他不得;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却还是要救他吗?”   秦念一字字道:“救人便是救人,不必管救得救不得。”   沈秋帘笑了。   她的笑容那么娇美,映得那张容颜是那么地年轻,就如夏日正红的莲花。但是她那笑容的深处,却又全是寂寞,几年、十几年,全都一模一样的寂寞。   “好。”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他在哪里。”   秦念抓紧了弯刀的刀柄,“他在哪里?”   沈秋帘道:“极乐岛,云梦寺,方丈禅室。”   ***   这答案来得太过容易,令秦念下意识地怀疑。   “我如何知道你不是骗我?”她冷冷地道。   沈秋帘微微睁大了那一双妙目,“你如何知道?你不必知道。说起来,这个问题,你根本没有资格问出口,不是吗?”   秦念只觉无法理解,“但你是延陵侯的夫人,你为什么要帮我?”   沈秋帘凝望着池对岸的少女,在近午的烈日之下,少女一身暗色劲装,身躯笔直地站立,目光锐利地反射出日光。她看起来是那么笃定,那么坚持,但这只是因为她很多事情都尚未懂得,所以她才会不停地追问那些为什么。   沈秋帘听说过,这个少女,是由谢随抚养长大的。沈秋帘很羡慕她,羡慕她因为遇见了谢随,所以拥有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   但是沈秋帘当然也不会告诉她。   她只是好笑一般掩住了嘴,“我若说是因为我喜欢谢季子,你信不信呀?”   秦念没有笑。   她与谢随最不同的一点便是,她不像谢随那样可以对一切世事都发笑。   她盯着沈秋帘,好像一定要在对方的笑容中盯出一个窟窿,末了,才道:“你没见过他,所以就算喜欢他也不要紧。”   沈秋帘的笑止住了。   她僵了片刻,才道:“你说什么呢,我同侯爷,现在也过得很好。”   秦念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沈秋帘明白过来,其实对方根本就不在乎她和谢陌过得好不好。   所以她所补充的这一句,也就好像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自言自语。   秦念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沈秋帘一抱拳,行了个江湖人的礼,“多谢夫人,来日再会。”   说完,她已纵身离去,刹那消失在重重花木之后。   “你没见过他,所以就算喜欢他也不要紧。”   盛夏的风日底下,沈秋帘却仍然在咀嚼着这句话,很久、很久,竟觉得喉头发涩,难以下咽。 第38章 执热(三)   从吹金断玉阁通往极乐岛的密道早已被秦念自己毁了,现在要去极乐岛, 唯一的法子便是坐船。   高千秋渔夫出身, 此事又须保密, 便自找来一艘轻便的乌篷小船, 与秦念两人径往风浪上行去了。初时船行甚稳,但到午后,阴云再次往头顶密密地压了过来。   ***   “又要下雨啰!”   隔着重重叠叠的木板、条条道道的锁链,谢随好像听见外面有人这样大声说着。   头顶是一扇天窗, 浑浊的日光从铁栅格之间透进来, 投射在他身周的水波里。他想望一眼那窗外,脖颈却被枷住而无法仰头, 所以他只能盯着这水面。   鲜红的水蛇在水中迅捷地游动着,而水上的光线渐渐地暗淡了,似乎确实是阴天了。   有人走到铁栏外来,上下打量他半晌,才徐徐地道:“谢小侯, 我知你嘴硬, 但你也须知道,皇上他也并不心软。”   这人的声音尖细, 每句话的末尾都拖长了语调,听得人心头腻烦。   谢随没有看他, 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现在还笑得出来, 是因为你以为皇上还和过去五年一样, 终究舍不得杀你。”那人下巴净白无须, 圆脸上生就一双三角眼,此刻正轻慢地眯起,“但你想想,皇上登基已多少年了,就算从你口中套不出什么玩意儿,也照样可以坐得稳稳的,根本不必再管你的死活了是不是?倒是你,为了保命,最好还是多说几句话。”   他一边说着,身旁的人一边缓缓地转动了机括。几条锈迹斑斑的粗重锁链从水中一分分披离而出,从谢随的肩胛穿至锁骨的那两根细长的金针,就由这些锁链一分分地往上吊了起来。   谢随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又一滴滴落入水中。水波扩散开去,水流往复回旋,越来越暗的牢室中,最终只剩下这绝望般回荡的水声。   余太监渐渐地皱起了眉。   他这辈子在深宫之中,已经审过了无数个犯人,硬气的他不是没见过,多是些武林中的练家子,比如龟派气功,可以绝脉闭气,又比如金钟罩、铁布衫,可以令全身刚硬如铁,遇上这样的人,余太监就只能另想它法。可是谢小侯这样的,他却没有见过。   眼前的男人他明明是痛的,痛得汗如雨下,每一次将铁链绞紧,还能清除听见他的抽气声。可是他偏偏还是什么都不说,旁人是越痛越昏沉,而他却是越痛越清明。   终于,那双桃花眼微微地上挑,看定了余太监。   余太监藏在袖中的手竟有些发抖。   谢随望了他许久,忽然嘴角一弯,竟是笑了一下。   “你还笑?!”余太监蓦然大怒,立刻一摆手,“绞!再给我绞!”   蛰伏水下的铁链忽然从水中拖过,掀起好一阵水波。谢随再也笑不出来了,但他却因铁链的拉拽而得以扬起了头。   天窗之外,黑云千里,有雨滴落了下来,滴在他的额头上,滑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入他唇际。   微咸,如泪。   其实他哪里是个真硬气的人呢?他,延陵谢季子这一生,明明也没有做过几件硬气的事。   他也不可能不怕痛,他只是一个凡人而已,还是一个经过五年禁锢之后、武功已半废的凡人。   余太监冷冷地望着那边,冷冷地道:“谢随,你是个聪明人,该仔细想想,就为了那个野丫头变成这样,到底值不值得。”   谢随仔仔细细听完了他的话,而后,他淋在雨中,轻轻地笑了,“我之蜜糖,彼之砒-霜。”   这是他对余太监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也是最后一句话。   余太监眉头一拧正要反驳,张开的口中却蓦然吐出一口鲜血。   他愕然低下头,却见一把弯刀已刺入自己腰际,此刻,正像割肉一样,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在身体内里割过他的骨头。   然后他眼看着那弯刀的刃尖轻轻地转了一下——   迎着雨光,那弯刀显现出千百种璀璨光色。   “让你也尝一尝,被利刃绞过是什么滋味。”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冷酷的声音。   余太监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他已经死掉的身躯,却还没来得及倒下去。   谢随却好像被那个声音惊了一跳,锁链一时作响,水波也一圈圈荡漾开去。   秦念拔出弯刀,在鞋底一下下擦干净了,然后才抬起头,看向他。   ***   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方方正正的铁牢笼。   四面与天顶的栅栏,全都用镔铁铸成,而下部却是深陷水中的。   雨势渐渐密集,直从那天窗上瓢泼下来,雨花四溅水中,将谢随身周都腾起朦朦胧胧的水雾。   从那水雾之中,延伸出四条碗口粗的锁链,锁链的一端扣死在铁笼的四角,而另一端,正将谢随的半身都从水中拉起!   那四条碗口粗的锁链中间,却是悬着两根细长的金针。   那两根金针,分别穿过了谢随的两边肩膀,然而却连一点血丝也未见,只见翻卷起来的发白的皮肉,和那道隐隐的黑气。   隔着一段距离,秦念看不清谢随的表情。他长发披散,衣衫褴褛,雨水从天际泼将下来,将他的鬓发俱一缕缕贴在苍白的脸上。那已生出浅色胡青的嘴角,似乎已全然没有了笑意。   旁边的活人只剩下那个操作机括的矮个子。他见秦念并未看向这边,自己便小心翼翼地往外挪动脚步,一步,两步……   “唰”地一声,弯刀飞出,将那人以扭曲的姿势钉在了墙上!   而秦念甚至没有回头。   在她的身后,是一路的尸体,一路的鲜血,但她已经不必要再回头。   她又上前了一步。   脚边半步远便是那浑浊的深潭了。潭水色泽暗淡,在天光下却泛出诡异的浅红色,时而水波轻掠,竟是水下有虫蛇游过……   “你……”谢随似乎开口了,然而却只有一阵脆弱的气流,“你来了。”   他似乎是想笑的,却已没有力气。   秦念咬了咬牙,将脚一踢余太监的尸身,脚尖勾起来那尸身背后的一串钥匙,双手捧着便往锁孔里插。   然而连方才杀人时都稳定如磐的手,此刻却似抓不稳这钥匙,不停地发颤。   谢随不再说话,只是微微抬起眼凝望着她,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呲啦”一声,锁终于打开,铁牢门缓缓上升。   牢门一开,水中那些鲜红的小蛇顿时争先恐后地蠕动了出来,抢上干燥的地面,往那些尸身上流血的伤口爬去。   秦念回身去,将自己的弯刀从死人身上拔-出来,那死人被迫翻了个身,掉出来一块木牌,上面书写两个篆字——   “凝香”。   秦念并未注意,只是用弯刀将那操作铁锁链的机括奋力一砍!   锁链与金针的连接处蓦然断裂,谢随整个人跌入了水中!   而秦念却没有去接他,只是冷冷地站在岸上看着。   过了很久,也许真的有很久,谢随才从水中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潭水混着雨水淋遍他全身,已难蔽体的衣料紧紧地贴在伤痕累累的肌肤上,他一手撑着墙,慢慢地调整呼吸,慢慢地,终于是在水中站直了。   他转过身,还未来得及做什么,秦念已经冲了进来,一下子扑入了他的怀中!   ***   哗啦啦——哗啦啦——   大雨的声响几乎令人双耳发聋。   谢随慢慢地抬起双手,轻轻地抚摸过秦念的脸颊。秦念抬起头,雨水立刻就将她全身淋得透湿,但透过雨幕,她看见谢随眼中有着她从未见过的色彩。   那是绝望的迷恋,那是残酷的温柔,那是仿佛被雨水浸透的痛苦,但在那痛苦之中,却又挣扎着透出不可向迩的快乐。   “你来了,念念。”他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就算这是个陷阱,你也会来啊。”   “谢随,你休想甩脱我。”秦念咬着牙说道,那语气却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般挠了过来,“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就算这是个陷阱,我也会把你抢回来的!”   谢随笑了。“傻孩子。”   轻轻的、淡淡的笑,像是释然了,就算一万种疼痛加身,他或许还是会这样笑的。   对于他将自己称作孩子这件事,秦念再次感到愤怒,“有什么好笑的!不要说是陷阱了,就算是让我去死,我也会来的啊——”   他突然吻住了她的唇,锁住了她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水蛇已接二连三地往外爬上死人们的尸体,鲜血随沟渠渗进了水潭,腥气弥漫在这逼仄的空间中。然而大雨将两人湿漉漉地贴在了一起,仿佛就再也不能分开了一样。   在最开始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只感觉到他非常耐心地舔舐着,濡湿她的唇瓣,直至她身体发软自己打开了齿关,他才安然地长驱直入。   之后她的眼睛便偷偷地睁开了一条缝,却看见他专注地闭着眼,眼睫在微微地颤抖。   “好啊,”他在她唇间喃喃,“你要记住,我是你的。”   他终于松开她时,她已经全然地怔住了。末了,却是色厉内荏地道:“但是下次,下次你若再敢这样自作主张,我就——”   他却仍是笑,“念念在上,我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都这时候了,他却还很有兴致开玩笑。她忍不住瞪他,“当真吗?”   他却敛了笑,“你以命托我,我将命付你,自然是当真的。”   他那双春水流波的桃花眼凝注着她,在这黑暗、肮脏、腥臭的牢笼之中,他的目光竟是那么认真,认真得令她愣了一下。   他的手在水中找到了她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他好像还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我们走,念念。” 第39章 极乐(一)   谢随牵着秦念上了岸,秦念这才看清楚他的全身, 原本的长衣已烂得不像样子, 且几乎都是被刀、剑、鞭之类的兵器割裂开的, 但相比之下, 最为可怖的还是肩头那两根金针。   两点黑色的痕迹屯聚在那金针周围,正是她很久以前曾经看到的那两点,但却比当初色泽更深,而显得更加隐蔽。   她莫名地不安, 想靠近去细瞧, 谢随却忽然弯下身,捡起来死人身边的那块木牌。   秦念凑过去看, “这是什么字?”   “这是小篆。”谢随道。   秦念没趣地撅起嘴,“哦。”   谢随看了她一眼,笑道:“是我的错,我以后慢慢教你。”   秦念强道:“不要你教,我自己就会学。”   “对对对, 我家念念最聪明了。”谢随笑应着, 将那木牌随手扔了,复往前走。秦念跟上去问道:“所以呢, 那是什么字?”   “凝香。”见秦念又拧了眉毛,谢随笑着补充, “那是宫里的腰牌, 宫里有一座凝香殿。”   “皇帝住在凝香殿吗?”   谢随停下了脚步。   秦念眨了眨眼睛。   “我……虽然记不太清了, ”谢随的目光望向黑黢黢的甬道, 仿佛在不断地沉陷,“但凝香殿,总归是后宫的殿名,亦可能……就是皇贵妃所居。”   “皇贵妃?”秦念顿了顿,“你的姐姐?”又追问,“你姐姐要杀你?”   “被你杀死的那个余太监,”谢随淡淡地道,“口口声声说皇上、皇上,但其实,恐怕与皇上无关,是我那贵妃姐姐派来的。”   他又笑了一笑。   秦念不再问了。   任谁都不可能在谢随这样的笑容面前,问出更残忍的话的。   这牢笼在地底,一路暗道盘旋上升,路中俱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谢随偶尔停留探看一番,秦念便在一旁道:“这些人的武功差劲得很,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谢随笑道:“我家念念武功高强,这些后宫侍卫的三脚猫把式自然不是她的对手。”   这一下哄得秦念十分开心,拉着他衣袖便道:“大哥哥大哥哥,我来救你了。”   他低头,看见秦念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芒,快活得仿佛将将要跳出深海的星光。明明也是过二十岁的大姑娘了,但眉飞色舞的模样却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真的时候。   如果只是一个吻就能让她这么快乐,那他真应该早些给她的。   他轻轻地一笑,翻手将她的手再度握紧了,“多谢了,念念。”   “你也不必谢我。”秦念却又别扭地道。   谢随微微一挑眉,“是要我以身相许?”   秦念红了耳根,别过头去,却没有甩开他的手。   谢随逗得她尽够了,自己也忍不住笑,末了终是问道:“你是如何过来的?”   “坐船。”不知为何,只是被谢随牵着,秦念就觉心头一阵急躁又一阵平稳,仿佛是刚才的雨声还哗啦啦地响在自己耳畔。她过了片刻才接着道:“我们想找那座寺庙,但却只看见一大片烧焦的空地,这条密道的尽头倒也不远,那里原先曾是养鸽子的地方……啊呀!”她突然惊呼。   “怎么了?”谢随转过头。   “我忘了告诉你……”秦念面露苦色,“高千秋还在外面等着我们。”   谢随笑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吗?我们这就要出去了。”   秦念闷闷地“喔”了一声。这当然很有些大不了,非常之大不了,但是她却绝不会再说什么了。   谢随回头笑睨她,“你是怕他等得心焦?我们也没耽误什么——”他有意将“耽误”两字加了重音。   “行了行了!”秦念大声说着,黑亮的眼眸转了转,道,“你的刀呢?”   谢随坦然地道:“不知道。”   秦念忍不住道:“你不是很宝贝你的刀吗?”   谢随笑了笑,不说话。   秦念抿住了唇,“你方才还说,决不再自作主张的。”   “我方才也说了,这是个陷阱。”谢随不再笑了,只低低地道。   秦念仓促抬眸。   谢随却紧了紧她的手,又笑,“不妨事的,我们先出去。”   她从小就觉得他的笑容好像有某种魔力。好像不论是多大的事情,只要他这样一笑,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一般。   ***   一看到等在洞口警备四周的高千秋,秦念就立刻甩开了谢随的手。   风雨凄凄,天色已将晚了。黄昏临于四野,远近荆榛荒芜的丛林随渐渐消歇的暮雨而于幽暗中透出微光,犹如闪烁磷火的鬼域。   秦念大步上前,高千秋见到她,当即侧身行礼:“大当家——”   然则他话音未落,身下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   就连连绵的细雨仿佛都为这一声巨响而停顿了片刻,而后,便见洞口的地面猛然炸裂开来!   高千秋倏然变色,立刻挥掌将两人往洞外空地一推,而自己的身子已不由自主往那爆炸的大洞迎了上去!   “高楼主!”谢随将秦念扑倒在地,转身厉声大喊,却只见烟尘滚滚,高千秋的身体已被炸成了千片!   夜色好像是随着这一声爆炸而突然被一只大手蛮横地拽了下来。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四方全是黑暗,但见眼前火光烟幕,仿佛是因高千秋这一阻拦而顿了一顿,但立刻又沿着地面不断袭来——   谢随挪动双腿,艰难地往外爬,而秦念却似乎是吓傻了,竟尔望着那在微雨中犹自窜动的火焰而动弹不得。   “念念!”谢随在她上方嘶喊,她陡然回神,只见谢随朝她伸出一只脏污的手,目光灼灼地映出她背后的火焰,“高楼主已死了!若不想让他白死,我们就必得逃出去!”   高千秋……已死了?   方才还在她眼前的活生生的人,一瞬之间,就已尸骨无存!   秦念低下头,将手搭上了他的手,五指牢牢地握紧了,却还在不停地发颤。   谢随眼神微暗,奋力将她往前拉,肩上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但他却恍无知觉。   “能站起来吗?”风声、雨声、火焰的燃烧声中,他的话语显得那么嘶哑,但又那么坚持,“站起来,我们很快就能逃出去了。”   秦念借着他的手,好不容易终于扶着膝盖站起来。她没有再回望,声音里仿佛渗出了血,“我们去那边……那边有一座鸽舍……大哥哥?”她忽然发现谢随身上数处伤口重又开始流血,但在夜色掩映之下并不分明。   谢随对她一笑,“好,我们走。”   ***   爆炸的轰隆之声震天响过之后,原本已经是小雨的,竟尔渐渐地停了。烟尘慢慢地弥散开去,现出眼前的荒乱景象。   本应是当初那座庙宇的所在,如今已只剩大片烧焦的荒地,焦黑的泥土被雨水滋润过,到处都格外湿滑。不远处有一座半塌的建筑,烧得只剩两面砖墙,但上方瓦顶竟奇迹般地留了下来。   秦念指着那建筑道:“这就是那间鸽舍。”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瓦顶虽破,却仿佛顿时将所有危险都隔绝开,令人顿时心安了许多。此处养的鸽子自然早已死绝,满屋的鸽子臭味也被雨水冲刷殆尽,墙角扔了几只包袱,秦念走过去解开,熟练地拿出来纱布、长衣和酒葫芦,甚至还点上了一根蜡烛。   她小心翼翼地一手护着那烛火,慢慢地将它立稳在面前。又将长衣铺在地上,径自席地坐下,最后将酒葫芦抛给了谢随。   这酒葫芦也是谢随失而复得的故人了。他打开葫芦瓶塞,猛吸了一阵酒香,便觉好像奇经八脉全都打通了一般地舒畅。再看秦念,“那是不是我的衣服?”   “唔。”秦念随意地应了一声。   谢随也走过来,靠着她的肩膀坐下。烛火扑朔,两人的脸容在微弱的光芒下看去都显出模糊的疲倦。   秦念歪过头,看了他一眼,又别开目光。   “高千秋骗了你,一直都很自责。”许久,她轻声道。   谢随笑笑,“我知道,他是为了林姑娘吧?”   “嗯……”   再次沉默。   刚才在水牢中的片刻旖旎,此刻感觉已是那么地遥远。高千秋粉身碎骨的死亡横在眼前,让秦念根本无法再思考别的事情。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岛上的?”谢随开了口。   秦念道:“我去了一趟延陵侯府。”不顾谢随震惊的目光,她继续道,“是你那个……弟妹,告诉我的。”   谢随好像陷入了沉思。   “谢随,”秦念艰涩地开口,“你知道你的姐姐和弟弟都要害你吗?”   谢随定了一下,俄而微笑:“我现在知道了。”   秦念看着他,他的笑容却好似是毫无破绽的,只是笑着笑着,他又忍不住以手抵唇咳嗽起来。   “高千秋虽骗了你,但他也是被你弟弟,延陵侯谢陌给骗了。”秦念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如果五帮三派的人只是冲着我来的,那么你弟弟延陵侯,就是隐藏在幕后,搅乱了这一切。原本是抓我,结果却变成了抓你。”   “这也没错。”谢随从善如流地道。   “那些武林人士,他们知不知道延陵侯在背后呢?”   “大约是不知道吧。”谢随摇摇头,“我听师父的语气,确实是要找绝命楼楼主的,五帮三派的人,也可能都是这么以为的。   “那一日,我力战不敌,被他们关押在绝命楼的地窖里。但我师父,仍来见了我一面。”   秦念望向他。   “到第二日,我就被人带出来,然而押我的却已不再是五帮三派的人,反而是宫里的太监和侍卫。那些围攻绝命楼的江湖中人,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   ***   师父已经很老了。   在谢随被带离的前一晚,师父擎着一盏孤灯,慢慢地走下地窖的阶梯,那盏灯的微弱光芒便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不断地晃动着。   谢随虽然被关,但并无锁链,而绝命楼的地窖中又存了很多酒。   所以他自然在喝酒。   他一边喝酒,一边一手握刀、一手拿着一片木块,正在专注地削磨着什么东西。   信航慢慢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垂眉看他,老人的眼神中有很深的迷惑,又有很深的悲悯。   过了很久,信航才道:“你为何要孤身一人前来?”   木屑纷飞,谢随抬起头,笑了笑:“孤身一人是什么意思?”   信航道:“那个秦楼主,原该和你在一处的,对不对?”   谢随抿了抿唇,不答。   信航望着他,淡淡叹了口气,“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绝不会说谎,每到不想说实话的时候,就会闭上嘴。”   谢随将木块放下,端起了酒杯:“该说的话弟子都已说尽了。”   信航将油灯放在一旁,自己却也一掀僧袍,在谢随对面盘腿坐下,“徒儿。”   他这一声唤得深长,令谢随不由目光一震。   信航沉沉地道:“为师也认为阎九重等恶盗杀人之事过于蹊跷,但这些人太过神出鬼没,少林出动了许多人马都抓不住他们,所以为师只好下江南来质问绝命楼。你说这都是栽赃,虽有道理,但却没有证据。”   谢随张了张口想反驳,信航却一抬手,口吻渐变得沉重:“但是徒儿,这世上也有许多事情,是为师也无可奈何的。   “不论此案是真是假,但已然上达天听,龙颜震怒,势必要逼出秦楼主才可罢休。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替秦楼主担得了一时,担不了一世,该她面对的事情,总有一天她还是要面对的。”   灯火在谢随眼中飘摇,幽深的地窖里,老和尚的叹息声都仿佛被拉长,传出悠久的回响。谢随怔怔地望着数尺之外虚妄的黑暗,可能是想了很多,也可能是什么也没想,最后只道:“但我愿意为她担着,越久越好。”   信航望着他,“你这是入了魔。”   “师父,您不知道。”谢随闭了闭眼,“弟子从十五年前起,就已然入了魔了。若不是有她在,弟子可能早已……”   “你还以为她可以渡你?”信航加重了语气,“你同她在一起,她只会害了你!”   “谁害了谁,这怎么算得清呢?”谢随惨然一笑,“十五年前,若不是因为我在她家,若不是因为我被人引开,她的爷爷都根本不会死,她也就不会随我浪迹江湖……”   “你以为那是你的错?”信航长眉微颤,“这根本不是你的错,这根本就是她的命!”   谢随怆然抬眼,“什么意思?”   “你好好想想,她如果当真只是洛阳城中一个小乞儿,就算做上了绝命楼楼主,又为何会成为……那个人的眼中钉?!”   ***   “谢随,谢随?”秦念唤了一声。   谢随猛然睁开眼,屋外的小雨仍未停歇,而秦念正满怀担忧地凝视着他。   他看到她,才茫然地笑了一下。   他方才竟险些因过度疲劳而昏死过去。   秦念道:“你的伤要不要紧?想不通便别想了,不管背后都是谁的手脚,我们杀过去便是。”   谢随笑道:“念念说得对。”   秦念皱眉,“你是在说我傻么?”   谢随高举双手,“天地良心!”眼角却仍旧噙着笑意。   秦念又道:“哎,谢随。”   “嗯?”   “你听话好不好?”她叹口气,“让我给你看看伤。” 第40章 极乐(二)   谢随顿了一下,乖乖地转过了身, 在地上趴好。   秦念伸手轻轻地将他身上碎衣拉扯下来, 许多地方的布料已与流血的伤口融在一处, 她再是小心翼翼, 也如是在撕扯皮肉。男人宽阔而修长的脊背上,竟已没有了一块完好的肌肤。   好在多数还是外伤,她一一涂抹了金疮药,又将伤口都包扎好, 一番忙碌下来, 连她的额头都渗出了细汗。   他双臂为枕趴着斜看她,她却浑然未觉, 只是又怔怔地将手指抚上他的脊骨。   那真是一根笔直的脊梁骨啊。   也不知在这骨头里面包裹着的,是一颗怎样的心?   她一言不发,只将手指隔着纱布,轻悄悄从脖颈处往下滑,偶尔会按一按确认包扎牢靠, 渐渐地滑到了腰际——   谢随连方才剧痛都未曾哼哼一下的, 这时候竟尔“嘶”了一声,坐起身来一下抓住了她的手。   他对她笑, 眉梢扬起:“想摸?”   她顿觉脸上发臊,想将手抽出来他却不许, 慌不择言地破口道:“你才想摸呢!”   谢随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一边说着一边作势伸手向她腰间, 她惊得直往后躲, 他碰不到她,立刻又皱鼻子皱眼:“哎哟哎哟,好疼呀……”   “我信你的邪。”秦念愤愤地骂。   谢随停下了夸张的动作,笑着展开双臂,“就是受了点伤,不过你想摸的话,随时都可以。”   她敛了表情,凝望着他。   清冷的夜,荧荧的烛火,男人微汗的脸,伤痕累累的身躯裹在纱布底下,透出沉着的力量。   秦念伸出手,轻轻地从他的胸膛抚摸上去,抬手拂开他肩头的长发,道:“给我瞧瞧你那什么针。”   谢随的笑容微微地静了。   秦念倾身过去,上一次没有看清楚的地方,此刻在烛火下一览无余。   确是隐秘的黑色针痕,从后背的蝴蝶骨贯穿到前身的琵琶骨,也不过是两个小小的黑点,因为根本找不到伤疤,也就无从下手。   “里面有针,针内灌了毒。”谢随淡淡地开了口,“那座水牢,你也看见了,两根金针被四根锁链吊着,却并不断裂,据说是神医蒯蓝桥独家的金针,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锁链撤下后,那金针便立刻消失进了皮肉里。”   秦念忽然侧头看他,清冷发问:“你不是第一次进那座水牢了,是不是?”   ***   谢随淡淡地笑了笑,似是默认了。   许多事情蓦然在秦念脑海中如珠成串地联系起来,全都解释得通了——   在方丈禅室中听见那回环往复的水声时,他眼中一刹那掠过的痛色。   在他去绝命楼之前,她已经在他肩膀上看见了这样的黑印。   暌违五年之后的重逢,他的武功竟尔折损许多,就连酒量都大不如前。   ……   女子的长发拂在他肩头,微微地颤动着,令他有些发痒。他想转头去看她的表情,却被她挡住了。   他微微笑着安慰她道:“无事的,这半年来我努力修为,总算压制住了剔骨针的毒性……”   “那你又为何会被抓?”秦念打断他的话,“他们——少林寺带头的那些人——他们知道你这个破绽,所以才能抓住你,把你再带回那水牢里去,是不是?”   他顿了顿,笑道:“练武的人,因为破绽被抓,总不能归咎于敌人。”   他想还是不必告诉她,自己的剔骨针是被高千秋引破的。   秦念道:“但是少林寺的大和尚,难道不是你师父吗?”   谢随道:“他也有很多无可奈何之处。”   秦念抬高了声音:“每一个伤害你的人都有无可奈何之处,但这样就能任凭他们伤害你吗?”   谢随笑起来。   秦念却好像真的急了,盈盈的眼眸中全是痛切的关怀,“他们这样伤害你,你为什么不计较?!”   “怎么不计较?”谢随笑着,但那笑容却很严肃,“但我也曾告诉你,身在江湖,首要的便是把账算清楚。譬如摩诃殿的杀手,杀人固然是一笔账,但也要看到他们背后是有金主的。再譬如这次五帮三派围攻绝命楼,他们自己死了人总不是假,而后被人利用才会与我们为敌……”   “被谁利用?”秦念问,“谢陌吗?”   谢随摇了摇头,“比谢陌更高地位的人。”   秦念明白了,咬住了牙,“是皇帝,对不对?”   谢随望着她,她似乎真的全不知道自己才是皇帝必欲除而后快的猎物。   但他也希望她永远不知道。   谢随笑了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钟无相?”   “他怎么了?”   “他临死前,对我说了一句话。”谢随慢慢地回忆,“他说,‘季子,我对不起你’。”   秦念微微一震,“那个水牢,就在他的禅室底下……”   “他说他来这岛上已十年有余,与南阳家人早已断了联系;但在我们到此的第一晚,他却又说,我的母亲快要死了。”谢随轻轻地道,“我母亲的假葬礼,是在五年前办的。如果他拿十年多前的事情来诓我,那也太容易露出马脚;而如果他在这岛上与世隔绝,又为何会知道我母亲未死?”   秦念抬起眼,“你的意思是……”   “他知道。”谢随平静地道,“我就在他的禅室底下的水牢里,被关押了整整五年,他一直都知道。每一日每一夜,他在那禅室中修行打坐、吃饭休息,都能听见那水声,或许也能听见我被折磨的声音,但他却没有救我。因为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武功被废的囚徒,一举一动,全在他人的掌握之中,只要稍有不从,就会被杀了再扔进那长江密道里,任尸骨腐烂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所以,他才会对我说对不起。   “你说,这样的事情,我该不该与他计较呢?”   ***   斗室幽暗,蜡烛已烧过了一半。   沉默许久的秦念忽然道:“我不管,他明明知道你被困在底下还不救你,这样的人就不能算你的朋友。”   女子的眼神看起来那么地执拗,好像无论在江湖上受过多少挫折,她也仍旧不能相信这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而人心更不是。   下杀手的人如果不是自己,自己就永远可以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   信航是这么想的,钟无相是这么想的,高千秋是这么想的,可能就连谢随的母亲都是这么想的。   而这些,秦念并不能理解。   谢随凝视着她,那清丽的容颜上全是年轻的愤怒,烛光照映的眸色宛如火焰灼烧过后的灰烬,最是澄明干净。他真是很喜欢这样的她,从十五年前他就知道了,她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人。   他本来也不想改变她。   所以他只是纵容地笑了笑,“好,他不算我的朋友。”   秦念抿了抿唇,低下头,伸手抚过他那带着两点针痕的肩头。其实若不细看,那针痕还真是很不起眼,甚至给人一种即将要隐入肌肤、遁入骨髓的错觉。   他消失的那五年,就一直在那座水牢里,毒针贯体,铁链加身,饱受折磨吗?   他从那水牢逃出来,来到红崖寨,来……见她,又花了多少的工夫,吃了多少的苦?   而她,却一心以为他是抛弃了自己,怀着怨,怀着恨,一把火烧毁了那个他们曾快乐生活过的小屋。   其实谢随说的道理,她过去纵不明白,在高千秋舍身而死之后,到底也明白了一些了。   如果没有高千秋,谢随就不会离开她而自投罗网、陷入濒死险境;但如果没有高千秋,她和谢随两人,也早就被炸得血肉横飞了。   这世上,每一个人,总是有那么多无可奈何之处。   她只是为谢随感到不甘心。这世界对他如此不公平,可为什么他永远都不会抱怨呢?   “念念?”谢随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秦念回过神,却好像是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正对着一个男人赤裸精实的上半身,虽然满布着伤疤,但仍从那纱布底下透出紧绷着的压迫感。   谢随看她脸红,也觉十分有趣,笑道:“好不好看?”   原本还眼神躲闪的她立刻竖了眉毛:“你臭美!”   但这发泄般的三个字一出口,她就随即感到莫名的后悔,刚才始终强撑着的力气仿佛也渐渐在烛光风影中流失掉了。   她微微垂下眼睫,谢随却盯着她,又道:“念念。”   她不答,只是慢慢将身子靠了过去,便被他宽阔的臂膀揽住了。   他好像也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秦念依偎着他的胸膛,听见他那伤痕累累的肌肤之下有力的心跳。方才那片刻的晦暗心情仿佛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酸酸涨涨的感觉,像是在梦里翻了船,怎么扑腾也游不出去,只能任自己就此溺毙。   “念念,”他轻声道,“过去总瞒着你许多事,对不起。”   他又在道歉了。   秦念摇头,“是我……是我竟然,把五年前的事情,忘记了……”   “那还是因为我伤了你。”谢随柔和地道。   秦念再次摇头,发丝拂过他的胸膛,很痒,叫他眼底的烛火都暗了几分。“大哥哥,我……我全忘记了,我还恨你!”她有点想哭,“我这样恨你,为什么你却没有讨厌我呢?”   “我当然不会讨厌念念的啊。”谢随轻轻捧起她的脸,认真地凝注她那仿佛蓄了泪水的眼眸,“忘记了也没关系,你要我说几遍都可以。念念,我喜欢你啊。”   她眼中的泪蓦然就涌了出来。   他伸手,手背轻柔擦拭过她脸颊上的泪痕,一边悄声地哄着:“念念乖,不哭啊……”   被他这样温柔而安谧地哄着,她的泪水反而更肆意地流出来,“你还当我是小孩子?”   “我若还当你是小孩子,又怎会对你说这样的话。”谢随一本正经地道,“但我知道哄你总没有错的。”   秦念吸了吸鼻子,“你也会哄别的女孩子吗?”   谢随失笑,“哄你一个就够我折腾的了……哎哎,别打别打,有伤的!”   秦念终于也破涕为笑,“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我原以为我会死在那里,”谢随想了想,道,“但是念念,是你让我活了下来。”   秦念低声道:“我说了,哪怕是让我去死——”   “不,不是的,念念。”他却一字字地道,“我是说,你愿意和我一起活下去吗?哪怕颠沛流离,哪怕危险丛生——你愿意和我一起活着走下去吗?”   秦念怔怔地看着他。蜡烛已将烧尽了,半截屋舍之外是大雨过后辽远的星空,四方风声幽静的山林中,哪怕还蛰伏着许多野兽与刀枪,但总之此时此刻,一切都平和而美好。   虽然这小小的烧残的鸽舍并不足以遮风挡雨,虽然这荒芜的孤岛上也并非世外桃源,虽然自己也仍有许多不能明言的恐惧与迷茫,但当她望进他的眼睛里时,好像便能获得继续活下去的力量——   明明他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但他却仍然可以笑着保护她。   她终于是慢慢地将脸埋进他胸怀,然后闷闷地点了点头。   他却又笑了。   她感觉到他的胸膛震动,他微哑的话音响在头顶:“你这样低着头,我怎么亲到你?”   她脸上顿时热似火烧,却更加不肯抬头。清朗的笑声近在耳畔了,他的吻轻轻落在了她头顶的发旋上,又慢慢地往下移。   她不得不一点点松开了手,而他的吻已经飘忽地游移到她的耳根。   女子的耳根上有一颗痣。被他的舌头轻悄悄地找到了,又不动声色地一吮。她惊得差点叫出了声,一只手本能地扣住他肩膀,双眸似嗔似怪地凝望着他,犹含着山林中浅浅的水雾。   这样的时候,他终于没有余裕再笑了。   “念念……”他呢喃着,轻轻舔吮着她的耳垂,充满欲-望的喘息透过耳膜无限放大,在她心胸间碰撞、震荡、反反复复回旋无尽,令她仿如是陷入了一个眩晕的迷梦。最后他终于放过她的耳,那薄唇却又继续往下了,迫得她的身子不由自主跪立起来。他的牙齿轻轻磕过她的脖颈,好像要咬出血来一般,然则最后却停在了她的锁骨上。   她惊喘未定,一侧头就对上他的眼睛。   他在她的下方,却正抬着眼凝视她的表情,被她撞上了,他也并不躲避。   他就这样看着她,然后抿着唇,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锁骨。那姿态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犹在等待着神明的垂眸。   她不想阻止他,但也不愿给予鼓励,她不愿承认自己其实宁愿就这样陷溺下去。   他的双臂仍旧揽着她的腰,此时此刻,一分分地又收紧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衣带都被他抓出了褶皱,最后,他将头靠在了她的心口。   她抬起手,轻轻为他理顺了长发,也慢慢等待自己的情潮一点点退去。   谢随大约是累了,又或是已经餍足了,他微微闭上了眼,轻轻地道:“你害怕吗,念念?”   秦念强撑出一副神气,“我怕什么?”   他闭着眼睛笑:“你怕我欺负你。”   她理直气壮:“你欺负我,我便不知道欺负回去吗?”   “哦?”他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便见她张牙舞爪的像只小猫,不由得又笑,“好呀。”   “什么?”她反而愣了。   他索性揽着她慢慢躺下去,“我躺平了,你来欺负我吧。”   她将手撑在他胸膛上抬起身来,只见他那双流光潋滟的桃花眼中笑意盈盈,双手当真都摊开了,一副任她蹂躏的样子。   她没来由地不甘心,俯下身往他的嘴唇上咬了一口,旋即就退开了。   “啊……”他抚摸着差点见血的嘴唇,好像还在回味一般,“这可真够厉害的。”   她红晕烧了满脸,一下子跳了起来,恶狠狠瞪他道:“受了那么多伤,还尽胡闹。”   谢随笑着看她,柔声道:“我高兴。”   秦念禁不住他这样瞧着,别过了头去,却见漏风的废墟外头,天边已隐隐露出了鱼肚白。   这座充满了危险的杀人的孤岛,到底还给他们留下了一晚的余地,让他们相互依偎。   “我去看看外面。”她仓皇地提起弯刀往外跑,让黎明前的冷风将自己吹得清醒一些才回来,却见蜡烛已彻底熄灭,而谢随已侧着身沉沉睡去了。   她看了他半晌,终于放下刀,自己也躺了过去,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将整个人都缩进了他的臂弯里。   明明还在睡梦中的,但男人却听话地张开了手臂。   就好像那温暖安静的臂弯,一直都在等待着她的归来。 第41章 嫁祸(一)   这一晚是自秦念离开无锡之后,难得安稳的一晚。但当她终于沉沉睡去, 梦中却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火场。   那是她自己放的火。   方春雨带人到无锡落花桥边的小屋来找谢随, 她躲了起来。   她看见方春雨等人在屋中翻箱倒柜, 四处搜寻, 一无所获,但仍旧久久不去。她心中腾起无限的恶念,她想谢随养她十年,结果却只是带给了她颠簸和灾祸, 最后他弃她而去了, 竟然还要她来承受这些人乱七八糟的破坏吗?!   她握紧腰间的弯刀,慢慢蹩进厨房, 在灶台底下引了火,将着火的干柴扔到了房柱边。   在做这些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是一片空白。   她什么也没有想,旖旎的也好,愁苦的也好, 她没有办法立刻就去回顾自己行将毁灭的这一切。   小屋的梁柱本都是木质, 又在干燥的春日,立刻便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且愈来愈烈,愈来愈不受控制。   有人这时恰好经过厨房门外, 看见了她, 瞪大眼睛正要叫喊, 被秦念冲上前去一刀砍死。   鲜血喷溅在她的衣衫上, 尸体抽搐地倒在她的脚边,令她仓促地后退了一步。她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弯刀,这一刻她才醒悟,这其实是自己第一次杀人。   虽然她从八岁就跟着谢随习武练刀了,可是这其实是她第一次杀人。   过去她都是怎么过来的?啊,是了,过去,谢随都会挡在她的前面,杀人也好,放火也罢,谢随都不会让她动手的。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仓皇地逃出去。大火渐渐地窜出了屋顶,她听见了方春雨的惊叫声,街坊邻居都在街上慌张地跑起来。而她只是奔过了落花桥,却立刻又不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手上是鲜血,衣上是鲜血,她捂着脸,不愿再回头看一眼,然而那腾上天际的、滚滚的黑色浓烟似乎也从背后向她张牙舞爪地扑袭过来。她躲不开,只能自欺欺人地抱住自己的头,连眼泪都流不出,只是一直在一片吵嚷之中,孤独地发着抖。   那是谢随曾经最喜欢的小房子,那是他们曾经相依相偎的小房子。   被她自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   “念念?念念,起——床——啦——”   谢随拖长的语调在午后的光晕中显出格外的慵懒。   秦念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对方正侧躺着,身上衣衫敞开,露出重重包扎的纱布。黯淡的眼眸渐渐地回了神,她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你还有伤呢!”   谢随却大笑,“这就是你醒来的第一句话?”   秦念又皱了皱眉头,半晌,才慢吞吞地道:“你醒得真早。”   “太阳都到天西头啦。”谢随努嘴指了指墙角,“我出去采了些野菜野果子,甚至还找到了半缸米,也不知吃得吃不得。这岛上已人烟绝迹,也没什么肉吃,我们总要想法子出去。”   他话说得轻松,但其实是惦记着此间危险,所以才连觉也不好好睡,一早起来去探看四周情势吧?   秦念坐起身来,望着他,那呆呆愣愣的小表情好像很讨他喜欢,让他忍不住伸手揉揉她脑袋。她这时忽然想起来:“对呀,我还有条船。但是……”但是高千秋不在了,她不懂如何行船。   看着她失落的表情,谢随也猜到了她要说什么,笑道:“凡事总有第一次嘛。”又道,“不过,我想那几个太监侍卫上岛,总还留了有船,我们吃完了饭去找找。”   “喔……”秦念点点头,立刻又按住谢随,道:“你好好歇着,我去烧饭。”   过不多时,饭菜的香味已从这破瓦舍的一角飘了出来。谢随往空气里用力嗅了嗅,笑得眉眼弯弯:“这香味怕会传遍整座岛呢!”   秦念看他那一副心无挂碍的模样,忍不住就来气:“好好吃饭,吃完要去找船的。”   谢随道:“你上岛的时候,除了那水牢里,还有没有在别处见到过活人?”   秦念一怔,“没有。”   “那便是了。”谢随长长舒了口气,“宫里人办事极谨慎,他们上岛之后,想必让所有人都进了水牢里待命,不许他们私自在岛上走动。”   秦念一边盛饭一边想了想,“这样,万一有敌人攻来,不是很容易一举歼灭吗?”   “嘛……对宫里人来说,防范自己人和防范敌人是同等重要。”谢随接过饭碗,一样样将菜盘也摆齐了,漫漫然道,“这岛上秘密太多,万一被发现了,还不是要费力气灭口?还有就是,聚在一起,人多力量大嘛。”他又对她柔柔一笑,“不过他们当然没想到,我家念念这么厉害,一路杀将过去,一点血丝儿都没擦上。”   秦念抿了抿唇,不愿承认自己当时有多么急切。   两人终于又能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一顿饭了。   虽然菜式简单,四周环境也不怎么样,甚至连遮头片瓦都是残的——但有秦念好好地在眼前,谢随还是吃得很香。他这人一向不太为难自己,能吃的时候就吃,能笑的时候就笑,他总认为万一有一天不能吃、不能笑了,再回想起以前吃得饱、笑得多,到底还是能得些宽慰的。   待到酒足饭饱,他搁下了碗,才慢慢地道:“方才的问题,我还忘了一茬。”   “嗯?”秦念抬起眼。   “我们一出密道,不是就引燃了炸药?”谢随一说出口,秦念的脸色就变了。但他仍然说了下去,“明明天在下雨,但该炸的还是炸了,说明这是早就定好的事情。那些人,你即使不杀他们,他们也不能活着出去。”   他侧头看向屋外朗朗的青空,大雨过后,风日草木都于鲜亮中透出几分冷酷。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冷酷:“枉余太监审我审得那么装模作样,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如果我抵死不说,又或逃出生天,我都会被炸死在那洞口的。只是他肯定也没想到那炸药不分敌我,大概还等着我死了之后回宫领赏的吧。”   半晌,没有人说话。   太阳渐渐地转到西边去了,傍晚萧萧风起,吹林动叶,竟尔有了秋的肃杀之意。谢随的侧脸隐在秋的清光之下,眼神深而微冷,好像透过这片无人的荒迹,看到了遥远处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鲜冠组缨的世界,那个宝马香车的世界,那个你死我活的世界。   其实那才是他最熟悉的世界,他一刻也没能真正逃离过。   谢随收回目光,便见秦念正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自己,不由摸着下巴一笑:“我有那么好看?”   秦念却道:“你总是装得很不正经,但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谢随一怔,“什么?”   “安可期说要拜托你一件事情,你到现在,还确定那是件什么事么?”   谢随笑笑,“这个嘛……”   秦念轻轻地道:“你不肯说,我却知道。他本就是想,等绝命楼的事了了,他就要再将你关回那个水牢里去。他只是拜托你留在这岛上等他而已。   “至于他为什么要再将你关回那个水牢里去,我猜,是因为去年你逃出来,他在皇帝面前背了责任。”   谢随沉默了。   “你早已想清楚了,但你却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只是因为安可期已经死了,你觉得再说也无用了。”秦念道,“因为他没有将你关回那个水牢里去,反而让你发现了更多的秘密,所以,皇帝派出摩诃殿的杀手,将他给灭口了。   “钟无相也是一样,他虽然武功已废,却不够听话——他对你说的太多了。   “你虽然险些被他们害死,但因为这一切到底没有发生而死掉的是他们,所以你的心中,反而还会抱愧。”   过了很久,谢随笑起来,“念念真聪明。”他伸出手去想摸摸她的脑袋,却被她一手打开了。   她生气了,虽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   她提起弯刀,道:“吃完了就出发吧,趁着天还没黑。”   一边说着,她一边走了出去。谢随两袖清风地跟在后头,忽而听见秦念闷闷地发了话:“那个神医蒯蓝桥,你认识吗?”   “认识倒不认识。”谢随想了想,“只听闻他一直在北地避世隐居……”   “等这边的事情了了,我们去找他吧。”秦念低下头,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让他把你那个什么针取出来。”   接近黄昏的天色是无边的温柔,轻风将女孩的衣摆吹出安静的褶皱。谢随凝着她的背影,淡淡地笑道:“好啊。”   说完,他又上前一步,“待我治好了伤,我们再一起回去。”   秦念莞尔一笑,“这一回,我可没有把你的房子烧了。”   谢随道:“我的房子,难道还不是你的房子?烧了我的房子,你也没地儿住。”   秦念被逗得笑起来,微暖的日色下,她的眼眸中映出柔软的笑意。旋而她又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却被他抓住了手。   他的手指从她的手腕缓缓上移,直到扣入她的五指。然后他便倾身过来,轻轻吻了她一下。   他的唇旋即离开,但两人的手仍然紧握。   她哑了片刻,侧过头,往前走,“以后别……”她本想说以后别这样做,话到口边又打了个圈,“太突然了。”   “好好,”谢随笑得像只老狐狸,“以后我亲你之前,一定先同你说好,等你做好万全的准备,说一声‘好’,我再行动——”   秦念回头怒瞪他:“你还有完没完了!”   “没完,一辈子都没完。”谢随望向她身后,笑容却突然凝固了,“——那是什么?!”   秦念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先自怕了,“什、什么?”   树林之中,天光并不十分敞亮,只隐隐照出眼前十数具人形,站的坐的卧的,还有……挂在树枝间的。   谢随的脸色并不好看,“……死人。” 第42章 嫁祸(二)   秦念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只脚,一只死人的脚, 正垂在她的眼前。   那死人脚上还穿着鞋, 僧人的芒鞋。   之所以只有一只脚, 是因为这死人正是断了一条腿、却仍然可以像常人一样站得笔直的李铁拐。   而他的铁拐正被人丢在树上, 直的一头卡在树枝间,弯的一头耷拉下来,正勾住了李铁拐的脑袋,将他勒死在了树上。   “铁拐上树。”谢随在她身后冷不防地开了口, “这招数名字虽浑, 却是李家铁拐最狠毒的一招。”   一阵阴森的风吹过,李铁拐那光溜溜的脑袋低低地垂着, 双眼黑漆漆的,好像还死不瞑目地望着秦念。   秦念后退了一步,被谢随揽住了肩膀。   “别怕。”他只说了这样简单的两个字。   他带着她绕过了李铁拐,便又见树下踞坐一人,面色泛青, 唇间流血, 一把牛角尖刀插在心口,鲜血染透了重重僧袍, 正是六如老盗单如飞。   单如飞之后的草丛里,倒卧了一人, 似是被强劲的掌风击穿了颅骨, 满脸血肉模糊已分不清面目, 但从那心宽体胖的肥硕身材还是可以辨认出来。   宝塔罗汉, 改尘和尚,阎九重。   再放眼望去,四面森森丛林遍布尸体,死法各异,奇诡可怖,竟是一片惨无人道的修罗场——   那云梦寺中的二三十名僧人,竟全都毙命于此,无人掩埋!   秦念草草看过去,这些人,竟都是死在自己的成名绝技、或是得意兵刃之下的。   谢随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开口:“你看懂了吗,念念?”   秦念垂下眼帘,“他们如果死在这里,那,那些逃出岛去的人,又是谁?”   谢随不语,抽出秦念腰间的弯刀,秦念惊道:“你做什么?”   但见谢随只是用弯刀往树上一抛,呼啸声过,那卡在树枝间的铁拐被勾了下来,李铁拐的尸体也砰地一声重重落了地。   谢随随手接住落下的弯刀,又轻轻挑开李铁拐的僧袍。   那干枯的发黑的尸身上,九点如戒疤般的铁钉子,仍旧赫然在目。   谢随盯着那铁钉子,盯了半晌,忽而从包袱中拿出酒葫芦,先自喝了一大口。   而后才抬起头,朝秦念轻轻地笑了一下。   渐渐暗沉的天色下,他这一笑,染着酒的颓唐,和夜的悲哀。   “他们到死都是废人,怎么可能逃得出去,更怎么可能逃出去后,还能连杀五帮三派十几人不留痕迹?”   秦念颤声道:“这自然是有人为了嫁祸……”   “难怪我师父说,他们也想找来凶手当面对质,可就是满江湖都找不到,所以只好下江南找绝命楼。”谢随叹道,“让死人杀人,可不就是最稳妥的法子?”   “便连少林寺也被骗了吗?”秦念道,“我还道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   谢随摇摇头,不再说话,只伸手开始刨土。   秦念也拿过地上的弯刀来帮忙。深沉的暮色里,什么都看不分明,但唯有自己与谢随,两个活人的呼吸,是可以真切听见的。   两人在空地上挖出了一个较大的土坑,将这些和尚的尸体一个个埋了进去。   搬动改尘和尚时,因为他太胖了,两人还颇费了点劲。不知为何,秦念渐渐也不觉恐惧了,她想起当初自己在岛上,曾经和改尘和尚一起琢磨烧菜,虽然那并不算什么深厚的情谊,但毕竟他不曾待她和谢随以恶意。   也或许是这世上待他们以恶意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就连对改尘和尚这样萍水相逢的人,她的心中都生出了安静的怀念。   最后,只剩下六如老盗单如飞那具树下踞坐的尸体了。   秦念忙碌了大半天,连夜色都在不知不觉时降临了下来,此刻实在有些疲累,再望向谢随时,但见他走到单如飞身前半跪下来,将那柄牛角尖刀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用布重重包好。   秦念神色微微一动:“你这是做什么?”   “我打算将这把刀带出去。”谢随平静地道,“带去少林寺。”   秦念吓了一跳,“什么?!”   谢随看向她,“你是被冤枉的,我打算去同我师父说说理,让他带人上岛来看看。”   秦念道:“可是这也……这也太……”   然而谢随却好像没有什么感觉似的,已经将单如飞的尸体搬进掩埋尸体的大坑,再一点点填上土。   黑夜之中,惨淡的月光之下,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莫名的执着,秦念所不熟悉的执着。   秦念呆了片刻,才突然反应过来,“我来帮你。”说着便蹲下来帮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不必了,填土总是容易的。”他似乎是平静了一会儿,才得以对她笑出来,“你很累了吧?在旁边休息便好。”   秦念慢慢地缩了手。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动作,明明是微冷的秋夜了,但他的额上仍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她想给他擦去,但又害怕惊动了什么。   “纵是去少林寺说理,方丈法师会相信你吗?”秦念轻轻地道,“何况从此处去嵩山,道路迢迢,谁知道会遇上什么……”   “念念,”谢随低低地截断了她的话,“你当时被人诬陷,之后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怎么办?”秦念顿了顿,“我只想着来救你,救下了你,便亡命天涯也没有关系。”她忽然抬高了声音,“我什么都不愿想了,也什么都不想要,我们直接逃,直接逃不行吗?”   谢随笑笑,耐心地道:“那睿王呢?”   “睿王?”秦念愣住了。   “少林寺是中原武林之盟主,你被少林寺追杀,也就是被全天下追杀。”谢随道,“你说亡命天涯也没关系,但你若真的亡命天涯,对睿王来说就没有用处了,他一定会放弃你。”   “说到逃,”他拄着长刀站直了身,无可奈何地对着她一笑,“我们逃过的,你忘记了?”   秦念终于听懂了。   是的,他们曾经逃过。   他们曾经在那无锡的小屋里住了一个月,而睿王却找了过来,对她说:“你当真以为,只要住在谢随的那座房子里,就可以从孤手里逃掉了吗?”   她若成了睿王眼中的弃子,那么就连睿王,也会掉转刀头来将她灭口的。   “而如果可以让少林寺认同,你是被冤枉的,”谢随静了静,又道,“那么皇帝也好、睿王也好,他们总不敢对你太轻举妄动。这天底下……”这句话似乎让他说得很艰难,但他到底说了出来,“这天底下,总应该有一个公理在。”   这天底下,总应该有一个公理在。   就算所有人都在掩耳盗铃,但那个公理,总是在那里,总不会消失的。   夜风凄冷,拂过死人的衣袂,也拂过谢随镇静的眼波。   秦念过去,也经常会觉得自己的大哥哥很傻;但是现在她已明白,他并不是傻,他只是不愿意和其他人一样掩耳盗铃地活下去。   偌大的土坑慢慢地填平了,泥地草丛间的鲜血却已不可能再擦去。谢随扶着膝盖,慢慢地站直了身。   “找船去。”他回头对秦念笑道。   虽然满头是汗,全身脏污,但他那笑容映着月光,却好像将这惨绝人寰的黑暗地方也给照亮了一般。   秦念握紧弯刀跟了上去,脱口而出:“我不怕被人冤枉,只要跟你在一起,被人冤枉又有什么大不了——”   她自己突然住了口。   她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对着谢随说出来,是多么残忍。   然而谢随却好像全无所觉,只是宽容地笑了两声,便继续往前走去。   他是不是因为自己已很清楚被人冤枉的滋味,所以不愿意让她再尝?   不管如何,他已经不再说话,她也终于沉默了下去。   她沉默地快步跟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却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他的手指竟然痉挛了一下,而后才将她的手无声地握紧了。   ***   黑暗的秋的丛林中,只听见两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将周遭映得更加寂静。   “念念。”   “嗯?”   “你若是害怕,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不害怕。”   他笑了,“可你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   “我以前跟你说过,六如老盗的老婆确是跟着小白脸跑了,但他却没有因此去强暴别人的妻眷。”   秦念立刻被勾起了兴趣:“但六如老盗这个癖好,已有许多人证了!”   “自从七八年前,单如飞的老婆跑了以后,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杀了他老婆和那个小白脸。”谢随慢悠悠地道,“六如老盗虽然人品一般,但武功却是有些邪门的,何况他老婆和那小白脸又不是江湖中人,他们东躲西藏,恐惧之极,最后,就想出来一个法子。”   秦念望向谢随,但见谢随的双眸在夜色下显得深而忧悒。   “单如飞好面子,他老婆刚跑的时候,他谁也没告诉。所以他老婆就找到了很多他以前的朋友,同他们哭诉自己独守空闺,而单如飞却在外面拈花惹草,尤其是喜欢强掠人妻。这些朋友于是开始疑神疑鬼,有些刚被单如飞探访过的,立刻就怀疑起自己的老婆会不会与他有染。不消多时,单如飞在这江湖上就没有朋友了。   “单如飞搞明白之后,气急败坏,当即宣称自己与那女人已经断绝关系。但就在那时,好几个江湖人士的内眷传出了不好的消息,人们立刻就联想到了单如飞。   “他在江湖上失去立足之地、以至于最后遁入空门,我想和这些事情,未始没有关系。”   秦念安静了很久,才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啊……柳庄主说的。”谢随笑了笑,“因为那个小白脸,曾经去找白骨山庄,求问六如老盗的武功秘籍藏在何处。”   秦念抿住了唇,“那他找到了吗?”   “没有。单如飞自己半路出家,武功学得很杂,根本没有所谓的武功秘籍。”   “那这个男人,还跟单如飞的老婆在一块么?”   “不知道。”谢随道,“他本来也不会武,想要武功秘籍,可能也只是为了自保。”   “人为了自保,就能做出这么多坏事吗?”   “他们可能不觉得自己做的是坏事。自保的事,怎么能算坏事呢?”谢随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一切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他们自己通奸。”   “这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单如飞是个江洋大盗,给不了他妻子安生的生活。”   秦念当真不再感觉害怕了。   手心的冷汗渐渐地止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哀和愤怒。   单如飞的遭遇,和谢随的遭遇是那么地相似。   她没法子像谢随那样平静,因为谢随已经在心胸中磨了十五年的事情,于她却是刚刚才知道而已,她没法子像谢随那样咀嚼千万遍再一言不发地吞下去。   所以她停住了脚步,很认真地拉住谢随的手。   谢随回头看她。   夜风拂过,将女子的衣发吹得朦朦胧胧,那一双眼睛却分外地发亮。   “谢随,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你。”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谢随笑了。   笑得眉眼弯弯,宛如天边的月亮,是遥远的温柔。   “我知道。”   秦念却拧了眉毛,“你怎么又知道?”   谢随好像很开心地笑起来,“因为我喜欢你啊。” 第43章 暖香惹梦(一)   两人花费了大半夜的时间,到天蒙蒙亮时, 终于走出了丛林, 沿着孤岛边缘的江岸, 找到了一艘大船。   那真是一艘大船, 比之几个月前安可期带来的那艘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这船上,确确实实是一个人也没有。   谢随上船探看,这船船舱三层, 排布了许多间舱室, 厨房里柴米油盐蔬菜水果应有尽有,底舱中甚至还堆放了不少兵器。   谢随看过一圈, 便躺倒在了大船前方的甲板上。   秦念拧着鼻子站在他面前,道:“这船上还可以洗澡。”   谢随抬起袖子装模作样地闻了闻,“啊呀,好臭。”   秦念恨不得踢他一脚,“那我先去洗了, 你不许偷看。”   谢随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秦念便自往船舱中走去。   刚走出几步,又不放心地回来, 从包袱里扒拉出几件衣衫扔到谢随面前,“你也去找地方洗洗, 把衣服换了。”   这回她是真的走了。   直到听见舱室中传来汩汩的水声, 谢随才转过头, 眨了眨疲倦的眼睛, 看着那一堆衣服,笑了。   ***   秦念换了三桶水,才终于觉得自己身上那泥土与血的腥味不那么分明了。   这舱室十分豪华,进门是一个花厅,花厅后边是卧房,卧房的雕花大床后边便是重重丝帘掩映的浴房,角落的小桶里还藏了许多软红的蔷薇花瓣。秦念将半身都浸没在花香萦绕的温水里,惬意地望着一室水雾蒸腾,琢磨了半天,最后觉得——这大约就是那个什么太监住的舱室。   一时之间,惬意的东西也好像不那么惬意了。   但她还真是不想太快出来。自从她救出谢随以来,还没有如此舒服地洗过澡,就算是那个死太监的地方又如何呢?如果是谢随的话,一定会这么说——   “死人用不上的东西,给活人用用也无妨嘛。”   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我听见有人在笑话我。”紧挨着浴桶的垂帘外突然响起一个似懒散似正经的声音,吓得秦念立刻钻进了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道:“说了你不许偷看的!”   谢随道:“我没有偷看呀。”他的声音透过那柔若无质的丝帘传来,显得微微暗哑,“我想你也洗得很干净了,总不出来,还道你是溺死了。”说完他转身便走。   秦念咬着牙,无奈缩在水里连弯刀都不能拿,只恶狠狠扬声道:“你回来!”   谢随收回脚步,但却没有再转过身来。   秦念道:“你是担心我?”   谢随不语。   秦念打量着他的背影,“你洗好了?”   “嗯。”谢随应道,“长江里洗的,比不上你洗个澡还有花儿。”   秦念笑了,“你也想试试?不过我猜,这里怕不就是那个太监住的……哎你说他一个太监,怎么那么多穷讲究啊?”   谢随鬼使神差地转过了身来。   他听见了极轻微的水声,于是他一转身,便看见那丝帘已经软软地挂在了帘钩上,浴房里的水雾扑面袭来,萦绕在他身周。   而秦念两手支在浴桶边沿捧着脑袋,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你往前,再靠近来一点。”   这下子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好像全被她那双笑眯眯的眼睛给蛊惑了,抬脚不由自主就往前走。   “低头,低头。”她朝他伸出了玉白的手臂,他俯下身,她湿漉漉的双臂便缠上了他的脖子,而后她仰起头,便从他的喉结处吻了上去。   ***   秦念当然是为了报复谢随。   他越是吓唬她,她就越是要将他吓回去。   然而在她的唇舌触碰上来的那一瞬,他的喉结竟尔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的气息喷吐在她的耳畔,带着警告的意味:“念念。”   她装作没听见,将唇吻轻轻地上挑。   他忽而伸出两指钳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仰头看自己。   她坐在水中,而他站着。他微微低头凝眉的模样,郑重之中,却又含着愈来愈粗重的喘息。   虽然并没能看见她肩膀以下的身躯,但他毕竟不是个呆子。   水滴从她湿润的额发间一道道滑落,她的双眸中如盛星河,璀璨地流动着。当她这样凝视着他时,便好像一整个宇宙都正垂青于他,一个明明没什么出息的、这世上最平庸的男人。   她的唇虽然离开了他,但却仍然在微微地翕张,仿佛还有许多未尽的话语噙在那洁白的齿间,正等着他去开启。   “念念。”他喃喃。   她望着他,没有言语,但那交缠在他脖子上的双臂却渐渐地收紧了。   如赤-裸的藤蔓,如优雅的绞索。   仿佛阴云已浓到极处,男人的吻终于如雨点,急促而滚烫地落了下来。   ***   浴桶的水时而飞溅出来,沾湿了莹白的垂帘。   秦念从没有见过这样子的谢随。   她这才知道过去这许多年,谢随对她,确实是忍耐了很多的。   “哗啦——”架子上的干净衣衫被抽了下来往自己身上随意一裹,立刻却又被水花泼湿。她不知何时已离开了浴桶,他捧着她躺倒在浴房的地上,衣衫也好,目光也罢,全都随着这浴房的地面一道变得湿漉漉、滑腻腻。她伸出手挑开了他的衣带,抚上了他的胸膛,然后稍稍抬起了眼。   他眼角含笑,目光纵容地下掠。   秦念道:“你要不要脸?”   谢随道:“我都有你了,还要脸做什么?”   秦念撅起嘴,手指往他腰上用力掐了一下,他惊得笑出声,一下子翻身过来压住了她。   然而这一个简单的翻身,他却还伸手护住了她的头。   她笑了。   空气一时安静。   他近乎贪恋地凝注着她的笑——这种从心到眼睛的笑,他已经多久没见过了?   “念念。”   “嗯?”   “嫁给我吧。”   ***   秦念低下头,示意他看一看两人现在的情状。   他咳嗽了两声,“我的意思是……”   “好啊。”她径自回答。   他一怔,女子的眼神坦荡荡地回视过来,她说道:“怎么,后悔了?”   他的表情敛住,桃花眼微微眯起,危险地发暗:“我之一生,还未做过后悔的事情。”   迷蒙的水雾渐渐散去,两人眼中的色彩一分分清晰。   她的手指点在他的胸膛,一点点将他往后推得坐起来。   谢随笑了,宽大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后背,“地上硌着了?”   “嗯。”秦念竟也不再与他拌嘴,只微微拧着眉,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抬眼,只看见他挺秀的下颌,与微露笑意的唇角。不由得又将手臂缠得他紧了一些,没有多余的言语。   谢随将她抱到了卧房那张雕花大床上,柔软的被褥深陷下去,她将自己包裹起来,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眨了眨。   他坐在床沿,衣衫大咧咧地敞着,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正要说什么时,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此时此时,孤岛弃船,怎么会有旁人?!   谢随与秦念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舱外的脚步声似有多人,并不刻意遮掩,咚咚咚地来回,且中气不足,听来却不是会武的人。难道是误打误撞上岛的船夫?   “嘿呀,这可真是了不得!”一个粗犷的声音,“侯爷说的果然没错,虽然折是折了点人手,但你看这大船,这装饰,这仓库,啧啧……”   “侯爷让我们卖命,可不是为了给你偷宝贝来的。”另一个声音却冷冷地泛出阴气,“快搜!”   “知道知道,”又一人道,“不就是找人么?但我也觉着,这样的船上少了个把花瓶啊金杯啊,侯爷不会发现的啦哈哈哈!”   脚步离主舱室越来越近,最后,集中在了舱门口。   五六个船夫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当先进去。   突然间,舱门开了,一个清俊的男人身上披着灰白长衫,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才看见他们,眉眼俱温润地笑起:“啊呀啊呀,几位会开船吗?这可有救啦!” 第44章 暖香惹梦(二)   为首的船夫叫赵老大,这时候, 他身后的几个伙计全都等着他来拿主意。   他看了看面前这个漫不经心的男人, 又探头往舱室里头望了望, 但见水汽弥漫, 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老大,这浴房一般都在卧房的后头,怎么这水汽却漫到了花厅?”一个船夫愣头愣脑地问。   赵老大抬手就削了过去,“人大爷就喜欢在船上洒水玩, 不行啊?”   那船夫抱着脑袋不敢再多说, 谢随却莞尔一笑,语气十分温和:“有女人在嘛, 没法子的。”   赵老大对房里的那个女人实在已是好奇满满,但还是勉强镇定了下来,端着架子堆着笑容面对谢随:“这位就是……谢家侯爷的……大哥?”   这次却是谢随一怔。   他几乎已要忘了自己还有个这样的身份。   赵老大见他久不答话,心里却也打鼓,生怕自己这些手下方才大呼小叫地得罪了他, “是这样, 侯爷他挂念您一个人在孤岛上,没有船也出不来, 就聘了我们几个长江上的老船家,上岛接您来了!”   谢随慢慢地舒出一口气, 抱胸倚在门边, 一双桃花眼好看地眯起, “哦……是这样, 我弟弟派你们来接我了?”   “对啊,侯爷开的价很高,一般人还抢不到呢!我们都是长江上百里挑一的老人了,”赵老大骄傲地挺起了胸膛,立刻却又想到了什么而垂下头去,“哎不过,来岛上的这一路上,还是遇上了风浪,折了三个人……”   谢随淡淡地笑了,“我弟弟一定会厚葬他们,善待他们的家人的。”   “这我相信。”赵老大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延陵侯的大哥也和延陵侯本人一样平易近人,渐渐放下了心,他转头看了看天空,道,“今日风好,我们马上就可以启程,谢公子您放心吧!”   谢随笑着欠了欠身,“那就辛苦你们了。”   赵老大哈哈笑着,将带来的船夫们都往外推:“干活去干活去!”一边回头对谢随抱歉。谢随只是回以礼貌的微笑。   不知为何,赵老大感觉这个在初打照面时分明是落拓不羁的男人,此刻却露出了优雅而遥远的一面,竟隐隐与延陵侯本人十分相似了。   ***   谢随回到卧房中,秦念已经穿好了衣衫,只是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正坐在桌前梳头。   谢随从她手中接过梳子,一边给她梳头一边笑道:“那几个船夫是老实人,我们还可以继续我们的事情。”   秦念感觉到梳齿在自己的发间轻柔顺滑地掠过,并不痛,但是却痒,从头顶至于肩颈,密密麻麻地发痒。她咬了咬唇,声音低了:“你要继续什么事情?”   谢随低下身子望着镜中的人,轻轻一笑,“我可以选吗?”   “不可以!”秦念慌乱地一口否定。   谢随无辜地看着她。   秦念突然觉得自己说了很不好的话似的,一把将梳子夺了过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半天才说出来一句:“我们怎么走到哪儿都甩不脱你那个弟弟。”   这是转了话锋,到正题上了。谢随无谓地笑笑,走到一边坐下来看着她梳妆,“你说我们是不是运气特别好,正愁不会开船呢,就有人来给我们开船了。”   “谁知道你弟弟打着什么算盘。”秦念嘟囔。   “他的算盘倒是很简单,他大约只是不希望我活着。”谢随笑道,“那水牢尽头的炸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他怕那炸药炸不死我,特意派了人上岛来看,如果我没有死,就要把我再抓回去。不就是这个道理?”   秦念道:“他为什么那么恨你?”   谢随只是笑着。   秦念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殊无意趣了。恨一个人纵是需要理由,被恨的人总不一定能明白的。她抬手将一半长发绾起,拿过桌上的桃花簪时,忽然觉得异样,再仔细一看,这桃花簪已不是自己方才入浴前放下的那一支。   仍然是静洁的五瓣桃花,刀工细细雕琢出柔软的花蕊,仿佛只要有风一吹,还会随风飘摆一半。但是,这一支却是新的。   她抬眼看向谢随,谢随的目光却望向了别处,“你原来那个……太旧了,都用了五年了吧?该换的东西就要换,别舍不得。”   秦念打量着他的表情,却道:“这几日我们成天都在一处,你哪来的工夫做这个?”   “嗯……是我被关进水牢之前做的。”谢随指了指那簪头上的花瓣,“看见那刀工没,显然是我那把神憎鬼厌的难用的长刀……”   秦念扑哧一声笑了。   谢随挠了挠头,不再说了。   用那样的长刀来雕花,也只有谢随这种傻子才干得出来吧!秦念想嫌弃他,却又忍不住觉得这样的男人很可爱,眼底的笑意藏不住,一闪一闪地凝着谢随。   “呐,大哥哥。”她软了声音唤他。   他警觉了一下:“做什么?”   “帮我戴上。”她将那桃花簪递给他。   他接过,她双手捧着发髻等待。   他将那一支桃花簪小心而郑重地穿过了发髻,戴好之后,她转头看向铜镜。花瓣盛开在她如云的发顶,映着她春水一般清丽的笑颜,和他温柔而宁静的眼。   “喜欢吗?”他柔声问。   明明前路尚不可预知,明明危险已近在眼前,但男人的神情看起来却是那么地平静,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被弟弟追踪的事实。   他好像只在乎眼前的她。   “你说该换的就要换,”秦念撅起嘴,“我想换哥哥,可不可以?”   谢随顿了顿,叹出一口气,“这个嘛,晚了!”   ***   那几个船夫,虽然不会武功,又贪财好利,但开起船来,好像是真的挺稳当的。   来时风高浪急,但回路上却是一路顺风,到晚间时,几个船夫用船上现成的材料做了丰盛的饭菜端到甲板上来,招呼着谢随出来吃。   谢随带着秦念走上来,立即便笑了,“有酒香味。”   “谢公子也爱喝酒?”赵老大“哐”地将酒坛子摆上了桌,抬头便看见了谢随身后的秦念,愣了一下。   他还以为谢公子房里的女人至少得是个妖精。   不过他再看一眼,便觉出不对。这女人一身黑衣结束,全身除了发上一支桃花簪外一无点缀,但腰间的那把弯刀却又宝气逼人……忽而那女人的眼神朝他扫了过来,无形的压力迫得赵老大立刻收回了目光。   乖乖,明明是个好看的女人……但怎么这么冷酷呢?   谢随在赵老大旁边坐下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秦念,笑道:“在岛上待了太久,酒的滋味想念得紧。”   赵老大哈哈一笑,仿佛遇上了知己一般,立刻给谢随满上,“那今晚就可以多喝点了!”   男人们推杯换盏,秦念微微皱眉,只管吃自己的饭。吃完了,她便自站起,到船头去吹冷风。   天边是入秋的疏星,几缕淡白的云遮住了浅青的钩月,又被夜风浅浅地撩动。身后的风帆在哗啦啦作响,今晚确实是天公作美,顺流而下,没有遇上任何风浪。   秦念记得自己来岛的路上,只跟着高千秋那一叶小小的乌篷船,几乎是从浪头里面滚出来的……高千秋固然是艺高人胆大,但他也有稳不住船的时候,那时候,是她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不能掉头。   那时候,因为她觉得一切都是高千秋的错,所以她对他根本不假辞色。   然而活着的时候恩怨千般,待人真的死去了,才发觉之前所纠缠不解的,全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高千秋只是想救小鬟而已,正如她只是想救谢随而已。   不知何时,谢随端着酒杯,走到了她的身边来,跟她一起抬头看着夜空。   她回头,看见一桌子人都已经散去,桌上空剩着残羹冷炙。谢随开口道:“真是好久没喝这么痛快了。”   秦念道:“你的伤口,能喝酒吗?”   “啊呀我忘啦!”谢随夸张地拍了拍脑袋,旋即又笑起来,“喝的时候,管不了那么多。”   秦念抿了抿唇。“待上了岸,有何打算?”   谢随理所当然地道:“去少林寺啊。”   秦念转头,男人正很开心似地眺望着远方,眼里是山川和月亮的影子,在黑暗中跃动着微芒。   “你弟弟都派人来接你了,你以为他会放过你?”秦念道。   “我反而觉得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将我们扔进长江里。”谢随笑道。   秦念不说话了。   谢随的笑容在无人见处,也渐渐地静了下去。   “谢陌跟赵老大他们说,他担心自己的哥哥,让他们过来照拂一下。”谢随迎着风,话音淡淡,“谢陌这个人啊,最可怕的就是,他总是能平平静静地说出弥天大谎来。   “赵老大他们喝得很开心,因为他们相信,等这船一靠了岸,谢陌就会兑现承诺,给他们黄金五十两,够他们一辈子再也不用打鱼运货。”   “但谢陌自然不会兑现承诺的,是不是?”秦念动了动嘴唇,“他曾经也是这样,欺骗了高千秋的。”   谢随笑了笑,“他们说这船要在延陵靠岸,谢陌正在岸边等着。但我还想去少林寺的,我既不想死,也不想拉着旁人跟我一起死。”   秦念又重复了一遍:“你有何打算?” 第45章 暖香惹梦(三)   小时候,风餐露宿, 也曾看过很多次夜空中的星星。   那时候心无挂碍, 秦念小小的个头依偎在大哥哥的怀抱里, 指着天上的星星一个接一个好奇地问他。谢随哪里看得清楚那许多, 于是就信口胡诌:这边是牵牛星啦,那边是织女星啦,中间有一条是银河啦……怎么你没有看见银河?就是那里,那条发光的带子呀!怎么你还是没有看见?那是你的眼神太不好啦, 你若是跟着大哥哥多练练武功, 就能看见银河啦!   今晚夜色晴好,秦念抬起头, 在淡月微云之外,好像还真的看见了那一道银河。   “哎,”她忽然道,“是不是快到七夕了?”   “是啊。”谢随懒懒地回答,一边往舱室走去, “你还不休息么?好好休息才能练好武功, 练好武功才能看见牛郎织女和银河……”   “你还记得?”秦念转过身,见谢随将要走远, 连忙跟了上去,“哎哎你说清楚, 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傻兮兮地相信了很多年, 以为自己看不见银河就是因为武功不够好?”   谢随笑起来, 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推进了舱室, 又关上了门。   “没奈何,这个世界上只有念念会相信我啦。”房中只有一星烛火,映着男人笑盈盈的眼睛。   秦念被他这话一堵,说不出别的,只有撅起了嘴。   这豪华的舱室里不仅有一张雕花大床,还临窗摆着软榻方几,谢随今晚总算不用再睡地板了。   秦念倒也不再折腾他,自己乖乖地去了里间的床上。不仅是因为眼下情形凶险,而且也是因为……   他已经说了要娶她,而她也已经答应了。   这样的时候,她反而对两人同处一室感到了胆怯,甚至还将帘帷拉得严实了一些。   立刻她便听见花厅中传来一声轻笑。   ***   船行到第三日上,终于快要靠岸了。   黎明的微光照入底舱,睡得沉沉的赵老大做了个美梦。   他梦见那个衣冠楚楚的贵公子、延陵侯谢陌,给了他和手下们每人黄金五十两,那箱子一打开,金灿灿的光芒立刻就晃瞎了他们的眼。然后他拿着这五十两黄金,在老家盖了楼,买了田,还给儿子安排上了婚事,给女儿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   突然他感觉到什么异样。   似乎是船在动……不对,不是船在动,是他自己在动。   他睁开了眼睛,却见到密密麻麻的网格。   他的手脚都被绑缚成一团动弹不得,而他整个人——   他整个人竟然被装进了自己的渔网里!   其他人呢?赵老大连忙环视四周,却见到自己的五六个手下也都和自己一样,全身被麻绳捆成了粽子包在渔网里!   眼前忽然一暗,是一个人立在了舱门口,看了看他们,又转头对外面的人说了几句话。   “谢公子,谢公子!”赵老大连忙大喊,“这是怎么回事?!”   谢随的脸容在黎明的光晕中渐渐地清晰了。他回过头,对着赵老大轻轻地笑了笑,“多谢老大一路相送,我们已经靠岸,这便要下船了。”   “下船?!”赵老大骇道,“这是到哪里了?”   谢随好像也很为难的样子,“这个嘛我也不知道……”说着他走进来,伸手拉起渔网就将赵老大沿着地面往外拖,直到拖出了舱门,赵老大还未看见门口站着的那个女子,自己就先骨碌碌沿着放下的木板滚了下去——   一直滚到了岸上!   谢随如法炮制,将其他的几人也都扔了出来,而后在舱中鼓捣了一会,出来对秦念拍拍手道:“就这样,听天由命吧。”   岸上的赵老大瞪大了眼睛,看见那两人从船头一跃而下,身姿轻盈地落在了自己的身边。   他已发现这四周根本不是码头,谢随只是将船上木板随便地搭在了所谓的岸上,便将他们给推了下来。现在那大船上已没有人了,木板又撤去,那船便随着风,又飘飘荡荡地往江心漂去……   “谢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啊!”赵老大好像看见自己的五十两黄金就在眼前飞掉了,一时撕心裂肺,挣揣不停。   “不要乱动!”秦念已将手按在了刀柄上,被谢随抬手拦下。他走到赵老大面前来,俯下身,认真地道:“赵老大,这世上,绝不会有一趟差事能赚上五十两黄金这样的美事的。”   他看起来好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赵老大瞪着他道:“延陵侯说的话,难道还能是放屁?不让我相信延陵侯,难道还让我相信你、你这个、你这个把我们绑起来赶下船的人?!”   “你不相信我,也是自然的。”谢随通情达理地笑道,“此地离延陵已经不远,我劝你先去探看一下延陵码头上是何情状,可不要把性命都赌在延陵侯的一句话上。”   赵老大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谢随拿小刀在渔网上轻轻一挑,赵老大还来不及看清他的手法,已顿觉身上轻松。立刻身边的手下们也被解开束缚,咿咿呀呀地哀叫起来。   赵老大被谢随唬得有些怕了,但又实在不甘心那五十两黄金,抬头还想再问他,却只见日上林梢,哪里还有那一男一女的身影?   ***   林中的枫叶微红,日光一照,浅浅如漾着柔软的水色。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早逝的落叶,偶尔被风吹过,便如蝶衣一般翩然飞动。   “还以为你有什么锦囊妙计,”秦念转了转眼珠,“原来是这样的蠢办法。”   “蠢办法最管用。”谢随的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抬起头看了看天,“似是又要下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秦念想了想,道:“你那把刀,是不是就在延陵侯府?”   谢随笑道:“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念念。”   秦念撇了撇嘴,“你既然要去侯府,那当真不见一见你弟弟吗?”   谢随微微挑眉:“他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我非见不可?”   秦念道:“当年是不是,就是他害了你?”   谢随笑着睨了她一眼,“你说话就不能委婉一些?”   秦念撇了撇嘴,谢随便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淡淡地、随意地道:“可能是吧。他与安可期联手,将我骗到延陵,给我看一场假葬礼——”   “我说的当年,”秦念一字字道,“是十五年前。”   谢随停下了脚步。   将午的阳光中,女子的眸光分外清澈,却也分外执拗。   “十五年前,你放弃侯位,离家逃亡;而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延陵侯,还娶了你的未婚妻。”想到沈秋帘,秦念眼中阴翳一闪而过,“我虽不知他具体做了什么,但这怎么看,都是他获益最大。”   谢随静了很久,重又往前走去。   “其实你早就这样想过了,对不对?”秦念逼问他。   谢随却轻声说道:“你上回问我,他到底为什么那么恨我。其实,我是真的不知道。”   “这都不要紧了。”秦念道,“我们把账算清楚,不必管他为什么。”   谢随笑了,伸出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要下雨啦!”   秦念一怔,这才发现天边的阴云终于移到了头顶,而这时谢随已经拉着她往前奔跑了起来。   风声飒飒过耳,初时还只是寻常的奔跑,渐渐秦念好胜心起,运起轻功想超过谢随,谁知谢随却始终在她身边不紧不慢地跟随着,手也始终稳稳当当地牵着她的手。   林中枫叶被风吹刮得簌簌作响,宛如千万片软红翅膀的蝴蝶飞舞又停落,在呼啸来去的风声中,她却展颜笑了。   只是刹那之间,清冷的雨点就落了下来。   眼看着似是一场初秋的骤雨,两人纵是轻功了得的当世侠客,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还真是毫无办法,谢随只好先找到一株大树下停了下来,将外袍脱下罩在秦念和自己的头顶。   “淋着了吗?”他问。   秦念摇摇头。   她只觉这种时候的大哥哥都特别傻气——明明他自己的头发都湿了,却还只顾着问她。   风雨一时大作,摧林振叶,刚才还秋阳温煦的天色竟立刻暗了下来。然而他的衣袍圈出来一片小小的方寸之地,却好像能够隔开风雨。   两人挤在这方寸之间,衣袂相接,呼吸相闻,她的耳根竟微微地泛了红。   他稍稍侧过头,男人的气息绕过她敏感的颈项,而后在她那耳朵尖上落下了一个吻。   她蓦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本想对他怒目而视,可他却仍然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头,甚至还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一抽一抽的。   她只觉凭她一个人快要撑不住这件长袍和这个男人了。   “你发现赵老大这几天看你的眼神了吗?”他突然说道。   “什么?!”秦念怒道。   谢随道:“他一定很不解,到底为什么这么娇娇小小一个小女孩,竟然能把浴房的水一直洒到花厅呢?”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笑,声音轻轻震动在她的肩头。秋意催得她身子发冷,但男人的气息却又温热地濡湿了她的肌肤,她想挣扎,却被他那件长袍束缚了手脚,她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缓慢地挪移过来,从锁骨至于下颌,最后,他衔住了她的唇。   这一刻谁也没有管头顶的长袍,所以它披落下来,让谁也看不见谁。   两人就在黑暗中拥吻。风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但是却仍然盖不住两人愈来愈沉、愈来愈急的喘息。   谢随的呼吸渐渐地乱了,手臂一分分地扣紧了她的腰——   然而这动作却好像蓦然令秦念警醒过来,她使尽全力一下子推开了他,直把他推得后背撞在了树干上。   她一把掀开头顶那已经被淋得透湿的长袍,看见他靠着树干垂下了头,似乎很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秦念连忙上前扶住他,“怎么了?”她慌张地道,“是不是、是不是伤口……”   他反手握紧她的手,对她报以安慰的一笑。   她这才看见他的衣襟上重又渗出了血迹,心头一震,伸手便撕开他肩头衣衫——   他的锁骨上,那一枚金针所显露的黑点,竟似已不见了!   “你……”她急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你明知道自己有伤,就不要胡来啊!”   “我可不是胡来,”都这时候了,谢随却偏偏还有力气跟她贫,嘴角微斜,一个俊逸不羁的微笑,“我每一次亲你,都是用尽力气,我做别的事情都绝不会更认真了。”   秦念没好气地看他半晌,将衣袍给他兜头扔下,“我们去少林寺的路上,总可以找找大夫吧?”   “对对对,都听你的。”谢随纵容地道,话语又转了个圜,“不过,咱们先到延陵侯府上,拿刀去。” 第46章 王侯家(一)   谢随与秦念两人又来到了延陵侯府对面的酒馆里喝酒。   临街的窗外,正对着那流光黯淡的宅邸。   那高墙大院一整日都无甚动静, 但到傍晚时分, 终于见到了延陵侯前呼后拥地回来。   但他们并未见到延陵侯本人。只有一顶小小的华美的软轿, 前面是捧花的侍女开路, 后面是骑马的侍卫跟随,侍卫的马后,还用粗麻绳拴了一个人,就这样大咧咧从粗粝的地面上拖曳过去, 扬起一地沙尘。   秦念蓦地站起了身, 盯着那人。   那人口中被塞了麻布,说不出话, 只是哀哀地垂着头。   ——赵老大。   谢随默默地抿了一口酒。“你看见侯府旁边那个书坊吗?”   秦念的目光移了过去,见到那个熟悉的落魄书生,彼仍然在那里看书。她再看向侯府另一侧,那个馄饨摊也仍在原处。她想,就在自己所处的这家酒馆的楼顶, 那第三个保镖想必也还在兢兢业业地守着。   毕竟是三百两银子一天的差事, 总不能把人看丢了。   她撇了撇嘴,“你弟弟很怕死嘛。”   谢随望着街道:“人都会怕死的, 他只是比较有钱。”   延陵侯的软轿入了府,赵老大却还被留在门外, 拴着他的绳索是砍断了, 但身上的绑缚却未除去。   赵老大觉得很委屈, 自己接了个活儿, 损了三条人命不说,结果自己不是被哥哥绑着,就是被弟弟绑着……   他就是去码头上找到了延陵侯,告诉他谢随跑了,最好赶紧派人去追,顺带再探探那五十两银子的口风。谁知道延陵侯看着斯斯文文的一个人,竟会立刻变了脸色,将他绑在马后面从码头一直拖到了这里?!   他全身脏兮兮地瘫倒在侯府门口的石狮子旁边,擦裂的伤疤血流不止,好容易喘匀了气,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从那绳索套里挣脱出来。他手脚并用地往侯府的门房方向爬了几步,高声:“那个……那个!小的们确实把人从极乐岛救回来了呀,侯爷跟小的们说好了的,五十两黄金……”   一盆冷水朝他兜头泼下,将他浇了个透心凉。门房在他头顶冷笑:“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侯爷今日心情不顺,没杀了你就不错了,还不赶紧有多远滚多远!”   赵老大愣了很久。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谢随也跟他说过一样的话。   他慢慢地转过身。已经僵硬的身躯,每一个动作都很艰难,偏那门房还在后头踢了他一脚,不容许他在门外多作逗留。他抬起头,看见对面酒楼上灯火微弱,拂动的帘帷后面,仿佛有两道关怀的目光正注视着他。   人在江湖,对伤害或许会渐渐麻木,但对关怀却总会更加地敏感。   然而在赵老大看见那人的一瞬间,那人便退到了帘帷的后面去了。   赵老大的眸光亮了一瞬又暗灭,他低下头,沉默片刻,慢慢地站起了身,沿着长街一步步离去。   ***   谢随站在帘后,望着赵老大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毕竟是把我们救出来了,并没有食言。”   “但他哪里晓得,谢陌并不是想要自己的大哥活着。”秦念冷冷地道。   “希望他以后,不要再碰上谢陌才好。”谢随安静地笑了笑。   夜色已经降临,侯府中次第点亮了灯火,那嚣张的门房也退回了宅邸的阴影里。   “我去引开那三个江湖人,你去拿刀。”秦念道。   谢随看了她一眼。   秦念于是补充了一句:“越快越好,我不许你多看那个沈夫人一眼。”   谢随笑了,“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你见过她的。”   秦念哼了一声。   “你担心什么?”谢随逼近她的脸,笑得不怀好意,“担心自己不如她漂亮?”   秦念一抬头,便往他的嘴唇上咬了一口。他吃痛地捂住嘴,而她已经退到窗前,拿起了弯刀。   “给你留个记号。”她说着,纵身跃出了窗去。   屋檐上立刻飞落一个人影,沿着街边的暗影追踪她而去。那馄饨摊的小贩和那书坊前的书生也当即掠上了街。   谢随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轻轻地笑了笑,转身下楼。   ***   夜已深了,庭园里虽燃着稀稀落落的灯火,但却一个人也没有。秋风袅袅,玲珑的小池上只剩了大片大片碧绿的莲叶,纵是清澈如初,却仍然显出萧瑟的波纹。   谢随从草丛中穿行过去,首先便找到了延陵侯夫妇起居的正房。   那边灯火通明,且还伴随着吵吵嚷嚷的声音。谢随刚在耳房边的阴影里站定,便听见“啪”地一声耳光脆响。   “我让你做事,你这做的都是什么事?!”   是年轻男人的声音,怒气冲冲。人影在窗边不断地晃动,似是在焦躁地踱步。   谢随嘴角微弯。这大约就是谢陌了,除了他,没有人敢在侯府里这样大小声的。   接着,便听见女人的啜泣声。细细密密,凄凄惨惨,但却没有什么辩解。   “你哭什么?!”谢陌几步抢到沈秋帘面前,抬手又想打她,但见她这梨花带雨的面庞,又下不去手了,“我让你将谢随的所在告诉那个小妮子,本意是要那两个人都去死!结果现在呢?那两个人居然都活过来了?!   “还有你找的那几个船夫,水性是好得很,但怎么脑子就那么笨?我同他们说救人,他们就当真给我救人?!”谢陌越想越怒,“我早就让你去跟他们提点清楚,长江上万顷波涛,何处不可以埋人?!”   “侯爷说的是……”沈秋帘低着头半瘫在地,一手撑着地,一手执着绢帕抹着泪水,声音也压得轻轻的,“是妾身……没有做好侯爷吩咐的事情,妾身愿……以死谢罪……”   “死就不必了!”谢陌大声道。   他站在沈秋帘面前,“你抬起头来。”   沈秋帘便抬起了头。   她看起来那么楚楚可怜,让谢陌觉得自己好像对她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   可是他心里也清楚,这个女人的笑容和泪水,全都只是她的武器而已,没有一点一滴会是真的。   他清楚,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满口一本正经的谎言,一转身就心安理得地背叛,他不是他大哥,他不做傻子。   谢陌叹了口气,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地给她擦去了泪水,柔声道:“别哭了,嗯?还说什么以死谢罪,你可是我延陵侯府的正牌夫人,你死了我怎么办?”   沈秋帘看着眼前这个眉眼英俊而眸光深冷的男人,一颗心慢慢地下沉,一直沉到了深渊底。   她听说延陵侯与他的大哥,容貌是有七分相似的。   她从嫁来侯府的那一日起,就时常会想,如果自己嫁的不是谢陌而是谢随,一切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变化吗?   虽然她从没有见过谢随,对于谢随的一切,她都只能凭想象去揣摩、去感应,但她总是相信,谢随不会是谢陌这样的人。   那个男人,肯为了自己的家人出逃半生,肯为了一个小姑娘赴汤蹈火,但是谢陌,他不会的。   谢陌现在还会温柔地对她说话,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泪水,只是因为她对他还有用处。   她闭上眼睛,慢慢地倚入谢陌的怀中,脸上还带着火辣辣的掌印。谢陌揽住她的肩膀,满意地拍了拍。   ***   片刻之后,夫妻两人回到了卧房中。   沈秋帘拨亮了灯芯,一时房中灯光大耀,将两个人的影子都拓印得格外地大、也格外地漆黑。她拿起桌上尚未读完的书卷,而谢陌已经走到了内室里去。   自从将谢随关入那座水牢以来,他每天晚上,都要去看一看谢随的那把长刀,才能安心入睡。   大床底下的机括弹开,洁白的墙壁上渐渐凸出来一个小小的方屉。   只是看到那个方屉,谢陌眼中已经亮起了近乎狂热的光。他走过去,将那方屉一把抽出——   他眼中的光突然灭了。   那把长刀,竟已不见!   听见内室传出重物落地的声响,沈秋帘连忙赶了过去。   一掀帘,便见房中那八仙过海的青花瓷瓶被抛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谢陌就站在一地碎瓷片中,呆愣愣地,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望着她,慢慢地道:“谢随……他来过了。”   沈秋帘一惊,当即奔向那墙上的方屉,屉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留下。即使是她,也知道这意味着多么严重的事情。   可是她转头,看向惨淡而立的谢陌,心头却又有些想笑。   你已经夺走了他的一切,却连一把刀也不愿让他带去吗?   她朝谢陌走过去,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瓷片,而后轻轻抱住了他,像哄孩子一样拍拍他的背,温和地道:“没关系的,我们还有下一步的……”   “我早该想到的……”谢陌的声音却在发抖,“这本就是他的房间,就连这暗格,也是他自己设计的!这本就是他的……”   沈秋帘的眸光黯了黯,好像是在这一刻,才终于觉得这个色厉内荏的男人有些可怜,但她也终究只是说道:“没关系的,侯爷。我们还有下一步的……”   谢陌攥紧了她的手,陡然望向她。   “娘这几日……睡得好吗?”   那目光如针,刺得沈秋帘心中发凉。   “娘这几日……睡得很好。”她回答,“再没有夜半醒来过,白日里也安安静静的。她好像也不再认识我了。”   谢陌慢慢地道:“好。”俄而,他又惨笑出声,“好啊,好!” 第47章 王侯家(二)   黑沉沉的刀鞘,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在刀柄上轻轻一按, 刀身就弹出来寸许, 刹那间闪现出青色的夺目光芒, 然而也只是刹那——立刻就又被藏入了鞘中。   谢随握紧了刀, 感觉到这把刀的重量,就仿佛感觉到了自己人生的重量。   也不知念念那边甩脱了跟踪没有,他心中挂念着,便头也不回地掠过了那红莲黯淡的庭园。   然而在经过最末那座佛堂时, 他的脚步却还是顿了一下。   香炉上的重重博山, 仍有不绝的烟雾缭绕着盘旋上升。佛前的香,气味浓郁得就好像另一个世界, 就好像那青黑的瓦顶、精雕的门扇、庄重的陈设,其实全都不属于这座延陵侯府一般。   谢随站在廊下,听见主堂中传来低低的念经声。   十五年来,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听见母亲的声音。   其实记忆早就应该模糊了的——   母亲曾经是如何养育他、教导他,如何牵着他从蹒跚学步到年少成名, 在他离家的时候, 母亲尚还只是个优雅的美妇人,鬓边甚至不见一缕白发;但现在,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却已是那么地苍老,苍老得好像已换了个人一般。   他真的, 已经离开家、离开母亲, 太久、太久了啊。   “我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母亲在念的,是一段《华严经》。反反复复,只是这一段。   谢随听了片刻,终于是转身离去,一个纵跃,便消失于夜色之中。   念经声止住了。   妇人衰老的目光一寸寸地、竭力地挪动,挪到门外,却只看见一庭萧瑟的秋风。   片刻过后,一身软缎衣裳的沈秋帘出现在那庭院,手中捧着一碗汤药。   “娘,该吃药了。”她柔声唤着,提着裙摆走入来。   妇人的目光又慢慢地收了回去,仿佛委顿落地的繁花。   沈秋帘在她身旁坐下,轻轻为她扶着药碗,看着她将那浓黑而发甜的药汁一滴不剩地全饮尽了,才柔柔地笑道:“娘亲辛苦了,今日也早些休息吧。”   妇人低着头,却开了口:“季子……今日回来了吗?”   沈秋帘眼神一颤,旋即强笑道:“大哥今日也没有回来。”   妇人不再问了。沈秋帘走出门去,又扶着门,回头望了她一眼。   妇人垂眉低首,手中的念珠还在不断地捻动着,但那速度已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沈秋帘没有告诉谢陌的是,自从给母亲喂这药的时候起,母亲便每天都要问她一句这样的话。   季子今日,回来了吗?   而她也疲于每日回答她一模一样的话。   大哥今日,也没有回来。   佛陀慈悲,满堂长明的灯烛造出无限摇晃的飞影。沈秋帘咬了咬唇,一跺脚,离开了。   那捻动念珠的手终于再也动弹不得,苍老的身躯哗然倒在地上。   念珠碎落一地,哗啦啦的声音,好像很多年前两个儿子争着下棋,却撒了满地的棋子儿。   ***   秦念在酒馆一楼的角落里等着谢随。   夜已深了,酒馆中没有很多客人。   秦念面前摆着一杯浓茶,没有酒。她看起来毫发无损,刀上没有血迹,甚至连呼吸都很平静。   谢随放下了心,走过来,低身闻了闻那杯茶,笑道:“酒呢?”   “往后你要治伤,不许再喝酒了。”秦念道。   谢随坐下来,没奈何一般,“听你的。”   秦念看他一眼,淡淡地道:“那几个人,功夫也很稀松,我没多久就把他们甩脱了。”   谢随笑道:“看来我弟弟还不太懂江湖上的道道。”   秦念也想笑,那延陵侯虽然有钱有权,却好像并不晓得分辨人的武功高低。然而她的笑容也很快就消失了。   随着她对延陵侯府的了解愈来愈深,她对自己过往那十年的经历也有了愈来愈深的怀疑。   那十年,她与谢随东逃西窜,亡命天涯,甚至还与摩诃殿的十殿杀手轮番地打过交道。那个时候的她虽不甚懂事,但到底还明白那些人有多厉害。   如果延陵侯必要致谢随于死地,那一个摩诃殿还不够么?为何还要找这些三脚猫来凑数,连春雨镖和韩复生都敢用?   更何况她还听闻,要雇用摩诃殿的杀手,光有钱也不见得行得通……   谢随始终没有说话。   秦念又着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很沉静,仿佛波澜不惊的深海,又仿佛伸手难及的夜空,她不知道这是否因为他在那延陵侯府里看到了什么。   忽而,她的手被握住了。   谢随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她的手背,他的眼神却并没有看她。“多谢你了,念念。”   秦念没来由地别扭,想抽出手,却被他抓得更紧。“早就说了,不要谢我。”她低声道。   “说得对,是我失言了。”谢随笑了,他回过头,那桃花眼中仿佛便荡漾起柔软的流光,“我可听了你的话,全没有看我那弟妹一眼,你有没有奖赏的?”   秦念好像被他那笑容蛊惑住了,怔怔地道:“你要什么奖赏?”   谢随不言,只慢慢地朝她倾身过来。   秦念看了看四周,只有一两个酒客,小二背对着他们在擦桌子,掌柜的心无旁骛地在打着算盘……店外是一望无际的夜色,秋风飒飒地吹过去了,匆忙的行人早都已回家。   她的手心被谢随包裹着,温暖的,渐渐竟渗出了汗。而他仍是笑盈盈地凝视着她,那眼眸中只有她一个人。   她早就知道这个男人没脸没皮,但她自己却好像也被他影响,变成了一个又任性、又奇怪的女人了。   谢随忽而将长刀立在桌上,长袖挡住,悄悄地倾身过去,往秦念的唇上印了一个吻。   他惊讶于她的不作抵抗,退回去后,睁着眼睛看她半晌,轻轻地笑了。   秦念满脸通红地道:“不准笑!”   他却还变本加厉地来揉她的头发,桌底下她立刻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起身便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谢随看着她的背影,笑得更加开心。   酒馆里顿时响起“啧啧”之声,谢随望过去,便见是那掌柜和小二都停了手头动作,便连那几个酒客都看着他,还对他举了举杯。   谢随这下可终于觉得害臊了,连忙端起桌上茶杯掩饰地一饮而尽,却又被那浓茶呛得几乎刻出来。   安静的酒馆中,顿时又是几声“啧啧”。   ***   从镇江,到金陵,再到淮南,到上蔡……一个多月以来,这些城中的名医馆、老药铺,全都被一男一女骚扰了个遍。   那女子一身便于行动的浅青色劲装,身材虽是很好,但却在那不盈一握的腰间佩了一把鲨皮鞘的弯刀,于幽丽中透出几分冷酷。店铺里的伙计们原还在偷偷地瞄她的,她却径自将弯刀往柜台上一搁,冷冷地道:“大夫呢,看病!”   这时候,她身后不知何处又冒出来一个男人,一边掩面咳嗽着一边温言软语道:“念念,你不要吓着人家……”   那女子的神气好像一下子变了,撅起嘴道:“我怎么吓着人家了?”   谢随自从拿回了自己的刀,精神便似乎好了许多,闻言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女孩子家家的,多笑笑才好看嘛!”   伙计们跟看戏法似地看着这女子换了副脸色,好不容易才有个警醒的,先一溜儿跑去后堂请大夫了。   从镇江,到金陵,再到淮南,到上蔡,秦念已经带着谢随看了不下十位大夫,每一位都只是摇摇头:“外伤我可以让伙计给你换药,但这内伤……恕老朽无能,那两枚金针若取不出来,老朽是怎么也不敢下手用药啊。”   秦念气笑了:“我就是让你来取金针的啊!”   大夫却比她更气似的:“你知道这是谁家的金针吗?这是北地神医蒯蓝桥的独门金针,凭老朽怎么取得出来?!”   秦念道:“你自己医术不精,怎么还有理了?”   谢随拉住了她的手,“好了好了……消消气。”又回头对大夫笑道:“那劳您开点金疮药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抱着希望进去,又气哄哄地出来。秦念很生气,却又不知道该生谁的气,两人走出医馆,她便闷闷地用脚尖踢着石子。   “总是要去找一趟蒯神医的。”谢随牵着她手,看她一个容姿曼妙的韶龄女子却像小孩子跟脚下的石头较着劲,不由得发笑,“旁人可都看过来了啊。”   这医馆位于上蔡城的闹市中,这时候时近晌午,行人愈来愈多,确实有不少人朝这两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秦念嘟囔道:“让他们看去!你……你那剔骨针留在体内,很疼吧,大哥哥?”   谢随笑道:“一点儿也不疼,简直像是长在我身体里的。”   秦念又撅起了嘴。   她想起这北上的一个多月,两人同吃同住,自己偶尔在半夜过后醒来,便会听见邻床男人紊乱的气息声。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望过去,借着夜色,只见他双眸紧闭,额上冷汗涔涔而出,但却咬紧了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她无从判断他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然而片刻后他便会睁开眼睛。   她当即躺下装睡,还装模作样地翻个身。   谢随的目光好像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片刻真是太难捱了。那目光里仿佛是微弱如萤火的眷恋,又仿佛只是看破了她一般的平静。但是最后他收回了目光,披衣起身,竟出门去了。   到黎明时,他会再回来,那时他已一身清爽,看起来就如是没事人一般,手中还提着早点。他会坐到她床头揉乱她的头发,对她笑着说:“还不起来,就没饭吃啦!”   他的笑容那么好看,有时候她也希望自己能一直安心被他骗着。   这也未始不是一种福分。 第48章 兄弟(一)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高高的宫城之上, 寒风猎猎刮过黄旗大纛, 阁楼之中, 皇帝已披上了厚实的大氅, 面前团着暖炉,身边谢贵妃娇娇软软地依偎着。   谢贵妃算来比皇帝也只小了十岁左右,但看起来却好像是小了二十岁。   天气太冷,自己又已经老了, 这样的境况下, 身边只要是有一个女人,身体温暖、柔软而芳香的女人, 那么无论是谁,好像都没有关系了。   即使是谢贵妃,好像也没有关系了。   在他们的身后,跪着一个人。   那人已经跪了很久,跪到秋气都侵入了双膝, 但他仍然不敢站起来, 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一抬。   他已经对皇帝解释过了。   他根据皇帝的吩咐,让少林等大门大派的人上门逼出秦念, 结果出来的人却是谢随;是谢随也没关系,从谢随口中还愁问不出陛下要的东西么?所以他将谢随给关进了极乐岛上的水牢, 派人日夜审问, 严加拷打, 无奈谢随却就是不说;于是他心中又生一计, 将秦念也引到那岛上去,那水牢的出口埋着极烈的炸药,只要谢随和秦念一道死了,那他们就算知道那个秘密,又还能兴什么风作什么浪?   但是皇帝听完了他的解释,却一直没有说话。   姐姐在一旁,好像也不知该怎样帮他,只能依偎在皇帝的胸口,玉手轻轻地给皇帝顺着气。   谢陌甚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生气。   阴云压在那飞龙戏珠的琉璃瓦顶,这一日的阁楼上,原没有什么风景好看。   皇帝半闭着眼睛,终于是开口了:“你说的,都是真话?”   谢陌连忙应声:“臣对天发誓,都是真话,在陛下龙威面前,臣岂敢有半句虚言?!”   皇帝却好像并无动容,“你带着那些武林人士去绝命楼,为什么出现的人是谢随,不是秦念?”   谢陌一怔。   一怔过后,便是无限冰凉的恐惧。   这时候,是谢贵妃轻轻地笑了两声。   皇帝的眼神缓慢地转向了她,“你笑什么?”   谢贵妃笑道:“臣妾笑陛下,不懂小儿女的心。”   皇帝的双眼微微地眯起,审视着她的表情。   谢贵妃仍旧笑得无懈可击,“陛下您不知道么,我家那个大弟弟,早就跟秦老太监的那个小妮子私相授受啦!”   “你又如何知道?”皇帝冷冷地道。   “这个嘛,猜也能猜到的。”谢贵妃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谢随养了她十年,护了她十年,您派摩诃殿的杀手满天下地找那女孩,若不是有谢随为她出生入死,她哪里还活得到今日?”   皇帝静了很久,道:“你的意思是,谢随不愿意让秦念独自面对中原武林的责难,所以挺身而出,代她应战?”   “正是如此。”谢贵妃笑着,软红的绣鞋尖又往谢陌的方向轻踢了踢,“可惜我这小弟弟也是个傻子,连这一层都想不通——回头让秋帘多教教你。”   秋帘二字一出,两个男人的脸色都变了。   谢陌的脸色变了,是因为自家姐姐的话却正戳中了自己隐秘的痛处——他与沈秋帘,何尝有出生入死的感情?   皇帝的脸色变了,是因为他听出了谢贵妃的弦外之音——谢家的背后,还有沈家在的。   皇帝的手环着谢贵妃的腰,慢慢地,收紧了,仿佛是要勒死她,而谢贵妃却只是嘤咛娇笑。   他看着这个女人的笑容,心头泛起一阵恶心。   “朕只是想除掉秦老太监的身后人,你们却处处营私,还想借朕的刀去杀自己的亲兄弟?”皇帝冷笑,“你们也未免把朕想得太便宜了!”   “陛下!”谢陌蓦然往地上猛地磕了三个头,“皇天在上,臣一心向着陛下,绝不敢有私心!”   谢贵妃只觉腰上剧痛,渐渐地竟笑不出来了。   谢陌看见了,皇帝在用姐姐来要挟他。   “臣会再去一趟嵩山……”谢陌连忙道,“臣这一次,就算不能杀了秦念,也一定会让她身败名裂,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   八月初十,秋意已深,北方的驿道上黄叶飘落。午后时分,谢随与秦念终于来到了少室山下。   太阳摇摇欲坠地悬在山头,将山下那一座巍峨的石牌楼映得仿佛渗出微红的血色。石牌楼上悬着一块牌匾,题写了“少林寺”三个大字,是两百年前在位的皇帝御笔亲赐,年深日久,风刮过牌匾与牌楼之间的空隙,呼啦啦地作响。   石牌楼边有两个小沙弥正在扫地,见到来人,上前合十行礼:“两位贵客,从何处来?”   谢随也合十回礼:“在下延陵谢随,忝列信航大师门下,今次路过少林,特来拜见师座。”   那两个小沙弥听见他的名字,顿时变了脸色,面面相觑,“你就是谢随?”   “我就是谢随。”他笑了。   一个小沙弥道:“你来做什么?”   另一个小沙弥道:“你不该来的。”   两个小沙弥突然又寂静了,因为他们发现彼此的想法并不相通。   秦念这时候发了话:“为什么不该来?”   前一个小沙弥连忙抢言:“他妄语!”   后一个小沙弥果然闭了嘴,任秦念如何问,也不再回答了。   谢随只好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巾,在小沙弥面前层层揭开,露出里面尚沾着血迹的牛角尖刀。   “阿弥陀佛!”出家人见了血,连忙闭目念经。   谢随苦笑,“这牛角尖刀,是六如老盗单如飞惯常所用。你们将这信物交给信航方丈,告诉他,不肖弟子谢随,来看望他老人家了。”   ***   那两名小沙弥似是谁也不相信谁,一起上山去通报,未过多时,已经消失在秦念和谢随的视野中。   秦念讥笑道:“少林和尚虽然脑子不大清楚,武功倒是稳稳当当。”   谢随叹口气:“出家人,难免与常人不太一样。”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上山。   山路回环,路上遍植松柏,郁郁葱葱,但地上仍积着黄叶,来自那些并不如松柏那般坚持的、脆弱的草木。秋风一吹,便是尘土飞扬,遮蔽了红日。   “这一条路是上少室山的主路,遇到香客多的时候,可是寸步难行。”谢随道。   “今日却一个香客也没有。”秦念皱起了眉。   “不仅如此,”谢随望了望四周,“这条奉佛的道路惯常都有执事僧打扫,因此四季整洁,但是今日,我们却只见到了门口那两个小沙弥。”   “少林寺这是怎么了,”秦念笑了,“莫不成要关门大吉了?”   谢随却没有笑。   两人走过悬崖边的栈道,风声猎猎,秦念回头,见谢随神色罕见地凝重,而在他身后,是青山万里,映着西去的斜日。   这一条栈道长约一里,是上少林寺的必经之路。不知为何,秦念却想象起十几岁的小谢随上山的模样。   那时候他还是个贵介公子,想必是锦袍玉带,眉清目秀,端坐在一群大和尚小和尚中间,又是打坐,又是说法……   秦念撇了撇嘴。如果大哥哥始终是那个样子,那还挺无聊的,自己肯定不会喜欢上他。   谢随自然不知道她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只是警觉地注意着前方的道路——   这栈道已将要走完了,栈道的前方,是一座吊桥,连接着两座山峰。   吊桥之后,便是少林寺。他已经看见了那一重重大殿庄严的琉璃宝顶,和塔林中那些高耸的塔尖。   谢随带着秦念站在了吊桥前。吊桥的下方便是两座山峰之间的深渊,隔着青翠的崖间树林,犹能听见底下迅疾而冰冷的淙淙激流之声。谷底的山风如刀子一般逆拂上百丈之高的悬崖,极冷,仿佛将两人的眼神都结出了冰霜。   谢随忽然握紧了秦念的手。   他们身后的密林中,渐渐浮出了人影。先是几个,然后是十几个,几十个……最远处甚至是弯弓拉箭的射手,正藏在树顶,无数银光闪亮的箭镞对准了他们。   谢随看见那几十个人影,淡淡一笑,“都是老朋友了嘛。”   泰山派、武当派两派掌门领弟子在前,十几个小帮小派的人手在后,这一刻,他们没有人说话。   忽而人群中又分出一条道路。四个劲装结束的武林豪客,肩膀上扛着一具黑漆漆的棺材,一步又一步,沉稳地,一言不发地,走了出来。   那黑漆漆的棺材盖上摆放着一根手杖,杖头是一只金凤凰。   秦念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蓦然地抖了一下。   她看向谢随,后者的眼神好像终于支持不住地碎裂掉了。   他想到了一万种可能——他想到了山上会有埋伏和陷阱,会有刀剑和鲜血,会有构陷和污蔑——但他竟没有想到这一种。   他盯着那一根凤头杖,眼中几乎渗出了虚妄的血来。   这时候,一顶小小的金盖顶的软轿也摇摇晃晃地停在了那棺材旁边。一只手执着折扇将轿帘掀开,一位侍女连忙上前搀扶,接着那轿中又迈出了一只脚。   那脚上穿着朝靴,靴头点缀着珍珠。   谢陌走了出来,彼一身紫缎长袍,玉带上嵌着金丝钩,佩了一柄华美的玉剑,和那象征王侯身份的山玄玉轻轻地撞击着,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他朝谢随一拱手,笑得和蔼可亲,“十五年不见了,别来无恙啊,大哥?” 第49章 兄弟(二)   谢家兄弟两个,容貌当真是有七分相似。   两人对面而立, 一个是姿容优雅如芝兰玉树, 一个是清俊安闲如青山白雪, 就仿佛两人中间有一面镜子, 折出来两副红尘形相。   围观的人中也有王府贵客,他们想起很久以前,谢家的老侯爷曾携二子一女去宫里给皇太后拜寿,那时候老太后就对这三个孩子赞不绝口, 说他们是“人中龙凤”, “若天家能有此三子,老身便可以高枕而卧了”!   也正是那一次觐见, 老太后金口玉言,定下了谢家长女和当时的穆王的婚事。谢氏风风光光嫁入王府、成为穆王妃,即使后来穆王成了天子、因无子而始终不立皇后,她也始终是后宫最尊的皇贵妃。   不过这些,确实都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到如今, 帝王无情, 兄弟反目,再想起当初, 已只会觉得讽刺。   谢随临风而立,他的衣装并不如谢陌那般华贵, 只是普普通通的灰衣, 甚至因浆洗多次而发了白, 他的腰间也没有宝剑环佩, 而只有一把刀,一把裹在黑色长鞘中的、冷而沉默的刀。   谢随没有笑。   那俊逸的眼眸中,此刻凝着冰霜。   这样的神情,使得他对面的谢陌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像是一副没有感情的面具。   谢陌的问候没有得到回应,但他也并不在意似的,只是将目光又移向了谢随身畔,盯住了秦念:“这位便是绝命楼的秦楼主了吧?”   秦念握紧了刀上前一步,还未回答,谢随却开口了:“你找她何事?”   “怎么,我找她还要你同意不成?”谢陌冷冷地笑了,“我抬着我娘的棺材来找她,自然是要她偿命来的!”   ***   山风飒飒,万物于此刻俱寂。   对面那百十来人,竟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好像都并不惊讶。   谢随脑中时而是一个多月前、母亲独自在佛堂中低而哀伤的念经声,时而是五年前、延陵长街上漫天如雪纷飞的纸钱,而到最后,目光只是胶在了那根凤头杖上。   秦念却在这时说话了:“你说棺材里是你娘亲,如何证明?”   谢陌一怔,旋即怒道:“你这是侮辱人吗?”   秦念冷冷地道:“五年前你就装过一次,说你娘死了,让满朝廷都跟着你演戏,不是吗?”   “秦楼主此言不错。”忽然,一旁的泰山派掌门站了出来,“我们都已知悉,五年前太夫人并未真的过世,之所以假办葬仪,乃正是出于一片爱子之心,想将流浪在外的长子召回家中——”   “一派胡言!”秦念已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们假办葬仪,只是为了把谢随骗回去,将他关进极乐岛的水牢里——”   她突然住了口,是因为自己的衣袖被谢随拉住了。   她惊怔回头,却只见谢随低垂着头,长长的眼睫垂落,覆盖出一片沉默的淡影。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微微颤抖的、发白的嘴唇,他好像在哀求着她,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泰山派掌门似也被她的反驳弄得错愕了一下,随即又道:“但那一日送葬者众,谁也没有看见谢随来过,将他关进囚牢云云,这又从何说起?”   秦念只觉胸中怒气几乎要撑涨而出了,却偏偏对着这一群义正辞严的武林人士发作不出来。从何说起,她才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只知道所有这些人,都是骗子,既巧言令色、又寡廉鲜耻的骗子!   谢随在咳嗽。   他咳嗽着,咳得弯下了腰,好像要将自己的整颗心都咳出来,端给面前这些人看一般。   如果他能将自己的心端给他们看清楚,他们会不会更相信他一些?   谢陌看着他的痛苦,眼神始终冷而遥远,嘴角却又砌出了温和的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想大哥在外漂泊许多年,心中想必也不好受的。”   他这话一出,泰山派掌门便露出了谅解的表情,叹口气退了回去。   “但是大哥,今时不同往日,”谢陌的笑容又渐渐变得凝重,“这一回,娘亲是真的……被人杀害了!”   谢随一手抵唇,慢慢地抬起了头,眼神静寂如冰雪。   他好像在很认真地观察着谢陌的表情。   他发现谢陌虽然看起来很严肃,但却并不十分悲伤。   母亲死了,但他的眼里,却还是一种莫名的热切,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的、疯狗一样的热切。   “你的意思是,”谢随慢慢地开口,每个字都宛如是用刀子从他的心上割下来的,“秦念杀了娘亲,是吗?”   秦念脸色刹地白了。   “正是如此!”谢陌大声道,“她在上极乐岛之前,曾经潜入侯府,大哥你也知道的吧?在她离开之后,娘亲就受了重伤,不治而亡——娘亲是被她、用她手中那把弯刀杀死了!”   众人在这时候才耸然动容,一时间纷纷议论起来,目光如刀剑般刺向秦念。   “大哥,”谢陌又放软了声音,“我知道你护着她,可是你也要想清楚,她是害人不浅的绝命楼之主,背后关系错综复杂,不要说她根本不需要你保护,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被她害死的。”   谢随静了半晌,却只是摇头,“不是她干的。”   谢陌十分耐心:“大哥,你心肠好,可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心肠好的。你想清楚,她是我们的弑母仇人,可不要再被她骗了。”   谢随却并不为所动:“我离开极乐岛后,去了一趟侯府,拿回了我的刀。”听到这件事,谢陌的眼神危险地沉了沉,“那个时候,我还听见了娘亲在佛堂里念经的声音。那个时候,娘亲还活得好好的。”   谢陌咬牙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大哥?”   “你想让我先将自己摘干净,你就能腾出手来好好对付念念。”谢随淡淡地笑了,“可是云子,事实从来就只有一种,并不会随着你想怎样、你说什么就改变的。”   他唤出了谢陌的字,神情平和而宽容,就好像一个好脾气的大哥哥在给不听话的弟弟讲道理一般。   可是谢陌已经恨透了他这种神情。   好脾气的大哥哥和不听话的弟弟。   十多年来,谢陌已经恨透了这样的位置。   他终于怒吼道:“不管怎样,娘亲都已经被她杀死了!你不相信吗,是有人亲眼看见的!”   谢随和秦念俱是一怔。   谢陌一回头,树林中便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不论她的神容是多么惨淡,她走路的姿势都很优雅,显现出她从小便养尊处优、教养良好。   沈秋帘穿着一身素衣,鬓边戴着服丧的白花,一只手掩着巾帕,犹在哀哀地擦着泪。谢陌拉她到身边来,叹口气——他叹气的模样竟然也很像谢随——道:“你看看,那个女人。”   沈秋帘抬起眼,目光扫过来的一瞬,秦念咬住了牙。   沈秋帘立刻又低头哭了起来。   “是不是她?”谢陌冷冷地道。   “就是她……她抓来娘亲,逼问妾身,侯爷到底将谢随藏在了何处……妾身,妾身看她那弯刀都搁在娘亲脖子上了,妾身害怕……就全部告诉了她……可是她!”沈秋帘嘶声,“她还是将娘亲给杀了!秦楼主,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呢?!”   秦念的身子晃了一晃。   她想起上一次见到沈秋帘时,对方笑得春风拂面的模样,一举手一抬足都是风情,对着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一环套一环,他们早都算得很清楚了,不论自己与谢随如何做选择,都终究是要面对这样一日的。   她想开口辩解,嗓音却好像哑了,无数道不明真相的目光注视着她,灼烧着她,几乎让她错觉自己已经成了个罪人。   这时候,谢随又站在了她的身前,突然间,那无数道目光好像都被他挡住了。   她惘然抬头,看见谢随清疏的长衫下宽阔的脊背,他微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那眉目如画,仿佛含着温柔的千言万语。   她还来不及抓住他那眼光,他已经再度回过头去,对着谢陌,重复道:“不是她干的。”   ***   谢陌冷笑道:“大哥是一定要为这个妖女做担保了?”   谢随顿了顿,平静地道:“我可以为她担保,不是她干的。”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谢陌的笑声更冷,一旁的武当派掌门忍不住出声:“谢公子,你若不明真相,又或碍于情面,大可以袖手旁观。母丧是大事,不可轻信旁人啊!”   谢随道:“不是她干的。”   “十五年前的事,”谢陌突然道,“我只当是家丑不可外扬,从来不与人说。但如今看来,大哥,你的秉性,当真是一点也未改。”   十五年前的事?!   在场多是武林人士,很少知道十五年前逼得谢随出走的那一桩朝堂风闻,更不要说了解个中婉曲。然而谢陌只是轻轻地抛出了这么一个引子,就已经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这样一说,就好像谢随原本就是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小人了一般。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唰”地一声,秦念已经拔出了弯刀。   “念念,”谢随却轻声道,“你看见少林寺的和尚了吗?”   秦念一怔,回过头去。   山风呼啸,在这悬崖的对岸,先前那两个小沙弥和几位执事僧,簇拥着一个着黑色僧袍的中年和尚,正焦急地望过来。   不过是一座木质吊桥而已,虽然桥两边的绳索在轻微地晃荡,但他们若要过桥来,还是很容易的。   少林寺三千弟子,即使是皇帝本人带着禁军亲自出马,也不见得很好对付。   但他们没有过桥。   “那是达摩堂的首座,信默大师。”谢随道,“我师父没有出现,而信默大师不敢过桥——少林寺也出事了,念念。”   他伸出手去,轻轻握了握秦念的手,然后就握住了刀柄,与她背对而立。   “我们,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念念。” 第50章 悬崖(一)   少林寺达摩堂的首座信默,是方丈信航的师弟, 也是少林寺中地位仅次于信航的高僧。   他的弟子望着悬崖对面的战局, 不解地道:“武当、泰山好歹也是与少林地位相亚的正宗门派, 竟然要用车轮战来对付两个江湖后辈吗?”   信默的眸光沉沉:“谢随是方丈师兄门下高徒, 虽是俗家弟子,却比出家人更得少林真传,若要单打独斗,他们唯恐耗时太久, 反受其乱。”   少林和尚显然也明白自家武功的路数, 点了点头,又道:“那那个秦楼主呢, 她的武功也很厉害吗?”   信默望着悬崖对岸,慢慢地道:“她的武功是谢随一手所教,内力十分纯熟,但看起来……还夹杂了一些外门功夫。”   “外门功夫?”   信默点了点头,却没有再回答。   对面的那个女子, 让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 曾经在江湖上惊鸿一瞥的那一位武林第一美人。   虽然是位美人,但她的武功也不可小觑;然则也因为是位美人, 所以行走江湖的男人们,并不怎么当真瞧得起她。   但是信默知道, 瞧不起女人的男人, 最终都是要遭报应的。   “师父……”一个小沙弥终于忍不住了, “我们, 我们不去帮帮他们吗?谢随既然是方丈大师的弟子,那也就是我们的师兄……”   “不去。”信默从牙齿间迸出这几个字,他的目中仿佛有煎熬的火,“方丈师兄还在宫中受苦,我们若去帮了他们,方丈师兄怎么办?谢随既受方丈师兄亲炙的恩惠,那就应该为了他的师父,好好地受着今日!”   说完这话,信默竟转身便走,走入少林寺那重重叠叠恢弘壮丽的庙宇之中,再也不回头多看一眼。   ***   少林的和尚,虽不至于倒戈来帮自己,但终究是不战自退了。   谢陌看见那些和尚的背影,心中便得意地笑了一声。   到底是出家人,懦弱怕事……   谢陌站在树荫底下,好整以暇地摇着折扇,看着前方激烈的战斗。   泰山、武当两派掌门人并未出手,只是底下的几个小帮派按捺不住,当先抢了上去,竟被谢随一刀一个地解决了。   杀人见血,飞溅上天,那一刹那,谢陌才终于笑不出了。   他再是精于算计,也不曾亲自杀过人的。——娘亲不允许他习武,甚至不允许他碰一碰大哥的刀。   但杀人对于大哥来说,却好像已经是很寻常的事。   “大哥哥,”秦念忽然开了口,“我第一次杀人,就是在你离去无锡的第二日。”   谢随一怔,不知她为何要在这种时候说起这件旧事。   而她却也不再多说了,敌人已攻了上来,刀光与血光飞闪而过,她的身影滑如游鱼、疾如箭矢,刀刃入肉的刹那,没有分毫的犹豫。   鲜血溅上她软红的衣袂,也有暗器从林中飞来,被谢随一刀格下。   母亲死了,他尚且来不及悲伤,来不及愤怒,就先成了弑母的帮凶。   他们已经连杀十余人,鲜血纵横浸透了脚下散碎的土壤,便连泰山、武当两派的弟子都已下场。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千方百计承担了一切,可到头来,还是要将念念也卷进漩涡里来?   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不能让他们这样用车轮战耗着己方两人,如若耗到剔骨针发作……就无力转圜了。   谢随也已经看见了信默大师带着弟子们离去的背影。   “念念,待会儿,”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听我示意,我们一同跳下去。”   “什么?!”秦念大惊回头,谢随长刀却蓦然飞掷出去,掠过她的头顶后将一个偷袭她背后的人削去了半个脑袋!   那长刀又在空中唰唰地盘旋着飞了回来,落入谢随掌中,宛如最乖巧的情人。   那鲜血飘洒了半空,零星也落在了他的脸上。   “念念,”在下一人攻上之前,他沉声喝道,“跳!”   ***   秦念看见他以刀在地上撑了一下便当即跳下悬崖,那一瞬之间,她以为他是疯了。   但下一瞬,有人攻上,她反手一刀,立刻也随着谢随跳了下去!   两座悬崖中间的山风,当真是酷烈如刀刃。   跳下悬崖的刹那之间,秦念心中掠过了无数个念头。   她想,谢随如何能确定,自己一定会跟着他跳下来?   她又想,这悬崖高逾百丈,底下也不知有什么险恶,谢随发昏也就算了,自己怎么也跟着他一起发昏呢?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些问题,身躯已经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她抬起眼,便看见谢随正注视着自己。   只是这样的一个眼神,她已然觉得自己心中那无数个疑问都已失却了意义。   谢随没有说话,只是一只手臂用力地抱紧了她,而另一只手中的长刀正沿着悬崖的峭壁,一路狠狠地刮了下来,金铁与岩石交击迸发出无数火花,乍看之下,便仿佛是剖鱼一样剖开了那惨白的崖壁,露出了狰狞的腹中血口。   刀刮悬崖减缓了两人下坠的速度,直到最后卡在一棵大树的树顶上。   谢随的右手终于也脱了力,连刀也握不紧,而掉落了下去。   听见那长刀掉在草地上的声音,他微微地一笑:“此处不算高,我们可以慢慢地爬下去了。”   他的手犹在秦念腰间抱紧了她,她稍稍地挣了挣,他的笑容立刻绷紧了:“别动。”   秦念抿住了唇。   她看向周围——   这大约是两山之间的深谷底了,丛生的草木已都随着秋意而凋零,不远处便能望见一道溪流弯曲盘旋着呜咽而过,水中嶙峋的石块在残阳的映照下显现出血一样的红色。   而她与谢随的身下就是一棵黄叶满头的老树,迎着秋风展开干枯的枝桠,正将谢随给稳稳地托住。   而谢随,又将秦念给稳稳地托住了。   她低下头,正对上谢随的眼眸。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地喘息着,脸色苍白,笑容里透出筋疲力尽的苦涩,而他的那双眼眸之中,明明还翻搅着许多重痛苦,却又偏偏被他自己给压下去的,与她四目相对之际,仍然是那么清亮而安宁。   风拂过,好像也拂起了他眼中温柔的流光。   仰望上空,方才的坠落仿佛不过一瞬,但那高耸入云的山峰却已然被山崖间的松柏所遮蔽,隔着重重压下的夜色,仿佛还能听见那上面匆促的人语和脚步声。   “他们在下山。”谢随低低地道,“这座山谷不通道路,他们暂时还找不过来。”   秦念静听片刻,慢慢地放下心来。那脚步声绕过了山那边,确实是越来越远了。   一时间四周都寂静下来,静得几乎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刚才还冷酷无情的秋风,此刻却好像不过是耳畔低哑的呢喃。   “念念。”谢随柔声唤道。   她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谢谢你肯跳下来。”他轻轻地道。   她伸手轻轻抚摸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他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她,还慢慢地、试探地抬起了头。   她其实是想将他的那些痛苦都给抚平的,可是他甚至都不曾呈现给她。   就在她将要触碰到他的唇瓣的那一刹那,“吱嘎”——   树枝断了。   两个人一齐掉了下去。   ***   这一下摔得结实,谢随一声闷哼仰躺在草地上,半天都动弹不得。他将长袖遮着脸,片刻,竟开心地笑了。   秦念没来由地气恼,根本不想理他,只跑到溪边去洗了洗脸和手,再跑回来时,却见谢随还是耍赖一般地躺在地上。   他朝她张开双臂,笑盈盈地道:“过来,念念。”   夜色已悄然降临,男人的身上泛着黑暗的血腥味,但他的笑容却还是如太阳般明亮。   她又羞又气地道:“你叫我过来我就过来?”   谢随却伸出手去抓她的脚,她躲闪不及,“啊呀”一声竟被他拽得倒了下来,跌落在他的怀里。   她拼命地挣揣,却被他双臂箍得死死的,他偏还在这时候笑了:“你怕我?”   又是这个问题。   秦念瞪他一眼,不动了,“谁说我怕你!”   谢随笑了笑,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双手钳着她的双手,双腿也压紧了她的双腿。   “现在怕不怕?”他的笑意渐渐地隐了,有一些别的东西从那双流光潋滟的眼眸底里翻了出来。   她也慢慢地安静下来。   “不怕。”她说。   他突然双指钳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注视着自己,“念念,你想清楚了?你今日跟着我跳下来,往后,你便只能跟着我亡命天涯了。”   他眼中的火焰,烧着她,也烧着他自己,这样的时刻,近夜的西风汩起,两人却都觉出了热,极度的热,仿佛能将肌肤都融化了。   她那双倔强的眼眸里一片晶莹,仿佛冰雪催融,掬着盈盈的雪水却并不落下,“亡命天涯有什么不好?我去极乐岛上救你的时候,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地,双唇已经被他吻住。   她的脑中已经再无法思考什么了。她被他吻得丢盔弃甲,身子也随着他压迫性的动作往后仰倒,他却还伸出了手护住她的后脑。她好像难以忍受他这样无孔不入的温柔了,亮出牙齿往他唇上咬了一口,但听他闷哼了一声,却反而将舌头趁势卷入。   她再也抵抗不了。   可是同时她又发现,放弃抵抗之后,一切原来是那么地轻松。   仿佛沉溺于深海,任水流钻入五脏六腑,又仿佛投身于太阳,任光焰灼烧四肢百骸。放弃抵抗之后,她慢慢地能看见了,能看见他眼中那稀世的光芒。   “念念……”他的头伏在她的肩膀上,时轻时重的喘息震动着她的肩胛直透她骨骸,“给我。”   这不是最好的时机,也不是最好的地点。   可是她捧起他的头,便看见他眼中闪过仓皇的痛苦,如一头奔入绝路的兽。他好像想躲闪开她的目光,却最终没能够。   他可能从来没有这么直白地要求过她。   秦念再仔细一想,自己与谢随相交这许多年,竟好像真的从未听过他说,他想要什么,想要她做什么,又或想要她给他什么。   可是他心中一定是有欲望的。因为他既不是呆子,也不是圣人。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爱上了自己养的小女孩的男人。   干枯的树林之外是淡月疏星的夜空,秦念眨了眨眼,想笑,却有泪水蓦然滑下了脸颊。   旋即有滚烫的吻探了上来,将她的泪水轻轻吻去。谢随注视着她,她的目光也慢慢收了回来,与他对视。   她伸出手臂来缠上他的脖颈,很久,哑了声音:“好。” 第51章 悬崖(二)   夜色苍茫如海,半圆的月亮被云絮缠住, 只透出淡淡邈远的光来。   深谷之中寒冷的秋气携来薄雾, 垂挂在处处老树枯藤之间, 又随着月色凝成了露珠, 一滴、一滴往而不返地坠入泥土。   谢随带着秦念走到了崖壁底下的一处凹陷,立刻便挡去了飒飒的寒风。他扶着她坐下,又脱下自己的外袍将秦念整个身子包裹住,秦念的眼睛便在黑暗之中眨了眨, 仿佛玩火而不自知地俏皮。   他两只手便拢着她身上的外袍, 双眸看定了她。   他的背后是无穷的黑夜。   “大哥哥。”她轻声唤。   谢随低头吻住了她。   为免被人发现,两人没有生火, 甚至连声音也压住了。发丝拂过的肌肤在影影绰绰间微微发亮,隐秘的动作被衣袍罩住,反而将心跳声无限地放大,咚咚,咚咚, 咚咚……几乎让秦念无法支撑。   她的眼神愈来愈迷茫, “大哥哥,我……”   漫天的星辰在他的身后展开, 如一个庞大的谜。   他并不言语,只是吻她。   夜色若是一个谜, 那么吻就是谜底。   ***   “谢随。”   “嗯?”   “大哥哥。”   “嗯。”   “大哥哥。”她好像有意使坏一般, 压低了声音往他耳朵里吹气。   “嗯……”他的臂膀收紧了, 嘴唇轻轻擦过她脸颊, 她又忍不住笑。   他低着头看她,女孩的笑容清澈无瑕,就在他的手底颤动着,如一朵半开的雪白的花。   “看来你很有精神啊。”他轻笑地道,声音催得她心头发痒。   她笑着,修长的手指从他的衣袍底下探了过去,又摸上了他缠满纱布的胸膛,挑衅地朝他挑了挑眉。他却反而很平静地任她动作,只是眼眸又更幽暗了一些。   “我的。”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道,“我的,都是我的。”   谢随终于绷不住笑了:“对对,都是你的。你是不是个小守财奴呀,念念?”他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问她。   她看了他一眼,竟然也不生气,“你也只有我,你可得小心守住了,不然我就——”   “不然你就?”谢随稍稍抬高了声音。   她莞尔一笑。   她现在可算是知道怎样能制住他了。谢随无奈地看她半晌,最后也没有法子,只喟叹一般地抱紧了她,好像抱着最珍贵又易碎的宝物。   方才折腾太过,秦念很快就疲累了,环着他的腰望向谷中,忽然见到有几只小小的萤火虫,从草丛中扑闪扑闪地飞了出来。   她揉了揉眼睛,还疑心是自己看错,谢随却先笑了:“谷中虽较山地温暖,但想不到连八月都能见到萤火虫。”   时节已经近中秋了,风冷霜沉,可是这小小的生命,燃着细微的火焰,却仍旧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发着亮。   它们仍然活着,虽然沉默、虽然微弱、虽然短暂,但它们仍然是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地活着啊。   看到这萤火,秦念仿佛也安心了很多,在谢随的怀抱中,她很快就安稳地睡着了。   谢随轻轻地自上而下地抚摩着她的长发,睁着眼睛望向这重重深山,片刻前那轻微闪过的萤火,早已被无穷的黑夜所吞噬。弥漫的轻雾之中,一切都是未知,但又一切都不重要了。   至少今夜,她在他的怀中。   ***   到后半夜时,谢随才终于沉沉睡去。   梦里,他又回到了延陵,那座庄严巍峨的侯府。   七岁的他拉着四岁的谢陌,站在西席先生授课的讲堂门外,听着儒袖飘飘的西席先生一叠声严厉的训斥。   “小少爷不懂事,大少爷你也不懂事吗?到底是三岁就读经的人物,你知不知道你今后是要继承侯府、光大家业的?重任在身,你还带着小少爷去玩刀?”   一旁的谢随听了,忍不住扑哧笑了一下。   反正是在梦里嘛,笑一笑也无妨。   然而那西席先生竟然注意到了他,抬起头,皱眉道:“你是谁?哪里来的?”   那两个手牵着手的小孩,也都抬起头,怔怔地朝他看过来。   他蓦地哑然。四望这侯府,高高的、灰黑的院墙上伸展出的绿萝在风中轻轻地摇曳,墙角下几盆菊花尚未开放,只有淡绿的叶片弱弱地蜷着。再往外看,是一扇青砖铺砌的雪白月门,门后便是那小池红莲、水榭飘香的庭园。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总是拉着谢陌到那水池边抓鲤鱼的事情。   记忆尚且是那么地鲜活,可是如今的自己身处其间,却好像已只是个褪色的影子了。   他回过头,那西席先生的表情已显露出了不耐。   他还记得这位先生,曾经是前朝的榜眼,饱学的通儒,国丧辞官之后便以教书为业。这位先生曾经教过他十几年的经书,可是现在却问他,你是谁,哪里来的。   谢随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仿佛是闯进了别人的家里,见到了别人的私事,全身都很局促,甚至想夺路而逃。   可他还是想再多看一眼当年的“大少爷”和“小少爷”。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天青色小袍褂,短短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看着他的清亮眼眸中只有天真的疑惑。   他终于连惯常的笑都做不出来,只是匆促地道了句:“打扰了。”便转身向那月门走去。   “孟先生?”一个声音却忽然将他扎在了原地。   那月门背后绕出来一个妇人,疏疏淡淡的眉眼,清清秀秀的衫裙,虽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她看起来却仍然很美丽,乌发如云,眼眸如星,正忧心地攒着眉头看向那台阶前的孩子:“你们两个,偷偷去玩刀,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吃罚是应该的!”   那大孩子忽然忍不住开口:“我已经会用刀了,信航师父教过我了!我带小陌去玩,我自然会保护他的!”   “你会用刀,小陌不会!”妇人拧了眉毛,“你才学武两年,就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别人了吗?”   大孩子不说话了,但眼中仍是满满的不甘心。   谢随看得想笑,却笑不出。   他的目光又移到了那妇人身上。明明就在刚才,连孟先生和两个孩子都注意到他了的,可那妇人的眼中却好像全然没有他。   他动了动嘴唇,想呼唤她,也许,也许只是一声娘亲就可以——   然而喉咙干哑,却发不出声音。   妇人将两个孩子教训了一番,又去跟孟先生赔礼道歉,而后款款地离去,从头至尾,都没有看他一眼。   娘亲……娘亲!   原来不止是现实中他无法开口唤她,便连在梦境里,他也仍然无法开口唤她!   眼前的绿萝、灰墙、蓝天、白云,突然都一点点变了颜色。这一切原来都不是他的,他是谁?哪里来的?便连他自己,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大哥哥?大哥哥!”   一个温柔中带着急切的声音突然响起,如一只手将他生生拽出了这场虚无幻境。   他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紧了这只手,就好像只有这只手还可以证明他的存在,证明他自己并不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   “大哥哥,你弄疼我啦!”女子嗔道。   他恍惚地睁开了眼,眼前的景象晃了几晃,最终凝定在女子明丽的脸庞。   他下意识松开了手,她便伸袖给他擦了擦额头,“梦见什么了?出了好多冷汗。”   他静了很久,慢慢道:“念念。”   她笑了,“还认识我啊?”   他平复了呼吸,展颜一笑,“你是我的念念啊。”   她颊上飞红,抿着嘴转过了脸去。   谢随扫视四周,天已黎明,但在秋风之中,万物都似笼着黄昏的颜色。远空中浮云灭没,山谷底黄叶凋零,小溪的流水也似要断绝了,正一声一声地呜咽着远去。   “这就是少室山下啊。”秦念感叹了一声,“少林的和尚,真是会挑地方。”   谢随失笑,“少林僧人终日参禅习武,哪有闲心看风景。”   秦念道:“那可就便宜我们啦。”   谢随转头,见秦念好像很开心似地,正低头观察着地上缓慢爬过的一队蚂蚁。   她仍穿着昨日的衣衫,裙角上还沾着血迹,弯刀挂在腰间。可是她却毫不在意、毫无牵挂地坐在地上看蚂蚁。   谢随笑起来,悄悄凑到她耳后去,对着她耳根上的那颗痣轻声道:“昨晚上疼不疼?”   她吃了一惊,捂着耳朵站起身来连连后退,瞪大眼睛看他,“你、你说什么?”   谢随坦然,好像还很关心她似地压低了眉宇:“我问你疼不疼。”   秦念满脸涨红,“才、才不疼呢!”   谢随却更加大笑起来。   他虽然经常在笑,但也确实好像很久没有这样放声大笑过了。   他揽过秦念的肩膀,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双眸在极近的距离里,如漩涡般直接而坦荡地凝注着她。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了不得的话,竟莫名地屏住了声息,又忍不住发痒地眨了眨眼。   他的声线低而柔软——   “不疼就好,下次试试别的。”   “……没有下次了!” 第52章 山门   山谷中野果很多,两人吃了一些, 但到底难以充饥。何况这山谷虽然隐秘, 到底在少室山下, 风险甚大, 到日上三竿时分,两人已找到了一条出谷的路径,相偕攀登而上。   站在地势高处再回头望,那山谷静谧如初, 好像从来不曾被人打扰。   谢随牵紧了秦念的手, 对她笑了一笑。   “——啊呀,找到了找到了!”   突然间, 草丛中冒出一个唐突的声音。   “——啊呀,在这里在这里!”   另一个声音又从另一边草丛发出。   两个光光的圆脑袋冒出来,昨日在石牌楼下见到的那两个小沙弥一时齐现了形:“原来你们在这里!”   秦念不知为何脸红了,便想甩脱谢随的手,却被谢随握得更紧。他抬眼微笑, “两位小师父, 找我们很久了吗?”   “很久啦,几乎都要将少室山翻遍啦!”左边的小沙弥道。   “师父得知你们掉下悬崖, 担心得不得了,一定要我们来找, 但又绝不能声张出去……”右边的小沙弥道。   “还好你们没有事, ”左边的小沙弥将两人上下打量一遍, “就是脏了一些, 连伤口都没有嘛。”   “师父说了谢随有伤的!”右边的小沙弥好像嫌对方很笨,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快把他们带回去吧!”   两个小沙弥一唱一和,谢随看得有趣,摸了摸鼻子,道:“你们的师父是谁,你们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我们的师父就是达摩堂首座!”   “我们要带你到达摩堂去!”   两个小沙弥同时抢着回答。   ***   两个小沙弥,一个叫证圆,一个叫证方。   “正圆、正方?”秦念皱了眉,看向前面领路的两个光光的小脑袋,“你们两个都应该叫正圆。”   “为什么?”证方摸着脑袋回头,“我可比他大,我是他师兄。”   谢随忍笑忍得很辛苦,“但你也不比他方啊。”   证圆道:“人长大了就会从圆变方吗?”   证方道:“你真笨,圆就是方,方就是圆,没听师父说吗?”   秦念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谢随望向她,但见那霞生双颊,光入明眸,她对着他眨了眨眼,快活而心机全无的模样。   如果这条道路永远没有尽头就好了,他想。   ***   达摩堂中,竹影深深,地上铺着泛黄的竹叶,脚踏上去,便发出簌簌轻响。   证方证圆带着两人绕过经堂,径自走入后方的禅房,信默一身黑色僧袍,正眉目肃穆,朝房中罗汉一个个地跪拜过去。   谢随和秦念就站在门口等着。   直到将二十八罗汉都拜完了,信默才转过身,忧悒地压低了长眉,“谢随?”   “弟子在。”谢随执弟子礼回应道。   信默对证方证圆道:“去给客人上茶。”   茶香萦纡,谢随却不太喝得下去。   信默望着茶案对面的人,半晌,才道:“昨日在那吊桥边,你也看见师叔了。”   谢随道:“看见了。”   “师叔没有出手救你。”   “没有。”   信默静了静,又叹口气,“少林寺对不起你。”   谢随淡淡地笑了,“少林寺教我武功,育我成人,何来对不起之说。”   信默一字一顿地道:“但少林寺却连自己的弟子都保护不了——”他慢慢地咬紧了牙根,“毋宁说,是连自己的方丈都保护不了!”   谢随的脸色微微一变,“你是说,信航师父?”   “方丈师兄,去扬州见了你一面,之后就被禁军带走,没有回少室山来。”信默低声道。   “禁军?”谢随震惊道。   “季子,”师叔像唤一个朋友一般唤着他,“少林寺太大了,寺中千百僧人的身家性命都悬于方丈师兄一个人身上,你要理解他的难处……那五年来,你被关在极乐岛的水牢之中,方丈师兄也无时无刻不是心急如焚,但却无论如何不能轻举妄动……”   “不是不能,只是不敢吧?”秦念突然发话了。   信默的目光看向她。   他知道这也是一位干系重大的人物,但他没想到她会这样插嘴。   这女子容貌昳丽,双眸澄澈,无情的话语透出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是信默很少在别人身上看到的气势。   但见谢随稍侧首,轻轻道了一句:“念念。”   秦念顿了顿,不再继续了。   信默咳嗽两声,好像有些挂不住面子,过片刻才道:“但是季子,你要相信,方丈师兄、乃至少林寺上下,都是挂念你的。师叔知道你身上的剔骨针已经发作,最好早日去找蒯神医取出——”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信笺,“蒯神医脾气有些奇怪,但我与蒯神医乃是旧识,所以修书一封,你若去求医,便可示之。”   谢随双手接过,敛容道:“师叔厚意,感激不尽。”   “至于你师父的事情……”信默过了很久,叹口气,“不过是皇帝用来要挟你的手段。只要你莫再与江湖上的人事多所牵扯,想必宫里也不致对方丈师兄太过为难。也罢,大约是少林寺合该有此劫数吧。”   谢随沉默片刻,慢慢地直起身跪立,又向信默叩下头去。   “弟子过去不能长奉左右,今后亦已是亡命之身,请师叔明鉴,弟子与少林,从此再无瓜葛。”   信默抬起手,抚摸过他的头顶,仿佛一种仪式。而后他挥了挥袖,面容惨淡:“你去吧。”   谢随离开了。   信默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巾,层层展开,现出那一把染血的牛角尖刀。   老僧的眸中,渐渐显出无能为力的悲哀。   ***   证圆和证方领着谢随、秦念去吃饭。   “师父说,你们如果想在这里四处走走,都可以的。”证方说道。   “可惜竹林已经黄了,不过后山上的枫叶却又红了。”证圆说道。   四季流转,好像无论何时总是色彩缤纷的。   谢随谢过两人一定要带他们游览的美意,自己带着秦念绕后山下山去。   “过去,我每年初夏、初冬都会到少室山上来清修两个月,”谢随站在少林寺塔林之后的山顶上,望向对面的漫山红叶,“所以还当真未曾见过少室山的秋色。”   秋风起,落叶纷纷,暗淡的天空上,红日沉默,就好像是它的光芒已全都给了那漫山遍野的红枫,而自己已什么都不剩了。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谢随轻轻地吟道,“少林寺地位高绝,难处也多。”   秦念冷冷一笑,“什么高僧大德,说话阴阳怪气,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还当人听不懂吗?”   谢随淡淡地道:“有些人便是习惯这样说话的。”   秦念越想越不平,“说什么让你莫再与江湖上的人事多所牵扯,就是让你隐姓埋名地逃命去呗!”   谢随负手在后,缓步下山,“我们本就是要逃命的。”   “他也不过是写了一封信,说得好像我们欠了他多大的人情……”秦念跟上去又道,“蒯神医再怎么厉害,我一个人也能想办法让他给你治病的!”   谢随停下脚步,对她笑笑,“是啊,他哪里有念念厉害呢。”   秦念看着他的表情,静了静,轻声:“我只是不明白。”   女孩的双眸剔透,仿佛连一点杂质也没有的墨玉。   她不明白,为什么身为谢随的授业师父,却可以明知谢随被囚五年而不做任何努力,还可以在五年后继续看着他再一次被送进囚牢。   她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可是她知道谢随不会给她解答。   谢随只会说,他们也有很多难处。   他总是在考虑别人、体谅别人、包容别人,可是谁又真的考虑过他、体谅过他、包容过他呢?   秦念的不明白,其实归根结底,只是觉得不公平。   两人便一路无话地走了半天,直到深入山道,身周枯木遮蔽,再看不见对面的红枫。   “这个地方很适合练刀。”谢随望了望四周,忽而笑了,“我过去跟师父吵了架,便常会一个人跑到这里,直到深夜,被师父带着师兄师弟们一齐找回去。   “那时候我很感动,我想虽然吵了架,但师父和师兄师弟们到底都是关心我的,不愿意让我一个人在外面过夜。可是到如今我再回头想,那也许只是因为我是延陵的小侯爷,他们得罪不起罢了。   “可是即使如此,他们对我的关心,难道就是假的吗?我当时生出的感动,难道就是假的吗?念念,我也不是那么宽大的人,这些事情,我也时常迷惑不解,但我最终只是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是没有办法的,所以不能太过在意。”   天色已将暗了。   秦念望向谢随,夕阳好像也将他的眼眸染成了柔软的碎金色。   他经历了那么多那么痛苦的世事消磨,一颗心却变得柔软如斯。   或者说,到底要经历多少世事消磨,一颗心才会变得柔软如斯?   她没有说话。   “以后也不知还会不会再上少室山了。”谢随笑了一笑,“你说得对,少林寺的和尚,不懂人间美景。”   “我们去关外北地,找蒯神医治伤。”秦念轻轻抓住他的衣袖,“治好了伤,我们就再也不要管这些事情了。”   谢随淡淡地笑,很轻易地就回答了她:“好啊。” 第53章 人间病酒(一)   入夜时分,少林寺沉浊的钟声回荡在朗朗嵩林。   一顶金盖小轿摇摇晃晃地上了山, 停在了少林寺正殿之前。   达摩堂首座信默带着五百弟子, 出门恭候。   谢陌下了轿子, 看见少林僧人这个阵势, 嘴角却轻轻地笑开。   时临中秋,月已近圆,光华洗练,照耀在谢陌冷酷的眉眼间。他的身后, 也慢慢排布开无数银甲兵士, 刀兵的声音压抑在无数双手掌之中,只有金属的冷光无声地映照着天上的月亮。   信默的眸光一缩。   这难道是……军队?!   延陵侯是从何处, 请来了军队,对付少林寺?!   “本侯在这少室山周围,找了整整两日,谢随和秦念,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谢陌柔声开了口, “谢随身上有伤, 又从那悬崖跳下来,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快就离开少室山的。大师父, 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阿弥陀佛。”信默垂眉合十,“或许两位施主已经身故, 山中豺狼甚多, 秋寒腹饥, 将尸首拖走也未可知。”   谢陌眉心跳动, 眼中簇跃着危险的火焰。   老贼秃,这是将他比作豺狼了?!   他咬着牙,怒笑着道:“这两人与本侯有弑母之仇,若真被豺狼咬食,那是上天开眼!但就怕两人都修得一身少林功夫,大难不死……”   信默目光一冷:“谢随与少林早已十多年不通音信,侯爷一定要扯上少林,到底是何意?”   “十多年不通音信,再见面仍然如故,那也是有的。”谢陌愈是笑,语气却愈是温和,仿佛是已经拿定了主意,“本侯劝你还是早些说出来吧。”   信默双掌合十,摇头道:“侯爷要贫僧说什么,贫僧实在不知。”   谢陌冷笑了一声。   “大师父,本侯听说过,你的武功很高,可能比起少林方丈也只高不低。”他的目光掠向信默身后,“但是少林寺弟子三千,每一个人都有你这么高的武功吗?本侯真想见识见识啊。”   信默蓦然往前迈出一步。   秋夜长风吹动他的飘飘僧袍,老僧的眼神不动如磐:“你休得动少林弟子!”   “师父!”“师叔!”……   少林弟子中响起惊呼之声。   信默不为所动,只看向谢陌道:“你带了多少人马来扰我佛门净地?”   谢陌目光微凝,“少林寺弟子三千,我带的禁军,也正好三千。”   “三千禁军,贫僧一身当之,”信默口宣佛号,眉目微敛,“足够了。”   ***   数十日后,张家口,长城下。   夜如铁幕,星似寒沙,峭冷的劲风裹着边塞的砂砾刮起酒肆厚重的布帘子,却也吹来一阵动人的芳香。   酒肆中的男人一时都伸长了脖子向外望——他们知道那是女人身上的芳香。   果然,接着便是一只纤纤素手撩起那布帘,一个幽艳窈窕的女人,着一袭翠色袄裙,妖妖娇娇地走了进来,先去楼上看了一圈,定了今晚要住的房间,又回来在窗边的桌前坐下,“小二,上一坛酒,要最好的女儿红!”   众人不由感叹——这女人长得那么柔美,怎么说话的语气却那么粗?   片刻后,一个男人也在她对面落座了。那男人的脸是让人记不住地普通,但眼神却很冷,冷得如同屋外的风沙。   “你再跟着老娘,老娘可要回大漠里去啦。”柳绵绵冲着他,挤着眼睛妩媚地一笑。   萧予之无动于衷:“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为什么?”柳绵绵瞪大眼睛,“早同你说过了,那封信已经没有用啦!”   “我不跟着你,你会死。”萧予之说,“你不帮皇帝做事,就会死。”   柳绵绵幽秘地笑开,“这么说,你跟着我,还是为我好了?你想保护我?”   萧予之又道:“你有钱。”   柳绵绵哑了。   这时候,小二已经捧上来一坛女儿红,并端来两只酒碗。萧予之倒满了两碗酒,一碗推给她,一碗自己端着,对她抬手一敬:“多谢请客。”   柳绵绵咬住了牙,还来不及发作,却见萧予之又转头对着角落里的两个人道:“两位老朋友,不来同饮么?”   柳绵绵愕然看去,却见到谢随和秦念。   谢随一身疏淡的单衣外裹着长袍,以手抵唇微微咳嗽着,眼中光芒微掩。但他身边的秦念,一袭火红小袄,小小的雪白的脸颊隐在风帽的绒边里,那一双明澈的眼睛望着柳绵绵和萧予之,却射出不加掩饰的恨意。   ***   谢随轻轻拉起秦念的手,走到柳绵绵桌前,微微笑道:“今日柳庄主请客吗?”   柳绵绵顿了顿,抬手道:“请。”   转眼间四人重新落座,四副碗筷、四杯酒,也都重新摆好。   柳绵绵笑道:“去雁门关千条道,难为我们四个亡命之徒,却会在张家口碰上。”   “柳庄主神通广大,连我们要去雁门关都知道。”谢随淡笑着,并不否认。   “从张家口往西,过雁门关,便是无拘无管的地方了嘛。”柳绵绵理所当然地道。   谢随的眼神微微一静。   柳绵绵举起酒杯,春风满面地道:“远道相逢,便是有缘,绵绵先敬三位一杯酒。”   说完,她自饮了,向三人亮了亮杯底。   萧予之默不作声地喝干了自己的一杯。   谢随正要伸手去拿酒杯,被秦念拿筷子敲了一下手腕。秦念冷冷地道:“谢随有伤,这杯酒我代了。”   她揭下风帽,抬手饮下了自己和谢随面前的两杯酒。   柳绵绵的目光在这两人脸上流转不定。   俄而她又笑了:“这两杯酒,你喝得很值,知不知道?”   秦念道:“什么意思?”   柳绵绵的酒杯指了指秦念,“你,”又指了指谢随,“加上你,你们两个人,合起来,便是白银一千两。这一回延陵侯可不会再赖账了,他请来了圣旨,只要能抓到你们两个人,宫里拨钱赏一千两。”柳绵绵笑眯眯地,“而你用两杯酒便抵掉了,不是很值吗?”   秦念咬住了唇,谢随在桌子底下握了握她的手,温和地笑道:“那真是多谢柳庄主了。”   对面这样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柳绵绵的法眼,何况他也并没有分毫要逃的意思。柳绵绵微微抬了抬秀长的眉,半晌,才道:“你们还应该敬我一杯酒。”   “哦?”谢随的话音愉快地上扬,好像明知故问一般。   柳绵绵道:“自家有了喜事,难道不应该敬朋友一杯酒?” 第54章 人间病酒(二)   秦念一听,玉白的脸刹地红透, 倒叫柳绵绵瞧得有趣。谢随偏还八风不动, “喜事或有, 但朋友在何处?”   柳绵绵的神色黯了黯, 还未开口,萧予之却说话了:“她没有害你们。”   她吃了一惊——这个祖宗,明明平常问他十句话,他都不会回答上一句的。但望向他, 他的神色却还是很平静, 乃至于冷酷:“她如果害了你们,就不用逃回大漠。   “因为她还把你们当朋友, 所以她没有害你们。”   他说得很简单,但每一句都层层推进,直中要害。   谢随望向柳绵绵,后者的面色并不好看。   他于是倒了一杯茶,对柳绵绵举了举杯, 一饮而尽。   这一杯茶下肚, 便是捐弃前嫌的意思了。   柳绵绵嘴唇微微翕动,“也不必……我没有杀秦念, 确是因为你在她身边。但即使如此,我也没做什么好事。”   “你去见过圣上了?”谢随却问。   柳绵绵点了点头, 看他一眼, 又道:“我还见到了你姐姐。”   谢随一怔, 旋即一笑, “她还好吗?”   柳绵绵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地道:“不好。”她想了想,又道,“我曾经听过一个,关于你姐姐的情报。”   谢随一边给秦念挟菜,一边淡淡地道:“什么情报?”   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在乎。柳绵绵也只好一边吃饭一边道:“你知道圣上在位这么多年,为什么却始终无子吗?”   谢随笑笑:“你是想说,因为我的贵妃姐姐戕害后宫诸姬,导致今上无嗣?”   “圣上有好几位公主,却没有一个皇子。但还不止如此,”柳绵绵将声音压低了,“我听闻,圣上……从来没有临幸过谢贵妃。”   谢随的手抖了一抖。   秦念却皱了皱眉,转头道:“大哥哥,临幸是什么意思?”   柳绵绵猛地咳了出来。   枉费刚才一团神秘难测的气氛,现在全被搅乱了。柳绵绵咳完之后,便大笑不止,拍手嘲讽道:“谢季子啊谢季子,谢季子你这是什么家教……”   谢随面不改色地道:“什么家教会教这些?”随即又无可奈何地看了秦念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秦念突然就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临幸是什么意思,“噌”地一下站起来,“我先回房去了!”   “念念,”谢随却叫住了她,他的眼里终于也透出了笑意,“没关系的,往后我多教教你。”   柳绵绵道:“我看你教了人家十几年了,好像也没有什么起色……”   一根筷子径自飞了过来,柳绵绵侧身一避,那筷子便扎进了她身后的木柱上。柳绵绵拍拍胸脯,“乖乖,你真是越来越……”   “念念脸皮薄。”谢随的微笑无懈可击。   说着,他也站起身,跟秦念到角落去说了几句话。柳绵绵只隐约听见秦念好几遍同他强调“不要喝酒”,而谢随全都温柔地笑应了。最后谢随揉了揉秦念的头,秦念便转身,上楼去了。   “她去歇息了。”谢随走了回来,不知为何,柳绵绵觉得他看起来好像容光焕发。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怕我灌她的酒?”   ***   一番折腾之后,终于还是言归正传。   “这一阵延陵侯风头很盛,似乎就是因为谢贵妃在宫里过得不好。”柳绵绵对谢随道,“他急着要在圣上面前立功争宠,所以才去对付绝命楼、又来对付你。不过当然了,他对付你,也是因为他本来就讨厌你。”   谢随没有接话。   柳绵绵眯了眼睛:“你应该知道很多人都讨厌你的吧?我想安可期活着的时候,肯定也是一样。”   谢随执着酒杯,抿着唇,目光低垂。明明身在三个人的酒局中,却寂寞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人活成怎么样,难道可以赖在别人身上吗?”始终没有说话的萧予之却突然开口了。   柳绵绵虽然惊讶于他今日的“健谈”,但到底叹口气接话道:“谢季子这种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很不堪。所以与其讨厌自己,不如讨厌他,你说对不对?”   谢随寡淡地笑了笑,“你说得对。”举起茶杯,“当浮一大白。”   ***   寒夜微星,酒过三巡。   柳绵绵已经开始意识不清地划拳,而萧予之却面色如常。他从不主动敬酒,但陪酒的时候也绝不含糊。   谢随只喝茶,所以很清醒。他盯着萧予之看了很久,“阁下尊姓大名,还未见告。”   “不足挂齿。”萧予之冷淡地道。   “阁下既然是柳庄主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了。”谢随笑了笑,“我过去与摩诃殿的十殿阎王也算老相识了,却从未见过阁下。”   萧予之没有说话。   他不说废话。   谢随又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阁下。”   萧予之抬起眼。   “极乐岛,阁下去过几次?”   萧予之抿住唇,却是先看了柳绵绵一眼。柳绵绵正趴在桌子上,几乎快要睡着了。   谢随捕捉到萧予之这一瞬间的紧张,蓦地笑了,“你放心,我不会用旁人来要挟你。这不过是朋友的请求罢了。”   萧予之终于道:“一次。”   “一次?”谢随那深色的瞳仁缩了缩,“不是两次?”   萧予之皱眉,“为何是两次?”   “一次……”醉中的柳绵绵却突然发话,“我知道,就是那一次……你杀了钟无相、安可期、还有……还有一个绝命楼的小丫头。”   绝命楼的小丫头——那便是林小鬟了。   谢随的目光,仔仔细细、一寸不落地打量过萧予之的表情。   萧予之没有表情。   他说只有一次,很可能是真的。   那么极乐岛上,那以同样手法杀死了武功全废的阎九重、单如飞等十余人的,又是谁?   还是说,摩诃殿还有其他杀手,受雇于皇帝,要陷害念念、乃至置念念于死地?   ***   这一回,三人并没有喝到很晚。   一场酒局之中若有一个人喝茶,那就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尽兴的。何况那个喝茶的人,还是过去喝酒喝得最多的人。   到最后,谢随还眼神清明,对两人拱了拱手,道:“我该去看看念念了。”便转身而去。   “啧!”柳绵绵忍不住道,“念念、念念……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一个念念!”   萧予之看着她道:“你醉了。”   柳绵绵转过头,盯了他半晌,吃吃发笑:“你今年多大了啊,姓萧的?”   萧予之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跟我就没什么话好说了是不是?”柳绵绵伸出两根手指头,“我猜你,二十岁,最多二十五。”   萧予之抿紧了嘴。   “老娘我跟谢季子安仲连他们喝酒猜拳的时候,你恐怕还没出过摩诃殿呢!”柳绵绵抬高了声音,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俯视萧予之,清晰地看见萧予之那双深潭一样的眼底仿佛裂开了些许的罅隙。   摩诃殿的杀手,全都是十殿阎王从外面或偷、或抢、或捡,带回来的孤儿,从小教授杀人之术,不练成不得出殿门一步。   这是江湖人都知道的事情。   原来连这种话也可以刺到他,看来这个男人的心防还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森严嘛。   柳绵绵无声地笑了一笑,转身往楼上走去,醉醺醺的身子却又被一双坚定的臂膀扶住了。   “你喝醉了。”萧予之重复。   ***   萧予之将柳绵绵送回她的房间,而后出门,看了一眼这酒肆的二楼。   这间酒肆简陋,平素也少有客人住店的,是以房间不多。稍大点的只有楼道尽头的那一间,想必就是谢随、秦念所住。   那间房,此刻静悄悄的。   萧予之站了片刻,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夜色深冷,窗户半开,月光只在窗前的地上洒着半幅清亮的银霜。萧予之关上门,走到桌前点燃了油灯,微红的光焰从蜷曲的细弱灯芯上一分分地耀开,渐次照亮了整个陈设简单的客房。   萧予之往床边走去——   突然床下划过一道刀光!   这一下变生肘腋,萧予之急忙纵跃而起,一掌往下震裂那张木床!   床底刀光立刻反挑而上,直击萧予之下盘!   萧予之顿时听见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那是刀背上缀着铃铛——   秦念的目光很冷,面容也很冷,望着他的样子,就好像望着一个死人。   她的刀势极快,步步抢先,萧予之来不及拔出兵刃,只能被动后退。然而终至退到墙角,已是退无可退。   秦念的弯刀架住他的脖颈,一泓清冷刀光映出她眸底的痛色:“你上一次岛,杀三个人,不是中毒的废人,就是体弱的女子,你还当自己很了不起么?”   萧予之梗着脖子,低沉而急速地道:“我从未当自己很了不起!”   秦念咬着牙,“我今日就替小鬟报仇——”   话音未落,刀光斫下,而萧予之竟伸手去挡——   南阳钟氏锻造的弯刀何等锋利,顿时便砍断了萧予之的右臂!   那右臂齐肘摔落下来,而萧予之得了这一线喘息之机,左手便掷出三枚甩手箭!   秦念立刻举刀格挡,“当当当”三声连响,暗器击打在她的弯刀上,而萧予之身形一矮,已滑出墙角,飞快地奔向门口——   那门不知为何竟然开了。   秦念的弯刀紧随而上,却是横扫萧予之双腿!   萧予之避之不及,摔跌在地,眼看着那大开的门已在眼前,他左手捂着血流不止的断臂,挣扎着往那门边挪动过去——   “秦念!”一声仓皇的叫喊,而后,萧予之便感觉到一个温软的躯体摔在了自己的身上。   竟是柳绵绵。   她奔了进来挡在萧予之身前,秦念收刀不及,一刀斜砍在她的胸口! 第55章 人间病酒(三)   秦念站在那倒地的两人面前,看着两人的鲜血在地上汇流一处, 慢慢地、慢慢地也往她自己的脚下流淌过来。   秦念的全身都在发抖。   柳绵绵痛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却还是扑上前来, 满是血污的双手抓住了秦念的裙角, 仰头惨声道:“秦念,你已经断了他的右臂,他从今往后不要说杀人,连自保都很难了, 秦念, 算我求你,留他一条生路吧!”   秦念的弯刀举起, 指着萧予之颤声道:“他当初为了逃命击出那一掌时,可曾给小鬟留过生路?!”   柳绵绵转过头,看了萧予之一眼。   手臂上的断口,在最初尚且只是一瞬的麻木,而在此时, 才开始传来连绵不绝的剧痛。   萧予之已根本说不出话, 甚至连抬头都做不到了。   柳绵绵的目光似乎感应到什么,稍稍抬起。   便看见谢随就站在门外。   楼道上昏黄的灯光照映着谢随的灰衣, 和他那双沉默的眼眸。   他没有帮秦念,也没有帮自己, 他只是站在门外旁观着一切——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宽容。   片刻之前, 他们四人还曾笑谑不禁, 把酒言欢;片刻之后, 他们已经拔刀相向。   柳绵绵怆然一笑,“秦念,摩诃殿已经容不下他,因为他当初没能杀我……而睿王让他来杀我,这件事情,你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吧?秦念,他虽然是个满手鲜血的杀手,但你背后的东西,也未必不比他多、不比他黑暗。”   秦念怒声:“你——你强词夺理!”   她虽然愤怒,虽然苦痛,但她的弯刀,却始终没有举起。   柳绵绵仍是笑,那笑容却很虚弱。   但也可能是方才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她的脸上浮起微红,从萧予之的方向看去,竟如是在情人面前的羞涩一般。   “你不必管我。”他哑声道,“我是摩诃殿的杀手。”   柳绵绵恻然笑道:“但你现在已不是了。”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雄厚的声音震天价响:“官兵搜人!都给爷站好了!楼上的人,也都给爷下来!”   门外的谢随显然已看见了楼下的人,他的脸色变了。   他一侧身进了房中,长袖带风关上了门。   “念念。”他望着秦念,唤道。   柳绵绵的嘴唇发白,“你们……快走吧。”   秦念不动。   “念念。”谢随又唤了她一声。   秦念抬起眼看着他,目光仓皇无措,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好像在问谢随:我做错了吗?我不该杀他吗?   如果可以,谢随也愿意只教她最简单的道理。杀人就要偿命,杀了朋友的人就是自己的仇人。但是这个江湖的道理,却从来都不是这么简单。   谢随终究没有回答她。   他希望她能自己去思考,得出自己的答案。   即使那答案也许会跟他的不一样。   官兵的铁靴咚咚咚地踩上了脆弱的楼梯。   柳绵绵的目中竟尔闪出了急切:“你们快走!这一定是谢陌派人来了……我……我们可以拖一阵……”   “唰”地一声,秦念将弯刀收入了鞘,一转身,红衣猎猎,从窗口纵身飞出。   谢随再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血泊之中,柳绵绵与萧予之,两个原本没有什么关系的人,却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也许只是因为夜太寒冷,也许只是因为伤口太痛了。   柳绵绵嘴角扯出一个无力的微笑:“保重。”   谢随的目光一顿,再没有多说一句话,便即自半开的窗户跟着秦念离去。   柳绵绵抬起头,望向那窗外。   月色温柔,星空渺远,仿佛是一片自由的未来。   她慢慢地将身子挪到桌边,吹熄了灯火。   ***   “咚咚咚”,粗重的敲门声。   “朝廷通缉要犯,老子奉了钦命,关口客栈一律都要搜查一过,还不快快开门?!”   跟着上楼的店小二已经闻见了房里传来的浓郁的血腥味,拿着钥匙开门的手不停地发抖。然而钥匙刚钻进锁眼,那门却自己开了。   鲜血如小河般流了出来。   “死人了这是?!”领头的官兵骂骂咧咧地道,一脚迈了进去,那只脚却突然被一只手握住了——   他低头一看——   那竟是一截断下来的手臂,正抓住了他的小腿!   “啊啊啊——”   这种平素里只管仗势欺人鱼肉乡里的官兵,哪里见过这样恐怖的阵势,当即吓得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酒肆二楼的窗户底下,是一条小巷。   巷子里的阴沟散发出长年的臭味,柳绵绵就在这阴沟旁,给萧予之的断臂做着包扎。   听见那官兵震天动地地哭叫着闹鬼,她忍不住调笑道:“想不到你用左手飞掷暗器,也有这样的准头。”   萧予之看向她。月光清幽,阴沟污浊,女人的笑容却像是介于两者之间,显出十二分的动人。   他静了半晌,只道:“那不是暗器,是我自己的手臂。”   柳绵绵却笑得更欢了。   他的目光下掠,“你自己的伤呢?”   柳绵绵立刻捂住了胸,“我自有法子,不要你管。”   他笑了,“好,我不管。”   柳绵绵怔住。   他刚才……是真的笑了?   他一笑起来,柳绵绵才发现他原来真的还是个年轻人而已,也许就跟她猜得差不离,二十岁往上,不会超过二十五。   他虽然一身黑衣、其貌不扬,但他笑起来的时候,总还是显露出了年轻人特有的俊爽。   久经风月的老手柳绵绵竟尔脸上红了一红,只是趁着夜色,没有让他看见。   柳绵绵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剥下自己的外衫,将纱布绕过胸口缠了几圈。秦念那一刀下落时已有挫势,入肉不深,只是伤的地方也太过敏感……   忽而一只手臂从后方伸来,抱住了她的腰,她只觉脊背碰上了一块硬铁似的胸膛,连心跳都蓦地停了一瞬。   男人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他似乎还着意地往下看了一眼。   柳绵绵气急败坏:“你给我闭上眼睛!”   “你不是总嘲笑我,练过童子功?”萧予之却罕见地用了反问的语气,“练过童子功的男人,你也会害怕吗?”   柳绵绵转过头,便撞进他那双深而又深的眼睛里。   这个距离太近,近到令她本能地觉出了危险。   他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凝视着她,很久很久,她没有反抗,而他的眼神却也渐渐地宁定了下来。   他好像真的很疲倦了。断臂的人,往往都会立刻晕厥过去的,但他竟还撑持了这么久。   柳绵绵低声道:“你还要继续跟着我么?”   他没有答话。   “我家在大漠里,风沙漫天,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几滴雨。”   “我不喜欢下雨。”他道。   柳绵绵笑了,“那我们便一起回去吧。” 第56章 佛前(一)   秦念一路施展轻功, 绝不肯回头看。   谢随跟随在后, 只觉狂风吹刮,眼前那个纤红的影子在月下缭乱拂动, 宛如早落的乱红。   他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一定乱得难以收拾。   林小鬟是她在红崖寨最得力的部下和最交心的朋友,却被萧予之那样毫不在乎地一掌击杀,她想为小鬟报仇,这样一份心,原没有任何错处。   但秦念此刻所想, 却比谢随想的还要复杂得多。   她想的是,如果不是萧予之那一掌, 高千秋也就不至于为了小鬟而到无锡来骗谢随,高千秋自己不会死, 谢随身上的剔骨针也就不至于二度发作……   张家口外的长城下,冷月盘沙。   秦念终于停了下来。   她觉得很冷。   此处地势甚高,背后是沉默绵延万里的城垣,面前则可以俯瞰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零星散布的村落与城镇。   “从张家口往西,过雁门关,便是无拘无管的地方了嘛。”   柳绵绵满不在乎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其实都不必过雁门关,他们此时此刻,不就已经立在了无拘无管的地方吗?   谢随站在她身畔,微笑道:“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但有了武功, 总还是比寻常百姓要来得自由一些。”   一阵风袭来, 而这风似乎也因为无拘无管,而格外冷酷。   秦念喃喃:“我放过他了。”   谢随伸臂揽过她的肩,声音温和地道:“他也已穷途末路了。”   秦念道:“穷途末路的人,就可以欠债不还了吗?”   谢随道:“这不是他做的选择,是你做的选择。”   秦念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   “大哥哥,”她忽然道,“你记不记得你杀了多少人?”   谢随却没有回答。   她侧过头,看向他。大哥哥的侧颜挺拔,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俊逸的眼眸中沉着月色,轻轻地动荡着。   秦念下意识又朝他靠得紧了些,好像唯有这样,才能将他看得更明白、记得更深刻。   最后他按了按她的肩,又牵起她的手,“我们下山去。”   一夜之间,喝酒、报仇、赶路,秦念确实已很累了,谢随带着她绕过关隘,便在山下一座村口的破庙里歇脚。   再走出这座村,便是彻头彻尾的关外了。   黑暗之中,连上首供着的是哪一尊佛菩萨都看不分明,只直觉那琉璃镶嵌的眼珠子以一种冷漠的姿态下望着自己。秦念倚着斑驳墙角抱膝而卧,看着谢随忙忙碌碌地布置了一番,最后在佛像前点起了火。   火焰让几乎被冻僵的身躯猝然一颤,温暖耀映在眼底,又慢慢地流入心肺。这一刻,秦念才终于有了一种放松下来的感觉,不论是睿王也好、皇帝也好、仇恨也好、权欲也好,仿佛突然都离她远去了。   她忽然体会到,放过了萧予之,其实也是放过了她自己。   谢随在她身边坐下,她便立刻挽起了谢随的手臂靠过去。   谢随不由得笑了,另一只手揉揉她的头,“怎么了?”   秦念摇摇头,不说话。然而她的长发撩动在他的胸前,却令他有些发痒。   “已很晚了,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去找吃的。”   秦念睁着眼睛看向那尊佛像,忽然道:“这地方真破。”   谢随失笑,“你嫌弃?”   “不嫌弃。”秦念嘟囔,“以前我们还住过更破的地方。”   “是啊。”谢随静静地凝望着她的发顶,“但以前我们没来过关外。”   秦念笑了,躺在他的膝盖上仰头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待你那剔骨针取出来,我们便南北东西,全都可以一路玩过去,小时候没去过的地方我全都要去个遍。”   谢随低下头,眸色在火光中融出暖意,“听你的。”   “大哥哥,”她迷茫地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随好笑地摸了摸鼻子,“我对你很好吗?”   秦念双手撑在他的腿上,努力地抬起身子去看他的眼睛。他忽然想起来什么,盯着她道:“你今晚喝酒了,对不对?”   秦念笑:“你看着我喝的呀,还特意将我赶回房去,你自己都忘啦?”   他微微眯了眼。   念念喝了酒的时候,确实和平素会有些不同。   但到底有哪里不同,时至今日,他却还没能观察得透彻。   秦念的眼神凝着他,凝着他,直到渐渐地软了。   “大哥哥。”她闭上眼睛,“亲我。”   旋即便有吻落了下来。   她满意地含住他的唇,她想,大哥哥毕竟是大哥哥,大哥哥从来不会拒绝她的。   但是这个吻……这个吻,好长啊。   她漫漫然地想。   清淡的挑逗,继之以柔软的吮吸,再继之以酥痒的啃啮,他每次吻她都很专注,可她却每次都要偷看他。大哥哥如墨的长发丝丝拂动在灯火的暗影里,入鬓的剑眉之下,是一双紧闭起来的眼。她抬起手臂圈住了他,不自主地将他往下拉,他便轻轻地闷哼了一声睁开眼,无可奈何一样地看着她。   她抱着他的脖颈索性地倒在了地上,而他双手撑在她两边,那双深而又深的眼眸毫不掩饰地凝注着她,然后他低下头,鼻尖在她的颈项上蹭了一下,又一下。   “哎呀——”她惊笑出声,抱住他的脑袋,下巴点点他的额头,“你做什么呀——”   他却不回答,只继续往下滑去了。   衣料摩擦的轻响,在暗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他用牙齿咬住了她的衣带,然后抬眼看她。   男人的眼神很危险,她明明知道,可是她不想阻止,反而只是抬腿蹭了蹭他的腿。   她总是很清楚怎样可以最直接地点燃他。   她望见他身后那一尊沉默的佛像,火光映着剥落的金装。那到底是什么佛呢……她漫无边际地想着。   谢随不是个虔信的人,虽然身在少林门下、也能解一些佛法,但他入庙不拜,见佛不礼,似乎是当初做延陵侯时留下的规矩。唯一一次,却是在她十六岁及笄的那一日,他恭恭敬敬地给观音菩萨上了三炷香。   她想起他那一日的温润眉眼,如佛前青莲,如莲上玉露,但她却也终于想起,他那一日神情之中的种种紧张与眷恋。   她忽然不管不顾地开了口:“呐,五年前,如果我没有问你……那一句话,你是不是……本来也要问我的?”   从不求佛拜神的少年有一日点燃了菩萨面前的香,只是为了告诉女孩自己是喜欢她的。   他伏在她身上,却低垂着头,薄唇紧抿。   他没有回答,很快她就再也无法追究他了。他带来的欢愉如惊涛骇浪,刹那便冲翻了她的扁舟,海水漫上了太阳,青空之上,叠起来重重明媚灿烂的幻影,连飞鸟亦渡不过。   她咬着唇,很快又被他吻开。他一边吻着她,一边却又冲撞她,在爱欲横生的世界里,温柔与疼痛是那么地接近,近得仿佛只隔一吻。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了。   她已经将自己方才的发现藏进了心怀里,他不回答也没关系。   ***   一夜过后,谢随先醒来了。   先是感到手臂酸麻,他微微侧头,便看见秦念如一只小猫般蜷在他臂膀上睡得正酣。他不由得笑了笑,也不动弹,便任她枕着。   这间破庙年久失修,昨晚睡熟了不觉得,清晨从门外吹进来破晓的寒风,那门板也跟着呼啦啦地作响。谢随将脱下的外袍又往秦念身上裹得紧了些,她却在梦里哼哼了一声钻进了他的手臂下方。   他好笑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抬眼却又看见那尊佛像。   原来那不是佛,是文殊菩萨。   这尊文殊菩萨身长丈许,坐在青狮背上,左手的青莲花中供着金刚宝经,右手执一把金刚利剑。   宝经象征无上具足的智慧,利剑可以断绝一切尘寰烦恼。   菩萨的金装都已斑驳,彩漆里处处露出泥胎,但他那低垂的眉眼里,却仍像是有目光落在谢随身上。   谢随笑笑。他并不为自己昨夜在菩萨面前做的事情而感到羞赧。在他的人生中,其实也并没有几件会让他羞赧的事情。   他坦然与菩萨对视,目光渐渐移过菩萨那风霜剥蚀的脸容,又落下来——   他的目光陡然定住了。   菩萨左手莲花上的那一卷书,并不是泥胎所塑。   莲花花瓣微曲,正将那一卷书捧得严实,连风也吹不下来,但却将那书页吹得振振作响。   ——那是一本真的书!   谢随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还是决定去看一看,那到底是本什么书。   他轻手轻脚地从秦念的钳制中缩出来,秦念“嗯”了一声,翻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   他在心里笑骂一声“没良心”,动了动酸麻的胳膊,抬头望向那七尺上的莲花,一提气,脚步随而在菩萨的坐骑青狮上点了一下,便稳稳落在了菩萨的手臂上。   那卷书就在眼前了。   他用长刀的刀鞘随意翻了翻书页,却发现那真是一卷经书。   一卷金刚般若经。   谢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文殊菩萨手中拿着的本就是金刚般若经,这莫不是修庙的村落太穷,菩萨造到最后却造不出那一部经书,就只好拿一卷又破又烂的真经书来代替了?   但见那经书密密麻麻的梵文中间,却还夹杂着汉文的批注,好像还是有人用过的。他只随便一翻,便看见两行娟秀小字——   “念念念兮入恶易,念念念兮入善难。念经念佛能一般,爱河竭处生波澜。”   谢随将长刀挑起那经书,经书在空中打了个旋,书页哗哗飞响,落地的一瞬间,谢随也跟着无声落地。   那经书恰翻到了第一页。   第一页上,盖了一方大章。   谢随往前走了一步,看见那印章上的篆字,写的是——   “九霞轩印”。   ***   谢随的目光下落,菩萨的宝相前没有蒲团,但香案上却仍供着孤伶伶几粒瓜果,约莫已放了十数日,早被大风吹干了。   谢随的神色微微一黯。   人间苦难百种,菩萨都渡得么?   秦念终于醒了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地面冰凉,不由得撑着身子坐起来,便看见谢随正翻着一卷破破烂烂的经书。   见她醒来,谢随便合上了书,笑道:“睡得可好?”   秦念不言,只凑头过去看,金刚般若经,令她无趣地撇了撇嘴。   谢随笑起来,起身纵跃,将经书放回了那文殊菩萨的掌心原处,又轻飘飘地落回来。秦念也跟着抬起头,微微迷惘地望着那菩萨慈悲的脸容。   谢随摸摸她的脑袋,自去打来一桶水,开始清扫香案上的积灰。   他回头对她一笑,“很快便好。”   她又歪着头看他。   谢随做任何事都很认真,扫完了香案,又开始擦拭菩萨的金身,最后,他在香案上燃起了旃檀,袅袅的香雾盘旋上升,令那风霜剥蚀的菩萨的脸容上也终于现出了庄严的色彩。   “念念,过来。”他柔声唤她,仿佛在哄她一样。   秦念还兀自迷茫着,就这样呆呆地朝他走了过去。   他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在佛前跪了下来。   “文殊菩萨,是主大智慧的。”谢随笑道,“我想有什么事,拜他总没有错。”   秦念愣愣地道:“你有什么事要拜他?”   谢随却只是笑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贴向地面,而后俯伏下去。   秦念也有样学样,跟着他俯伏下去。   “我佛慈悲。”谢随疏朗的声音仿佛透过寒凉的地面直震她心扉,“弟子谢随、秦念,誓为夫妇,自今而往,三界八苦,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第57章 佛前(二)   秦念浑身一震, 很久也没有直起身。   就好像是骤然感受到了那菩萨目光的威压,地底的寒气窜入五指, 却因被谢随攥得紧了, 指尖猝然又温暖到发热。   她稍稍侧头, 却见谢随抬头, 又叩拜,姿态端然,如是者三。   在这一瞬,她才忽然发现谢随身上确然是有某种王侯贵介的气度的,虽然平时他刻意地掩藏, 但究竟这一瞬, 还是从他那眉梢眼底, 流露出坦荡荡而无惧无畏的神色。   看见他这样的神色, 秦念好像也什么都不害怕了。   前世的罪孽也好, 来生的报应也好,全都不害怕了。   她也再度跪拜下去, 唇间轻轻地呢喃着:   “生生世世, 不离不弃。”   ***   天已大寒。   虽然尚不至于落雪, 但迎着森冷的江风走在空旷的墓地边缘, 确然令人冷到身心发抖。   延陵城外并没有山,延陵侯府世世代代的墓园就在长江边。   谢老夫人五年前的墓圹被重新打开,旧的灵柩被起出, 新的灵柩被缓慢地放置了下去。   那一根黄金雕饰的凤头杖, 仍然安厝在棺材的上方。   这一回落葬, 远没有五年前那么风光。谢陌只找了两个掘墓的伙夫,十个唱经的和尚,再带上了沈秋帘,而他身后的树林里,还藏了三个江湖上请来的保镖。   那三个保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离开他身边。   他确实是个怕死的人。   ***   谢陌很小的时候,曾经和初登侯位的哥哥一起去宫中吊唁一位新丧的贵人。   那据说是个很得圣上宠爱的女人,从圣上龙潜时起便一直相伴左右了,但因没什么家人背景,圣上即位之后只得屈居谢贵妃之下,封了个淑妃。   饶是如此,那位淑妃从龙数年,却是春从春游夜专夜,只要有她在,皇帝根本就不会踏足其他女人的寝殿。就为了这事,姐姐好几次回家时,都会对着娘亲默默地抹泪。   谢陌当时并不懂这些。   他只是看到了那位淑妃的棺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四周素白的灵幡飘飞,天子賵赠的礼品和百官相送的慰礼明明都堆满了偏殿,但却没有一个人来看她一眼。   她是在一场宫庙的大火中身亡的,谢陌想象了一下,觉得很害怕。他猜测也许其他人同样是因为害怕,所以不敢来。   他问哥哥:“人死了,是什么感觉?会痛吗?”   那个时候,谢陌曾经问哥哥:“人死了,是什么感觉?会痛吗?”   哥哥轻声道:“我虽不知到底有没有感觉,但大抵是不会痛的。”   谢陌想了想,又道:“我不想死。”   满殿鬼影幢幢,只靠一副木棺材装着自己这一辈子的躯壳,身边连一个为自己哭泣的人都没有——   “死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那十岁的哥哥却说道,“但活着的时候,总可以活得更快活些。”   要过了很多年,谢陌长大了,才听说当年那个女人姓云,名罗衣,曾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武功既高,朋友亦多,但却甘愿被当年的穆王金屋藏娇,并在穆王登基之后,安安分分地做后宫三千之中的一个淑妃。   他也听说当年那个女人并没有真死,而是逃出宫去了,但在十多年后,她却到底还是死了。   他姐姐说:“这世上也许每个人都生来就有一副翅膀,她的翅膀格外地漂亮些、厉害些,但却被她自己剪掉了。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圣上,只能怪她自己。”   香雾经声之中,纸钱铺撒满地,那灵柩上洒开一锹又一锹的泥土。   谢陌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母亲落葬之时,想起这些遥远的、毫不相干的事情。   母亲对他和谢随弟兄两人有着不同的期望。对谢随,她望他出将入相、加官进爵、做朝廷上的大官、做江湖上的大英雄——曾经的谢随,或许也确实快要做到了——但是对谢陌,母亲却好像并没有什么要求。   他甚至连摸一摸大哥的刀都不被允许。什么江湖、什么武功,对幼年的他来说都是极遥远的事情,甚至不如四书五经里的圣人言来得真切。   所以当时便有风言,说谢家二子,一个做大官,一个做通儒,真是芝兰玉树,满室交辉。   可是谢陌心中却知道,重要的只是大哥而已,如果本就没有他,大哥也不需要谁来陪衬。   “侯爷。”沈秋帘在他身边轻声地唤,“就要填平了。”   谢陌猝然回神,便见那坟头已隆起,掘墓的伙夫正拿着铁锹等他发话。   他走过去,接过那铁锹,往那坟头撒下最后一抔土。   沈秋帘凝望着他的神情,“侯爷在担心吗?”   “担心?”谢陌一笑,“我担心什么?娘已死了,我已将谢随逼入绝境,从今往后,他声名狼藉,只能带着那个秦念流徙逃亡……”   “但圣上要的却不是谢随,而是秦念。”沈秋帘几乎是温柔地打断了他的话,“拿不到秦念,圣上总可以怪罪下来,到时候我们家——”   “我们家?”谢陌冷冷地道,“你说的我们家,是说我,说你,还是说我的贵妃姐姐?”   沈秋帘一怔。   谢陌眼底是嶙峋毕露的孤独,但却被他用更冷酷的光芒遮掩掉,“待我死了,你会站在我的坟前,给我撒下最后一抔土吗?”   沈秋帘静了很久。   谢陌发出了一声干枯的冷笑。他转过头去,看着伙夫们擦拭那五年前早已立好的墓碑,有乌鸦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盘桓叫唤,一声声粗嘎而凄凉。   “我五岁的一日,曾经与大哥玩捉迷藏。因为他初学了听音辨息的功夫,我总是很难赢他,所以那一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极偏僻的假山洞,心满意足地躲了起来。”   沈秋帘望着他。冷酷的风日之下,只见华服拢着他苍白的侧脸。   “我知道那个山洞。”她说。   “你知道?”谢陌微微一顿。   沈秋帘笑了笑,却没有接话。   她知道,因为她嫁到延陵侯府这么多年了,无事可做,便在那偌大的宅邸中绕圈子。没有人比她更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因为没有人会比她更清闲、更寂寞了。   谢陌却没有看她,也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眼底的寂寞。   “我满心想赢了大哥,所以绝不肯出来;可谁知道,我就在那假山洞里过了一夜——没有任何人来找我。   “后来我才听说,大哥临时被爹叫去了书房商议政事。   “第二天清晨,我一个人默默地从假山里走出来,还有仆人对我点头哈腰地道‘小少爷早上好’——”   谢陌咧嘴笑了: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消失了一夜!”   沈秋帘于是也只应景地陪着他笑了一笑。   谢陌转过身,望着她。   如果不是大哥被他逼走,就连眼前的这个女人,也不会是他的。   可是直到现在、做了快十年的夫妻了,他却仍然感觉这个女人离自己很遥远、很遥远。   “秋帘。”谢陌动了动唇,“你还记得……”   “嗯?”沈秋帘抬起眼帘。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谢陌问。   沈秋帘低着头,伸手拂去肩上的碎雪,微笑地道:“是说洞房的那一日吗?”   她的神容是那么温柔,但又是那么清冷,他方才想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于她,却好像只不过是肩头的几片碎雪,伸手轻轻地便能拂去了一般。   谢陌不再多说了。   他负手在后,大踏步地往墓园外走去,忽然又停步,冷声道:“我已经想了许多办法,拿不到秦念便是拿不到,陛下若当真要怪罪,也莫忘了我谢家这么多年,背地里帮他做了多少勾当!”   沈秋帘站在原地,她好像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她只觉得冷,天与地,似乎都已被封冻住。   横空里倏忽飞来两枚钢镖,一一钉在那两名伙夫的额头,两人应声而倒。剩下的和尚们见状大惊,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往外跑,却被树林中飞窜出来的人一一刺死当地。   谢陌仍旧站在墓园的门口,长风如刀,他的背影一片黑暗,仿佛是刚从坟墓中爬出来。 第58章 快大夫(一)   谢随带着秦念赶路数日, 途经好几个塞上集市,关外风俗, 与中原多有不同, 尤其那胡人的幻术杂耍,总是让秦念看得目不转睛。   “呐呐, 大哥哥,看那边!”秦念拉着他的衣袖,嚷嚷道,“那个,我也想学!”   谢随两手拿满了秦念执意要买的小玩意儿,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是一个胡人手执铜环,张口对铜环一吹,环上便顿时生出火焰来。谢随不由得嘲笑她道:“学这个做什么, 你要烧死我吗?”   秦念很嫌弃他的想象力:“学了这个,烧饭的时候不就不用费力气生火了?”   谢随笑起来, “那敢情好, 你去问问他,拜个师,把这门功夫学了。”   要拜师那秦念当然是不肯的,只是眼巴巴地瞧着那胡人的把戏。但见他又对着那火焰燃烧的铜环吹了一口气, 口中竟生出一道云雾, 转眼腾作飞马形状, 雪白长鬃历历可见, 扬蹄一跃便从那火环中飞了出去!   这一招,连谢随也不由得愣住了。   “好!”众人轰然叫好,无数铜钱叮叮当当地落入胡人身前的碗里。   转眼那白马即成飞沫,散碎在风沙之中。   胡人得意地笑了笑,伸手作势一抹,那铜环上的火瞬时熄灭。胡人手捧着收钱的碗,依次向围观的人们鞠躬为礼,待看到谢随时,却停住了。   秦念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我们也给钱,不能让胡人小瞧了。”   谢随恍然大悟,掏出两枚铜钱来往碗里一扔,那胡人却开口道:“你身有重疾,不治恐深。”   这人不仅会说汉话,竟还说得文绉绉的,让秦念都差点没有听懂。   谢随笑着欠了欠身:“法师慧眼。”   秦念登时怒了:“这算什么慧眼了,他在咒你啊!”   胡人却不以为忤,只是问谢随:“你知道快大夫吗?你应该让他看看。”   谢随笑道:“法师知道他在何处?”   胡人摇了摇头,“快大夫踪迹不定,只是每年年底,都会经过这一带,四处看诊。”   “那我可真是运气太好了。”谢随笑眯眯道,“但这个镇子上,有没有可住的地方呢?”   胡人笑了,拍拍胸脯道:“住我家就行!”   ***   “什么快大夫慢大夫?”秦念说着,却见谢随已跟着那胡人举步而去,愣道,“我们真的要去住他家吗?”   “就去他家里,等那快大夫。”谢随放慢了语气重复,“快——大夫。”   “快——你是说,那快大夫,就是蒯大夫?”秦念明白过来,哭笑不得,“这你怎么就能确定?”   “我们只知道蒯蓝桥在关外北地,却不知道他究竟在何位置。”谢随笑道,“与其漫无目的四方寻觅,不如便试试看这一位快大夫?”   秦念撅起了嘴。谢随知道,她这个表情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谢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而且你不是想学那个,喷火的功夫?”   秦念大怒,一脚踩了过去:“你才喷火呢!”   ***   夕阳如血。   透过半开的窗,从宫殿的挑角飞檐上望过去,那夕阳便好像是一颗被杀死在尖锐檐角上的心脏,鲜血滴落下来,将宫殿顶的琉璃瓦浇洒得格外澈亮。   谢贵妃一直望着那夕阳,没有回头。在她身后的帘外,站着她的弟弟。   她有两个弟弟,因她入宫太早,与她相处日短,都不算太亲近。但外面的这一位,到底与她还有着千丝万缕利益的关联。   “睿王留着秦念,原是想用她来要挟陛下——毕竟是与秦老太监相处多年、又是给秦老太监送终的人,难保她知道什么秘密。”她慢条斯理、一字一字地道,“现在秦念不见了,我听闻睿王那边也颇焦躁,这倒是有趣儿了。”   谢陌隔着帘幕,只能看见自家姐姐一个端庄的影子。他沉声道:“不错,这正说明,秦念根本没有将什么秘密告诉过睿王。”   “因为她根本就不晓得什么秘密,也许她连她爷爷是个太监都不晓得。”谢贵妃寡淡地笑了笑,“一个六岁的女娃娃,能懂得什么道理?陛下便是太过杯弓蛇影,才会担惊受怕了这许多年。”   最后这话说得重了,让谢陌不知该如何接,但谢贵妃看起来却仍然很安适的样子,甚至还敛袖轻轻抿了一口茶。   “谢随想必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审他的时候才咬死了不说。照我看,当初审了五年都审不出什么究竟,便早该将他杀了。”谢贵妃冷笑,“你做的本没有错,是陛下拎不清楚。他想杀秦念,却不知道这只能先从谢随的尸体上跨过去。”   “那两个人……”谢陌开了个头,却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谢贵妃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那两个人,怎样?”   谢陌意识到,姐姐其实已很多年都没有见到谢随了,而且也从来没有见过秦念。   “那两个人,胆子很大。”过了半天,他也只是干涩地道,“谢随为躲围攻跳下了少室山悬崖,秦念竟然也跟着跳了下去。”   谢贵妃沉默了。   对于少室山一战,此前她只听到些粗略消息,并未听过这样的细节。   “这不是胆子大。”她静静地道,“这只是互相信任罢了。”   谢陌笑了笑。   这笑声是不服气的,互相信任这种东西,他既没有,也不稀罕。   “不过,少林寺的事情,你确是做得不妥。”谢贵妃长长叹出一口气,“陛下抓了信航,却还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为什么?少林寺千年古刹,朝野敬畏,陛下他也忌惮啊。你倒好,带了禁军围剿少林,这是让陛下难做……”   “他是皇帝,难做些也是应该的。”谢陌梗着脖子道。   谢贵妃看了他一眼。   明明隔着帘帷,谢陌却还是感觉到姐姐那好像无波死水一般的眼眸里,透出冷漠的意味来。   “也罢。想抓秦念,还有最后一个法子。”末了,谢贵妃开了口,“红崖寨,你知不知道?”   谢陌抬起头,“那是秦念原先当家的地方。”   “不错。”谢贵妃幽幽一笑,“那里的老当家曾对秦念有恩,后来死了。你去灭了那个寨子,再将那女人的棺材起出来,挫骨扬灰,一定能逼出秦念。”   不知为何,谢陌感觉姐姐在提到那个老当家时,那笑声格外地静。   “我明白了。”他道。   谢贵妃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再是美丽的女人,也抵不住年华的逝去。而年华的逝去,最初却不是从脸上显现,而是从手开始的。   她的手已不再柔软白皙,光泽已失去,而从指节泛出了微黄的颜色。   谢贵妃看着自己的手,仿佛看到了满手的鲜血。   “你放心,陛下他虽然早就厌倦了谢家,但到底摆脱不掉谢家的。   “当初他还只是个庶出的穆王,若不是谢家……若不是我,他何得有今日?”谢贵妃轻轻笑道,“武林也好,朝堂也好,后宫也好……穆王府的那些武林人士是怎么受骗的?先帝的嫡皇后是怎么死的?先帝自己又是怎么死的?……不过也罢,他将这江山看得再紧,到他龙驭宾天的时候,还不是无以为继,一了百了?”   ——“哐啷”一声,是那茶碗被她一拂便摔碎在地,裂成千片,茶水淋淋漓漓,汇成细流,流出帘外。   谢陌盯着那摔跌下金碧台阶的水流,没有说话。   奇异的是,谢贵妃的声音却仍然很温和,她亲切地唤他的字:“云子,娘亲已落葬了?”   “是。”谢陌回答。   “我们虽然关了她这些年,但到底没有短着她什么。”   “是。”   “但是她到死,还在想着谢随吧?明明有三个儿女的。”   “是。”   “如果谢随当初没有离家,其实也不见得就会比我们好。”谢贵妃终于是惨淡地笑了笑,“如果我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其实也不见得就会比谢随坏。”   可是他们却都已不能再重新选择了。 第59章 快大夫(二)   “大哥哥!”   帐帘蓦地掀开, 大风刮将进来, 秦念抱着一大捧杂乱野花窜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大眼睛的辫发少女。   谢随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东西立刻藏到了身后。   秦念狐疑地停下来。这座毡帐甚大,上首坐着那个卖杂耍的胡人, 正敞开了胸襟切着案上的羊肉,谢随就坐在下首相陪。   秦念往空气里嗅了嗅, 酒香扑鼻, “你又喝酒了?”她皱眉。   那胡人朝少女招了招手, 少女叫了一声“大哥”, 便跑到了他身边乖巧地坐下。胡人笑呵呵地看向秦念,全不管谢随不断给他抛来的眼色,“谢公子的酒量很高的。”   “酒量很高?”秦念的眉毛鼻子都要拧在一起了, “你喝了多少?”   谢随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终于是将背后的那只酒葫芦摆了出来, “不多,不多。”   秦念气道:“你的伤怎么办?”   谢随挠了挠头,“明日蒯神医就要到了嘛,医家忌讳特多,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喝到……”对她讨好地一笑,“呐念念,快吃饭吧?阿穆尔大哥家养的羊, 肉质鲜美, 中原可是吃不到的。”   秦念不说话地坐到了他的旁边来, 谢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便将她按在了自己身边,挟起一块羊肉蘸了蘸酱,便对她笑眯眯地道:“来,啊——”   她不情不愿地张开口。羊肉入了口,倒确实是很美味,让她的眉毛都忍不住动了动。   谢随便笑盈盈地看着她,“是不是很好吃?”   秦念哼了一声,只拿眼风又瞟了瞟案上。   那胡人阿穆尔哈哈大笑,“她喜欢吃的!”   这女子的表情太过简单,就算有一副口是心非的脾气,也还是很好哄的嘛。   一顿饭罢,谢随带着秦念谢过阿穆尔兄妹俩,走出了毡帐。   正是夜色将至时分,帐外是茫茫枯黄的草原,寒烟衰草之中,是一轮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太阳。秦念仍是怀抱着方才那一捧野花,低着头跟他走了几步,又停下。   谢随笑着望向远方,“过去在长城之内都走遍了,却未曾见过这样的风光。”   秦念轻声道:“明日就是蒯神医去集市上看诊的日子了,是不是?”   “是啊。”谢随漫不经心地道,回过头,“莎曼姑娘又带你去采野花了?”   “嗯。”秦念说着,将那一捧乱七八糟的野花举到他眼前,“你看,这都是在冬天也开得好好的花儿。”   她说得很认真,那认真之中又无端带着孩子气,叫谢随想笑又不敢笑:   “这是要送给我?”   秦念神色变了,别扭地将花束收回来,“不是,我是想将它们好好收拾一下,待到临别之际,再送给莎曼。”   谢随笑道:“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话虽如此说,但他的笑容却全没有一点自作多情的自觉,那双明亮的眸子仍旧像是世上脸皮最厚的人一样凝注着她。   秦念突然将那捧花扔给他,自己拔腿便跑。   “什么——”   谢随尚未反应过来,秦念已经奔了出去。   寒冬的草原上野草零落,海子散布,四方如此空旷,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天的尽头。   在这样的地方奔跑,好像可以忘记任何事情。   突然谢随从后方扑了上来,抱紧了她的腰,脸贴在她的后颈,长笑道:“跑什么,嗯?”   她不由得也笑了,“我跑我的,你追得上便追。”   谢随一侧头,往她耳根上那颗痣亲了一口,她惊笑着逃开,却又被他抓住了双肩。   一瞬之间,她已被揽入他的怀抱。   他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揉着她的头发,慢慢地,她因奔跑而加速的心跳平稳了下来,但身体却渐渐地发了热。   “这一个月……”闷闷地,她终于是开了口,“受了那两兄妹很多的照顾。明日……也许见到了蒯神医,我们就又要走了。”   谢随道:“你若舍不得,我们往后还可以再来。”   秦念没有说话。   “我们回去吧?”谢随低头,柔声对她道。   秦念埋头在他胸膛,又摇摇头。   谢随失笑:“不愿意回去?”   秦念抬起头,看着他,半晌,却笑了一笑。   这笑容幽艳绝尘,竟令谢随的目光微微地静了一瞬。   他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只怕大夫来了便不能喝酒,”秦念就这样笑道,“就不怕大夫来了便不能行房?”   谢随看着她,高高地挑起了眉毛。   “你想试试?”   ***   第二天,谢随与秦念两个,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走出帐篷。   阿穆尔带着莎曼早已收束整齐等候在外,见到两人的模样,倒是好心地没有笑,只是忍不住挑了挑眉,揽过谢随的肩膀,到一旁嘀嘀咕咕地说话去了。   秦念撇了撇嘴,莎曼迎上前,对她笑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去集市上见快大夫!”   少女的眼睛里跃动着美丽的光彩,秦念心思一动,笑起来:“那个快大夫,莫不是长得很俊?”   “很俊!”莎曼倒也不忸怩,大笑道,“而且心肠好,医术高,身边也没有别的女人……念念你说,我有没有机会?”   ***   结果,这个快大夫,医术高不高是不知道,心肠恐怕不见得好。   集市上人头攒动,全是从各个村镇聚集来看快大夫的人。但众人围成三四圈却都不敢上前,原因在于快大夫有“三不医”——老不医,穷不医,丑不医。   这三不医让秦念一听就冒了火,扒拉着人群冲到最前面去,便见到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一边饮茶一边读书,闲适得很。   风沙之中,众人都裹得严实,他却穿着一身飘逸的白衣,汉制的对襟广袖,乍看之下确是十分英俊,但那眉眼之间透出的傲慢却令秦念十分不快。   她走到白衣书生面前,道:“你就是北地神医蒯蓝桥?”   书生抬起眼皮掠了她一眼,“姑娘要治病?”   “你那三不医,是什么道理?”秦念冲口道。   蒯蓝桥笑了笑,“是我的道理。”   “高年多疾,生活辛苦,为何不医?”   蒯蓝桥慢悠悠地道:“天地轮回,春种秋收,天人五衰是自然之理,人老了便该自己慢慢去死。”   “贫者无力,苦难缠身,为何不医?”   “这倒不是不医,只是他们付不起价钱。”蒯蓝桥又看了她一眼,“姑娘看起来,也不像有钱人。”   秦念气得几乎就要拔刀,却被谢随拉住了,后者温言软语道:“医者治病救人,功德总比罪业多。”   蒯蓝桥听闻此语,倒很惊讶,着意看了谢随一眼,半晌,放下了书和茶。   他慢慢道:“这位兄台,重伤在身,看起来却一点也不难过。”   谢随欠了欠身,“神医可有办法?”   蒯蓝桥道:“你,随我去我的医馆。”   说完,他便推动身下的椅子往外行去,而秦念这才发现原来那是个木质的轮椅。   这位号称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蒯蓝桥,自己竟然是个残废。而他的身边,不要说女人,却连一个伺候的下人也没有——   “我来,我来!”莎曼终于也推开众人挤上前,见状立刻扶住了蒯蓝桥的椅背,一脸讨好地冲他笑道,“我来帮你啊。”   蒯蓝桥却立刻冷了脸,“放开。”   莎曼好像没听见一样,已经推着他的轮椅往外走去。蒯蓝桥挣扎不得,大声道:“怎么又是你,你有病吗?”   莎曼眼睛一亮,“是呀是呀,我有病的呀,大夫你忘啦?”   蒯蓝桥冷冷地道:“你是有病,但我也说了,我不医丑人。”   莎曼笑嘻嘻地道:“你应该先治治你自己的瞎病。”   “你说我瞎?!”   “你说我丑,可不就是瞎么?你们汉人,净爱睁眼说瞎话。”   两人吵来吵去,秦念原还想上前制止,却又被谢随拉住了。   她回头,谢随笑得安然,“你不必为莎曼姑娘操这个心。”   确然,蒯蓝桥虽一直冷眉冷眼,可到底还是让莎曼给一直推进了医馆,到最后也没有与莎曼当真翻脸。   医馆的门关上,光线顿时昏暗下来,馆中飞尘处处,让谢随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莎曼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灯烛点燃了,又自顾自开始打扫。蒯蓝桥也再不管她,只转脸对谢随道:“你与宫里有仇,对不对?”   ***   这话问得突兀,让谢随、秦念与莎曼三人都怔了一怔。   片刻,谢随苦笑道:“大约是有仇的吧。”   蒯蓝桥拿下巴点了点内室中的床铺,“躺下。”   莎曼忙道:“我先去铺床!”   她在里间扑扑打打地忙活了半天,终于理出来一个像样的床铺,谢随走进去,在床边坐下。   莎曼将蒯蓝桥推进来,自己却离开内室,还带上了门。   蒯蓝桥一手扯下谢随的衣衽,便见到他双肩上的两个黑点,已几乎要隐没不见了。   待到那金针全然隐入骨髓血肉,是否就再也无治了呢?   “这是我师父独门的剔骨金针。”蒯蓝桥面色凝重,“他只将这金针的用法传给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宫里的御医。我从未见过你,与你没有怨仇,所以这剔骨针,只能是来自宫里。”   “那你一定知道怎么治好它了!”秦念脱口而出。   蒯蓝桥低声道:“我不能治。”   “为什么?”秦念皱眉。   “这里面牵扯太深,我不能治,也不想治。”他将身子往后靠在椅背,“我自十七岁后,便未再入关一步,关内的事情,最好也都不要来找我。”   谢随拢着衣襟,淡淡地问:“神医出关多少年了?”   “到今年,已二十五年了。”   天光暗淡,照着蒯蓝桥的神容,好像已是很疲倦了。秦念原以为他不会超过三十岁的,但此刻却看见了他眼角细细延展的、衰老的纹路。   “二十五年。”谢随悠悠地道,“今上即位至今,也正好二十五年了。”   蒯蓝桥猝然看了谢随一眼。   这一眼中,有慌张无措,也有怆然苍凉。   “二十五年前……”谢随却并不在乎他似地说了下去,“今上得登大宝,当初有从龙之功的那些武林人士,却全被屠戮殆尽。如我所料不差,尊师,就是百草神君胡一袋吧?” 第60章 快大夫(三)   蒯蓝桥蓦然惊起, 似乎是想站起来,却站不起, 只睁大了眼睛瞪着他,仿佛不甘的鬼魂:“你……你缘何知道?!”   “猜的。”谢随平静回答。   蒯蓝桥跌坐椅上,被窗纱筛过的暗光照得他的面色灰败如土。很久、很久之后,他才低低地道:“我……我对不起我师父。他只有我一个衣钵门徒, 对我倾囊相授, 但当他陷入绝境的时候,我却逃了……”   “我们见到了百草神君的埋骨之处。”秦念忽然道, “你若能取出这两枚剔骨针、让他恢复如常, 我就带你去见你师父。”   蒯蓝桥抬起头:“此言当真?”   谢随笑了, “念念,不可欺骗神医。”   他虽然在笑,语气却并不和缓。   秦念握紧弯刀, 只哼了一声。   “什么意思?”蒯蓝桥惶然看向他。   谢随淡淡地道:“百草神君埋骨在长江底,具体的位置,早已寻不见了。”   “长江底……”蒯蓝桥喃喃。   “我们还未好生通报过姓名。”谢随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在下姓谢名随,这位是拙荆, 姓秦。我们从中原来, 恳请神医救治在下的剔骨针旧伤, 并附呈少林寺达摩堂首座信默大师的一封书。”   “信默?”蒯蓝桥却吃了一惊, 接过那信笺, 拆开来匆匆看过, 犹疑地道:“他信上是说让我治好你的伤……但是……”   “但是?”谢随温和地重复。   蒯蓝桥将信笺背后署的日期看了好几遍,“八月初十……八月初十……”他抬起头,目光发烫,“信默他,已死在八月十二日了,你不知道吗?”   谢随全身一震,便连秦念都呆住了。   “什么?”秦念抢道,“他怎么会死的?那一日见他分明还好好的……”   “你说你叫谢随,就是那个,延陵谢季子?”蒯蓝桥看着谢随,神色渐渐地变了,“延陵侯谢陌奉了皇命,带三千禁军上少室山找你——为了你,整座少林寺都为了你,殉葬了!你居然都不知道?”   谢随的目光仿佛碎裂的冰面,泛出千万片冷而苦涩的光。他的声音却很低,“我……我不知道。”   秦念手按刀柄上前一步,对蒯蓝桥道:“你又如何知道?”   “谢陌想要的就是你吧。”蒯蓝桥将信笺折好,收回信封,半晌,叹出一口气,“我知道,因为我刚刚从塞上回来。我在长城底下给信默和尚摆了点薄酒,祭了他三天。少林寺方丈困在皇宫,武功高些的僧人多被赶尽杀绝,现在谢陌已走了,少室山上只剩些小孩子守着山门。”   顿了顿,他又道:“这是武林大事,江湖上早就传开了——还是说你已经不把自己当做是个江湖人,也没有再仔细去听过这些事了?”   谢随没有说话。   蒯蓝桥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扎在他的身上,但他没有说话。   秦念突然开了口:“这些账,我们迟早都会跟谢陌算清楚的。你若不希望信默和尚白死,就要将他治好。”   蒯蓝桥看了看秦念,又看了看谢随,最后只是惨淡地笑了笑:   “信默和尚是我的老朋友,他求我治好你,我一定治好你。”   ***   蒯蓝桥说,这剔骨针要取出并不难,但难的是前前后后的调理,需要调配一些药材,十分费时。他安排谢随与秦念住在医馆中,并赶着莎曼回去。   “我要是回去了,谁照顾你?”夕阳已西下了,莎曼犹扒拉着门框不肯走。   “我不需人照顾。”蒯蓝桥最是忌讳这样的话,一听便高高皱起了眉头。   莎曼却偏笑了,浅褐色的眼珠子转了转,慧黠可爱,“那我留下来照顾谢公子和念念,总可以吧?”   蒯蓝桥看她半晌,最后认输一般叹口气,自顾自转头便往屋里去。   莎曼欢天喜地地推起他的轮椅,“我知道你今日心情不好受……”   蒯蓝桥抿紧嘴唇没有答话,路过客房时对里面冷冷地喊道:“你听好了谢随,我不让你死,你就绝不能死,从今日起三个月内,你都必须听我的话。”   那客房的门开了,谢随温和地道:“明白了,多谢神医。”   ***   门关上后,斗室又陷入了寂静。   秦念坐在床边,看着谢随一步一步,踟蹰地也坐到她的身边来。   她现在回想起当初在少室山上怨怪信默和尚的话,也觉得有些内疚,信默和尚初时虽没有出手救他们,但到最后却还是为了保住他们而死了。   “待你的伤养好了,”秦念咬牙道,“我们便杀到延陵去,将谢陌拖出来剐了。”   谢随淡淡地笑了笑,但那笑容却很无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秦念望向他,“你一定又在想一些已不能挽回的事情。”   “是啊。”谢随轻声道,“我在想,我师父被囚宫中,师叔和少林寺的一众师兄弟都与禁军战死,少林走到这一步,形同造反……而我,这样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   秦念抿了抿唇,凑过去一些,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声音温软:“你在陪着我啊。”   谢随恻然看了她一眼。   女子的手柔若无骨,包覆着他的手,仿佛能让这一步步分崩离析的世界都于无声中归回原位。   黄昏的光透过帘栊笼下几重飞濛濛的暗影,却衬得她的双眸更加清亮。   “陪着我,不好么?”   谢随静静地笑了。   他明白她为何要这样说。她想揽过所有责任,想让他责怪她不知轻重,想靠这样的说辞来减轻他心上的负担。她太体贴了,可他却全都明白。   “陪着你,不后悔。”他轻声道,“待我的伤治好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低至颤抖。   秦念抱紧了他,他抬手,一下一下地抚过她的长发。   只是这一刹静谧的光阴,却好像已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   夜已深了,主人的房间里却只有一盏灯,灯火蒙在萦纡的药香中,令房中简单的陈设都看不分明。   莎曼打来了一盆水给蒯蓝桥洗脚。   一层层卷起他的下裳,便见到一双已经萎缩的小腿,皱褶密布贴合在骨骼上,丑陋可怖。偏是这样的时候,蒯蓝桥却不再动弹了,只任由莎曼将他的脚放入温水中,又动作轻柔地搓洗起来。   为了方便,莎曼将两根粗辫子盘在了脑后,低下头来,蒯蓝桥便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水声清幽摆荡,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辫发索虏。”   莎曼扑哧一声笑了:“那你还在我们索虏地盘上呆着做什么,赶紧回去呀。”   蒯蓝桥看着她:“你要我回去?”   “问你自己吧。”莎曼扬了扬眉毛。   蒯蓝桥顿了顿,“今日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你也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了。”   莎曼笑起来:“你倒说说看,你是个什么人?”   蒯蓝桥却并没有笑:“我的这双腿,是被我自己用铁锹敲断的。”   莎曼静了下来。   “那时候皇帝下令抓人,我师父首当其冲……我想,从龙之功什么的我也没有份,我只不过是跟着师父学点医术而已,犯什么要同师父一起去死呢?所以那时候,我就跑了。”蒯蓝桥的话音很慢,如流水一样缓缓地铺陈在暗夜里,“我跑到半路上,听闻师父和其他人一起都被囚禁起来百般折磨,也不知之后会怎样……我想去救他,又不想去救他,我怎么样也想不明白……于是便打断了自己的腿,我想我的腿坏了,我总不能去救他了吧?这样,我便终于心安理得,逃到塞外来了。”   灯火之上,一缕飞烟细细地流散,如碾碎的红砂。   莎曼仍然沉默着。   蒯蓝桥的心就在这沉默中缓慢地下坠。   他是一个如此懦弱、如此卑劣的人啊。   极端的懦弱,往往也就会引向极端的卑劣。   过了很久,他也只能苦笑:“我不为自己辩解什么,时至今日,我也知道自己是个根本不值得……”   “你说错了。”莎曼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蒯蓝桥顿住。   “你根本没有心安理得。”莎曼望着他的目光里饱含怜悯,明明是个外族姑娘,却好像能懂得他的所有苦难,“你即使打断了自己的腿,也最终没能够心安理得。这二十五年,虽然没有别人找你的麻烦,但你却无时无刻不在惩罚你自己,不是吗?”   蒯蓝桥的眼睫颤了颤。   “你是一个这样的人,我早就知道了。”莎曼又道。   “那你何必还纠缠着我?”   莎曼抬起头来,眼睛里亮晶晶的,“纠缠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这蛮人的女孩,耍赖的时候真是一点都不含糊。蒯蓝桥竟尔也笑了一笑。   “我不是纠缠你,我是喜欢你。”她直白地、坦荡荡地道。   蒯蓝桥没有接话。   莎曼的眼神柔软下来,“你想回去便回去,我可以等你。”   “说什么呢。”蒯蓝桥不自然地别开目光,“师父都已死了,我回去做什么。”   “去报仇啊。”莎曼理所当然地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是这个道理吗?”   蒯蓝桥静了片刻。   “是,”他慢慢地道,“是这个道理。”   ***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快大夫医馆的门开了,莎曼提着篮子去集市上买菜。   半刻之后,她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篮子还是空的。   她奔到谢随、秦念所住的客房门口,“砰砰砰”地拍门,“谢公子!念念!有事,有大事!”   秦念拢着衣襟出来开了门,长发犹披散肩头,眸光淡淡的:“什么事?”   “我、我听见集市上有江湖人,说到你们的名字……”莎曼上气不接下气,焦急地道,“他们说朝廷在悬赏,你们两个,一共是一千两?”   秦念的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不错。”   莎曼瞪大眼睛,半晌,从怀中掏出一方木牍递给她,“……还有个奇怪的人,给了我一件这个,要我交给你……”   秦念将牍上绳索解开,里边就掉出来一颗蜡丸。   谢随也出现在了秦念的身后,见到这木牍与蜡丸,面色一凛,“这是白骨山庄传信用的东西。”   秦念捻碎那蜡丸,一颗细小的纸团露了出来。她将纸团展开,看了一眼谢随,“这是柳庄主给我们递的消息。”   “说了什么?”   “说了两件事。”秦念看着那纸条,“一是少林寺被禁军所毁,二是那三千禁军,如今正赶往——红崖寨。”   ***   窄窄的空间里,一时间没有人言语。   这时蒯蓝桥自推着轮椅出来,莎曼连忙上前扶住。蒯蓝桥并不在意那蜡丸中的消息,只对谢随道:“从今日起,我教你独门的运功心法,你每日早晚都须修习一过,将那两枚金针逼出肌肤为上。不可急躁动念,不可饮酒宴乐,不可妄动真气。”   谢随敛容道:“明白了。”   “你随我来。”说着,蒯蓝桥便将他带到了后院去。   离开之前,谢随看了秦念一眼。   秦念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她的表情好像是在思索,又好像只是空白。 第61章 别有情   谢随开始养伤, 一应都由蒯蓝桥照管, 秦念能做的事也就少了。   闲下来后, 她便每日每夜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纸条, 直到将那纸上的墨迹都抹得漫漶了。   谢陌踏平少林寺之后, 先秘密回了一趟京城。从京城再到红崖寨, 算来至少也要半个月,何况还带上了禁军。那自己呢……自己从这塞北苦寒之地再往南去, 到红崖寨上,要多少日?   自己能不能赶得上?   就算赶上了……谢随呢,他怎么办?   “念念?”   忽而,有人在窗外唤她。   秦念惶然回神,原来天色已晚, 谢随正从蒯蓝桥处练功归来,倚着窗栊对她浅浅地笑着。   秦念走过去, “怎的了?”   暮色温柔,将谢随的眉眼都映得脉脉含情。他手底忽而翻出一枝白梅,从窗底递了前去,笑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秦念接过,见那白梅纤弱的花瓣上丝丝缕缕的脉络清晰可见, 犹悬着黄昏的露珠, 摇摇欲滴。“当真是墙角开的?”她问。   “是啊。”谢随悠长地道, “你看这梅花, 花瓣那么娇嫩脆弱, 谁想得到它最是耐寒耐苦?”   秦念抿住了唇。   谢随将窗子往上抬了抬,便看定了她的眼睛,“你若想走,我便等你。我若伤愈,便去找你。”   他没有劝她走,也没有劝她留下。   你若想走,我便等你。我若伤愈,便去找你。   只是这样简单的十六个字,却让秦念莫名鼻酸。她捧着那白梅花往前走了一步,将身子靠着窗,难受地抬起头来,“大哥哥,我不想离开你,但是……”   “念念。”他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脸,嘴唇吻过她的眼眸,微哑的声音就在她颤动的眼睫上幽约游动,“我不在的五年里,是红崖寨收留了你,他们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   秦念像个孩子一样低下了头,“寨子里当真会武的人不多,小船儿、阿大阿二他们,只会一点看家的本事……高千秋和小鬟又走了,我不知道寨子该怎么办……”   谢随抬起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人在江湖,仇恨纵可以忘记,恩情却不可以忘记。   但这世上有很多人却反了过来,他们忘记了恩情,却只记住了仇恨。   谢随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悲哀——他的念念,到底不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   秦念忽然又道:“但是——你呢?”   “我?”   “你怎么办?”   谢随失笑,“我怎么办?”   秦念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谢随的笑容也渐渐沉默下来。   片刻,他往后退一步,朝她张开双臂,“念念,你先出来。”   暮色堆积愈浓,秦念望了他一眼,手按窗台一跃而出,正落入谢随的怀抱中。谢随抱着她转了两圈才停住,秦念嗔怪地道:“你又要胡闹什么?”   “可不是胡闹。”谢随将长刀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大哥哥舞刀给你看。”   “什么——”秦念话音未落,谢随已站定起势,长刀往空气中虎虎划过,仿佛将凝重的晦暗的暮色都割裂开一道明晃晃的缺口——   秦念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她过去曾经羡慕过大哥哥的这把刀。   大哥哥据说是三岁就认识它了——它陪伴着他,从他鲜衣怒马的少年,到他静水流深的此日,从他的意气风发,到他的亡命天涯,它好像才是这世上最懂他的。   最懂他的种种苦,种种痛,种种求不得。但它却从来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陪伴着他。   无论经过多少磨难、多长岁月,它从来也没有钝了自己的刀锋。   空旷的后院里,飒飒风起。谢随不能使用内力,只将他过去曾教给她的少林刀法一招一式地演练过去,明明都是最寻常的招式,但他眉目冷冽,渊渟岳峙,好像还是当年那个一丝不苟的端正少年。   三十六式演过,稳稳地收梢,谢随回过头来,对秦念笑道:“怎么样,好不好看?”   秦念顿了顿,走上前,抬起袖子给他细细擦去额头上的汗。   谢随低头凝着她道:“你看,我已慢慢在恢复了,待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红崖寨,我一定都是当年那个最厉害的大哥哥了。”   秦念笑了:“你当年也不是最厉害的,净给自己贴金。”   “是吗?”谢随挑起了眉,“当年可是念念亲自封我的,‘最厉害的大哥哥’。”   秦念脸上红了,嘟囔道:“年纪小,没见识。”   谢随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往后,我们再一起去见识更多东西吧!”   ***   这一夜的秦念格外缠人。谢随便好好地应对着她,款款地笑着,什么都依从她。   她有时觉得大哥哥好像是永远不会失控的。至少,他永远掌控着她。   谢随睡熟之后,秦念躺在床上,睁眼看着了无装饰的床顶,很久、很久,直到黑暗几乎要将她吞噬掉了。   她忽然翻身下床,从桌边拿过了自己的弯刀,走到了屋门口去。   边塞的月光洒下万里银辉,弯刀从鞘中抽出些许,便映出如水的光泽。   她想起自己近六年前,刚到红崖寨的时候。   那时候她怀着一腔苦楚,离开了无锡便溯长江西上,并不知自己该在何处落脚。   天地之大,江海茫茫,她不过是一颗被抛弃的尘埃。   最后,她的盘缠用完了,船也停在了一座小山边。   那山上有一座寨子,寨子里的人很热情地迎接了她,老当家也出来,试了试她的武功,便问她:“你想不想留在这里?”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是红崖寨收留了她,那地方就像一个平静的港湾,可以容得下任何迷航的船。   也许老当家自己也是如此。   老当家在那寨子以外的广袤江湖上,似乎也有很多很好的朋友。每年,都会有人想方设法地到红崖山上来探访她,却又都被她想方设法地避开了。   她说:“劫余之人,不堪再入尘世。”   那时候,秦念以为自己也可算是个劫余之人了。老当家喜欢酿酒,也教她酿酒,在酒香之中,老当家会给她讲故事。   宫廷江湖,恩怨情仇,牵扯不清的故事。   老当家也有一身的武功。但是她总是苦笑着说:“这江湖不是女人的江湖,当年百晓生排兵器谱,根本都不把女人算进去。”她对秦念说,“如有一天,男人看见的是你的刀而不再是你的脸,那时候,也许女人就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了。”   是在那个时候,秦念才萌生了认真学武的想法。过去她跟着谢随时,只是觉得大哥哥会的东西,她也想学会;大哥哥做的事情,她也想尝试;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应该学什么、做什么。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离开了大哥哥,她也可以自己为自己做出选择。   夜半过后,夜风愈静,空中星屑与流沙飘舞。月光如水,洗过流丽的刀身。刀虽是大哥哥给她的,但终究要靠她自己来握紧。   最终她站起了身,回到房中,将自己的衣裳用物扒拉了出来,开始准备行装。   谢随仍是睡着。自开始治伤以来,他似乎变得疲倦易睡,那双总是在睡梦中皱起的眉头也舒展了不少。来这里是对的,她总还是希望他能够回到过去的样子。   秦念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门带上,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床榻上,谢随睁开了眼睛。   枕畔还留着女子肌肤的余香,几乎令人心动。月光如霜流泻在床前,几件灰白衣裳摆在床头的矮凳上,袖口还有缝补的痕迹。日间的那一枝白梅花,就压在柔软的衣料之上。   谢随想象了一下秦念用针线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过之后,眼眸里又流露出安静的寂寞。 第62章 孤坟(一)   秦念自张家口入关,南下河北, 过秦岭, 再折往荆襄,到红崖山下时已历一月有余,家家户户新桃换旧符, 竟是已入了新年。   红崖山麓的小镇上, 她牵马走到一家茶肆, 立即便有小二过来帮她拴马, 一边拿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秦念咳嗽一声,道:“近来这一带不少生面孔。”   小二立时“啊”了一声,“原来姑娘是本地人?”   秦念漫不经心地道:“是啊,有段日子没回家了。”   小二一边将她往店里延请一边叫苦道:“快别提了,这些天来官兵剿匪,邻近几个镇子都踏遍了,真是不得安宁!我看这官和匪,也没什么差别嘛!”   “是嘛!”秦念睁大眼睛, 关切地道, “何处的匪盗,这么厉害?”   “不就是山里的匪盗。”小二往红崖山的方向努了努嘴,“要说厉害也不见得, 前几日官兵已经上了山, 据说已经清剿了一圈——但是, 哎呀, 怎么就一直不走呢?”   一直不走, 自然是为了等她。秦念冷笑着握紧了刀柄,快速地点了几个菜,小二便点头哈腰地离开了。   这茶肆不大,客人却不少,她只进门的时候扫了一眼,就看到了至少五个目露精光、显然中气充沛的会武之人。   菜上齐,她默默地细嚼慢咽。   吃完之后,她细细地擦了擦嘴。   而那五个人已聚到了她的身边,将她团团围住。   在她面前的是个女人,穿着好似夷人的细腰窄袖,眉眼都描着金蓝的线条,凝着她的时候便仿佛在笑,淬着毒的笑:“这位妹妹,可是红崖寨的秦念秦大当家?”   秦念低着头,不回答,静静地将筷子摆整齐。   “谢随、秦念,每人都值纹银五百两。”女人笑了,“我是女人,我先动手。”   ——说话之间,她那窄袖中倏然探出一只铁抓,黑色的镔铁五指赫然,一把打向秦念肩头!   秦念将身一旋,但听钝重的“笃笃”声响,两根筷子击在了女人的铁抓上,竟震得对方虎口剧痛!   她一咬牙,左手亮出一把蓝莹莹的短剑,却不用剑势,而是如弯刀一般横切过去!   秦念冷冷一笑,脚底将长桌一踢,桌上菜盘飞出,那锋锐无比的剑刃立刻割破瓷盘,剧毒刹那间就将盘中剩菜染成黑色!   “妙娘子你何必着急。”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慢条斯理地道,“你这又是铁抓子又是毒匕首的,太也麻烦不是。”   那妙娘子狼狈躲开剩菜中淋淋漓漓的汁水,怒道:“你们倒是来帮忙啊!”   “我们若帮了忙,那五百两纹银该给谁呢?”又一个仿佛是呆头呆脑的大汉开了口,笑得很是憨厚,“妙娘子您这么厉害,您算一算?”   秦念站在桌上,弯刀出鞘,看着这些人推来推去的算计,冷笑道:“你们这还算是江湖人吗?做朝廷的走狗不说,便连五百两银子都要算这么清楚?”   “秦大当家潇潇洒洒,”那账房先生举起一面铁算盘,“铮”地拨了一下,回响不绝,直令人双耳发聋,“哪里晓得有牵累的辛苦?”   秦念哼了一声,“你们便一齐上来,又有何妨?”   话音未落,她已破窗而去!   “快追!”一人又道。   偏是那妙娘子此刻却不着急了,只是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她若一直跟着谢随,武功该是少林的路数才对;怎么这几手功夫,倒一点也不像呢……”   “她是红崖寨的大当家,自己有点货也不奇怪!”   “可这功夫……”妙娘子喃喃,“俊是很俊,恐怕不是什么好功夫……”   ***   那几人三脚猫的把式,秦念很快就将他们甩脱了。   但也因如此,她不敢再在城镇间落脚。红崖山虽近在眼前,但据茶肆小二所说,官兵早已上山,她必须从不为人知的小径绕行上去,才不至于自投罗网。   到夜半时,她走到了一处乱葬岗上。   冷月溶溶,如水银自天际流泻而下,处处枯冢荒坟之间散碎着肮脏的泥土与残雪,干枯的树下有野狗徘徊,夜中那野狗的双目露出冷冽似人的幽光。   秦念走到一座墓碑的背后,慢慢地坐下来。还未走近时,她已闻见死尸身上的腐臭味,如果月光有味道,或许也不会比这味道更好闻。但不知为何,这味道却让她安心。   很久以前,她与谢随亡命天涯,也曾躲在乱葬岗中。那时候她怕极了,浑身发抖地往谢随怀里钻,直担心坟墓里的鬼会突然跳出来抓走她——   可是那时候,谢随对她说:“别怕。死人是不会伤害你的。”   而她到现在也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世上,能像死人一样安分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她倚碑端坐,静静调息,感觉到墓碑冰冷的纹理印在自己的背脊。   老当家当年曾给自己一部武经,是她毕生心血所成,尤以内功“九霞”为上。当时秦念因跟随谢随习武,已有少林功夫的根基,但少林内功纯阳至刚,不合女子体性,又兼稳扎稳打、进境太慢,秦念甫一接触九霞功,就立刻为其威力所眩。   那个时候,自以被谢随抛弃的她万念俱灰,练功倒是一日千里,不过一两年,好像已胜过跟着谢随的十年修习。若不是谢随突然回来打断了她,也许到今日她的九霞功已经大成。   半炷香后,气息渐畅,秦念抬头,见冷月无声,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中飞速地散去。   她忽然听见了,这寂静无人的乱葬岗上还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那人是从她背后,西北方的树丛中,慢慢地走了出来,手中似乎还拖着什么东西,一步一步,走得艰难而踉跄。他的气息并不平稳,吭哧吭哧的,好像还时不时发出哽咽声。   “砰”地一声,那人走到离秦念十来步远的地方,终于将手中拖着的东西扔下,自己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大哭出声。撕心裂肺,号啕大哭,却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秦念的五指抓入了泥土。她慢慢地侧过身,从墓碑后面露出了脸,望向那人。   “……小船儿?”   那人正是林小船。   他的哭声在半空中突兀而悲伤地止住,月光照亮他泪水纵横的滑稽的脸容。他看起来已有很多天没吃过饭、也没洗过澡了,全身脏兮兮破烂烂,只有一双眼睛还发着亮光,泪水的亮光。   他看向秦念,呆呆地啜泣了一声,“大、大当家?!”   秦念握紧弯刀,一步步走上前,目光移向小船儿身旁。   他方才拖出来的是一具尸体,在那一具尸体旁边,复有很多具尸体。   阿大、阿二、小五、阿雷、小饼儿……红崖寨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这里齐聚了。   他们的身上有很多伤口,各式各样,秦念只是扫了一眼,就辨认出了至少十种兵刃。   红崖寨虽然算是个江湖寨子,但寨中的人除了偶尔打家劫舍以外,自己还要种田才能糊口的。虽然算是身强体壮,但绝不算武功高强。   更何况,寨子里二三十口人,一多半都是小船儿这样的小孩子,他们被老当家从险恶的世上捡回来,却根本还没来得及长大。   这样的孩子,对付这样的孩子,却用了十种以上的兵刃,和三千禁军。   小船儿突然抱住了秦念的腿,哭得更厉害了:“大、大当家!大当家……”却没有其他的话,他好像只会喊这三个字了。   “把他们葬了。”秦念咬着牙,眼中的火却是冷的,“我们去后山,将老当家的牌位请出来。”   “大当家,”小船儿愣愣地抬起头,“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他们要找你,我们谁也没有说……”   “我知道。”秦念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这世上每一个恨我之人、害我之人,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63章 孤坟(二)   大半夜后, 红崖寨中被官兵杀害而死去的二十三人已全部葬下。   林小船已很累了,抱着膝盖靠着秦念, 眼皮耷拉下来, 几乎马上就要睡着。留守寨中的人有二十四个, 他已是最后一个。   秦念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船儿,你今年几岁了?”   小船儿一抽一抽地道:“我比姐姐小五岁, 今年十二岁。”   提到了林小鬟,秦念的眸光暗了一暗。当初小鬟身受重伤,她曾与高千秋说过,如有必要,就将小船儿也叫过去。但如今看来,高千秋并没有告诉小船儿。   “对了, 大当家, ”果不其然, 小船儿抬起了头, “我姐姐呢?”   秦念淡淡地笑了笑,“她还在扬州。”   “哦。”小船儿也很乖地不再追问。许多事情,他看不懂,但是他相信大当家。“那,那个……谢公子呢?”他忽然想起什么,“姐姐给我写过信, 说大当家在扬州的时候又遇见谢公子了!”他从身上扒拉半天, 半拉出来一封白纸包裹的皱巴巴的信, 月光之下,对着秦念粲然一笑,“我身上只有这封信了,每天都要读好多遍呢。”   在扬州,遇见谢随……这都是多久以前的老黄历了?   可是林小船,也许连带红崖山中其他人,却都不知道外间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们的大当家又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秦念咬了咬唇,转过了头。   “……谢随在等我。”   很久之后,她只淡淡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   秦念与林小船只稍事休息,到天蒙蒙亮时,便再度动身往后山行去。   “大当家,”秦念挑的路并不好走,小船儿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跟在后面,“我……我不太懂,你为什么说……老当家的牌位?老当家她死了吗?”   小孩子的发问总是这么直接。秦念顿了一顿,才明白过来老当家的死亡,于寨中诸人都是从未铺垫的事。她停下脚步,望向尚且昏暗的四周,密密匝匝的枯树枝上簌簌地抖着残雪,透过那污浊雪色,依稀可见得云天爽朗,今日会是个好天气。   “要走到后山,还得花点时间。”秦念叹了口气,“你想听吗?”   林小船点了点头。   秦念于是慢慢地给他讲起了故事。   那是一个并不如何古老、但却似乎已经泛黄的故事。那个故事从七月的长安,穆王府外的惊鸿一瞥开始,而在红崖山的黑夜里收梢。   “老当家原本武功很高,尤以内力为上,曾只身一人以真气御剑逼退先帝的两千御林军,帮助穆王最终夺得皇位。”秦念缓缓地道,“但她入宫为妃之后,武功便渐至荒废,尤其是还经历了两次小产,最后甚至不能握剑。”   “——小产?!”林小船惊呼出声,“老当家她……”   秦念笑了一笑,“当失去第二个孩子时,她终于大彻大悟,于是自己在宫中放了一把火,找了个死尸假扮作自己,逃出了宫。”   她摸了摸小船儿的脑袋,“然后她就来到了红崖寨啦。”   “假死……”小船儿喃喃,“她一定很伤心……”   秦念的目光微静。   老当家说,自己出宫之后,听闻皇帝给自己办了一场非常风光的葬礼。她死时是淑妃,葬时升了位格,以贵妃礼入土。又听闻皇帝三日没有上朝,只是将自己困在她的旧宫殿里,谁也见不到他。   那个时候老当家已经觉得荒谬。可是为什么,到了多年以后,他再派人到红崖山来寻她,说要见她一面,她却还是不回头地去了呢?   她爱着那个人的心怎可以如此顽强,每回以为是伤透了,最后却还能因为那个人的一句话而重新跃动起来?   ——心真的会有伤透的时候吗?   还是只是因为没有希望,所以只能活活地埋葬,就像她那具假尸体一样?   一旦有了希望,却又会再次爱上,哪怕是卑微的,也好过一无所有吗?   ***   “我将老当家,就葬在后山湖边的古墓里。”故事讲完,秦念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过去我常在那里闭关的,里面应该还有老当家传下的武经。我须好生调养十数日,希望能将九霞功练成……”   她突然止住了话头。   小船儿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睛,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向树丛之外。   那一面湖泊一半结了冰,冰外的水面莹澈,正迎着破晓的天色泛出粼粼的冷光。而那冷光映着岸上兵士的铠甲,眩目得仿佛变成了五彩的。   秦念微微眯了眼,数过去,不多,只有五人。   他们看起来十分闲散,在湖边的古墓外没有规律地来回踱着步,佩剑耷拉着时不时与铁靴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过不多时,古墓中又出来了两人——不对——三人。   是两个兵士,拖着一具尸体。   小船儿几乎立刻要跳出去,却被秦念的右手狠狠地压住了肩膀。   他目眦欲裂地看向秦念,但见秦念神色平静,但压在他肩上的手却如使了千斤的力气,几乎要将他的肩膀握断。   “这就是侯爷要我们找的尸体?”湖边踱步的一个兵士走上前看了看,满是惊讶地道,“这这——这女人死了几年?”   “约莫七八年吧。”另一人道,“这看起来确实蹊跷……”   所有兵士都围拢来,盯着地上的女尸。   他们只觉背后发凉。   最后,终于有一人奋力咽了下口水,道:“你们觉不觉得……她很美?”   熹微的黎明从湖面上步步凌波而至,清透的日光一分分破开了云层,从女人脚上那双已腐烂的绣鞋,一点点往上,照耀她那褴褛的衣衫之下白皙鲜亮如初生的肌肤,柔软的腰肢与胸脯,还有那虽然紧闭着眼,但无疑是倾国倾城的脸容……   七个兵士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突然,两三点鲜血飞溅在了女人的裙角。   兵士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胸膛中刺出了一把短剑。   他对面的兵士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向前倒下——   而他的背后,却是一个还没长高的孩子。   那孩子双目赤红,像是哭过,却不再有泪水了。他双手握剑从死人身上用力地□□,身子还晃了一晃,几乎不能站稳。   一道红衣的影子骤然从那孩子身后掠过,刀光只是一闪,日光之下,鲜血如线飞上了天。   七个兵士,已全部倒下。   秦念扶着湖边的大石,慢慢地喘匀了气,才对林小船怒道:“你发什么疯?”   小船儿握着鲜血淋漓的短剑,惶然地抬起眼,“可是,可是……我不想他们污辱老当家……”   污辱?秦念怔了一怔,转头看向地上的女尸。   那真的是……很美的一张脸。   比之她生前,还要美,还要纯洁。在那张雪白的安静的脸庞上,眼睫微微垂落,仿佛仍含着温温淡淡的哀愁。   “哐啷”一声,秦念手中的弯刀掉落在地。   “不,不可能……”她喃喃着上前,伸手便去摸索女尸的身体。——竟然是柔软的,虽然没有起伏声息,但竟然是柔软的!在这残雪消融的寒冷清晨,这尸体竟好像还泛出温暖来,比这人世上的许多活着的人,还要温暖得多……   “不可能啊……”秦念咬着牙道,“我明明看着她……看着她……难道那□□,在她死后又自解了?不可能……”   然而那尸体却不会说话,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一任她难以置信地反驳。   然而秦念也并不知晓老当家一生的全部,在何处受过何伤、中过何毒,练过几种武功、修过几种心法……也许这世上就是会有这样的机缘巧合,皇帝给老当家用了能令人面目全非的尸毒,但她却在死后恢复了当年的容颜,且还从此不腐。   秦念想笑。皇帝如果知道老当家死后的模样并不老丑,不知会作何感想?   她忽然转过身,拿弯刀一道道割破那些兵士的衣裳。到第三个人时,终于从那人怀中掉出来一方令牌和一份封缄的文书。她一刀断开那封缄,一目十行地掠过,蓦然跌坐在地。   林小船也走过来,沉默地看过那封文书。   “是皇贵妃。”林小船抬起头,“是皇贵妃,趁着禁军围剿红崖寨,私自派人过来,要起了老当家的坟,将老当家挫骨扬灰……”   秦念突然笑了。   “也许我错了。”她说,“男人若要害死女人,哪里会想到毁了她的脸?只有女人对女人才会这样做。”   日光映着她的笑容,却是那么凄怆。   “也许当年害死老当家的人,根本就不是皇帝。   “也许老当家对那个男人的相信,竟还有几分道理。”   她又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觉得极度的冷。林小船还在等着她拿主意,而她却无比地想念谢随。   如果谢随在的话,他大抵会说:“也许这世上的相信,根本也不需要道理。”   可是秦念却想不明白。   若是如此,那是不是,老当家到死,也没有再见到皇帝一面? 第64章 心结(一)   古墓中的东墓室后,原本埋葬老当家的那面砖墙, 果然已被兵士们毁坏得一塌糊涂。   秦念和林小船将老当家的尸体暂且搬到棺床上。   这棺床四壁绘有浮雕, 其下还有力士抬棺的小塑像, 秦念蹲下身,一个个数过去,在第五座力士像前停下,拿出弯刀, 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   “当当”之声清脆悦耳,显然是中空的。   秦念对一头雾水的林小船笑了笑,“这一座是假的。”双手竟一下子抬起了那座力士像,一册经书便从中轻轻地掉了出来,扬起好大灰尘。   “太好了,九霞内经尚没有被他们发现。”她松了口气,对林小船道,“现在的红崖山极度凶险,而你我都已精疲力尽, 从今日起, 我们先休养三日,再作商量。”   “人已都死绝了, ”林小船低下头,神色发暗, “就算练成神功又怎样呢?谁也不会再起死回生了。他们杀光了寨子里的人, 就是为了逼出大当家您……”   “我知道。”秦念却不为所动, “账总是要算清楚的, 但我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小船儿站在墓室门口看着她。   秦念已在打坐调息,她看起来就像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一样。   感觉到小船儿的目光,秦念睁开了眼,“怎的了?”   “大当家。”许是因为很疲倦了,小船儿的声音像是个大人一般,“我的姐姐,是不是已经死了?”   小孩子的眼神看起来很认真,像大人一样地认真。   秦念静了半晌,才强笑道:“你说什么呢……”   小船儿却没有听她说完,径自转身离去了。   秦念一个人剩在黑暗的古墓之中,笑容渐渐地冷却。   ***   塞北,风沙呼啸。   毡庐之中烧着篝火,火上架着六七把小刀。   谢随坐在火边,上身的衣衫褪落,露出纱布包扎的双肩。不知是因药还是因伤,那纱布已全黑透了。   蒯蓝桥在谢随身后,将那纱布一圈一圈地小心揭下,放入莎曼手捧的托盘。腐药的味道散逸出来,男人精瘦的肩头也渐渐显露,竟也是乌黑一片。   但在那乌黑一片之中,有金针的锋芒,已经悄悄露出了头来。   蒯蓝桥从火上取下一把小刀,轻轻地沿着那锋芒往皮肉里剔了进去。   莎曼转过了头去不忍再看。   最后,她只听见了“铮”、“铮”两声轻响,待她再睁开眼时,自己手中的托盘上,已多了两枚金针。   蒯蓝桥在给谢随重新包扎。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而莎曼盯着那金针,普普通通的细细长长的金针,无色无味,几乎无法想象它曾经在谢随的身体里作恶了五六年。   “我要给白骨山庄的柳庄主去一封信。”谢随开口了,话音却很平淡,“然后我便要走了。”   “我去拿纸笔。”莎曼将托盘放下,说着便往外走。   身后的蒯蓝桥却也淡淡地道:“我跟你一同走。”   莎曼怔在了当地。   谢随微微笑道:“神医不是从不入关的吗?”   蒯蓝桥道:“大仇不报,人生世上,有何趣味。”   他转过头,看向莎曼。   少女的背影娇小瘦弱,风扬帘幕,将她的衣摆辫发吹得轻轻摆动。只是刹那之间,蒯神医的眼神里似乎流露出脆弱的眷恋,却又立刻垂下了眼帘。   莎曼仓皇地重复了一遍:“我去拿纸笔。”便匆匆离去了。   谢随看着这两人,轻轻地笑了一笑。   ***   红崖山,红崖寨。   天色晴好,数枝红梅探进了前堂的木窗格,在檀木案上洒下虬曲的影。案上有茶,热茶,却没有动过。   这山里的土茶,对延陵侯谢陌来说,味道太糙了些。   他正负袖在后,看着堂上正中挂着的一幅画。   画上是雪天之下的连绵群山,山中有小屋数轩,山下有溪涧淙淙,寒烟衰草,重岩迷雾,但那小屋的门却是半开的,仿佛那家的主人随时便会走出画中来。   落款是四个字——   “延陵谢随”。   “侯爷,据线报,秦楼主已到山下,似乎是往后山去了。”有官兵进堂禀报。   谢陌转过身,沈秋帘也正从屋外走进来,她望了一眼堂上悬的画,一瞬之间,露出了欣赏之色。   只是这一瞬之间的眼色,已经让谢陌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沈秋帘立刻敛眸,“侯爷,秦念若不来找我们,我们难道要在这里一直等下去?”   谢陌慢慢地道:“她去后山做什么了?”   “她就在那座古墓里,我们不敢太靠近……”那官兵瑟瑟缩缩地道,“但前几日派去……挖坟的那几个人,一直没有回来,湖边有血迹,可能是被她扔进了湖里……”   谢陌冷笑一声,“她不过一个人,又是在漆□□仄的古墓里,便是有再高的武功,又怕她什么?”   几个官兵却都不敢说话,一时间偌大的厅堂上,只有飒飒的风声。   “唰——”谢陌突然拔出了自己的佩剑,眼睛发红地指着他们道:“说!你们去不去?去不去?!”   那不过是一柄玉质的宝剑,这一刻,就连那些素在下位的官兵,眼中也不由流露出讥诮之色。   “云子。”沈秋帘柔软地出了声,轻轻抬手压下了他握剑的手腕,“我先去见一见她,引她出来吧。毕竟我不会武功,又是女人,兴许管用。”又转头道,“你们便埋伏在旁,待我暗号。”   谢陌顿了顿,忽然高声:“韩复生!”   一个人缓慢地从房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一条腿瘸着,因此走路时一步一顿,头始终低着,下巴上满是胡青。他走到谢陌面前,又费力地跪下。   “你陪夫人一起去,保护好她。”谢陌道。   韩复生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痛色。   谢陌将那一丝痛色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他开心地笑了。   只要看到别人痛苦,他就可以开心地笑出来。   这也许只是因为他自己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开心的事情。   “我知道你与秦念有旧,但她现在是朝野通缉的要犯了。”谢陌冷漠地、高高在上地道,“你如能帮助我们除了秦念,五百两纹银到手,后半生也再无忧无虑,你的母亲……”听他提到了母亲,韩复生的身子陡然一颤,“你的母亲,我也可保证她衣食无虞,安安心心地走完这一辈子。”   “……属下遵命。”韩复生缓慢地回答,仿佛一台已经锈蚀的钝重机器。   ***   午后的日光斜照山林,沈秋帘与韩复生两人一前一后,已经走到了后山的半山腰。   从半山向外望去,莽莽苍苍,层林残雪,中间点缀一二流水人家,沈秋帘淡淡地笑了:“谢随那幅山雪,是真的胸有沟壑之人才画得出来。”   韩复生没有回答。   他虽然从方春雨跟随延陵侯已很多年了,但他与这位主母单独相处,却是第一次。他摸不准她的脾气,也听不懂她说的话。   沈秋帘转过头,看向他,“我知道这些年,你在侯爷手下,做了很多事,也吃了很多苦。侯爷将你的母亲关押起来威胁你,你也没有法子。”   韩复生抿紧了唇。   沈秋帘却只是笑,她并不怎么顾及这种贫民出身的江湖人的骄傲:“但我知道他将你的母亲关在哪里。”   韩复生突然抬起了头盯住她。   沈秋帘抬手捋了捋鬓发,微笑着复往前走,韩复生立刻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追问:“我母亲关在哪里?”   沈秋帘笑道:“现在会说话了?方才我还道你是个哑巴。”   韩复生咬牙道:“是属下错了。”   沈秋帘一边往前走一边道:“这样吧,待会你只要听我的话,最后我们杀了秦念,我就告诉你,让你带着你母亲远走高飞。”   她说得非常轻易,以至于让韩复生不敢置信:“真……真的?”   “杀秦念可并不简单。”沈秋帘挑眉看了他一眼,“这红崖寨的老当家,当年曾有一手独步武林的俊功夫,兴许已经传给了她。何况你师父方春雨,不是也死在了秦念的手上?”   韩复生咬着牙,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光芒如野兽般跃动。他很急切,但他的开口却也很艰难:“我……我可以试试!”   沈秋帘叹口气,“也只能如此。你知道的,侯爷他并不是个讲信用的人,”她看向韩复生,“但我是。”   她的神色是如此认真,甚至让韩复生都不由得愣住。   毕竟他已经习惯了出尔反尔,习惯了背信弃义,他那个短命的师父,除了教给他一身无大用处的武功之外,也就是不断地教导他这些东西罢了。   沈秋帘的认真,甚至让他感到了惶恐。   他低下头,轻声嗫嚅:“是……”   沈秋帘笑了笑。   她知道他一定会听她的话的。   在残酷的黑暗中挣扎太久的人,对一丁点的仁慈都会感激得恨不得以死相报。   她颇是满意地抬起头,望向远方。此时此刻,两人已经来到了那一面大湖边。   湖上的冰已近消融,微微摇漾的湖水之下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深黑。湖的对面,便是那座古墓,古墓的石门前正低头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   他拿着一根芦杆,在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周遭。   “看见那个孩子了吗?”沈秋帘指着那男孩,对韩复生笑道,“我要你先杀了他。” 第65章 心结(二)   初时估计的三日, 却原来远远不够。   老当家留下的经卷上的记载, 秦念根本就看不懂。   “念念念兮入恶易,念念念兮入善难。念经念佛能一般, 爱河竭处生波澜。”   ——这是什么, 佛经吗?秦念焦虑地往后翻找,却全都是类似的偈语。她竭力回想老当家在世时曾传与她的那一两种练功心法, 却发现那并不能与其他功夫串联起来,也并不能与眼前这本书的内容串联起来。   她过去只靠老当家口传的心法修炼, 从未将这本经卷拿出来过……但老当家如此珍而宝之、秘而藏之的经卷,总不能真的只是一部佛经吧?!   只靠这一部佛经,她如何能对付三千禁军,如何能杀了谢陌和那狗皇帝,如何能为老当家报仇?!   便如此焦虑着, 直到第七日, 秦念也仍然没能走出这座古墓。   每一日的中午和晚上,林小船会从外面带回来一些吃食, 有时是野兔山鸡, 有时只有蘑菇草根。秦念并不挑食, 她担心小船儿在外危险,便让他在墓里歇息,但小船儿却不愿意。   他总是走到墓外去, 好像是在等人, 又好像只是不愿意和秦念待在一起。   而第七日的晚饭时间, 林小船没有回来。   ***   “小船儿?”   秦念一手按着刀柄, 慢慢地走出了古墓。在黑暗中独处七日之后,墓道外微弱的暮光也令她略微不适地眯起了眼睛。   莽莽林杪犹挂着冰雪,湖山清冷,断崖兀立。待那日光的重晕渐渐在眼中合一,她扶着墓道口的石壁,看见门口萧萧瑟瑟地,立了一个灰衣的男人。   “念念。”他轻声地唤她,“回家去吧。”   她迷茫地揉了揉眼睛,那男人的身影却更模糊了,好像一把即将散逸在黄昏之后的烟尘。   不,我还不能回家……她咬着牙回答,却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我还要报仇,我还要杀了谢陌报仇!   “大当家!”一声孩童的尖叫蓦然响起,秦念眼前的幻象骤然消失,她警觉地往墓道中连退,便看见一道鲜血飞溅上天!   “小船儿?!”她惊呼,而小船儿的身躯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离她大约只五步远。   他倒在地上的尘土中,一手伸向了秦念,却再也够不着了。他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她,口中喃喃着什么,她用力去听,好像是“姐姐”,又好像是“大当家”。   秦念的指甲抠进了刀柄上的纹路里,几乎要断掉了。   剧痛令她清醒。   她抬起眼,看见小船儿的身后,站着一个满面风霜的青年,青年的手中有一把长剑,小船儿的鲜血正沿着那剑上的血槽成股地垂落下来。   “韩复生——”秦念几乎要将牙根都咬出血来,拔刀便迎击上去,空中却突然唰唰唰数声连响,无数劲疾的羽箭破空射来!   只是方才情绪激动疏于防备,秦念肩头已中一箭!   她心神一凛,皱紧眉头挥刀格挡,但那埋伏湖边的弓箭手们却不知有多少,羽箭密密麻麻如飞蝗袭来,黑亮的箭镞迎着将逝的落晖,似乎是立意要将她击杀当地!   秦念弯刀太短,不足以挡住箭雨,刹那之间,腰部和左腿又已连中两箭。比这更危险的,是她察觉到体内真气正仓促而飞速地逆流……   秦念只能再不断后退,直到再次回到了墓道口,但闻“笃笃笃”之声,无数羽箭正正扎在了她脚下的地面上,仿佛一道篱笆将她圈死在这座墓中!   就在这时,沈秋帘出声了。   她的声音仍是那么宁静、那么温和,却好像穿透了箭雨直抵秦念心中:“秦大当家,你还记得,你爷爷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   秦念一怔。   鲜血,犹在暗处缓慢地滴落。   秦念低头看了看,那血的颜色与记忆中那红头绳的颜色,仿佛也没什么两样。   秦念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   她是秦老叫化在一个三月里的洛阳城门口捡到的弃婴,那时候连五官都没长全,像是刚出生就被扔在了路边的。秦老叫化捡了她回去,拿自己每日起早贪黑辛辛苦苦讨来的残羹剩饭嚼碎了喂给她,就这样,竟然真的将她养活了。   秦老叫化只记得那是个三月,却记不住准确的日子。所以每到三月时,他都会拿出自己积攒了一年的积蓄,到集市上去换一些小玩意儿,每到哪一日兴起了,便当做生辰的礼物送给秦念。在这些礼物之中,秦念最喜欢的就是那一根红头绳。   那是秦老叫化买来丝线,自己亲手撮成的头绳。老叫化眼睛瞎了,即使在日头最亮的时刻坐在门槛上,眼前也只能看见一片薄弱的白影。但如果将那三五条细丝线捧在手中,仔细去瞧,却竟然好像还能勉强瞧见一点微渺的红光。   他就凭着那一点微渺的红光,将那丝线揉搓了三天,才撮出那短短一段的头绳,送给秦念。   时日过了太久,她甚至已忘记了爷爷的模样,也许就和这世上每一个年老的瞎子一样,沟壑纵横的脸,窅陷无光的眼,吃饭的时候总是会不慎从嘴角漏出些饭粒,走路的时候习惯性地抬起双手摸索四周……但她却总是记得爷爷死去时的模样。   肮脏血污,遍体鳞伤。   那一夜,她躲在暗处,看着爷爷摇摇欲坠地挥着一根木棒抵挡那些人。木棒只一下就被对方的利剑切断,但爷爷却还是不停地与他们搏斗着,即使自己老得连身子都难以挪动,即使自己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虽然爷爷根本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但是秦念知道,他是为了躲在暗处的小小的她,才会这样与恶徒拼命的。   她就是知道。   而现在,沈秋帘问她:“秦大当家,你还记得,你爷爷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她记得的。   她虽然从未刻意去回顾过,但却始终记得那么清晰。她用了十多年的时光,才让自己慢慢地将那回忆的刺人棱角渐渐地磨平。但最后却还是被挖出来了——   也许只是因为她心中太过清楚地明白,爷爷是因为谢随而死的。   如果不是她擅自从洛水边救了谢随回来,春雨镖的人也就不会追杀到破栅栏的家中,如果不是谢随那一晚擅自离开,爷爷也就不会独自迎接那些人的屠刀而死去……   “秦大当家,我一直不明白,”沈秋帘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能死心塌地地跟着谢随这么多年?杀你爷爷的人虽然是春雨镖门下,但谢随恐怕也能算上帮凶吧?”   肩头血流不止,秦念捂住了,指缝间却又渗出血来。她努力不让自己被沈秋帘的话锋所左右,“你是想将我困死在这座古墓里吗?”   “对呀。”沈秋帘却理所当然地道,“这难道不是最省力的法子?”   秦念冷冷地道:“你就不怕夜长梦多,事久生变?”   “能生什么变数?”沈秋帘笑道,“难道你以为,谢随还能赶得上来救你?没用的,今日我方听闻,他确实已到了长江边了,但是没用的——侯爷还带着两千五百人的禁军在山下迎接他呢。”   “什么——”秦念一听果然急了,“两千五百——”   “不瞒你说,”沈秋帘柔柔地道,“我们杀光红崖寨、起云淑妃的棺材,是陛下与她、谢家与她,都有私怨。但是我们同你,却没有什么仇恨的。你尽可以在这古墓里待着,直到我们将外边的事情处理干净,自己走了,你就可以出来,便天地逍遥去——你说这样,不好吗?”   暮色如晦,晚风飒飒,将沈秋帘的话音也吹得寒冷彻骨。但她的语气却偏偏那么温柔,温柔得好像一切痛苦都与秦念感同身受。   墓道口的韩复生听见这话,却突然如惊弓之鸟一般抬起了头看向沈秋帘,灰白如土的神情就如片刻前听见她对自己的许诺时一样,根本不能置信——   假话,全是假话。   明明全是假话,可是这个女人,却可以说得像真的一样,那么诚恳,那么温柔,甚至好像是在为秦念设身处地地着想……   韩复生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   穿过张开的五指,可以看见死去的那个孩子,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一根芦杆,鲜血染透了他身下的土地。   那土地上约莫是用芦杆画了一张人脸,有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能看出是个女孩,鲜血流淌过去,很快就将那张脸覆盖掉了。   韩复生想,自己方才,真的是就这么简单地,杀掉了一个小孩吗?   沈秋帘还在说话。   “秦大当家,我知道你想报仇,但死人都已经是死人了,还是活着比较要紧。至于谢随嘛,他的事情你难道还要再管?如果不是谢随,你怎会痛失至亲,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知道你喜欢他,可若不是因为你喜欢他,你又怎会有这么多年的伤心绝望?” 第66章 心结(三)   红崖山下, 各个路口,已全被延陵侯的兵马堵死。   谢随将行动不便的蒯蓝桥安顿在城中, 只身寻路上山, 但饶是他找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 最后却还是撞上了谢陌。   冬末春初的夜色如浇漓的酒,薄而无味, 只有长风刮过干枯如剑的树梢。几片黄叶落在了谢随脚边, 他抬起头, 见谢陌就站在自己十步开外,身边一字排开十数名武人,而他们的身后更是密密匝匝的脚步声,数不清还有多少人正跟来。   今夜月光隐没, 本就狭窄的山间小径,树林中黑暗无光,不知其中还藏了多少埋伏。   “上奉皇命, 捉拿钦犯谢随。”谢陌的声音冷酷如金铁。   谢随叹了口气, 站定了,却还唤了他一声, “云子。”   谢陌没有回答。   谢随并不拔刀, 却只是振了振长袖,以示并无敌意:“云子,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   谢陌冷声道:“说。”   谢随的话音温和得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 但眼神却刹那淬出冷厉的光——“娘亲她, 究竟是怎么死的?”   ***   谢陌盯着他, 好像要将他盯穿。   十五年了,他真的很想看看自己的大哥有什么改变,可是他却又看不清楚了。   夜色极寒,空中似乎飘飞下几片雪花,又似乎只是谢陌的错觉。   “怎么死的……”他慢慢地重复,突然又大笑,“你以为娘亲是我杀死的,是不是?”   谢随沉默,但这沉默显然意味着肯定。   “不错,我是给娘亲喂了药!”谢陌大声道,“每一日每一夜,她都活在当初欺骗了你的痛苦中,活在对不能回家的儿子的思念中,她那么难过,难过到连觉都睡不好……我就给她喂安眠的药,每一夜,让她能睡个好觉!”他的笑声在寒夜之中听去,宛如夜枭悲鸣,尖利而惨烈,“但她每每醒来的时候,却还是会问,季子回来了吗?大哥,你说呢,季子回来了吗?!”   谢随轻轻垂下了眼帘。   没有人能看见他露出了怎样的眼神,谢陌也不能。   无家的游子,终究不曾归来。   游子本就无家,又能归向何处?   谢随的手放在了刀柄上。   谢陌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手,咽了一口唾沫。他想起姐姐说过的:“他身上带着剔骨针,就与废人无异,你带着十数个江湖好手,还有禁军助阵,根本不必怕他。”   怕他?   不,不不,自己怎么可能怕他呢?   “云子。”谢随却并没有立刻拔刀,而只是看着他,叹口气,“你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我曾经带着你偷偷玩刀的事?”   谢陌怔了一怔,随即冷笑,“怎么不记得?娘亲将我们罚得好重,抄了三天的书。”   “你喜欢刀的吧?那个时候。”谢随淡淡地道。   “是啊,我喜欢刀,可我既不是少林方丈的嫡传弟子,也不是延陵侯府的长子长孙,我就连摸一把刀也没有资格。”   谢陌这话说得很突兀,语气也越来越急,好像竭力要证明什么,反倒令谢随惊诧地抬起了头:“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有资格!”   三军阵前,谢陌仿佛自暴自弃一般地大吼出声。   “你在少林寺练武的时候也好,你跟着爹娘进宫的时候也好,你在爹的书房里和他一同参议朝政的时候也好——我都只能读书!别人说得倒好听,”他冷笑一声,“说延陵侯府一对芝兰玉树,一个做大官,一个做通儒,可是我不想做通儒!”   谢随的身子晃了一晃,“你竟是这样想的?”   谢陌咬住了牙,好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失态,但他的眼神已经仓皇地破碎掉了。   “大哥,我是第三个孩子,如果你不走,我始终会觉得自己是无用的。”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仿佛裹挟进了冰寒的雪片,在夜风中沉默地低徊,“还有,也许你不相信,我……我喜欢……我喜欢过,秋帘。”   但那已经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他如今说出口,都想笑话自己。   “大哥,你年少成名,纵横朝野,一切的一切,对你来说,都得来得太轻易了。”谢陌认真地道,“可我不是这样的。我如今拥有的一切,无论是地位、财富还是秋帘,全都是我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去抢来的。大哥,你可以很潇洒地抛下这一切,是因为你从没有为它们付出过;你知道如今的我要丢掉这一切,有多难吗?”   谢随静静地听完了。听完之后,他直接地问道:   “所以你杀了娘亲?”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动摇,话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却正因为太平静了,反而有了几分冷酷的味道。   这样的大哥,让谢陌忽然觉得陌生。   ——本来,十五年未曾相见的兄弟,早就应该已成为了陌生人。但不知为何,谢陌总还是把自己的大哥看做一个可圆可扁、无欲无求的人物,他总还是认为无论自己做得多么过分,大哥都根本不会生气。   “你要问我的罪吗,大哥?”谢陌动了动嘴唇,“谁给了你问罪的资格?”   “云子,”谢随苦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你怎么就没有学会把账算清楚?”   “上有天命,下有王法,谁给了你问罪的资格?”谢陌却只是重复,旋而冷笑,“你只不过是个连家都没有的人——”他大声道,“连家都没有的人,却要管别人家里的事情吗?!”   “谁说我没有家?”谢随平和地抬起眼,夜色深沉,在他眸底掠过一道温柔的暗影,“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但我如今已没什么话好与你说了。我要救我的妻子。”   他只往前动了一步。   只一步,谢陌身边身后的所有人都立刻戒备起来。   “你——”谢陌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随身影已动!   半天林叶萧萧,谢随溜肩错开来袭的数把兵刃,身子压低往谢陌的底盘一扫!   谢陌急得直往后跳,而谢随的长刀竟只是虚招,他左掌平出,一掌将谢陌击飞了出去!   谢陌的身子飞上了天,又重重地掉落下来,甚至在兵士们中间砸出了一个坑。   他的身子像一尾离水的鱼一样弹动了几下,鲜血从口中喷出污花了脸,双眼却仍死死地、不甘地盯着谢随。   谢随提着染血的长刀,一步一步走上前。   而那二千五百人的禁军和十数个江湖好手,竟然只是给他让开了道路。   谢随终于走到了谢陌面前,低头看着他。   “你、你凭什么……”谢陌一边说话,口中一边不断地渗出血沫来,“我这么辛苦……我这么辛苦……只是想……”   他只是想——做什么呢?   一刹那间,他竟尔犹豫地停住。   也许他只是想摆脱哥哥高大的阴影。   也许他只是想得到哥哥拥有的东西。   也许他只是因为一个错误的闪念,便再也不能回头……   因为他太过于害怕死亡,和那与死亡极相似的孤独。   就像此刻一样。   “你知道为什么你不能用刀吗?”谢随稍稍低下了头,凝注着他,“你两岁的那一年,发了一场极严重的热病,服了药也始终不醒,那时候娘亲一连六七日没有合眼地在佛前为你求恳,终于求到你退了热醒来——那时候她便同爹说了,不能让你习武,刀剑的煞气会碍了你的福分。她还特意来告诫我,要勤奋修习,将来保护好你——”谢随顿住,笑了一笑,“所以我后来偷偷拉着你去玩刀,才会被她罚得那么重,因为我让她失望了。”   谢陌的手指抠进了尘土,土块中夹杂的冰雪让他浑身发冷。夜幕如铁,他展目望去,天地如此辽阔,山川如此静默,他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便连大哥的身影也渐渐地认不清晰了。   谢随以长刀拄地,慢慢地低下了身子,望着他:“你真的认为娘亲这十多年来,孤守佛堂,只是为了我一个人在求祷吗?”   谢陌的身躯无助地动着,挣扎着,喉咙里发出撕扯的嘎嘎声,却到底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只是睁大了一双眼睛,不甘的、不忿的眼神,底里翻搅着无穷的恐惧,直到死亡终究将他的恐惧也彻底吞噬掉。   谢随抬起手,为谢陌轻轻合上了双眼。   在这短暂的一瞬之间,谢随似乎也想到了很多事情。   但一瞬之后,他已站了起来,望向瑟缩的兵士们,话音冷冽:“秦念在哪里?” 第67章 无妄之疾(一)   不该这样的。   秦念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但体内那逆流的真气仿佛也随着沈秋帘的话语而躁动起来。   “你以为……你以为我会中你的离间计?”她咬着牙,沁出一个冷笑。   沈秋帘怔住。   秦念虽全身黑衣看不出受伤的情况, 但她的身形立得不稳, 嘴唇发白,显然是之前在墓中休养并无多大成效,此刻已近力竭了。沈秋帘原本的计划是以言语扰乱她的心神,并争取时机让死士抢入那墓道, 但现在看着秦念那高高在上的笑容,她却失去了把握。   韩复生带着几名江湖死士已经将那墓道口包围,夜色降临,四周风声愈加地紧了。   沈秋帘却迟迟没有给韩复生眼色。   “我为何要用离间计?”半晌,她苦涩地笑了出来,“我只是想若换了我, 绝无可能跟一个害死了自己的至亲、还抛弃过自己的人言归于好的。”   “你懂什么?”秦念抬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吼了,“我们的事情, 你懂得什么?!不过是因为你自己和谢陌毫无感情,所以你嫉妒我和谢随罢了, 是不是?”   “我和侯爷?”沈秋帘笑着歪了歪头, 却似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我们可从没有背叛过彼此。”   因为他们互相需要、互相利用、互相警惕,所以他们谁也不会当先背叛。   秦念不再说话了。   她必须专心对付自己这七天修炼的结果, 可是脑中不是那“念念念兮入恶易”的偈文, 就是沈秋帘那穷追不舍的反问——   “你还记得五年前, 他离开你的那一日吗?”   那一日……那一日,即使是在秦念与谢随最甜蜜的时光,也从不曾离开她的梦魇。   “你烧了你们在无锡的小屋,却又在街对面等了他三个月,对不对?养育之恩也好,孺慕之情也好,那三个月的等待,难道还没有还清吗?”   “你知道什么……”秦念一手捂着伤口,声音也嘶哑了,夜色昏黑,四野明明遍布埋伏,此刻却显得异常寂静,在黑黢黢的墓道口,女子的身影凄清而孤独,却偏偏还挺得笔直,“我……我只觉得可怜你……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情!”   沈秋帘抿紧了唇,再不说话,袖中的手往地上斜劈了一下,两三道剑光顿时在那墓道口一齐耀出!   拔剑的有三个人。   其中两个刺向了已是强弩之末的秦念,剑光交织锁前断后,令她避无可避。   而另一个人却一剑刺穿了同伴的喉咙!   身后的剑气顿失,秦念往墓道内侧跌退两步,夜光消弭,她如是陡然跌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后脑重重地摔在了地面粗硬的砂砾上!   “念念!”有人在焦急地唤她,艰难地上前想探看她的伤势。然而已分不清是谁的鲜血流了满地,那人的步履又蹒跚而缓慢,只不过是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后背已被另一把剑所刺穿!   秦念倒在地上,全身逆流的真气已不受自己控制,身体抽搐着,剧痛中神智亦近乎昏迷——   但她仍然认出了他,口唇微微翕动:“韩……复生……”   韩复生双膝一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面朝墓道内侧,双目死死地盯着秦念。   他张开血流不止的口,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为什么他会跟随方春雨习武?为什么他会替谢陌卖命?为什么他杀了小船儿,却又在最后一刻为秦念杀了自己人?   沈秋帘见状,急得大喊:“韩复生!你不要你娘的性命了吗?!”   韩复生的眼神仍是那么地阴暗,充满了对这个人世的责难与怨恨,一个人到底要经历了什么,才会到死还含着这样痛楚的眼神?   秦念已渐渐地看不清了。也许应该对他说一声谢谢,如果谢随在的话,一定会对他说一声谢谢……   一阵疾风倏忽掠来,长刀银亮的光在饮血之后照彻了黑夜。   墓道边埋伏的数人还没来得及吭声就已倒下,谢随一手提着长刀,从积雪的干枯草丛之中拖曳过来,划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他在墓道口站定了。   在他身后,有两名兵士抬着担架,架上的人盛装华服,垂落的手边还有一把玉质的佩剑,随着兵士搬运的动作,那佩剑和他腰间的山玄玉仍在轻轻地撞击着。   看见那死人乱发之下的头脸,沈秋帘整个身子都晃了一晃。   突然,她奔到一旁的大树边,干呕起来。   她伸出嶙峋的五指抠进自己的喉咙,好像要将所有肮脏的东西都从喉咙里抓出来扔掉一般。   山林之中,风声寂寞,夜色稀薄。   埋伏的五百携弓带箭的禁军一时都失了主意,他们也都认出了那具尸体,更认出了那两个对谢随俯首帖耳的兵士。   谢随将长刀一指,慢慢地道:“延陵侯谢陌,弑母,大逆,随手诛之。”   没有人说话。   沈秋帘一个人身躯发软地倚在大树的暗影里,颤抖着转身看向那尸体。一时间她的脑海中纷涌上来无数个念头,一时间却又好像只剩下一片空白。   在见到谢陌尸体而开始呕吐的一刻,她终于明白了秦念的话。   秦念可怜她,现在,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可怜。   丈夫死了,但她一点也不悲伤。她大约真的从未体会过,秦念所体会的那种感情。   ——她只觉得恐惧和迷茫。   从今以后,她不用再为了他去做任何事情了。   他们相互需要、相互利用、相互警惕的日子,惴惴不安的几千个日子,竟尔在这红崖山上结束了。   可是她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为家族而活,为丈夫而活,为利益而活,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这世上只剩了自己一个人,她还能为什么而活?   夜的阴云之下,终于飘起了雪。   “弟妹。”是谢随在平静地唤她。   她惘然地抬起头,夜色遥深,墓道幽冥,男子灰衣白袍,隽秀的眉目与谢陌极相似,但是谁也不会将他们两人认错的。   这只是她第二次见到谢随而已。第一次是在少林寺,谢陌让她指控秦念为杀母凶手,那时候她根本都没来得及看清谢随的表情。   而这一次,她终于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人,这个原本应成为她的丈夫的人,可现在,却是以一副悲天悯人的神容,平静地凝望着她,唤她“弟妹”。   自己一直以来在脑海中想象了千万遍的那个影像,和眼前的男人重叠在一起,却又好像有着难以弥合的不相容之处。   就像一场大梦醒来,发现面前的现实虽然和梦境有万分相似,却到底还是不能俱存。   她终于从一场大梦醒来。   “弟妹,”谢随道,“带云子回去吧。”   说着,他竟然也不再管墓道外重林里的弓箭与刀兵,径自背转身去,往墓道里走了几步。沈秋帘只能依稀看见他低下了身探看了一番,而后便背起了秦念的身子,而后一步一步,往墓中挪移去了。   黑暗瞬时就吞噬了他的身影。   “夫人,您看……”有人犹豫地开了口。   沈秋帘动了动干燥的唇,“抬上侯爷,我们回去。”   ***   “念念?念念!”谢随转过身来的一刻,脸上平静的面具便仿佛是被冲垮了一般,眼底的焦灼显露无遗。   秦念没有回应他。   谢随将韩复生的尸体搬到墙边,匆促地说了一声“谢谢”。   韩复生自然也不会再给他任何的回应。   谢随背起秦念便往里走,进入了她惯常闭关的西墓室。   漆黑的墓室之中,谢随摸索到棺床的位置,将秦念小心地放下来,而后划亮了火石,点燃了壁灯。   秦念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全身却都被鲜血浸透了。   谢随将手放在她的腿上,慢慢地往上抚按过去。   左腿一箭,右肋下一箭,左臂一箭……谢随撕下衣角给她包扎的手稳定而干燥,一边一遍遍地唤着她:“念念?念念……不要睡,你还不能睡……稳住真气,我会帮你的……念念,我在这里……”   墓外大约是开始下雪了。   古墓的青黑色的石缝间,幽清的寒意一点点地渗了出来。   明明很快就要到春天了,却为什么会这样地冷呢?   秦念在颤抖。   她的嘴唇微微张了张,仿佛很渴一般,谢随凑过去,却听见她的口中发出微弱的气流:   “大哥哥……好冷,我好冷……大哥哥……”   谢随眼神暗了。   他扶着她坐起,她的身子却完全不听使唤地瘫软着。他一手稳住她肩膀,另一手成掌抵在她背心给她输送真气。   一股暖流从背心而至心肺,渐而分散到四肢百骸,终于止住了她的颤抖。她的呼吸渐渐安稳下来,也不知是昏迷还是睡去了。   谢随望着她紧闭的双眼,战斗了一夜的身躯终于也感到了疲倦。   他脱了鞋,也躺上这棺床,伸臂抱住她,小心翼翼避开她的外伤,又轻轻地拍哄她的背,“对不起,念念……是我来晚了……” 第68章 无妄之疾(二)   秦念始终没有醒来。   她似乎陷入了一个绵长的迷梦之中, 不论谢随如何唤她, 她都不愿意出来。   翌日清晨,谢随在这墓道里探看了一番。他在西墓室里发现了红崖寨老当家面目如生的尸身, 还有那一册薄薄的经卷。   他拿起那经卷翻了翻, 眉头皱了起来。   他顿了一下, 当即回到东墓室,将秦念再度背了起来, 往墓外走去。   ***   长天寒,素雪飞。   秦念只觉摇摇晃晃的, 身子仿佛是被裹在柔软的棉絮里,又像是沉浸在清冷的水波中。她勉力睁开一丝眼缝,只能见到男人如墨的长发和宽阔的肩膀。   大哥哥?   她开口欲唤, 精神却太过疲劳而发不出声音。   她想起来了, 这是在她十三岁那年的冬天, 因为天太冷了,山间地上积雪湿滑, 所以她向大哥哥撒娇说要他背。   大哥哥很轻松地就把她整个人都捞到了背上来,两手抓着她小小的脚丫,而她的双臂毫无保留地揽住了他的脖子, 侧着头, 看着他的脸。   大哥哥忽然转过头来对她笑:“有那么好看?”   “不要脸。”她嘟囔。   “男女授受不亲你知不知道?”大哥哥却说, “再过个几年, 我就不能这样, 你也不能这样了。”   秦念撅起了嘴, “哼”了一声,“我想怎样就怎样。”   也许是被谢随纵容得太多,以至于恃宠生娇了,他说的话她根本都不放在心上。虽然,如果换了是许多年后的秦念,她也许就会认真思考一下,什么是他的“这样”,什么又是她的“这样”。   谢随的话从来都不是随便说的。   大哥哥看了她一眼,好像觉得她很有趣似地笑了,“以后你若是嫁给了别的男人,别的男人可不见得像我这样好说话。”   秦念一愣,谢随的话太绕,令她怔了片刻才道:“别的男人,在哪里?”   谢随笑而不言。   秦念又呆呆地反应了一会儿,才突然道:“你最好说话了,所以你想我嫁给你,是不是?”话说出口,她却又红晕满脸地埋在了谢随颈间,大声道,“你好自私,要留我一辈子吗?”   谢随笑道:“你还小——”话未说完,秦念那冰冷的手已钻进他的衣衽里,同时还大呼:“啊呀,好暖和!”   谢随“嘶”了一声,但最后也没有逼令她将手拿出来,只是认输一般地闭了嘴。   秦念笑嘻嘻地搂紧了他,抬起头,疏林坠叶,净天飞雪,大哥哥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沉稳而安定,她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便安心地睡了过去。   ***   到秦念再醒来时,已经是在两人临时住下的小屋中,她自己房间的床上。窗外大雪纷飞,风日飘暗,也许是睡了太久的缘故,让她昏昏沉沉的全身乏力。她掀开被子想下床,却突然觉出异样——   秦念的尖叫把谢随从厨房给引了出来,他慌慌张张地闯进房中:“怎么了,念念?”   秦念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指指那床上,又指指自己:“血……血啊!我,我是不是要死啦大哥哥……”话里带出了哭腔。   谢随看到被褥上的血迹,顿时呛出了几声咳嗽。偏秦念还怕得发抖,他只好上前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道:“没事的,没事的,这是好事……”   “我都流血了,怎么能是好事?”秦念惨兮兮地道。   “呃……”谢随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挠了挠头,只能道,“这说明你已经……长大了一半了。”   秦念抓住他的袖子,“为什么才一半?要流多少血才能完全长大?”   谢随看着她那依旧未脱稚气的神情,只觉十分棘手,“不,不是……女孩子都会这样,就是说……”   最后他没了法子,不得不去请来了邻家的老妈子教育秦念,自己闷在了厨房里。   秦念终于被老妈子解释得明明白白、伺候得干干净净之后,自己羞耻了很久,才蹩向厨房去。   谢随坐在灶台前生火。   本来也不是做饭的时辰,他只是百无聊赖地将秸秆往柴堆上扔,幽幽的火焰上又噼啪出微弱的火星子,飘落在他的脚边,也飘落在他的眼底。   他的眼底便轻轻地亮着光,像是谁也不惊动的、小心翼翼的光,在谁也注意不到的角落里径自地灼烫。   秦念往前走了一步,他蓦然抬起头来:“身子还好么?”   那光不见了,像是被他藏起来了。   秦念抿着唇,点点头,“刘妈妈说,我可以嫁人了。”   “嫁人?你?”谢随失笑,“你才十三岁。”   “刘妈妈说,她女儿十三岁的时候都给她添外孙了。”   谢随敛了笑容,“你不必听她的话。你还小,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好看的东西你没尝试过,就想着嫁人生孩子?”   那我就嫁给你,然后同你一起去尝试那些好玩的好看的东西。   这句话秦念到底没有说出来。她再是胆大包天,也到底有些畏惧。   她畏惧自己会被谢随否定,甚或抛弃。   所以她只敢作零星的试探,口头的搦战,到了要动真格的时候,她反而会退却了。   这样的道理,她却要到十六岁之后才明白——   自己当年的种种委屈,其实只是因为太喜欢他了。   这喜欢与他无关,所以这委屈也与他无关。在她自幼及长的这一腔柔软幼稚的爱恋之中,大哥哥既没有什么功劳,也没有什么罪过。   他只要一直都在那里,供她看着、望着,就足够了。   ***   红崖山下。   军队群龙无首,渐而离去,小镇的道路上寒风萧瑟,已没有几个行人。   客栈中,蒯蓝桥给秦念号了号脉,而后便深深皱起了眉头。   谢随将那经书拿出来道:“我过去见过这样的书,不过是佛经的批注……但念念这七天在闭关练功,许是中了这书的毒,走火入魔也未可知……”   蒯蓝桥道:“她的功夫是谁教的?”   谢随一怔,“……是我教的。”   “你教与她的,是少林至刚至阳的内功,她是女子,本就修习不到精微,何况后来又有中断……所以当她开始修炼另一门至阴至柔的内功时,才会进境飞速。”蒯蓝桥沉吟,“但如今她看的这佛经,也不知有什么古怪,倒将她体内原有的少林内功激发出来,现在两股内力在她体内紊乱互斗,恐无宁日……”   “该如何救她?”谢随沉静地道。   “我现在可以给她开些药,让真气流动渐缓,加上她此刻昏迷,也不致与人动武,真气不会发散,也算是缓兵之计。”蒯蓝桥道,“但要解决此事,必须抽出她体内的一股内力。”   “那至阴至柔的内力是一位武林前辈教她的,也不知当今还有谁会这门功夫。”谢随思索着道,“要打散她的少林内功倒是容易……”   “容易?”蒯蓝桥斜了他一眼,“你重伤方愈,自身难保,就别想了;少林寺武功最高的信默和尚死了,少林三千弟子也被你弟弟杀得差不多;唯一可以求助的只有信航和尚,但他却被关在狗皇帝的宫里,是不是?”   谢随这一下是彻底地呆住了。   寒气从地面袭上他的脚底,而至于全身。   蒯蓝桥笑了。   “果然还是躲不过啊。”他笑着长叹一声,摇摇头,“我要去杀了皇帝为我师父报仇,你去不去?”   ***   “念念,念念?”   夜已深了,一灯如豆。   谢随在客房中架起一只小红炉,炉上茶釜里药香沸腾,正呲呲地往上顶着壶盖。   水汽氤氲出来,仿佛将灯火都罩得湿润了,而他的脸就隐在那半明半暗的湿气之中,炉底的火光灼烧在他的眼底。他的声音从那水雾里穿越出来,一把抓住了秦念。   秦念的眼睛好像睁开了一点,却又立即合上了。   她好像还没有做完那个梦。   谢随也只好纵容地由她继续去做梦。   他端着药碗走过来,低眉看了她半晌,在床边半坐下,又唤:“念念,喝药了。”   他将秦念的身子轻轻扶起,仔细吹凉了银匙上的药汤,喂给她时却多从口角边流失掉了。他无奈地笑笑,只好自己饮下,再吻住她的嘴唇。   他将药汤灌入她的口,却仍迟迟盘桓不去,温柔地舔舐着她那因寒冷而干裂的唇,似乎是立意要将那些风霜皱褶全都一一舔平。   “念念……”他在她唇齿间喃喃,“不要怕,我会救你的。   “我们去长安,去把我师父救出来,让他给你治伤治病。   “然后我们就找个地方,住下来,再也不走了。你说好不好?   “念念,我可以为你逃亡一辈子,也可以为你回长安。   “为什么我以前却浪费了那么多的时光,从来不肯告诉你呢?” 第69章 旧风华(一)   延陵谢氏兄弟相残,延陵侯被亲兄杀死在红崖山下的消息, 被一骑快马报入了京城, 皇宫, 御座前。   御座下正好入宫与皇帝一同用晚膳的睿王, 闻此消息,眼皮跳了跳,“真没想到, 诗礼传家、三代功勋的延陵谢氏,会出这样的乱子。”   皇帝却好像很开心, 身子懒懒地倚着姬妾的膝盖, 悠悠然道:“谢陌弑母, 谢随诛之, 天经地义, 哪里不合礼数了?”   “弑母?”睿王转头看向他。   然而他也并不能直视皇帝的眼睛, 他只能注目那火红的阶墀,灯烛煌煌, 将皇帝那庞大的暗影也投在阶墀上。   “对啊。”皇帝却全不在意,“弑母。”   睿王微微眯了眼。“那故延陵侯, 还议不议谥?”   “议谥?”皇帝好像很震惊,“弑母大逆, 朕不挫骨鞭尸就不错了,还给他议谥?”   睿王笑了。   如果不是皇帝让谢陌去杀秦念, 谢陌又怎会出此下策?到现在谢陌对他没有用了, 他就将谢陌一脚踢开了。   但睿王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掸掸袖子行礼道:“陛下康健,臣告退了。”   宫烟缥缈,皇帝看着自己的幼弟,心中始终盘桓不去的却是他方才问的那两个字——   “弑母”。   他终于是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谢陛下。”睿王直起身子,忽又想到什么,“哦对了,皇兄……红崖寨过去当家的那个女人,姓云,皇兄认识的吧?听闻谢陌将她的坟都挖了。”   皇帝的身子突然僵住了。   他双目圆睁,张开口想说什么,喉咙却只发出嘎嘎之声,仿佛被一只手勒住了脖子。但睿王却很适意,只阴冷地笑了一笑,便施施然转身离去了。   “哐啷”、“哐啷”数声连响,是皇帝将面前的御案径自一推,案上的玉盘瓜果、书卷章奏也随之掉落满地。几名姬妾慌慌张张奔下去行礼道歉,内侍抖抖索索地上来收拾,而皇帝却只是看着满殿辉煌华彩,呆呆地,好像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陛下!陛下!”一名老内官提着衣襟踉踉跄跄地奔进来,身后还跟着许多不成队列的禁卫,“谢随,谢随进宫来了!他有一块不知从哪儿来的入宫腰牌,又不知怎的骗过了守卫,现在,现在已杀往九霞轩去了!”   皇帝一时还没有回过神,“谢随?他为何要入宫?”   他难道不是已成亡命之身,天下之大,逃得越远越好,为何还要入宫?   ***   九霞轩是皇宫中一处至为荒废的角落,原本似乎占地广袤,有亭台楼阁、池苑水榭,如今那池水却已成死水,灰黑的水面上浮着断梗飘萍,连向岸上的衰杨枯草。弯弯曲曲的小桥游廊似是经过火灾,倾圮的廊柱都作焦黑色,但从无边夜色下望去,仍然能感受到那沉沉暗影底下埋葬的精致秀丽。   这样的地方,用来软禁要人倒是再好不过。   每一日的半夜,都会有小内官将一屉素斋饭送到九霞轩的门口,那便是信航和尚一日的吃食了。   这一日,信航和尚也同往常一样,练功打坐直到深夜,然后慢慢地,走过断裂的小桥,走过残雪的小径,走过荒芜的草丛,走到了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然而守卫却没有来给他开门,只是这一敲之下,门竟开了。   狭窄的门前道路上,横躺着两三具尸体,服色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只大约能见出是宫里的内官。   夜色混着鲜血流向信航的脚下。   脚下的血泊之中,摆了一盘斋饭。   “师父。”   声音却是在信航身后响起。   信航一转身,便见谢随从顶上跃落下来,以刀拄地,向自己叩首:“弟子谢随,有事来求师父。”   夜色昏冥,信航压低了长眉,无数个疑问攒在胸口,最后说出的却是:“你有何事?”   “弟子求师父——”   “陛下驾到——”   宦官一声高似一声的吆喝骤然响起,仿佛平地里的惊雷,将信航的身子都震了两震。   谢随皱了皱眉,往前一步,将老和尚拦在身后。   黄旗大纛在空中翻出,宫灯如水流般耀眼地打出来,金碧辉煌的车马摇摇晃晃地行在这狭窄而阴暗的道路上,皇帝为了迎接这个不速之客,竟尔祭出了小驾的卤簿。   小驾还未停到九霞轩门前,几名内官已迅速上前将那几个死人的尸体搬走,又洒水清洗了道路,最后,那小驾停下,皇帝从车帘后露出了半张脸。   “大胆贼人!”车旁的小太监尖声道,“见了圣上,竟不下跪?!”   谢随苦笑了笑,“我是愿意下跪,但怕你们暗出毒手,害我师父。”   小太监目眦欲裂:“你——”   “哎。”皇帝从车帘中伸出一只手来制止了他。   皇帝的目光慢慢地,将谢随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久仰大名。”皇帝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谢随笑了笑,“陛下,我们以前见过的。”   “是啊,是见过。”皇帝道。   “草民此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求信航师父救拙荆一命。”谢随道,“草民既不想劫人,也不想害人,只是拙荆秦念情势紧急,不得不闯宫见驾,真是万分过意不去。”   明明是偷潜入宫,却说成闯宫见驾,眼神偏还坦坦荡荡,没有半分过意不去的意思。   “你知道秦念是谁吗?”皇帝道。   谢随顿了顿,“我已说了,她是我的妻子。”   “你想将她撇开,可人一生下来,就有许多东西和她撇不开了。”皇帝淡淡地道,“当初洛阳城下收养她的那个老乞丐,可是从宫里逃出去的老太监。”   谢随不说话了。   “她爷爷知道太多事情,难免她也知道太多事情,所以我非杀她不可。”皇帝将身子往后疲倦地靠去,马车上的黄盖大伞将他的表情遮得晦暗,“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带她入宫来治伤吗?”   “她爷爷死时,她才六岁,什么都不知道——”   “斩草除根,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谢随静了,而后,奇异地笑了笑,“陛下说的是。但云淑妃在这世上的唯一传人,陛下也要斩草除根吗?”   ***   谢随说出这句话时,对皇帝的反应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毕竟在秦念的描述中,皇帝对老当家薄情寡义,甚至最后还将她狠心害死;而在他自己的记忆中,当初那回眸百媚的云淑妃,不也是因为心灰意冷,所以才假死出宫?   所以他原定的计划,是尽量不要惊动上面,用蒯蓝桥留着的入宫腰牌偷偷地潜入宫中;但如今此计已行不通了。   皇帝要杀秦念,这件事他一直都知道,从十五六年前,秦老叫化枉死的那一日就已经知道——   但今日,他看见了皇帝那苍老的面容上那无神的眼,忽然感觉到,也许他还可以再试试。   也许面前的这个衰老的帝王,还可以被打动。   云淑妃……在说出这三个字的刹那,谢随清晰地看见皇帝搭在车边的手颤了一颤。   “什么意思?”他发问。   谢随静了静,道:“云淑妃出宫之后,隐居红崖山中,是拙荆伴她最后一程。”   “最后……一程。”皇帝喃喃,“她是怎么死的?她死的时候……”   “陛下如想知道,何不等拙荆醒来再问。”谢随颇不敬地打断了皇帝的话,但皇帝却没有追究。   他抬起眼,浑浊的视阈之中,只见那九霞轩的门后是一片萧条庭院。那垂柳也不知何时能再抽芽?活水再度引入,绿意盎然的草茵之上缀着缤纷的花,一弯眉月似的小桥上,伊人缬眼流春,正款款地朝水边的他微笑。   “你去吧。”皇帝最后只疲惫地招了招手,“特准你带她住进九霞轩,从信航师父治伤。”   “我须带一位大夫也进来。”   “准了。”皇帝转头对内官道,“拟旨。”   那内官却颇踌躇,“陛下,要不要知会一声贵妃娘娘……”   “嗯?”皇帝的话音微微上扬,那内官不敢说话了。   黑夜已渐将逝去。   ***   凝香殿。   “娘娘。”一名年长的女官压低了眉眼,忧悒地看着帘内的人,低低地道,“如今内外情势紧急,娘娘要不要考虑一下……”   谢贵妃端坐妆镜之前,还在摆弄着她头上的簪钗。   镜中的女人容颜姣好,可是那眼角却仍然爬上了岁月无情的细纹。她一边敛袖描眉,一边轻轻地、甚至是轻慢地道:“考虑什么?” 第70章 旧风华(二)   谢随向信航说明了来意, 信航望向昏迷不醒的秦念, 长长叹出一口气。   午后昏败的日光投进窗牖, 将老和尚的脸容映得悲欢莫测。“我们……当初是错怪你了。但少林寺, 也已为此付出了代价。”   他得知了少林寺遭劫的事, 却反而只是向谢随认错。   谢随紧抿双唇。   信航殊无笑意地一笑:“可为师心中还是放不下。”   谢随忽然道:“放不下也没关系。”   “放不下,便是大业障。”   “大业障也没关系。”   信航微微一颤, 抬眼看向自己的弟子。   谢随却是望着床上的秦念,目光沉静如水流深,“大业障也没关系。”   蒯蓝桥始终坐在窗前,任那师徒俩叽叽歪歪,这时候转过了头来, 道:“可以开始了吗?大师父,如今还有一身少林功夫、保养得也不错的就只剩你了, 我需要借你的内力一用。”   天色暗淡, 蒯神医看起来似乎很不耐烦, 他对谢随与信航的恩恩怨怨、对谢随与秦念的依依不舍,这些, 一概都不关心。   他的心中只有两个念头,那就是复仇, 然后回家。   信航静静地点了点头:“都依大夫。”   ***   真气在体内运转过一个小周天之后, 秦念终于不再做梦了。   她停止了呼吸。   她原以为自己到死的时候, 一定会把谢随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的;可事实上, 她的眼前却只有一片白茫茫。   她所从来的地方, 没有谢随, 没有老当家,没有爷爷,没有那许许多多与她发生过好的坏的联系的人,而只有一片鸿蒙初开的白茫茫。   “念念。”一个安定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地道,“我若久不回来,你便自己想法子出宫,往北走,不要回头。”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她想追问,却没有人回答,四下里只有呼啸的寒风灌入她的喉咙。   “念念念兮入恶易,念念念兮入善难。念经念佛能一般,爱河竭处生波澜。”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会不会变得更好?   ——“咄!入魔了!”   半空里一声棒喝,刹那间震碎了那雪白无瑕的天与地。惨白的色块都崩落下来,露出其后黑黢黢的深幽大洞。那洞中仿佛有光,又仿佛没有,秦念盯着那大洞,好像一定要知道那后面藏着什么,然而她盯了很久很久,最后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睁开了眼睛。   “阿弥陀佛!”   她看见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和尚正坐在自己面前,脱口而出:“你是谁?”   信航笑了,“姑娘没见过老衲。”   一旁神色端凝的蒯蓝桥不耐烦地出了声:“他就是谢随的师父,少林方丈信航大和尚。”   信航?和蒯蓝桥?秦念尚还混混沌沌的脑子并不能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她张目望向四周,但见色彩暗沉的雕梁画栋、锦幄玉几,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排场,不由得呆住了。   “这是宫里。”信航慢慢地道,“你先时性命垂危,谢随带你进宫,让我用少林内力逼出你之前修炼的偏门功夫——”   “什么偏门功夫,那叫九霞功,是老当家教给我的。”秦念对信航本无好感,就算他救了自己的命,也还是忍不住反驳他,“你们少林功夫就是正道,其他功夫就都是偏门了?”   蒯蓝桥突然笑出了声。   信航讷讷了半晌,被蒯蓝桥接了话:“以后学武功可要选准了,不能再半途而废去学别的,很容易走火入魔的。”   走火入魔明明是万分凶险的事,却被他说得像教育小孩子一样轻巧。秦念软了神气,哼了一声,脑中许多疑团还没有理清,肚子先叫了起来。   一碗粥摆在精致的漆膳盘上,送到了她面前。   秦念一愣,抬起头,信航温和地道:“吃吧。”   不知为何,老和尚这样的做派,竟尔令她想起了爷爷。   她不好意思地接过了碗,一口一口细细地啜饮着,轻声地道:“那,谢随呢?”   ***   谢随被叫去了凝香殿。   凝香殿中,处处软金贴玉,柔暖芳香,葵纹地砖晶亮得可以映出人的倒影。谢随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宫婢给他引着路,对他道:“娘娘在园子里。”   所谓的园子,原来曲径通幽,十分广袤。漠漠轻寒的初春,杨柳低拂着水面,谢贵妃就倚着水上青红的小榭,漫不经心地喂着鱼。   谢随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姐姐了,但十多年后再看去,却觉得光阴好像在她身上凝固了,她的容色好像一点都没有变。   不知是因为她驻颜有术、容颜如初,还是因为她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是这样的了。   他在那水榭外站定,沉沉地唤:“姐姐。”   谢贵妃回过头来,目光首先定格在他腰间的刀上。“你入宫上殿,都不解刀?”   谢随只是“嗯”了一声。   谢贵妃的目光这才渐渐上移,从他朴拙的绑腿、凋敝的灰袍一直看到他的脸,棱角分明而微露沧桑的脸,然后是他的眼睛,亮而剔透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你杀了小陌。”谢贵妃道。   “嗯。”   谢贵妃又安静了很久。在谢随来之前,她原本准备了很多话要与他说。譬如现在皇帝即将发现她害了云淑妃了,局势危殆,他若是有一星半点还为着延陵谢氏着想,便应该与她合作……又譬如睿王在外相逼,皇帝的御座危如累卵,我们若想临阵倒戈,倒也未为不可……   但现在见到他了,她却觉得那些话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好像已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与他说,他也许能听懂,但他却不会做选择。   他的选择,不在她给的选项之中。   谢贵妃叹了口气。   “江湖,有那么好吗?”她漫漫然地道,“我也真想见识一下。”   谢随的眼神动了一动,好像是对她有些怜悯似地望过来。   “我算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最后算得了什么。云淑妃死了,可他仍然不喜欢我。其他女人都没有儿子了,可我也一样没有儿子。”谢贵妃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幽幽然,“你走了,可一切却并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坏,直到坏得不可收拾……”   “十五年前的事,姐姐也有份吗?”谢随平静地道。   谢贵妃笑了,很坦然地道:“其实是小陌来找我帮忙的,那个要入宫的采女是我找来的,她的名册也是我给小陌的。小陌他喜欢沈秋帘,又想要侯位,本来是想嫁祸给你,谁知道那杀人犯太蠢而暴露了,原以为没希望了,你却又自己走了……”   她抬起头,看向丛丛青翠花树的荫里那个挺拔的人影,“你当年为什么要走呢,谢随?”   谢随沉默了很久。   “你一定觉得,告诉我,我也不懂。”谢贵妃的话音渐渐地冷却,直到没有了一丝温度,“我确实不懂,我若是像你一样,早就死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了!”   谢随却道:“你这些年来,独自在宫中,一定有许多辛苦。”   谢贵妃顿住。   她那柔红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将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起来。   藏起情绪——这也许是她在宫中几十年,学得最好的一件事。   可是她的眸光却仍然在发颤,仿佛即将燃尽的灯,看不到希望却仍不得不静默地发亮。   “你……”她张了张口,又停一停,好像在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措辞,“你还是快走吧,这里不太平……”   “——娘娘,娘娘!”方才那个宫婢突然慌张地跑了进来,“有圣旨!”   谢贵妃忽然坐直了身。   就在这一瞬之间,她的表情已变了。她转过净白的一张脸,冷冷地道:“不过是一道圣旨,慌什么,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那宫婢咬了咬牙,一跺脚,又转身跑了。之后便是一叠声的尖细嗓子叫着“圣旨到——”一个装模作样的大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走进了这一方水榭。   谢随往后退了半步给他们让出一条道,而他们看也没看谢随一眼。   那大太监将手中的黄纸抖了抖,尖声唱旨:“皇贵妃谢氏,残杀淑妃云氏,罪甚明白,赐死——”   谢贵妃突然笑了。   这道圣旨太过潦草,甚至全然无视宫里规矩,也难怪她会笑。   她想象着皇帝现在的神情。他是不是快要气疯了?她瞒着他从红崖山找出云淑妃,害死她,还给她用了毁容的□□,这一件事,唯有这一件事,是这许多年来令她最为快活的一件事,几乎让她做梦都要笑醒。   就为这一件事去死,她甚至也不觉得可惜。   她将发髻上的簪珥一一除去,缓慢地叩下了头,“妾领死。”   那大太监笑了笑,将身后太监端着的盘子指给她看,“娘娘,这里有毒酒一杯,白绫一条,匕首一把……娘娘?娘娘——”   “——姐姐!”谢随排开那些太监抢上前去,却来不及了。   但见水花骤起,泼天溅日,在那水榭前方的石台上,只剩了一把被池水濡湿的嫣红裙角。   就在此刻。   宫城之中,四面八方,忽然回荡起钟声。   这明明只是个安谧的初春的午后而已,这样的时候,原不应该有钟声——   然而那钟声沉沉,穿林过叶,连续而有序,那几个太监怔怔地听了半天,突然大叫:“丧钟!这是,这是陛下的丧钟!”   “驾崩了,陛下驾崩了——!”   众人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般四处奔窜起来,而谢随站在水边,只觉风声汩起,凉意萧萧。   谢贵妃的尸体渐渐地从水底浮起。在那被水泡得臃肿的脸上,竟依稀见出一个可怖的笑容来。 第71章 如约(一)   皇帝听闻了秦念已醒, 便屏去众人,自踱到了九霞轩来。   荒芜破败的池园被几个有眼色的内官稍稍清理了些, 池面杂草除去,那断圮小桥之外的夕阳正将一弧柔软桥影投在清澈的水上,反而似老去的美人强作新妆, 旧的容颜叠着新的色彩,更显凄凉。   皇帝没有让人通传,是以刚走进堂屋时,有人很震惊地道了声:“陛下?”   皇帝一愣, 转头,见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英俊眉目间透着戾气。他总觉这人有些眼熟,但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朕……”皇帝顿了顿, 一国之君的威严渐渐显露出来, “朕听闻秦姑娘醒了。”   蒯蓝桥默了默,自推着轮椅上前, 给皇帝倒了一杯茶,端给他。“小人去同秦姑娘说一声。”   皇帝抿了口茶, 点点头。片刻之后,蒯蓝桥又从内室里出来,“陛下请。”   皇帝走进去,与他擦肩之际, 忍不住道:“你就是那个, 信航的医助?”   “我是。”蒯蓝桥道。   皇帝暗道莫名其妙, 加快步伐,一把掀帘入了内室。   秦念正躺在床上,由信航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药。   见皇帝进来,信航合十为礼,秦念却装作没看见。   皇帝不由得觉得有趣,这小小一个九霞轩里,聚集的全都是见了他而不下跪的人。   看着秦念慢慢地喝完了药,信航将碗收起,皇帝便走上前来,道:“我有几句话问你。”   信航看了一眼秦念,秦念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色。   信航于是沉默地退开了。   皇帝在秦念床边坐下。   这是秦念第一次见皇帝,第一次,就这样地靠近。   近到她可以清晰看见皇帝脸上那沟壑纵横的纹路,那沉浊灰暗的眼眸,那干瘪枯燥的嘴唇——她开始怀疑,老当家当初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那个雄姿英发、君临天下的男人,竟当真就是眼前这个显然因思虑过多过重而苍颓寡言的老头子吗?   她甚至开始想,如果天下臣民都知道他们高呼万岁的君王,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这样的老头子,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吗?还是会惊讶和失望?   皇帝张了张口,似乎是打算说话了,而她的手蓦然下意识地握紧了被褥中的弯刀。   “你爷爷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皇帝问的却是这样的话。   秦念抿住唇,“我只知道他姓秦,大家都叫他秦老叫化。”   “他叫秦道伦。”皇帝却说道,“在他做秦老叫化之前,原是御前的大太监。”   “什么?”秦念睁大了眼睛,张口结舌地道,“什么——不可能,你说我爷爷是个太监?!”最后一个音节陡然拔高,她用力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他还是个瞎子,瞎子怎么做御前的大太监?!”   皇帝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笑了笑,“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秦念只觉慌张,好像有一个什么答案,原本始终被埋在土里的,这时候呼之欲出了,她却拼命地想将它按压回去。   皇帝又道:“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过了半晌,他自顾自地笑了,“看来睿王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时候的笑,就是得意的笑了。   “枉我担惊受怕了十几年……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皇帝笑着,“既然如此,我也尽可以放过你了!”   “十几年……”秦念抓住了这一个词,“什么意思?”   皇帝笑着笑着,竟尔咳嗽出来,“朕买了摩诃殿的杀手,追杀你十几年,你不知道?”   “追杀我?”秦念蓦然抬高了声音,“摩诃殿的杀手难道不是谢陌买的,为的是追杀谢随?!”   皇帝古怪地看她一眼,“朕为什么要杀谢随?谢陌又哪里买得起摩诃殿?”   秦念突然下了床,一把扣住了皇帝的手腕,目光冷亮地直视着他,“你说清楚。十五年前,到我家来,杀了我爷爷的人……”   “就是朕的人。”皇帝手腕上吃痛,面上却仍冷酷,“但他们也太不经事,才会留了你这一个活口。”   秦念呆住了。   皇帝后面还在说些什么,她好像全都听不见了。   不是谢随……那些人,不是来杀谢随的。   他们,本就是来杀爷爷的。   之后的追杀,也都不是来杀谢随的,而是来杀她的。   可是这十多年来,她一直心安理得地端坐在被谢随连累的位置上,谁知道一朝翻转,她才是连累了谢随的那个人。   而谢随,带着她十年逃亡,多少次濒临险境,身负重伤……全都只是因为她而已。   谢随他自己,知不知道?!   “谢随实在太过难缠,所以五年多前,谢贵妃想了个法子——让谢太夫人假死,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假葬仪,将谢随引回来。”皇帝的笑声越来越阴沉,“谁知人是引回来了,将他关在极乐岛的水牢里,拷问了整整五年,却也绝不说出你的下落!到最后,还不是靠了白骨山庄和吹金断玉阁,才终于找到了你……”   秦念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她不想听,她越是听,就越是害怕。   为什么谢随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些?   为什么谢随要自己承担了这一切?   “但是,说实话,若是放过你,放过谢随,还可以让谢家不好过,朕何乐而不为?哈哈哈……朕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一点?!哦,对了,”他的笑声忽然诡异地梗住,“贵妃已经被朕赐死了!谢陌也没了,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延陵谢氏了!   “再也没有延陵谢氏了!”   他好像极兴奋,又好像极痛苦,眼中混杂着期待与绝望的亮光,甚至连双手也不自禁地舞动起来。   秦念好像蓦然从梦中惊醒,看着皇帝的怪状皱起了眉:“陛下?”   从皇帝那常服的衣衽处往上,衰老的脖颈处渐渐泛起死灰色,又一点点、一寸寸地往上蔓延。而皇帝自己却浑然不觉,仿佛是疯了一样笑叫着:   “再也没有延陵谢氏了!”   “陛下!”秦念已觉出不对,但她的心中实在还有很多疑问,一下子全都冲到了嗓子口,“陛下你清醒一点,你还——你还记不记得云罗衣?!”   “云罗衣?”皇帝愣住。   但也只愣了一瞬。   一瞬之后,竟尔有泪水从他眼中不可自抑地流下,流过他那沟壑纵横的脸和干瘪枯燥的唇,他那枯瘦的肩膀耸动着,好像已不能承受这一身帝王常服的重压了。   “我已给她报了仇了!”他大哭着,连声音亦埋没在哭腔里,“罗衣,我已给你报了仇了!”   “杀她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吗?”秦念仍不明白,大声道,“你知不知道,她直到最后都还在想着你?”   那死灰色已渐渐弥漫上皇帝的眼眸。那双眼眸本来就很灰暗,此刻好像更深不见底了。   “罗衣,罗衣……”他的嘴唇翕动着,“我已给你报了仇了……”   他的身躯轰然向后,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眸光涣散,四肢却开始抽搐。   那惨状让秦念都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毒药的滋味如何?”   蒙蒙之中,一个冷酷的声音响了起来。   皇帝努力地张大眼睛去看,却只看见一轮如血的夕阳,而看不见发话的人。   “你当年对我师父,用尽了各种毒药,最后他死在长江底,连骨骸都渗着毒。”那人慢慢地道,“我这一杯茶里,也用了七七四十九种草木之毒,陛下觉得滋味如何?”   皇帝的身子在地上抽动着,口唇微张,露出惨灰的舌苔,“你师父……你师父……是谁?”   蒯蓝桥微微垂下了眼睑。   “陛下在位二十五年,仇敌遍天下,大约不记得我师父那一个区区无名小卒。但他当年也算助你登基为帝,你却毫不留情地翻脸杀人……”蒯蓝桥静静地道,“江湖之上,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将仇报是最下作的,陛下你说对不对?”   皇帝实在已不能思考这么复杂的事情了,但他却还在挣扎。他渐渐明白这毒药不会让他立刻就死,对方是要让他痛苦,痛苦到极致的时候,再去死。   蒯蓝桥推动轮椅,低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陛下,请记住了,杀你的人,是百草神君胡一袋的弟子,姓蒯名蓝桥。”   皇帝挣扎着,在地上蠕动着,抓住了蒯蓝桥的衣角,“你……给我……一个痛快……”   蒯蓝桥笑了,嘴唇残忍地微启,“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给你一个痛快?   皇帝最终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蒯蓝桥手中亮出一把尖刀,稍稍低下身,将自己的衣角切断了。   皇帝的手也颓然地落了下去。   而后蒯蓝桥竟径自推动轮椅离开,再也不看房中的人一眼。   ***   秦念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她的内伤已痊愈,行动能力也已恢复,她随时可以逃命,但她没有。   她只是手握着弯刀,紧紧地盯着在地上挣扎的皇帝。   “你没有杀死云罗衣?”她问。   皇帝却反复地道:“我已给她报了仇了!”   秦念想起很久以前,老当家临死之际,对她说的那句话——   “他能害我,不是因为他忘恩负义,而是因为我心甘情愿。”   而现在看着这个鸡皮鹤发而绝望无助的老头子,秦念只觉得荒谬。   美人已逝,永在云端,而曾与她相爱的凡人却为她而挣扎了一世。   秦念手中的弯刀弹出了鞘,刀尖迎着窗外的夕光泛出嫣红色,仿佛美人轻蔑的一笑,在皇帝的咽喉上优雅地挑了一下。   颈上鲜血蓦然溅出,喷了满地,皇帝陡然抽搐两下,白发苍苍的脑袋一歪,终于彻底地咽了气。   门外响起一连串沉重的铁靴声。   帘帷掀开,睿王走了进来,看了一圈,最后盯住了地上已死的老人。   刹那之间,他的眼中泛起许多种颜色,有厌恶、有怨恨,却也有怜悯、有惆怅。   他走上前,抬起脚,精致刺绣的靴尖轻轻地碰了碰皇帝鲜血模糊的脑袋,皇帝的头便偏到了另一边去。   而后睿王便笑了。   这笑声中充满了得意,倒是与片刻之前的他大哥如出一辙。   他转过身,看着秦念,故作惊讶地张大嘴:“秦念,你——你弑君?”   说的是可怕的话,但他的神色却仍然掩不住得意的笑。   这句话声音很大,想必房外的人都能听见。   秦念没有言语,只反手一刀,直接插进了睿王的心窝。   睿王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嘴巴张到了最大——   秦念将弯刀拔出来,看着他倒下去,正倒在皇帝的尸体旁边,冷笑道:“睿王殿下,劝你一句话,不要以为自己聪明,就不怕刀子了。”   说完,她将弯刀在睿王的锦绣华服上擦了擦,收回鞘中,往外走去。   明晃晃的夕阳一时耀亮了她的眼。信航一人僧袍飘飘,正立在堂庑前的台阶上,面对着几名宦官带领的明刀明枪、但却不知所措的禁卫队伍。   秦念走上去,冷冷地道:“睿王弑君,已奉天诛杀。”   信航垂眉:“阿弥陀佛——”   夕阳一跃沉入了山川,光芒敛尽,唯余无穷黑夜。 第72章 如约(二)   皇帝崩逝的钟声响彻皇城内外。   谢随仿佛突然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醒来之际, 身边已全是扰扰攘攘四散奔逃的人群。而谢贵妃的尸体就始终孤伶伶地泡在水中, 没有人去理会。   谢随呆呆地立了片刻,最后,还是走入那池中,半是拖半是抱地,将谢贵妃的尸体捞了出来,放在池岸上。   她还在笑。   谢随抬起手, 轻轻地拂上她的双眼,低声道:“姐姐,他死了,你赢了, 你高兴吗?”   谢贵妃再也没有回答他。双目合上之后, 她那精致的妆容里,终于也显出了衰老的落寞。   她好像在拒绝他,赶他走。   身边的内官宫婢也已稀少, 冷风萧萧吹低岸边野花野草,将将要入夜了。   谢随站起身, 往外走去。   ***   他按着记忆, 往西边急急赶去,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往那同一个方向赶去。   九霞轩原本是那么冷清的地方, 为什么大家都往那儿赶?!   “谢随!”突然间, 有人朝他伸手过来, 谢随手腕登时一翻将那人的手扣住,便闻那人叫痛道:“你做什么,谢随?”   原来是蒯蓝桥。谢随倒是第一次看见他用起了双拐,行动起来速度不输常人,却是从西边走过来的。   “你怎么离开了?”谢随压低声音问,“秦念呢?”   蒯蓝桥翻了个白眼,“我不跑,难道等着人来抓我?”   “什么意思?”谢随心头一凛,“秦念还在病床上,你就——”   “病床?你是侮辱我的医术吗?”蒯蓝桥竟然笑了笑,将双拐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谢随的肩,“放心,如果秦念还在病床上,皇帝和睿王那一对冤家兄弟怎么会死?”   “——睿王弑君!”   “——睿王弑君,奉天诛之!”   谢随和蒯蓝桥两人身侧,走过一列列禁军,竟都是往九霞轩去了。   “你看清楚了。”蒯蓝桥的手钳紧了谢随的手臂,不容他往前一步,“现在讨逆的禁军已要将九霞轩包围,信航在里面,他德高望重、武功高强,一定可以保秦念无虞。但你就不一样了——你是谢氏余孽。”   谢氏余孽——   谢随从没想过自己活到现在,还会被摊上这样的称号。   “皇帝和谢家,装了一辈子,到最后关头,还是撕破了脸。”蒯蓝桥冷笑,“如今谢贵妃和谢陌都已死了,你若再冒出头,让旁人如何作想?”   夜色阴沉,谢随看着蒯蓝桥的冷笑,心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你与我姐姐……早就串通好了?”   蒯蓝桥笑道:“你以为我那块入宫的腰牌,当真只是师父留下的老物?宫里的腰牌可是一年一换新的!”   谢随想起自己偷进宫时,原以为谁也不会惊动,谁知却很快就引来了皇帝——或许连这一个环节,也是早就设计好的。   谢随淡淡地道:“我只是想不到,你会同我姐姐合作。”   “有同一个仇人,自然就能合作。”蒯蓝桥哈哈大笑,好像很不理解地对谢随摇了摇头,“谢随,你什么都好,就是把人都想得太简单了!”   “是啊。”谢随也自笑了,“我总是把人想得太简单了。”   蒯蓝桥笑着,但他钳着谢随的手却绝不放松,“我听闻外边沈丞相已在主持局面,狗皇帝虽无子嗣,旁支宗室还是有几个合适的人选。所以,谢随,”他冷冷地道,“我不容许你再回去,乱我的局。”   “你的局,还是我姐姐的局?”谢随平静地问。   “都一样。”蒯蓝桥满不在乎地道,“你如果不想害死秦念,就跟我一起出去,乖乖地等着。”   谢随没有说话。   蒯蓝桥靠近了些,夜色之下,他的眼睛深黑无底,却透出诚挚的光,“谢随,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你的妻子。”   谢随望向九霞轩的方向。   只有很短的距离了,但那边早被包围,水泄不通,他实在也不知要怎样从外边偷进去。   蒯蓝桥觑着他的表情,嘿嘿地笑了,“很寂寞是不是?她能杀了睿王,能耐大得很,可不需要你去救她。”   谢随摇摇头,微微的笑容里倒真的有些寂寞的浮影,“好。我去宫外等她。”   ***   长安城,丞相府。   国中甫遭丕变,府外与庭中已聚集了很多官员,都在等着沈丞相拿主意。   而堂上的沈丞相,却一直在焦躁不安地踱步。   “小姐还没信儿吗?”时而他会停下来,问左右,“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在做什么?!”   左右诺诺,无以回答。而丞相夫人由侍女扶着站在一旁,巾帕掩面,已快要哭岔了气去。   自从谢陌被杀,沈秋帘就没了消息。   接着便听闻,皇帝并不给谢陌议谥,反而要坐实了他弑母大逆的罪名。   而到今日,皇帝甚至直接赐死了谢贵妃——   就在沈丞相惴惴不安以为自身难保之际,却又听见了皇城上空盘绕的丧钟声。   皇帝自己,也死了。   “相爷。”有小厮从外边小跑着进来,“大家都只等您一句话了!”   丞相转过身,却只看见堂屋外沉沉无边的黑夜。   “——不行!”丞相夫人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哭着道,“不行啊相爷!秋帘,秋帘还没消息啊!相爷,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啊——”   丞相静了静,将女人的手一点一点,从自己的衣袖上掰开了。   “好。先请大家进来。”他慢慢地道。   ***   最后到底立谁当皇帝——在秦念杀死睿王的那一刻,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的心中,只是在想着谢随。   “念念。我若久不回来,你便自己想法子出宫,往北走,不要回头。”   梦中的这句话,她反复揣摩了很多遍,她想这应该不是幻境中的虚言。   她与信航在九霞轩中等了一夜,最后等来了沈丞相的一纸公文。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肉食者吧。”她只草草读了一遍那公文,便对信航一笑,“我得赶紧逃出去,谢随该等急了。”   说着,她竟径自入了内室,片刻之后,换出来一身小太监的服饰。   信航一愣:“秦姑娘……”   秦念笑道:“你走不走?”   信航顿了顿,摇摇头,“贫僧尚不能走。待局势稳定,贫僧还有许多事要做,此刻若逃了,便形同乱党,不惟贫僧,便少林寺,也永远无法翻身了。秦姑娘也是,你诛恶除逆,居功甚伟,何不留下来……”   秦念却好像没有听见,将手一撑窗台便纵跃而出,回眸笑道:“那乱党就先走啦!”   女子长发一飘,飞身而去。   信航站在原地,怔了许久。   有时候他觉得秦念像是谢随的反面,有时候,他又觉得秦念与谢随一模一样。   ***   凉夜如霜。   但过了今夜,或许便会到春天了。   秦念在宫城的屋顶上灵巧地一跳一跃,从南到北,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少林内功从体内抽出之后,虽然少了十年的修为,但身体却轻松了很多。她往北走,没有回头。   这背后有多少繁华成荒凉,多少梦幻成坟场,多少数不清的恩怨功罪,但她却只记着谢随说的——   不要回头。   秦念摇摇立在北宫门巍峨的门阙顶上,长风飘飘拂过她脚底的铁马,叮铃铃地作响。   北宫门外,有一个小小的面摊。   一盏昏黄的油灯挂在手推车的顶上,照亮方圆不过十几尺的距离,一个老驼子在熟练地煮面捞面,他的身影被油灯投在四面荒凉的街道上。   老驼子只有一位客人,却没有在吃面。   他的面前只有一壶酒,两个缺了口的小酒杯。   他倒好了酒,却没有喝,只是坐在这满是油渍的桌边,安静地等待。   秦念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飞身便从门阙上跃了下来,欢天喜地地朝那人扑了过去。   “谢随!”   过了今夜,或许便会到春天了。 第73章 尾声   新帝在沈丞相等文武老臣的辅佐之下顺利登基, 内廷虽一连死了三位贵人, 却终于没有酿成自相残杀的大灾祸。   这一切, 也多亏了少林方丈信航当时正在宫中, 与沈丞相互通消息,主持大局, 事后又不受封赏, 默默地回到了少室山。   少室山下,石牌楼上那一面御笔亲题的牌匾仍在, 背后是春意盎然的万水千山。   证方和证圆两个小沙弥, 正一边扫地一边守着山门。   “方、方丈师伯!”   “方丈师伯!”   两人见到信航,扫帚一丢便扑了上去, 几乎要哭出来。   信航呵呵地笑着,两手揽着两个孩子,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 证方证圆两个却齐声大哭起来。   “寺中还有多少人?都叫出来让师伯看看。”信航和蔼地道, “只要还有人在, 少林就不会亡, 哭什么呢?”   第二年上, 新帝又给少林送来了一块御笔亲题的牌匾, 上书——   “兴灭继绝”。   信航见到这块牌匾, 神色却冷冷的。   “朝廷上的老爷们, 太也瞧江湖人不起。”他说。   “那也没办法, 只能先收着。”证方摸了摸光光的脑袋,一年之间,他突然长高了许多,把证圆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或许也正因此,他说话间,都带上了些大人似的神气,“少林为今之计,只能韬光养晦……”   “我倒觉得,”证圆忽然硬插进话来,“不如趁此之机,办一场武林大会,让天下英雄都聚一聚……”   “师父圆寂才一年,你就想着热闹?”证方反唇相讥。   “想什么热闹,”证圆努了努嘴,“方丈师伯难道不想见见谢随么?要我说,一切因果劫缘,全都是因为当初我们错怪了谢随和秦念……”证圆好像全没看见证方频频投来的眼色,“现在朝廷的悬赏也撤了,江湖上,也应该还他一个清白……”   证方只道方丈这回一定要生气了,谁知方丈却只是叹口气:“你说得对。这想必,也是你师父的夙愿。”   老和尚的眼中竟也满是迷茫,“只是四海广大,人海茫茫,要找谢随、秦念夫妇,又该到哪里去找呢?”   ***   第三年,三月初三,少林寺举办武林盛会,不惟中原豪杰,北疆南海,俱在邀请之列。   北地神医蒯蓝桥,作为百草神君胡一袋唯一的衣钵传人、达摩堂故首座信默的至交好友,也来到了少室山下。   证方、证圆在山下迎接他时,总忍不住要去瞧他身边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   那大概就是蒯神医远近闻名的胡妻了——长长的发辫只草草地在头顶盘了两圈,露出白皙如月的颈子,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的,一边给蒯蓝桥推着轮椅,一边还不停地叽叽喳喳,直到蒯蓝桥不耐烦地道:“你能不能少说点儿?”   莎曼转了转眼珠,道:“我是胡人,不讲礼貌的嘛!”   证圆一个没忍住,先扑哧笑出了声,又遭证方一个白眼。   蒯蓝桥抿了抿嘴,像是想反驳,却最终决定不跟她吵了。他转过头,对证方、证圆两人开口,却是径自换了话题:“两位小师父,我知道信航大师是想找谢随出来……但真对不住,谢随、秦念的消息,我这里也没有啊。”   ***   大漠,白骨山庄。   干燥的沙风迎面拂过,春而将夏了,太阳一日比一日地猛烈。   萧予之练功回来,便见到柳绵绵正坐在窗前啃果子。   他左手将毛巾往肩上一搭,先咕嘟嘟喝了半缸水,才道:“想什么呢?”   “想少林寺到底在闹什么鬼。”柳绵绵道,“好像是要还谢随、秦念一个清白,说他们没有杀过中原武林那么些子弟,可是这大会办了半个月,谢随、秦念却根本不来。”   “你不是说洗手不干了吗?”萧予之却淡淡问她。   “我是洗手不干啦。”柳绵绵斜了他一眼,“但是这个嘛,是女人的天性……”   萧予之已经习惯了她这个“天性”,竟也顺着她的话头道:“所以呢,谢随、秦念为什么不来?”   柳绵绵望向他。   男人的右边衣袖空荡荡的,与腰带绑紧在一起。刚刚练完了功,满身是汗,胸膛敞开一半,汗珠便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   柳绵绵笑了一笑,“换我我也不去。”   萧予之微微眯了眼睛,“你方才是不是想笑话我?”   “笑话你什么?”柳绵绵却笑得更欢了。   萧予之径俯身下来吻住了她,没有再给她回嘴的机会。   ***   江南,延陵。   清明时节。   微雨不绝如线,江上弥漫着幽幽的水雾。江边的墓园里空气清寒,一方新立不久的墓碑之前,摆了一篮子瓜果,和一炉沉香。   墓碑前站着一个女人。她似乎原本就很瘦,此刻撑着青色的竹伞,茕立雨中,便显得更瘦了。   “云子,”她低声说,“你曾问我,我会不会为你撒下最后一抔土。我已做到了。”   突兀的沉默之后,她忽然又接续了下去:“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是记得的……”   终于,久久不再有下一句了。   竹伞忽然掉落在地,女子双手掩面,失声痛哭出来。   那竹伞被风吹着,在地上旋了几旋,几乎碰倒那瓜果篮子。女子哭了很久、很久,恍惚地抬起头,墓碑上是极简单的一行字——   谢陌云子之墓。   朝廷不议号谥,他连爵位都无法保留。   到了最后,他终究什么也没有。   女子哭得很累了,但是她却觉得好像还什么都没同墓中的人好好说过。   他们好像从来就没有好好说过几句话。   那瓜果篮子的后边,显出一点亮光。   女子最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待揉了揉泪眼,却见那是两只小小的、缺了口的酒杯。里面盈盈地盛满了,也不知是雨水还是酒水。   脑中仿佛蓦然闪过一道惊雷,女子陡然站起,望向茫茫四野——   “谢随?秦念?——是你们吗?!”   天地如此寂静,静得她能听见自己的回声。   没有人回答她。   只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   完。   2016年12月18日—2018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