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民国]   作者:张大姑娘   文案:   我在东家身边备受排挤的那些年!   嘴甜头铁爱攒钱小账房VS面冷心黑好面子大东家   舒扶桑觉得这辈子最倒运的事儿,就是在宣武门外的大世界,跟她那遭了瘟的前东家相看定亲。   她透过提花龙头机器印出来的鸣春帘子往外看人,只觉白毛汗能把簇新旗袍上的孔雀眼扎破,扭头想躲,不防备姑母一胳膊肘拐出来,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推去上坟。   低眉垂手斜立在宋旸谷跟前,机灵懂事地倒了杯茶,“东家,您喝茶——”   宋旸谷掀开盖碗直勾勾看着,一仰而进,满脑子都是孔雀眼睛,含糊两声对着媒人行礼走了。   姑母忙挽着媒人喜么滋儿的笑,旗人家的规矩,一个倒茶,一个喝了,这就是两厢情愿,多亏了她那一推,家里婚配讲的也是时髦极了的自由恋爱。   舒扶桑晚上哭的直挺,俩眼睛跟吹出来的琉璃喇叭一样,圆咕噜肿的腌的皮酸,不是她这人狗食儿不讲究要坏规矩,她跟宋旸谷,实在是有旧怨,早些年在他家里做事,没少挨挤兑。   宋旸谷大晚上站在院子里去燥,一来满嘴烫起来的水泡子蛰人,二来他琢磨着舒扶桑,没寻思从前府里那个没眼力劲的小账房竟然是个花木兰,他细咂摸着,觉得自己对那一身孔雀眼睛也不坏是不是?脚丈量了三圈,看着满地撒雪的清光,心想这地儿适合搭个大喜棚。   后来,舒扶桑跟宋旸谷避过难,扛过枪,舞过大刀垂足坐高堂,宋旸谷再没有讲过她一句不是。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民国旧影 青梅竹马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旸谷、舒扶桑(桑姐儿)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活着的调调儿就是一气儿的往上冲   立意:撸起袖子加油干,只要不被生活放倒,就把酸甜苦辣一锅炖。 第1章 小算盘珠子   光宁二十三年暮春,暖信儿比去年早了半拉月,四散的光暖把去冬的雪寒透尽,横野衰草沤出来簇新的绿色,瓦蓝清亮的天空像是玻璃罩儿,把热闹都归拢到王家大院儿外面的戏台子上去。   浅白杏花树上懒憩的肥猫被台上锣鼓声惊起,一拉烟的跃下,无声从桑姐儿的椅子下穿过,她腿儿还够不着地,也赶紧缩了缩腿儿,怕这只黑色的大猫。   台上弦子音起,她又赶紧抬头看着一个老花脸儿倏忽膝盖端平立住,平地一声如惊雷“苦啊——”   一音十八转,一时半会儿转不完,她忙里偷闲又去看那大猫,见它趴在老太太身边儿便放下心来,拽着手里的纸蝴蝶儿咕嘟着嘴儿吹,一只眼睛看蝶儿忽上忽下,一只眼睛看着台上的花脸念白如倒豆:   “儿别爷娘夫别妻,征募离乡做了鬼,累的老母坐高堂,魂归何处无定河……”   台上唱的是伤心人,台下听懂的是桑姐儿的二叔——王二爷,一个苦字儿十八转,一气儿下来不换腔口,他巴掌鼓的带红都不歇,抓着铜钱往台上撒,坐着撒嫌慢,越性儿拿过来方盘,一托儿全当了彩头。   嘴里叫着好儿,风偕着花粉从海青色长衫下摆穿过,有掉落的铜板儿提溜转在脚边,台上铜鼓声俞热闹,都知道二爷爱看武戏,这一出《春闺怨》壮士保家卫国就是为了得王家二爷的彩儿。   “二叔,钱掉了。”一枚蹭亮闪着碎光的大子儿铜板摊在桑姐儿的手心里,卖好儿一样的给王乃宁看。   王乃宁拉开侄女拽着他衣摆子的手,一把抱着她坐下,把铜板儿随手一扔,“祖宗,钱掉了就掉了,几时候也轮不到你捡个铜板子,捡来做什么,不够你头上买朵儿花戴的。”   扶着侄女儿头上的茉莉花儿,又给她理了理盘扣上挂着的茉莉花排,“桑姐儿,别跟长了钉子一样乱动,当心花排散了,回头大嫂不给你串新的。”   拉住桑姐儿还要去勾铜板儿的手,指着台上哄着她看戏,“你看,你看,这老生唱的多好啊,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呐。”   今儿王家老太太过寿,戏棚子搭了唱七天,家里还摆着七天的流水席,戏从下午到夜里十二点,水饭从初一夜里到初七夜里足供。   这位王家二爷,不仅爱武,也爱文,因为他爱听戏,心里总觉得有几句热乎话儿,觉得好男儿立世,总要做点儿什么,至于是什么,他还没想明白,大概也不是天天敲锣打鼓听戏,虽然他一个月总要请一回戏班子,也不应该是赌场是大杀四方赚个瓢满钵满,家里四百亩地,也够吃用的。   王家人口简单,说是子孙凋零也成,总共一个老太太两个儿子——乃昌乃宁,大儿子王乃昌常年病着,这样热闹的场面也没见人出来,家族兴旺的希望破灭,到了老二王乃宁这里,愿望很切实际地改成了世代安宁,可是也稍微有点不尽如人意。   桑姐儿眼梢扫视一圈儿,趁着二叔不留神,到底把脚底下那两三个铜板儿捡起来装荷包里,家财不外散。   老太太眯着眼一直看她往院儿里去,小孩儿身子骨强壮,肩背跟练武的男孩子一样挺拔,摸着老猫背上的毛儿走神,子一辈儿父一辈儿,一辈子手紧一辈子手松,三岁看老这话没错,这孩子跟她爸爸不一样,跟她毛手毛脚的叔叔也不一样,她务实。   院里成片成片的阴影,鲜花规矩地摆在廊下,她扶着门槛儿迈脚儿,太阳底下晒出来的毛绒汗,进了荫凉地儿全散了,明间东厢房的窗户紧闭着,外面的锣鼓喧天,她路过东南角儿的杏花树,能听见风曳着杏花卷地。   “桑姐儿,你怎么不看戏?”窗户咯吱一声推开,浅淡的烟气儿从缝隙里出来,露出一张焦黄无须略微浮肿的脸,直到窗户全开了,大爷王乃昌还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她,也不喊她近前来。   她穿一身粉,像是杏花烟雨江南里面的一柱暖光,在这寂静的院子里,花树草木都趁着她眉宇间盎然的生气,眼梢微微上扬,那点英气跟粉色的春光揉成一团,看的人神色清平。   桑姐儿笑嘻嘻的先纠正,“爸爸,不要喊我桑姐儿,老师喊名儿,从来都是喊我大名儿。”   私塾没得上,她小时候跟着王乃昌识过几个字儿,念过几篇书,再后来,跟着叔叔王乃宁走马观花,十里八乡见识了不少章台柳色,因此很懂得顶嘴。   现如今去了新学堂没两天,要别人尊重地称呼她的大名儿,从鼻子里面淘气地哼笑了一下,桑姐儿桑姐儿,课堂上可不能喊桑姐儿,谁知道桑姐儿是哪个。   又一只手掐着腰,指着外面的院墙,“叔叔爱拉戏班子,老太太也爱听戏,听着听着就要哭,我不爱看别人哭。”   回回都有唱这一出《春闺怨》,总归是要哭成一片的,从现在开始哭到晚上吃柳叶儿面,才算是心满意足,才算唱出来每个人心里的那点子怨。   王乃昌对这个女儿总是有耐心很多,他的心神这会儿有一半在她的身上,一个劲的夸赞她,“好孩子,你说的对,你来我给你扎蝴蝶看。”   春天他会扎风筝,细篾子冲开当骨架,他会画一点儿画,杏花春雨江南,可惜一辈子没去过江南,他少年的时候读书太苦,肚子里落病,只好在家里养。这会儿他扎的是百蝶迎春,枯树枝干上一截儿,粘上大大小小的花蝴蝶,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他爱这个孩子,小孩儿玩意儿他都会,拿着染料给桑姐儿指挥着上色,她觉得春天的蝴蝶,每个翅膀上都带黑点儿才好看,“不要那么黑,黑里带红儿才像。”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炕桌,她从不近炕桌儿,屋子里的味道已经散去,大把明媚的春光从窗户撒进来,明晃晃的把黑的东西照的更清晰,她害怕也厌恶黑色,像是老太太的那只黑猫一样的亮。   “好了,你拿着玩去吧,风大,别皴了脸,在屋子里面看。”大爷举着递到她手上,看她拿稳了才松开,蝶儿热风浮动垂尾如游鱼??x?,如同百花盛开一样熙攘热闹。   桑姐儿一手握着百蝶迎春,一手摩挲着大爷手腕儿用虎口圈了一下,眼睛像是春雨微润,“好些了吗?还咳嗽吗?妈说等叔叔再出门去,给你买梨膏来喝,她攒着川贝母,晒干了磨粉。您看,弟弟的胳膊都要比得上你了,多吃饭才好。”   “今儿晚上烧柳叶面儿,我给您端来尝尝,喝粥儿不撑事儿。窗户开一会儿,”她从窗外西看,又嘱咐他关窗,“这就关了吧,院子里要凉了,夹袄还是要穿的。”   絮絮叨叨样样都周全儿,到了夜里果真端了柳叶儿来,唱戏的有定饭,主家一律只供一餐柳叶儿,面坨坨成柳叶儿大小,一锅煮出来放蘑菇肉丁的大肉浇头儿,吃的结实冒汗,能撑到半夜不饿。   她吃随着大家伙儿尝新鲜,问大师傅要了一碗送来,又咕咚咕咚跑回去吃自己那一碗儿,“师傅,浇头多一点儿。”   “姐儿,不是师傅舍不得,怕咸。”大师傅只给半勺儿,小孩儿咸了得痨病,又想起来这家的大爷可不就是个痨病鬼,哦,听说是后来病的。   她吃饭可认真,自己筷子使的好,闷头吃半碗,又喝了两杯热茶,才拿着绢花儿手帕擦嘴,在厨房门口的板凳上发呆。   田有海匆匆揣着东西从大门进,一边走一边扭头打量着门外看戏的人,听她出声问:“有海叔,哪儿去,你手里拿着什么呀?”   田有海唬了一跳,知道她听戏坐不住,这会儿一定是到处乱跑无人管,抱着她起来往后院的围房里去,“小姑奶奶,别给大爷听见了,我们呐,玩儿呢,你二叔呢?”   “玩什么?你们玩麻雀牌的?”因为矮,她的头微微歪着对向他,眼神也斜过去,显得格外的细长而尖。   田有海耐着性子跟她纠缠,怕她闹起来,拿出来堂会上的果子拢遮在袖筒里,“咱们猜橘子,赢了我给您,输了得劳驾你,赏给我几个大子儿。”   十人九博,老少妇女儿童大多喜欢带点意外之喜的过日子,不然旷日的平静如何消遣,青城手里有几个钱的,也爱耍几把,就连老太太这样年纪的,也是从小看过龙门阵的。   桑姐儿眼神清凌凌的,“我不猜,也不赌,你手里拿着的一定是麻雀牌。”   “对了,真聪明的姐儿,”心里觉得小鬼难缠,还想哄她几个大子儿呢,“那我们猜橘子,我手里单还是双呢?”   “我不猜,这都是我家的橘子,你从前面堂会上拿的,就是我猜错了,也不能给你钱,你坐地起价,无本的买卖。”   真是个小算盘珠子,精怪的小孩不是自己家里的,总觉得不大讨人喜欢,田有海一穷二白的,原本就是家里的佃户,但是他时常躲懒好玩,虽然有田皮也过的饥一顿饱一顿。   --------------------   本文全架空哈,平时空间哈!不要对比历史哈,只是表达一些家国感情,感谢支持! 第2章 洋神仙   人要是不想走正道了,就会发现旁门左道走的格外的舒服且不费工夫,捞偏门的总是聪明人,眼前的这一位扎着黑布腿儿的佃户就是。   王乃宁这位二爷有着迥然于王家人的性格,他对钱财看的散漫,用起来也是漫不经心。   家里那四百亩的田骨,累世攒下来的出息,整个山东道连着直隶,两百亩以上的地主都是有数的。可是这些东西,他很少放在心上。   男子汉大丈夫,总是要做点儿事情的,至于什么事情,还没有想清楚,清早打一套拳,施展一下自己的功夫,是他爱做的事情,青城尚武,整个山东南路大小公私拳馆几百家。   他有时候代入一下自己是董海川黄飞鸿,能飞檐走壁练硬气功,能到沿海去抗倭,他的心思田有海都懂,懂他内心的空旷跟落寞,因此时常拿着骰子纸牌来帮他消遣打发时间。   知心人田有海嘿然笑着,看桑姐儿不依不饶,只好抱着她一起去,路过东厢房,听里面咳嗽不停。   田有海哈拉着腰问候,“大爷您没睡呢?家里有什么短使的了,只管喊我,您要的东西我给买了,都是国外的好东西,纯的很,今天人多没带过来,明儿准保给您拿来,不耽误您抽。”   里面咳嗽的上气接不上下气儿,一阵过去才稳住,“姐儿送到大奶奶那里去,不许带后面去。”   田有海痛快应着,“不到后面去,后面污糟乱的,吵得很,这就去找大奶奶,”又看桑姐儿木着脸盯着屋檐下的红灯笼,暗想女儿也得听她老子的,“听话儿——找大奶奶去!”   掉头抱着送她去前面送给大奶奶,桑姐儿胸膛起起伏伏,脸绷着紧紧的,后面屋子里又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有铜件撞击桌子的闷响,大概撑不住碰到了炕桌。   桑姐儿突然发难,两脚一蹬滑下来,一把推开田有海,两只拳头攥着跟一对儿小石锤一样,刘海儿掀起来露出圆光的脑门儿,掉头就往东厢房王乃昌那边去。   “桑姐儿啊,不能去——你”,他话没说话,便被桑姐儿一声喝住,“你不要跟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给爸爸买的是什么?”   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又逼近田有海,压低了声音,“老太太不让给买,明明已经不抽了戒了,你却背地里偷着买,安的是什么心思?”   随手把扣子上的花排扯下来,线断了花洒了一地,两边的细铜钩子被她攥在手里,眼眶在月色下泪光莹然,怒气冲冲“再有下次,我就用钩子,把你的嘴钩起来。”   打量着她小,田有海未必没有糊弄她的意思,他觉得没脸,“桑姐儿,我有什么办法,大爷要的,我能不给他买去?”   “你要知道,大爷没有了这个,要出人命的,你忍心看着你爸爸就这样死了,吸几口罢了,没什么大事儿的,吸的人多了去了,有几个钱的都爱这个呢。”他的理由很多,越说越有道理。   你不抽,我不抽,朝廷的烟税哪里来的?那江山社稷国库里的钱哪儿来的?地主更应该抽,最好是田骨田皮一起抽没有了,全贡献给那些黑膏子。   “别人都不买,怎么偏偏你去买?”桑姐儿质问,“既然别人都吸,你怎么不吸?”   她扬手指着天,怒目圆视像是小金刚,看他敢把死挂在嘴边,“我爸爸的命,是老天爷给的,生下来是他自己个儿的,天地祖宗自然教他怎么活,怎么死。那些鬼东西算什么?也配左右我爸爸的生死?”   戒烟多难,几次三番,三番几次,背地里总有这样的人偷摸着递给王乃昌,老太太年纪大了想不到,桑姐儿天天在家里看的清清楚楚,“你们背着住老太太,背不住我,我就天天守在这里,你再敢递一回东西?”   田有海又惊又怕,惊她这一番气势逼人,又怕她告诉老太太,“是我的错,我的不是,我犯糊涂了,再不买了。您绕了我一次,别给老太太知道。”   “我是黄河水灾来的,宋家养活了我,又租给我田皮,我总是好心办坏事,可是我真的,一点坏心思也没有,姐儿我该打。”举起手来对着自己脸上作势要打,他想是个橡皮糖,怎么拉,你怎么点,最后总是粘糊软的。   桑姐儿直勾勾的看着他,她总是喜欢这样看人,从不避开别人的眼神,看的田有海的手到底没有落下来,悻悻地站在那里。   王二爷久等人不到,声音从后院围房传来,“田有海呢,人呢,快来,等你了。”   “唉,就来——”他赶紧应着,又对桑姐儿笑的虚弱,“我先走了,桑姐儿,千万别告诉老太太啊。”   拐去后院,先吐一口唾沫,“我呸!多早晚——”   多早晚干什么,他没说出口,只揣着怀里的麻雀牌,心想就今晚。   桑姐儿等人走了,眼泪才滚出来,自己袖子擦干净,吸了吸鼻子,到底不肯再哭出来一声。   一肚子乱窜的气愤跟哀伤也散了,回首看着东厢房的一点灯火,看见一点人影子歪在炕上,一杆长长的烟枪被无力的举着,她再也没有勇气敲门进去。   胡乱走到老太太房里,寂静沉闷被热闹的人群驱散,耳边有不远处的锣鼓声,像是灯火上蒙着一层纸罩子,里面模糊了轮廓的火焰上升起的一圈儿烟气,梦里变得酣然黑甜。   过寿的喜庆也在最后一声定音鼓中收音,乡间一场盛大而热烈的庆筵曲终人散,她的脚像是抵着那一地粉落的杏花儿,在后半夜绵绵而至的三两细雨中落尽。   老太太久坐累神却一脸的荣光满足,年纪大的人吃用不放在心上,唯独对两件事上心,一件是喜事儿,一件是身后事。   这两件事都关乎面子,越??x?经年越爱面子,她坐在炕头上喝酽茶,觉少,夜里总睡不好。   大奶奶站在炕头上立规矩,又碎步给烟袋子装满烟丝儿,从铜白炉子里面引火儿,老太太戏瘾头过足了,此时放了脚,周遭的乏意往深了去,外面春雨梭梭。   她梗着脖子瞧外面的动静儿,“老二,还出去呢?”   二爷王乃宁打着哈哈不肯说实话,“就来,就来,妈,您该睡下了,现在烟叶燥干,烟气重,您少抽两口。”   说完跨出去,田有海忙把门带上,后面玩的不过瘾,到铺子里面开个通宵去,摆龙门阵。   “老二这瘾头上来了,也罢,不赌不闹不过寿,且闹去吧,过来瘾头就行了。去冬雪薄,水头少,现如今才这场雨下来,湿得了地皮解不了旱,秋枣儿要丰收了,栗子怕是不行。等明儿找人来,把枣树修剪好,又是一个进项。”   她一句一句细细的嘱咐,家里坐定的安家菩萨一般,老大指望不上,老二草张飞一样,总是闹着外面去,家里俗物一概不管,她也只跟媳妇儿说说。   “咱们王家,攒下来四百亩田骨不容易,可着青县找找去,这样的大户出不了几家,是祖宗攒下来的福气,你不需要费多大的心神去攒田骨,只管着动动嘴皮子收钱就好了。”   四百亩的田骨,这是上百年几代人的积攒,人多地少,她丈夫在的时候,四五十年才攒下来三十亩的田骨,已经是能干多劳了。   大奶奶还是立在那里,小脚儿尖尖着地生疼的,怕站不住想歇歇,“妈,您该饿了吧,我去灶上给您吃口热乎的吧。”   老太太不知在想什么,没说话,大奶奶就退出去了,坐在灶头上,利索的干活儿,不能放大油的,老太太的规矩,平时是不能多费一点儿钱的,也不能无味寡淡的,不然要说媳妇儿灶上功夫不行,得磨。   火光映着大奶奶的脸,她不高也不矮,正好弯腰对着窟窿眼放进去柴火,大概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灰色的衣裙,油光的发髻后面别着一根银扁方,不丑也不算漂亮,因此大爷总是带着许多不满意。   对她,也对这个不够浪漫的地主家庭。   他的书里总是杏花春雨江南,烟花三月扬州,浪漫的像是今晚朦胧的月亮,但是他看不见今晚的月亮,他脑子里装着的是海上生明月,大奶奶想起来自己的丈夫,觉得是画上的人,书里面的神。   总是平静无波的面相里面,想起来丈夫,想起来孩子,教她浑身暖意,浑身都有干不完的劲儿头,哪怕是处处挑剔立规矩的婆婆,她也觉得好,这样的规矩人家,再没有比守规矩更让人安心了,所以她愿意听婆婆的规矩。   也愿意半夜一个人在这里忙活着,切着细细的麻油儿咸菜丝儿,现做的韭菜馅儿烙饼,她的小脚儿也不觉得束的慌了。   等到鸡打第一声鸣的时候,夜色在漆黑里面透出来一丝蓝光,她才端着茶盘儿进来,老太太吃第一口,先说一句,“怎么放鸡蛋的?”   “是,怕您牙口不好,放点鸡蛋软着吃。”她觑了一眼婆婆,又去烧热水,屋子里面的活儿,终年琐碎且熬人。   桑姐儿从大奶奶进门就醒了,掀开被子下来,自己摩挲好夹袄穿着,“妈,我也要吃——”   老太太没想到她醒着呢,忙招呼她来,有孩子啊,家里就热闹,她自诩从来不轻视女孩儿,所以喊着桑姐儿去学字儿,上学堂去,她吃了看不懂账本子不识字儿的苦。   “乖孩子,你怎么这样的乖,一个人睡觉,饿了要吃饭的啊,来,我给你晾晾。”老太太的好脸色对着孙女总是有许多的,看着孙女想起来孙子就更多了,体贴大奶奶,“元熊也要醒了,你去看看他,也歇口气,伺候一天了你也累了。”   “妈,不累,我先去了。”大奶奶掀开帘子出去,扭头看着窗户上桑姐儿的灯影儿团在一起,跟个陶娃娃一样,敦实可爱,声儿透出来,跟老太太一字一句的讲,“先生不让去上课了,说是乱的很,德国的大毛子在东边打仗,先生生了气停课了。”   “大毛子打仗,先生生什么气?”   “先生说爱国。”   老太太理所当然的太了解这些书生们了,“这当先生的啊,就是拧巴,一根筋,要是真生气啊,去东边跟大毛子们打去。”   又想起来谢先生文弱的身体,想是打不过,“毛子浑身都是毛,吃人呢,骷髅眼,谢先生还是不去的好。”   去了给人吃了怎么办,“咱们啊,本本分分的过日子,什么大毛子二毛子的,不相干,不就是爱贪便宜吗?前年院子里的杏儿,多了吃不了,我让人送了几筐去给那些洋神仙,他们高兴的念菩萨。”   桑姐儿吃的鲜香,鼓着腮帮子纠正,“他们不念菩萨,他们念这个——”在胸前脑门子上比划了一下,“主啊——耶稣的”   “耶稣有韭菜酥饼好吃吗?”   “大概是没有的。”桑姐儿摇摇头。   她去过教堂参加圣言会,发糖呢,王乃宁抱着去看热闹,捂着她的眼睛不给看,说洋神仙的眼睛蓝琉球的勾着小孩去地狱,能勾魂呢。   但是洋神仙的糖还是可以吃的,所以她没见过什么样儿,只得了一块糖还有一本书。   书上画着一些国外的落魄神仙,王乃宁看了像模像样的说比不过小人画有意思,但好歹是本书,便塞到书架子上去了。   他瞧着钉在架子上的那个人,回头跟老太太说了,说洋人真受罪,日子难得很,比咱们难多了,连带着洋神仙也不如玉皇大帝气派。   老太太心善的很,院子里有颗红丰杏树,果肉橙黄细嫩,跟本地杏儿不一样,年年果子多到吃不完,送教堂那边去发善心去了。   也不知道东边怎么打起来了,好像是打败了,就是跟这些洋神仙有关系,她只管家里,“今天别出去玩儿,也不许去找先生问,你爱问我是知道的,跟弟弟玩儿,你要是听话——”   她笑眯眯的从大衣襟里面掏出来一片黄灿灿的金锁片儿,枣子儿大小,带着红绳儿,老太太细细的给她戴上掖到衣服里面去,“这个啊,就给你,你藏好了,外面别给人看见了,不然要抢你的呢。”   不管什么年成,黄白之物不外露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抱着老太太的胳膊犯亲香,“我跟奶奶最要好了,是家里最喜欢的人,您长命百岁,我就是您的小跟班儿,一辈子跟着您。”   她总会活学活用,跟着先生拽文咬字儿,老太太只当是好话儿,知道她爱看新鲜,“等着杏儿熟了,你再去送两筐去给毛子吃,他们可没吃过好东西,到时候你清楚明白看看长什么样子,大概跟猴儿一样。”   谁又能想到,那棵红丰杏儿跟这院子,便成了这催命的火线,早别人眼中的钉子了。   --------------------   今天的太阳很好,中午吃很饱,下午喝了四杯茉莉花茶泡水,然后天色黑下来了。感谢在2022-11-16 16:07:41~2022-11-16 17:0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uly 40瓶;媞安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杀洋人(捉虫)   林家铺子。   “二爷,钱都没了,咱们今晚走背字儿也该有个头儿的,依我看,下一把准翻身儿,这麻雀牌的脾气,我摸的透透的。”田有海看着洋人给自己打眼色,怎么也不肯让王乃宁走。   “家去了,手气不行,改天换换风再来。”王乃宁脸色挂拉着不是个味儿,赌博就是这样。   赢了的沾沾自喜,喜气洋洋的像是自己全天底下运气最好的幸运儿,老天爷的亲儿子亲孙子那样的关系铁,输了的若有所失,有千百根线头揪着你的心不放。   他钱都输了底儿掉的,只能说运气不好。   “二爷,我的二爷,咱们可不能比洋鬼子差,他们什么玩意儿,这是咱们老祖宗的东西,还能让他们给玩明白了。这要是走了,回头得让人笑话死了,前些日子登州给洋鬼子占了,您不是一直挂在嘴边,现在争口气的时候到了。”田有海一对眼睛里面聚着光,圈着王乃宁的胳膊一个劲的劝。   自古赌场无好人,边上人跟着起哄,无论谁赢了,总能分点彩头。   彻夜的油灯在屋子里燃着,密不通风的帘子里面全是烟气儿,贴东墙炕上放着烟盒子长烟枪,王乃宁有些喘不过气来,头疼又头晕。   有机灵的伙计去端来烟枪,“二爷,您来一??x?口,提提神,这是上好的烟,国外来的呢,比云烟好。”   一看见那烟枪,王乃宁只觉得一股子一股子的邪力在脑袋里面乱撞,又看着那洋鬼子斜着眼睛看人,一把夺过来烟枪扔地上,“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个玩意儿。”   “洋鬼子充神仙,怎么来赌场混的,外国的神仙都是赌鬼不成?”打从进门看见这个洋鬼子在,他就一百个不顺心,浑身别扭着,前两年打仗,沿海那边舰队给倭寇都打沉了,威州也成了人家的了。   现如今,登州也因为这些洋神仙,这些住在大教堂里的神甫,成了德国人的了,越想越坐不住,只觉得屁股上生了疮。   没劲,真没劲,赌钱没劲儿,跟洋鬼子赌钱更没劲。一把掀开帘子就走了,外面细雨如针,铺面寒气裹在暮色里面,疾走三里路,眼看着到家才醒神。   一会儿怕得罪了这雷天生,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说的痛快,骂的少了。   赌场里面的洋鬼子叫雷天生,教堂新来的洋神仙,早先来的走了,说是传教去了,新来的这个他看着不像是个好人,回家索性不睡院子里打拳。   王乃宁出一通热汗又精神起来,把碗里的冲鸡蛋一饮而尽,“我当时二话没说,一口唾沫淬他脸上去了,说不准是个国外要饭的,来这里充老大,官府那些人就护着吧,护着这些外人,踩着我们头上拉屎撒尿,昨晚在林家铺子里听人说,临县教会周边的地都给圈了,学着我们中国人要做庙产。”   一些传教士们来中国,先给自己起个中国名儿,名字中国化,做事儿也要学成中国通。   临县的神甫瞧着人家庙里和尚有庙产,他也有样学样,挤兑教堂旁边的佃户走了,对着人下了毒手的打,变成他的“庙产”。   老太太听的乌烟瘴气的,“胡闹,洋人哪里来的庙,他们又不拜玉皇大帝如来佛,简直是胡搅蛮缠。”   大奶奶听个新鲜,也觉得胡搅蛮缠,嘱咐桑姐儿,“今年不许送杏儿去,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外来的和尚可不能欺负人。”   “是这个理儿,不像话,毛子的神仙没有接好班儿。”老太太拨弄着算盘珠子,合计出来今天的工钱,“老二,找人去,把枣树枝子给打理好了,别整天跟田有海鼓捣在一起瞎闹,林家铺子里也少去赌钱喝酒”   王乃宁不吭声,跟家里说完这些他没觉得舒服一点儿,更闷了一点。   摸着桑姐儿的脑门,“你怎么不说话?”   桑姐儿四点钟就跟老太太吃过了,这会儿还在吃,她长身体总是饿,“要他们耍拳的人合在一起,去当鲁提辖。只要人多,打不过一个大毛子?”   戏文里面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武松醉打蒋门神,固然不能跟鲁提辖武松比,但是我们十个二十个,还能打不过临县的洋神甫?   她的眉眼吊起来,神采坚毅,说的王乃宁满脸欢气,“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说话儿能说到自己心坎上去,点着她的鼻子往后,“你该是个男儿,是个穆桂英,我家里出了个杨门女将。”   一屋子人哈哈笑,看这个孩子,在家里多么叫人爱。   王乃宁从林家铺子回家里去,田有海却是避开人,趁着夜深跟着雷天生走了。   他笑嘻嘻的对着雷天生,一边打量着彩色琉璃窗。瞧着真漂亮,桌子上一把小银壶,心道老毛子龟儿子真会享受,“您看,听您的吩咐,宋二爷今晚我给带过去了,可是人家不上钩儿也没办法,他再糊涂也不能听我的把房契当赌注。”   “其实这满县城里面找,好院儿可真不少,就邻县的庞家大院儿如何?”他心想反正邻县都给洋鬼子霍霍了,也不差一个庞家大院儿了,干脆可着邻县的作贱去吧。   “好家伙,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您绕在里面,没有人带着跟迷宫一样的,”他一拍巴掌,越想越觉得好,“对了,人家院墙里外一溜儿的金桂花,上海来的呢,那叫一个香。”   他鼻尖儿像是能闻到一样的沉醉不知归路,这会儿也想把雷天生绕进去,免得死心眼儿的毛子逼着他把东家给卖个干净,不就是看上王家的大院儿,看上了人家院儿里的红丰杏儿。   可是老太太还活着,这事儿就不好办,就办不成,那是人精一样的人,她在,宋家的宗亲乡老就站在她身旁儿,能把他打死。   虽然田有海就几间土胚房,但是这会儿也瞧不上这毛子没见过好东西的样儿。是的,他还瞧不上雷天生,可是有什么法子,官府护着他,他又有钱又有人。   雷天生微笑着看着他,然后从抽屉里掏出来一封站洋币,英国人造的东西,上面一个人儿拿着个叉。   田有海只认得这个叉,他想国外种地的八成要翻瓜秧儿,干活还披着个披风,国外指不定风大。   他的眼睛像是胶水一样牢牢的粘合在上面不肯眨眼,教桑姐儿的谢先生一年下来也才5两银子,两年不吃喝才买得起一亩下等田,平常庄户人家,只见过铜板儿,哪里见得到银子。   他见,也是因为给王乃昌买黑膏子,王乃昌从不去大烟馆子,他屡次戒烟,又爱又恨。所以难熬的时候,田有海就引着他给钱帮着跑腿,他能从里面落下不少铜板儿。   一个常年不出门的大少爷,哪里知道价格,自然是他说多少算多少,以次充好也是有的。   看着那一封银币,田有海神色莫名缓缓地伸出来三个手指头,“再加这把小银壶——”   雷天生下巴翘起而轻点,像是东边德国人轻轻叩开国门的那一挺大炮一样,沉重的心思而轻漫的推进,他有一对儿傲慢极了的鼻孔,鼻尖翘起来像是一座风水不好的山坡,里面阴森藏着狼。   他极清晰明白的耻笑,“□□人——”,瘦而高的身躯裹在黑色的长袍里,在东方即白前如同隐藏在黑暗里的一团幽灵。   雷天生到了中国,就像是一头不体面的狼站在满地羔羊的沃土之上,这里富饶的物产,数不清的膏盐矿产,羊群的惧怕和尊重,好奇而客气的眼神让他贫瘠的血液都灼烧起来,如入无人之境地想要控制占有这块“无主之地”。   他垂涎的口水已经包裹住了二爷王乃宁,寝食难安日夜惦记。   大毛子的钱真是好赚啊,田有海乐滋滋的想着,站洋币在怀里直乱窜,叮铃当啷的像是玉兔捣药的曼音。   他抬头望天,四方步儿在这小路上施展不开,“细思往事我心犹恨啊,历经风霜我登富贵——”   这一刻,心神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以至于朦胧月色与日色交辉的时候,他被一声的马嘶骤惊。   有硬邦邦的杆儿戳在他胸膛上,人一下往后倒去,田有海恼一股子恶意往外发散,“长不长眼睛,看不到人怎么回事儿,大路朝天也不是你家开的不是,我路中间给你闯着了。”   他只看见蓝布包着跟个铁棍儿一样的东西,再往上高头大马上一个少年儿郎,再没有比这个更俊的少年了,英目似流星,精神饱满而眉毛极浓,一身的气质让田有海立底想躺下讹他一顿。   “立住,靠边。”还没等他躺下,少年后面便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斥喝,气势盛大,此时透晓而白,田有海看他手上仿佛有银光闪眼,蹭的一个箭步退到路边贴墙,才发现刚才不知怎么走在路中间去了。   宋眺谷紧勒住缰绳看田有海一眼,再扭头看后面来马一眼,他是前马打头,星夜驰走,没想到路中有人,近前时已经勒马不及,情急之下拿着长枪把人隔开。   此时高坐马背上,比田有海更看得清那一点银光是什么,对着来人摇摇头喊一声,“师傅——”便立刻拉起缰绳夜奔,后者不过一眨眼,马身便从田有海眼前掠过。   不过一息,马嘶人动,田有海才缓神细望,看打头少年长布条反手缠在背后,隐约像是布条缠包的一杆长枪,戳着他的怕是枪头,马蹄儿全部用棉花包住了,这三五人夜路人,只怕不是善茬儿。   再不敢耽误,缩着脖子灰溜溜地家里去了。   虎拳师紧跟在徒弟宋眺谷后面半个马身,才收起来手上的拳刺匕首,这是专从背后割断人喉咙的兵器,多偷袭用。   虎拳师体魄健壮的像是他的名字,不怒而自威,一脸的络腮胡子,这会儿还是想掉头杀个回马枪,“我宰了这个二毛子去,大半夜的从教会里面出来,不知道跟那些大毛子憋什么阴招的,外国人也就算了,中国人还要上赶着孝顺认爹,自己人欺负起自己人来了。”   他们从隔壁县来,平时不仅受洋牧师的气,洋人还拉帮结派,勾结社会上游手好闲之士,纠结成伙专门欺压邻里,鱼肉百姓,有朝廷当靠??x?山,地方官都得听一个洋鬼子的。   虎拳师几人刚宰了几个热乎的,洋鬼子的血,他想起来恨道,“也是红色的血,我当是金色的呢,我当金刚不坏之身呢,他妈的敢奸杀妇女,我该早点宰了他的,刚才那个也该一起宰了。”   现如今世道,乡间拳风盛行,十人有九人会比划几下,还有一人大概就是宋乃昌这样的病人,人人兴致浓厚,拳馆被朝廷开了又关,私下学风依然不止,虎拳师家传手艺,是其中的佼佼者。   宋眺谷是他不记名的小徒弟,后面三人皆是他的师兄,鲁中多侠豪义士,他们杀了人,大概是待不下去了,越性要跑,不如再干一起大的。   东边大门给人开了,德国人想开了天再修个铁路往西边去,狼子野心昭然。   虎拳师生平最恨洋人,第二恨的就是假洋鬼子,那些洋人的帮凶,借着洋人的势力拿着刀尖对着自己姊妹同胞的二毛子。   宋眺谷最小,可他见识最多,拜师也不过一年,亲眼所见洋人横行霸道,此刻脸上全是细汗,猎风如旗,袖子擦过一股血腥味,手心一片暗色,吃透了血又干涸,“您别气,有他们好看的时候,咱们到时候,先拆了那条该死的铁路,再从东边起事儿,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再一路打回来,这些大毛子二毛子,还不是跟猪狗一样等着被收拾。”   说起来这些,他的眉宇之间自有一股峥嵘待发,唇齿紧崩,一抽身策马东去。   -------------------- 第4章 父亲安好   山东两道百姓、尤其是鲁南道百姓苦洋人久矣,他们义愤之下起事儿发难,看似突然,实际按捺许久。却没想到这一走,正好给了雷天生机会。   等邻县洋教士被刺杀消息传来,恨者快仇者笑。雷天生更是大喜过望,当即电联大使馆,全权代理接手邻县教务事宜,并鼓动由大使馆向朝廷威胁勒索。   声称若不能得到妥善安抚,便由山东东路登州的国外驻军,即刻向青县邻县两地增兵,长驱直入鲁南道。众人哗然,惊怒德国狼子野心昭然,届时山东危矣!   后史载为鲁南道事变,又称“洋教士案”!   朝廷软弱无力,速责令山东巡梁士典抚速查案件,好给洋人一个满意的交代。惧怕之下只管刀刃对内,怕洋人果真带兵入鲁南道,连同山东东路一起侵吞,只好竭力安抚。   雷天生成为德方全权代理人,一时之间水涨船高,就连二洋鬼子田有海也鸡犬升天,跟前跟后狐假虎威,在邻县穿梭到处抓人,又行搜刮之事。   不过一日之间,邻县闹的人仰马翻,雷天生直接对县太爷发号施令,要钱要人,行越俎代庖之事,比被杀的那几个洋神甫更为嚣张。   田有海坐在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骡子上,光明正大出入教堂,参与教会事物,一脸有荣与焉。   特从王家门前过,招呼王乃宁,“二爷,可算见着你了,您不知道啊,我可是真忙,不然我昨天就来找你了,走,跟我瞧热闹去。”   王乃宁衣服还没换,半身湿透,他一早儿刚练完功,打量田有海的骡子,这位的威风已经传遍乡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站在门后高声说话,“桑姐儿,我可跟你说了,你以后啊,要是赶着去给洋鬼子提鞋、当那下三滥的人,我就先把你的腿打断了,不用我说,族亲自然把你除名,可记得了?”   “这世道仁人义士到底多,咱们不敢做的事儿,有好汉敢去做。一些人做事留一线,谁知道哪天人家杀回来了,自然找你的后账。”   桑姐儿晨读,她自上学来,从来勤勉自律,每日不管风雨多艰,五点起来温习书本,四书五经大半已学,当即肃立诵读: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门外田有海碰了一鼻子灰,不甘心拍门,“我怎么就这么不受待见了,眼看着那洋鬼子势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傻子都知道怎么做。”   “您不用跟我拧巴着下脸,这有便宜不赚是傻子,现在多少人想要拍洋人马屁的都排不上号儿呢,多亏我早前有远见,他们啊就喜欢我这样的。”   “二爷,不是我说您,别学文天祥岳飞那死脑筋,洋人要什么啊,咱们给什么,顺着他们就是了,他们一高兴了,手指头缝儿里面撒出来一点就够我们吃用一辈子的了。就比如这宅院一样,他们要是要啊,只管给,他们吃肉,咱们汤就够喝了,说不定给个县令当当呢。”   再比如他,原来三餐不继的,瞧瞧现在这骡子这一身行头,他想起来这一茬就觉得美,“等我忙完这一阵儿的啊,去林家铺子咱们好好攒一桌儿,我做东,一定赏脸来啊。”   这单丝难成线,孤木不成林,找个靠山好混日子,田有海觉得今非昔比。   停在宋家门前,往日没觉出来,现在骑在骡子上高人一等,也有心思仔细打量张望,院前门庭开阔,是老爷子在世铺的,捞上来的河沙掺了细山土拌成沙浆,又加了石灰米浆,百年风雨不侵。   正美着,门一开,王乃宁刚刚却是拿刀去了,追着田有海就冲上去挥刀,“你个没人味的,我今天就杀个满江红,为民除害了我。还惦记我们家宅子,还要我去给洋人当个跟包儿,祖宗!”   田有海忙催着骡子快跑,“二爷,我的二爷,我就是说说,说说。我先走了,改天再说。”   日出东林,不过一丝一缕,在晨雾弥漫之中若现,老鸹的叫声在朦胧中远去。路两边炊烟婀娜而起,扁担“吱扭扭”的声音从路上漫撒向田头,农户四季辛劳,晨起担水挑肥。   田有海却只恨骡子比马慢,想着要是有一头大马多好,就像是那天晚上宋眺谷的马一样,后悔那晚上没有截下来,骑在马上要比骡子威风得多。   转而一想自己不会骑马,心中悻悻地算了,远远看见邻县教堂高高耸起的屋顶,又喟叹邻县的传教士手黑,不知道捞了多少油水,比青县的教堂要大一倍多。   等见着雷天生,田有海一肚子的话倾吐而出,“哎呦,神甫,您可真是活神仙活祖宗啊,这儿这么多的事情,全压在你一个人的肩膀上,我都替您累的慌。”   “不过啊,”他抱着胳膊,“应了我们中国人那句老话,能者多劳,您是有大才干的人,这一路走来,我都替您看过了。这地儿虽比青县穷了些,但是你看人家这么大一座教堂,那琉璃窗户比我还高,可真气派。”   “咱们青县比这儿有钱,您新建一个教堂,比这个还要大,到时候我再替您多找些教徒来孝顺你,您就是这两地儿最大的神仙了。”   他咂摸了一下嘴儿,只管讨好雷天生,表达自己剖心剖腹的忠诚,掏出来一个小册子,“你们这些洋神仙啊,我都背了好几遍了,一大早我就开始唱经,您听听——”   “不要为了明天忧虑,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他不识字儿,圣言会唱经的时候也只记得怎么一句,此时拿出来刚好应景儿。   雷天生自然想扩大教众,也更想整合教会力量为自己所用,这就是天赐良机,“很好,你说的很好,不过这些都是后事,现在要办的,是把凶手抓到。”   邻县的大小拳师都商量好一样的,早些日子就有些悄没声走了的,有的大户人家族老们上千人联合起来,扬言到山里去避世,要抓人,一时之间无从下手。   该跑的跑了,没跑的怕受牵连避开了,朝廷这边的意思跟地方上的意思也不大一样。   雷天生未免觉得束手束脚,地方上如今出嘴出腿不出力,公然袒护民众。他不免觉得气短,只等着闹得再大一点儿,好借题发挥,让本国有借口派兵进驻,到时候他自然什么都不怕了。   现管山东巡抚梁大人也觉得为难,一方面怕加剧民怨,引起哗变,另一方面朝廷不断施压,想要息事宁人,闭着眼睛乱抓一批人平息洋人的怒火,还要赔偿教会的损失。   梁巡抚看着雷天生拟订的解决方案,气的脑仁突突疼,“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白银十万两也就罢了,竟然还要田骨田皮上千亩,把青县周边良田划给教会。”   “山东南道自来地少人多,人均耕地不过一亩两分,这上千亩良田背后就是几百户人家,上千口人丁,没有了地要他们吃什么喝什么?”这一位封疆大吏,是光宁二年的状元,出身余姚,那是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比一般人更知道耕地良田是关乎社稷??x?安稳的大事儿。   这是老成谋国的良言,在场议定人员愁眉不展,并没有好的解决方案,场中有人提议,“不如请宋家二爷宋遵循来看看,他见多识广又有急智,又是州府里面商会的副会长,家里生意门路遍布山东,其兄在天津颇受朝廷重用。”   “速请!”梁巡抚虱子多了不怕掉头,“近两年来,洋人惹是生非,得了便宜还卖乖,要这个要那个,我这个巡抚大人,倒是不做也罢。”   天天跟在后面擦屁股,舔着脸赔笑,对不起余姚老家的祖宗牌位,不如回家卖红薯去。   众人坐等不散,已经议了一天一夜,在官署里面绞尽脑汁,有传令兵二门外通传,“报!急报!”   梁巡抚直接往后面小花厅去,“传!”   “报大人,鲁东两道急报,登州威州两地拳师造反民变——”   梁巡抚惊坐而起,“怎么反的?”   “两地乡团集结上万人,昨夜子时在鲁东两道边界虎家庄起事,打着旗子公然灭洋,入教会杀洋人及其家眷百余人,破坏铁路抢劫教会资产。请巡抚大人速速派兵支援镇压!”   说完,良久无声,信兵不由得抬眼看向案桌,只看见梁巡抚缓缓而坐,神色舒缓,不由催促,“大人——”   “兹事体大,我先上报一下朝廷再行定夺。”梁大人对着天子拱了拱手以示尊重,然后慢悠悠地研墨起稿。   起稿后诵读三遍,又拿到议事堂传阅再议,“各位大人,如有异议可直言,没有就签字盖章了,我再起一份奏折,与各位联名上书,如何?”   “大可不必了,兹事体大,大人自行拟订即可,无需我等再行传阅商议。”说话的人接着草稿看一眼都觉得棘手,这样的事情还要拉着大家一起,巡抚大人可真是巡抚大人啊。   梁巡抚面不改色,“正是因为兹事体大,某不敢擅自专断,在座诸位也是百姓父母官,当然也要说话做事儿。”   无法,众人联合署名,梁巡抚亲自查阅之后,留中不发,仔细嘱咐,“等明天再出发,八百里加急,不过,路上不必着急。”   心腹接过火彩封好的盒子,仔细琢磨,八百里加急而不必着急,今夜不发等明日再发,试探说道,“这几日多雨,想来驿道湿滑,又逢春耕,路上“扁担人”多,怕是要比往常慢一两日。”   说完果真看梁巡抚面露赞许,便知道该怎么做了,要看起来快而实际上慢。   等信兵走了,又传宋家二爷宋遵循入,梁巡抚先拱手,“久等,一些琐事。”   宋二爷见他客气,心里略安,必定是有事要找他来办。   “听闻你家中三子,各个人中龙凤,”梁巡抚真是细致入微,又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去岁你家长子外出学武,我记得好像是鲁南道学拳的吧?”   他像是聊家常,只关心爱护孩子们,宋二爷斟酌再三,“他自己淘气,不喜欢在家里待着,只想出去游历。我想着他年岁渐大,出去磨练一下也好,便和伙伴们在鲁南一代游历,不日就回。”   是游历,不是学拳,如今朝廷对拳馆模棱两可,关了又禁,禁了又开。   如此谨慎,梁巡抚心中多有赞许,从进来观人气度,又看他神态,认定他是可靠之人,“有个事情,要你亲自跑一趟,我们都是官面上的人,实在棘手……”   等宋遵循回家已是入夜,庭中双面雕花影壁前有双鹤铜灯落地,入二门内庭宇轩朗,一步一鹤,荧灯百盏。   偏厅有人传回消息,说是鲁东两道闹了乱子,宋遵循又想起来梁巡抚的话,只一口气给长子宋眺谷气死,“这个逆子,家里请的教习师傅不要,非要去乡下找个师傅,我正好要去鲁南一道,必要亲自逮他回来不可。”   逆子!   家中三子,老大宋眺谷最不听话,最跳脱,也最刺儿头。家中家教规矩大,因此从小没少受管,挨打挨骂最多。   老二宋映谷最懂事规矩,做事一板一眼有章法。   老小宋旸谷还没到跟老子作对的年纪,混日里只知道跋扈淘气,宋母格外偏袒爱护他,有求必应。   二爷宋遵循清早便走,梁巡抚在城门辞行,又推心置腹一番,“循翁是老成思变之人,鲁南局势复杂,还望妥善解决,协调安置为上策……”   两人窃窃私语良久,宋遵循才出城东去,车行至半日,老儿子宋旸谷才从车厢内爬出来,对着宋遵循笑的憨态可掬,“父亲——”   -------------------- 第5章 罪名   八九岁的样子,略显小儿憨态,此时笑的周全又妥帖,小辫子一丝不散,脑门青茬刺挠挠的,宋遵循看他一身蓝色短打,又惊又叹他胆子大,张口就是教训一通。   宋旸谷垂手倾听,“父亲说的是——”   “父亲说的在理——”   “儿子的错——”   “儿子知错——”   左一声好,右一声是,面色从容而气度平静,就是不提下车回去的事情,宋二爷心中郁郁,“你和两个哥哥比,有一个天大的长处——”   宋旸谷虚心求教,“父亲明示!”   “千层的鞋底做腮帮!”   千层的鞋底做腮帮子,脸皮厚!   宋旸谷坦然受之,好像被骂的不是他,依然笑的妥帖立得端正,“父亲说的很是。”   心想两位哥哥也比自己有一个天大的长处,便是四处历练浮沉——腿长。   大哥宋眺谷打小骑马射箭四处游历,哪儿热闹去哪儿闯荡。二哥宋映谷能走的时候就耳濡目染做生意,跟着掌柜的们上店跑集,哪里有钱去哪里见识。   他的腿好似比两位哥哥都短一般的,只能到方圆几十里,亲戚朋友家做做客,稍远一点的地方,父亲是从来没有使唤他去过的,母亲也总是喜欢他在家中安坐。   人嘛,总要离经叛道一下。他研读史书,觉得这个年纪也到了离经叛道的时候了,眼下这一出,不为过!   宋氏一族崇尚教育,对子女教育尽力成全。州府老宅设宋氏家馆,宋旸谷出生起便开工布设,连青砖都是宋二爷督工烧制,屋檀均为云贵排木,耗资不计。   有英文、算学、理化、史地课程,近日远在天津的伯父又从天津延请体育老师、增设击剑、篮球、足球等项目。   学的课程繁杂而类多,宋旸谷也总有不喜欢的时候,听说宋遵循要南去出门,大哥又在南边,不免心情低落,在母亲跟前郁郁寡欢,很想跟随父亲前往鲁南道。   宋二夫人总心疼他读书枯燥辛苦,又看他头回如此,便违逆丈夫打点行装。   再由二子宋映谷给弟弟打好掩护,送到车厢里面去藏好,全家是不敢跟宋遵循直接提出这样要求的。   宋遵循看小儿子面不改色,竖子不可教也!又实在恼火他扔下家里一众老师耽误学业,未免有不学无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嫌疑,便把他撵出车,跟车夫在车架子上找了个好位置给他好喝风。   风吹日晒,又是行车赶路,饭食全在车上跟着车夫一起吃,他自己知道犯错,父亲没有把他撵回家里去,必定是要秋后算账的,不敢进车厢拿行礼里面母亲准备的吃食。   跟着车夫吃用,车夫是自备的干粮,捎带着一瓶鬼子姜当路菜,车夫看他梗着脖子咽,玉米饼子就是这样又剌嗓子又干巴,咬下去一口散的满嘴都是。   宋旸谷哪里吃过这个,吃了一口便不吃了,拿着水壶慢慢喝。   车夫不敢劝,又怕他饿着,趁着休息的时候,去翻找摘了菇娘果来,“乡下没什么好东西,您尝尝这个,野果子吃个新鲜,等晚上就到了。”   宋旸谷大概没有这样被人递过吃食,愣了一下接过来,一时之间局促的两只手捧着,车夫也回过神来,草编了个鸟窝状的小盘子,洗干净了回头递给他。   却看宋旸谷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听他问,“你会这个?”   车夫笑了笑,“小玩意儿不值功夫,家里用的家伙事儿这些都是自己做的,等秋天的时候更好做,枯草多。您要是喜欢啊,回头我做几样送到您院儿里去,别嫌弃。”   宋旸谷老气的点点头,自己侧过身子去,一只手捏着橙黄色的果子打量,带着水珠子凉津津的,不由举着在光下看,浆果皮薄,里面细微的脉络延展,似乎看见水色涌动,定是鲜甜多汁。   慢慢放进嘴里,咬破,果真汁液多,味平。   车夫余光看他如此,放下心来,他是外跑的车把式,宋家人都坐过,只有这一位三少爷未曾近面见过,也没有说过话,心中忐忑,看他略带孩子气,想是没见过这些东西。   三少爷生出来那一年,府里工钱多发了三个月,州府搭善棚十八座,布施粥米。长到八九岁,大少爷二少爷外面行走的风生水起,只??x?有三少爷一直在学舍。   车夫怕他吃苦不耐,如今路上一阵土一阵灰,纵然极力遮盖,也未免他黑布八字鞋面一层土,露出来的白袜子也是一层黄,没想到他竟然不吭声。   宋二爷听外面说话,又看着宋旸谷藏在车厢底下的行李露出来一角帽子,怜他母亲一片爱子之心,看日头西偏,光热徐散喊他“进来——”   帘子一下掀开,逆光露出来一张浮有细土的脸,橘黄余光笼罩他满头的青茬,“父亲!”   宋二爷手动了动,到底没给他戴上,只指了指旁边一顶小帽子,寡言而少语,“戴上。”   小子头发少,最怕头顶生凉。   宋旸谷便戴上帽子,此处人迹渐多,从山上翻下见一片大枣树园。   只见山林渐黯,暮色可亲,枣树新绿的枝桠上结出蜡白米花,浮有馨香。三五农人从小径缘上而出,对着山林漫喊归家,“家去了,天黑了……”   枣树五年以上粗壮,一人多高,一株上面四五根旁枝,被绳子拉开四散以免过高,均用木楔子钉在地上压梢,地上散落着被修剪下来的嫩绿新芽。   应着吆喝,又有两三人从园里出来,手里拿着黑色剪刀,比一般剪刀大许多,打量着这辆马车,“谁家的亲戚——”   宋旸谷便不出去,只拉起来窗帘布往外看,没想到被人打趣“去谁家里?眼生呢,哪里来的?”   他先去看宋遵循神色如常,宋旸谷便神色肃穆,一言不发。   车夫看他们人多手拿铁具,欲催着马快走,忙打哈哈,“过路的,马上就到了。”   恰好王乃宁抱着桑姐儿从枣树下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叶子热情招呼,“天晚了,要是不到地儿,家里吃饭去,歇一晚上明天早上再赶路。”   说完又自报家门,走到大路中间才把桑姐儿放地上。   如此周到热情,山东南路民风果真纯朴,宋遵循对洋人越发忌惮,平日里还不知道怎么鱼肉百姓的,才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来,便让宋旸谷出去婉谢。   宋旸谷站在车辕上肃立,怕下车行礼再爬上来不雅观,他并没有大哥那样好的身手,只好站在上面了。   那么大一点儿的人,规矩却极好,咬字清晰而音准,官话说的极好,“多谢好意,亲戚家中有要事,须连夜赶路。”   桑姐儿闷笑一声,一边拧着王乃宁的胳膊要他回神,“您别看了,大善人,人都走远了,你放心给人家里去做客,人家不一定敢落脚呢,怕你是扈三娘开的店。”   黑!   王乃宁没有交到新朋友,照旧春风满面,一边掏出来工钱按照人头派发,他是被老太太派来当监工的,“好马,瞧见没有,马蹄儿蹭亮,上好的马蹄铁。”   他对家事农事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有研究,都感兴趣,笑话宋眺谷,“不大的人,像模像样,规矩大的很,几时给桑姐儿找个婆家,郎君要这样的才好。”   他眼馋别人的马,老太太不给养马,嫌弃没有马他都能跑几十里地到处浪荡,有了马更不着家。又嫌弃马料费钱,不如养几个骡子,套着能拉车,也能负重。   桑姐儿没看见人长什么样子,只看见一个蓝色的背影,背后一条小辫子,帽子上一颗红荔枝帽正,浮雕鳞纹,凸点微露白色,近蒂为口,她不懂什么是牙雕,只看那荔枝可爱巧妙。   “我不着急,几时叔叔娶亲才好,那时候自然有高头大马。”她没心没肺,王乃宁却莫名羞涩,闭口不谈自己婚事。   自有老太太做主,老太太做主,也得他先看看人才好,不然不愿意!   俩人不着家,慢悠悠地晃着,路上逮鸟薅草,浑然的淘气成一团,老太太给的钱有余,俩人眼馋驴肉火烧儿,又去买驴肉火烧去了。   天黑不是终点,简直是叔侄俩的保护色。   老太太拄着拐杖等到黑透,山头离家里三四里地,走路慢一个时辰也该回来了,对着大奶奶牢骚,“鸟都知道回家,他们不知道家里来,不如鸟儿呢。”   “咱们吃,不等他们,喊老大来吃饭。”老太太闭口不谈自己多给了钱,老人疼么儿,不给钱的话,也知道儿子早就家里来了,没有资本在外面溜达。   大奶奶忙去灶上忙活,家里只有长工,细碎的伙计都是大奶奶操持的,小脚一点一点的,弯着腰把火熄了。   “我去喊老大去,你小心着点,别留了火种子。”   “唉,妈,您慢点。”大奶奶忙起来扶着她起来,“要不还是我去吧,天黑看不清路。”   “我还没老呢。”老太太执意要去。   她走路慢,拄着拐杖看地上的落杏心疼,想着明天开始扎几个稻草人,树上开始结果子了,最怕鸟儿祸害。   捡起来装在衣服大口袋里,青杏子她也不白浪费了,酱油腌来下饭吃。   自古以来地主,没有一个不是精打细算,鸡蛋里面算出骨头来的,听东厢房里面咳嗽,她一边喊一边推门,“老大——”   里面便是一阵声响,老太太闻着烟气,一下就变了脸,看王乃昌还歪在炕头上,手里一把来不及藏起来的大烟枪,只觉得天旋地转,“老大——你——”   王乃昌扑跪过来,烟雾缭绕中好似一张青面獠牙鬼,地上几个指甲大的青杏滚落,老太太踉跄倒地,一只手死死拽着王乃昌的袖子,“不如死去!”   恨啊,恨的头脑发昏,恨当年为什么给他染上了烟瘾。   给人骗了,老大读书下功夫,伤寒又高热,后面退烧了又久咳内脏疼,不知道什么病,听说有□□,增福添寿。   没成想,竟是毒药,不过几年,人就成了这样。   满屋子的灯光,她看不清儿子的脸,是人是鬼,到底是什么孽啊?她好好的儿啊!   到最后一口气,老太太都没有咽下,王乃昌又气又怕,跌跌撞撞往院子外面喊人,嘶哑声划破刚刚开始的黑夜,“来人,快来人,请郎中去——”   大奶奶小脚女人,跑又跑不快,一时之间没主意,家里请的长工在喂骡子,忙跑出来听喝,“请什么大夫?洋医生还是老大夫?”   请哪个?   大奶奶不知道,只看着大爷,他跟个木偶人一样坐在椅子上,眼眶深陷两颊骨气,带着褪色的潮红而不作声,不敢看向老太太,他深恨、深悔、又深难。   跌跌撞撞冲到外面去,“不如死去,不如死去啊——”   大奶奶要追,只低声喊着他的名字,想让他留在这里,“乃昌——乃昌——”   “我对不起妈,是我惹她生气,我也对不住你,”王乃昌扭头来对着她说话,半身月色披肩,他从未那样看过大奶奶,“我不是个好儿子,也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爸爸!”   两人想起来桑姐儿,想起来小儿子元熊多病的身体,心中都是窒息的痛啊。   大奶奶再没有心思拉他,又惦记陪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只含着泪啜泣,看长工还等在边上,“都请,都请。”   “大奶奶,药钱。”   大奶奶身上是没有钱的,慌忙去房里取了自己的私房,一盒子全拿出来,“都拿去,快去。”   -------------------- 第6章 管不了   长工把辫子绕在脖子上几圈,匆匆牵了骡子开大门出,便看前面火龙翻涌,有兵丁嘈乱脚步声,一眨眼便涌到门前,他来不及关门,便被打头一个兵丁把人一把推开,“让开,捉拿要犯!”   火把从大门一直过二门,进了垂花门人散开乌泱泱一团乱,人人都知道这是青县的大地主,现如今坏了事儿了,抄家检产不能便宜了大当官的,下面穷当差的四处乱翻,也要趁机蹭点油花。   有人入正厅明间摸到一个佛手摆台,忙踹在怀里鼓囔囔的。桌椅板凳推拉晃荡,不过十几个人闹的家里沸反盈天。   田有海要去东厢房后找王乃宁,看见东厢房门户大开,两个差爷抢东西呢,忙进去从这个手里夺下来砚台,又从那个手里抢过来毛笔,“你们手脚怎么不干净呢?只是来抓人,又不是抄家——”   见他们又拉开抽屉把里面的画轴紫扯出来,“你给我放下,那是我们爷的画——”   哪个能听他的,这里没有当家主事儿的人,又有洋人撑腰,有一个开始拿的,其余人不拿都觉得对不起自个。   其中一个看田有海气的剁脚,不由讽刺他,“你装什么?这不是你举报画押的,说你们东家二爷是拳匪,这是砍头的罪!”   要说贪墨一点东西算什么,你田有海原本是王家的佃户,这叫卖主求荣,戏文里是要受刮的。   卖了东家得好处,匀给大家伙一点怎么了,就是怎么也没想到,王家二爷是拳匪,田有海的画押书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田有海气的结巴,一肚子的谋算说不出口,茶壶里的??x?饺子,烂了都倒不出来,“我——哎——这没让你们抢东西啊,土匪啊!”   他出的好主意,这雷天生不是想要这院子吗?   王家又不肯给,所以他就那么一寻思,想到了个绝妙的好主意,就说王乃宁是参与杀死邻县教士的拳匪,这不是巧了吗,王乃宁拳打的确实还不错。   如此便能一举三得,一来呢,吓唬吓唬宋家,这院子拱手让给雷天生,雷天生高兴了。二来呢,他不能叫老东家吃亏不是,由他出面问雷天生要些好处,最起码要给二爷安排点官面上的事儿做做,混个职务王家也高兴。三来呢,县令抓不到人愁的要上吊呢,这不正好对上对外都有交待了。   就是王乃宁得吃点苦头,去牢里面待几天,最后风声过去了再给放出来,这不就是大事化小,一石三鸟嘛!   哪里想到,这群穷当差的见钱眼开,都觉得他举报了王乃宁,王家要砍头,拿出抄家的德行来了。   这真是白纸沾了墨,不是黑,也是黑了。田有海觉得自己那一肚子的谋算,现在说出来怕是没有人信了,他也不知好好的算盘,怎么就乱成了这样。   他只好去扒拉王乃昌,“大爷啊,我的大爷啊,您抽大烟傻了吧,您看看,这家都搬空了,您倒是说句话啊。”   “还有老太太呢,快请老太太出来啊,”他急得像是自己家里东西给抢了,正上火呢,就听王乃昌少了魂儿一样的自言自语,“我该死,我才是最该死的啊。我为什么就是戒不掉,这个东西它毁了我,毁了我啊。”   看他实在是不中用,田有海自己跑后院里面去。进屋看见老太太躺在那里吓一跳,乍着胆子去摸了摸鼻息,一个屁股墩挨着大奶奶瘫下来了。   大奶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刚心口还热乎的,我去倒杯水,谁知道人就没气儿了,手僵的像是鸡爪子一样。”   她什么也不懂,人什么时候没的也说不清楚,到底刚给大爷气的立地就去了呢,还是又熬了一会儿才去的,什么也不敢去想,这会儿摸着手心都凉了,才知道是真的去了。   “我拿衣服去,不能让老太太这么就去了。”慌里慌张去开最下面的箱子,老太太的体面衣服都压在底下了,是早就请人做好的,年纪大的人自己给自己预备好了一切。   田有海脑门一阵冷汗,哆哆嗦嗦掏出来怀表,不过七点钟,“大奶奶,你记住了,七点钟,别忘了时辰。”   鲁南风俗,人闭上眼前,衣服就应该上身了,由家里媳妇侄媳妇换上生前备好的寿衣,层层穿好,先棉后绸大小七层,鞋袜履帽戴正,鬓钗戒指妆点都是单独一套戴好,只等着咽气的时候体面的去另外一个世界。   另有子孙掐着时辰,人死是一件比生还要隆重的事情,死亡的时辰八字也要慎之又慎,请阴阳先生卜卦,测定入殓时间,出洞时间,下葬时间。这关乎到子孙后代的兴旺,如今人都不在,田有海也不忘看一样钟表。   雷天生在院墙外,看田有海气喘吁吁跑来,坐在马上指着那一棵枝繁叶茂的红丰杏,“我来中国学的第一首诗,绿杨烟外晓轻寒,红杏枝头春意闹。”   “哎呦我的爷啊,什么诗什么词儿的啊,这东西都是害人的。您里面看看去,快让他们住手,我看了二爷今天不在家,咱们啊带着人先回去吧,等明天他在家的时候,咱们再来拿人。”   雷天生不动,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笑了笑,一双沉郁的眼睛罕见的带着笑,“走?”   走是不会走的,他绕着外墙看不到墙院的劲头,三进三出连带两个跨院儿的王家大院儿,房舍33间,连绵五代人近百年修成,风雨不侵。   王家,他是要压死的,什么真不真,什么假不假,你签字画押了就是真的,那就真到底。   县令那边早就是被水推着的木头,哪边有力气就被哪边挤兑着走,逼着一只眼睛,索性就当做真的了吧,全随着你们的心意。   所以啊,这田有海的算盘,到底是没有打的过雷天生的!   田有海浑身冷汗淋漓,五月的暖风从脊背穿过,里面挂着的五脏六腑像是没有了,空荡荡的。   车马轱辘滚滚从大路压过,车夫看庄子里情况不大对,“老爷,您看,这庄子上有洋人。”   就在大门口旁边,好高的个子,在火把下蓝汪汪的眼睛,宋遵循掀开帘子也看见了,想到梁大人的交待,知道本地关系错综复杂,如今洋人站在这院墙外就更奇怪了。   匆匆放下来帘子,“快去县衙——”   宋旸谷也神色凝重,压低了声音,“父亲,这应该是本地大户,怎么外面那么多马匹兵丁,还有洋人,他们——”   只怕是——他说不出口,垂下来脑袋。   想起来下午那个青年人邀请去家里做客,本地大户少见,从大路上看过去,只这么一户深宅大院。   宋遵循面目肃然,语气沉重,“世道不平,这几天务必要谨言慎行。”   等到了县衙,车一掀开帘子便有久候的人急忙上去抬凳子,是宋家外派此地开铺子的掌柜,“东家老爷,您可算到了,您不要去城外接,从得信儿我就在这里候着了,一路奔劳知道有公务在身,特先把三少爷接哦组。”   宋遵循出门,必定前面有跑腿儿跟脚儿的,前面探店问路,打探消息报信儿,也是为了一路平安。   宋家是鲁地大户,不说州府十条街,整个鲁地遍布商行店铺。凡到一处,必定有大掌柜的消息灵通,前来安排妥善。   一是为了还报恩情,掌柜的也都是宋家规培出来外派的,能施展一方得利不少,全仰仗东家恩情,知恩图报是行规。再一个就是汇报财务运转情况,兼介绍本地风土人情,面面俱到,财东跟掌柜的关系便是如此密切牢固。   宋遵循面带微笑,全凭着他带入安排,再三嘱咐,“看好三少爷,磕了碰了唯你是问,夜里不许他外出。”   刚转身又扭头喊住人,想起来下午他没吃东西,“不要给他乱吃果子,水熟了再喝——”   说到这里也觉得不妥当,有婆妈的嫌疑,便不在说什么进衙门去了,心道鲁南道情况比梁大人知道的怕是还要乱,还要差,这眼看是洋人跟本地官府勾结到一起去了,催马进县衙,今夜这样的大事儿,他自然也是没睡。   等见了宋遵循拿出来梁大人的亲笔信,已经是两眼泪汪汪,眼泪纵横满脸了啊,“我苦啊,那洋鬼子逼着我干的,他手里有枪,指着我的脑袋,我不敢不从。”   “这衙门里面的事儿,大小都成了他驱使的,不瞒您说,我这县令啊,说话现如今也没有人听了。”   “这两县归我管,我虽然没有什么大才,但是百姓安居乐业,自给自足,本地的大户地主有三,也是耕读传世,百姓们打打圈听听戏的,治下三年,从没有出乱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可是谁想到,自从洋人来了,开始还假惺惺的装良善,找几个信教的在一起成不了气候,可是自从咱们在海上跟日本倭寇打败了,就不大一样了。这些传教士来的人也多了,各个跟大爷一样,横行霸道,欺辱乡邻。”   县令越说越觉得窝囊,这事儿也怪朝廷,“朝廷的舰队全沉了,就让他直接从东边儿长驱直入的,现如今闹出来这样的大乱子,实在不是我的责任啊,朝廷都看不好门户,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做错了什么,当县令的顶多贪点儿雪花银,谁人不贪污的?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这里穷点儿,他也捞了五六万,已经算是很自律了,最起码没有闹的百姓要死要活的。   “这王家啊,也是点儿背了,雷天生就看上他家里的宅院了,要我也说好啊,人家四五代人一点一点建起来的,现在谁敢跟洋人作对啊,朝廷都不敢。”   “宋老爷,”县令大人说起来也觉得伤心,“咱们啊,不是早些年了,天朝上国没这回事儿了,你们在内地隔的远不知道,我们这里靠着东边沿海,知道打仗什么情形,咱们的炮台四五个,十发炮能听个四五响,还有一响是炸膛的。”   王家,不过是覆巢之下最先破的卵,在一个庞然大物倒下前,必定是先从一个地方开始腐烂,出现斑点,然后逐渐的扩散变大,若是一开始能剜骨去肉,也能自救。   若是开始示弱□□,那只能看人家的胃口多大了,胃口大的想一个月三个月吃掉,小的慢条斯理的也不过一年两年,看人家心情。   这些事儿,县令大人管不了,宋遵循也管不了,就是报到巡抚梁大人那里去,报到大内去,照旧是管不了。   但是人人气不过想自己主持公道,所以闹了??x?乱子出来以后,县令不愿意抓人,梁大人不愿意过早的报上去,都想着闹一闹,借着这个劲儿,能不能把洋人闹死了,给大家提提精神杀杀气。   那边宋旸谷跟着掌柜的店里去,凡自鲁地商铺,比前店后坊,后院里面伙计家眷拢在院子里,掌柜的思虑再三,还是安排在后院儿东厢房里面,“少东家,先用饭。”   看着桌子上时鲜的红樱桃,是早上派人去搜寻的,一棵树上头梢红为了那么几颗,被他买了来,念着宋遵循嘱咐怕宋旸谷吃果子闹坏了肚子,便想悄悄撤下去。   一桌子就这盘最水灵,尖嘴儿一点红,玲珑剔透,胀鼓鼓圆溜溜,本地叫做“虎眼樱桃“,意思是虎眼那么地大。宋旸谷自然也看见了,“竟然有樱桃了。”   掌柜的自然不好撤下去了,猜他喜欢,觉得自己心思不算白费,殷勤周到坐在下面陪吃,听问,“我大哥呢?”   掌柜的打哈哈,不敢直说,前些日子去信了,看宋旸谷不知道,知道东家是没有告诉他,却也是明白回话,不看他小儿糊弄,“大少爷怕是有事耽误了,前些日子闹乱子,大少爷为人仗义您也是知道的,这会儿也外面躲躲去了,您再尝尝这个,本地产的水菜香椿芽。”   “都是乡野里的菜,粗茶淡饭。”一边吃一边讲,口才极好,风趣而善解人意。   正吃着,前店敲门声急响,伙计忙从侧门进来,“掌柜的,是个小姑娘着急砸门买东西的。”   -------------------- 第7章 治丧   掌柜呵斥一声,“不懂规矩吗?下板儿了不开张!”   又有伙计跑进来解释,“问清楚了,来的是王家的孙小姐,说是王家老太太跟大少爷去了,今晚着急办丧事儿,供奉的灵前要放金丝桔饼。”   特殊情况,伙计看那孩子哭的都抽抽,一个人走夜路过来的,也不怕狼叼了去,到底家里一团乱,才让她自己跑出来。   “少陪了,我看看去。”掌柜的一听是王家,忙跟着出去。   铺子开的是果子局,一年四季生意亨通,无论是红白喜事还是逢年过节,都少不了几样果子点心。   “他家中行二的可是叫王乃宁?”宋旸谷侧目,搁置筷子问伙计,他对这个好客的青年人印象深刻。   “正是,是铺子里的老主顾了,他们家二爷每月里总来两回,他们家老太太没过去的时候,总爱吃家里的金丝桔饼止咳。”伙计说起来也觉得伤心,为着王乃宁素日待人和气又活泼,不由得多说几句,“一下子家里少了两口人丁,以后孤儿寡母的可怎么过呢,洋人闹哄哄的!”   说完才觉得话多了,怕惹得东家不喜,抬眼打量宋旸谷,只见他靠在绯红色梅染腰枕上,湖色团花织锦缎马褂着身,眼睑半低,唇线紧绷略垂,幽静地看着庭院。   他一双下垂眼,不算大,也不算格外的小,其余的五官单独打量,却哪个也撑不起一张漂亮的脸,就这样各自为政又充满张力地铺就。   这个脸很复杂,规矩地棱角线条里面夹带私货,透着一些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不像是大少爷那边的明媚舒畅、肆意流淌,也不像是二少爷那边沉稳凝重、忠诚本分。   克制绅士而温润儒雅,规矩成熟却不羁骄矜。   你读不懂他的神态,就像是现在,夜色沉沉,半身冷寂!   “家里要治丧,要什么给包好。另备四样,银钱从我这里出,找个伙计陪她一同家里去。”   伙计蓦然回神,听他吩咐派遣,忙去前柜给掌柜的传话!   宋旸谷胃口浅淡,自回房间休息,听外面隐隐有哭声嘶哑,闻者伤情,两只胳膊撑在被子愣神,又拿出来那只草编的蚂蚱对着灯看了下,伙计在门外候着听声,看他手心里面放着一只草蚂蚱。   “拿去给她,”顿了顿,宋旸谷又补上一句,“哄她别哭了。”   桑姐儿从到家就开始哭,哭去了果子局,接过来草蚂蚱又从果子局哭到了家里,又哭着从伙计手里接来金丝桔饼摆好,“奶奶,您最爱吃的,我给您带来了。”   她拿一块儿趴在草席上喂到老太太嘴里,被伙计一把拉住,这人横着躺在了草席上了,就不是阳间的人了,最忌讳碰到阳间的东西,亲人眼泪都不能再沾到她的新衣裳上去,这叫两别。   旁边自有本家侄媳们唱穿衣佛经,刚伺候老太太穿完衣,下铺黄金箔,四周金银元宝箔纸打成莲花盆,“金莲花,银莲花,您的儿女靠前来,一日不吃阳间饭,二日送你坐莲台,坐着莲台往下看,满堂的儿女送盘缠!”   灵前一个小案桌,上面一盏油灯,前面一块儿麻席,伙计干脆利索的磕头,“给您磕头了,老太太。”   又从旁边引了纸钱放在火盆里面烧了,便立刻出去了。   外面一圈儿的官差,他小意打听,“几位爷,这是怎么回事儿?”   当差的也觉得抱歉,他们没想到会这样,就顺手拿了点东西,“就说寸不寸的,我们是听差办事儿的,不是要人命的,这两条人命是恰好赶上了,可不是我们给害了的,你这得回去跟你们伙计掌柜的说清楚了。”   乡里乡亲的,贪财却不害命,这会儿也觉得王家惨,“听长工说,老太太是看大爷抽大烟受刺激了,这——人死为大,咱们就不说了,老太太寿数也够了,也过完大寿了,走的算是有福之人。”   这王家大爷已经尽孝去了,不好再直说是个不肖子孙把老太太活生生气死的,给大爷跟王家留点颜面吧,他们受着洋人的指挥看着人家治丧,也觉得对不住,洋鬼子尽不干人事儿。   伙计心说大烟真不是好东西,败家的晦气东西,“那大爷又是怎么回事儿?”   当差的压低了声音,“吞芙蓉膏死的,我们只拿了点东西,没顾得上他,等回头的时候就看他吞下去了,没一会儿就跟着去了。”   说起来不胜唏嘘,这满棚子的缟素,过寿的时候伙计还来听戏了呢,锣鼓声响透了半个城,天儿瓦蓝泛暖,这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眼角里面沁出来酸意,“大哥,我得走了,这里拜托您了,求您个事儿,这家里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儿,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个方便。”   “这么大的姐儿自己夜奔了十几里地去店里,我们掌柜的都心疼坏了。”   当差的神色悻悻,这姐儿啊,犟的很,跟个小虎崽子一样,见人现在是真咬啊,他们自觉不关自己的事儿,可是赶上了这不是,人家家里恰好两条人命没了。   按照雷天生的说法,尊重中国人的风俗,“房契过户给我,可以停灵三天再走,你们很讲究死后哀荣,我给你们三天时间,所有事情一笔勾销。要么这个房子现在就是我的,把你送到牢狱里面等着砍头。”   是人都不想选,可是是人都会选第一个。   冲动一点儿的还能鱼死网破,像王乃宁一样,不过是朝夕的功夫,家里天翻地覆,还有个洋人虎视眈眈侵吞家业,他赤手空拳就往上冲,田有海死死的抱住,“哎呦,我的爷啊,您别冲动了,他手里有枪,有枪啊。”   哪里抱的住,没等近身,先挨了官兵一顿打,一边打一边拉,拽到旁边小声劝,“二爷,您何苦呢,这不是为难我们?您仔细想清楚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年韩信不也是受了胯下之辱,后头才封的大将军吗?”   “您想想是不是,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在就行,现如今家里就您一个,您出事儿了,大奶奶跟孙少爷怎么办,老太太坟前一根独香火,可不能从您这里断!”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啊——”话没说完,便被一声痛呼打断,就看雷天生扑在地上,桑姐儿跟个小牛犊一样,从后面直接拱上了雷天生的腰,她知道打不过,伤了人便飞快的跑了,“二叔,我买果子去了!”   她晓事儿了,不言不语的,都听进去了,对这洋鬼子生了恨,知道打不过,便跑出去了!   王乃宁原本要拼命的,这会儿也目瞪口呆,心想这头低的好,扭身也走了,治丧多少事儿要办,要搭棚子设灵堂,设拜祭,账房先生也要请来,凡自许多杂务,还要一位主事儿的,来往安排支应,帮忙的也必要三四十人还要多。   娘家人还有叔族兄弟得他亲自去报丧,白布要扯,丧服要做,纸扎银宝再有香炉灯油,还要祭拜念经,还要请人算出洞时辰,这是家里家外的事儿。   就连坟茔上的事情,也要亲自去按照阴宅先生说好的,事先给老太太的新家安顿好。   一场不出格的丧事办下来,规矩习俗多如牛毛,累人累心??x?也累财,所以总是戏文里面看见一些家里落魄的,治丧散尽家财不说,往往还要举债借贷不少。   这会儿桑姐儿回来,王乃宁劳心劳力一晚上,家里依旧人来人往,他先夸桑姐儿一句好,“好孩子,你比叔叔强!”   俩人跪在灵前烧纸,叔侄俩一个比一个萧条落魄,跟两条落水狗儿一样挤兑在一起,他给纸灰香炉熏的眼睛疼,“桑姐儿,你旁面一点去!”   桑姐儿装没听见,泪眼八叉地挤兑着他再旁边去一点儿,巴掌大一点地方,不想动,“你旁边去一点!”   主事儿的站在棺材后面直勾勾的看他俩不正好,男正跪叩首,女侧跪烧纸点灯,“孙小姐侧跪。”   桑姐儿就旁边挪腾开去,这会儿人已经穿戴好装棺了,听主事儿的差遣,“请——孝子正冠!”   王乃宁起身,先帮老太太正冠帽,只一眼,便花了眼看不清面目,人死了什么样子呢?   爱她的人觉得跟平时差不多,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嘴巴,一样的面色可亲,跟还活着一样。   不爱她的人,只是看着是个死人,一点生机也没有,面色青白而显得狰狞。   王乃宁是前者,他两只手撑不住扶着棺材,一碰到那顶帽子就是椎心泣血啊,“娘啊——娘啊——我的娘啊!我的娘啊,我没见你一面,你睁眼看看我啊!”   顿足哀嚎,不过一句话,多少遗恨跟缺憾啊!   再看一样大哥王乃昌,哪里能恨他呢,至亲之间,除了生死以外,无大事。   “哥啊,我的哥啊,你起来啊,起来看看啊!”   主事儿的从不容情,总是见惯生死,世界上好像就应该有这样的一个人,亲手一步步的把生者和死者的联系,一点点的断开,“盖棺!”   老太太七层寿衣,最外一件天青色五蝠捧寿织锦缎,口含金,脚蹬银,手握玉如意,桑姐儿蹬蹬蹬跑过来,她拿来了老太太平日不离手的烟杆儿放进去,哭着跟主事儿的说,“奶奶平时离不开这个,我给装满了烟丝儿。”   “砰”一声盖馆,屋内便是一阵哀嚎,无论是不是亲人还是帮闲儿的,人人痛哭,一应哭娘,大抵这样的丧事总是能让人触景伤情,想起来自己已经去世的长辈亲人。   大奶奶跪嚎,她是必定要哭丧唱经的,灵前哭声要三日不断,直到下葬入福地,“怀抱玉如意啊,我给我娘哭冥路,哭的冥路明晃晃,我送我娘上西方啊!   怀抱黄金树啊,我给我夫哭冥路,西方路上人逍遥,珍珠玛瑙修金桥,金桥底下有金沟,金童玉女领着你走!   我母我夫走到那老母殿,陪伴老母坐莲台!”   闻者声泪俱下,无一不怆然,桑姐儿捂着脸,呜呜地哭嚎,眼泪淌成一片明亮的光,她不知道有没有西方极乐,但是她愿意相信有,这屋子里面每一个人都相信有,这是一种安慰,一种寄托。   让活着受尽苦头,吃尽委屈的那些苦人们,去一个安乐的世界。有金童玉女引路,不至于去陌生地方迷路走失,有子孙孝敬的金山银海供应开销,坐着莲花台成佛,在西方老母的净化下清净六根,再没有阳间的那些伤心烦人事儿。   活着的人希望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如此活着,在心灵里面找了一个精神世界活下去了。   而活着的人呢,大奶奶哭不完的悲情,“一阵悲凉一阵秋,燕飞还有那回头时,我娘我夫一去不回归,我的亲娘啊!”   灵前悲戚一片,屋子里面跪不开,田有海跪在门槛外,也是一串一串的泪,给王乃宁打的鼻青脸肿的,不敢再到他跟前去,也想给老太太大少爷磕个头。   王乃宁实在是没有精力再打他,等人散尽了,他一个人跪在棺材前守着,虚的很,“我打死你——”   伸出来手指点着田有海,“早晚我刀了你!”   田有海这会儿也无精打采的商量,一块儿长大的,老太太善人还给过他几顿饭吃,“等出洞子了下了棺,就腾出屋子来吧,我看教堂里面不错,先去住着,后头跟那洋傻子我说几句好话,去衙门里面县太爷也当得。”   真是恨啊,这会儿王乃宁恨不得锤开他的脑瓜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粪,“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啊!”   错在跟你这样的人玩到大,上辈子不修,这辈子好大的福气遇见了你,也不知是不是抱着你老婆孩子跳井了,要债来的,闭口一句话不说了!   -------------------- 第8章 漏夜时刻   桑姐儿睡的时候都夜里两三点了,早上五六点钟家里就来人了,三天里九次浆水,一趟一趟的往西南方向送,累的人麻木,闭眼睁眼只觉得头昏脑胀了。   王乃宁更是一夜没睡,陆续本家侄孙在前,后有儿媳侄媳,桑姐儿这个孙女是要压在最后的。   清晨的湿气带着泥土的芬芳,人的感官也无限的放大,哀嚎哭泣在一次次的跪拜里面嘶哑,远处红日露出一点绯色在连着天际的山林里,水井处的扁担“吱扭扭”地撒向菜地。   一氏族人长龙一样的队伍缓缓地行进,宋遵循约见雷天生被拒,雷天生拒绝和谈,只提要求。   他昨晚也是一宿没睡,跟两地掌柜的谈了一晚上,形势大坏。今日便赶路回州府回话,等队伍过去后,车夫才路过犹冒着青烟的祭台。   宋旸谷手里捏着一颗枣核儿,掌柜的投其所好的小玩意儿,里面微雕青城十景。他掀起帘子往外,看不清前面的捧杆孝子,收回视线,只看见一个小孩儿,矮墩墩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头上缠着白布,一边走一边散开了掖进去,手脚显得愚笨。   桑姐儿不懂为什么白布不能打结,一律白色的绑腿,缠腰以及头巾,只能一圈一圈掖进去。她自己掖进去的,走到半路就散开了,人又困顿,两只手木喇喇地来回拉扯。   最后前面记不清哪一房的嫂子扭头怕她跟不上,帮她缠起来了。   草草吃几口,家里人都是自己找吃的了,有做酒席的大师傅一律只给客人做席,凡自家中人,大约是为了孝道而自苦,没有专门的饭菜。   她掐着一个比脸大的饼子,一半掰开了拿在手里,一半大口吃着,也没地方坐,只站在厅门口看着账房先生跟王乃宁说话,“二爷,账面上钱没有了,您看——”   一项项花销,王乃宁看的心惊,不觉才两日钱就用完了,这还是省着用的,“我再去取,有什么事情您照应着。”   老太太藏着银子的,他知道。   桑姐儿抱着饼子跟他后面去内院,卧房锁死了,钥匙王乃宁拿着。   他进去,秋瓜绵延图后面有个镶嵌在墙里面的小柜子,再开锁,里面有个小箱子,存着马蹄金。   这是祖产,从来只往里面放,不往外取的,桑姐儿跟着他一起坐在炕上,递给他半个饼子,“吃吧。”   王乃宁接过来大口的吃,他什么也没吃,也没有人惦记着他吃,“桑姐儿,咱们得走。”   “族老们怎么说?”她把最后一口塞嘴里,有点渴,但是不想动,脸色惨白的。   王乃宁摇摇头,靠不上,人家图的是财不是命,舍财换命,犯不着族里抄家灭口的得罪那个煞星,王氏族人近千,也没有多少能臣良将出谋划策,族里庇护不了他们,“到时候先搬到祠堂里去住,再帮着我们起房子。”   “可是桑姐儿,这地方我待不下去了。”要走,必定是带着寡嫂侄儿一起走的,三代人最后只有叔侄相依为命。   桑姐儿把金饼子都倒出来,巴掌大一块儿,一共六块,她从柜子里拿出来针线筐。   看了一眼窗外,“叔叔,咱们得想想,以后的路怎么走才是,这些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你年轻又能干,有本钱做点买卖,怎么都有出路。”   王乃宁听她一副大人语气,心里骤然一疼,当家主事儿的人没了,他当叔叔的比寻常还要更疼她,“我要走必定是带你们一起走的,不然你们怎么过日子,族老无至亲,要是乡里看那洋鬼子的眼色欺软怕硬的,就是再难,我也带着你们的。”   桑姐儿希冀地点点头,她也不想待这里了,不出两年大概就能抑郁死,“那咱们哪里去?”   去哪里,只能去山西,王乃宁平日里走街串巷、招鸡遛狗的本领显示出来了,等夜里再守灵的时候,先找厨房的饭菜饱餐一顿,商量大奶奶,“去山西!”   大奶奶似乎没想到要走,她先想到的是不容易,“天高路远,怎么去的了?”   大门没出过几次的小脚女人,她怎么也不知道山西在哪里,她畏惧。   “家里有骡子,套上车,我会赶车。那边地处中间,少有战乱,比我们这里要安稳。不然几??x?时洋人打过来了,咱们没有好日子过的!”   桑姐儿一心一意要走,大奶奶便没有话要说了,她是没有太多主心骨的人,桑姐儿是读过书的人,她自觉桑姐儿是聪慧有见识的人。   “妈,你等人都散了,悄悄收拾东西,弟弟吃的用的,山西在西边,冬天比我们冷的快,多带厚衣服才是。”桑姐儿说完,又去帮王乃宁收拾东西,特意找出来一身青色短打。   那些马蹄金被大奶奶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四块缝在王乃宁的衣服里,后腰围挡那里缝了一块儿,胸口又做了布袋子揣进去两块缝死,还有一块在绑腿上,牢固又不碍事。   大奶奶缝了一宿没睡,王乃宁拿着剩下的两块儿,一块换了铜板供应账上支出,一块儿换了几块碎银子,剩下的串成一布袋铜板儿,银子大奶奶收起来了,铜板儿一人又分装了一包零用。   等发葬完,王乃宁立即穿着孝子服去过户,大印一戳,传承百年的王家大院儿,自此改名更姓。   雷天生还问起来桑姐儿,他伪善地邀请她到唱诗班,王乃宁面色沉沉,“走亲戚去了,昨天就走了。”   跟大奶奶昨天夜里就走了,托族里面老成可靠的族兄送出城外去了,怕的是以防万一。   田有海看着王乃宁走,一路追出来,“二爷您上哪儿去,去宗祠吗?”   “对,去宗祠!”他胡乱答应着。   田有海欢天喜地的,觉得事儿算是办好了,剩下就看自己的了,“您放心,我必不能忘了你,等两天我就给你谋个好差事。”   哪里想到王乃宁好脚力,不过一下午便追上了桑姐儿,族兄还没走,等他来接人才放心,“你们这一支分出去了,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族长说了,要是山西那边不好待着,便再回来!”   又拿出来凑的一篮子吃食,“这是族里给的,没帮上你们忙,此去一别经年——”   说到此处,王乃宁砰的跪下叩首,大奶奶忙推着桑姐儿去跪谢,满眼泪光。   此去一别经年,背井离乡,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若是富贵不归故乡,便是锦衣夜行。若是贫贱而不能归,那便是客死异乡为异鬼!   骡车悠悠地前行,黄烟漫道的黄昏下远去的是故土,桑姐儿现在跟宋旸谷一样,一身天青色短打坐在车辕上,看着倦鸟归林。   “叔叔,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不要去行不行?”她看见王乃宁塞在车底下白布缠着的大刀了。   王乃宁拉开桑姐儿的手,这店里的人都睡了,她不敢惊动,只死死的拉着王乃宁的袖子,“我们上路去,自然请镖师护送,叔叔我劝你不住,你要万事小心。”   她的语速又急又重,“今晚他必定要庆功,我早前听酒坊说给他送酒,他的卧房在三楼最里面一间,前后门有当差的护卫,你从西北墙下的下水口能钻进去,楼门锁着你得从窗台爬进去,楼后窗户不锁。”   “出来的时候你记得跑快点来找我,要是人发现了,你就就近躲起来,顶楼有个阁楼里面放杂物,叔叔,我等你。”   她站在后门那里,头发剪成了小子头,毛茸茸的一颗脑袋像是刺猬,洗漱过换了一身蓝布长衫,影影绰绰像是鸟笼上的蓝布罩子,筒状的,殷殷地看着王乃宁,“二叔,我怎么着都在这里等你的!”   王乃宁牵起骡子,“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桑姐儿抿着唇,“你现在想做的,我未必没有想过。”   人想要复仇起来,事无巨细,又胆大包天,想出来各种各样的主意来,教堂先前为了引诱孩子去,时常邀请他们去参观,大人还有忌讳,小孩心思单纯为了糖就去了,还有胆子大的,曾经爬到楼上去偷糖过。   “桑姐儿,你出生之前,老太太找人看相,人人都说是个男孩儿。”   没想到是个女孩儿,但是这个女孩儿跟别的女孩儿不一样,果敢聪慧,又勇毅过人,她还多思善谋,比十二三的孩子都要懂事,他骑跨上去,看月满人间,未必没有几分自豪,“如今看来,你比男孩儿强。桑姐儿,我要是没回来,你就雇个人赶车,不要留在这里,去山西去,太谷元盛德。”   山西巨富,据说那里全部是高宅深院,佣工不计,资材数以亿计。山西帮走南闯北做买卖,青县当铺就是山西人开的,天下当铺,长江以南是徽州人,以北是山西人。青县当铺的总号便在晋中太谷——元盛德!   她追出去几步,又停下来,回到门里去,插上锁,肥大的长衫略显臃肿,像是一直吃胖的猫。   漏夜等更,不肯再睡,只在院里静坐,她看天看地,一遍一遍地掐着指头算时辰。   -------------------- 第9章 老成谋国   又枯坐一个时辰,王乃宁终于回来了,袖口沾满了血,脸上擦干净了,桑姐儿指了指桌子上的换洗衣服,一模一样的青色短打,这一身里面缝着东西的。   “我去买早点去——”她跑到大堂里面去,先问伙计,“有什么吃的?”   开门做生意当人伙计的,没有平白放过一个铜板的道理,“您吃什么,后厨都有,细面菜粥烧饼馒头。”   “一锅米粥,再要一筐烧饼,咸菜配着!”   “送房里?”   “送,我长身体饿的很,去舅家不知道要几时呢。”   三人围桌吃饭,少有的安宁,王乃宁先吃四五个烧饼,烧饼烤得两面焦黄,芝麻撒的多,卷着咸菜丝儿,几口他便能吃一个,饿的很,“我摸进去的时候,赶巧了他注定命丧我手,他房门没关喝的大醉。”   抡起胳膊来就是一刀,多么地畅快,“洋鬼子床软,他还在床上滚了几下,不然立刻就要他脑袋滚地!”   大奶奶睁大了眼睛,捂着嘴小声惊呼,元熊还睡着,她是万万没想到胆子大成这样,“要是给人知道了——”   “所以我们得快走,吃完这顿就走,妈——你得多吃饭,脚放开了以后,给弟弟也多吃饭!”   桑姐儿给她添粥,又把剩下的烧饼包起来路上吃,剩下的一点粥她不忍心撂下了,王乃宁回头看她的时候正刮着锅里最后一口喝了,一抹嘴,“叔叔,咱们走!”   旭日初升,骡马累了一夜,这会儿吃饱喝足赶路,桑姐儿抓了糖给它吃,“好牲口,你给我叔叔带回来了,你是家里的功臣!”   一路西去,风餐露宿却满足,她给大奶奶买了新鞋,“妈,你穿着舒服吗?”   大奶奶是缠足的,脚放开了以后,在鞋子里面空荡荡的,只觉得那鞋子大的很,大的羞人,听桑姐儿说,“学校里老师说了,不能缠足,缠足是要人致残,脚是用来走路的,大脚才能走四方。”   大奶奶原本也不信,她是活在二门里面的女人,也未曾想到自己也有赶路的那一天,可是看着人家走路健步如飞的,小脚确实不赶趟了,多走几步便不行。   夏雨骤急,桑姐儿跟王乃宁在外面水淋淋的,就是这样也不肯进车里,她必不要王乃宁一个人赶路在外面的。   跟大奶奶背后嘀咕说,“叔叔身上的是千斤担,他心里事儿也多,我陪着他说说心里话,解解闷,路上也好观望。”   越往西走,临近京畿地区,就越来越繁华热闹,一路上也算平静,她脸色晒黑了一些,灰扑扑的衣服穿着跟小子没什么两样,进店先洗漱,又拿来王乃宁的衣服去洗。   他的衣服,洗完第二天必定是要继续再穿在身上的。   因此拧的极干,雨天潮湿,她便拿着去灶台上烘干,听着前面厅堂里面王乃宁跟人吃酒说话。   他这时候能歇歇,烧火的不大,是掌柜的儿子,极其的伶俐,问桑姐儿,“你爸爸呢?”   “死了。”   “怎么死的?”   桑姐儿没说话,火光映地她满脸橘红,碎发窝在脖子上,下面的皮肤极白,主动换个话题,“这离京城近吗?”   “近,你来,”他引着她到城门口,“看见了没有,那就是永定门,进去了就是南城,好吃好玩儿的多了去了,还有卖小金鱼儿的。”   雨幕成串的暮色里隐隐看见零星的火把,勾勒出一个庞大而阴黯的轮廓,她踮着脚张望,从没见过的高大城门,威武不凡!   夜里做梦,梦见南城卖豆花儿的,羊肉豆花,里面放了口蘑跟羊杂浇头,又鲜又嫩!   等王乃宁一把把她拽起来的时候,她还是没醒神过来,“快,桑姐儿,出大乱子了,穿衣服我们走!”   话音刚落,跨院里面便进了人,她一下翻身坐起,拽过来衣裳穿好,伸手摸了下王乃宁的后腰硬邦邦的,大奶奶捂着元熊的嘴怕他哭,“别出声,别出声!”   院子里一下亮起来了,火把一支一支进来,??x?门砰的一声被打开,来不及跑了,等火光凑近看清楚脸,“没有——”   桑姐儿心跳如擂鼓,看着通缉文书上的画像,有名有姓氏,鲁南道青城人氏王乃宁!   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散出去了,等很久,大家才回魂,掌柜的在院子里解释,“好家伙,山东两道追过来通缉要犯的,大刀砍了个洋人,巡抚大人亲自下的缉拿文书,跟咱们啊没关系。他们专门杀洋人的,前些日子就听人说鲁东跟鲁南道出乱子,没成想这么快就到逃到城墙根下了,人人手里举着大刀呢。”   正说着,就听轰隆一声,掌柜的儿子跑进来,“爸爸——城门开了!点兵出城呢!说是德国大人动了怒,要打咱们呢,朝廷增派人手拿人的!”   做买卖的最怕乱子,尤其是战乱,掌柜的悄悄跟王乃宁打听,“爷们,你们那边怎么样,说说!这德国人要是打起来,能打到咱们京畿地区吗?”   想是不能,息事宁人般地自言自语,“还是尽快把人捉拿了吧,顶风作案呢,杀个洋鬼子做什么,我看啊都是好日子过够了的。”   王乃宁糊弄两句,无非就是洋人横行霸道,屋子里面元熊吓得直哭,他身子弱,在家里的时候老太太从来爱惜他,不肯让他哭一声,要什么给什么。   这会儿就有些哄不住了,他两岁多一点儿已经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了,憋的脸通红的。   桑姐儿举着那个草蚂蚱逗他玩,草色已经枯黄,根须也断了几截子,看王乃宁进来惴惴不安的问,“他们要找的人,是你吗?可是那画像一点也不像。”   兴许不是呢,王乃宁看的清楚,是他,“掌柜的试探问我几句,我不敢多说什么,此地怕是不宜久留。”   拖儿带女的,最后还是给人追上来了,他知道前路渺茫,这会儿也不愿意拖累家里人,牵了骡子马车来,不敢再打听车夫,“我教过你赶车,你赶的很好,桑姐儿,来,你拿着鞭子——”   他把桑姐儿一把抱上去,桑姐儿摇着头,一下子跳下来,解开套子,“叔叔,你走,你快走,你骑着骡子一路南下,从河南绕道山西去,去元盛德等我们。”   擦擦眼泪,“是我们拖累了你,不然你不至于给人追上,你先去安顿好,我们随后就到。”   王乃宁怎么肯,妇孺人家怎么上路,桑姐儿只催着他上去,“等你走了,我进城里去,京城多镖局商行,我给足银钱,跟车队一起走。”   大奶奶抱着元熊,也不肯再跟着王乃宁,这是要砍头的大罪,“快走,快走吧,不要再耽搁了。”   回头看一眼,掌柜的梗着脖子看着呢,只怕是盯上了,他的文书掌柜的看过。   王乃宁无奈上去,桑姐儿竭力一拍,骡子受惊便跑开了,她不敢回头,就地拉着大奶奶往永定门去。   不敢抬头,眼泪啪嗒啪嗒的落,过城门的时候,有巡城守卫笑问,“哭什么?”   桑姐儿眼泪止不住,人生最难过的事儿她小小年纪都经历了,一为死别,二为生离,看着城门四处张贴的逮捕文书,抽噎着答话,“妈打我。”   “爷们儿,哭什么,怂包样儿,进城多少好玩好吃的不够你看,”周围人都笑,这年头,哪里有不打孩子的妈,都打!   他们且不知道自己多幸运,为着王乃宁杀了雷天生,这是乡里的义士,消息传开后乡勇们掩护,要谢老师画像,他故意作对画的潦草四不像,族老们指认的时候闭着眼睛说像。   山东巡抚梁大人早听宋遵循回话儿,对鲁南道情形了解甚多,因此听到消息的时候没有把王乃宁一竿子打死,他向来是拖字决,追兵们慢了一些,因此王乃宁才能携家带口一路跑到京畿地带才给追上。   梁大人每逢议事不决,便请人去请宋遵循,商人有商道,他们跑商的消息,甚至比官府还要灵通,见解也跟那些衙门里面的老油条不一样,所谓站位不一样,见解也新鲜。   “可是拿到人了?”   “未曾,只是山东地界上我说了算,到了京畿一带,我便插不上手了,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梁士典也有爱才惜才之心,他执掌一方政务,在山东主政三年,自然知道这里是出梁山好汉的地方,又是孔孟多礼之地,因此对山东民众,心里更礼遇敬重三分。   宋遵循含笑,一挹到地,“多谢大人周全,给他一条生路,大人恩德,山东民众铭记于心。”   梁大人也自得,他不仅仅是官场如鱼得水的老油条,也是余姚梁氏的门楣,从不肯给祖宗牌位摸黑一点儿的,爱惜羽毛而洁身自好,他的身上很有士大夫的精神洁癖。   这拳乱,下面人看的是山东民风悍勇多好汉,上面人看的是政道宽和,一次一次的,先是杀了两个传教士,后发展成鲁南跟鲁东两道民乱,到现在火上浇油风口上雷天生被砍杀,哪一个背后都有梁大人的影子。   对内,关于民教矛盾的案子,他从来不轻率决断,都要委派人员查实,上次最大的“洋教士案”,便委托宋遵循亲往查证,他极力地在争端中“委为保护”,委曲求全的尽全力保护平民性命安全,不受教民磋磨戕害。   对外,他抗住朝廷及洋人的压力,对于各国使馆纸片一样的弹劾污蔑,竭力争辩。   宋遵循越发明白这位大人的良苦用心,只觉得他难。从来朝廷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没有一个是庸才奸佞的,到这样的位置上坐着的人,谋略的是派系党争,派系党争的背后是政见不一的利益站位!   国别利益相争的时候,梁大人考虑的便是国战!   老成谋国!   -------------------- 第10章 折戟沉沙   宋家已然一片欢欣鼓舞,院子里面灯火辉映,偏厅未进便听见长子宋眺谷欢朗跳脱的跟兄弟们说笑,“鲁东黄河入海之地,我特意看海去的,那么大,跟天一样的看不到边际,一个浪花打过来,能把人卷到海底去。排排浪花连成线,响如雷鸣!”   他们都没有见过海,见他拿出来一个大海螺,“母亲,您听,这就是海的声音,这一只是我特意挑的,比老二屋子里摆着的那个要大许多。”   宋映谷积极附和,“大哥这一趟可长了不少见识,不知道海边是不是真的有鲛女,这里面的声音据说是她们唱歌呢。”   宋旸谷低头含笑,不好直接说他给掌柜的骗了。   那是光宁十九年,家里生意有船队出海,下面掌柜的敬献上来的,,从地中海岸带回来的海螺,哄他说里面有鲛人的歌声,宋映谷便时不时较真琢磨这个事情。   “老爷回来了——”门外一阵脚步声,帘幕层层,屋子里伺候的依次高打起帘子,宋眺谷人已经出去了,跪在门槛外面磕头,“父亲安好,儿子回来了。”   宋遵循对他一肚子的气,一肚子的话,一肚子的埋怨,此时此刻,看帘子内光鲜酒菜,庭院内落樱缤纷,烛光亦温柔,威压便被三个儿子柔和,“先吃饭,吃过饭我再跟你一起算账。”   宋眺谷嘿然一笑,挠了下额头,“儿子知错了。”   “头怎么了?”肿起来一个大包,跟寿星公一样。   “马上摔下来,不碍事儿,父亲吃过没有,听说梁大人请您去议事,我们便先开席了。”   他话忒多,一桌子的话铺摆不开他,老二总是捧台的,时不时穿插一句,宋旸谷话极少,但是他听的很认真。   等筵席散了,宋眺谷便跟着宋遵循去书房,二太太顿足要说什么,看丈夫一眼,拢手站在半人高的铜雀灯台边,徐暖而温,最后只嘱咐丫头,“备伤药去。”   老大不听话,做了混事儿她是知道的,一晚上丈夫没有一个笑脸儿。   家中三个孩子,一视同仁,从来都是赏罚分明的,要罚都是一起罚着的,有轻有重,当老大的,从来都比下面的弟弟们多担待一些,板子多挨几下的。   果真一顿好打,宋眺谷给抬出来的,呲牙咧嘴的,还有心思对着俩弟弟嘴贫,“哎呦,我可不乱跑了,我从鲁南道跑到鲁东道去,是想干一番大事业的,谁能想到,全乱了,里面夹着一些乌合之众,弄得乌烟瘴气的,我气不过要走,他们还敢拦着我,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给踩死了。”   少年人意气风发,跟着师兄弟们要去行侠仗义,没想到后面变味儿了,按照他的话来说,人吃五谷杂粮,拉什么颜色的都有,他看着形势不大对,便脱身跑了。   下面两个弟弟受着他连累,也一人五板子,念着宋旸谷最小,打板子受不住,便打了手心,这会儿火辣辣的像是没有了一层皮,跟着宋眺谷一起回房间。   “??x?他们要干什么?”   宋眺谷疼得有气无力的,还逞强呢,“药粉子大把的撒,该用劲儿的地方就用劲揉开——哎呦,我的亲娘啊,您倒是有点寸头点儿啊!”   他先跟小厮贫嘴,听屋门口伺候的丫头们笑成一团,自顾自的拉起来宋旸谷的手心看,“疼不疼?”   宋旸谷斜眼看着他,那意思是你说疼不疼呢,抽出来手,说话跟个上冻的抹布一样,“不疼!”   你都这样了,我还能当着你的面说打几下手心疼啊,宋眺谷等上好药了,才对着他说知根知底的话,这些话他跟宋遵循也刚说完,“我看形势不对,他们闹着进京去了,你知道吗老小,几万人啊?”   “这一路上,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哪里来的物资,还有拖家带口的,见了洋人就杀,可是他们后面杀的也不仅仅是洋人了,到处说自己刀枪不入,他们可能吃了一种东西,你知道吗?”他的声音压的很低,低到能听见院子里面落灯人的脚步声。   大概吃了一种东西,然后扰乱神志,便觉得自己刀枪不入,血肉之躯都砍坏了,还不觉得疼,有点邪门。   “我是学武的,也知道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多亏我机灵,不然我也就跟着一起去京城闹事儿了。”   宋旸谷坐在榻沿上,听他兴致勃勃的描绘,就听宋眺谷嘱咐他,“不过别跟父亲说,还有,我偷了你的那匹马丢了,人太多了,马大概给师傅骑着走散了,师傅躲风头去了。”   那马,他的爱马,养的油光水亮的,宋眺谷从家里走的时候,把兄弟三人的马顺手牵羊都借走了,骑着自己的,牵着俩弟弟的,觉得自己夜奔三天三夜的架势!   宋旸谷笑的有点虚弱,面色枯着,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摁倒了宋眺谷的伤背,“大哥,你好好休息。”   宋眺谷疼的闷哼,真疼啊,趴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宋旸谷走出来站在院子里,自己拿过来羊角灯提着,心疼得不行,他的马!   鱼承恩在后面追气喘吁吁,也不敢跟的太紧了,绞尽脑汁想哄他高兴,“三少爷您瞧,刚才大爷院儿里特意交给我的,说是单独给您的。”   他打开盒子,举着到宋旸谷跟前,里面是一匣子黄樱桃,水色莹莹,一个个有龙眼那么大,“说是从青城过的时候,特意带给您的,那边特产的。”   刚在外面的时候都在井水里面拔过了,不好的都捡出来了,一个个挂着水珠子,还带着沁凉的冷意,正好降火用的。   宋旸谷顿足看着这一盒子,还是惦记着自己的马!   他的马?   这会儿已经在京城沉沙折戟了!   连同沉沙折戟的还有桑姐儿,她打听了几家镖局便去找,没想到青天白日的,镖局还没到,城门便大开了,乌泱泱的一群人眨眼睛就冲进来了,有的骑马有的走路,还有推车的,人人手里都拿着家伙,城门卫抵挡不住溃散后退。   桑姐儿人生地不熟,跟大奶奶先是给人抢了包袱干粮去,又给人把钱袋子趁乱搜刮去了,大奶奶抱着不肯撒手,“您行行好,我有两个孩子,给我留点儿路费——”   谁听她的,都是穷苦出身,都饿的很,一脚踢开就是了,后面人看她不撒手,拿着大刀气势汹汹过来。   桑姐儿便把荷包里的铜板儿全撒地上去,趁着人抢钱的功夫,拽着大奶奶才跑出来。   元熊吓的直哭,他手上的红绳儿都给人抢了去,三个人等跑到小巷子里面听不见人声了,盘点资产就只有桑姐儿挂在脖子里的那片金锁片。   “这还是老太太给的呢,咱们到时候等安稳了,去当铺当了,凑路费到山西去。”桑姐儿擦擦脸上的汗,嘴干巴的犯渴。   又庆幸王乃宁早走了,“不然一准也抢光了,他一个人走的快,又有拳脚功夫,沿着官道儿定比我们早到,必定在元盛德等我们。”   王乃宁确实是快,他一口气跑出去几十里,骡子跑的不如马快,却耐力好,星夜赶路,不敢耽误,一怕追兵赶上,二想早点前去安顿下来,好接应一下她们。   谁知道京畿地带一下就乱了,商户也没想到,没来得及下板的都给抢了,涌进来的这些人多数是好的,但是其中也有混饭吃的,跟田有海一般的,混的不好找个靠山薅羊毛的。   干的专门是欺辱自己人的事儿,拿着鸡毛当令箭,住家户是欺辱不到,胡同里面都是抱团的,那就是街面上的人吃点苦头。   第一个首当其冲的就是商户,第二个就是桑姐儿这样倒霉的外乡人了,但凡她有个落脚的地儿,也不至于跟个绵羊一样等着给人抢。   这些人没有军饷没有钱粮,总归是要吃大户的,使馆区就成了重灾区,杀的人人都叫好,大刀上面绑着的红樱子,血水顺着嘀嗒嘀嗒的往下淌。   桑姐儿也不知道该爱还是恨,这些感情都比不上现在的肚子饿,大奶奶不识字儿,现在也觉得识字才能在外面行走,看着桑姐儿去请人家收留,半天也不开门。   人声也没有一点儿,全都紧闭门户,十家有九家是不敢出声的。有开一道缝儿观望的,一看带着俩孩子的妇孺,也没有多余的粮食给,救济也救济不了三张嘴,零星一点儿。   桑姐儿不敢带着去天桥底下找地方,那些是职业叫花子的地方,他们都是有地盘儿的,饿得时候什么肉都敢吃,他们不是一路人。   走投无路只能挨家挨户地敲门,只在胡同里面请人收留,“大爷,您行行好,我们是外乡人走亲戚的……”   桑姐儿干巴巴地,她希望这里有吃的,从进城就没有吃过东西了,元熊都哭不出声音来了,她想去当铺,可是当铺都下板子了,城门不进不出。   人生地不熟,全是摸黑。   现在想起来族亲的话,这就是背井离乡,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不愿意走远路出去闯荡,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   靠在墙根下,看着不远处的元熊,给大奶奶抱在怀里睡着了,一点大的孩子,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是圆乎乎的,这会儿已经瘦多了。   她在五月末明媚的阳光下摊开等腐烂,想着到底要去偷还是抢,怎么偷怎么抢,不过短短两天的功夫,就把一个圣贤书的人逼得想这些,桑姐儿摊开手心,看着清晰的脉络走神。   -------------------- 第11章 祁人   她琢磨着自己兴许就是家道中落的命,戏文里面唱的落魄表姐表妹们一样,往后大概要历经很多很多的磨难。   等到晌午头,她听见院子里有轻微的动静,又归于安静,她抱着元熊的脸亲了亲,“元熊——”   元熊睁开眼睛,懵懂且无知,“姐,到山西了吗?”   桑姐儿抿着唇,侧过脸去,“快了。”   “姐,我饿。”   “嗯,一会儿就有吃的。”   “真的吗?”元熊抬起来脖子,拉着桑姐儿的手,笑的天真烂漫。   桑姐儿会偷会抢吗?   不会,但是可以学。   她努力集中精力,让自己好好想想从哪户人家的哪个墙头跳进去,怎么跳,被发现了怎么办,厨房在哪里,出来之后怎么跑。   你看,人逼到了一定的步数,车辙就开始偏了,误入歧途就是这么来的。   她刚挪腾了一块石头,还没有垫在脚底下,还是不敢踩上去,只低着头走神。   五月是毒月,阳光大把地撒,填不满她枯起的眉头,金钟罩一样的天青色长衫上面一道道的褶皱,一团团的脏污,只一双丹凤眼,狭长而细致地在脸面上勾勒。   很符合我们传统的审美,不是葡萄眼圆溜溜地,也不是杏仁眼波光粼粼地,落而孤鹜,起而神飞。   她的心里无力的拉扯,现如今别人抢她的,她再抢别人的,无味且难堪,她跟那些人相比,想不出有什么区别来。   这不是她应该做的事情,也不是她想做的事情,她心里面还有个人坐在那里,束缚着她不能这么做。要是闭着眼做了,人生的黑暗便没完没了地泄出来了,一点一点的从光明里面把你拉进去,撕碎了吞吃了。   老天爷不给好日子过,她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不好过,元熊那么小,他又凭什么过不上好日子呢?   起点是老天爷给的,那跑多远怎么跑就是自己的事情了,想到这里,攥紧了拳头。   心里面小火苗就起来了,那凭什么的呢?你凭什么要我不好过的,我有手有脚有脑子,你再怎么磋磨我,我照旧为了好日子发癫,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支愣起来。   忽听背后人发问,“小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桑姐儿猝不及防回首,祁兵,而且是甲兵,他们的胳膊上,都有标记!   舒充和奔忙了一昼夜,兵甲还在身上没有换下来,匆匆来家里看看情况??x?的,没想到入目一双神采四射的眼睛。   是的,你看见这个孩子,总是先看到她的眼神,不屈而倔强!   他是四祁下的一个城防甲兵,文质彬彬而带一股子弱气,看人的眼神极其和善。   桑姐儿立在那里,竭力的想让自己体面一些,一些阴暗的想法在角落里的时候能生蘑菇,可是见到人的时候,在大太阳底下,便一下遁走了,“大爷,我来投奔亲戚的,路上给人抢了!”   舒充和摘下来帽子,一只手托着在手心里,晌午头热的人像是贴在桶里的烧饼,干巴巴地晒着,“可不是,外面都乱了,我在永定门那里跟乱民撕扯了一晚上,半夜又接到上峰的命令说不要拦截了,放他们进城里来,这才有功夫家里来喘口气。”   两句话的功夫,桑姐儿便知道这是个好人,他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同情且关怀的,“大爷,您可怜可怜,不敢到您家里去,给我弟弟一口吃的,我谢谢您!”   舒充和顺着她的视线,才看见远处还有人,叹口气,“孩子有什么错儿呢,你先不要着急。那起子人刚进城的时候没有秩序,且乱了一阵,现在朝廷想要用他们,已经下令归拢收编了,街面上慢慢会安稳的,省的他们跟无头苍蝇一样的使错劲儿了。”   要说他们做的也是好事儿,办的也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情,他们勇敢而自强,给我们大家伙都争了一口气,可是桑姐儿的难处,跟谁说理去?所以她沉默,不肯说一句人家的不好。   舒充和忙从怀里掏出来芝麻饼,“来,早上发的行粮,我还没吃,都给你。”   他们是祁兵,比一般的兵勇要好得多,守城门这样的差事,也只能他们去做,坐有坐粮,行有行粮,按着人头来的。   在册的就给发,发了真到了硍节儿上了,你就得上城门楼子上看好门户了堵着!   桑姐儿砰然叩首,额头触地,“大爷,您大恩大德,我是鲁南道青城王氏孙,不敢问您名姓,念您一辈子的好。”   舒充和见她做事规矩有礼,说话又有章程,忙扶她起来,“听你说话读过书,想来也不是小门小户,不过举手之劳,不必挂齿。”   说完便面带薄红,匆匆走了,桑姐儿目送他前面走到胡同深处,敲门而入。   元熊这才敢跑过来,蹒跚着站在那里伸手,“姐——”   桑姐儿打开纸包一看,芝麻酱烧饼,料放的足足的,撑饿又下饭,先给元熊撕开一半,剩下的一半给大奶奶,“妈,快吃。”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水去,这里主家户多,必定有水,”看元熊狼吞虎咽的吃,又嘱咐,“背着人吃,剩下的收好。”   她得先喝水,喝饱了再吃点东西垫补一下,有口吃的,人就精神起来了,仔细着点吃个两三天,未必不能等到街面上铺子开的时候,到时候找个镖师,又或者便宜点儿跟着车队走,都行!   一下便跟个鼓皮一样,自己给自己打气,吹起来了。   三人仔仔细细净面,桑姐儿帮元熊衣服整理好,牵着他找到一处草棚子里面,遮风避雨。   路过舒家的时候,她认认真真地编了个草环,放在了门外的台阶上。   虽无以报,结环衔恩铭记于心。   舒家院子里姑奶奶正埋怨,“你也忒好心眼儿,保不齐是骗人的,那么一摞子烧饼,说给人家就给人家了,你倒是留点啊。”   按照祁人向来看重姑奶奶的俗语,鸡不啼,狗不咬,十八岁的大姑娘满街跑!这位年满十八岁还没有出嫁的姑奶奶在家里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她抖擞着家里的米袋子,“您瞧一眼,禄米春秋两季才发,一年拢共也就两次,这春天才发的,就吃完了,层层盘剥下来不够数不说,给的也全是陈粮。”   按理说,家里有一根铁杆庄家,便能吃喝不愁,按照册子里面规定的银粮也够一家子吃用的了,怎么也能养活两个老人还有两个孩子,再多姑奶奶一张嘴也够了。   可是一层一层发下来,各个都跟扒层皮下来一样,到下面人手里,全然就变样了,姑奶奶心里只发愁,她不愁自己找不到一个好丈夫,只愁弟弟这一家子的日子要怎么过。   舒充和劈柴,给柴火码得板板正正堆起来,上面铺盖上挡雨的草席子,“上面说要打仗,听朝廷的意思,是趁着这会儿人多用起来,城外那些民勇涌进来几万人呢,规整起来跟洋人结结实实打一仗,咱们也翻翻身,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   姑奶奶把米晒好又装米缸里面,“可是给二两银子?”   “为着跟洋人打,说是给双倍,行银四两呢。”   他们在祁的甲兵,有名额登记在册的,有一个算一个,坐有坐粮,行有行粮,总归饿不死。   姑奶奶便满意了,抿着唇笑,“打仗你只管看着,城门不是架起来大炮吗?打炮就是了,吓得他们立马就回去了,实在不行放鞭炮,他们也没见过这排面。”   又笑眯眯地压低了声音,“等打完仗了,再办大事儿,去收养个男孩儿来,家里也算是香火有继。到时候找关系登记在册,你的差事不能白白便宜给了别人,这份俸禄还是咱们家里的。我也能放心出嫁了,对得起爸爸生前的一番叮嘱。”   说起来孩子,舒充和就想起来那双眼睛,“我今天瞧见那男孩儿,五六岁的样子,身板儿可真正啊,那眼神看着跟个小牛犊一样,可真教人喜欢。”   不光是为了继承香火,更重要的是继承家里的这份铁杆庄稼,祖上挣来的,不能到他这里就没有了,有一份嚼谷也能养家糊口,不给家里人出去看人脸色挣饭吃,更为了他那可怜地天生聋哑的女儿!   这是家里人早就商量好的,要他说,收养两个男孩儿,他自己独生一个,没有个弟兄帮衬,到自己下面,觉得有个弟兄,小哥俩互相商量多好。   姑奶奶不乐意,祁头大拉翅儿上面的石榴花耀人眼,跟着脑袋一晃一晃地,琵琶襟坎肩上别着一串珠子,脚底下一双金鱼纹元宝底旗鞋。   她利索且体面,一举一动都透着气派,就连缀珠的银簪子,都发白发亮,不是那么地白,却爽朗而明快,“五六岁的可不行,年纪大了记事儿,跟咱们过不到一起去。要我说,扁担挑着筐,一头一个两三岁的最好!”   五月榴花照人眼,枝间时见子初成不是,她把粽叶从桶里捞出来,铜剪子咔擦咔擦地修剪,“咱们这么大的天井,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儿,秋天结那么多的石榴,红宝石一样的分着吃,多好!”   是啊,多好的日子,舒充和想想也觉得宽慰舒坦。   他给家里担水又备好劈柴,刚擦黑就听见嗡嗡地振动,远处“砰”地一声。   炕上小桌都震动。   周边一阵喧闹,有人乐呵呵地,“放烟花还是爆仗?这么大声响,得多大呢?”   --------------------   大家一般几点钟看文呢,我设置一下发布时间 第12章 行到水穷处   不是爆仗,也不是烟花,是打炮!桑姐儿心揪起来,她听过,当初海湾那边大毛子们就是这样放炮的!   大家挤在胡同口张望,有在炮兵营的兵勇解释,“这可不是爆仗,打炮呢,听这声响儿,隔的好似很近呢!不过啊,这炮声向来是听着厉害,实际还隔的老远呢,跟咱们打雷一样,天上下来的,落不到自己身上去!大家伙且睡去吧!”   他说的幽默风趣,又通俗易懂,大家也觉得小题大做了些。人人都有许多的见识,在这座古老的城池里看遍繁华,歌尽国威,这点炮声属实不算什么。   当年祖宗的雄风依旧在每个人心中,松锦一战称霸关外,从山海关跨过长城,扫榆林而得山西,经略中原,得山西掠尽天下之财,得山东粮秣供给图谋西北,檄文中亚,祖辈的无上荣光依旧辉煌。   舒充和少有凑热闹的,紧促着眉头嘱咐家里人不要出门,“我得去营里了,候着军令。”   紧闭好门户,要起步,突然看见月色莹莹下的草环,喟叹一声,“真是个好孩子!”   四处打量,人已经走了,他便戴上帽子,匆匆去城门去了。   城墙乱糟糟的,个个无头苍蝇一样的,上面架起来炮台,运炮弹上去,下面的堆沙包。   “爷们,你们打炮的?”他拉住人问。   那人忙的满头大汗,“哪里是我们,咱们的炮台这不还在搭呢。快,搭把手,帮我搬一下这炮弹。”   捣鼓半天,也装不进去,几个人围着,才发现不对劲儿,“这对不上啊,炮弹小了,怎么卡都不对,不对啊!”   急得跺脚,这仗怎么打?   “瞧瞧,瞧瞧,人家都打到直隶了,咱们??x?炮台还没架起来呢,到时候真兵临池下了,炮都打不响!”   有人放狠话,“怕什么,咱们的骑兵出去,大刀一样砍了他们,几十万人,一人一口唾沫能淹死他们。咱们就在这里守着,保管这南城门,不能进去一个洋鬼子!”   舒充和吃了一惊,“直隶——”   他趴在楼垛子上张望,竟然真的是直隶,一声一声地炮响,放了半宿。   城门不断地加固,紧接着点兵,所有登记在册的四祁子弟都上,全部到九门四城拱卫守护。   形势便一下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前面宋眺谷一伙子人,把德国人想要贯通整个山东的铁路拆了,也没影响他们掠取的脚步。   强盗们眼看着胁迫朝廷无法,又恼火朝廷腰杆子直起来一些,竟然想要借着民间力量来反抗他们,更要拧成一股绳子对付他们,便一下恼羞成怒,密谋直接联合抢劫了。   英美德法密令,兵分两路,一路水军舰队从大沽口取直隶,一路陆军从渤海登录直入山东。两路人马汇合,像是一把尖刀刺向帝国的心脏中枢,让这个庞然大物沉重地倒下,好瓜分它的血肉。   狠狠地打断所有人的脊梁骨,把它强有力的筋脉挑断,让它再也站不起来,屈辱地躺在这里,成为一堆白骨,给这些野狗们啃食殆尽。   不过一夜之间,各处告急,力战不敌!   整个山东沿海不过炮台四五架,朝廷海军四千余人早已在光宁十八年战死,大小舰艇共计百余艇全部沉海,诺大一个朝廷,竟然找不出一艘战舰应敌驱逐。   是日,鲁东岛城失守,山东巡抚梁士典痛哭,“先有光宁十八年,我六十万大军败退,失我威州,赔款倭寇白银数以亿计。后光宁二十二年,强盗叩我东国门,失我登州,现如今又失岛城。”   一一历数,触目惊心,“他们用的是我们的雪花银,买船买炮,买最先进的武器,训练他们的士兵,再转过头来打我们,我百万国土只怕要成焦土啊!”   在场诸公,无一不涕泪横流,哀哀垂泣。   强盗闯进来,都是手里举着刀的,血脉里面的贪婪跟粗鲁肆意地宣泄,在这片锦绣大地上践踏。   见村即焚,百姓流离失所四处躲避,经过之处,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幸免。见人即杀,狠毒胜过豺狼虎豹,岛城栈道尸横遍野,海水染红连片三日不散。   山东巡抚梁士典脱帽谢罪,为山东几十万百姓,列十状罪向联军检讨,“我罪不可恕,然山东百姓无辜,多受拳民蛊惑,心地纯良,对传教士爱戴拥护,对诸国军队欢迎非常……,现愿按照诸国商议,自清门户,全力绞杀乱民!请务必约束军队,民众不扰!”   历史很多时候不是哪个人想写成这个样子的,或者他想要成为什么样子,更不是个别人内心最真实的剖析,不是对国对民的真情表白。   历史,不过是在左右夹缝中,在不可抗拒的洪流之中,在众多选择中的最佳选择!   是历史选择了你,由你口述纸写罢了。   薄薄一纸文书,几多血泪。舒充和南城门也没有守住,诺大的京城好似成了一个屠宰场,城门失守整个京城都成了人家的。帝后仓促西幸避难,城门口尸山成喇叭状的,从下往上堆砌,死战的人倒挂在城墙垛子上,不肯教人爬上来一步。   拳民们挥舞大刀,血战到底,胳膊腿都断了,还向前竭力一刺,悍勇非常。桑姐儿躲在草堆里面,看着火光映着天际,她从没见过这样让人苍凉又心碎的橘色。   她亲眼看着洋人把人赶到小巷子里,全部枪击扫射,血水顺着淌到巷尾,把她的鞋底都湿透。   她挡在大奶奶跟元熊的前面,大奶奶闭着眼,捂着元熊的眼睛,桑姐儿却不敢闭眼,怎么敢闭眼呢。   她抓着胸口硬邦邦的金锁片,想钱财到底算什么呢?不算什么,一点也不算什么,外面的那些人抢过她的钱,可是现在扛着大刀拼命的,也是他们。   都是她的骨肉同胞,她的兄弟姊妹!   她要记住这些,永远不会忘记。   她想如果有幸还活着,一定要成为一个跟现在不一样的人,拼尽全力,再不要受这样的屈辱,再也不要。   胸口鼓着一口气,窝囊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闷的要发疯一样的。   她记住他们的模样,络腮胡子高大地像是狼,鬼一样的眼睛里面冒着绿光,她看着他们拿着枪把子砸门,砸开的就把人杀了抢了,没砸开的就连门上的铜环都给他们拆卸走。   遇见大户人家,必定进去扫荡,有不堪屈辱的大户,男女皆投寰自尽,不堪受辱!   元熊躺在那里闷咳,眼巴巴地问,“这是山西吗?”   他病了,他没吃过苦头,也没出过门,舟车劳顿又落雨着凉,热水都喝不上一口,前几天就烧热,后面又延伸到了五脏六腑,咳嗽不止。   大奶奶更瘦了,她就这么两个孩子,看着桑姐儿,“山西远吗?”   以前觉得不远,现在觉得天高水远,好像成了元熊到不了的地方。   桑姐儿摸着弟弟的头,他的腿开始抽搐,躲着苦熬了一个星期,街面上的洋人渐渐地消失。   据说朝廷派人议和了,她走出来,看见街面上零星的人,个个跟惊弓之鸟一样。   “药已经吃了,都是按照您的要求下的猛药,可是哪里能速成了,必要好好保养,再吃个十天半个月才好,像是咳嗽这样的,养一两个月也是有的。”   药店的伙计还在扒拉药装匣子,实在是没有办法,治病哪里有速成的,跟那些西医一样的,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倒是快,可是病灶是什么也说不清楚,“不过他们有一种药粉,磺胺粉,据说专门治疗消炎咳嗽,有奇效。”   可是自古以来,治病抓药都是耗资太费,桑姐儿站在那里,她的金锁片已经当了,现在医药奇缺,多少人家要买都买不到,价格贵的出奇,钱已经都填进去了。   -------------------- 第13章 我是个男孩子   大概知道她要开什么样的口,伙计客客气气地,“这要是年头好的时候,我们也能赊账,可是现在这样的时候,不是我们药铺没有悬壶济世的心,我们东家存药的仓库,都给洋人烧没了,赔了一个底儿掉。这世道,人人都不容易,你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别的法子——她举目四望,只看到南城墙根下一堆堆的难民,拉着来往的人求一口饭吃,再有京郊实在过不下去的,卖儿弼女!   她跑到西药店里打听磺胺粉,价格贵的出奇,伙计来往应对,“洋人的东西,治疗刀伤都有奇效,昨天李家的来买,他们家老大人晚上就退烧了。”   舒充和跌跌撞撞从右安门那里爬下来,这些天疲于奔命,却大难不死,破城那天晚上,他被洋人的炮弹震晕了过去,浑身都是小口子,躺在墙垛子下。   侥幸不死,心思也活过来了,不知道哪天就闭眼了,先把大事儿给办了,不然家里孤儿寡母的怎么活着。   他沿着南墙根走,许多人便围上来,“大爷您行好——”   “大爷,您看我这个姑娘,您给几个钱,领家里去吧!”   舒充和挪动不开,推拒开来,“我要男孩儿。”   人一下散开,卖女儿的多,卖儿子的少,半上午的功夫,他牵着个男孩儿往家里去。   “大爷,您买我吧!”   舒充和一愣,仔细打量才认出来,“是你?”   “是我,大爷,我念过书,识字儿,我六岁了,您养我几年,我便能去店铺里面当伙计挣家用,我会算账数数,求您,买了我吧!”   桑姐儿先说自己是女孩儿,无人问津,但凡问的只肯愿意给点粮食,她要的东西,别人给不了。   所以她开始说自己是个男孩儿,但是也只是多三十斤小米,她要磺胺粉,还想要人家托关系,送着大奶奶去山西。   在这里,她们活不下去,早晚不知道要死在哪个犄角里去。   难过吗?   不难过,桑姐儿觉得活着,好好地活下去,比什么都好。她从不觉得女孩儿差在哪里了,她从小家里人都说,不比男孩差,样样都干的好,因此她自信自得。   可是出门之后,她才知道为什么世道都喜欢男孩儿,男孩儿行走在外,多少便利自由啊,才知道这世道原来就带着偏见。   她看见舒充和,知道他是本地的祁人,他们有关系有路子,他们的亲戚朋友总归有阔气的,她看着他买了个男孩儿,听他本来是想买一对兄弟的,但是只找到了一个。   舒充和实在是喜欢她灵巧,看大奶奶,“我只有这么多了,都给你吧。”   他掏出来口袋里面的银子,又怕她嫌少??x?,“要是不够,家里我再给添点儿,您看看多少合适?”   桑姐儿仰着脖子,她怕被拒绝,“大爷,我们原本要去山西投亲,您家里不知道有没有关系,顺道的车马,送我妈跟弟弟去山西。”   “就是没有车,他们跟在商队后面走都行,她们不识字儿也不认路,得有个人带着他们。”   舒充和略想,还真有,“这个我给你问问,得先问问,不过应该早晚的事儿。”   帝后西幸,去的就是山西,那里是个好地方啊,安稳的大后方,这乱子要看着要过去了,总得派人去接,来往的车马也多,洋人暂时也还没想到山西那么远的地方。   桑姐儿再扑跪叩首,跪坐起来拉着他的衣襟,“我弟弟,他病了,要磺胺粉消炎,您能不能给淘换一点儿。”   她觉得自己所求甚多,麻烦太多,怕舒充和走了,历数自己的好处,“我到您家里去,必定一心一意跟家里人好好儿的,孝顺您跟妈,要是有个弟弟妹妹的,我也愿意给他们撑起来一片天,您救我一家,大恩大德,我一辈子报答您。”   这话儿,简直是说到舒充和心坎上去了,热乎乎地熨帖着呢,为什么买人?   必定是有买人的原因,他无非就是想要家里以后也有个依靠,他可怜的那个生下来便聋哑的女儿,她必定是要找个兄弟帮衬的。   心思一起,便歇不住了,他实在是喜欢这个孩子。   他把人领到公房里面去,先给水饭,又匆匆回家里去,不过一日功夫,便安顿好了,下午元熊用了磺胺退热,咳嗽也轻了。等夜里三四点钟,大奶奶便跟着前往山西太谷的骑兵营卫开拔走了   大奶奶心如刀绞,受桑姐儿三叩首,“一还父母之恩,愿母亲往后安好,二愿母亲跟叔叔守望相助,扶养元熊长大成人,三愿——”   她哽咽不成声,“愿母亲断情,从宗祠将我除名,且当没生过我,往后余生再不要惦记我。”   从此她更名换姓,成为了正蓝旗下舒穆禄氏一个旁枝的儿子——舒扶桑,她上面有个一起被买来的大哥舒扶然,如今十岁,等几年要继承舒充和甲兵的名额。   他是京郊穷苦人家的儿子,父亲拉黄包车的,又染上了跟王乃昌一样的瘾头,等母亲去了便把他卖了,换钱好继续过他的日子。   他们下面,舒家还有个跟元熊差不多大的小妹妹,天生聋哑,见人就笑,怯怯地看着你,走路却不如元熊利索,整日坐在那里。   舒充和娶的是郭络罗氏的女儿,他们齐头平脸营房里的人家,没有纳妾的说法。对着太太也尊重许多,舒大爷也没有别的心思,就是姑奶奶也从不说什么。   家里便只有这么一个天生聋哑的女儿,叫舒扶美,舒大奶奶整日里最操心的就是这样一个女儿,她的心肝都挂在上面,当家做主的是家里的大姑子,姑奶奶舒善和。   姑奶奶她近来不高兴,看着院子里三个孩子,一是觉得嚼谷太大,家里米面粮油到底比之前多的离婚,二是看舒扶桑不顺眼,心里面上上下下地呕着一口气呢。   一会儿喜一会儿气,喜得是家里的人气儿,这院子多热闹,祖宗留下来的一点资产,平日里净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爷们在营房里面一去十几二十天也是有的,家里紧闭门户过日子,日子就得慢慢地消磨,肆意欢声笑语的时候少。   气的是舒扶桑这个孩子,从领回来到家里,她便从头到脚地挑剔不高兴!   -------------------- 第14章 你就是个男孩儿   诸多的不满意,一肚子的恼火,跟舒大奶奶掰着手指头数,“这第一个,明明是个女孩儿,我这个弟弟是缺根筋的傻玩意儿,上了她装模作样的当,小小年纪坑蒙拐骗心眼还多,根子上就不正。”   这是觉得她品行不好,有这么坑人的吗?她也不愿意家里再养个女孩儿,舒扶美一个人就够了,就够熬死她们的了。   这又不是早前的时候能选秀,家里凭借着姑奶奶能谋划一个大前途,他们吃饭都成问题了,跟平头老百姓没什么区别。   舒大奶奶一边包粽子一边听着她牢骚,里面放金丝小枣儿,一边看院子里孩子们热闹,“你瞧,扶美多喜欢跟她玩儿呢,她会扎纸蝴蝶呢。”   姑奶奶气的拍桌子,鸡翅木上的花纹都在她手掌心里盖着,“瞧什么?有什么好瞧的”   她哗啦把窗户关起来,“这就是应了我那一句话了,心眼儿多,王小二开饭店——看人下碟,知道讨好谁。”   大奶奶看着家里的姑奶奶的神气,她这个大姑子啊,从来说话做事儿硬气,在家里也神气。她嫁过来没多久婆婆就去了,没受过婆婆的气,因此对着这么一个大姑姐,她的态度跟舒充和是一致的,由着她罢了。   这些年了,心里也怨过她,可是很浅,这点浅淡在姑奶奶为了家里不嫁人的时候,就全散尽了。大奶奶心里敬着她,也感激她呢!   姑奶奶典型的祁人长相,他们祖上世居东北碾子山,分明的五官挺鼻梁,圆圆的脸盘子淡眉毛,眼睛也要小一些,眸子是家族特有的褐色,眉目下垂。上进要强心思重,直率而坏脾气!   大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姑奶奶继续掰着手指头数,“这第二个,她事儿忒多,我早上特意去问了,把她那苦命的妈跟弟弟送过去的时候,她叔叔知道这事儿,拿着金饼子要买回去呢,还要闹着跟到京城来找人。”   骑兵营的爷们可不兴来这一套,脸一拉就要拿人,他们只管送人,别的一律不知道。   不过收养个孩子,弄得跟强买一样,祁人都好面子,活的就是一份规矩体面,平白让武备营房里面的人笑话。还闹着要买回去,溜呢?   废了多大的劲,先是要磺胺粉,她那傻弟弟溜溜地跑了那么一天,有头脸的人家打听了多少家,才问人家匀出来那么一点儿,舍下去多大的脸面,又欠了人家多大的人情去!   更不用说,求了骑兵营的人,顺搭带着这俩人去山西,到地头上去了,家里人断不干净还折腾,这孩子要是养大了,人家再找回去,他们图的什么?   看舒扶桑就很有白眼狼的潜质,拿着他们家当应急的粮仓呢,指不定哪天卷着家里东西跑山西去了。   大奶奶听着她嘀咕,觉得未必孩子就是这样的孩子,“姑奶奶,大爷都跟我说了,就看重这孩子心善重义气,说她现在能拼命地顾着家里人,将来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咱们真到了硍节儿上的时候,这孩子心硬能抗事儿,必然不会舍下来旁人,讲义气的人都知恩图报。”   “再说临走的时候她跟那边都说清楚了,再不会来往的,也不要怪人家叔叔舍不得,就是这样伶俐的孩子,叫我们要是给了人家,也是疼得睡不着的。”   扶美这样的孩子,有个伴儿陪着解解闷子说说话,仔仔细细地多好,男孩子到底是粗心,只愿意围着舒充和转悠。   这姑奶奶的心思,也跟爷们一样,都在外面大事儿上呢,家里细枝末节的事儿,她也不管。   大奶奶用绳子绑的结结实实的,数着个呢,一对一对地过一遍,觉得少了,“我再包一些小巧的,里面放八宝馅儿,给营里面送一些去。咱们刚上了名册,添丁进口麻烦人家了。”   这就又说到姑奶奶的伤口上去了,第三个最大的不满意,就是营里名册的事儿,祁人是按人丁划营的,一个营里面吃饷银的名额是固定的,比如他们家由于就舒充和一个男丁,自然而然就只一个名额。   有的人家三四个儿子的,只能排着队等着,或者关系疏通一下,能不能多要个名额。   因此第一件事儿,舒充和就先给俩孩子上名册,到时候好排队等名额,领饷银,现如今可好,要再去把名册里面舒扶桑的名字勾了,说是个女孩儿,这真是气人。   “这扶然肯定是以后接他爸爸的令牌的,长大了也是一个响当当的甲兵。咱们先送他私塾里面念书,不识字儿可不行。等他年纪大了,到时候咱们活动活动攒攒钱,未必家里不能再多一份饷银。可是扶桑,她是个女孩,咱们有劲儿没处使啊!”   你这辈子领不到饷银啊,她的盘算落了空,因此非常针对性地不待见舒扶桑。   自己站在门口往外看,姑奶奶帘子一甩,爷们站在一起比对,觉得这孩子长的就是跟家里没缘分,眉头英气丹凤眼,比他们家里人眼睛都大,也不是她们一枝的大脸盘。   舒充和领着孩子比划拳脚呢,舒扶然瘦弱许多,但是个儿极高,腿脚施展开的时候有些不稳当,舒充和就笑??x?。   再看舒扶桑,她还是刺挠头,一身短打洗干净了,胳膊腿儿虽短,但是站在那里,沉得住气,出拳的时候破风,霍然一下格外的英气。   小眼神直勾勾地!   那是一双极其有神的眼睛,垂目只觉得细长,抬眼的时候太亮了。这位姑奶奶,本来委屈地不行的脑子,一时之间突然灵光闪现,她被自己的混账念头吓一跳,但是架不住她就想这么干。   心里的草,长的跟夏天的大草原一样,莽莽无边际。   你不是说自己是个男孩儿吗?   那你从今以后,你就是个男孩儿!   她捂着自己的眼睛,帕子盖在上面,等着大奶奶大锅煮出来粽子,喊着孩子们来吃。   桑姐儿现在叫扶桑了,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拿着碗筷摆好,大奶奶先给她一个,“热着呢,晾一下再吃。”   看她比舒然要小许多,不过差了三四岁,白白净净的可人疼,听大爷说,这孩子听到她叔叔已经到了山西,跟她妈接应上了,便再也没有提过一句早前的家里人,只说他们安顿下来就好。   粽叶煮出来的水都是青绿汪汪地,一股子香味,米糯而粘牙,一个个圆滚滚地,桑姐儿先夸大奶奶,“奶奶手真巧,这粽子包的可真扎实。”   扶然等不及,一边剥一边烫的不行,“奶奶,我还没吃过粽子呢!今儿是端午?”   “明儿才是,先煮出来,明天还能吃。”姑奶奶面上已经看不出来一点挣扎了,再给扶然拿一个,“你没吃过,今天管够!”   又给扶桑拿一个,“你也再吃一个!”   以前是王扶桑,现在是舒扶桑了,她笑眯眯地,开口欢乐,“谢姑奶奶!”   用筷子慢慢拆开,她当然知道姑奶奶不待见自己,倒是没什么刺挠的,她的心很宽。   姑奶奶打量她的神色餍足,自己却窝火几天,一肚子窝囊气,也不知道这孩子天天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耿直的话就横着出来了,“笑什么?我很想知道,家道中落还是骨肉分离哪个让你开心?”   她是真好奇,你说你天天乐呵什么的?   “大姐!”舒充和急促地喊她一声,这样的话过于刺耳不厚道。   扶桑把筷子戳进粽子里面去,糯米晶莹剔透,三角晕开豆沙红色,一角一个蜜枣儿,蜜糖都浸染到米里面去了,“我那天以为会死的,地上的血把我的鞋都湿透了,洋人喜欢纵火,我躲在草堆里。”   “可能大概因为巷子口堆积的死人太多了,他们觉得绊脚就没有进来放火。”她大口咬下来粽子的一角儿,连带着那颗蜜枣儿,真甜。   她吃过很多甜的,可是就这一口,她第一次有甜的感觉,“可是姑奶奶,您看,我现在还活着喘气儿,我能坐在这里吃粽子,安安稳稳地,我以后每天,都得高兴。”   高高兴兴地,对得起死去的人,也对得起活着的人。对得起不在身边的人,也对得起在自己身边的人。   扶然低头看她的鞋子低声惊呼,果真还残留着褐色的红,巷子里有小贩儿挑着箩筐卖菖蒲,“约来——艾草菖蒲来!两挂一个大来!新鲜!”   大概是京郊的农人,上山采的香草,端午节一早家家户户便要在门口挂菖蒲,两挂一个大子儿,叫卖的图押韵,叫“一个大”。   姑奶奶粗声粗气地,筷子飞起又飞快地落下,给扶桑碗里堆,“愿意吃就多吃,管够!”   说这些干什么!平白伤心,显得她欺负个孩子一样!你高兴你就傻乐呵呗,我反正不能平白要你吃白饭。   -------------------- 第15章 当账房去(含入V公告)   翌日一早,舒充和便沿着南城根儿,又过了西便门,入了营房领东西,他们的东西都是旗里面发下来的,旗里面下面再有营房里面的牛录领回来,牛录再派发下去。   按照祁人的规矩,旗里都有祁主,祁主下面牛录章京们各有兵丁辖区,下面的人都得靠着他们,因为他们掌管名册,分发俸禄。   有不听管辖的,便是名册一勾,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旗里的人了,还能上哪儿去认祖归宗呢,跟汉人家的族谱也差不多,只不过不发粮银罢了。   他这一支,从东北南迁之后去,便入了正蓝旗,分管的正是翁钮格氏,翁家大爷翁显达可是响当当的正四品,堂堂地红顶子,任职他们营房的牛录。   端午节按着规矩,先把过节费发下去,按着名册,低级兵丁一人银二两,超过二十岁的便是三两。   刚好舒充和一个月的饷银,他们节日有过节费,婚丧嫁娶连着红白喜事儿,还有帮衬银,就算是他收养了两个孩子,也按照添丁进口的喜事儿,把两个孩子的洗三银子也给补上了,共计二十两银子。   杂七杂八地一年头尾加起来,要家里的大奶奶姑奶奶,还有扶美都不用为了生计发愁,节下还能买一对儿红绒花戴着,日子过的倒也和美。   现如今多两个孩子,节省一点便是了,他站在城墙上,迎着初升的太阳,城门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杂着叫卖,“粽子——拇指大的粽子来——水晶粽子来!”   手巧的老妇人挎着篮子,藤编的上面挂着五彩丝线的小粽子,红绳儿红布做的小老虎,粽叶包的指甲盖大小的粽子,用红绳连成串儿,里面裹着雄黄,都是应节的手工活。   在日头下面,这个城门是这样的热闹,这样的有人气儿,这里的人充满对生活的希望和未来的寄托。   舒充和爱过这样的日子,他日复一日地守在这里,看着,望着!   在被包揽的一辈子里,他的脾气温和而近乎温顺,体面地活着,没有欺负人的事儿发生过,也没有对着人恶声恶气过,也没有人欺负过他。   他觉得,这个世界,合该就应该是这样儿的,大家相安无事地活着,现如今洋人跟朝廷,一样地相安无事。   大奶奶早起,先给孩子们涂雄黄酒,耳朵鼻孔都点过。扶桑拉着扶美出去,看门上舒充和画的朱砂判儿,左门是钟馗,右边是孙天师,辟邪避瘟。   院子里姑奶奶喊了叫卖的进来挑绒花,“这朵好,铜丝扭成攒花式样的——”   戴上对着镜子照着,手轻轻地扶着,脸庞带着朝气的莹润,这样的颜色趁着她,才发觉她还是个没出嫁的大姑娘,给扶然脖子上挂一个葫芦,又蹲下来给扶美衣襟上挂缯子,“我们扶美可真漂亮!”   由衷地赞叹,可惜扶美听不见,她顺着那一撮五彩线,跑去给大奶奶看,不会说话,她不懂得发音。   扶桑左右看一眼,觉得门口的画真好,她适合去门口站着,刚要转身,就听姑奶奶喊她,“你戴这个!”   扶桑看了一眼,是个葫芦,她不懂这是什么习俗,由着姑奶奶挂好,她笑了笑,“姑奶奶,您今儿这一身真漂亮。”   “就你嘴甜,嘴甜也不好使。”姑奶奶给她理了理长衫的下摆,牵起来她的手,“走吧!”   大奶奶影影绰绰地坐在窗前,欲言又止而沉默,扶桑看她一只手抬高穿梭,蓝色的线细细地,像是蜘蛛吐出来长长地丝。   “奶奶,扶桑怎么戴葫芦,姑奶奶说男孩儿才戴葫芦,女孩儿戴缯子!”扶然趴在案桌上写名儿,他认识的字儿,加上缺胳膊少腿儿的攒一攒,大概能有一簸萁,四肢俱全的可能只有舒扶然三个字儿了。   大奶奶是个极好脾气的人,因为自己的女儿,她斋戒信佛,初一十五茹素持斋,佛诞典礼进香,家里请菩萨回来供奉,虔诚而卑微。   “大哥儿,你最年长,以后千万要记得多照应一下他们。扶桑——”大奶奶把线头咬断,“扶桑她,从今以后是个男孩儿,你记住了!”   扶然点点头,背着书包,“奶奶,我知道了,姑奶奶跟爸爸说话我都听见了,家里银钱不够,我最大,供着我去念书,姑奶奶是领着她给人做工当学徒去了。”   大奶奶叹口气,姑奶奶的心思,太要强。   “妈,我一定好好念书,不给您跟爸爸丢脸,等我识字儿了,去当差,给咱们一家子找饭辙!”   其实要论读书,扶桑最好,她聪敏机灵,学什么都快,大爷想都送去私塾念书。   扶然想到这里,心里也别苗头,较劲儿,不能比扶桑差!   他还不明白大奶奶为什么叹气,不明白大奶奶对他一个孩子,想说的那些沉重而又说不出口的话。   就这样,在端午节,扶桑被姑奶奶领着,去给旗里翁佐领家里送礼,给她讨了个差事。   他们旗里的一应人等,本就听佐领差使,祁主的权利极大,无论多大的官,拜三品还是一品的大员,祁主若是有事情吩咐,没有一个推托的。   姑奶??x?奶落落大方,跟翁太太说话,“前些日子,听说在天津任职的三姑爷跟姑奶奶要回来了,您帮三姑奶奶相人呢。这个,是我家里的二小子,扶桑——”   她拉过来扶桑,推着她到跟前儿,“给太太行礼——”‘   扶桑记着刚学的规矩,打千儿屈膝,“太太,您安好。”   翁太太是个眉头深锁的贵妇人,她肩膀上的事情不比自己的丈夫——佐领大人少一点儿,三姑奶奶从天津回来,一应事情,只交给自己办。   人手增添,首要的就是账房人员,得从娘家选,翁太太也觉得应该从娘家选,旗里那么多号子人,一家子都靠着旗里吃饭的,不怕有什么歪心思的。   观其行,探其神,翁太太觉得还可以,“姑奶奶明晚就来了,明儿一早就去当差吧,跟着师傅好好学,虽说学徒苦点累点,可是真本事在手,艺多不压身,好好儿在三姑奶奶跟前奔前程。”   又对着舒善和说话,“善和,这么大的孩子,爹妈可舍得,按着规矩,当人徒弟的,师傅就是自己的亲父,以后去了宋家,宋家就是她的家了,三年才能归家团圆。”   姑奶奶从厅堂下的小凳子上立起来,垂听笑陪,看着前面扶桑的肩膀头,才那么一点儿,不由得一酸,“全听太太安排,家里想的跟太太想的一样,去了宋家,能伺候三姑奶奶,是她的造化,给她找了个富贵窝,比家里还要强许多。还谢太太不嫌弃笨手笨脚,我们家里记着你跟佐领大人的恩情呢。”   “往后她爸爸只管在营房里听佐领的差遣,再没有什么挂心事儿了,这个孩子有不周到的地方,太太您担待,三姑奶奶多担待!”   说完,跪地叩首,祁人家姑奶奶金贵,行礼向来不叩首,如今这样的大礼,扶桑立马去扶,她知道姑奶奶心高气傲,不然不能在家里苦撑这么多年。   姑奶奶一把拉住她叩首,“谢太太!”   回去的路上好像很长,姑奶奶一直牵着她,有卖小金鱼儿的,在吹起来琉璃瓶子里面装着,挂在太阳底下流光溢彩,姑太太停下,“给你买个吧!”   扶桑摇摇头,“姑奶奶,别破费了,钱留着家用。”   好看是好看,真的漂亮,可是养着挺费劲的,这些东西,在这儿看看她就挺满足的。   姑奶奶才想起来,她明天就到宋府里面去了,三姑奶奶是翁太太的小姑子,家里姊妹排三,去年嫁到天津去了。   夫家宋氏是山东大户,近日因为抗敌有功,从天津升迁至京城,风头比之前更盛。   “扶桑,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你进了府,三年不归家,你缺什么,捎个信儿,让你爸爸给你送去!”姑奶奶直着脊背,这会儿觉得孩子苦,正儿八经祁人家里的孩子,如果不是实在破落地过不下去了,没有送孩子去当学徒的。   “羊肉豆花儿,我没吃过想尝尝看。”   “走,带你吃去,得快点儿,这个得一早吃,不然收摊子了。”   到了,果真收摊儿了,姑奶奶恼的不行,“这不赶趟儿的,平日里卖不完都靠到晌午,今儿倒是收摊快了。”   太阳实在明媚,姑奶奶把头上的红绒花摘下来,趁着正午的时候扔,去晦。   扶桑一身蓝色长衫,阳光底下雪白的,脸上细绒地稚嫩,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拉了拉姑奶奶的袖子,“姑奶奶,您心里别恼,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我愿意当个男孩儿,自在!。”   “我也愿意进府里去,学本事哪里不受苦的呢,宋姑爷是留过洋的新式人家,对人宽和的很。佐领夫人说了,一人一间小屋子,吃住都管,不叫苦。人口也简单,三姑奶奶没有生养,家里只有山东老家接来二房的三位少爷,都是一心一意要做学问的。”   “只是我不在家里,不能在长辈跟前伺候,您周全原谅我,等我出徒了,也是一个响当当的算盘手了。干的好的,说不准儿当个账房先生,外派出去,管一店财权呢。”   姑奶奶摸了摸她的头,她心里犄角疙瘩藏着的碎冰,被这太阳晒的,化了许多。   --------------------   感谢支持,本文于明天上架,凌晨十二点万字更新,请多多支持评论!本文架空哈,不涉及历史态度,表达爱国爱家之情! 第16章 犯别扭   16.1好徒弟   姑奶奶帕子撑开, 遮挡在额前,透过一角微风晃荡的青葱兰花里面看日头,屋檐四下, 暖光泄地。   翌日夏雨倾盆, 大奶奶给她包袱里面放了二十两银子, 京郊穷苦人家,一年米面油菜, 不过五两。   “平时要是有个委屈了,且忍耐着一点,你的脾气我看得出来, 不是跟人别苗头的强性儿,师傅有脾气大的有脾气差一点儿的, 你多孝敬一些,端茶倒水撒扫不要偷懒。”   大奶奶絮絮叨叨嘱咐,最后包袱打扣儿, “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师傅磋磨人的, 就来家里, 我跟你爸爸,到底能给你撑口气的。”   舒充和借了骡车来,上面盖着油布, 站在过道里朝着明间里面喊,屋檐雨滴成串, 从他肩膀上滑过一片深色,“走了, 到点儿了, 不好去迟了教人等, 早去候着才好。”   大奶奶应声,“就来——”   拿出来一双鞋子,黑色八字开口鞋,“快换上试试,姑奶奶做的,昨儿夜里来不及了,原本要给你绷三层裱糊的,只来得及做了两层。今儿一早上没瞧见她,兴许出门办事儿去了,不能送你了。”   扶桑穿上,伸进去指头,余着两指头宽,扶桑觉得这样好,等秋冬天了还能塞袜子进去,她脚现在长的也快,“奶奶,我走了,您家里辛苦,照顾哥哥妹妹。”   包袱四角儿打结,她背起来,掀开袍子,从雨幕珠帘里面穿过,越过垂花门。   撑着一把泛旧枯黄的油纸伞,背着一块儿鼓囊囊的月白包袱,人不高,却长身而立,姑奶奶绕过长街看见胡同口骡车拐弯。   她披着蓑衣穿着木底花盆鞋,追着几步喊破了嗓子,雨声绰绰里面也没有人听见。   “哎呦,姑奶奶,您这是哪里去了,一早上就没看见你,扶桑都走了,也没来得及送送她去,这一下三年见不到了。”大奶奶说完就看姑奶奶脸色惨白,浑身都冒着凉气儿,她身上都湿透了,抱着个食盒还在桌子上滴水。   大奶奶打开一看,朝阳楼内孙家豆花儿,“您想吃这一口儿了,赶着天气好了就有行商走街串巷地卖,何必大雨天跑那么远的呢。”   她给捧出来,还有余热挥香,“这许多的羊肉口蘑,您加料儿了吧,我给您热热吃去。”   说完,就看姑奶奶趴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越哭越伤心。   刹那间家里静的只听见落雨声声,大奶奶没敢动,也不敢问,姑奶奶的脾气,有时候喜怒不定的吓人,不知道又想起来什么伤心事儿。   不过一会儿就好了,姑奶奶总不肯叫人知道她的伤心事儿,她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知己人太少了,但是有!   知己不用说,便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知道你哭什么笑什么,不是知己的,浅谈两句也就算了,不然辜负了自己。   她哭一会儿就洗干净脸面换了衣服,看着扶美吃,“你有口福了,你二哥啊,就是个没口福的,你说一碗豆花儿——”   她声音有点哽咽,硬生生给咽下去,“一碗豆花儿她都没福气尝尝,白来京城受苦!都给你吃,你替她都吃了才好!”   哭的是扶桑,觉得这孩子什么命,你来了富贵地儿,你说你没享一天的福,她心里,其实对不住。   三年后,宋府!   年底,芦花似铺天盖地的大雪,屋子里面炭火终日不断才有点热乎气儿,教人不至于伸不出来手。   宋府后面一圈围房,正中明间大师傅屋子里面传出来动静,下面的小徒弟们便听声儿都动起来了。   有打水的递帕子的,有倒夜壶的,还有舒展筋骨按摩的,扶桑在耳房里面提起来早就烧滚了的白提壶,从窗户留着的一丝缝儿往外看,天浅黑而地茫茫,院子里隐隐传来扫帚刮地的声音,教人心里静。   扶桑拿出来一小包双窨小叶茉莉香片,往八吉祥大茶杯盖碗儿里面冲水,一包儿刹水翻云涌,窖过的茶馨香扑鼻,再盖上盖子焖一会儿。   等里面妥当了,便托着铜茶盘子里面去,一手高打起棉布帘子,先露出来一张笑吟吟的脸儿,透着利索舒朗,“师傅,您起了!”   大概这些年常在屋子里面待着,映着一片暗色进来的时候,她能与雪赛白。两只手稳稳当当地捧着大茶杯放在桌子上,水一丝不漾。   大师傅正坐官帽儿椅上闭目养神,头发花白而略老迈,他曾经是内廷里面当值的,??x?极善算术,能双手拨算盘,数十万百万之巨算的分毫不差。他还有一手儿好字儿,做账房的习小楷的多,他却写的一手好草书。   据说他还有一门绝技——袖里藏金。别人说他的绝技是跟山西帮学来的,袖里藏金是晋商密不外传的绝技。   至于他为什么会,府里的人有说他本来就是山西人,有的人说他早年勒索过一个山西商人,说什么的都有,扶桑却从来没有见识过。   只知道大师傅原本在内廷待过,后来大概失势,去了哪个王孙家里指派。再后来不知道怎么被府里太太招揽,来做专门的大账房,宋府内宅财务总管,他手底下徒弟们冒头的五六个。   大师傅闻声先应一声,贴她的额头触之冰凉,便关切问她,“早起又打算盘了?”   “打习惯了,我愿意天天练着呢。”她跟着老年人生活久了,在这个围房里面寒来暑往三年,一日一日地学着心静,做最多的两件事,一个是珠算,一个是练字儿。   她用功,特别的用功,像是比别的孩子都知道学东西,身上有股子源源不断的韧劲儿。   大师傅是行业里面能牵其牛耳的人,不夸也不贬,“打算盘看着容易上手,但是打得让人叫好也不易,五个手指头各有分工一点也不能出差错。”   他喝一口酽茶舒展肠胃,茶杯轻轻碰撞在案桌上,周边四下无声,均肃立听师傅训导,“干咱们这一行的,第一个得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的人才能吃的了这碗饭。第二个得功夫到家,下面的珠子落上去了,得严丝合缝儿,不能有一点缝隙才算高手,这个得自己琢磨下功夫,第三个呢,要目光放长,我们在账房里面不出院墙一步,可是手里过数的买卖算计,冗杂万千,脑子不能糊涂了,上下比较左右比对,不出房门也能知道天下大势兼商贾之道。”   一手算盘打好了,财通天下,其中玄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所谓是师傅领到家,造化看个人的了。   大师傅纵然有天大的本事,如今年迈他也得挑个合心意的,好把这一身的本事传下去,徒弟里面有傍着师傅想找个靠山的,有左右环顾想要外出铺子里面当个账房先生的,人各有志。   扶桑这个孩子,他瞧着呢,不是最聪明学得最快的,但她性儿却最投他的脾气,合他心意。所以他待她严苛许多,她越勤奋,他便越严苛,但是她文弱,有时候怕用功过多伤了身子。   “你入府将三年,今天是年底盘账的日子,你跟我到前头盘账去,看看是不是能独当一面儿!”年底各大掌柜的盘章,都集中在二十九这一天,适逢大雪,府门外车马盈门,正门大开,各地掌柜的陆续到了花厅候着。   扶桑听着跃跃欲试,这盘账,一考的是掌柜的,第二个考的就是做账房的,她学师三年,是骡子是马,总得遛遛,脸上十分明朗,“谢师傅!我好好儿干!”   瞧瞧,她不说一定干得好,只说好好干,大师傅有时候听她的话口儿,总觉得自己年轻时候过于张狂了,锋芒毕露地不懂得平庸之道!这个孩子身上有羊性,大羊者,为美,为甘!他觉得扶桑身上带着回甘!   打量着她三年里长高了许多,衣服有些略短棉袍露出脚踝一点儿,戴着一顶旧瓜皮帽子,“今儿就破例,你跟我一起用早饭——”   扶桑一年四季总是都戴着帽子,不然总觉得有些别扭,到这个年纪,别的女孩儿都蓄发了,不再是男女一样的鼠尾头了。看等大师傅坐了,她坐在背对门的条凳上,先帮师傅盛粥,又拿公筷取一个艾窝窝。   热气腾腾的艾窝窝,江米捣烂后摊饼包馅儿,里面裹着山楂酱,上面撒了白芝麻,切长条状。   她做的自然又妥帖,大师傅心里也琢磨着这个孩子,他心里头,是想以后要她送终的意思,他是无根无家的人,也怕生老病死最后那三样儿。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别的孩子有更会伺候人,更体贴人心意的,可是在这个孩子眼前一比对,就显得这个孩子体面有排位,一个是长得好,第二个是那个大方磊落劲儿,真真儿看的人舒朗,他一天比一天中意。   学徒一养三年,他们自然有识人考察人的诀窍,他敢说扶桑慧敏而敦厚,多有急智。进来时候交玩到一起的人,现在还在一起如同往日,不因为自己出类拔萃而厌弃旧友,有品行不端方的,她不言不语,只慢慢远了一点,不拔刺儿得罪人。   大师傅昨夜没睡好,早饭也吃不多,喝一碗粥,看扶桑跟着一起放下碗筷,知道她没吃饱。   把盘子里面几块点心包在帕子里递给她,“先随我去候着,等到时候垫补几口,别饿坏了。”   今日人前大考扶桑要是通过了,那以后就真真儿是他的衣钵传人了,也给掌柜的们搂搂眼瞧瞧。从里间取出来一套新棉袍,“早前给你做的,你今日穿着去。咱们在外行走的,体面是第一位,看人先看势,衣裳敬三分。”   旁边大师兄笑嘻嘻的,他年纪最大,也不过比扶桑大三岁,从内廷里面一起带进府里来,欢喜地直搓手,“我可跟你说了,万事儿别紧张,你是最沉得住气的,今天人多,你只管盘你的账,心思不要乱。”   “你在人前露脸儿了,师傅面上也有光,我也有光,你以后就是他的亲传弟子了,说句抬举的话,这府里你终归是有一席之地了,以后接了师傅的担子,就是太太老爷见了,也得敬你几分。”   说完便推着她进房门换衣服,自己立在门外等候,他们这一行当的人,近身的事儿,都分外地避讳着。自己残缺了点,看人家,或者教人看了自己去,都挺伤心的。   收拾妥当将将天亮,日从汤谷出,瑰丽静美而肃然。大师傅便偕着扶桑,逆着光跨后围房而出,沿着宅院中轴由北向南。   这是扶桑第一次入内院儿,随着师傅从宅院最外侧,入庭宇深深,长廊漆红靡艳,顶棚刷过的金粉彩绘在繁复地勾勒填充,曲折蜿蜒,造梦一样的浮华。   扶桑回想上次离开围房的时候,是八月半,府里面请角儿唱戏贺中秋,他们围房里面的学徒佣工都能蹭听,在正院儿围房之间的长廊里面,她靠着柱子混了个站票。年年如此,学徒虽然枯燥且无味,但是她入进去了,学进去了,便觉得许多趣味儿。   16.2好儿子   刚入正院儿,便听到明间里面嘈杂争吵。   随后门帘子被人一把掀开,大师傅刚入院门口立马停住,侧面避开,“少爷们好!”   扶桑垂目,只听见打头一人脚步匆匆,一双黑色短靴,带着排山倒海的怒气踩过又落薄雪的地面,随后一脚插进雪窝子里面去,狠狠的踢开,“哼!”   雪沫儿便在阳光下四散,撒了扶桑半片棉袍,扶桑眼睛只往下看着这一片儿地,心想这脾气可真冲啊。这样的年轻又敢在太太屋子里咆哮,想必是大少爷宋眺谷了,他跟太太想来已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了。   眼前又碎步过去一人,先叹口气,随后无奈地追过去喊着,“大哥,大哥,老大——”   这是二少爷宋映谷!   她身体斜着正对五福和合的雕刻,听说这一块上面,雕的蝙蝠有九十九只,大太太称之为“福地”。   府里三个少爷都是从山东老家里来的,三个人感情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后面必定还有一个要出来。   一阵寒风吹来,浑身的皮肤都过了一层冰水一样,她僵硬着身体控制住打哆嗦,入目突然一双不急不躁的带褶儿皮靴,祁人家叫踏踏马,鞋口一圈儿灰兔毛儿,慢悠悠地踱到眼巴前儿,“大师傅见笑了!”   “哪里,三少爷还要去学里吗?”   宋旸谷不答,他今儿是要逃学的。高抬了眼神往大师傅后面看过去,只看见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脑袋,知道这是他的爱徒。恰又是一阵北风,院子里卷起一阵静默,才听他含糊说话,“嗯!多亏大师傅帮衬,府里太太才能高枕无忧,今天又是府里进账的好日子,全靠您撑着,我看啊,这府里少了谁,也少不了您。”   他吹捧人都带着五陵少年的骄矜,孤傲。   鱼承恩下巴戳着鞋尖死劲的看,瞧瞧他新做的皮靴子,真暖和!   他听着宋旸谷鬼话连篇,说起来给人听的时候,真心的教人分不出真假来,要不是背后他把太太连着大师傅一起骂,鱼承恩这会儿能当真!   “瞧,这是您的徒弟是吧,打量着可真是个伶俐人呢。什么时候我也学学才好呢,不敢劳烦大师傅,只跟您这徒弟学几手,就够我们兄弟用的了。”   说完,不等人回答,撩开袍子大刀阔斧的就走了??x?。   这果真是不和气!   大爷宋遵理无子,升迁后的第一要事,就是把三个侄子从山东老家接来,有道是侄子门前站,不算绝户汉不是?大爷亲自督促学业,十分看着!   可是三个少爷打从山东老家里来,跟府里就不大和气,这样的不和气,在家里生意越做越大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界限分明的地步了。   家里太太做的买卖,说干净也干净,说不干净呢,也是真的脏。可是这样的世道,大家都这么干,就不能说脏了还是干净了,能赚钱就是好买卖。   谁想到家里大少爷宋眺谷,打从知道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先跳起来看她就像是祸国妖民的祸害一样,对这一位年纪相仿的继伯母,冷硬且不留情面。   他对着大老爷宋遵理还能绷住,对着大太太可就前仇旧怨太多了,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且早就结怨了。   大师傅跟太太,在他们眼里,就是助纣为虐,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而今又多了扶桑这样一个小蚂蚱罢了。   屋子里面暖气暄天,大太太撑着脑袋气的头疼,脸上还带着恼怒,一顶儿皮冠子在头上,正中帽准一颗红宝石,鸽子蛋一般大小,极其显贵。   看大师傅进门便开始牢骚,“是我非得嫁进来的吗?我也是大爷求娶进来的。那乡下的女人是我不要的吗?凭什么对着我撒气,有本事对着大爷撒气去!”   她才二十岁,也是念过洋书的人,大爷现如今已经四十岁了,差着这么一截儿,中间肯定有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儿。   宋家大爷宋遵理是个有雄才伟略的大人物,他十二岁的时候是第一批自费留洋的留学生,走之前呢,家里想着传宗接代才算成人,先给娶了个媳妇进门,不过现在留在老家里守宅门。   大爷先在密歇根大学读文学,后来觉得不管用,又转到西点军事学校读军事。   等到最后留学生都给遣送回来,朝廷也不大敢用留学生,不用又不大好,便扔到天津去了,办办教育搞搞小事儿。   这才回来跟山东老家里太太过几天日子,才一个月就觉得哪哪儿都不合适,说话也不到一起去,他自己去天津办学。学校里就遇见了现如今的太太,翁家的三小姐翁荔英,俩人情投意合,便成了现如今局面。   她要说自己无辜,倒也真真假假,稍微打听,能不知道家里已经娶妻了吗?   宋家二房三个少爷从小在老家长大,自然跟乡下的那一位旧太太亲近,乡下那位也无生养,看侄儿当亲生一般疼爱,你看,这原本就有前怨!   这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儿,今早上吵架是为了别的事儿,大太太抚着胸口,“明知道今儿要盘账进账,非得一早上来找我的不痛快,不过是请他出面陪掌柜的们说会儿话,夜里摆席喝几杯,也算是我们东家给的体面!大爷今天又有公务走不开,不然哪里要他去,谁知道他一听便掀桌子走人了。”   “总归不是我亲生的,要是我亲生的儿子,保管不能这么对我。大师傅,我心里的苦,您是知道的。”宋大太太抬手,看见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才想起来正事儿,“这个就是你前些日子跟我提过的孩子,叫扶桑是吧?”   她抬手,摸了摸扶桑的帽子,“我记得你爸爸,是咱们正蓝祁下面的甲兵吧?你们家姑奶奶把你送到我嫂子那边去,我嫂子又荐给我,现在看真是个机灵孩子。你有出息,给你家里人在祁里挣脸面了。”   瞧瞧,这么大的孩子都知道给家里挣脸面,那个混账儿子倒是什么也不懂!   “今儿你干得好,我必定要跟哥哥说一说的,舒家出了个好小子!”   她虽然读过洋书,但是还是觉得老祖宗的东西好,外国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都比咱们好的,她的思想开化了一些,全开化在那些赚钱的买卖上去了,其余没有开化的,还是照旧一个祁人的姑奶奶。   账房自古以来,用的都是贴己亲近的人,一怕你泄密,二怕你携款潜逃,三是怕你背主儿。   大太太倒不至于多另眼相看一个半大小子,只是跟她拉呱家常,“前些日子,科举取消了,以后啊,便没有什么状元进士了,你哥哥说是从学里也出来了,私塾不读了,想要在祁营里面补个差。”   “咱们的规矩你也知道,一个萝卜一个坑,人口多了,哪里那么多的坑,多少人排队等着的。”   大师傅微微动了动,看着扶桑,扶桑便笑脸儿抬大太太的话儿接,“我们一家子全靠佐领吃饭,您是佐领最疼爱的妹妹,我对您的心思跟家里对佐领的心思是一样的,多早晚的有事儿,您只管吩咐,绝对没有二话。”   “外面的事情我帮不上忙,带兵打仗的事儿我也干不了,我哥哥全凭佐领安排,他要是干得好就用他,干不好再磨砺几年也行,这都是佐领的恩情。我在内宅里面,只管好好跟着师傅学,给太太您算好每一笔账,不至于亏空一分钱!”   她说的斩钉截铁,又大义凛然一般地表忠诚,只说的大太太心花怒放,一个劲的说好,赛蜜的甜。真觉得那三个儿子要都是这样,该多好啊,也不至于她背地里给他们穿小鞋了。   大太太重新精神抖擞起来了,浑身散发着浓郁的玫瑰香水味儿,便开始画更大的饼,“现在各处都跟洋人学,学路、商路、政路的各路人马,都觉得洋人的东西好。我跟老爷商量了,要赚洋人的钱,跟洋人做生意打交道,必定要习洋文,我们府里要专设培训班,规培人员,以后放到各大码头店铺里面去重用。”   “你聪明又用功,我到时候要把你推荐给老爷,做生意要翻译,我们做账房的也要会财务才好。”   她自己的生意像是做的极好,但她看来都是不怎么赚钱的买卖。要想赚大钱,还是要仔细琢磨琢磨的好。就比如宋二爷按照大爷的吩咐,变卖资产去上海办厂,好家伙,那多少白花花的银子进账。   宋家两房未分家!她欲染指,总是要避讳一下,省的人以为她要怎么样,先安插人手为要!   不然——按着这三个小兔崽子的心思,她现在都不用奢望靠着他们孝顺,他们都能把她扫地出门!   不过几句话一盏茶的功夫,主仆三人都喜气洋洋的了,一行出来,往前面去正式盘账。   16.3好三爷   大少爷宋眺谷自然不去,下面二少爷也推脱,三少爷还小呢。再说了,对三少爷的态度,大家都是慎之又慎的,他是宋家两房里面,唯一嫡亲的血脉,这是山东宋家肩祧两房的少东家!   宋氏一脉,到了这一代,上下三代不过宋旸谷一个嫡亲血脉了,他家里世代豪绅,耕读传世,光山东西路的田骨田皮据说有上万亩,半个西道都是他家里的。   到宋遵理宋遵循两兄弟这儿,更是把家族的荣光焕发地格外光亮。宋大爷少年便得志,中年入京,恰好是声名鹊起之时,自然前途无量。宋二爷事事以兄长为先,三年前携巨资前往上海置产,现在也是小有名气的实业家!   大概财气势气过旺盛了,于后代子孙有碍。宋大爷两地分居自然无后,宋二爷娶亲三年也没有,特地寻了大师请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回来便收养了两个义子,又过六年,才得宋眺谷一个。   大爷看重子侄,规矩管的比二爷更严许多,什么天文地理,生物化学,他觉得有用的东西,一股脑的都塞给孩子们,是个标准的务实派!   宋旸谷便时常苦读,他是读书最下功夫的,因为总也学不完。伏在桌案前看书,他学化学,拿着个肥皂配方在看,“你进来——”   鱼承恩打探消息回来,狗头狗脑的在门外,他刚从前院儿装了一肚子的新闻回来,要说吧,怕宋眺谷跟太太那起子人犯气,大年节下的又要拽脸子,这会儿被宋旸谷吓一激灵。   鱼承恩心想自己得亏是在宋家老宅门口捡来的,多亏爹妈扔的是地方,不至于饿死冻死了,他时常这么劝慰自己,瞧瞧,他的鞋子里面用的还是宋旸谷靴子上剩下的毛圈子呢。   因此,挨一点骂不算什么,犹犹豫豫,进来先开始扯皮,“哎呦我的爷,前院儿我可去看了,院子里面四面大条几呢,一个账房坐一面儿,各带着四个小徒弟儿,拢共十六把算盘会账,算盘珠子打的跟下冰雹一样。”   那叫一个十指翻飞,眼花缭乱啊!   “大师傅今天明摆着压人的,他只带着那一个小徒弟,看重的很!俩人都是双手打算盘,一人两把!各掌柜的一个劲叫好呢,趴在耳朵边叫都不见那小徒弟眼皮子动一下的,真能耐!”   他有时候,特别没眼力见儿,想??x?起来扶桑双手打算盘,那么大的半大孩子,就觉得是我辈翘楚!   孩子有什么错儿,有也是大人挑唆的,扶桑像是他这样天生的和气人,能干又上进!   正美着呢,脑门就砸过来一本书,他认得化学两个字儿,刹那间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收声了!宋旸谷化学学的差,看这个书脾气总不好!   屋外又开始落雪,羽毛一样的大,打扫院子里的人叫苦,也只能一遍一遍地扫成堆儿,等停了再铲出去,不敢叫地面上存雪。   “明白回话!”从屋檐下扫过,听屋子里面呵斥一声,动静便越发的小了,弯着腰赶紧过去。   宋旸谷气的脑仁疼,斜着眼睛看鱼承恩,“你再鬼扯,我就送着你去账房里面给大师傅做儿子。”   “可不敢,”鱼承恩心里面苦,觉得嘴里面也苦,他不敢再拖沓,“盘账到晌午,共十二家,其中两家旅店,四家浴室,四家果子铺,还有四家——”   鱼承恩顿了顿,话在嘴里都烫嘴了也不敢一下吐出来,“是烟馆子,还是挂着家里油盐店的名儿,叫日日顺……哎呦,我的小爷,您可前万别生气,气坏了自己个儿不值当!”   说完,便壁虎一样贴到墙角上去了,这会儿他恨不得把自己挂起来,这位太太真的是爱钱,能看得出来,觉得柴米油盐的不赚钱,鼓劲儿要干票大的。   伙着店铺里面的掌柜,还有府里的账房,做内外两面账,外人看得是假账,他趴在墙头上听着的是真账。   去年不过是一家烟馆,为此大少爷闹到大老爷跟前去,今年又一鼓作气地开了三家分店。   就算是京城贵地,也躲不过烟毒横行。越是民不聊生,毒气便越发乌烟瘴气的把人都给吃的骨头都不剩下,不说前门楼子那里集结成片的馆子,就是西城这一片儿高档的馆子,百米之内必能找到。   太太多少还要脸面,没把馆子开到家门口开,只在南城前门外一片儿。   宋旸谷脸通红,又气又羞得慌,竟然明目张胆的,要这些三教九流的人进家门里面来,公然登堂入室,他都臊的慌!还敢染指烟毒,他只觉得头顶上的门匾恨不得掉下来砸死他们这些不肖子孙!   他嘴叭叭叭就开始骂,把他的面子先撕开妥善放起来,“什么祁人家的贵女,干的是见不得人的买卖,缺钱缺疯了?什么穷酸破落户?我祖辈十代人经营,宋氏商铺从来都是信誉卓越,挂着羊皮卖狗肉!”   气急败坏,极力说尖酸刻薄的话,到底是想不出别的来,骂人就翻来覆去那些体面词儿,不能从微小处骂的酣畅淋漓,倒是嘴里面起火泡子,他爱上火!   正说着,前面就闹开了,“快,大少爷砸进去了,您快劝劝去,三少爷,大少爷最疼你!”   人进来的时候,宋旸谷的面子又自己贴上了,拿着那本化学书,板着脸温习功课呢。   宋旸谷这人,坐在桌案前跟坐在发面上粘住了一样,全然不肯起,面上一点看不出来刚气急败坏的样子,“我要温习功课,闹事儿找大伯去!”   看人无奈走了,舔着刚起的火泡,心想砸的好,替他砸几下子,他年纪最小,却最好面子,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来,宋眺谷这一砸,可真舒坦。   狠狠地砸!他得等着砸一会儿再去!把下面那些掌柜的、还有那些做假账的账房们都给砸了,看看能砸出来几两硬骨头!   前院儿乱成一团了,宋眺谷果真是个好儿郎,大太太指着他,只觉得白瞎了这么一张脸。他长的是三人里面最好看的,人活泛带着精神气儿,看得人赏心悦目的,又习武练就一身好手艺。   那长枪戳过来的时候,扶桑顾不得算珠子撒了一地,都得先赞叹一声好架势。说书的武侠小说里面的人物原型,这不就有了,玉面郎君,又嫉恶如仇,关键行侠仗义他是真的干啊。   宋眺谷的行迹在府里广为流传,他是个焦点人物,一举一动凌驾在平凡人的日常生活之上。大家伙儿仰望着他,扶桑的大师兄便以他为榜样。比如在学校发传单搞立宪,晚上烟馆门口贴救国为民的小广告,什么都会,什么都敢,是个让人操碎了心的孩子。   这个过于活泼的孩子,这会儿把院子里弄得天翻地覆,他从小游荡江湖学功夫,又爱看侠肝义胆忠义双全的传记,各种浪荡话学了可真不少,长枪先砸碎砚台造势,黑墨汁子撒了一地。   二少爷宋映谷早早就到了,只是他显得文弱许多,拉着这个掌柜的问两句生意,拉那个再感叹几句洋货盛行,总而言之,就是不靠着宋眺谷,不肯去拉老大一把。   宋眺谷再摔一把算盘,骂的酣畅淋漓,“你敢让大烟馆子里的人出入家里,我探听去了,日日顺到底是个什么,如今账本在这里,你敢不敢说?我拉你去伯父公署里面去对峙敢不敢?   你也是念过书的人,真是猪八戒扮姑娘,好歹不像你!你嫁进来多少嫁妆不用我说,人人都看着的,哄着我伯父把京畿的买卖给你打理,我看你是枣核的脑袋抹猪油,又尖又滑。   还敢叫我来给你招呼人,我今天就好好给你招呼招呼,日日顺的四个掌柜的都给我出列,我家里好好的油盐店,给你做成了娼门腌臜地了是不是?”   他气势骇人,旁边家丁拉他不住,日日顺原本的宋家掌柜的早给大太太打发了,这如今几个都是她找来的吃得开的人,俗称三教九流,最会看眼力劲了,形势不对,要跑。   宋眺谷一手撕扯开一个家丁,长枪上的红樱子对着最先跑的那个就戳过去,扶桑是早就躲开了,院子里人都早就躲到四边去了。   只是没有像她一样的,看得目不转睛的,等眼前一把枪头直戳面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心想戳着这一下,不知道脸上多大的坑,大概是毁容。   有点慌,但是不知道摆什么样子的武功姿势,一双眼睛瞪大了,也能看出来一点儿圆的模样,跟个猫一样的。觉得脑袋应该侧一点要动的时候,就被人一把拉了个大趔趄,扑地上去了!   地上雪水化着泥水,早给人踩的水叽叽的了,她一身棉袍儿,舍不得脏了,只好一只胳膊肘儿撑着,一只手掌擦地,火辣辣地疼!   宋旸谷拍拍手挪腾开脚,他没进院子就看见那个大师傅的小徒弟,伸长了脖子跟个冻死鹅一样,对着枪头都不躲,只好好心地一把扯开她,谁知道她跟个死僵冻透的倒卧一样直挺挺地摔了,都没稀的扶一把!   他的爱心,有!   但也不多!在这个飘雪的日子里不算温暖!   小皮靴子腾起迈开,弯腰下来,就看扶桑直喇喇地伸手,他直接越过去,把落她边上的长枪捡起来。   直起腰来才看到扶桑震惊的眼神,心想这人不会以为自己是扶她起来吧?多大事儿,自己爬起来就是了,你自己笨的摔倒都不知道找姿势,谁家胳膊死支着地面的。   这枪可难得,枪头请名匠打的,锵在地上了怕磨花,他站起来斜她一眼,嘀咕了一句,抱着宋眺谷的枪走了!   路过扶桑是没想到再拉一把的!该,教她摔在眼巴前!   扶桑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人也回神了,恨不得把自己手插在学里降降温,她刚才像是吃了天桥卖神药的,脑子连着心肝肺都中毒了,指望那样的人物扶自己起来,多大的癞蛤蟆!   她耳朵现在也格外好使了,听得倍儿真切,这人刚才嘀咕着骂她蠢呢是不是?   扶桑也觉得今天晦气!前面那个掌柜的人背对着宋眺谷跑路,都跟背后长眼睛了一样蹲下来抱着头躲着。她没反应过来,光顾着看宋眺谷去了,谁知道那枪能对着自己飞来呢。   她寻思自己偏头也能躲开,谁想到人家一把扯开她,那劲儿大的她小身板儿绷不住,直接摔的跟个大狗熊一样的。看着宋旸谷,心想这是管死不管埋,人家真的只是扯一把,绝对不带稳一把的!真是她的好三爷!   宋眺谷也没寻思这掌柜的有点身手,后面挂门口的扶桑差点给他插脸上去,大步过来,“吓着没有?”   宋旸谷也才跟着大哥回头正眼看她,头回看清她的脸,雪色之下倒是看不出白,只觉得红,红嘟嘟的那种粉,粉嘟嘟的那种白,像是秋天西山的海棠果儿,搀着蜜煮熟了。   他眼里淡淡的往扶桑头上下着雪沫子,瞧瞧,往后太太少了个神算盘手。   养在内院不出门的人,胆子都小的很,宋眺谷只好跟大师傅说,“瞧这脸红的,炖点压惊水喝喝,小孩子容易惊魂儿,别介是惊吓过敏,能休克的。”   扶桑少有这么尴尬的时候,她觉得浑身都狼狈,脸热的周边都燥,按捺住一些小动作遮掩情绪,??x?垂手低眉,教人再看不清神色。   -------------------- 第17章 你快走   17.1爷们儿   宋眺谷特别潇洒地一把拎起来那个掌柜的堵在门口儿, “对不住各位,今天受惊了,原本是自家清理门户的, 影响大家清点了。今儿晚上依兰斋, 挂我的名儿, 请大家吃羊肉锅子,都去, 都去!”   要不是他死拽着那人,死堵着那门,大家伙真以为东家吃庆功饭犒劳掌柜的呢。   大太太早就气的晕厥, 她浑身上下心口最疼,“逆子, 逆子!”   宋旸谷上前关切,不疼不痒地劝,“太太别气, 大哥不过是听外面风言风语,他最心善偏听旁人的, 您何必跟一个孩子计较呢?”   他能屈能伸的厉害, 宋眺谷不跪,他能,这会儿他大哥跪下来了, 有损威风颜面,他自己倒是咔擦一下双膝就下去了, “太太息怒!”   宋映谷也挤到前面来,他弯着腰出谋划策, “太太息怒才是, 大哥就是这样的脾气, 原先在家里的时候,父亲也老教他平心养气。外面坏人多了去了,那些烂心眼子的就知道撺掇人使坏。您是有身份的人,不必跟他生气,只管给他请老师来,让老师好好教一下!”   学不好,怪谁?   怪学校不行,没选好。   怪老师不行,教不对路子。   为着他闹事儿顽劣,附近的学校换了可能三四个了,不差这一个了。   大太太原本是气,“我不是气苦,我是命苦!”   命苦自己还没怀孕,怀孕了等孩子长大也干不过这三个黄鼠狼。   哀哀哭着就走了,等着大老爷来家里主持公道。   宋眺谷能打能收,自己等人散干净了,才慢悠悠地去大太太院子里跪着,不过一顿打就是了。   屋子里面大师傅跟太太汇账,“十四家店铺共盈利十万两白银,其中十家因为各项税款捐赠,还有各方孝敬打点,合计盈利两万两,日日顺四家店铺,总盈利八万两。”   大师傅戴着老花镜细琢磨,这些铺子都不大,宋家本就是鲁西经营,京畿地远,铺子多是像果子局这样的小铺面。一年盈利两千两,已经很不错了,掌柜的称得上是精明强干。   可是有日日顺这样披着羊头卖狗肉的买卖一比对,就显得不够看了,人家一家分店就盈利两万两啊,打理也简单,有烟就成。   “全部盘点明白,入我私库里去,我自然有话跟老爷说。”大太太面色温和,什么也比不上银子重要,你闹一场,我才有本事收钱呢,不然哪儿来的机会呢。   你们只管闹你们的,她自有独木桥要过,什么宋家的产业,在京城里面不过几家铺子,二老爷在天津、汉口、上海的产业,不知道有多少!   这几万两银子算什么?   从来老夫少妻,都是蜜里调油的,她自然有人撑腰,宋眺谷跟她比,怕是干不过女人心呢!   扶桑在耳房等着,太太房里伺候的人都客气,取了小瓷罐儿给她抓果子吃,又拿一碟杂拌儿出来,是果子局里面敬上来的年货,“昨天刚到的,里面还有吊死干儿杏呢,你尝尝看。”   姐姐们都温柔又和气,扶桑在围房里面,说话的都是差不多的半大小子,要么就是老师傅,被人这样的热情招待,有些拘束紧张,心里还是欢喜的,“谢谢姐姐们!”   “快坐下吃,太太要说好一会儿呢,从前没见过你。”看她不好意思拿,便捧着到她手心里去,“来,张开手,吃不完的给你带走。”   金丝枣儿伴着青梅果脯,里面还杂着一颗蜜饯红樱桃呢,她拿着一个慢慢地吃着,看桌子上一盒珠子拿来鞋子,“我一直跟着师傅在后面围房里打算盘呢,没来过院儿里。”   学徒规矩极严,任打任骂,不过有一点好处,包吃住且没有学费,她觉得摊上了个好师傅,师傅都是按着规矩管教,一丝一毫不错,规矩学透了,记在心里,便游刃有余了。   “这鞋子真好看。”她看着牛毫一样的细线把珠子攒成花儿,真是个细致活儿呢,   这一句话引得大家发笑,没想到她一个男孩儿能这么仔细,真是乖巧可人疼,便拿着彩线问她,“哪个颜色好呢,缀在鞋头上当苏子。”   “我不懂!”扶桑笑了笑,站在一边不再说话,只看着。   马蹄底儿虽然是木头的,但是上面钉着彩色的料石花纹,寓意扶桑没看明白,大概就是福禄之类,样式精美华贵。   鞋面是湖色缎,边上一圈金线水曲纹镶边,四周又缀了彩珠子,鞋头刚缀了一串紫色的流苏,大约高一扎,长高差不离,显得脚秀气。   可真漂亮,扶桑想着,又看看自己的脚,她今儿穿着八字开口鞋,府里统一制鞋,轻便也耐穿。   府里的手艺跟家里姑奶奶的手艺差不多,做鞋子总是往大里面做,大概是不知道多大的脚,只以为长的很快。姑奶奶那双鞋,离家时候穿着大,现在都穿不下了。   她暖过来了,这会儿越吃甜的越饿,盘账不松气儿,从来是一口气盘完的,这会儿胃里面冒酸水,勾起食欲来了。   怀里有早上的糕点,不好意思在里面吃,又怕大师傅出来找她不见,便在院子外面吃,她脸对着墙,虽然凉透硬了,但是依旧吃的香甜,不挑食。   等大师傅出来喊她走,宋眺谷还在那里跪着呢,肩膀上都落一层雪,旁边宋旸谷撑着伞刚来,也不说话,只把伞遮他头上。   大师傅劝着,“大少爷,您膝盖别坏了,太太也不能真生您的气,都是一家人。我教人先给您拿个垫子去,扶桑——”   扶桑脆声应着,她这会吃饱了精神气又蓄满了,却不知道到哪里拿去,出了院子就要回围房去,给宋旸谷追出来喊住,“去我院子里拿。”   她顿足,不知道他是哪个院子,只能看着他等他下一句。   宋旸谷气急败坏,心想真是个傻的不成?你不问,我就不说,我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前走,我看你开口说话不说话!   看他健步如飞,扶桑紧跟其后,她觉得宋旸谷这人挺麻烦,对着他能不多说就不要多说,她在这人的眼里就是条鱼,等着被挑刺儿呢。   鱼承恩顶没有眼力劲儿,这刚下雪这么快走,喝了一肚子的西北风,“爷,您慢点儿,路滑有风呢,呛着了肚子疼!”   扶桑也没想到他这么会拆台,眼看着宋旸谷走地更快了,起飞一样的,西北风应景地一阵,对着他呼啦啦吹起,他的小辫子在后面都飘起,扶桑噗嗤一下没忍住笑了,“哈哈——”   后面戛然而止,宋旸谷扭过头来瞪她,恶狠狠地,“吃糕怎么没粘住你的嘴!”   他都瞧见了,这人傻不愣登的,光知道躲着院子里的人,不知道躲着院子外面的人,吃的腮帮子都鼓鼓的,对着墙以为别人看不见呢。   扶桑自从看他被风吹得跟个小耗子一样,便不大怕他,这会儿也没有人瞧着,她就随意了一些,好声好气解释,“那糕凉了,不粘嘴。”   宋旸谷看她神情,浑身都开始刺挠,瞧瞧,大太太那边的人,什么卧龙雏凤,油嘴滑舌巧言令色一个模子出来的。   又斜着眼睛横刀鱼承恩,鱼承恩才觉出味儿来,他抓紧找补,仗势欺人的语调随意拿捏,“小子,我可跟你说了,这糕粘嘴不粘嘴,不是凉了热了的事儿,得看这糕面儿自己粘糊不粘糊。再说了,都是我们宋家的糕!”   扶桑哈哈答应着,你俩说什么就是什么,还是端着笑,“您说的在理,我听您的。”   一句话的事儿,她张口就来,一点不费劲儿,这些年没别的,就嘴甜。   宋旸谷立在那里,差点没给气个倒仰,这人面团儿吗,油盐不进的!   他错了!这小子不是憨货。   这人真真儿是大师傅的徒弟,拐的很!   他甩开袍子就走了,你自己问路去吧,有种别跟着我。   走一段儿拐弯,斜着眼睛还真看到扶桑逮着人问路,他更气了,跟她主子一样犯冲是不是?   扶桑才不上去挨蹭,说句划清界限的话,她不归宋旸谷管,府里面的事儿,都是按着规矩办的,上面还有她师傅抗事儿呢,她如今一半吃的是大师傅的粮。   她打听几句自己到了,就站在门口等,院子里的人递给她,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不知道能不能使唤动她,“三少爷说了,劳烦您回去给大少爷撑撑伞,淋雪了怕病了。”   递给她一把伞,扶桑痛快答应了,多大点儿事,她不计较,对着明间直接回话,“三少爷,我去了,您放心吧!保管不教大少爷湿一丝儿头发!”   她一路抱着垫子再回去,触手生热,狐狸毛的,铺在地上雪水湿不透,利索给宋眺谷铺上,“来,大少爷,您劳驾挪??x?一步,到垫子上来。”   瞧瞧,她这委曲求全的劲儿怎么样,人在屋檐下,她头低的快得很。她早琢磨出味儿来了,三少爷这人找捏扭呢,看她不顺眼,为着大少爷,为着家事儿,更为着她是大太太的人。   有气儿撒出来,别闷着憋坏主意才好。   大少爷是个无时无刻不让脑子歇会的人,看她站旁边个子稍微比他跪着高点儿,他看得累,一个半大孩子给自己遮风挡雨的,“你就是荣师傅的徒弟,叫扶桑是吧,好名儿!你算盘打的不错,我瞧见了。”   扶桑心里有点美,她也觉得今天打的好,跟着唱账的没有拨错一个数儿,没丢了师傅的脸,但她憋住了要谦虚,“大爷您过赞了,我今天看见您那一个三蹦子进来,好家伙,那么高的墙头呢,这身手就是李寻欢在世!”   说到李寻欢,她还竖起来大拇指。   周围雪扑簌簌地往下落,宋眺谷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她,这孩子,缺根筋还是缺心眼儿,“在围房里面,没少看小人书吧!”   围房一群小子,看小人书连环画儿,一个铜板儿的事儿,老在后门那里围着货郎租借,人人都当自己是李寻欢,风流倜傥又会飞!   他倒是真想唠点实在的,没别的,眼前这人总是傻乐呵的教人看不惯,他就戳人痛脚,“你知道你盘的什么账吗?”   扶桑看着大太太的屋顶上冒烟气儿,心想屋子里面得多暖啊,她手冻的都没知觉了,依旧老实巴交,“本来不知道,今儿听您的意思,知道了一点儿。最后面那四匣子账册,才开了一本儿您就进来了。”   那本唱账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一笔一笔地,她都打在算盘上去了,账本平时不是她们该看的东西,师傅们才能看,她们看的也是以前的账本,或者别人家的账本。   这是头一次打自己家里的,日日顺这四家买卖,她心里想想也生恨,她愿意跟大少爷说说心里话,她是佩服宋眺谷的,不愿意他对上大老爷,少不了吃苦头,“您别怨我,也别怨我师傅,要我说,大太太您也别怨了,无边无际的,找不出对错儿来,都犯不着。”   宋眺谷斜眼看她,他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没看出来啊,这小子说的话有些深沉,“你继续说,我听听,看看你为这些国之蛀虫怎么开解的。”   扶桑觉得自己心肺都冷透了,搓了搓手,把伞往下压压给他挡挡风,“不懂!只是我觉得,烂透了,恨不过来,有些累。不如就做自己的事儿,您是有学问有想法的人,何必跟乱七八糟的东西犯别扭呢,不值当的。一些要烂的东西只有烂到底儿才消停,不烂的你怎么摔打都不会烂。”   要抽大烟的那些人,抽的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抽到死去,不要去劝也不要救了,不值当的,不如去做其它高兴的事情,办学校,办工厂,办些对社会有用,对大家伙儿都有益的东西。   宋眺谷听得眉毛都枯起来了,惊诧于她近乎透视地冷漠残酷,儒学教人爱世人,仁爱慈悲生恻隐,扶桑吐出来的现实残骸被他触摸到,不等深想就被吓到。   17.2上进   仔细看她样子,睫毛上一闪霜花,脸青白而稚嫩,“咱们老祖宗讲家国天下,爱家爱国,你还小千万别灰心,怎么救不过来了,我救不过来还有别人,这一代人不成还有下一代呢。”   扶桑听着心里忽的一热,她不爱说丧气话,这天眼看着就黑透了,“您说的是,我很多东西不大懂没见识,别笑话我。大少爷,您是我见过的,最像青年的人了。”   有想法有勇气,有无限耐心折腾,从不气馁而永远热血!   就特别像个爷们儿,一举一动不弱气,中气满满的!就是在这里跪着,虽然落魄,也有一股子不屈的劲儿。   宋眺谷可怜她冻的难受,撵着她回去。她利索地回围房,跟伞留下来的还有一点儿关心,“您拿着,别跟大老爷硬怼,您多少软乎一点儿。”   大师兄在院儿门口翘首等着她呢,先递给她一个汤婆子,“才回来呢,师傅还等着你呢,给你留饭了,先屋子里去喝口热乎的。”   扶桑乐呵地两只手插在袖筒里面,“没什么,给大少爷撑了一会儿伞,晚了一点儿。”   她走在明间窗户跟前垂手,对着大师傅恭敬回话儿,辫稍儿散开一点蜷曲在后背,“师傅,我回来了,您别出来了,安心睡下吧。”   大师傅咳嗽几声,他年纪大了精神头短,“你师兄给你留饭了,吃了便歇着吧,晚上不要练字儿了。”   梢间里面有炉子,师兄给她饭菜都温着呢,“好师弟,大家伙都传开了,说你本事着呢,要不是后面大少爷闹一通,你更显脸儿。”   小荣不碰算盘,从打开始跟着大师傅,就是他的随侍,立在荣师傅左右的。大师傅一身本事,不愿意找个没根儿的,传承不下去。   扶桑是接大师傅衣钵袈裟的人,小荣也不难心,跟扶桑关系反而最好。   扶桑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白帕子,托在手心里宝贝一样的,“瞧瞧——”   “哟,这可是细杂拌儿,果子局一小罐就要一两银子呢。”小荣看着顶上那一颗樱桃蜜饯,红彤彤地裹着蜜,就跟这寻常日子扎进蜜罐里一般,诱人而甜蜜。   扶桑笑眯眯地,托着帕子都递给他,“太太院子里姐姐们给的,你吃!”   俩人好的跟一个人一样的,一起长大,一起挨骂的,她没舍得全吃了,就吃一块儿尝尝味道的,这样的精细零嘴儿,对他们来说难得!   红泥小炉子烧的铜壶盖儿微微颤动,能听到火膛里面舌焰升腾,咕咚咕咚地踏实。一股接一股的热气熏着皮肤游暖。   饭菜都是有定数,夜里是杂粮馒头,芥菜条子咸菜配着苞谷粥。扶桑吃下去,犹觉得不满足,半大的孩子猪腿都能吃得。   墙外有货声路过,“萝卜来——赛梨,辣来换!”   小荣便搬来凳子趴在后窗户上,窗户纸有个角没钉紧,低声叫住货郎,“水萝卜来,切半个来吃,辣的不要!”   卖萝卜的都是晚上的行当!   京畿寒重,夜里烧炕多燥,炭火气儿教嗓子不舒服,吃萝卜好滋润去火。货郎背着个小筐儿,扶桑凝神细听,能听见切萝卜清脆的声音,光听着就觉得甘甜。   递上去一个铜板儿给小荣,今儿她请客!   买半个,他们俩就够零嘴儿了,扶桑手里是有几个闲钱的,走的时候家里给了二十两,虽然如今省吃俭用也用差不多了。   货声在北风里面嘶哑,夜深狗吠,更声从远方传来。   两个人头对着头围着炉子窃窃私语,间或有萝卜水脆的咬声,“太太早上说我要是干得好,要赏我家里呢,还说要送我去学洋文,大少爷我临走的时候也说了,家里要开洋文班儿,让我去。小荣,咱们一起去!”   小荣不去,他吃的正痛快,“洋文什么好的,咱们前朝的时候,不学洋文一样买卖,丝绸茶叶什么的,都比毛子强,他们都是什么玩意儿。”   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模仿两句,叽里咕噜,大概是某种不知名的鸟叫,“你听听,还没太太院子里那画眉会叫呢。”   扶桑仰面看他,神采流转,“你说的对极了,不过我先去探探路,给大家伙儿弄清楚了,看看到底能不能赚洋人的钱。”   小荣很认同,心里有些羡慕她长得好,尤其是一双眼睛开合有神,“对,你聪明,先去探探他们什么路子。”   俩人嘻嘻哈哈,谁也没想到,靠着洋文做买卖这事儿扶桑做到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洋文班,后来让她受益无穷,扶桑一辈子撅尽财富,吃萝卜再不用买半个。   是夜雪深,寂寥无人言,内院儿灯火不灭,灯掌百盏壁立。宋遵理子时方回,在军机大臣孙大人处商洽要事。   回府后不如后院,直入前书房,写下一串名单,“立召人来商议要事!”   管家料他公务繁忙,眼前顾不上些许家务事儿,便简而言之,“大少爷跟太太闹了不痛快,盘账的时候做了混账事儿要太太没脸,如今还跪在院门口请罪呢,外面天寒,膝盖都僵了也不肯起来。”   他是宋家的大总管,于情于理,是向着老家人的,果真听宋遵理不悦,“快喊他去睡了,不许做样儿给我看,明天要过年了,都踏踏实实的。你把我的话说给大少爷听,要他也给我留点儿颜面吧,再怎么样也是他的婶母。再这样目无尊长,我等着年后一起,必定清算!”   说完便只闭目养神,一会儿厨房送席面来,厨房管事儿的屋子外面回话,“太太预备着厨房留人,说是天寒特地嘱咐烧了羊肉锅子,要老爷几个边吃边议事,别亏空了身体。”   一桌??x?上好的席面,几个小铜炉锅子下面炭火烧开滚汤,松鹤延年的八仙桌上不仅有鲜切羊肉,还有一碟子红白双肠,这是羊肠子里面灌装羊血,这份儿里面还加了羊脑,格外润口滑嫩。   几个人围炉落座,清冷寒气一扫而空。宋大老爷便含笑,侄儿们有侄儿们的闹腾,年轻气盛,殊不知家务事儿还是和稀泥的多,太太总归是有太太的好处的。   娶妻生子在一起过日子便知道了!   “咱们边吃边说,不瞒诸位,我刚从孙大人处回来,漏夜请诸位来,还望担待。”他是个稍微有些臃肿的中年男人,富态而有气势,个子不高,五官却分明可喜。   说话是那样的和气,把肚子里面的话娓娓道来,“庚子年的事情历历在目,拳民们现在想来何其无辜,最后被屠杀殆尽,逼得帝后西幸避难,坏事儿咱们是全然经历了。   可是洋人也不能说一点好东西都没有带来,民众见识了洋人的做派,多少民智开化也努力跟西方接轨。朝廷上下也是励精图治,不断变革。   开办大学,赔款的利息广派留学生旅美旅日。实业家们办厂房学技术,听闻上海、汉口、广州等口岸的商会还跟洋人较劲儿,纺织厂机器运转日夜不停,双钻头的印花比英国人都要做的好,市场极为广阔。”   在座诸人闻言亦是欢欣鼓舞,咱们的东西能比得过英国人,庚子年被打碎的气魄,又给大家伙儿一手一脚地拼起来了。   朝廷对英国人早前的东印度公司简直是恨之入骨,宋遵理历数英国人罪行,称得上是罄竹难书,“他们每年走私的鸦片,高达上千吨,从孟加拉运往加尔各答,然后运到咱们这儿。   朝廷先是禁烟,后面他们就低价倾销,就连拉车的有几个闲钱都要抽几口,光宁二年,贵阳布政使密折,黔地广植罂粟,公然充当金银货币流通,贫寒之家亦当做待客贵品。   屡禁不止,朝廷只得开放进口,加收关税,每年贸易逆差输出给英国的白银,就有四五千万两。   英国是先进化的城市,他们吸干了印度,现如今又想趴在我们这里吸血,插手金融枢纽!开设洋行吸纳白银,咱们的钱在人家的手里运作,像是里茹银行这样的洋行,一年的汇兑业务数以亿计。”   与其让洋人占尽天下财利,不如自己开设银行。朝廷便委派军机大臣孙大人,成立户部银行!   山西票号汇通天下,分号能开到日本中亚国家,晋商若能协作,往后天下之财,又何必交到洋人的手里呢!   宋遵理万分认同朝廷的主张,“汇兑票号本就是是晋商的创世之举,户部曾上密折流调,山西富有天下皆知,仅太古一县深宅大院数以百计,家资上百万者数十人!朝廷若跟晋商联手创办银行,开流为先发行纸币,必定大有可为!”   在座几人无一不认可这一举措,宋遵理是孙大人的心腹之人,跟孙大人自然一个思想理念,他也觉得洋人的一些东西很好,可以学。   “我已经在家中筹办英文班,年后开班习各国语言文字,为沟通交流之用,以后——洋人的钱咱们也赚得!”宋遵循踌躇满志,公务缠身他不能前往山西,便委派幕僚前往谋商。   刘先生是山西人,口才了得自然率先领命,只是为难,“晋商商业运作极为机敏,汇兑业务一向密不外传,要谈此事,最好有明白机理的人同往才好,不知东翁可有推荐?”   他是个文人,不懂商业!   宋遵理早就想好了,“如若不嫌弃,不知府中荣大师傅如何?”   17.3归家过年   刘先生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宋府账房的大师傅,只是不好直接开口,这会儿自然喜不自胜,“定不负所托!”   宜早不宜迟,明日便要人动身,宋遵理亲自派人请大师傅商议,大师傅老当益壮,“老爷吩咐,自然万死不辞。只是临走前有两件事情交代。”   宋遵理无一不应,格外地痛快,“请讲!”   “头一个,不瞒着您,我出身祁县商户,祖上曾远至恰可图跟沙俄交易,好跟您说清楚,商人逐利为先,利多而难分,银行开设必定要举商界全力,要联合起来不易。”   宋遵理点头,朝廷给的条件优厚,上位西幸时候途径山西,受晋商礼遇,也想回报一二,“您只管前去,结果如何,与您无关!”   大师傅要的就是这句话,拱手请求,“还有件小事儿,我院子里那些小徒弟,今天便过年了,我不在也没主事儿的带着他们过年。他们入府也快三年了,不如放他们回家过年去,初一早上再来,也让他们喜庆喜庆!”   拳拳爱徒之心,宋遵理满口答应,“只管放心去,有家的回家里去,留在府里的到内院儿一同摆席,分派节银!”   等回院儿的时候,包袱都打点好了,小荣收拾衣帽鞋履,跟扶桑挤着在一起,小徒弟们都孝顺,捧着三个核桃俩枣儿的东西递过去。   大师傅一应笑呵呵地收下,他很多时候像是个慈祥的老人,“小荣,你看顾好这些小的,拿我放在柜子里的银子雇车,给送回家里去。”   小荣可担事儿了,“师傅您多久回?路上小心,我给您常吃的药装进去了,山西地寒,赶路辛苦您多留神!”   扶桑万没想到今年还能家里过年去,她拉着小荣一起家里过年,小荣不肯,“还有人无家可归的,我不能给他们撂下来了,府里面今年厚待,晚上我要带他们内院儿吃席面去,太太还要派赏银呢。你家里去吧,明儿索性就回来了!”   有些不舍,小荣还是义气,没喊她留下来一起,不然搭伴儿多好,又拿出来自己攒的银子,“你路上也买点像样的东西家去,没得到时候归家让街坊四邻笑话,你明儿可一早来哈,我等着你。”   扶桑手里的几个大子儿,吃萝卜可以,要买点像样儿的,属实不大够用,厚着脸皮接了,“等年后我上工了,攒着再还给你,还是我小荣哥哥好,我出去看着什么好的,也给你带回来新鲜新鲜。”   小荣嘟囔着她尽说好话儿,叫了拉车的来,“路上慢点儿,别滑倒了,一地的冰溜子。”   扶桑坐在黄包车里,三面都是围挡,雪后初霁,路面齐整明亮。两边商铺都已经齐整下板儿了,跑车的一般少有搭话儿的,怕灌风跑起来肚子疼。   她的钱是花不出去了,从西城到南城,得跑一段儿,路过翁家的时候,她下来在府门外请安,“我家里是舒穆勒家的,我爸爸是翁佐领下的披甲兵,托太太的福气,在三姑奶奶处宋宅当差,今日外放归家,特意来谢太太。   新年事多,不敢劳烦太太,只在门外磕个头,祝太太万福金安,宜入新年!”   说完便叩首大礼,宋旸谷拾级而下,原本压下去的怒气看见扶桑的时候,一下就起来了,心想可真是会攀高枝儿,这正儿八经的主子在这里不知道拜拜,反而在翁家门前祈福!全都是欺他年幼不能掌事儿。   “你可真是死人拍马屁——讨好鬼!”马屁精一个,他下巴抬着戳在毛领子里面,说完才发现犯了忌讳,大过年的没有这样寻人晦气的,过于不尊重,旁边鱼承恩呸呸地吐着。   扶桑爬起来就认出来了,倒给他受了三个大礼,她碍着什么事儿了受这么一句,脑子不过就出来一句,“那您也是大年初一见到人——”都讲恭维话!   我在这里拍马屁,好歹我一家老小靠着人家,心里也是真的感激人家找了个好差事,您呢?   她眼睛斜不愣瞪的看宋旸谷,不还是跟我一样来了!甭管是不是情愿来的,都是来了!跟她半斤八两,只不过少了一点真心罢了。府里受你气,府外我现在可不归你管,我家里过年去,乐呵呵地,“三少爷您慢走,我先走一步,家里远,您当心路上!”   好话说一堆,反正不要钱,她坐在车上想着招招手再恭维一下,免得他心眼小以后穿小鞋子,她还想去学洋文呢。   就看见宋旸谷低着头,倒背着手慢吞吞地走,背后是高墙大院儿,衬得他从没有的渺小平凡,鱼承恩跟着后面一截儿,也抱着胳膊灰头土脸的跟着。   他今儿穿一身蓝色纱内金银纹衬衣,亮眼极了,扶桑想起刚看见他出来的时候就面带怒色,想来肯定是在翁家受气了,她新奇,从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物竟然还有这样憋屈的时候。   宋旸谷突然回头,就看见那人还跟个呆头鹅一样,掀着帘子看着这边呢,整个人又怕冷,缩着脖子看着他,昨儿听说她撑雪到落黑便对不住,今儿又挤兑她。   其实觉得她也没那么坏,最起码不像是太太那样的心思,但是也亲近不起??x?来,最多不找茬儿。   自己腾腾走过去,踏踏马踩雪咯吱咯吱的,寻思刚才对不住,挠了挠脑袋,“你家哪里的?大概远吧,我用马车送你回去!”   他下巴便又抬起来,还是那样的骄矜,扶桑便抿着唇笑了笑,心想自己可怜人家什么劲儿,好声好气跟他解释,“谢您好意了,只不过拉车钱小荣已经给过了,我坐回去不算浪费,外面天冷,您家里去吧,等年后了,我再给您拜年!”   骗人的嘴,竟说好听话儿,几时能想的起来给我拜年了,光太太就够你拜的了,临近跟前想要道歉的,却看她那车里什么都没有,又觉得她不懂事儿,“你空着手家里去啊?府里别给人家说是亏待了你,几时你也该带几样节礼。”   说完不等扶桑说话,招呼鱼承恩把马车里面东西搬来,“一堂籽儿苹果,再取一罐儿豆儿酱来。”   好歹凑个双,鱼承恩觉得京地儿最少也得四样,“爷,车里还有两匣子切糕,巧了不是,这四样儿可真体面,保管那最挑理儿的老婆婆都挑不出什么错儿!”   京城居,大不易,好东西难得还讲排面,籽儿苹果得是西山产的,豆儿酱得是六必居的,样样都是老字号儿了。   扶桑不肯要这么多,她推拒的也恳切,“只拿一堂苹果家里去,便占了大便宜了。”   推的人真心实意,给的人也真心实意,那罐子豆儿酱就砸地上去了,从瓶肩碎的,一股子酱香味儿扑鼻。   鱼承恩眼观鼻鼻观心,把东西全放扶桑脚边,往后退一步,扶桑心想坏了,这人肯定得生气。   宋旸谷现在看她一眼都觉得眼睛疼,原先府里受的气全想不起来了,他现在生扶桑的气,给你就拿着,你那么大劲儿推干什么?   对你好不知道对你好是不是?绕口令脑子里过一圈儿,才要开口喷她,就看扶桑麻溜地跳下来。   她把那瓶口儿摁在瓶身上,利索地收起来,手上还抹着一点儿红棕色的大酱,倒是板板正正地扶着那上下两部分,笑的格外的牙白,“那我就谢三少爷了,原打算不好意思多拿您的,只是这味道我刚才这么一闻,太香了,年三十儿不能少了这萝卜蘸酱,谢您给我家里添饭了!”   她笑的太热烈,阳光下面撒光,宋旸谷觉得都落到自己眼睫毛上去了,温热而舒展,看她又怕撒了,如今又没有家伙事儿倒出来,只能生硬地点头,“我也觉得好吃,你快走!”   --------------------   你快走,不然酱撒了大家都很尴尬!宋旸谷:我是懂尴尬的! 第18章 您是我财神   扶桑坐在上面不敢乱动, 等人力车拉远回头看不见人影儿了,她才打量这个罐儿,香是真的香, 没地儿放也是真的, 她拿出来帕子上下打个结, 放脚底下用一只手扶着。   想想这人,心眼倒是不坏, 只是嘴坏,心眼又小,脾气还拐。心里喝了一声, 就此打住了,今儿合该喜庆, 连西北风都裹着一股热闹劲儿。   她抻着脖子看两侧商番字号儿,还真是买不到节礼了。路上人也少,门户墙院儿里面却热闹可闻, 有门扉开合贴对儿的,五色门钱儿在上门楣上一个接一个地排开, 旌旗招展一般的局气。   等过了正阳门, 入城南旧街,宽敞的胡同街道一下居家了起来,灰色墙瓦铺排, 见缝插针搭起来的土灶台、雨棚子,小厨房儿提溜当啷地挂靠在大屋内外。   老话儿说有名儿的胡同三千六, 无名的胡同赛牛毛,胡同斜斜拐拐, 院墙内外种花儿堆煤。   就像是, 一个体面的大姑娘, 嫁了人!胳膊肘儿总是挎着篮子,手里面忙不完的家伙事儿,背后还得背着个胖娃娃,一气儿地忙,挤挤地热闹!   在这样教人温暖的热闹里面,年菜醇厚的味道已经从锅子里面溢出,扶桑听着剁饺子馅儿的声音心热,她这会儿特别想找人说说家常,散散心里的那点儿热。   想说说这锅子里面的是红焖肘条还是卤煮下水,这煮饽饽是羊肉萝卜馅儿的还是猪肉白菜馅儿的,又或者是猪肉菠菜馅儿的元宝汤,家里待客的馒头干粮备齐了没有。   就像是把她融进这样的喜庆里面,山里红滚进锅里沾满蜜水,不至冷寂!   她眼巴巴地看着跟前儿,家里只待过几天,却教她在这样的日子里,觉得安稳妥当,有个落脚的地儿,不至于跟小荣一样依靠着门落寞。   这个世上,有人关怀你还不够,还得有你关怀的人存在才觉得值得。她惦念的东西很多,有的是再也不能说不出口的,便只珍惜眼巴前儿的了。   入了倒簸箕胡同,车夫便喊,“爷们儿到了,您留神着点儿,这地儿好找,入口不起眼儿,越往里面越宽,像是个倒过来的簸萁。”   扶桑有些迷糊,印象在雪被覆盖下也浅淡许多,车夫慢慢地往里面再百十米,日头西沉,扶桑脸上歉意的很,“耽误您家里过年了!”   车夫擦擦汗,感叹学徒不易,“您慢慢儿看,不急,我们家里独我一个,过什么年,吃碗苞谷粥就行。再不行啊,跟住家户儿打听打听,保管错不了。”   扶桑记得在家里在胡同深处,门口停得下骡车还有余地,往前脖子再探,便看见不远处一对儿小狮子门墩儿,憨厚可爱。   当初在狮子头上面放了个花环,她记得那狮子嘴里的石珠子能动。   远院儿地,便听见里面人埋怨,“早点儿让你贴,非不听,这会儿天色都暗下了,您说您一早上干什么去了,我给你打好的浆糊都热几遍了!”   姑奶奶今儿一身胭脂色旗装,梳的大拉翅儿燕尾头,襟前挂紫棠串珠儿,说话都带着通身的气派,她急匆匆出来对着门,盯着舒充和贴门对。   舒充和抬高了手左右一通比划,偏左了叫升官,偏右了叫发财,“姑奶奶,您掌眼,升官还是发财?”   姑奶奶笑眯眯地,“我看啊,既升官儿又发财,正正好!”   舒充和便拿着炊帚扫平,扭头一愣神,看见停在门口儿停下来的骡车,扶桑打着帘子坐在里面含笑,“爸爸,我家里来了。”   一句家常话,院子里却一下热闹起来了,舒充和浑身都充满着喜气,“哎呦,小二子回来了!”   “快!奶奶,您快来瞧,咱们家小儿子家里来了!”   姑奶奶上下打量着她,看她身手极利索地跳下来,弯着腰去车里拿出来大包小包,棉袍儿干净服帖,样儿也长开了,长的俊俏极了,也机灵极了。   “姑奶奶,您安好?”   姑奶奶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眼睛鼻子一圈红,嘴撇下去哭着说,“我安好什么安好?你看你出息地!”   家里老大还是个学生样儿,单纯又倔强,谁跟她一样儿似的,年纪小小就打磨出来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做人徒弟的,没有一个不是师傅千锤百打雕琢出来的。   扶桑还是笑模样,不说话,被她一把拉起胳膊来,“走,家里去,屋子里暖和!”   姑奶奶依旧那么气派,头上只一根银钗,盘腿儿坐在南窗炕上,炕桌儿南角儿有些掉漆,露出黄褐色斑块。   听扶桑说府里的事儿,“师傅本事大,师兄弟们也和气,待我都很好。他外地去办差,便容情要我们家里过年,明儿早上再走!”   家里人看她过的好,心便放下来许多,一些话姑奶奶属啄木鸟儿的嘴硬说不出来,大奶奶性儿软能吐口,“自从你走了,家里我跟你爸爸还有姑奶奶,半年没缓过神儿来,老念着你人生地不熟怎么过,你爸爸那时候有空就老去宋府后门儿转悠,想着你出来的话看你一眼好不好。   竟一次也没见过,便歇了心思,想你们大概不给出班房,规矩管的严。家里有好东西的时候,扶然跟扶美吃到嘴里了,你一口吃不到,教人心里不落忍。不管外面待你好不好,家里对你不住!   有时候我夜里想起你来,担心的睡不着,你回来给我们看一眼,我们心里也踏实下来了。”   扶桑听得心里也凄然,没想到如此多的厚爱跟深情,她对家里的感情,不及家里对她多,眼眶子热热的,又怕耽误浪费了好日子,便强转为笑,“呔,咱们占大便宜了,您瞧我现在好不好,吃人家穿人家的,还给人调教的这样好,可不能再哭了,咱们知足了!”   “是,是!知足,我现在就知足了,赶明儿大哥补个差事,再定一门儿好亲事儿,我就心满意足了。”姑奶奶看着扶然,一脸的喟叹。   扶然已经是个大少年模样了,他个儿极高,念了三年私塾,后来不能考状元了,便回家里来了,姑奶奶想着走关系疏通,占个名额去,??x?这样家里两份口粮。   扶然动了动嘴,到底没说出口,他不愿意补缺儿,人长大了也有想法了,如今看扶桑体体面面,自己反倒一事无成,不由羞愧而下面儿,“我不找缺儿,自己挣饭吃!”   说完,头扭着看北墙,一股子倔强,屋子里人都看扶然。   扶美只打量着扶桑,见她看过来有些害羞地躲在姑奶奶后面去了,只露出一双怯怯地眼睛,瞧了扶桑一眼又一眼。   姑奶奶大概早就料事如神,看出他心有不甘,年轻人总是想自己闯荡天地的,却不知道天高地厚,“这由不得你说了算,你甭管找不找别的事儿,先练练伸手到时候补缺还得考试呢,你得射箭骑马,外面的日子看扶桑就知道了,吃多少苦!你能靠着祖宗吃饭,多好的事儿!”   家里为什么送着扶桑走了,不就是不能补缺儿,才送她出去谋生的,你能补缺,得珍惜。   扶然不好顶嘴,只嗡声,“靠着祖宗能吃多久,上个月给二两银子,这个月给一两银子的。”   就是这一两,里面也掺着杂质,能出七钱银就不错了,跟他爸爸一样,当个落魄祁人,靠着那越来越少的饷银,他不愿意站在城墙上看一辈子。   他不愿意去干那样差事儿,他念过书,也懂道理,舒充和总是家里的和事佬,“都依着你们啊,不过我看还是多读点书好,等年后送你去新学校去,你考试看看能不能念中学去,好歹也是中学生毕业。”   现如今的人家,都送着孩子去上学,手里有几个钱的都要去读书识字儿,不做睁眼瞎,他如今都有些后悔,“早知道送你去念新学堂了,不去念那几年私塾。”   现如今再费一回事儿!   大奶奶圆场儿,“扶桑好容易来家了,我们不听你们斗气,要斗气啊初五后再斗,过年都歇歇了。”   说的大家伙儿都笑,窗户外面铺满了芝麻秫秸秆,门外有抱着杨柳青年画儿的唱卖,“新年好吃饺子,家家团圆阖家乐,年年有余送鲤鱼,鱼跃龙门有贵子,约一张来——”   这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冻的手脚通红,市场上批发了年画儿卖,眼看着落黑了卖不出去,就只能砸在手里了,便不停歇地入户送福。   家里四壁都有年画儿,扶桑不忍心看他靠在门外苦熬着便出去看看,她对年画不大感兴趣,只一眼看中那财神像儿,五路财神像儿堆在一起,有手捧大金元宝、金如意的,中间一座聚宝盆,金饼金锭溢出来。   她越看越觉得好看,“来两张!”   一张留给小荣,一张她贴自己屋里去。   又怕屋子里人问,随手拿了一张娃娃大鲤鱼,珍重地叠好放怀里去了。   除夕守夜,她没有守夜的习惯,第二天还要赶路,便在爆竹声声里面沉睡,嗅着佛前清供的烛火味儿,红帐子里面供的是送子观音,香笼前两堆红白月饼。   等夜里十二点,大奶奶踩着点煮好了饺子,她们叫煮饽饽,“吃煮饽饽了!”   年夜饭是年夜饭,酒菜一席面,是没有饺子的,等夜里跨岁的时候,才煮来饺子吃,扶桑迷迷瞪瞪,一肚子的好菜还没有消化完,缝隙里面还塞着炒红果儿,机械一般张嘴。   牙咯了一下,托着腮,眉头有些皱,她不知道吃了什么脏东西。   要吐,扶美突然指着她,说话并不利索,“吉利——”   吐出来一个,一个小金梅花儿,姑奶奶拆了簪头,放进饺子里面当彩头的,家家户户都愿意有个乐子,有的放铜板有的放珠子,她自觉家里还体面,拆了她一把金钗。   “好福气,来年啊,你必定大吉大利!”   扶桑一下就醒了,喜气洋洋的,谁不爱好听话儿呢,她现如今求的就是这个了,三年学徒要出师,她自然心里也有一番抱负要施展开来,盘账做事儿当个能干的账房,先给大师傅打下手,府里都是按月给钱的!   各处掌柜的来盘账,人情往来都面面俱到,她也捎带着能得一点儿排面,混出点样子来。   喜滋滋地收起来,张嘴就是好话儿,“偏得姑奶奶的好东西了,等我有了工钱,必定给您买个喜上眉梢一套,大小钗环可得十八件!”   姑奶奶给她捧的,又喝了几杯小酒,吃完饺子便拉着扶桑说起来知心话,“你大哥要定亲了,我心里啊,也给你打算好了,你去做几年事儿,等十八了,再家里来,攒钱给自己当嫁妆。   到时候咱们找个好人家,也不耽误了你,家里实在是没钱替你攒着了,靠你爸爸一个人的饷银,如今一天不如一天了,扶美一到冬天,隔三差五没有不吃药的时候。   你最会来事儿,像我!”   扶桑看她面色酡红,知道是醉了,不醉说不出这样的心底话,“您呢,姑奶奶,您怎么不嫁人?”   “嫁人?我不嫁了!来提亲的都是什么样的破落户,今儿卖古董,名儿当桌子,收破烂的天天在家门口打着圈的吆喝!   去了伺候老的,又伺候小的,我受不了婆婆的气,不能去给人家装烟递枪!”   良久,扶桑给她摊平枕头,“睡吧。”   睡着了,大过年的,谁想这样的糟心事儿的,她贴着姑奶奶一起睡下,肚皮鼓胀胀的吹起来一样,她跟扶美比赛吃饺子的。   唇齿间还带着一圈儿醋味,混着腊八蒜的香脆,她一口饺子一口醋,再咬一瓣儿葱绿的腊八蒜,再炝一口芥菜丝儿,热热闹闹地跨了年。   眯了一会儿便起来了,舒充和一宿没睡,套好了骡车,车里又放了碳盆子,小声喊着扶桑,“小儿子,走了!”   家里来只吃了两顿饭,大奶奶收拾了一个小筐子,“一点儿年菜,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你去了炉子行热热,几个师兄弟儿请他们一同吃。”   还有个红包,压岁的,别的孩子都是十个铜板儿,只她这个,里面是半两银。   车厢里面暖烘烘的,舒充和在她脚底下放个碳盒子,烧的红彤彤的,他外面冻的哈冷气儿赶车,他对路极熟悉,到的时候天还黑着。   “儿子,爸爸走了,你照顾好自己个儿,等着五月出师了,捎信儿我接你家里去。”   等人走了,扶桑还站在后门看,眼泪八叉的,心里许多不舍,家里舒服又热闹,外面总比不上家里的。   这会儿乌漆麻黑的,索性就哭几把眼泪,风吹得干疼的,便擦干净进去,哭什么,她还得奔着好日子去呢。   一转身,看见了黑乎乎的影儿,宋旸谷倒背手,也不怕冻着穿的极其单薄,老早他就站这里了,看她恋家的样儿,“哭唧唧的干什么?府里不好?”   扶桑吓得往后跳脚,听声儿是宋旸谷,捂着胸口气急败坏,“你老神出鬼没做什么?这个点儿乱溜达,也没有声响。”   宋旸谷扭头就走,稀的跟你解释,我来自然有事儿,他心情差的很,打开后门儿,门后灯光泄在脸上,有些青白。   宋眺谷偷着走了,他送行的,府里这会儿还热闹呢,扶桑见他不爱搭理人,便摸摸跟在后面儿。   心想府里有个三少爷,名叫不高兴!   恰逢鸡鸣,要准备拜年了,宋旸谷扭头看她在后面慢吞吞地,突然想起来,“你不是要给我拜年吗?”   还有节礼呢?家里去一趟儿回府的,都多多少少带点特产节礼回来,便看着那个小篮子,心想不在贵重。   扶桑这人机灵,看他眼神也想起来了,她这篮子里面六样儿,恰好一桌席面,家里看她吃东西多,知道她平时吃不到零嘴儿缺着了,便给她带了炒红果儿荸荠、焦炸丸子白切肉,还有芥菜丝腊八蒜。   哪样她也舍不得,人家是闻弦知雅意,她是闻了也糊弄,“现在倒腾不开手,等送到您院儿里去,省的您劳驾了!”   宋旸谷便当真,实诚的不行,心想自己拜年忙得很,这几天都不在院儿里,还是现在好,他受点累,“没事,给我吧,不劳驾!”   扶桑笑脸便有些垮,哪个她都舍不得,再说也没有给年菜的,她回家真没记着这个事儿,也没有东家要年礼的。   怀里热乎乎的,她掏出来要贴自己屋子里的那张财神,心想这没到手的财神,不如碗里的菜实在,“给您送五路财神,保您五路财运!”   宋旸谷眉头都枯起来了,什么玩意儿!   不是很想接,他家里,昨天接了十几二十张财神呢,门房里面堆的一摞子,都是过路小贩儿卖的,大太太做买卖,只要来卖的都要。   可是摸着温乎的,看她宝贝一样揣进府里来的,便拽过来拿着了,大哥走了他少个伴儿,心里怪落寞,跟同龄人也亲近一点儿,“一会儿我院里派福,你来领。”   这是蹭大腿沾福气的好事儿,扶桑一口答应下来,怪惊喜的,“好嘞,东家您慢走,我一定去。”   又??x?怕自己去晚了他拜年去了,“我放下东西就去,您别等我先走着,东家您就是我的财神老爷!”   宋旸谷看她那样儿,懒得搭理她,抠搜地不行,不过看她喜滋滋的,眼睛都咪咪着跟月牙一样,也怪好,他这会儿觉得这人鲜活,非常的鲜活。   鲜活地不那么讨人厌了,有一点可爱之处,回去看那财神像笑了笑,财神真管用就好了。   鱼承恩比划了半天,挂在他自己的卧房里去了,跟三少爷的屋子,实在是不搭配,跟他怪配。   --------------------   明晚上万更哈! 第19章 咱俩关系达不到   鱼承恩的眼力劲有, 但是发挥的余地极少,看着扶桑在院门口探头,便喜气洋洋招呼她进来, “你家里来了, 昨儿守岁了没有, 我原本守一晚上的,后面不知道怎么睡着的没爬起来, 一醒来就天亮了。”   一边说,一边弯腰拿着勾条去捅火,侧耳听听明间里面无声, 便放心继续说话,“昨儿吃席的时候我看见小荣了, 可真有大师兄的排面儿,带着一帮小子单独领席呢。”   “这都是师傅的体面,大爷跟大太太体恤我们师傅不在, 怕我们过年觉得惶恐呢。”扶桑接话儿,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府里主子们都和善, 跟三少爷一个性儿,都是好性儿,这不是早上我家里来遇见三少爷了, 喊我来找您领节赏呢。”   这是正事儿,她是来领赏的!   小荣记得是交代了这么一句, “嗨,我给忘了, 早上回来嘱咐我的, 不过你在哪儿遇见的, 我说一早起来没瞧见他呢。”   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里面拿出来一个红封儿,扶桑笑的就更亲切了,“承恩哥哥,三少爷早上起来,在外面随意散散地。”   她总不好直说你家主子大过年的在后门外,十成十不干好事儿的,她不愿意惹事儿,这话不能从她嘴里面说出来,落人口实了对宋旸谷不好,对她也不好,不如装糊涂。   鱼承恩也没多想,只撇嘴,也不肯对扶桑说出口,他觉得自己作为主子的贴心人,有着极高的职业素养,嘴严!   等大年初二的一早上,宋旸谷站在窗前,就看鱼承恩先是出了院儿门口往左,一会儿又喜气洋洋地回来紧接着往右,然后又端着个火盆在廊下烧。   鱼承恩等着火舌舔完最后一个财神姥爷,心满意足地起来,觉得今年财神老爷可得对他恩宠有加了,兴冲冲进屋子里面给宋旸谷端水擦手。   “爷,您一会儿出门先往西南方向去,再回来啊,往东南方向再走几步,然后啊,咱们跟太太一起去财神庙里去拜拜!”   宋旸谷一顿,突然想起来自己那张财神像,“你刚烧的是财神吗?”   鱼承恩喜滋滋地,“可不是,就放在书桌上那张,我先是贴起来大年初一拜过了,然后一早上我就照着习俗烧了,给财神们送天上去了,好好儿的保佑我!”   “不过啊,我是发不了财的,可是主子爷您要是发达了,我也就发达了,我全指望在您心上了。”   他站在那里,两只手交叉满脸欣慰地看着宋旸谷,宋旸谷就笑了,笑的格外的和气,“是这个理儿,不过啊,你这么虔诚的心,不去财神庙是不行的,一年头尾就初二一天能开庙,你得去一趟,走着去最好,心诚!”   一早你溜溜地起来正事儿不干,先是西南找财神,又是东南找喜神,回来还得送财神,你喝西北风溜达着去吧。   给宋旸谷气的,我好好放桌子上你都给我划拉走了,他没等看一眼就烧了!   鱼承恩有时候也不大清楚他的阴阳怪气,等出了府门,一阵小风从脖子上穿过,他揣着手有点明白了。   他指定是哪儿错了,罚他呢!溜溜回来的时候都夜里了,累的脚底板疼,就这样怀里还揣了几个元宝呢,财神庙附近买的。   这叫入财!还买了一只马上驼金,一只纸扎的马上面驼满了金银珠宝,给宋旸谷放书桌上,“爷,您瞧瞧,这个新鲜。”   宋旸谷牙又疼了,他年纪轻火气大,动不动牙疼,扯着脑袋也疼,今儿这疼,一半儿给大老爷宋遵理吓得。   宋遵理又传他去正院儿,端坐看着他,“老大到底上哪里去了?”   “不知——”宋旸谷咬了咬牙,更疼了。   宋遵理笑面虎一样,威势却不减,“你怕我拦他,要我说他去了南边吧,汉口还是南京?要么是武昌。   哼,不知天高地厚,你即便说了,我难道会拦着他?要他去!”   诺大一个朝廷,早三百年前是猛虎,能打到中亚去,可是如今,他的爪牙已经无力了,南方形式复杂,已经控制不住了,多少人要求立宪要求民主,东北有日本人跟俄国人意图瓜分,西部最多管控到山西,再往西更是天高水远鞭长莫及了。   宋眺谷去哪里他不知道,但是他要干什么明明白白,宋遵理呷一口浓茶,这些孩子们小看了他的胸襟气度,他虽然庙堂做官,但未必不管民族未来。   宋旸谷跪地认错,自觉羞愧,“大哥要去汉口,早前他在鲁南道跟一位虎师傅学艺,后来跟虎师傅路见不平杀洋教士参加起义,如今虎师傅去信给他,要在南方起事。”   他膝行往前,对着宋遵理扣头,“伯父,儿本来要跟大哥一起走,如今举国上下,无人不思救亡图存。   机械工程的留学生回来修铁路,我们有自己个的铁路了,俄国人跟日本人在东北大肆修建铁路,沿着铁路线肆意掠夺资源。   今天是东北,明天沿着铁路线南下,就是京畿、山东,南京、苏州,然后到长江,一但到了长江,沿着长江航线再入武汉、重庆腹地,咱们诺大的国土,该哪里去立足呢?”   宋旸谷抱住宋遵理的膝盖,伏上哭诉,“焦土之下,当何以为家啊!”   洋人侵略之心不绝!   宋遵理一直不信,他跟自己上司军机处孙大人依旧对列国抱有幻想,认为不至于如此地步,给他们一些好处,然后从中周旋一下,留出来充足的发展时间,假以时日,必定能抗衡列国。   所以对年轻人急切的做法,并不赞同,他看宋旸谷,既觉得欣慰又觉得难过,“难为你如此见解,可见圣贤书没有白读,不辜负我跟你父亲培养,对得起门楣列祖。   我们宋家三代不过得你一子,你父亲心疼你无兄弟照应,收养眺谷、映谷两子,可喜你们三人一起长大兄弟情深,你能为大哥遮掩,这是义。   你母亲对你视若珍宝,怕你夭折夜不整寐一直到你六岁,你父亲不敢送你外出留学,不敢要你跟你大哥一样舞枪弄棒,不敢要你跟你二哥一样走南闯北做生意。从你入学,我便四处延请西席,求师备课。   你是千金巨子,你没有跟你大哥一起走,把我们一门传承扔下,这是孝。”   他站起来,反对着宋旸谷鞠躬,“我在此,多谢你!”   谢你没有一走了之,还愿意担着宋氏两房!   宋旸谷羞愧地无以复加,“我错了,跟哥哥们误会伯父甚多,未曾想到伯父胸怀大志,我们反而小人之心,攀扯您为朝廷鹰犬,只顾朝廷不管民生。”   “还望伯父原谅,我们兄弟三人往日看您公务繁忙,军机处孙大人又是保守一派,是太后身边红人,便以为——”   宋遵理微微一笑,“以为我们误国误民,国之余孽!新派人看我们是封建毒瘤,阻碍新政阻碍进步。”   看宋旸谷面色稚嫩,不由得觉得孩子长大了,能质疑尊长是好事儿,证明他们有想法,“你记住,自古以来没有真正的忠臣良相,处在什么位置上,自然要做什么事情,南方一些人跟你大哥觉得要推翻朝廷,推翻朝廷才有好日子,也是对的,可是我跟孙大人如今四处周旋,也是对的,各自救各自的国,按照各自的本事去救。”   从来是,政见不合,如若现在不周旋,那激怒列强围剿,只怕又是一场庚子事变,到时候又要拿什么去赔款,去满足他们越来越大的胃口呢?   五大臣出国,户部银行筹备,开办天津大学,在东北召开万国防疫国际会议,他跟孙大人这一些守旧的人,做的已经呕心沥血了。   历史是公正无私的,后人回首看才知对错,处于浪花翻涌之中的人,只能手足无措地进行各种各样的尝试,跌跌撞撞而头破血流。   一场所有人以为的剑拔弩张,反而无声消弭,俩人推心置腹谈了很久,大太太侧耳凝神许久,看宋旸谷毫发无损离开,心下四沉。   她拿着银签字把烛光拨小,蜡油收到震动决口溢出,一丝儿烛火味道散开,火光映动在她的面孔上玫瑰花一样的年轻,“老??x?爷,如今老大走了,心里怕是恨我,不愿意再认我这个母亲了。”   宋遵理看她一眼,慢悠悠拉着她的手一同坐在榻上,“小孩子不懂事罢了,他对你并无恶意,只是不愿意你粘手烟土,我看啊,你赚点小钱便罢了,不如把那四家油盐店关了,省的叫人说嘴。”   大太太听的头皮都绷起来了,气的要炸开,木木地,她关什么铺子?   凭什么的?   大家都卖,光前门一带烟馆就上百家,京畿烟馆比娼馆还要多,连朝廷都让下面的人种大烟,为了多收税,她就不明白为什么她就不行了?   偏不,不仅如此,她还有别的事儿要干,她没孩子,便想着娘家侄女儿嫁过来,总归宋家三个男孩儿,打头一个年纪正好的就是宋眺谷,谁知道跑了!   跑了也就算了,大爷也不去找,可见心里并不十分看重。   不碍事儿,下面不如一步到位,要联姻就找个最好的,心里突然一闪而过,以前没想过这个事儿,一是觉得自己还能生,第二个是心里也知道事儿难办,宋旸谷的婚事只怕插不上话儿!   可是如今,她必要达成才好。   不过破五,大少爷离家出走的消息传开的时候,扶桑才回神想起来初一早上那一幕,心想府里别人不知情,宋旸谷应该是知情的。   只是几个人说起来的时候,她一言不发,盯着锅里面丸子蒸汽扑扑的,几个人吃的热汗淋漓。   小荣咽下去禿嘴的丸子,一个劲的叫好,“扶桑,你家里奶奶手艺真好,这要是刚做出来那会儿,酥掉一层皮儿!”   她俩头对着头,扶桑鼻尖冒细汗,再喝一杯大师傅私藏的山楂酒,这是小荣偷摸从大师傅房里搬出来的,味儿是真好,度数也是真的高。   山楂秋果下来的时候贮存起来,等冬里落雪以后面了,洗干净加冰糖用大锅煮化了,过滤出来里面兑高粱酒,年节拿出来喝,酒辣人酣!   “师兄你明年跟我家里过年去,我带你回家,我家里爸爸奶奶都和气。”她又挨个嘱咐在座的,满脸的稚气跟实诚,“你们也去,都到我家里去!”   “好,都去,都去!”嘻嘻哈哈应和,几个人推搡挤成一团热闹。   门外马蹄声促,嚷着叫人,小荣耳朵尖,“是不是大太太跟三少爷从娘家回来了?   几个人都笑,都知道大太太回娘家带着家里两位少爷,是要相看娘家侄女儿的,府里大概要办喜事儿。   扶桑也笑,笑的跟个呲牙儿狗一样,想起来宋旸谷那狗性子要是娶媳妇生娃娃,多可乐啊这人,不得天天给人家脸色看,要人家猜他哪里得罪他不高兴。   越想越可乐,眼睛亮亮的,几个人悄摸摸瞧热闹,看着后门儿开了,马上下来一人,正是宋旸谷。   脸黢黑的,门房提着气死风照着路,“三少爷,您慢点儿,我给您掌着。”   宋旸谷接过来,疾走几步,忽的一把掼在地上,气的不行的样子。   也不知道谁小声嘀咕一句,“定是太太家里侄女儿丑,没相中!”   几个人你肩膀顶我,我肩膀推你的挤兑着闷笑,也不知道怎么挤兑的,最没劲的那个就挤兑出来了,扶桑从院门口趴在路上去了。   后面几个人一哄而散,她爬起来,看着宋旸谷眼神跟看傻子一样,“你就喜欢摔着走路是不是?”   “还是你腿不行,长短腿?”   所以才见一回摔一回儿?这都几次了?   扶桑松口气,生怕他知道他们几个背后看他热闹的,不然能拔了她的皮,“吓着您了吧,怪我,天儿太黑没看见路,我当师傅回来了呢,这些日子么见着他惦记得很。”   又关切,“三少爷您也是,夜里小心点路,看着点雪别跟我一样滑了。”   宋旸谷早看见他们几个影子在那里搞鬼了,这会儿压着不发笑呢,“你是个好奴才,一心为主,既然如此,去翁家一趟儿跑跑腿,说我喝了酒头疼,先来家了。”   看这些人都来气,他是真的气,这会儿看到扶桑,又忘了俩人也是同龄好伙伴了,他只记得这人跟大太太一样膈应人,是她们那条船上的小蚂蚱。   蹦哒着看谁笑话呢,看我不治你,睥睨着她,“你去听大太太回话了,再给我传话儿,我等着你!”   扶桑低垂着头,跟个落汤鸡一样,不敢言语,心想这不怕看见,怕的是人家看见了当没看见,心里记恨你给你穿小鞋子呢。   得了,她就是这样的命,前几天还给她西山的苹果,今儿之后怕是前功尽弃了。   挪腾着去了,鱼承恩呼哧呼哧跑着来的,肚子疼的不行才追上,他可没马骑,也不敢牵翁家的马。   叫了声主子爷,跟个小影子一样跟在后面不吭气了,还好心给扶桑使眼色,“别招惹他,心里有气呢。”   扶桑看着人家背影拉的老长直到看不见,慢吞吞地,“晚了——”   把事儿一说,鱼承恩好意安慰她,“多大点事儿,您心里别介,我们主儿啊,嘴硬心软的很,撞他枪口上去了,过些日子他琢磨琢磨回过味儿来就好了,初二那天,我可是去财神庙遛遛地跑了一天呢。”   又快嘱咐一句,“您跑着去,快!”   扶桑嘴里面发苦,她当然跑着去快,可是她这身子骨儿,她没那么壮实啊,西北风里面跑过去,能喝西北风撑死!   出溜着地上的冰,她一路上摔好几下,心里恨恨,冤种!   她算是看透了,主子都是说翻脸就翻脸的,给的那半两银子的赏钱,假惺惺的,她恨不得还回去扔他脸上,告诉他一声绝交了,咱们交情还没到您给我派赏钱的地步!   冤种!   -------------------- 第20章 他心里苦   小荣提着灯笼, “我陪着你一起去,你没有走过夜路。”   又训斥后面的师弟,“你们闹的, 她最不抗劲儿, 下次悠着点儿, 今儿是我们没有规矩,被罚了也是应该的, 明日起便上工了,师傅不在也不能丢了脸面,都消停心思。”   拿着自己手套儿出来, “这个给你!”   扶桑心里有些感动,出了府门果真寒风阵阵, 凄风厉嚎,夜路走几步,不怕鬼也要敬三分。   她跟小荣两个人梗着脖子走, 不敢松气儿,怕心里热乎气散没有了, 都是屏住了。   “灯给我提一会儿, 你暖暖手。”扶桑接过来羊角灯,给小荣推开,“这算什么, 你是打算盘的手,以后写字儿记账, 金贵着呢,你小荣哥我啊, 这辈子就是伺候人的命。”   他说的风流潇洒, 自有一番破罐子破摔的哀情, 扶桑仰着脸,看小荣比自己高一个头,她想说点什么,但是自己又是个女的不大方便,便安慰他,“等你以后啊,我给你养老,我要是没有了,要我孩子给你养老送终,必定不要你坟头致比别人少一张。”   小荣瞪大了眼睛,牙齿冻的有些酸,虽然扶桑骂三少爷的时候多,但是他觉得,这人也挺没眼力劲的,有些安慰,但不多。   看扶桑无知无觉,继续缩着脖子,头上的困秋帽儿快盖起来眼睛了,“我用不着你,到时候我收几个干儿子。”   “干儿子不知根知底儿的,哪里有我贴心,”扶桑是真心实意,“小荣哥,我记着你的好呢,咱俩一块儿长大,比亲兄弟差不了多少。”   小荣心里一阵暖,俩人一路上嘴贫,还唱了一段儿武家坡壮胆儿,等见着大太太的时候,却怂了胆儿。   大太太好大的火气,“他还有脸叫你来,一来我娘家就不痛快,我哪回不是好声好气请着他来的,每次来了他都给我摆个脸色看,人家说继母难为,我是伯母难做。”   又怪他们两个,“你们也老实,他教你们来你们就来了,就不能说一句教他自己来,给我摆一摆架子?”   破五回娘家的好日子,宋旸谷跟翁家几个同龄人吃席,吃的时候还好好儿的,也见了翁家大爷的女儿翁偶霓,谁知道饭后不过一会儿人便不见了。   大太太心里结结实实的,过够够的,这一次啊,她就不回去了,家里老爷要去班房,一应开支没有她,你们自过日子去吧。   她极明媚的相貌,生气的时候显得格外的有精神,五官自有一股子狠劲儿,“你们自回去吧,就说我在娘家多住一段日子,府里面有什么短缺的,先支应着吧。”   扶桑心里就是一跳,破五之后,是要开印的,各处都要开张,她们府里也是封笔到初五,初六一早合该放鞭炮,账房处用印走账。   太太不回去主持,他们账房的人就不能开印,扶桑知道她要拿捏人,拿捏不住就想找不痛快,不敢替宋旸谷周旋,只请示,“按理太太您合该歇口气儿,过年全靠您一个人操持,各处钱粮都得您过目??x?,咱们才体面地长了一岁。”   “只是正月初八顺星夜,府里面散灯花,库房里面的香油还要再清盘一遍。”   大太太看她,“不必了,府里去年夏天不是刚趁着便宜采买,短不了香油用。”   扶桑点头,“太太,香油时间长了便陈了,下面有渣滓得重新过滤一遍再称重入册,然后再分派给各处,今年刘先生去了山西,他家里是要人送去的。”   刘先生在外面奔波,他家里过节自然是府里照应的,对幕僚心腹,大老爷上心,太太便也要上心,库房清点去损耗,这都是要入账的。   大太太瞧着她,“真是个好算盘,只是我不想回去,你说有什么好法子呢?”   你提出来问题,那就得给我解决问题。   扶桑在屋子里,脊背上是湿透的内衬,走路上热的,里面热外面冷,这会儿热屋子里面,便外面热里面冷了,一阵一阵地发痒,“我愚钝,没什么好法子,只是账房要求合印才能领东西,我们都听您的安排。”   “你可真是个机灵人,记着你说的话,回吧。”明儿一早,府里头一件事儿,宋旸谷便要带着节礼去拜访师傅,这府里的节礼没有她的印,账房那边不能走账,库房就开不了。   她怎么着,也要耗到初七去!   你处处给我没脸,我又何必给你处处方便呢,有本事就找你伯父去,她看准了宋旸谷这人傲气,绝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找宋遵理告状。   搭上宋家八辈子的脸,他也干不出这样斤斤计较告伯母状的难看事儿来。   宋旸谷听扶桑传话儿,他夜里还不睡呢,精神的很,据说时常夜里看书到鸡鸣,扶桑又困又累,回话的时候觉得嘴皮子都是木的。   她的脸给风吹的,红肿了一片了,有些发紫,还得在这里挨他一顿挤兑,“我知道了,你们太太做事,最喜欢挂着羊头卖狗肉,什么事儿见光死,手下一帮子人也是一个样儿。”   他看她这样,还记恨她们几个趴在门口看他热闹的事儿,扶桑心里嘴里都发苦,“以偏概全也不大好,您不能对太太有意见,连着我们下面一群办事儿的骂了,我们账房是一套班子,印在谁手里,就听谁的,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认印不认人。”   她觉得这是极高的职业素养,不容置疑,当账房的信誉为先,这样才能教人信得过去,“不然明儿府里的二大爷来领银子要吃席,后儿家里的姨太太来扯布料开库房,多大的家底儿都不够填补的。”   她为账房申辩,“三少爷,咱们真是一心一意办事儿的。”   宋旸谷才发现她伶牙俐齿,你个二五眼糊涂了,“你们办事儿,就是帮太太做假账,倒腾着黑心钱。”   这事儿,确实有,但是扶桑不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账本子也不是我们做的,不能因为他们掀翻一船人,我打从摸算盘那天起,我就一心一意想做个好账房,黑帐烂账不能做。”   宋旸谷看她梗着个脖子,嘴一张一合,跟个啄木鸟一样烦人,嘟嘟嘟个不停,“好!好!我说东,你说西,你敢不敢发毒誓,要是你们账房有虚账,天打雷劈!”   扶桑才不信这个,要是能天打雷劈那坏人不都死光了,她一双大眼儿发誓,“五雷轰顶,烧成灰!”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都不能认下来,要是说荣师傅下面的账房做虚账,她自己个打死不能沾上一点儿,有肯定有,哪个账房不平账目,但是这事儿自古以来,没有一个认的。   结果就是去跪着打算盘去了。   三少爷数学好,他把自己数学练习册给扶桑了,把里面数都给打一遍,承恩在旁边监工。   他气的灌了两杯冷茶,热的晃,把窗子打开,就看她手贴在石砖上。   荣承恩心疼那双手,你看看,这得多冷啊,他都戴着暖袖子,“您去认个错儿,主子爷是冲着太太的,您不吭声不就行了,非得跟他申辩什么,这大冷天,您是金算盘的手,别给冻坏了。”   这青石板上面,手贴一下都冰凉的,一会儿就能冻僵了,翻书的声音都带着脆,像是书页上面冻住了一层冰,割的人生疼。   扶桑吸了吸鼻子,“我才不,要我跪死了,我也不能让我师傅蒙羞,辛苦到头落个坏名声。”   我就算给你看,呕气,她们的日子难道好过?   事儿好做,人不好做,账房最受气的,夹在中间不是看太太的眼色就是受宋遵理的点拨,要么就是各个小主子跟太太闹意见。   她死活不去,头都不带抬的,宋旸谷看了一会儿,冷笑,自己拉着被子蒙着头,我暖暖和和地,你就冻死算了。   闷在里面一会儿又热的头晕,能听见秒针拨动的声音,时间流逝缓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把掀开被子坐在床边呕气。   鱼承恩都冷的进来求情,“主子爷,您跟那样的人计较什么,牛脾气还死犟的,以后教她府里躲着您点儿。   也没正儿八经学过规矩,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就是犯轴,我看啊,教训也吃够了,她心里指不定后悔呢,就是不知道怎么跟您说,那小手指头冻的啊,跟胡萝卜一样。”   俩人啊,犯冲!   宋旸谷虽然没见那手,也知道这寒气刺骨,“教她走,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回话儿,我说一句,她跟个炮仗一样一长串等着,荣师傅上哪里找这么一个泼猴!”   鱼承恩算是瞧明白了,这俩人明摆着脾气不对路子,一个比一个嘴硬,宋旸谷是小心眼,扶桑是脾气犟。一点儿事情寻常话,别人吵不起来,俩人就能闹出来别扭,俩人都闹气,各自生各自的气,各自不知道对方生的什么气。   也怪好,鱼承恩想,鸡鸭也能吵吵起来的样子,还吵得欢实,他心里一会儿怪怪宋旸谷,这人总是口不对心,话说的忒伤人,张口就喷毒药。   一会儿又怪怪扶桑,你听听就是了,何必去要强呢,主子说话总顶嘴。   扶桑这脾气,可不像是他的脾气,鱼承恩寻思着自己跟主子爷性儿倒是怪合得来!他性儿多好,多软,跟谁都能处的来。   好心好意给扶桑送回去,还给她拉起来被子,一脸的关怀,“快捂捂,一宿没睡,早起歇一天吧,左右你们账房今儿没有印,我们三少爷啊,是个好心人,就是有点儿脾气。”   “可是你想想,人哪里能没有脾气呢,他心里,多少不痛快呢,心疼他的人没几个,我瞧着苦。”   扶桑闭着眼,不想睁眼看他这个样儿,宋旸谷要是心里苦,她舒扶桑就是命苦!   她以后躲着走,等十五府里开洋文班儿了,她保管不凑到跟前去多说一句话,这么想解解气,闭着眼睛就睡过去了。   -------------------- 第21章 忍了   扶桑累的不想睁眼, 她觉得身上冷,又有一些热,教人怎么也醒不过来, 屋子里面有人, 她睡得不踏实。   迷迷糊糊, “小荣哥,外面吵什么?”   外面一阵喧闹, 是鱼承恩,小荣搬了一个碳盆进来,先烤了一下手, 提着一壶热水,轻轻把门带上, “不管咱们的事儿,有二师傅他们呢,太太不在家里, 各处支应东西都不能盖印章,咱们账房走不动账。”   还是太太跟三少爷闹别扭的那档子事儿, 她管不了, 这事儿就是大老爷来了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务事儿但凡不是一个心眼儿的,都是有各自的想法, 谁也不服气谁。   鱼承恩真是气性大发了,点着这么一帮子人, “这要是在山东老家,不说我们老爷了, 就是我们家太太就立马得把你们撵出去。”   眼泪都下来了, 鱼承恩替宋旸谷想那么一下, 就觉得这边待不下去了,开班谢师礼,从来是重中之重,二太太向来年前都备好了,只等着今日开库房调取就可以了。   谁知道,这么欺辱人的,宋家两房还没分家呢,东西公中出的,退一万步就是分了家,既然族谱里面肩祧两房,这诺大的宋家,说句诛心的话,都应当供着三少爷一个人驱使!   他伙着院子里几个小厮,指挥着打成一团,他只跟而师傅磨牙,“您可想好了,今儿就是不开库房,我也要砸开了!”   二师傅几位让出首位来,按着老规矩屈居下位,只垂目凝神喝茶,“我们自听太太的,府里规矩便是合印入账,三少爷的事儿我们不敢怠慢,已经教人去请示太太了,等太太那么盖章便好了。”   鱼承恩心里生恨,阴阳怪气儿笑里藏刀,“既如此,那我便一起等着,瞧瞧底下人不懂事儿,只当你们故意为难我们呢,料也不是太太的意思,都是私底下人自作主张。”   吆喝着那几个小子,连削带骂,“看你们这起??x?子没出息的,就知道看着眼前这点子事儿,真是观天的癞蛤蟆,不知道这天有多大,不知道跳出来往前看看,秋后的蚂蚱,看不到雪了是不是?”   扶桑一下坐起来,气喘吁吁的,她躺着都觉得呼吸困难,那一阵儿上来是真难过,“小荣哥,您回头劝一劝几位师傅,大师傅不在,回头这事儿,全记在大师傅身上,给人得罪狠了,跟咱们没什么好处。”   大爷年事已高,眼看无子,大太太虽然精明强干,打着擂台要压侄子一头,大少爷给气走了,对家里厌倦的很,要是三个少爷都得罪死了,没有他们这些人的好果子吃。   如今不是在天津的时候了,大太太一个人当家做主,跟大老爷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   几个少爷年岁愈大,二少爷已经开始跑活儿了,协理大老爷跟前跟后,三少爷年幼,还拘束在内宅当中,多少比两位哥哥多看一点伯母的脸色。   按照大老爷二老爷的谋划,必得先育人后立业,给府里几位少爷全武装起来了,再放出去长见识。   小荣现在顾不上这个,“你只管好好睡,我可跟你说了,这受寒高热啊,就是冻的,多喝水多吃饭,心里没有烦心事儿,自然就好了,咱们也没那么多钱吃药,就得心宽。”   “外面的事儿我心里有数,几位师傅咱们劝不动,只以前大师傅教过我们的,甭管什么时候,不要与人交恶,三少爷要是真的体谅,必定怪不到师傅头上来。”   扶桑冷笑,呵呵,他?   他只恨不得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一个不好的,他必定想着全不是好人,府里虽好,只是有些事儿必定棘手。   鱼承恩到底是砸了库房取东西,他掐着点儿呢,三少爷九点就要出发,他八点半就得见到章。   翁府那边派去的人急得跳脚,说是太太还没睡醒,等醒来盖章家里来的时候,库房已经砸开了。   鱼承恩拿着大铁锤砸的,他几时气势都是足的,叉着腰,“单子我可有,年前我便抄下来留着了,您自己搬出来呢,还是我的人进去搬东西?怕给您翻乱了,少了东西可别说我们多拿了!”   二师傅眼见这样,捡起来锁头,“承恩小爷,您何苦为难我们,大家都是供职的,您是跟前的人还有口有舌,我们这样不在主子跟前的,跟您不一样,我们得靠着本事端饭碗。”   今儿给你开了锁,明儿饭碗就得砸。   “咱们啊,谁也不怪谁。”   鱼承恩不吭声,笑眯眯地,出了院子,一口唾沫出来,“我呸!”   谁是你主子,瞎了眼的奴才,你端的是谁家的饭碗?   全搬到马车上,恰好宋旸谷出门,一句话也不多问,鱼承恩自然有鱼承恩的本事,不然他怎么立在宋旸谷跟前的,“爷,咱们今儿回来的早的话,便去公署找二少爷去,他刚捎话儿来说,公房外新开一家上海菜,约您同吃尝尝去。”   二老爷一去上海便是三年,兄弟三人也没有去过上海,上海菜尝尝也是好的。   他不言语,鱼承恩觉得与有荣焉,家里多几个哥哥怪好,总是疼老小。   他怕宋旸谷郁郁,开解他说,“您可不知道,我早上去的时候,听说昨晚扶桑那小子病了呢,八成是心里内疚又怕您生气,这才病了的。”   宋旸谷眉毛挑起来高高地,“她认错儿了?说什么?”   “我没来得及进去,说昨夜哭了呢。”鱼承恩一脸欣慰,瞧瞧,这人都哭了。   他长这么大,可真的没哭过几回。   宋旸谷没想到哭了,心想哭什么,不过就挨罚,他罚的也不重,没挨打没上板子的,他做错事儿的时候,罚跪的时候都是轻的,有时候上板子打的都出血。   转而一想她梗着脖子那个样子,说不准就是心思窄,“你回头看看她去,教她好好歇着,别有的没得多想。”   “你放心,要么说三爷您心善呢,这点子事儿还惦记着她,多大的福气,要是我也得哭了。”   扶桑耷拉着个脸,看着鱼承恩拎着一个大盒子进来,“哎呦,三爷还惦记你呢,听说你昨儿夜里哭了半晚上,怕你心思窄想不开。”   又指了指桌子上的盒子,打开端给她看,“肉月饼,咱们二少爷晌午的时候见三少爷爱吃,特意给买回来的,三少爷吃着新鲜,只给你拿了一盒儿呢,教你好好养病。”   起身殷切地想看看吃的什么药,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只有几根甘草,扶桑看他一眼,“炮制的药材贵,我这月底才领工钱。”   她这辈子算是知道药比人命贵了,那时候的磺胺,现在的驱寒清热的中药,她不配!   炎症都咳嗽往下走了,她也压着,她能抗!   鱼承恩看她这样怪可怜,屋子里炭火也零星,都是围房最外面一层,西北风就朝着这边来的,夏天热冬天冷的,“回头我那里有,可不能入了肺,不然得了痨病。”   扶桑现在是,人家愿意给口药吃,不管对不对症状,能对一点就行,她自己有数,这咳嗽的时候,夜里还是嗓子疼,早上就是干咳了,等中午就咳的气管里面震动了,下一步抗不过去就是胸脯疼了。   拉着承恩解释,“我夜里没哭,我是做梦了。”   梦什么她不愿意说,反正伤心事儿,谁人活着无二三伤心事儿的。   承恩只当她好面子,他这么大的时候尿床也非得说下雨,“知道,知道,我理解。”   他这人爱办好心事儿,他记得之前宋旸谷吃剩下的药还有,翻箱倒柜找出来,果真还有好几大包呢,他扎扎实实捆起来,又从里面找一些别的。   满满的两大提,送去给扶桑,他也爱跟自己一般优秀的人打交道,扶桑人长的俊俏,做事儿不咋咋呼呼地,还有些傻,他瞧着跟弟弟一样,“这些你先喝着,都是平日里三少爷喝过的,来的时候我们太太给装了好几箱子。”   儿行千里母担忧,他能这样亲亲热热喊的,指定是老家里的二太太,炉子里面药咕咚咕咚地,屋子有些暖气儿了,鱼承恩揣着手闲拉呱,也替她熬药,“在老家里的时候可真好,家里真和气,走的时候太太哭了几天几夜里,眼睛都快瞎了,她都没说要三少爷留下,知道出来见世面是好事儿。”   “京城也好,人杰地灵,地大物博,我们也见识了不少,就是药不如咱们老家里的好,这些都是自家药店炮制收购的,药效比一般的好很多。”   扶桑一边喝,热气腾腾的,她也一小口一小口的趁着热下去,药味果真厚重,嘴里面厚重实苦,心里却因为二太太,想起来许多事儿,“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垂着脸,眼泪大滴往下落在碗里,承恩看她哭了,“你看,是我说错话,又招惹你哭了,你是个能干人,就是爱哭了一点儿。”   扶桑闷着嗓子,也不敢去擦,“没哭,眼泪是一种药,去苦,我挤点进去的。”   她不是,她也想起来老家里的,鲁南道,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不会再回了,徒增伤情,不如不回。   眼泪越来越多,成串成流了,承恩手足无措,这人真是猫儿脾气呢,“嗨,别哭呢,您瞧多大点事儿,药多的是,要喝再给你拿些来。”   扶桑索性不再忍,她这三年来,真的没哭过,没想过一次家,她总心里劝着自己人得往前看,得坚强是不是?   可是今儿真难受,她嗓子里面跟堵住了一样喘气不透的时候,是真的难过,埋在枕头里痛快哭了一场。   也不知道是哭了一场好了,还是那药管用,她总共是好了,十五大老爷家里来开课,大太太也家里来了,各铺子里面选了一批人,府里面有想报名的选了一些,总共十一个人。   教习英文还有日语,他们多是贫寒人家的孩子,当学徒的当伙计的,都跟扶桑一样大的年纪,十来岁的年纪,小小的鼠尾辫子在背后,青色的棉袍八字儿鞋。   大老爷觉得人少,他做教育是非常成功的,有教无类,从来都是要学就学最好的,老师请的是留学回来的学成者,高薪聘请,周边有来往的人家听说了,便送府里孩子一起来读。   最后开班人数高达二十人!   宋遵理亲自指定班规班训,“尔等为同龄佼佼者,当自立自强,今内忧外患,国人思想开化者无不上下求索,渐习仿效英美列强……凡自府中自学入班者,一律按用工算,月俸银4两,制衣四套,期两年!”   “一律遵从西氏教育,延续天津大学,周有周考,月有月考,拔得头筹者,上等米一斗!月月优等者,猪肉五斤!”   扶桑站在人群列队里面,喜得浑身冒泡儿,一时之间容光焕发,踮着脚尖要去看宋遵理,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儿。   只可惜个子不是那样的高,头来回看??x?几次也没看见正脸,她还没见过呢,这样投资教育的人,大老爷现在是她心里一等一的博学之人。   宋旸谷早就看见她了,他也要学,英文也不是很好,大老爷便教他一起学,说来也是沾了他的光,老师是留学日本回来的大人物!   这会儿看扶桑抻着脖子,这人回回都看着呆,扶桑一下跟他对眼了,马上垂下头来。   她还记得之前的话儿呢,就是开班了,也躲着远着点儿,别到跟前去惹人家气。   大家鼓掌,一人领一身衣服先穿着,等着下午就开班儿了,多好。   她兴冲冲去领了一套,先摸了摸料子,上好松花棉,真软,比府里学徒的衣服好多了。   又痛痛快快地摁了指印儿,宋旸谷见她都不看一眼,“你都不看一眼的?”   扶桑没想到他站后面儿,表情控制了下,回答平平无奇,“就是卖身契也愿意,这府里给这么好的待遇,从没听说过供着上学还给月银的,还有衣服米面,大老爷真心儿好人。”   她顶佩服这样有远见卓识的人。   只等着这个杠精找茬儿,没想到宋旸谷附和点点头,“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要是没月银,只怕免费都不来学,都去铺子里做工去了,既然要给,我想着不如就给到位了,一心一意干好了。”   说完就看扶桑这下垂眼的眼睛睁大了,里面来不及藏起来的惊奇,顿时觉得扶桑没憋好屁,“你什么眼?不要就摘下来当泡子!”   扶桑是没想到他能如此有人情味道,“这月银您给定的啊?您可真是好心人,能体谅我们的好主子。”   宋旸谷算是发现了,这人有奶就是娘,见钱眼开的货,教训她,“你不要光图银子,好好学才是,学的不好给撵出去了,也没有银子拿。”   俩人大概也意识到彼此是同学了,不能闹的太僵硬了,都低气儿缓和一下感情,扶桑这会儿格外的心胸开阔,她能想到的就是银子,就是米面猪肉,“好嘞,都听您的,您是我东家,我这摁的手印写的字儿,后面二十年都是给家里办事儿的。”   宋大爷自然不能白培养这些人,现在不让买人了,都是佣工,扶桑签的这个,就是二十年的,要知道,舒充和年头最好的时候,一个月的银子也不过是三两坐银呢。   且往后,总归是前途远大,她要是学出来了,以后分派各处做买卖,这日子得多好啊。   谁不愿意多出一份力气呢,为着这家里,为着这国家做点儿有用的事儿呢?   她这时候,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个女的,真心实意夸宋旸谷一句,“您这样的主儿最好,多体恤民生,不那么总高高在上的。”   她今天发现这人一点优点!他有大太太没有的优点!   宋旸谷想怼回去的,难道平时他不好?   忍了,寻思这才开班第一天,不跟这人一般计较,总共是个喜庆日子。   -------------------- 第22章 少男心事   小荣看扶桑这一身打扮, 直咂摸嘴儿,“看这一身儿,真排场, 跟人家念洋学堂的人一个样儿, 是个学生模样。往后啊, 二师傅他们也不用跟咱们师傅挂劲儿拽列子了,有你一个啊, 比得过他们多少徒子徒孙。”   他心里有气,早先师傅在的时候还好,现如今才走几天, 账房那边人就挤兑他们这边儿的人,二师傅领着人派活儿, 自己对着太太跟哈儿狗一样,都不待见他们的。   扶桑浑身一股子高兴劲儿,她小时候模样都忘了, 早不知道什么是学生样儿了,自己对着镜子看的入神, 文质彬彬而儒雅神秀。   她没跑过腿儿, 没在太阳底下卖过一把子力气,小荣给她缝了个书包,她背着就上学去了。   笔本都没有, 临走时候小荣想去账房里面拿几张的,挨了二师傅一顿呲哒, 他比亲哥哥还要待着扶桑亲近,对着二师傅就急眼了, “别说是几张草纸了, 您今儿这样给我们没脸, 可想着荣大师傅回来的时候,你要摆在哪里去?”   二师傅微微一笑,他也是荣大师傅抬举起来的,但是久居人下哪里有心甘情愿的,往日里敬他几分老资格,做这一行的最尊师敬长。   只是他才干自觉不差,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轮也轮得到他了,“你们怕是还不知道,山西起了鼠疫,荣师傅在京郊里面养病呢,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这府里由我主事儿。”   山西鼠疫年前就出了,小范围的传播,山西巡抚立派两名医官前往,怕是时疫,结果去的人其中一个,没几天就感染去世了。   才知道是鼠疫,怕朝廷知道,又怕扩散出去,直接把地方围起来不进不出。   外面人不知情,春节人口又流动极大,等荣师傅回京的时候,京城已经上表了,所有山西来人员,一律隔离京郊,刘先生昨儿刚去了,荣师傅怕是也不大好。   说的两个孩子脸色大变,小荣快要急哭,“你说什么?鼠疫!”   时人谈鼠疫儿色变,致死率奇高,宋遵理也未曾想到山西之地又起鼠疫,他为孙大人谋划,“山西自古以来都是汗牛痛仆,十年九旱,土地贫瘠,晋人多经商而不读书,这次鼠疫,山西巡抚查证上书是由商人从包头转运回来的土拨鼠皮草引起的,已致几千人暴亡。”   军机处孙大人忧心忡忡,“山西巡抚难辞其咎,发迹之初隐瞒不报,后又直接焚村杀人,引起民变酿成大祸。若山西不能平复,久旱加上疫病,只怕人心惶恐,到处流窜,现需能臣前往主政,安抚民心,平复疫情。”   山西中原之地,鼠疫流散开来,年后晋商游走各地,举国上下都不能幸免,孙大人长叹一声,“兹事体大!”   宋遵理出谋划策,“我有一人举荐——”   他心里早已再三思量,“朝廷无可用之人,可重新启用梁士典,原山东巡抚,拳乱后被朝廷弃用,现居余姚老家当寓公!”   孙大人略一斟酌,不由拍手叫好,再合适不过了,“此人称得上仁政能干,谋略得当,早年对抗洋人,凭一己之力周全山东百万民众,可任山西巡抚。”   说完匆匆自后门出,宋遵理亲送,路过围房的时候见扶桑跟小荣跪在那里。   孙大人称奇,“跪在这里干什么?”   主子罚人的,都是背着人在院里罚人的。   小荣痛哭,“我们等老爷的,想求老爷送我们去京郊安平庄子上去,我们师傅从山西来染了病,怕是熬不过去了,有事弟子扶其牢,我们不愿意他一个人在外头孤苦伶仃去了。”   后面宋遵理听了呵斥,“胡闹,这人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你们说去就能去的?这是疫病,是要过人的,你们年纪轻轻有这份心是好事,此事不允!”   扶桑两人听刘先生已死,去求大太太,大太太一百个不愿意,要是去了搭上两个好说,就怕要是偷摸再回来了,她跟这鼠疫是一点不想搭噶。   祁人对鼠疫的恐惧更深,提之色变。   扶桑心眼多点,她早上见孙大人从后门入,便知道宋遵理必定会到后门送人,便拉着小荣等在这里。   想起来荣师傅的种种,也是泪如雨下,青石板上叩头不住,“老爷,荣师傅年纪大了,天儿又冷,安平庄那样的地方,无异于等死,也不过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我七岁入府,荣师傅手把手教着我拨算盘的,传道授业解惑,我入府时家里便嘱咐过,尊师如父,您怜我一片心,送我去吧。   我自备伤药打包袱去,荣师傅要是好了,我们等鼠疫没了再回府来,要是没熬过去,绝不怨天尤人,请您恩准!”   大冷天,俩半大孩子依偎在一起哭的跟泪人一样,府里围观的人,就连二师傅都忍不住眼热,跟师傅们说,“荣师傅这辈子啊,值了。”   宋旸谷一把拽扶桑起来,心想这人傻的冒泡儿,他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儿,“你快起来,不要胡闹。”   扶桑不肯,拽着他的袖子,眼巴巴的看着他,声音断断续续不成串,“三爷——求您了,求您!”   你帮我说句话,我这一辈子,原本身边的人就少,孤寡刑克,身边人一个一个地走,她未尝不气馁过,只是要气馁的时候,就像是这时候。   心里无穷的意气,我凭什么不能跟老天爷争一把?尽人事听天命,不尽人事,怎么甘心听天命呢。   宋旸谷不知道是给气的还是给她惊的,一把扯开他,背过身去,最后还是不忍,“伯父,教她去吧。”   宋遵理无法,“你一片赤子之心,荣师傅有你们也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了。罢了,说到底是我害了他跟刘先生,开府库取药,缺什么一律从府里开支,你好自为之吧。”   小荣拉着扶桑,??x?“要去也是我去,你身子骨不如我壮实,我本来就是无根的人,也不用觉得对不起祖宗了。”   扶桑打包包袱,她什么都带的全,“下面人你带好,我带师傅回来去,你去库房选药去,多带清热去火下炎症的去,还有吃的喝的,安平庄活人都能饿死的地方。”   她这会儿不是刚才哭的不行的样子了,“我也不怕,我家里还有哥哥妹妹呢,再说了,我命硬,老天爷看我都得躲着点儿。”   得抓紧走。   宋旸谷拉着一张脸,一脸的不高兴,还是那个不讨人喜欢的样子,扶桑大包小包的,自己戴着面巾,只露出来一双眼睛,还有脸笑,她从没有看这人这样顺眼过,“我的三爷,我这就走啦,就没见您笑过,您多对我笑笑吧这时候。”   宋旸谷脸更臭了,我给你笑,我怕是看你出殡撒纸钱,又想着不吉利,觉得这人性子真轴,你在家里好好念你的书不行,可是今儿属实对她另眼相看了。   鱼承恩提着两个大盒子,给她塞到马车上,顶没有眼力劲儿,“马车是不敢靠着近的,到地头上得自己走一段儿,可得当心。”   他一肚子的话要对扶桑嘱咐呢,宋旸谷插不上话儿,看鱼承恩在那里竟然抹起来眼泪,“你说,咱们虽然都在一个府里,可是认识起来也就这么几天,见了面就觉得合性儿。原本看你文弱又白净的,像是个读书人,没想到你竟然是文天祥岳飞一样的人,我佩服你!”   他从来感性,扶桑想笑,心想这人跟他主子倒是很般配,一个像男人,一个像女人,压在嗓子里面痒痒的,一阵咳嗽,她也还没好利索。   下意识看宋旸谷,这是他罚的,鱼承恩记性比她还好呢,“还咳嗽呢,这里面都是药,写的清楚明白,你可千万记得吃,早知道我那时候劝着些了。”   越说越不像话,宋旸谷转身就走了。   鱼承恩一路小跑追过去,过门槛的时候还不舍眼回头看,差点摔了,“我的爷,您慢点,小心脚下,这会儿得去上课了,咱们偷跑出来的,你说您也是的,都这时候了,说句软话关心一句怎么了,还不定能不能再见到了。”   宋旸谷真气的牙疼,他转身的时候就有些后悔,说句好话怎么了,最后还是给人黑着脸,他心里也有气,气她不知道爱惜自己非得去,那边自有医生熬药,你去了有什么用?   哭天抢地的,他求情也是一时之间给她说到心坎里去了,没想到这人如此重情义。   心里也懊悔,这会儿人也走远了,心一横,大不了以后少了个同学。   鱼承恩也不知道他怎么又生气了,好在习惯了,靠着墙根下面拉着小板凳揣着手晒太阳,只要主子好好读书上进,他才享福呢,比宋旸谷都享福。   宋旸谷夜里都苦读到十一二点,鱼承恩看到书就头疼,好容易识字儿就为难他了,他烤火吃零嘴儿在隔间听吆喝就行。   宋旸谷夜里还要读报,府里各种新报纸都有,他这里宋遵理是叫单独送一份儿的,只供他夜里读,早上是没有功夫的,翻来翻去的,鱼承恩都听到了,缩着脖子进来也不敢吭声。   贴墙角是他的专属地儿,一会儿换一杯热茶,这会儿看书桌上密密麻麻的字儿,也觉得主子可怜,他绞尽脑汁分忧,试探着说,“这会儿,扶桑应该已经入安平庄了,二少爷刚回来的时候说,朝廷今儿又换了太医署的人,配方什么又新配对一副,往各地派发新药方呢。”   宋旸谷停顿了一下,满屋子翻报纸的声音也停下了,“你说她这人怎么这么讨人厌,一点不省心,在府里就已经这样了,到外面日子岂不是更难熬,也就府里能担待她。”   浑身坏脾气坏毛病,不听人劝,他不该管她,可是老想着这人,自己也纳闷儿,头回跟鱼承恩说请教,“你说我老惦记她干什么?”   鱼承恩心想这不好说,他不动脑子都能想出来,“您府里跟她是对头一样,整天别扭着,从小到大您身边就没有这样的刺头儿,这突然走了,大概少了对头。”   俩人能知道什么少男心事儿,都是坑货,竟然都觉得有几分道理。   宋旸谷便心安理得嘱咐鱼承恩,“那你多打听着点,这人其实人性儿还不错。”   -------------------- 第23章 毛小子   荣师傅躺在密不透气的屋子里面, 不知是明晚还是今晚了,熬不过去了。   等着晚上大概就给人抬出去了,新来的医生是留学回来的洋医生, 从协和医院调遣来的, 提出来要火葬, 不能土葬。   就因为这个,在外面给人围攻了, 活着的人忌讳死,死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安葬大事儿,火葬成一把土, 下辈子不得投胎转世。   伍德费劲口舌解释,这病真的传染, 他不仅要火葬,还要解剖,总共要解剖才能看看到底是鼠疫的哪一种, 才好对症下药。   刚开口商量一下,人家属就打来了, 抄着家伙直接动手, 扶桑也看不到别人,拉着其中一个打人的,“知道荣师傅吗?花白头发, 有些胖。”   人抬着棍子往下招呼呢,哪儿有功夫, 扭头扔给她一句,“不认识。”   扶桑累死了, 她这一截路是走来的, 府里交代了, 不能送地头上,怕过人。   这些人她瞧着也不是病人,要走,眼尖看见白大褂一角儿,接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头从缝隙里面出来,扶桑一下就乐了,这给人打成猪头了。   她蹲下来,“你认识荣师傅吗?”   伍德就疼死了,他解释不清楚,但是还得解释,“去后面叫人。”   扶桑看看自己拿的东西,她走路都费劲,“你认识荣师傅吗?里面从山西来的,宋府的账房大先生——”   “我知道他,哎呦,你快去喊人!”   扶桑便把东西小跑着堆在了墙角,一溜跑进去,人家闹事的也不敢进去,她拉着面罩就进去了。   果真往里面去有守门的,她喊了人来,闹事儿一下散开了,几个官兵的也一脸晦气,谁愿意待在这里,不定什么时候就感染了,前面都死了好几个看守的了。   这边缺人伺候,没有人愿意来,熬药都得从兵营里面抽人来的,“伍大夫,我昨儿就说不能烧,您胆子还真大,愣是夜里拉着去烧了,这给人看见了,可不得一顿打,死者为大啊!”   “您说就我们哥个几个在这里耗着,到底能干什么呢,连个烧热水的都没有,这些人早晚也得熬死,不如体体面面地让人去了,阎王爷面前也能认出个模样来。”   总不能一堆土在阎王爷面前,这黑白无常想领着人去投胎都对不上脸了,他们就是这样想的,人人也都是一个想法。   很多时候的无力,不是专业上的无力,是思想上的无力,伍德不吭气儿,领着扶桑往里面走,先给她吃药,扶桑知道这里不给轻易进去,“我能干活,烧水熬药都行,您这里人手缺,我也能给您跑跑腿儿。”   “只一件事儿,您带着我去找我师傅,我师兄弟几个里面,师傅最疼我,教我也最用心,就是熬不住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走,他床前我得给他当孝子。”   伍德竟然一口答应了,他来也是备受争议,一些思路也不能给人接受,正好焦头烂额的时候。   他拿着本子还得观察药效情况,还得熬药,最起码他没世界一直熬药,“你给我熬药。”   扶桑痛快答应,自己拉起来面巾,往里面去了,越里面去越安静,人声都没有一个,这个病发的快,两三天就能致死,脚趾头皮肤乌黑,高热不退,呼吸衰竭。   扶桑走最里面一个小屋子,正好晌午,阳光移步入室,直到荣师傅脸前。   他已经昏昏沉沉,后事在心里两天时间过了千万遍,却传不出去了,他攒了一些秘不外宣的好东西,还有袖里藏金的绝技,如今都传不下去了。   扶桑跪扑在塌前,拉着荣师傅的手,她不怕脏,“师傅!”   荣师傅以为要前往西方极乐了,耳边一声声师傅,却听屋子周边有动静,霍然睁眼。   竟是扶桑!   一阵心酸,恨道,“你来干什么?干什么啊?”   “我一个就够了,还得搭上你一个——”荣师傅心里这个滋味啊,冰雪天入了暖棚子,雪化了留不住,觉得暖了,但是又觉得可惜。   扶桑这人头铁,她麻溜地在屋子里转悠,没找到炉子,从行礼里面拿出来一个小泥炉子,一把小铜壶,这是小荣的家当,找水呢她。   “我愿意来,您甭说我,我心里乐意。”大辫子在后面甩来甩去,觉得不方便她直接盘起来了。   荣师傅要起身起不来,只能撑着胳膊肘儿,一口一口的有出气无进气了,他胸??x?口闷得慌。   扶桑也不去扶,荣师傅才知道她主意大的很,“你从小就有主见,平时闷不吭声的,面上跟别人嘻嘻哈哈商量事儿,其实你心里早就有谱儿,你快走,我都多大年纪了,孩子,你还小啊!”   扶桑就跟耳聋了一样,她拿出来吃的,得先弄吃的,喝点粥多好,放了米进去盖好烧火,她干不好这事儿,不大会生火,“您这会儿说话不算,真格儿说,您就好好吃饭,好好吃药,我来的时候可遇见这伍医生了,人家什么都懂,咱们就给人好好治,别老为难人家不配合。”   又去翻她地上那一堆东西,里面有丸药,“今儿先吃我配的药,这都是补养身体的,我也不懂药性,总共这些都贵的很,三少爷的家底儿呢,贵的都是好东西,您吃。”   凑到荣师傅跟前就给塞,她给人吃药,真的是吃出了□□的感觉,照着最大剂量摁着你就是一顿塞。   荣师傅躺着,见她呛得眼睛都流泪,这孩子不会烧火,他操心惯了,“去柴房拿干柴,然后再放炭。”   你一点手纸烧炭怎么能烧的着?   扶桑摸了一把脸,她眼睛疼真的,这不是没看见干柴,也没想到有柴房嘛。   没一会儿抱着干草柴火就进来了,荣师傅看着她一边规整东西,一边儿烧火,小炉子咕咚咕咚就开始冒气儿了。   “您喝水,别放凉了,端着一口一口喝吧,我里面放米。”   荣师傅看着这汤,寻思半天喝完了也没说出话来,这是米汤吗?   也不是,毕竟刚开锅米还没熟呢。   那也不能算白开水,这里面还有几颗夹生的米呢,硌牙。   不过喝了,肚子里是真热乎了,也好受一点儿,扶桑大概觉得喝了点水又少了,又往锅里添水,想了想商量荣师傅,“光喝稀饭也撑不住,我里面再放几个鸡蛋吧,小荣哥给煮好的呢,说这东西最补人了。”   荣师傅不敢挪开眼,他得看着点,“现在别放,不如全烂糊了,粥里一股腥味儿。”   他原本觉得自己得死,可是他真不放心,这孩子来的时候白白净净的,现在脸上身上一抹黑一抹白的,抱干草她都得掉一路,这屋子给她摆的东西乱七八糟,胡乱归置。   到底跟小荣不一样,小荣会伺候人,扶桑还嘚吧嘚把解释呢,“我跟小荣一起来,他非得来,可是下面还有几个小的呢,二师傅现在跟从前待我们也不一样,老挤兑我们,我一个人虽然不能干,但是端茶倒水我可还行。”   说着有些得意,拿着勺子搅和锅子里面,剥的那些鸡蛋坑坑洼洼扔进去,她挺满意,她反正不挑,毕竟穷酸惯了,鸡蛋她一年也吃不了两回,她屋子里面也没配个炉子,就一卷铺盖一把算盘。   荣师傅现在看她,若是有亲儿子在跟前的话,也比不上这样一个徒弟,“你跟小荣啊,都是好样儿的,我这心里啊——”   又要哭,扶桑挖出来俩鸡蛋,又盛粥,人家真的是一锅出,那么大一个碗递给荣师傅,“您赶紧吃,饿坏了吧,这里吃的肯定一般,这米可真香,吃完一会儿再吃。”   这屋子里面死的还剩他一个人了,别的屋子里面还有人,扶桑看一眼,给别人也匀过去了送点儿,这边都是按时按点派饭的,照顾不过来。   她说干事儿,是真的替伍德干事儿。   荣师傅一边吃一边掉泪,这辈子他吃过多少好东西啊,但是就这么一碗,他觉得最贵,没有比这再值钱的了,千金不换。   拿着勺子把里面糊了的刮了去,扶桑也瞧见了,“这锅不行,会糊锅。”   荣师傅点点头,“不碍事。”   你多搅和搅和就行了。   他吃完身上才算暖了,又换了扶桑拿给他的棉衣,真是洋洋周全,家里有的都划拉来的。   等夜里的时候,扶桑还忙着呢,她熬药呢,一个人烧好几个大锅,院子里一团一团的火光,她缩成一团,在灶口小蒲团上,头发都毛了散开一些。   火光映在脸上,孩子气十足。   荣师傅灌了药,也还舍不得睡,看了好一会儿。   心想自己得活着,不活着这样的孩子可怎么办?   府里的那些孩子可怎么办呢。   都半大小子,人事儿还不通,往日里只拘束她在账房里面打算盘练字儿,可是现在他觉得教的少了,这孩子生火都不会,放出府去也不好过,他不忍心教这些孩子过苦日子。   他还得撑着,能撑多少算多少,不教他们挨欺负,以后也少受苦。   等好了,他还得把本事交给她,不能再拖着了。   -------------------- 第24章 我去买盆花   扶桑是真的觉得累啊, 伍德跟这边官兵几个关系搞得也不是很好,大家伙儿也不看好他,外面的人呢看他做那些洋玩意儿, 解剖了再把人缝合起来烧了, 听着就皱眉头。   祖宗的规矩都忘了, 死了都不能安生,跟各方面矛盾都很突出, 所以他身边使唤的人就可着扶桑来,她活儿不重,但是溜溜地一天到晚不停。   她天天得熬着药, 还得热着水,活计也越干越利索了, 抱着干草进来,还是掉一路,但是知道回头给捡起来了, 手拢成一把儿先放干草,上面撒细木沫子, 然后放柴, 再放碳。   拉烟儿少不少,荣师傅才呕过一回,痰盂里面扶桑看一眼, 粉色的沫子,赶紧加生石灰倒了, 看的人心沉。   荣师傅想说什么,看她还是笑嘻嘻的样儿, “师傅, 您瞧, 您跟吃了牡丹花一样。”   给他拉好被子,又塞了个黄铜汤婆子进去捂着,“您啊,得宽心,我跟你说昨儿抬出去的那几位,说是活生生给吓死的,就想着多厉害的病,自己不吃不喝绝食了,两天功夫就没了。”   “我师傅您是什么人,大风大浪踩过多少回,这点子事儿怕什么,大不了一死,更何况咱们现在还能喘气儿呢,还能吃饭呢不是?”   自己说完溜溜地出去了,她不会治病,但是会压力传导啊,一边洗手一边对着伍德压力传导,声音都是哭唧唧的,“您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这一嘴出来就吐血,咳嗽出来就是粉沫子,这要是照着我说,就是病入膏肓,病入肺腑了!”   “您说这得怎么办啊?这肺病咱们有什么法子啊,您得下猛药我觉得,洋人的药好用我知道,咱们先用西药,再用中药慢慢儿调理。”   “我这心里啊,”她哽咽没绷住,对着伍德就开始哭了,“我师傅要是没了,这可得怎么办啊?您得想想法子,你会配药懂看病,我不懂!”   伍德很想撵着她出去,在这里嚎什么,又看她一边哭一边干活儿,手可利索了,擦一把眼泪,眼看清楚了又抓着药配比称重,一篮子一篮子装好。   也不开口,等她药都包好了,也不哭了,伍德才跟她说话儿,“这谁能保证吃了药能死还是能活,有的人能抗过去,有的人就抗不过去,病人恢复能力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扶桑看着他那唱大戏一样的脸,肿了几天更难看了,心想打人不打脸,那些人也恨毒了他,他也怪委屈,“那我师傅这样儿的,您看是不是加重药,您单独开方儿,我再开个小灶,我不怕费事儿。”   伍德这人也不傻,他就是直了点,太专业了点了,知道她这是请着他多照看她师傅,“像是荣师傅这样的,按时吃药,什么药你也得看两三天,不然一顿下去立马见效,毒药才有这效果,吃两三天看看,一时半会吃着药也不会死的。”   扶桑不敢多问,再问也还是这几句话,真叫人伤心,她哭的脸白白净净的,伍德大也就二十来岁小伙子一个,不大会哄人,但是很有同理心,“你放心,我一定尽力,当医生的没有哪个不想救人的。”   扶桑一下就笑了,痛快点头,“行,信您的,您忙着,有事儿招呼我,我不大睡觉。”   从窗户外面路过,那小身板劲儿劲儿的,脖子挺的直直地,伍德看一眼,心想这孩子长的是真好,品性儿也好。   真是个好孩子!   这样的孩子,他觉得应该读书去,不念书可惜了,她该发挥更大的作用,机灵能干能吃苦,做碎催可惜了。   可惜的也不是他一个人儿,鱼承恩也觉得可惜,看着人家拿的细米两斤,结结实实的一个小布包儿,两只手揣着犯眼病,“您说这要是扶桑在,这小子指定也能拎这么一袋子,她师兄早前就说了,这人刚打算盘的时候,能打半夜,手冻裂口子也也没知觉。”   这么一点点洋文,他觉得扶桑周考指定也行,问题是人现在还不知道活着还是病着,弄不好人都去了,他心里可着一份儿心思惦记着她呢。   家里二少爷宋映谷??x?在外面行走消息最灵通,宋旸谷上课忙得很,可是鱼承恩闲啊,他也不学习也不上进,溜溜达达玩儿,听二少爷身边的跟班儿吹呢,“那好大的布,人影子都在上面,叫文明影院儿呢,跟真人一个样儿,我瞧着怪热闹。”   荣承恩也眼热,他对好日子总是充满了向往,“要不要钱?”   “要,怎么不要?”财得喜一拍大腿,“人家请二爷看的,我沾光儿有个站票,我瞧着那玩意儿,比唱大戏的还好,二爷那票,位置好,怎么也得一吊!”   鱼承恩吃了一惊,这可真贵,“到底是稀罕玩意儿,戏班子唱一台堂会才多少钱,里面请的都是角儿?”   角儿才贵,这按人头收那得多少钱?   鱼承恩细掐指一算,不少钱,比唱大戏赚钱,“咱们二少爷是去考察的吧!”   财得喜乐乐呵呵的,他可比鱼承恩懂得多,“您可猜着了,上海那边老爷发电报来,上海、汉口那些地儿,电影院门口,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名流人士都看到半夜三更,交朋友不去电影院,可称不上体面。”   说着拿出来票,“二少爷惦记着呢,我刚买回来的,你跟三少爷也去看,瞧瞧!”   鱼承恩喜得直措手,俩人好哥哥好弟弟的揽着脖子说话儿,他是包打听,“安平庄子那儿怎么样了?我这一天还洗好几遍的手呢,一天一碗药喝的我嘴里苦。”   喜得财还真知道,“嗨,跟咱们内城没关系,不搭噶,都在外面人都不给进,只出不进,外面的啊,你是问那个账房里的扶桑吧,我可真佩服她,等她回来了,我得认识下。”   “有换防的可说了,这天天夜里拉人出去嗯,里面得有多少个,也得死光了,山西那地界更吓人了。新上任的那一位从前是山东巡抚,梁大人去了先断路,把人都给拘起来了,然后给派药,外地的药材商都高价往山西那边运,里面的药都不够用的,梁大人下血本的砸钱买呢。”   “还问山东、江南两道调粮运资,真是爱民如子,跟从前那个只管烧死全村的可不一个德行,这当官儿的,就得有人味儿才行。”   俩人扯得七七八八,鱼承恩掐着点等宋旸谷放学呢,跟着他一起回院儿里,这日头可真暖,走着都有些冒汗了,“这病啊,人医生说了,怕热,天眼看暖和,各处也都管控的好,过些日子啊,就好了。”   宋旸谷是一天比一天长个子,他吃饭也多,下课就饿,院儿里厨房掐着点摆饭,中午按例是三菜一汤,还有三品果子,三品点心,还有三例摆台!   摆台就是只教人看的,面点做的花样儿,看的人赏心悦目的,只是不能吃。   大太太是按着祁人的规矩,一板一眼做事儿的,极其讲究规矩体面,自打那次拜师礼的事儿,俩人就不过话儿,宋旸谷也不去请安去了。   菜做的不算糊弄,只是不合胃口,都是例菜,那就多吃米,能有那么两大碗。   鱼承恩看着心疼,“二少爷给了票,咱们夜里也去看,顺道等您下课了,出去吃吧。”   他安排的妥妥当当的,餐馆子都订好了,这文明电影院都在南城呢,他们过去也得有些功夫。   宋旸谷没说话,那就是没意见,鱼承恩下午教人套了车,俩人也出去松快松快去了,一般都是从后门出,路过围房的时候,宋旸谷顿了顿,看见小荣了,在那里搬东西呢。   几时也轮不到他搬东西,大师傅在的时候用不着他卖力气,小荣见了他还是道谢,鱼承恩一边上马车一边嘀咕,“这太太啊,也冷情,荣师傅不在家里,下面几个小的跟着受气,二师傅那起子人到底不是亲徒弟不上心。”   他说完没见宋旸谷接话,便不说了。   一直等城南了,过了正阳门,宋旸谷突然开口,“出永定门去!”   鱼承恩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听差了是不是?   掀开帘子,“爷,哪里去?”   “出永定门!”宋旸谷不耐烦。   鱼承恩便不敢说话,这出永定门可不是看电影儿,那是看什么的,他绞尽脑汁的想,他这时候总得揣摩主子意思才行,不然怎么能当贴心人儿。   怎么也想不透,等出永定门了,车夫问哪里去,这出来大城门,外面都是庄户人家了,车夫也打怵,怕他出事儿,只给承恩使眼色。   鱼承恩硬着头皮,“哪个方向去?”   宋旸谷看他跟扎刀子一样,哼一声,“丰台方向。”   “我的爷,我说——”   “再多嘴割了你舌头!”宋旸谷慢悠悠地说,他不听劝。   鱼承恩就更警惕了,来回想,来回想,总不能去买花去吧。   老远看着远处有路障,有守兵在那里,都戴着面罩呢,车夫不敢走,停下来也不敢打听前面,“怕不是安平庄,前面应该就是安平庄。”   “哟,承恩小爷,前面路过不去了,三爷要是想去买花儿什么的,等过些日子的吧,您瞧,这路都给断开了。”   鱼承恩擦擦汗,小心翼翼地商量宋旸谷,却看他自己从帘子里面往安平庄放向看,他脑子里面一闪,有时候听机灵的,“要不咱们远远看一眼,兴许能瞧见扶桑那小子呢。”   说完果真不见宋旸谷骂,便知道说对了,自己兴冲冲抻着脖子看,还真看见了,扶桑推着个独轮车往里面运菜呢。   一车的大白菜,她没下过力气,干不动,一车就少少的,不然车就翻了。   刚装完一车,也就七八棵,抬眼一看,半天没认出来,等鱼承恩近了才认出来,“哎呦,您可别靠着我,这虽然是外围,可我是里面的人,送菜的都是放下来就走,您站远点儿。”   说完往后面看,影影绰绰看见马车里面伸出个脑袋来,她还劝,“别出门了,这路都堵住了,也不先打听打听的,三少爷可好,家里可好?”   “都好,都好,只是你不去上课,我看人家里面可热闹了,天天早上起来跟遛鸟的一样,一堆鸟儿叫,洋文咋听像是老鸹,听顺耳了也像是家雀叫了。”   扶桑一下就笑了,真会形容,又有些遗憾,“我等回去了,也不知道还跟不跟的上,您跟三少爷讲一声,等我回去了,他也教我一下,给我补一下课。”   “行嘞,府里也都惦记着你们呢,荣师傅可好?”   扶桑不愿意他们久待,“都好,都会,你们快家里去,别在这里。”   鱼承恩便回头,扶桑等进了大门,她推车很吃力,得歇口气,回头看马车还在那里,承恩站在车头上挥手呢。   她也大声喊,想起来给小荣捎个口信儿,“三少爷,您路上慢点儿,近来别老出门!您跟小荣哥说,教他也别担心。”   没得话儿,那帘子上的脑袋早就不见了,扶桑心想人家路过能停下来说句话就算大恩情了,府里好歹还记着他们。   也怪高兴,扭过头推着小车就继续走。   鱼承恩坐在前面,宋旸谷自己掀开帘子,往后看,看人影子越来越小,推德很吃力,细胳膊细腿儿的,不过真能蹦哒。   活的好好儿的这不是!   承恩想说什么,刚要扭头好像看见帘子有点飘起来,马上坐的板板正正的,心想这人脾气真别扭,到跟前了,你说连话都不应一个字儿,府里先前还问人死没死。   这会儿倒是回头看一眼了,刚才人说话都不露面儿,他掐着点儿来的,电影到底只看了半场,看了个新奇。   宋旸谷看的目不转睛,心里打圈儿,觉得自己去看看也没什么,他想去丰台买两盆花的,丰台的花好看。   只是没买到而已,还是电影好看。   -------------------- 第25章 喜事儿   扶桑把菜都堆在院儿里, 可真是水灵,她抱着都压胳膊,听着荣师傅在屋子里面喊, 她扭头, “就来——”   把车子推一边儿, 拍拍手就进去了。   荣师傅也不知道是吃了谁的药管用,反正是没咽气儿, 也没觉得见好,还是难受。   “你洗手去。”   扶桑就去洗手,她那手啊, 天天不是在水里拨弄就是在外面风吹着干活儿的,手背起了一层皮儿, 关节上大大小小的疙瘩,青一块紫一块儿的。   这会儿在热水里面泡着也舒服,暖过来了, 擦干净站荣师傅跟前。   荣师傅看着就这一会儿,就手腕子那里白净一点儿了, 指头都起皮了, 他拉着扶桑的手眯着眼看,“你手长的多好,是个好料子, 从今儿起,我就把祖宗留下来的这点儿东西, 都给你了。”   他掐着扶桑的手指头,从下面一个关节一个关节的数上去, 邈远的神色慢悠悠的, 像是吱扭扭的水车, “我祖上是祁县大户,茶叶肩拿手提过杀虎口,北上恰克图,卖给俄国人。兄弟六人,最后只余下兄弟两人,迷??x?路走失两人,冻死一人,跟土匪火拼死无全尸一人。”   荣师傅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面一些微光,“口外雄关三千,总算走出一条道儿来,荣家老祖们趟血出来的。”   扶桑轻声开口,“后来呢?”   “后来,便是三代而衰,晋中封闭,家主安于享乐,没想到世道在变,老办法不行了。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得罪了人,最后家破人亡。”荣师傅依稀记得小时候,祁县老家里多少豪奢,“我父亲畏罪自杀,我母亲也投寰,我是罪人之后。”   其实说不清是畏罪自杀,还是其它的,他父亲最后都没有认罪,家里一下就败落了。他是罪人之后,要是想活着,就一条路子,阉人可赎罪买命。   多少煎熬曲折,现如今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我们晋商自有密不外传的账房诀窍,便是袖里藏金,别说五位数,就是七位数也能眨眼间掐算出来,十个手指头就是一把天然的好算盘,打今儿开始,你便跟我学。”   袖里藏金,从来是口耳相传的,师傅带徒弟,父亲带儿子,从来没有外传过,荣师傅原本以为自己带进棺材里面去的,没想到竟然临了,病床前跑来这样一个小徒弟。   他这点东西啊,也能传下去了,是真心实意盼着扶桑好的,技多不压身。   拿着小棍子,一截一截儿的从关节上面跟她讲,看她练习,扶桑坐在小板凳上面,手都是青紫的,要是错一个儿,第一遍能改,第二次师傅便是上手打了。   只是她那双手,荣师傅下不去手,这孩子吃了大苦了,家里送来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落魄。   “从今儿起,你早上五点起,夜里子时再睡下,每日里掐指推算不少于三个时辰。”   扶桑这孩子呢,她不是特聪明,但是她最好学,荣师傅教她,其实蛮复杂,因为她学过算盘,这玩意儿说是算盘,其实跟算盘不一样,你得重新构架一套新的算盘儿,上手的时候容易弄错了。   她自己心里是愿意学东西,烧火的时候,晚上就坐在灶口上,自己手指头来回掐,兴致勃勃的,这个东西她觉得怪有意思。   荣师傅睡一觉起来,不知道是几点,看她还坐在那里,锅里烧的是早饭了,水开了,看扶桑赶紧把几盆白菜倒进去,又倒一盆萝卜,又坐下来练。   心里微微一笑,他觉得自己这一会儿见好一点儿,拿着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一宿没睡?”   “一会儿睡去!”扶桑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知不觉练一晚上,总觉得这样太笨了。   这人不是觉得自己辛苦,而是怕自己太笨了给人嫌弃,怕太笨了跟不上师傅!   等她饭烧好睡了去,荣师傅几人便能自己盛饭吃了,虽然清淡但是吃着正好,旁边儿有一起的,也感慨他收了个好徒弟,“咱们都是凭本事吃饭的人,可是老哥哥哪个也比不上您。”   荣师傅从来不夸徒弟,这回也有些自得,“这孩子打小我就相中了,她性子平,平的不露头不掐尖儿,不是那种张狂的人性,本本分分踏踏实实的。最好的一点儿,是心宽,甭管头天怎么骂她的,第二天早上起来照旧端茶,笑嘻嘻的跟你叫师傅呢。”   不记仇,多好的品性儿。   伍德早上来看一圈儿,现在打他的人少了,他看着荣师傅,欲言又止,客客气气地请他到一边儿,“老师傅您真是教育有方,听说您在宋府收一班徒弟,个个都成气呢。”   荣师傅对他尊崇有加,难免自谦,“难得您看得起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学个手艺不要饭的人罢了,哪里敢称得上教育呢,不过是认字儿算数罢了。”   “您过谦了,我昨儿看您那绝技,是生平所未见,极其巧妙绝伦,扶桑也不过是一晚上便学的开了窍。这样聪明的孩子,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老先生能不能答应?”   从老师傅到老先生,这怕是要割爱。   荣师傅自然不会答应,“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救了这许多人,按理说您就是要我这条命,要我一百个一千个事儿,我都答应。”   “这个徒弟不行,我既然把棺材本的东西都传给她了,自然不能让她半途而废,跟着你学医去。不是我不为她想,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哪一行只要干好了,都能得几分体面。”   伍德也是过于喜爱了,他是见不得好苗子,教育的事儿,从来看了教人觉得可惜,外埠街面上的卖报卖香烟卷儿的孩童,京城走街串巷提提蓝叫卖的少年人比比都是。   这些人,都应该读书去的,去学医救人,去学技术搞制造,学化学去开肥皂厂。   造铁路,开火车,做肥皂,保管学点利国利民的东西,账房这个行业,他觉得可惜了。   不好强人所难,伍德便起身,“老先生不要介意,我是多事之人,您万万不要往心里去。”   到底败兴而散,等着伍德去山西的时候,荣师傅带扶桑送行,“大恩不言谢,您往后要是有什么事儿,只管往府里送信儿。”   扶桑笑嘻嘻的,她知道伍德想让她改行儿的,她不愿意,“我也是,我家里住城南倒簸萁胡同儿,门口俩石狮子,您只管递话儿。”   伍德提着箱子,“我这便走了,你们都回去吧,按时吃药不要留下病根儿了,等着过段时间,自然就放大家回家去了,就此别过。”   他应山西新任巡抚梁士典相邀,前往山西协助鼠疫。   等过三月三,扶桑也回府去了,先二月份便从安平庄出来,怕府里忌讳,又在外面荣师傅宅子里盘留一月,等山西各地鼠疫全消,才进府。   扶桑先从车里下来,抬手一边接应一边看,这怎么府里披红挂绿的,自己就先笑了,“师傅,这是给我们准备的吗?给咱们接风洗尘吗?”   那也用不上大红绸缎啊,自己都觉得可乐,她瘦了也高了,高了一大截儿的样子,从后门入,竟然还听见锣鼓声。   荣师傅也纳闷儿,这是什么喜事儿,是太太有喜了?   还是大少爷回家来了?   又或者大少爷来家里娶亲了,跟太太娘家的侄女儿,翁家的格格结亲了?   小荣扁担挑着泔水桶呢,他就要给二师傅那起子人挤兑死了,看见荣师傅,先揉了揉眼睛,扑通一下就跪下来了,“师傅!”   荣师傅一把拉他起来,“屋子里面说!”   只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看着倒地上的泔水,二师傅张口就骂,“活儿怎么干的?这府里办喜事儿,你倒这一桶脏水,还不赶紧洗地去!”   荣师傅转身从拱门入,脸色平平,“您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啊,我竟不知道,这收泔水洗地的活儿,也是我的人干的。”   二师傅没想到他回来,心里吃一惊,只面上稳住,他如今便全然成了大师傅的派头,“哟,荣师傅啊,您可大好了,早一个月听说您从安平庄出来了,便想去府里看你去,只是家里要办事儿,忙得很,太太也忌讳,没想到您今儿回来了。”   又去呵斥旁边的小徒弟耍威风,“还愣着干什呢?赶紧去烧火盆儿,给荣师傅去去晦气,可不能带府里来了。”   一番连骂带说,扶桑看他都气的眼睛疼,上火。   她大概累狠了,春天又风大,现在有什么火气,都往眼睛里面走,干巴又容易痒痒,风吹就流泪。   小荣这会儿撑腰的来了,自己放下来袖子,把扁担扔开,“是病晦气,二师傅您说是不是?天灾人祸躲不过,朝廷花了多少力气救人的,爱民如子!谁敢说晦气。”   二师傅牙缝里面挤出来一点笑,“今儿府里办事儿,大师傅您候着,等忙完了,咱们再叙旧,至于太太嘛,只怕是没空!”   没功夫搭理你!   小荣气的跳脚,如今人干晾着,荣师傅也不多说,自回卧房里去了,“你跟我说说——”   小荣倒豆子一样的说,跟近日情形也对的上,“原本因为府里少爷们的事情,太太就对我们不满,您总是不肯跟少爷们闹的太僵。”   “可是二师傅他们狼心狗肺,专门听太太一个人儿的,贴着太太挤兑咱们,也爱给少爷们找些不痛快,不是今儿东西少了,就是名儿卡着不给,总是叫人难看。”   “二少爷大了能在外面跑,在家里时间短,只是三少爷在家里,难免心里也有些不痛快。”   扶桑忽然听见这人,想起来那时候在安平庄外遇见他,还觉得怪亲切,感慨一句,“三少爷委屈了,他其实人性不错,不过这府里什么喜事儿?”   --------------------   什么喜事儿猜猜吧 第26章 喝馄饨皮儿   什么喜事儿?   小荣顿了一顿, 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三少爷跟太太娘家的侄女儿,翁佐??x?领家里那个打小留洋日本的格格, 订亲了!”   荣师傅心里一惊, 放下手里的大盖碗, 扶桑端起来,放一边儿去蓄水, 把先前泡好的浓茶兑进去。   瞬间又出来一股子茉莉花窖香的暖香,热气咕哝着向上,她透过白烟一样的雾气想着宋旸谷, 大概已经模糊了,只记得他总是板着脸, 连阳光都浮动不起的冷峻,骄矜而自律。   “年前太太大概就打算好了,总是打发他到家里去给翁格格送东西去, 三少爷三次里面总得去一次。”   “翁格格是时兴的人,学问也高深, 她懂政治, 时常入宫去随侍,我没见过,不过今儿像是没有来府里, 只三少爷一个人在家里。”   荣师傅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这门婚事是怎么扯到一起去的, 这说句不好听的,可不就是孽缘。   原先宫里的时候, 那些主子就是一辈儿一辈儿的这样联姻, 甭管当皇帝的是哪个, 身边陪伴着的人他说了也不算,家大业大的,但凡有个太后皇太后这样的长辈儿,他就只能干瞪眼。   娶进来的甭管相中不相中,大家伙相中了就行,可是家里这个事儿,大老爷是不愿意的,太太再怎么蛮缠,也没有松口过。   这里面指定有事儿,他待扶桑现在心思不一样,叫她跟前儿来,“你说说,府里这是个什么意思?”   小荣瞧见笑了笑,一点儿也不醋,只打着帘子出去,他这人,跟谁都不犯冲,就是给二师傅这些人欺负狠了,也没怎么着。   几个小徒弟围着他,心有惴惴,好歹师傅回来了,小荣挨个看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师傅回来了,咱们以后也有人撑腰了,好歹这趟是去给大老爷办事儿去了,咱们可不怕他们,你们腰杆子也都硬起来,咱们打算盘的好手,不能整天给他跑腿儿打杂。”   说完往外呸一口,心里也较劲儿。   几个人欢欢喜喜的,小荣拿着冻伤膏给挨个涂过去,这回用的可多,先前他自己攒的银子买的,“现如今天暖了,好好养着,不然明年冬天有难受的日子呢。”   扶桑在里间,她跟着大师傅在黄桃斜街的日子过的好极了,大师傅自己置办的外宅,他有时候会朋友会去那边议事儿,不过最多时候,就是在府里。   用他的话儿说,干的就是伺候人的营生,总不能离着主子太远了,好把差事办的好,办的体面。   扶桑利索地挽起来袖子,拿着抹布在水盆里搓,她现在眼里可有活儿了,先前的时候光知道学艺,早上也就是给荣师傅泡一杯茶,做的最多的时候就是捧茶。   徒弟里面,她是顶不会干活的那个,眼里就看不到活儿,现在磨砺出来了,“我可说不清,不过我对大老爷熟悉,务实公干,这大概跟朝廷的事儿有关吧。”   荣师傅点她一下,不夸也不评,且看着吧,这样的亲事儿少有好下场的,光夹着大太太一个,就够三少爷心里膈应的。   大家伙只当太太拿捏人的,大老爷现如今的年纪,眼看着没大有希望再生一个了,索性姑侄一家亲,外人看着倒也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儿。   府里瞧着,三少爷不满意,闹了好大一通,最后上海那边发来了电报,二老爷全权委托大老爷操办,他全然听这一位兄长的。   打小儿就是,至于老家里二太太,还有祖宅里面乡下的那位前大太太,更是无足轻重了。   宋旸谷反正现在破罐子破摔,他最大的无奈就是,他说了不算。   有时候心里苦的,想起来跟黄连水一样,他憋屈的难受,还不如宋眺谷一走了之,可是他包袱都打好了,还是没走,为着这一大家子的人。   大老爷二老爷把宋氏一族的荣辱门楣,压在这样一个少年人身上,他压的肩膀疼,不能大喘气儿,他有时候想撂挑子,可是想起来山东老家的母亲,想起来家里从小费的心思,他不愿意辜负。   不爱教身边的人伤心!   鱼承恩平日里老说三少爷心善,别人没有一个人信的,这会儿鱼承恩也屈得慌,狠心一点儿的,早投奔大少爷去了,“都说三个爷里面我们家主儿最不亲近人,板着一张脸从不跟人说笑,可是哪里有人天生不会笑的,不都是逼着吗?”   “再说了,天底下哪里那么多教人高兴的事儿,哭哭啼啼打打骂骂的才是日子,他打小学东西比别人都仔细,想做的事儿多少都不能做,听着家里安排,这回婚姻大事儿偏偏要大太太说了算,平白无故非得塞个人给我们少爷,这忒欺负人。”   二少爷宋映谷也是气的脑壳疼,他没有办法,这是大老爷定下来的事儿,就连二老爷都不作声,“实在不行——”   他跺跺脚,“后面就析产分居,往好一点想,这还没成亲呢,往后也可以退亲,我今儿特特去打听了,那位翁格格,心里八成也不愿意,今儿就没来。”   承恩一听差点没气死,“她还不愿意?”   就屈死了,他们爷们这样的人品,还拿架拽列子了是不是?   翁偶霓也是一百个不愿意,她直接躲着出去了,嘴皮子磨破了也不见效,跟朋友们约会,她极其瞧不上的家庭,就是宋家这样儿的封建家庭。   第一个瞧不上的,首先是自己的祁人家庭,招鸡遛狗的无所事事,骑兵当年马踏中亚,现如今多少人骡子都爬不上去,射箭都不上草垛子。   可是她爸爸愿意!她姑姑也愿意!   “这样的日子,我简直是不敢想,根本不能过一天下去。祁人旧勋跟大员新贵结亲,我朝廷还有救吗?这得是个什么样子的泥潭呢,我还能爬得出来吗?”   她的父亲,一个祁人的佐领,这些年的日子就是想着是怎么吃下面人的孝敬,怎么扣留朝廷的饷银粮草,怎么能在花名册里面多放几个人头好吃空饷。   他像是一个蚕茧里面的人,层层金丝包裹着,一辈子也舍不得把这厚厚的茧子捅破了烧了出来。   她的姑父,一个早年留学回来的顽固派,跟着军机大臣孙大人,打着革新的旗号,办的全是给朝廷缝补破衣服的差事儿,还天真的想着,这样能行!   就像是一个站在蚕茧外面的人,拿着绣花针补缺口,从不想着一剪刀把缺口戳破,只一味忠诚。   而这样家庭交织出来的她的未婚夫,一事无成!   早年在山东老家的时候听说一心只读圣贤书,如今在伯父家里,也是毫无建树,哦对!   兴许念了几天洋文!   翁格格都觉得羞愧的慌,一个正年轻的人,不出去见见世面看看,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反而在家里窝着,极其刻薄的想想,一个大男人是在家里做月子吗?   所以每每遇见宋旸谷的时候,总是冷淡而偏见,回回到府里,回回给他点气受受,话儿刺的他总是难受!   就这样的一对儿,定亲谁也没出现,只家里轰轰烈烈办的热闹,宋旸谷等着夜里,人声散尽的时刻,他怎么能睡得着,一股子气不上不下。   合起来书,他得散散。   越走越快,灯笼也不提,府里的喜气还没散去,他走的满头大汗,脚底板疼都不想停下来。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想,他想来想去,想的满脸的泪。   然后一屁股坐下来,就在夜色里靠着墙,没有一点儿样子,袍子在地上滚一圈儿。   气喘吁吁,仰面对着天!   夜色清朗,满庭星落,宇宙浩瀚,他瞧的入神。   邈远而璀璨的世界,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快地儿,他想要什么呢?   宋旸谷突然觉得世界安静,他的思绪慢下来,像是星河亿万年的缓缓流转,肩上被赋予的荣耀都不及星光万千。   他没留过洋,没有去过远方,他曾经向往而羡慕,这一瞬间都淡下来了。   他没有伯父那么远大的抱负,抱负远大,能臣谋国。   也不像是父亲那样,呕心经营,商通四海。   阖上眼睛,他想不出自己想要什么。   外面行商敲木棍儿,后半夜里叫卖馄饨儿的,是不高声喊的,轻轻的一下一下路过。   “喝一碗小馄饨,里面再加五个,多放香菜!”   宋旸谷耳朵动了动,屋子里面传来清晰的话音,有些耳熟!   扶桑就要饿死了,她天天活儿不少,晚上睡得晚,少有在十二点前睡下,如今夜里一点,荣师傅把怀表送她了,他用不着那时兴玩意儿,给她看时间刚好。   扶桑还是踩着凳子,如今踩着凳子也能够得着了,小心翼翼拿着钩子等着,眼巴巴看着锅里,“多放米醋,不要青酱,冬菜也多要点儿!”   宋旸谷听着这不要脸的话,瞧瞧,喝完馄饨皮儿要的料子比馄饨都多!   这样的人,他一下就来精神了,扶桑那小子!精神气一下就回来了,他心里其实怪高兴!   扶桑属实是饿,小子们夜里都热??x?,她这时候就显得出来差别了,怕冷。   人家睡得暖和和的,她这会儿要是饿着肚子,只会越来越冷,熬不住。   师傅好商量的很,这是他的老主顾,打的满满的,扶桑舍不得撒出来一点儿,“您前面去一点儿,我从后面那里端进来吧。”   前面一点儿后门,她当然没那么大脸走后门了,是后门两边都有洋沟排水,那么大一点儿,够放一碗馄饨了。   宋旸谷眼看着她从那洞里端一缸子馄饨皮儿。   鲜香的!   这小味儿,真冲!   扶桑就要吓死了,手里缸子一只手扶着,一只手端,两只脚捣蒜一样的往后。   “府里不让传递东西你不知道?”张口他都觉得有点别扭,但是不知道怎么搭话儿,按理说他都不应该凑上来的。   张口就这样找茬儿,这样的熟悉,扶桑定睛一看,忒!   晦气!   想也知道是宋旸谷!   她这碗馄饨皮儿是喝不上了。   --------------------   哈哈哈我也喜欢喝馄饨皮儿,没多少馅儿,是真的很赞,我饿了 第27章 严师出高徒   扶桑声音嗡嗡地,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伟大,“您要不要尝尝,这味道还不错。”   宋旸谷一天没吃多少东西, 这一下就突然觉得饿了, 竟真的接过来, 就站在那里,就着里面的勺子, 全吃了。   扶桑就在一边看他吃,想着兴许他吃的少,还能留点。   没想到人袍子掀开, 直接坐在刚才墙根下,靠着就开始吃了, “你坐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今儿,您定亲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宋旸谷这会已经气过了,“是, 我定亲了, 翁佐领家的格格。”   他烫的不行,舍不得吐出来,就含着咽下去, 觉得这样的热其实也是一种痛感,有一点痛快, 便甩开腮帮子开始吃,“你看, 先前你得给翁家的三姑奶奶, 给太太做事儿, 往后啊,你还得给翁家的格格,给未来的三少奶奶做事儿,你一辈子啊,都在翁家女人的手底下过日子。”   一听他还有心思奚落自己,扶桑就笑了,她没笑话他就不错了,嘴一下张口话就横着出来了,“您啊,甭酸叽我,我给人办事儿好歹有工钱呢。您呢?人姑侄俩人,您不照应也是听着人家的,咱们啊,都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您不痛快,您一不痛快了,就爱折腾自己个,年前我去翁家叩头一次,年后您送着大少爷走那回,还有这次,您老爱走!”   没法子才这样走气的,有法子的人像是大太太可以对着下面的侄子们撒气,又或者对着大老爷闹一闹哭一哭,可是宋旸谷没法子,他只能折腾自己。   宋旸谷听着,头也不抬,他嘴更毒,“你呢,我是睡不着折腾我自己,你天天夜里不睡早上鸡鸣的,难道就比我好过了?”   扶桑嘿然一乐,这小子真会比,“不好过,您瞧我累的,我这会儿眼睛都睁不开,我饿得不行了,还得给您匀出来吃的,我最大的想头就是出师了,手里有一点钱了,最好再睡一个整觉。”   “您看,您可以睡整觉安心觉却不睡,我是想睡睡不了,依着我说,甭掉脸子,您就娶了怎么着?对您日子没多大影响的,无非就是多个人吃饭,多个人说话儿,痛快点儿,就权当多了个朋友!”   多大一点儿事儿,给一个堂堂正正的主子愁成这样。   宋旸谷就觉得她小气,就这一碗馄饨皮还惦记,“赶明儿我给你送一锅来,值当什么,这会儿我都吃完了,你饿也忍忍吧。”   扶桑也跟他靠一起,夜色极浓,四下寂静,光落的安静,宋旸谷不想走,他还想说会儿话,扶桑也没走,她饿得睡不着,这会儿清醒着呢。   俩人肩膀挨着肩膀,都仰着脖子看天,扶桑觉得也挺好的,她都多久没见过星河了,权当入梦了,人轻松了防备心就少许多,“我要是您啊,真的什么都不愁,您一手的好牌呢。”   宋旸谷设身处地为扶桑想想,他也过不了扶桑的日子,她过的也挺苦的其实,“也是,各人有各人的肚皮疼,谁的鞋子谁自己穿,我的婚姻我说了不算,你我还是说了算的,等明儿你就去上课吧,不会的晌午头我教你,从头开始。”   扶桑笑了笑,“谢您了,别嫌弃我笨就行,我好学着呢。”   “你学出来去外面当个店柱子,以后再混个掌柜的,往后再开间自己的铺子,是不是这样?”   宋旸谷挺了解人性儿的,今晚说话有些人情味,算是说扶桑心坎里去了,先夸他一句,“您心里清楚的很,我也跟您明白回话,我呢,就是想日子好过,一天比一天好过,再怎么样的烂牌,我只要有手,就打不烂,我就能起死回生。”   她在最温柔的春夜里,说这样斩钉截铁的话!   宋旸谷忍不住去看她,俯首被她吸引,看她半眯着眼睛歇神,一股随性舒适从额头到微微翘起的嘴角,便心里一跳。   比漫天星河动人,且触手可及,他想。   一闪而过的念头,像是触电一般,新奇而又缠绵,一些话,他从来没听过,一些人,他从来没见过,像是一块吸铁石。   他想找些话题,却想不出来,好在扶桑话也不少,她迷迷瞪瞪地,“您呢,我都替您考虑好了,就按部就班地,先娶太太,再有个孩子,您就轻松许多了,再去考虑干点什么,府里大老爷二老爷才能看您看的松一点儿。   您这样的人其实优秀,做买卖去做成人家晋商那样的,几千年商人没做成的事情晋商做到了,您我看也行,这年头我觉得没什么比钱更重要了。”   “你喜欢钱?”   扶桑睁开眼,看他跟地主家傻儿子一样,“谁不喜欢啊,我更喜欢一点,时髦一点叫爱!它能为我办事儿,办很多很多事儿,我对它爱的很纯粹!”   宋旸谷也笑,这是个时髦的词儿,西方小说里面有爱,莎士比亚里面也有许多,洋人喜欢这个字儿,他说不出口。   人的梦想其实挺简单,有需求就有梦想,很多时候没有梦想,没有理想,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些绝大多数是因为太幸福了,找不到自己的需求。   在扶桑看来,宋旸谷就是活的太自在了,她很愿意给他支招,教他赚钱去,“到时候,您看我也还算能干,在您身边能当个得用的人,您还是我东家,咱们多赚点钱,有钱了馄饨皮儿一气喝三碗也是好的,出门也开小汽车,去天津一会儿就到了,咱们走南跑北到处看看,哪里好吃吃哪里,哪里新鲜去哪里,多好!”   话是好话,就绕不开那馄饨皮,宋旸谷站起来,斜眼看她,“早上我就给你送一锅!”   扶桑还坐在那里,给他拍打拍打后面的土,“行了,您睡去吧,我也睡去了,明天有明天的事儿,您心里得开导自己个儿,别为难着自己。许多事儿咱们办不到就不去办,总得想法子让自己好过才是真的。”   她也爬起来,拍打拍打自己后边,晃悠悠回屋子里去了,躺下来就睡着了,她真的累,天天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不起床,一气睡够,睡醒了就有饭吃,没有什么活儿等着她。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日子是她巴不得的。   宋旸谷慢慢走回去,来的时候匆匆,回的时候慢慢,躺下来的时候一阵疲乏上身,他闭着眼睛,耳朵边总是扶桑的话,一句一句地从眼前飘过,直到沉睡。   睡着的时候像是在一条小船上,杨柳垂岸,晓风满月!   鱼承恩卡着点,再不叫起上课就迟到了,可是又想教他多睡一会儿,院子里一派寂静,主子不起别人都不敢动,轻手轻脚的,他压低了声音,“早点先摆好,再去煮一碗面,里面卧俩荷包蛋去。”   睡起来光吃点心不行,最好吃一碗面,掏出来怀表看,现在这玩意时兴,人人都爱挂怀表,再等十分钟,便去叫起。   宋旸谷睡得神清气爽,他是吃饱才睡的,格外的好,“今儿早上吃馄饨!”   鱼承恩少有听他点菜的,赶紧去厨房催,“馅儿有没有,就猪肉笋子的最好!”   都有高汤呢,一会就好了,个个皮薄馅儿大,宋旸谷看一眼就知道不是一个味儿,他吃一口,香是香,料塞的满满的,现如今大太太为着定亲的事儿,也不大为难他了,厨房一应伺候的如常。   鱼承恩看他吃一个不吃了,“味儿不对?您吃什么馅儿的,我下次让他们备好,今天中午就能备齐!”   这点把握他有,从没有早上想吃中午吃不到嘴的东西,宋旸谷没法跟他说,“还有吗?”   “有,一气儿包了三十个呢。”   “扶桑回来了,你差人送给她去。”   鱼承恩愣了一下,剩下他想吃??x?呢,但是一听扶桑回来也怪高兴,一脸感慨,“这就去,我亲自送过去,久不见了,可受苦了。”   自己装陶罐里,提溜着就去了。   扶桑吃过早了,真没想到宋旸谷真给送来了,她还能吃!   “瞧瞧,这院子里手艺真好,个个皮薄馅儿大,一口一个肉嘟嘟的丸子,笋丁鲜的不行!”扶桑吃的是真享受,她觉得回本了,昨晚那再好喝,也是个馄饨皮儿,它小本生意,没有那么多馅儿。   鱼承恩喜滋滋的,“要是爱吃啊,下次厨房有了我给你留着,你近来好不好?”   “我好,在哪儿都好呢。”   鱼承恩一听就是了,“我就知道您这脾性啊,利索痛快,跟我一样儿的,心实。”   一路闲话,到教室里面去,鱼承恩就不肯进去了,他也不爱在外面候着,都是洋文听不懂,自己满院子里玩儿去。   扶桑给小荣还留着呢,当着承恩的面不好意思匀,只能倒碗里,等她中午下课回去的时候都碎了,小荣倒热水进去,当片儿汤喝了。   感情好得很。   “上课怎么样?”   “我听不懂,不明白,我得找三少爷去,他放学那会儿还说给我补课的。”   小荣点点头,“那你吃完去,不着急,三少爷也得吃饭,你多吃一些。”   往外看一眼,荣师傅还没回来呢,他见太太去了,小荣吃完收拾好碗筷,就等着荣师傅了。   从抽屉里面拿出来一摞本儿,“知道你今儿上课,师傅托人去买的,说是洋文用的,还有一支钢笔。”   扶桑没用过,舍不得,也不大会用。   珍重放起来,“跟师傅说,我学去了,我好好儿地学。”   荣师傅对她,可真的是舍得。   宋旸谷第一次为人师,吃饭也看点呢,扶桑中午得回围房吃饭,吃完再来就晚了一点儿,宋旸谷便交代鱼承恩,“中午带她一份儿饭,省的来回跑。”   扶桑也愿意,这边吃得好,自己拿出本来,开始还好好的,鱼承恩看了一会儿,就在太阳下面晒着打盹儿。   屋子里面一会氛围就有点变了,宋旸谷不会教!   扶桑学不会!   他觉得讲一遍就是了,怎么能不会呢,你好好听着不就会了。   扶桑觉得就是再聪明的人,我也不能看你写一遍读一遍就会了,她死记硬背都不会啊!   宋旸谷按捺自己脾气,稳一稳,“你跟着我读一遍,听好了!”   “我听着呢,您慢点儿。”   俩人再来一遍,就有个发音,扶桑来回读不准,宋旸谷就急了,“这不就简单?”   扶桑舌头在里面打转一样的,“我觉得我读的跟您一样呢?”   “这怎么能一样,你仔细听——”   鱼承恩都听见了,蹑手蹑脚爬起来,贴在窗户跟上看,他也没听出什么不一样来,里面人眼看着都撂下来脸了,绷得紧紧的。   扶桑口干舌燥的,最后没办法,“您找个差不多的汉字给我吧,我照着读行不行?”   宋旸谷以前就上过英文课,他觉得简单不用找,找了音也不对,“你得这样发音,这个有技巧的,我得教你。”   他自己坑卡坑卡一顿讲,噼里啪啦一顿教。   扶桑的脑子,就一下炸开了,眼花缭乱的,她觉得自己不会!   好容易结束了,俩人上课去了,路上都跟哑巴一样的。   鱼承恩没忍住,“爷,这人没学过的东西啊,老师傅都是先教徒弟看,慢慢儿的一下一下会的,我看您教的就不错,我的爷,只是好歹给人消化的功夫,琢磨两天是不是?”   一口你得撑死人家。   宋旸谷板着脸,觉得自己教的太快了?   他自己是反思不出来什么东西的,觉得还可以,就是练少了,得下苦功夫,给扶桑留作业了,“你晚上别闲着,写五十遍,明儿中午拿来我看,不能偷懒。”   扶桑咬着牙想答应,可是她觉得自己写不完,“我手生,怕是——”写不完!   打量着宋旸谷一丝不苟的眼神,她终究没说出口,写去吧。   就是熬死也得写。   她偏偏还就是不服输的那种人。   读音不大会,她自己先回去,标注差不多的汉字儿了,自己来回背的滚瓜烂熟了。   然后就开始琢磨这个像蛇,那个像牛的,反正自己能想到一个绝妙的有特征的东西。   等开始抄写的时候,都夜里十二点了。   荣师傅真怕她熬坏了身体,起夜的时候出来,到她窗户根下,“扶桑,你夜里早点睡去,要看书明儿再看。”   “唉,师傅您睡去,我一会就睡。”   荣师傅稍稍一站,知道她这孩子用功,拿了自己屋子里面的灯来,他是三根灯芯儿,放门口,“你用我的灯,别害了眼睛,往后都用三根灯芯儿,油钱还是有的,别那么省着。”   扶桑就咕咚咕咚跑到门口,换了灯,写到几点不知道,反正五十遍写出来了,她倒头就睡,脑袋都是木的了。   连着七八天,宋旸谷就是这样天天布置作业的,他还觉得慢呢,这样赶不上进度,想着马上月考了,“你得考个好成绩才行。”   想了想,这小子俗气,“还有五斤大米两斤猪肉呢,你得用功!”   扶桑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功都给三少爷一个人用完了,下手是真黑啊。   但是她确实财迷,看着那五斤大米两斤猪肉眼馋,她也不知道自己学的如何。   倒是荣师傅又去找太太几次,翁荔英也是真的绝情了,她就是不撒口,一心一意想着教荣师傅荣养起来的,“这府里啊,眼下也没什么大事儿,您辛苦这些年,也该歇歇了,自从您病这一回,我就想着教您少费心思。”   “你下面的徒弟们,个个都是好样的,不说最小的那个现在学洋文呢,就是其余几个您给教好了,到时候府里也照旧用。”   荣师傅沉默良久,拱手起身,“我明白您的意思,太太的意思我从来都是照做不误的,您体贴我年纪大了,我也感恩您的心思,择日不如撞日,不好再在府里吃用了,今儿下午我便带着徒弟们搬出去了,只是扶桑怕是要在府里借读,借读费多少,我自跟大老爷明白回话。”   要走,大太太觉得他气性太大,何必闹的这么难看,“您别生气,犯不着赌气,您的忠心我知道,您的本事我也知道,只是府里的情况,您看看,三少爷要定亲,大少爷二少爷也到了娶妻的时候了,二师傅他们归根年轻。”   等着人走了,旁边老妈妈觉得这是得罪人了,“这样是不是不大好,要我说,等着商量商量也行,何必赶着他病着的时候办这事儿,二师傅也太急了一些。”   不怪太太,主子永远是没有错儿的,错的都是下面的人,二师傅吃相难看了些。   大太太换下来夹袄,现如今热起来了,晌午得换衣服才行,“换人了也好,大师傅这人啊,用着是顺手,只是还没有二师傅更顺手。”   大师傅只管账目听吩咐,二师傅就不一样了,他能想着法子赚钱,比如府里闲置的钱,他能去做高利贷,能想着钱生钱。   归根到底大师傅被挤兑走,还是钱的事儿闹的,二师傅能绞尽脑汁地为大太太弄钱。   日日顺这样的铺子,二师傅能派下面的徒弟去,教它新开三家店,叫日日昌,这就是把原本宋家的产业,那家油盐店变成了自己个儿的。   看谁再说她挂着羊头卖狗肉,说她侵占的是宋家的产业,这是她自己个的产业!   二师傅能办的事儿,大师傅不愿意去办!   荣师傅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他确实是不愿意做,原本就是来宋府养老的,未成想到这太太是心大的,宋家那么多的产业,她好好经营的话,又何止这么一点铺子呢。   小荣给他捏脚,老人家会浮肿,“山东宋家多少祖产,外人看着大老爷风光,官做的大,是孙大人身边的红人,咱们做账房的最知道里面的事情。”   “这府里的开支,都是二老爷那边周转过来的,大太太只看得见那些京畿地区的铺子,一个劲的把那些钱装自己腰包里面去,却不知道这些大老爷根本不看在眼里。”   “他宋氏一族的产业,从来都不在大老爷这里,宋氏一门的总账,在二老爷那里呢,这边京城宋府,不过就是二老爷账目上的一笔支出罢了。”   小荣从不插嘴这些,他就是听听算事儿的,“我都吩咐下去了,愿意走的跟着咱们走,到时候砸不了饭碗,不愿意的就认二师傅作师傅去,也成全一场。”   “只是扶桑那时候是签了合同的,她要学洋文必定是以后要在府里做事儿的。”   荣师傅早就考虑好了,“无碍,不能耽误了她,你师弟啊,是靠本事吃饭的人,她就好好学着,到时候就留着在府里做事儿,自然有个好前程。”   扶桑要跟他走,他还不愿意呢。   等着下午,雇车就走了,二师傅几个人来送,??x?到底是场面热着呢。   他对大师傅也是愧疚也是敬重,但是更多的是取而代之的野心,“不是我这人狗食儿不讲究,大师傅,咱们各自奔前程,我佩服您,几时来府里,说一声儿,我必定热茶相陪。”   “您这几个徒弟,到我下面来了,跟着我也必定不会亏待,都是您一心一意教导出来的人儿,您只管放心,先前是我不对。”   跟着大师傅走的,最后只有小荣一个,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得奔饭吃是不是,荣师傅眼看着出府去了,往后也没个着落,在府里他们眼看出徒了,直接就能分派到各铺子里面去了,谁也不愿意走。   小荣也不生气,一人一颗糖,“有事儿再找,黄桃斜街,好好儿跟着师傅干,哪天去铺子里瞧见你们了,我也高兴。”   几个小孩儿要哭不敢哭,现在看的是二师傅的脸色了,荣师傅不多待着,“这就走了,好好儿的。”   摸摸这个徒弟的头,又擦擦那个徒弟的脸,虽说是跟了二师傅,可是谁的孩子谁自己疼,过去了也是后娘养的一样,差一点事儿都不成。   以后,且苦着呢。   上了马车,扶桑挎着包袱,从头到尾没跟二师傅说一句话,等人走了,二师傅笑了笑,“扶桑这小子,挺横!”   有点气性的,跟小荣不一样,小荣是个老妈妈脾气,面团一样的。   扶桑一把帘子放下来,从筐子里拎两斤猪肉出来,“我考试得的,没第一名,三少爷学的最好,五斤米他得了,不过他每次都不要,这回给了我,咱们正好吃搬家饭。”   荣师傅一下就笑了,他能离开,只是有点舍不得,到了人老了不中用的年纪了,难免失落,扶桑知道他心思,“您啊,往后就只管享福吧,我学一两年啊就能挣大钱了,到时候我养着您跟师兄,您也去弄俩黄鹂鸟儿,天天溜达去。”   “再满城里面溜达溜达,教小荣给您拎包儿瞧热闹,有我跟小荣在啊,保管您比那有亲儿子的还舒坦。这府里啊,往后我就自己来上学了。”   荣师傅看她一眼,心想指望你挣钱,能挣几个钱,不够茶馆儿里面喝香片儿的。   “家里自然有钱,这些年我也攒下来不少好东西,银钱你们别犯愁,只是你家里,得去说一声儿,还得按照学徒的规矩来,你眼看出师了。一个月例休两天,刮面洗头看看家里人团圆才是。”   扶桑痛快答应着,她什么也不差,就差工钱。   拎着那么大一块猪肉,她觉得自己学的不是洋文,是赚钱的门路。   小荣把她米攒起来了,“下个月你再考试,到时候凑十斤,拿家里去,教你家里爸爸也看看,儿子出息了。”   扶桑累的黑眼圈占了半边脸,不是给老师熬的,是给宋旸谷折腾的,天天夜里写不完的作业。   动不动还给他挤兑,写的不好那能上棍子直接抽,扶桑现在手掌心还是火辣辣的,她进院子就把手插水缸里面去了,里面养着小金鱼儿,肥嘟嘟的。   小荣拉她手看,“这也太狠了些。”   这手就没有好看的时候,天暖了好容易没冻疮了,也不青一块紫一块儿的,偏偏给棍子打成这样。   扶桑也气的不行,可是求着人家补课,“这样学得快,确实不会记错了,严师出高徒,我谢谢他了!”   -------------------- 第28章 太有福气   瞧着日头, 又快到了毒月,她趴在水缸旁边儿看了好一会儿鱼,里面一捧莲叶团团, 荣师傅也彻底松气儿了。   喊着孩子们都进来, 早些年身边徒弟子孙众多, 现如今也不过两个徒弟在身边伺候了。   这院儿在城东,小小巧巧的一座, 寻常模样,扶桑立在小荣后边儿,俩人都垂手立在跟前。   荣师傅看看这个, 又看看那个,都是好孩子, “我原本想着闭眼再给你们的,只是世事无常,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一些东西藏着掖着,怕是要带进棺材里面去了, 不如尽早交待了。”   “这次去山西, 也不全然是为了公事儿,祖上早年留财,还有一处金窟。”他缓缓拿出来个金锭子, 放在桌子上,这比一般的都要大。   早年经商走沙俄, 沙匪凶悍,避开了莎匪进了国界内还有土匪, 一路惊险万千, 押韵的镖师也死了一批又一批, 总归是无法。   最后逼得人就地铸造,把所得的金银制作千斤,融成一个,宁愿耗费人力运输,也不肯教别人拿走一分一毫。   因此他们有自己的铸造工艺,这些金锭子一个就有二十两之巨,小荣跟扶桑两个人你挤兑我,我挤兑你的,都觉得发达了。   “既如此,您又何必入宫去了。”小荣觉得不如拿来打点,不至于入宫。   他还不知道有些事儿,钱是办不了的,多少都填补不够。   荣师傅记得那是清平十八年,朝廷两次禁烟,“江苏总督主战英法,没想到沙俄趁机侵占□□土地,英法俄三家野心昭然,南下驻兵乌苏里,又在西北伊犁重新划界,朝廷便由江苏总督陈兵一战。”   扶桑知道,那一仗打的很勇,但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从清平六年起,就没有打过一场教人痛快的仗了。   “朝廷力量薄弱,运往西北的军粮向来由山西商人操办,跋涉万里瀚海黄沙,我父亲便筹资买粮,亲自押运粮草。只是没想到,路上遇到悍匪,五十万担军粮沙俄劫持,延误军机,罪当刮!”   “他无颜对朝廷,也无颜对家乡,便在羁押去京的路上去了,我母亲听到消息,也投寰自去了。原先金窟银窟里面存银数以万计,是我荣家世代累计。我父亲为支持国战,开库垫资买粮,没想到五十万担军粮竟然资敌。”   后沙俄侵占我百万国土,朝廷战败求和,后史定义为丧权辱国开端。自此后,列强闻血而来,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签订,北失外蒙古,南割港城。   这都是上世纪的事情了,说老久远,荣师傅近五十年未曾回去,只找到了剩下的这一处金窟,大概也是留的最后一手了。   晋人经商不易,从来是小心谨慎而吃苦耐劳,信誉卓越,荣师傅早就看淡金银,这一处原本用不上了,他从出晋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不想再去。   可是之前山西一行,他去找又挖出来了,从中只取一锭,其余全部就地在元盛德融了,换成银票,已经有心思要做寓公了,之前无牵无挂,现如今有挂着的人了。   桌子上这一锭上面有名有号儿,得传下去,他只肯给扶桑,“你收起来,不枉费我教你一场,好给后辈儿知晓,我祁县荣家祖上荣光。”   剩余银票,他全锁起来,满满当当的压在盒子里面,“分放两份儿,等我百年以后,你俩一人一份儿,其余的所有东西你俩商量着一样平分,只东厢房里面两口大箱子,是我多年私存珍玩,留给扶桑吧,得传下去。”   “你们一个伺候我多年,也是我一手养大的,比别人家亲儿子还要孝顺。一个我就充大,姑且当我的儿子吧,在我入棺后给我捧棍儿摔盆,逢年过节压坟头纸。你们可有意见?”   其实归根到底,偏着扶桑了。   小荣这个师兄当的是真好,看着扶桑,“你小我几岁,先前说过,以后也要给我养老送终的,到时候我自然跟着你过日子,我那一份儿也给你,就是不知道说话算数不算?”   人都惦记一辈子的大事儿,就是身后事儿。   被俩人郑重托付,扶桑满口答应,她这时候也没想起来男女区别来,她就是个女的,凭什么不能扛着孝幡,不能去压坟头纸?   她照旧传宗接代,男人干的时候,没有一点难为到她,她觉得自己都行,“算,怎么不算,保管你们都体体面面的走,别人坟头上一寸纸,我绝不让你们少一张,得两寸!”   “师傅您先给我收着,我跟小荣知道在哪儿就行,这么大的金锭子放我屋子里,我怕是睡不好老惦记别给贼偷了去。”   现如今梁上君子可多,都是有名有号儿的,大到朝廷通缉的,小到偷鸡摸狗顺衣服的,社会治安也不是那么清明。   不过,自此,家里日子好过了不少,比在府里的时候要好不少,扶桑最大的好处,就是荣师傅买了一辆马车。   是的,马车,不是骡车。   家里还请一个车夫,每日里早晚接她上下学,也像是个殷实人家的少爷模样了。   她早起不必自己溜达着去府里了,中午托着宋旸谷的福气,能对付一口吃的。   就为了这一顿午饭,就是他说再难听的话,摆再难看的脸色,扶桑第二天也能当没事儿一样,去吃顿饭,补补课。   今儿中午鱼承恩拉着她,到厨房去吃,“您可别招惹,里面翁??x?格格早就来了,说是等着三爷回来一起吃饭呢,我心里啊,不安稳。”   突突地跳!   扶桑端着碗先给自己盛米饭,得满满一大碗才够,看旁边还有菜,装盘剩下的,打算浇在上面拌拌就是了,她现在有钱了,吃什么都香。   这菜可真好,她拿着盘子倒的干净,鱼承恩扭头看她一眼,“您都吃了吧,我今儿没胃口。”   他少见的哀愁,扶桑噗地笑了,真可乐,这人平时都抢饭吃的,“别介,人里面说不定吃正开心的,你还吃不下的。”   正说着,里面怒气冲冲一声,“鱼承恩!”   鱼承恩小跑进去,扶桑看见了,今儿心情真的好,有钱了她觉得自己素质提高了不少,一会儿三少爷要是逮着她骂,她都不带变脸的,富裕的日子让她宽容!   要是不够,她还能伸出来手心,再给他打几棍子,不然这日子过的太有福气了。   屋子里宋旸谷气的脸色铁青,他不是摔打东西的人,这会儿手就痒的不行,翁格格还是来的样子,面色肃穆,“我说的你认真考虑,您这样的人儿,实在是说不来什么话。”   -------------------- 第29章 对美女免疫   宋旸谷指着门, “送客!”   下一秒就能暴走,翁格格是最不怕火上浇油的,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看看, 您总是这样, 我们学问见识并不相配。您也不是我喜欢的人,我自然有喜欢的人, 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兴趣,我们想法也很一致。”   “先前我就跟你讲过,跟家里一起反抗一下, 结果没想到还是订婚了,那我只有躲出去了, 婚约在我这里是不作数的,我跟喜欢的人这次一起走,来只是跟您讲一声, 抱歉。”   鱼承恩气的,他给气的啊, 天灵感都冒烟了, 他就知道这人来者不善,原本就不联系的人,突然跑院子里来说是一起吃午餐。   别说是宋旸谷了, 他都听不下去,气到结巴。   门一下推开, 阳光肆意,鱼承恩站在门内, 拉着一张鱼脸, “您走吧!”   翁格格没得到自己想要的话, 她立在那里,扶桑端着碗站在游廊下大口吃饭,耳朵竖起来听着,也替宋旸谷觉得难堪。   不愿意就不愿意,虽然是封建婚姻不是自由恋爱,可是新规矩按照新规矩来,老规矩就得有老规矩的样子,俩人硬摁着定亲了,过后再退婚就是了。   体面点儿说各自婚嫁多好,非得上门来打脸,明明白白告诉人家我有意中人,不是你,你跟我不配!   挺任性的,翁格格出身好,学问也高,在哪儿都是备受瞩目的人,这会儿已经极其没有耐心了,她认为宋旸谷不说话是不答应,“您得给我一句准话儿,我们去美国后会在那边结婚,我们很相爱,不想耽误你了,你不要再抱有期望。”   “或者严肃一点讲,当我死了,这个事情我并不介意。至于我姑姑那边,不用担心,她是什么都不大知道的内宅妇人,您的家庭应该也会娶一个这样的人。”   宋旸谷铁青着脸,他从没受过这样的气,浑身冷冰冰的背对着翁格格,他打定主意不会开口说一句话的,说什么?   说一个字他都觉得背!   鱼承恩请人请不出去,翁格格一身洋装,小卷发,拿着一只鲜艳红色的坤包,摩登又漂亮,时尚又精致,看的扶桑不大想眨眼,这是新时代的女性,跟所有的女人都不大一样,敢爱敢恨,比任何人都浪漫而勇敢。   她觉得翁格格做事儿挺猛的,看她就有点星星眼,“格格,您来,我们东家不会为难你的,就如你所说的,婚事儿就从你俩这里作罢。”   扶桑站在门槛外,筷子压在碗上端着,笑模样的看着翁格格,想引着她走的,别在里面待着了,翁格格看她一眼,“您是?”   “我爸爸是佐领下面的甲兵,求了您府里的太太到宋家来当差的,您不大了解我们东家,对他也是有许多误会。我不是劝你回心转意的,只是教您知道,三少爷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他这人啊,优秀,虽然没有跟您一样出国读书,可是老祖宗的东西未必不好,仁义礼智信未必不教人进步,我们都是读过私塾的人,跟您这样的进步人士没法比,但是对社会对国家我们没有一点坏心眼,勤奋能干、务实沉稳、学以致用这些都是我们三少爷的本事。”   所以啊,您别那么小瞧人。   这话没说出口,宋旸谷在屋子里都听见了,扶桑不愿意他给人贬低成这样,她觉得男婚女嫁的事儿,本来就是世界上第一个难题,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干不好,“只是各人有各人的考虑,您一走了之了痛快,只是家里事情还是要处理好,到底是两家人的事儿,一些话儿,您跟三姑奶奶就是我们府里的太太留个话儿,她是我们三少爷的伯母,日后他们是要朝夕相处的人。”   翁格格听着宋旸谷能答应,已经满意许多,也觉得自己未免太咄咄逼人,对着屋子里说话,语气已经缓和,“刚有冒犯的地方,请您包涵,我国外长大的规矩跟你们也不大一样,我们国人总是很隐忍婉转,我直来直去恐怕惹得您不高兴了,您别往心里去。”   “至于其中的顾虑也合理,三姑奶奶那边儿,我自己去跟她说,她总不能绑着我结婚了,了不起跟家里断绝关系,谢谢您成全了。”   痛快!   扶桑给她悄摸摸比个大拇指,小声送着她外面走,“翁格格,我佩服您,您做的事儿,多少女人不敢做。只是啊,您去国外了,好好照顾自个儿,国外人精明阴险的也多。”   这样的姑娘,性格大开大合,太明媚有棱角了,其实也不大符合扶桑的处事原则,她这人圆滑而低调,比宋旸谷更像是一个传统的男人。   有棱角的姑娘,教人羡慕,可是容易吃亏,撞到南墙的时候比别人都疼,这是扶桑打小就遵循的道理。   翁格格从包里掏出来一小瓶香水,“我跟你投机,我这次从日本回来的匆忙,也没有带什么东西,这是法兰西的香水,不要嫌弃,往后您多开导开导他,别为了我们的事儿费工夫了。”   扶桑不要,她个男孩子也不能用香水,再说了,拿了宋旸谷能打死她。   “您收着,这样的金贵东西,我们也用不上,您——”   没等说完就给人塞手里了,翁格格确实直来直往,她不大懂扶桑的婉拒,拎着包就走了。   扶桑看着那个拇指大的琉璃小瓶儿,不敢收着,去塞给鱼承恩,鱼承恩也不敢拿,“你自己去说。”   扶桑也不去,“您要不给扔了?”   鱼承恩杀鸡抹脖子的不干,宋旸谷里面喊人,“你鬼鬼祟祟在外面干什么?”   扶桑头皮一炸,进去把那个小瓶放桌子上,“这国外东西也不都是好的,这香水咱们也有,咱们还有螺子黛是不是,比外国人好用多了,依我看啊,留洋跟不留洋的都不耽误过日子。”   给人呲哒一顿,不留洋没见识,翁格格算是结结实实贴在宋旸谷脑门上去了。   扶桑原以为他等人走了得折腾他自己个一番,最起码气的骂人,谁想到宋旸谷只是笑了笑,他自己走到饭桌前,六面桌上面满满当当菜,“还不快吃,都冷了。”   扶桑饭吃了一半儿,也一下笑了笑,把那剩下的半碗饭端进来,喊鱼承恩也来吃,“这一大桌子菜,便宜我们两个了。”   鱼承恩不坐,他府里长大的,在山东老家的规矩比这个还严呢,怎么也不肯坐,给扶桑换碗,“您别吃这剩菜了,都凉了,我给您换一碗热的,刚才多亏你。”   他殷勤去换碗筷,又给宋旸谷热汤,扶桑吃的腮帮子鼓鼓的,她规矩要差一点儿,也是咽下去才开口,“您刚才故意不吭气儿的吧,其实就一句话的事儿安她的心,结果您就是不吭气儿。”   这人使坏呢,宋旸谷眉目舒展,他也不是个泥人性格,又不想对着喷唾沫吵架卖嘴,他就不吭声,急死翁格格,“人都欺负到门上来了,我还能跟你一样,梗着脖子给人打?什么事儿都是她自作主张,那她就多操心受累吧。”   他顶讨厌的事儿就是别人自以为是,他没留洋,没见识,可是他觉得自己也不差什么,没那么多的不平衡,也不是别人能拿来说嘴的。   这样的人格自信还是非常强大的,又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我乡巴佬难道我就是乡巴佬了?   宋旸谷看扶桑今天顺眼的很,没想到她给自己说话撑场面,觉得她也不是那么没有眼力劲儿了,“你今天中午干的好,给你主子撑事儿了,那香水啊,什么好东西,回头我给你一盒子,咱们家里就??x?有香水行,汉口那边的店里什么东西都有。”   宋二爷供应儿子们,都是一船一船的往府里进东西的,哪些是给大儿子的,哪些是二儿子的,清清楚楚的单子。   颇有老子在外面跑破船,一心一意给儿子攒家底的意思在,宋旸谷总是好东西不少。   扶桑这人最会打蛇上杆儿,头铁的时候是真铁,嘴甜的时候真的嘴甜,“嗨,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东家可着您这样的满京畿找,也找不出几个比您好的,看您——”   长的多好——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样貌,从没有觉得这个人的形象,如此清晰过,他不是那么强壮却身板挺拔,总带着一股向上的气势,眼睛微微下垂,看人不看人的时候都深重。   她不好再深想深看,便盯着宋旸谷跟前那碗贡菜火腿,宋旸谷就很上劲儿的给她端过去,眉目含笑,像是两个倒挂的月牙儿,“你继续说——”   扶桑的舌头转个弯,有些不好意思,只垂着脸,“您挺好的。”   宋旸谷拿着她当小兄弟看,罕见的夸她一句,“你也好,最起码长的好。”   他不知道夸的是个女孩子,扶桑也罕见的想起来自己是个女孩子,眼睛抬起来的时候,里面包着一团彩色的烟花,“我也觉得我长的不差,我挺白。”   宋旸谷认真打量她,是白,白的在人群里面发光,她如今下座背对门口,阳光扑背有些热,一层绯红,英气的五官也染上一点光柔,一层细细的绒毛在脸上,他突然觉得两个人是有点不一样的。   像是个女的——漂亮的像是个女的。   他想。   只是心里想,未曾说出口,怕扶桑骂他,但是他觉得扶桑长的好看,比翁格格好看许多,顺眼。   从今天开始,他顶讨厌女的,一个府里的太太闹的他不得安宁,一个翁格格也是讨人嫌弃。   这两位都是漂亮而明艳极了的人,也让宋旸谷过早地知道,漂亮不漂亮跟人品没有一点关系,他对漂亮这个词儿从今以后特别免疫。   就是一张脸,他有,扶桑也有,鱼承恩也不丑。   “入端午时候,府里去八宝山庄子上避毒月,你一起去。”   扶桑不大想去,她想回倒簸萁胡同看看家里,“我想着——”   “有赏赐,派赏呢,给你家里也送一份儿,那边离着你家里也近,左右你还能回去住一晚上。”   多好的事儿,扶桑就是为了那一筐粽子,也得点头,“全听您安排的。”   宋旸谷看她把话咽下去,他就知道,这人呢,什么都可以,就是见钱眼开,好在他别的没有,钱多。   家底儿总是厚实的,他院子里派节礼,向来是出了名丰厚,大太太派府里的,他单独出一份儿,赏扶桑一筐粽子,一筐咸鸭蛋。   鱼承恩又从库房里面拿了好几盒香水,紧着宋旸谷挑,“您看看,什么味儿的都有,我不懂节气,主子您给配一个。”   鱼承恩笑眯眯地,他这人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盼着宋旸谷好,教他高兴,谁让他高兴了,他就愿意捧着谁,宋旸谷永远排他心里第一位。   宋旸谷什么都懂,什么香配五月呢,他还会试香,贵的东西他都懂行儿,“这一盒子,白苔。”   扶桑其实闻着挺想要那个栀子花的,但是白苔也好,因为宋旸谷点评说冷香,“清爽、干净,夏天用正好。”   她还能说什么?   她现在对宋旸谷有点崇拜,“您挑的一定好,我不懂。”   宋旸谷又拉着她说了一会儿香水,哪个暖香,哪个冷香,国人用的熏香是什么,国外喜欢用的什么香,他的知识是真的光,两位老爷请的老师们都没白请。   扶桑头回贴近宋旸谷的生活,才知道什么是含着金汤匙,“您用什么香?”   “三爷不用香水,衣服被褥都是熏香的。”鱼承恩眯着眼睛笑,这活儿他常干,喷的香水不持久,不大均匀,有时候太浓有时候太淡。   宋旸谷见她爱不释手,“都给你了,你拿家里玩儿去,只别一个劲往身上抹。”   “唉,我知道,东家您放心吧。”扶桑利索谢他行礼,捧着几个盒子都走了,里面十几瓶呢。   她一个也不舍得打开涂,除了什么宋旸谷说的那款白苔的,其余的都拿着家里给姑奶奶他用去吧,姑奶奶还没婆家呢。   马车满满当当的往黄桃斜街去,她现在成就感相当足,办好差事儿了,主子高兴,那可真的是太发达了,她现在打心眼里向着宋旸谷了。   大太太弃用大师傅,她往后也不能是大太太的人了,她认宋旸谷是东家。   -------------------- 第30章 都病了   车子停在门口, 她远远地看着几个孩子趴在院儿里看,这斜街外面几家是大杂院儿,里面有个独院儿是唱戏的艺术家, 还有一个是读书人家文先生的院儿, 还有荣师傅这样带着徒弟的人, 日子都还过得去。   这几个孩子,看的是那样的有烟火气, 扶桑拿粽子给他们吃,拿起来才想起来是生的,“等煮熟了, 来家里吃。”   她自己是吃过苦头的人,其实心疼小孩儿, 她也没大跟人玩过,看着孩子就稀罕,胆子大一点儿的, 是大杂院里拉车大力叔家的儿子,神气活现地, “我不去吃, 妈说了,那是太监屋子,不能去。”   说完他妈就跑出来, 拽着他耳朵,“瞎说什么呢, 你哪里来的话儿,教你爸爸知道了, 回来准保揍你一顿。”   对着扶桑不好意思, 走到跟前儿去, “您别心里去,这孩子我们少教了,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脏话儿,荣师傅我们知道,是个好人,跟我们一样,是个苦命人。”   当太监的,都是苦命人,多富贵的都教人看不起。   扶桑不在意这个,“没事儿,您就是当我面说了,我也不生气,这人啊健全不健全的,不在那一点儿事儿上,心地善良又有一身本事,又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就比什么都强,在我眼里啊,就是个君子,是个大丈夫。”   她甩开辫子,“来,您抬脚借一下道儿,我搬进去。”   大力媳妇儿精明又能干,帮着她搭把手,小荣在屋子里听见了小力□□,羞得不出来。   等着扶桑进屋子里,瞧他一眼,“听见了?”   小荣摸眼泪呢,“邻居们都笑话,背地里不知道说怎么样的难听,原先在府里,好歹有差事,大家都是办差的,谁也不能笑话谁。等着我不如去甘泉寺,那才是我们待着的地方。”   甘泉寺不大出名,最出名的就是收留了一些老太监,给他们一个屋头遮风挡雨的,像是开辟了一个不跟人接触的新世界,教这些人能有个地方养老送终,能不受别人的嘲笑讽刺,也教人心里向善,有个安稳处念经求佛。   小荣自备,觉得自己就是命不好,这辈子就是受罪,就是荣师傅,也是这样想的。   扶桑抱着他,扶着他的肩膀用自己肩膀头顶着,“你说的什么话儿,我刚说的你可听见了,师傅也听见了,别哭唧唧的,你是比别人少什么了没有?就那点事儿不算什么事儿,你只管过好你的日子。”   “远的不说,就近的,变法那会儿掉了多少脑袋,不过就是碗口大的疤,你这又不碍着什么事儿,人最不能自苦的。当太监怎么了?太监那也是一种职业,跟街面上的臭巡警、拉黄包车卖糖人的,都是找饭辙的人。”   小荣就是给孩子笑话抹不开脸去,扶桑两只手撑床边,脚丫子还来回晃荡,她一双大脚,“人活着看不出来,等死了才知道,留给大家伙儿是人性儿,是品格,说这人生前是个好人,是个善人,报纸上的讣告评论,也从不点评这些细枝末节。”   她觉得,这都是小事儿,生死之外,无大事。   荣师傅在房外听半天,忍不住推门进来,“说得好!”   “这才是我的好徒弟,我什么盐没吃过,什么饭碗没端过,咱们既然搬到民宅里面住了,咱们就活出个体面来,比别人还要脸面才是,给大家伙儿都瞧瞧,也给咱们太监争口气。”   前朝的时候,太监名声臭到家了,到如今也是没翻过身来,提起来就跟小鬼一样的,见不得人,外面的人都觉得是妖魔鬼怪还不吉利,谁都能踩一脚笑话几句,今儿起,这面子得撑住了。   “走,咱们煮粽子去,今晚煮出来,分给邻居们尝尝去,我明儿早上跟你一起去送,也算是咱们搬家招呼了。”   小荣烧火,扶桑在一边儿读洋文,叽里咕噜,小荣一会儿看看火,一会儿看看那书,一个也不认识,他不打扰扶桑。   煮到半夜,这粽子可真不好熟,一大锅得两个小时起,最后上面再放一层鸡蛋鸭蛋的,就着粽子煮出来的青水儿,连带着鸡蛋??x?都有一股子香味儿。   俩人夜里才睡起来,一早起来,便放在网兜里面,一兜子里面俩粽子俩咸鸭蛋,还有俩煮鸡蛋。   府里面的粽子,都比外面大的多,特意用来送礼用的,里面包着八宝蜜枣儿。   扶桑一个下去就见饱了,从胡同口第一家就开始送,大杂院儿里面住的人多,她另方一份儿大的,“给大家伙尝尝,家里刚来事情忙,我师傅身子骨不大好不常出来,家里师兄照料着,有什么事儿只管招呼。”   拽着小荣出来,“这是小荣,我师兄,人老实本分,只一个,好心眼儿干活儿仔细,我在宋家办差求学,这是府里昨天派下来的粽子,给大家伙尝尝看,不要客气。”   嘴皮子忒利索,这第一个院儿她进去,就有气吞山河万里的架势,那口气是真的足啊。   她这人,护犊子,荣师傅以前也没发现这孩子护犊子,看她挨家挨户带着小荣去认门儿,自己跟个山炮一样在前头挡着。   真泼辣。   比个女子都泼辣的架势,小荣满面高兴地回来,小筐里面人回礼了,没有空着篮子的道理,菜干也有,粽子也有。   他挨个看看,“街坊四邻,都有人情味儿,先前就是说话不主意,我们伺候人惯了,一句话都要多寻思寻思,昨儿他们是有口无心。”   正说着,大力爸爸拧着小力耳朵进院子里,“好小子,我竟不知道你这么缺德,昨儿你说了什么,我不揍你你得是我爸爸了。”   这是第一次人上门儿,见荣师傅大力还没撒手呢,“荣师傅,您别介意,这孩子我没空在家管,野惯了,这孩子看你们来,欺生呢,要是再有下回,只管跟我说,我揍他跟个馒头一样的脸!姥姥!”   手下是真使劲儿,小力疼的嗷嗷叫,一个劲喊错了,“我错了,我真错了,爸爸唉,您轻点儿,我一会儿得批发香烟卷儿卖去,您别叫我在路上丢人。”   大力这才松开他,“荣师傅,您家里都是有学问的人,读书认字儿,我家里这小子不成器,别笑话。”   拎着孩子风风火火又走了,他还得跑车去呢。   扶桑站在窗户跟前一个劲的笑,真热闹,搬出来她觉得好,像是饺子进了锅里,大家挤着熟。   马叔挥着斧头在日光下劈柴,一根一根整整齐齐地码好,他是荣师傅请的车夫,平日里在家里干杂活儿,他腿不大利索,早年从车上摔下来过。   只闷着头干活儿,洒扫院子之后担水,担水以后浇花,再送她上学去,回来再劈柴,样样都是个好把式。   扶桑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她眯着眼睛从马车里面看,晃晃悠悠地,看这个有些青意的城池,护城河岸柳色出挑,花红映天,路边吆喝叫卖此起彼伏。   有过路的水车吱扭扭吱扭扭地响着,小力这样的半大孩子脖子上挂着香烟卷儿行商叫卖。   她大概宜居新家,睡几天便红气养人,面若敷粉,少年人之前总是略带的一点苦相如今也全部散去,她如今两颊总是带着浅笑暖风。   宋旸谷忽地从床上坐起,拥着薄被已经潮湿,他做梦出了一身的汗,梦见了什么?   他不说,只沉沉地坐在那里,半天之后又仰面躺下来,等再睁眼时候已经如常了。   少年会思春,思的春都是四面八方不着边际的春。   像是黄鹂鸟儿叫,草长莺飞里听得人痒痒。   大太太说是去避开毒月,其实是气病了,她给翁格格气的跟娘家闹别扭。   翁格格跑了,跟她的爱人去了美国,翁佐领本来给人关起来,大太太商量好了关到她认错,关到她大婚就好了。   成亲,在他们看来是解决一切不好念头的□□。   可是没想到,翁太太,那个扶桑只见过一次总是皱着眉头,比她丈夫还要忙的佐领太太,半夜把人偷偷放走了。   谁也没想到翁太太做出来这样的事儿,只是大太太跟翁太太,这个小姑子跟嫂子吵得很凶。   大太太强势惯了,没嫁人小姑子为大,嫁人了还是姑奶奶为大,因为她夫家有钱,她恨自己嫂子没有眼力劲,“你把人放走了,我们拿什么联姻,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促成一桩婚事?”   她念叨了三年,大老爷从来没松口,他不愿意跟祁人再联姻了,他的姻亲反应他的政治取向,他是保守派里面的新人士。   “你当为什么能成?因为我们翁家的女儿,偶霓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她跟那些朋友们支持立宪,朝廷恰好想要立宪,她成了太后跟前的红人,又跟日本朋友搞外教,学习日本人那一套儿,她不仅仅是我们佐领家里的格格,她还是一个留学回来的新人物。”   她是立宪派的支持者,大老爷看重这个,才松口的。   民间呼声不可违逆,民意应当顺水推舟,顺应民心,南方已经闹的不像样子了,反对朝廷反对封建。   朝廷鞭长莫及,也只能反思自己,搞一搞立宪,先后派大臣出洋考察,又广泛听取进步人士的意见,又召集先前留学生回国做事儿。   朝廷姿态放的很低,那孙大人的态度也放的很低,宋遵理的态度也随着低下来了,新的进步认识,日本能从弹丸小国发展到如今地步,让国人看到了不少希望,去日本留学回来的人无一不想出谋划策,学学人家,好让自己母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可是这一切,翁太太全然不在乎,她还是一副劳累的样子,“够了,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其余的,都不是她生的,抽大烟的,逛章台柳色的,遛鸟逗狗的那些,倒是过的挺好的,她最不后悔的事儿,就是送着翁格格去留学,三岁的时候就送出去了。   朝廷为显示跟日本良好关系,互送幼童作为养子养女,真正的皇亲贵子自然不去,翁佐领狠心将翁格格送走的,“你们送她去的,为了你们自己好,我没说什么,现如今她成了这样子,跟咱们格格不入,也不该怪她。”   大太太烟杆都摔了,“你耽误她一辈子。”   “是你——那时候要送去日本,漂洋过海给日本人当女儿的人,应该是你,你百般不愿意,怂恿你哥哥把偶霓送过去了,她才三岁。”   翁太太喘着粗气儿,指着大太太,“现如今你又凭什么管她婚姻大事儿,前半辈子卖给了荣华富贵,后半辈子还要卖给你的荣华富贵,你不要太贪心。”   人都说媳妇难当,她这一辈子,却是吃够了小姑子们的苦,家里三个小姑子,各个都是吃人的老虎,这些年,她拽着自己的领口,教人喘不上去来。   “我这一辈子,全给你们做嫁衣,我拿着你们当亲女儿,你们却拿着我的偶霓当傀儡,有事儿她顶上,她凭什么不走?她找个喜欢的人,去美国,那里没有小姑子没有她阿妈一样的丈夫,文明又自由!”   翁佐领忍不住,动手一巴掌就过去了,“啪”地一声。   翁太太捂着脸,“打死我,有本事打死我,不打死我的话,谁也别想去码头。”   她拦着不给翁佐领去拦人,就是要翁格格走的。   大太太冷笑,“没有偶霓也有别人,我翁家的格格多了去了,旁枝儿还有,你糊涂,放着好日子不过,好女婿不要,自然有人抢着要。”   翁太太不吃她那一套,“我一辈子受尽你的气,还要我女儿去孝顺你当婆婆,宋家的三少爷难道就那么好拿捏,你说换人就换人?换的人来第一个宋大老爷就不满意,你这样对少爷们苛刻,谁嫁过去都没有好日子,就是嫦娥嫁过去都感情不和。”   她真伺候这一家子够了,就坐在门槛上拦着,谁要走,等她死。   大太太气的没办法,翁佐领就更没办法了,俩人都气病了。   病了好一段日子没脸见人,都躲着呢,祁人重脸面,这下子谁都知道家里格格跑了,私奔了。   宋旸谷是被私奔的未婚夫,家里因此这次也带着他一起,到庄子里面去避避毒月,去去晦气。   他带着扶桑去,俩人约好了府里碰面,到时候路过城南的时候放她下来,等着明儿她再去庄子里去。   -------------------- 第31章 杀起来   宋府人也不少, 车马仆从一列,另有行礼辎重,一路南去, 过正阳门, 扶桑怕走过了, 便要下车去,“好了, 我就在这里下,您继续赶路去,等我明儿去找您。”   宋旸谷没吭声, “鱼承恩——”   鱼承恩坐在车前,掀开帘子对扶桑商量, “送你家里去吧,这东西也不少,叫黄包车也麻烦。”   扶桑有点怕麻烦宋旸谷, 挪腾了一下。   “你安稳坐着,非得下去拎包才愿意。”   扶桑心里就呵呵, 你愿意送你送, 我是怕麻烦你脱队给大太太??x?看见了又找茬儿,你都不介意,我坐车介意什么, “那就谢您了。”   吊儿郎当的,自己脑袋跟个拨浪鼓一样,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过于活泼且机灵, 宋旸谷心想你在府里也没这样不稳重, 到了外面就不记得规矩,“你坐好了,外面全是土。”   扶桑看的正起劲儿,她就看人家什么都眼馋,帘子一下拉起来,正儿八经坐着,脸上笑也收起来了。   大概就是不高兴,宋旸谷措辞一下想说什么,不是不给你看,是你看看这规矩都了,这归家得撒欢成什么样儿,他没有这样的感受,所以也不建议扶桑有。   扶桑原本板正着,可是邻近家门口了,就忍不住了,她就是心活泛,“三少爷,您瞧,那俩狮子摆着门口儿的,就是我家了,我家里人丁还可以,有个哥哥,有个妹妹。”   “过节的时候可热闹了,我爸爸端午画朱砂判儿,家里太太会剪纸,钟馗嫁妹,前面有俩小鬼提着灯笼,后面四个抬着轿子,他妹妹身上破衣烂衫都清晰可见呢。”   难为她,拢共三年不在家,就在家过那么一天端午节,记得比珍珠还真。   宋旸谷解释,“这个府里也有。”   “那不一样,这是家里!”扶桑脑袋都不带转的,马车一停,人就跳下去了,然后就扒拉自己的节礼,大粽子咸鸭蛋。   宋旸谷没下车,他往院子里面看,不小的院子,正开着石榴花,屋门口大概左右各一株,他这里只能看见屋门左边儿的。   她扯着嗓子喊一声,里面的人就一下全出来了,“爸爸——我家里来了!”   “哎呦,小儿子来家了是不是?”这是姑奶奶,她头上还是带着红绒花,这是辟邪的,过了正午就得摘下来扔了。   一屋子的人嚷嚷着就出来了,人人脸上带着笑,鱼承恩催着车夫,早就避开了。   马车掉头回去,宋旸谷忍不住掀开帘子回头,他以为这人光顾着团圆去了,没想到扶桑正对着他挥手,笑的跟个呲牙狗子一样的。   大概跟人介绍他呢,左右都逢源一般地讲话。   宋旸谷心里便沉气,鱼承恩怕他闷着,扶桑走了他就坐进来了,一脸我有话说的开口,“这家里眼看着也不穷啊,您说这小子平时怎么就那么抠搜呢,那么大的院儿呢,可是独栋的。”   他就纳闷了,“这么好一个小子,怕是家里奔着前程才送府里来的,不过啊,也难说。这南边眼看着闹的厉害,要是立宪了,这些祁人吃铁杆庄稼的,日子大概也是一泻千里了。”   按月领钱且吃喝不愁的人家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存钱,不置产业,因为活得轻松啊。   他这个月钱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买家里人喜欢的东西,下个月反正还有,就是透支了也没事儿,因为一辈子无穷无尽的钱,这许多人家,连往后三五年的钱都透支了。   街上专门有一种当铺,就是给祁人设的,家里米没有了,来这里拿,拿了等明年发官米的时候,再还回来,人家挣的是差价儿。   不过啊,鱼承恩咂摸嘴儿,“我觉得不能成,朝廷只要还在啊,这些人就饿不死,这是当年入关带来的自己人,没有亏着自己人的道理。再说了,孙大人不是要去南边打仗——”   宋旸谷敲了敲指头,鱼承恩就闭嘴了,他规矩极好,大老爷的规矩,府里的人,谁也不许谈时局,鱼承恩犯了忌讳,自己也修闭口禅了。   大太太马车在前面,看宋旸谷车追上来才纳闷,“看看干什么去?”   老妈妈一会儿回来,“说是往崇文那边一趟儿,有些事情要办。”   大太太累的很,跟散架的一样,她现在到了一种听着侄子的事情就头疼的地步,“这里面啊,老大去南边搞他的事业,大老爷说的好听是自己闯荡,实际呢,就是去打流的。”   打流都算体面的了,不知道做些什么混账事儿,大老爷每次来信的态度,她就知道这个孩子完全叛逆。   家里的话现如今是一句都不听,下面的也有样儿学样,“原以为老二是个好的,可是你看看,仗着自己在外面能跑,开了个电影院儿,二老爷那边投进去不少钱,这可是个好买卖,一晚上的票价能买一间铺子了。”   时人都追逐新玩意儿,五陵少年们哪个都不差钱,宋旸谷来京晚,人家还排挤他呢,他跟这一圈富家子弟,也没有过硬的交情,因此办事儿上,还得看老二,他在这些富贵圈子里面,吃的很开。   真是个搂钱的铁篱笆!   大太太看的眼热,什么赚钱的行当她看着都眼热,日日顺日日昌开的再好,架不住社会民众不愿意,那些学校里的学生,跟老大一样讨厌,隔三差五去撒传单贴小广告。   她很有商业头脑,这会儿她出份子,跟人卖保险,这也是西洋东西,专做有钱人的买卖,前儿还有人给家里少爷买了意外险呢。   后面宋映谷骑马,邀着宋阳谷一起,“小三儿,你也来,透透气,咱们比一比。”   俩人较劲儿,宋旸谷骑马的时候少,这会儿也高兴,道上一阵黄土,鱼承恩是样样也都会,从后面仆从手里牵了马,跟着就上去了。   一气儿到山脚下,跑了一身的汗,前头喜得财早就等着了,得有人提前安排好是不是,“歇一气儿,洗澡水备好了,等收拾好吃饭,太太也就到了,我就在门外候着。”   鱼承恩去试水,吆喝着人加水。   这主子身边的人,都是能干人,要么说宋旸谷这人龟毛,人从小就是这样过的,他对什么事情都很挑剔。   办的不满意了,事儿没看好,第一个出来认错儿的,绝对是身边的人,他就没错过,底下的人全是捧着他教他高兴的,就是上面两个哥哥,也是向着他多。   宋映谷这人呢,圆滑,他世故,最像二老爷的一个人,但是他亲情味儿足的很,“我前些日子跑腿儿,路过祖宅去了一趟儿,老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宋姨病了,去年冬天就不见好,瘦的很多。”   宋姨就是前面的大太太,留山东老家乡下的那一位,虽然大老爷跟她说开了,但是到底对女性太苛刻了,她无依无靠,只守着祖宅,对外还是随着夫姓,含糊喊一声宋姨。   “她自苦许多年,现如今仍旧觉得是自己不好,盼着伯父能回去呢,一年见一次也好。”   宋旸谷人沉进去池子里,一会儿才上来,憋着一口气,“伯父应该不会回去。”   出去做官的,一辈子,回乡的机会屈指可数,不是丁忧守孝,大概就是魂归故乡的时候了。   外出做官,一做就是一辈子。   说是不惦记吧,个个死了之后,都要葬到老家里去,没有一个愿意在外面的。   宋映谷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妈还惦记你呢,教我给你带了东西,没来得及给你送过去,几时我再回去,带你一起。”   “行,妈好不好?”   “好,都好,全家就惦记你一个呢。”宋映谷开玩笑,看弟弟脑门有青茬子,自己又拿着刀给他修,差了几岁而已,像是个长辈。   宋映谷一边给弟弟打胰子一边说外面的事儿,“咱们家里出了个女诸葛,主内还主外,操持你的婚事儿,操持我的婚事儿,人人都知道宋家三个金龟婿,什么样儿的人都想嫁进来,她专找那些五福不全的,又或者家里就剩一个空架子的落魄户。”   “给你找的翁格格算是很看得起你了,我前儿去馆子里面吃饭,遇上人上来招呼,细问之下攀扯交情,才知道伯母去相看人家的,那家子我打听了下,是有爵位,可是家里穷的都卖桌子了。”   他说的逗趣儿,宋旸谷一下就笑了,“你娶不娶?”   “我不娶,留给大哥吧,我啊总得找个像样儿的不是?”   他做买卖的人,最不爱找穷主儿了,您要是真有几分本事也行,可是这年头啊,人穷志短。   宋旸谷不理他这些花花肠子,“甭管找个什么样儿的,你得找个合得来的,顺眼。”   头用毛巾擦好了,俩人换衣服出来,宋映谷有时候觉得这弟弟天真,“你长大就知道了,那我问你找个什么样儿的?你跟我说顺眼,你看谁能顺眼啊?”   这么从小到大,就一个鱼承恩顺你眼了,哦,现在还有个扶桑。   挑老婆还得挑顺眼的,你多看看不就顺眼了,摩挲了一下弟弟的脑门儿,“吃饭去了,别饿坏了,不然大太太卖给你的保险得赔钱。”   大太太先给家里人人买了一套儿,不过是左口袋出,右口袋进,钱倒了一手成了自己的,买的险种可全乎了。   买的人前仆后继,毕竟人家总部是在国外的,有洋人当靠山,朝廷倒了人家也倒不了,现如今的人啊,也不在乎谁做皇帝,不在乎改朝换代,实实在在??x?的日子才是真的。   各人的事儿都挺多,扶桑看着大哥送的东西,手麻了一下,扶然这是头回发俸禄,他之前私塾底儿到底是厚实,去中学里面读了半年就毕业了。   刚好朝廷操练的陆军新军招生,满十八岁的中学生,月津贴有半两银呢,学制两年,出来就是初级军官,准尉呢!   给她跟扶美两个人,一人买一只棉花儿猫。   举着在俩人跟前儿,塞到手里,这是棉花做的,给贴在纸上,栩栩若生,猫的毛发丝毫可见,扶桑喜欢的不得了。   拉着扶美俩人一起歪在炕上端详,她拉着扶美的手放在自己嘴上,喊她的名字,扶美看她嘴张合,就知道是喊她的。   一个劲的笑,她待扶桑很亲热,扶桑拿出来香水儿,给她喷一点儿,扶美眼睛一下就亮起来了。   姑奶奶瞧着,这家里日子真是好过多了,也不再喊着教老大去当甲兵了,“咱们老大啊,以后就是准尉。”   这些年的日子,养着两个孩子,家里五六张嘴,舒充和老了许多,眼看着孩子都出息了,他劈柴更有劲儿了,给小金鱼换换水,去领一点不多的饷银,包谷面里面掺和一点杂粮。   孩子们都有差事了,姑奶奶跟大太太嘀咕着给扶美找个好人家,好几年了也没找好。   舍不得送到别人家里去,要是个儿子还能娶媳妇,嫁人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京畿一片祥和,南边却已起战火。   轰然之间,不过一夜之间,南方事变,公然对抗朝廷,立宪派蓄势待发,一气儿打到了长江,入南京上海。   燎原之火一下烧起来了,江南各道纷纷独立自治。   谁也没想到,一个庞然大物倒下了,不是外人侵吞的,是自己革新杀起来的,举国上下振臂一呼,一个新的时代在所有人没有准备的时候,猝不及防的悄然来临   -------------------- 第32章 报信儿   震惊中外。   主战派力战, 此前全权负责南方事物的军机大臣孙大人直接羁押回京,宋遵理为孙大人左膀右臂,下野不说, 更坏的消息是有人在前线看到了宋眺谷, 论罪当刮。   府门夜里就已经围起来了, 局势一下就变的非常被动,宋遵循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宋旸谷, “教人送信去,去南边,找他大哥去, 千万不要回家,直接从庄子里走。”   人马派出去三拨, 均被堵回来了,外面驻兵扎的密不透风,全是袁大人的人马, 他先前练兵,如今一跃成新军陆军主帅, 取孙大人而代之。   宋遵理木然而坐, 府里谋臣良士仍在,好歹能稳得住,“诸位如何看?”   如何看?   从来听说杀主将的, 没有听说杀谋臣的。   孙大人先前带兵去打,几十万的军队打不足万人, 没想到是一个大溃败。   各地总督巡抚衙门也纷纷叛变朝廷,忠心耿耿像是孙大人宋遵理一样的人, 极少。   如今下野, 不过是弹指一挥之间, “不如静观其变,此次事败,不全然是孙大人的问题,新军不是孙大人亲自操练的,前线部队各有主将。”   孙大人无亲兵,自然调遣不动,乌泱泱的人去了,车轮战也该赢得,可是成分过于复杂,里面有袁大人的新兵,还有祁兵,还有拱卫皇城的甲兵,哪里能机动作战,听一个老大人的话呢。   此时此刻大家伙儿想想,才知道败是有败的必然性的。   纵然不怪孙大人,可是这事儿总得有人担起来,宋遵循叹气,“朝廷如此态度,未免让人心寒,纵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孙大人谋国二十年,落地下狱的地步。我为马前卒,又有什么好下场呢?”   还有宋眺谷的事情,他现在只盼望着老大别给人逮住了,不然人赃俱获,府里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众人一片默然,日落西山大概就是此时,昔日喧嚷繁华一瞬间褪色,只有静默。   “我死不足惜,只是我齐州宋氏三代,人丁单薄,只旸谷一男丁,他出世时遵从先祖教诲,取名为旸谷。”   宋遵理涕泪四下,对上拱手以示追怀,日出扶桑东,日落旸谷晚,日出光万丈,日落霞漫天,善而有终,故取名为旸谷。   日落而太阳休息又升起的地方,寓意生生不息,周而复始。   “我兄弟二人悉心教导,爱护百倍,今此之后,我若有不测,请诸位照看。”   已然存死之心,他是一个保守又顽固的人,爱重朝廷,却没想到朝廷反刀而对,孙大人既然羁押回京,朝廷已然用他来定罪。   不由得心灰意冷,又百般牵挂宋旸谷,还未教导他成人,便要先走一步了。   府内各处管事齐备,垂手肃然,按照他的指派分立事物,二师傅众人捧着账本合账开府库,宋遵理分尽家财,“万万珍重,还请周全我儿旸谷!”   至上午九时,府外重兵看守,府外马蹄声骤,人喧马嘶,“奉旨意,其家眷人等——”   宋遵理跪地接旨,听到孙大人已饮鸩谢罪,家眷等人一概缉拿便已心灰意冷。   府内诸人一片痛哭,一个诺大的宋府,就这样倒下来了,圣旨一下,清点家眷,盘问发现宋旸谷等人在庄子上,立马派人去拿。   宋遵理阖目,已到绝境,这是抄家!   满府全是罪眷。   “东翁——这可如何是好,这说定罪一下就定了,连个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孙大人更是一句话没留下就饮鸩而去啊!”   这满府的东西,都已经开始抄检了,吵吵闹闹地,宋遵理换了一身家常衣服,其余人等遣散或羁押。   他有些圆融的身材像是富家翁,长袍有些旧,布衣蓝袍,摘了官帽儿放在桌子上,一身的书生打扮,当年他留学,便是这样的打扮,外国人笑话他们这些学生古板又土气,像是乡下来的。   如今,他只觉得一场空,“都散了吧,原本想盘点家资,朝廷容恩散给你们的,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受我牵连了,府库里面东西自取吧,要是能收买人出去,就出去吧,散了吧。”   富贵一场空,大梦一场泪罢了。   庄子上消息还没有收到,扶桑一早上去了就觉得心里不踏实,姑奶奶换下来新衣服,给她眉眼上都点雄黄,“你爸爸,给你买樱桃去了,一筐子樱桃你拎着去过节,不至于让人笑话咱们不体面。”   正说着,就见舒充和推门进来,神色不安,“坏事了,坏事了啊!”   他声音压的很低而急促,“我刚去果子局,听说宋府夜里就给围起来了,听说军机大臣孙大人坏了事儿已经服毒谢罪了,宋大人一向跟着孙大人鞍前马后,这次是要下大狱啊!”   扶桑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懂刑法,“家眷呢?”   “自然是罪眷同判!”   话音刚落,就见扶桑冲门而出,牵了骡子就骑乘出门,人走了话音还在后面呢,“我找他去,家里别管。”   姑奶奶追到门外去,要喊,自己拿帕子捂住了嘴,又掉头去屋子里拽着舒充和,“快,你跟上去,这是砍头的大事儿,由不得她掺和,别叫人知道了。”   舒充和左几步,右几步,家里就一头骡子,“我借去!”   真是急死个人,姑太太气急败坏,“上哪里借去,你这样怎么追的上,去的是哪个庄子来着?”   真叫人没脾气,追上去了又怎么样,扶然抿着唇,“我去找。”   姑太太这会儿嚷嚷着头疼,“你们都别去了,一个个的爷们嘴上都跟没胡子一样的,指望着你们干什么去。”   舒充和她自来知道是指望不上的,这人呢,没有主意,且不会办事儿。   舒然呢,少年意气,总觉得缺点儿经验智慧,姑奶奶倒是想自己去,可是她不会骑马,也不会骑骡子,她还不认路!   “都该干嘛干嘛去,老二要是家里来了,我指定要打她一顿的,我去黄桃斜街一趟儿,好歹跟她师傅说一声儿,有什么事儿他比咱们清楚着呢,一来打听打听,二来呢也给荣师傅透底儿。”   扶了扶簪头,到底是换下来铜的,用了银簪子,又去换了一身出门见客才穿的衣服。   扶然去街上叫了人力车,她边上车边嘱咐,“家里门得留着,夜里也别锁着了,省的她家里进不来找不到个落脚地儿,都各干各的去,谁也甭给我惦记着闹心,有我呢。”   太太一个劲的应着,拉着她的手塞了半两银子,“终归是她师傅,咱们不好空着手去,您路过街里的时候,买四样点心果子的,也算是咱们的体面。”   等着人走了,才叹口气,这家里啊,多亏了有姑奶奶,女中豪杰。   扶然在屋子里兜圈儿,“甭着急,要是真到了那一步,她能痛风报信儿最好,她跟府里的少东家,是过硬的交情,没道理得了信儿不去跟人家说一声。”   “咱们退一步说,就??x?是人没跑,也是咱们尽了心的情分在,往后府里招呼的时候,咱们不能躲开了,做不出那样没人性的事儿。”   舒充和应着,“是这个理儿,依我看,事情倒是没有那么坏,那府里的人不是还圈着呢,到不了喊打喊杀的地步。”   家里虽说是在祁的,也吃着一份儿公粮,办的也是公事儿,可是跟达官显贵是真的不接触,日子过的跟其它的平头老百姓一样,甚至还没有人家过的富裕呢。   这样喊打喊杀的事儿,是从来没有过的,只能自己个宽慰自己。   扶桑才走一刻钟,后面就有令兵扛旗跑马从后面追来,挥鞭子清道。   这个方向,她心里一横,怕不是要去拿人的。   人家是马,她是骡子,比不过。   心里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想到宋旸谷这人要是给逮到了,成了阶下囚,好一点儿的发配苦寒之地,坏一点儿的跟这他伯父一起刮了。   眼泪就下来了,君是天上月,怎能卧铡刀。   擦擦眼泪,直接冲进官路两旁田里去,她瞧见那里有人地里干活儿,“我有骡子,带我走山路,送一头骡子。”   一头骡子,已经比得上农户半边身家了。   人家伺候庄稼的,京郊的人向来见多识广,“怕不是什么好事儿。”   扶桑噗通下来,“老伯,是十万紧急的事儿,您只负责带路,其余什么不用管,跟您一点干系都无,还请您指路。”   她的语速急切,“官路要一个时辰,山路您肯定知道小路怎么走,要是再耽误下去,这骡子今年夏天怕是不能给您担水,秋季不能担麦子了,冬天您还能骑着去城里卖卖山货。”   又脱下来自己的长袍夹袄,里面一身短打,“这些也留给您家里孩子穿,您知道我办的事儿不好办,这事儿成了,我自然不会找您,您也不会跟人讲。”   不过三五分钟,这事儿竟然教她办成了,直接从田里走的,那人把衣服绑在骡子上,自己牵着不撒手,愣是带着她从山里走。   从这里去庄子上,翻山要两座,一大一小,要是没有人带路,只怕是围着山打转,不知道走多少冤枉路。   扶桑一身热汗,正是五月草木葳蕤的季节,她是没太下过力气的人,心脏累的要跳出来了,自己摔在山坡上滚一身鬼针子,隔着衣服直接扎在腰上,一阵刺疼。   她自己不敢用手拨开,咬着牙,“还有多久?”   “前面就是了,越过这个坡再下面就是。”   扶桑再问,“咱们走了多久了?”   “两刻不到。”   扶桑不知道马力如何,她都走着一步了,就是滚着下去都不能叫宋旸谷给人逮住了。   等到了坡顶,人老伯不肯走,指路,“顺着这个小道儿,你下去就是了,看见那个方向了吗?那个地方叫龙门顾,庄子就在里面,不到庄前不见庄。”   寻常庄子居高临下就能看见,可是那个庄子风水就比较独特,窝进山里了,你到跟前儿了,才能看见,只管按着方向走就是了。   所以叫龙门顾,传说是当年金龙飞升上天,回首一顾的地方。   扶桑没看见庄子,她没来过,咬着牙自己就,深呼吸一口气,小腿微微曲着,一气儿跟个小牛犊一样就下去了。   人看的都愣神,“你倒是慢点儿,摔了就滚下去了。”   话没说完,就看扶桑腿绷不住,人跟个雪球一样就滚下去了,这样的地都不平,有藤蔓有树根儿的,哪里能一口气下山呢。   扶桑落地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得死,这一刻她想着自己图什么啊,宋旸谷这人吧,对自己也不好,老是找她茬儿。   可是听见这事儿了,她就是惦记他,就是想着来扒拉他一把,这人心眼儿不坏,就是娇惯了一点儿,下眼皮看人。   也不知道她怎么从野地里穿过去找到的,宋旸谷瞧见她这样子,都没认出来,扶桑拉着胳膊,“快走,宋大人坏了事儿,已经圈府里了,你快走。”   “太太呢,快去,官府已经来拿人了,快走,从山里走。”   宋旸谷不动,还打量着扶桑,“早上听说了,说是南方闹事儿要宣布独立,跟我宋家又有什么关系?”   扶桑嗓子干的像是咽下去一把沙子,她急得眼泪都下来了,“走!”   给宋旸谷吓了一跳,才知道她说真格儿的,鱼承恩已经牵了马来,两只手拱着宋旸谷就往马上送,“快,路上再说,快走。”   宋映谷原本跟他一起射箭的,脸色也变了,“到上海去,去找爹。”   说完喊喜得财牵马就往外面去,宋旸谷一把拽住他,“二哥!”   宋映谷比他要知道外面的事儿,“你不要回城,一路向东南,记住了!”   眼角看着仆人要跑着到后院儿去,他眉毛一下立起来,“谁敢去跟太太说,立即斩杀!”   “所有人不动,乱造谣的割了舌头去。”   又一鞭子抽宋旸谷马屁股,“走!”   马受惊奔走,后面鱼承恩趴在马背上贴额叩头,“二爷,您保重!”   宋映谷没回头,他迎着官路方向就去了。   他是家中二子,今日做的事儿,自觉应当应分,宋旸谷只看得见他一个背影,鱼承恩从后面侧鞭宋旸谷的马屁股,“主子,快走,二爷去引开人去了,您不能慢!”   要慢下来,对不住二爷的一份儿心。   也对不住,鱼承恩哽咽,对不住还在庄子里不知情的太太。   前脚兄弟二人各奔东西出走,后脚儿大太太在庄内才得了信儿,她一时之间头皮发麻。   跑吗?   那小崽子已经跑了,可是她不能文也不能武。   她跑不出去,“一个个白眼狼儿,我好歹是他们伯母,大难临头各自飞,比不上我亲儿!”   “我的太太,您别哭了,咱们先躲起来吧。”   大太太没亲耳听见看见,这会儿心里还是存疑的,要躲起来这样的事儿她不干,“再等等看看,最起码咱们先回府里去,跟老爷商量商量,他们跑,我可不跑,这时候好教大老爷看看,谁是他的知心人,省的拿着那几个侄子当宝贝,这会儿谁管他的死活。”   又追问,“来报信的是哪个?”   外面的事儿他们都不清楚,来回话儿的庄头也不清楚,“兴许是府里的人,我们不认识,一个半大小子,狼狈的很。”   大太太听了觉得更不信,“还在吗?让他来回话儿。”   “走了,跟三少爷的马一起走的。”   大太太就不信了,“指定不是府里的人,府里老爷要是派人来,不见我是不会走的,且等着看看吧。”   又坐下来了,坐不到一刻钟,前后脚的事儿,庄子就给列兵冲进来了,她才知道不大好,应酬着出来,“哪个敢闯进来,这是我宋家的别院,瞎了你们的狗眼,我是宋府的太太,我的丈夫是朝廷的三品大员,我兄弟是正蓝祁的佐领!”   来人一概不听,全部羁押。   等缉拿大太太等人出来,另一队追击宋映谷的也拿人回来了,清点之后才觉得不对?   “少了一个,府里少了个少爷!”   宋映谷一声不说,被摁着肩膀扑在地上,他是拘捕的,待遇差了点儿,比不上大太太还能坐在马车上。   他出去跑十里地就远远地瞧见追兵了,晃了一下便往山脊背上跑,喜得财是个好奴才,忠心耿耿地跟着他,官兵只当庄子里出逃的两位少爷,下死劲儿追。   分两队,一队去拿大太太,一队追着宋映谷,现如今两队汇合,才发现少了一个。   “前面去追!”领头的气了个倒仰,这点差事办不好,不知道怎么交差,捏着宋映谷下巴,“三少爷呢?您是家里二少爷吧?”   宋映谷不知道,“不知道您说什么,家里就我一个人来的,我那弟弟爱读书,指定还在府里做学问呢,您问我,要不去府里看看去?”   挨了一记窝心脚。   半天在地上缓不过来,再问大太太,大太太已经吓坏了,捂着嘴不敢吭声儿,她禁不起吓唬,又不是自己的亲儿子,“我不知道,跟着一起来的,那兴许跑了,肯定跑了,才刚跑出去的,有人来送信儿。”   “谁送的信儿——”   宋映谷咬牙,突然爆喝一声,“伯母!”   大太太心里还有气呢,你能教你弟弟跑,就不知道去内院儿拉着我一起跑?   她索性一股脑全说了,“这个你问庄头,他瞧见了。”   宋映谷嘴给堵住了,捆起来五花大绑的,跟喜得财两个人绳子串起来。   他跟大太太,向来也不是一条心,刚才他为了怕消息泄露了,拦着不叫人去报,现如今大太太卖宋旸谷一手,也是冤冤相报。   -------------------- 第33章 都挺好   大概人到最后的时候, 是没有太多话要讲,没有太多的儿女情长的,就跟宋大老爷、宋映谷一般。   要走的时候, 是最寻??x?常最寂静的, 沿着山野一路奔走至人迹罕至处, 扶桑才下来,她不能再跟着去了, 再走下去就是累赘了。   宋旸谷看见她背后的鬼针子,要说什么,想问问她疼不疼来着, 大概是被那一小圈一小圈晕开的红色刺目,他只是弯腰沉默地摘下来。   扶桑仰着脖子, “东家,您走吧,宋氏两门都在您的身上, 向东南去不要停。”   一路多少关卡多少追捕,您得保重。   看着他的眉眼深重, 层层的悲意在上面弥漫, 带着一股子倔强,不由得多说一句,“您这脾气, 改改——”   以后外面行走,跟家里不是一个样儿了, 别待人那么严苛,那么不留情面。   话在心里滚一边已经酸涩, 他已经这样了, 又何必去给他添堵呢, 大概一辈子不见了,莫若留点儿好印象,扶桑打起来笑脸撑着,“改改门庭,我这里祝您前途似锦,富贵无忧了!”   长鞠一躬。   鱼承恩看了看日头,挥鞭再起,双马蹄声如雷,再也听不见扶桑才起身。   流窜三日,先奔天津,上火车南下直走上海。   是日宋府满门,囚车过玄武门,宋遵理于午时押解斩首,大太太在祁,宋遵理又为保她写下和离书断绝关系,大太太这人百般的不好,万般的小心眼,可是跟宋遵理是真心实意过日子的。   她是真的相中这个爷们儿了,对自己是真的好,此前她举着和离书,哭的跟个泪人一样,“你走了,我怎么办?你对着我这样好,你知道我刻薄你三个侄子,也从来不说我。”   “我先前错了,老爷啊,我给您赔个不是,府里给我管的乌烟瘴气,我卖大烟开馆子,您这样正直的人,从不说我辱没家风。临了我还卖了旸谷,那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宋遵理心意已全,宋旸谷走了他就再无遗憾了,家族传承大过天,如今看大太太也是不忍责怪,老夫少妻,从来是别人看不透的事儿。   给大太太擦擦眼泪,“荔英,别哭了,家里我存了钱,你留着以后用,嫁人也好,自己过也好,要是旸谷还活着,他们兄弟三人还能回来,你不愿意嫁人老了就找他给你养老,就说是我说的,他们不敢不伺候你,给你善终。”   “一会儿马上,你去钱庄里面拿我的私印去取,回娘家去吧,你拿好我的印,以后我不照看着你,就别出门做买卖去了,钱节用一些,莫给人骗了。”他语重心长的嘱咐大太太,就跟寻常时候一样,样样也不放心。   最后一次扶着太太起来,他自上囚车,大太太追着车跑,被哥哥翁佐领从后面抱住,“你疯了!他现在是什么人,你还敢凑上去,能来见最后一面已经知足了。”   上下打点疏通,搭上多少人情,家里花了多少钱,大太太嚣张跋扈惯了,扭头就去抓翁佐领的脸,“平日里你仗着他的势,敛多少好处,如今我送他一程怎么了。”   指着翁佐领骂,“滚,滚!”   自己还往前跑去,跌跌撞撞都看不清路,看一眼少一眼,此生再不见了。   胳膊被人一把稳稳地架起来,“太太,我扶着您去。”   大太太看她一眼,俩人搀扶着跟着囚车一路过玄武,这是大太太走过最长的路,她的花盆地儿从没有走过这样长的路。   紧紧地拽着扶桑的手,挥刀那一刻,扶桑捂住了她的眼,荣师傅塞了钱,刽子手好刀口儿,他自去跟小荣一起收敛了尸骨,没法子运山东老家去,家里已无男丁扶灵。   便在京郊立冢。   京城曾煊赫一时的宋家,也在这一刻落寞。   宋遵理临刑前,故交旧友都来了,他神色自如无憾,抱拳四方谢过,坦然俯首。   他自己拥护着的制度,最后用自己的血祭奠了。   他是个古板的人,留学回来还拥戴那一套陈旧的规矩制度,在老的制度里面办新事儿,在老的框架里面想着生出来新的东西,却都是烟云浮华。   可是他又有一些新的萌动,对新事物好的东西隐隐接受,去办学校开银行,去拥护立宪,宋眺谷在南方一同起事儿,跟他打对立,从一开始他就有预感,也从不过问,没怪过他。   他这一辈子,充满了矛盾,在新旧之间拉锯横跳,在极力表白朝廷的时候又充满了困惑,在充满困惑之中又坚定地爱着朝廷。   朝廷的立场却不等于爱国,因此他备受折磨。   大太太从此以后回了娘家,少有交际。   宋映谷无官在身,受牵连发配远东极寒,关外与披甲人为奴!   流亡在外的宋眺谷、宋旸谷兄弟二人,各处追捕文书,当斩。   时代进步的洪流,势不可挡的袭来。   扶桑夜里的时候总睡不着,她人生变故之中最安稳的三年,是在宋府度过的,夜以继日的学艺,在围房小小的天地里面拨算盘习字,心无旁骛地都学进去了。   总是夜里仰着脸流泪,总是想起来宋旸谷走的那一次,想起来大太太追着囚车跑的样子。   这是失落还是惧怕,她说不清楚,她病了。   病的像是缺失了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她觉得自己得慢慢养病,慢一点恢复,成长之后的伤口,总是一次比一次更疼。   六岁家道中落,后入宋府,学徒两年,后拜荣师傅学艺又三年,如今回首,也想慢点儿歇歇。   沉沉睡去,身轻飘然。   帐子外人语窃窃,家里太太压低了声音,跟姑奶奶闲话儿,“瞧瞧,回来的时候,没个人样儿,在山里迷路找了两天才家里来,摸滚打爬的这个孩子忒能吃苦。”   在脸上比划了一下,“瞧见了没有,这边脸那么大的擦伤,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血呼啦刺的。”   不像是个女孩子,当男孩养大的,就是不大一样。   姑奶奶还记得早前荣师傅的话儿呢,“如今我心里算踏实下来了,先前我去找她师傅拿主意,那人您没见过,是有见识的人,听我说这事儿只叫别声张,他自己安排人去庄子附近找的,那么大年纪了自己去指挥着人搜山,不然她还得在山里迷糊着呢。”   “要我说啊,这人太重情义也不是好事儿,好歹跑了一个,不然要是都去极寒之地与披甲人为奴,这府里怕是一个都活不了了,不枉费她跑这一趟儿。”   正说着呢,翁佐领家里来人,是翁荔英身边的人,“她病了,从法场回来就病了,这样的事儿,好人也得病,听说您家里二小子烧几天了,叫我来看看。”   原先府里的人,死的人,走的走,各自奔东西了,想来她有些念旧了,跟早些时候不一样,先前撵荣师傅走都不带眨眼的。   送了许多药来,下人匆匆就走了。   姑奶奶不懂什么情爱,不理解她的心思,只纳闷儿,“到底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嫁人又和离了,念着先前府里的好呢,瞧瞧,这也是苦命人。”   太太如今给扶然相看呢,到了儿子成亲当婆婆的年纪了,外面人也都尊称一声太太了,看着家里这位姑奶奶,比人家翁家新和离的姑奶奶还要大几分。   抿着唇笑了笑,“要不您去一趟黄桃斜街,先前您说那边儿有家唱戏的,姓柳不是,您既然有看中的人,我便托人打听去。”   姑奶奶一把捂住她的嘴,“您千万别再开口了,人家是角儿,大小是个角儿,能登台子撑场面的人,我这样的人啊,跟人家不般配,人家是穿着戏服唱春秋的人,不搭噶。”   说着不搭噶,可是心里还是惦记着,她愿意往黄桃斜街去,一想着去就欢欣鼓舞的。   太太觉得未必不可行,“唱戏的再好,也得娶老婆不是,他们这样的行当,也不是多体面,有点身份的人家都不愿意结亲,虽然说有点儿闲钱,但是都不顾家,天天想着置换行头当戏痴呢,您能干又利索,出身又清白,哪里就不般配了,我看般配的很。”   这柳先生,首先一个必定是长得好,登台的没有一个丑的,人也风流倜傥是必定的,不然家里姑奶奶不能入眼。   太太就给她安排好了,这姻缘的事儿,不能光等着靠着儿缘分,还得人牵线,多好的姻缘都得有个月老不是。   “姑奶奶,您听我的,麻烦你跑一趟儿,跟荣师傅说一声去,就说病的厉害,这阵子先不能过去,等好利索了再去,让他老人家心里别着急。”   姑奶奶笑眯眯地,自己回屋子里换了衣服,叫了车才去,刚到黄桃斜街,巧了就遇见柳先生,她叫停了车,自己走着过去,坐在车上不好打招呼。   “您这是有场子呢?”   柳先生待人温顺又客气,穿一身西装,他家里是包月的黄包车,“啊——是您啊,又来看荣师傅了,您真是有心了,我约了朋友,去外面转转去,新世界开业,去热热场子。”   新世界是什么,姑奶奶不懂,怕露怯??x?不好问,见到人要多说两句,看日头大想要他多喝水,想跟他说说现如今的红丰杏儿好吃,都没法说出口,怕人家觉得不端正,怕给人看低了去。   最后只是笑了笑,身段柔美地行礼。   等进了院子,小荣看她脸红只当热的,“您等着,今儿有西瓜呢,我给您切去,这日头过了端午可真毒啊。”   走几步,又忍不住问,“扶桑那小子怎么样了。”   “好,都好,”姑奶奶糊弄着,突然想起来说错了,画风一变,“也不大好,就是烧着,夜里反复烧着,吃了药好点儿,不吃药就厉害,大夫说这是累的,慢慢调理就好。”   小荣心疼的不行,瓜也不切了,只拿着菜刀追问,“等明儿后儿,几时有空我看看她去,她平日里不生病,生病就这样,撞的跟个小牛犊一样,我知道她心里难受,我去跟她说说话儿,说不定就好了。”   “是了,你们俩最要好,去看看她也行,她有些话,从不跟我们说,要说熟悉啊,还是跟你们最熟悉一点儿。”   姑奶奶这会儿回神了,怕荣师傅觉得徒弟白教了,说好话儿给他听。   荣师傅不好跟姑奶奶这样的人说话,他只听两句,便提着鸟笼子出门去了,现如今也是闲人一个,养鸟也能养出一点乐子来了。   出门去给邻居看到了,省的说闲话。   扶桑做的事儿,他没说什么,这孩子,就是重情义,“姑奶奶您坐着,家里有什么事儿找小荣就是了,跟扶桑说宽心,等着她好了,愿意学洋文我就给她再请师傅去,愿意去打算盘我就送她去铺子里面做事儿,什么也别操心。”   少年人的感情真,她先前跟府里少东家玩得好,怕她心里落了病,现在少东家在外面流亡呢,不知结果如何,不能再惦记了,不然成了心病。   只说宽慰的话,便走了。   姑奶奶看看小荣再看看瓜,没忍住问,“新世界是什么地儿?”   “嚯,气派的很,里面吃的喝的玩儿的,都是洋玩意儿呢,有西西图澜娅餐厅呢,洋人喜欢吃那些玩意儿,还有文明戏院也在里面,说是开业了热闹的很。”   他消息怎么也比居家过日子的寻常人家灵通,荣师傅很关心时局。   姑奶奶问的仔细,小荣便客气,“哪天扶桑好了,教她带您去看看去,女的也能去看电影呢。”   旧时候女眷鄙人,不能出门看戏,不能茶馆里面听书,只能节下请人家里来唱戏,这还得是有家底的人家能请的起戏班子,舒家温饱家庭,倒是没有那么多的闲钱。   过节的时候请几个手艺人,来家里跑旱船扭秧歌伍的,图个喜庆乐子,钱也不多。   她想去又不敢去,还是那句话,大姑娘知道脸面了,怕露怯给人笑话了去。   心满意足喝了一盏茶,要走的时候,小荣怎么也要给她兜一个西瓜。   “这是丰台那边种的,是暖棚里面的呢,扶桑就喜欢吃这个,您拿家里去给她吃,说不定病就好了。”   如今日子好过了,小荣也大方起来,管着荣师傅家里的内账,他还记得小时候呢,那时候刚入府,内院儿请戏班子来,主子桌子上都摆着西瓜呢,八月节的时候。   扶桑就直勾勾地看很久,从开场看到最后,想着那西瓜人家吃不完的是不是下面人分分。   也没轮到她分,内院的下人就分完了,她天天去看,天天没吃上一口。   真苦!   现在挺好的,小荣揣着手看姑奶奶走,大西瓜在网兜子里面一晃一晃地,沉甸甸的教人抬不起胳膊来。   -------------------- 第34章 薪水   朝廷没了的消息传来的时候, 扶桑正在喝药,她从端午病到入夏,出门时已经一片盎然的绿色。   街面上叫嚷嘈杂, 舒充和把自己甲兵的令牌拿在手里, 到家里去妥善用红布包起来, 只说一句话,“打今儿以后, 咱们祁国没了,袁大人在前线打了一个月,最后也没有打过长江去, 跟南边议和了,打今儿起再没有祁人了。”   他向来不饮酒, 那天晚上扶桑记得,他喝了很多很多,跟姑奶奶在屋子里面抱着哭了一场, 扶美跟扶桑坐在院子里,六月的葡萄架子上挂了青涩的硬葡萄。   夏月凉蘸, 清风过人间, 清清白白。   扶桑瞧瞧地端着一碗酒,一仰而尽,烧的嗓子眼里苍然, 胸脯都带着热气,扶美看着她惊讶, 又笑眯眯地比划着。   扶桑摸了摸她的头,“睡去吧, 明儿早上起来, 我去街上买芝麻酱烧饼给你吃去。”   扶美总是那样的乖, 指了指屋子里面,她知道爸爸伤心了。   扶桑笑了笑,“好事儿。”   只是对于习惯了的人来说,再好再新鲜的事情,总是带着对旧事物的不舍,她仰着头看月亮,那么明媚。   屋子里舒充和呜呜低哽咽,“我爱祁国啊——”   那样的爱,那样的恨铁不成钢。   夜里睡到半夜,突然醒来,扶桑对着窗户,没有拉帘子,浮有梦幻的月光从窗格里面静静地进来,肆意地在她脸上流淌,她的心很静。   门外墙角下的草丛里有低低的虫鸣,树叶在夜风下哗哗作响,她的思绪飘渺,很远很远。   他应该过的很好,再也不是通缉犯了,扶桑心想。   翻身过去,对着屋子里沉重的家具,月光从柜子上的铜环里面穿过,她眨眨眼,又沉沉地睡去。   睡得再也没有这样心安的时候了,少女时期一些懵懂的感情,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埋葬,被时间距离消耗掉,自己也许都没有发现。   只是伴随着一些失落,一些无力,一些放不下的惦念。   人擅长宽慰自己,尤其擅长宽慰自己去放下那些做不到的事情,得不到的人,挽回不了的错误,还有不可触碰的遗憾。   也许病一场,也许再哭一场,也许只需要一片月光,一块星空,在某个瞬间突然释怀,突然放下。   然后开始新的路,新的开始,新的更坚强的自己。   三年后,倒簸萁胡同,舒家。   “老大,我要的红白月饼呢,你又给忘了是不是?”姑奶奶说话依旧气势盛大,看扶然空着手来家里就来气,这孩子忘性忒大。   扶然路上一直惦记着操练的招式呢,回家就先拿出来竹竿儿,“我给忘了,姑奶奶,您稍等等,我先练一把子,回头街上买去。”   在院子里舞刀弄枪的,看着太太心里发紧,把天井里面几盆菊花搬地远远儿的,怕给他碰坏了。   黄的紫的白的,一水儿的好看,舒充和是彻底没了营生的人,这花儿就是他养的,秋天养菊花八月节的时候看,冬天呢,就养一盆水仙,还有白菜花儿,萝卜花儿,白萝卜里面掏空了,铺上棉花,上面放小麦,青葱地冬天里也好看。   他也会几下,就是比划比划那种,比不上扶然拳拳生风,劝着姑奶奶,“要买什么,我去,闲着也是闲着。”   姑奶奶精打细算着呢,“蜜供会送来了供奉,这是晚上要拜月的,今年这几座可真是大,花样儿是真漂亮,别的都不缺,就是家里红月饼少了,扶桑那孩子你是知道的,她不吃猪油的白月饼,只吃香油味儿的红月饼。”   舒充和应着,“就去,就去!”   “这得去点心铺子里面买去,回头我就给带回来了,得五个是不是?”   供奉的数儿,都是五个一碟。   姑奶奶给气笑了,“您多买一个怎么了,家里人兴许就只能一人吃一个都不够分?”   还五个,你多买五个是吃不起?   看着舒充和走了,忍不住嘀咕,“挺大一个老爷们,多大年纪的人了,不让人省心,买个东西都不会买,真是气死个人。”   她把毛豆还有鸡冠花都摆好,等着晚上供奉的时候用,这是专门给兔儿爷的。   仙宫冷清,嫦娥身边也就是个兔儿爷,她们给起了个雅号,长耳定光仙,今日也跟着月亮神吃供奉。   扶桑慢悠悠地从街上晃回来,她骑着一辆自行车,八月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清真人羊肉红案子上有刚出锅的羊肉,他们做的羊肉比一般的店铺都要好吃,据说他们的羊都是从特定寺庙里面超度杀生的。   扶桑又去隔壁铺子里面买一摞烧饼,这羊肉夹烧饼才香呢,饿得不行,她先吃一个。   吃的一手的芝麻儿,里面多加香菜多加了辣椒,天有些凉,又挑担的叫卖酒酿桂花的,她停下来喝一碗,看一眼前面的牌匾,是苏州会馆,这里时常有人来卖家乡菜。   南边的口味儿,跟北方的烈酒不一样,跟南边的果酒也不大一样,带着一股甘甜的米香。   扶桑爱吃小料儿,“桂花酱多点儿。”   金黄的桂花在汤里面散开,仙女散花一样的,扶桑背着手,她个子长了不少,已经不是先前少年人的样子了,是一个青春而活??x?泼的青年。   现如今人们很爱新的名词儿,比如说她就是个青年人士。   这个青年人士没有鼠尾鞭了,前面的头发也长出来了,朝廷没了,有的人还蓄发,有的人就剪了,还有的人跟外国人一样梳起来油头,拄着文明杖。   她穿着一件雪白衬衫儿,下摆扎进黑色吊带裤里面,斜分的刘海儿显得侧脸俊俏,一头极其舒爽的短发。   在人群里面,一眼看得见的帅气而靓丽。   “老丈,桂花酱卖不卖?”   她想单独挖着吃,蘸着馒头应该也好吃。   担桂花酒酿的笑了笑,“咱们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多少钱都不卖,您是老主顾了,识货,这个桂花酱是南边儿的,我老伴儿自己做的。”   不外卖!   扶桑知道他是南京人,不知道怎么来这里做行商,不过南北政见一统,祁过没了以后,这南北生意一下就蓬□□来了。   南边的商人看重这里的市场,熙熙攘攘来往,很多南边的口味也被一起带来,这桂花是清凉山上的,独特手艺酿造,还是那句话,密不外传。   她极其喜欢这样的东西,甜的软的糯的,端着碗一起儿喝完,仍觉得意犹未尽。   等家里去的时候刚擦黑,她先把一包油炸鬼打开晾着,里面还裹着拳头大的芝麻球儿,又拿下来一包烧饼羊肉。   太太先给她打水,“少吃些,一会儿还要吃呢。”   她一会儿还要去陪着荣师傅过节去,这会儿只是家里看看,扶美骑着扶桑的自行车来回在院子里转圈儿,姑奶奶看着供桌嘱咐她别给碰了。   “瞧瞧这洋人的东西,就这么俩轱辘,人踩着就能去十里地,我看比马车方便,马车还得套车呢,还得找个好把氏赶车,你这工作啊,没白找。”   扶桑现如今在交易所上班,她托了会洋文的福气,日文英文都会,先前在府里学,后来荣师傅不想她半途而废,又高价请老师教她半年,也不是别人,伍德。   伍德当初鼠疫的时候救了荣师傅一条命,他还想着扶桑学医的,学不成也惜才,很愿意教着扶桑学洋文。   又这样青黄不接地学了一年多,最后伍德推荐她去了交易所做事儿。   姑奶奶把供奉一份为儿,都一包一包装起来挂在扶桑车把上,“你们几个人,谁也不知道拜月,家里也没个主事儿的,今晚都是团圆日,我不留你,你早点去陪你师傅去,但是这月还是要拜的,你去拜,如今规矩不是那么大了。”   从根子上讲,扶桑就是个女的,她能拜月,请月亮神长眼,给她找个好婆家也是可以的。   姑奶奶看她越来越出息,心里一百个满意,只是眼看到年纪了,不能一直是个男孩子的样儿,虽然说钱好赚,只是这也不能一辈子只为了钱就这样了。   她还顾忌着荣师傅呢,扶桑是打定主意了,荣师傅活着一天,她就不能是个女孩儿,这事儿就不能让他知道了,不然太伤他的心了。   她饭量如今大的不行,看着红月饼又吃了一个,那么大一个掰开了,里面有青红丝儿冬瓜糖,饼皮儿焦黄,透着一股子油光。   运气好咬到一块儿冰糖的话,咯吱咯吱吃的扶桑眼睛都眯起来,把今日开支的钱装信封儿里,她在交易所做,天大的一个好处,就是钱多。   她知道家里没钱,找活儿的时候伍德那时候问她选哪个,她闭着眼睛就是钱最多的那个。   不怕吃苦不怕累,都是从头开始干活儿学东西的,干什么不是干,不如干个钱最多的,受委屈了也不觉得委屈。   她还会打算盘,交易所里面也是对口儿用得上,姑奶奶近来看她拿的薪水,逢人就要说扶桑命好。   有的人呢,命就是越来越好,她一辈子走到哪一步了,都有贵人帮着抬着。   先前遇见了荣师傅,后来宋家又有机会阴差阳错学洋文,后来宋家没了,她又遇见了伍德继续学,伍德跟洋人打交道多,又推荐她去了交易所。   姑奶奶现在对扶桑是真看好,当然这里面最大功劳的,还是她,当初是她求了翁家太太,才送她去当学徒的。   “您收着,明年大哥结婚了,给他攒着娶媳妇用的,妇道人家不容易,新妇嫁进来跟更不容易,您费心,好好给人备着聘礼。”   扶桑比其他人,更懂这个社会女人的不容易。   太太收起来,“你也为自己打算一下,是时候了,家里钱够用了,别老辛苦在外面挣的那么厉害,知道你外面难得很,也给自己留一些。”   扶桑外面赚多少,她不说,家里也不清楚,问也问不明白,但是就从去年开始,每个月的薪水,信封里面就是厚厚的一沓。   --------------------   熬出头了,苦熬了也有十年了吧,我很欣赏这种打拼人格 第35章 樱桃   扶桑骑着车, 两边各挂着一个篮子,晃荡到黄桃斜街的时候已经擦黑,马师傅在厨房里面忙着呢, 就等着扶桑家里来吃饭。   在院子里吃, 石榴果儿已经裂开了好几个, 荣师傅拿着剪刀剪下来几个,里面都是红宝石一样晶莹剔透的, 咳嗽了几声,坐在天井的小桌子上。   桌子不大,马师傅先端出来一盆羊肉汤, 里面加了韭黄香菜碎儿,厚厚地一层儿, 又抓了一把胡椒放进去,这是红汤羊肉。   又把扶桑买的一包手切羊肉摆开,满满的一大包, 还有十来根油炸鬼。   小荣看着筐子里都是供奉,扶桑也不避讳, “咱们不用拜月, 都吃了吧,这月饼大家伙尝尝。”   供奉的都是神仙先吃,人再吃, 烧完纸烧完香皮儿都干巴了,然后人再吃, 这叫吃福。   神仙赐福。   荣师傅现在年迈,越发不管事儿, 他心也算宽, 家里的事儿小荣说了算, 家外的事儿都是扶桑的,她得顶立门户,要不要拜月全凭她说了算。   “师傅,等着过节去了,咱们去天津转转看看去,那边德国人开了家大医院,都是最先进的仪器设备,顺带着给您也检查检查。”   荣师傅吧,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天儿热着还好说,这样的老人等着入冬了,怕是要虚不少,扶桑也愿意带着他到处走走看看去。   小荣喝一碗羊肉汤下肚,油炸鬼泡进去汤里又喝一碗,一会儿还得下点羊肉汤面呢,指头肚子摁着毛豆一捏,就出来里面两颗软烂的果仁儿。   现如今不缺吃喝了,只是跟扶桑俩人,小时候缺着了,现如今只管放开了吃,脸也圆了不少。   小荣这孩子单纯,眼看着比扶桑要单纯许多,他是内廷内院儿厮混长大的,没去外面打磨过,现如今扶桑已经看着有大人范儿了,小荣反而还是那个厚道的样儿。   看扶桑碗里没有了,又赶紧给她从锅里盛进去,大块儿的肉,“天津,你有公务去那边?”   扶桑笑着点点头,“有,要不您二位陪着我去一趟,劳驾一下?”   荣师傅一下就笑了,要是专门为了他去,他心里就不愿意去了,费这个劲儿,也不愿意去弄那些洋人的东西,寿限这种东西,都是老天爷注定的。   阎王叫人三更死,无人留你过五更。   但是扶桑要是公务,他愿意跟着去看看,看看孩子多能耐,到底去干的什么事儿。   小荣欢天喜地的,他就没出过京畿,天津那得多少华里,在他眼里自己是不大可能去的。   天津的繁华,更胜京畿,皇帝退位后就住在那里,据说是出了名的销金窟,有资产的人家都去天津购房买地开厂子,天津卫的跑马场圈了上千亩地呢。   完全不同于北平现如今厚重的政治氛围,北有天津,南有上海,都是豪绅名流南来北往必经之地。   他们吃的快,没事吃的也早,撤下来桌子又另外摆杂拌儿零嘴儿,荣师傅今晚也不早睡,还在外面闲话儿。   胡同里面陆陆续续热闹起来,都是出工上班儿的人,小力背着香烟卷儿盒子往家里来,他最喜欢从荣师傅门口晃荡一圈儿,“荣师傅,您吃过了?”   荣师傅招招手,“家里来坐会儿,喝杯茶。”   小力摇摇头,“今儿卖的好,我买了杂和面儿,家里等着包饺子呢。”   他手里拎着个布包,大约有两三斤的苞谷面儿,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早早就知道给家里赚嚼谷了。   “还没吃吧,来,拿着月饼家里吃去。”荣师傅看他跑的嘴都干,他现如今最喜欢这些胡同里面的孩子,哪个来他都给零嘴儿。   小荣手脚麻利地包起来给他,小力也到了要脸面的年纪,推脱不要,“快家里去,跟妞妞分着吃,等着你哪天有空了,去给我跑腿儿,到大世界带瓶汽水儿才好。”   扶桑喝过一次,怪有味道的,带回来几瓶给大家尝尝新鲜,小荣就记住了,他跟荣师傅态度不大一样,??x?他绝大多数时候,在吃喝玩乐上面,跟国外新鲜的东西看的很齐。   小力记在心里,这才拿着月饼跑到家里去,到家里就打开先塞给妞妞一个,“吃,荣师傅给的。”   他妈接过来杂和面儿等着下锅呢,“荣师傅,是个好人呢,要不是你爸爸摔断了腿,家里也不至于要你这样日日在外面跑,贴药钱都不够,还是问荣师傅借的呢。”   日久见人心,荣师傅刚搬来的时候,大家伙都不待见,没想到就是个寻常老爷子,待人和蔼又可亲,只是平日里不跟人说笑罢了。   一边说着一边倒进去锅里,里面还有菜呢,杂和面也得省着吃,屋子里大力躺着呢,听见外面的话儿也着急,可是再急他拉车是跑腿儿的活,腿断了他也不闲着。   在那里糊火柴盒呢,赚的不多,但是不能闲着,家里指着老爷们吃饭呢。   叫小力进来,“你以后还想卖香烟吗?卖一辈子。”   小力不大懂,他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可是有时候钱多,有时候钱少,有时候给人抢,还有地痞流氓混事儿。   不如去拉车,“爸爸,我以后跟您一样拉车。”   大力一巴掌给他打屁股上,“没出息,你小子想半天就想出来个拉车,你爸爸我天天累的跟牲口一样,在你眼巴前儿的你都看不见。”   指了指外面,“瞧见了没?荣师傅那大徒弟,你扶桑哥哥,现如今在交易所里面做事儿,见天的跟钱打交道,她就是跟荣师傅学了一身的本事,你不成才,我不敢叫荣师傅教你。”   “只等着啊,我腿好了,多跑个夜半三更,也送着你上学去,到时候你去厂子里面,当个工人去,我跟你妈就心满意足了。”   扶桑的钱,他羡慕不来。   干不了那份活儿,有时候拉车从交易所门口路过,能看见扶桑在大厅里面,她会说洋文,还会心算,多少数字儿,客户只要说出来,她一眨眼就能说出口。   为着她这一份利索跟才干,客户都喜欢待见她,她靠本事能混的开。   她能给你一分钱都算得透透的,交易所里的人都喜欢叫她小算盘。   比算盘还要快一点儿。   还是读书识字儿好,大力想着就连自己这样卖力气的下层人都知道读书好,只是没钱罢了。   小力要是年纪再小一点,他怎么也要厚着脸皮送他给荣师傅当徒弟去,只可惜年纪大了。   一会儿锅子咕咚咕咚冒气儿,妞妞端着碗给她爸爸满满地递过去,大力舍不得都吃了,给妞妞匀出来一点,“爸爸不饿,天天躺着怎么能饿呢?”   妞妞抿着唇笑,“爸爸,我吃月饼了,您都吃了吧,明儿我跟妈去挖菜去。”   大力摸着她的两个小羊角辫儿,一儿一女多好的日子,穷点也不怕,晚上的时候商量老婆,“孩儿妈,前些日子我跟扶桑扫听了,想着她帮忙找个活儿给你,做做饭洗洗衣服什么的,等着明儿见了她,你问问去。”   “哟,你真去麻烦人家了,只怕是不好找,哪里都不缺我们这样的人,咱们别去开这个口了,有的话就跟我们打招呼了,没说就是没有,不要去为难人。”   她脸皮薄,妇道人家也怕出去做事儿主家不满意。   这年头,能出去干活的,都是老妈子的伙计,就这样还得找人机灵会做事儿的。   但是想着家里这日子,到底是厚着脸皮,第二天下午见扶桑骑着车子来家里,便犹豫起来,没想到扶桑直接停她跟前儿来了,“先前大力叔托我打听的事儿我给问了,明儿我们要去天津,怕来不及跟你说一声儿。”   “恰好是我们老板朋友来这边定居的,人生地不熟的,大概身体也不大好,厨上的事儿还有洗衣服都不大成,找个信得过的人去做事儿,工钱按照行情给。”   小力妈喜得不知道怎么是好,“哎呦,真不知道怎么谢谢您才好,您爱吃饺子,等着我头月领了工钱了,给您包白面饺子吃。”   扶桑笑了笑,“具体我没大问,只知道人品信的过去,我讲好了,明儿早上您叫大力叔给您指路到交易所去,就说我教你去的,有人领着你过去家里,你认认路,其余的你们自己商量。”   说完抬着车子就进院子里去了。   干活那叫一个利索,说话那叫一个响亮痛快,这点儿事情不算什么,她能帮的就帮了,街坊四邻的。   大力腿还没好利索,喜得不行,跟她说在哪儿,这人没出过远门儿,“不行,叫小力领着你去吧,别再丢了,好好给人做事儿,勤快利索点儿。”   厚道人家做事儿,没有那么多歪心思的,只想着怎么把活儿干好,干的叫人别挑刺儿,朴素极了。   想想又不放心,也觉得自己没本事,要婆娘外面受气混饭吃,“要是那种不按照路子来的,欺负你狠了,咱们大不了就不干了,别委屈自己个。”   小力妈笑了笑,“放宽心,要是那样的人家,扶桑不能不问的,她找好的指定信得过,我就怕活儿做的不满意。”   等着第二天小力领路先去了交易所,伙计有熟悉的,知道是扶桑介绍的佣工,她都安排好了,“您跟着我来,我带您先去认认院子,离着这儿不算远,也不算近。”   人还没到呢,地方先找好了,东西都在归置呢,有扎棚子有刷漆的,“其实也好伺候,这一家子原本就是在这边儿的,后来去上海落户儿的,现如今就主家一个人回来,兴许还带着个女眷,家里家外你给忙着就是了,今儿就上工,实在忙不开了。”   又看小力机灵,腿脚极快,赏他几个大子儿,“好孩子,你今儿在这里也跑跑腿儿,给烧烧茶水街上买东西去,再去果子局买樱桃儿干来去,老板说了,这人就爱吃樱桃。”   -------------------- 第36章 重逢   天津火车站!   鱼承恩先下车, 对着黄包车招手就有奔活儿的过来,“先把行礼都装前面一辆车上去,仔细着点儿别磕了碰了, 大小箱子四口, 往华洋旅馆去。”   天津的繁华热闹更胜从前, 鱼承恩还记得那年狼狈逃窜,心内忐忑不比擂鼓差一拍儿, 他们南下火车去上海,中间不敢坐到地儿,总是下车经停几站便换个地方再上车。   等到上海的时候, 已经近一个月了,恰好南方事也尘埃落定, 大祁就此没有了,才算是松口气。   新成立的政府他们也不知道对先前政令是何种态度,大老爷在前朝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到了上海之后,二老爷向来中庸低调。   知道大哥去世的消息便重病不起, 过了很是一段煎熬的日子, 家破人亡对于二老爷这样的宗族为重的传统人打击总是巨大的。   全盘否定了宋氏两门兄弟的人生,只是想到还在外起事的宋眺谷,还有流放极北的宋映谷, 还有未经世事的三儿子,他便强撑着打点。   宋旸谷便跟着父亲在上海, 兢兢业业地打点了几年,越是家道巨变, 家里规矩越是严苛, 宋遵循对他态度一改之前温吞呵护, 身边无人可用,另外两个儿子水深火热之中。   家里事物便全把宋旸谷推出来打点磨砺,大概也怕生出来事端,京城宋家说倒就倒了,宋遵循在上海一改之前高调氛围,做事越发低调求全。   先是疏通关系,花了不少钱教人去打点,赎买宋映谷不为披甲奴,不过也不敢叫他立马回来,只落户在东北生活了这几年,政权更迭频繁,眼看着前面的事情都没有人追究去了。   他才敢叫宋旸谷回京,走的时候殷殷嘱咐他,“你此去有几件事情是一定要办的,一是接你二哥汇合,他在东北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早年流放路上伤了腿,你带他去天津正好看病。”   宋映谷诸多不易,北边八月份之后就入冬了,他的腿冻坏了,时常疼痛,大概是风湿入骨,阴雨天气都不能行走,这是宋遵循的一块心病。   他跟宋遵理对孩子们最大的一点区别,就是在宋遵理的眼里,可能对宋旸谷更亲一点,直白一点儿,他最看重的是宋旸谷,其余两位侄儿,不过是陪衬,到死他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宋遵循是亲手养大的三个孩子,一起在跟前看着长大的,你要说偏心肯定有,但是对前面两个他一样疼,对宋旸谷嘛,老来子,偏疼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宋遵循看着儿子挺括的身板儿,满脸的肃然,北平是他们的伤心地儿,宋遵循想起来依旧觉得难过,最后兄弟俩都没有见一面儿,想想最后一次见面,还是那年宋遵理从天津去山东,接侄儿们进京。   “第二件事呢,就是给你大伯安排身后事,你肩祧两房,一要启棺扶灵回乡,入山东祖坟下葬,我已跟族老乡亲??x?商量过了,你大伯坏事儿也是前朝的事儿了,他在的时候照顾了多少同乡族亲,如若不能入祖陵,我便亲回山东,自选陵墓出族。”   宋遵理是罪人之身砍头,死不更名,耆老先前顽固,那意思是不大愿意他回乡安葬,这是宋遵循万万不能容忍的,入祖陵享万世香火,他决不能让大哥成为孤魂野鬼。   利诱也好,威逼也罢,最坏最坏也不过是族中除名,现如今乱世人逍遥,谁家族谱上没有几个伶仃人呢,“你看着安排,要是真到了那一步,便把你母亲一同接到北平去。”   “往后你与你二哥一同在北平奉养你母亲,还有你乡下的伯祖母,北边的生意我欲交给你二哥打点,往后我自守在南边,你二哥在北边行走。”   宋遵循思虑再三,他们这样的人,人伦亲情不见得不看重,他与家中夫人也有多年未见,宋旸谷几个与母亲也是如此,交通不便一个,事物繁忙一个,再有就是时局变幻也有影响。   但是不能说他们不重家庭,只是看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比人伦亲情要重许多,把往后十年二十年的事情都在心里想好了。   大房从政在京城落地扎根,他南下上海经营,山东老家女眷镇守老宅祖业,大儿如今为国奔走,二儿打点生意协理,宋旸谷欲从新政。   这是他要回去办的第三件事情,“我托老友梁士典举荐,你去财司税局做职员,我们家不能无人从政,不然消息闭塞,耳目不聪,多一条路子才好做事。”   宋旸谷也明白,自己一向中庸,“我不如大哥胆大心细机动果敢,也不如二哥圆滑强干善心经营,愿意听您的安排入税局,聚天下财为天下人办事儿。”   宋遵循满意,此去一别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罕见地夸他一句,“你有一条比两位哥哥强。”   这句话似曾相识,宋旸谷也还记得,那年他偷跑到车上跟着父亲同去鲁南道,宋遵循说他城墙拐子,脸皮厚。   会心一笑,“父亲明示。”   “孤直且专!”宋遵循点评,三个孩子他看的最清楚,“此去一别,你且遵照家规,隐姓埋名不提,以防后事追究,要做成什么样子,端看你自己的了,至于家中钱财,自此也断了,自力更生。”   老大是机动灵活,他身边总是呼朋引伴地热闹,没有个安静的时候,他做事情率直,换句话说就是三思而后行他完全不听。   老二属实缜密周全,笑面虎一个,心里想什么有时候老子都猜不透。   但是这俩孩子都少了一点长性,少了一点坐冷板凳的耐性,这一点老三有,他做什么事情,认死理能一条胡同走到黑,有韧劲儿能干得长。   适合做官吗?   不适合。   宋二爷自己都觉得不适合,但是他很愿意托老朋友给他安排个差事,就是为了要他撞南墙,再没有什么比官场里面更打磨人的了。   人生三场,人情场上走一走,生意场上滚一滚,官场上面爬一爬,就是个石头也能打磨成珍珠了。   他且等着呢,以后啊,自力更生去吧,宋旸谷领着三千大洋走的,后脚宋老爷就嘱咐账房那边把宋旸谷的钱停了。   账房那边很为难,“刚去,也得有个落脚地儿,开销总归要大,要迁坟办事儿,还得打点大老爷生前的朋友下属们,三少爷没用过钱发愁,怕是不够。”   宋遵循不管,面上也有得色,“三个儿子,我养的也累,人家养儿到十八,我养这么大了还得养着,累死老子不算?富家少爷们,往后自己挣工资去了吧。”   老大不愁,他朋友们多,南边经费也多,他搞国外那一套风生水起,老二就更不愁了,他接手北边生意钱也多。   老三嘛,他想了想,有工资呢,政府职员的工资,底层的是几个大洋来着,兴许政府不欠薪吧。   他好好消停过他的日子吧,也尝尝人间疾苦,知道一文钱是怎么赚来的。   二老爷久居上海,思维自然开阔。   别说宋旸谷了,就是鱼承恩也不知道一文钱到底有多难,过惯了好日子的人了,到地方也是先等着吃喝玩乐,钱都是他收着呢,先想着什么好吃好玩儿的哄主子高兴,这是他的习惯。   烧饼果子配嘎巴菜,又去码头上看,天津九条河,潮海汇聚,水陆都为南北枢纽,轮船昼夜不熄。   出门都租车,宋映谷从北边坐轮船下来的,走路看不大出来,如今深秋雨水少他的腿便舒服很多,见了宋旸谷亲的不行,抱着弟弟的肩膀不说话。   兄弟二人,阔别许久,他只字不提流放的事情,鱼承恩还记得真真的呢,“二爷,您怎么样了?这些年我看您越发精神了,北边儿风水好是不是?当年要不是您引开人,我们怕是跑不出去一个时辰就给逮住了,我们三爷人闷在心里呢,这些年一只惦记着您。”   宋映谷哑然失笑,拍了拍鱼承恩肩膀,“是,他不说话,话都给说了,舌头都在你嘴里了我知道。”   鱼承恩话忒多,喜得财一把拉着他,把他手里的烧饼薄脆拿来吃,“您可歇着吧,教他们说说话,看这大汽车,你小子有钱,一下子要两辆车。”   “嗨,人宾馆给配的,出门都问你要不要车,我寻思这不是接二爷,得排场,就要了两辆车。二爷那边我不好问,你只管跟我说说当年之后的事儿,老爷说了,这一回啊,得把二爷的腿看好。”   正说着呢,汽车滴滴喇叭声,喜得财在东北见世面少了,如今回繁华世界,舍不得把头缩进来,“其实没什么,都过去了,二爷不爱提,我也不爱提,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不吃苦的,不算什么——”大事儿!   他越说越慢,人擦肩而过,一下子愣住了,他扭过头来一脸不可思议,“我像是瞧见了熟人。”   “哪个?”   鱼承恩还笑话,“您真是好记性,天津都有您熟人了,怕是当年跟着二爷到处跑的相好的是不是?”   你就眼瞎了,还熟人,他们现在回京城,不,叫北平了现在,都不一定能找到几个熟人了,物是人非。   喜得财想想,也觉得兴许看错了,“那大概看错了,扶桑那小子不知道怎么样了,大概早就娶媳妇生孩子了,我们回去啊,得看看她去,当年多亏了这小子。”   鱼承恩也惦记着这事儿呢,“等忙完的,这猛地一回去,还真是摸不上头,老爷托朋友给找了院子了,落脚了再说。扶桑那小子指定不在这儿,她那人就没出过北平城,如今不知道在哪个铺子里后院做账呢。”   说起来,怪想的。   近乡情怯吧。   扶桑就热死了,她要去码头上走呢,荣师傅他们都安顿好了,她来一个是为了荣师傅看病,另一个呢,是她要从这里做轮渡走。   她要去趟日本,从天津走最方便。   要穿西装打领带,结果天津这天儿,是真热啊,秋老虎晒得人不行,戴着帽子都湿的带蒸汽的。   要不是荣师傅一起来,她自己还不好有由头外出这么久。   不过想想这一此要办的事儿,她心里就一点不觉得热了,赚钱的事儿,吃点苦也是应该的,不然这钱拿的烫手!   -------------------- 第37章 穷鬼   她没有出去过, 这是第一次,走之前她见过伍德,伍德从山西回来后在前山西巡抚梁士典的资助下, 在北平开设了山西医院, 由晋商筹资建设的, 用的也是德国人的器械。   他举荐扶桑去天津那边的德系医院,“建议去天津那边, 很多仪器那边是最先进的,我们这边还没有,不过要开介绍信, 我那边有同学在做事,他会安排的。”   扶桑很崇拜他, “您这样老帮着我,我觉得怪对不住您的,您看看我有什么报答您的地方吗?”   报答?   伍德诧异地看她一眼, “你这个年纪,再学医的话也晚了, 我徒弟也有很多了, 不大需要你。”   他打量着扶桑,帮人还要这么复杂?   有时候觉得扶桑脑子里面想太多事情,“你总是想太多, 简单一点,就跟看病一样, 很忙的,你看到的全是病, 头疼脑热肺炎、脚气毒疮肿瘤……”   扶桑觉得他活的太单纯了, 这个人她第一次见就是被病患摁着在地上暴打, 国外留学回来的,又是从协和毕业的,又有这样好的技术,人脉广的,扶桑觉得能去美国精选总统,可是他就只是开医院,看病,研究病人。   她有些羡慕这样的专注,很认真的跟他许诺,“如果以后,你还是没有结婚,孤独终老的话,我给你养老吧。”   伍德举着听诊器,放到她胸口上,认真听了一下,扶桑觉得有点痒,有点热,像是虫子在爬。   离得有点近,她看见他的眼镜框是金色的,微微掉??x?色,压在他的鼻梁上面,他长的很帅,很斯文,扶桑想的出神。   伍德收回来手,“你心跳有点快,是在骗人吧。”   “不是。”扶桑有些抑郁不安,不是撒谎,是紧张。   伍德挑了挑眉,“你去日本记得联系我朋友,对了,这是要帮我带的药物清单,钱回来给你。”   “你要小心一点,不要被人骗,多看看问问,我不建议你做金融的,但是你一直很感兴趣。”   对扶桑这样的心态他不是很支持,你要赚快钱,要短时间内当一个吞金兽,风险很大的,就跟去赌场里面一把□□一样,有难度,心跳太快了,他受不了。   扶桑认真看了一遍单子,“我给我发达回来了,我给你买一副水晶眼镜吧,很配你的。”   伍德可有可无点点头,不看好。   扶桑又问他一些琐事,没出国一次,很谨慎,从天津港口做轮船,直达日本要三天,扶桑觉得太耗费时间了,如果有飞机坐更好,可惜没有,大家都是坐船的。   扶桑飘的有些累,她又不舍得浪费时间,一只在研究资料,都是之前研究过的,还不错眼地看,这样实地考察的时候才不会露怯,才不会被人忽悠,就是可惜咨询太少了。   现如今议论时政的报纸很多,议论专业经济的报道太少了,几乎没有,她渐渐年长,对于北边的经济发展很看好,但是还是在赶超阶段,日本经过维新之后短短几十年,发展成远东第一强国,所以国内很推崇。   大批量爱国学生第一选择留学地点,大多数日本,大家都是一个起跑线上的,你到底为什么跑那么快的,得学学不是,扶桑是抱着学学的心态来的。   伍德朋友是个日本人,关系很良好,对来日本的留学生很友善,“殖兴产业之后,我们按照欧美的样板进行复制发展,全面引进各项技术仪器,全面接轨国际……”   扶桑跟着看了三天,最大的感受就是日本这个民族,他革新的太彻底了,怎么说呢,它接轨欧美太全面了,就像是给自己全部换血,我可以把我之前的东西,全部不要了,无论好的坏的我都不要了,欧美的才是最好的。   这个跟国内不大一样,国情也不大一样,我们是不能完全抛弃过去的,中国人做不到这样绝情,可是日本人可以,它直接从农业国跨越到资本主义工业化。   扶桑参观他们的通商会社,是上个世纪就成立的,连同东京外汇公司,村上介绍的时候非常详细,他对于国家的强大充满自豪,“政府成立的物品交易所,每日大宗货物大宗交易不断,资金流动数以亿计,为股票交易所成立构建了初步框架跟原型,我们这些金融人士,为我们的政府国库积累了打量的资材,每年都受政府表彰。”   东京交易所的前身,物品交易会,现如今已经成为金融枢纽,向周边四通八达辐射而去,源源不断地吸取各地财富,国内国外,然后政府财富不断累积。   扶桑看的眼红眼热,也看的隐隐不安,这样繁荣的一个国家,她看着村上给出来的数字,光交易所每年就有这样多的资金直接流向政府,政府的钱库日益膨胀。   她的目光定格在明治二十七年,那一年交易量暴涨,村上也愣了一下,笑的有点和气,“哦,应该是贵国的甲午年,清平十八年对吧,因为朝鲜问题我们在丰岛发生了一点冲突,最后因为摩擦我们得胜,因此国内股票交易大热,交易量激增,因为对政府很有信心,所以更多的人,不仅仅买国家债券,还转向风险更高的股票。”   “说到这里,事实证明,我们确实是成功的。”   他的神色,他的语气,他的眼神,扶桑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忘不了。   不是因为自卑,也不是因为羡慕,而是她好像在这一笔笔交易的数字里面,发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野心。   扶桑没说话,村上给她看一眼便收起来资料,“这些是我们的档案资料,不给别人看到的,因为看扶桑君很感兴趣,才给您看一下,我们继续参观吧。”   那本厚厚的资料,扶桑记得真真切切。   她午饭的时候吃的鱼生,吃起来很凉口感很吓人,像是在吃一个未知的东西,可是她还是一口一口吃下去,一边吃一边微笑,她得应酬,她得夸赞,她得压低自己的姿态。   最好显得像个没知识的人一样,好让人多说几句话,多解释一下,她从来会说话,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还跟村上学了几句日语,村上很高兴。   等着晚上回去,扶桑闭着眼睛,把数字一笔一笔记下来,她对数字敏感,有自己独特的记忆思维。   先从明治二十七年起,也就是清平十八年,那一年,村上讲的是他认为的历史,扶桑脑子里闪现出来的,是自己认为的历史。   清平十八年,日本侵略朝鲜,爆发丰岛海战,后侵略中国,先后五次海战,历时一年,我军战舰全军覆灭,大小舰艇百余艘,北洋水军将士自杀殉国,朝廷丧权辱国赔款日本白银亿万两,日本资本涌入国内。   因此日本明治二十七年,内有中国大量赔款流入日本,外有日本资本在中国攫取财富,东京交易所爆热,交易量大卖。   扶桑一笔一笔写下来,清平二十八年,明治三十七年,这一年是被称为奇迹年,爱因斯坦发表相对论,日俄战争爆发,日本胜利掠夺库页岛北纬五十度以南土地,连续打败两个超级大国,日本踩着亚洲人民进入欧美资本国家行列,股市大爆。   此后一战爆发,日本进入大正时期,外国资本纷纷涌入日本,承接欧美消费市场,经济格外活跃。   扶桑整整一夜没睡。   她想了很多,很多,看了很多,很多。   你如果把一个国家的股市发展,跟它的历史联系起来,而发现它的股市交易量是跟它的侵略史直接挂钩的时候,你会触目惊心,会觉得骨头都是凉的。   它的股市是在战争中走向繁荣的,这个国家是凭借战争掠夺走向强大的。   东京的八月没有樱花,梅雨与酷暑并存,扶桑坐到浑身冰凉,最后泪流满面。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有她母国的血染。   她来之前戒备这个国家,跟许多留学生一样,抱着学习的态度来的。   抱着投资考察的心态来到这里。   可是她想起来荣师傅许多年前的话:账房先生最大的本事不在于算账,而在于财通天下,足不出户在账房里面,通过一笔笔采买,一笔笔细微资材浮动,货物流通而知天下机要,见微知著而通天下事。   一府账册可见府中经营如何,一省账册可知省内民生如何,一国账册可见一国命脉走向。   事到如今,扶桑才明白荣师傅的意思。她才知道看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看一个国家的账册,你才能最清晰明白地看清楚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到底是有着什么样的狼子野心。   有这样的邻居,她华夏一族怎能安寝,世代难安啊!   它在你强大时蛰伏,俯首帖耳恭恭敬敬,从唐朝开始便如此,数次反复,恨国人不长记性。   在历史长河里面纵览,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前倨后恭的,一个怎样能屈能伸不可小看的国家。   她在这里停留时间很久,近一个月。   走的时候买了很多期货,她带来的钱全部换成期货,自己去买的。   欧美人涌进来大量订单,委托日本生产,日本人工厂林林总总雨后春笋一样的开办起来。   村上并不知道她携带巨资而来,只以为她小打小闹买了一点玩玩,很热情介绍,也很透彻。   扶桑临走的时候,送了他皖南的茶叶,“这个在我们本国叫太平,太平猴魁。”   村上很喜欢,“中国的茶叶,一直是最好的,西湖的龙井茶叶,还有你们皇城人最喜欢的茉莉香片我都很喜欢……”   他对中国茶叶如数家珍,很多日本人对中国的了解,比本国人都要了解很多,扶桑接触的几个日本人都是如此。   她现在相信国内的一种说法。   彻彻底底地相信了,她匆匆回天津,见到荣师傅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来那本册子,她记录下来的数字,哭嚎,“师傅,倭寇亡我之心不死啊,我华夏危矣!”   小荣也大吃一惊,听她描述种种见闻,内心激愤,“我说怎么老在东北那边盘着不走呢,原来是有这种想头,真是舔着个大脸盘子,装什么大尾巴狼,个弹丸小国还敢怎么着我们?”   “实在不行,从东北给他撵出去,今儿要矿山,明天修铁路,后天又要领事馆驻军的,我说他怎么天天要东西,原来是缺的啊,再缺也不能这么没脸没皮,东北都给他用了,还想怎么着?”   荣师傅把本妥善留存起来,一丝表??x?情也无,“属实狼子野心,一个东北怕是填补不了那牲口的胃口了,原以为是来东北占便宜的,没想到是想吞了我们的,咱们不怕!”   “驻扎东北军上百万呢,再有天津一带卫军数十万,拱卫京城城防营卫也也有上万人,咱们还能教它给欺负了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战就是了。”   扶桑擦擦眼泪,“对,打就是了,来了就打!”   她把自己的试水情况都说了,“这是橡皮期货,南洋南边大宗商品,我一口气全买了,我研究出来一点路子,不知道对不对,您别怪我,我那时候发了狠,不从日本带回来点东西,我心里难受。”   她现在开始,真的烦这个国家。   哪个国家发家是靠打仗掠夺的,满世界找,一个英国,一个日本。   英国的海盗臭名昭著,日本的强盗无耻至极,名声都差的很。   荣师傅不管她,“你那一份儿你自己看着办,赔钱了你自己负责,我管不了那么多,明儿就入土的人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恨我国人没看清他们狼子野心,且等着吧。”   扶桑那一份钱一只没问荣师傅要过,走的时候孩子兴冲冲走的,要去见世面闯荡一下,孩子第一次办大事儿,要高飞,就是明知道赔钱也得让她去,不能一辈子护着啊,她得自己飞啊。   大不了再赚吧。   小荣那一份儿还留着呢,扶桑怎么也不肯用,日本的特产她什么都没带,“我不喜欢吃鱼生,不喜欢喝清酒,不喜欢吃寿司,什么都不大好吃,那豆子也难吃,日本女人也丑,男人也丑。”   她这话肯定带着偏见,小荣听了笑的不行,捧着扶桑买回来的药,她觉得日本的药还是可以的,应急还是可以的。   给气狠了,在天津没有滞留,她也没心思玩儿,荣师傅跟小荣倒是玩的挺好的,扶桑这人心里憋着一口气呢,等着回北平的时候已经落雪了。   她没心思看今年的西山红叶,匆匆送着荣师傅回黄桃斜街,便要去倒簸萁胡同,家里好久没回去了,捎个信儿去。   大力一只听着呢,他现在能拄着拐走了,听着隔壁有动静马上过去了,“哎呦,荣师傅您可回来了,这一趟可真不少日子了,街坊邻居们都想你们了,你们不在,咱们这胡同里面还真是怪冷清。”   荣师傅笑了笑,回家才舒坦,“出门千好万好,不如家里闲坐啊,还是家里好,要不是扶桑这孩子非得拉着我转转去,我只管一辈子不出城的人,也见识了那花花世界,值了。”   孩子带着出去,哪里能说不好呢,看看也怪好,就是平时自己没法子去,也不大有意思去,扶桑这孩子,给他是真舍得花钱,在天津那边请了下面分号作陪,陪着吃喝玩乐的,弄得挺好。   给街坊邻居们都送了天津的特产,大力摸着头不好意思,“该我谢谢您的,不知道怎么谢才好,我们家那口子托您的福气,算是安顿下来了,主家挺好,家里人口也简单,是正儿八经的规矩人家。”   荣师傅倒是没在意这个事情,闲聊几句,“哪里的人家啊,活儿多不多?”   “不多,家里两位太太,两位少爷,都是省心的,不是多事儿挑理的人,做事也厚道,看我们家大小子利索,现如今他也满世界求爷爷告奶奶地卖烟卷儿了,在宋家给人留着跑腿儿呢,他街面上熟悉,什么都能买家里来。”   说着不知道怎么感激才好,像是他们这样的人,北平城里多少人没饭辙,找不到个活计干干,现如今他家里日子好过了,“等着我们送妞妞啊,上学去呢,教她也识字儿念书,以后当职员。”   荣师傅是赞成这个的,“你有这份见识,好的很,就该读书,听你这么说,是个正经好人家,家里做什么的?”   “只听说是政府的官员,上海来的呢,老家山东的,这刚从老家把家里人接来,别的就不大清楚了,我们家那口子,嘴笨的很。”   荣师傅闲话一会儿,大力怕他觉得闹,扰了人休息,便回家里去了,扶桑早走了,她照个面就走了,会交易所先看看去。   交易所里面别的没有,但是各国的交易报道最全,先找了报纸打个招呼,她这一趟是去天津办事情的,回来还得打个招呼。   “是,陪着我师傅在天津玩了不少日子,耽误了所里的事儿吧,这会儿回来了,明儿就来上班,得谢谢您容情给我请假了。”   老板比较开明,“你可真耽误我不少事情,所里多少主顾点名要找你的,你明天早点过来吧,最近交易也很多,政府那边又换人了,大家都很有信心。”   扶桑笑了笑,放下来天津的特产,一些点心,老板看着笑了笑。   扶桑不大懂,“怎么了?这家是百年老店,我吃着还可以。”   她脑子在想难道最近食品行业有风向变化?   “是不是最近食品行业交易——”   老板摇摇头,觉得这脑子灵活的人就是不大一样,能想这么多事情,太跳跃了,“不是,只是前一段时间有个朋友家里孩子给我送的也是这个,一模一样。”   正常,扶桑想了想,“上海来的吗?那一定会路过天津,这证明我们两个都爱重您呢,一模一样的心思。”   瞧瞧多会说话,老板本来有点腻歪,很甜,但是还是打开吃了一块儿。   “改天他要请我吃饭,你有空的话一起,也难为你们心有灵犀。”   扶桑痛快答应,“全凭您安排。”   老板也不知道她在天津做什么,真的吃喝玩乐两个月?   不大像,首先看扶桑就不是这种大开大合玩的人,大概就是看病去了,人都瘦了很多。   宋旸谷上班上的浑身疼,他开始是闲的屁股疼,因为是新来的,事儿还没安排好,再后来呢是腿疼,跑腿儿,杂活儿都是他的。   然后现在就是牙疼,头疼,心口窝疼。   回家对鱼承恩就开始喷,“我早晚给这些人气死,这是上的什么班儿?老李老王老孙的,天天在那里做的什么事情?”   他看不惯。   鱼承恩觉得正常,他主子看不惯的事情多了去了,“您习惯就好了,一个人做事一个人的路子,咱们管自己就行了,官场那一套儿啊,我看的明白着呢。”   宋旸谷气的眼睛都有点上火,“这是新政府!”   鱼承恩不知死活怼他,“新政府怎么了?新政府也是政府,哪里能一下子教人满意了,不得一点一点改,一点一点变啊,您多少收敛一点脾气,一些事儿不值当生气的,您啊,还不如我去呢,我去兴许混的怪好。”   这个想法很美好,鱼承恩觉得还真行,“您看,我脾气好吧,我人还活泛,人人都能说上话儿,再一个,我听话啊,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哪里那么多为什么?你嫌弃人家事儿办的不好,办的不够美,不够快,可是人家运作就是这样的。”   非得一口气吃一个大胖子,要他说啊,他主子这是心态没有调节好,当财东当惯了,还不习惯打工思维。   宋旸谷要吃饭的,给他气的都饱了,他也撞南墙了,这些日子南墙可真不少,他真疼。   只是没想到鱼承恩今晚又给他一个大南墙,端上来的面条鱼承恩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没办法,家里条件达不到了,“您吃吧。”   青菜面。   宋旸谷看的一瞬间就觉得胃疼,晚上就吃这个啊,他看着鱼承恩不说话,等着解释。   鱼承恩没办法,前面钱大手大脚的,二爷的腿看病花了点儿,后面好在二爷自负盈亏了,给大老爷起灵回乡是大头,体体面面地给大老爷补了个葬礼。   不仅仅是花了二老爷给的三千大洋,就是宋旸谷自己的私房钱都贴了一个精光,勉强接着而太太跟宋姨来北平,最后一点钱都置办东西了。   一个字,穷!   三个字,真的穷!   这点面条还是鱼承恩自己贴钱买的呢,“您吃一口吧,明儿去官署里面,问问什么时候发薪,您这活儿干了也有一个月了,该发薪水了,不然真没吃的了,总不能教二太太掏钱吧。”   这么大的儿子了,养着也不合适了。   宋旸谷咬着牙,吃了。   他晚上不喜欢吃面,真的不喜欢吃。   吃完就觉得胃疼,想想药也得买,也得花钱,索性就站在院子里走走吧,助消化。   鱼承恩这会儿穷的可能干了,算账呢,“你瞧瞧,本来打算想着去看看荣师傅跟扶桑的,大老爷那时候还是靠着原先府里这一帮义仆办的后事呢,这得重礼才行。”   “您这账上也没钱,咱们暂且缓缓吧,您明儿再问问,年底是不是发火炭啊,这样咱们又能省点钱,要是有点奖金就更好了,年底买点礼物去看看荣师傅去,也看看扶桑去。”   他碎叨叨的,家里现如今指着宋??x?旸谷养家糊口呢,二爷人天天在外面跑生意,自己置办了外宅,怕家里生意人来往多闹的慌,回来的时候也少。   总不能问二爷要钱吧?   没脸,鱼承恩说完看宋旸谷半天不说话儿,打量着他,见他盯着南墙呢。   “爷,别冻着了,屋里来吧,您别想那么多,明儿开始上班就想着钱,您是去挣饭的,这样就行了。”   宋旸谷才回神,他心里划过去那个人名儿,他这些年,总是想起来,想起来最后的那一幕,那人弯着腰看不清脸送自己走,腰上一片片红色的血,沾满了鬼针子。   他想去看看她的,他不觉得自己是惦记她,可是这些年,每天或者隔天,心里总是划过一个人的名字,他不觉得这是想念还是什么,太亲近了这个词儿。   他自己分析,就是老朋友一样的,跟承恩说的一样,天天挂在嘴上,放不下去的老朋友,一辈子的好哥们儿,铁关系,“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提扶桑,我脑子里面都是这个人,不就是钱的事儿。”   鱼承恩看他发脾气,回神想想,“我也没一只提啊,这才几次。”   不过宋旸谷倒是调整的很好,打从那天晚上起,他再去上班,回来就不喇喇个脸了,他觉得鱼承恩说的对,就是去干活赚工资的,心平气和的去财务处问工资薪水。   问的详细地不行,一分钱都给他问出来了,还算了一下年底到手的钱,心平气和地走了。   司里一下子就传开了,新来的八成是个穷鬼。   --------------------   穷鬼——宋旸谷富婆——舒扶桑 第38章 久别重逢   下班的时候, 大家热热闹闹儿的,马上就新年了,事情也忙完了, “砂锅居吃锅子去, 小宋你去不去?”   眼看着就成了小宋, 大家伙儿原先只知道他是个关系户进来的,不知道哪位大人举荐, 因此一直敬而远之,如今听说他似乎囊中羞涩,跟普通人也差不多了。   盛情邀请, 宋旸谷这人呢,脸臭, 到哪儿脸都不是很和气那种,跟宋映谷没法比,他八辈儿也不会去啊。   “我家中有事儿, 你们自去——”热闹!   话没说话,就给同僚架着胳膊一起拖走了, “能有什么事儿, 比得过砂锅居的白肉啊,咱们吃去,一来呢给你接风洗尘欢迎会, 二来呢我们哥们几个看了你可亲近呢,三来呢你初来乍到的有什么不懂的好问我们, 咱们都是一家人,总得熟络。”   这样的人才是机关里面混的油了的, 宋旸谷他现如今也不知道自己是干哪一块儿的, 反正先挂着用呗, 哪里有活儿去哪里,外间打杂儿的,人记得清楚,就是不大熟悉。   拖着他心里都着恼,但是想着鱼承恩说的话儿,他也得学着点是不是?   他得成长,就话少,只管看着人家说。   到了砂锅居里面坐着,人可真多啊,挤挤地热闹着,饭菜热气腾腾地,白肉是一定要吃的。   都是土灶台,黄土米浆的桌子,四边条凳围坐,柜台旁边一口酒缸,伙计弯着腰往里面打酒呢,再给你放在热水里面温着。   小酒馆样式的,宋旸谷是真的没吃过,他端坐在那里,老李就笑了笑,这得是大家出身啊,不然那里能坐成这样啊,鹤立鸡群一样的。   便笑呵呵地,他心里认定宋旸谷是有背景的,因此要套话儿,“小宋啊,来尝尝看,这是专门为你要的,这砂锅居里啊,寄卖的干炸丸子可真是一绝,可是牛肉的呢,咱们老北平啊,爱吃羊肉,这牛肉吃的少。”   一片儿菜叶子上面托着一摞丸子呢,外面焦黄一圈儿,看着就紧实酥脆,嚷着教他尝尝去。   宋旸谷拿着筷子去吃,跟人客气,“都尝尝看。”   老李就继续说,“您从前来吃过没有?”   “没有。”   就俩字,老李琢磨来琢磨去,又倒酒,这人不是北平的是不是?外地来的是不是?   还得套话儿,“那您家里指定离得远,近的都知道这,远近闻名啊。”   宋旸谷看他一眼,原先宋府在的时候,离着这里倒也不远,现如今住的也不远,只是从来没吃过,他出门少。   没吭声。   老李就急死,这人是个闷葫芦不成?   “这一片啊,我熟悉,前面黄桃斜街那里,唱戏的柳先生跟我也是好友,我们时常来这边吃饭,还有小井胡同的裱糊铺子的老板,甜水胡同的棚匠,我都熟悉,你有什么要帮忙儿的啊,只管说,咱们关系在这儿呢。”   说的大家一阵热闹,一筷子白肉下去,吃的红光满面,宋旸谷拿着筷子,刚要吃。   外面蓝色棉布帘子掀开,一阵冷风溜进来,有个灰色棉袍身影进来就对着柜台说话,“老板,来五斤干炸丸子——”   一边说一边拍打身上的雪,把手捂着在嘴前呼气暖和暖和。   老板应着,“好嘞——您今儿要的多,怎么有空路过的呢?”   扶桑笑了笑,“下班儿晚,饿得慌就想吃这一口儿了,要过年了,我多买点放在菜柜里面,权当年菜了。”   一边说着,她还是冷的不行,骑车就一个不好,冻手,一边挪腾着往里面看。   就一眼。   扶桑手还捂在嘴上,她手指头跟胡萝卜一样,里面五六桌客人,三教九流,桌子上琳琅着热气腾腾的锅子杂菜,说说笑笑。   跑腿儿的从后厨跑出来,端着一道红焖肘条穿梭在厅堂,“爷们,您留神,别蹭您衣服上去了。”   宋旸谷局促地动了一下,筷子上的白肉掉了,擦过衣襟崭新的月白棉袍一块油渍。   扶桑放下来手,就这样笑盈盈地看着他,站在那里不动,“东家——”   宋旸谷没听清,匆匆站起来,“有个朋友——朋友,我出去一下。”   那快白肉掉在地上去,他踩过没有知觉,他越近,扶桑笑容越大,俩人站在落雪的门外,跟里面的喧闹隔绝。   没忍住给他擦了擦胸口,“东家,您几时回来的啊?我刚一转眼,没想到真是您。”   她怪高兴,声音雀跃儿庆幸。   宋旸谷觉得冷,又有点热,胸口有热气挥散,他想说什么,可是说不出口,他很多时候不太能表达自己的感情,因此长大之后学会沉默。   没见到的时候也就那样,顶多隔三差五想一想,就是在做事的时候,你喝茶的时候会想起来一瞬间,你吃东西的时候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你学东西的时候,会想着她那时候怎么学的。   但是这点想头,什么也不影响,甚至没多大感觉。   可是如今见到了,才觉得平静的海浪下面有多大的浪花,他高兴,不仅仅是高兴,他怪惦记她的,他想。   “你好吗?”   “好,都好呢,托您的福气,我日子过的还可以,您是知道我的,我在哪儿都过挺好。”扶桑打量他脸色,看脸色看习惯了,知道他今晚有应酬,“您家住哪儿,哪天有空我上门拜访您去,外面没个说话的地儿,不好让里面人久等,看您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宋旸谷看雪落,一片一片,耳朵里面总是听不大清楚她讲话,一定是雪落地声音太大,他只抓住了最后一句话,“你遇见我高兴吗?”   扶桑脸在冰雪里面更白,“怎么不高兴?我盼着您好呢,好些年都惦记着您呢,就是不知道哪里找您去。”   她一向会说话,扶桑也这样说话习惯了,她待人殷勤周到。   宋旸谷听了,觉得高兴地有些蒙,这样的好话儿,多少年没听过了,他这会儿也显得兴致很高,“你家住哪里,我找你去,正好要拜见荣师傅呢,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去。”   扶桑倒没想到他如今如此会办事儿了,笑吟吟地,“我什么也不缺,见着您就满足了,够我高兴一阵子了,您快屋里去,别冻着了。”   “唉——唉,”宋旸谷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自己进去了。   他坐在那里,没看扶桑,只吃菜,只看着她拎着东西走了。   一晚上他都在笑,老李就急死了,八卦急死人,“那是您朋友,一起来吃。”   宋旸谷抬眼带笑,大概光线柔和,他说话也月色流水一般,“嗯,最好的朋友。”   老李看的一呆,这人皮相怪好,笑起来跟个暖玉一样,唇红齿白且温润。   笑起来怪甜,怪亮眼。   等结账的时候,老李要结账,老板乐呵呵地,“结账了,宋先生朋友一起的。”   这一桌可不便宜,几个老爷们都挺会吃,宋旸谷没想到扶桑一起会账,他出来看雪,觉得这雪挺美。   宋旸谷吃的什么不大知道,但是他觉得好吃,家里去的时候跟鱼承恩说,“这家味道好吃。”   难得,鱼承恩了解他,这人最多说还行,出去吃一次基本都是挑刺儿的,这样的刺头说好吃,得多好吃。   “哪个菜好吃,招牌菜??x?什么?”   一边给他打洗脚水,一边给他衣服挂起来去。   宋旸谷笑眯眯地,擦擦脚,到底没跟鱼承恩说。   鱼承恩一盆水倒外面,看着他背影出奇,“嗨,就纳闷了,这什么好吃的,吃完了人能美成这样啊,还拿捏上了,这心情得多好啊。”   他明天问宋旸谷要月钱,他也吃去。   心里忿忿,追上去问,“您什么时候发薪水啊?”   宋旸谷都脱鞋子躺下了,“就这两天了,你急什么,急你那一个月半两银子的工钱?”   家境不好,鱼承恩月银直接砍了一大半去,他早前一个月高的时候有二两多呢,眼巴巴地问,“您甭管我的,今儿小力跟他妈开支,我给您垫补上的啊,您发薪水了得给我。”   又狗狗碎碎地问,“您到底多少钱啊?能过年吗?”   宋旸谷指了指门,“八十块,出去吧!”   鱼承恩乐死了,“哎呦我的爷,我这就走,我这就走,您这被子得盖好,可真本事。”   给他拉好被子,自己关上门,这还美呢,八十快,财司果真是个好地方呢,油水是真的多啊。   八十块,这年菜他都能买两柜子吃了,还能给宋旸谷置办一身新衣裳了。   刚那件家里带来的袍子他看了,染了油渍,料子金贵,晕开了没法穿了,也不知道哪个沾上去的。   他家主子规矩好,吃饭从来不带掉的,这群糙老爷们干的呗。   你说宋旸谷就没跟鱼承恩提一句今晚遇见扶桑的事儿,扶桑这人呢,遇见前东家了,你说她这人怪讲究,一声东家一声恩情,汇账不算什么。   拎着干炸丸子回倒簸萁巷子里去,家里看看去,扶然要结婚了,就赶在年后,这年前东西都得置办好了。   她美着呢,家里还有粽子呢,姑奶奶看她爱吃单独包的,家里如今也不差这点钱了,“你慢点吃,晚上吃多了不消化,得喝完萝卜汤,大骨头熬的呢。”   又怕她亏嘴儿,“你说你们所里也真是的,这么晚也不供饭,饿坏了怎么办,这么冷的天。”   扶桑笑了笑,她今晚就是饿死,也愿意,她在所里算账来着,年底盘点,她有分红的,她入的是身股。   “这粽子还有吗?”   “有,一锅呢,下午刚煮的,你要送人是不是?”   “嗯,给我包二十个,我给朋友尝尝去。”   她想给伍德尝尝,这人平时不大吃饭,忙起来吃粽子正好,放锅里热热就是了。   --------------------   扶桑:爱跟不爱之间,我分的清楚 第39章 长性儿   姑奶奶去锅里捡出来, 还热乎着呢,想了想不对劲。   第二天等着扶桑走了,跟太太嘀咕, “我以为给那边拿的呢, 不对啊, 点名要二十个,不像是给荣师傅的。”   太太忙着呢, 大儿要娶媳妇了,她坐在炕上捧着针线盒子,如今也到了当婆婆的年纪了, 她万事都知足,“我的姑奶奶啊, 您歇歇吧,这家里人啊,我最不挂心的就是她了, 她比咱们这些人啊都有谱,都能耐着呢。”   “您看看, 扶然都要娶妻生子了, 那刘先生您这些年,要是真的相中了,我怎么着也给您说和去。”   姑奶奶脸上热, 心里是凉的,“说什么啊?人家现如今都愿意找十七八的, 我啊,早没有这个心思了, 您说, 扶桑扶然都长这么大了, 我怎么跟人过到一起去。”   她是年纪越大越不耐看了,柳先生是风流人物,人家是越来越耐看,岁月是一把杀猪刀没错,可是对一些俊俏的人,它也偏爱许多。   岁月从不败美人的。   她对柳先生,多少中意都淡淡地按捺。   大太太看她面色发苦,“姑奶奶,我有句话,早前就想跟您说的,您还记得那时候,扶桑这个孩子来家里,您怎么也不愿意,闹着要给送走的。”   怎么不记得的,这辈子舒充和就做了这么一回主,现如今说起来还热闹呢,“那时候我嘱咐他了,要个小的,结果他领回来俩大的,扶然也就算了,扶桑从小就鬼。”   大太太接话,“是啊,俩孩子一进门你就看出脾性来了,可是您看看,现如今这俩孩子,谁家不羡慕,我不能生儿子,可是我有现成的儿子养老送终,扶美这样,我也有正儿八经的女儿侍奉床榻前。”   “一些事儿,您不去做,怎么就知道什么样儿呢,十年前这是咱们想不到的日子,在梦里的日子,可要是只做梦的话,那就带到棺材里面去做了。现如今时局也算稳当,照您说的,都这个年纪了,怎么就不试试呢?”   说的姑奶奶心里一阵热,少有的娇俏,“您是说——”   太太拉着她的手,姑嫂多年,亲姐妹也没有这样的感情的,“您要是愿意,这事儿我就能教他成了,到时候啊,给您八抬大轿,二十四抬的嫁妆,掏空了家底儿我也得让您风光大嫁。”   姑奶奶眉眼带粉,“您别去,我自己去——”   说着便掀开帘子出去了,对着外面的冷风,这才不觉得那么烧了,烧的人坐不住。   扶美在叩麻雀儿,她做事情总是认真仔细,牵着绳子便一动不动在大过道里面坐着。   对着姑奶奶比了下手势,姑奶奶换了身衣裳,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还是不满意。   她长相不是那样的漂亮,却也算明艳一点儿,几时见柳先生,总是穿西装多,她全是旧式样的衣服了。   衣服不衬人。   心里想着几时扶桑闲了,带她去新世界买衣服去。   扶桑事儿是真多,她得在上班前去找伍德,伍德家里有钱,他父亲早前是北平这一带的药商,走南跑北,很多药房都是他供药的。   他跟洋人的关系都不错,在使馆区附近的洋房住,去的时候正好起床。   他这人早餐吃的很西化,喜欢面包黄油,大概跟家里实在是处不来,自己住着呢,请个钟点做事。   “要不要吃一点?”   扶桑坐下来,她吃过了,但是还可以吃一点,“麻烦了!”   佣人笑了笑,她会一点番菜,“我早上煮清鸡汤,要不要炸牛肉里脊,排队刚买回来很新鲜。”   扶桑都可以,她对吃的就两种态度,这也喜欢,那也喜欢,“如果有啤酒的话,来一杯。”   起士林番菜花样很多,她跟伍德吃最多,因为伍德比较喜欢这些东西,他一点不像是个医生,早上起来喜欢吃肉,牛排炸猪排炸鳕鱼都喜欢,奶油酸牛柳也可以,他觉得早上起来要吃好一点。   不大喜欢喝粥吃面,总觉得不够。   把粽子递给厨房那边,“可以给他当夜宵。”   伍德这人晚上会半夜起来吃东西,他饿,习惯不是很好,伍德伸长脖子看一眼,他这人年纪不小,但是还有点少年的天真,“讲吧,什么事情,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不只是因为我喜欢吃粽子吧。”   扶桑把面包切开,上面抹厚厚的黄油,然后再撒芝士碎,伍德看着都觉得腻歪,这人比他还能吃,不过看她大口吃东西很有食欲。   “你看看这个,之前我去日本买的,昨天我在所里看到最新一期解说。”   她递过去一份报道,日本的橡皮期货,她之前去买的。   橡皮的话,大概就是橡胶,国内不大懂叫橡皮,她把最后一口塞进去,恰好清鸡汤上来,“我之前在国内有关注,在上海交易所那边就比较热,外国人喜欢炒这个,去日本之后发现也有,然后价格比国内要低很多,我买的时候大约这个数字。”   她习惯用手比划了,手势很快。   伍德没看清楚,“现在呢?”   说完去看报纸,扶桑大口喝汤,叉牛扒吃,还有心思夸人家,“真的很新鲜,口感很好。”   厨房那边就喜欢她,没办法,人长的帅,而且见人很热情周到,家里有人也热闹,她蛮喜欢扶桑,“要喜欢你天天来吃。”   “好啊。”   她嘴伍德总是觉得有些滑,也不知道荣师傅那么板正的人怎么会教这样的徒弟出来,但是她确实能赚钱,“日期是前天晚上的,一吨要到五十块银元。”   他掐着指头算了下,“你赚三倍吗?”   三倍就已经很多了,说完看扶桑笑眯眯地竖起来两个食指交叉。   伍德这会儿看她都觉得眼热了,“十倍?”   是的,十倍,看她点头。   “我没想到,我觉得会涨,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南洋那边商人在炒作的,先在上海那边开始的,后来我发现他们有去日本,要比我们晚一点,所以我去的时候刚刚好,价格买的比较便宜,不过两个月,竟然有十倍。”   她的消息总是很灵通,伍德知道荣师傅做账房的,这样的人有独特的传承手段,对一些商业信息很敏感,“你买了多少?”   “我把带去的,我所有的钱,全买了。”   伍德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知道她有钱,平时会自己做??x?短线,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膨胀十倍。   扶桑最主要的问题是,她来往不便,那边她没有认识的人,村上的话,这个人她信不过,“有没有我们国内的自己的留学生在那边,就说是生意上的事情,请他帮忙操作一下,你知道,我没有你厉害的。”   这才是二十个粽子的目的,伍德觉得有点少了,“你赚这么多,就给我吃粽子。”   扶桑胳膊抬着,摆摆手,“不是,我知道法国那边新出的一套透视仪,可以看得清人的肿瘤——”   她放下手,笑的很甜,“我可以买下来送你。”   伍德推开椅子起来,松了松领口,“什么时候交易?”   “新年夜。”   “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没有。”扶桑觉得没有,她只是想在节日的氛围内更开心一点,赚日本人的钱,会让她觉得舒服,就当为新年助助兴。   她没有跟伍德讲过日本的见闻,伍德早年留学日本的,他对日本军国主义可能会有一些不一样的看法,虽然他们也很热血报国。   但是教育系统不大一样,那时候他们去,是抱着友邦学习的态度去的,一直致力于发展良好关系,互相进步。   扶桑前段时间去,要比他们晚很多年,时代不大一样了,她看到的东西也不大一样,“我要全部兑换成美金,存国外银行,你如果有美国的朋友,也帮忙开户吧,我知道他们对待大户,是可以委托开户的。”   伍德才发现这个孩子,真的这个孩子,幸亏去跟着荣师傅走了,她不适合学医,真的,学医屈才了。   第一次正视她,“我有点不懂你,你如果喜欢赚钱,那跟很多实业家一样,做实业开工厂,他们很多开到南洋开到美国去。喜欢投机的一般会在上海那边转圈,他们喜欢做空头,拉着人成立空头然后圈钱,你呢?”   你到底想什么,到底想干什么?   扶桑不知道怎么该描述一些沉重的担忧,最后只是笑了笑,“我该上班去了,不耽误你时间了,年初一我来找你吃早餐,你在家吗?”   “不在,我回老宅。”   “那再约吧。”   伍德从楼上看着她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去交易所,压在一点带着雪沫子的泥土上,然后崴泥,一脚踩进雪水里,不由得笑了笑。   天赋,他把这些都归结为天赋。   当年在封锁的庄子里他就看出她聪明来了,聪明的人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学什么会什么,做什么什么成功,手好脑好眼还好。   没有人会拒绝跟这样的人做朋友,真的,她谈利益的时候,也谈的非常明白,一点也不会世俗。   十倍!   扶桑投进去的是半箱金饼,她在天津汇兑,然后去了日本,在东京有晋商开设的分行。   现在离新年还有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可能十一倍,十二倍。   但是扶桑现在是没有钱的,她钱全部投进去了。   宋旸谷到黄桃斜街的时候,她正坐在炕桌上读报纸,荣师傅眼睛已经看不清了,他越发的深居简出,“少东家来了——”   扶桑穿着一身旧棉袍,显得脸清脆,迎着光走出来,有点不像是她,掀开帘子迎着承恩。   鱼承恩吆喝着后面黄包车把东西都提进来,荣师傅当年几人安葬宋遵理,如今宋氏子侄来了,最起码备八色礼。   荣师傅不拿架子,他是执意迎出门口去的,对着宋旸谷行旧礼,“少东家,您回来了啊?”   仔细端详宋旸谷,这一幕,就是承恩也要心酸,物是人非。   他屈膝上前一步托举荣师傅起来,“荣师傅,您客气了,如今新时代了,咱们行文明礼了。”   “再什么时候,规矩不能坏了,东翁在的时候自然有东翁主持,东翁如今不在,更该敬重,这是我们下面人的规矩。”   东翁说的就是宋遵理,他身边的那些幕僚,下面那些人,都一手的好规矩,他会调理人,也有一位东翁的气度。   现如今虽然不在了,但是宋旸谷回来,老人还是认少东家的,这是旧时候的主仆情分。   宋旸谷先前去山东一趟,山东老家早前做事儿的掌柜的,也是风餐露宿来送行的。   要是哪家掌柜的见了早前主子不尊敬的,业界是要骂的,这是口碑。   因为但凡掌柜的或者管事儿的,无一不是府里尽心培育出来的,比如扶桑,六七岁便入府供吃穿,请师傅教导手艺,然后再等大大出师的时候便去店铺里面做事儿,然后由铺子里面老师傅掌柜的再带着观人做事儿,不到二十年,不能成为一个掌柜的。   期间多少心酸就有多少荣华,执掌一处分店,管一方事权,掌柜的最后是跟财东一起拿分红的,入的是身股。   所以从来,没听说掌柜的跟老东家翻脸的,少见。   像是先前大太太换了荣师傅,要二师傅管事儿,那是坏了规矩,如今二师傅还在业界里面周转不大开。   行有行规,规矩为大。   宋旸谷再看荣师傅,也没有当年恨得咬牙切齿的感觉了,早年府里面账房都是大太太的人,跟他们兄弟几个闹的难看,有时候都打的头破血流的,都像是过眼烟云一样,散了。   “我回来的日子短,还没有到翁府去拜见,荣师傅您知道那边的近况吗?”   宋旸谷问荣师傅,却看着扶桑,这人肯定是清楚的。   扶桑也不怕问,“先大太太自坏事后就回了娘家,原先大老爷留给她一笔钱用,只是家里不大争气,像是咱们这样的祁人家,靠着朝廷吃饭的,游手好闲惯了。”   “自从朝廷没有了,日子也过的有些艰难,想做事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事儿做做,只能混着日子过。”   怎么混?   扶桑是知道的,家里早先也不是没有当过东西,先见着古董文玩,后来是衣服帽子,再后来就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往后呢,还有家具桌椅板凳呢。   姑奶奶早先还有点翠的簪子呢,后来就只有银簪头了。   荣师傅听着也是一片叹息,“她人不坏,早年有些误会,这些年深居简出,我也未曾拜见过她。”   只是大老爷那时候留话儿了的,那句话没有人敢跟宋旸谷说。   宋旸谷也不知道,荣师傅客气,教扶桑带人去馆子里吃去,小荣早早要包间去了,他跟小荣自不去吃。   “你好好招待着,有什么时候,全听少东家安排。”   扶桑看着小荣,她想带小荣一起去,新时代了是不是?   可是又怕宋旸谷不愿意,有些踟蹰,等人出门口了,宋旸谷还在犹豫怎么跟她搭话儿,一会说些什么好,就看她一个大脑袋过来,压低了声音狗狗碎碎,“东家,您看,小荣一起去怎么样,他这人啊,在胡同里面生活,趣闻比我都知道的多呢,给您讲讲,图个乐子。”   宋旸谷看她这样生分,至于吗?都新政府了,大祁早就没有了,“你自己安排。”   扶桑就撒欢一样往里面去,拉着小荣胳膊,“你别不去啊,东家还问呢,说小荣怎么不一起呢,你能吃呢,那么好一桌子菜,怎么不去吃?”   三个人也是那么一大桌子,四个人也是,不吃不白瞎了吗?   这可是东来顺的羊肉锅子呢,小荣老早就想吃了,只是他这人不大外面去,怕别人笑话他,扶桑不带着去,自己怎么也不下馆子去。   扶桑惦记他呢,拉拉扯扯出来,小荣也帮腔,“扶桑这小子鬼,拉着你付钱去呢。”   几个人都笑,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候一样,几辆黄包车拉着就去了。   扶桑跟宋旸谷并排着,一边走一边慢慢讲街面上的变化,“您走这许多年,变化可大了,光是军政府就换了好几岔子了,上面乱,下面可不乱,做买卖的南来北往,比早前更甚。”   “您瞧,这家米铺,是咱们自己面粉厂生产的白面,精细的不必国外的差,又白又好。前面那家绸缎店,我老在他家里买布,是咱们自己产的,比土布好多了,如今穿土布的少了,都穿洋布。这老板有头脑,在法国人进口的机器上改进,咱们如今产的提花龙头印花的布您瞧瞧,比国外都要好呢。”   她一句一句说,宋旸谷跟她头挨着头,听得入神,她这个人总这样,讲什么都让人愿意听,让人忍不住靠着她。   跟人家不大一样。   拐弯的时候,宋旸谷突然开口,“那时候,你腰疼吗?”   扶桑没想起来,自己把着扶手,听他继续问,“那年你给我报信儿,在山里滚下来扎了一腰的鬼阵子,疼吗?”   有些古怪,陈年的旧事了。   扶桑却还记得,“疼,怎么不疼,我回家后睡觉都是密密麻麻地疼,想一下都起鸡皮疙瘩。”   她比宋旸谷矮,如今竟然得微微仰着脸跟他说话了,腮白玉润,一双眼睛明亮地看着他,“不过,现在不疼了,您还记得呢?”   宋旸谷没接话,??x?他记得,总是想起来,想从前的事儿,她这人倔强不认错儿,天天跟他犯别扭。   那时候气的要死,后来分开后,想想却觉得好。   他买了八色礼,里面有一色青酱,那家店还在,他特意去买的,记得有一年,在翁家外面,她打碎了一瓶。   宋遵循其实说的挺对,三儿子比前面两个儿子有个有点,长性儿。   --------------------   宁要长性人,不要衣换新 第40章 先过年   烤白薯的烟囱在冒着热气, 宋旸谷闻到一股焦香的糊味,在太阳下面一丝一缕散开,泥泞的路上车辙道道, 北地里的雪沫子夹杂着细碎的黄土。   正午的日光且暖着呢, 他微微笑了笑, 一种似曾相识的久违。   扶桑视线从他嘴角的弧度上面挪开,看着他黑色皮帽子上的毛发根根润泽, 他有一副好皮囊,一种拔乎其萃的气质,温润而骄矜。   她低着头, 付之一笑。   一些年少时候的懵懂无知,如今再回首, 在心头一点死灰的余温。   不想复燃,也不在乎熄灭。   只是这样静静地,念着一点的余温, 像是冬天头顶上的太阳,晒背的时候, 后知后觉地暖。   东来顺的羊肉没有膻味儿, 据说是从口外赶来的,一路上饮水草而入城,直接屠宰, 鲜嫩而备受追逐。   扶桑是熟悉的,她现如今各大馆子店铺都能摸得清楚, 她的饭量很大,今天却有点小, 感觉不是很饿, 胃里面有其它的东西顶着一样。   热锅熏蒸脸色红润, 像是秋海棠。   四人从没有这样吃过饭,早先的时候,规矩大过天,就是天大的本事,当下人的,逢年过节赏一桌酒席,在矮几下面吃,算是极大的脸面了。   宋旸谷手指头在桌子下面,捻动磋磨,最后一言不发吃饭,他少有开口的时候,自来冷清。   “一会儿还有什么事儿没有?大世界那边我买了电影票,贺岁片儿呢,咱们去瞧瞧去,好看的话就看一下午,不好看咱们就在那边转一转。”   她做事越发的周全教人挑不出刺儿来,鱼承恩惦记着家里的事儿的,要去上峰家里送礼的,长辈拜访得上午,但是给上峰打点啊,最好是下午晚上去。   二少爷给准备的节礼呢,在家里等着,他看着宋旸谷,没想到宋旸谷上了红包车,“转转去吧。”   鱼承恩全听他的,想想也来得及,“那岂不是太麻烦你了,请我们吃锅子,吃完了还得看电影,夜里是不是得去澡堂子里搓澡儿喝馄饨呢。”   “应该的,那咱们要不就按照这一套儿来,只是搓澡儿今天没带衣服,不如咱们去听戏,柳先生的戏呢,今天唱的好像是《武家坡》。”扶桑扶着车把,坐定了问询宋旸谷,她对宋旸谷,从来是带着尊重与客气。   放的是《渔光曲》,扶桑先前看过海报,“在莫斯科国际电影节上,有拿到奖项,国内现在也一直上映。”   俩人压低了声音,凑着头说话,宋旸谷在黑暗中呢那个看到她黑亮的眼睛,丹凤眼儿眉梢高高地上扬,“你看过吗?”   扶桑摇摇头,“没有,一直没来得及看呢,可巧了托您的福气,今天下午也享受一下。”   看电影时间太久了,她很多都是看海报,靠在雅座上,也觉得舒适放松。   宋旸谷从头看到结局,麻麻点点的看的也还算真切,片场半数人都哭了,没哭的也挂着脸,小荣看里面的贫苦渔家子弟,想到的就是自个儿,不能不哭一场。   就是鱼承恩也得感慨一句,“拍的可真好啊,可不就是咱们这样的日子嘛,这是谁写的本儿啊,演员演的也真好,比夜上海当红的歌星都要好呢。”   夜上海当红的歌星,扶桑是没见过的,想来也是销金窟,她没钱去那样的地方,一辈子都没钱去那样的地方,因此笑眯眯地打趣宋旸谷,“那看起来还是我们北里佳人得人心啊,暂且您来这边定居,就放一放夜上海的牡丹花吧。”   宋旸谷冷笑两声,他可不挨这一顿呲哒,“歪歪道道的东西就是多,你不要胡乱攀扯。”   他这人的毛病,就是那时候给大太太刺挠出来的,对着那些活泼可爱的女孩子,或者手段高超的社交名媛,一点不来电。   站一起说几句话,就想起来翁家的那一位格格了,真是好大的口气。   扶桑刚试探他的呢,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有一些坏。   她对她有好感,他长的合自己的心意,合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女人的心意,他还博学,博学到教人觉得气质卓越。   小时候就知道怕他敬畏他,现如今她也是个女孩子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结婚生子的都有,她什么都沉寂在心里面,可有可无的。   当然他这个人的缺点也很显著,嘴巴太坏且脾气太差,最重要的是,跟她格外的不对付,老想着挤兑她,那些年可真是受够了挤兑了。   她笑了笑,还是问出口,“那您喜欢什么样儿的啊?”   喜欢什么样子的,我就稍微比对一下我自己呗,没别的意思。   对于好的事物,大家都有一种欣赏的眼光,且适当追求是不是?   乍见之欢下的美好事物宋旸谷想都不带想的,“你管我喜欢什么样儿的,指定不是你这样儿的。”   “我什么样儿的啊?”扶桑也不生气,笑的更开怀了一点儿,她觉得宋旸谷对自己有误解,可以解释一下。   什么样儿的?   宋旸谷觉得自己能挑刺她一堆的缺点,当然他也是没有一点犹豫地就这么干的,“嘴硬的很,脾气也差,心眼儿也多,鬼话连篇,待人不真诚。”   鱼承恩在后面扯他袖子,有这么说话的吗,打圆场,“都是早前咱们闹着玩儿的,现如今都大了,可不是这样儿的,我们爷是夸您聪明有本事呢。”   扶桑点点头,“我也觉得是这样的,我比较聪明。”   说完自己偏过脸去,嗯,挺好。   这人也就脸还可以了,他看自己缺点那么多,这样子的人可以做朋友,嫁人的话挺糟心的吧。   她打定主意了,以后嫁人啊,就得找个好看的有气质的,气质最重要,跟宋旸谷一样不开口的时候像是鹤,开口的时候像是焚书煮鹤。   家风不能太差的,这样的家庭养出来人清正好相处,凡事不会离了大谱儿。   最重要的是,看她跟看月亮一样的,挑不出茬儿来,看她哪儿都好,哪儿都挺美。这得有个好脾气,还得能抬举她的,不能天天像是宋旸谷这样挤兑自己的,糟心!   车轱辘一圈圈地跑,宋旸谷不大可能跟她再吃晚饭,也就各自家里去了,扶桑送他到家门口,没带礼物不好去拜见家里二太太,更不可能进门儿,“替我跟家里太太问好儿,等着节后的,我来给她磕头拜年呢。”   一方浅浅的院子,里面有个妇人掀开帘子看着门口,有些年迈,喊宋旸谷进门说话儿。   “是之前府里当差的吧,你喊她进来,我有话要问。”   扶桑等进来了,才明白过来,这不是宋家的二太太,而是先前大老爷分居两地,养在乡下的那一位,宋府的孩子都称之为宋姨。   她思忖着怎么喊人,就听宋姨先问她,“你坐,不要拘束,就一件事儿,我请你进来,跟我仔细说明白的。”   她大概身体很差,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觉得气虚,扶桑扶着她坐下,自己坐在下首,“您只管我,我知道的都说给您听听,就是我不知道的,也给您打听着。”   “你是个好孩子,难怪旸谷喜欢跟你玩儿,一回来就找你呢。”   扶桑笑的有点虚,那倒是大可不必,换小时候我跟他能掐起来,如今大了,心胸都稍微大了点。   “那年,听说你陪着老爷,一路从押房里面去了法场,你跟我说说他吧。”她说的谦卑而可怜。   扶桑也料到了,果真是跟大老爷有关,看着宋姨心里觉得可怜,说的那么多,没有一句是跟你有关的。   她作为一个男子行走在外头,看太多伤心事儿了,男人挣饭辙可怜,女人可怜的又何尝少呢,她不愿意教她伤神了,不愿意一辈子到现在了还惦记着大老爷那么一个人。   “他还是在府里的老样子,没大有变化,说话还是和风细雨一般的,教我们手底下的人各自奔路子去,教还活着的人好好儿的活着去。”   “他留了话儿,到时候送着他到山东老家去,入祖坟安寝。太太,您看,大老爷临了没就这么一个心思,别的心思,您也知道他的人,他盼着活着的人好呢。”   走的时候屋子里面一阵悲嚎,宋旸谷送着她出来,“你说的很好,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   扶桑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听宋旸谷继续说,“翁家那边姑奶奶递话儿给我,我没见。”   临死前??x?是和离的,翁家的三姑奶奶,就不是宋家的大太太了,宋家这边一律称她为翁家的姑奶奶。   家里还有一位呢,见了又能怎么样,宋旸谷实在是不想再折腾了,扶桑觉得对着宋旸谷可以说实话,“大老爷说这话的时候别人也在,我说给你听,你心里有数也好……”   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明明白白地大老爷说了,如果宋旸谷回来,或者宋家哪个孩子还活着回来了,只要翁荔英没再婚,那宋旸谷是要养老的。   这就是说,如果翁荔英现如今递话儿来,不愿意在娘家待着了,要来宋家,那宋旸谷按照大老爷的遗言,是要奉养她给她养老送终的,给她后半生安稳无忧的。   宋旸谷冷这脸,宋映谷在旁边笑面虎一样的,“话是这么说,可是如今家里宋姨身体也不大好,我听说翁女士如今在娘家过的也还可以,兄嫂不曾苛待她,来这边奉养的事儿,不如缓缓。”   “等着哪天的,我托着人去瞧瞧她去,看看家里缺什么,都给她送去。”   只是要来家里,不大可能,目前一点戏也没有。   宋映谷说的话贼漂亮,扶桑也是尽尽心,“我哪头也不偏帮着,我就是瞧着,都可怜,都是可怜人。”   “是,天底下的可怜人多了去了。”   扶桑笑了笑,招了黄包车,“二爷您走南闯北见识比我多,您见得伤心事儿也比我多,您心里有数就行,别让三爷性儿别扭着了。”   宋旸谷这人爱呕气,他不会二爷这样的软刀子磨死人。   夜色已经落幕,寒风卷地起,她缩着脖子往黄桃斜街里面去,恰好大力拉着空车追上来,“您上来,我拉您家里去,怎么不叫车的呢?”   看她木愣一般地,眼尖地看着她手里粉色的传单,“哦,您也看见了啊,街上到处都在传呢,晚报说沈阳没了。”   转到扶桑眼巴前,看她满脸的泪,扶桑叫的车从宋家往家里来,半道儿上学生撒传单,喊着沈阳沦陷,立马下车去看。   如今听大力这样说,泪潸然不止,“大力叔——”   哽咽不成声,“沈阳没了啊——日本人!”   咬牙切齿,司马昭之心啊这是!   大力扶着她,“您也看明白了,我们今晚都散工了,几个伙计商量着,咱们这样不如参军去,去东北打仗去呢。这好好儿的给它们在那里修铁路,好好儿的把咱们自家东西给它用着,怎么还倒打一耙呢,说我们找事儿的呢。”   他摇摇头,“我想不大明白,明儿,看着吧,政府那边,肯定就跟他们打起来了,咱们打过去就是了。”   送她到门口儿,招呼着扶桑,“快,进去吧,别在外面喝风了。”   柳先生站在门口,他脸上油彩还没有卸妆,跟包儿的抱着戏装跟在后面,他也听说了,在这里听了一会儿了,“明儿看看吧,今夜说不定就打回去了,咱们关东军几十万,总不能教他们这样欺负。”   扶桑一宿没睡好,她恨得咬牙切齿,她看日本人穿的吃的用的,人家过什么日子,咱们过什么日子。   又劝着自己,兴许明儿就好了,一早上便回了倒簸萁胡同,扶然在家里呢,她就堵着他问的,“如今是什么情况呢,是要打还是打呢?”   如果要军事布置,那京畿防线就应该开始一道一道的设置了。   应该动起来了。   扶然没接到防务命令,“我早上刚回来,说是昨晚打起来了,结果咱们没打过,人家的好东西太多了,咱们什么也没有,给人撵着打的。”   说的吓人,那边抵抗无力。   太太抚着心口,她就害怕打仗,“庚子年的时候,那些毛子来了杀红眼了,家里一个月没敢开门呢,这是又要打起来了吗?你说说,实在不行就给他们算了,省的他们天天在北边闹腾。”   舒充和恼了,“关外,那是咱们的祖兴之地,你不知道不要乱说,这国之疆土,说给人就给人的?那历朝历代还打什么,都白送给人家算了?你不知道亡国奴下场什么样儿的,世界大战的时候,你看看德国人什么样子的,大气儿不敢吭,柏林都给人打突突了。”   战败国,没有一个是挺直腰杆子说话儿的,给人吸血罢了。   太太不管这些,“我啊,就盼着好好过日子的,再怎么样,扶然别去打仗就好了,那子弹可不长眼呢,说是跟下饺子一样,人挤着人的给人打成了筛子。”   扶然不怕,他是德械师,全都是请的一流的□□讲解的,都是西点学校毕业的,“要来,就打,我在一天,他们就别想南下,在北边有个地方窝着就不错了,大家伙且等着吧。”   扶桑也松口气,“你们是新式陆军,可真不错,听说前几天还在天津那边打炮呢。”   扶然拿出来自己的陆军手册,里面有口诀呢,每个人都背,光等着打仗的时候上去了。   扶桑瞧着可真好,“军费多少,你们如今两万人不到,财局那边每月多少经费,每年多少预算啊?”   扶然合起来笑话她,“你可真是算盘珠子噼啪响呢,张口闭口全是钱,问这些做什么,自己要练军一样的。”   “那倒不是,就是问问,看看钱够不够。”扶桑有点不好意思,她对钱确实敏感,什么事儿最先想的就是开支经费预算。   “您歇歇吧,明儿过年了,我看打不起来了,什么事儿都没有过年大,咱们先过年,年后要打要和,是大人们商量的事儿。”姑奶奶把年菜都收到柜子里去,就在天井里面,菜坏不了能吃到十五钱呢,要吃的时候回锅就好了。   扶桑是不在家里过年的,荣师傅在一天,大小节日都是陪着荣师傅的,她想的也是,要打要和的,还得等过年才好,它能一口吃一个胖子吗?   东北那边还在打就好说,调兵遣将的,小打小闹也有不少年了,这次大概也差不多,安稳了一点儿。   -------------------- 第41章 羊腿   扶桑掏出来一个红封儿, 递给扶然,“今儿是要去嫂子家里送节礼吧,我没准备什么东西, 也不大知道人家喜欢什么, 至今还没见过面儿呢。你去街面上瞧瞧, 买个簪头布料的,算是我跟扶美的心意, 就说我们盼着她嫁进来呢。”   扶然脸闹的有些红,虽然是家里相看的媳妇儿,但是他挺羞涩, 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去人家家里去相看, 那姑娘躲着在帘子后面,一会儿就出来捧茶。   祁人家的规矩,要宽松许多, 相看也是看女方心意的,要是瞧着愿意呢, 就从帘子里面出来, 捧茶给人家,也算是露面儿。   这男的要是看着也顺眼啊,就喝茶, 不多待着。   他仔细跟扶桑说说,“眼睛不大, 也不小。”   说完,自己都笑了, 这叫什么话儿。   家里人也跟着笑, 扶美如今都懂事儿了, 她安静乖巧,有些瘦弱,因为不大出门,眼神中总是带着一点怯弱,看起来温顺而胆小。   也因为这个,家里相看了几年,一直没有看中的人,这样的孩子,在自己家里都怕受委屈,更何况去了别人家里呢,总是让人不放心。   如今扶然娶媳妇儿,是查家的女儿,她的父亲排行第四,人称查四爷,是个跟舒充和不大一样的顽主,他祖上阔绰过,如今却也落魄了,跟舒家早几年比,也不相上下。   查四爷如今写写字儿,裱糊风筝摆摊儿挣点家用,家里的姑娘却是明媚又能干,这门亲事儿,两家人是都满意的。   一个家里饭都快吃不起,要找个殷实一点的婆家,夫婿又是有学问一表人才的,查大姑娘打心眼里愿意。   虽说家里兄弟两个,上面有个没出嫁的老姑奶奶,下面还有个聋哑的小姑奶奶,家里太太劝着她呢,“对不住你,你要是嫁过去了,上下多少关系得归拢,光是家里两位姑奶奶就比得上俩婆婆了,要不是你爸爸愿意,我不能教你嫁过去。”   如花似玉的姑娘,家里日子苦点,可是没多少委屈,现如今去婆家伺候,早起晚睡那么多口子人,得多为难,光是做饭就够为难人的了,给婆婆点旱烟烧炕,这些规矩压死人。   查四爷就不爱听这个话儿,他觉得这是再也找不到的好人家,“没你这么说话的啊,一会儿女婿就来送节礼了,你要是能给闺女找个更好的人家,不觉得咱们家里穷,以后还能帮衬娘家的,我就跟舒家说算了。”   你满北平城里面找,找不出几口子愿意养绝户的,“我跟扶然的爸爸,那是父一辈儿就有的交情了,两家子知根知底,他多好的人性儿,虽说家里有个姑奶奶强势了点儿,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他家里您看,这扶然有饷银有前途,大小伙子骑着高头大马那??x?多精神,比我这身板好多了。家里二小子我没见过,当年舒家左右手领家里来的,人养的也怪出息,自己能挣饭吃,就是家里那个小女儿,养着一辈子不出嫁我看也行,你别在这里挑拨离间的。”   他老大不乐意,“我还就跟你说了,闺女别听你妈的,人一家子人性不坏,都是讲道理的人,你在家怎么过,去人家家里还怎么过,在家不也得忙里忙外的,甭觉得去人家家里干活委屈,人家对你差不了,你爸爸我说了算。”   他这人有时候邪性儿,蛮不讲理地给查太太呲哒了一顿,揣着手坐在炕上,眼巴巴等着姑爷来呢。   查家大姑娘只抿着嘴笑,跟查太太说话儿,“妈,我愿意呢,我这个年纪也该找人家了,扶然挺好的,我知道您疼我,到时候您去舒家看看我去,就知道我过的好不好。”   查太太只拉着她的手摩挲,姑娘能干,冬天手上都起倒刺儿了,她拿着油膏给她涂手,又觉得心酸,这要是早几年出嫁,还能请香水行的来收拾保养一身皮肉,如今油膏都买不起新的了。   扶然特地套着马车来的,扶桑没空来的,舒充和带着扶然进门,祁人重年礼,又是成亲前的第一年,更是格外的重,十斤沉的大鲤鱼都有呢。   查四爷不是光图东西的,这是人家态度,看女婿越来越顺眼,就是查太太,看着院子里摆的满满当当的,也觉得这门亲事儿结的好了。   俩人站一块儿,都是少年人,意气风发而明媚阳光,怎么看怎么好,她心里也回暖,看扶然说话做事儿,样样也周全,扶然有些腼腆,“原本扶桑也要来的,只是年底她所里事情还没完,跟扶美嘱咐我带了东西给大姑娘——”   说着,看了查家的大姑娘一眼,查太太笑的眼角的褶子里面都带着蜜,“你们出去转转去,我们大人屋子里说说话儿,商量商量迎亲的事儿。”   外面风挺凉,可是俩人都不说冷,信步走着,扶然把那个红封掏出来,“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原样给你吧。”   真是个棒槌!   扶桑在的话要说他的,能这么直接送红封儿的吗?   查家大姑娘也觉得他憨,“我不要,您得问问我喜欢什么?”   扶然听着,心里一下就热了,“那你喜欢什么啊?”   他的话音,比北方要低八度。   你看,这话赶着话不就来了,一来一往的,两个人,一个不大懂事开窍的,一个就得会来事儿仔细一点儿,这样才能成婚成两口子。   这叫婚姻的意趣!   不然都直喇喇地,那日子就没意思了,跟白开水一样。   多早晚你对着枕边人说话,也得用心思凑个趣儿转几个心思才叫美呢。   等着人走了,查太太已经一脸的欢喜了,“量房子那天我没去,他家里屋头大不大,是不是跟咱们家里一样的北边三间大明间啊?”   婚前女方是要去量房子的,看看得置办家具不是,要陪嫁的箱子多大,妆台多大,我们娘家凑不齐的,你们婆家也帮着凑凑,保管跟小两口置办出来一间像样的婚房。   查四爷满满的自得,“北边三间大明间儿呢,去的时候人姑奶奶说了,东边朝阳的那间儿姑奶奶住着,家里老姑娘跟姑奶奶一起住,西边儿那间是舒翁两口子住着的,这东厢房啊好,先紧着扶然住,给收拾地利索的。”   那房子可不小,比家里的厢房也大多了,一间比得上家里两间,“柜子花几板凳桌子共三十六条腿儿,我们给姑娘凑齐了,其余的舒家给置办,听舒家大爷说的了没有?那窗户纸都给板正地糊起来了,还在东厢房装了一个铜白炉子呢。”   冬天里不用挨冻了,自己屋子里暖和,也能烧水洗漱,这是一件大事儿。   查太太问的正好在兴头上,“那他们家二小子呢,住西厢房?没什么意见吧?”   这个查家大姑娘知道,“扶然说了,他弟弟常年不在家里,这些年掰着手指头都没在家里过几天,他常在师傅那边待着,兄弟两个和气着呢,今儿还给我包个红封儿,让扶然给我买东西的,算是下面弟妹的心意。”   查太太笑的合不拢嘴,多好啊,她连夜带着大姑娘做针线,到年三十也不歇着赶工,“原本只做两双袜子,现在再扎两顶帽子吧,为的下面小的心意,他们记挂着给你问好,你去了也得疼人家才行。”   拆出来一块儿皮子,是查四爷的衣服,查太太咬牙给姑娘做成困秋帽,能扎两顶帽子,给扶桑一顶,扶美一顶。   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多,都说新政府了,提倡男女平等,可是嫁人这回事儿,男女真的不大一样。   要不舒家只千挑万选给扶美找婆家找不到,宁愿留着在家里呢,扶然这里的话,欢天喜地的只管给他办婚礼呢。   扶桑难得下午清闲,她跟小荣贴对联儿,荣师傅躺在院子里盖着厚毯子,“师傅,您看看升官还是发财?”   荣师傅笑咪咪地,“左看是发财,右看还是发财,你哪哪儿挪腾怎么都是发财呢?”   扶桑脸上的笑就抑制不住,她就喜欢发财,发财比升官都要好使,她就爱这个,越长大越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从板凳上跳下来蹲荣师傅跟前儿,“我师傅您这个嘴啊,跟开过光一样的,我大年初二不用去财神庙拜财神去了,我就拜您!”   外面小荣捧着一把荸荠果儿,放在桌子上摆起来,家家户户买这个,寓意“毕齐”。   马师傅独身一个儿,也在家里过年,撒窗户根子下面芝麻杆儿,踩着芝麻节节高。   过年是要大供奉的,蜜供就不说了,能有半人高的那么三坨儿,扶桑瞧着这糖块儿,她能吃三年,也不知道别人家怎么吃的,反正小荣吃到十五就没了。   正热闹着呢,厨房年菜咕咚咕咚响着,承恩自己提着一个大食盒在门口喊着,“家里包的元宝汤儿,我们爷教我送来给你,惦记着你就喜欢吃这一口呢。”   元宝汤就是大皮儿的馄饨,什么馅儿都有,菠菜猪肉伍的,一个个跟元宝一样,年初二家家早上都吃,宋旸谷家里的更精致一些,下面还有年菜呢,烤羊腿儿还有一个大肘子,这都是硬通货,家里请了厨师做的,还热着呢。   扶桑喜得不行,她爱吃羊肉,冬天天天吃不腻,她觉得吃羊肉不饿肚子,能撑事儿。   小荣早就备好礼了,他们自家厨房做的年糕呢,蜜枣儿的切糕,“这个里面没放核桃的,跟外面卖的不一样没果子,全是蜜枣儿,扶桑爱吃这样只放蜜枣儿,别的多了她嫌弃硌牙,您拿回去尝尝看。”   扶桑早就嘱咐他跟老马做的,年节所里同事往来的也多,她上午也要各处去送礼,不说伍德那边,就是翁家那边她也不落下,腿儿都能跑细了。   伍德那边托人送的火腿肠跟肉罐头,老马没见过,给开了一罐子打算上锅蒸着呢。   鱼承恩等家里去,跟宋旸谷回话儿,“她就喜欢吃羊肉,看见烤羊腿就馋坏了,上手切了一片儿吃着,还问是哪家的厨师,等她有钱了也请。”   宋旸谷不信她鬼话,“她请?她舍不得那个钱。”   又不是不知道,这人抠搜的不行,钱永远花在刀剑上,就攒着不花,请大厨上门做年菜,够呛了。   宋映谷也外面跑着呢,他往来格外的多,等着家里来,厨房转了一圈儿,问厨师,“这炖的羊排汤,肉可真多,年下就该买一只羊,瞧瞧,这能吃到初五。”   闻着有烤羊腿的味儿香辣刺鼻,“羊腿呢?”   他想垫补一口的。   厨师看他一眼,乐呵呵地,“三爷拿去送人了?”   宋映谷舌头就是一挑,送人?   他还能拿羊腿送人?   宋旸谷站在外面看他,“那一条你先别吃了,吃羊排吧,我让厨房放瓮里冻起来了。”   宋映谷看他背影,再看看院子里那口大瓮,南墙下面不见太阳当冰箱用呢。   吸着一口冷气问承恩,“他还知道留着吃,老实说,他送谁了?”   你说委屈不委屈,过年好容易请厨子来做,还给送人了,你不吃我吃啊。   鱼承恩也不吭声,他去送的,给扶桑吃口怎么了,那么多菜呢,“二爷您别惦记了,外面天天下馆子,羊腿儿您吃的比我吃的鸡腿都多。”   宋映谷看着这俩人冷笑,鼻子里面哼一声,悠悠然进屋子里去了,心里也自得,“您瞧瞧,老三这到底不一样了,会过日子了,早先买个印章都几千元,现在羊腿都知道送礼了。”   二太太总是肃静,今天过节人也宽和很多,“懂事儿了,老爷就是想他过过穷日子的。”   不给儿子钱,几个儿子各凭本事,宋旸谷的月薪再高,比不过做买卖的老二去,他蹭点怎么了。   厨房油锅??x?滋滋响着,在炸丸子呢,他也惦记着,“多做一筐,我节后送人的。”   就是厨师也笑,想问问您哪位好朋友这是,天天给您养的不得油光发亮的,这么多的好东西,一筐下去一个半个月的薪水,穷人家俩月的开支呢。   --------------------   旸谷:我惦记我好兄弟怎么了,她不就爱吃几口肉。 第42章 新年夜   宋旸谷过年不花钱, 他如今也知道钱重要了,家里买办什么的,都是宋映谷的, 他跟着后面吃现成的, 还能往外扒拉扒拉。   天一擦黑, 扶桑家里人少,吃饭吃的一向快, 没有磨蹭的习惯,都是赶紧吃完了赶紧办事儿去。   荣师傅今晚是要喝点儿的,扶桑开一坛子泥封酒, 倒进去杯子里面一看,挂壁呢, 清澈地很,是好酒。   扶桑不喝酒,她开伍德的红酒, 伍德年前给她一箱子呢,他是不差钱的, 一个人怎么吃用月光都没有人关, 不养老不养小,自己天天就看病就行了,透着乐呵。   还像模像样的配了一套红酒杯, 小荣问扶桑,“好喝吗?”   扶桑觉得比白酒好喝, “还行,你喝完尝尝。”   胳膊肘怼了小荣一下, 小荣就会意, “师傅, 我敬您,祝您啊,年年有今朝,岁岁胜彭祖!”   彭祖八百年,他盼着荣师傅最起码再有把式年才好,荣师傅满饮,“坐下,都坐着。”   扶桑紧跟着起来,她弯着腰,今儿穿的是新棉袍,淘气跟小荣做了一样的,俩人差不多大,就是她显得格外的秀气,薄柿色的外袍,梅染领扣儿,走马灯影动在她的脸上,光影斑驳,“师傅,再满饮一杯,我祝我自个啊,能年年孝敬我师傅!”   讨巧又活泼,就是马师傅这样的人也不得不羡慕荣师傅,这么俩孩子在跟前儿,多少人家都没有。   他替荣师傅满倒小酒杯里面,早前的人喝酒不爱用高脚杯,都爱用酒蛊,小小的浅浅的,在指尖端着像是捏着一轮小小的月亮,一杯一敬,浅尝辄止。   酒席便能从擦黑吃到月儿高悬,恰好吟诗一句,说明月当空!   荣师傅再饮一杯,马师傅觉得自己也该敬酒一杯,“我喝我的,荣师傅您随意,咱们不拘礼,我是个粗人,难得您待我好。”   马师傅满饮,扶桑倒酒,荣师傅浅浅一口,锅子里的热气蒸腾起来了,羊肉咕咚咕咚的熬着白菜,八仙桌中间一个热锅子,下面摆着木炭,年夜饭总是爱吃锅子的。   味儿出来,扶桑先给荣师傅盛出来,外面大力进来,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呢,“想着你们大概不会包,家里没个女的操持,我索性煮好了端过来,萝卜羊肉馅儿的呢。”   他穿的单薄,荣师傅今儿怪高兴,他也觉得人生此刻圆满,“小荣,加个凳子去,要你大力叔一起吃。”   扶桑不用吩咐,“大力叔您坐我这儿,我去您家里喊婶子一起来吃,您家里也几口人我,我们也几口人。原本早该喊你们的,只是怕唐突了你们。”   大力要推脱,这怎么能好意思,年夜饭没有在别人家打秋风的道理,就被扶桑一把摁住,“您瞧,这好些菜呢,咱们街坊邻居的,比一般的亲戚见了还要亲呢,甭客气,您一家子在啊,我们才热闹呢,大家同乐乐。”   这话儿说的,全是理儿,教人实在是找不出一个缝儿插进去,转眼看着扶桑掀开帘子就走了。   桌子确实大,菜也属实多,大力接过来碗筷,先吃一口羊肉,“哎呦,瞧瞧这一桌子,荣师傅您这家里在咱们胡同儿,就属您日子最顺心了,瞧瞧您下面两个孩子,咱们黄桃斜街的街坊们,就没有一个不夸的,是真的眼红。”   瞧瞧这大羊腿,就这么直不楞登上桌子,味道是真好,他吃的痛快,“这是哪家的羊腿,味道是真正。”   小荣把桌椅都摆好,“都是扶桑朋友们送的,羊腿是,这红酒也是,还有这焖子,我都没吃过,也是她所里朋友给的,您瞧瞧,我们东拼西凑的,别嫌弃,您只管当自己家。”   他是真自豪,瞧瞧他师弟混的,这是一门子的荣辱。   大力拍拍他肩膀,“小子,你等着我夸你师弟呢是不是?这一桌子还能嫌弃?我大力溜溜地跑一个月,买不了这一根羊腿,多肥啊你瞧瞧。”   就在桌子上摆着嗯,旁边放着小刀,要吃自己片呢,真带劲。   扶桑去隔壁一看,就知道这家里年菜没有,饺子大概就只紧着给自己家里了,因为锅里是一锅杂菜窝窝头,里面大概放了一点白面,看起来不那么散碎。   这世道已经算是太平了,没有饿死人,也还能教人吃饱肚子,过年还能吃点白面,尝尝白面饺子的味道。   妞妞碗里有三个饺子呢,舍不得吃,自己一小口一小口不见少,扶桑一把抱着她起来,“走,去荣爷爷家里过年去,有菜有肉,咱们妞妞啊,今晚吃大餐去。”   大力家的觉得对不住,“我不去,他们都吃饺子呢,别去了闹的人头疼,这家里什么都齐全,只我觉得吃不了,才做的杂粮窝头,这钱不能全花吃上是不是?”   家里有钱,但是得攒着,吃苦耐劳攒钱已经是深入骨髓的习惯了,攒钱吃糠咽菜也幸福。   扶桑牵着小力的手,“好小子,拉着你妈去,你爸爸等着你吃席呢,咱们热闹热闹,我师傅这么大年纪了,我跟小荣不争气,也没让他子孙绕膝,您去捧个场。”   如此拽着三人都去了,大力媳妇看她情真,拍拍手就跟着去了,她也是知礼的人,在外面做事也学着一点儿,进门就教孩子们磕头,“快,给荣爷爷拜个早年!”   荣师傅看着孩子更高兴了,他的红包是早就准备好的了,明儿一早孩子们肯定来家里,要给杂拌儿给松子糖,还给红封儿呢。   年纪大了,喜欢热闹,喜欢孩子。   平日里有小荣扶桑就够热闹的了,今天更热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会儿吃了饭,去院子里放盒子花去,有一脚踢也有仙女散花呢。”   小荣买的,小车推回来很多,能放好一会儿呢。   一桌子人热热闹闹的,屋子里说笑胡同里面都能听到,送财神的爱捡这样的人家,扶桑知道这个时候,肯定是送财神的。   她用手捻了一下,一沓子呢,“您这是进货多啊?”   小孩儿一个,冻的手指头跟胡萝卜一样,瞧了院子里一眼,有些羡慕,“您多挑几张吧。”   扶桑看了看怀表,差不多点儿了,东京那边跟这有时差呢,“今儿啊,我全要了,你家里去吧,多余的你就当新年红封儿了。”   又抓一把杂拌儿果子给他吃,“好孩子,家里去吧。”   那孩子喜得不行,遇见好人了,“谢谢您了,您发大财,我给您唱一段儿。”   扶桑怜他冷,“不用唱我今晚也要发财的,五路财神护着我呢。”   进屋子里,荣师傅看得有二三十张,知道她自来喜欢买这个,一年比一年多,不知道管用不管用,反正扶桑是只要家里有人送,她就接。   荣师傅披着大氅衣,小荣点了香,院子里花灯簇簇燃起,在空竹爆仗的此起彼伏中,院子里的盒子花三人同点,绚烂多彩。   屋子里钟摆整点报时,悠扬儿舒缓,院子里芝麻杆咯吱咯吱“踩岁”,烟花的火彩倒影在眼眸里面。   扶桑听着钟表报时的声音,现在是东京时间整十二,北平整十一。   她的钱,应该落袋为安了。   侧耳听着,她微笑。   全是钱的脆响。   伍德做事情非常严谨靠谱,即便今天新年,他到时间也自己去医院打电话,家里人对于他的格格不入习以为常。   医院是有一部长途电话的,扶桑有资助,他先拨打长途冠码,对着电话单国码区码一层一层转接到东京。   那边人有接通,信号很差,他还是听清楚了,十五倍。   短短几天,又加五倍,“伍德,日本人南下了,从沈阳南下天津直奔京畿了。”   伍德愣了一下,医院只有值班医生,就连看门的都回家去了,小偷都不会在年三十作案,人人都看重新年,人人都在辞旧迎新。   可是日本人,偏偏在今晚,南下了。   就跟扶桑想的一样,在年三十卖掉庆祝一下,从本钱到十倍到十五倍,“因为前几天攻占沈阳,国内自信心大增,对政府很信任,金融交易所也一场活跃,一下子从十倍到十五倍。”   电话那边说的很艰难,几度哽咽,“如果今夜能打到北平,那——”   如果今晚能拿下来天津,一路先吞东四省,再入天津,然后从南大门宛平入北平,又何止十五倍,怕是一百五十倍都要成为日本人的狂欢了。   北边的矿产,铁矿石煤炭原木还有粮食储备,这些??x?东西,哪一样都让那个弹丸岛国垂涎,都能刺激他们的经济脉搏,让他们强有力的跳动。   更何况还有大量的劳工,到时候奴役北边的劳工,驱使他们为日本本土生产物资,那么日本可以直接横越大洋,碾压到目前疲乏的欧美市场中去。   代价只是一个中国。   他们嘴里的年夜饭上的一只肥羊一样。   伍德听不到北边的枪炮,他从狭长阴暗的走廊里面穿过,站在窗户前的一尺月光里,看着黄桃斜街烂漫的烟花。   我们的火药用来做烟花,最后日本人的子母弹在北地上空轰炸,成为焦土。   北边反应很迅速,他们跟日本人打交道多年,又有良将镇守,即便年夜饭也只是支着锅子一锅白菜猪肉炖粉条,一人一缸子。   是夜,消息在国内还没传开,东北守军却守着防线步步为营,他们在北平时间十一点发起进攻,从沈阳向周边三路南下,突破一二两道防线。   打的是闪击战,炮弹飞机开路,所过之地为焦土,先打破防线,后面大量尖锐步兵团开进,都是精锐老兵,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很强。   我们的新式陆军才短短三年不到,扶然这样的学生兵刚毕业,手里拿着的还是陆军守则。   伍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在想,明天早上该怎么跟那个孩子——扶桑说起来这个事情。   你多赚五倍,是因为你的母国被侵略了。   --------------------   我看很多战争,日本人打的最无耻,最下流 第43章 你记错了   从十一点钟到十二点钟, 一个钟头的时间,伍德觉得很久很久,月霜泣地, 冬雪延年。   他不知道今夜北平多少人不眠, 夜半钟声响起, 最后一顿年夜饭才开始,已经睡了的孩子都要爬起来, 一人最少吃三个饺子。   北平市长为小袁先生,他的父亲曾经是旧朝时的袁大人,在对南方派系的拉锯中保持中立, 担任桥梁的作用,如今新时代来临, 他也是新派跟旧派系之间的纽带,让他的人来担任北平市长,大家是没有二话的。   市政大楼就在四城之内, 机关要务都在此地处理,旁边就是金税大厅, 管全国税收财赋, 今夜张灯结彩,东风夜放花千树。   里面灯火通明,车马人嘶, 伍德是获得国际荣誉的医生,他有些名望, “我约见市长!”   小袁先生已经接到电报了,召集人员布置防线, 看了伍德一眼, “你怎么知道的?”   “有朋友在东京, 袁先生,我们要早做谋算,日本人野心昭然,他们取得南下的铁路权,一夜之间就能达天津南下,到时候北平怕是要陷落。”   小袁先生一些事情,他不太想跟伍德这样的人吐口,比如现在的心里话,他愿意听一下自己父亲的,“我势必与北平共存亡,征集民夫构筑工事防御系统,集合全市武装守住各大城门,日本人如果敢来,我必要叫他们吃到苦头。”   这点雄心是有的,日本人的先遣劝解团已经来了,新上任的首相田中日本陆军出身,却多年在东北从事特务活动,他对中华的态度极其狠毒。   收买北平市长也是在他的计划之中,小袁先生的府邸,这些人络绎不绝地上门求见,无非就是不战而和,最好是北平市长这样有声望的人,携带北平各界人士,能打开城门,夹道欢迎。   而田中的承诺非常诱人,优待北平市民,北平市政自有继续由原先官员任职,又赋予高官厚禄。   小袁先生难道不想把这些人直接枪杀吗?   他看着伍德出门,笑了笑,他不止想,他还应该把土肥的这些围剿他的特务们都吊死在城门上,好祭奠前线流血牺牲的将士们。   可是不能,他的态度要暧昧,政治是暧昧的,一直是暧昧的,在坚守立场的情况下不断暧昧,在暧昧的情况下始终保持清醒。   这是一种历史的态度,就跟当年旧朝廷的大臣们一样,他们恨洋人怕洋人,可是又不得不态度暧昧苟且偷生,签了一屁股的不平等条约,丧权辱国都是轻的,说重一点都是卖国贼。   可是很多情形之下,暧昧才能争取一点时间,一点能有后路的最优选择。   应付日本人他得心应手,很得袁大人的真传。   东北方面致电态度依旧是死打,他们觉得日本人不会那么快的南下,还在死扛。   老袁先生饺子也没有吃到,他胃有点疼,也在回电东北,“无论如何要守住,能打多久就打多久,你们多抗一分钟,南边就多一分钟备战。”   调兵遣将,粮草安排,最重要的是部队支援也需要时间,袁大人曾经操练新军,他的手里是有王牌部队的,不然那时候宋遵理的老上司孙大人办不成的事情,袁大人能就办成了,他有兵权,下面有虎将。   他要东北方面打,东北方面就真的硬抗起来了,日本人没想到开头打的挺顺利,可是推到长春的时候,就踢到铁板了。   田中那边总指挥,他全权负责的,对东北军恨得咬牙切齿,没办法,东北军夹缝里面生存,他们是地方军,中央没有钱给他们的,多少人是土匪出身的,在日本人底下混日子的,所以打起来开始还有点束手束脚。   日本人每年给他们物资也不少,他们跟日本人在东北井水不犯河水非常敏感地生活了很多年。   可是现在打起来,上面要死大,还不给枪械弹药,因为一时半会调动不过去,全国都没有。   东北军司令一边挂电话一边骂老袁不地道,“又要老子打,又不给后援,我拿什么打?”   拿人头打?   东北大汉去填枪子儿?   火线上面推到长春就焦灼了,两方都打红眼了,人家枪林弹雨的,咱们就车轮填充战。   冰天雪地的,枪都僵了,很多是自己改造的□□,汉阳枪都少,也不大能瞄准,还容易卡壳儿,眼看着人爬城墙上来了,气的扔了枪,拿着手头砖头就打近身战。   近身战就看出来了,吃亏,武器是一寸长一寸好,人家那刺刀一米多,你干不过,那就抱着人往城墙下面跳,来一个抱着跳一个。   后面长春市民都站着呢,坚决不当亡国奴。   这一夜,打出血性儿来了。   翌日一早,北平市内还是一片祥和,就连天津也是带着炮仗的喜庆在说相声呢,小荣一早儿去伺候荣师傅起来。   夜里落了好安静的雪,白茫茫地刺眼,他先暖暖手去看炉子,一边往里面放炭一边儿喊人,“师傅,您起了还是再睡会儿?”   荣师傅平躺着,没说话。   小荣再喊两声,觉得不对,跑过去一看,才看得清楚,人不动。   他试探着鼻息,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去了。   荣师傅去了,走的很安详,夜里十二点的时候,跟孩子们吃完了饺子,他吃了三个,就去歇着去了。   床头上还放着两个红封儿,他那是晚上预备好的,一早起来俩孩子磕头,一人一个的。   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扶桑跟小荣哭的跟泪人一样,年初一人去了,家里必定不叫人上门了,也不好去别人家里孝子报丧,要压停到初五,初一初五为神仙下凡的日子,怕冲撞了。   大力早起拜年呢,揣着手眼尖看见荣家门上一张白纸报丧,他还不信,门户紧缩也不敢进去。   “快,孩子妈,你看看谁干的这事儿,大年初一给人家门口报丧贴白条呢,真是坏了良心的。”   大力家的去一看还真是,她念着荣师傅的好呢,要撕下来,妞妞突然开口,“我早上起夜,听见院子里哭了。”   大力吃了一惊,一家子没敢说话,家里去了,没一会儿就去寻柳先生去了,“过年好啊,您新年好。”   柳先生在堂中坐,眉眼带春意,“好,您过年好啊,给您拜年了。”   大年初一开口,没有一句是不好的话儿,先拜街坊再出远门拜亲友,能从初一跑到十五。   大力也不好跟他说荣家的事儿,大概就是荣师傅了,只昨晚上还看他容光焕发的,没想到夜里就没了。   没办法,天大的事儿,等过了年初一再说。   一出胡同口儿,他的去车行给老板拜年去,就听报童举着彩色的传单奔走呼嚎,“长春沦陷,长春沦陷,日本人占我东四省——”   大力一把拉住,“什么东四省,你知道多大的地儿?一晚上就没了?”   报童口干舌燥,塞给他一张传单,“您自己看——”   是东北急电!   东北告急!   路上又有警察跑动,“市政府令——家里有骡子有马车的,征调劳工,征调劳工——”   大力掉头回家拉着他的黄包车就去了,“姥姥!狗娘养的日本人,好好儿的日子不过,非得大过年的给人找不痛快,别说是用我这车了,就是要我去打仗也打得。”   他去拉沙包??x?儿去了,城门城垛子,外面宛平防线,远至丰台大营,家里有车的都拉着车去了,北平拉车的都有义气,又肯吃苦,一边扛着沙包一边说,“军爷,您几时用,我们就几时来,不用您多话儿,我们自己就来。”   打的是国战,不是内战。   跟之前来来回回地北平地界上放枪不一样,跟南边北边打起来也不一样,这一次,是国战。   大力连着几天没家里去,等家里来的时候已经初五了,荣师傅发丧。   扶桑带孝在门前迎客叩头,他去上香,哭一场,扶桑致谢再叩首。   干巴巴地,大力只能扯出来一句,“荣师傅啊,是个有福气的人,别难过了,他这是享福去了。”   他不知道能不能有寿终正寝的那么一天,世道也乱起来了,荣师傅死之前,阖家团圆,无痛无灾,想见的人都陪在身边,一点罪也没受,周边邻居们都说是有福之人呢。   道理扶桑也都知道,可是人一想起来一辈子都见不得了,便是刀割着一样的。   棺材荣师傅早就准备好了,他的衣服也是,小荣帮着换好的,现如今拜祭三天,就该出洞入福地去了。   大力索性在外面帮忙儿,有搭棚子的,不然天儿要冻死人,街坊邻居来的都不少,都搭把手,一场丧礼怎么也要几十口子力工,看扶桑这样子,是不打算从简的。   人来来往往,吊唁的人也多,大力看着一波一波人,问自家的,“哟,荣师傅可真有排面了,瞧瞧这一位,是真阔绰啊,他只鞠躬不叩首呢。”   大力家的切菜呢,这些都在旁边院子里,院子不够邻居家里拆借的,“你知道什么,昨儿一天,扶桑这孩子跑了一天一宿呢,她自己去报丧的,磕了一天的头,回来都晃荡呢,这该通知的都通知了,光是舒家那边儿,她家里人那边,就来了一长串儿的人呢,女的主事儿哭灵呢,男的都外头帮着做祭呢。”   这里面,没有扶然,他应召令去备战了。   荣师傅没有女儿,总不能灵前无人哭丧吧,姑奶奶便来了,她自己头上带着白布头披肩,腰缠着白绳子来的,在胡同口迎客。   照旧例,老规矩,儿子在灵棚前拜祭谢客迎客,儿媳妇要在百米开外迎女客哭丧入门,以示哀情,棺材前哭丧的应当是女儿,看着银魂灯不灭,烧纸磕头念经。   荣师傅也大概没想到会有女儿命,姑奶奶给她灵前引魂灯前添得香油。   扶桑跪在那里,是越想越伤心,孝子不能跪在垫子上,得在麻片上,硬邦邦地石头叫人膝盖疼,凉气一阵一阵的。   可是她就是许多伤心,她好多话没讲,她觉得愧疚,愧疚自己瞒着荣师傅一辈子,可是心里又发狠,在灵前许愿,“师傅,我就是个女的,我也能跟男孩一样,人家逢年过节入祖坟烧纸烧香,我一样能去,我还得给你烧的比别人都多,比人家男孩都做的好,您就在那边等着吧。”   宋旸谷跟宋映谷同来,进门就看扶桑在那里哭抽抽的那个熊样儿,他上香祭奠,主事儿高唱,“前主家宋府二公子、三公子拜——一拜——”   扶桑一拜叩首,二拜叩首,三拜叩首,都看不清人,只管着跟个点头虫一样想自己伤心事儿。   宋映谷把带来的一卷烧纸放在方盘里面,来拜祭的都要带烧纸,是要压在棺材上面的,等下葬了这些一部分压在坟头上,其余的都收起来,分三年烧完。   宋映谷意思意思站在那里,他心情也不是很好,他在东北有生意,现在东北打起来了,几乎全部瘫痪了,做生意的赚不到钱就影响心情。   结果就看见宋旸谷大庭广众之下,不知道从哪里拽了一个垫子来,扔扶桑跟前去了,扶桑都愣了。   “你傻不傻,你膝盖不要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还一个劲的扒拉那垫子,给她往膝盖下面踢。   人家外人看见了都当没看见,孝子嘛,自古以来就是披麻戴孝,坟前结庐三年,吃糠咽菜的也有。   有的人家心疼孩子,就不舍得用麻片,用垫子垫着叩首。   可是这家里不是没有别人了,总不能外人去说这个话,宋旸谷倒是干了,外面有人议论,“哪个?”   “不知道,刚才主事儿怎么报的?”   “说是前府里宋家的公子。”   “嗷嗷,瞧那一身气派,看人还拿垫子呢,真教人亲近。”   扶桑闷着头,愣是给他踢膝盖下面去了,瞬间就软了很多,她得起来送客,叩首送人上马车,宋旸谷急赤白脸骂她,“荣师傅这样的年纪,是享福去了,你看看你那个样儿,你膝盖烂了以后怎么办?雪地里就这样跪着不要命了?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才是,不然你要不一起下去?”   一起下去?   宋映谷使劲扒拉他,扶桑才反应过来,气笑了,她还能陪葬?这人真是狗嘴里面吐不出象牙来,“您走好!”   宋旸谷还伸着脑袋在外面说呢,他拽开宋映谷的手,自己跟个长颈鹿一样的,“好好儿的办完丧礼就好了,别老想着这事儿,也别笑,你看你刚才笑了,给人看见了不好。”   你走,你快走,扶桑看着他,牙都觉得痒痒,她想起来了,“那年您罚我,好像就是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宋旸谷一愣,顺着宋映谷扒拉他的劲儿回车里坐直,自己摇着车窗,‘“你看,又记错了不是,又脑子糊涂了不是。”   关上车窗人就走了。   扶桑真的喉咙里面都觉得痒痒,她那是笑吗?   她刚才是气笑的,进去之后还问小荣,“你还记得那一年不?我给三爷罚跪,还生了一场大病,那年的雪我记得比现在这块地冷多了。”   她记得斩钉截铁。   小荣也记得真真儿的,他哭的泪眼丝丝的,“可不是,这事儿真真的,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可别冻坏膝盖了,我该早点找个垫子的,师傅就是在,也不舍得教我们跪雪地里。”   他摸了摸扶桑的垫子,挺厚实的,也不是家里的,不知道三爷从哪里摸来的。   有时候葬礼办的盛大,不仅仅是好面子,是一种感情的宣泄,送别一个人的仪式感,一点点割舍,让你在忙碌中没有时间悲伤,让你在繁杂的葬礼中,在人际交往中听许多安慰跟宽慰,把你一点点拉出来。   像是扶桑跟小荣这样的,夜里守灵都能睡着,太累了,一天的时间就能把你所有心神耗尽,夜里没有时间悲伤。   --------------------   宋旸谷:我一点不记得小荣:有这事儿,我记得真真的 第44章 分家   荣师傅风光大葬, 纸扎活儿请师傅做的精细,那高头大马上面的鬃毛根根可见,足有一人高。   扶桑对着西南孝子摔盆, 后面哭声一片, 牛马付之一炬, 马是驮着人的,牛是驮着行礼的, 另有童子童女家具摆件要等三日之后烧过去。   这一场人往西方极乐的旅程,人们的定义大概是三天,因此三日上坟就当给已经在黄泉安顿好的人暖屋, 五日坟的时候,烧去他的衣服还有金银财宝, 嘱咐他一个人在那边好好生活,收拢好自己的家产安心生活了,自此阴阳两隔。   扶桑把家里门神财神全都摘下来, 小荣看见了,“都收起来吧, 这老话儿说了, 人死三年内,也是常回家看看的,牵挂着放不下, 众神不拦。”   俩人在收拾荣师傅的屋子,现如今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 他的衣服被褥都烧走了,家具床柜按照规矩都劈柴扔了, 家里一切的东西都没有了。   只有之前去天津的时候, 扶桑拉着小荣还有荣师傅, 赶时髦去照相馆拍的照片,三个人合影一张,一人又单独一张,如今倒成了唯一的念想了。   小荣一辈子靠着荣师傅生活,荣师傅走了,他没个主心骨儿,以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才好,自从荣师傅走这些天,他一点欢意都没有。   扶桑摸着那口大箱子,这里面是小荣那一份儿,旁边那个箱子她打开,珠光闪闪地,里面一些古董字画儿,都是荣师傅这些年攒下来的家底儿,还有个小盒子,打开里面珠光宝气,她看有块儿玉观音,挂在小荣脖子上,“这个给你——”   “这些呢,咱俩分,你要喜欢就都给你。”   小荣擦擦眼泪,“师傅先前都分好了,这些古董都留给你的,我不要,我什么也不缺。”   他是谨遵荣师傅遗言的人。   扶桑也盖起来,“那你都收着,我东跑西走的,也没个地儿,我的家底儿你都给我攒着吧,以后你当我的内账房。”   小荣心里一动,起身试探问她,“你的意思是——”   扶桑一把捶过去,“看你那德行,你放心好了,师傅在的时候咱们三人过,师傅不在了,咱俩过??x?,我早前说给你养老的呢,又不是玩笑,你看看你这衰样儿。”   小荣精神一振,“你不回倒簸萁胡同住?”   扶桑上锁,“回什么啊,都多少年没回去一样的,家里可真热闹,明儿扶然娶媳妇,咱们带孝不能去,等着后天我带你家里去吃席去,我是正儿八经的小叔子,总要见嫂嫂的呢。”   要说亲近,跟哪边亲?   她跟小荣一起长大,俩人多苦多累跟着荣师傅在账房里面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精神上还是向着荣师傅向着小荣的,家里也好,也亲近,可是不是这样的亲近。   小荣就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吃了定心丸儿,推着自己那箱子,“你看,我也用不上,你会打点,都给你了吧,我这样的人也不能娶妻生子,你以后大婚了,不撵着我走就行,你以前说的我不当真,如今我可记着在心里了,你得给我养老送终。”   “德行,你看看你小心眼,我扶桑为人你信不过?我什么时候不担当了,这肩膀头可靠着呢,我别说是活着了,咱们一个饭碗里面扒饭,我就是死了,我的儿孙也不敢不养你,话我就放这儿了。”   又看小荣那一份儿,“如今国内动荡,这些放家里也不保险,外面的那些梁上君子们有信儿准来,想着师傅走了咱们得分家产呢,所以我想着啊,下午咱们存银行里面去,存在国外银行里面去,就存金子,分几个银行户头。”   小荣这人呢,全听别人的,他单纯,扶桑说什么就是什么,看看时间才觉得晌午了,“我去厨房看看去,赶紧吃了饭去,别耽误你的事儿。”   老马跟着去厨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问,“小荣,你看我——”   我怎么办?荣师傅走了,就这么俩徒弟,这家里以后还用人吗?   他不知道兄弟俩在屋子里面商量什么,但是丧事后肯定是分家汇账的。   他是去还是留?   小荣这会说话可痛快了,“马师傅,快烧灶,就煮面条,这个快,还有羊肉没有,羊肉烩面!”   “唉,就来,羊肉多,昨儿扶桑那朋友真义气,又送半扇羊排来,都是卤好的呢。”   小荣掀开锅子一看,好家伙,一锅子呢,老马都给剁开了,“您啊,我跟你透底儿,安心在这儿吧,我跟扶桑啊,不分家,我以后啊,还得操持他后面一摊子事儿呢,他在外面能干能挣钱,家里也没主事儿的,还得我主事儿,人情往来啊,还得咱们准备打点呢,他可不回倒簸萁。”   说着喜气洋洋的,老马也高兴,这么好的主顾哪里找去,他做饭不那么细致,都是大开大合地,面里面挖半盆子羊排下去,连带面一大锅呢。   扶桑也吃的香,热乎乎地吃了三碗,他们都能吃,边上骨头一堆,“这羊排真肥,肉厚,跟案子上买的不一样。”   案子上的,羊肉没这么多,老马闷头吃,“您朋友送来的,昨儿忙也忘记跟您说了,等着您哪天得空了,这丧事上帮忙儿的,还得您去拜谢。”   “这我知道,我最近没空儿,所里事儿多。”   小荣自己揽活儿,“街坊四邻的我去瞧着,你所里同事上司那边,你得自己去才好。”   俩人分一分,一人担了一半儿,就觉得轻松了许多,扶桑也忙不过来,她瘦很多,瘦的眼看着眼睛都觉得大了。   吃完老马就套车了,他先前给荣师傅套车,现如今给小荣跟扶桑套车,扶桑带着小荣去银行,俩人办业务办了将近一下午,扶桑个算盘手,什么都能算得到位,头脑是真好。   这是大客,银行那边也听过她,“最近所里生意怎么样?”   “不大好,您也知道,北边打起来,大家没太有信心。”   股票交易所这种东西,跟国民信心很挂钩,换句话说,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度,对政府是否有自信,对经济是否看好,直接影响交易量。   -------------------- 第45章 宰肥羊   扶桑点点头, 这边大客户是单独接待的,经理跟扶桑也是点头之交的人,“您也知道, 国人向来是属羊的, 猎奇心态比较多, 国外十六世纪就开始做的东西,我们也才开始。”   最早的扶桑记得是阿姆斯特丹的证券公司, 至于后面股票在国外发展历史她不大懂,但是她就一直觉得是跟经济有关系的,英美这样的国家, 是工业发展超前的强国,所以他们的股票交易所也是最强大的。   见她喜欢听, 经理就多讲一点儿,“所以您看,现在发展最好的, 就是英国的伦敦交易所还有美国的纽约交易所,现在人们很愿意讲这两个地方称之为世界的金融中心。”   扶桑觉得很遗憾, 看现代银行跟世界接轨的程度, 如果当年荣师傅去山西为宋大人办事儿,如果不是山西鼠疫,那么当年山西人也许会成立银行, 山西的票号就会转型。   也许现在银行业的发展,不会这样滞后, 国人有钱也只想到外国人开办的银行,国外吸收了太多国内的资本了, 然后进行运作, 借贷给国外的实业家在中国开办企业工厂, 用着中国的劳动力,然后倾销给中国人,直接碾压中国本土的实业家。   生产力拼不过去,扶桑这一点看的很透彻,她的经济头脑叫她时时刻刻就是一把算盘,时时刻刻能看到各种现象下的物质基础。   金经理打量着扶桑,他在这一家外商银行做事,也是非常有人脉基础的,听说之前荣师傅去世,他不大清楚扶桑手里面到底有多少钱。   现如今市面上流通的货币很多,银子是彻底不大见了,因为赔款,前朝数以亿计的白银,早就掏空了民间储蓄,多少百姓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银子了。   赔款分摊到各省份,各省份再分摊到各地,各地只能对着人头征税,苛捐杂税,民不聊生,白银都流向了国外。   金子就更珍贵了,乱世黄金,如今直接跟美元挂钩的,世界现在相信的货币,就是金本位的美金。   所以美元才叫美金。   小荣打开箱子,里面全都是马蹄儿金饼子,他的那一份儿,金经理微微坐直了身体,对着旁边人使眼色,“有意大利新到的咖啡豆,请荣先生尝尝。”   扶桑笑了笑,“多加糖,多加奶油!”   小荣不大喜欢喝,如果喝的话,最好给他上面加多多的奶油,这样中和起来他觉得还可以。   金经理也喜欢存款储蓄,“现如今最好的银元是京造的,里面含银两最高,能有九钱,最差的是上海造,五到六钱之间,不会高于六钱,这些金的成色这样好,去哪家银行也要按照九钱银元汇兑,但是如果是我们家的话,可以照九成五。”   九成五,市面上都没有这样的银元,也就是扶桑如果测算出来的银为九成,那么这边能给到九成五。   扶桑这时候就话很少,她问的很随意,“法币呢?”   法币是印刷的新币,参考法国人做事,大家习惯叫法币,西化的程度越来越高。   金经理涛涛不绝的介绍,他很为扶桑着想,“我不说您也懂的,所以我不会乱讲话,现在在你面前讲的,是我出这个门之后不会对外面人说的话,法币方便,流通面越来越大,用起来也方便,可是关键的问题是,政府没有钱,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新政府没有钱!   如今要打仗,要各种开销,他的钱不够用会怎么办呢?   那就是通胀!   会不停地印刷,扩大发行量,那么你手里钱可能就不值钱了,它会随着印刷量的增大而贬值。   咖啡正好到,扶桑一下就闻到香味了,接待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看着上面圈圈的拉花儿,她很喜欢这种味道,但是喝起来的话,还是茶好喝一点儿。   金经理想着跟小荣多说几句,但是小荣不接话,他就是笑,“我不懂,您跟他说就好,我不是这块料儿。”   他会算一点账,但是今天听扶桑跟金经理说的这些现代经济,他跟不上,也听不明白,太宏观了。   谈很久,小荣走的时候咖啡已经换三杯了,果盘点心都有,最后听扶桑站在大厅里面,“金经理,那您看看,我们这样的客户有没有东西啊,听说上海西商交易所那边,都送面粉呢,精细白面粉。”   金经理说实话,一下午给她安排的头大一圈儿,没办法,你在说的时候这个人确实也在仔细听,她很擅长听别人说话,问的时机都在点子上,让你忍不住多说几句。   然后说着说着,话题就不是他带节奏了,全成了人家的节奏了,他是想着让扶桑存成银元的,汇兑成银元,这国内确实白银流失很严重,汇兑成白银要划算,比法币划算。   可是扶桑问来问去,最后她存成了铸造黄金,威廉二世??x?的20金马克,德国的雕刻专家和造纸技术非常的精细,小荣看了下样本,觉得比马蹄金精致许多。   金经理也不是很搞得懂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计较两袋面粉的钱,他让人提了两袋面粉来,“要送家里去吗?”   “不用,有马车。”   金经理点点头,亲自给提到外面马车上去,真的,很愿意跟这样的人做朋友,因为她确实有胆魄。   看着人走了,接待室里的女侍应嘟囔,“好小气,临走还要面粉,也不知道给小费。”   金经理看她一眼,“你知道她兑换多少日元吗?”   女侍应只倒咖啡,来来回回好多杯,里面讲什么她不清楚,金经理既然做国际银行的,自然也很遵守保密规则,他只是讲一句,“听说日本去年的军费财报,占到国民开支的七成,按照一比五汇兑成美元,要21亿美金。”   21亿美金,1盎司金兑换25美金,他惊讶的不是荣师傅的遗产,是扶桑的日元。   她在客户资金来源里面写的很清楚,东京交易所投机所得。   但是金额的话,如果不是他亲自借贷的话,也看不出来一个临走要赠品的人,会有2500万日币,折合美金汇兑500万美金。   这是什么样的天赋跟运气。   她翻了十五倍!   金经理找出来报纸看,看到橡皮的交易波动线条,已经开始往下跌落了,过了交易时间点,大家都知道是个泡沫了。   买期货的,到世界拿不出货来,只是一个劲在非洲画大饼,现如今动荡,再好的饼也该熟了,却拿不出来东西,只能泡沫。   你看,有人在泡沫前跑路,高位收割了。   五百万美金,日本军费开支的四十二分之一。   东四省晨报伤亡一万九千八百九十二人,扶桑算过,这四十二分之一的军费开支里面,有五百个国人牺牲。   她觉得赚的太少,抱着那两袋面粉,她从马车上下来,小荣看着她进所里做事。   只觉得她背影萧条,扶桑一只手背在后面,一只手在腹前,她在人群里面有些文弱,却沉稳如青竹,眸光明亮而坚毅。   她要的,是更多。   这些,还不够!   还不够解心头之恨。   不够切齿之痒!   她这些钱,后面还是要在合适的时候汇兑成日币,如果可以,她希望雪球越来越大。   她对日本的消息关注地非常密切,一进门便有同事把报纸给她,“听说东京下雪了,他们电台报道说,在雪花里樱花绽放了。”   扶桑看着上面的樱花,含苞待放异常娇嫩,在这样的季节能开樱花,他们觉得是祥瑞,尤其是侵略战争的时候,东四省响彻日本的唱片,他们在庆贺母国的樱花盛开。   扶桑想,如果雪够大,能把他们都埋了多好,国运如果偏袒我们一点儿,给它一点地震也是好的,比如说富士山的火山爆发,而不是现在的报道——富士山的樱花绽放。   她的同胞们,在流离失所呢,在冷风中南下流浪,她的身边有南下的流亡学生蹲在门外歇脚,扶桑递给他热水,“吃饭没有?”   “没吃。”   “要吃什么?”扶桑坐在交易所后门,她来上茅房的,这会儿所里人都走了,天黑了。   风卷残雪。   学生低着头,流亡的学生都是他这样的打扮,后背上面总是一个很大的书箱子,头上带着围巾毡帽,连着脖子的手套儿,听着扶桑这样问,“酸菜饺子——”   旁边同学接过话儿来,“我们没来得及吃年夜饭就走了,腊月二十九就开始走,我妈送我到车站,半路上轨道炸了不能走,我们自己人炸的,我不怪。”   自己人不炸,那么日本人就会顺着轨道南下,运兵运粮,女学生继续说,“我妈说了,等我到了给我寄酸菜。”   扶桑听不下去,她刚看过报纸,日本人虐杀平民。   日本人打闪击战,信心满满,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情,毕竟他们在东北强势惯了,以为我们都是孬种了。   没想到一开始就遭到东北军顽强抵抗,以为三天破坏全部军事防线,然后占领东北,先从特大城市开始,沈阳、长春、哈尔滨,并挟持前朝退位皇帝,成立伪政权,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进一步扩大中华矛盾,四分五裂它好下嘴去啃。   打了半个月了,没成!   恼羞成怒了,无视国际军规,公然对平民区进行轰炸,轮番地轰炸,对东北军重要战略基地进行焦土计划,我们的仓库、车站、铁路、学校全部不放过。   日本在北平使馆区域,洋洋得意地播放,光是今天一天,就在北地出动二十二架飞机,轮番两次轰炸。   女学生仰着脸问扶桑,“你说,六百四十枚炮弹,我妈还活着吗?”   活着吗?   这是他们的焦土作战计划。   焦土之上,安有完人。   扶桑笑了笑,“还活着,怎么不活着?咱们这么大的国土,跟他们打下去,但凡这片土地上,还有一个中国人活着,那他们就不叫赢。”   “对,打下去,跟他们打下去,我们商量好了,要参军去,要去广东,我们去考军校,当兵去。”   扶桑留他们吃饭,他们也不吃饭。   三个人前后脚,一人背着一个大书箱子,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破棉袍,在厚厚地黑暗夜色里面,一步不停。   扶桑追上去,塞给他们钱,“去徐州,从徐州坐火车去。”   又给那个女学生拉下来帽子,把自己的围巾解开给她,“你是个女娃娃,这么漂亮,别给人看见了。”   扶桑扭头要走,就见那女娃开口,一口的家乡话,“我妈叫我小豆包儿,我小时候黏人,你叫什么?”   “我叫扶桑,有事儿你去黄桃斜街找我去。”   小豆包笑了笑,指了指围巾自己拉着挡着脸,追着前面那两个人就去了。   扶桑你说这心情起起伏伏地,你说这没指望吧,这日子还真不叫人灰心,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有奔头儿。   从使馆区走,她坐在黄包车上,拉着弹弓,给那个日本大喇叭打偏了。   车夫拉着她飞奔,省的给人放了枪子儿。   扶桑微笑,这还没成亡国奴呢,你那大喇叭在那里叽歪一天了,天天跟哭丧一样的倒霉样儿。   “换地儿,去财局。”   黄包车府是在所外拉客的,常知道扶桑晚走,因此有时候没活儿就在这里等一等,“您刚才还喊累呢,这不回家啊?”   “不回家,还有事儿要办。”   车夫拉着掉头走,他心想这人也真行,浑身用不完的劲儿一样,不吃饭不喝水,铁打的一般。   等下车的时候给扶桑搭把手,“您说您也是,说真格儿的,我觉得您真不用这么辛苦,犯不着,您是有学问的人,兴许越是您这样的人,会的事儿,想做的事儿越多。”   扶桑这人呢,没架子,她不避讳跟任何人搭话儿,“那倒不是,我有挣钱病,我一天不挣钱啊,我心里就不舒坦,我出门不捡钱啊,我就跟刀割的一样,我晚上睡不着。”   她一本正经的说笑话,笑的人车夫都喝冷风。   还没进财厅的大门呢,就看见一楼靠马路的窗户前,宋旸谷那个冤种还在干活儿呢。   干的可认真了,听见大门开动,他撇一眼继续干,然后回过神来,认出来是扶桑来的,开门等着她。   看看屋子里实在是乱,都是一些报表账册档案的。   倒是挺暖的,扶桑坐下来就觉得饿了,瞧着桌子上吃剩下的烧饼,也不嫌弃,“你吃了没有?”   一边说一边拿起来捡着人家嘴头子吃,宋旸谷头大的很,账上没钱。   国库里面没钱怎么办?   就想法子看看以往的税收有没有少收的,有没有收少了的,有没有哪个行业,再多收一点儿,最好是暴利行业,多交税。   宋旸谷就整理这个的,按理不是一个人的活儿,可是现在就是他一个人干。   看扶桑嫌弃的很,“你饿死鬼投胎的?大晚上来你找我就没好事儿,我可跟你说好了,不好的事儿别说,烦的很。”   扶桑也知道他烦的很,来的不是时候儿,撞枪口上去了,烧饼也不敢多吃,干巴巴地咽下去,就那么一点儿,不饿就算了呗。   “要不,我请您出去吃一口儿,这么晚了,喝完馄饨汤,您这么晚了,还能干一晚上不成?”   宋旸谷是真的打算干一晚上的,他这人吧,认死理儿,我办一个事情,我就给它办个头绪出来,差不多出来,不然不吃不喝我也不松气儿。   “你瞧瞧这些人,报上来的税种都是些什么?”   一万个名头,一万个税种,一万个收钱的理由。   关键是钱呢?   中央没看见。   地方上也哭穷,到底钱去了哪里?   一石谷子八斗的租,这是对农民。   有的地方也是五花八门,夜香也要收税,这是对市民。   商人有的已经被勒索消亡的,比如说晋商,有的就头脑比较灵活了,各种??x?途径避税。   宋旸谷看的忧国忧民,不过看着扶桑来,他还是愿意跟她一起去外面的,拿架子,“吃什么?”   扶桑想说喝完馄饨皮儿,又怕他嫌弃,也觉得在窝棚里面喝馄饨皮儿配不上他,“吃锅子吧。”   吃锅子暖和,能从夜里吃到早上,人家都开着门呢。   宋旸谷不想吃一身的味儿,“吃西餐。”   扶桑就肉疼,您知道大马路上的西西图澜娅餐厅多贵吗?   一块起士林蛋糕就好几块钱,她一个月工资才八十块。   硬着头皮,她有事求人的,“走!”   她没钱,宋旸谷更没钱了,承恩那个冤种,给他算账算的是一塌糊涂啊,月初的工资,还没到月底就见光了,处处不够用啊。   家里这两位太太得养,一家子吃喝总得要花钱,这还是宋映谷置办的年货呢,维持了好一段日子,如今也是见天的喝面条,吃烧饼,日子不大好过。   他觉得宰扶桑一顿不算什么,等哪天他开支了,再请她吃锅子,一样的。   -------------------- 第46章 学者   要请宋旸谷吃东西, 应该去正儿八经的火锅店的,像是东来顺、大盛斋一样的,倍儿有面子, 人家服务做的不必新世界西西图澜娅餐厅的侍应生做的差一点儿。   但是呢这地儿远, 大晚上的也不大愿意跑了, 扶桑得挨着他单位近一点儿,好一会儿有求与人, 说不定还要回来呢,“我知道有家店铺,要说这有名的馆子三百六, 这没名的馆子三千六呢,您今天也换换口味, 吃个新鲜的。”   什么新鲜的?   苍蝇小馆子,新开的一家,扶桑天天满世界的溜达, 什么样儿的她坐在车上都能看明白,“开了有半个月了, 别看是小地方, 但是这都是夜里做生意的,白天人家还不做呢,菜日日都是新鲜的。”   “你知道?”   “瞧您说的, 我从后门儿见好几回,不是烂菜叶子什么的, 人家有自己的风味呢,说是川人开的, 您瞧瞧, 这北平川人做买卖的可少见。”   俩人说了一路话, 风吹得厉害,歇斯底里地呼号着,地上的残雪化了又在晚上冻起来,才下去咯吱咯吱地带着灰色,扶桑掀开帘子,跺跺脚,“快进!”   店里没想到热闹,挤挤的都是人,都是地桌,黄泥麦秆儿做的,木头条凳,肯定不是雅座了,扶桑打量了一眼,看着墙上贴着变脸的脸谱呢,扶桑就知道这店必定是有特色的,“四川哪里来的?”   川康地区的人少有北上的,地域又辽阔,物产跟中原地区极其不同,连宋旸谷跟川康人打交道都少,他当先看到的是这孩子穿的是单裤。   说话那叫一个脆,“西康!”   扶桑比个大拇指,不容易,西康到北平,“多穿些,这不如南边暖和呢,外面你看这雪窝子,冻坏膝盖。”   这是家庭餐馆,老板娘在后厨,老板在前台,儿子跑腿儿呢,这报菜名大概是刚跟北平的馆子学的,很是下了一番狠功夫,“红糖糍粑,老布丁儿,冰汤圆儿绵绵沙——耙牛筋儿脆三宝……”   俩人听了一个新鲜,宋旸谷瞧着也是样样都喜欢,扶桑给他擦擦桌子,又倒茶,一出水味儿就不一样,“红枣大麦茶,讲究。”   猎奇心喜,没白来,这果真跟北平旧有的馆子不一样,先前多以羊肉为主,涮着吃的多,可是看人家,冰的甜点卤煮的牛肉,还有什么鸭肠鸭血鸡爪儿的,都齐全。   扶桑觉得比西西图澜娅餐厅的甜品好吃,她拿着勺子挖着吃绵绵沙,堆雪一样儿的,上面撒了玫瑰花卤子,还有一颗腌樱桃呢,娇艳欲滴,旁边一圈儿冰汤圆儿,最上面是一层奶油,最底下一层是双皮奶,颤巍巍地比日本雪中的樱花美多了。   她先拿那颗樱桃给宋旸谷,“这个给你吃,我吃这一半儿,你吃另外一半儿。”   这么大一盘儿,吃不完,一人一半。   宋旸谷就爱吃樱桃,什么样儿的他都喜欢吃,自己塞嘴里,一会吐出来一个核,他是一点不客气的人。   俩人闷着头吃,觉得样样都好吃,吃的大汗淋漓,过了那个瘾头儿了,宋旸谷一抬眼,看扶桑脸上两团粉沁,帽子也摘下来了,眉眼都出来,他静静地欣赏了一下,他这个兄弟长的是真不错。   扶桑也觉察出来了,她也放下筷子,辣的很,挖一勺子冰沙,“少东家——一直没好问您,怎么回来了呢,在上海那边跟着二老爷做事也挺好。”   搞不懂他想做什么。   宋旸谷就不解释,“你慢慢想。”   扶桑笑了笑,又去挖冰汤圆,塞在嘴巴里面咬下去,豆沙细馅儿出来,舌尖都是甜爽的,“我猜不出来,不过我知道您在哪儿,做什么都像样儿,瞧您今晚忙的,前几天您跟我说是整理进出口货劳,今儿又在整理税种——”   她叹口气,“也就您能坐的住,干这种细致的活儿了,我没有这个天分,您看看光是去年一年的进出口,对外贸易量就得有几千万白银了吧,这得多大一个数字儿,劳工、茶叶、丝绸……”   她又拿着勺子去挖,宋旸谷拿着勺子给他打开,砰的一下,扶桑不好意思笑了笑,吃过头了,那一半儿是宋旸谷的,她放下勺子漫不经心地接着说,“听说去年开始,日本人就进场做矿产金属贸易,在南边湖北武汉汉口周边成立冶炼厂——”   宋旸谷一顿,眼神扫过来,看她看的很深,你看,他就知道,这个人其实没有一句话是废话的,说这么多,说来说去,不就是在这儿等着吗?   他擦擦嘴正襟危坐。   扶桑大胆地回看,一点不心虚,笑的更深了,“您能不能把手头能给公布的资料,不影响您的情况下,单独摘出来从元年到至今的,历年对日金属矿产进出口贸易单,给我提供一下呢?”   看宋旸谷不动,她提着茶壶,低眉顺眼地倒水,一点不觉得难为情,“凉了,给您换杯热的吧。”   大概是没戏了,她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人性子别扭了,倒也平常心,瞧瞧,毕竟这么晚她还有好朋友能约着一起来吃饭,有的人半夜想约朋友吃宵夜都约不到了。   她心里乐呵地,吃完送着宋旸谷叫车回去,宋旸谷拍拍身边位置,看她傻子一样在下面站着,“你走过去?”   扶桑大喜,“唉——这就上去,我当您家里去呢。”   吃饱了不想走,宋旸谷愿意坐着车子回所里。   扶桑一路上说好话儿,她这会儿嘴比月亮还甜,脑子比太阳转的还要快,“我就关注一下,也没别的事儿,这眼看着打仗的话,跟您讲心里话,金属矿产是波动最大的,日本国土面积小,什么出产都少,铁矿铝矿更少,他既然早有盘算,这样的野心也不是今年年三十才有的,必定储备多年。”   “咱们顺着头绪找找出来,指不定——”   她没说完,就听宋旸谷清冷开口,他把车棚拉开一点缝隙,光阴明灭,“从光宁十八年起,光宁十八年,日本首相为黑田,他将甲午赔款用于国内变法革新,大力扶持国内产业,重工金属产业就此发展起来,侵略态度略温和。”   就是说野心没那么大,对他的邻居们,吃相不是那么难看。   “松方首相,是财税专家,殖产兴业改革税制,日本现代经济接轨国际有他的功劳在,产业急剧扩张,并且在他在任期间,日商随着日军驻扎进入中国时常,开始大肆资源攫取跟倒卖。”   “后面历任首相很多兼任财务大臣,寺内首相是其中佼佼者,他最擅长软刀子杀人,不喊打喊杀,却想着毁坏我们的财政中枢,意图扩大在华事权,你说的湖北在汉的钢铁冶炼厂,就是在他的势力庇护下发展起来的。”   他的语调比雪清冷三分,比水中月色更惨淡。   如数家珍,他都记得,在扶桑想到之前,他就已经在浩瀚如海的资料档案库房里面,枯坐查阅,所以他穿衣服越来越旧,因为也会过日子了,天天就得换洗。   新衣服洗三四水还可以,七八水就开始显得旧了,他天天在档案室里面吃土,承恩就给他逮着那两身来回换洗,省的糟践了好衣服。   扶桑今儿看他还算好的,今儿穿着的是过年的衣服呢。   他撑着缝隙里面的一点光,扶桑从黑暗里面瞧见,手指如玉。   她有些话未曾讲出口,她以为他回来,是重新拾起来旧日的门楣,撑起来昔日宋家的繁华,毕竟当年狼狈逃窜,未曾没有重振宋氏长房的意思在,人脉故人都在,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想的太浅了,她看低了宋旸谷整个人,他的一些话,一些想法,从来不曾在人前显示出来一丝一毫,但是他做的事儿,他心里面思虑??x?的东西,千山万水,自有丘壑。   谁能想到一个财局的职员,北平市政官员千千万,一个平平无奇的宋旸谷,能脱口而出日本明治以来对华贸易情况,现今在华资产情况呢。   举国上下,没有人做过这样的统计,甚至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扶桑要用到,才想起来找这些资讯,宋旸谷呢?   他为什么要知道的这么详细呢?   扶桑看他自己整理的资料,很多估计连档案室都没有,但是已经有清晰脉络,见筋见骨。   扶桑看到后半夜,宋旸谷不管她看到什么时候,只沉默地整理档案,把旧的档案重新装订,把大小不一的纸张重新张贴,然后打孔,放在档案盒子里面去,写好目录标签页码,备注好省份年份。   “为什么这么细致?”   “因为后面的人好看。”   像是你这样的,半夜都要来翻看资料的人,能从标签里面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把一个国家的经济脉络梳理好,可能普惠到的是扶桑这一代人,后面的两代人,甚至是三代人。   档案资料这种东西的重大意义,从来不是当局就能发现的,也许要上百年,也许要跨时代。   扶桑低着头笑了笑,真的,她现在觉得他像是个学者。   一个严谨的教条的学者,有条不紊地在做给你全世界无关的事情。   有些不一样,有些吸引人。   跟今晚的雪一样,路过的时候,感觉跟昨日的不同。   出门的时候凌晨四点,扶桑把资料还给他,“你不问我到底做什么?”   “赚钱。”宋旸谷头也不抬地关灯,走廊里面刹那阴暗,只有窗外的雪色映在圆形花纹地板上,圈圈层层。   扶桑抿着唇,在前面走没有回头。   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要了解自己,是的,简单概括,就是赚钱。   她从小就是专这样,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赚钱,她在门口等他,并肩时问他,“你觉得这样很俗吗?”   赚钱是一件大家认为很俗气的事情。   宋旸谷诧异,把眼睛摘下来放在口袋里,有些累,“你在讽刺我吗?”   他是商人之子,“钱不应该是个坏东西吧,也不应该很俗吧,不然新世界的浪漫为什么要比北平别的地方要多很多呢?”   因为新世界有钱人去的多,挥金如土的地方,歌厅舞厅西西图澜娅餐厅,娱乐场电影所,没有人觉得新世界俗,那钱为什么会俗呢?   扶桑赞赏地看他一眼,她画饼,“如果我赚钱了,我请你去吃四川人开的那家火锅。”   宋旸谷觉得她小气,“不如直接给我钱,我这在国外的话,叫咨询信息导师,你要给我咨询费用的。”   要钱谁知道要多少,扶桑脑子有点清醒,“好说好说,再说,再说哈!”   -------------------- 第47章 我宁愿死在富士山下   俩人谁也没有想到, 这竟然是最后一次碰面。   扶桑对股票研究的很深,她有一些想法要去实现一下,翌日她带小荣回倒簸萁胡同儿, 扶然应召已经归军去了, 临出嫁的时候查太太拉着姑娘不给上轿子, “姑爷昨儿就走了,他这一去, 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要好好儿的想清楚啊,姑娘, 你听妈一句劝,咱们缓缓, 别拿着自己一辈子的事儿去赌。”   “我跟你爸爸就是拉下来这张老脸,给舒家磕头认错儿,也不能教你一进门就守寡啊, 咱们做的不地道,有我跟你爸爸还呢。”   扶然是要去打仗的, 他是操练的第一批新式陆军, 也是第一批武装起来的德械师,毕业就是军官,可是这不是太平岁月, 弄不好就去填东北军区的坑去了。   “东北那块儿,也是我们的龙兴之地, 蒙东四旗都在那边,闺女, 你好好想想, 现在要是反悔了, 我去拦着轿子去,就在外面停下来让他们家里去吧。”查爷也不敢作闺女一辈子的主啊。   只有查家大姑娘跟没听见一样的,把两个耳环戴上,又给手上套上一个钻石戒指,这是扶然买的,她对着镜子簪花儿,到上轿前都没回过头。   她自己个拜堂成亲的,权当扶然在的样子。   扶桑也觉得对不住人家,跟小荣说了,“家里人多也热闹,也娶了嫂嫂,就是不凑巧我大哥不在家,他是个军人,时常有军令在身,军令如山。”   小荣备着礼物呢,他在跟荣师傅在是一样的标准,来要买四色礼。   查家大姑娘抿着唇笑了笑,见人来了,放下手里的盆,把袖子放下来,“叔叔回来了,屋里坐,这是您师兄吧,饭一会儿就好。”   手上的戒指,扶桑看见了,钻石的,这是时兴的玩意儿,进屋子姑奶奶跟太太就笑吟吟地,看着窗外的新媳妇都满意,“好样儿的,昨儿你大哥不在,你嫂子一个人没跌份儿,愣是给场面撑起来了,敬酒拜堂一样不落的,你大哥愣头青,这回儿倒是干了一份懂情趣的事儿,给人买了个戒指,临走前给人送过去了。”   太太也笑,老惦记着人一个人在厨房里面忙,过意不去,“我看看去。”   姑奶奶一把拉住,“新媳妇进门,要下马威的,你这去了算是什么规矩,这第二天都是新媳妇张罗饭菜,更何况扶桑这当叔叔的还在呢。”   “你就稳稳当当地坐在这里就是了,咱们祁人的规矩啊,老大家的比咱们都要懂呢,您看这活计做的多好啊。”   扶桑看一眼,只能看到厨房里面的影子,不慌不忙地干着,她这人坐不住,“我看看去吧。”   她不能自己去,她得带着扶美去,俩人站在厨房门口儿,会儿就递出来一碟子糖饼儿,鸡蛋和面,里面加了糖,切成长条儿的或者三角儿的,跟排叉差不多,香的很。   “你们屋里去,没多少活儿,我一个人能里理清楚了,”传来说话的声音,一会儿一张明媚的脸从帘子里面出来,“再说了,叔叔是干大事儿的人,这灶台里的事情啊,您不如我门清呢。”   扶桑笑了笑,“是这个理儿,那中午就尝尝您的手艺了,您要是有功夫多做点儿,下午我从您家那边路过,给查太太也带点儿尝尝,有什么要带去的,我一并带去,明儿回门,我大哥不在,按理我去的,只是我明儿也不得空,索性下午一并去了,您觉得怎么样。”   查大姑娘觉得好,心想这小叔子,是真的和气又斯文,待人接物没的说,样样都周全,她不是挑理的人,“行,下午只是您看看能不能坐的下,我跟您一起回去一趟儿,家里爹妈也安心。”   扶桑笑的眼睛浅浅的,小荣在屋子里吃零嘴儿呢,他有走亲戚的样儿,跟姑奶奶陪着说话儿呢,姑奶奶关心柳先生多,“听说先前排戏去了,为了贺新年拍的新八大拿呢,在新世界那边搭了台子,连唱十五天呢,报纸上都登了。”   小荣也好久不见柳先生了,“他又去上海巡演去了,如今他的戏是程派老练,柳先生也是戏痴,没事儿的时候都琢磨着戏腔走步呢,我看见好几回,他叫跑旱船的艺人进屋子里表演,说是学习观摩呢。”   姑奶奶后知后觉,“啊,去上海了?几时回?”   “那可说不准,他们梨园行当的最将就传承关系,那边儿的老朋友邀请,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您找他有事儿?”   扶桑进门听见,没忍住笑,姑奶奶买的洋装还没舍得穿呢,这等着再回来,就穿不上了,天儿就暖和了,“姑奶奶,您瞧瞧,下午几时有空儿,咱们吃了饭,我跟嫂子约好了,先去娘家送她回门去,把礼备好送去了,略坐一坐,咱们不如邀请亲家一起逛逛去,今儿天也暖和,您穿您的洋装行吗?”   行,当然行,这家里,也就是扶桑带着到处走走,不然她们这些老的少的,顶多出个胡同口儿。   只是出门开销大,“你有钱?”   扶桑心里有事儿呢,她愿意花钱,“我几时没钱了,今儿说好了,要买衣裳买头花儿的,看电影吃锅子的,都路上想好了,都是我买单。”   跟小荣亲,特地嘱咐他,“要给你买一双皮鞋儿,陪长衫儿可衬着你呢。”   太太只心疼她,“你总是惦记别人,倒是自己想要什么,不要委屈自己。”   “不委屈,我想要的都想着法子弄到手去了。”她看着太太欲言又止,环绕着这个房子,临走的时候她去锁门,外面叫一排黄包车,回门礼都入马车,舒充和拿着上去一看,凑着扶桑压低了声音,“你替你大哥买的?”   扶桑点点头,拉他到一边儿去,老马请着查大姑娘上马车,“大哥不在,对不住人家,咱们得对着人家好才行,不然好好的姑娘来咱们家里,不能老叫人伺候一家老小,也没多少东西,??x?一些布料子跟茶叶,实实在在的东西。”   查家的日子,属实是难了点儿,扶桑这人心细,查家大姑娘一上车就看见了,她自己觉得没嫁错人家。   去了查家热热闹闹儿的,正房里面热热闹闹儿的,没想到舒家都来齐全了,查太太高兴的合不拢嘴,拉着查家大姑娘东厢房里面去问,看着堆着的料子,“这是你婆婆准备的?”   “不是,是小叔,她说扶然在的话,应该扯布给我做衣服的,她所里正好有个客户是布店老板,送她一些,她也穿不上。”   扶桑衣服如今都是成衣,量身定做的裁缝店铺里面的,她很多时候等不及,家里也没有人会做会裁剪,还是买着穿快,以前荣师傅在的话,他还记着给孩子们请师傅做,如今她跟小荣都是没娘的孩子一样。   姑奶奶跟家里太太,都不是会裁缝的手。   查大姑娘劝着她,“一会儿跟我们一起去,不去多不好啊,咱们大家伙儿热闹,您不要觉得出去丢面儿了,您的面儿是我给您挣来的,是您女婿给您挣来的,我婆家要请,您得去。”   “去,去,都去,我也去见识见识去。”   有比利时的糖果店,玻璃瓶儿装的五颜六色,还有盒装的红丝绒的巧克力,扶桑一人买一盒子,很多口味的,扶美喜欢的挪不开眼,扶桑最疼她,“你要喜欢的,都拿,别人一盒儿,你拿十盒都行。”   太太听着眼睛都眯起来了,你说养孩子图什么?   图现在争气。   那时候没孩子的时候出门头抬不起来,多亏了舒充和那年领回来两个,又带着吃西餐,扶桑自己示范给大家,大家跟她吃西餐非常舒服,她讲的氛围很活跃。   这个当下午茶的,他们人多要长桌,很法式。   到看电影的时候,扶桑人就不见了,大家伙儿也就小荣留意了,这边儿离着医院近,她去找伍德去了。   伍德现在看到她就头疼,扶桑站在自己上次买的器械前,“怎么样,看的清楚吗?”   伍德看她现在都有点怕,“你来做什么的?”   “逛街,带家里人在这边转转看看,顺便来看下你。”   她掏出来一盒巧克力,黑巧克力,心形的,“你喜欢的,看到就买下来,想着送给你。”   伍德有点饿,他也喜欢吃这些东西,里面有夹心的,蓝莓果酱的,一口一个地吃,到办公室前吃了一半儿了,扶桑看了都觉得腻得慌,“没吃饭吗?要不要我包点粽子拿来?”   “不用,那粽子也不是你包的,中午忙到现在,有钱人还是多,我费用这么高,这个机器开一次的话,我收费五十块,你看还是有人排着队的做。”   扶桑应和,她斜靠在桌子前,皮鞋很亮,伍德才发现她今天真的打扮过,收拾地很利索,有点不同寻常,他心里有点不大好的预感,“你要干什么?是不是要跟日本人对着干?”   扶桑一下就笑了,他果真很懂自己,“不是对着干,钱是没有国界的对吧,我之前找到了一些资料,有一些想法,可能还需要你帮忙,我在东京那边的话,没有人。”   伍德觉得她在玩火,他不想看着她这样,很危险,“你如果很喜欢,可以去上海,汉口,去纽约交易所那边做事,没有必要现在跟日本人抗,日本人没有绅士风格的。”   他们在中国的经济体系,完全依赖于军事体系,这不是一个平等自由开放的市场,所以你如果动它蛋糕,那么它在天平上抢不过你的时候,它可能就会撕破脸皮拿枪干掉你。   更何况扶桑这不是抢蛋糕,她是偷蛋糕,她想做空,她之前已经在日本市场成立空头公司,“日本财阀跟劵商操纵股市,年前他们开放短期交易,不再是长期固定期限交易,我想什么时候买入卖出,就什么时候买入卖出,我也不想的,可是它这个市场规则,在诱导频繁地投机。”   做短期的人多余长期的人,人人都觉得在畸形的诱导中可以成为一个成功的投机者。   “日本幕府急剧对外扩张,他们觉得是时机跟运气,但是对日本国内经济的话,难免自顾不暇,何尝不是我们插手的时机跟运气呢?”   是“战争景气”呢?   还是“危机四伏”呢?   扶桑想要在他内部的经济体系中,钻个空子插进去,能动荡最好,不能的话,她希望多赚点日币。   她从宋旸谷那边看到一个粗糙的数据估计,宋旸谷自己做的模型,她记得非常清楚这些数字,“他们的制造业利润率达40%,工业利润率更高,均数能超50%,个别行业利润率高的离谱,超100%——”   翻倍,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资本家看了都要垂涎。   他们的造船业,他们的运输业,意味着铁矿的运输跟冶炼,意味着从战争中攫取的财富,已经让他们大发战争财的新财阀成为独立的体系了,他们的血盆大口开着,所以才不满足欲东四省的资源,想着进一步南下。   日本人看好的,是长江沿线的经济带,他们要打到长江去,从北到男,然后顺着长江航线,入西部腹地,过重庆而霸占全领土。   扶桑觉得伍德完全可以答应,“你不帮我做,那么我们几个月之后是亡国奴,你们医院应该也在研究先切割一部分仪器运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吧,南京已经不是首选了,南京离着太近了,铁路一天一夜就到了,需要更南边一点儿,汉口还是长沙,又或者再南边一点儿,云南?”   伍德觉得她这样显得咄咄逼人,“所以你破罐子破摔,要自己以卵击石的原因吗?你知道我这个时候要你去日本,你就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你做的事情一旦被发现,你连亡国奴都做不了,你会死在你最讨厌的富士山下。”   “有区别吗?我等几个月打过来流离失所,看着我的房子被烧,我的同胞被奴役,看着我们像是猪狗一样被驱赶,那我宁愿死在富士山下。”   -------------------- 第48章 相亲   “你好, 你好样的,我不会帮你,你老老实实留在北平, 如果我们要撤退南下, 你跟我们医院一起走, 我们去云南。”伍德医院已经研究过了,抗战是抗战, 后手也要留好,日本人喜欢打焦土战,所过之处无人烟。   这些好容易进口的仪器设备跟药物, 不能在炮火中毁于一旦,得留点东西给后面的人啊, 不是保全,是留点种子。   留点种子,要我们有一台肿瘤扫描仪, 有一台血液过滤器,好教后面的医学生们学习研究, 好教他们战后重新开始, 再建一所医院,这是传承。   学校已经先走一步了,他们的图书都已经南运了, 一些老师先去南边选址见学校了。   伍德不是政治家,他觉得没有这么悲观, “也许不会南下,东北军区一直在打, 也许打几天就有好消息了。”   说完, 自己都觉得荒唐, 这样的架势,怎么可能停战呢,据说东北军区防线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急需增援换防,人在火线上都打没了,敌人开始一股一股地突破防线往南下,一波一波地冲锋跟反冲锋。   政府这边的态度,袁大人的态度,是东北那边防线太长,不适合物资运输,如果实在是防线扛不住了,他不愿意增兵去东北,他宁愿在天津北平打,从军事上来看,这样对咱们更有利。   所以,东北军区,没有援军,说好的援军,迟迟不到。   走的时候扶桑看着伍德,“如果你有余力的话,照顾下我的家人,我今晚就会走,如果海伦号我没有船票,那我会偷渡爬上去,如果后来我没有回来,你就跟他们说我死了。”   伍德扭过头来看她,眼睛通红,他把手里巧克力砸在地上,无力地滚着,“我真不想跟你这样的人做朋友,我很后悔后来教你日语。”   这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她总是来这么一出,在不为人知的平静表面上,那样的惊心动魄,扶桑知道他答应了,“如果我回来了,你可以跟他们说我去上海了,我会从上海登陆回来,再回北平,保重。”   伍德咬着牙,“票送到哪里?”   “黄桃斜街。”   她转身,却有些舍不得走,她摘下来帽子,把头发拨开一点儿,看着伍德笑了笑,“有个秘密,怕日本的同胞们帮我收尸的时候写错墓志铭,我是女孩儿,我叫扶桑,祖籍鲁南道!”   一步没有停留,她穿着羊绒尼子黑大衣,里面是灰色西装。   伍德站了很久,他没想到,这是个女孩儿,一点没看出来,她嗓音不那么好听,有些沙哑。   是扶桑庚子年的时候,她惊吓受累,高烧之后嗓子就这样了,带着一点沙哑,她大声讲话的时??x?候不好听,所以她声音总是低低地,像是夏天窗台下的金钟儿。   她刚刚跟人对峙的时候,眼睛是那样的有神带彩,眼角眉梢上吊着,自带一股子气势,怎么看,都想出不来是个女孩子,眉宇间自带峥嵘。   船票很难搞,今年第一艘船前往日本,托关系的人太多,很多是跟日本有良好关系的人,前去日本避难的,这样的人,伍德不愿意称之为汉奸。   但是也觉得懦弱没骨气。   等看完电影儿,扶桑在外面已经等着了,她叫了汽车,“坐汽车回去吧,东西也多。”   小荣欢天喜地的,他喜欢看电影儿,看扶桑给他买一双新皮鞋,到家里扶桑看着他笑,“你穿真气派,以后啊,就穿皮鞋吧,出门的时候有土下雨也不怕。”   小荣也觉得好,对着镜子来回照,扶桑就坐桌子前,一只胳膊肘靠着在上面,懒懒地看着他,‘小荣啊——’   小荣瞪她,“没规矩,我是你师兄。”   扶桑低着头笑了笑,眼泪滑下来,又低低地叫他,“师兄啊——”   小荣才觉得不对劲,“怎么了这是,这事儿怎么茬儿这是,谁欺负你了,外面挨欺负了是不是,你跟我说,我拿搬砖儿照着他脑壳上就是一个开花儿。”   扶桑很多话要讲,但是最后却平淡,她深呼吸一口气,有时候也会觉得怕,可是从来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她不干这一单,她就没有资本积累,你要她在国内卷钱,怎么忍心呢?   怎么忍心在这样水深火热的土地上,再浇上一炉子铁水呢。   “没有,师兄,这一盒子樱桃干儿,您明儿帮我送给少东家去,我今晚有事儿去上海去了,你自己在家好好吃饭,要是日本人来了,也不怕,关起门来过日子,他们不敢在北平虐杀平民的,你存账户的钱记得每年去取利息。”   小荣吓坏了,“你去多久?”   “不久,快的话,几个月就好了,你知道我炒股的,我喜欢做短期的。”她解释。   小荣听是炒股的,他就放心一点儿,“这么突然的呢,先前没听你说。”   “我们行规消息,你知道等同黄金的。”   小荣嘱咐她,“注意安全,一会儿我送你去,行李呢,我给你收拾好去。”   他忙拿出来扶桑的箱子,里面全放西装,扶桑出门,他都是给捡着最好的衣服放进去的,这是门面,扶桑做的行当先敬衣服的   扶桑对着伍德可以讲,但是对小荣讲不出口,有时候兄弟做的,比做兄妹要好得多,她话到嘴边,仍旧没有说出口。   就这样吧,临走前何苦再叫他多一分惦记呢。   送到码头,扶桑连夜走了。   姑奶奶家里去,只在桌子上看见一个信封儿,是交易所信封儿,她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钱,“哟,小二子给的吧,怎么这么多?”   扶桑最后一个关门儿的,太太倒觉得习惯,“兴许她赚的多,下午可用不少钱,咱们是享受了,她到底是个女孩儿,扶然都结婚了,等着扶桑什么时候来家里了,也嫁人了多好,我这心事儿就去了,这钱给她留着当陪嫁的。”   姑奶奶也打算好了,“我看啊,等荣师傅那边,三年出了孝就马上相看人家就行,咱们啊,踏踏实实过日子,那才叫舒服呢,现如今世道不一样了,早前是收徒人家只要男孩儿,男孩儿瓷实经得起摔打,咱们没办法才当个男孩儿的。”   “可是今儿你看看,这女孩儿一样上班了,那些售货员儿侍应生,银行里面还有女经理呢,不比男孩儿差什么,人家一样拿工钱的,好世道。”   太太也觉得好世道,早前的时候,哪里能坐在车里兜着转圈儿,满世界地溜达呢。   “听她的主意儿晚了去了,咱们还是先打听打听好,早给她相看着,她不懂这些。”太太心里有数儿呢,三个孩子,哪个都是她的心头病,哪个结婚成人了,才算是去一块儿。   她走的很平静,几乎没有人发觉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策划,只有宋旸谷看着那一盒子樱桃干儿,愣神了很久,荣承恩拿着碟子要盛出来给他。   “收起来吧。”   “不尝尝吗?您不是爱吃这个?”   宋旸谷没有说话儿,他要出门的,换好了大衣,这个季节有些暖了,可以穿大衣出门了,政府做事儿的都会有这样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   承恩觉得奇怪,外面拉车的大力在等,他催着承恩,“再不快点儿,三爷怕是要迟了。”   这人上班按时按点儿的去,从来不迟到。   承恩没进去,宋旸谷坐在那里,他觉得宋旸谷情绪不对劲,“爷——”   “告假一天吧,我病了。”   “哪儿不舒服?”承恩掀开帘子进去,摸着他额头,“也没热啊?”   宋旸谷一言不发,起身回卧房。   二太太看见了,少见他失态,家里规矩大,就是他生病再难受的时候,也很少青天白日地,直接在卧房里面躺下来。   站在窗户跟前问,“哪里不舒服?”   里面闷闷地一声,“牙疼!”   承恩就觉得那盒子樱桃不对劲儿,但是樱桃确实是他爱吃的啊?   那是送的人不对。   他想,八成扶桑那小子得罪人了,惹人生气了,不然怎么不敢来的,瞧瞧给人气的。   他端茶倒水的也不敢进去,宋旸谷闭着眼睛想,想来想去,没想到她这样大的胆子。   她敢去做空头,那天晚上,她看那些数据眼睛发亮,他就觉得不对劲,没想到她行动这样地快。   他闭着眼睛,头涨的疼,可是总是想起来那个简陋地办公室里面,堆的乱七八糟调取出来的档案,一摞子一摞子地摆着,还有装订没有完成的册子,她就坐在一个红木椅子上,有些掉漆。   屋子里面炉子都熄灭了,她怎么烧都不着,冻的手指头跟胡萝卜一样红,即便这样,还是抱着册子不撒手。   嘴里面念念有词。   应该生个炉子的,宋旸谷想。   应该给她生个炉子的,那时候他光顾着骂她了,骂她不会生炉子,烟气跑了一屋子。   宋旸谷心烦气躁躺了一天,翌日他便如常去公干去了,后来,他听说黄桃斜街那边一直没有收到来自上海的信。   他就确定了,她去的确实不是上海,是日本。   等到樱桃上市的五月,他拿出来那一盒子樱桃干儿,却长毛了,承恩看了一眼,“给放时间长忘了,可惜了,这可不便宜呢,要卖二十多元呢,扶桑知道了得心疼死。”   宋旸谷看着那一盒子樱桃干儿,没有一个好的,承恩翻了半天都是毛儿。   日军已经打到了天津,也许今晚,也行明晚,一两天的事情,北平的守军拉起来标语,誓死拱卫。   社会各界成立后援会,仇日的氛围达到了巅峰,日货店都不敢开门儿,许多日本人的店铺都被烧了,宋旸谷目不斜视地路过。   大力呸一口口水,“活该,这些杀千刀的,要是敢进城来,我今晚就跟他们拼了去,咱们可都说好了,几时日本人开了咱们南大门儿,几时咱们跟他们板砖儿去都行。”   “不受他们日本人的鸟气,什么王八蛋玩意儿,一个个矮矬子跟冬瓜一样的,四不像的玩意儿,要是上了戏台子,能扮个武大郎!”   大力的词汇量,在骂日本人这件事情上,有着无与伦比地天赋跟储备,他觉得骂的还不够,还不够过瘾,什么时候能打一场才算好。   他们抓着流亡的东北平民,据说在东北矿山做苦力呢,致力于在那片肥沃的土壤上,硬生生插上自己的标签,既想着奴化中国人,又想着内化中国人。   把东四省的流民,变成听话的可教育地对天皇忠心耿耿地奴仆,最好能提供各种劳役,甚至成为他们的刽子手军人,以华治华!   宋旸谷家里去,二太太有客,难得的是宋姨也作陪,只看着他进屋子笑吟吟地,“你的婚事——”   家里有个好儿子,街坊邻居自然看得见的,对于他的婚事,二老爷只要良家子,精明能干即可,对于身份背景,他一再跟二太太说了,“找个会算账儿的,人得精明,总得替他操心柴米油盐,又不能太精明,眼里只看钱。”   “最好会做生意的,不然家里的生意怎么办,他自己不喜欢打点,也不愿意费心,这么多产业怎么办?”   “人丑不丑不重要,”宋二老爷大概觉得前面的就已经强人所难了,不好找了,对最不一提的样貌儿,便放的很低,就是个东施他也认这个儿媳妇,“重要的是明事理,端庄大方!”   因此二太太这边,也是极力地撮合,到年纪了,别人家都结婚了,孩子都大了。   因此宋姨一开口,宋旸谷便知道是什么事儿了,他不耐烦,实在是觉得这个事情没意思,“看看吧。”   快看看,快别再多说了,他天天的日子,??x?好像就是为了找个女的生孩子一样。   这一个浪漫的事情,在他这里变得成了一个必须要做的教人不耐烦的事情。   --------------------   地主家儿子也愁结婚 第49章 我不喝热的   宋姨笑眯眯地, 她陪着二太太一起出门去,说是去隆福寺那边看庙会,手里一人提着一包菖蒲香包儿, 挂在扇子上。   媒人来家里说的是香包店的独女, 能打理生意, 见二太太来知道是什么意思,大大方方端着一方盒出来, “您想要什么样儿的,如果是太太们佩戴,有醒脑提神的, 午间歇觉起来的话,神清气爽, 里面放了薄荷叶茉莉花儿——”   二太太细细地看着,她娶儿媳妇,总归是要先看一下的, “有没有牙疼的?”   没有,但是人姑娘想了想, 眼前的人大概是不牙疼的, 那就是别人牙疼的,“火牙吧,有火气就喜欢欺负那个牙, 两三天就见好。”   “香包倒是没有,不过我配一点清火茶包, 您要是不嫌弃,家里拿去喝。”   给谁喝?   给家里的儿子们喝。   宋映谷人家好歹忙, 他的婚事自己说了算, 喜欢什么样子的就找什么样子的, 不过按照他的话头,跟扶桑一个样子,银子没挣到一个满意的地步,暂时没考虑这个事情。   男人这个年纪,立业的心思,远远大过于成家的心思,二太太觉得很支持,三个儿子,老大在南边成婚,人她是没看见,但是有孙子了。   老二嘛,最有头脑,要做买卖就得一口气做到位,他如今做进出口商帮贸易,每次都是自己跟着到国别线上面跑,起早贪黑的,吃了多少沙子。   男孩子,二三十岁最好的年纪,他能把心思用在这上面,她觉得很好。   但是老三的话,她把香包放下,“茶的话,不如让他亲自来喝。”   宋姨在旁边笑了笑,这是看中了,路上就跟二太太商量,“我觉得是个好姑娘,知书达礼,沉稳持重。”   二太太也觉得好,“嫂子,我答应人家了,要三儿去人家家里喝茶去,成不成的,还得看他自己,咱们家里三个孩子,他最不开窍,老二还知道捧捧戏子,见了女明星的海报还知道夸漂亮呢。”   “就是老三,看着个漂亮女孩子,眼神都不带歪一下的,他是不开窍儿,问他喜欢什么样儿的,也不说,不喜欢什么样儿的,也不说,真犯愁。”   今年无论如何,她是要压着人看的,他又有稳定工作,朝九晚五的,不结婚干什么啊?   现如今都是自由恋爱了,她们家里也自由,自由地相看。   宋旸谷发了端午节礼,再有过节费,承恩在家里等着呢。   今儿都过节呢,发了不少节礼的,结果就看他递过来一个信封儿。   “爷,节礼呢?”   “送人了!”   承恩肉疼,“家里可没买粽子啊,二爷没回来呢,指不上,这家里眼看着等着您的粽子下肚子呢。”   宋旸谷诧异,“二哥不回来过节?”   吃老二的吃惯了,他的都顺路送人了。   承恩顾不上他送谁了,“哎呦,二爷昨儿说不定准呢,火车坏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修好的,我先去街上买点儿吧。”   宋旸谷不慌不忙,“嗯,我吃小枣儿的,要蜜枣的。”   有钱就买几个吃吧。   日子寡淡,吃点甜的多好。   那些节礼哪儿去了?   全给黄桃斜街去了,给小荣去了,小荣又带着一部分去了倒簸萁胡同儿,扶桑不在,他得替她走亲戚去,“人去了也没信儿,没给我写信,倒是托着伍德先生给带话儿了,说好,每次都说好,兴许啊,过几个月就回来了,远的不说,她最喜欢过年了,过年指定回来。”   宋旸谷在院子里略站一下,就走了,“等她家里来了,找我去。”   小荣知道他们玩的好,“知道了,要是回来了,教她请您吃饭去,回回这么看顾我们家,您看您这礼物太多了。”   宋旸谷痛快地吃粽子,一气吃了三个,里面蜜枣儿甜,还要再吃,承恩不给吃了,“夜里吃了积食,我给您泡壶茶,喝了就歇着吧,太太可嘱咐我了,今夜要您早点睡,别老看报纸看杂质了。”   家里一小半的开销,就是各种报纸时政杂志。   又不能给他看过期的,每天都得去买最新的。   宋旸谷躺下来,大概血压不大对,就觉得牙疼了,早上起来吃饭脸色就不大好,二太太亲自看着人把东西装好,要去女方家里喝茶,礼物总得带着。   “好好儿的,有个笑模样,别给人吓着了,女孩子都喜欢温和一点儿的,又不是你部门里面的那些老同事们,不要那么严肃。”   她看自己儿子样样都好,就这个模样能比下去一片人,找不出几个更好的来了,可是性格是真的寡,她有时候都不能跟儿子单独吃一餐饭,太闷太冷了,她也觉得不自在。   宋旸谷都听着,听没听进去不知道,等着去女方家里了,人都在屏风后面呢,影影绰绰看见人影子。   她见过宋旸谷的,总是从门前路过,她觉得长得好,长到心坎上去的那种好,所以才托人去说的。   说了一会儿话,她便捧着茶出去了,“是薄荷茶,去火的,能缓解牙疼。”   承恩站在门外,竖着耳朵听着呢,心里都觉得热乎。   瞧瞧,这不正是牙疼了有药,绝配嘛。   多好的姑娘,多会疼人啊。   他就喜欢这种疼人的,以后会照顾人,会操持家业,他承恩也松口气。   正想着呢,就看宋旸谷接过来了,承恩抿嘴笑,这是要成啊,今年的好日子可不多,要么赶早,要么赶晚。   赶早也得等八月半后,晚的得压到年三十了呢。   正美着呢,就听见清脆的一声,他家的那个寡王没喝,接过来放在桌子上去了,纹丝不动的。   这是没看好。   人姑娘扭头就出来了。   家里人勉强寒暄几句,宋旸谷也出来了,承恩跟个弼马瘟一样的靠着墙,跟在他后面出院子上马车。   “我的爷,您哪儿没相中?回去怎么跟太太交代的?”   你说你从小挑剔到大,小时候吃的用的穿的看的,身边伺候的人,哪个都挑剔,哪个都看不顺眼。   没想到这要找媳妇儿了,还这样挑剔呢。   宋旸谷不耐烦,“她用的玫瑰香。”   玫瑰香怎么了?   承恩心里歇斯底里喊一嗓子,沮丧地不行。   是,他不喜欢浓香。   寡着吧。   这样的人,要回上海,找个交际场的名媛才好,样样都是仙女一样的才好,听承恩这么一说,宋旸谷诧异,“人都有缺点的,这个事情吧,随缘比较好,就是寺庙里面的观音雕像,也有人相不中呢,各人各人的缘法。”   承恩置气顶嘴,“是,有的人是光看,也不知道跟人家处处,人家兴许就今儿用的玫瑰香呢。”   一点耐心都没有。   他现如今也懂男女之情,看得明白眉眼高低了,这跟女孩子相处,就得跟二爷一样的,先看着人家漂亮的,然后给人家送花篮儿,送果篮儿。   灵机一动,“您觉得哪个人漂亮啊,人群里面一眼能看见的女的,比如哪个明星?”   香烟卷公司很会做买卖,他们出十二月花令也就算了,还请女明星拍照,还有英国人开的烟草公司入乡随俗,上面用的是水浒红楼梦里面的情节,各种画片儿都有。   宋旸谷谁也想不起来,那香烟盒子看都没看。   掉头就走了。   二太太家里等着呢,眼巴巴地看着,见人从月季花的花苞处影现,便起身喊住,“屋子里来。”   宋旸谷也有脾气,“回头再说,牙疼。”   二太太跟宋姨对视一眼,逮着承恩,承恩叽里呱啦,“是真牙疼,那茶太热了,喝了得更疼,您知道,牙疼得吃凉的,要我说啊,这姑娘还是不够贴心,我们爷啊没看中也是应该的。”   听听,他还是向着他主子的。   说的话都不觉得脸皮厚,二太太气的血压高,躺在床上头疼,“你听听,你听听,这像话吗?牙疼不能吃热的,还有什么理由是他想不出来的,不怪自己,还要怪人家姑娘不够体贴,多大脸。”   “这要不是我儿子啊——”   我情愿他打光棍,活该光棍,就应该光棍。   “唉——您别气,别气了,这不是日本人要打过来了,在天津了,咱们原本想着赶紧定下来,也图个吉利,咱们也是安稳日子里面定亲的人家。”   这不是福禄双全,动荡年代结婚的,总归不是那么好。   二太太算是教他伤透心了,跟二老爷打电话,“今儿说人家茶烫了,之前说人家太瘦了,又有一个说人家胖了,还有的说人家脸太白了,这脸白也成毛病了?他那玩到大的好伴儿,扶桑不白的赛雪,也没见他不跟人家玩儿。”   “我管不了他了,就没有这样??x?挑剔的孩子,他从小就古怪,现在脾气更古怪了,有时候夜半三更才回来,在局里也不知道做的什么工作,起早贪黑的这是做什么,老爷,您要是有功夫,就亲自跟他打电话吧。”   二老爷有什么办法?   他只见过十里洋场混日子的,没见过不开窍儿的,他有时候也不得不埋怨已经去世的宋遵理,“定是大哥那时候管教太严,翁家的那一位又格外地尖酸刻薄,性子给养的左了,一对儿姑侄女,给我好好的儿子祸害成这样。”   以至于对漂亮女孩子,根本无感,他分不出美丑,这是二太太的原话儿。   二太太夜里愁思难眠,菱花窗外暖风摇曳,南墙内一丛牡丹半开,月华浮动,隐约婀娜,墙外西府海棠淡粉,飒飒飘零。   天井风如许,墙幕影似竹。   她望着书房里面的一点灯光,胸口的闷气散了许多,些许安然。   罢,他从来是个任性的孩子。   她就这么一个命根子,要玩手段,她干不过儿子。   静坐许久,浑身躁意疏散,起身便要回卧房。   突听“轰”地一声,接二连三,鱼承恩吓得跑出来,“打起来了,今晚这就打起来了,他姥姥地小日本,就不能过安生日子,我就说得早晚从天津南下。”   一边说一边跑到大门上去,检查门锁,又把早前准备好的水缸沙包都堵着,把宋旸谷屋子里电灯给拉了。   一刹那,整个北平都安静下来,安静地只能听见南边打炮的声音,冲锋的声音,还有刹那空白时刻刺耳的枪声。   能听见街面上整齐划一,步履匆匆过兵的声音。   整个北平城也从灯火璀璨的蛟龙,变成了无色黯淡的雕像,所有市民全部熄火关灯,紧闭门户静待。   五月二十七日夜十点,被誉为日本军“超级精锐”的甲种师团,从天津港口登陆,与南下东北纵军汇合,气势汹汹攻占丰台两县,马不停蹄入宛平,最后打到南苑,南苑为北平城南大门,一入南苑,北平城破。   -------------------- 第50章 回国   扶然在内共计新军三千人, 连同晋军二十一军团,驻守南城门,从东直门一直到西直门防线, 城内武器不足, 小袁市长先前已经整合各种枪支弹药并长枪大刀, 又督促城卫兵警察署□□包。   因此勉强实现了七人一组,配汉阳造钢枪一把, 另有民间征集土枪一把,炸药包一人一份儿,长枪大刀也是五花八门配备。   这已经是竭力武备了。   扶然背着一把大刀, 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一把土枪, 是舒家老祖打猎的时候用的,他把炸药包挂在脖子上。   日方为装甲部队,步兵联队方阵, 野炮山炮共24台,榴弹炮发射能照亮半个城, 他们还配有野战重炮联队。   大家都意识到, 他们要从南大门进,但是别的城门也不敢调遣支援,因为日军单兵作战能力很强, 他们有丰富的经验,在关东地区跟东北军打了十几年, 都是老兵精锐。   最主要的是,武器太精良了, 他们单兵每年消耗的军资, 比扶然三年的演练学习都要大, 可是扶然他们打的很猛。   日本人先上炮,要把城墙城门打松,这样的攻坚战,只是时间的问题。   炮火掩盖之下,步兵联队就要单股作战,爬上城墙去。   一波波地冲锋,城墙上面的人也一波波在换。   一直城墙下面的尸体能跟墙垛子一样高了,机枪不换,机枪手一直在换,直到尸体呈现出一个倒喇叭状儿。   扶然这些大多数是学生兵,他是一期毕业生,后面二期三期都还没有毕业,他们才驻扎到这边来布防,老袁先生爱重这些人,爱惜这些年轻的军事干部,未来的栋梁之材,因此临时调遣他们到南门。   起初没有人觉得日本人从南门进,路线假设好几条,但是偏偏就是从南门开始打的。   老袁大人知道消息,“有叛徒!”   有人把城内布防计划,泄露给了日本人,且就在内部。   这是老袁生平一大恨,他为北平付出多大心血,今夜不走待战,便是为了这一场仗,“去查,看看谁不在府里。”   立时有人扭送人来,“府外巡逻队拿住的。”   是他老朋友的儿子,小潘大人,老袁拿枪顶着他的脑壳,狞笑,“你对不起你爸爸的名儿。”   小潘大人是个贵公子,如今也是个少爷兵,“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啊,只是有人问我布防的事儿,我就随口说了一句南苑那边儿都是学生兵,弱的很。”   “你该死!”   小潘大人抱着老袁大人的腿,“叔叔,您饶了我,我猪油懵了心啊,我走是因为害怕,南苑那边枪响,我们拦不住了,东西两门的人赶不过去,咱们也赶不过去了,只能南下或者西走,您快走吧。”   他还天真,想着走,想着让老袁跟着一起走,他觉得老袁不能杀他。   “砰——”毙了他!   老袁胸前一片血,怒目金刚一样的,“谁敢走?”   “北平守军,谁要敢退一步,立杀无赦!”   “召集所有府军巡逻队警卫,支援南苑,跑步前进。”   “再电联东西两门守军,火速支援南苑——”   他身边自有幕僚,听南苑那边又是一阵冲锋,自打电话电联,听到汇报后眼皮就是一跳,电话扔在一边,“老大人,您该走了,南下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早晚能打回来。”   老袁不走,他稳坐如山,已然成败局,他自觉是丢北平千古罪人,“端午前夕,社会各界人士成立后援会、抗战会,鼓舞士气捐赠物资,北平每一户人家,据财局统计,捐赠苞谷十五斤,北平妇女日夜赶工,每人缝制鞋垫两双,缠脚一副,北平的老少爷们都看着呢,都等着打这场仗呢。”   就是输了,也不能跑,一走了之,他老袁做不出这样无耻的事情来。   他身边幕僚们苦劝而泣,“您要是不走,日本人进城,第一个当拿您开刀啊,您何苦留在这里做傀儡呢。”   老袁转过身去,不动。   “你们走吧,我且在这里等着呢,跟小袁说,家祭无忘告乃翁!”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两军对战,从来只有死主将的,没有死幕僚的,老袁微微颔首,看着小袁匆匆自后门出,一队人马护送南下,他太太还在这边,她也不哭。   他问她,“你怎么不走?”   太太笑了笑,“我是袁夫人。”   袁夫人怎么能走?   又反问他,“您不走呢?”   老袁大笑,“老子打的是国战,全北平市民看着呢,他们节衣缩食支持军费,我怎么能背弃。全国人民看着呢,全世界也都在看着呢,我要是跑了,岂不是丢干净中国人的脸,再也叫人瞧不起中国人了。”   老袁圆滑世故,狡诈多才,但是他这人有一个好处,他打内战不怎么样,但是打国仗,对日本,一开始的态度就非常的强硬,要打就打,绝对不求和。   先前日本人利诱威逼,他依旧是备战,就一个字,打!   如今打不过也要打!   这是他的态度。   北平市民怎么评价他没关系,功败垂成,没打过,他其实做梦都想打过去,可是城防图,是他疏忽大意。   有时候,泄密者其实跟任何事情无关,只是单纯的运气问题,历史上永远不缺少泄密者留下来的千古遗恨。   被后世人唾骂千古。   府里已经空荡,老袁看着太太,“我叫儿子走,不是因为我的儿子金贵,也不是说我的儿子比南苑那些学生兵要金贵。”   “我知道。”   老袁点点头没再说下去,他指着南边儿,“我让新军换防到南苑去的,我觉得不可能从那边打,可是你看,我亲手送着那些孩子们去死。我的儿子跟他们是一样的,如果有机会,我也会送着南苑那些学生南下,他们都是精心培育的军官,是我们正儿八经的陆军栋梁。”   可是如今,都填成了炮灰,要撤退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阻击,南苑的人阻击,周边的部队支援,后方的人先跑。   太太要哭,张开嘴巴死死地咬住了牙,帕子捂着嘴咬的都破洞,不能哭出来。   这时候,就不愿意哭了,眼泪一滴都不值钱。   南苑的孩子们打的很猛,他们枪支配备不足,人也年轻,可是他们都不怕,血气方刚的,日本人从两千米推进到五百米。   到了眼巴前儿,他们枪打的跟不上,人家是一分钟三十发,日本老兵极其善瞄准,一枪一瞄准,现场虐杀的氛围很浓厚,心理上就很摧残人。   我们的枪,扶然打一枪上一颗子弹,膛线都磨损的严重,几枪钢管就发红发热了,子弹出去就乱飞,所以他们都扔了枪。   扶然跑在前面,他举着那把大刀,他们都举着长□□刀,跟日本人直接打近身战,??x?肉搏。   对着人就劈刺过去,倒下来一个日本人,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几个人围着马上乱刀砍死。   他们恨自己的刀太钝,恨自己的手不够长,恨自己的长枪不够长。   扶然扭头见银光,是日本人的大刀,倭寇矮小,四肢粗壮,他们的劈刺技术很硬,一刀下去能毙命。   他后仰往侧面滚去,胳膊一凉。   他其实还没有觉得疼,只能看到眼前半截腿连着在膝盖处,他一只手撑着地,看到那是一个二期的学生,被日本人砍了腿去。   旁边还有一条胳膊,他愣了下,才看见膀子处血跟河水解冻一样,咕咕地留着,地上雪红了一片,他眨眨眼,一只手握着刀又爬起来。   其实,没那么疼,他想。   南苑打了两个小时,第二十一军全部阵亡,军团四位高级将领牺牲,三千学生军团阵亡两千三百七十六人。   日本人子时入城,南大门上插太阳旗,随行日军记者拍照,奏日本国歌。   宋旸谷听着过街的歌舞声音,承恩低低地啜泣,“这是日本国歌吗?我们是亡国奴吗?北平成了沦陷区吗?”   那是日本的阿波舞,他们竟然带着军乐团跟随军拍摄记者攻打北平城,这是多么地狂妄啊!   老袁府外已经被团团围住,他称病不起,肺腑咳血,日本人一时之间观望,怕引起公愤也不敢直接杀老袁。   当夜,日方举国庆贺。北平使馆区的日本人携带家眷,对入城部队热烈欢迎,个个弹冠相庆,游走在北平主干道上,视北平如同它的战利品。   扶桑在樱花落尽的早上,读到了日本国内的报道:敌方(中方)打的很勇猛,断肢残骸挂满城墙,奋不顾身者似无痛觉……   她读着,字字刺目。   第一次也知道,原来字真的能把眼睛凌迟,一刀一刀。   她起身去交易所,弯腰穿鞋子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这里的空气分子都让她觉得窒息。她真的,迫不及待,迫不及待要去收割她撒下的种子了,不然如何平复内心的暴躁呢。   东京的五月很暖,在一片战胜的喜悦之中人人庆贺,就连股市都是一片攀升。   扶桑在做空头钢铁行业,她把饭团塞在嘴里面,咽下去,看着大盘出神。   日本人从东北湖北攫取的铁矿资源,冶炼钢铁造船做航运,通过不正当不公平市场贸易而获得翻倍的利润。   她怎么能不下手呢?   她把手中早前借入的股票按照当前价格全部卖出,扶桑会做假账,你看她的职业道德在这时候显得那么地不值一提。   她很愿意在这种时候做假账,这边她身边也有人接应。   不过她是主力,试盘洗盘她来操纵。   “我觉得你应该走,买卖挂单的时候看不出来,但是最后交易挂单的时候,你单太大很容易被发现的。”   如果不走,被追查出来,那么这边可能会第一时间扣押她。   而且,做空最大的风险,就是你预判错误,你觉得钢铁期货跟股票会跌,但是它真的会吗,他们现在就是在赔钱的,“现在他们刚——”   有些难以开口,多心大的人才能在第二天说出来自己首都被占领了呢,“他们刚获胜,国内市场很稳健,从昨天开始股价就在攀升,这个时候交易,我们会赔很多。”   扶桑一天没吃东西,刚咽下去的饭团跟石头一样堵着,现在看一切日本的东西都烦躁,看路边的孩子都觉得面目可憎,她有些恶毒的想,一些人,骨子里血液里面就有劣根性,不抢占别人的东西,就要死一样。   “会跌的,很快。”   “跌的越多,我们就赚的越多,它跌死了,我们就把它利润率最高的行业,把这个行业的利润,分到我们的碗里来。”   身边人不是很看好,但是很相信她的眼光,她对操盘时机的把握,出神入化。   将信将疑。   扶桑一天一夜没睡,回寓所还是不睡,她闭上眼睛,老想起来北平院子里的那一水缸的月亮。   她下班时间总是很晚,好像从孩童时期,她每天见得最多的,就是水缸里面的月亮,因为休息的很晚,洗漱的时候,天井里面静悄悄地。   能听见水缸里面,水瓢拨动月亮的声音,莹莹晃晃,那样的温柔。   电台二十四小时开,她听着里面传来消息,国际联盟英美等国陆续发文谴责日本。   扶桑霍然睁开眼睛,她手心里面都是汗,不是紧张,是兴奋。   一个靠着英美市场发家的国家,像狗一样,它的主子们怎么会让它去撕咬自己都没吃过的肉呢,它耀武扬威地去啃,兴冲冲地昭告自己的主子们,主子们却饿着肚子,主子们高兴吗?   不高兴。   所以来打狗了。   想把这个狗杀了吃肉了。   狗当然会怕,深入骨髓地怕。   股市一夜之间似乎失去了很多信心,多了许多游弋观望,跟昨天夜里的亢奋是完全不一样的状态。这个快速发展的经济体系,一旦出现一点点裂痕,便在欧美强国一次又一次的谴责中,扩大成为一个黑洞。   昭和年代的经济危机,初次显现。   但是军政一体,举国上下军国主义的野心跟贪婪,让他们只能看别人的蛋糕,看不到自己的饭碗在露米。   扶桑自北平城破起,又在日苦拖三个月,英美两大巨头开始不断限制日本在华利益,从那晚的口头谴责到各种行动,各种拿捏,就连北俄在东北边境也是蠢蠢欲动,跟日本摩擦不断。   一个靠着军事扩张分侵略在发达起来的国家,对外国际上的压力因为战胜而变大,直接影响到本国内部经济的发展,股市的波动直接就反应出来了,投资者的质疑跟抛售越来越多。   进出口贸易被英美限制,很多日本实体工厂歇业负盈利,失业率也不断飙升,各行各业股价开始跳水,扶桑咬着牙,还想跌地更低一点儿,“再等一周吧,我们最后交割,还能再跌一点儿的,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应对经济危机,他们只管着对外扩张,国内自顾不暇。”   她的思路都非常的反方向。   你在我母国搞事,弄得我们鸡犬不宁。   打又打不过。   那我为什么不也学你呢?   让一个有爱国心的中国人到日本的国土上,给他们找不痛快,让他们也疼。   扶桑很贪婪,她想吃最后一口蛋糕的,结果日本政府颁布法令,采取战时配给制度,这意味着举国上下资源,将会统筹全部用于对外扩张,全部用来战争,这是日本政府的态度。   她最后被强拉着送上船的,身边人觉得太危险了,把她的行礼放在一边,压低了声音,“你必须马上走,我们也会离开日本,最近气氛非常不一样,现在他们还没发现交易线不对,你不要再等了,我们已经赚够多了不是吗?”   扶桑有点不甘心,如果拖一分一秒,都是钱,这些钱,她回国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   她可以建学校,可以捐助军费,这些都是烧钱的。   五百万美金她一丝一毫都没留,甚至她在日本吃最多的就是白米饭,白米饭拌酱油,白米饭捏成饭团,她日夜操劳现如今瘦的锁骨一片翻身都硌得慌。   “汇款我们会打在你的账户上,你知道,现在全世界经济都不景气,到处都在打仗,英镑在贬值,英国要取消金本位了,我们不能汇兑成英镑,美国也在经济危机,他们的总统在推行新政。”   所以他们要进行一系列的运作,但是没想好去哪里,扶桑一把抓住他嘱咐,“去德国。”   第一次大战德国为战败国,他们的军事发展被限制,但是他们的举国上下发展的经济速度,在西欧让他的邻居们都羡慕。   人们称之为经济奇迹。   对方认为这是一个好提议,“最多一个月,汇款到你名下,你先去上海,在那边有德国的银行,你等着收款汇兑。”   “万事小心,事到如今,各自珍重。”扶桑笑了笑,是该走了,不贪图那最后一口了,确实已经拿的够多了。   她吐出来一串数字,对方愣了下,听她解释,“按照德国汇兑,应该是这个数字。”   “你真的,如果有机会,我们希望还会跟你合作。” 他们是流亡日本的人,早年政治避难到这边,日本人早年对中国来日非常和善,只要能让中国起内部纷争的事情,它都干。   大祁早年的时候追杀变革新人,它就收留,给钱给地方跟朝廷对着干,也算干了一点好事儿。   扶桑托伍德的福气,费很大力气才整合在一起,约定好了,分一成给他们做活动经费。   她不参与政治,以后也不会再见。   她只喜欢赚钱,只会赚钱。   还有,此时此刻踏上回国的旅途,她才发现,原来她很想家了,在海上颠簸了将近一个多星期,很幸运没有遇到海难,平安抵达上海。   但是她到上海的时候,确实一穷二白,??x?穷的身上连两块钱都没有。   他们除了船票,没有人会想到她身上没有钱,因此只给她简单收拾了行礼,他们只知道她有五百万美金,投资眼光老辣。   都以为她很多钱。   扶桑觉得饿,她的委托账户要等一个月打款,还需要她在上海这边,跟德国人的银行核对签字,国外银行对大额度资金来源,做的非常的规范且严密。   她可以想点法子赚点钱,或者找点事情做做,可是她在上海九月的码头上,看着车流人熙攘,外埠一片繁荣蓬勃的景象。   远处有火车鸣笛的声音,她找个角落,把箱子垫在下面坐着,她很累。   她回来了,什么也不想干,不想走路不想吃饭,不想再动一点儿脑子了,她什么也不要去想,她就想这样安静地在角落里待着。   睡桥洞睡河边,饿了吃馒头,她吃一个星期馒头,她最后一点钱买了一包馒头,吃的很满足。   然后去了当铺,把自己里面的西装拿出来一件最好的外套。   伙计看她一眼,给的价格很低,“如果这一箱子都算进去的话,能多给两块钱。”   扶桑笑了笑,这都是她走的时候,小荣给她收拾的,都是体面的洋装西装,她打开箱子,没有讨价还价。   以后,她大概都不会穿到了,这些男装。   “好!”   老伙计习惯了跟人斤斤计较,来回揣摩心理拉扯,他等着她还价儿的,或者多说几句废话,他好寸步不让。   可是扶桑这么痛快,她不像是急着用钱,也不像是很缺钱,但是价格压的这么低她竟然不还价,心里纳闷,“您要不要赎回来?”   扶桑摇摇头,把钱装进口袋里,“不了。”   怕是个傻的!   他心想,见她拿钱,露出来手表,不有地问她,“这衣服不大值钱,都是旧的了,但是您要是用钱啊,我看您这个手表倒是值钱,能开价到三十块。”   三十块——扶桑再空白的大脑,这会儿也生理性地运转起来了。   斜眼看他一眼就走了。   老奸巨猾的同胞有些可爱,但不多。   她又不是真的二傻子。   又去买一包包子,够吃两天的了,现在天气一晚上也不会坏,每天就在江边走走,在外滩转转,什么也不买,这是她迄今为止,最清闲的一个月了。   -------------------- 第51章 我终究是个女孩儿   汇款到的那一天, 美国政府无偿资助二十亿美金给小袁政府,作为军费开支。   扶桑看着手里的报纸,对折之后再对折, 然后折成巴掌大小, 妥善装起来。   一共两份报纸, 一份是美国政府资助军费开支,透露出来美方对日方侵占北平的不满, 这个漂亮国它总是喜欢惹是生非,看热闹不嫌事大,脾气有点欠收拾, 也不大能看别人好,日本人占大便宜了, 它就稍微有些不高兴。   不高兴归不高兴,但还是没有发作,只是想着借用小袁的手, 去给日本人找一下不痛快,日本人看了, 也不能说什么, 也不能撕破脸,彼此之间非常克制地试探着。   在试探中表达立场,在表达立场的同时又在触碰底线, 看看谁先绷不住。   小袁拿着军费开支,明明白白地在南方拉起来一支德械师, 他得干,早晚给干回去, 他爹称病不起一个月, 日本人消息封锁, 他都不知道老袁是不是给日本人已经弄死了,怕引起公愤所以才对外称病不见人的。   寓所密不透风,全是日本人把空着,也无人敢上门,里面的人也不出来,只有一个阿婆出来送菜单的。   日本人的狠毒,国人至今已经有所了解,小袁恨得牙痒痒。   扶桑收着这一份报纸,是因为她收到的汇款,折合起来,刚好就是美国政府给的军费。   二十亿美金。   如果可以的话,她在国内富豪榜的排名,可以进前百位。   可是扶桑就拎着那个空荡荡的箱子,里面还有另一份报纸,日本昭和年代的经济危机全面显现,扶桑回国一个月,日本国内已然掀起来轩然大波。   导火索是首相向天皇上了一份奏折,“□□一国,如今苟延残喘,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东北四省,并沿铁路线南下天津攻占首都北平,北方局势稳固,我国地贫物稀,当图谋□□全疆……”   “欲图谋大中华之疆域,必要沿铁路线极其水道长江黄河水道三纵三横,一路西进至山西陕西,此黄河沿线粮食富饶,一路东至山东取道而南下江苏上海,继而南下浙江广东,沿海一线更胜一筹,最后一路沿长江航线入源头,攻占苏州、武汉、重庆一带,更有两湖地区湘江赣江一带,如此不过三月,□□更名日本矣!”   野心昭然!   这就是后世有名的“昭和密折”!   小小米虫一只,竟然妄想吞下米缸,分一碗米还不够,要直接吃下一整缸。   可是天皇很动心,整个日本都很动心,并且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一个军国主义如此火热的国家,天皇及其日本政府上下一致认同首相,国内直接进入战时状态,所有物资所有资源直接实行配给制度,最大程度保证国外战场的物资支持。   在这样燥热的氛围之中,在经济如此低迷的时候,日本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高潮,一种高潮一样的狂热,一股狂热带来的麻木。   他们在狂喜中透支国内资源,又在透支中狂喜。   政府插手市场,股市直接崩盘,日本证券交易所的黄金年代戛然而止。   甚至连政府都没有留意到,之前暴跌的钢铁造船行业的资金流向,扶桑这个时机选的太对了。   早一点儿,日本不那么丧心病狂的话,她应该会被发现,也许她现在应该在监狱里面被起诉为经济犯了,或者直接在海里喂鱼了。   晚一点儿的话,就像是今天报纸里面说的情况,那她不仅一分钱赚不到,她还要赔的天台都没地方站,血本无归。   可是不早不晚,跟昭和奏折里面说的一样,日本人认为现在是他们的机会,是他们的国运到了,天赐良机。   那么扶桑一个月前操盘选的时机,也是一个绝好的时机,缺一不可的各种条件要素,都在帮她一样的。   现如今日本国内谁也不会关注股市,他们只在乎侵略战争,只在乎三个月是不是真的能把这一头肥羊拿下来。   已经有很多日本人跃跃欲试,他们携家带口,日本的商人要去中国市场做生意,日本的女孩儿可怜前线的士兵压去文艺汇演,日本的老太太都要去那个东方的国家见识一下,看看名动历史的洛阳牡丹。   他们很多憧憬,很多梦想,都要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侵略战争中实现。   踩着血海深仇,堆着尸山尸海,也阻挡不了他们的脚步。   所以扶桑这二十亿美金,神不知鬼不觉地无声无息地挪腾出来了,她在老鼠洞穴里面偷了老鼠的米缸。   心情不能称之为好,是非常好,干吃馒头都觉得饱肚子。   她回北平的时候,正好是暑热尾梢的八月,黄桃斜街胡同里的那颗黄桃树上,结着小孩拳头大的果子,微微带着黄。   扶桑慢慢地走着,是晌午十点钟,阳光晴暖隐约蝉鸣,她觉得有些熟悉的陌生。   老马提着两大包月饼,一只手上套着四五个麻绳儿,打量扶桑一眼,心想哪儿来的姐儿,真洋气。   现如今世道不好,今年夏天他总觉得,日本人来了以后,虽然说日子照旧过,可是憋气又窝囊,有时候想想不如树林子里的鸟儿,树梢上的知了,叫起来那样痛快。   他警惕着呢,关门的时候还在打量扶桑,嗯,小坡跟儿皮鞋,金色的方扣儿呢,这玩意得不少钱,不知道是铜的还是金的。   旗袍不大一样,北平如今穿倒大袖的旗袍,五分到胳膊肘儿,上面窄,下面宽,像是个蝴蝶一样儿的。   但是这女的,穿的好像不大一样,她的袖口是三分的,要短,且是直筒的,修身而窄,显得胳膊挺细的,他没看脸,盯着人家脸看不礼貌,主要是她的皮鞋看着就贵,一点灰不带的,那旗袍的料子,看着也贵。   仔细想想,还是要恶声恶气吓她走,别杵着在人家门口跟个小金人一样的,清清嗓子,刚要开口,就见这女的看着他老马笑吟吟地。   那眼神,里面带着十分的熟悉跟洞悉!   那一双眼睛,一模一样,上挑起来看你的时候,带笑的时候显得精神,不带笑的时候显得气势。   如今含笑,老马头嗡嗡地打炮一样。   指着扶桑,“你——”   扶桑就不吭声,她使坏,“关门吗?”   老马一拍大腿,是她!   一时之间分不出男女来,不知道是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他把手里东西一气儿全放下,喊小荣,“来,??x?快来——扶桑回来了!”   那个小烟嗓子,可不就是扶桑。   据说是庚子年给联军们吓的病了一场,好了就成了破嗓子了,总是带着沙哑。   扶桑就站在门外笑吟吟地,看到小荣了,她才披着日光站在那里,不动如山地问候,“师兄,我回来了,你还好吗?”   来之前她想很多解释的理由,也许忐忑,也许不安,说自己很多苦衷,才会当男孩子跟着荣师傅混出头,说世道很欺负人,说很多为自己辩解的话。   可是临到家里来了,她的心里面,那么多疙疙瘩瘩的事情,全部化了,软的像是棉花糖,像是天上的云。   这里有她爱的人,也有爱她的人,这里不需要那么多的解释和苦衷,她说不说,,都会被原谅,都会被谅解。   “我走的时候,以为我会死在外面的——”   话没说完,便被小荣一巴掌拍在肩膀上,“你个小鬼,可给我担心死了,我天天睡不着,你骗人到我身上来了,你敢骗你师兄,说什么到上海去了,我越想越不对,你走之前领着我去银行,家里事儿都安排好,还给我买皮鞋,那鞋子你赶紧扔了去,我告诉你,你小子,真是胆子大,我托人去上海稳了多少次啊,我都不敢吭声。”   不敢声张,怕坏事成真,但是扶桑确实没干好事儿,他拉着人进屋子,“你小子啊,我知道鬼的很,要是真去了上海,不至于音讯都没有一点儿,你不知道干什么好事儿去了,还弄这么一身,怎么,男儿身活不下去了。”   又拉着扶桑的胳膊看,瘦的一圈儿,眼睛就酸,哽咽起来了。“瞧你,外面日子再好,没有家里好吧,得亏你还知道回家。”   站在屋门口喊老马,“快去,买羊肉去,去□□的羊肉床子上面买半扇烧羊肉来,再去隔壁切面店里面买三斤面条儿,干炸牛肉丸子什么的都要。”   扶桑自己站在那里对着镜子看,她看自己如今,觉得新奇,可是老马跟小荣觉得她是个男的,她对着镜子仔细的看。   这么多年的直男审美,扶桑纵然比别的男的仔细一点儿,也终归不是一个很有品位的女的,她的衣服就是闪就是亮,鞋子也是这样的,她不觉得土,她觉得好看。   这样的就是好看的,她自己怪喜欢。   扭过头来,看小荣还扒拉她料子看呢,“这颜色,得亏你白,不然穿着得多压人啊,太艳了。”   看扶桑一眼,你说你装女的,也低调一点儿,这弄得还挺像话儿,怪漂亮的。   就是这一身重紫,像是个牡丹花一样的。   但凡不是个小姑娘模样的穿,都像是出殡的。   扶桑古怪地看他一眼,有些难为情,“师兄,我是女孩儿,不是假扮的——”   小荣耳朵聋了一瞬间,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眼睛像是一对儿铜铃,他觉得世界都是天翻地覆,“什么——”   “我是女孩儿——”   女孩儿!   是个女孩儿!   -------------------- 第52章 找个好女婿   八九月的阳光也许明媚, 但不曾教人眩晕,小荣坐在木头板凳上面,小小矮矮地榆木料, 屋子里面穿堂风过, 菱花窗户上面细细纱布糊着, 扶桑看着外面的石榴果子在树上摇晃。   她侧着脸。   小荣再多看一眼,就完全明白了, 这是个女孩子,确实是个女孩子,你正面看也许还有疑惑。   但是看她的侧脸, 那样的骨像,比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耐看而漂亮, 柔和而精致,灵动而纤秀。   她确实是个女孩子,不知道该说她骗术高超, 还是其他的。   小荣哑口无言,老马晚上的时候, 瞧着扶桑的屋子还开着灯, 憋闷了很久,还是去小荣那边儿,“我原本想等着人睡了再来的, 只是你看,夜里十一点了还不睡, 外面不知道吃怎么样的苦。”   看小荣一眼,拉着薄被子一角盖着肚子, 脸朝着里面躺着呢, “您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您的心事儿,这乱世年头的,女孩儿不如男孩儿中用,您原本想着以后安安稳稳的,这十几年的习惯了,乍然之间有些转不过来。”   “可是,爷们儿,我说句公道话,这一位,比起来男孩子,不差什么了,我打来家里这些年了,夜里十一点的时候她睡过几次?”   他们八九点睡了,北平的住家户儿都是这个点儿,十里洋场的才是夜里吃喝玩乐的,可是扶桑这个人,夜里十一点的时候睡得基本上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睡个几回?   她家里来的时候大家伙都睡着,自己饿了就去厨房找点东西吃,她过的粗糙,面也不煮,剩什么吃什么,熬到十二点也有,夜里来劲儿了一两点的时候也多。   这样的一个人,你说她是个女孩儿?   老马第一个也是不信的,穿女装都不信!   “这人下苦的劲儿,我老马佩服,这心性儿越王勾践、吴王夫差都能比肩了。男孩儿女孩儿都是整个人,差不了的,您心里呕气,我知道,您伤着心了,我也知道,又担心以后的日子难为情,我也明白。”   这句话算是说到小荣的别扭劲儿上了,他微微转过身儿来,也是哭着呢,没敢教扶桑听见,“我也不是嫌弃她,也不是挤兑她,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别扭啊。我跟她一块儿长大的,勾肩搭背儿一个饭碗里面扒拉饭,小时候过年别人给我一块儿麦芽糖我得给她一半儿,她自己外面闯荡吃着一口好吃的下次必带着我去,比亲兄弟还亲,比一家人还近。”   那可真的是相依为命,俩小孩儿搭伙过日子的,谁也离不开谁。   小荣眼泪呱嗒呱嗒地掉,“可是这要是个女孩子,那得怎么办呢?哪家的好女孩儿跟我这样的人住一起,能喊我这样的人一声师兄呢,这些担子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她得多难,要不要嫁人了?”   他是心疼又难过,捶着自己的心口,“我堵得慌啊,她家里也忒狠的心,知道是个女孩儿,还要把她往府里送去,现如今耽搁到现在,她得多难啊,先是做账房,又去学洋文,后来又去交易所里做事儿,哪个都不是女人好混的地儿,男人都混不出头来。”   想想是真心疼,比打在自己身上还心疼呢。   老马笑了笑,这是没事儿,他没有小荣那种感觉,比较关系差一层儿,不至于心疼扶桑到这种地步,“要我说您多虑了,之前怎么过啊,以后还是怎么过,没什么差的,我看啊,全然依照她的心思来,不是旧朝的时候了,那么的封建,我看租界很多女孩子都时兴穿男装呢,工厂里面的女工也喜欢穿背带裤呢,这以前哪里有女的敢穿裤子呢。”   去看国外的电影,人家女的骑马都得侧着呢,不然穿着裙子没办法骑马的。   时代不一样了,小荣这人性格软,耳朵也软,他能听进去,想想租界确实是有女孩子穿男装的,“那报纸我看过呢,那大明星,穿着马靴军裤跟个大头兵一样的,教大家参军去呢。”   那可给大家洋气坏了,这女的跟男的一样,穿裤子还穿军装,还能一起打仗去,招募人去南边入伍打仗呢,不知道是哪里的组织发的小报纸,第二天就给日本人全烧了,家里不许出现。   他这个人呢,有些懦弱,自己身体又是这样的,越如此越看中面子,活着就靠着一点儿体面了,荣师傅也是一样的,因此来黄桃斜街就很看重邻里关系,人活着一张脸,不能不要规矩体面。   小荣跟荣师傅是一个想法儿的,家里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他怕世道太严苛,流言能杀死人。   在自己的圈子里,他活得小心而谨慎,早年不幸运的遭遇,让他一辈子都不能轻松自在,都有一根紧绷着的弦子。   老马有些时候是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的,他总是在偶尔的一瞬间,能与时代并肩同行,且还偶尔地超前一点儿,看着小荣很欣慰,再接再厉地安慰,“是这样儿的,这么一回事儿,您甭担心了,说什么女孩儿嫁人,以后找婆家的事儿给耽误了,咱们家里,您瞧瞧比别的市民差哪里了?”   “咱们这院儿不差吧,您打理地多好啊,再看看您,能干又贴心儿,以后指定还能帮着带孩子呢,孩子不得喊你一声舅爹?”   “那嫁人还带着弟兄的?”   “怎么不能?”老马瞪大了眼睛,极其地有神,“那倒簸萁胡同里面的家里,那新娶进来扶然的媳妇,不就是说好了以后给她亲生的爹妈养老送终的?那不就是带着爹妈一起嫁人的,那还是没钱的,您跟他们没法比,您有钱啊!”   “您想想,您家里的多少钱,咱们这样的条件,怕什么没有个好女婿的?世人都爱钱,??x?您有钱怕什么,扶桑也有钱,怕什么?”   “您啊,甭想那么深了,听我的,就先麻溜地看着人,这年纪眼看着都大了,谁家姑娘奔着二十了都不结婚啊,这不像话。”   小荣听着也不像话,他如今有了新的烦恼了,不是烦恼扶桑是个女孩儿了,这天生的没有办法的事儿,但是女孩儿你过了年纪了,就得嫁人,你不要错过花期了。   料想扶桑也是有这个意思,老马在这个事情上头头是道地分析,“不然她不换回来,她爱美呢,小大姐儿一样的,下午我看她对着镜子看呢,不然不能穿那么漂亮的,女孩子都这样,心里也愿意找个人的,只是没有给操持罢了,这事儿,她怎么好自己操持呢。”   小荣觉得这事儿得他来办,“我也不认识人啊,我认识的都是伙计掌柜的,哪个也不般配。”   老马微微一笑,“柳先生!”   还得是柳先生,朋友多见过世面,认识的人也多,关键都是大户人家,有权有势有钱的,都捧角儿,都跟柳先生的关系好,托柳先生找人说去,指定有合适的人选。   小荣靠着老马这样一个狗头军师,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有些假模假样地,看扶桑自己拎着水桶,赶紧接来,“你以后这些活儿,都别干了,这浇花做什么?”   是你该干的吗?   扶桑小心打量他,撇他看呢,凑上去试探,“您不跟我闹了?”   小荣冷哼一下儿,没好脸色给她,“您是真能耐啊,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啊!”   “你就胆子大,平时怂地不像是个爷们儿,做事儿笨手笨脚,浇花儿回回撒一地水,劈柴也不行,可有的时候啊,您是真的胆大包天啊。”   男扮女装算一个。   哄着荣师傅到死都不知道还算一个。   如今变回来这勇气更得算一个。   对了,之前偷渡去日本,还得算一个。   扶桑不吭声,她心里美着呢,自己拿着水瓢继续,“您甭管我活儿好不好,不是有你的嘛,我干的不好,你干的好就行。”   “我能给你浇花一辈子啊?”   扶桑眨眨眼,她这时候嘴巴甜的很,“说好给您养老送终的,我之前呢,就是图挣钱的,男人好赚钱好找事情做,也省下来许多麻烦,可是如今啊,钱我赚的可以了,我自己觉得够数儿了,我就回来好好过日子了,您看行不行?”   小荣听她这话踏踏实实地,也没有那些歪心思了,心里高兴,“就得这样儿,回来别走了啊,你既然安心过日子,那我就给你好好张罗张罗,这个年纪大了,比不上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能多看几年了,咱们家里有些钱,我给你找个好人家,这事儿我办你愿意吗?”   扶桑笑了笑,她不晓得羞涩,“愿意,怎么不愿意的?您给我找人啊,只是要找个好的,合我心意的,甭管家里有没有钱的,人得好。”   小荣听着像话,“是这个道理,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   等着浇花儿,便换了一身衣裳,跟老马商量了一下,老马去街上买了六色礼物家里来,又跟小荣嘱咐一下,俩人狗头军师一样地,也能比得上半个诸葛亮了,“您只管去,柳先生这人高傲了些,但是是个热心肠,有什么事儿街坊邻居他都帮,再说了,这是个好事儿,跟婚姻有关的,现在政府都提倡自由恋爱呢,说是这样也是救国!”   以婚治国这事儿到底怎么说,婚姻跟国家到底几分钱的关系,小荣不懂,但是刘先生属实是个好路子,相亲看的就是人脉,小荣便提着礼物跟老马去找柳先生去了。   柳先生自从日本人进城,便不登台了,对外都说是嗓子坏了,只是不想去给日本人庆功,日本人时不时喜欢搞庆功会,他们这样的手艺人去了都觉得晦气,有辱祖宗。   日本人便威逼利诱,样样都上,去了的,也是羞得见不得人,苟且偷生罢了。   因此他闭门不出,在家里的日子比先前多了,有时候偶尔出门见见朋友,或者朋友家里来,清净过日子。   -------------------- 第53章 媒人   八月节刚过不久, 日前的亲戚朋友都走遍了,柳先生便清闲下来了,只在家里带徒弟呢, 如今得他眼前的, 大小俩柳, 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平日里跟着柳先生跟包儿走场子,小荣进去的时候, 柳现在在教着小柳画脸呢,油彩在脸色均匀地抹着,小柳从镜子里看小荣, 面容姣好似牡丹,她已经跟着柳先生台下跑了十二年了。   人说戏腔, 总要有十年水磨地功夫,小柳虽然是个女娃,但是跟着她师兄一起练功, 一点不必大柳的身段儿差,又有柳先生严师出高徒, 现如今要别的场子里面, 有时候一两个人手不凑,也会喊着这两个徒弟去,算是崭露头角了。   柳先生还是温润君子地笑模样, 看小荣便知道他是有事儿的,便撂下来手里的水彩, “你先勾着,眼彩要弄, 头发丝儿一丝都不能乱, 一点不能出来的, 得牢靠一点,今儿下午,是武戏。”   小柳学的是武戏,这样她才能混出名堂来,早前的时候,戏台子上面的,不要女的上,无论是什么角儿,能要男的不要女的,梨园最重规矩。   可是梨园也最开明,都是靠着本事吃饭的是,谁有本事就服气谁,后面百花竞秀,不论出身男女,只靠技艺。   因此柳先生听着了这么一茬儿,也不觉得诧异,反而劝小荣,“早前我收徒弟的时候,人人都不要个女徒弟,虽说男孩子十来岁的时候嗓子变腔倒仓,但是大家伙儿都愿意要男孩儿,为着能吃苦能摔打,心性也稳当。”   “咱们干这一行儿的,台上光鲜亮丽,跟电影明星一样儿的,跟达官贵人交往多,心性儿不稳的,也怕坏了名头规矩,不能静心下来学艺。”   小荣这个都知道,梨园的角儿,跟以前的盐商一样儿的,个个都是有身家的,不说吃穿用度讲究,就是别的有些癖好,也是挥金如土,不吝啬金钱的。   女孩儿吧,大家都觉得没有男孩儿抗事儿,柳先生算是开明的了,“可是我觉得还是看人的,人跟人啊,这性儿不一样,如今都是男女平等,募兵里面还有专门的女兵呢,男儿身生成我这样文弱的,还不如乡下的庄户妇女来的顶事儿呢。”   “所以,扶桑的事儿,且包办在我身上,就是不知道,想物色什么样儿的呢?都说是门当户对,可是您家里,扶桑这样的好姑娘,可真是没得挑剔的,能干又能赚钱,学问也好。”   小荣听着他说,这真的跟买菜一样儿的,扶桑好,那就得挑个好的,“那做买卖的不要!”   做买卖的,分两种,大买卖的人家跟他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不搭噶,总得门当户对才好。做小买卖的呢,怕是钱少了,到时候多算计。   柳先生点头说是,“我也觉得做买卖的不好,依着我看,不如找个有学问的,懂道理儿的,家里呢,跟咱们般配的,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小富即安。”   小荣听得心花怒放,他就是奔着这样的找的,补充说明,“是了,柳先生,您不是外人,我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扶桑是个好女孩儿,要说这人全天下的男孩儿可着出色的找,她也配得上,就是给我们这些人拖累的。”   他这样的人算一个,该说不说,倒簸萁的那一家子,也算是吧。   不能说拖累,只能说孩子太优秀了,但是家庭情况跟不上她,现如今几个男的不看家世的。   扶桑的意思呢,就是差不多就行,她不挑着人家男孩儿家里,只看男孩儿行不行。   这多务实,嫁人又不是她一个人过日子,她家里这些人,也得过好日子才行,不能扔开了。   柳先生最会体察人意,“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怎么能说拖累呢,您的意思我都懂,我也认识几个人,依着我看啊,往那些机关里面找找就很好,他们都是有学识的人,在北平也都是住家户,家里怎么也有一两所小房儿的,人丁俱全,您看怎么样?”   这话说小荣痒处去了,他跟三伏天喝了汽水一样儿的,“那感情好,这事儿我给您透底儿,人才要好,家世呢,我们不挑,我呢,也还有一点积蓄,扶桑要结婚,愿意住在这边儿,我就把主屋收拾出来,我去东厢房住去。或者买个小院子,她要住也好,租出去也好,都凭着他们自己商量,人家要有的嫁妆,咱们都备着,不比人家差一点儿呢。”   柳先生知道他有钱,荣师傅早前,怕是留了不少东西,“您擎好儿吧。”   等着人走了,小柳出来,顶着个大花脸,“您不爱麻烦,怎么张罗这事儿,还做媒了呢。”??x?   柳先生先看她的妆容,又一点点修正,“荣师傅在的时候,对着咱们也不差,俩孩子过日子不容易,不说是街坊邻居的,就是凭着扶桑那个孩子,我也愿意给她跑腿儿,给她找个好人家。”   乱世的日子,谁说的准呢,有点喜事儿也好,让人觉得这日子不那么黑。   外面巡警拿着棍儿,挨家挨户地敲门,人也不是个坏人,大头皮鞋边上绷开一点儿,“日本人非得要,说是从北边下来的火车不够,还要建铁路呢,要一家出一户壮丁,要么就拿钱赎买,权当人去了。”   往里面再看,问小荣,“这位是——”   小荣是不惹事儿的性格,掏钱算了,“这是我妹妹,你来的时候她去上海了,才回家里来的,进来喝杯茶吧。”   田巡长不进去,把自己大帽子拿下来扇风,“还有的收呢,你说这杀千刀的日本人,真不是玩意儿,建那么多铁路干什么,自打他们进城来,东北的火车一天不知道跑多少趟儿的。”   小荣不懂这些,压低了声音,都不敢大声说话,刚要叹气,就看大力从胡同拐角拉车到跟前,擦擦头上的汗,“姥姥,这群小娘养的杂种,就是贼,这是偷咱们的东西呢,东北那片儿的人都瞧见了,大米、白面、豆油,就连酸菜都有呢。”   他掰着手指头数,“还有煤炭,老子前些日子倒霉,在街上跑车给这些杂种抓了去卸煤,溜溜地干了一火车呢,说后面还有,真当自己家的东西呢,这不都是东北弟兄们的,这群贼!”   恨得牙痒痒,“给他们修铁路干什么?再打到南边去,再吸着咱们北方的血,去打南方的兄弟姐妹们,姥姥,八辈子不给他干。”   说完车一扔开,也赚不到什么钱,“我如今,一上午都没等到活儿,街上人都避讳这些人呢,耀武扬威的,日本人当自己家一样在街上欺男霸女的,如今谁还敢出门去?”   “我就是跑断腿了,也赚不到一块钱,反正要钱没有,要人也没有,我再去给他当壮丁,我就是孙子。”   小荣劝他,“何苦招惹他们呢,他们都是不讲理的人,前儿说是有人在街上穿皮鞋,给日本兵看见了,愣是给抢走了去,还说咱们不配穿皮鞋呢,给人打了一顿。”   又对着田巡长感慨,“您说,这像话吗?”   这叫什么事儿!   田巡长就是办差的,日本人进城,靠着是东北四省的供养,如今要南下打仗,跟过境的蝗虫一样,走哪儿要到哪儿,如今又剥削北平市民,“我说大力,你也甭为难我了,你也知道我就是混饭吃的,要不是为着一口干粮,谁愿意干这样的事儿,早就该死了去了。”   “这事儿,您不做,还得别人来做,田巡长你好歹是知根知底的人,要是那些坏心眼儿的,给街坊邻居们都闹的过不下去日子,逼死了也不少。”   大力不出钱,终归是出人去了,他也不能往枪口上去撞,日本人顶顶狡诈阴险的,他们自己人当监工,一个不好鞭子就下来了。   扶桑没出来,她乍然当个女的,还得慢慢来,省的大家大惊小怪的,日子长了,街坊邻居私底下知道了,也不至于面儿上教人觉得尴尬了,所以她近来就是窝着。   她不出去,小荣自打发老马去倒簸萁胡同里去,“把人接了来,就说是吃顿团圆饭。”   老马套着马车去了,街上果真人少,为着日本人越来越猖狂,街上看谁不顺眼,直接就开打,敢怒不敢言。   一开始刚进城的时候,还不曾这样嚣张的,真会装。   日本人很愿意给别人洗脑,洗成它的踏脚石,只是手段不大好,嘴脸吃相都难看,没装下去,不出三个月,就摊牌不装了,什么冠冕堂皇的面子里子,都烧成富士山的火山灰,顺着洋流飘走了。   老马这样年纪大的,看着都觉得心酸,不如跟他们开干,远远地看着前面围着一群人,他不凑热闹,从后面绕着过去的,打听一句,“哪里这么多日本人来的,里面哭什么?”   他也跟小荣一样,不懂时政。   听到的人回头,老马才看见他双眼通红,“老袁大人给日本人害死了!”   老马吓了一跳,才看清这是老袁的府门,不敢多问,看着日本人从里面出来,白大褂上面都是血,自己低着头快走了。   他也许久不上街上去了,急匆匆到倒簸萁胡同,才知道家里没人,只姑奶奶跟扶美俩人在家里,“他们啊,到乡下住去了,扶然媳妇娘家有个亲戚,恰好在京郊一片儿,便到那边去了。”   扶然命不好,这几个月姑奶奶眼睛都哭瞎了,听说扶桑回来了,眼泪就下来了,有了主心骨了,“快,这就走,不用收拾什么的。”   牵着扶美就上车,见扶桑她才说,“你大哥——”   命苦啊!   “早前北平守卫战的时候,你大哥好容易捡回来一条命,你爸爸跟查家大姑娘,从死人堆里,夜里扒拉出来的,没敢回家里,直接躲到京郊去了,现如今更不敢回来了。”   “他丢了半条命,几次感染了撑不过去,肉都烂了骨头岔子都发黑,你爸爸不敢进城,就往周边四处打听大夫,现如今还在养着呢,不知道死活。”   家里只留下她跟扶美俩人,姑奶奶抱着扶桑哭的咬牙切齿,“这该死的小日本,要是前朝还在的话,我们指定联名上述书去,教人怎么样也先把他们给灭了,如今蹦哒成这样。”   她的扶然啊,姑奶奶最疼的,不是扶桑,从来都是扶然!   小荣心里也有话儿呢,给她这么一提,也不大好说出口,只是他操心的,跟姑奶奶不一致,他如今顾不上扶然,他别耽搁了扶桑就行。   “姑太太,您别伤心了,好歹人还活着,家中无丧就是喜事儿了,只以后别进城了,什么时候日本人走了,什么时候再进城,之前日本人还到处抓人呢。”   姑奶奶擦擦眼泪,如今也想起来问扶桑了,“你这一趟门可有些日子了,外面也吃不少苦吧。”   扶桑没想到家里出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也怅然,“我还好,出去做点买卖。”   她这人嘴严实,赚多少钱,谁也不说,瞒着就死死的,什么也不吭气儿。   姑奶奶这才发觉不对劲,看着扶桑穿着旗袍儿,卡巴卡巴眼,只安静地看着小荣,小荣觉得这时机到了,“我今儿来,就是为了这事儿的,既然是个女孩儿,咱们就按照女孩儿的规矩办,世道乱,不能托着了,我托人说了一门亲,相看的话,我不能去,还得请您家里陪着。”   什么亲?   你怎么知道的?   姑奶奶眼睛跟猫一样地闪,听到是柳先生介绍的,就更闪了,“人指定好,你好好去相看,我跟着你一起去,如今都是自由恋爱了,咱们家里也不是封建人家,按照祁人的老规矩,我陪着你,教人只管来家里,最好请柳先生作陪!”   扶桑不愿意教人来家里,她这人脑子比较理性,“还是外面去吧,家里人来有些拘束,不如约茶馆儿里面去,要个包间儿也行,一壶茶两样细点,也不算破费。”   她心眼儿总比别人多一个,眼光要长一半儿,这谁知道是个什么人,来家里要是不好,认门了怎么办?   姑奶奶赞许地夸她一眼,“这个好!”   “男孩儿要是办事儿牢靠的,茶钱应该他付,这要是来家里呢,还得带礼物给咱们,祁人旧规矩的礼物太贵重,咱们也不要,省他开支了。”扶桑也不爱用人家钱,看好还可以,没看好怎么好意思收人家的上门礼物呢。   姑奶奶暂时忘记扶然的悲伤,一心一意打扮了一下,小荣请柳先生作陪,还有个他的朋友,是男方那边的介绍人,俩人一块儿带各自的人去。   到时候呢,人家里面一桌,他们外面一桌,各自喝各自的茶,不至于冷清。   -------------------- 第54章 疼不疼   姑奶奶等着晚上家里去, 盘腿坐在炕上,想了半天,跪坐起来, 打开炕上柜子, 里面摆着一身衣裳。   是早前, 去外面买的洋装,一直没机会上身儿的, 袖口还是早前流行的倒大袖一圈儿木耳边,还有米白色的开司米。   她接着月光点了油灯,明烛垂下, 摩梭着上面的花纹,她的手不是那么地精细, 有些粗糙了,近来家里事情忙的顾不上,什么也顾不上。   如今实在不该再起这样的心思了, 扶桑要嫁人,扶然没了一条胳膊, 家里多事之秋, 对柳先生,实在是搁置起来了。   可是她白日里,猝不及防又听见他, 明日他也是要去的,她的心里, 便像是一锅炖地烂的不行的蹄筋,稀里糊涂地, 牙齿之间多缠连, 落胃又多喟叹而??x?起奢望。   她一宿没睡, 眉毛画了又勾,勾了又擦,总也不满意自己的妆容,但是她又不厌其烦地勾勒。   她的这些心事,孩子们不曾知晓一丝一毫,早上起来扶桑来接,看着她一身新洋装,“倒是头回这样穿,姑奶奶,您这样打扮好看呢,照着我说啊,以前旧式样的衣服啊,得体而娴静,但是新式样的衣服,却更显利索整洁呢。”   姑奶奶一边扶着自己头上的银簪头,一边看向扶桑,手一下就顿住了。   这个颜色——有些不大对劲。   扶桑也打量自己这一身簇新的旗袍,这是她的好衣服,她的好衣服都是在上海时候买的,时兴而贵。   她男装很有品位,谦谦君子怎么打扮的,她就是怎么打扮的,可是日久天长,无人教她女子是如何打扮的,要素雅要有气质,最好是像是天上明月一样才算是顶级的美女。   她不懂,她按照自己的审美,女孩子就得漂亮是吧?   漂亮就很显眼是吧?   就得很热烈的颜色搭配是不是?   所以她的审美如今一看确实很贵,款式也非常好,时髦极了。   但是这个颜色,姑奶奶觉得总是那样的别扭,她穿颜色总是别人想不到也不会去穿的颜色,昨天的紫色,还有今天的孔雀绿色,最关键的是,上面一身的孔雀眼睛。   生怕你看不见一样的闪,是的,亮瞎眼的颜色里面,还夹杂着细闪的亮晶晶。   鞋子是一双坡跟鞋子,其实素黑色就很雅致,只是她的不是,她的皮鞋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方地大大地,比她的脚像是大出许多,然后鞋梆子那里,不知道镶嵌了一颗什么玩意儿。   姑奶奶想说什么,但是这是相亲的路上,她喉咙里面像是横着一块木头,自己的孩子不说咽下去吧,着实忍不住,说了吧,这孩子是相亲去的,到时候别扭了怎么办?   她觉得这回儿,昨天跟小荣商量出来的自信,给扶桑这一身碎成了渣渣,人家不一定能看得上自己家姑娘,这是真事儿。   扶桑没感觉出来,她极其喜欢新衣服,毕竟穿女装也有新鲜期,她现在跟自己那一箱子上海货是蜜月期呢,都是贵的好的,穿着也格外地合身。   到了玄武门大世界前二里路,老马就开始提醒了,人家男的说不定早就到了,只不过在门外瞅着呢,所以下车的时候就得得体,老马今儿也是一身最好的衣服呢。   走之前小荣嘱咐他了,“你就在门外看着,看人怎么样,老马,你看人还是可以的,要是他不会账,你就去会账,别叫人家两位介绍人难看,不过应该会会账的,听柳先生的朋友说,那位是政府里面做事儿的,做的事情又快又好,他当是个极其周全会做事的人。”   在机关里面做事儿的,首先不就得圆滑嘛是不是?   这不得是个会来事的高手嘛,他说的是以防万一。   相看这种事情,他不能来,一个是自愧于身份,传出去不好听,哪里有他这样的人陪着大姑娘相看的呢,再一个呢,家里有更合适的人选,姑奶奶陪着更好,女的看男的,总比男的看男的强。   姑奶奶到底没忍住,看扶桑还在那里整理领口袖子,“小荣就没说什么?”   你穿这样的亮,恨不得跟灶王爷前的蜜供肩并肩,你师兄就不知道劝劝你?   外面那个老马也是瞎的!   扶桑最后理了理下摆,别坐皱巴了,“嗯,教我好好相看,相中了就带家里给他看看去,没相中就等下一个。”   小荣是好大的口气,这满北平像样的男孩儿,他觉得都可以看看,相亲虽然急着结婚,但是挑人得慢慢来,他对扶桑,那是很有自信,什么样的人都能配得上。   话就扔在这里!   到了门口儿,姑奶奶先张望一下,没看见柳先生,老马低着头牵着马车,“我就在外面等着,出来喊我就是了。”   姑奶奶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上了二楼包间里面,从窗户里能看见不远处的玄武门,大马路上熙熙攘攘,这是北平新建的马路,大世界才有的。   包间不大不小,中规中矩,桌子上一碟蜜饯,一碟干果儿,外面传来一阵踩踏楼梯的声响,还有碎催引路的声音,“人来了,您里面请——”   一手提着茶壶,一只手开门,里面静悄悄的,碎催儿看屏风一眼,笑了笑,“有什么吩咐您只管开口,我就在外面。”   柳先生含笑,他跟老李一起来的,在大世界的东门等着一起来的,倒是第一次见,欣赏的很,老李先开口,“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这是我们新来的年轻人,不是我自夸自卖,你可着满世界找,都找不到比他第二个出色的相貌来的——”   姑奶奶抿着唇笑,挽着扶桑的胳膊教她近一点儿,扶桑隐约只看到一个背影,她透过提花龙头机器印出啦的鸣春帘子往外看,先看见一个后脑勺儿,然后那后脑勺慢慢转过来,面屏风而坐,居左下首。   一双下垂眼半张,要笑不笑总是不大高兴的嘴角,那惊人地熟悉,扶桑只觉得浑身白毛好都能把簇新旗袍上的孔雀眼睛扎破,扭头就要后退,她怕。   跟小荣看见自己这样,她不怕,她有恃无恐,小荣总归跟她感情好,俩人一块长大,过命的交情,她就是作死了,小荣都能给她收尸。   可是对着之前的这些其余人,伍德也好,还是宋旸谷也好,还是街坊邻居也好,她都没打算特意告知的,是有些断了关系的意思在里面的,她能厚脸皮教小荣认她,却做不出教外人也宽容她的地步。   扭头要翻脸,心跳如擂鼓,比春天乱吹的桃花风还教人意乱。   不防备姑奶奶一胳膊肘拐出来,扶桑踉跄一步出来稳住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推去上坟,离得近了,她侧身而对宋旸谷,比在帘子后面更能看清他眼角眉梢的随意跟不耐。   她少有地一阵慌乱,面上却依旧如死狗一样,现场三人刹那缄默,场面极度安静。   姑奶奶从后面觑一眼她,日光投射半柱在她皮鞋上,又半柱斜打到宋旸谷的侧脸上,姑奶奶捏着帕子。   她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男孩儿,多么骄矜多么体面,他站在那里的背影,多么地牢靠,这样的男孩子,姑奶奶心里微微得意,看扶桑跟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   这孩子,也有羞涩的时候啊,姑奶奶微笑。   又怕她卖了丑,给人笑话小家子气了,她又不好出去催促,只一眼看柳先生,一眼看宋旸谷,一眼再看扶桑的后脑勺。   哦,她今儿戴花了,后脑勺一个歪发髻,小小巧巧地,却侧坠一朵木芙蓉,水红色极鲜艳。   柳先生也吃一惊,他虽说一眼也看好人了,倒是没想到扶桑这孩子,就这样出来了,他端着茶杯,老李也端起来茶杯,各自闭嘴喝茶。   只剩下瓷器轻微碰撞的声音。   扶桑觉得脸都热了,她想走,不好走,她想回帘子后面去,也没法回去了。   多年的历练跟职业道德形成了标准的反应,在宋旸谷看过来的时候,她眼尖地看着他手边侧几上的茶壶,畏惧他挑刺儿找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安抚和顺也成一种细节,“东家+您喝茶——”   她是那样地机灵懂事儿,一如既往地是个场面人,总是那么地随机应变教场面热起来,不那样的尴尬。   屋子里多了水声潺潺,扶桑很满意,茶杯七分不到八分之间,她还是那样的会倒茶,会伺候人,有些得意地捧起来,递给宋旸谷。   宋旸谷下意识接过来,那半柱日光从侧脸偏移到鼻梁,烧的人浑身发烫。   他不能再看,掀开盖碗直勾勾地看着茶碗里面的水纹荡漾,一圈一圈在漩涡中心散开,聚合又散,散而聚合。   只有那个人,才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无论是什么样子的,男的或者是女的,装扮成什么样子,那个眼睛他这辈子就遇见过一个人。   五月榴花照眼明的一双眼眸,里面有日光一样的明亮澄澈,有月光一样的孤傲和清倔,讨人好的时候,春风过江南一样地舒展。   是她,舒扶桑!   宋旸谷的眼眸更低垂,里面的热气氤氲出来,从他的唇角到眼眸,他梗着脖子,一仰而尽,满脑海里面都是她的模样。   是个女孩子,原来是个女孩子。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三分袖旗袍,上面满是孔雀眼睛,她的脖颈细长而纤柔,她的皮肤——   宋旸谷仓促而起,他不知茶味,含糊两声对着柳先生跟老李行礼便起身走了。   大概是日光晒的,老李看他脸色通红。   等着人走了,笑呵呵地起身,他有些得意,“好姑娘,等着媒人上门吧。”   笑呵呵地跟柳先生一同携手出去了,扶桑瞪大了眼睛,猝然回神,看着侧几上的茶壶茶杯,一刹那恍惚,她有些不确??x?定那杯茶的意义。   姑奶奶心满意足地挽着她的胳膊,“我想你一眼也能瞧上,这许多年了,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孩子,知书达礼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一看就是好家教好出身,正儿八经的规矩人家出来的,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混日子的不一样。”   她特意去看那茶杯,“瞧瞧,一口都没剩呢,可见也是中意你的,果真水到渠成,我们担心你这许多年,没成想你婚事如此顺遂。”   说完看扶桑还有点云里雾里,便觉得到底是不知道事儿,此时此刻格外地像个木讷羞涩的女孩子。   这是尘埃落定,等下楼去,听说人会账走了,姑奶奶更是满意。   带着扶桑斗志昂扬地回黄桃斜街,一气儿跟小荣吹,“那人才,潘安也比得,人才没的说,言行举止我看也端正的很,我啊,怎么看怎么满意,一眼就相中了,扶桑这样的人,竟然还害羞呢,出去愣了一下,不过还算机灵,给人倒茶,人喝了就走了呢,一句废话没有!”   扶桑到家就躺着去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只觉得心累,早上出门像是个太阳,现在回来跟后羿射下来的太阳一样,在床上哭的压抑,听姑奶奶睁着眼说瞎话,嗓子哭地直挺,“我怎么这么倒运的?我遇见那个冤种,小时候多欺负人啊,大半夜里罚跪,大冬天雪地里撑伞,动不动挤兑人。”   她从不觉得命苦,可是这回儿,真绷不住了。   姑奶奶跟小荣站在窗前这才回神,这孩子不是害羞,是不愿意,小荣怕听错了,“我当是谁呢,你说的是谁?你再说一遍?”   扶桑直直地嗓子恨不得戳死这鬼相看,“还能是谁,是我那遭了瘟的前东家!”   她还手欠,下意识给人倒茶,那早前的时候,她这样的见了前东家,就跟弼马温一样的,老老实实地听差遣的。   姑奶奶跟小荣面面相觑,听着里面嚎起来了,不敢吭声,俩人肩膀塌下来一点儿,站远了一点儿,姑奶奶压低了声音,“是前面宋府的三少爷?”   小荣觉得嗓子眼也疼,“是那位,我见过,您没见过,您说,这不是凑巧了这是。”   “早知道我多问几句的,多打听打听的,怪我。”   姑奶奶拽着他再远一点儿,好大声一点她能听得清,“不是,那柳先生当初怎么说的啊?这不是说就是个北平住家户儿,家里穷了点,但人好还在机关做事儿吗?”   “是,是这样说的,说就一个毛病,硬说的话,就是穷,时常透支工资,拆借下个月的工资开支,说家里有女眷,身体不好药费多,房子也无一所,租的!吃穿用度节俭,从不买华衣美服!跟时下有一个钱花两个十里洋场烧钱的机关人不一样!”   你说冤死不冤死啊!   小荣说的记忆犹新,如今复述起来愤愤不平!   媒人的嘴,骗人的鬼啊,他算是知道了,这再怎么相亲,都相亲不到前少东家身上去啊,这得多尴尬啊。   多面儿上过不去啊,再说了,宋旸谷之前还三五不时来家里送东西呢,小荣后悔,“早知道我去了,我去看见是他就算了。”   “您说他喝了?”   “喝了!喝完就走,特别痛快!”姑奶奶接话儿,跟小荣面面相觑,“怎么办,这祁人的规矩,相看要是愿意的了,女方出来倒茶,扶桑不仅倒茶,她还捧茶了,男方要是满意的,喝茶走人,回头请媒人上门儿,他不仅喝了,他还全喝了!”   小荣跺脚,什么孽缘,“那他认出来没有?”   姑奶奶粗声粗气,“我没看出来,当是看出来了吧,不过没说一句话,那应该是没看出来对不对?”   俩人拿不出一个主意来,又不好意思对着柳先生去反悔,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看出来了,心里跟长草一样,嫁女儿的心思极其复杂。   屋子里扶桑干嚎,闹着非得让人去跟介绍人说算了去,眼泪八叉拉着姑奶奶的手,“我小时候挨多少欺负,他脾气有多差劲您是不知道啊——我跟他当朋友算是可以,够铁的了,您要是要我跟他结婚,真的是过不下去。”   一想起来跟宋旸谷过日子,扶桑觉得眼泪水就自己跟水龙头一样,它能自己淌,他能天天挑茬挑死她,她得多堵心啊,现在想想都觉得窒息。   她是嫁人,不是找个主子!   姑奶奶抽出手来,给扶桑擦擦脸,她不愿意推了,她就相中了整个人,跟小荣商量了下,就等等看看呗,小荣也是没主意的人,也不好去扫柳先生的脸,当初上门求人家的,茶你自己倒的,人家老李是柳先生的好朋友。   “等等看看,你急什么,兴许人家看不上你呢,人家回过味儿来,兴许就看你烦人,不愿意找媒人了,你放心好了,男方要媒人来,总得再打听一下的,他不打听,他家里也要打听的。”   她很看好宋旸谷的家世,姑奶奶不是庸俗的人,但是她确实是个好市民,“要是人家愿意了,这事儿也不是你说的那样,你不要对人印象太差劲,之前你们不是好朋友的,你看你给人说的那么差劲,你自己就不差劲了?”   说的扶桑心里苦,说不清,难道从小时候开始说起,跟个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她没那么幼稚,苦闷地翻过身去,那衣服皱巴巴的,孔雀眼睛都跟瞎了一样。   姑奶奶起身,心想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大好,那么好的一个小伙子,你管他前东家,后东家的,家世没得挑,比他们强太多了,人家父亲据说上海生意很大,关键人家自己出来闯荡,在机关做的有声有色的,据说还要提拔呢,这是老李说的。   还是北平住家户,多好。   婆婆身体还不大好,嫁过去也不用受气,多好的事儿。   她自己找夫家这么多年,见了那么多的人,相看那么多次,姑奶奶是最知道相看这回事儿的,她自认为练出来了,相看相的非常有经验,这条件真的是够好的了。   觉得扶桑小心眼儿了,“我可跟你说了,这成不成的,处处才知道,你别跟我叽歪的,不是你这样的性儿,咱们家里也是新家庭了,如今讲究的也是时髦地自由恋爱了,这相看啊,就是两厢情愿,您今天就挺两厢情愿的,脑子别犯轴!”   扶桑俩眼睛跟吹出来的琉璃喇叭一样,她大概是上火,火到眼睛里面去的,热辣辣地,圆咕隆咚的腌的皮酸,不是她这人狗食儿不讲究,要坏了规矩,只是她跟宋旸谷,实在是有旧恨,她真的早些年没少挨挤兑。   那谁找人结婚不想找个对自己好的,捧着自己的,疼自己的啊,她充满了爱情的向往,结果遇见宋旸谷,真是犯了大忌了,八辈子他不能让着她一回!   心里呕气,她套姑奶奶呢,“您说,找丈夫得什么样儿的?”   “什么样儿的,疼人的呗!”姑奶奶捏着帕子,笑眯眯地看着她。   扶桑翻身爬起来拍巴掌赞同,“对,就是疼人的,我也得找个疼人的,我不能找个不疼人的,对不对?”   姑奶奶也笑着套她,“这疼不疼的啊,我们都说了不算,人家说了算,你就看人家疼不疼你不就行了,你不了解男人,朋友也许挤兑几句,要是身份不一样了,成了自己人了,那就不一样了,你不要老担心人家挤兑你,今后啊,保管不挤兑你!”   扶桑冷笑,牙咬着,算是给逼到一种尴尬到麻木的地步了,‘“行,您说的,您等着看吧,且等着看吧,看看疼不疼!”   -------------------- 第55章 有大病(捉虫)   秋蝉鸣歇的日子里, 二太太午睡起来,看着日光从蟹爪菊的东头偏移到西边儿去,便蹲下来挪动一下花盆, 顺手把花盆里面的不到厘米长的小草儿拔了。   这长日光阴地, 不干这些她干什么呢, 家里院子里总是寂静了些,那样地寂静。   她跟宋姨两个人, 在家里的时候总是沉静着,她们都是旧社会的女性,总也不懂得开怀大笑, 不懂得热烈奔放,只是跟厨房的大力家的一样, 安静地存在着。   外面传来承恩说话声儿,抬眼便看宋旸谷抬步进门,从过道儿入院子, 影壁前几丛竹子前投影一片渐近的影子。   二太太觉得自己现在不能看见他,问都懒得问了, 这才去了多么一会儿, 怕不是又要挑茬人家姑娘了。   今儿胖了,明儿瘦了,后儿茶烫了, 大后儿茶冷了,就连捧茶的杯子都能不入他的眼。   她真的, 看见宋旸谷胃疼。   自己快步入明间,坐在南边炕桌前, 上面一碟子福建柚子, 晶莹剔透地剥开在那里, 皮儿在窗台上摆着像是一朵儿花,宋姨递给她吃,扭头看??x?窗外一眼,“这是相看回来了?”   二太太压低了声音,早前的时候,是看见儿子就高兴,自己生的儿子,怎么看都好,怎么看都亲不够,她眼里全是这个儿子啊。   可是如今就娘儿俩凑在一起,整日里见,整日里看着他挑茬,说实在的,当妈的都受不了,她受不了这个儿子的个性,“他要不是我亲生的,我就劝他不要再相看了,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以前觉得老大想法独特,没想到最独特的是老三。”   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你既然哪个看不中,你看十几个都不行,那证明就不是人家姑娘的问题,是你自己脑子的问题,你就暂时停下来,找找感觉多好,你这样来回相看没意思。   可是他不听啊!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你看不中,但是你每次都要看,你也不拒绝别人,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搞不懂这个儿子,所以现在看宋旸谷,真的堵得慌,如今相亲回来,她更堵得慌了,老宋家的奇葩都汇聚在这个儿子身上了。   偏偏看他还要往里面走,必定是来请安的,你看,你这样情况就不要请安了。   不,他讲规矩,每次必定要来请安,说一说自己没看中的原因,有时候二太太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得罪过这个儿子,在婚事上面。   故意膈应自己的是不是?   可是也没有棒打鸳鸯过啊。   宋姨拉着她的手,“还小呢,不开窍,瞧着也可怜。”   每次兴致缺缺地去,看完人又兴致缺缺地回来,她觉得就是没开窍。   人家不是不努力,人家也努力找了,每次媒人提起来都去看了,没有一个推脱的。   果真帘子掀开,宋旸谷近来垂手立在中间问好,二太太捏着一块儿柚子,闭着眼送在嘴里。   等着他开始胡说八道。   嘴里面酸水一下就出来了,这柚子太酸了,牙一下就倒了,皮儿也苦,苦到人心坎里面去。   她觉得多造孽,儿子这么大了,她还要坐在这里听他胡说八道。   别人家都抱孙子了,传宗接代都完成了,她看宋旸谷一眼,真的带着泪花儿的,很想让他快走吧,说完赶紧走,不然她得请他吃柚子了。   却看见他不慌不忙地,竟然破天荒的自己找地方坐下来了,坐在面南的一只春凳上,一只手搭在桌子上。   宋旸谷看她一眼,隐约鼓励,他等着二太太开口问呢,平时都问的,问看的怎么样,女孩子怎么样。   他今儿,有一些话要讲。   却看见二太太古怪地看他一眼,他觉得兴许是自己离得远了,打量了一下自己竟然挪着凳子到炕桌前来。   二太太脚都得往后缩缩,不然再往前一点儿,就碰到儿子的膝盖了,听着他开口,“母亲——”   二太太更古怪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看着桌子上的柚子,“吃柚子——”   你靠这么近,坐在我跟前,怕不是想尝尝的?   宋旸谷看那柚子一眼,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二太太一个劲的吃柚子,心想不如自己先开始吧,“今儿——”   二太太实在是心里难过,又酸又苦,心想这好儿子,真是好儿子,祖宗礼法教育出来的好儿子,非得开口是不是?   她把最后一点吃完,接话儿,“今儿怎么样?”   瞧瞧,她还是问了,跟往常一样,只是心如死灰,听完就算了,她看着宋旸谷微笑,有时候真想喷自己儿子一脸□□骨朵儿。   外面时常有人卖□□骨朵儿的,就是小蝌蚪儿,比小蝌蚪再小一点儿,中暑了或者闹肚子了,再或者上火的,都低来一碗去燥热。   二太太觉得自己得喝一碗,不然真的肚子里面跟火烧的一样,她还得忍着,笑里面藏着麻木地看着儿子。   宋旸谷松了一口气,这样他才好开口,他腹稿早就想好了,就等着说了。   这人,真的性格就这样的别扭,按照常理,长辈过问然后他说。   不能他上来就说,多不矜持呢。   不过他怪高兴,慢悠悠地开口,一边儿掰下来一点柚子吃着,“嗯,还行。”   二太太一瞬间觉得自己幻听,她刚才都开始走神了,突然听见还行两个字,有点没反应过来。   她嗓子微微清了一下,不大敢确认地试探,“姑娘还行?”   “还行——”宋旸谷回答,觉得自己是不是给扶桑说几句好话儿呢,省的家里人有意见是不是?   开口就补充,又往嘴里一直送柚子,二太太当他爱吃,一个劲盘子往前推,好让他多说几句,“怎么还行的?”   “茶不错!”   “还有呢?”宋姨插问一句话,这不能因为茶不错,就看对眼了啊,一定有别的啊。   宋旸谷很镇定,他完全不像是慌乱的人,又从盘子里面拿柚子,“嗯,还有她待人还算客气周到,长相外貌倒也过得去——”   他回想一下,其实就匆匆一面,除了眼睛怕是都没有看清楚,前后大概一分钟到三分钟之间,但是他现在这会儿想起来,总觉得回忆挺多,能说的太多了,“她的衣着打扮也还可以,差不多就行,我觉得可以!”   真是难为他了,扶桑这样的打扮,他竟然觉得还可以,觉得听顺眼,扶桑她亲姑奶奶都看不下去的打扮,他这样挑刺儿的,竟然眼瞎了一样,全然没看见。   他觉得那衣服不错,还可以不是吗?   那么鲜亮,皮肤白的很。   那样的有活力,跟从前还是一样,不,比她男孩子的时候更好看一点,只不过他不会讲。   问就是还行。   现在的回答也是还行,差不多,还可以,将就。   多说一句话,都是对他自己格调的不尊重。   这话茬不对啊,自己儿子自己了解啊,二太太太懂了,这竟然是——   竟然是看对眼了。   她先前不上心啊,人都没问问啊,早知道跟着去了,远远地看一眼也是好的啊,现在看宋旸谷,又是自己的好儿子亲儿子,让自己母爱发挥的好儿子了,怕自己好儿子给人家懵了。   “先前你说的,哪家的姑娘啊,我好像记不得了,是你同事介绍的吧,说是朋友家里的姑娘,家住在哪里的啊,家里几口人?”   二太太眼神都热切起来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宋旸谷有些想告诉她,但是又觉得这样碎碎叨叨地不好,他只能笼统着说,“嗯,老李介绍的,是北平的住家户儿,您大概没见过,她很少在外面见人的。”   “大家闺秀,家里做什么的?”   宋旸谷继续说,“家里有些积蓄,父母都是本分人家,她自己在外面做事儿。”   外面做事儿好啊,二太太也知道,新时代了,男女平等了,她们这样的家业人家,就不大希望相夫教子的人了,她跟二老爷想的一样,找个儿媳妇,真的得能干精明一点儿,不然宋旸谷一个人支撑起来太累。   她一句一句递过去话儿,宋旸谷谈性起来了,他自己都没发觉,开始一段一段地讲话了,不用人家问了,“她见了我,还没等坐下来,人就出来了,直勾勾地看着我,给我倒茶,还端给我喝,我喝完就起来走了,怕她不好意思。”   “我们应该是有些缘分的,这些缘分后面再说,她这个人,性格脾气也不是那么好,但是待人还算真诚的,您没见过,要是见了啊,就知道了。”   二太太心里闷着乐,她敢打赌,这姑娘一定漂亮,男的嘛,这样一见面看好的,三分钟看好的,指定是漂亮。   竖着耳朵听宋旸谷继续说,“她眼睛很大,很有神,今天她穿一身孔雀绿的衣服,显得别致极了,皮肤白净地不行,个子不高不矮吧,身板儿端正,做事利索爽朗……”   他在屋子里面喋喋不休,屋子外面承恩听墙角,他知道所有的一切。   他看着脚边落了一地的菊花,淡淡的想,人其实有时候,思想也是会得病的。   也是会有大病的。   他要是不知道,真以为两情相悦呢,一见钟情真真儿的。   -------------------- 第57章 你继续吹   承恩心想真造孽, 他还得听宋旸谷在里面胡说八道。   要走,舍不得走,他也没见过他这样睁眼说瞎话, 听到听不下去的地方了, 他就踢一脚菊花儿。   在他的美好描绘下, 二太太都能想到了,一个明媚而利索地大家闺秀, 她再次提起来确认,“倒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怎么先前没听说过呢, 怕是个大家闺秀低调着呢,人又漂亮又能干的, 家世还好还般配,我心里算是松口气。”   最关键的是,儿子看好了。   他要是没看好, 不会多说一句废话的,多一个字都欠他的。   男孩子相看大概都这样, 先前二太太安慰自己, 看自己这个薄情寡义的儿子,没看好人家姑娘,他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下一次要他去献殷勤什么的,杀了他也不??x?干, 多一个微笑算她输。   没想到,人看好是这样的状态啊。   她不干张嘴, 怕自己笑出声儿, 宋旸谷听着她的话, 跟扶桑有些对不上,但是没有开口纠正,心里过了好几遍,来回念叨着大家闺秀四个字。   坐着还不走,吃完一碟柚子了还不走,二太太最后没忍住,“还有什么事儿?”   宋旸谷手指头食指大拇指对捏了一下,“媒人——”   二太太死死地咬着牙,她不能笑,不能笑。   心里滚滚地都是话,你也有今天!   这要不是她儿子,她能排一出好戏呢,看着这人前后的嘴脸。   “今儿这茶不烫啊?”   她打趣,还记恨先前香包店的女孩子,他去跟人家相看,竟然说茶烫没看中,这说的什么人话。   宋旸谷面不改色,就当嘲笑的不是自己,他从小就有这样厚脸皮的功底,破天荒还笑了笑自己缓解尴尬,“不烫。”   二太太得撵着他走,不然肚子疼,“我知道了。”   这是送客,就是亲儿子也得收起来后面的话儿了,宋旸谷站起来,一本正经,“明儿倒是个好日子,母亲如果明天有空的话,恰好是晴天,家里套了车,您趁着暖和走一趟儿,权当散散。”   这会儿就连宋姨都绷不住了,拿着帕子捂着嘴,真是个急脾气,就这样喜欢的啊,明儿就得去提亲的啊,还哄着她母亲说是出门走走去,她故意为难,“明儿怕是没空呢,不如等两天看看,哪里有这样着急的呢,总得给女方留点时间。”   看好了,得过给三两日,人家家里也要商量一下章程的。   宋旸谷摇头,“我来的路上看过了,过几天怕是要落雨,一场秋雨一场寒,不如趁着暖和出门去了,这样,明天我安排好,宋姨跟着去,中午就在外面吃饭。”   他请客!   可真是难得,二太太算是过瘾了,她真的来北平以后,儿子从没有请客过,多是老二带着人出去吃,小三子,还真是没这么大方过。   等着人走了,从窗户看着离得老远了,俩人才笑地肚子疼,二太太就没见过,“明儿一早,咱们去,小三子这是头一回儿,我看看什么样子的姑娘,能扭开这个木头的天灵盖,还怕咱们不去,说请吃饭呢,差他一顿饭了。”   往日里跟着宋旸谷,月初还可以,月中老二回来喊吃饭,顺带家里来送东西,月末的话,就得吃宋旸谷的,总要在月末吃几天晚上的面条才可以,因为他钱不够,怎么花都不够。   要媒人上门儿,总要带礼物吧,探口风然后再商量聘礼嫁妆的事儿,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就瞧着宋旸谷的态度,二太太就不带磨牙的,她盘算好了,明儿人家家里提什么要求,她能做的,都给做到位了。   儿子重视喜欢,她当婆婆的,酸是酸,可是也能想的开,宋旸谷什么态度,她就是什么态度,跟儿子保持高度一致。   就是二老爷,也是跟二太太一样的态度,没办法,家里真的就是最疼他,他从小想要什么,没有不给的,太娇惯了,娇惯到结婚,也是凭借他的心意,家里人不愿意违逆他一点儿   二太太开自己库房,跟宋姨俩人看半晚上才睡,非常重视,媒人那边的话,连夜请人去的,大媒总得有个好口碑的,二太太给足了钱,明儿一早就先来家里商量。   秋凉如水,宋旸谷掀开被子起来,他心里就畅快,很久没这样的畅快过了。   也许是因为见到了扶桑,见到了好朋友,他这么想的。   有的人呢,在你身边,你就觉得热闹,觉得暖和,觉得舒坦,觉得日子有奔头儿。   日子虽然都一样,每天都是这样的日子,可是因为人不一样,就显得一些日子有些特别,格外的特别。   他愿意过这样的日子,这个人在身边,他觉得不错。   挺不错的。   他在她走之后,就是上班下班儿,下班上班儿,做事儿吃饭,吃饭睡觉,夜里等天亮,天亮了等夜里。   可是现在,他在等天亮的夜里,想起来明天,会觉得期待,觉得有意思,觉得有些情绪地起伏,在这些起伏里面,夹杂着一些自己都不知道的喜悦跟期待。   他站在院子里去燥热,秋凉似水流,他看一眼月光,觉得月光真不错,微微张嘴吸气,一来满嘴烫起来的水泡子蛰人,那一盘柚子的功劳让他满嘴里刺疼,二来他琢磨着扶桑,不由自主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没寻思从前府里哪个没眼力劲的小账房竟然是个花木兰。   他老控制不住地想起来往日的点点滴滴,他觉得是缘分,细细的地推敲这些缘分,觉得自己对那一身孔雀眼睛也不坏是不是?   打小儿,他对她就挺好!   再看一眼月亮,明月如奴,抬脚在院子里走了三圈儿丈量,看着满地撒雪一样的清光,心想这地儿适合搭个喜棚子,秋老虎还热,得请棚匠才行。   样样都得花钱,他手头紧紧地,这所小房子也不是自己的呢。   这事儿似乎才想起来,等着早上起来,二太太做事情是完事周全老谋深算的人精了,总要先请人商量了一下,“婚事的话,我们做不了主的,要等他父亲来的时候商议,他父亲如今人在上海,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但是昨儿我跟他通话。”   “他父亲的意思也是很满意,一切按照他自己的意愿,人是他自己看好的。”   说完看宋旸谷一眼,意思是出去,这样的事情当事人听到不大好,要回避一下才可以。   宋旸谷有话要说,他坐在那里看二太太继续说,“他父亲的意思是呢,请您走一趟儿,问清楚那边什么意思,以女方意思为准,他虽然人回不来,但是心意还是在的。”   媒人笑眯眯地听着,这讲的都很好,但是谈着谈着就崩了的也不少,为着男方事儿多,女方事儿也多,婚事是两家人的。   她最起码要摸摸男方的家底儿是不是,“令公子是大婚后——”   “哦,这所院子呢,他父亲已经买下来了,住习惯了,家里人也少,便没有买大院子,要是后面住不开了,自然换别的房产去。”   东厢房便收拾出来,做婚房正好。   有房就行,也有一份正儿八经的差事,这样才像话,不然她上门,拿什么跟女方提亲呢。   现如今也不能盲婚哑嫁了,都是文明婚姻了,她为什么大媒当的好,一个是认识人多有路子,一个实在是会安慰人,“您放心好了,这样一门好的婚事,再没有比这样更般配的了。”   宋旸谷送二太太上马车,眼巴巴地问二太太,“父亲说给多少钱?”   二太太一把扯着帘子拉起来,冷笑,你也有今天。   这也是你该问的事儿,这么大的儿子,好似是第一次开口要钱,今年好像眼里面才有钱一样,还知道结婚需要钱了,真是稀奇。   帘子又被拉开,宋旸谷露出来一点儿笑,他也知道求人得好脸色,“母亲——”   二太太实在受不了这样,宋旸谷一点点不一样,她就觉得新奇且心疼,不忍心他一点为难,“钱紧着你用,你想怎么结婚就怎么结婚,要去国外游轮蜜月也可以,去上海那边买东西也更好,顺便看看你父亲。”   “他在英国购置地产给你当新婚礼物,还帮你订一台车子,家里的收音机手表电话,他全部托人运过来,一切只让你们在北平成婚!”   只是这些,她没跟媒人说,想看看女孩子到底什么样儿的。   宋旸谷就放心了,马车走出去老远了,还在那里目送。   把袖子卷起来一点儿,有钱就好办了,他的工资,好像六月份的时候就已经用完八月的预支了,如今九月份已经预支完今年的额度了,养家糊口确实不容易,他如今还帮人刻章补画儿。   只是文雅又舍得花钱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有钱宁愿换金条。   二太太马车从老袁大人门前过,家中治丧,外面的日本人已经撤走了,一片缟素,门前罗雀。   宋姨看了很久,老袁大人的府邸占了半条街,这另外半条街,曾经是宋府,后宋遵理坏了事儿,宋府荒凉起来,便给老袁大人充当公府了。   老袁大人的死因,很成谜。   扶桑看着报纸,上面直言不讳地说是日本人干的,日本人从进城开始,第一个围起来的就是老袁的府邸,老袁从此便没有公开露面过。   中国人的婉拒非常的含蓄,像是柳先生不想给日本人搭戏台子,像是老袁大人不愿意充当日本人的傀儡一样,他们都选择一个词语,叫闭门谢客!   可是日本人不大懂,恬不知耻也不想懂,天天派人游说老袁大人,威逼利诱甚至是不允许出去采买,后来舆情太难看,老袁大人态度非常坚定。   根本不给日本人面子。   小荣把桂花跟老马一起挪到窗子下面去,扶桑喜??x?欢桂花香味,从窗户缝隙里面都能钻进去,她半开着窗户,小荣喊她,“别看了,歇歇眼睛,你不要再伤了眼睛才是。”   扶桑点点头,报纸递给他,“你觉得是日本人吗?”   小荣恨得咬牙切齿,北平人来人往,恨得人太多,丧心病狂的事情也挺多的,但是像是日本人干的这些事儿,能像日本一样引起公愤的,历史上看看,也就这么一个国家了。   真的是什么缺德事儿,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什么烂心烂肺的事情,都不够他们干的。   街坊邻居们意见都很大,政治新闻对他们像是日子一样,小荣记得柳先生说的,“他们都说了,老袁大人只是嗓子眼咳血,胸口有点闷,要请大夫去看,谁知道日本人不安好心,带着他们的军医去的。”   “这明明是内科的病,慢慢调理就是了,谁知道日本人非说是嗓子食道里面的病,用刀子划开了,血都喷到墙上去了,谁都不给进去,日本人马上就走了。”   老袁恨日本人,日本人难道不恨他?   如此德高望重的一个人,直接杀不敢杀,留着吧,又实在是小心眼,觉得得利用一下,不能占便宜就觉得自己吃亏的一个民族,然后绞尽脑汁想利益最大化,非得逼着老袁当傀儡,在北平主持大局,把北平市民驯化成为日本国民。   老袁八辈子不干,那日本人就只好玩阴的。   老袁胸口闷,日本人直接把家里人拦截在外面,军医拿着手术刀对着食道就去了,从里面往外捅进去。   家里人止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摁着伤口没一会儿,人就咽气了。   老袁是活生生给日本人虐杀的。   日本人不承认,国际上发文哀悼,还送花圈儿了,袁太太追悼会上直接就说了,凶手就是日本人,直接用刀划破老袁的主动脉。   南北局势之间,已经到了节点了,战事一触即发。   一分一秒都紧张,北平最多的,是日本人怎么禁止也不会消声灭迹的报纸,你封了报馆,那我就偷着印刷偷着卖,你所有东西没收了,那我就简陋地小广告,大字报。   越是这样混浊的年代,言论自由反而格外地高,信念反而更坚定一些。   那报纸画面,小荣不敢看,他本来就不喜欢看报纸,最近看报纸就心里面发怵,发紧,全是不好的事儿,看的人挺紧张的。   局势太乱了,所以他每天想法就很坚定,“乱世人命贱如草,依我看啊,姑奶奶说得对,宋家好歹家大业大的,真要是不太好了,你们就离开北平,去上海,这事儿我挺愿意的。”   “咱们啊,得做最坏的打算,真到了那一步,北平要是保不住了,日本人拿着我们下马威的话,你得跑,你不至于连个退路都没有。”   “这门婚事,乍看听别扭的,其实仔细想想,已经很不错了,你无非就是看少东家不顺眼,没事儿,看习惯就好了,这婚事多看看就不别扭了。”   全是老一辈儿人的经典哲学,你去相看一个人很丑,那人家不是丑,是你乍看不习惯。   你觉得别扭,没事儿,熟悉就好了。   为了撮合一对儿,他们安慰劝导人的理由有一千一万个,只要能成就行。   等着二太太带着媒人一早上门,这一万个理由就成了一亿个必嫁的理由了。   二太太坐着,小荣站着,他一点点说,二太太才知道其中的猫腻,原来是先前府里的下人。   这要是在先前的时候,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能发生,这样的两个人,除非宋家败了,败的宋旸谷大伯跟他父亲都没辙儿了,才能有这样的事情。   喝茶淡淡地想着自己的儿子,瞒的真好,难怪昨天不说人家家世呢,糊弄过去了给他,这就是他最里面的大家闺秀,名门之后。   二太太觉得自己但凡硬气一点儿,就应该起身走了,可是家里面不是有个冤种,她儿子看中了不是?   最起码见见人的,等一盏茶的功夫,扶桑进来,她头发不是很长,一点点卷发散开,是的,她在上海之前很时髦地烫头了。   人没有跨进来门槛儿,二太太就留意到了,这女孩儿脸上带着笑,不是特意带出来的,应当是日常说话就带笑,她心里先满意了三分。   谁家不爱笑的啊,谁喜欢天天呱嗒脸跟欠她的一样,他们也是生意人家,也喜欢看面相的。   大大方方问好坐下,这就很大气。   二太太跟宋姨互相看一眼,眼神交流地很密切,都稳稳地坐住了,跟之前不一样儿。   “原来早就应该去拜访的,只是刚回来家里有些事情要忙,我又有一些不好意思,想着适应了再去的,没想到凑巧了。”   瞧瞧,这个漂亮的嘴,什么时候从她嘴里说出来,就不让所有人觉得尴尬,就不会让场子冷起来,“太太,您没变样儿,跟我走的时候气色一样好,您的膝盖还酸吗?”   她总是说话那样贴心,记忆力那样的好,那样地待人亲近,如此地坦诚。   有的人,真的是会说话儿的,二太太本来是婆婆的眼光看儿媳妇的,结果听这一句,就把她当娘家侄女儿一样的了,她亲近啊,对着扶桑犯亲香,“都好,都好,你先前去上海去了,早知道给旸谷父亲捎信儿,让他招待你的。”   “我去打点一点声音,不用麻烦伯父的,这次也做成一些事情,等后面要是再去的话,我必定要去拜访伯父的”扶桑说的斩钉截铁,她这人呢,说话都是心里过一遍的,很少会有脱口而出,除非脑子不转圈了。   她这是一种习惯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面就会自动出来下一句,自动识别一下好不好,应不应该说,应该怎么说比较好。   她也会夸自己啊,不是那么明显,但是她觉得相亲这个事情,虽然不能显摆自己,但是不能太内秀了,你得勇敢表达自己的优秀,不要害羞。   不然人家还以为你不行呢,以为自己儿子天下第一好,多委屈一样儿的,毕竟指望婆家人发现你的优点,很难,不如自己说,气势不能输了。   她这个思维,完全就是自己想的,按照她的思维逻辑干的,不然一般女孩子,觉得不会再这样的情况下,夸自己,都太谦虚了。   二太太果真很吃这一套,“你听说在外面做自己事情,去上海是忙什么的呢?”   扶桑微笑,放下手里的茶碗,她的个人秀场正式开始了,“哦——我是原本学账房的,也就是现在国际是说法里面的会计,所以我懂财务报账,之前在交易所做事,又因为会日语跟英文,便去上海交易所那边处理一些国际业务。”   小荣听得都一愣一愣的,你做事这么高级啊?   他都没想到扶桑做的事情这样的高大上,她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就说是赚钱的,再问就是赚洋鬼子的钱,狠狠地转。   可没有这么多云里雾里的东西,听着跟一辈子接触不到的高级玩意儿一样。   看扶桑面不改色的,小荣坐不住,他得出去,这不是他这样的人,能说话听得懂的地方,一个人一句话八百个心眼子。   往日里从没见她吹嘘过自己,都是闷头做事儿,趁着天黑往家里拿钱的主儿。   -------------------- 第58章 回绝   她讲的这些, 二太太跟宋姨是不懂的,但是不影响她们感受到人类高质量女性的氛围,就非常的靠谱, 非常的有才华。   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 她坐在那里娓娓道来的时候, 二太太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儿子不配,这样的性格, 这样的为人处世,她那老儿子,八辈子也娶不上人家这样的姑娘啊, 高攀了。   俗话说了,好女配牛粪。   她淡淡地想, 就连扶桑穿的一身杏儿黄色旗袍,都不觉得那样的颜色扎眼睛了。   这个颜色很亮,很出挑, 一眼人群中看得到的颜色,很少会有人穿这样的高饱和度。   因为衣服会压人, 但是扶桑穿着的话, 就不会,她的气势能压住衣服,出现在你眼前的时候, 你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气定神闲娓娓道来的气质, 然后是她的眼神,她说话的语气跟细微的动作, 然后才是她的衣服, 她穿什么衣服, 都有种独特的气质。   简简单单几句话,扶桑就得出去了,后面的话儿不是她应该参与的了,小荣得顶上去,他没想到人会来的这样的快。   媒人在一边开口,讲讲家里的情况,二太太来的时候心里有底儿,如今的话,也要开口为自己的儿子使劲往脸上抹金粉了。   不然呢,单纯看儿子的话,她觉得就是个闷葫芦,家世好点罢了,她立场就有点变化了,她就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之前跟二老爷那边商量的,就是想找个这样??x?的女孩子。   独立聪慧!   稳重能干!   明理大气!   最关键的是,儿子还喜欢,可遇不可求。   她拿着手帕子摁着自己的嘴角,宋姨接过来她的眼神,便知道怎么从中间充当个二把手媒人了,“家里在北边的产业不多,大多是在南边儿,从前便觉得北边多战乱,老家山东那边挨着首府,也是波动很多,因此便往南边发展去了,家业说小不笑,说大也不敢称大,家里虽然三兄弟,只老大不管家里的产业,老二在北边单干了,这些都是留给老三一个人的。”   小荣只听着,一边听,一边时不时看屏风,扶桑就站在屏风后面儿,影影绰绰一个人影儿,还是中规中矩的模样。   “再看看——这事情,还是要问问她的意思。”   媒人心满意足,这样好的一门婚事儿,她觉得铁定就成了。   来的快,走的也快。   扶桑从屏风后面出来,小荣笑着问她,“愿意吗?”   愿意的话,就答应人家结亲,这婚事他看着也很好,这样大的一份家业,宋旸谷本人他接触也多,规规矩矩的君子做派,按照礼教出来的贵重公子,品性是过关的,就是性格脾气骄矜了一些罢了。   “相看呢,我提前话跟你说,我毕竟过来人,看的比你要多。但凡是想看的,没有十成十全然满意的,总有一个让人不满意的地方,要么丑,要么穷,要么脾气差点,要么家里人口多,要么婆婆挑茬儿,总得占一个,这是人过的日子。”   “哪怕就是你这样再好的,再拔尖儿的,咱们心平气和地评价自己个儿,也得说一句家里关系复杂,一波一波儿的人,都得指着你,你身上的担子重,这是咱们的短处。”   他说的心平气和,扶桑是个男孩子的话,他能看得懂,可是现在是个女孩子,情窦初开地年纪初遇爱情,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小荣也没有研究,也搞不懂她到底想要什么。   很多女孩儿,天真烂漫的女学生,总是充满着憧憬跟希望,然后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宋旸谷呢,性格骄矜,难听一点就是不太顾及别人的感受,但是别的缺点,你硬找的话也找不出来了。   一个男人,就这样一个缺点,小荣觉得可以忍受,比那些斗鸡遛鸟儿的玩家要好,比那些赌鬼卖老婆的也好,人那里能没缺点呢,硬选一个的话,他觉得行。   站起来踱步思量,“咱们身边儿,就是见到的人,几时能比他更出彩的了,天文地理都知道,当年他授课的老师,一年光是谢师礼金就要上万元,学才上比你要强许多呢,但是你看他博闻强识,与人交友交谈却从来不卖弄显摆,跟那些看不起人的清高人不一样。”   他最知道读书人的爱面子,知道他们的清高跟看不起太监了,宋旸谷比他们强。   扶桑听着就点头,你说的对,你说的都对,你说的理由那么好那么多,但是就一个在她这里就不过关,“找丈夫得找个疼人的”   得会疼人!   知冷知热,所以啊,扶桑眨眨眼,“回了吧。”   小荣胃就是一抽抽,他真的五脏六腑拧巴在一起了,什么个垃圾孩子,这要是三四岁的他都能上手打一顿了,你这样的就回,“不是,你要一开始就打算回了,你刚才说那些干什么啊,直接就不出来不就行了?”   还在那里跑轮船一样,在海里飘着呢,太平洋显摆不开一样的。   这感觉就跟德国人好容易给法国打败了,法国男人当了俘虏不要紧,但是他玩的花啊,玩的浪漫,他打仗不太行但是他谈恋爱是第一名的,当了俘虏倒是挺叫德国男人受伤的,因为德国男人比不上人家浪漫。   感情上讲,一些德国男人或许军功章多,战场上的英雄,但是法国男人在浪漫爱情这一块儿,比德国男人赢得漂亮。   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扶桑刚才这操作就这样,你一开始不看好你显摆自己干什么?   扶桑不以为意,她觉得自己得纠正一下,“相亲不相亲的,这媒人无论是为了谁来,我看好没看好的,我都得这样儿,我很优秀不是吗?”   我优秀,我就得展示我自己,这很正常!   小荣古怪地看她一眼,真的,有时候觉得她别扭,真的别扭,她的一些想法,小荣听着就真的开了眼了,听着她继续说,“我是为了给她们看看我很可以,我配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不是凭借别人给的,是靠我自己给的,我可以给自己很多东西,我得给她们看看这些。”   所以你们给我的定位、对我的态度的话,最好要准确一点,不要做那些没有用的试探拉扯,她不大吃那一套,她不图任何的东西,所以没图谋就没有软肋给人捏着,这个世界上她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凭借自己得到。   小荣真气她这个样子,你说不过她,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样子,他也是跟姑奶奶一个路子出来的,“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好呢。”   扶桑眼神撇过来,意思是废话,“我心里有数的很,那人德行我了解,背后指不定怎么说我癞蛤蟆想吃他那一口天鹅肉呢。”   那个骄矜劲儿,这辈子他能服个软算自己输了,“我要嫁给他,还不如嫁给伍德呢,您去托人跟伍德说说,他家里还是独生子呢,家大业大的,人也怪老实,我倒不如跟她一起吃牛排去。”   混账,简直是个小混账,从前男儿身说这样的话小荣不觉得什么,可是同样的话女儿身说出来,就多了几分离经叛道还有大逆不道。   这是买菜呢,你想要什么样子就得什么样子的,你想要白菜干干净净的,就能由着你把外面的叶子全给剥开了?   “人家必定有诚意,才请家里来说媒的,你不要小人之心,依我看,不如你们自己私底下见面说清楚,省的我们这些人跟着后面跑,还摸不清你们的心意,你自己多想想,三天后再约人,早了我是不同意的”   扶桑哼哈哼哈答应了,她有明确的目标,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子的日子,因为宋旸谷一下给她排除了。   多少钱也不跟你过。   她心大的很,在家里谁说也不行,等了三天就约宋旸谷出门见面去了,她想着宋旸谷也没多少诚意提亲的,这事情就跟两个朋友透气一样的,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了。   原本就是个乌龙。   她捯饬捯饬去了,临出门的时候眼皮子就跳了一下,她跟钱打交道的,还是信这个的,抛出一个铜板儿,她觉得不大吉利,便把钱包里面的钱拿出来大半儿,只留了下午够喝咖啡的钱。   怕破财掉钱了。   这个死丫头是真的沉得住气,她现在用的还是小荣给的家用,从回来没开支,小荣一个月利息都吃不了,倒是扶桑买东西花的多。   小荣叹气,“劝你不住,你从来有主意,教老马送你去吧,也罢,咱们再看,只是如今城内,你看看多少人南下去了,诺大一个北平,好青年越来越少了。”   但凡有点血性的,能从家里脱身的,都不在这里受日本人的气,都跑南边去了。   宋旸谷是例外,跟大哥宋眺谷比起来的话,一个是小荣嘴里的好青年,一个就是逆行者,他是从南往北回来的。   扶桑笑吟吟地答应着,拎着小手包,“家里去吧,我们最起码是好朋友,还是做朋友舒服,不必过多考虑对方,不必想太多。”   马车刚拐出来黄桃斜街,老马转角的时候慢慢地,他是一个好把式,怕撞着人了,自己伸长了脖子往外面看。   远远地就看见有列兵往这个方向来,他寻思早早躲开,街面上见了日本兵,是多大的晦气。   调转马车往旁边胡同里面插进去,省的正面遇见了,日本人近期更不干人事儿了,据说前儿在街上起色心,大庭广众之下欺男霸女,被同胞看不下去打了一顿。   日本兵恼羞成怒,把人家义士给关进去了,你说他明目张胆吧,竟然青天白日敢做这样无耻的事情,你说他虚伪吧,他还不直接动手,觉得影响名声,把人家见义勇为的人给关起来了。   在胆大包天外面虚伪着,又在虚伪里面标榜义正言辞的面孔。   -------------------- 第59章 国外名著男主角   老马哒哒地要拐到胡同里面去, 他带着扶桑出来就谨慎很多,到底是个女孩子,自己斜眼看着日本人, 前面是步兵列兵, 在战场上会分散冲锋, 交替作战。   后面跟着出来的是工兵,老马回头把帘子拉的密不透风, “原先一个月征用民夫,如今三五天就要一次,不是要人, 就是要东西,比蚂蝗都来的勤快, 看样子要出城去,不知道做什么架桥铺路??x?的掩体工事。”   这么老长的一个队伍,老马觉得城里面的日本人得出去了一半儿, 他揣着袖子撇嘴。   刚要抡起来胳膊往胡同外面去,却看见三五个日本兵对着他跑过来, 一下子就堵住了。   中文说的很生硬, 八成是来北平之后学的,几个词语几个词语的往外面出来,一把就给老马往下面拽。   老马吓得魂都出来一半儿了, 前些日子街上的事情,欺辱妇女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扶桑还在车里面呢。   他不能往后退啊,他好在身子板儿还稳妥, 晃荡了一下儿, 愣是没从马车上面栽倒。   他是有些勇气在身上的, 我怕死,但是我不能带着姑娘家的受这个屈辱,不如跟他们干!   他一脚蹬开一个,想着跑出去甩开,“姥姥,你们这群狗娘养的,还想着抢我的家伙事儿,下辈子!”‘   扶桑在里面都听见了,她懂日语,可是看着自己的打扮,把头发一下子披散开来,像是一个无脸披头士一样的,在马车里面四顾,从下面抽屉里面摸出来一把匕首,这是放在车里用的,有时候吃东西用到,匕首旁边还有一把剪刀。   老马一动,她就有数,“往胡同里面去,不要街上去。”   街面上人多,到时候跑不开就给这些人堵死了,不如胡同里面去,人少住家户多,到时候跑起来不一定给人抓到。   实在不行,背地里近身战,扶桑觉得自己应该能干一个。心里面一边骂一边看这几个人行动,一看跟上来了,就抱着不太好的结局想法了,扶桑这会儿完全就是不怕,她这人担事儿。   俩人胆子就非常大,过街上冲着对面胡同就去了,几个人拉着马车没拉住,对着俩人就开始骂,扶桑仔细听着,这才明白原来一开始是相中这个马车了,想征用。   她自己掀开帘子,一把扯下来拽在手里,对着跟着最紧的日本兵就扔过去了,胡同狭窄,追过来的人有三四个,个个矮小强壮。   她心里面屏住了一口气,老马熟悉胡同儿,喊着扶桑提示,“抓稳当了,咱们转弯儿,姑娘,前面越来越窄了,您要是看情况不好,就跑!”   果真话音刚落,前面也是寸,遇见一个水车,马车不能硬上去,扶桑跟老马就跳车滚动下来,扶桑侧目眼看着就给日本兵拽肩膀了,往前看一眼,跑不太开,推水车的大爷在跑,水车滴滴答答地在漏水。   她跑不快,肯定不如这些步兵跑得快,心里面一横,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对着后面,凭借直觉就是一刀捅进去。   能杀死最好,她想。   杀不死,如果有力气的话,能再捅一刀最好。   其实有时候这个事情,并不是特别的教人害怕,血串子喷到她旗袍上,从脖颈一直到腰间,刚戳进去的时候有点软,然后后面很硬,胜在力气大,她插那个人胸膛上去了。   要拔出来根本不动,大概是卡住了,扶桑脸对着那个人的脸,看的清清楚楚自己的倒影,她特别冷酷,特别地无动于衷,手旋转了一下把手,对面人马上就疼得倒地上去了。   大概后面的人也没想到,她竟然把匕首在人身体里面旋转一下,这是挑衅。对着扶桑就开始围攻,扶桑力气不如这些人大,老马还护着她,几个人就扭打在一起。   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情,他们前后距离都特别近,就是因为特别近,所以这些人一直没有拔枪,不然的话,扶桑跟老马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因为日本兵的瞄准能力很强,基本上一枪一个。   虽然不能让人马上死,但是这个准头跟速度,还有后期的清创,能让人去半条命。   扶桑心里面就发狠,就一个念头,全部把你们弄倒了才能活着走出去。   几个日本兵也没有想到,他们是最后一组的,都过去了,其中一个往胡同里面看一眼,结果就看中老马这车子了,马车不错。   于是跑前面去报告,先脱队来找老马了事情了,真没想到马车里面就这么两个人,竟然这样的能打。   地上还躺着一个见血的呢,血红一片跟水车嘀嗒下来的水混合在一起,浅浅淡淡地晕开,扶桑胳膊擦过,胸前湿了一片儿。   她真的力气不行,跟这些狗日地上肢力量锻炼很到位的老兵不能比,干不过人家。   一下给人就打地上去了,脸擦地面上去了,嘴里面日语一直喊,倒也不是求饶,这点骨气是有的,她骂人的,日语骂人第一次用,非常顺。   老马跌跌撞撞爬起来,他只会国语,头都破了,刚才给摔墙上去晕的不行,摸起来地上的板砖,国粹都出来了,“姥姥,你大爷的丫头养的杂碎,我今儿就给你们拼了——”   闷着一板砖就跟人家对掐起来,也不是对手。   跟扶桑两个人两种语言,光叽里呱啦地,但是现在就是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给人摁着在地上摩擦了,单方面被虐打。   那枪托子对着扶桑后背下去,那么一下子下去,她真的疼得在地上翻滚。   大爷地,倒是珍惜你们的子弹,她疼得只能喘半口气,真的骨裂了,疼得呲牙咧嘴,都失声了。   头抬不起来,歪在那里。   她腹部朝上,日本人最喜欢用刺刀扎人家肚子。   扶桑觉得完了,可能死无全尸了,也不知道家里人能不能领回去,兴许日本人最喜欢大卸八块,不知道怎么虐杀,她视线游弋,看着瓦当上面窄窄胡同露出的天空,瓦蓝瓦蓝,像是一块蓝色玻璃笼罩的静谧至城。   人死了以后,不知道能不能回鲁南道,她想。   不愿意闭上眼睛,可是觉得太疼了,她把眼睛闭上,能看见刺刀的一点闪光。   她的钱,再也花不了了。   扶桑想,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钱在哪里,这是她最大的遗憾。   还有,不能赴约了。   那个呆瓜到点看不到人,大概率会骂,会骂到家里去找,然后大家会发现她不见了。   也很好,有个人惦记,甭管是不是骂你的还是找你刺儿的,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人能惦记你,她觉得就很好了,不然死在外面都没有人发现。   这种时候,扶桑的脑子里面是想很多东西的。   到这种最绝望的时刻,才发现,原来一辈子这样的长,长的曾经很多做一半的事情或者没有开始的事情都太多太多,一辈子也太短了,让人觉得那样的不甘心。   到底几十岁才能教人满意呢,为什么无论是二十岁还是八十岁,人闭眼的时候,都是同样的不舍跟不甘。   秋天的太阳很暖,她想。   “砰——砰——”   宋旸谷从后面追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一幕。   他站在拐角处,周边住家户也许有人,也许没人,四下安静,不见一丝踪影,只有这些人跟一辆堵在路中间的水车。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出现,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带着枪,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枪法这样的好。   就如同现在,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是怎么样的空大虚无!   他的手很长很细,会弹钢琴,一双永远看起来养尊处优的金贵的手,他从那两个日本人跟前路过,全部正中心脏,血扑扑地,他的白色鞋边蘸上一圈血渍,他缓缓地把枪揣起来,然后一把拉起来扶桑。   扶桑睁开眼,有一瞬间恍惚,她有点用力过猛之后的虚脱,没站稳,现在满眼睛里面都是宋旸谷。   国外文学巨著里面的贵族公子都是怎么出现来着,就人家那个很有名的小说,都是在哪个庄园舞会上面出现的,逆着光在人群中闪亮的像是一颗星一样的,那样地璀璨美丽,而闪耀。   自带昂贵得气质,扶桑觉得他一直像是一个很贵的东西,让人无论赚多少钱都买不起的奢侈品。   星河长明!   宋旸谷看她神态有点不对劲,吓傻了的样子,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有些嫌弃地催促,“你不赶紧走干什么呢?”   等着被抓吗?   这里离着街上那么近,枪声刚才大家都听到了,巡逻兵马上就到,你还有功夫在这里愣神呢?   坚强一点不行吗?   平时不是很坚强,他有些嫌弃她心理素质不太好。   至于刚才的那种空虚的感觉,看见她要被刺刀扎透的麻木感觉,已经在一声声的讽刺责骂中消失不见了。   一只手拽着扶桑的胳膊,扶桑回神才觉得肉疼,这人手指头怕是给她捏碎,实在不是顶嘴的时候,她扶了墙一把自己站稳当,扶着老马起来,“走。”   马车是不能要了,但是马车里面有一些她的资料,她直接把整个抽屉抽出来,三个人抱着走,宋旸谷一边捡起来刺刀,一边对着那两个人戳死,“继续往里面走,胡同口承恩在接应。”   话音刚落,便办完了,他快步跟上去。   老马一边擦脸上的血一边大步流星,宋旸谷一边走一边把鞋子往地上蹭,把血色上??x?面覆盖一层黄土,扶桑一边走一边吸气,她肋骨疼。   宋旸谷走得最快,最无负担,扶桑你说给虚弱的,她真的疼,在宋旸谷来之前她就给人在地上摔打过了,遭受了毒打,半边脸都蹭地上去了。   对于宋旸谷的到来,那两声枪响,他居高临下往自己这边过来扶着自己起来的时候,那是一水缸的感动啊。   但是现在看他这个速度,扶桑佝偻着腰咬着牙,“您倒是扶我一把啊!”   缸砸了,司马光砸的,那些感动漏的也不多了。   宋旸谷这人是真不留神,他一心一意只想赶紧跑,还催促扶桑,“你少顶嘴,我来的时候街面上好几个巡警呢,这可不是胡同里面的巡警,到时候看着我们这样不正好,逮着我们进去关着讹钱也是有的。”   扶桑很想喷他一句,您是看不见我浑身的冷汗吗?   大爷的,我八辈子不嫁给你,我跳水缸也不嫁给你,她一只手撑着水缸,一只手在里面搅和,没办法,这些资料里面有她的签名,只能水泡了,来不及烧了。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扶桑在闭眼的时候,是觉得遗憾的,遗憾不能跟这样的人再有任何的未来,再也没有任何一种可能,无论是有结果还是没结果的。   这样的心思高潮,在宋旸谷英雄救美出现的一瞬,到达了喜马拉雅的巅峰,她觉得真的按照戏文里面说的,以身相许对不对?   她真愿意。   可是现在,扶桑呲牙咧嘴地疼,她这辈子没有遗憾。   跟这样的狗人,算了吧,谈情说爱伤心!   宋旸谷是真没觉得她疼那么严重,这会儿看她脸色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也没多想,这人平时挺坚强啊,再坚持一下,“还有两三分钟就到了,胡同口就在前面儿了。”   像模像样地指了一下。他有一些心思,也不愿意直接说出来的,就比如今天,约好的要在咖啡厅见面的,喝咖啡,他觉得这人应当很满意自己,特意在媒人上门之后,约他出来表达一下对自己的喜爱之情的。   现如今男女之情,开放许多,也浪漫许多,很多新式人家都是看好了,男方会写信给女方,女方愿意呢,就回信,一来二去,约见面,女方答应。   写的信呢,或者叫情书,是要拿出来大家一起看的,一起参谋一下,尤其女方父亲看看,火眼金睛一来看看女婿的文笔,二来看看字体,见字如人,三来呢,看看他的三观,非常的有讲究。   到扶桑这里,他是不可能写信的,他觉得扶桑也不可能,所以约见面就很合适,欣然赴约,但是一些不为人知的浪漫感情,就是在她家胡同口等着她,跟她前后脚一起到。   所以他在街上,早早地等她很久很久,看着她出来,看着老马避让到胡同里面去,又看着老马开始往里狂奔。   他紧跟上面去,并且有急智,安排承恩在另外一边胡同口接应。   可以生死之交,但是你让我写个情书,这辈子没可能。   如今我也想不到扶你一把,就如此地在男女之情上,格外木讷。   扶桑咬着牙,继续跟着走,也属实不是服软的时候,也不是多说的时候,走吧,疼死也得走。   --------------------   宋旸谷:我瞎扶桑:我不行也得行 第60章 晦气   好容易上了车, 承恩在胡同口站着,看到他们一头脸的血也面不改色地掀开帘子,眼角余光看着这个回形胡同的另外一端已经闹起来了, 巡警一个劲的往那边涌过去, 街面上人生熙攘。   他把帘子放下, 哒哒哒地就走了,他觉得还得是马车, 跑得快还不起眼,迎面一个骆驼队过来,两边驮着货物刚进城, 驼铃声音清脆悠然。   扶桑直接就平躺在里面去了,她得斜着躺, 姿势非常别扭,没办法,她疼啊。   她得去找伍德, 好在脸是朝着外面的,“去找伍德先生, 直接去他家里, 然后打电话喊他医院回来!”   宋旸谷看她一眼,转眼间就到伍德洋房那边去了,老阿妈不在家里, 大概出去听戏去了,伍德白天不在家里, 只在家里吃早餐,佣人阿妈会一手西式餐点, 能让他早上吃的比皇帝还要好。   宋旸谷站在院门外面, 眼看着扶桑腰子也不捂着了, 头也不缩着了,自己往院墙南边两三米处,一处小花坛的上面挂着一个绿色的邮箱,然后她从邮箱的后面,伸手摸索出一个钥匙来。   先开了大门,然后又进院子,从地毯一角的下面,摸出来楼房的钥匙。   就是承恩看了,也不由得侧目,挺熟啊。   扶桑进去就拉着电话,自己跟个死狗一样躺在沙发上,“快回来,我就要死了,带着药跟绷带,有外伤还有跌打。”   伍德那边忙着呢,上午这个点儿真的人很多,有钱的病人永远都排着队,先前老袁先生的家属也在,他们一直想要一个结果的,看看老袁大人的死因能不能从医学上证明真的就是日本军医干的。   日本人的医院肯定是不能去,这家是自己人开的,可以来,伍德在一边看了很久了,他不太擅长法医这个领域,就是看看的,自己脱下来衣服,“有个朋友,我先走一下。”   到关键时刻了,不太想让他走,血检什么的还需要伍德帮忙的,“能不能出结果再走呢?”   比划了一下,“就一会儿,不然怕到时候需要你看一下,我们不太擅长血液疾病。”   伍德领带松了一点,他浑身上下就非常德系医生的装扮,非常的一丝不苟,“让助理在吧,有问题可以给我家里挂电话,我先走一步。”   自己拿着箱子,去办公室就开始划拉,他刚才觉得自己不太擅长领域之外的事情,但是助理在旁边仪器化验看他这个划拉的东西,觉得他是个全才,什么都会一样,全能型人才一样的。   这些药,得治疗多少病啊,助理也不是很有眼力劲,“病成这样,不太好救吧。”   你看看,这基础病得多少啊,这么紧急的情况下,打电话去家里,肯定是送医院来不及了,不然不能喊人家里去。   伍德愣了一下,没太懂他什么意思,他有时候就觉得,选个助理一定要聪明的,像是扶桑那样聪明的,他手都是无意识地动作,因为他没想过扶桑会回来,能活着回来。   他跟她最后的联系,就是帮她搞到一张船票去日本,她去日本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之前他介绍的朋友跟同学,音讯全无,后来中日战争爆发,日本本土全面推行军国主义,经济管控军事化。   一切都更渺茫了,他有时候路过棺材店铺,生意比之前更兴旺,会看一会儿,看看给她一个什么样子的界碑合适,她最后的那一点愿望,交待他的最后一点事情,总得做到。   总不能让她真的葬在富士山下,不得回家嘛。   伍德没说话,提着箱子就走了,他开车家里去的,真的有钱,在租借自己住,社会声望也很高,无论什么年代,医生都很好过,乱世医生的日子更好过一点儿,因为社会需求很旺盛。   就是家里,这两年对他也更加宽和了,因为治病救人是大事儿,他看了一眼大门上插着的钥匙,一眼就认出来是那一把钥匙,那还是很多年前。   扶桑大概还小,有时候来家里学习外文,伍德时间不太准时,他忙,扶桑会等很久,他就给藏起来两把钥匙,扶桑到时候可以进去。   他有时候忘记钥匙了,也可以用一下。   在租借这边,没有贼来家里偷东西的。   扶桑这会儿脸都开始黄了,之前是疼得脸白,宋旸谷看她也觉得不对劲,蹲下来撑开她的眼皮子,看她黑眼珠还在动弹,松口气,“内脏伤到了吗?”   有些后悔,刚才怎么没发现的呢,难怪路上那么慢,“怎么不早点说——”   扶桑气的,恨不得抽手一巴掌,你清醒一点儿好不好,是我不跟你说吗?   是你没给我机会说啊,她死死地把眼睛闭上,真的不想再多看这个世界一眼,多看一眼她都觉得伤心。   心里面一串棒槌骂过去骂过来!   这样就过去了,宋旸谷你说这人还挺上心,我管你搭理我不搭理我,我不能看你这样子快死了一样的,我得抢救你一下是不是,让你好过一点儿,他这会儿才回过味儿来,心里才开始觉得急。   “承恩,去打清水来——”   承恩刚找出来一瓶酒精,放下来,自己去洗手间打水去了,“伤的厉害,刚没发觉,这会儿您看脸都黄了。”   宋旸谷有点慌,他懂一些跌打损伤的,他们兄弟三个小时候也是这样摔摔打打地,可是不大一样,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因为他们挺耐疼的。   笨手笨脚地去拿着酒精给扶桑擦脸,她脸上的血还没干??x?净呢,跟钟馗他妹妹一样,有点吓人。   她姿势本来就有点扭曲,有人给擦,轻手轻脚的,扶桑就觉得好一点儿,也愿意睁开眼睛了,她头是朝着沙发外面,有一点悬空的,这样她舒服一点儿,因此能看见宋旸谷的下巴。   看见他紧绷的下巴,这样的表情就是很凝重,那点凝重能让她看见嘴角都是凝固的,她松口气,心想你总算知道怎么做个人了。   “你轻点——”别给我毁容了!   扶桑看他拿酒精瓶子在自己脸正上方倒的时候,就有点不大好的预感,这样很容易倒自己脸上去了,她话还没说完,就看他那手一松。   那瓶子就脱落下来了。   扶桑你说都没力气叫,她只能侧脸,那瓶子擦着她的下巴砸地上去了,一股子味道四散开来。   除了砰的一声,客厅里面安静的像是只有火葬场噼里啪啦的声音,窒息。   真叫人窒息,承恩端着盆子,恰好都看见了。   他背身过去,端着盆子又回去了。   想起来了,他得多加一点冷水。   他不能回去,回去宋旸谷面上挂不住。   扶桑眼彻底闭上了,不然她怕看见他就发火。   宋旸谷也愣了,他也没想到手滑,他也想很仔细怕弄疼她,一直轻手轻脚的,一直很拿捏的慌。   结果你看,她眼一闭上,就知道她这人生气了,干巴巴地解释一句,生硬的像是北平住家户从腊月二十七留到正月十五的馒头一样,在地上能砸出坑儿来,“不是故意的,手滑了。”   看她下巴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又肿起来,从地上摸了一点酒精,给她摁上去,扶桑疼得差点以为去了火焰山,脖子都梗起来了,老马真的头晕,只能眯着眼睛看,他失血挺多的,给这来人吵起来了。   听着扶桑对着宋旸谷叽歪,“你有病吗?你有什么病吗?你给我摁什么?你故意地是不是?”   扶桑疼得啊,她觉得就是故意的,现在情感上让她相信宋旸谷就是故意滴地,不然她怎么这样地倒霉呢,“你就是故意松手砸我的,看我不顺眼是不手?然后使劲给我摁,想着我疼死是不是?”   “宋旸谷,我可看明白你这人了,我死了你好相亲,去跟人家相亲找个漂亮十六七岁小姑娘是不是?你就是看我不顺眼,觉得故意不去,然后请家里人勉强来提亲,我歇谢谢您嘞!”   她这个时候,你说跟中邪了一样,话全部是横着出来的,老马跟她这么多年,荣师傅在的时候开始,从来没有见扶桑这样蛮不讲理过,没见她这样冲动过。   他都觉得不好意思,诺诺地劝一句,“都是不小心,不揉开就瘀血了,他是好心。”   又说扶桑,“你疼糊涂了,乱说什么。”   这终身大事儿,能对着人这样豪横撒气吗?   你瞧瞧,简直是不像话。   扶桑说完也后悔,她就是冲动了,多少年没这样冲动,就刚才路上的那些火气,那些给疼折磨地破碎地灵魂,在骂宋旸谷的这一瞬间,全部拼凑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真的,骂完心里痛快了,不像是之前一口气堵着了,但是有点过分了。   宋旸谷站在她头前,她如今得翻眼才能看他,思量他的表情,以为这人肯定发飙,指定要弄死她了,一走了之也是有的。   想道歉的,刚开口,就看那人动了动,一只手托着她的脑袋起来,不让她继续悬空。   坐在一边把她脑袋放腿上,手还是摁过去,“我轻点儿,你别喊了。”   喊的那么大力气,不累啊。   果真是轻了很多,宋旸谷觉得她这个人,到底是个女孩子,不耐疼。   你看这一块儿,加上之前在地上的擦伤,脸真的就不能看了,跟油彩打翻了一样。   但是人家宋旸谷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托着她脑袋,给她干干净净擦出来了,那下巴一块儿,就慢慢揉开了,一句大声的话都没说。   就是承恩都心惊胆战的刚才,他跟老马挤在一起,俩人都怕宋旸谷发飙,也怕扶桑再发飙,一个本来脾气就不大好比较寡,一个虽然脾气一直很好但因为受伤有些喜怒无常。   没想到俩人倒也安静了会儿,宋旸谷忍了,真是蹊跷,难得的安静。   小荣一边给老马包头,缠着布子,一边儿眼角看着那俩人,刚才眼角都不敢看过去,跟老马对视一眼,觉得这样俩人,其实也挺搭配啊。   你看,外人觉得如临大敌的时候,人家俩人突然就春风细雨,润物无声了。   伍德进来的时候,扶桑已经喝上糖水了,她得补充体力,一盒子巧克力,嘎嘎吃了一半儿了。   给伺候地挺好,但是看见伍德,眼泪还是出来了,哗啦一下就全出来了,扶桑她疼啊。   哭的跟受了多大委屈一样,扶桑指着自己身上,“我肋骨可能骨折了,很疼,这里到这里,这一片都疼,脚脖子这里,上面也疼,手腕儿摔地上的时候扑了一下,大概也不太行,顶着了。”   浑身上下哪哪儿都疼,没看见伍德的时候硬撑着,看着医生了,就是孩子看见了亲妈了,眼泪一对一对地。   宋旸谷你说这人没眼力劲吧,这时候坐在一边儿,也觉得不大对劲了,伍德一边检查,一边儿给她安排,“得去医院检查看看去,这样最稳妥,你不去我就只能判断,有点疼,我摁过去的时候你跟我说疼不疼。”   扶桑点头,咬着牙,非常配合,宋旸谷就冷笑起来了,我摁那么一下,你就跟吃人一样,如今,呵呵。   疼死你活该。   想走,但是脚就跟粘住了一样,伍德不太熟悉她俩人关系,但是看扶桑都换女装了,这俩人还在一起,扶桑也不避讳,很信任,他知道扶桑这小子之前心眼多少,一米七的个子里面,能有一米六九的心眼儿,给人下套一个接着一个的。   能跟她这样的人做朋友的,都是好人,最起码真的人品好,他习惯拉着家属商量了,跟宋旸谷到一边儿去说话,扶桑那边已经收拾好了之前宋旸谷就收拾差不多了。   他一千一万个不好,脾气再差劲,但是他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伍德擦了擦眼镜,“怎么弄得?”   又补充一句,“您是先前宋府的少东家吧,她之前提起过你,我之前教习她外文的,算是她半个老师吧,可以跟我说。”   宋旸谷还是说的很含糊,大体上都说了,不是瞒着,是知道的太清楚了,对伍德也不太好,知道眼前这几个人,直接杀了日本人吗?   伍德心里没有负担吗?不会担心吗?   肯定会,所以宋旸谷非常模糊,“跟人发生冲突了,不太好,后面大概有些麻烦,得躲避一下,也许风声紧的话,离开北平也是有的,您心里有数儿。”   所以得,嘴巴紧一点儿,句句不说矛盾,句句都是矛盾,伍德听了一下就明白了,这样的情况,按照宋家在北平的关系,要出城去躲避的,指定是因为日本人。   “为了什么?”   宋旸谷这个就不说了,现在也说不明白到底是抢马车的,那说不准马车抢了,看里面有人的话顺便把人给抢了呢。   真晦气,他跟伍德就是这么说的,“晦气!”   不是晦气遇不上这样的事情,不是国运晦气不能让这些人在这里横行霸道。   他这会儿,真的是打心眼里面,记仇了。   -------------------- 第61章 进局子   伍德看里面客厅一眼, 也不是很想留着扶桑,毕竟是个女孩子,他呢, 他还没有结婚, 但是懂得避嫌, “她最好就是不用挪动,肋骨那边的话, 确实是有裂缝,应该没断,而且现在也不是很建议她回去, 暂时避开比较好,等稳定一点, 再去城外。”   家里那一片儿发生的,难免给人家发现蛛丝马迹的,最后说不准一口气就给提溜出来了。   然后就看着宋旸谷, 想想看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呢,最好是能给照顾一下, 他这边照顾扶桑的话, 有点为难,家里面也不是很喜欢有人,不方便。   扶桑也知道伍德性格, 他就是很西化,不大喜欢跟家里人住在一起, 所以才在外面住,很喜欢一个人, 他房间里面东西也不喜欢别人动。   有自己领域, 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所以精神世界很充实,他不需要跟别人太多交流,获得太多的社交,一个人呆着的空间是最好的,最满意的   扶桑隐约都听见了,也难免有点悲凉,你说这能去哪里呢,要说干这样的事情,当时不害怕,现在是后怕了,想着日本人会不会心眼儿多,逮着这个事情不放手,就挨家挨户查户口,然后就逮着身上有伤口的,全部抓进去。   又或者是有人看见了,到时候指认,想想都觉得浑身白毛汗。   就更不敢回去了,连累??x?人怎么办。   但是又能去哪里呢?   去住宾馆,怕是也不合适,给人更容易发现。   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房产,咬着牙,想想不行直接去郊外去,再怎么差劲的,扶然还在外面呢,她到时候难免教家里人担心一下,跟扶然并排躺在一起,算是个病号儿。   就是自己这个身体的话,不大适合移动,到了差不多半条命疼死了,再找医生看看呗。   丝丝喇喇疼着,小口喘气儿,她想着还得带着宋旸谷,不然他能去哪里呢,好歹为了自己,不能不管他了,“我哥——”在郊外,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话没说完,就听宋旸谷站在她跟前儿,一脸凝重地对伍德说,“你这里不如医院检查仔细,不如索性就直接去天津,那边医院的话好一点儿。”   伍德也瞪大了眼睛,“怎么去?”   给她路上疼死去?   宋旸谷心里盘算一遍儿,话才说出口,“我刚买一处小宅,可以先到那边去,那边街坊邻居不熟悉,不知根知底也不太容易被发现,等稍微好一点儿了,连夜再去天津,到时候打点好,不如去天津养伤最好了。”   天津当然好,这眼看着北平又要打起来了,日本人天天跟疯狗一样变本加厉,最后的狂欢,城里的氛围太凝重了,躲开最好。   扶桑干巴巴地,等着宋旸谷用担架抬着她上车的时候,夜色漆黑,她手冰凉的,宋旸谷擦过,给她塞进去,“你什么时候买的?”   宋旸谷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房子吗?”   扶桑点点下巴,看他硬塞进来,车门砰地一声关上,老马坐在前面,承恩开着车子打开前灯,路过白天事发的地点,已经没有人了。   宋旸谷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夜景,路灯这一片很亮,但胡同里一点点微光,“今天早上买好的,不是要结婚,总得有个小房,我一早去茶馆找的中人买的,我母亲愿意住在老院子里。”   他淡淡的讲,车子一阵颠簸,他就摁着扶桑的肩膀。   扶桑晃晃悠悠地睡过去,琢磨着他的话,来回几遍也没有揣摩明白意思,她觉得自己得休息了,不然脑子转不动了。   有点累。   但是很安心。   十月份的北平夜里已经寒凉,但是她睡得一只很暖,周边一直很暖,床上的被子很软很暖,她虽然只能平躺着,但是有人给她盖被子。   承恩在院子里还收拾着呢,宋旸谷站在屋门口儿,往里面看一眼,闭上门,老马精神还好,他喝了糖水包扎之后闲不住,丈量这个院子,“是不是比先前的要大,我看这个院子大,之前的院子没有这个大,得多少钱?”   承恩点点头,自己拄着扫把,“可不是,这个院子得大一半儿,就是房间少了些,离得那边也不远,要价五千块呢,我们爷昨儿晚上在院子里看,觉得那边儿老院子小了些。”   宋旸谷这人呢,夜里三四点就起来了,他没睡多少,先去外面茶馆儿,昨晚上怎么看,都觉得院子浅浅地,他打算着呢,既然要新婚,最好是有个新院儿,没有跟自己母亲再挤在一起的道理。   在这边结婚,然后再把二太太她们接来,这样屋子就不会显得少了,不然大婚扎顶棚就不够地方,又闹哄哄的,吵得家里老人不能休息,新婚夫妻也拘束。   你从这点上来,这人就特别的仔细,做事情格外地周全,但是他这点周全,谁也没说过,就是承恩也是猜出来的   承恩觉得这事儿能成,他觉得铁定能成,叽里咕噜话很多,“你们上午在伍德医生那边,下午我就带人打扫收拾的,东西都是现成买的,有什么缺的地方再跟我说,依我看啊,这算是缘分,提前住进来呢。”   老马知道扶桑的心思啊,只能尴尬地笑笑,拉着承恩到一边,不敢给宋旸谷知道,“我们姐儿,是不愿意呢,说了您别生气,实在是啊,觉得跟你们家爷们不对脾气,俩人在一起不合适,不是吵架就是拌嘴。”   然后他咂摸嘴儿,“只是我今晚来看着,这样好的一个院子,这么贵的价钱,又是这样仔细的心思,也不怕麻烦,带着人就来了,你们家爷们也人性不错儿,我才跟你透底儿的,姐儿有时候想的多了,爷们儿有时候也不大会说话。”   你得说几句好听的,你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都坏在你嘴上。   承恩没想到还有这事儿呢,他心里就麻。   这要是宋旸谷知道了,能气死,这人什么心思啊,人家还不愿意。   他得悄悄地,跟这个事情办妥当了,宋旸谷做不了的事情,他得去做,跟老马商量一下,早上起来扶桑醒来的时候,他就去叭叭叭说了。   这新房子,这大院子,这院子里大空地儿多敞亮,这多好的心思啊,总而言之,“我们爷们多上心呢,您瞧着这番心思的份儿上,也不能这样回绝了不是,多看看,有的男人还真的就比不过我们三爷,都有主意的很。”   他影射呢,说的是伍德。   是,长得好,有本事,家里有钱,关系好。   可是你最后,人家就是朋友,能救你帮你,但是再仔细妥帖的事情,人家办不到。   就跟朋友能两肋插刀一样,但是你让他给你倒杯热水,可能做不到。   他们爷不一样啊,多好啊。   他在那里呼呼啦啦说,扶桑精神不大好,还是有点晕,听得一耳朵,一耳朵的,“你说的是,说得对,是这个道理。”   她哼哼哈哈也没大听进去,外面就闹开了,人家来查人头的呢。   巡警人就来了,这新来的不是,他得踩地头,宋旸谷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一片儿的巡警不行,无恶不作那种,专门欺负人的。   承恩拿着钱打点一下,这些人里面很多就是坏种,专门勒索老百姓的,“我们爷们不在家里,上班去了,就是财局那边儿的,来的匆忙,没来得及给你们打招呼的,这些茶钱,算是赔罪。”   给人家塞钱,人家拿的很顺手,但是就是混,这些街面上的人,真的横,欺软怕硬还吃得开,“财局怎么了,我们不归财局管,我听说你们院子里人可不少,都出来见见,混个面熟”。   “有女眷,不方便了,您看我行不行?”承恩卡巴一双大眼睛,他真的是尽力了,好声好气。   结果就是从这儿起,这俩巡警就开始胡搅蛮缠,他们踩地头的,如今就是猖狂的不行那种,跟黄桃斜街的巡警不一样,这真是毒虫。   进屋子,就杠上了,闯进去就要见人。   承恩也火大了,就是冒死也不能让人进去了,他这人规矩大的很,脸就掉下来了,挡在门口,“爷们,今儿给我激愤面子,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北平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家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再什么时候,轮不到让人踩着门槛进明间。”   他早年便不是软性子,“说句不好听的的,你们这样的人,不合适”   什么人物?   敢踩这个门口?   别说里面女眷了,就是没人也不能这样进去,有没有王法了,这是日本人进城,治理还是咱们自己的,至于傍上日本人大腿就猖狂吗?   人家俩人看他这么刚硬,掉头就走了,狠话不比承恩差,“小子,咱们走着瞧,你今儿记住了,爷爷我到时候得认你这个孙子。”   “尽管来,我等着呢。”承恩不怕。   掉头他等着人走了,就把门插上,嘱咐老马看着,自己去找宋映谷去了,家里面有人。   这事儿宋映谷就能摆平了。   结果没多久,前后脚,这俩巡警一高一矮,带着人就来了,直接就给扶桑带走了。   专门抬杠给人拿捏的。   扶桑一下就进局子去了,罪名都现成的,杀害日本人的嫌疑犯,现在满城都在抓呢,戴个帽子给她。   -------------------- 第62章 寡王   宋旸谷在班房呢, 上面要开动员会,争取完成任务,但是前面九个月的税收达不到年初的预算。   当然达不到了, 因为这个年景是一日不如一日的, 多少人开着店铺的, 混不下去了,然后就开始摆摊, 摆摊的一天有一天的明目,混个肚儿饱就差不多了,一天不知道能否有两斤白薯果腹。   宋旸谷坐在那里, 跟不是会场的人一样,只看着自己眼前的钢笔, 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承恩不敢进去,只门扒拉开一条缝隙。   见宋旸谷出来, 他小声地走到一边说,“是那片儿的巡警, 咱们给中人坑了, 那一片儿的住家户,都恨这两个人入骨,一点儿人味都没有, 闹的家家户户不安宁,一高一矮道上人叫高低双煞。”   宋旸谷站在幽静地走廊里面, 是不是会场有话筒声音出来的只言片语,承恩都替他打算好了, “您先忙着,??x? 我先来跟您说一声儿, 要命的事情他们没那个本事,只是要吃点苦头,在里面关着等着拿钱勒索的,我这就去找二爷去,他的朋友也多,这边警察署的人他常吃饭。”   做生意的,认识人本来就多,走到哪里都有一点儿面子,宋旸谷再进去,已经到尾声了,劳力还惦记着相亲的事情呢,一直没机会问他的,好问问他跟柳先生那边也回个话儿,“那姑娘,您瞧着怎么样呢?”   宋旸谷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的局长发言,主席台上的红绸布刺眼,“好!”   周边一片掌声起落,老李没有听清,再问,“你什么打算的?”   话音刚落,台上结束,此起彼伏地又是一阵掌声,老李是个热心肠的老油条,等着人散地差不多了,他跟宋旸谷并排走着,难得清净,“小宋啊,你家里是什么想法的啊?”   他觉得自己得点拨一下儿,虽然人长得好,但是过日子得门当户对的,不然的话,光有脸有什么用呢,每个月靠着预支工资过日子吗?   “依我看啊,你们俩正合适,她家里人口多些,以后啊过日子热闹,人又利索,家里也还过得去的日子,你娶个媳妇来,也能照顾你母亲跟伯母,那姑娘也有个伴儿了,再过两年啊,生个大胖小子,这日子就红火起来了,咱们国家啊,就兴旺起来了。”   他指着里面,“你看,没有人,谁来做事呢,没有人做事,哪里来的税收呢,归根结底,这要收税啊,还得是看人,多生孩子多结婚才好,人人要三十岁结婚,那咱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想想就真愁人。”   老李是老辣的,他看问题带着时兴的批判跟传统的固执,最喜欢看小报,上面很多新的流派新的观点,尤其是社会家庭方面的鸳鸯蝴蝶派。   他总是觉得年轻人想法太多了,他觉得郎才女貌的事情,大概率就差不多。   宋旸谷这个人,太冷了,老李不指望他这次能说出什么话儿来,只是没想到,宋旸谷正儿八经的邀请他,“家里新买一处小宅子,想着有机会请大家热闹一下的,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晚上罢了。”   他要请客。   老二宋映谷跟他讲过很多次,你在同事之间做事,不能太高傲了,你不觉得你高傲,但是你人际关系就是搞不好,你觉得你不在乎这些,不屑于这些,但是真的到时候了,你发现这边没有人用,家里的事情靠着家里,但是外面的事情,就得靠自己的排面了。   你得自己扑腾着,走出来一条路才可以。   扶桑呢,跟宋旸谷,俩人是一个样子的,俩人不会钻营,虽然很能干很辛苦,但是不大会经营人脉关系。   扶桑找朋友,全靠着自己的运气,遇见的都是真心实意的朋友。   宋旸谷呢,他是没朋友。   这会儿遇到事情,就知道没有朋友商量的坏处了。   他这个人呢,有时候就不太搞这些东西,不然的话,脑子还是很可以用的,同事几个嘻嘻哈哈去了,街上都商量买了家具,凑的份子钱。   老李进去先看了一圈儿,“这东西都挺齐全的,就是缺个梳妆台,依我看啊,大家的份子钱都给了我,我让人搬个梳妆台进来,往后啊,新娘子进门了,也体面漂亮,六个抽屉带俩柜门的,怎么样?”   宋旸谷已经换了家常的衣服,他站在水缸前面儿,“还是您想的周到,先前还没有谢您的大媒,等着结婚那天,要喝谢媒酒才行。”   老李一听这是有戏,“你相中了,如今还得早点娶亲才是,不然你看日本人一天一个花样儿,昨晚上子弹在城门外飞了半晚上呢,不定哪天就不安稳起来了。虽然说跟咱们这样的没关系,不管是谁来了,都要我们这些人做事,都得靠咱们主持局面,但是还是早点结婚早安心。”   他说的语重心长,宋旸谷也跟着叹气,打量着眼前这个稳定的中产阶层,“原本打算买这个院子,就是要结婚用的,只是这一片儿的巡警,黑白双煞的,不知道您清楚不清楚?”   老李略微一思索,怎么就不认识了,“这应当是亲兄弟俩,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的,原先是在王府里面做事儿的,后来那一位出家去了,那一位王爷最仗义的,临走前家财散给朋友们,这俩小子拿着钱,找到门路,当巡警去了。”   “嗨,早前我们打过照面儿的,这街面上的人,我十有八九是眼熟的,你要是跟他们你有为难的地方,我给你打声招呼去?”   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宋旸谷有时候,也觉得这个世界挺暖和的,“是这么一回事儿,您要是认识的话,帮忙介绍一下,我有些事情,想请两位照看的,最好是当面认识一下。”   老李便第二天中午组局,请了那两位过来,黑白双煞听着也觉得冤枉,老李只介绍下便走了,他这边还有朋友吃饭呢,忙的都得一顿午饭吃两场才行,黑白双煞既然是认识的人,也不使坏,“不是我们不讲道理的,昨儿我们是豪横了些,可是混街面的不豪横一些,怕是弹压不了人,顶多也就是拿点小钱罢了,要说谋财害命,我们不做这样的缺德事。”   他们自己这样看自己的,觉得还算是善良,坏人有时候是看不到自己坏的,“可是您家里那一位,不知道跟您的关系——”   看着宋旸谷,宋旸谷笑眯眯地,“未婚妻。”   那俩人就笑了,这好说,“人可以放出来,不过呢,我们哥俩溜溜地跑一天了,拿人的是另外一帮弟兄们,我们动动嘴皮子好说,但是他们受累辛苦的,您看看呢,愿意的话,就给点茶钱。”   你意思意思,人就能给你放出来。   承恩在旁边听着,他都往袖子里面掏钱了,钱能解决的事情,一般都不是很难,结果就听宋旸谷轻声嘱咐,“无碍,多关几天才是。”   又似是而非地说一句,“如今女孩子,脾气太娇惯了些。”   顺手把承恩袖子里面的钱接过来,放在桌子上,便起身走了。   黑白双煞面面相觑,看着钱倒是眼热,咂摸半天滋味儿,喝了一壶酒才说,“如今,青年男女我算是看不懂了,我当是赎人的呢,瞧瞧,是多关几天的。”   矮的那个不管,“这倒是好事儿,咱们啊,两茬子的钱收着,到时候他说放的时候呢,咱们再放出来,又是一份儿。”   你们就折腾呗,反正钱都收到腰包里面来了。   倒对扶桑关照很多,俩人蹲着里面去看扶桑,扶桑躺在板板上呢,她发烧了,这地方缺医少药的不说,还冷,什么都没有,本来就有伤,现如今躺着在这里安稳了,不用昼夜焦虑了,但是身体上又扛不住了。   人嘀咕在她耳朵跟前,“要我说啊,要是有什么别扭,说开就好了,服个软儿就行了,在这里面受这个罪呢,我看你这姑娘就知道是我们老北平姑奶奶样式的人,脾气刚的很,女孩子,服软不算什么。”   扶桑睁开眼睛,嗓子里面跟个烟筒一样,她口渴啊,“他说什么了?”   人嘿嘿地笑,“没说什么,有事儿招呼我们就行了,先走了。”   扶桑就闭着眼睛,宋旸谷到底说什么她不知道,但是您多少教人带口吃的带点喝的啊,就每天的水,到她这里的时候,真的是混浊的,里面什么玩意都有,她喝了都怕自己去了。   闭着眼睛眼皮子都跳着,因为摁不下去那个火气,你个二百五,你光知道打点给我关着,你就不知道再仔细打点一下,让她日子好过一点吗?   俩人倒是很有默契,宋旸谷可了解这人了,要是真的被拿走了,这人就是爬着也得跑,也得藏起来,结果承恩说一点挣扎也没有,听人家说满城里面拿嫌疑犯的,自己就跟着人家走了。   你说蹊跷不蹊跷?   他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这人想什么主意的。   北平每天都在拿人,拿了放,放了拿,正儿八经的人在里面来来回回都是压榨的,为了套点钱。   有时候班房不够用的了,就放一批出来。   他理解的很好很到位,动脑子跟扶桑配合也打的很好。   事儿办的妥妥当当的,他自己很满意,你看,不用出来担惊受怕了,在里面也不用受虐待,人都给你找好了,你安稳着呢。   他就一点没想到,这人身体不大好,还是老马仔细,他自己惦记自己家里人,在家里等两天没消息,下午等着宋旸谷下班的时候,就嘀咕着,“也没进去看看人呢,怕是没有热汤——”   说完觉得自己也许要求太高,“肯定是没热汤的,不如我过会儿趁着夜里,进去看一看,这坐牢还有探班的呢。”   到时候给带你吃的一副被褥,还有药。   老马怪心疼她的,自己都快好了,你说一个??x?姑娘家还在里面,谁知道什么样子呢。   --------------------   集美们,有的男的,真的就是适合当寡王,也不知道是不爱呢,还是没想到,还是真的歌个性问题。 第63章 病死   宋旸谷忽地想起来, 里面什么样子的。   老马看他愣神,也没敢多说什么,悄悄地准备收拾东西去了, 就是宋旸谷不去, 他也打算去家里问小荣要钱, 到时候捞一把扶桑,不然在里面能把人摔打死。   承恩跟着进屋子里来, 他划拉着老马,“看我也疏忽了,我们三爷啊, 早就想到了,就这两天的事情了, 您看您先别着急,还带着伤口呢,人家说不定认出人来, 不如我去。”   说着把包袱拿过来,自己塞到怀里面, 老马从窗户里面眼睁睁看着他走。   也不是很懂宋旸谷的意思, 是个男人吗?   你这是喜欢人家的样子吗?   他反正从来没见过喜欢的姑娘在牢里面,男的还有心思在那里看桂花香不香的。   这不是求婚的样子。   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就离谱地不行,他现在有点理解扶桑之前死活不同意婚事了, 这个人性格脾气,不是常人能推断出来的。   扶桑在里面, 真的比老马想的还要差一点儿,真的要不行了, 这里面没有人啊, 没有一个伺候的人啊, 吃饭喝水她觉得自己都脱水了,人家说的关照,是关照她在里面,不是让她在里面好过的。   烧的腿肚子都一抽一抽的,有些昏迷了,人有被关进来的,她感觉身边有人说话儿,但是眼皮都睁不开了,太累了,粘糊在一起了。   她的浑身又冷又热,肋骨那一片儿跟冰冻的一样,长这么大以来,再没有受过这样的苦头了。   人越长大生病就会越厉害,越难过。   她想起来,是真的恨宋旸谷了,你个棒槌啊。   你个二百五。   你是一点人事都不干啊,你不是救我的,你是来送我走的吧,往西天送的。   头一天两天还盼着他来,结果现在就彻底绝望了,她对这个人很了解,就这么一个想头,他大概就不会来了,并且就算她死了,估计这人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做的哪里不对,哪里欠妥当。   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想起来以前还小的时候,她跟宋旸谷俩人坐在那里喝馄饨汤,想起来那年见面,她摔地上去了,这人都不拉一把,这人从小就没有眼力劲,就不知道看人眼色。   自大惯了的人。   那时候年少时候的一些心动,突然就跑出来了。   大概是太难熬了,尘封起来的再也没有过的爱慕,都折腾出来了,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面,并没有腐朽。   她为什么跟宋旸谷做朋友呢?   为什么知道他这个拐脾气还相处呢?   为什么散伙之后还联系呢?   她总是记得,那时候在宅院里面,他冬天那样的大雪里面,那样骄矜的下巴,那样贵重的模样。   那年新年,她去叩首,他看她手头紧,送东西给她,那恼怒她又可怜她的神态,那一瓶碎在地上的大酱。   总有一些心动,至死不渝。   总有一些念头,猝不及防。   她浑身上下像是晒干的鱼,在沙漠里面蒸腾着。   心里面却像是车轱辘一样,滚来滚去的惆怅又充实,充实又空虚,一阵起一阵落。   直到什么想法也没有,她们这个年纪了,都要二十多岁的年纪了,什么东西都在变,可是他一成不变。   还是那样的拐,那样的居高临下的想法思路,他总是觉得自己事情做的很好,做的很到位,觉得别人应该夸他谢谢他,从来做的不合人心意。   她没怪他过。   没有真的怪他过。   可是现在躺在这里,要病死的时候,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疼,肋骨那里一阵一阵剜肉一样地钻心疼。   她心生怨恨了。   怪他不爱。   怪他也许有一些爱,但从来不管别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爱,是不是别人喜欢的,他只觉得喜欢就可以了,他喜欢就可以了。   “死了吗?”   “没有,她还哭呢,眼角有泪。”说话的是个青年姑娘,拿着帕子给扶桑擦泪。   她仔细打量着扶桑,有些眼熟,但是她记不得了。   犹豫地看了一下,只能说话打气,“你撑一口气,不要过去了,人就是撑着撑着就熬过去了,你家里人兴许明天就来接你的。”   外面夜色漆黑,窗户外面的蟋蟀在歌,承恩进来一看扶桑脸色,腿就软了。   真的软,他见过不少死人的。   “快——快请大夫。”   说完他摆摆手,“不——送医院去!”   他给宋旸谷打电话的时候,宋旸谷还不信,承恩跺脚,“爷,您快来吧,肺部感染了,您赶紧来看看,不是您听错了。”   这是要人命的,伍德脸色就很差,看宋旸谷来,他不是那种性格很急的人,但是说话很直,“你这么打点的?人就在里面饿死渴死?”   宋旸谷没想到,他没想到扶桑不能动,饭菜都吃不上一口,伍德也是开眼了,“您这样的,怕是仇人了,关进去您倒是去看看啊,您多说一句话的事情。”   “从前您兴许是少爷,什么事儿不用您考虑,什么事情别人都能揣摩到给您干了,但是现在不是啊,现在您是要追人的,我都听小荣说了,这事儿就是个普通朋友进去了,您也多少问一句吧。”   宋旸谷冷邦邦地站在那里,跟个冰棍一样,他以为打点了,事情就办好了,里面人就可以一起被照顾了。   对人心把握地,过于粗糙了,要是宋映谷在的话,绝对不会干这样的事情,你给个病人关里面,基本上要半条命。   承恩觉得怪自己,很多时候怪自己没提醒的,站在一边解释,“是我的错儿,我们爷是好心办事儿的,他没经历过这些,不太懂,您别着急,咱们现在啊,人要紧。”   伍德当然知道人要紧,可是来气啊,走的时候顶多是外伤,这回来了,全部都感染了,不是医生不知道这样的细菌感染多厉害,“要留病根的,后面也要慢慢修养,如果不是送的及时,有因为我自己家里有存储的消炎药,人你去哪家医院都不行。”   小荣站在一边儿,他不说什么,但是绝对不是之前的态度了,难怪人家说门当户对。   不是门当户对长大的,就是青梅竹马,也有不一样的想法,没有谁的错,但是你这绝对不是个良配。   掉头就走了。   宋旸谷想什么,知道的人很少。   --------------------   要面子还不懂事儿 第64章 男性视角   人最后呢就是捞回来了, 清醒第一件事情,扶桑就要报纸看。   她自己瘦的啊,真的跟脱水的纸片人一样, 之前刚回来之后也是这样的, 人在家养了一个月, 小荣跟老马做饭很扎实,都是顿顿锅子羊肉的给补着。   这会儿老马提溜着大包小包进来呢, 还有一摞子报纸,“小力跑腿儿买的,你不在家这些日子家里没人看也没买, 这报纸你看看有没有少的,我再去买。”   眼巴巴地看扶桑一眼, 他不识字儿,也不知道这报纸天天看什么,头晕眼花地你说躺在那里能睁眼就开始看, “近期城里的报纸紧俏的很,城门那边卡的严实, 到处都在抓人。”   “好像抓得也不是我们。”他压低了声音, 往门外看一眼,小荣就急赤白脸的。   赶紧堵住他的嘴,“瞧你说的, 咱们不是都当没发生一样的,没有的事儿, 跟你们没有一分钱的关系,这城里啊, 抓的是别人呢, 就那天晚上打枪的时候, 说是夜里有人混进城里面来了,里应外合地,日本人满城里面抓人呢。”   小荣坐在床边儿,看着扶桑心惊胆战地说,“兴许,要屠城呢。”   都说日本军人是世界上最烂的军人,不是武器装备跟作战能力,是军品,挺烂糊的,口碑跟哪个国家比呢,都比不上。   人有人品,军有军品,屠城杀人、轰炸平民区、虐杀俘虏、坑杀平民,什么事情都做绝了。   如今外面隔三差五地飞枪子,要是一旦打的稀碎的,难免就是日本人狗急跳墙,到时候直接杀人了,焦土作战他们又不是不会。   扶桑看的有些辛苦,她看看头晕就得靠着枕头,仰着脖子喘气儿,她不喜欢别人念报纸,她看东西很快,一目十行地扫一眼,“打到长江了。”   小荣点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之前他们不是老抓壮丁,在火车站那边来回倒运物资吗?是在这里中转南下的,你看他们兵强马壮的,一口气打到长江了都,我这辈子,还没下江南过呢。”   江南好,江南美,江南的秀色是国人的浪漫。   扶桑的亲生父亲,也想了一辈子的江南,小荣也想起来这个鱼米之乡,那样??x?的地方,终究是要给糟蹋了。   日本人东打山东,一股直接南下打上海,然后沿着长江的入海口,顺着长江航线往里面打,西边打山西,然后三股汇合,这就是臭名昭著的日式作战方案。   在今年年底吞并中国。   扶桑想想,今年结束,也不过是还有三个月了。   北平的报纸很多,大大小小报馆有场馆跟无场馆的,上百家之多,战时后援会也很多,夹缝里面有一条信息就是募捐的,给打仗募捐。   她侧脸,找出来那一条报道,“要打长江,江南富裕,如果占据上海苏州,日本人控制江苏,那么往内地打就更容易了些,就会跟东四省一样,成为蛆虫的腐肉了。”   吃你们的,用你们的,奴役你们的人,然后打你的兄弟姐妹们。   寄生虫一样的恶心,她想到这个词,一阵反胃。   老马把东西都摆好了,还揣着一只小炉子呢,咕咚咕咚吊着烫水,他只管闷声做事儿,这会儿看着里面的核桃碳发愣,突然问一句,“菊花都败了,丰台的花农如今进不来城,应当开始养桂花了,上海那边的桂花多的很。”   烟雨冷桂花,新烟居庭院。   此后,扶桑便一心养病,家里新买几口大缸,老马天天在外面买东西,扶桑再修养一个星期便出院去了,自此紧闭门户,安心度日。   她又换回来男装。   日本人兵马密集,日日在街上看不顺眼就打,有狗急跳墙的感觉。   老马还是买来了桂花儿,在战时这样的紧张氛围里面,有一点点闲适的安逸,还牵着两头羊,给扶桑摆在窗前两大盆,闷声闷气的,窝棚里面的羊肥硕,一口一口吃着干草。   花盆极大,花养的好极了,不是本地花农养的,应当是外地过来的,“如今战时,还有商人北上吗?”   老马热的袍子解开,看她一身长袍,还是原先的样子,只不过多了些清俊跟和善。   是的,她越发地和善了。   原先忙的一气一气儿的,像是个小毛驴一样,眼睛那么亮,好像永远都不歇歇脚,哒哒哒地南来北往地运货。   现在呢,像是个骆驼。   节奏慢下来了,很生活很和气,比之前忙的脚不沾地比起来,更接地气了,她关心很多东西,眼里面不仅仅有星辰大海,也有院子里的杂草。   她的心散开了,很散漫,就跟现在站在半人高的桂花盆栽前,她就这样上下左右地看着,看看哪里花开的好,哪里花开的稀少,转转盆子让它更耐看一点儿,老马有些局促,怕她说些什么,她只是说了一句,“这么好的桂花,难得了。”   老马松口气,“等着明儿早上,我早起去南城墙根儿上买秋菜去,现如今买的干菜,等着落第一场雪之后化了,就得买冬菜了。”   秋菜是茄子豆角扁豆干儿,冬天大骨头汤里面炖着,干菜泡发了有咬劲儿,然后再里面放白菜萝卜伍的,算是杂菜了。   这样的菜,穷苦人家吃的多,大户人家上不了台面的。   扶桑拿着花洒去浇水,笑吟吟地看着他,直起腰来,“花很好,下次不要了。”   这花,是宋旸谷院子里的,她知道。   老马支支吾吾地,到底没说什么就走了。   议婚的事情,现在谁也不再提起来了。   就好像之前仓促极了的一场梦。   就连扶桑相亲的事情,小荣现如今也是绝口不提。   提什么,没法子开口,这俩人的关系,外人琢磨不透,姑奶奶在炕头上喝大酒,她如今一个人在城里带着扶美也寂寞的很,时常来这边,不是为了看看扶桑,也是为了看看柳先生,她心里苦。   喝的也属实有点高了,“您猜猜,我有什么心事儿呢?”   小荣也从温酒的壶里添酒,扶桑在门口买干豆子,是秋天新鲜的豆子下来的,然后卤煮了再晒干,晒了再卤煮,吃起来那个劲儿跟滋味,下酒极好,小摊贩提着篮子筐子来家里的,她从来都买。   价都不带磨牙的,从来不还嘴一分钱,小荣看了心里又高兴又难过,“您的心事儿,我知道,不是一件事儿,是好多事儿,扶然扶桑扶美,谁都是您的心事儿,姑奶奶,我服气您,您心思啊,大着呢。”   担着事儿呢。   姑奶奶乐呵呵地,指着门口买干豆子的扶桑,“我们家孩子,她最义气,最有情义了,你看看,跟人家外面赚钱的时候绞尽脑汁,一分钱不让,但是她跟这些穷苦人买东西,一个大子儿不带还价的,绝对不让人家多给一个豆子,要不这些人这些天,都爱往这里来呢,知道主家人良善。”   说着又倒一杯进肚子里去,“可是这孩子,我原本一厢情愿她结婚的,人家都这么结婚的,我觉得挺般配的,可是你看看如今这事儿,般配的事情放在别的姑娘身上是般配,放她身上就不觉得般配了,这样好的一个人儿,做什么跟那样的人结婚呢,宋家三爷——”   她顿了顿,找不出个合适的词儿,“四六不懂的!”   肯定不是坏,也不是人品有问题,就是俩人不般配。   “我就想着啊,以后咱们缓缓,琢磨个人呢,不管多大年纪多大本事的,最起码得疼人,暖呼呼地疼人那种,有的人一辈子不知道怎么疼人,被人家疼惯了,我们家姑娘我看着长大的,我不愿意她天天疼别人去,宁可找个疼她的,不叫她围着人家转悠。”   说着鼻子都酸了,眼泪都八叉下来了,哭着一声感慨,“不然她多苦啊,你说她六岁的时候没了亲爹,那是个大烟鬼,她——”   姑奶奶捶着自己胸口,“她卖了自己个儿,才给她家里兄弟挣了一条活路出来啊,我对她不好啊,小时候不觉得,可是现在看她,我才回头发现,我后悔之前对她不好,你看她这样的大姑娘,满北平找头一份儿,是个碗头啊,我怎么愿意她跟前东家呢,人家眼里就没她呢。”   就是没放在心上,说四六不懂,都抬举了,他们家姑娘这样的人品,不能找个随便过日子的,她终于知道扶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不是为了结婚结婚,也不是为了有个家结婚,就是要找个疼人的,会疼人的。   是因为扶桑疼她,不是因为结婚了是老婆了才疼她。   责任跟爱情,她觉得这虚无缥缈的东西,现如今也能看到界限了。   喜欢肯定有,宋旸谷肯定是有好感有喜欢的,但是这些好感喜欢,在大家伙看来,真的是不大够的,也许对宋旸谷来说,已经很多很多了。   但是他的那些,对扶桑来说,就是不够。   他全部的爱有十分,拿出来九分给扶桑。   但是扶桑这边的爱是一百分的,一个合格的人最起码六十分,但是他合格都达不到,哪怕他全部都给了也达不到,俩人就是不匹配。   想要的跟想给的,达不成一致,恋爱观念不一致。   三观不合。   因为人扶桑什么都不缺啊,她自己都行都会都有,姑奶奶算是说透了,扶桑就缺个人,缺个暖呼呼的人。   小荣听着也哭,俩人抱头痛哭,“那两盆花啊,我得送回去,咱们不要了,这人咱们没看好,就不吊着人家了,这花他让人给送过来的,你说送个花有什么用,你倒是进来说开了啊,说开了兴许事情就过去了。”   太别扭了,你的花,人家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你愿意给就给,一点点感情都不会对你有的,他察觉出扶桑这个态度来了,她现在就根本不提这个人,想不起来这个人,这么一个人,从她生活里面挤兑出去了。   不谈婚论嫁,朋友之间,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比之前来往浅淡很多。   扶桑捏着干豆子在外面听了半天,有点想笑,吃干豆子累的腮帮子疼,给老马送到厨房里面去,“我不进去了,他们爱哭,哭去吧。”   哭哭就明白了,先前老逼着她,现如今知道她之前的担忧是对的了吧,找对象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这是她多年的人生经验告诉她的。   宁愿多费劲找,也不要婚后多磨合。   一些东西,磨合不来,俩人都挺疼。   她现在就完全不考虑宋旸谷,她好一点儿,还会相看,遇到合适的,也会喜欢不是?   但是宋旸谷,算了吧,不心动,看见他就不抱有一点希望了。   这花,你送就送,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有时候吧,视角比男孩子还男孩子,非常的冷静。   --------------------   男性视角的恋爱观念,又直又干脆,没有一点点精神内耗。 第65章 渣女心态   秋阳落地晕照, 丛染花林间,风坠檐房桂花摇。   扶桑拉起薄被,手掌安放在绣万字不断福蝙蝠被面上, 蜿蜿蜒蜒细致地凸起, 月光在沟壑里面填充黑暗, 她平躺着下巴搁置在青色??x?的被头上。   呼吸静悄悄,花香浮动暗沉, 她脚丫子微微地随着青杨树梢晃动,叶子飒飒地响着,风卷许多惆怅而去。   一些心绪, 只有在夜里才能随风而去,窗台下金钟儿成对地叫, 翅膀间或鼓鼓地震颤,荣师傅在的时候喜欢养金钟儿,从来是成对成双的, 一公一母,蟋蟀界的模范夫妻, 金钟不擅格斗, 荣师傅教扶桑,“但凡是把母的留住了,另外一个就不会走, 只围着笼子打转,里面的叫, 外面的就应和,从不会一个人走。”   扶桑笑了笑, 自己掀开被子, 有些凉, 懒披衣。   她挪开大小的花盆儿,拿着网子逼近阴暗潮湿的墙壁,金钟儿叫声温和透彻,叫的人心平气和。   果真一对儿黑色金钟儿,翅膀不亮,胡须却长,叫声属于虫鸣界的杠把子,扶桑笑着拢到瓶儿里面去,屋子里面开灯,金钟即刻禁声,不喜欢光照。   “瞧瞧,跟着我好过冬儿,好教你们冬日里还团圆着呢,不然等着过两天下霜,只怕是蹦哒不了几天了。”   屋子里面终归暖融,她把瓶儿放在床头桌案上,金钟儿鸣放,窗扉轻动,扶桑闭灯,一卷月色从缝隙里面落在东墙。   她的思绪悠扬,听桂花闲落。   以后也要好好生活,她想。   好好过日子,好好地爱这个世界。   一早儿老马就搬着那两盆儿桂花走了,小荣拿着簸萁把落了一地米白的桂花儿打扫干净,倒到泔水桶里面去,收泔水的在霜色里面收月钱,车子吱扭扭地在胡同里面远去。   宋旸谷看着门口的桂花,老马从板车上卸下来,他拘谨地说着,“人大好了,就是比原先爱睡觉了些,这花儿她倒是喜欢,昨天下午看了好一会儿,只是宋先生,我给您送回来了,不合适。”   “这是您家里运过来的,南货北来不容易,太贵重了,您留着吧。”   他看宋旸谷,还是那样地话少沉默,面色冷峻而带着一点儿倔强,想起来之前扶桑不在的日子里,他总是若有所失地去黄桃斜街转转看,也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但是三五不时地去,就跟如今一样,怪落寞地。   鱼承恩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就跟渴死的鱼一样,不是那么地如鱼得水了,家里如今宋姨病了,宋映谷回家里住几天,喜得财是他惯用的跟班儿,这会儿跟承恩俩人对视一眼。   俩人肩膀挤兑着肩膀,上前面去一左一右拉着老马到屋子里来,院子里先喝早茶最好,上好的高沫儿冲泡,厨房一直有人,是大力家的,昨儿夜里一直等着呢,怕是情况不太好。   “您一早儿没吃吧,跟我们吃一气儿吧,爷们儿昨儿夜里一个头半夜,一个后半夜,正好赶上早点儿了,您尝尝看看吧。”喜得财比鱼承恩更机灵一些,厨房里面端来细面一把塞到老马手里去,递过去一双筷子。   屋子里面二太太瞧见了,看见自己儿子站在桌子旁边,不问不言,实在是坐不住,喊着他进来,老马特别实诚,你给我塞了,我就吃呗,他饭量也大,喜得财又一个劲地劝他放开了吃。   屋子里面二太太压低了声音,“你做的好事儿,我说你为什么魂不守舍的,才知道你给人家姑娘送进去了,差点儿要了命去,你实在是糊涂的很,还当是小时候的日子,动不动罚人家,大雪地里跪着?”   你要找的是太太,不是个下人了。   你做事情不能如此随意任性,“你不要不服气,觉得自己没有多大的错儿。”   能这么狠心说儿子一次,是这辈子头一次了,就是二老爷在上海那边娶个小的,她也不曾这样生气过。   这个年纪了,看的是儿子,她自来是跟着儿子过日子的,不是跟着二老爷在上海那边过日子的,也是有原因的,这个年纪的男人娶个小的,不算什么,只不过总共不是那么自在的,她一心一意跟着宋旸谷在这边,宋映谷也在这边,那边再好,没有自己儿子好。   “我是你母亲,最盼着你好的,我不会害你的啊。”   她说的语重心长,宋旸谷突然开口,他有很多话,憋着在心里像是要浇筑起来的水泥地一样,“我没有想她这样的,哪怕我做错事,但是我没有想她不好。”   “是这样的,可是结果就是很不好,结果不好也没有事情,但是你为什么不这样跟人讲清楚呢,你做错事了,为什么不想着弥补挽救一下呢。”二太太看他这样,有些头疼。   你是个男人,这个事情不错。   教你教的也很好,这个也没错。   但是男女相处这个事情上,你的姿态不能太高了。   尤其是你看好人家,相中了的时候,你的姿态作为一个男的,就是要低一点儿的,你这样倔强的高姿态,人家找你图什么?   图你性格别扭,图你不同人气儿,图你一直端着吗?   “我给你出主意,去买些女孩子喜欢的礼物,给人送过去,说几句关心人的话,你心里未必是这样冷清不担心人家的,不然你心不在焉地做什么?”   感情里面,最忌讳为难自己,让自己坐立难安。   你可以美好一点,她跟二老爷,开始的也很美好,也是浓情蜜意地开始的,也不是这样冷冰冰地开始的,这一点,儿子做的竟然还不如老子。   你要哄女人的啊。   宋旸谷不开口,拱手转移话题,“局里面还有事情,要开早会,我早些去了,礼物的事情,已经准备好了,教人一会儿捎带过去吧。”   他早前就让承恩准备好了,修养的药材,全部都切片儿装好了,得时常温补的,对扶桑的身体都好。   承恩一个罐子一个罐子装好了,用大包袱包起来,连蜜饯都有。   欲言又止地看着宋旸谷,一起长大的,他也是才知道这人这么轴呢,不敢劝宋旸谷,这药材是他一点一点问大夫配好的,都是从库房里面找出来,炮制的很像样儿,这都是宋旸谷亲自过手的。   就是那两盆桂花儿,送去前也是他自己修剪过的,也补了养分擦了叶子。   你做都做了,你讲一声怎么了。   老马怎么可能要呢,家里什么都不要了。   但是架不住鱼承恩跟喜得财俩人跟人精一样儿的,给装车上去了,鱼承恩还送到半路儿,“您辛苦了,我们爷们啊,都是这样儿的,只管做不好意思多说话儿的,就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人,这心里啊,一直惦记着呢。”   说宋旸谷前面做错道歉这样的话儿,承恩不敢,这不是他应该说的话儿,这辈子他的观念里面,就没有宋旸谷做错事这一种情况。   无论发生什么,宋旸谷在他的嘴巴里面,都是没有错的。   这一点上,他绝对是宋旸谷最好的一个大伴儿,忠心耿耿。   老马拿家里去,看着就犯愁,也不跟扶桑多话儿,直接送到她屋子里面去了,“宋先生给的,说是您吃着温补。”   低着头,又飞起眼神来看扶桑,打量她的表情,她在桌子上给金钟儿喂水呢,这个东西不大好养,早前荣师傅养的很静心,她漫不经心地应付,“哦,多谢他了。”   再无多一句话。   等着喂水完了,她才起身,看着这桌子上的一堆,不是很在乎地笑了笑,你送来我就吃,为什么不吃呢。   你心甘情愿的,我没有说什么。   老马就打量着,结果就看扶桑跟没事人一样的吃,里面有蜜渍过的参片儿,直接在嘴里生吃的,她每天早上都吃一片儿。   东西吃了,也没有任何的话,匪夷所思。   一边儿把羊挂起来,一边儿跟小荣嘀咕呢,“你说姐儿想什么呢?”   比划了一下,“我当这送来的东西,要么就不受待见给送回去,要么就扔在一边儿不大喜欢,可是你看她,不是不喜欢的样子,这也不是喜欢的样子啊,吃着也不说好,也不说宋先生怎么样。”   就当是自己买来的,吃的倍儿自然。   小荣把羊皮都收起来,他会炮制羊皮儿,弄软了到时候可以做靴子呢,冬天踩雪穿可好,现在听见老马喊宋先生就眼皮子跳,之前家里都是喊三爷,喊少东家的,如今老马带头,喊宋先生。   “她瞧着好就行,这日子难得快活,你别去问他,宋先生那边还送东西来?”   老马盘点了一下,“怎么不送呢?今儿早上又送了一抽屉馄饨儿来,三鲜虾仁儿的呢。”   这什么工资,能禁得起这样的送东西,这个时候哪里来的虾仁呢。   扶桑吃着一般,她吃也吃,但是跟老马说了,“不如街上卖的馄饨皮好吃。”   你看,就是这样,以前宋旸谷喝过她一碗馄饨皮,还给她一锅肉馅儿馄饨,如今又是虾仁馄饨。   你送吧,使劲送,你送一辈子都不知道我就是只喜欢馄饨皮儿,街上敲着家伙叫卖的馄饨皮儿,没有多少馅儿的馄饨。   她吃了??x?也不记好。   算是想明白了,这男女关系啊,无论是跟谁,都不要对人家太有期待了,太看重了。   像是现在这样的状态就很好,我喜不喜欢我都不跟你说,我不用那么努力去经营,去表白我自己,去推销我自己。   我就等着,总有个人愿意知道她喜欢吃馄饨皮儿。   反正不是这个冤种,他能送几个月,三个月还是一个月,自讨没趣了就算了呗。   懒得再跟他纠缠那么一点点。   现在她就是心态比较豆腐渣。   -------------------- 第66章 好姑娘   老马套车, 扶桑坐在里面,凌晨四点就起来了,往南城墙根去还要一段路呢, 扶桑已经穿着薄夹袄了, 坐在板儿车上。   路过柳先生家里, 大柳小柳在吊嗓子呢,晨起练功, 踩步走位,戏台上的东西,都是放大一万倍的, 一个细微的表情下面的人都能看非常清楚。   一个传神的表情下来,做的好了就是一片掌声, 不太好的人就走了,喝倒彩。   一天二十四个钟,大小柳能做到十五六个钟的用功, 刘先生对两位弟子很严厉,他不是对邻居街坊那样的态度, 俩孩子拿腔, 刘先生就拉琴配。   听外面板儿车的声音停下来,外面老马特意问的,站在大门口外, 扶桑跟着他下来站在台阶下面,她对柳先生这样的手艺人, 是多一些尊重跟敬佩的,披着个套头的斗篷, 看不清人脸, 只能看见眼睛下面的一大半儿。   在晨雾里面显得精致细腻, 跟灯影里面的瓷器一样的,老马咳嗽两声,“柳先生,我们南城去早市买年菜去了,您看看家里有没有要带的,我一起给您带来,省的您大老远跑去了。”   家里没有个做杂事儿的人,远一点儿去办事都费劲,为着柳先生给扶桑找对象这事儿,小荣特意嘱咐老马的,对柳先生格外地关照。   柳先生起身,放下弦子,“啊,难为您还特地来问一句,如今家里就我们师徒三人,世道也不太平,正想着哪天有空雇车去买呢,您车上要是还有空儿,只管着给我捎带些干菜白菜伍的,要放的住的东西,钱我给您,您看着买。”   “要是遇见卖小米儿豆面儿的,也帮着带点。”他说完叹气,这是怕打起来。   一旦打起来了,北平市民是有经验的,只管紧闭门户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足不出户的,家里菜米面都得存起来,够吃一年的也是有的。   老马答应着,接过来钱,“那行,您继续忙着。”   打量着大小柳,他总是闲话多,“二位这些日子怕是没有场子跑了,也好,在家里也避避,要我说,这日本人别跟那些年一样,杀红眼了。”   柳先生和和气气地,他觉得不大可能,“这国际社会上面,对我们也很关注,他们不敢做这样的事情,咱们北平多少年的气运在这里了,不能到那一步。”   扶桑最不愿意给人这样的希望跟自信,“德国人之前签订了苏德条约,不到一个星期就打到了波兰。”   这是德国人的白色战役,波兰的灭顶之灾,扶桑的语气很轻,却教人起了一身的凉意,她看着柳先生,“战时国家,连尘埃都是硝烟的味道,哪里来的净土呢。”   北平不是安全的,北方也不是安全的,南方在打仗,南方也不是安全的,这诺大的国家的每一寸土地,只要是被侵略殖民,只要在战时,就永远不会有安全。   和平之下才有净土,跟战争讲安全,就跟黄鼠狼讲今晚不要进村一样,有些天真的残忍。   大柳等着她走了,还站在门口看,看她拉着斗篷,坐在板儿车上,板儿车很破,但是这个人很新,很不一样,不像是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她是谁?”   接着自言自语,“是隔壁荣家的那一位男扮女装的姑娘吗?”   虽然挨着是邻居,但是俩人是几乎没有碰面的,扶桑从来的日子没有一天是歇息的,一早上班儿去夜里回来。   大柳呢,他从来是中午出门,然后凌晨时候才家里来的,堂会从来是中午十二点开始,一口气到凌晨,或者上午九点十点的功夫也是有的。   因此扶桑跟柳家几位,确实是少见。   柳先生拿着弦子绷紧,声音得重新定一下,漫不经心回头,看大柳还站在门口儿,他的扮相很好,箭眉星幕,庭宇开阔,他是有名气的生角儿。   虽说是下九流的行当,可是梨园早些年兴旺,何尝不是被人追捧的明星,柳先生是因为今年以来嗓子不行了,倒了嗓子,不然先前一日千金也是有的。   自己的徒弟是越看越好的,扶桑早前不也是学徒出身的吗?柳先生不由地接话儿,“她可是个花木兰,女诸葛啊,荣师傅在的时候,一水的徒弟里面最器重的就是她,一般地男儿可配不上她,你听她刚才那些话儿,不是家园里的小儿女。”   配这样的人,得多大的气度,他笑眯眯地,“先前介绍一位政府的官员,她自己大概是没看好,话说回来,人家不看家世不看金银的,看着是人。”   小柳笑了笑,没说话,他是个好看的二郎,做生角儿的就没有一个丑的,要不柳先生也不能看重他,他跟小柳,五官大气的很。   一个生角,一个青衣,小柳是大青衣。   柳先生起一点心思,“小荣疼妹妹,先前说她好容易有些日子在家里了,怕她无聊,央我买些烧砖的戏出给她看呢,她仿佛对什么都很有兴趣的,大概以前忙都没见过,十文钱一包的,想要成套儿的,我们家里有些也用不上的,你收拾收拾给他们拿几包去。”   人人都爱看戏听戏,就跟看电影一样的,有关戏曲的一切,都能做出来周边,供人在家里细细地揣摩,烧砖的戏出就是这样的,把人物扮相动作,一五一十忠诚地刻画在搬个巴掌大的特制砖上面,一出戏十个八个人物或者桌椅场景,看着就跟连环画一样的。   闲下来的时候,小孩儿看扮相,威风凛凛的将军后面插着旗子,懂行儿的看眼神,连眼神都能雕刻地传神,这是人家吃饭的手艺。   大柳答应着痛快,小柳心思活络些,等着大柳忙去了,给柳先生捧茶的功夫,“师傅,您是想着——”   她手翘起来指了指荣家,柳先生接过来香片儿,“你觉得如何,如今你们都大了,我原本也没想到,看荣家这样着急我才想起来,是时候给你们安排婚事了,你的意思呢?”   小柳脸色微红,看着柳先生,“师傅,我不嫁人。”   “胡闹,不嫁人做什么。”   “我陪着您。”   柳先生当她小孩儿话,“用不着你赔,我自己过日子清净,你们几时结婚了,我算是放心了,等着咽气那一天,自然有你们师娘等着我呢。”   人一辈子,沉溺在一个行业里面一辈子,他走进去了,就很难出来了,也很难被别的事情吸引了,他一辈子,就全部奉献给戏曲了。   梨园行业的敬业,是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出了名的都是痴人。   小柳也不多说,她沉得住气,“我洗衣服去了,等着秋菜买回来了,没地方放,我把地窖再空出来,您问我没有用,这事儿您得问师兄,我说人家姑娘好,师兄不一定呢。”   “只一个,我们知根知底儿的,就是成了,两家子也是邻居,咱们人多好办事儿,师兄的为人您也知道,看人品配得上人家,样貌也不比人家姑娘差,就是吃饭的本事,她有本事,师兄也是业界的翘楚,家世咱们都是住这一片儿的,也没有多大的差。”   她有主意的很,说话也是斩钉截铁地痛快,要说师兄配不上扶桑,这话她不愿意,看柳先生心里避讳这个,就多说两句,“您试试就行了,兴许人家挺愿意呢,别背地里贬低我师兄,这是门当户对。”   柳先生看扶桑,是真的愿意啊,好姑娘大家都有眼睛看,见人气质就不一样,人群里面非常出众,大柳跟他亲生儿子一样,谁家不愿意找个好儿媳的。   -------------------- 第67章 急病   南城多市井, 老马跟扶桑溜溜地买了一早上,扶桑少出来逛的,入书画棚子里, 先看见那一副葡萄图就心动了。   “十块, 太贵了些, 不如五块——”   她慢悠悠地砍价儿,黄土漫道风沙大, 稍微好一点的摊位,必定是在棚子里面的,外面挂着张灯结彩的, 里面摊主一个人儿,有些是自己的, 也有朋友的代卖,闲暇时候就画画,来主顾的时候就做生意。   都是有些才华的人, 可是才华在这世界山最不能当饭吃,老马一手抱着一盆儿茉莉进来, 听见扶桑这么一句, 忙拽着她的??x?胳膊,“对您不住,我兄弟没来过这里, 您别介意,她就是小孩儿心性, 只当是买糖吃呢,对着您砍价。”   她做买卖习惯了, 买贵的东西, 下意识就是砍价儿, 买干豆子不磨嘴皮子,但是买这样有审美的字画儿,嘴皮子还是很利索地,也笑的有些脸红,“是我唐突了,您自己画的吗?这葡萄可真好啊,像是瞧见了夏天一样。”   那样地喜人呢,一根藤蔓上挂上挂下的,粒粒儿饱满水灵,上面盖着墨绿色的叶子,瞧着真叫人想吃一口,瞧见这一副画儿,扶桑就已经想到挂在哪里了,就在她吃饭的廊下,多有食欲呢。   揣着手合着,她的钱都挂在手腕上呢,要给十块,摊主儿也是个文人,看人也是交朋友的,“罢了,你要,白送你也使得,只是这钱,我是要有别的用处的,不是为了我自己个儿,是为了别人的,所以我要价,着实比别人高了一些,没有可以回馈大家的,只能作画更用心些。”   拿起来那一串葡萄画卷起来,“这个啊,是我今年夏天的时候,专门出城去葡萄架下那个园子里面照着画儿的,传神的很,您是第一次来,咱们就当认个熟悉了,您给我八块钱使得?”   扶桑点头,“八块钱也使得,十块钱也使得,听先生您的意思,看您的面相,您怕是真的急用钱的。”   老马跟摊主熟悉的,他时常到处跑,到处采买,有的摊主他不买,但是他会看,人家也认识老马,这一位呢,好在是个有涵养的,不问价格,也从来不上手,就进来转一圈儿看看,就是没钱的。   打量着扶桑跟老马的关系,老马打着哈哈,“您尽管说,这是我们家里的二少爷,大好人一个,您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一些朋友们说了,您现在身上担任着一点子事情,在城里面——”   老马压低了声音,“当内应是不是?前一段时间抓了人进去,您想着拿钱捞出来是不是?”   摊主叹口气,他跟查四爷是兄弟,这一位是查家的二爷,查家大姑娘不是跟舒家结亲,成了扶桑的嫂子嘛。   因此绕来绕去的,查二爷也是跟老马有一点亲戚关系的,一些事情,查二爷不说,查四爷是个没脾气的软柿子,他心里憋不住话对老马说起来的,这南边很多人混进城里面来,为了就是做事接应,反正一切在下面操作的事情,他们都想方设法地做。   日本人很反感也很忌讳,认为威胁很大,恨不得杀个干净,因此就抓人,包括之前扶桑给抓进去,还有其他人在后面也紧跟着抓进去了,但是不能杀,因为太多了。   这里面一些人,也不是全听日本人的话儿的,什么东西到了这个土地上来,都得本土化,都得带有当地的特色,就是捞人。   扶桑是反方向给宋旸谷送进去的,但是查二爷是真的想捞人的,他有些文弱,不急不慌地缓慢说着,“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瞒着你,老马你也是个义士,你先前跟这一位二少爷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了,这么说吧,我差钱儿呢,我有两位朋友,进去了,那些人要钱你也知道,衙门张嘴无底洞,我就这个画棚子,现在的人,白送人家还嫌弃没地方挂着呢。”   扶桑认真听着在一边儿,看查二爷比划出来一个数儿,接话儿问,“八十块——”   查二爷真是个人才,很是点头,“加上您买画儿的十块钱,我这里还有十块钱,正好就一百块。”   说完揣起来袖子,他是半解放的头,齐肩有些长了,给风吹得也有些凌乱,一缕白发在里面裹扎着,长袍也显得破旧,但是好歹还是个长袍儿。   浑身上下确实是透出来穷酸跟没钱这两个字儿,但是他依旧体面着,宁愿给扶桑卖高价格儿宰客,他也不愿意问人家借钱,“我这人您是知道的,老马,我一辈子吃喝不愁,我还有画画的手艺,我跟老四不一样,老四会糊风筝,他最怕事儿最窝囊了,我还有血性儿,我白天在这里摆摊儿,晚上我去书馆茶馆儿里找主顾,我自己累点我也不愿意麻烦朋友们。”   老马点头,“我的好二爷,您真是辛苦了,您总是这样义气,那两位朋友还好吗?”   “好,就等着钱了。”他叹气。   老马拿出来两块钱,他算过了,扶桑那画贱卖是八块钱,不是十块钱,这二爷算的还差两块呢,“您拿着,就当我尽尽心,给你好歹还能救人,给别人了指不定捐出去到哪儿去了,先前军队来一波儿咱们捐一波儿,等着打仗的时候,人都跑不见了,没有一个人能打。”   查二爷听着这话也感动,他胡须不是很长,半截头发儿塞到耳朵后面去,微微佝偻着腰,拉着老马的手,“老马,我就知道,您就好比那关公仗义,比宋江还是及时雨呢。”   接过来塞到口袋里面去,看着扶桑,扶桑心领神会,掏出来八十块来,她对这个人非常地感兴趣,这人做事做人很矛盾很有意思,老马人老成精,既然能做朋友,大概人品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查二爷欢天喜地的,“哎呦,二位,我领情了,以后功德薄上,自有二位的名字,您们以后只管在家里享福吧,这外面的事儿啊,就交给我们这些人办,这世道给你们整治地利利索索一片光明的时候,你们再出来看看。”   老马笑笑,扶桑听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等看看时间来不及了,扶桑没功夫去逛别的了,便去倒簸萁胡同,老马给那边送秋菜去,“这个查二爷,神神叨叨的,他一辈子不结婚没个孩子,对自己兄弟侄女儿都不亲,脾气古怪的很,原先还有家底儿,比查四爷败落的还快呢,他喜欢做什么就去一心一意地做,喜欢养鸽子,家里养几十个笼子,最后没钱养,自己饿着肚子也得喂鸽子呢。”   “哦,他真是什么都会,会画画儿会养鸽子,兴许也会养蛐蛐儿,真是个富贵闲人的模样儿,只是他为什么对外面的事情这样上心,跟这些人接触上了呢。”   扶桑看不太懂这样一个矛盾的人,富贵闲人在做最危险的事情,既然是南边混进来要坏事儿的人,他怎么敢接触的,又费尽心思的搭救呢,兴许是文人的品格。   老马也说不出一二三来,只说怪,“脾气古怪的人大概都这样,认准了什么事情,就一定要做,心无二事儿专心致志地做,他这会儿大概对那些南边的时政上心,对政治很想参与施展一下。”   至于为什么,谁知道呢,这一位查二爷穷的实在是没话说。   扶桑仔细端详着这画儿,是真细致真仔细啊,这样的画工,要是以前主家得出多少钱才能当西席呢,如今倒是撂地摆摊去了,“从前就知道北平能人多,人人都有几把刷子,如今才算是见识了一二了。”   板儿车才到倒簸萁胡同,老马就看见前面有个人。   查四爷是累死累活来报信儿的,气喘吁吁地,“快,跟我走,亲家不大好,得了急病了。”   扶桑吃了一惊,“谁不好?”   “舒家老弟,你爸爸!”查四爷急得跺脚,原先扶然避开出城不久,他可怜女儿女婿,有胆小怕事儿,觉得城里面的日本人跟吃人的狼一样,战战兢兢地,索性就出城去了,一起跟着那边一起住。   平时里伺候庄稼种种菜的,也算是安心了,舒家两位亲家帮着收拾地里,倒也饿不死,比在城里强,他卖风筝指不定能卖几个钱呢,如今也是自食其力了。   可是没想到,昨儿夜里开始,舒充和就开始后背疼,疼得起不来,喘气儿也憋得慌,这早上起来城门才开,排着队入城,又赶过来,耽误到现在,这家里人还不一定有呢。   你说多可怜,这人要死了,亲生的女儿不在身边,扶桑也想到了,她拽着扶美跟姑奶奶就上车去了,“快,马上走。”   又喊着老马,老马已经把板儿车推进家里去了,“我这就找大夫去。”   扶桑点头,“跟大夫说说情况,带些急救的药丸,我先走一步。”   姑奶奶麻了爪一样儿的,一个劲地问,“怎么不好的?”   查四爷也说不清楚啊,“大概是得了急病,请邻近的大夫来看了,不知道情况好不好,怕不好,赶紧让我来了。”   人最将就的一个事情,不是你洗三满月的时候有多少人喝喜酒,这个都记不得,你临死不大好的时候,最惦记的就是孩子。   几个孩子几份惦记,查四爷这人慌的六神无主,胡乱安慰人,“兴许没事儿,老话儿说了,这人咽气的时候啊,气不是那么好咽下去的,他有想见的人,总得见到了,死的才瞑目啊。”   不然为什么一些老人,气若游丝地就是不咽气??x?,就硬撑着在那里苟延残喘地,不是不舍得这世界繁华,而是有未完成的心愿,还有相见一些没有见到的人,不然连个告别都没有,岂不是很仓促。   姑奶奶一听,哭的更厉害了,“我就说让他别种地了,不听,打小就文弱的身子骨儿,好容易长大了谋个差事,去城门上看看大门就算了,他一辈子没有下过力气,家里劈柴挑水就是他的活儿,结果临老了,去伺候地里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说他也不听。”   这时候,最急的感情最深的,到底是她,抱着扶美的脑袋,俩人一起哭。   -------------------- 第68章 我在呢   扶桑觉得时间怕来不及, 自己没走几步便下驴车,“你们先走,我去租车行看看, 兴许有车子呢, 咱们这样赶过去, 怕是来不及。”   说完不等着人说话儿,自己撑着车子边缘就跳下去了, 给查四爷看的直瞪眼,“哎呦,姑奶奶, 您说,您家里这一位小二子, 怎么还是这样的脾性儿呢,不是说先前都议亲的吗?”   姑奶奶擤着鼻涕,“您快点儿吧, 我就要急死了。”   她也不愿意说扶桑的婚事儿,眼看着就比别的孩子艰难些, 就奇怪了, 别人的婚事都是水到渠成,差不多就好,到了扶桑这里, 就越看越觉得老大难,不是她要求高什么的, 是别人都觉得怎么搭配都不太好找。   扶桑就急死了,但是她这个人呢, 不慌, 手不太麻, 遇到事情第一个想法,就是怎么解决,这是脑子里面自动出来的东西,机动灵活,在大街上往租车铺子走呢,她对这城里一切贵的东西都了解。   掀开袍子越走越快,承恩开车呢,瞅着一眼,心里挺失落的,结果就倒车回去了,“哪儿去啊?”   这是遇到事儿了,宋旸谷也看着她,这是俩人第一次对着她说话儿呢,“哭什么?”   语气温和一点,是关心。   语气生硬一点儿呢,跟现在这样,像是给你心上砸石头。   扶桑擦擦脸,你大爷的,这时候你管我干什么,她现在一点不怕得罪这个人,因为知道这人脾气,先前肯定对自己觉得有亏欠,这时候肯定不会计较。   但是看着这一辆车,她一下就心动了,“有空没有,送我一趟出城去,我爸爸不太好。”   宋旸谷指着车门,“上来。”   他新车刚到,这不是前段时间要结婚,二老爷高高兴兴地给儿子置办的东西,英国的土地,进口的小轿车,什么都给儿子预备好了,这不都送过来了,结果宋旸谷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   以至于二太太看他带着承恩见天的上街上去溜达,去兜风,都背地里跟人家说是他诓人的,就为了诓二老爷的礼物。   宋旸谷跟扶桑并排坐着,他这人心肠不坏,关心道,“是什么问题,我有认识的大夫,拿帖子去请。”   都是名医,家里有两位太太常年看病吃药的,除了价格贵没毛病,人病怏怏地,宋姨那样地也能养住。   承恩一下就懂了,自己停车下来,“我去,二爷您带着人回去。”   说完一转眼就跑了,地址在心里记住了,“我知道,就在安平庄子旁边儿,那年鼠疫,我们去过安平庄子。”   宋旸谷也不多说什么,扶桑这才有心思哭的痛快,你说家里这一场一场丧事的,荣师傅先前没有了,现在又是舒充和,就像是时间节点到了,一个接一个的,按照顺序,开始按部就班地没有任何办法地离开。   你觉得无奈,可是这是每一个人的无奈,是世界的法则,你要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无论你愿不愿意,规则会摁着你的头接受,如果不接受,那跟这个世界就不相容,你会非常非常的刺挠难过。   所以她哭,不仅仅是因为舒充和,有时候会想起来很多事情,想起来荣师傅哭一回,想起来自己早去世的大烟鬼爸爸也会哭,想起来舒充和这样一个和气老实温和的祁人,也难过。   这会儿她想起来的全是好,全是舒充和的一点一滴的好,“那一年,我饿得要死了,我们马上就要饿得偷东西了,我想翻墙的,结果他给我一摞子烧饼,那么一摞子啊——”   说到这里,想起来他的样子,那时候多年轻啊,她愿意回忆这些,一丝一毫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想到这里就哽咽住了,不能再说下去了,太教人伤心了。   宋旸谷这个车子,最新款的,造型就非常的漂亮,太阳底下都能闪光那种,他在街上没事的时候就会转一圈儿,今天刚好休息,一早上就起来了,扶桑才想起来问,“您街上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他速度很快,也会开车,以前在上海的时候学的。   扶桑擦擦眼泪,又拽过来他胸口的手帕,自己的不够擦了,一点不客气,自从她给他坑了一把,在她这里,宋旸谷的定位,就是一个可以随便对待而不会轻易发脾气的人了。   因为喜欢。   仗着他有点喜欢。   他这样的人,后来她仔细分析过了,如果不是喜欢,不会跟人家女的多说一句话的,一个眼神都欠。   姑奶奶这才刚出城呢,哒哒哒的,结果就给扶桑追上来了,坐在车上一直到家门口儿,都没开口问宋旸谷跟扶桑怎么又搅和到一块儿呢。   这庄子扶桑也只来过一次,大概是刚回来的时候,来探望过扶然。   如今已经入初入冬月,乡下比城里要冷一些,伸手出来觉得寒津津的,查家大姑娘站在门口儿,看见姑奶奶下车眼泪就呱嗒呱嗒,没什么话儿,指了指里面。   门是开着的,姑奶奶一进去,就看见正对门口的舒充和躺在草席上面,下面是秸秆扎好的棚子,连衣服都换好了。   太太坐在旁边儿哭呢,“你们来了啊。”   人进去,唧唧闹闹地就是一屋子的人,有邻居也在陪着,这要是人去了办丧事儿,得几十口子人才行呢,都希望好呢。   可是吧,有时候得早点打算,这眼看着就是不行了,你就得体体面面办后事儿的,人昏迷状态,太太抱着扶美一边儿说,“应当是夜里就开始了,他也不说话儿,等着快起来的时候,我先穿的衣服,再喊他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脸色不好看,他也不说话儿。”   舒充和这人,要么就是个老好人呢,他不惹事儿,老实本分,就是自己病了,大半夜的,他也不麻烦别人去了,就忍住了,先是后背疼,然后就是呼吸不上来,喘气儿不太顺畅,一身一身冷汗地出来,等着早上的时候,就说不太出来话儿了,人也没多说意识。   旁边儿村医一直都在熬药呢,吃不进去了,“这得晚了,大概是心脏不太好,他这人憋着呢,要是早点儿说了,去医院了,兴许就好了。”   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伸手先去摸他的呼吸,试探不太出来,又去摸他的脉搏,手腕儿那个地方是摸不到了,然后就顺着胳膊往上,一只到胳膊肘子,才明显地摸到,“唉,稀松,不太行了。”   就吊着一口气的,扶桑就急,她不避讳这些事情,扶美要摸人,太太就拉着她,姑奶奶也拉着扶美,就看扶桑一把拉住了舒充和的手,说实话,这跟个死人差不多了,“咱们马上送医院去行吗?”   村医不好说什么,说了不救,人家怪你怎么办,打量着扶桑,知道这是家里二小子,看着像是个主事儿的,“这样情况,去了也很难救,但是不一定,有可能半路上的话,人就已经——”   “你们自己想想,想想看看。”   太太就不同意出去了,这最讲究的事情,人到这一步,就不是抢救不抢救的问题了,“咱们不去了,孩子啊,人这个年纪了,就是死也是死在家里的。”   如果在路上就去了,或者在医院里面去了,西医的大夫都擅长开刀做手术,太太跟舒充和一辈子都不会去那种地方。   扶桑站在那里,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眼前来来往往地乡亲们奔忙着,有生火的,有在灶台上帮忙儿的,还有纸扎金银元宝地放在舒充和的周围。   她起身出去,宋旸谷站在磨盘的旁边儿,斜靠着半坐,一下就看到扶桑出来了,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你还没走啊,谢谢你了,有事儿你去忙吧。”又看向承恩手里的药,他也是刚到的,屋子里老马请的大夫也到了,意思也是跟之前差不多,有时候咱们自己的大夫,是治不了急病的。   急病这个东西,突兀地去了,像是太太说的那句话,人少受一点儿罪吧。   扶然空荡荡地一只袖子,他不太好在这里,这俩人的事情他知道一点儿,“我去厨房看看中午吃什么,吃午饭再走吧。”   承恩??x?一溜烟地跟在他后面,他是最会把自己融入环境的人,在哪里也打成一片,掐着一头蒜蹲在厨房门口儿,一个一个慢慢地放在蒜臼子里,顺手还往灶台里面烧钗,热水开了又装在壶里。   查家大姑娘切菜呢,这时候虽然不能玩笑,但是还是纳闷儿,“您比个小媳妇儿还能干呢。”   承恩把那一盆白菜芯子倒进大锅里面,一会儿蒜汁调和进去,又放进去一把子生鸡蛋,这样子鸡蛋拌白菜。   但凡这种时候,吃的是不如喜事儿的,承恩小声问,“今晚能不能熬过去?”   查家大姑娘摇摇头,“我早上的时候请人去打算盘了,说要是今儿早上发病,能熬过去,要是昨天夜里发病的,大概就是下午了,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   总是有一些奇妙的东西,说不明白,道不清楚,但是代代传承下来的东西,就比如人去世的时间,能差不离地请人看一下。   不用其余的手艺,一把算盘就可以了。   承恩叹口气,“舒家正翁,好人啊!”   到了这一步,人留下来的也许就是口碑了,人人提起来的时候,说句好人多难啊。   查家大姑娘也叹口气,“怪我们,不是为了我们,合该在城里过清闲日子的,前些日子扶桑来,要接他们去城里,为着担心我们,给我们挣点嚼谷的,才没有走。”   人年纪大了,就想着靠儿子,跟儿子离着在一起,承恩不好接这个话,这样的关头,最大的事情就是和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们好好保重才是,谁也怪不着。”   他把鸡蛋剥好了,放在清水里面,看着那边磨盘西头俩人还在说话儿,不像是要走的样子,掏出来怀表看看,这难道是要在家里吃饭?   他有一肚子的话呢,查家大姑娘也有一肚子的话,都不是说的时候,给外人听见了不好,她闷着头想,如今扶桑这个年纪了,要是真的人没了,是不是要守孝,守孝的话,虽然不用三年,最起码也要一年。   再耽误一年,不如热孝里面成亲了。   省的再耽误了。   承恩又扭头进去烧火,闷着头想,难怪这些日子见天的在街上转悠,开始他以为是开开新车的,今日看来,他是等人的,多少日子没看着人家姑娘了,心里大概跟猫爪一样的,也不能上门去,就在街上转转。   这会儿也不走,人家家里忙成这样了,还不走。   中午难道还得单独给你做一顿饭吃?   承恩怕宋旸谷午饭跟大家伙格格不入,这都是周边人一起吃饭的,中午做的都是大锅饭,几个人围着吃饱了就行,谁也不会挑刺儿。   正想着呢,就看宋旸谷跟扶桑进来了,扶桑指着宋旸谷问查家大姑娘,“嫂子,有饭没有?”   “他有些饿了,给拿点吃的。”   承恩利索地起来,拍拍手就要忙,结果就看见查家大姑娘利索地用夹了一大筷子凉拌白菜儿,递过去一个饼子,“刚做好的,快吃。”   承恩盯着自己鞋尖儿,余光看着扶桑递给宋旸谷,嘱咐他,“吃吧,自己找水喝,那边有大茶壶,吃完车子给我用,我得买东西,家里人跑不开。”   查家大姑娘想着扶桑也饿得快,“你也没吃吧,快一起吃,不然一会儿忙起来顾不上。”   又递给扶桑一碗,这一碗就看出来亲近了,上面挂着好几块煮鸡蛋呢,扶桑接过来,筷子也没用呢,自己端着跟宋旸谷靠在磨盘上,俩人肩膀挨着肩膀,“给——”   她扒拉点鸡蛋给宋旸谷吃,俩人关系再怎么差,再怎么不满意,扶桑不愿意看着整个人吃苦,也不管他爱吃不爱吃,家里就这样的情况了。   宋旸谷闷声吃着,突然问,“你不喜欢吃鸡蛋?”   他记得她什么都喜欢吃来着。   扶桑打哈哈,“对,我不喜欢,你全吃了吧。”   傻不傻,这得多忙呢,你不吃鸡蛋,吃点好的,你吃完饼子一会儿就饿了。   宋旸谷犹豫了下,还是全吃了,他记得这人挺喜欢吃鸡蛋的,兴许这会儿不想吃吧。   刚咽下去最后一口,屋子里面人就喊了,碗筷放在磨盘上,扶桑大步就进去了,舒充和睁眼了,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他到处找人,不能说话儿,却眼神清明。   边上有人小声说了,男怕清明女怕糊涂。   人老了,男老人怕头脑清明,女老人怕头脑糊涂,不是好兆头儿。   太太拉着扶美,“快,扶美跟你爸爸说话儿。”   “这是扶美,你看,这是咱们扶美不是——”哭的难受,这关头了,扶美只能比划,他连个爸爸都不会叫。   姑奶奶看他眼神不对,“扶然,找扶然是不是?这是你的大儿子,扶然啊。”   扶然从他头前面转到眼前来,跪在地上喊爸爸。   结果舒充和还是看,眼神还往外看,他还在找人。   太太就明白了,“扶桑,找扶桑来——”   他等的人是扶桑,“往日他最疼扶桑,这个孩子他最喜欢。”   就那么大一片儿地,扶然跟扶美起来到他脚边去,扶桑从外面进来就跪下来,在他跟前儿,拉着舒充和的手,舒充和手微微抬着。   周边人也看出来了,“这是等她的,吊着气等的。”   扶桑回来,前后脚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人就醒了。   舒充和只看着扶桑,说不出话儿来了,胸膛起伏很大,心率高的不行,只看着她一个劲点头,姑奶奶哭的抑制不住,她疼啊,心疼啊。   心疼自己弟弟,就撕心裂肺的疼,躺在这里他得多难受啊,说不出话儿来,他心里得多急躁啊,扶桑一个一个口头,“爸爸——”   她有时候就觉得老天爷不仁慈,如果一定要人死的话,那么为什么不给每一个人安排一个好的死亡状态呢,为什么就一定要每个人在痛苦跟病疼折磨里死去呢,他们连遗言都交代不出来。   如果每个人可以在身体最健康的状态下死去,哪怕只有半个小时的,也好啊。   她多想舒充和现在能好好儿的,好好地说哪怕十分钟的话,让他说完,然后再死去。   非得这么折磨他,让他喘气都不能大口呼吸,慢慢地憋死。   太太最懂他,“扶桑,你爸爸疼你,平时就最惦记你,三个孩子,你吃苦最多,打小送着你去当学徒,你最受累,又没有成家立业,你爸爸觉得亏欠你。”   舒充和也哭了,眼泪顺着眼角下来,他说不出来,但是眼里面一片晶莹,扶桑哭着抹眼泪,呱嗒呱嗒掉在舒充和宝蓝色寿衣上,上面是团纹宝相,还是老样式的衣服,里外七层儿,头顶戴帽子,脚踩着八字鞋。   陌生又熟悉,扶桑指着外面,“爸爸,我有呢,我有,他在外面呢,您别记挂我,我好着呢,我们俩以后结婚好着呢。”   舒充和这会儿大概也糊涂了,人清醒之后,大概就是慢慢地糊涂,扶桑扯着嗓子对着外面喊,“宋旸谷,宋旸谷——”   “你进来。”   话音刚落,宋旸谷听见就进去了,一进门扶桑跪在那里转身就拉着他的袖子,“您瞧瞧——”   “先前认识的,去过家里的,您大概没见过,您看这人怎么样——”扶桑这时候,她那么小,跟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一样儿的,拽着宋旸谷给舒充和看,怕他看不清楚,让宋旸谷蹲下。   她自己没发觉,姑奶奶看宋旸谷一下跪下了,她就心颤悠悠了一下,往旁边挪地儿。   舒充和眼角又有泪出来,太太给他擦,“你看,你放心了吧,你别操心了,您受累一辈子了。”   舒充和眼神平和了许多,又看着太太,再看看扶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跟她说,等着都安排好了,你交代我的事情啊,我都跟她说,不瞒着她,让她回家里去找,去老家找她那一家子亲人去。”   舒充和闭上眼睛,再没有睁开过,等下午两点出头,不到十分,人就去了。   扶桑哭的在地上打崩儿。   宋旸谷头一回看她这样,主事儿的有章程,人去了不要哭,惊扰亡魂,“拉出去哭,孝子擦脸正冠。”   扶然上前去,拿着棉花擦水,最后给舒充和净面,头发已经在晌午给他修剪好了,“我爷,我给您擦擦脸,净净面来您赶路,路上进了阎君殿,阎君见您——”   扶然念不下去,哽咽几声才念完,“阎君见您——笑吟吟。”   扶桑自己出去的,坐在磨盘上就开始哭,就这个地方人少偏僻,她对着西墙哭,哭的难过,她不耽误里面入殓装棺办事儿,但是情绪有时候,控制不住。   宋旸谷站在一边儿,看她抬眼,一副不大好惹的样子,“我在呢。”   扶桑一肚子的委屈跟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哪里来的气,一下子就扎破了,她替舒充和委屈难过,“宋旸谷,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啊,早前我听人说,吃一肚子穿一身??x?儿,现在想想,还真是就这么两件事儿。”   活着的时候吃一肚子,想吃什么吃什么别亏待自己。   死的时候呢,里外七层体面寿衣,须发干净鞋履妥帖地去见老少爷们去了。   真就是这么一点事情,没意思的很。   宋旸谷个闷葫芦锯嘴一样地,半句话也说不出,但是那句我还在,扶桑听见了,这时候她记在心里去了。   这种事情,不是要听安慰的,她都想着这人开口说什么她都挤兑的,朝着他撒撒气的,结果这人就三个字给她。   她半天没说什么,哭完自己擦擦眼泪就起来了,去问主事儿的要单子,她得进城采买去,喊着宋旸谷,“走,给我开车去。”   宋旸谷也没话说,起来就跟着她去了。   -------------------- 第69章 她说结婚   上车了, 扶桑看着这车子,是真的好,不由得心动, 现如今北平城里汽车越来越多了, 歌舞厅还有国际饭店门口儿都有专门的小汽车租赁服务, “这个得多少钱啊?”   宋旸谷一愣,他不是很清楚价格, “差不多几万块吧。”   加上进口关税的,款型也不一样,便宜的可能要十万块不到, 贵一点的几十万也是有可能的,扶桑就有点眼馋, 她这是遇上事儿了,才觉得这个东西比马车好。   要快一点不是,不至于遇见急事儿了, 还要给马套车,遇见泥窝地了崴泥还得人下来推一把, 放的东西也多, 最主要的坐着是真的舒服。   记在心里去了,但是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太突兀了,没有身份地位的, 有这么一个东西就跟惹祸一样,宋旸谷有工作证, 他到城门口亮一下就可以了,跟查四爷进城排队等着人盘查的时候不一样。   “先去纸扎铺子, 家里铺金盖银入福地的时候卖。”她对丧葬的流程, 也是了如指掌了, 这些东西人家一交待她都知道,不用来回扫听。   还有烧的马,纸扎铺子门口儿,宋旸谷就不进去,你说你这时候跟着进去一起办事儿啊,他真的是老实,让他当司机,他是绝对不会司机以外的所有活儿,指望着他前面给你跑腿儿办事,这不太可能。   扶桑在里面跟人家磨嘴皮子呢,“我们要的急,今儿下午能不能出来呢,我们给加钱。”   纸扎铺子的老板跟舒充和也是早先认识的,不大不小的四九城,大家老住户都扫听着呢,“哟,是原先住在倒簸萁胡同那一片儿是不是啊?你爷爷那会儿还是我爸爸给做的纸扎呢,那个马眼睛特意到隆福寺里面开光的呢,这事儿北平里面好热闹的人都知道,体面着呢。”   说的扶桑心塞,这可是一代不如一代,舒充和爸爸那一辈儿,兴许家里还有一些家底儿,“我爷爷大概是正蓝祁下的一个骁骑校,那时候还能领兵呢。”   到了舒充和这儿,成了看城门的了,勉强能有个驴车了。   “什么都甭说了,听您的,您这事儿我给您办好了,您看,下午我就让伙计给您送过去,这一匹怎么样,这马可真是好啊,您看这腿儿,全是劲儿啊,是内蒙来的马,不是南洋的小脚马,风来了都不倒。您烧的时候啊,那火头看着是真好啊,这马尾巴——”   他喋喋不休地说,纸扎铺子向来是传承有序的,有师傅必定有徒弟,有徒弟必定有绝学,有绝学必定是独一份儿的,因此如今的铺子,倒也不温不火还算兴旺,最起码手艺是好。   光是一个过世人骑着的高头大马,眼睛鼻子尾巴都有其中的行道,有一番让活着的人听了觉得欣慰的话儿,所以扶桑愿意往这里跑,人家的活儿能讲出上百个门道来,人家念的马儿爷经听得你觉得西方是个极乐的世界。   纸扎的金银元宝莲花盆儿,都捡着最体面的买的,就连衣服也是个毛呢中山装,这是明天要跟马一起烧去的,死人不能上马,但是寿衣铺子有绝学,做的不大不小正正好好时髦儿的中山外套儿,把外套放在马上面,权当是人上去了。   等着下午家里去了,正好赶上送浆水,扶然已经扎上麻绳儿了,头上脚上都得覆白布,孝子当头儿,人手一支香,他路过扶桑的时候有些踉跄,孝子报丧都是跑着的,跪倒在地的时候,他爬起来的时候一个胳膊就不太好起来。   把扁担放在肩膀上,扶桑跟扶美在最后,前面是舒家的旁系侄儿媳妇孙媳妇,先男丁后媳妇儿,最后才是女儿们,世俗就是这样儿的。   她嘱咐承恩,“快家里去吧,晚上我们还得守灵,家里乱哄哄地,吃也吃不好,你们家里去吃,等着事儿过了再说。”   承恩看着宋旸谷还站在磨盘那里呢,心想你但凡机灵一点儿,这会儿不得要根香在后面一起跟着啊,晌午那会儿扶桑拉着宋旸谷里面去,在舒充和面前说的话他可都听见了,这多好啊。   他最知道日子好过不好过的,这些日子,真的压抑,宋旸谷自己情绪不太好,他就有本事让身边人情绪都很一般,他还不是那种聊天倾诉的性格,全靠自己调节。   如今也高升了,刚升了科长,往后是主任,部长,这世界上他反正一片光明璀璨的大路,后面有二老爷托着,再不行有二少爷托着,再不行的话,大少爷宋眺谷还能顶立门户,他当老小跟扶桑绝对没法比。   扶桑就是挺操心挺受累的。   扶桑匆匆跟着哭丧队伍走了,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了,只有厨房里面有几个人切菜,承恩看看天色,“爷,咱们回去吧。”   宋旸谷点点头,要他在这里住或者再怎么样,他是不大可能的,上车就走了,车走到庄外的时候,看一片人跪在地上哭嚎,承恩不吭声地开过去,等过去老远,听不见哭声了,他才松口气。   太教人难受的了,家里宋姨身体也不好,这样的事情都不会跟她说,“出去办事儿去了,您早点歇着,吃药了没有?”   宋旸谷不进去,站在窗户前问,宋姨开着窗户,“小二子才走,等着你家里来的,你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他有事儿找你商量呢,你明儿有空没有?”   宋旸谷没空,他想了想,“等过两天的吧,是公务吗?”   宋姨笑了笑,什么公务,“他看好一个姑娘,想让你跟着他一起去看看去。”   “我看什么?”宋旸谷笑了笑,他不是很想看,这是给他介绍对象的。   这些日子头一回笑,窗台上的兰花儿都得虚弱三分,他这个脸很抗打,宋姨从灯影里面看着他今儿面色和气,心里快慰,“小三儿,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她已经很虚弱,这会儿精神好一点儿,细声细气的讲话,一辈子没有大声说过话,没有大声笑过,好像出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自爱规矩里面一举一动都缩着手脚的样子,这方院子真静,“我闭眼前,能不能看到你娶妻生子了,你伯父要是活着,必定早早地给你安排好了,难为我们这些无能的人,安排不了你的婚事儿。”   隔壁院子里有骂孩子的声响,“你听听,有的人家养鸟,有的人家养鸽子,有的人家有孩子,咱们家里只我们几个人脸对着脸,却比深井还安静的很,你不快活,我知道,你相中人家那个姑娘了,可是那个姑娘没看好你,是不是?”   过来人的旁观角度,总是扎心的教人难过,宋旸谷海绵一样的心,瞬间就像是撒了辣椒面儿放在火上烤着,焦了又疼。   疼得想教人翻脸,教人扭头就走。   木讷一样地站在那里,这样的真相压过今天的快乐,他抿着唇解释,“不是吧?”   看他不服气,宋姨不忍心,以后的事情他看不了太多了,人的寿命如此,可是这个孩子,他还没长大,“你心思藏的最深的,你要什么不要什么,从来不直接说,不像是你两个哥哥,我们家里富贵,从来是别人捧着你的,揣摩你的心意,不用不开口就给你安排好了。”   “可是你喜欢人家姑娘,难道要人家姑娘对你好,围着你转,跟你表白自己吗?上赶着嫁给你,见天的跟你说话儿凑趣儿吗?那是早先时候了,我跟你母亲就是这样过的,出嫁从夫从来不是简单的四个字,我们多少东西都压在心底里去了,三哥儿,好孩子,你明白吗?”   “你得追人家,你得对人家好。又不是承恩,女孩子要跟养猫一样儿的,你对着她好,她才跟你亲近,你对着人家不好,见了不是冷脸就是挤兑,人家就敬着你了,跟你亲近不起来。这是互惠互利的事儿,你不要别扭,拿着架子端着不下来,男人最大的本事不是做多大事儿的,是好好疼身边儿人的,这一点,你??x?大伯做的不好,你父亲稍微强一点儿。”她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一辈子没有讲过丈夫的坏话,哪怕就是到现在,也只是一句他做的不好。   “我不想你这样过,你比他们都该轻松地活着,活着更自在才行,家族兴旺到你这里,我们都只盼着你高兴呢。”   说完,无限眷恋地看着这个孩子,大家当眼珠子一样疼啊,三代到这里,就这么一根香火,就是二老爷这个年纪了,能撑着也还是给儿子撑着诺大的家业,也没有对宋旸谷提出过什么要求。   家里有钱,有人,以前盼着他娶个大家闺秀,名门望族。   可是现在呢,看他这样子,就只盼着他娶个合心意的,无论什么人,他喜欢的就是家里喜欢的,完全一致看齐,因为他脾气太拐了。   看人没有上百个也有几十个了,从头到尾他表露出来过愿意喜欢的,就那么一个。   俩人还是打小就认识的,那么宋姨跟二太太也商量过了,他愿意就行,家里真的无条件的支持。   原先对扶桑的话,虽然看好高兴,但是没有那么地看好。   但是现在怎么办?   你儿子喜欢,人家能拿捏住。   这样形容不太好,但是就是宋旸谷从求亲给人家拒绝了之后,整个人就不太好,他不高兴,天天不高兴。   天天去街上转悠为了什么?   承恩也许没看出来,但是她看得出来,一个不出门的人,现在天天出门。   就是情窦初开地,想看人家一眼,也不是想说说话或者接触,就是单纯地看看。   他的感情很单纯,很简单。   以至于爱情需要谋划需要脑子这个问题,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诀窍。   很多人以为感情爱情都是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不需要动脑子的。   那就错了,爱情这么美好的东西,最需要动脑子,最需要多斟酌。   世界上好的事情都得花心思,更何况爱情。   她一点一点掰开了揉碎了跟宋旸谷说,比天上的月亮都掏心窝子,“你得追人家,得看看人家怎么对老婆好的,你见过太多不好的了,报纸上说燕京大学的教授求婚自己的女学生,写的那封信你见过吗?”   就是那种感觉,她拿着跟二太太看了很久。   不一样了,她不愿意以后的女孩子过自己这样的日子,也不愿意宋旸谷以后成为他大伯他父亲那样的人。   这不是好日子。   宋旸谷想了很久,或许是被太多没有听过的话打动,他鼓足勇气有些委屈地看着宋姨,“她不喜欢我吗?”   宋姨诧异,听半天就问这个,她以为会表态之类的。   “你觉得呢?”   “喜欢吧,她跟别人说,以后跟我结婚。”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带着坦荡跟信心。   结婚?   宋姨看着宋旸谷突然有点累,这俩孩子指定有个脑子不太好的,婚姻是儿戏?   “那她大概喜欢你,你做了什么?”   宋旸谷微笑,“也没什么,就是帮她开车。”   “只开车?”   他点点头,“我一般不太反驳她的要求,现如今。”   一些事情,他心挺大的,跑腿儿做事儿,吃饭什么的,今天的一切,他都没有放在心里,就是扶桑要他做的所有事情,他不太去想,就是做。   宋姨笑了笑,这俩人,她看不透,兴许姑娘脾气也不跟常人一样,给宋旸谷理了理袖子,卷起来一点儿,“你们好好儿的就行,要结婚的话,我们不管,你们自己商量好了,跟我们说,我们八抬大轿去迎亲,去洗漱去吧。”   第二天看着宋旸谷早早就出门去了,带着承恩开着车走的,二太太才问,“昨晚你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那个姑娘是个厉害的,厉害的咱们不怕,家里就缺个厉害的姑娘,咱们也想要个厉害的姑娘,你看,给人拿捏的死死的,昨儿晚上他高高兴兴回来,跟我说那姑娘以后跟他结婚,您看,人家一句好话儿,跟个三岁孩子要到糖了一样,咱们不管,那姑娘有主意的很。”   二太太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可是看宋旸谷看够够地,她宁愿看儿子娶个媳妇回来秀恩爱,也不愿意看着儿子跟个木头一样在家里放冷气。   她算是想明白了,“他们好几只管他们的事儿,他们好了,咱们的日子就好了,有盼头儿了。”   想了想自己的嫁妆,又盘点了一下,“分成三份儿,传家的我只给老三家的,其余的要有意见啊,让他们两个兄弟来找我。”   宋姨笑的虚弱,“都是好孩子,和气的很,你又何苦做坏人,就是平均分了又怎么样,非得给他们兄弟三个埋祸根,要是都有了媳妇儿,难免不和气。”   二太太不愿意,“不如我私底下偷着给老三家里的,面儿上再平分罢了。”   宋姨笑,“你心眼儿比我多,你说了算。”   二太太也笑,等出去了就落泪,妯娌俩陪伴,见天地说说话儿多好啊,几十年的感情了,比亲姐妹还要亲,如今也不过是硬撑着,要是大嫂去了,她家里不知道怎么手足无措,二老爷那边儿,赶着在儿子成亲前,娶了个小。   这事儿她瞒着,谁也没有说,夫妻分离多年,就是敬重还能有几分呢,自然比不过小的,以后她也不会去上海,死大概才能同棺罢了。   -------------------- 第70章 不敷衍   宋旸谷按时按点去报道, 他吃过早饭点儿就带着承恩去,承恩看他,“去哪里?”   宋旸谷很诧异地看他一眼, 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不是很明显吗?   承恩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说错话儿了, 看着前面,“要不要带点东西去呢。”   他一些话很难跟宋旸谷讲清楚, 比如说这样的事情,没有人会给主家准备好饭菜的,外面帮忙的吃席, 但是主家就跟扶桑这样的,不能大吃大喝, 也没有人问这些,都是饿了自己去找点吃的,习惯性地自苦, 毕竟试是伤心的事情。   他转一圈儿,想买焦炸丸子的人家早上起来不开门, 只买了早点, 城里面才有,下面根本没有,想花钱买都买不上一口热乎的。   溜溜地送过去, 扶桑一直在屋子里面,家里兄弟少这时候就看出来了, 扶然跟扶桑分一分,总得一个头半夜, 一个后半夜吧。   扶然身体这样子, 肯定不能后半夜了, 扶桑就得是后半夜,她后半夜现如今刚好换班儿,白天的时候扶美就得顶上去了,扶然得在外面跪客。   宋旸谷拎着早点站在那里,芝麻烧饼陪着油条,扶桑看他跟个呆头鹅一样的,也不知道喊人,她擦擦眼泪就出来了。   有时候吧,尤其是到了今天早上,又累又难受的,已经没力气哭了,但是客人来吊丧的,听不见哭声不好,所以扶然得跪,扶桑也得哭着烧纸,嗓子疼得难受。   “给我带的?”   宋旸谷点点头,很直白,“今天干什么?”   “我哭丧。”   他点点头,你哭你的,他问的是自己要干什么,等着扶桑安排呢。   扶桑还真的是得安排一下,“你去给我买报纸吧,把报纸给我买好存着,我要看报纸,这里帮忙的人够了,你回去了,等着明儿一早,接了小荣来,他是要来做祭的,你同他一起来。”   宋旸谷点点头,看着她说大口大口吃东西,突然想到昨晚上宋姨说的话,很神经兮兮地看着扶桑,“要喝水吗?”   不然这样是不是有点干巴?   扶桑愣了一下,一嘴的饭慢慢地咽下去,“你有吗?”   她脑袋有点昏沉,也有点蒙了。   宋旸谷摇摇头,“没有。”   他是想关心一下的,四处看了一下,不知道哪里有茶壶,院子里杂乱地摆放着杯子,都是喝过的,他不知道能不能用。   也不太想用,“明天给你带家里喝的吧。”   一般人就翻脸了,怎么我家缺水啊?   您木头啊,不知道给我找口水喝?   您没水问什么?   问了显得你多嘴多舌还不干活啊?   这人很知道怎么教人搓火儿。   人家愣是没吭气儿,扶桑最近看他顺眼许多,很友善地提醒,不是不生气,是这个时候真没有生气的心思了,对自己身体真的熬不住,“你可以现在给我找一壶热水,厨房可能有,然后找个干净的碗。”   宋旸谷犹豫,他没进过厨房,但是宋姨的话还在自己耳朵旁,问的很直白,“你想我去吗?”   扶桑定定地看着他,“你说呢?”   宋旸谷去了。   厨房就是查家大姑娘一直在,她在也只是洗菜帮忙儿的,所有事情人家厨房有总管,主家说了不算,迎来往送有礼柜,丧葬流程有管事,这些事情都只需要主家照着办就好了,不需要你发表任何意见。   因此她只是两头忙着打杂儿,看宋旸谷进来很诧异,“您找什么?”   “热水。”   查家大姑娘刚从窗户看这俩人一直说话??x?儿的,低着头笑了笑,给他倒水,“拿去吧,有些热。”   扶桑给他一条红绳儿,“你属相犯冲,红绳装在口袋里,明天来带着。”   属猪、牛、羊的都不行,按理应该避讳的,舒充和的时辰跟这些人不太配,但是用红绳也可以。   宋旸谷点点头。   他临走的时候,非常上道,他看见查家大姑娘从大锅里面舀水,他自己去给扶桑倒了一碗,放在磨盘上,“一会儿冷冷喝,嘴上干破了,多喝水。”   扶桑看他眼光就有点不一样。   这人有点行。   自己等着凉一点儿,咕咚咕咚全喝了。   喝完就睡觉去了,她晚上还得后半夜。   上午就得睡。   主事儿的留意很久了,你说这个到底算不算女婿呢,你如果是女婿的话,女儿是要做祭的。   站在门口外边儿背着人问,“您是?”   宋旸谷这人从来不接地气,还没小时候有童心爱说话儿,承恩迎上去,“您有什么安排?”   “是这样的,明儿出殡,上午七点到九点就得拜祭,要是女婿的话,就得准备祭台,鸡鸭鱼肉都得准备好,还得有点心两样儿。论规矩的话,我得给孝巾,到时候最后一趟浆水的时候,女婿得叩首供点心,所以——”   承恩多尖啊,“这个啊,我看行,不知道祭品什么说法呢,不瞒着您说,这虽然是还没有成事儿,但是昨天您也听见了,我们也尽心,不然我们爷们也不能天天往这边来。”   说完看宋旸谷,就看宋旸谷听得很认真,他把这个事情当做很重要的事情记下来,“鱼要什么鱼?是生的?要鲤鱼还是草鱼,要不要整鱼?”   主事儿的看他上道,也愿意多说几句,“这些事情,您别怪我事情多,其他人家我也不说了,绝对不是给您找事儿的人,可是这舒家您看看,家里虽然说三个孩子,可是实在是人丁单薄,两个女儿都没成家,到时候明天人人来看着拜祭,人死一辈子,到时候连个女儿的祭台都吃不上,实在是不好看。”   从来是有女儿的女儿做祭台,女婿叩首供点心,没有女儿的,隔房的侄女儿也得做,不能让人这样就走了。   所以先问问宋旸谷,“您要是不愿意的话,我得跟那些侄女儿说说,或者就难看点,不办了。”   这样的主事儿的,最有章程跟主意的,他们说话儿很会讲,宋旸谷也不端着,“您只管讲,后面的我安排,往好的安排。”   主事儿最喜欢给主家办场面事儿,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得主家一句夸,说办事儿漂亮,得乡亲们一句好,就值得了。   因此看他上道儿,很是一番嘱咐。   好买不好买的,先说了,“咱们啊,也为你们考虑,省钱一点儿,不能全为了这样的场面事情,叫活着的难受,鲤鱼您买个两斤的就行,不好找换成整鸡也行,全是整的,人家会盘活儿,用开水一烫就可以了,算是给那边的人吃的。”   宋旸谷记得清清楚楚。   到了家里去,他就自己先去厨房,大力家的在呢,说了一气儿,大力家的才明白,“这个啊,我知道,您交给我。”   宋旸谷还不放心,“我带你一起去买。”   肉得买五花三层的,得是方的,不能太小了,方肉才能当祭品。   这个鱼得三五斤新鲜水灵的,让鱼脖子昂起来,样样都得要好的。   买完回来装盘子,然后全部放在传盘里面去,他仔细认真的很。   这人,上心。   就是关于扶桑一切的事情,他有个好处,我不做就不做,我做了就不敷衍,他办的板板正正漂漂亮亮的。   糕点都是买最好的,人问做什么的,就有推荐的,“您看看,这两样儿,大家伙都是买这样的,算是好的了,一般说实话不用太好的,因为放外面,香烟纸灰都有,好点心也得落脏了,这样的您看看,很体面了。”   宋旸谷不愿意,“不要京果儿,要看果。”   人家笑了笑,你愿意,你有钱,还得夸,“您真是个敞亮人,行,那就买看果,这客真排场啊,您看看这两品看果儿。”   抽屉里面拿出来一盒子,真的是好看,做的惟妙惟肖的。   就一个缺点,不能吃,只能看。   适合死人,不适合活人。   因此活人为了钱的事儿,一般不买,都换成小果子,用完了还能吃。   宋旸谷这会儿可有钱了,他花钱不眨眼,不是精打细算的样子。   等着晚上吃饭的时候,才安顿好,承恩想着外面吃的,被他一下拦住了,“称一斤面条儿,回家吃去。”   承恩就去切面店称了一斤面条,家里家外都得跟着他喝面条。   -------------------- 第71章 堆尸如海   一早起来就买报纸去了, 早报夜里就出来了,会馆门口儿都有报刊摊贩,天色还漆黑, 只有零星两三颗点缀。   承恩早起不觉得寒凉, 纹丝无风, “说是生前疼孩子的人,死的时候也不折磨人, 都是好日子好天气,真遇上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就是冻死了也得哭啊。”   话音刚落, 就听见有人悲嚎,“上海告急!疼杀我也!”   在寂静的日子里面, 凌晨琐碎的开始之前,有的人已经在黑暗中摸行很久,再也看不见光亮了。   日军的大部队终于在南下的征途中, 选择了第一个会战的大城市,沿着淞沪线路直达上海, 登陆之后开启了他们的野心之旅, 他们最尖锐的老兵王牌部队纠结在上海城外,开始一场一场地攻坚。   上海的防御军事牢固,里面的各大部队从内陆集合, 开始了地狱场一样的绞杀平原战,史称“上海会战”。   宋旸谷捡起来地上的报纸, 他的脚步很轻,现如今更轻。   后面最后两行写道, “因军费不足, 川渝地区步兵草鞋入沪, 昼夜奔袭,原定汉口配备装置,因物资短缺修整计划变更,匆匆乘船东去,白日行军,夜编草鞋,风仪极差然不扰民生……”   “先至沪南前线第一道防线外城阻击,其第十九军团原为川东南乡亲,旗招有川东南支援会赠予出川横幅,书马革裹尸还,壮士不复还,川军人人精神振奋,倍受鼓舞。”   “虽装备极差,军风仪容不整,常言双枪草鞋兵,川渝兵多手持烟枪,着草鞋,多年未有军饷,入沪时政府发三月饷银,川兵欣然受之,言保卫上海,保卫家国,届时击退日军入城过年。”   “正面阻击骁勇而勇猛,然阻敌不支,于城外三百公里沪东南力战两日一昼夜,第十九军团两员少将阵亡,为抗击日寇以来最高阵亡将领,其川军团第十九集 团军,伤亡一万四千三百一十七人,剩余七百人撤退至苏州一线,待兵员补给。”   这样的报道,几乎充斥在这些年的每一天的日子里,你永远不知道今天凌晨的消息,比昨天比哪个更坏一点儿,老袁大人是被日本军医杀害的,可是至今没有说法解释。   这些年,跟强盗讲道理,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   只有打,你打到这个恶犬服气了,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捣碎了,他才会趴在那里奄奄一息地,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更不可能对你有觊觎的眼光。   如果把国家比喻成很多动物,有的的的确确是恶犬,讨好你的时候摇尾乞怜,看你虚弱的时候,最先扑上来,和平时期不是它不想吃你的肉,而是它害怕吃不到反而被打死,它只是在伺机而动一样。   有一个这样的恶犬邻居,不能宣传好战主义把它一把摁死,但是它在你的身边,世世代代都挺膈应人的,如鲠在喉。   “惟愿吾辈华夏儿女多自强,积极报名参军,多事生产多纳税!”宋旸谷在车上读完,然后把这份报纸抽出来,单独放在了车上,他不能给扶桑看这份报纸。   她能在地上跳起来,她对日本人的恨,就比如扶然的那条胳膊,是整个家族的世代延续下去的。   她憎恨一切的侵略跟掠夺。   但是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太少,所以她努力地学习洋文,学着去转外汇,学着去做很多我们跟不上人家的事情。   一些好东西,就得拿来用,就得学。   他神色如常,路过川渝火锅店的时候,他跟扶桑来这里吃过一次火锅,已经看到老板在门口,把红灯笼换成白幡。   车窗的风呼呼地往里面灌着,承恩从里面探头,“老板,生意不做了?”   “做,怎么不做?多多赚钱入国库,我们兵娃才能好好打仗。”老板人不高,还是去年差不多的样子,青黑色的围裙在身上,矮搓搓却精干地身高,眼圈儿红红地。   讲话带着家乡口音的圆润干脆,如今却有些哽咽,“都是十五六岁的娃娃儿,我听说走的时候穿的都是单衣单裤,如今我们都穿夹袄了,不晓得上海冷??x?不冷。”   擦擦眼泪,手上粗糙而带着细微地皴裂,“他们出川去打国战,我怪高兴,老家里后援会捐款,我捐了五百元,他们也高高兴兴打仗去了,我老家就是那里的,如今家家户户只怕都挂白布,我好好儿地跑出来找活路做个小买卖,以后我还要捐军费,我娃儿还小,我送他到老家里讲武堂里去,学两年就参军去。”   “从前说我们川人怂包耙耳朵,只知道打内战,打的西南民不聊生地,我们都没脸见祖宗,只知道窝里横,如今我们打的是国战,全国人民都看着呢,我们骄傲。”   承恩吸了吸鼻子,“是,打的很猛,打的很勇,大家都知道川军团。”   老汉儿笑了笑,“忙去,忙去,都做事去。”   他小娃子站在一边儿,还不如门板儿高呢,抿着唇挽着袖子洗菜,头顶还编着小辫子呢。   承恩去接小荣,宋旸谷神色如常,整个北平的胡同都还是安静的样子,就像是在烟筒里面刚吹出来的一缕青烟,袅袅地祥和着。   小荣一概不知政治,报纸放在那里也不会看,他有些怕冷,还带着一条围巾,拎着两个大筐子,嘱咐老马,“你家里收拾好了,她指不定跟我一道儿回来呢,家里菜肉都去买新鲜的,看好门户哈,如今小偷小摸地越发多了。”   老马揣手,“你去就是了,我就在家里看门儿,您放心走着。”   又打量宋旸谷,觉得这人去干什么的,想不大明白。   小荣上车就悉悉索索地,他仔细,“还没吃吧,家里做了油炸糕,我拿了不少,一人吃两个。”   他是真仔细啊,起的一大早儿,然后油炸糕就两块儿一包,两块儿一包地,全给油纸包起来的,里面是芝麻猪油馅儿的,先包好了,然后压平了,放在锅里油煎,好得很。   宋旸谷只字不提时政,他拿了一包,大口大口吃着,坐在前面。   小荣只能听到他吃东西的声音,小荣光干活,也没来得及吃,一边也吃着,“不甜,她就不爱吃甜的,小时候爱吃,那时候也没有,如今倒是不吃了,我就稍微放了一点儿糖,……”   他絮絮叨叨地,宋旸谷低低地应和一声,“嗯,不甜。”   低头看着那一块儿油炸糕,眼泪无声无息地落在衣服上,看的人模糊,他的嗓子用力地哽住,只看着金黄的糕,里面黑色的馅儿。   很苦,吃到嘴里很苦。   那些人,再也吃不到,三个月的军饷,再也吃不上一块油炸糕。   千里奔袭出川,却看不见一眼上海的繁华。   所有的一切,在沪东南的郊外,堆尸如海。   -------------------- 第72章 婿客   耽误了一点时间, 到的时候拜祭已经开始了,屋子里面扶桑跟扶美跪着,她在添置豆油长明灯, 这个要日日夜夜不间断, 棺材前面的香烛为引路香, 也是不能断的。   外面扶然跪着谢客,主事儿的站在过道里面, 一见到宋旸谷来,便高唱,“婿客到——”   扶然木讷地叩首谢客, 有管事儿的在旁边接应宋旸谷,把拜祭的物品都拿出来, 宋旸谷接过来香烛,现如今都提倡简葬了,最好是火化了撒在江水里面。   因此大家都是鞠躬, 少有老式的礼仪了。   但是舒充和一辈子没有剪头发,他是个老式的祁人, 葬礼家里全部按照繁重的礼仪规章去办的, 都是老法子了。   但是宋旸谷举着香烛跪下来的时候,扶桑从门缝里面看见他的身影,从他进来就一直看着, 看着他四叩首,然后供奉香烛。   主事儿的看他撑场子, 面儿上过的下去,体面的很, 中期十足唱报, “宋家鲁南道婿客祭, 鸡鱼一台!”   宋旸谷起身,结果酒杯祭奠在地上,抬眼看见扶桑,四目相对。   有接客的领着他喝茶坐席去,他走几步,侧目回首,扶桑眯眯着眼笑着对他挥挥手,意思是喊他去那边坐。   他才转过脸来继续跟着人家走,坐在席位上面去,出洞子入福地前,酒席就要开,这个时辰都是算好的,什么时候出洞子,什么时候下葬,什么时候孝子摔盆。   先前宋旸谷身份不定,如今是婿客,女婿在老丈人家里,从来都是贵重的,就连祭拜都比别人要体面许多。   周边人先议论,总归是生面孔,这边舒家两个女儿,先前在城里是不大清楚的,但是乡亲们都朴素而直接,有笑着倒茶的问,“你是扶桑的未婚夫?”   宋旸谷双手接茶,“是,先前说好儿的。”   他坦然自若,一点不觉得亏心。   有时候他的胆子很大,很敢想很敢做,也不大能分的清扶桑的话里真假,俗称没眼力劲。   但是就这么一个没眼力劲儿,今天就突然很有眼力劲儿这么一回儿。   屋子里面姑奶奶捂着心口,你说现在还悲伤吗?   那肯定还是悲伤的,但是不能一直悲伤啊,她如今也没有力气哭了,跟太太还在那里撕白布呢,出殡这一天,男儿男孙要戴白帽子,上面要包蓝色的布,非常正的蓝色。   扶桑跪的腿疼,坐在床边儿,被褥已经全部拿走了,床上只有席子铺着,坐上去冰凉的,她也不愿意动,这样也比跪着舒服。   她在穿孝衣,如今得穿全身白,鞋面都得包白布,白色的头巾前面盖到膝盖,后面长过臀部,满屋子的人换上一片缟素。   姑奶奶闲话儿,把背篓给她抬起来,里面放着摊煎饼的鏊子,“小二子,要我说,等着事儿过去了,就嫁了吧,这人我看不错,人性儿真好。”   “甭管平时会不会花言巧语,会不会哄你高兴的,我看了,这是两码事儿,关键时候能靠得住的,大面儿上的事情能做得到的,这才算是真本事。”   “那些今天送个点心,明天送个电影票儿的,都是细枝末节儿,我们平常觉得那是对你好,那是体贴,可是到了这种难熬的时候,日子不好过的时候太多了,一天接着一天的,在这些苦日子里面,能撑着你的,能拉扯你一把别给扔下的,这就是个大丈夫,是个好男人。”   这才是真的对你好啊。   你看这祭台做的,人家多用心,不至于让自己弟弟就这样没有一台祭品就去了,是个场面人儿,场面人做事儿有一个大好处,关键时刻他不掉链子,他靠得住。   但是你要他多会说多会做,心思多仔细,这事儿他没有。   扶桑压的腰低低的,她得去墓地,舒充和就在这边儿养老的,舒家的祖坟挤的满满当当没地方了,他在这庄子里山上看好了地方,请了堪舆的来看,定好穴了。   都是福地,她把香葱跟青菜放在篓子里面,这些都是带根儿的,意味着人去了那边之后,照旧过日子,女儿给他开垦好菜地,栽上葱种上菜,还把鏊子送过去摊煎饼,以后在那边也好好地生活了。   鏊子沉的很,扶桑没干这么重的体力活儿,太太嘱咐她,“中途不落地,不换人。”   扶桑点点头,孝巾有点挡眼睛,太太给她拉上去一点儿,“快些去,快些回来,回来咱们就到点儿了,送着你爸爸走了。”   “好,我给爸爸那边好好安顿好。”   又装进去一瓦罐的水,这就得有六七十斤了,用阳水种菜。   她给累的啊,要死要活的,刚出门口就沉的不行了。   这事儿得女儿干,扶美就不太行。   就得扶桑一个人,那些隔房的侄女儿之类的,如今城里看管的严,世道不好,人家不愿意出城里面来。   姑奶奶看窗户里面看着扶桑那个样儿,就心疼,“不如找个男的去了,不行让扶然家里的去,儿媳妇有些人家也是去的,人家没有女儿的不一样下葬了,她没吃过这种苦,都是打算盘的手,给累坏了。”   太太就不给,“别叫人说嘴,就这么一趟了,好好地把人送走了,他也算是安心了,三个孩子都在身边儿,有福气,咱们这样的,多活几年说不定不如现在呢,到时候打仗不知道身边有没有孩子给我们安排身后事儿,知足吧。”   姑奶奶笑的惨淡,“再说吧,这说不准的事儿呢,我们说不定哪天就是孤魂野鬼的,到时候连个坟地都入不上。”   太太最后肯定是合葬的,姑奶奶就不一定了,她是女儿,又没有出家,舒家的祖坟原本就不会给她进的,舒充和在这边看坟地,也有给她留出来一块余地的意思,但是家族里面意见很大。   未婚的不入祖坟,无论男女,俗称“少王入陵”,堪舆里面很忌讳这个,对子孙后代不利,容易出乱子,人丁不是很兴旺。   姑奶奶再无所谓,也不愿意死了之后孤苦无依,她还是想扶桑,“她早前说好了,以后给我入陵墓,她走哪儿,给我上香到那儿呢。”   扶桑有时候,??x?真的嘴甜拿捏人,扶然未必没有这个心思,但是他想不到,想不了那么长远,扶桑能把世代香火的事情想明白。   太太抿着唇,再也看不见扶桑,“她小时候,她爸爸就说过了,这孩子最讲情义,三岁看到老,如今果然不错,孩子里面她最有心,最孝顺——所以她爸爸之前就跟我交代过了,要是他去世了,就跟扶桑这个孩子说,要是她愿意,就回山东老家里去。”   姑奶奶绷着脸,提起来就不高兴,她不愿意,“她自己从来不说,要我说,你们提什么呢,这些年,兴许她都忘了,不然一个字没有呢?”   “我的姑奶奶,您觉得,她是能忘事儿的人?”   太太叹气,把剪刀放下来,越发压低了声音,如今屋子里面没有别人了,“她从没说过,是她有心,不愿意让我们伤心,私底下她也从来没有往山东山西两地打听过,这是她的好处,可是我们不能这样欺负人,她心里想什么未必跟我们说,太苦了,咱们何苦跟她为难呢。”   “她还年轻,难道要有点心事压着一辈子啊,过些年她老家里人都不在了,再去找也晚了,咱们得为她想一想,养恩自然大,可是她确确实实一辈子的骨肉分离,姑奶奶您是善心的人,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爸爸早年就说过这个事儿,他活着是一码事,他去了之后,是一定要她去老家里找找看的,那家子这些年来了多少趟,人家也盼着呢,只是我们不愿意,人家也没有认,只看看就走了。”   “咱们得讲情义,不能对着一个讲情义的人不讲情义。”   太太神色安然,这是她丈夫嘱咐的事儿,临死的时候不看扶桑不咽气,就是最疼这个孩子,就是姑奶奶不愿意,她这个事情,也一定要办成。   要怎么做,是她的事儿,她要去认亲,两边儿跑也行,她没有意见。   要是她不认了,就这样过了,也行。   全看扶桑自己的意思。   这是大人们深思熟虑的事情,不是突然的决定。   鲁南道青城的那一家,人先前的时候,两年就来看一回儿,看了十年,后来大概觉得没有希望了,人家就来的少了,但是说扶桑结婚的时候,那边给攒着嫁妆,不出面儿,只把钱给家里,要舒家这边儿给孩子添嫁妆的。   扶桑入舒家的第一年过年,她老家里的叔叔就来过了,紧跟着来了,跪在地上求,姑奶奶亲自给压下去的,愣是没给人见面,也没给人买回去。   又不是开当铺的。   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做的对,但是现在姑奶奶想想,就好像是岁月揉碎了的纸张,回味儿有些错误了。   -------------------- 第73章 知不知道   扶桑半路上累的真的就手发抖, 哆哆嗦嗦地勒紧了绳子,她还不能慢一点儿。   赶着时间的,要是回去晚了, 出洞子的时间就来不及了, 家里人得最后陪着舒充和吃一顿饭。   宋旸谷跟着好一会儿, 接过来,一把给她托起来, 自己背着走在前面,扶桑喘着气儿,站在九点钟的阳光里面, 看着他沿着羊肠小道儿佝偻着腰走,一身长袍后面一个大背篓, 显得有些不协调的滑稽。   但是她的心,跟化了一样的。   他不知道中途不能换人的。   扶桑也没有提。   慢悠悠地跟上去,跟他一起并肩走着, 这条路不长也不短,宋旸谷不是很耐烦地看着她, “你不能找你哥背着?”   就显着你了?   他不太懂这些事情, 只当她逞能的,反正也不是逞能一天两天了,什么事情主意都很大, 非常的有想法。   扶桑罕见地没有顶嘴,她有些心疼他累, 给他在下面托着,宋旸谷一把甩开, “你自己走, 不要添乱, 我背的动。”   扶桑细声细气儿的,看着光晕渐渐地变大,“但是我心疼你,觉得你很辛苦。”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锁,给宋旸谷整个人锁住了,就连毛孔都不敢大声地呼吸,浑身屏住了凝固了,怕深秋的茅草太深,怕初冬的白霜太凉,怕她说的话不是自己想的意思。   宋旸谷一双眼低垂又飞起,最后侧脸看着扶桑,有些局促地说了一句,“我不累。”   那样明显的一双三角眼,当初姑奶奶相看的时候就跟扶桑说过了,“是个好孩子,人才配你绰绰有余,就是单是个三角眼,在他脸上也那样地好看,样貌比你强呢。”   不说别的,一样的男子打扮,人群里面看见的绝对是宋旸谷,不是她舒扶桑。   扶桑这人真逗,她心里面像是冰化的时候,手茬子痒痒地很,还得跟上去表达自己,她现在就是想说,人有感而发的时候,如果想要读一个人表达好感,那就赶紧去表白,赶紧去说,不然憋着自己不舒服,不然这样美好的事情错过了怎么办?   “真的,我真的看你,感觉像是个太阳一样,不是个月亮,是个太阳,你站在我的身边,我觉得很暖,我想你一直站在我身边。”   “你知不知道你很好,知不知道自己很讨人喜欢呢?”   “宋旸谷,你以后一直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我有时候,你知道吗?”她一边想着一边说,白色的布压在了右眼的眼角,自己一把掀开,“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很难,会觉得辛苦,我有时候会想,可能是很偶尔地,但是会想,身边有个人陪着我,你这样的。”   “你以后读陪陪我吧,有时间的话,不要去陪别人了。”   多甜,多美。   多么地教人服帖,教人心都化了。   不怕弱女子哭,但是怕这样刚强的人,突然剖白自己。   宋旸谷每一个字都认真仔细地听着,像是一股一股地春风拂面,掀起来的北风挟裹尘土扑面,他觉得像是站在江南雨后清晨的桂花树下漫步。   我不知道我很好,我不知道自己很讨人喜欢,如果你不跟我说的话,如果不是你的话,你是第一个对我这样说话的女孩子。   宋旸谷勒紧了绳子,把背篓结结实实地担在了肩膀头上,“好,我一直都在。”   冰释前嫌。   所有的隔阂,之前的矛盾,暗流涌动的不满意跟不合适,都烟消云散了。   扶桑记不得自己之前对他的不满意,对他的不满足。   宋旸谷也记不得之前扶桑的呕气跟不搭理。   他们两个,是真的好好过日子的,好好帮衬着过人生的。   宋旸谷觉得也不仅仅是喜欢,而是真的吸引。   你如果身边一定要有一个人的话,全世界里面选,无论怎么选怎么看,无论相亲看一百个两百个。   那么最后选择的,也一定会是这个人。   跟这个人在一起,就像是扶桑说的,人生有时候真的很难,很苦,在一段一段的崎岖的路上摸滚打爬,在一脚一脚的泥泞里面崴脚,你会不痛快,会觉得想有人陪,不需要他拉你一把,不需要怎么帮你。   但是这个人,无论什么路,她在,她陪着你。   你就只管走就是了。   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你就会有无限生活的勇气,无限奋斗的力量,还有无比坚定的信念。   所以这俩人的爱情,跟别人的很不一样。   扶桑觉得说爱情形容的话,太浅薄了。   这比爱情还要深。   一般爱情会希望对方做些什么,会通过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爱,会证明试探对方的爱,是相互付出,更希望对方付出多一点。   但是扶桑就在付出这一块儿,对宋旸谷没有太多的期待,她相中了这个人品个性的人,他承诺在你身边,就大概率绝对的不会变,她要什么,想过什么生活,那就自己去挣,自己去改变。   宋旸谷难道对扶桑很大期待吗?   也没有很多,就跟扶桑想的差不多,你要站在我身边,我们像是一种契约,一种很深很生死灵魂的契约。   这个世界上,找好感很容易,找爱情的感觉也很容易,但是你找一个灵魂的伴侣,找个这样的契约伙伴儿,不太好找。   到了宋旸谷就把东西放下,看着扶桑干活儿,“一抓金,二抓银,三抓子孙一大群,东边聚宝盆发财树,西边儿菜园葱韭有根泉有水,四季不断福绵绵……”   念着念着,自己泪如雨下,人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吗?   活着的人把有根的葱韭都栽种好了,怕去那边养不活,可是死去的人,真的能像是期望的那样子,过上有泉眼有菜园的桃花源一样的日子吗?   希望是,希望有。   她哭的像是个咧嘴的鬼,“宋旸谷,其实,世界上最美最浪漫带的童话,不是西方的童话故事,不是天使也不是美杜莎,是我们中国的丧葬文化,是我们的极乐世界。”   是中国几千年的,最大的一个唯美的幻想,最牢不可破世世代代坚信的最大的童话故事。   没有之一。   宋旸谷??x?点点头,有时候不太理解她的话,扶桑很少对他说心里话,但是他会分析,“你说的对,但是还是不要过度悲伤,脸都皴了。”   安慰人的话就是大陆货色,稀松平常的像是今天的天气还可以。   但是扶桑能听进去,她把手拍拍,“走,家里去,咱们得好好儿的。”   眼神就很勇毅,特别坚定,把空背篓背起来,宋旸谷就不跟她一起走,自己慢悠悠地从山上下来,看着她像是个小牛犊一样的,一股子一股子地往前冲,越来越猛,影子渐渐消失。   他其实知道,都知道。   这个背篓是只有女儿媳妇背的,可是没办法,她背不动,她要背上去能累死。   何苦为难她,现在人也看不到。   回去的时候,席面已开,小荣就急死了,找不到他人了,跟承恩一左一右地给他留着一个位置,“快吃,不然马上走了。”   刚坐下来,没等喝杯热茶,里面主事儿的就开始喊,屋子里面一阵哭声出来,盆子砸在门口儿,主事儿的拿着斧头砍门槛儿高喊,“出洞入福地——”   抬棺八人,都是本家的男丁,后面便是男孝子,女孝女,扶桑跟扶美排在最后,前面的人出去很远了,后面的院子里的人还往外出,扶桑才过门槛,一队人有五六十。   披麻戴孝,满院缟素。   有扶桑不认识的人左右两边儿各搀扶扶桑跟扶美,谓之扶牢客。   子女均要弓腰送葬,扶桑耳朵上别着烧纸,手里掐着子孙馒头,远远地看着前面模糊的棺材,跟扶美哭地撕心裂肺。   太太在东厢房,她不能送,只坐在炕上,开着门,看着棺材远去,再也忍不住哭的抽噎。   为着怕人看见不好,强忍着哭声,捶着自己胸口儿。   院子里复又热闹,帮忙的还有厨子又热闹地上菜,跑堂儿的一阵一阵地唱菜名儿,没一会儿,太太就出来挨桌嘱咐大家好吃好喝,添饭添酒。   宋旸谷坐在那里,举目四望,小荣眼圈儿通红地,也不敢哭,吃席要哭,同桌的人怎么吃的下去呢,大口大口咬着苞米面的馒头儿,里面白面放的多,不是那么地散,吃在嘴里面满嘴都是,“快吃,快吃啊。”   宋旸谷要是以前的时候,会生气,他自己也成长许多,丧事是会让人成长的,哪怕你就单纯的参与一下,多少事情跟人,多少的人情世故在里面。   如果以前看见主家说说笑笑,也许先入为主会觉得不孝顺不悲痛,也许死个人无所谓。他规矩很大,总觉得葬礼就合该一直哭,和尚道士的道场几天几夜不歇气儿地做,没有人脸上能出现悲痛以外的神态。   可是现在,他有很深不一样的感觉。   也许她面色从容地站在那里吃饭,甚至吃的那么香,甚至轻轻地说笑,不是不够悲伤,也不是不够懂事儿,它只是有别的解读,悲伤的表达不是只有悲伤一种方式。   很多无人看见的,在心里面滚车轮一样的悲伤,不足为人道罢了。   总要做事儿,总要活着,总要好好地活着。   他捏了捏口袋里面早上藏起来的报纸,突然就觉得莫大的勇气,跟扶桑一样的那种勇气跟坚韧。   你要亡我,凭什么?   谁给你的能力跟态度呢?   你哪里来的根源呢?   我非得反手弄死你不行。   他恶狠狠地想着,咯吱咯吱地要咬着苞米面的窝头,腮帮子鼓鼓地,眼神跟扶桑是一样的。   承恩看的有点诧异,“爷,你吃菜,吃菜,这淞菜水嫩的很,荤油做的香的很。”   这大白菜,家里也是顿顿吃,没办法,冬天没有太多的菜,就是白菜萝卜豆角干,先前还能买点西山暖棚里面的水芹菜吃吃,如今都是别想了。   他们爷穷的很,最后一点钱,今儿全部记账随礼去了,好在就他一个姑爷,也没有人跟他商量,不然这么多钱,连襟之间是要闹意见的。   --------------------   你们,知不知道,这些年陪伴我,七年了,陪我度过很多难熬的时间,评论还有私信我的,给我无限生活跟勇敢闯荡的勇气呢。 第74章 曙光   上海沦陷的消息, 是扶桑回北平城的时候,从城门的大喇叭里面听到的,日语的捷报。   她掀开帘子, 弯腰从马车里面出来, 侧耳听着, 有些模糊地问扶然,“大哥, 是哪里?”   扶然扭过头来看他,满脸的怆然,“上海——”   上海沦陷!   上海会战参战各部队达百万人, 第一次正面对抗会战,败了。   老袁去世才多久, 南方的小袁,终究是比不上他爸爸的。   要是老袁还在,最起码不能让一个百万会战, 最后成为了中方的大溃败。   在这个初冬到来的日子,上海沦陷。   两个大都市, 一个前年北平, 一个百年上海,如今全部成为沦陷区,日军为扬其国威, 在上海、北平开始大规模的示威活动,震慑全中华。   全副武装的日军部队嚣张地耀武扬威, 其高级军官骑马游行,这是他们在中国战场上创造的战绩。   姑奶奶一眼看见城楼里面高高地戏台上的柳先生, 他还是清俊的样子, 着一身红袍。状元郎的打扮。   “我听过他许多场戏, 但是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好的扮相,他今儿这一身扮的客真好。”姑奶奶轻轻地感慨着,这样的一个人,宛如谪仙人。   台上铜鼓锣鼓急促,拉弦子的是大柳,台下坐着的是小柳。   扶桑就那样站在城门口,看小柳一身单薄地旗袍儿,跟日本人坐在一处。   他们是不给日本人唱戏的,更何况是上海沦陷。   扶桑心口钝痛,她慢慢地坐在车边,一只手扶着边上,她改主意了,“大哥,你来——”   她的声音急促而紧凑,“你们不要留在京郊了,京郊不大好了,整个北平都不能待着了,你看,柳先生都被逼着出来登台了,你们收拾好东西,马上走。”   扶然有些凄然地看着自己的胳膊,总是想起来这个胳膊,那时候他如果还好,如今应当也还能杀几个人,不是如今废物的样子。   他曾经义气风发,如今只觉得是无能之人,过寻常种菜的田园翁。   盛世田园翁,乱世哪里来的田园翁呢。   诺大的中华,哪里有一片没有硝烟的土地呢,“且战去吧,我这样的当兵人家不要了,还能做什么呢?”   扶桑抿着唇,“你想做什么做什么,觉得什么好用,对大家伙有用就去做什么,去做军火,去开工厂当军工都行。”   一把拉住扶然好好的那个胳膊儿,如今人都堵着在城门口,日本人拉了社会各界人士强行轻功,就连学校里面的孩子都逼着表演节目,一个个面色都得保持喜悦,“这些日本人,如今就是一群喜怒无常的畜牲了,今儿要你笑着给他庆功,明儿就能扒下来人皮敲鼓,丧尽天良的事情他们都会干的,一点人性都没有了。”   “大哥,跟这样的人打仗,得举国上下一条心,得比他们更有套路才行,咱们节节败退,从东北四省一直败到天津,败到北平,如今又败到了上海,往后也许还有南京,还有武汉,还有重庆,甚至是整个中华。”   她的眼神那样的疼,那样的深沉,像是冬天皑皑的白雪,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蔓延,“最坏不过如此,咱们何不闯出去了,杀出去呢,人生自古谁无死,谁人心里不想当岳飞文天祥,咱们杀出去,最起码不能当个顺民,咱们一门不能在这里给人家当肥羊。”   “你带着扶美走,去外边去,去日本人还没打过去的大后方,跨越火线,哪怕要扶美去当个烧火做饭的,也不要她留在北平了。”   她说完,看着台下的小柳,那样好的一个大青衣,勤学苦练多少年,如今沦落到给日本人陪酒赔笑去,这是什么样子吃人的北平城啊。   不能再待着了,得走。   姑奶奶不走,她神色坦荡,抻着自己的袖子,端坐在马车里面,“老大你带着扶美走,到重庆去,太太要是愿意走,你就带着一起走,带着你媳妇跟你老丈人一家,以后好好孝顺他们去。”   “咱们家里三个孩子,不能全折在这里了。”   据说上海成为了轰炸区,除了租界,无差别轰炸,整个上海成为了一片焦土。   姑奶奶即便是一届女流,也不得不出来血性儿了,“我从不可惜自己是个女儿身,如今想来,是我差了,我若是从小习武,如今四五十岁,也合该扛着马刀,杀到前面儿去,让这些人骑在脖子上拉屎。”   真是天地祖宗,谁能想到,当年老祖宗入关的时候何等的威风,如今才多少年,就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扶然不愿意走,他是长在这里的人,对北平的感情,他很多。   当年就是在这里,他奋勇阻击,差点丢了命??x?。   要一个北方人,背井离乡,就跟要他一半儿命差不多了。   这是根。   可是最后还是走了,马车最后没有进城,扶桑跟姑奶奶下来了,扶美走的时候,大概知道些什么,十个手指头掰着扶桑不撒手,一双眸子里面喊着豆子一样大的眼泪。   扶桑给她擦擦,多好的妹妹啊,多好的女孩子啊,不能留在这里了,怕留不住,“你跟大哥走,走的远远地,等咱们打胜仗了,再回来,我跟姑奶奶留在北平。”   她拉着扶美的手,放在自己的声带上,一字一顿地说,扶美多可怜,姑奶奶不忍心看,等车走了,捂着帕子哭,“她连话都不会说啊。”   最可怜这个孩子,她要是受委屈了,她都没法说出来。   疼得不行,扭头倒追马车,“扶然,你待你妹妹好,你待你妹妹好啊,你可怜你妹妹,你得护着她啊。”   马车远远地离开,姑奶奶一边擦泪一边再回城,她咧着嘴哭,“我说我们没有你爸爸的福气啊,他死的安稳,三个孩子都在身边儿,好好地入土为安了,我这样儿的,真没有他的福气。”   话音刚落,城里一阵混乱,人群一下散开,有暗杀,扶桑去看姑奶奶,人挤人离得越来越远,扶桑逆着人群去找,喊她听不见。   姑奶奶一个劲地往戏台上面跑,那边日本人最多,枪声也最密集。   台上拉弦子的大柳纹丝不动,柳先生腔调也是纹丝不动,下面小柳也是安坐不动,扶桑愣了一下。   他们是一起的,他们知道会出事儿,所以柳先生登台,小柳坐在下面。   以身饲虎,他们的包袱行头里面,偷运了枪支弹药,还挟裹了刺杀人员。   柳先生会一点武生的行当,骑着高头大马的日本高级军官跌落下马,滚到台下,柳先生便捉起来刀马旦的行当,一把大马道,他从高高的台上一跃而下。   金冠脱落,黑发披面。   枣红色戏袍上面绣金麒麟瑞兽,宽袍大袖两只手把着刀把儿,直直地戳下去。   姑奶奶看着,看着他刀插进日本人胸膛,又拔出来,像是在夜里推敲了成千上万次一样,她捂着嘴。   血珠子高溅三尺,他最喜欢的弦子上面木色一片红渍,大柳虎目含泪。   宪兵卫兵开枪,不过瞬息之间,柳先生还没等起身,便中枪。   “跑——”   他喊一声。   大柳要拉小柳跑开,却看小柳直接扑过去,已经是枪林弹雨,柳先生如今是个活靶子,所有的怒气都对着他身上来了。   那个高级军官活不成了,柳先生也被打成了筛子。   疼吗?   他不觉得疼。   一个枪子儿一个枣儿,他想着。   只是没想到小柳扑过来,从后面抱住他,两个人射了对穿。   姑奶奶才发现,才看见,小柳看柳先生的眼神。   她爱慕他,应该许久。   柳先生大概,生死都不曾知晓过。   也许最后这一瞬间,小柳扑上来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了。   “师傅——”   小柳嘴一张开,血一口一口地呕,柳先生已经没有了生气,小柳倒在他边上,至死都没有闭眼。   姑奶奶死死地咬住帕子,扶桑拉着她跑开,“走,快走。”   出了柳先生的事情,不敢直接回黄桃斜街,怕日本人恼羞成怒直接屠杀。   回了倒簸萁胡同,扶桑顾不上安抚她,“姑奶奶,你在家里,别出门别开门,我来才开知道吗?”   姑奶奶没说话儿,躺在炕上。   扶桑咬咬牙,自己骑着自行车去了黄桃斜街,小荣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慌神。   大力家的也麻爪儿了,“柳先生走的时候大力瞧见了,他们逼着柳先生去的,要是不去,就把大柳小柳全杀了,不知道哪个汉奸说的,说那个日本军官爱听状元红,这出戏柳先生唱的最好,硬生生拿枪逼着去的。”   “小柳是个好孩子,她平时不言语,从不出门扯闲篇儿,是个女娃娃,但是下功夫,不比大柳弱一点儿。”   “好在大柳走了,等过些日子,让我们当家的在街面上扫听扫听,看看哪儿去了,咱们街坊邻居一场,不能教他就这样走了。”   外面喧闹一片,正是日本人回过神来抄家灭口。   老马紧闭门户,小荣吓得脸色发青,扶桑也浑身冰凉,“不要慌,老马,去找家伙什。”   柳先生,开了个好头。   扶桑想。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但是这不是还活着吗?   不至于就跟个死鱼一样的,真到了那一步了,咱们抄家伙,能干一个是一个。   她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把茶盏就地摔了,自己藏在袖子里。   外面叫嚷了有半个小时,有人敲门问过,老马拿出户籍来查看,又塞了钱。   如此才过去。   扶桑指尖冰凉,她心里面一口气,不上不下。   原以为就这样过去,没想到夜里三更,她辗转反侧睡不下,小荣吃了压惊丸药也刚睡下,就听敲门声。   扶桑披衣起来,老马睡得沉,“谁?”   “我,查二爷。”   扶桑皱了皱眉头,她做事很谨慎,“什么急事儿?今儿晚了些,老马都睡下来了,我明儿告诉他一声,教他找你去。”   查二爷跺脚,“哎呦,我的姑奶奶,天大的急事儿,您开门我进去说,这外面给人家听见了。”   扶桑不愿意,她从门缝里面看见了,这人来的时候,没有灯笼,暗着来的,且夜里来的,基本上是没有好事儿的。   她不太想麻烦。   查二爷着急,嗓门稍微大了一点儿,实在是难缠,“就白天的时候,城门口——”   扶桑三言两语打发不掉,他还很敢说,扶桑没办法,开门喊他进来,谁知道一下进来三个人。   其中两个她记得,巧了不是,她给宋旸谷打点送进去的时候,最后关进去的,就是这两位,想着查二爷之前说的赎人。   “这两位呢,是我的朋友,是两个好孩子,我听说,日本人今天来这边搜过了,还要全城搜呢,我实在是没地方了,就先来借住两天,等着我们那片风声好了,我再接回去,您安心,伙食费我都带了。”   查二爷向来贫穷,但是这次很下血本儿,他搜光了家底儿,还有两颗大淞菜呢,没别的,查四爷之前给他的,留着过冬的呢,一气儿全拿来了。   扶桑看的眼睛疼,这是什么样子的麻烦,她不大想问,可是这两个人的话,她觉得很棘手。   真的是巨大的麻烦,她说话很慢,还没等开口,那个女娃娃就拉下来围巾,露出来脸,“我记得你,你还记得我吗?”   扶桑点点头,“牢里面认识。”   那女娃娃笑了笑,拉起来脖子上的围巾,“你还记得吗?”   扶桑看着,有些眼熟,像是早些年的花样儿,料子倒是好,她从有钱开始,买的东西都是好的,耐穿的,这围巾她曾经也有过好两条呢。   突然一顿,她打量着这个女娃娃,那女子笑眯眯地看着她,带着一点东北口音,“这围巾是你给我的,你跟我说,你家里住在倒簸萁胡同,我去找过你,大家说你住在黄桃斜街。”   扶桑全想起来了,那一年,她在交易所里面做事儿,出来遇见流亡东北的学生,个顶个的可怜,有个女娃娃,叫小豆包儿。   东北的小粘豆包儿,一个漂亮的女学生。   “是你?”   “是我,您是个好人,那年给我们路费,我们坐火车南下去了。”   “今天的事情你们做的吗?”   “是,我跟书生做的,我们俩当年投军去了,前些日子混进城里面来了,还有很多人。”小豆包儿似乎没太变,依稀有当年的样子。   扶桑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小豆包一眼就认出来,“我在里面就认出来你了,你知道吗?你很特别,你眼睛一下就能让人认出来。”   --------------------   新年快乐啊吉美们,祝福你们新年新囍,新年有所爱,有所成,希望你们努力勤奋愿望达成。 第75章 好事儿   小豆包还是那样细白文弱的样子, 她长得清秀,如今还是个女学生一般的样子,在夜色里面静静绽放的山茶花。   小荣披衣起来, 屋子里面不敢开电灯, 一盏豆大的灯花儿挽起, 老马闷声生起来炉子,看见里面一点火星儿, 往下翻翻,吹开烧灰的下面有几块通红的火炭,他嘿然一笑, 这就好,这点火炭儿就能给他全烧起来了。   上面架着一把小铜壶, 他闲着没事儿在家擦的干净透亮的,老马看扶桑一眼,这孩子爱干净, 家里的活儿你不干,她看见了, 也不说, 随手就给干了。   老马这人仔细,他就琢磨出来了,院子里有落叶, 花盆下面零星的,不让扶桑弯腰捡起来, 院子里面总是干净整齐。   就是小荣,也比一般人爱干净的多, 仔细着呢。   扶桑看向老马, “厨房还有吃的吗?”   老马应声, 一会儿端着一??x?盆面进来,还有一盆已经冷透彻成肉冻的炖肉,“烂肉面吧,来不及热肉了,浇进去热面汤吃吃,招待不周。”   小书生斯斯文文地带着眼镜,他长的不是先前的样子了,多少几分成熟跟落拓,看扶桑坐在灯火下面温柔可亲,心里不由得一阵心酸,多少感慨难挨,“我们南下去了广东,去那边考军校,二期三期有的同学考上了,我们就一边打工一边备考,后来几次不中,我们就到了上海。”   在上海那边,打流。   没说出口,但是小荣已经眼眶子发酸了,早些年前就如此,可是这眼前俩孩子,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啊。   十五六岁,东北流亡,十七八岁,长江边打流,住的是公园桥洞,吃的是白水红薯,吃多少苦头呢,他听着就心疼,一个劲的劝着人吃,“先吃饭,你们东躲西藏的,怕是没好好吃顿饭。”   捞着里面的大块肉,个个都有巴掌大,往里面浇进去,“好孩子,在我们家里就住下来,就我跟我师妹两个人,房子空着呢,你们住着等风声过去了就走。”   查二爷也馋的慌,他吃的抬不起头来,说句不好听的,有一年没吃过肉味儿了,“还别说,我上回吃肉,还是前儿你爸爸的葬礼上,我捞着吃了一块儿白菜呼肉,那荤油炖菜是真的香啊。”   他是个旧式样的文人,有钱的时候是儒雅多才,书香世家,没钱的时候,穷酸几乎是伴随着他的标签儿,他的头发是剪到齐肩的,不中也不洋。   他的长袍子,有些旧也有些脏,这大概跟他家里没有主事的女主人有关系,他总是呈现出一种自己很努力之后依旧显示出来的落魄。   吃一碗再吃一碗,他能吃三碗还能吃,放下碗筷的时候,他就想起来静悄悄的隔壁,“柳老板,是个好人啊,是个义士。”   “我跟他,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他总是爱跟朋友交往,多大的角儿,他从来不说瞧不起我们这帮穷朋友,帮着我们周转交际。”   柳先生,除了看起来有些冷傲,但是他待人接物,确实不是他的长相那般的冷峻,他是个顶热心肠顶温和的人,远的不说,查二爷的画儿,他总是托着给搭线儿,卖给那些达官显贵,就是柳先生自己,每年也总是买几张,帮衬着查二爷。   查二爷说起来都觉得心疼得很,“我给他写了一篇祭文,给他起个雅号吧,我得把咱们北平城里面的义士都记录下来,供后世瞻仰,已经写了初稿了,还得人看看,今儿也一起拿来了。”   文人,不管哪个朝代的,不管多么迂腐的,多么让人觉得无用的,他都有一些使命担当的责任感在里面。   总是有一些他们所坚信的多维护坚守的东西,一些不一样的气节传承下去的,查二爷慢吞吞摊开给大家看,他对自己的文采很满意,但是自我也很挑剔,“你们看看,这是他的出生籍贯,我仿佛记得他是唐山人是不是?”   小荣是唐山人,他不记得有这号老乡,也没听过柳先生说起过,“不是唐山人,仿佛是跟父母逃难到唐山的。”   “哦,那就详细记载下来,咱们不能乱说,我就加一个注释说明,”查二爷拿着毛笔出来,舔了舔上面干涸的墨水,毫不吝啬地在稿子上勾画,他是一改再改的,“咱们继续,柳先生当红的那一年,是团拜年的时候的义务戏是吧,唱的好像是《小放牛》,万人空巷,我去听了,可真是自成一派啊,梨园首魁!”   说到这里,他仿佛又想起来了,“是这么一回事儿,我们打算私底下,给柳先生祭拜的,梨园那一行当的人,有头脸的都是这个意思,他们都当柳先生是梨园的骄傲呢,连夜写本子拍戏呢,要给柳先生专门出一台戏曲,名儿还没想好,已经委托上海那边的先生帮忙写本子去了。”   “依我看,这雅号,不如就拿这个本子的名儿来取罢了,我原本想了几个,未免显得过于小气了,总也配不上,某见识浅薄,就不让内行人贻笑大方了。”   他说的一板一眼地,扶桑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不知道如何寒暄是好,只睁大了眼睛看着,小荣到底是混过内廷的人,他最会做体面事儿,说场面话儿,如此而已地称赞一番,复又坐下来喝茶。   扶桑做事总是目的直白,“今天的事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啊,这——”   小豆包儿说话嘎嘣脆,她比查二爷要痛快,比小书生心眼也要直白许多,“日本人听了汉奸的话儿,喊着柳先生去唱戏,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带着日本人来示威的时候,起了歪心思,看见了小柳,要小柳去台下陪。”   这还能有好。   柳先生原本就气,再看小柳,已知道抵不过什么好下场了,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他跟朋友们都说一声,查二爷这人有许多时候,是有一些石破天惊的好主意的。   “我先前不是给您卖了一幅画儿,凑了一些钱,说带两位朋友出来吗?就是这两位,刚好在我家里,我便想着商量了一下,正赶上日本人开庆功会呢,大好的机会。”查二爷现如今依旧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可惜了柳老板。   小豆包儿接话,“平日里日本人街面上戒严,我们近不了,他如今北平上海两地游行示威,气焰太嚣张了,先前上海情况不好,我们就被安排到北平这边来。”   总而言之,巧上加巧了,“柳老板,我们是真的没办法,我们人少,只能出其不意,正面打我们打不过,也跑不开,最后还是没有救。”   扶桑叹口气,“不容易,都不容易,你们好样儿的。”   如此也罢了,就留着在家里吧,“先住着吧,只一点,你们应当比我们谨慎,别出门叫人看见了,如今汉奸也多,日本人的耳目也多。”   也没法子,沦陷时间长了,城里的人就开始糊涂,开始模糊,觉得现如今就是日本国了,早晚也变成日本的,开始当母国一样地效忠了,有辱国体。   小豆包儿为什么非得搞一下破坏,凌晨国际上就开始登报了,日本人捂着不给发的照片儿都公开了,你侵略,人家积极反抗,就是柳先生拔刀的那一瞬间,多么地勇猛。   国际社会上看我们,肯定就不是那么地瞧不上了,国际地位很低,但是不能不去维护。   就是国内,沦陷区的看了,还有前线的看了,是不是也会觉得振奋呢?   有时候暗杀,做一些黑暗里面游走的工作,也挺伟大的。   查二爷的名册里面,有详细的记载。   家里藏了人,邻居是能听到的,院子都这么浅,大力一早儿问,“昨晚上狗叫的急,家里有什么事儿您开口。”   扶桑笑了笑,她自己骑着自行车要出门,“哦,我大嫂那边娘家亲戚来的,给我捎信儿,我得去城外一趟儿,您跟婶子说一声,要是去宋家做工的时候,跟三爷说一声儿,要他下班儿在局里等等,我晚上找他去说话儿。”   大力咧嘴笑,如今才不过五点,他拉着洋车,看扶桑的车链条,“你等家里来的,我再给你上油,再给你擦擦。”   “哎,麻烦大力叔了。”   扶桑踩着自行车就走了,背着个小包袱,先去了倒簸萁胡同,姑奶奶看她就吓死了,“你个死丫头,一晚上我没合眼,早知道不让你去黄桃斜街了,你爸爸才没了,你要是出事儿,我怎么有脸见你爸爸呢。”   扶桑这人撑事儿,有写话她能压住了不说,面色如常,“我出城一趟儿,你看有什么带的,我带给大哥去,得快点儿,不然赶不上走了不好说。”   姑奶奶嘴角一下就掉下来了,“听说日本人昨晚上抓了一晚上的人,挨家挨户搜,近一个月外地来的都抓走了,城外枪声响了半晚上。”   “难免他们不出城去扫荡去,进来他们烧村越来越频繁了,大哥虽然换了户籍,托了嫂子娘家的户口,但是难免有认识的人认出来,柳先生就是熟人卖的。”   姑奶奶用帕子擦鼻涕,“这群天杀的,赶紧走,都走的远远儿的,你不如也走。”   扶桑笑了笑,摇摇头,也不说话。   姑奶奶就纳闷,“你什么意思。”   扶桑转过身去,“我不走,我还有事儿呢。”   她正对着镜子,笑了笑,“我得在这里结婚。”   这里,有我要结婚的人。   我走了,跟谁结婚去呢。   姑奶奶没见过她这样笑,自己不好再问,扭过身去,把衣服袄子都收拾好,“路上什么都缺,跟你大哥说别觉得麻烦,只管带着就是了,不然缺个针线都没地方买去,人生地不熟的。”   扶桑努力地想自己有哪个朋友在南边,仔细想想都不亲近,都不能值得托付,小豆包儿人义气,“我有同学在四??x?川,不如去四川去,那时候我们打流到四川去,离着重庆也近,那边儿真好。”   “他帮着找房子,先落脚下来,什么地方他都熟悉,他毕业后就回了四川,在老家那边开讲武堂招生,也可以帮忙介绍个伙计。”   扶桑不太信别人,姑奶奶把东西给她装满,自行车太少了,扶桑背上都挂着,“其实,带够钱就好了。”   姑奶奶就跟没听见一样,“我给钱多多的,我养老钱都给你大哥了,你不要觉得偏心,你有钱我知道,你大哥带着老的带着少的,要没钱,你嫂子不得犯为难,她们两个都老实,比不上你。”   疼谁?   反正最疼得不是扶桑,最疼得就是扶然跟扶美。   扶桑这人不计较这些,咕哝着一句,“瞧您,我都没说偏心眼儿,你自己就开始说了。”   自己踩着自行车就走了,这个点儿刚好城门开,等到的时候,家里果真都在收拾着呢,太太就一直背着人哭,舒充和去世的悲伤都没来得及想,就已经被取代了。   她舍不得扶美,“留家里吧,不出门就是了,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   扶然不给,“小柳怎么没得?”   太太就不在说话儿,只一下一下摩梭着扶美的脸,她狠狠心,“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扶美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一辈子就放不下这个女儿。   扶桑把东西都帮着装在箱子里面,装不下的就用扁担,“大哥,你捡着好的挑着走,剩下的留在家里吧。”   查家大姑娘也找一根扁担,“我也挑一担子,咱们人多东西多,左右上火车就好了。”   扶桑点点头,“要是码头火车站上有人帮着送行李,或者拉行李的,一定记住自己得看着,有许多小贼骗人的,东西就给你拿着跑了,抢行李的也有。”   等都收拾好了,也不过才九点。   太太站起来要走,扶桑跪下,“太太,不能给您尽孝了,您担待。”   她跪下立起,又对着查家大姑娘行礼,“嫂子,以后家里您受累,多操持,有事情给我发电报,缺钱缺药了都跟我说,我大哥闷头青,您别惯着他,我一家老小,托付给您照顾了。”   她解下来那个包袱,里面全是钱,都是整的,“这是一万块,你们等到了四川,买房置产,开铺子做小买卖种地都行,这是一个朋友的介绍信,你们按照地址去找,我不大熟悉,你们去了先看看人品如何,可以交往就交往,不能交往就断开,多长心眼儿。”   喋喋不休,看着一行人走。   扶美长了长嘴,扶桑笑了笑,把自己手上镯子摘下来,这是她戴着的一对叮当镯子,一套两只,本来是玉镯的,细细的圈口叮叮当当。   她怕打碎了,参考人家样式,换成了金的,细细的金圈儿,一个摘下来给扶美,“咱们扶美,说不准到南边去找个小四川去,我给你添的嫁妆呢。”   太太一下就笑了,“是呢,去找个小四川,再生个小四川,从小吃辣椒。”   再没有多余的话,扶桑掉头就走。   一边骑车一边不想再哭了,   再哭就没福气了,人嘛,站的高看的远,多想长远一点儿,比到时候给逼到死要强,长痛不如短痛。   她其实觉得背井离乡也还可以,哪儿好就去哪里,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就是了。   去南边,指定要比留在这边要好。   北平如今沦陷,后面肯定还要打回来。   再打回来的时候,打个一年半载,少的轰炸个十天半月的,也没有一个好人了。   路边的黄花灿灿,落叶卷着璇儿地跑,黄土微微冻着。   她背对着太阳,越骑背上越热,一层细细地汗出来,脸晒得通红,路过学校的时候都停课关门了,先前大学就早早地南下去了,后来中学小学也都停课了。   日本人自己开设了日本学校,里面咿咿呀呀地鸟语。   扶桑转过脸去,觉得晦气。   她去银行汇兑,人嘛,就是干。   她马上大婚了,不得赚点钱吗?   早先的时候她觉得那些钱就够了,存着也够花几辈子了,可是存起来之后,就不想动一分,一点也不舍得用了,她挺过日子的。   再多的钱,不能坐吃空山,一个人最大方的时候,不是成为有钱人之后大手大脚的,反而有钱之后越节俭。   而是奋斗爬坡,不停进账的时候,才是最大方的时候。   扶桑现在是坐车山空的有钱阶段,所以她觉得吃个馒头就挺好。   自己坐在大户室里面,上来茶之后,她掏出来油纸包,咬着馒头三五口就吃完。   洋行经理还是先前的那个,金经理就看的挺不理解,“取多少?”   “现金一万块吧。”她早上的钱是拿的小荣的,得给他还进去。   金经理挺关心她的,觉得这个人很传奇,“你如今不在所里做事儿了,前天我去,他们说你很久不去上班了,怎么了,之前是不是去上海发大财了?”   瞧瞧,还是个女儿身。   性别都变了。   扶桑这人心眼才多,最擅长鬼扯的,“没有的事儿,我们也是老朋友了,您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如今到年纪了,总共要结婚嫁人的,要是去上海赚那么多钱,我还回来做什么?”   金经理也觉得钱不好赚,“国际上到处都在打仗,哪里有什么好的操盘募集资金呢,上海交易所那边我也有朋友,之前写信跟我说汇兑越来越难做了,现如今人人都在储蓄,但是又不放心存银行里面,我们这一行的,最重要是信用。”   这个扶桑知道,上海那边到底创新很多,“他们开一元存款,而且现金流很多,所以即便上海沦陷,那边的汇兑业务虽然受影响很大,但是租界是主要客户,租界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了。”   说起来就觉得牙疼,日本人打进去上海,最高兴的就是租界了,他们觉得日本人去了,比中国人在那边好,也是毕竟一个是主人会觉得羞耻,一个同样是侵略。   还没打进城的时候,租界里面的外国人,德国英国就开始□□物资给日本军队,如今更是夹道欢迎了,受租界庇护的中国人扶桑不太清楚。   但是不能一概而论,人很多时候做出的选择,也不是本心的选择,只不过是权衡利弊下单,最好的一个选择罢了。   她跟金经理,俩人心眼都多,交换信息之类的,半下午就过去了。   扶桑吃的就是一个馒头。   别的东西她也不动,看时间差不多。   宋旸谷那边就一直等她,早上的时候大力家的去跟他说的,宋旸谷不太清楚什么事情,“她说什么事情?”   “没问,她说的时候挺明快的。”   那就不是坏事儿。   宋旸谷也搞不懂她,一天老琢磨也不太好,他就去看资料了,这些浩瀚入海的枯燥的资料库,日本人都懒得烧,因此存留下来。   我们的盐税,其实可以改革一下,这个事情,宋旸谷有自己的想法。   --------------------   预收文,真的很想写的一本文《上岸后离婚》,大家喜欢的可以踩一下。 第76章 结婚   扶桑到的时候, 已经天色漆黑了,局里的人按时按点的走的差不多了,门卫看她, “来了?”   知道她跟宋旸谷玩的比较好, 扶桑会做事儿, 把手上的橘子递过去,买了有七八个大橘子, “嗯,我今天来找他,有点事情。”   门卫笑了笑, “好久没看见你了,家里忙啊?”   以前隔三差五的, 这两个人就会来单位,时间都一般是在晚上,一开始他觉得可能是有点问题的, 孤男寡女的,谁家在单位里面天天这样约会的, 眉目传情是有点感觉的。   只是, 他从办公室外面看,是真的没看出来什么,窗帘都开着的, 然后做什么一清二楚的从院子里看进去,时间长了, 他觉得就是朋友,谈得来一起做事的朋友。   扶桑不着急进去, 她看见宋旸谷办公室灯还开着, 一楼走廊的尽头, 在这里寒暄几句,“家里事情多,您知道,入冬了之后家里事情自然是多的,要煤要粮食的,日本人管控的这样严,市民一个月才那样少的一点粮食,前方战事吃紧的很。”   “是这个理,前方打仗,咱们这里明显吃紧,这不,日本人今儿下午刚来了,说是要催缴税款,要加征税款,他们懂什么。”   你说追征就追征?   你说加追就加追吗?   你们吃的喝的用的,哪里不是北平财局所供养的呢,零星给你一点就是了,还狮子大开口,逼着人年前的时候筹款,这简直就是勒索敲诈。   扶桑紧跟着问,“哦,这样,局里什么态度?”   他们是最体会领导意图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门卫这边的消息也许不太精确,但是最灵通的,兴许是大家不背着他说话儿,“送着日本人走了,就站在门口儿,??x?我听上面的说了,这事儿,缓着再说,哪里来的税源?”   没有税源,没有钱。   别问,问就是没有。   咱们辛辛苦苦财税弄得钱,都在金库里面呢,这些年大家也都是划水过日子,靠着生意人缴纳税款的,还得是大宗生意才行,其余的,偷税漏税的多了去了,也没有人愿意管,因为钱到不了自己人手里,日本人拿捏的厉害。   见了钱跟蚊子见了血一样扑上来。   总体这边北平官署的态度,就是磨洋工,就是糊弄推托,出工不出力,出人不出心。   排除极个别上进拍马屁,觉得自己是日本市民的除外,其余人都是勉强在维持时局,都等着呢,等着什么时候赶紧打回来,赶紧把日本人撵出去,不然各行各业,都发展不起来,北平城里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物价是一天一个价格了邻近冬天。   扶桑看着外面带的风叹口气,“今年冷的早,雪落得比往年也早些,到时候路上城门子倒卧饿死的,不知道有多少呢。”   门卫也凄然,“上个礼拜天的淞菜一颗还是五毛钱,如今要一块五了,前些年要咱们用新货币,如今跟自来水一样,哗哗地不值钱,大家伙儿说,兴许哪天跟废纸一样的了。”   日本人封锁北平城,在这样的冬季,最大的一个民生问题,就是物价上涨跟物资紧缺,这是城里的市民活得跟针扎一样的。   日本人的日子也不好过,本国供应不足,各方面的不足,只能掠夺,对沦陷区的剥削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前儿还有日本兵在街上抢皮鞋皮带,说中国人不能穿皮鞋,不能用皮带。   引起大家抗议跟不满。   扶桑匆匆说几句,宋旸谷早在窗户里面看见了,见她进来,心里高兴,但是他高兴不高兴别人是看不太出来的,他总爱端着架子,像是一只冰冷的钢笔,俩人乍然见面会有突兀地陌生。   宋旸谷指着沙发,“坐,我一会就好。”   扶桑坐下来,看到办公桌前摆着的鲜花又起来。   宋旸谷突然看见她伸手递过来一个橘子,抬眼看她笑吟吟地,“歇歇吧。”   他拿着手里的笔,一下就松开了,真的,有些累,很累。   累的人喘不动气儿,他觉得自己胳膊也酸,停下来的一瞬间脖子也疼,腰也酸疼,就连脚都带着紧绷感觉。   但是现在,扶桑抠开橘子皮,在灯光下面能看见细小的沫子散开,这样的新鲜,“原本是给你买的,我骑车路上遇见的,看着个个都好,如今城里少见了,但是看见门口大爷那边,说一会儿话,就给他了,只给你留了一个。”   “你要是吃着好吃,等下次我路过再给你带一兜子,累了冬天吃一个,你放在炉子上烤烤也行,我觉得比较好,你觉得呢?”   你觉得呢?   宋旸谷觉得自己的耳朵在泡温泉,浑身都是冷的,然后突然耳朵在温水里面。   他觉得很好,你这样的关心,这样的周到,这样的和声细语,还要这样问我。   橘子塞到嘴里,他不说话。   很酸。   其实很酸。   但是吃完了他也没说。   扶桑不管他,她对自己很满意,如今看他不工作了,也觉得可以谈谈了,自己回到沙发上坐下来。   看到自己的裤子,才觉得应该换女装的,不过也无所谓,莹莹的眼光看着宋旸谷。   宋旸谷舌尖的感觉散开,耳尖也不仅仅是热了,整个人有些热,“找我什么事?”   你看,就这样直白,扶桑笑了笑,“对于我们的事情,你怎么看呢?”   她今晚问询的语气很多。   又是这样的态度,宋旸谷扭头看着窗户,能倒影出她侧坐的身影,青色的棉袍白皙的脸。   灯火可亲,他心跳的突然很快,但是还在自己的胸膛里,他想到了一种很大胆的可能,“不如热孝里结婚,以免——”   以免耽误了时间。   后面他没说出来,咽下去了。   扶桑点点头,她大方直白地像是窗外突然飘起的雪,她先看到下雪了,“哦,下雪了。”   然后呢,宋旸谷看着她,才听她继续说,“在第一场雪化了之后结婚吧,不然化雪太冷了。”   “好。”   “你有什么要求?”   “对你没有要求,对房子有要求,你买的小房不行,要重新买个房子,要洋房,我没有住过。”   “好。”   宋旸谷问的仔细,“要多大的洋房?”   “没想过,最起码有单独的书房,你我一人一个,然后客房要三间,我家里人多,你家里人也多,到时候接你妈妈跟伯母一起来住。”   宋旸谷笑了笑,“行,那得三层,最好是独栋。”   这样可以不用跟邻居很近,可以前后有个小花园。   扶桑不太懂这些,她多少年住的都是院子,睡得是厢房。   “还有呢?”宋旸谷就站在窗户前,一点一点的想起来一点问一点,问一点记下来一点。   扶桑别的,也想不起来多少,“你娶小吗?”   她的眼睛掀开的时候,有些英气。   宋旸谷摇摇头,不紧不慢的样子,人也是一动不动,“没有这样的打算。”   “以后有吗?”   “应该也没有。”   扶桑应和一声,“你如果有,跟我说一声,我再找个不娶小的。”   “你死了,也不娶小。”宋旸谷解释了一下。   扶桑点点头,“那你死了,我也不再找了。”   她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热了,这样的话,一句就让人热起来,“别的没有了,其余的事情,你看着安排吧,什么时候去我家,你跟家里人商量。”   她站起来,手上还带着橘子的香味,有些粘,“我走了,你忙一会家里去吧。”   走很长一段路,一直到出门口,才发现他在跟着,“我送你吧。”   扶桑不答应,“我骑车来的,回去很方便。”   宋旸谷不说话,他是开车来的,把车把自己接过来推着,这段路不是很长,但是俩人这样走着。   有些尴尬的,就这样的走着。   一路上人很少,话也很少,眼神交流也无。   但是俩人就披着月光,谁也不吭声地走着。   只宋旸谷说了一句,“有些冷,雪很大。”   扶桑不觉得冷,她看着自己的围巾,“要吗?”   “不要。”   她就恼火,你自己非得送,那你还讲冷。   宋旸谷其实就是没话说,这样突然讲了一句,等到了胡同里面,扶桑接过来车把,自己推进去,站在门口,“嗯,我到了,你回吧。”   宋旸谷看她不犹豫地关大门,人进去了,自己才走。   他一点没有察觉出什么来。   他觉得今晚见面时间太少,所以送一送,他们总是时间很紧张,所以晚上才有一点时间罢了。   自己缩着脖子,从这里到他家里,实在是有点距离的。   正好遇见大力出工回来,“三爷,送您回去吧我,今儿活反正也没有,不如早点收工了。”   宋旸谷上去,大力知道他不爱说话,也不开口,想着走小路胡同回去的,这样快一点儿。   “走大路上去,去西城那边绕一圈儿。”   大力恍惚觉得风大雪大耳朵坏了,“西城?”   “是。”   “去那边做什么?您有事儿?”   宋旸谷点点头,“我看看房子去。”   他的去看看房子,得买个洋房儿,他的钱是不够的,总不能再问家里要钱,少不了要把自己这些年存的小钱之类的,全部取出来了,这些都是逢年过节的红封之类的,都在箱子里面呢。   一所洋房儿,他在微弱的灯光下一所所地仔细得打量,什么样子的地段儿,什么样子的格局,周边总得热闹一些才好。   过日子嘛,他拧着眉头想了想,最好明天再去局里看看,要一点加班补贴也是好的。   --------------------   社畜第一人,宋旸谷没有加班费 第77章 聘礼   等家里去的时候, 灯晚都不再等了,屋子后面有提着篮子卖夜宵山东硬面饽饽的,二太太在明间里面侧躺着听着, 屋子里面火炭还没有熄灭, 热彤彤地烧着, 她平心静气地躺着,听见门开关的声音。   还有承恩细碎的说话声音, “爷,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吃了没有, 煮把子面吃吗?”   宋旸谷听见这个面,他就头疼, 不讨厌吃面的,但是架不住天天这样吃啊,他胃口不行, 不来劲。   承恩说完也有点心虚,他大晚上的也为难, 没法做别的啊, 就着小炉子煮把面条,挖上一勺子肉沫就可以了,省的再麻烦。   昨儿宋旸谷吃就不大高兴。   但是吧, 没办法,正往里面走着, 寻思要不买个硬面饽饽吃,就听宋旸谷点头, “嗯, 今晚橘子有点酸, 多吃点省的烧心。”   承恩一头雾水,“哪里来的橘子?”   宋旸谷斜眼看他一眼,没说话,那意思是你知道什么,不跟你说。   “煮面吧。”   “好嘞。”   承恩进厨房一看,好家伙,肉沫都??x?没有了,露出来一张歉意的脸,“清汤面行吗?”   “行。”   院子里落雪,一层薄薄的,风也凄厉,二太太起身,朦胧看见他站在院子里不动,像是个傻的。   拉开电灯,喊他一声,“进来——”   宋旸谷进去,屋子里一片暖融融的,二太太披衣起,从卧室里面出来,在明间里面给他倒热茶,“不冷吗?在院子里面站着,你有什么心事不成?”   宋旸谷拳头握着,轻轻地捶着自己的膝盖,“倒也没有,只是想事情入神罢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这样的事情,沉思了很久,厨房里面锅盖轻微的响声,二太太打开窗户,“送进来,一边吃一边说。”   她是不吃的,这个时间点了,她一口不会多吃东西,日子这样好过,她更要好好保重自己了,她在,还能给孩子们撑起来,她要是没了,没了母亲的孩子们,在小妈的手底下,到底是不好过的。   最起码,她要等到二老爷那边分家。   男人嘛,总觉得女人狠心,要孩子不要丈夫。   随便怎么想,前有车后有辙,什么因果都是循环罢了。   宋旸谷吃面,白水面,他其实瘦,但是这个年纪的人,吃饭像是无底洞一样,到底是有力气的,习武的底子在这里,身体很康健。   他吃几口,到底是憋不住,“我想购置一个寓所。”   “你要住寓所?”   “嗯,我要结婚了。”   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买一所大的,她说到时候接你们一起住。”   二太太哑然地看着他,笑话他这短短的一句话。   心里忽然忧喜交加,要结婚了,很谨慎地问,“是——”   “嗯,舒家的。”   宋旸谷低低地说了句,便再也不抬头了,只埋着脸在碗里,仿佛今晚的面有多好吃一般。   二太太想笑,畅快极了,当妈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心思,宋旸谷一天不结婚,她觉得就是一块石头,在心里面仿佛就是个深渊一样的。   如今她突然觉得浑身是劲儿了,翌日一早,便跟上海那边通电话,儿子要结婚了,当老子的也要送礼物才是,寓所这个的话,不仅北平要有,上海也要有,如今上海沦陷,那么武汉也要有,重庆也要有。   她现在问二老爷要东西,明显是很多,“孩子很孝顺,我总想着不一定要在北平,以后情况不太确定,兴许他要回上海那边去,总不能跟我们这样的住在一起你的儿子你自己清楚,总是天天做事情很晚,跟我们也睡不到一起,不如买一个大园子。”   洋房群,前后几栋都要有。   不仅宋旸谷有,另外两个儿子,不偏不倚,挨着在一起多好,这是个体面的事情。   二老爷刚刚早起,旁边的姨太太就在电话旁边听着呢,家里有三个儿子,这就是排面,那给三个儿子购置豪屋,他是一百个愿意的,“我想想,托朋友打听一下,你叫人不要操心这些,晚上还要去看太辛苦了,只管看要什么样子的,有喜欢的家里就买下来,没有喜欢的请人设计也是可以的,这些朋友我们都有。”   又问,“是先前的姑娘吗?”   他没有见过,觉得不好,太折腾了,当父亲的不希望儿媳妇太有个性了。   二太太现如今是全部说好话,夸儿子,她以前的任务是夸儿子。   那么现在的任务,就加一个,夸儿媳妇,夸完儿子再夸儿媳妇,因为二老爷在这边不清楚宋旸谷的状况,因为结婚的事情,他从昨晚上就高兴。   那样一个别扭的儿子,她真的愿意看他的好脸色,不要每天闷闷不乐或者跟个书柜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是个好孩子,我反倒觉得她能干又懂事,识大体还讲规矩,最关键的是很有才能却待人和气,你几时看见她,总是待人周到和气的,从来没有一点儿坏脾气,对着你笑的没脾气,也不觉得你年纪大跟你说话不耐烦,我觉得教的很好。”   二老爷就缓缓,“哦,不如等我回去看看,娶媳妇是大事。”   他总有些不放心,越是这样,越要慎重一点。   二太太不愿意,你回来事情总归要多,而且你这样的态度,是人家求着你相看的吗?   男方,无论是有钱没有钱,有没有底气的家庭,你要娶媳妇,看好的这个人,你的姿态最好就不要高了,自古以来,求娶的姿态都是低的,高的女孩子就不会进门了,受罪。   她现如今就觉得很好,人家能想到买大屋接她一起过去,就非常让二太太暖心,“你总共是忙,家里事情,我跟大嫂还能看的过来,只是外面的事情我们办不了,小三的婚事,即便不大办,该有的也要有,我们就这样一个亲生的儿子,他结婚又晚,跟老二不一样,老二是外面花路太多了。”   我儿子,内在是要大半的,“聘礼的话,我要拿我陪嫁的一半出来,你当人家公公的,总共不能比我少了。”   二老爷知道她性格,既然如此,“你看起来很喜欢她,那定然是个好姑娘,既然如此,我便先托朋友购置房产,等房产购置好了,其余要缺的再补进去,再宴请宾客,总共是要大办的,即便国难从简,可是各路朋友还是要捧场的,场面不会小。”   “聘礼的话,你既然要送自己的嫁妆,我便送现银好了,他成家立业,以后也不能太穷了,总共要有钱才好过日子,难道娶个媳妇到家里,跟他一样天天喝面条。”   宋旸谷薪水不高,因此时常拉着家里人喝面条的事情,家里人是都知道的。   二太太也笑,挂了电话,她就安心了,“要尽快,不要拖的时间太长了,你也知道如今世道。”   二老爷自然知道。   挂了电话,心情也是美丽的,毕竟结婚成家,家里才能传承下去,宋旸谷马上也要成他的心病了。   自己哼着小曲儿,琢磨着要托哪里的朋友去买什么样子的屋子,家具家电这些事情,也要提前运到北平去,不然一时半会是到不了的。   “如今婚姻都是文明婚姻,大多数从简,请亲戚朋友吃饭就好了,老法子是行不通的。”姨太太在旁边开口。   二老爷没仔细听,他觉得东城的房子反而要更好一点儿,天津那边也要有,以后可以去那边度假,火车很方便,开车也到的很快,北方有爱看天津,南边要看上海,只是如今上海沦陷,不如去武汉。   他手里有钱的,都攒着呢,一些东西,只是单纯攒着给儿子的,结果姨太太那边又开口,“要买洋房住,楼上留下方便,人多也热闹,要是一人一栋——”   二老爷起身,他觉得有些吵闹。   姨太太不愿意,钱的事情,你用太多了,那么别人就用的少了,总得一个地方开,一个地方收紧,她接着说,“买园子是不是太大了呢,是不是很不划算,我觉得——”   二老爷突然回头,就那样冷冷地看着她,姨太太吓得声音收住,刹那间就闭嘴了。   “我说过,旸谷的事情,你一句话都不能说,记得吗?”   以前也有过,但是在他这里,宋旸谷的事情,家里任何人不能多嘴,能商量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二太太。   说句难听的,看不清自己身份吗?   他的儿子,他宋氏三代两门的独苗,好的坏的,别人不能说一句,一个字都不行。   直接就撂脸子,二老爷这个事情就非常的明确,“你以后也不要指望他跟你接触,你们接触不到。”   一辈子,都接触不到。   所以你根本不配,根本没资格在这里考虑他的儿子怎么样,难道等他百年之后,要宋旸谷给姨太太养老吗?   没有这样的事情,他咽气前,就会给人打发掉的,不会给儿子留下来一点问题,“你如果觉得现在不好,可以给你钱,你可以走。”   他现在全身心考虑的,就是儿子的婚事。   其余的,都得往后靠着。   家族延续,这是最大的事情。   老大在南边的孩子,他见过一次,是真的好啊,好孩子一个,可是对血脉延续的这个事情,他心理上就会天然的更看重宋旸谷的孩子,天生的,没办法。   他就是生出个棒槌来,二老爷也会觉得好。   就是大老爷还活着,大老爷也是如此认为的。   他们的观念非常的一致。   就是看儿子,看了儿子看孙子。   不能说封建,也不能说瞧不起什么。   但是家族的壮大跟兴盛,就是一代一代的人延续下来的,它是很多代的人努力,很多子孙兴旺起来的,互相帮扶互相奋斗出来的,这一点,他们觉得女儿做不到。   这是要嫁人的,首先身份就决定了你没有办法繁衍本家族,为本家族奋斗终身。   想到这里,心就很热,他觉得聘礼不入一次多给点,好日子在后面呢,索性给个几十万,家里又不是没有。   ----------??x?---------- 第78章 大婚   二老爷那边行动的很快, 他对儿子绝对不斤斤计较,身上看不出一点商人的性格来,真的是舍得舍得, 太舍得了。   给宋旸谷在东城那边最好的地段儿, 买下来一个寓所, 里面大小七套洋房,面积很大, 恰好有朋友转让出手南下做事,他托人打听着,价格因为北平这边的行情, 因此要价很低。   家具家电新送进城的第二天,他去房子里面看了一眼, 扶桑也在,站在二太太的身边儿,俩人是挽着胳膊的。   二老爷一进门就看见她了, 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站在楼梯口儿, 他一眼就看好了, 看人是要看势的,站在那里,那种从容的气度, 就很让人相中。   扶桑无声对着他行礼,气质超然, 绝对不是很漂亮的那种,她不让人很惊艳, 人群里面一看看去的都是美女, 是人间富贵花。   但是她不是那种长相的, 她的眼角是很有气势的,清凌凌地,含笑的时候,像是冬天里面逆着寒气开的梅花,他从此以后,总是对着二太太称呼这个儿媳妇叫做,那朵寒梅花。   二老爷只板着脸跟扶桑说一句话,她行礼的时候。   对着儿子也是这样,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只是问他工作的事情,“梁先生之前回余姚老家,如今已经是周年了,他对你有知遇之恩,对我们家也尽心尽力,如今余姚梁家子孙在社会上登报,你得亲自去一趟才是。”   前朝山东巡抚梁士典,后任职山西巡抚,祁改朝换代后,在北平任职,对宋旸谷多有提携关切,前年的时候去世,已经回余姚老家入祠堂祖陵。   因为风范极好,为社会垂典,因此余姚一族引以为傲,如今周年祭,决定发行其个人自传,由梁士典儿子跟侄子整理其生前文稿,在上海托二老爷发行,二老爷在上海有单独的书局生意。   他很看重这些人情往来,一再叮嘱宋旸谷。   宋旸谷垂手听着,二老爷说一段儿,就觉得没意思,这样的儿子也没有意思。   掏出来支票,“有六十六万,图个吉利数。”   宋旸谷抬起头来,现在看爸爸的话,就很亲,一点没有推托的接过来,“多谢父亲。”   “去吧,跟她们一起看看房子去。”   他站在花园里面,看儿子进去,笑了笑,一辈子没得到过儿子的谢谢,如今要结婚了,知道谢谢父亲了。   一点不心疼,老子赚钱,不就是给儿子花的嘛,以后还会给孙子,多好。   站了一会儿,等再进去的时候,人都已经在客厅里面了,二太太这个人是绝对不会给儿媳妇使绊子的,她只盼着儿媳妇发展的很好,替扶桑说好话儿,“真是个好孩子,帮我们参谋好起居室了,说您这样的,要会客要做事,离着门口近一点儿,首先要有个大会客室,要给你重新装饰,换个大桌子呢。”   二老爷面色很缓和,点点头。   心里得意,怎么不得意,最起码记得自己。   扶桑托着盒子,“不知道父亲喜欢什么样子的字体,我请南城名匠篆刻的鸡血印石章。”   她打开,盒子不大,但是打开之后,二老爷一眼看去就爱不释手。   竟然是十二生肖的,上面惟妙惟肖有十二生肖兽首。   如此巧夺天工,心思精妙,光是工的话,就得好几年了。   鸡血质地虽然不是极其超然,也算是难得,他端详着那个最大的一只,是自己的生肖,瞧瞧,这样奇妙的心思,定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得花不少心思吧。”   扶桑笑了笑,她刚好认识,只不过二老爷生肖那一只是今日才雕刻的,原本只是有块鸡血罢了,很大但是质地的话不适合当传家宝,就请名匠花心思做的。   工钱的话不比这个石头要少的。   宋旸谷站在旁边看,看着也很喜欢,找出来自己的生肖,刚想开口,二老爷就合起来了,“你去接亲家去。”   如今新规矩有新规的办法,以前三书六礼来不及了,便简单订婚,写订婚书,再举行结婚仪式就好了,只不过要结婚,少不得要回一趟山东老家。   婚礼在北平办一套,山东老家也要办一套。   山东老家的就在老宅里面,这是要敬告族老跟先亲的。   家里实在是人丁单薄,舒家如今只有姑奶奶跟扶桑一个,小荣今天的日子他怎么也不会去的,宋家本来就是旧主,他又自顾忌身份,只有姑奶奶一个人来。   打扮的体体面面的,二太太夸她的衣裳花样,她直白地说,“扶桑给买的,衣服鞋子,每年换季都是她操持的,往后啊,教她给你们买去,她买的东西鲜亮。”   太鲜亮了,扶桑穿衣服,就一直很亮眼,你可以看到赤橙黄绿青蓝紫,但是白色黑色浅色这些,你基本是看不到的,就是今天,她穿的觉得自己要喜气一点,穿红色。   大家很流行的白色旗袍,青色旗袍,还有白色的婚纱,她一点看不上。   太素了。   她过去那些年,穿这些穿够了。   舒家有钱吗?   没有。   姑太太留着的那些钱,都给扶然带走了,她自己一个人,就是好不容易过日子的。   跟宋家比起来,有时候也觉得门不当户不对,如今看着桌子上的支票,更觉得有些对不住孩子了。   有时候家里没有条件,在谈婚论嫁的时候会后悔,因为家庭的原因,这样好的孩子,面对面谈事情的时候,仿佛是低人一等一般。   有些心酸都压住了,这是个高兴的事儿,说出去也是大体面,如今谁家婆家给这样高的聘礼呢。   陪嫁的话,宋家也没有问,彩礼跟嫁妆,这是两码事,两家各自的事情。   我们家按照我们家的情况给彩礼。   那你们家就按照你们的情况给陪嫁。   不会因为觉得陪嫁比我们彩礼少就撂脸子。   二老爷不提,宋旸谷就更不会提了。   他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跟扶桑说,“等吃完饭我带你去银行,把钱你单独存起来。”   扶桑点点头,她也没有分宋旸谷一点的概念。   这样的吃饭说话比吃饭重要,场面不会太热闹,不冷清就可以了。   婚礼其余的一切,姑太太都听扶桑说过了,什么也没有提,“你们是体面规矩人,事儿呢,怎么办怎么好,要我帮忙的就直说,俩孩子都不容易。”   二太太听着这掏心窝子的话,想的周全,要走的时候悄悄问姑太太,“有个事儿,我不好直接问,您清楚她的意思吗?就是鲁南道那边——”   鲁南道那边的老家里,如果回山东老家办婚礼,难免会有消息传来,到时候怎么处理呢,那边听说还有亲人在。   姑太太也犯愁,“不好问,太太要是在的话,能问一句,依着我看,她指定是有心事儿,不说罢了,不然怎么不提也不去。”   要认亲吗?   还是不认?   怎么处理。   姑奶奶硬着头皮问的,她直接去了黄桃斜街,进门就打量屋子里俩人,生面孔,小荣解释,“朋友家里住不开了,来家里住两天。”   姑奶奶笑了笑,先问,“大柳见着了没有啊,有没有回来,听说梨园的朋友们合资安葬了柳先生,在城外。”   “是,按照咱们的老规矩,画地为坟,有堪舆的先生听说他是个义士,免费给相看了福地,不起眼的很,但据说是个好地方。”   再好的地方,也只有大柳一个了,姑太太如今说起来柳先生,还是红眼。   拿着帕子摁着眼睛,“等哪天年景好了,我去看看他去,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是个好人。”   小荣也跟着哭,旁边小豆包儿看着,“咱们不哭了,今儿好日子,扶桑姐今儿大喜呢。”   “是是,我正要说呢,你没去看,我来说给你听听,人家那老公公,老婆婆,真是待人和气又规矩,咱们早前老想着门不当户不对的,进门怕是吃委屈看人脸色,如今我今儿才知道呢,那真正有钱有家教的人家啊,人家压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凡事自由规矩,一板一眼……”   如今才知道规矩是个好事儿,规矩向来是对事不对人的,小荣听得喜气洋洋的,一个劲儿地问,“二老爷还说什么了啊?”   姑奶奶摆摆手,“人家什么也不说,就拿着钱出来,往那里一放,我也没要,直接要扶桑拿起来了,多爽快的人,原本我想着你说的,人家要是不给或者给的少,咱们就把那十万拿出来给他们瞧瞧的。”   小荣添置一所小房子,还有十万块。   姑太太那边儿,八铺八盖,“一水新棉花,被面都是龙凤呈祥缎子的,四色。”   最起码家里就能睡八张床了。   女儿家的被褥,娘家都是算好的,从出嫁到生小孩,到生几个孩子,到孩子长大给外孙,睡得都是娘家的被褥。   “另有添置衣物的,这个是他爸爸给??x?她攒下来的钱,说是压箱底儿也好,买衣服也行,总共是一千元。”   “太太先前给绣好了枕头面儿,鞋子都做好了,八对枕头面儿,八双鞋子,春夏秋冬各两双。”   “我还有一点首饰,原先就是我戴旧了的,勉强能给她翻新凑一套儿,她相中了就要,相不中就另买去,我反正是没钱给她买贵的,这些啊,嫁人了要小宋去买去。”   如今成了小宋。   小荣听着也笑,“那小房里面儿,我给收拾打扫出来,然后给贴上喜字儿,多好,多喜庆,她不知道是穿婚纱还是红嫁衣,大概都要穿的,如今北平是新婚礼,山东那边是老婚礼,都一起办了,师傅留下来的箱子里面,我找是人给她镶嵌一些珠子宝石。”   多好。   姑太太跟他说了半下午的话,等扶桑来的时候还没走。   扶桑头一回留着宋旸谷,“要不要喝点茶?”   宋旸谷跟着他一起进去,扶桑在前面走着,小豆包儿跟小书生藏起来,俩人从门缝里面看人,“真俊。”   小书生点点头,“看不出脾气来,兴许不爱说笑。”   又想想,“咱们待了不少日子了,眼看着人家家里忙起来了,咱们不能待着了。”   做这样工作时间长了,就不能在一个地方时间太久,流动起来比较好,最起码明面上要有个合适的身份挡着。   小豆包儿压低了声音,看着宋旸谷进门儿,坐在临窗户的椅子上,才把门缝合起来,“我找个活计,你也找个活计,咱们在这边落户了,就当夫妻。”   俩人商量了一下,还给扶桑准备了东西,夜里的时候东西就收拾好了,“我们得走了,这些日子谢谢你们了,没什么好感谢你们的,如今你要大婚,我俩凑钱买了两斤羊绒线,都是好线,给你勾了一条披肩,如今南边都爱搭在肩上,时髦又洋气,不要嫌弃。”   捧着给扶桑。   扶桑接过来试试,真漂亮的红色,“颜色很正。”   “嗯跑了好几家,才找到红绒线呢,皮肤白什么颜色都好看。”   小豆包儿笑了笑,给扶桑搭在肩膀上,她对扶桑就很亲,很亲,“我们得走了,下午得信儿了。”   扶桑不知道他们怎么传递消息的,也不知道怎么操作的,这一走,只怕是泥牛入海,“我知道,以后我们就当不认识。”   小豆包点点头,是的,街上见了就当不认识,无论在哪里看见了,为了她自己好,为了大家好,大家都要当做陌生人。   “北平城里,形势一定会更差,你们一定要准备好,到了万不得已那一步,就出城去。”   扶桑给她塞钱,小豆包不要。   扶桑送到门口儿,门口儿有个黄桃木做的木墩子,平日里纳凉也会坐,她顺手就把钱放进去了,“我就放在这里,你听我说,你遇见难处了,或者谁遇见难处了,就来这个墩头下面取钱,我要是有时间看见没有了,我就再放进去,你们要有什么帮忙儿的,也写个字儿,我们看见了就帮一把。”   这黄桃斜街的街坊邻居们,都是好人,就连巡长也是自己人,大家伙儿自来是关起门来过和气日子的,跟北平的其他没有汉奸的胡同是一样的安静平和。   人趁着夜黑的时候走的,像是没有来过一样。   扶桑跟宋旸谷,一个星期后成婚。   小荣列席去了婚礼,西式的婚礼,仪式很简单,因为时间仓促,送礼的人很多,但是来吃酒席的人,反而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账房那边儿,多是二老爷跟宋映谷那边的人,生意场子上格外的看关系,往来特别多。   “你的哥哥的,如今弟弟在你前面儿,你外面怎么闹,总得娶个好的来家里,如今就你一个,不要太过火了,男人到时间了不成家立业,生意场上也是不大好交际的。”二老爷张口就是人情世故,说的很深,但是话很浅淡。   宋映谷就笑笑,娶妻生子?   娶个老婆管着吗?   他遇上的喜欢的很多,但是上心的很少,二老爷的意思他明白,只怕是有人说和了,“父亲做主就是。”   二老爷捶他,“你大哥自己找的,你弟弟也是自己看重的,我给你找,你就听我的?”   “听,如何不听,您是什么样子的眼,跟太太一起,保管找个美娇娘。”   二老爷得了这句话,便放心上去了,还是从北方找,最好从山东老家那边找。   婚车到了,宋旸谷就从刚才一直到现在,站在门口儿等婚车,一板一眼的,车到了他没笑,看扶桑也没笑。   扶桑下车的时候,先找他,对着他笑。   宋旸谷就突然笑了,扶桑伸出手来,他端起胳膊来,俩人一起往里面走。   老李剔牙呢,如今都是自助餐,西式的,今天的大概是真牛排,不然不能塞牙,“你说,宋主任这个人,我看不懂他。”   “甭说是您了,我也看不懂。”旁边人砸摸着,搞不懂。   你说家里这样有钱,这样的洋房,从左边右边数着,家里几十口子都能住的下了,一口气买下来,早这样,天天你在单位里面支钱干什么。   你早说你是落魄贵公子,也不至于这样扮猪吃老虎。   老李心里实在是火热,他也算是大媒人,就是柳先生不在了,不过也不影响,他多喝几杯就是了,“我说,这人啊,看着就不大一样,宋主任来局里的时候,就看着是大家出身,今儿我可听说了,人原先是北平的大户人家,门楣极高的,他父亲在上海那边,生意做的很大,就连古玩街的那一位,就那个有一条街的宋老板,也是他的二兄。”   这样好的人家,真低调啊。   宋旸谷所有的木讷跟寡言,都成了君子的敏言慎行。   觉得扶桑如今垂足坐高堂,福气实在是大。   姑太太是不来的,她是娘家人,娘家人在家里自己摆宴席呢,家里嫁女,三姑六姨都要来,查二爷也来了,他算是娘家人,拿着字画儿当礼金,姑太太平时定要骂的,如今也和气,“快进来,就等您了。”   二爷揣着手,“我可听说了,上海那边的大户人家,光聘礼就要六十六万元呢,瞧瞧,我这样的一个月七八十元就很不错了。”   这个数字,“我觉得往后推一百年都很多,空前绝后说了,还是扶桑有本事啊。”   必定有些过人之处的。   姑太太纠正,“那是公公给的聘礼我,婆婆那边儿没女儿,拿了自己的嫁妆出来,整整十六口大箱子呢。”   “要不说咱们祁人家最看重姑奶奶呢,这女儿嫁的好啊,全家都好。”   查二爷,现在只觉得自己后悔了,应当生个女儿的,不过如今的年纪,也怕是生不出来了,他想想自己干的事儿,觉得也罢,一个人一个人的好处,一个人也能干大事业。   喝的伶仃大醉,最后还顺了一只蹄髈儿家里去,“我捎带着,晚上吃了。”   姑太太扶着他,叫了车,知道这人德性,“给您做个新的带走。”   “不用,就这个。”   上车之后,他走远一点儿,看着姑奶奶不见了,“下车,把钱给我,不做了。”   人气的,不吭声,钱不是你给的,我只管到地头。   结果他非得闹。   人车夫给气的,“姥姥,就没见过您这样儿的。”   钱到底给他要去了,车把一下松开了,人后仰过去,跟个滑稽的乌龟一样。   怀里的肘子都掉出来了,查二爷气结,“你这人,脾气怎么这样坏,我不坐了退钱就是了,又不是不给你钱,你把跑的路程扣除了,使坏做什么?”   车夫抱着膀子,遇上这样四六不分的人,多说一句都废话,“您悠着点儿,北平城里敲闷棍的多,您少走夜路,我伺候不了您了,几时我拉车这么多年,没遇见过您这样的脸皮,晦气。”   拉车就走了。   各行各业,都要脸,做事儿都有规矩。   查二爷把钱捡起来,“嘿,我又不用他拉,这钱攒着,多大的好处呢,如今啊,要打仗,哪个不要钱,那飞机大炮一响起来,就得是黄金万两。”   -------------------- 第79章 鲁南道青城王氏   查二爷拍了拍身上的黄土, 好家伙,西北风吹得正得劲儿,他是个败落的斯文读书人, 即便是骂人也是慢声慢气儿的。   “这就是愚昧, 要是人人都能开了智慧了, 开了法门了,那么大祁也就不会没有了, 现如今也不能给日本人欺负成这样儿了,依我看,国人就是缺少智慧——”   咕咕哝哝的, 被人从后来揽住胳膊,查二爷吓了一跳, 扭头一看是巡警儿,心里觉得晦气,打量这个胡同儿, 还真是这个划片儿的,心想这车夫停车也不会找地儿。   “二位爷, 班儿上呢, 今儿可太平。”   查二爷有些虚弱地应和着,没法子??x?的事儿,这二位在北平臭的名声, 已经无人不知了,就是当初拿着扶桑勒索宋旸谷不少钱的高低胖瘦两位爷们。   一位背地里是高阎王, 一位是矮阎王,兄弟俩可算是在乱世里面发了不少大财了, 那眼睛在街上, 看见的永远都是钱, 眼里面是没有人的,如果上街面上不能摸到三个核桃俩枣儿的,那今天就算是白出来了,别自己掉了钱还难受呢。   矮阎王胖,跟个木墩一样儿的,一把抽过来查二爷手里的油纸包,“哟,大肘子,这席面可真好啊,怎么着,听说您今儿去舒家那边吃席面儿了,舒家那边我们不熟悉,听说如今就一个姑太太在那边儿,今儿我们哥俩没眼力劲去拜见,您看这席面都没吃上。”   “您瞧着,哪天有空儿了,带我们去见识见识,我们俩兄弟啊,真是小白菜地里黄啊,从小没了娘,教我们去给姑太太当个干儿子伍的,好平日里去孝顺她去,多好。”   宋家那边搭不上,可是真是上海有名的富户啊,早些年的时候,就是北平宋家大房那边儿,“还给我们穷人家发米呢,灾年的时候,我们去宋家领了半口袋的苞米面儿呢,不然客没有我们哥俩的今天。”   查二爷最厌恶这样的人,苍蝇大小的利都看在眼里,削尖了脑袋跟个蚊子一样的见缝插针吸血,“要我说,爷们儿,我也不大熟悉,您知道吗?”   “就您知道吗?我们家里面,就是我那一个家族里面儿的,最小的那一个弟弟,他们家你们记得吗?就一个,一个女儿是不是?”   “就那一个女儿,她是个能干的姑娘你们是知道的……”查二爷兜着圈子开始说废话儿,然后一把脱开了手,扭头就走了。   急匆匆走了,转过弯子去,“跟你们废话,真是费劲了我,不够晦气的,今儿算是爷倒运,遇上这么俩倒头鬼,什么世道这是。”   要真有本事的,宋家怎么不请你吃席去,宋家那边国际饭店酒席,人家从中午一直到晚上呢,有头脸的认识的都去了,算是北平城里的一个盛世儿吧,毕竟有钱人南下享受的多了去了,还留在北平的实在是少。   他这人真是个没有烦恼的性格儿,想着就过去看一眼热闹罢了,自己溜溜地就去了,门口人家散糖呢,小孩儿排着队领糖,要是会说吉祥话儿的,能多给几块儿。   扶桑有些饿了,她捡起来盘子里面的喜饼,这是饭店里面请人做的,都是用一点点的小鏊子,在炭火上面两面烤出来的,一个个薄薄的鼓起来,上面有红色的印章,薄薄的里面是一层红糖,氤氲着一些红色。   她吃的很香,吃完一个还要再吃。   一边换旗袍,如今已经到冬月了,旗袍领口袖口衣襟都镶嵌一圈儿毛边,樱桃红色,自己点了口红。   她腮帮子还是鼓鼓的,出门的时候就努力咽下去了,要说结婚感觉很大吗?   也不是。   没有太大的感觉,她觉得应该跟以前生活差不多的,但是看见宋旸谷的时候,俩人在厅前汇合,有侍应生托着酒托,宋旸谷端起酒杯走在前面,她就从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换了西装。   银红色西装,真的没有看过有男人穿这样的颜色,很两很亮。   她一直看,等敬酒完之后到无人看到角落。   “宋旸谷——”   她喊完之后就停住脚步,走廊很长很长,地毯在脚底柔软而细致,因为知道他听到会回头,她喜欢有一点距离的跟他说话,这样看的很清楚。   她抬起来手,食指伸出来一下又飞快落下,“这个颜色很漂亮,我觉得你穿很好看。”   宋旸谷想不要笑的,可是她穿一身樱桃红色,站在那里仿佛不知道自己穿这个颜色很好看一样,没有人不喜欢赞美的,他点点头,扭过头去就笑了。   窗户很大,扶桑微笑着看窗户,窗户的前面那一块儿,看见他在笑。   窗外的梧桐树纵横,枯黄脱落的只有枝干,这是冬月,不是野樱桃的五月。   可是宋旸谷,觉得自己像是吃了一颗野樱桃。   颜色那样的漂亮,味道那样的鲜美,她不是很甜,也不是很酸,只是口感,像是一颗味道极好的,教人难以忘记的一颗野樱桃。   走几步,忍不住就慢一点儿,慢一点儿,听听她在后面干什么,然后找一个恰当的时机侧目,喊她一声,“走啊。”   就见她脚步会快一点儿,旗袍的下摆鱼尾一样地游摆,鞋尖上面的碎钻被地毯的绒毛覆盖,她挽着他的胳膊。   两个人首次同行。   夜里睡一张床,会别扭。   扶桑会觉得别扭,但是有一点想笑,她觉得这种状态不是很好,所以她就坐起来。   等宋旸谷进来的时候,看她站在窗户边上,看风景。   承恩自己挺睡不着的,他这个点了还站在楼梯口看着上面儿,真的,挺担心的。   客厅里面二老爷起身,他累一天了,“早点散了休息吧,明儿早上还要敬茶,等明天下午,我们就回山东老家里去。”   旅途奔波,难免劳累。   至于楼上的事情,大家都笑了笑。   承恩把门从里面关上,自己才会房间,住洋房呢,确实挺好的,但是现在他觉得有一点不好,不如四合院子浅,四合院子只要耳朵好,什么消息都快一点儿。   如今宋旸谷说什么,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扶桑躺下来,宋旸谷也躺下来,两个人拉着被子,都到下巴那里,一人睡着一个枕头。   其实之前考虑的别扭,现在全部没有这样的感觉。   也许之前会觉得突然多了一个人会有些别扭,但是当人真正趟下来的时候,这些杂七杂八的感觉就会全部消失掉,突然就会变成两块磁铁,只顾得上互相吸引了,夜晚就是天然的胶水。   扶桑手触碰到他的时候,觉得他这么真实而平凡。   这样的晚上,不适合多说话,不适合多想,只适合享受。   好的回忆跟开始,会是浪漫一生的美好开端。   就是二太太早上吃早点的时候,都明显感觉出来了,有夫妻生活的人跟没夫妻生活的人完全不一样的相处方式。   会甜蜜。   宋旸谷从来从来不会给人家夹菜的人,从来不会照顾别人的人,他早上非常自然的,年糕就给扶桑放在碟子里面。   二太太马上垂下眼,拿着帕子摁住嘴角,有些尴尬,但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非常经典的动作就是这样的。   宋姨已经病很久,大大小小一直病着,如今要一起回老家了,她不打算走了,“人总要落叶归根了,如今你大伯在那边,我不能死在外面去了,到时候找不到家门口儿,你大伯讲过的,我死后是入宋家祖坟的。”   她担心的是自己的身后事,如今在路上说这些不应该,但是她的身后事,能操办的就得是下一辈,全部都嘱咐清楚了才好,“这是五彩线,这是我的衣服,都在这两口箱子里,我早些年就准备好了,到时候你们给我穿戴好。”   拉着扶桑的手,“你是个好的,没嫁进来的时候,大家都说你重情义,我们这一支人丁单薄,媳妇里面就你一个,你到时候给我擦洗好了,把我安置在你大伯的身边,至于那一位,我知道你们家跟她有旧,我跟她一辈子没有碰面儿,但是她死后,若是嘱托你,要入祖坟的话,我答应。”   宋家大房,两头妻。   宋姨愿意,最后的时候,跟翁家的那位三小姐,翁荔英合葬,允她入宋家祖坟。   扶桑反拉着她的手,跟她一起坐在床边,二老爷在外院会客,二太太安排家事,宋旸谷也在主持外场。   就她们二人有闲时间说这些话,宋姨人已经很虚弱,扶桑特地陪她的,她给宋姨揉着手,“还疼吗?”   她总是浑身关节疼,但是不去看医生,不去医院,怕身上动刀子,怕人家扎针孔,宋姨这会很清醒,“不怎么疼,你婆婆是个好人,她心善,不然容不下我这样的人,走哪里带哪里,你跟你婆婆一个脾性儿。”   “你以后啊,好好跟你婆婆处,她也命苦,不说你也知道,走哪儿都带着她吧,别忘了她。”   她讲的话句句不祥,扶桑听得心惊,“您歇着,这些话以后咱们慢慢说,您如今看着大好,咱们不说这些话,至于翁家的姑奶奶,我们家里跟她家里有旧,多少辈子了,是一个祁主的,她的意思我没有问过,这些事情,您得跟旸谷说。”   扶桑不会插手的,当初大老爷不在了,是亲口说的,要宋家子孙给翁荔英养老送终的,但是这些年,宋家三兄弟都压着不说,翁家那一位,托人来说和过,但是没有用。   宋旸谷这边,咬的就特别死。   他咬的死,那么另外两位哥哥,就更不可能去划拉这个事情了。   但是宋姨知道,这个人还健在。??x?   “我不求那么多,也不计较那么多了,不为了别人,也得为了大老爷,他总归是喜欢她的。”   喜欢她多过我。   以夫为天的岁月里面,连爱情都是卑微的,悲哀压缩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面,等死去后,在一方小小的棺木里面。   扶桑扶着门出来,宋姨不大好的消息压重不发。   等他们举行完仪式的第二天夜里,宋姨人就去了,二太太哭的不行,知道她是硬撑着一口气的,吊着一口气等婚礼结束的。   一个人束缚了一辈子,就连最后一口气都不给别人添麻烦,都得为了别人吊着。   扶桑马上扶着她离开,这个事情,不能给二太太看到,都是有年纪的人了,要忌讳一下,往后三天,一直到发丧,二太太都没有再出面。   扶桑正儿八经的当的儿媳妇,披白在府门外叩首接客。   管事儿的站一排在门口候着报丧。   等第三天,管事儿的接帖子,都是白帖子,结果来人没有,自报家门,“鲁南道青城王氏——”   扶桑猝然抬头。   管事儿的不清楚这里面门道,“请问,您是娘舅家里还是——”   是宋姨的娘家子侄儿吗?   看着挺年轻的,但是没听说过,青城还有分支不成。   这样的场合最要圆场儿,不能让人说理儿,站在门口不好看,迎着人进去。   元熊一边跟着进去,一边扭头看扶桑,怕给人瞧见了,又转过身去跟着管事儿的走,眼泪糊了眼,门槛都没看清,差点摔倒了。   管事儿的吓一跳,哭丧没有哭成这样的,跟死了亲爸爸一样的孝子一样,这八成是真娘家人来了。   要去问管事儿的,元熊自己去礼柜那边,自报家门。   -------------------- 第80章 那是我大姐   元熊拿着礼金出来, 放在柜台上,礼柜那边看着他报家门,就觉得不对劲。   能当礼柜的, 自然是德高望重, 家族事物极其熟悉, 掐着手指头数了一遍,没想起来是哪一个亲戚, 能在出殡当天来拜祭的,都是贵客,礼柜亲自下的帖子, 拟订的名单,再看一遍也还是没有。   宋旸谷在正厅外面, 兄弟两个宋映谷跪成片的,宋映谷在前,宋旸谷在后, 现如今也不得不对老大恼火的很,都马上出殡了, 人还不来, 南来北上的火车,连夜跑也能跑的回来了。   “多少年不回来了,自从走了, 就权当不是咱们兄弟了,大伯死的时候不在也就罢了, 那时候家里败落,如今宋姨去了, 我亲自给他电报通知的, 竟然还赶不上, 宋姨以前总说坟前三炷香。”   一个儿子一柱香,但是你看,最后大老爷去的时候,坟头一柱香都无,他是死在外面的,如今二老爷想的周全,自然是连同宋姨一起,合葬的时候再办仪式,给两个人一起入土为安。   但是三炷香还是凑不齐,老大还没回来,宋旸谷结婚通知他,他说是回来赶着在路上,结果人都回老家了,家里治丧,人竟然还没回来。   人时间长了,也有一些隔阂的,老二气的心里闷,就是走着,这些日子也能走个差不多了,路上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治丧规矩大过办喜事儿,国人自来看重死,要比看重生更深刻一些,喜事儿你可以不回来,但是这样的白事儿,没有不回来的道理。   大老爷那时候家里是逃难,但是到了大伯母宋姨这里,实在是难看。   内场外场的人都看着,长子竟然不在家,都要问一句,人为什么不在。   要怎么说,宋映谷还得遮盖,不然乡亲族老给人看笑话去了,“就来了,说是路上火车坏了,耽误了一点儿,大哥是个急脾气,指不定路上怎么难呢,咱们就不等他了。”   该举行的仪式,老大不在,往下找老二老三呗。   礼柜这边就找老二,“二少爷,您来一下。”   宋映谷可算起来了,那是扎扎实实跪在地上啊,就一层麻布,他手指头都冻僵了,院子里人来人往,他们站在灵棚的背后,“是这样一回事儿,青城来了一位,我仿佛记不得给下过帖子,特地来问您一声,是否有这样的朋友……”   其实还是很想问一句,是否是您外面相好的,人家家里兄弟来捧个场,这样倒也好办,大家都是走场儿的,那就办好场面事儿就行了,到时候就说是二爷朋友祭拜就是了。   宋映谷本来就恼火,他这边没有下帖子,时间紧来不及了,朋友们都无通知,要是相好儿的,更恼火,压着火气就看过去。   客人都在灵棚前面压着呢,一位一位地排着队的拜祭,他顺着看过去,打量着元熊看看是哪个人。   脚不动,太累了,不想走过去,不是很想应酬。   元熊也打量着人呢,他不认识,以为这一位是宋家三爷,他竟然自己走过来,从宋旸谷后面绕到宋映谷跟前儿,“您节哀,原本是没有给我家里帖子的,但是前些的时候,家里有伙计从这边进货,说宋家一族回乡娶新妇,我便前来道贺,只是没想到还是没赶上婚礼,就听到家中伯母去世,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人说话很客气,客气儿周全,低眉垂眼的那一瞬间,然后再飞起眼神的时候,宋映谷就觉得话到了嘴边,就是想不起来。   这人指定是有点关系的,他微微皱眉头,不敢大意了,听话茬儿,指不定跟家里有旧的,只是这些年,他们都不在山东,怕是少有走动。   “敢问,您家里父亲是……”   “父亲早逝,家里只有叔叔跟母亲两位长辈健在。”元熊每每说一句话,都是仔细考虑周全的,他怕惹事儿。   说出来的话儿,在这样的场面下,给扶桑惹事儿。   内场家里亲眷族老都看着,外场的人朋友姻亲看着,现如今实在不是个好时机,可是他来都来了,原本是道贺的,没想到邻近才听说家里有丧事,正儿八经的大丧,便只好换了衣服准备了东西才来。   元熊年轻又英俊,二爷实在是想不起来哪位故交朋友儿子是这样的,他又语焉不详,不知道奔着谁来的。   “您喝茶,先喝茶暖和暖和。”   宋映谷喊着,“倒红枣姜茶,入座。”   “二爷,您放心吧。”   元熊脚步一顿,马上去看跪着的那个,他认错人了。   眼神很不一样,这一眼就给宋映谷看见了,元熊看宋旸谷的时候,那个飞起的眼神,那么精神的一双眼,像谁呢?   像扶桑。   他匆匆去内院找二太太,“有个事情,请示母亲,本来不该我问的,只是青城那边来人的,不是冒犯弟妹,只是她旧家里面,祖籍是不是鲁南道青城王家。”   二太太觉得自己心口就开始突突,她嗓子眼都觉得干巴巴的,眼睛也很痒,拿着帕子捂着眼睛呢,一把拽下来扔在桌子上,“你好好招待,别声张,等事儿过去了再说,今儿就发丧了。”   实在是头疼,她顾不过来,脑子跟炸开了一样,脸也觉得疼,自己一下就躺下来了,“你弟妹先前的事情,她从来一个字不提的,你也不许提,只怕是,就是她先前家里来的人,青城王家,我听她家里姑太太跟我提过。”   “你找你弟弟商量去,这些事情,你提点他,教他晚上的时候,问他媳妇的意思,总得看你她自己,别人不要多说。”   又关心老大,“老大呢,还没来?”   宋映谷忙的不行,这一会儿功夫,外面已经有两波人来请了,他顾不上多少,“没来。”   二太太气的捶床,白疼一场了。   你早早儿的,先前就跟你说家里不太好,要他回来看看宋姨,不听。   如今人走了,最后一柱香,都不能送着她走。   外面开始祭拜了,一声一声高喝,二太太闭着眼睛仔细听,果真有青城王家,排在最后。   宋姨娘家在前,再是二太太这边娘家,最后是扶桑娘家。   宋映谷办事极其圆滑,有外场不清楚的也听不出来,场面反正做的很好,二太太也松口气。   扶桑就是当儿媳妇的,三个儿子,要是儿媳妇娘家一个都没有来的,那场面太难看了,太冷清了,好歹来了一个,二太太宽一宽自己的心,跟二老爷就商量了,“这要是孙子辈的姻亲都不来,实在是难看,我们家里又不是没有儿媳妇,青城王家怕是考虑到这一点,才硬着头皮来的,不然原本是贺喜的,跟老二说本不该来的。”   儿媳妇出洞子的时候,必须要有扶牢客,这扶牢客,得是娘家人,娘家的舅兄跟内眷,到这样的场合上,就得娘家人撑场子。   不然扶桑一个人跪地迎客,就只有她一个人,连个妯娌也无,送葬的时候,观礼送行的人那么多,她是披麻戴巾全白的人,身边没有娘家伴儿也显得凋零。   扶桑那边回??x?话很快,她脚步匆匆进来,一身白不入二太太屋子,“刚跟二哥商量了,青城王家那边女眷也来了一位,一会伴我扶牢,来的这一位拜祭的,原是我先前的弟弟,王元熊。”   她站在门外明白回话,二太太马上起身,“你忙你的去,不用特意跟我说,怎么安排怎么好,你看着办就行,有事儿跟你二哥商量,如今他挑大梁。”   又让人送茶,看她喝完了又催着她快忙去。   扶桑喝一杯子红枣姜茶,肚子里面暖一点儿。   灵屋里面出洞子,她马上把白孝布拉下来,女眷重孝哭丧是不能露出来眼睛的,抬棺的人绰绰有余,本家枝繁叶茂,后面男丁跟后面,有本家的堂兄弟扶着宋映谷宋旸谷,左右各二人。   孝子哭丧要躬身低头,她看不到宋旸谷的脸。   匆匆跟在她后面,如今她是儿媳,女眷里面打头。   元熊站在一边,看见扶桑了就拽着自己媳妇,“快去。”   扶桑还没留神,就被人一把挽着了胳膊,给她两只耳朵后面塞了黄色纸钱,手里面放一块儿子孙馒头。   送葬不空手,人人得拿着钱粮,头上戴头巾,耳朵上塞钱,手里握着粮。   “大声哭——”元熊媳妇小声提示扶桑。   但是扶桑吧,她不大会哭丧。   会哭,但是哭丧是有腔调的,她搞不懂这个。   元熊媳妇就着急,这个时候,你儿媳妇不哭,后面的人怎么哭?   后面的人听见了,旁边观礼的听见了,怕是要说不孝顺。   扶桑就张嘴,想想宋姨最后对她的那些好,哭起来了。   元熊媳妇就起劲儿,跟着一起哭,走快了走慢了都提示着呢,眼观八方,扶桑就是再伤心,心里也觉得这小媳妇太利索了。   家族里面地位,从丧葬队伍里面就能看得出来,舒充和去世的时候,就是再疼扶桑,再怎么看重她,扶桑当女儿的,也是排女眷最后的,前面隔房的媳侄媳妇什么的,都排她前面。   但是到了宋姨这边就不一样了,如今她是当儿媳妇,那女眷里面就是打头的,什么侄媳妇什么侄女儿,得全部排后面。   自古以来,理得清楚的家族里面,没有一家是不看重不尊重儿媳妇的,就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二太太也要感激扶桑外面辛苦,也要佣人亲自给她捧茶喝。   元熊只戴着白帽子,跟在最后面,前面的一串都是各种姻亲,食属于外围了。   但是你看他眼睛,他就一直看前面,纸钱撒的很高,三五张堆在脚边,他其实自己怪高兴,没想到就这么顺利。   早些日子,听说舒家那边那一位大爷去世了,家里等了许久,也没有见扶桑来认亲,都觉得彻底断了,这辈子不会再认了。   家里人不舍气,消息一直打听着,每年都打听,结果听说会山东了,家里便想着再让他亲自来一趟儿。   没想到扶桑竟然给安排了,他媳妇现在在扶桑身边扶牢,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娘家弟妹。   等队散了,人看眼生再问,元熊就慢悠悠地解释,“那一位是我姐姐。”   听的人便很重视,没想到这样亲的关系。   元熊说完也拿不准,到现在没有跟扶桑说上话。   扶桑一些想法,宋旸谷也不太清楚,她一些事情谁也不太说。   -------------------- 第81章 您满意吧   二太太等晚上的时候, 还特意问了,“请二爷三爷后面来。”   前院儿还在开酒席呢,晚上这一场, 都是内场的人了, 宋映谷携同宋旸谷四面八方叩头, 这是谢本家帮忙儿的。   喜得财才上跟前去,打量着眼前两位, 如今不是少爷了,是爷们了。   二太太还挂心老大,“联系上老大了没有?我怕半路上出事儿了, 让人去接应他,往前面赶赶路, 不然早就该到了。”   宋映谷这个人呢,他最不吭声最和气,但是他最孝顺, 现在对老大就很反感,这样的事情他不安排, 晚了。   “母亲, 早点歇着吧,外面的事情您不用操心,有我们兄弟呢, 您陪着父亲喝杯茶,暖暖身体就睡下去, 别出来在风口上问了,已经这样了, 就是大哥来了不也还是这样。”   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他觉得老大不恋家, 太不恋家了, 你是出去做事儿了,不是跟家里断绝关系了,对嫂子,他不能说一句不是。   但是人家自己结婚了在外面,拉着孩子在一起,家里确实是顾忌的很少。   一般看不太出来,但是今天宋映谷就看的很明白,老大结婚了,也不是以前的老大了。   宋旸谷这人简直是没话儿,他累的啊,膝盖里面都灌风,骨头缝隙都是凉的,二太太也没心思跟他兜圈子,“你媳妇的事情,问了吗?”   宋旸谷明白回话,“问清楚了,认亲,后面的事情,我们夜里再商量。”   “那就好,那就是你正儿八经的舅子,他夜里哪里睡的,打听打听在哪个旅馆……”   宋旸谷抬头,“全都办妥了,走的时候问清楚了,旅馆那边承恩去把银钱送到钱柜上去了,多余的到时候承恩再去退,明儿一早上跟厨房说了,早六点的时候,往元熊那边送两笼屉早点去。”   他们不适合上门的,有重孝的人,不能登人家门。   外面一阵人马厮闹,二太太微微皱着眉头,停住不说了要回内院去。   鱼承恩跟喜得财马上出垂花门,一出去俩人看见来人就对视一眼,往里面喊住二太太,“大爷回来了。”   宋眺谷从正门入,守门的看见了就要喊人,结果他扑通扑倒在地上去了,一个劲儿的哭。   后面大嫂抱着孩子,左右看了下,也跪下来跟着一起哭,一边哭一边解释,“原本是要家里来的,只是半路上,火车坏了,我们便耽误了很久,原本想等着修好的,结果好几天不行,铁路线北上的又给日本人炸了,孩子还小见不得风,他撇不下我们,只能慢慢乘马车来的。”   二老爷匆匆出来,就不远不近的跟二太太站在一起,他不往前,二太太也不往前走,她是夫唱妇随的人,就是以前宋旸谷挨打,丈夫不说话,她绝对不会多走一步,多说一句不一样的话。   听见虎姑娘这样开口,眼神就更低了,没有这样说话的方式,宋眺谷还在是不是。   果真下一秒,二老爷甩袖子就走了,一个字都没有。   后面老二老三紧跟着走。   扶桑也才知道,公公是这么有脾气的人,办事儿这样的铿锵。   二太太拉着她的手,低声嘱咐,“你不要管这些,你在家里什么也不要做,看旸谷怎么做就是了。”   他要是去拉他兄弟一把起来,那你就去拉你嫂子起来,他要是跟老二商量好了不管,那你也不要多管。   扶桑等回房间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笑,有时候吧,分不清是封建迷信还是夫妻感情和谐。   里面有一点夫妻相处的道理,她今天才琢磨出一点味儿来,这些东西,没有人教。   越想越觉得得趣儿,她眼睛就开始叽歪宋旸谷,看他脱下来外袍,里面穿着夹衣,在烫手呢,进出一次他们俩人都喜欢烫手,扶桑站过去,他就拉着她的手一起泡一下。   泡出来热气腾腾的,挖护手油呢,承恩拿一大瓶新的过来,自己闻了一下,味道一般,但是没有别的了,宋旸谷就手伸进去,挖了一点给扶桑擦她手背上。   扶桑嫌少,不动。   他就再添一点儿,“好了,好了,多了也无益。”   手比别人小,用的却比别人多。   扶桑坐回去,自己一点一点抹开,太干了,她手指甲一圈都起皮,抹多少都不大管用,一边来回揉着,一边问宋旸谷,“大哥那边父亲怎么安排的?”   宋旸谷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她腰疼,拿个靠枕过去,“你靠着。”   又嫌弃她不坐正,“坐正。”   不好好坐,坐姿不对才腰疼。   扶桑就来气,“是腰疼才换个姿势,缓解一下的。”   宋旸谷有一个好处,不抬杠,你说什么第一次反驳的时候,他很少会再反驳回去,给她拽了拽靠枕,扶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他还记得她问的问题呢,哪怕她打岔过去了,他还记得回,“父亲那边不大高兴,大哥还在外面祠堂跪着呢,等三日的时候,再一起去祖坟。”   俩人在这里一句一句说话,扶桑也有事情找他拿主意商量一下,“不知道你们局里假期到什么日子,按照家里的安排,你差不多几时回去呢。”   宋旸谷假期也不是很多,这是请了假出来的,原本是婚假,再续了一段日子,但是时间太长综柜不好,扶桑的话,一些事情得按照他的时间来走。   宋旸谷喝完一杯茶,是大麦菊花茶,大冬天的他要喝菊花,不然的话,牙是真的疼,这么一个年纪的人了,智齿还是会发炎,??x?累的时候就疼。   再给他冲一杯进去,宋旸谷算了下日子,“三日坟之后,差不多得返程了,父亲回上海,母亲自然跟我们一起走,二哥留在这边,后续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差不多得等五七之后。”   五七总要有人操办,到时候就得看老二的了,扶桑也看出来了,这家里面,老二最受累最委屈一些,有什么事儿,就是从上面排着下来的,1老大不在家,那就是老二的。   就是那时候,老二撵着宋旸谷跑了,他自己流放极寒北地,膝盖为此坏了很多年,也是老二的付出。   扶桑就为这一点,也不得不提出来,“二哥受累了,我手工不好,不然给二哥做双鞋子棉服。”   “等着年前吧,你要承恩问喜得财要尺寸来,我给二哥置办一身新行头,家里事情,以后少不了他多操持。”   她在灯火下面,细细说着家里的事情,最后才说起来自己安排,“我是想着既然来山东了,离着青城也不远,想着三日过后亲自去一趟青城,元熊那边等消息呢,明儿一早便先跟他说,要他先家里去跟家里人说。”   “你看这样行不行呢?”扶桑这个人嗯,真的是人尖子,她讲话,非常的含蓄婉转,而且让人都能听进去。   事情做的很凶,很强势。   但是话说的很艺术,很动听。   宋旸谷这才回神,明白过来她为什么问自己什么时候回去,他既然回去的早,那扶桑就打算一个人去的。   扶桑就是这个意思,她从不教别人为难。   从不多提一句教别人觉得麻烦的事情,宋旸谷也没多想,“你既然要回去,我必定是要跟你一起回去认亲的,再晚走几天罢了。”   扶桑一下就笑了,你看,人有时候,不用要太多,你话到了,有心的人自然就想到了,他确实很多事情想不到,听不明白,也不会婉转。   很直接很直白的一个人。   但是你讲出来一点儿之后,他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既然要认亲,又是新婚,没有只认女儿不认女婿的道理。   “那我们便三日后再走,我明儿先去租车行打听一下,到时候租两辆车子,母亲那边在这里稍等我们几日,这个我跟母亲去请示,一辆车子留家里备用,一辆我们去青城,父亲要走要好送他去车站,如何?”   还能如何,样样妥帖罢了。   二太太一早上听了,也满意的很,“我正好累的很,在家里歇息几天,亲戚们也都想着来说话儿,原先我也不想马上走的,只怕耽误他局里的事情,如今正好,要我说啊,工作再要紧,也不如家里事情重要,工资反正又不会多。”   扶桑手里有钱,她自然大方,“母亲只管请亲戚们来,我在饭店里面订好盒子菜,府里只管去领就行了,都是些本地菜,母亲怕是好久没吃了,不愿意去饭店,就叫人到家里来吃。”   就是二老爷听了,也觉得满意的很,听着她交代仔细,也不由得多说一句,“替我跟你家里人问好,给我们这么一个好女儿当儿媳。因为事物繁忙实在走不开,上海那边工厂有工人被机器伤了,我得去处理一下。”   扶桑心满意足,旁边大嫂坐在一起,看她这样就觉得累,出去隔间烧茶的时候,就问扶桑,虎姑娘就有些直接,“你累的很,我总觉得你累的很,心里面装着的事情,太多了。”   院子里有小亲戚踢毽子,四四方方的皮儿里面裹着沉甸甸的小麦子,扶桑一下就想到了什么,自己觉得有些好笑,“大嫂,我觉得我自己就是那一包麦子。”   她其实很多年没见过金黄的麦田了,以前她隐约记得家里有地,是的,她家里有几百亩的地,麦田连成片儿的,五六月麦子黄的时候,“我就是小麦,一根杆子上面,沉甸甸的垂着脑袋,大家看着都说累弯了腰。”   但是小麦自己呢?   没讲过自己累吧。   也没觉得自己累过。   她高兴,因为她努力成长了有成果。   种田的也高兴,因为付出了有收获。   她没觉得自己累,这些东西,就成为一种本分一种本能,一种生存的方式,思考的模式了。   她嫁人了,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里面,这样复杂的兄弟关系,那她就本能的去做最合适的事情。   虎姑娘是跟大爷一类人,活得太洒脱了,虎姑娘头回来家里,大概也闷得慌,“孩子睡了,也没有人跟我说话,等你闲了,我找你说话儿去吧,眺谷还在祠堂跪着,未免有些太严厉了。”   “怪我,是我看火车坏了,又许久不回家了,便劝他不如先去看我爸爸去,结果又耽误了一点时间,不然的话,能赶上的。”   扶桑不知道有这茬儿,她这人戒备心重的很,见人两三面,你是听不到她掏心窝子话儿的,她就是憋死也不说什么,只给虎姑娘换手炉,“刚烧好的碳,再换一炉吧,核桃碳兴许没有这种大木炭好呢。”   “你们南边做什么啊?”   “我们啊,早些年做事情很多,到处跑的,如今安稳下来了,做政治工作,就像是教书的。”她怕扶桑听不懂,也怕扶桑不喜欢自己,又夸扶桑,“听他们说你会做账,厉害的很呢,以前在交易所做事,我们在汉口的时候,那边的交易所里的人,几时都是络绎不绝的,钱进钱出的金库。”   扶桑想着大爷以前做的事儿,她大概也了解一点儿,南边的政治要开明许多,文人学者这两年都压到那边去了,各种政论报刊发展的欣欣向荣。   她问很多报刊印刷馆的事情,虎姑娘知道的都说,“我们去长沙的时候,那边有天津搬迁过去的大学,早年听眺谷说是大伯有出力的呢,南边的教授经常发不出工资来,所以就经常去外面做兼职,好养家糊口。”   现如今全社会,金钱跟社会地位极大的不匹配,不如后世匹配,比如说一个人虽然没钱,但是他社会地位很高,这样的人很多很多。   大家社会舆论会非常公正公平,不是金钱能衡量出来的。   报刊上面一篇好的社论,消息的流通是极其迅速的,能让全社会讨论阅读,能开全社会民智。   扶桑脑子里面想什么?   她想入这一行当做投资,但是呢,不认识呢。   因此也只是想想。   她就是在北平,因为没有正儿八经上过学,因此也没有什么同学朋友老师,只有师傅跟东家,身边的学徒伙计们。   你看,有时候出身就很决定人脉圈。   她之前赚那么多,多亏了伍德,但是伍德出国进修去了,他很久不在国内了。   晚上的时候,就跟宋旸谷讲这个事情,“不知道查二爷行不行,他做事情虽然跟常人不同,但是想法是极其好的。”   宋旸谷不懂这些,“可以先考察一下,再稍微试试水,南边的社论那么多,我们北边的越来越少了。”   都是沦陷区,沦陷的还挺深,一般的社论也进不来,也不太了解北边的情况了。   承恩在外面站着,没法子,刚吃完饭这会儿,俩人就是一边说小话,一边想到什么,就得嘱咐他办的。   他索性就吃饱了站会儿,站有二十多分钟,才回屋子里面去,喜得财这些日子晚上可清闲了,不用陪着二爷出入风月,不操心了,吊着一个热锅子呢,“瞧瞧,咱们二奶奶给我们爷备着的锅子呢,我们爷们走亲戚去了,便宜咱们了,辣的很,我们爷们就爱吃辣的。”   满嘴的夸,“三奶奶人可真好,给厨子那边不少的钱呢,我们二爷提起来也是满嘴的夸,你天天晚上少过去些,人家说几句心里话,你站在外面不像话。”   承恩抄起来筷子就吃,这是沸腾肉片儿,下面一层水菜,吃一口满嘴里面麻辣,香的很,“我知道,你从小跟着二爷,也劝他找个呗。”   喜得财刹那间就跟个锁一样的,这话他不敢说,宋映谷能给他一脚,只打着哈哈,“唔,找个三奶奶这样的最好,找不到合心意的就先等等吧。”   他们商量这个事情,却不知道二老爷先前早就把这个事情记在心里了,今晚上就带着宋映谷出去了不是。   三个儿子,中间这个单着算怎么一回事儿?   “一个都不省心,早前的时候,我操心老三的婚事,觉得他最不会说话,老二油嘴滑舌的跟老大也不差什么,都是生意场上摸滚打爬的,可是老弟你瞧瞧,反倒是他最心思单纯,不会跟女孩子说话,不会追人家,如今一个人过。”   二老爷这番话,说出来真是宋映谷都得低着头,知道二老爷是看好人家闺女了,“您家里三个女儿,听说小女儿还待字闺中,您要是不嫌弃,送他给您当个半子如何?”   斜眼看着宋映谷,你说全凭我做主的,如今倒是我给你做主了,你得打配合??x?,宋映谷马上起来行礼,他对婚姻,不是没看好的,是看的都太好了,觉得哪个都行,差不多都行。   但是花花眼了。   这样的人家,能提起来的,都是八九不离十的,他讲几句贴心话儿,门当户对的,差不多就定下来了。   二老爷悠悠然家里去,能不高兴吗?   养儿子就这样的好处,娶媳妇的时候家族就兴旺起来了,现在哪个孩子也没落下来,只有老二最后是他定的。   老大媳妇是他自己看好的,是当年他拜的虎师傅的女儿,老三家里是二太太看好的,她疼儿子,也是老三自己看好才答应的,只有老三,人都没见过,一口就应下来了。   三种婚姻进行时,二老爷觉得自己家里也是极其开明又具有时代特征。   只是当家做主能抗事儿的,他还是看好老三家里的。   老人嘛,冥冥之中自有晴明眼的,他终归是要养老的,颐养天年的时候。   总不能一个人过吧,三个儿子跟着哪个?   还得是老三。   因此对扶桑,他格外礼遇看重,跟二太太的心思是一样的,带去青城的礼物,也是往重里面去的。   家里面,不差钱不是?   他对扶桑最大方,别人没有这样的待遇。   又给五千块,“你去看看,一点心意,要是过的好,你就当孝顺长辈的,要是过的不如意,就帮衬一下。”   等人走了,老公公自觉做到这一步,难得了。   二太太也觉得满意,“我看的人您满意吧?”   打趣二老爷的,二老爷上车要回上海,也是打趣她,“你看什么我不满意过?”   -------------------- 第82章 我的桑姐儿   冬季的青城似乎总是晴朗, 山路也总是崎岖,在旧历年结束之前,阳光总也惬意, 山上无人, 只有放羊的老汉儿在山坡上盘腿坐着, 山羊两只角儿尖尖又弯弯,在西晒的暖破上吃草。   劲草枯黄而倒, 麦穗一样的灿烂。   扶桑脸背着光,从车窗里面看着,她突然话很多, 突然想起来很多,这样的感觉, 就跟当年第一次出府过年的时候一样,总想起来许多事,总以为许多事不在脑海里面了, 却骗过了自己,其实记得是那样的清楚。   “我们这边盛产的是红汤羊肉, 大料炖出来的, 里面多加胡椒粉,从八月十五开始吃,一直吃到过年, 年后就没有人再吃了。”   那么大一碗儿,里面有滑嫩的羊血, 羊杂儿,还有厚切的鲜嫩的羊肉, 她总觉得, 比北平口外来的羊肉还要好吃, 多冷的冬天里面,哪怕只有一碗汤下肚,夜里睡觉也不会冷。   她当学徒的时候,大概是女孩子,夜里总是冷,那时候偶尔想起来,要是有一碗汤就好了,再后来,就不想了,“我后来总想着,攒钱买个汤婆子就好了,买个大一点儿的,多放点儿热水,能暖大半夜,也够睡了。你不知道,睡前冷冰冰的,浑身都舒展不开,等着醒来的时候,也是舒展不开的,半夜里脚不小心伸开,都是冰水一样的。”   “师傅呢来就教我们,烧砖头,一人烧一块砖,等着睡觉的时候包起来,放在脚底下,刚开始觉得热乎,后面啊,等睡着了,有次脚上就不小心烧起来大水泡儿来,疼得好些日子不敢踩地儿。”   那时候,多想喝一碗北里的红汤羊肉啊。   想元熊是不是长大了,是不是病好了,想西北冷不冷,她妈那边儿住的习惯吗?   惦记叔叔娶媳妇儿了吗,是不是交好朋友了,是不是还吃酒赌钱去了。   一些想法,一些惦念,总在心底里面潮湿,是一辈子的潮湿,不能看到阳光的超市,总在阴暗无人处,才能自在地想一想。   时间太长了,就看开许多,这些事情,就再也不想了。最起码小荣,就一次都没听扶桑提起过,她心底的苔藓,像是江南一辈子都有的梅雨季节,总也湿漉漉的。   漫山遍野的枣树园,一茬儿老树掺杂着小树苗儿,有人开荒等来年嫁接,路过那家店铺,她突然想起来,“我奶奶去了的时候,我一个人夜奔很远,到这里买果子点心,给她吃,店铺下板儿了,我不肯走,非得买,最后人家心善,伙计送着我家里去,还给了我一只草蚂蚱。”   那家店铺,宋旸谷影影绰绰,他紧闭着唇,扭头看扶桑,能看见她的后脑勺,好像是记起来一点儿,是她。   才想起来是她,那年他非得来青城,他来过这里,扶桑不知道罢了。   他父亲应山东巡抚梁士典的安排,来青城了解洋教士案,青城这边果子局的大掌柜的便接他来店里歇息,那个季节没有樱桃,好容易搜罗了樱桃给他吃。   外面的孩子哭的心烦,大概是家里奶奶没了,又听伙计说是自己夜奔来的,他随手把草蚂蚱给伙计拿去哄她。   宋旸谷指了指那家原先是果子局的店铺,“这家店铺先前开的果子局,是我家里的。”   扶桑眼睛瞪大了跟猫儿一样,里面的光在跳跃,“你家的?”   你家真是家大业大啊,怎么什么都是你家的?   “是我家里的,那只草蚂蚱也是我的,我刚好在这边歇脚。”   扶桑知道他不是个开玩笑的人,自己乐的咯吱咯吱的,这真是,有意思极了,“要我说,您小时候还像话,还知道哄孩子,怎么现如今了,越长大越不如小时候了呢,您小时候多善心。”   宋旸谷脸呱嗒就下来了,不惜的跟她说话了,损人呢怎么,他不吃玩笑话。   扶桑就拿着胳膊肘子轻轻去碰他,“生气了?”   “别生气啊,逗你玩儿呢,您现如今比小时候更出息了,能干还英俊,还心眼儿好陪着我回来,我得多感谢您啊,我说不出口,口是心非才挤兑您一句的,您多担待我脾气呗,又不是不知道我脾气恶劣,多亏了你陪着我呢,不然我得哭一路呢。”   软的硬的,她都会。   但是在拿捏宋旸谷这个事情上,就是前面开车的鱼承恩,都觉得拿捏的死死的。   看宋旸谷神情缓和,就一个劲的上套的那个样儿,喜怒哀乐跟着人家走,人家哄几句就高兴了,就觉得自己倍儿重要了,鱼承恩觉得自己要不是为了安全,看着前面的护城墙,真想闭着眼撞过去,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扶桑这小子这样呢。   当男的的时候恨不得卷成业界标杆。   当女的的时候,竟然也是无师自通的人精,会哄人,哄的人五迷三道的。   啊呸。   他木着脸开车。   扶桑如今也是衣锦荣归,青城王家门户如今依然在,那一年送扶桑一支脉远走的堂叔如今竟然还也健在。   他辈分儿高,又还算康健,因此今日便来了,王乃宁一个劲地哭,“多少年了啊,她走的时候才五六岁,我记得在枣树林里面还没有小枣树高呢,在树底下钻来钻去的,我抱着她的时候树枝老刮脸,这孩子聪明,知道脸贴着我胸膛别给刮到了。”   他抬手比划一下,当年他在青城,家大业大,内有母亲支撑,也算是五陵少年看遍长安花了,几个玩伴儿很不着家,哪里热闹去哪里,别人家唱戏他能几天不回家在外面看,摇骰子赌钱也都精通。   堂叔也隐约记得,“那孩子聪明呢,我还记得她,同辈里面她最聪慧,先前老太太在的时候,说她过日子抓钱手,跟你还有乃昌大手大脚不一样,往后得过一份儿好日子,给婆家攒下来一份好家业。”   哪里想得到后来家道巨变呢,“那一年,你刚到元盛德,后脚人就送着元熊母子俩回来了,人家是怎么说的?”   刘氏记得真真儿的,“说卖了就是卖了,没有卖再赎人的,家里又不是开当铺的,用钱了就先典当,不用了就拿钱赎买,没有这样做事儿的,其余的一概不说。”   “隔年她叔叔就自己去京城找了,他跟着元盛德的商帮车队进京,一年去了十八回,在城南那片儿扫听,后来扫听到了,再入舒家的门儿,人家还是不给。”   她想起来这个事情,就恨自己啊,当娘的卖了自己家里闺女,她恨自己大字不识一个没本事,那时候但凡有一点办法不至于卖人。   先前老太太在的时候,日子过的多有筋骨,家里只有买人的份儿,从来没有卖人的,一卖人就是家破人亡的境地啊。   她眼睛总也不好,大概是常常哭的原因,元熊大概也是历经磨难长大的孩子,他的人生并不平坦,因此他比寻常孩子要懂事许多,“再不要说这样的话,舒家那边的大爷已经去了,因此才许认亲的,当年也是帮我们一把,不然没有今天这样的日子,卖人买人世道不好罢了,不怨舒家,你当着姐姐千万不能说这些话。”   都过去了,说年年去找她,去看她??x?,她也不知晓,何必平白去惹出来那许多烦恼跟遗憾呢,如今结局好,就全部是好的。   刘氏也不敢多说什么,她不是这样意思的,“我知道,我都知道,舒家待着她好,舒家大爷一手牵着俩孩子回来的,哪个都对着好,疼孩子,比跟着我们也差不到哪里去,我只是说世道不好,家里摊上亡命的事儿,逼着咱们逃难,远走到山西。”   如今是喜事儿,她又去擦干净脸,大家面上悲凄都散了,只喜气洋洋的,老宅已经没有了,如今是王乃宁回来之后,盖的新院子,只是那颗红丰杏儿,他还是重新栽种了,扶桑小时候,总也喜欢站在树底下看,看杏花儿,看叶子,看青果子,看黄杏子。   外面车子响,元熊先出去,自己奔着出去,“来了。”   家里张灯结彩,王乃宁走的慢点儿,扶桑进门的时候,他刚好走到树底下,枯枝之下,人已枯槁,再不逢春。   红灯笼在树枝上晃悠悠地,他昨儿下午扎了一树的小灯笼,他也会扎灯笼,手艺比个哥哥差点儿罢了,他哥哥就是活着的时候,最疼的也是扶桑,元熊王乃昌是很少探望的,抱也不抱,觉得元熊病弱,他不抱。   总从窗户里面看着扶桑,看她在树底下玩儿,他就给她扎灯笼,糊风筝,喜爱她极了,就喊她进屋子里面去,递给她拿去玩儿,哄着她说话儿,摸摸她的头,再放她出去玩儿。   家里人对这个孩子,感情很深,她承受了太多太多爱了。   老太太喜欢她,看重她,觉得她能干又巧蕙。   王乃昌喜欢她,疼爱她,她健康又活泼,可爱又讨人疼。   王乃宁也喜欢她啊,她小时候,王乃宁老抱着她,抱着她到处玩儿到处看,扶桑进门就看见他了。   一身簇新的蓝布袍子,依稀当年峥嵘的模样,她叔叔,年轻时候就风流倜傥的模样,进门便噗通跪下来,扑地叩首,“叔叔——”   一声叔叔,王乃宁再站不住,坐倒地上,扶着她抬头,“桑姐儿,我的桑姐儿啊——”   卖了你,你妈总也哭,想起来就哭,可是谁都没我心里疼啊,疼得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   卖了你以后,我吃什么也不香,总惦记着你外面吃不上这一口,穿什么也不暖和,怕你在外面挨冻受苦。   -------------------- 第83章 我爱你   此去一别, 二十多载春秋啊。   生离死别,故人见,几番叹息周转啊。   扶桑哭的跟个孩子一样, 这辈子, 她待人真心真诚, 努力的去爱身边每一个人人,她是向着光, 向着太阳一样长大的,那样的爱笑,总是笑眯眯地跟人说话, 自己疼自己累的时候,也跟个大气球一样的, 给自己突突地大气,不肯松懈一口气。   因为人生很值得啊,她觉得很值得啊, 宋旸谷扶着她起来,她抱着她哭, “其实我不觉得苦, 我从来没觉得苦过,就是一直很忙,因为我觉得每一个日子, 它都很值得啊。”   那样的值得,每一个早晨都是在阳光里面, 跟草叶上面的露珠一样,熠熠生辉的啊, 那样的可人爱, 那样的教人觉得有奔头。   今儿好好学习, 周考的时候有个好成绩,可以在府里换点大米猪肉,可以跟小荣分着吃,可以拿家里去补贴家用。   今儿好好上班,等月底的时候发薪,那么多的钱,可以盘算着出去吃一顿,家里这些旧式的人们,不可否认的是都过着捉襟见肘,一亩三分地的日子,外面的世界她见过,那样的繁华,那样的新颖,她也想带着他们去看看,钱少的时候就买点新鲜玩意回家看看尝尝,钱多的时候就带着去外面吃去,吃完了闲着走走。   她觉得很好,她觉得她这样努力过人生,那希望元熊他们也这样过人生,虽不相见不相认,但是大家都好好儿的,不辜负一身血肉延续,不辜负一脉相承。   扶桑是那样地喜爱生活,她骑着自行车逛遍了北平的大街小巷子,她路过热闹的摊贩,会目不转睛的看。   今儿,她真高兴。   人生努力的意义,就是要有很好的朋友,交几个好朋友,凭借着真心,然后找一个爱人,身边包裹着一群亲戚家人,今儿大家一起吃顿饭,明儿分享朋友一些好东西,后儿过节走个亲戚。   寻常琐碎的日子里,都是钻石,好比她手上钻石。   好好儿地叙旧,屋子里面灶火烧的热,元熊一趟儿一趟儿地出来,去灶台上嘱咐,“先煮饺子,她爱吃饺子,妈早起现包的,翅儿怕是干了,煮的时候多焖一会儿。”   又不放心,看大锅里面的羊肉,一大锅,他昨儿杀了一头羊,看小葱芫荽不够,又切许多,媳妇儿斜着眼睛看他手脚利索,其实人亲不亲的,就能看出来了。   过年的时候,她娘家哥哥侄儿来家里的时候,元熊大概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最起码不会这么上心,菜叶子都不会摘一下的,但是你看,人家真正的亲人回来了,芫荽都知道多放点儿,这东西多贵,都是暖洞子里面出来的新鲜菜。   他就一把一把往里面抓,羊排捞出来就一根根的,羊肉都是大块儿的,,满满当当的一桌子。   对扶桑,他也是心疼,当年要不是自己,也许就到了山西了。   他不记得事儿,都是家里人说的,扶桑就爱吃羊肉,在青城,红汤羊肉不逢年过节,是只有贵客来家里才吃的,“快尝尝咸淡,要不要多加点醋,饺子是白菜猪肉的,今年白菜好吃,水灵的。”   北平叫淞菜,青城叫白菜,这边的白菜一个个那样的大,报团的结结实实的,不是北平那样松散的样子,这样的包饺子最可口。   扶桑笑着吃,碗里都是满满的,她也不说吃不下,就一个劲儿的吃,你看她对自己的至亲都是这样的体谅,别人费心做的招待你的,不需要太多客气,多吃点就好了。   宋旸谷今儿就很有对比,看她碗里吃不下了,越来越慢,一会儿才吃一口,“你吃不下就不要吃了,这么大快的肉,太结实了。”   扶桑看看碗里,青城的碗那样的大,一个个细足,出嫁女回家看,她跟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通病,看家里的碗都是好的,压低了声音,“你别管,我吃完。”   宋旸谷给气的,你吃肉扎实了,又哭又嚎的,肠胃要坏。   我当你在外面做事儿这样呢,结果到了自己家里,还是这个样子,你剩下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你就是推拒说不吃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心里想法,就太婉转,太曲折了,他脸色就一般,其实是自己心疼的,闷了一会儿,自己端过来,“冷了,不要吃了。”   放在自己这边,他也不吃,他也不会捡着别人嘴头子吃的,扶桑的也不会,关系再好,家里又不是缺,又不是吃不起,从小就没有这样的习惯,吃别人嘴头子,跟叫别人吃自己剩的嘴头子,他都觉得别扭。   元熊是吃过苦的人,吧唧就倒自己碗里去了,把扶桑碗腾出来,“有热的我,我再去盛一碗热的,锅里很多。”   扶桑还没说话,宋旸谷就下意识一把拉住他了,“她吃不下了,别撑着了伤胃。”   王乃宁一下就明白了,“是,慢慢吃儿,这东西结实不能吃太多了,如今来家里了,以后有的是,我们从山西回来,赚了一点钱,靠着族里面帮衬,重新盖了房子,又做一点小买卖,家里放羊呢。”   还是原先的日子,只不过没有田了,乱世种田不值当的,王乃宁也是有见地的人,“只有两三亩地,种菜种点儿玉米地瓜自己家里吃吃罢了,不然等打仗的时候,这些庄稼地都坏了,索性我就开个小铺子,原本在元盛德的时候,东家生意做的很大,西帮商号儿是出了名的会做买卖。”   他跟商帮学了不少,就是近些年山西帮不太行了,他就回老家了,自己做点小买卖,没有多少本钱,但是家用还可以,能养活一家子人,青城的小枣儿出名,这里的枣儿难得,山东本地甚至北平的药商都喜欢用这里的小枣儿。   无它,药用价值高,“古方里面儿,大多用红枣儿中和药性的,十方里面怎么也得有六七方有用到,咱们这里是老天爷给饭吃的地方,枣皮不算薄,水头也不算大,比新疆山西那边的枣儿都要小,但是人家愿意要,因为果子扎实紧密,枣核儿不大不小。”   他就是倒卖这些的,做经济的,平日里开的是干果铺子,这就是早前的果子局,跟宋旸谷家里早年在青城的果子局差不多,只不过卖的东西还没有果子局高端,果子局的珍贵蜜饯各色点心都有,全都是用琉璃罐儿装起来的。   贵的很,??x?如今在青城倒是卖不太出去,乱世人贱,他便只卖固定的寻常货色,稀奇珍贵的也不会卖。   这样算是两项进项了,一个全靠他多年的人脉经营,跟药商果子商联系,从里面抽成,一个是开的小门脸铺子,家里日子是小灶烧火,别看着小,旺的很。   “你弟妹,是青城的,那时候我们就没打算在山西落户,总想着回来,这样你即便是后来回来找了,也有个地方找,去了山西,你怕是再也找不到了,怕你找不到,你兄弟索性就回老家再娶亲。”   元熊媳妇儿娘家跟族亲来往的很好,娘家也是人丁兴旺,他们这一支脉人丁也单薄,因此很愿意靠着族亲,找个娘家兴旺的姻亲,受够了家里没人的苦。   人丁兴旺才是真的好,这一个跟二老爷的想法是一样的,人多就是好办事儿,人少的时候,远的不说,舒充和那时候还有人抬棺,到了姑太太的时候,就不一定能凑齐人抬棺了,怎么也得好好过几遍人,好好地找人才能凑的齐。   早前的时候,家族兴旺,从来是大事儿。   报团儿的打拼,才不叫外人看笑话,叫人给欺负了去,熬出头一个,就提携后面儿的,拔萝卜一样,一个一个都给拔出来,没有单独吃独食儿的,这样的外面兴许风光,但是家族里面是没多少地位的,没有人搭理了。   所以族老乡亲,全靠你为人做事儿,日久见人品。   元熊从小到大,王乃宁就是这样嘱咐的,一定要好好跟人处,回老家了,族亲邻居有事儿的,不用开口,挽起袖子来就去给人家帮忙儿,这样才能安安稳稳地扎根。   晚上摆的宴席,吃的酒席是三十三桌子,全是四方小桌子,一桌六个八个都能挤开了,族亲里面都来了。   这是正儿八经的认祖归宗,原先族谱里面,扶桑是被勾了的,如今站在族老面前,族老敬重王乃宁为人,又欣慰他们这一支脉对族里回馈很多,因此主动提起族谱的事情,“你既然入舒家族谱也没有事儿,就权当肩祧两门,我们王家出嫁女只写夫家一代,你情况跟人家不一样。”   “你是个好孩子,当年也是为了你弟弟,便多给你延续下来。”   王扶桑,青城王氏乃昌之长女,暨自卖北平南城正蓝祁舒穆禄氏之长女,后归家,出鲁东济南宋氏之三子旸谷。   祖籍地,姓氏,名号,排名,族谱里面都简洁而明了记载。   扶桑三叩首答谢,这是整个青城王氏一族的盛事,从来没有自卖女归家的先例。   伯祖有感于时代变化巨大,“我们族谱从上留代开始分支,先祖三子,一支为六代前往青城逃难,其余两支各带族谱往东北去,往后若来找,必定要联宗。”   天下同姓为一家,不过后来各为生计,但族谱还在,明白清晰传承下来的,他们青城这一族从老祖起已经延续六代了,六代之上的还有另外两支在东北,也是同宗同脉。   “外嫁女不易,也跟男儿一样没有出嫁的时候出工出力,嫁人后也照常走动,联系婆家娘家,因此,我与其余几位商量,今年年前修订族谱,外嫁女以后也要入族谱,下列姑爷分支,也为我王氏宗亲。”   在场诸人,无一不静默。   谁家没有女儿,谁家没有外嫁女?   外嫁女从无族谱延续,只有父母亲下面一行序列排名罢了,嫁人后,族谱后面,不会再增添一字。   但是如今,外嫁女也在本家族谱上面,列代排序,书写自己的夫家跟后代,怎么不让人动容呢。   王氏一族实在是开明,就连宋旸谷也不得不感慨,他们的族谱,至今依然不书外嫁女,“如今乱世,人丁飘零,族谱若肯记载外嫁女信息,实在是好事儿。”   大家都不愿意把话说破,乱世女子命轻,比盛世还要轻很多,一阵风就给吹跑了,你给她结结实实记在族谱上,哪怕她给吹跑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回来的时候,她能对着族谱找到自己的根,找到自己的家。   王氏一族族老,也是可怜自己族里女子,既然有扶桑这样归家的先例,何妨不爱惜一下一族的女儿们呢。   男女同权,那也是族里的血脉啊,不能因为嫁人就扔在外面去,当没有这个人了。   考虑的事情,真的是为长远计的。   就连元熊媳妇都哭了,她生两个女儿,都还小,这个事情,实在是暖人心。   王乃宁在祖宗牌位前,喝了半晚上酒,哭了半晚上的祖宗,他高兴啊,他很多事情,有自己的责任跟担当。   当年他带着人走,寡嫂两个孩子,说句孤儿寡母托付给他不为过,他那时候年轻气盛,做事不周全,也没有经历过什么事情,结果给桑姐儿那么好的孩子丢了。   自责许多年。   如今好歹是回来了,大醉一场不为过。   元熊媳妇儿厨房收拾,她节省惯了,借着灶台的火光,不点灯,外面的俩人大概没留意。   她听宋旸谷悉悉索索地在那里跟扶桑说话,“你看你衣服上脏的,晚上那么多酒菜不知道吃,光顾着跟人说话儿,这会儿饿了吧,说话能当饭吃。”   “对,你西北风能饱肚子,不能喝酒就不要多喝,喝一杯接着一杯,知道的以为你高兴,不知道的一位你酒鬼一个呢。”   “该,饿死你算了,我反正不饿,你看看这会儿能吃什么,剩菜不能吃了,煮碗面也就罢了。”   元熊媳妇这一天了,真的就听宋旸谷第一次这么多话,她只当新姑爷是个哑巴的呢,这会说话啊,听着是要来厨房。   她想着要不要赶紧起来,结果就看门给推开了,里面的火光出来一点儿,四目相对,宋旸谷顿住,他有些尴尬,没想到还有人的,刚才说了那么多。   扶桑从后面戳开他,嫌弃他挡路了,她饿的很,有些急眼了,“你快点儿,煮面大火煮,我就要饿死了,马上就饿死了,你到底可不可以呢?”   从宋旸谷后面露出来,推的人家宋旸谷踉跄了一步,元熊媳妇也站起来了,两只手擦在围裙上,“要不,我煮吧——”   她也有些尴尬了,这里太局促了,厨房太小了,到处都是锅碗瓢盆,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是要推着新姑爷煮面的,她想象不出来。   她觉得还是自己干比较好,利索地去添水,大锅里面水正好滚着。   葱花细细地切了,然后就看见扶桑跟宋旸谷俩人跟神兽一样,一左一右地守着灶台,她直起腰来,拿出来一笸箩的鸡蛋,“那你们煮,鸡蛋在这里,多放几个。”   匆匆就出去了,垂着眼关门的时候,恰好看见宋旸谷起来,一只手摁着锅盖,一只手拿着舀子热水,锅里面的葱花噼里啪啦的,味道从窗户里面出来。   他只会煮面,也最擅长煮面,不过这次很高级,是葱花面,不是白水面。   跟他家里吃法不一样,鱼承恩图省事儿,都是炒一锅卤子的,吃的时候,白水面捞出来拌一拌就好了,因此看着这葱油面就觉得有些不适应。   葱花给他炸的糊糊的,卷边儿黑黑的,然后倒热水进去,坐下又想起来鸡蛋,“几个?”   “两个,我打算分你一个。”扶桑头也不回,脸对着灶火,两只手抱着膝盖,下巴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弱小,少见的不炸毛的样子。   宋旸谷就放进去三个,他吃一个,扶桑吃俩吧,不用分她的。   荷包蛋在热水里面鼓鼓地起来,白嫩的,中间能看见流动的蛋黄,还没熟。   扶桑拿着筷子给中间扎一个孔儿,“放面条。”   宋旸谷就抓着一把面条,要放进去的时候觉得吃不完,留下来一点儿要放回去,给扶桑拉住了,“我能吃的完。”   “你吃不完,我有数。”   他常年是吃面的大户,一把干面煮出来多少他有数的很,不耐烦的推开扶桑,别浪费了,关键时刻面条能治饿肚子呢,何苦吃不完瞎了。   煮出来果真是满满当当的一碗,他碗里还也一个荷包蛋,扶桑看着多,给他一筷子面条。   宋旸谷就恼了,叽叽歪歪跟她说小话儿,“你看,吃不完吧,还让我多放,你自己吃,不要再给我了,我晚上不吃东西的,只吃一个荷包蛋。”   扶桑嗯嗯的答应着,大口吃面,不怕烫一样的,碗放在灶台上,她坐的矮矮的正好吃,一筷子一筷子的低着头。   宋旸谷便不打扰她,只一口一口小口喝着面汤,很香,糊油面的这种香味,能一个院子都是香的,青城这边早上起来喜欢这样吃面。   扶桑其实吃的很满足,很感动,因为,大晚上的,过饭点儿了,能有个人陪着你,在这样吝啬阴暗的小厨房里面,蜗居在灶台前,什么也不管不顾地给你煮面,他无论说什么,无论讲什么都不重要。   她喝一口面汤??x?,很满足,抬头看着他,“你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么多话,在我耳朵里面是什么吗?”   宋旸谷冷哼,能是什么,一定是心里骂我吧,他不吭声。   扶桑笑眯眯地,还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宋旸谷,你刚说的,在我听来,全是三个字,我爱你呗。”   你就是爱我,你不管说什么,你做的事情,我听到的,看到的,全部是你爱我。   她笑的春风得意,宋旸谷猝不及防被撞了满怀。   良久,才说出口,“你这个人说话,真是——”   他形容不出来,有时候很委婉,有时候很直接大胆,那么地让人觉得不一样,像是你站在天空下看星星,然后突然星星坠落到你怀里去了。   有些激动,又有许多惊喜。   -------------------- 第84章 坦荡   霜夜露华渐, 今日闻春风。   扶桑在青城不过短短两天一夜,走之前她仔细写下来北平的地址,“离得也不算远, 去北平的时候记得去看看我去, 等着开春暖和了, 元熊便带着家里人去玩一玩,我家里闲着也没有事, 人多也好热闹。”   五千块她到底是没给元熊,给侄女儿了,包成红包了, “这个世界上女孩子格外地难,不为了别的, 就给孩子上学用的。”   当姑姑的,没有一个是不疼侄女儿的。   五千块,精细面粉一袋二十斤的, 才不过五元钱,宋旸谷的工资薪水, 这些年, 从八十几块到一百多元,在北平也能安稳地过日子。   家里怎么也不肯要,王乃宁抱出一个箱子来, “你那一份儿,都在这里呢, 你不要总想着别人,你侄女儿有你弟弟呢, 用不着你。”   “每年都给你攒着的, 前些年我去北平, 跟舒家那边说过了,你结婚给你一份儿钱,算是给你的嫁妆,如今这一箱子,是零碎给你攒着的,逢年过节的,看着人家孩子要红包儿给买新衣服新鞋子,我们惦记着你呢,就给你折成现钱存起来了,没想着这辈子还能给你。”   大过年的时候,人家小孩子新衣服红棉袄的,穿的喜庆地满院子的跑,他桑姐儿呢?   他卖了衣服也没有人穿,心里这个味儿啊,体会过的人才知道那苦水一样的心情。   年就跟过不下去一样,索性就权当还有这个孩子,还有这个花销,给她存起来,他活着扶桑回来就给她,他要是死了,就托人送北平去,总归是有那一份儿。   “在山西那些年,也积攒了不少家底儿,比不上宋家家大业大的,但是也不愁吃穿,这是你公公给你的,你留着拿回去给你婆婆说一声儿,就说咱们谢过了,为着你公公婆婆的一份儿心意。”   “这箱子你带走,咱们也不知道几时再看见了,我心愿也了了,从今往后都是畅快的日子。”   扶桑笑了笑,她不愿意哭,光哭丧的时候就够多的了,活着的时候就多笑笑呗,还不到哭的时候呢,她也不推拉,不太好看。   走的时候跟元熊媳妇说话儿,“嫂子,我那箱子带走了,这五千块钱,您收着吧,别跟我推了,乱世多留一点儿防备,买点粮食屯点米面的,家里您是内管家,这行情您比我清楚,咱们的人说不准就打进来,日本人恼了说不准屠城的,这份儿钱也不给谁了,就给您。”   元熊媳妇不要,她这个人厚道,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做事儿又利索,不敢拿,扶桑就继续劝着,“我还有钱呢,我钱也不比宋家的少,这事儿您知道就行,但是如今结婚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用宋家的钱也是合该的。”   一包钱,包起来扔在床上就走了,抱了抱侄女儿,扶桑掉头就上车去了。   元熊家里的跟她不亲来着,没血缘没感情,哪里来的亲近呢,就是回来,也当是个贵客,她知道这大姑姐有本事,人人都说能干聪明的人,她自觉是比不上的,也不敢比着。   可是这会儿,看着车轮子动,扶桑从车窗里面露出脸儿俩,笑眯眯地对着大家挥手,那样明媚的脸庞,看着那样的年轻娇艳,像是冬天暖棚子里面的花儿一样的。   她突然就有些舍不得,空荡荡的,这拉两三天,家里多热闹啊,他们在这里安居乐业过日子,那娇花一样的人,在外面闯风闯雨,却还是不知愁的模样。   “大姐啊,比咱们强。”   她这人刚强,元熊家的心想。   田有海探头探脑儿的,从门口儿迈步,“哟,我看一辆车走了,想着就是你们家桑姐儿回去了,可真是,我紧赶慢赶着还是没看见她一面儿。”   他还是穷落落的样子,也真是神奇,时光对他的影响并不大,人品对他的影响也不是很大,他从前是个可怜的乞儿,后来是个不勤快的佃户,再后来靠着教士过几天好日子,如今呢,依旧是在各种势力交错中混日子。   他既没有饿死,也没有穷死,但是他也不富裕,他能吃的比别人都好一点儿,他的心思好像就不在明天后天,只在今天,今儿好好地吃喝一顿,吃饱了喝足了然后睡觉去。   其余的一概不多花心思,因此他浑水摸鱼的水平并不高超,他并没有趁着东风发大财,像是一夜暴富那样豪横起来,大概他的人生追求也不在于此。   但是跟王乃宁,他觉得亲近的很,俩人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兄弟,一块儿长大的,就是吧,田有海觉得当年是个误会,他真的不是故意害的人家破人亡的,他单纯的就是觉得两全其美,谁知道王家最后是那样儿的呢。   他还专门会戳人的痛脚,见院子里的人都不搭理,王乃宁拿着簸萁把里面的山里红选出来好的,伸手就去挑最大个儿的,王乃宁一棍子下去,田有海躲得快,“干什么这是,哪里这么大的火气呢,不就是几个烂果子的,人桑姐儿缺什么啊?”   他弯着腰,也不在乎别人嫌弃的眼色,自顾自说的高兴,“要我说啊,这桑姐儿,从小就看着是个有大福气的,这孩子啊,打小就讨人厌,那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你跟钩子一样的,专门盯着人看的,怎么着,如今嫁人了,兴许不这样儿了。”   元熊气的,抡起来扫把就开始扫地,“您抬脚,别脏了鞋子。”   刮着地面上的灰就给他身上扑,田有海跳脚,“嗨,眼睛呢,没看见你叔叔我站在这里啊。”   又笑嘻嘻地跟个狗皮膏药一样,“兴许当年卖的是你就好了,人家在北平多好啊,比咱们乡下,我说,前些日子你们猜着我哪儿去了,我去天津去了,好家伙,那地儿,跟咱们就没法比,那真是花花世界无奇不有啊。”   他对自己这一次外出很满意,毕竟没花钱,他如今在保安队混日子呢,前些日子蹭公务外出的机会,去天津去了,现如今还兴奋呢,“火车快得很,一溜烟的功夫就到了,人家天津人吃早饭,跟咱们可不一样儿,谁稀的吃苞谷粥呢……”   元熊媳妇儿真想撵着这样的人走,端着苞谷面就进厨房去了,王乃宁实在是不听他嘴跟个喇叭一样的,自己起来招呼,“你走不走?”   “哎呦,哥哥,怎么急眼儿了呢,要我说你脾气改改,当初的时候,也怪你脾气不好,不能全赖我身上,不然桑姐儿怎么给卖了——”   “哎呦,哎呦,轻点儿——”他被王乃宁一把拧着胳膊反转,跟个大笨熊一样儿的,王乃宁是耍过大刀武过枪的人,山西帮押貨跑路的,哪一个都是拳脚功夫了得的人,田有海个绣花枕头都算不上,他是烂在被褥里面的破枕头。   “我告诉你一句,今儿话我就放在这里了,你再多说一句,再提起来我们桑姐儿,我就把你胳膊拧下来,你可记住了?再专门伤口上撒盐,说什么卖不卖的,当心你小子脑袋。”   一把松开他,推大门外面去,“滚。”   “再敢来家里磨嘴皮子蹭痒痒儿,你试试。”   田有海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笑嘻嘻地走了。   王乃宁就觉得这个人没脸没皮的,早前的事情也计较不起来了,也不只怪田有海,但是这人品怎么样,算是知道了,这人就不能处。   只是没想到,田有海是真的本事了,他如今到处跑,逮着机会就出去,到了北平,第一件事想起来的就是扶桑。   找人好一番打听,扶桑听见门房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愣神了好一会儿。   “青城,说是您山东老家里来的叔叔。”   扶桑笑了笑,“不认识,打发了吧。”   田有海!   她站在窗户边上,居高临下看着门口的那个人,依稀还是当年的样子。   哗啦一把拉起来帘子,宋旸谷如今借着大婚的事情,受到了二老爷经济上的大力支持,终于过上了像样的生活??x?,家里的钱外账是承恩管着的。   承恩在交账呢,也是嬉皮笑脸的,说的理直气壮的,“账上确实没钱,先前攒的家底儿,这两年来北平之后也用完了,只剩下古董文玩衣服了,送礼还可以,家用就不行了,这是先前的账本子。”   他笑的和气,心想他也想账上有钱好交接,省的人家说爷们没有钱,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这宋旸谷真的就一个月那点工资,年底靠着奖金,好容易在北平过体面的日子。   但是你看这洋房,一个月的电费,水费,他如今才知道家里大了也不好,样样都得钱啊,比如说,这个门房,这个月的工资,他承恩算是拿不出来了,宋旸谷也垂着眼。   他不吭声,聋了一样地看报纸。   扶桑也不接账本儿,她也不是很想管账,没钱管什么的,“先前爸那边给我的彩礼,我也不留着,先放到账上去用吧,请一位门房,两位佣人,这些每月开支也不小,衣食住行我们自己简单一点就好了。”   再节俭,有些项目都是必须的,二太太那边吃的药,养生的,人情世故往来,这全是睁眼都是钱,宋旸谷听着了,耳朵也不动。   微微松了一口气,觉得是不是也应该填补一点儿,“我前些日子,南京那边儿给我稿酬,也有八十多元呢,还没汇款。”   扶桑抿着唇笑,“瞧瞧,您多能干,费心思写的研究报告,人家那边发行出来,多好啊。”   她真的就是一点也不觉得宋旸谷穷,只觉得他贵,觉得他能干,这不是吹捧,大心眼儿里觉得的事情。   一个博学有理想的男人,又踏实肯干,他在自己工作那一块儿,做的好极了真的,一个当年来北平靠梁大人介绍的小角色,如今也靠着自己本事成为了财局不可或缺的人物,实打实干上来的。   他也不图钱,就是理数据档案做表,然后提供各种决策支持的,扶桑结婚之后,听他说的多了,才了解更多。   宋旸谷看她愿意听,他就是在单位里面一点点小事情,棘手的小事情,回来跟她讲,她都能懂,都能理解,理解他棘手在哪里,理解他做这些事情的结果是什么。   她全部都支持,不是嘴上说支持,是打心眼里很支持的那种,宋旸谷跟她讲工作事情,有时候就觉得这个人真的好,真的理解自己,自己做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的,都是很行的,她陪着你。   她很少提意见建议,只会笑眯眯地问,咱们这样是不是也行呢,那样是不是也行呢。   宋旸谷那样别扭的人,跟扶桑真的搭配。   就是她账上给钱,宋旸谷也不觉得一点羞愧或者不好意思用,他们之间不是很亲密,关系也不是如胶似漆,但是很坦荡。   -------------------- 第85章 封城   扶桑就总觉得, 你无论找个什么样子的人,这个人你得看的惯,顺眼, 你得忍得下去。   再一个, 这个人呢, 不管是做什么的,你烤红薯也好, 算命的也好,还是你写书的画画儿的,班房里面上班儿的都行, 各行各业的,你得有一个精神状态, 你得一心一意做你的事儿,你得有自己事情专注地去做。   你要烤红薯,就很有责任感的去烤红薯, 日复一日的那么有精神地去烤红薯,扶桑这人做事认真有拼劲儿, 而且很有责任感的一个女孩子, 她就不是很喜欢那种对自己手头做事儿吊儿郎当的人,你可以不喜欢你的工作,不喜欢手头事情, 但是你做了,就得好好干, 你最起码得有责任心跟担当吧。   工作一般做不好的人,一定程度是缺少责任心跟担当的, 不一定缺少能力。   所以她就很看能看到宋旸谷的优点, 他有能力, 而且还能沉下心来专注地做事,有责任有担当,单纯从工作上面她就能看到这些优点,对一个人来说,这些品质就已经很可以了,立足人世这些品质难能可贵的很。   所以宋旸谷在她眼里,像是星星一样,不是一直闪烁,但是时不时地就会闪烁一下的,就跟这一笔稿费一样的,她就很高兴,“要给你存起来,还是给我用呢?”   “存起来,装着信封里面,以后可以跟身边人说,这是你的稿费,信很有意义跟价值的。”   宋旸谷原本不觉得有些什么,用不用无所谓的,但是听她这么一讲,好像是很有意义价值的一个事情,也可以这样做,“那也可以。”   扶桑还是微笑,“不过,我觉得用掉也可以,这是我先生的稿费,我拿起买鞋子衣服,也可以这样跟人家讲,穿回家给你看,你也一定会觉得更漂亮一点对不对?”   宋旸谷觉得确实如此,他从没有觉得这个人不漂亮过,认识以来,是怎么看都是很漂亮的一个人,他就看扶桑好看,眼里面怎么说呢,有些人眼睛里面是很少有人的,看不太到人。   脾气可以说太高傲了,高冷,或者说小时候就习惯这样跟人想处了,给家里人捧惯了,这样的人眼里没人。   但是他眼里就有扶桑,一开始就有,跟她就合得来,能相处,“那你就拿去用,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扶桑在这儿等着呢,“好,我一定好好用。”   其实这些钱,要买很喜欢的东西,香水啊奢侈品啊,也不够的,但是不需要说这些话,非得这么找别扭干什么。   给她八十块也好,八块钱也好,她都很高兴。   等下午的时候,她就自己回黄桃斜街了,两三天就去一趟儿,也没喊宋旸谷,她不太喜欢喊他一起做事儿。   宋旸谷出门也很少,有承恩呢,承恩跟个小跑腿一样的,那是真的对宋旸谷忠心耿耿,一个劲儿的为他想,能想到的比扶桑都周全很多。   所以扶桑不用花费很多心思在这个照顾家属上面,话儿到位了,事情照着大面儿上走厂场子,就可以了。   这俩人相处模式就很奇怪,小荣看她一个人回来,还怕不好,就含蓄地问问,“三爷呢?”   “嗷,他在家里做事呢,研究数学测算。”   很多税种税率,你如果稍微一变化,是需要大量数据测算的,你要预估出来,不然一个个体的税种受众有可能是几万人几十万人,最后数字就是千差万别的,最大可能的要保持公平公正。   扶桑看他问就很敏感地知道他的顾虑,“我们做事,很多时候自己做自己的,我一般不太带他来,除非顺路,他来了也只是坐着喝茶,喝完茶吃点心,有些耽误时间了,他出去书局找书也差不多一天一上午的时间,我也不太愿意一起去,这些时间我们各自都可以做事。”   小荣听得目瞪口呆,头回听说,新婚夫妻还怕俩人一起做事耽误时间的,知道的你们是夫妻,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没感情呢。   就很操心,操心扶桑,从小到大跟人家不一样,结婚了也跟人家女的不一样,人家新婚了,都是先生陪着走东走西的,买衣服回娘家,姑爷最殷勤的时候,结果你们俩淡的跟水一样。   他现在有时候,看着扶桑婚后一些事情,就觉得牙疼,她自己挺自在的,到家里抓一把瓜子儿,围着外面墙一圈儿,“这等着暖和了,来年种一圈儿丝瓜吊瓜的,等夏天的时候做馅饼儿吃,丝瓜嫩的喝汤,老的晒干了洗碗用,种墙里面儿吧,外面怕给人摘了。”   小荣揣着手,外面小风跟下刀子一样,缩着脖子看她又弯腰去看那个墩头,就门口那个墩头,“快进屋去吧,别瞎看了,我心里有数,你看你过日子的。”   真是会过啊,那么一点地方都想着种菜,不是大少奶奶的样儿,给家里佣人看见怎么说?   小荣跟荣师傅,都是极其要脸的人,她回家不愿意她去寻思这种事情,不符合身份了,太接底气了。   扭头就进厨房去了,跟老马说话儿呢。   扶桑原本就随手看看的,她在这下面,随手放了一点东西,小豆包跟小书生走的时候,她确实是放钱了。   但是现在打开,里面就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折叠好的四四方方的纸条儿。   她攥紧在手里,进院子关门,打开一看,只有两个字儿。   她扭头进屋子里,坐在椅子上拿包儿,里面有钱,拿出来一包,然后又包起来,路过厨房的时候听见老马在剁大骨头,小荣在旁边嘱咐,“哎呦,这羊肉好了,如今羊肉客不好找,日本人封城了,大过年的人进来出去都不行,物资可紧缺了,是得来年多种菜了,自己种了省的到时候没得吃。”   锅碗瓢盆的声响,能看见烟囱的热气,还有水蒸气带出来的油烟的味道,带着细微的热烈香味的小分子,在整个院子里面包裹着。   扶桑自己又搬开那个墩头??x?,把手帕放进去。   她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但是知道他们在做一些好的事情,对这个国家命运好的事情,也知道他们缺钱,很缺。   他们这边先前的时候,就听小豆包说过,落地进城的人员,其实都很穷,体面的衣服下面,是三餐不接的肠胃,居无定所的流浪,过的都很苦,但是他们面貌都挺好,他们在做自己觉得值得的事情。   扶桑会书法,从钢笔字里面,那两个字里面,她能看到一些筋骨,很刚硬。   这样的人,你为什么不拉一把呢,你倾家荡产,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她觉得要是真成了日本国,不如去日本恐怖袭击好了,所有人去日本本土,尸体都能压死那个岛国。   拿走了,那他们就是需要钱,她刚好有。   小荣出厨房的时候,看她刚从外面进来,一个劲催,“刚就喊你进来了,还在外面,不冷啊?”   屋子里暖融融的,他泡了大枣儿,暖壶里面一股子红枣的甜味儿。   邻近黄昏,日落欺地,劈柴的香味弥漫在城内,间或有火苗跳跃的一声,拥着火的暖热让人舒展开,北平城已经进入了腊月,挑着热灶头卖卤肉的,一锅卤煮,一边是硬面的火烧。   愿意吃的,便切碗里面,浇热汤进去,饼切的四四方方麻将大小儿的,撒胡椒粉香菜葱花儿。   还有烫面蒸饺儿的,扶桑看着馅儿,她爱吃带馅儿的东西,都是一早去买好的肉,十七八种馅儿的都有,在小小的盒子里面装着,要吃的,现场包着,一边水滚着。   “口蘑虾仁儿的,要一份儿大的。”扶桑看了下,她就爱吃一种,猪肉的,别的羊肉牛肉的,也喜欢吃,但是得往后梢一下。   老马吃得多,得两份儿还不带够的,他也不多吃,只要两笼,人家便在家门口儿包着,不进门,这样一来不添麻烦,二来还可以招揽客人。   小荣家里向来是富有的,大力家的妞妞放学来了,刚好扶桑的出来,她端着自己先吃一个,真好味儿啊。   “来,妞妞,家里来——”   妞妞喜爱她的很,漂亮又待人和气,“扶桑姐,我先家里去跟妈说一声。”   进门口就看见她妈在哭呢,坐在炕头上,屋子里冷的很,“妈,怎么了?”   她妈忍不住,一下扑床上,呜呜地止不住,隔壁扶桑捏着筷子,沾了蒜泥醋细细地吃着,隐约听到隔壁哭声。   妞妞也没再来,小荣进来,扶桑指了指墙,小荣便知道了,“嗨,别提了,刚看你招呼妞子,就想跟你说来着,今日先别去妞子家里去了,还是为了小力的事情。”   “大力叔早先的时候,老在南城那片儿跑,认识了个好兄弟,大概是跟人订了娃娃亲的,后来混日子,他大概也忘记了,如今人家找上来了。”   扶桑先把饺子一角摁在醋里面,然后咬开一个口儿,再摁进去灌醋,然后吃一半儿,再灌醋,吃一个饺子,得费多长醋呢,吃完了一个还能品茶一样的,小口喝一口醋,这点醋都见底了。   老马又从厨房拿了醋来,就为扶桑爱吃醋,家里不仅仅厨房有醋,就是饭桌子上,也是常年放着一瓶儿醋的,镇江的米醋,山西的陈醋,她没有不爱的。   扶桑再吃一个,圆鼓鼓的皮儿紧致,呢那个看到里面团团的肉馅儿,咬下去是萝卜的香味儿,萝卜肉馅儿的,再吃一口翠碧的腊八蒜,细细地再吃了,才问,“也不至于为了这个事情哭,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   小荣就叹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姑娘,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只是家里妈去了,下面俩兄弟,没法子活下去了,才奔着去了胡同里面。”   去胡同里面,扶桑就懂了,“既然去了胡同里面,做什么又回来。”   “那家老鸨不是个好的,她开始也不情愿,老打她,她受不了了,才跑出来了,没地儿去了,隐约听着他爸说过娃娃亲的事儿,原本都不当真的了,她没奔头了,就跑上门来找了。”   叫杏花,扶桑听着,就想起来当年王乃昌总是挂在嘴头的杏花春雨江南,为着自己的生父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浪漫的人,所以扶桑对一切浪漫都仿佛过敏一样,对所有诗词歌赋,都极端地不感兴趣,她宁愿去算数,去打算盘。   也是给伤透了心吧。   俩人正说着呢,隔壁就突然闹开了,大力发了大脾气,“你看看这个孩子,你睁眼看看,是不是个好孩子,才这么大一点儿,逼得没活路了才来家里,就当是可怜可怜这个孩子了,她要是回去了,就是死路一条啊。”   大力婶子闹着要寻死,“我死,我死了就清净了,大力我跟你说,谁也比不上你狠心,我好生养大的孩子,你却领着个窑姐儿家里来,小力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会要这样一个人当老婆。除非是我死了,这人就不能在家里一天。”   “没活路,就要来逼死我不成,她要是个好的,就不应该来,去了那样的地方,就知道自己该过什么样的日子,要脸面的,就不该来。”   话已经是极重了,大力要动手,大力家的就喊,扶桑放下筷子,跟着小荣一起去了,在家里坐不下去了,街坊邻居们拉着,就连巡警都来了。   这事儿,大家伙都知道,杏花再也没脸了,捂着脸便跑出去了,大力要去追,被大力家的拦住了,气的大力眼睛都瞪大了,“你是要她死啊!”   他说不通,气的要打人,大家伙儿拉开,到荣家的屋子里来,婶婶们都陪着大力婶子在自己家里,两边劝劝,总有吵架的时候。   扶桑倒红枣茶,大力是个仗义执言又顶顶热心肠的人,他叉着腰,气的坐不下来,“我跟她实在是说不通,她既然奔着来了,便是要先前说的娃娃亲不作数也行,给她个屋头先安顿下来,过些日子再说。”   他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你先安稳下来,后面的事儿好商量,要赎人出来还是要送她家里去,跟她爸爸再商量怎么办也行。   结果家里就闹开了,直接就翻脸了,门都不让人家进。   扶桑叹口气,想着春雨的面貌儿,是个可怜人,做这一行当的,没有一个是自愿的,全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北平大大小小的这样的馆子,近千家,她们也是要缴税的。   有专门的营业证书,这一个行当养活了不少人,被逼着没办法了。   但是你遇到的老鸨不好,那真的是抽筋吸血一样的教人活不下去,每年吊死的女儿家,总也有好几个。   王巡长是街面上的人,自然见多识广许多,他是万事周全的性子,“我知道你好心,只是这个事情,能留得了她一时,后面他们胡同里面也会追过来的,到时候要么给人,要么给钱,该怎么办?”   赎身的银子钱,都是高高的让人看了一辈子也还不起。   “这个事儿啊,还是赶紧的,去跟她爸爸商量着去,这样,找个人陪着你走一趟儿,这日子再苦,也没有卖闺女到胡同里面去的,拿个主意去。”   王巡长事情多,他是官面上的人,不能出面儿,便由胡同口儿卖烧饼的大叔陪着大力一起走一趟儿,俩人不过夜,老马把扶桑早前的自行车拿出来,俩人骑着自行车就去了。   扶桑要走的时候,招呼了小力,“走,送我回家里去。”   小力如今在店铺里面当伙计呢,也会拉车,扶桑回家没有车,他便拉着她回宋家。   “你妈先前在厂子里面做事,怎么样呢?”   小力笑了笑,“累是累了点儿,不过工资发的及时,倒也可以,妞子也能上教会学校了,爸说了,怎么也要她读完中学才是,然后去当打字员。”   “这样很好,她乖巧又听话儿,学东西又快。”   小力送着扶桑家里去,本以为扶桑会问的,结果她一句话也无,进门口的时候给人拦住了,是田有海。   见着扶桑他便等着了,“哎呦,我的姑奶奶,您哪儿去了啊,你说这下午我一错眼的功夫,汽车就走老远,追也追不上,我眼看着你出门去了,等的我可真冷。”   一别二十年,这一位是真的不认生啊。   扶桑把钱硬塞给小力,“家里去吧,路上看着点儿车。”   门口的风吹着灯笼直晃,田有海实在是想不明白,“来的时候好好儿的,这出城门怎么就出不去了呢,去了招待所那边儿,上午还好好的,下午就撵着我们出来了,这些日本人可真不是东西啊,怎么就跟狗一样的,说变脸就变脸呢,来的时候说学习交流嘛,整个青城好家伙,就来我一个,整个山东,就来了我们三个。”   他讲的极其得意,所以也想着投奔扶桑,说了一气儿,本以为扶桑会说什么,最起码叙旧会吧,最起码骂两句也行??x?啊,跟王乃宁一样似的。   结果她竟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直勾勾地看着你,脸上带着笑,像是看到你心里去,就看着你说。   他心里就哽住了,“桑姐儿,好歹咱们旧相识,外地见到了是老乡,你看你家里——”   扶桑拉了拉毛领子,还是笑吟吟的,“对您不住了,您兴许联系联系日本人那边儿呢,这事儿干的是真不地道,这北平夜里这样的冷,一晚上外面倒卧冻死的在南城墙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您要不往别的桥洞下面看看有没有地儿。”   她轻轻抬抬手,“您求我也没用,我您是知道的,从小最没脾气的一个,不像是我叔叔跟爸爸,您跟我说什么,我都没法儿做主。”   新请的门卫尽职尽责,看扶桑进去,就撵着人走,“认错人了,就是认错人了,您实在不行啊,去领取一下救济粮,去南城墙那边儿看看去,兴许政府放粮食的。”   田有海给吃了个哑巴气,眼看着扶桑跨过庭院,上台阶的时候回头,站在台阶上,就那样微微抬着下巴冷清地看着自己,才突然回味儿。   这死丫头!   存心的寒碜他,看他热闹的呢。   跳脚,“嗨,我说你没心没肺的,如今你过好日子了,看不上我们穷亲戚了是不是,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给门卫一通威胁,“再不走,我找巡逻的来了,你到时候给一顿打。”   扶桑转身推开门,屋子里灯火通明,宋旸谷拿着一本闲书,在等她呢,看她回来多问一句,“怎么回来的晚?”   早前,吃完晚饭就家里来了。   她也不太喜欢走夜路,夜里凉的很。   手脚都是冷的,放在宋旸谷腰两边,“给我暖一下,日本人封城了,今儿下午,不进不出。”   宋旸谷点点头,“我听收音机了,说是要攻城。”   自从北平没有了,好像隔一段时间就要反攻回来,不管什么样子的付出,北平城门一直站着日本人,没有成功过。   俩人靠在一起,体温不一样,有的低一点,有的高一点,可是能报团取暖。   封城了,这样的严峻,兴许今晚兴许明晚,就打起来了,炮弹会像是流星一样的,在城里乱飞,成败与否,城里的人都要经历一场生死大难。   乱世真的差劲,真的要苦很多。   可是这样安静地坐着靠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觉得有希望,觉得屋外的风声不是凄厉的,是欢乐的腔调,是让人觉得明天还有期待还有希望的日子。   哪怕战火纷飞,哪怕子弹横飞,哪怕不知道下一个瞬间会不会被流弹打中横死街头,但是你只要觉得有值得的事情,那就跟任何一个年代是一样的,都是幸福的。   每一个时代的幸福如果称重,都是等量的。   扶桑邀请他,“晚上有时间吗?如果有时间的话,想邀请你一起看星星,今晚我回来的路上,很闪,不想你错过。”   她知道他一定会答应,但是她还是很客气而隆重地邀请。   宋旸谷就陪着她看。   星星好看吗?   不好看,他觉得不好看,跟看见路边的花鸟一样,寻常的东西。   可是扶桑说它闪,会说哪个亮,他在一边,就能坐住了,就能看着好看,就觉得有美感,“国外有天文望远镜,很大,等解封了,我托人买一台运过来,可以看的很清楚。”   前后可能有十分钟,就这么短暂的时间。   但是两个人感觉都很好。   像是夏天看见了萤火虫,在那里飞啊飞啊的,朦朦胧胧的暖。   大概出事前,总是多有预感的。   战场之下,总有硝烟,无法避开。   能安稳过日子的时候,没有人会焦虑动荡。   -------------------- 第86章 为我多考虑一点   北平城外远远近近的枪声炮声零星地响了一夜, 到凌晨日出时分作罢,清晨起来推车卖花儿的依旧沿街叫卖。   “水仙——水仙嘞——”   “腊梅花——约来!”   鹅黄娇艳,影影绰绰蝴蝶翅膀一样在寒风中静默, 花农掀开帘子给看, “爷, 您看看,这些都是四五年的老树了, 好养活又耐寒,如今剩下来这一车,您要是家里地方大, 都要了去,我便宜些就给您了。”   他专在洋房区叫卖, “邻近过年了,看个新鲜,家里太太小姐们, 也掐朵鲜花来戴戴。”   腊梅花,有黄色的, 鹿角一样儿的, 在推车上面还有六盆呢,二太太喊着人进院子里面来,她在那里瞧着, 打量宋旸谷一眼,心想还买花儿呢, “都要了吧。”   承恩就都搬进去了,二太太一边跟他说话, 一边打量着家里, “总归是简单了些, 先前过年的时候,家里总也热闹,如今人少了,不见这个,也不见那个,等着你问问二爷,往后是留在山东了,还是回北平。”   老大她不惦记,宋眺谷这孩子,不太委屈自己,他气性儿大,承恩嘿嘿地笑,老爷的意思呢,别人看不明白,他承恩看的真真儿的。   老家里那边,怕是要留着二爷了,不然何必从山东老家那边,给他说个媳妇儿,二爷打小稳重又仔细,他看本家确实是一个好手。   最不太疼的那个孩子呢,夹在中间的那个孩子,他懂事儿,什么也不闹腾,受到的关注也少,也最听话。   二爷在北平挑了那么久的媳妇不结婚,难道就相中了山东老家的那一位吗?   不见得,只不过是二老爷提了,二老爷有这一份心思,山东老家那边得有人才好,那边家族里面的人情往来各种事情,也算是个后路吧,都得经营起来不能断了。   他眼看着这个形势,南边儿北边儿都不太好坐,那时候他一心一意的要两个儿子,送着老二跟老三去北平,如今没想到,北平成了如今的样子。   他今儿早上就打了三个电话了,一直给家里这边打,很不放心,昨晚上他就睡得不太好,“让扶桑接电话。”   二太太就看着扶桑,扶桑还在吃早饭,家里人都在吃,“喂,爸——”   “你那边需要几张火车票?”   扶桑马上看宋旸谷,这个事情吧,二老爷的意思是马上离开,一清早的时候,他还是在观望的,但是这会儿不过半个小时,二老爷那边就已经决定了,所有人,马上离开北平。   他已经在找关系了,有火车票的话马上就走,就砸钱。   但是在北平里面的宋旸谷,他不是很想走,他现在在推的税制改革,最起码要一两年的事情,才能全面推开来,如今有多少人吃不上盐呢?   自古以来,很多很多的人,都吃不上的。   几千年了,盐依旧作为货币的替代品流通,形同金钱。   并不是因为稀缺。   而是白盐运转的流程,太复杂了,中间的隐形东西太多了,从明清时候,就知道盐商巨富,但是盐税的话,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现如今就是他一个人在做这个事情,但是他在这个位置上面了,他就能推下去,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推开,然后就没有阻力了。   战乱对他来说,是一种保护。   不然损害的是谁的利益?   盐税改革的话,下面的人有好处,上面的人就得让利。   盐商的反响是非常大的,这一个行业意味着风向变了,站在风口得利的那些人,会奋不顾身的各方面地反对。   宋旸谷不愿意走,他离开这个位置了,那后面的话,谁来推这个事情呢,谁能推下去呢,谁也没有他了解,一个在北平最大的台账和账簿资料库里面研读这么多年的人,他不能走。   如果不是他来做,那么还是有很多人吃不起盐,还是盐商跟他的上级利益在把控,一点一点的往下放盐,然后下面的人费尽心思,还是吃不上盐。   南方在打仗,缺盐已经缺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扶桑你看她这样,她很有主见很有理性对不对,但是在这个事情上,宋旸谷在哪里,她就愿意在哪里,不用问的,宋旸谷就是明天给炸死了,她也是愿意陪着的。   死亡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它可以浪漫一点的,扶桑的浪漫全用在这种事情上了。   二老爷的意思是,全部都到上海租界,去租界那么,非常的文明,非常的和平,可以庇护的,他正说着,新闻还在络绎不绝地送进来,如今的战况就是瞬息万变的。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一看标题就抿着唇,南方快报,日军已经沿着同蒲线南下,大同太原在去年冬天就已经沦陷了,铁路线也已经成了日本人的运输系统,如今更是把控了横向铁路陇海线路。   陇海线贯了大半个中国,为南北分界线,至此,横向陇海与南北向同蒲线汇合,北方已经完全沦陷。   日军取得了陇海线的战略优先权,便可以以此为据点,??x?切割南北,并且时刻准备着从陇海线漫长的铁路线上的基站上,继续南下。   如此,北方无望了。   无望啊。   他沉默良久,“我到时候让人把车票给你们,南下。”   扶桑停顿了一下,她是不太会反抗公公决定的人,出于尊重跟敬爱,一些事情即便有不一样的想法,也会婉转许多,“爸——这个事情可以再商量一下,北方情况如今艰难,形势越来越严峻了,我们也知道南方的部队,在昨晚的时候,就开始大规模的南下撤退了。”   自己的军队南撤,这意味着放弃北平了,北平这一座打了五年的都城,在一定意义上来说,是拿不下来了,僵持战争打了这么久,还没有失而复得北平城,它已经成为一块硬骨头了,战略意义上来看,可以暂时放弃,不然损耗太大了。   那么意味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个大城市,是完全由日本人说了算的,甚至日益的日本化,日本人源源不断的来到北平,大有移民的姿态,这可能一年两年后,三五年后,里面有一半是日本人的血统了,这意味着北平在殖民化。   会彻彻底底成为日本的。   想起来是挺绝望的,不能想的那么深远,几乎所有人都想不了那么深,大家现在的念头还是南下,南下寻找机会,咱们再打进来。   北平里面的人近年来南下的能走的都走了,不走的也是在这里耗着,耗着的陆陆续续也南下去了,如今驻守的部队也走了。   这是外部的,那么内部的呢?   扶桑不这么觉得,她放在黄桃斜街的钱,都被拿走了,她试了一下,每周回去三次,然后放三次进去,钱都被拿走了。   这意味着,很缺钱,他们很缺钱。   意味着,他们在做的事情很大,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用钱越来越费。   扶桑就给,给的越来越多。   她没办法,就是钱多。   从日本赚来的钱,用来打日本人,这事情她觉得一辈子有意义,做的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   二太太这个时候,也不得不为儿子考虑一下,“去上海吧,你不走,我也不会走的。”   宋旸谷就答应了。   然后收拾行礼,二老爷之前问过扶桑的,需要几张票,家里人那边的都安排好了。   宋旸谷答应过去,二老爷就很高兴,早早地置办房产,他大概也觉得一家人团聚不容易,因此家里很是一番好好收拾出来,这边很长时间,都是他一个人住的。   人多如今也热闹,他也是喜欢热闹的,姨太太那边呢,就是有些意见,她出门去了,回到家里来,就乱糟糟的,自己房间被清理了。   “老爷,这好好的,是要搬家吗?”   管家那么呢,也觉得很棘手,笑着解释,“是三爷南下了,家里人多怕是住不开,因此您那边东西呢,送到小公馆里面去了。”   宋旸谷这边的房产,二老爷单独准备的,如果住的不合适的话,等有了孩子那两个人就得搬出去住了,不然确实太挤了。   第一个要走的,就是姨太太,姨太太脸色就不大好,人还没到,她就走了,宋家的情况呢,她不是很了解,但是二太太三个儿子,她的话,也想怀孕,不然的话,这家里根本就容不下她的。   趁着年轻,多捞钱,安稳度日的想法,是一天比一天少,就今天搬家的这个事情,她的心凉的透透的。   有的男人就是翻脸不认人的,他就当你不存在,眼里根本没你,各取所需明明白白的。   二老爷觉得这就不是个问题,小公馆离得稍微远了一点,他去的也很少,倒是宋旸谷房产买的很近,方便走动,“那边也很热闹,舞厅麻将馆购物都方便,你去看看缺什么再添置就好了。”   他手是很大方的,钱多没办法。   姨太太呢,就知道不能较劲,因为上次二老爷这边态度就很明确,宋旸谷的一切事情,她不能管,问都不能问。   但是又不甘心,笑了笑,笑的i自己胃疼,“三爷什么时候来啊,我看看几时我安排一下,好准备接风洗尘,这么多年也没吃过一次团圆饭。”   说完,才发现管家低着头走了,二老爷很诧异地看着她,像是她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有什么不对吗?三爷也结婚了,扶桑是吧,我们刚好可以认识一下,带着她们到这边来转转看看,好玩的好吃的我还是知道很多的。”   这些话,有一些真心的,真的,她很想有一点地位,在这个家里,能不能融入一下呢?   二老爷觉得自己可能表达的不清楚吗?   “你以后在小公馆,这边的话,你们不会见面的。”   人说完就走了,姨太太忍了很久,忍到自己出门,然后手里包就砸地上了。   她是混过大世界的人,什么样子的花花场面没有见过,心里的小九九,在这个地方,谁也不比谁少,当年一个舞厅里面混出头的,她算是佼佼者。   “谁也不愿做坏人,但是人人不能看我为瘪三。”   她最大的一个预判失误,就是二老爷的态度,这个人,过于传统了,太封建了她认为,一切的思维死路全部是旧式的一套,她难道不能生吗?   难道就如此敬重大房?   她搞不懂这个事情,没有办法想的通,一个男人,真的就对自己年轻漂亮的姨太太不疼吗?   既然如此,娶小做什么呢?   怎么能分割的这样清楚呢?   两边都在兴冲冲的准备,但是扶桑就觉得不对劲,宋旸谷不对劲,她心里有些揣测。   临走的晚上,她跟宋旸谷洗漱好,躺在床上,一人靠着一个枕头,很安静,外面还有汽车路过的声音,房子里灯都开着,承恩还在把所有的家具都包起来。   宋旸谷看着她,窗帘拉起来了,屋子里灯很朦胧,他的眼神总是出卖他。   就像是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面映着扶桑的脸,扶桑能从里面看见自己,这里面夹杂着属于离别的一些东西。   她不想再绕下去,“你不走是吧?”   “你是骗人的吧,你的东西只带了一点,说去上海再添置好的,但是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知道你一件西装外套穿好多年都不会买新的,如果别人不给你买新的,你会一直穿的。”   她一边说一边觉得可乐,有些伤心,你不走,却要我走,还瞒着我。   “你知道吗,你等明天早上的时候,肯定让我们都上火车,要走的时候了,你就跳下去,然后再回来,你一个人要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面生活,你说我们要在上海过年,但是你最后只能在北平过年,你要等年后一月起,推行新税制对不对?”   宋旸谷看着她依旧明媚生光的脸,一直看着她,他不意外,这个人一直这样聪明,一直这样懂,甚至还能笑着附和她,“是啊,你都猜的到,你这样聪明。”   “那我很懂你,猜的到你,你懂我,猜的到我吗?”   扶桑脸上笑散开,一点点消失,很正式问,她在告诉宋旸谷,你的回答至关重要,决定了一些涉及到一辈子的事情。   她在生气,是真的生气。   你知道我很了解你,但是你了解我吗?   你了解我对你的了解之后,依旧做出来的选择吗?   你懂我对你的一番情义吗?   你如果这次的回答配不上我的情深似海,那我就走,去上海。   宋旸谷突然挪开视线,拉住她的手,很轻很轻,他手总是很暖,他摸到扶桑的手很冷,“你生气了是不是?”   “我没有。”   “你生气了,你不要生气——”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显得有些温柔,像是秋冬的法国梧桐的叶子,在手心里面一点点的碾碎,干燥而带着一点枯萎的破碎。   他的影子在灯光笼罩之中显得有些魁梧,他这个时候有点伟岸,不是因为新年第一天去宣布税制改革,而是他在做一件对自己爱人负责的事情,“去上海以后,我在那边的一些产业,承恩会都交给你,你都拿去用,要吃要喝要玩,想花就都花掉。”   “你要照顾好你自己,你要多吃饭,你喜欢的事情很多,最近喜欢跳舞是不是?那边舞厅很多,然后你去玩的时候叫人陪着。”   扶桑直勾勾地看着他,“还有呢?”   “别的没有了,身边人你一直照顾很好,你们先去,我后面再去。”   扶桑就笑了笑,自己起来,把手抽出来,“嗯,既然如此,那大家都追求自己事业,我打算送他们去租界安顿,就出国去了,你知道现在国内股票交易所基本上是瘫痪的,上海那边有几家也支撑不下去了,我是喜欢做什么你也清楚,大概以后会留在国外。”   比狠心,扶桑不差什么。   你既然能考虑这么多,为你家人妻子考虑那么多的话,那你够决心啊。   其实刚才她特别想要的一句话,就是宋旸谷问她一句,??x?能不能留下来跟他一起。   可是很遗憾,他说一大堆,最后还是一句都没有。   扶桑就有点伤到了,你既然说过白头到老,中间无论因为什么事情,都不能半路把人抛开了。   她讲的话,真的能做出来,尤其是现在的眼神,宋旸谷就知道她不是玩笑。   她摊开手,“你家里人你自己照顾以后,我带我家里人去国外,我觉得,做人嘛,格局大一点,租界也不是很安全。”   “你放心做你的事情,也不用担心你太太在北平会被日本人打死,她以后过很好,她以后先生也许也很好。”   一句一句,扎刀子一样的。   宋旸谷就接不住话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她这是撕破脸的样子,就很拽,拽的不行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又惹到她了。   他不太会说话的时候,知道人要保持沉默。   扶桑也不会等他,她这个人有脑子,时刻在用。   真的有这样的打算,很快就会为自己策划好一个不一样的路线。   你不是要做恩爱夫妻,那我就恩爱你给看,既然为我好,何不直接一步到位,为我去国外打算呢,岂不是更好。   既然为我考虑了,那就多考虑一点吧。   -------------------- 第87章 太多同情心   吵架呢, 最主要的是要开心,不能自己跟自己呕气。   扶桑就觉得自己得开心一下,心情确实很糟糕, 有的时候不是因为不能沟通, 而是不想沟通了, 因为觉得无力,也会累。   好的沟通不是一直在叭叭叭说的, 你一次一次,一句一句地解释自己这个事情,并不一定有用, 而且还会让自己很辛苦。   当你觉得苦口婆心的时候,不如空白一段时间距离。   扶桑的话, 她现在就是不能再多说什么了,多说显得她很不值钱一样。   笑了笑,这个问题可以先放一边去, 也不会冷战,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怎么样, 自己站在客厅的时候, 就特别想煮甜汤喝。   她做饭很一般,但是做汤还是可以的,因为简单, 甜汤多放一点材料就会好吃很多的。   年前买的年货也很多,都带不走了, 留给门卫了,这边门卫佣金是照常的, 只是两位佣人已经不用了, 很简单的鸡蛋酒糟汤。   里面她还切了一点黄油进去, 然后红枣枸杞,再加了一点苹果。   自己尝了尝,亲自端着一碗去给大太太,大太太那边还没有休息,见到她进来,很高兴,晚上的时候,也很想人家跟自己说会儿话,越年纪大了越孤单,然后晚上其实睡不着的,很久才能睡,脑子里只能很无聊的一直想事情。   翻来覆去的想,这样好打发时间,“去上海喜欢吗?”   扶桑自己陪着她一起喝,两个人的关系,今天晚上最近,她盘腿坐在二太太的梳妆台前,背对着镜子,这个时候显得跟个毛丫头一样,二太太看她穿着睡衣,才想起来这也是个孩子,有点疼她,“到时候那边好吃好玩儿的都多,你家里人呢离得我们也很近,我也没去过,心里也怕露怯了。”   “到时候啊,你带着我们到处看看。”她的眼睛慈祥而温和,还带着一点坦然,那边有个小的,她去了的话,是有一些面子上挂不住的。   但是也想的开,扶桑有点心疼她,她这人呢,怜老惜贫,特别的善良,但是又不自轻,“太太,您到时候去了就是富太太,什么都不用做,上海滩爱钱,您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的阔太,谁敢讲露怯呢,没吃过没玩过的不打紧,咱们北平吃过玩过的东西,难道就比上海差了?”   “她们吃过玩过,会跳舞会做点心,依我看啊,依旧不如您,您会绣花儿会描花样儿,会打叶子牌还有一手好字儿,又不是人一定要十八般武艺都要会,您这样体面的人,站在那里笑一笑,什么也不做,大家伙儿都得夸您一句,端庄内秀呢。”   她自己嘴叭叭叭的,越说越可乐,有点放飞自己了。   二太太也是头次见她这样能说,但是她甜啊,她哄的让你脸上的褶子都开了,听的人高兴的小鹿乱撞一样的,夸的很有画面感。   她就喜欢她这样子,她这个儿媳妇啊,是真的好啊,很合她的心意,对什么都不怕,都热热闹闹地往前冲,俩人很是躺在床上说了好一会儿话,说二老爷的,宋旸谷的,都是以前的事儿,扶桑也说小时候跟小荣的事情,说姑太太厉害着呢。   她还想的很美好,“等去了上海,我就联系我大哥,他在成都了,我妹妹也不知道有没有着落了,到时候我带你们啊,再去成都那边看看,那边儿是天府之国。”   二太太有人带她玩儿吗?   没有。   一方院子,闺门交际罢了,大宅院就是她的一生。   丈夫儿子都没有一个带着她南北看看的,扶桑愿意,她就拉着扶桑的手,好一阵儿的暖和。   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宋旸谷听了几句,就退出去了,他是来找扶桑的,最后坐在沙发客厅里面去,等着扶桑出来的时候还在犹豫怎么跟扶桑讲话。   就听她指着锅,“喝甜汤了吗?我觉得今晚的很好。”   “哦,哦还没有,我尝尝。”   “你自己盛,凉了的话就热一下。”   宋旸谷就喝一口,冷了,但是不那么冷,“还可以。”   OK,那你就喝这种的吧,我现在也不是很想帮你去热,不是很心疼你,因为我喝过热的了,扶桑的个子也是高挑的,掐腰的睡衣显得格外的细瘦,她的骨架不秀气,但是她的腰身就很瘦,“嗯,那你多喝一点。”   脸上还带着高兴的样子,宋旸谷打量着她,他也是会看人眼色的,也不是不会看。   筋拽拽的过去,冒出来一句很直白的话,“你明天跟我一起留下来吗?”   还是说了那句话,也是很想有人陪,有人留下来对不对?   他难道想一个人过日子。   扶桑一听就笑开了,脸扭到一边去,也不看他,有些打击报复,“不了吧,我觉得出国选择更好一点儿,以后记得多陪陪妈,不过大概率找不到我这样的太太了,你知道,我在家里,很热闹的。”   然后穿着拖鞋踢踏踢踏地就就走了,她现在心情才是高潮,你求着我了吧?   打击报复真的很舒坦。   宋旸谷给她差点没气死,什么态度。   你想走,大概率还不太行呢,俩人就很有意思了,较劲儿。   早饭吃的很好,路上也很好,上车安顿下来也很好。   等差不多五分钟发车的时候,宋旸谷就起来了,他今天罕见地穿西装,二太太还夸他精神,“要到哪里去?”   “嗯,我下去买点特产,爸喜欢吃这边的糕点。”   二太太不知道几点发车,车票是到宋旸谷手里的,他自己掐着,然后喊扶桑一起去,扶桑心里清楚的很,怕是要跑路,自己在里面就不出去,“你自己去吧,快一点儿,不然发车了怎么办?”   承恩就很积极,向来为宋旸谷分忧的,“我去,我去,您别去了,人多挤着了,不好上来。”   这车厢是包间儿,姑太太咕哝着,“早知道我们家里买了,怎么不早点儿说。”   “不用,很快就好了,”宋旸谷就有点着急,拉着扶桑的胳膊,“你不是也喜欢,走,跟我下去一起看看去。”   要不是人多,扶桑就笑出声儿来了,你也有今天啊。   她笑的就很恶劣,“我不去了吧,我累,人多挤着我了。”   宋旸谷也很舍得弯腰,一个大男人,这个时候弯腰不犯天条对不对?   很是和气地哄她,“马上就好,来,我站在外面,你在里面。”   扶桑眼睛弯弯地,对着他勾手,“你来,我只对你讲一句话。”   宋旸谷弯腰,其余人头都撇开,扶桑的声音吹着宋旸谷的耳朵,“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是我觉得还是你自己过比较好,你跟我讲的,大上海,好吃好玩的多,承恩会把那边产业都交给我对不对?”   说完,语速又轻又快,宋旸谷几乎没有听清,但是听懂了,气的恨不得一把拽着她脑袋下车,自己冷哼一声下车。   也不去买,就站在扶桑的窗外,扶桑怪高兴,给他打个飞吻。   很热烈,在冬天的早上,太阳刚升起的时候。   车子缓缓开动,二太太都没有反应过来,宋旸谷就不见了。   “还没上车呢?”   几个人就急死了,然后扭头看着扶桑还伸着脑袋对着人家一边飞吻一边拜拜呢。   二太太当场就变脸了,什么亲女儿什么好儿媳,都假的。   她现在就恨死扶桑了,“你知道他不走?”   扶桑点点头,“其实也不知道,但是他刚才喊我下车,想要我陪他的。”   二太太没想到这样,她恨不得下车陪儿子,话没有思考一下就说了,“你怎么不下去呢,你陪陪他多好。”   姑??x?太太一把拉住扶桑的手,笑了笑,皮笑肉不笑,“不是要去上海,那边都接应好了,兴许有事儿呢,他忙完就上来了。”   几个意思啊?   你儿子不走,留着我姑娘在这里受罪,北平眼看着要给人挤兑死了,日本人一天一个花样儿,早上城门口还挂着人头呢,说是城里特务的,满街道上面抓人。   不走也就罢了,这都走了,扶桑八辈子不能让她回去。   一个不许,两个不许,就承恩伤心,“三爷一个人怎么办啊,加班回来煮面的都没有。”   扶桑也心疼,“他其实也会,就是一个人,兴许也安静了。”   二太太真的看她就眼睛疼,头就转过去了,她决定了,一下车就跟二老爷讲,这个儿媳妇不能要,太会骗人了,你陪他怎么了?   她当刚才俩人打什么机锋的,她儿子在这里磨蹭非拉着她一道儿下去。   宋旸谷你说,从下车就盯着扶桑看,就很阴郁地看着,想着这人不能走吧,哪里能一个人走呢,他都求她了。   结果看到车都走了,眼睛都酸出眼泪来了,结果人对着自己摆摆手,挥手高高兴兴地走了。   什么玩意儿?   他现在就觉得自己脑子进水了,昨晚上进很多水,才会为她考虑很多,让她跟着一起去上海,自己留北平。   绝对的。   这人去了他都想到了,那是鱼入了海,鸟上了天啊。   他现在心理落差就特别大,特别不平衡。   扶桑现在在这一对母子俩的心目中,就是白眼狼,就是不着调,就是靠不住。   太招人恨了。   你去过好日子,我就得这样呗?   西北风嗖嗖地刮着脸,日本人巡逻队在火车站一波一波地,宋旸谷灌了一肚子的风,光站着就觉得胃疼了。   他现在就觉得,一开始就直接留她下来,省的多事儿,他先前是可怜她在北平受苦,但是谁可怜他?   人就不能有太多的同情心。   宋旸谷这会儿扶桑要是在跟前的话,真的能呸她一脸。   -------------------- 第88章 可爱的婆婆   姑太太自己怪不舍得, 到上海第一晚,落地儿就哭了,她就不爱在外面跑, 就是想着在北平, 可是她是祁人, 大祁没了,祁人没有多少影响的, 像是他们家里,本来就是穷的,大祁不在了日子更穷了一点罢了。   其余的倒是没什么, 但是日本人来了就不大一样了,他们在天津的伪政权, 就拉着祁人一起干,不少人都去了,姑太太在族里面, 也是有年头的人了,如今又是孤身一人, 正蓝祁里面, 便有人劝她一起。   她不去,扶然的胳膊是怎么没的?   她弟弟是怎么死在外面儿的?   如今一家子又是怎么远走四川的?   因此扶桑南下的时候,她便跟着一起来的, 但是也有自己的心思,她也不大爱跟扶桑在一起过日子, 老觉得女孩儿靠不住的。   最后烧坟头香的,还是儿子, 她就看重扶桑。   看着扶桑犹犹豫豫, “也不知道你大哥怎么样了?”   “这里离着四川近不近啊?有火车是不是?火车能直接到是吧?”   她的话就很多, 小荣揣着手,上海冬天的冷是湿冷的,从骨头里面钻进去的,他们又没有烧炉子的习惯,只有一个小炉子烧热水烧饭吃的,不保暖。   霞飞路上洋房像是一个新的世界,小荣冷飕飕地站在阳台上,看着车水马龙的世界,他心思细的很,姑太太这样说,他就不大好说什么,只能很委婉地劝着,“咱们好容易来了,谢了二老爷给的票,不然北平城里面,年还不知道怎么过呢,一人一天就八两粮食,沿街讨饭的不知道多少。”   “怪道大家都往南边儿跑,你看看这街上,人人都体面的很。”   姑太太没见识过,看着人家的衣着打扮确实好,扶桑刚上楼,她跟老马出门去采买的,“上海人好靓衣,家里肚饿也要穿体面,出门在外都看重头脸,先看衣服后敬人,所以这边偷衣服的多,以后衣服可以在阳台上晾晒,院子里面会有小贼。”   “寓所里面请个老妈妈来,帮忙买东西订东西都好,钱给的多,做事情还是可以的,要去哪里,外面有黄包车,排着队的等客人,去哪里喊一声就好了。”   扶桑觉得蛮好,这里有一股喜庆洋洋的紧凑热闹感觉,不是那么压抑沉闷的散漫,你站在这里,完全看不出之前会战的痕迹,这个城市它回复的很快,它很有活力,愈合能力很强大。   因为它发展很快,很打拼。   二老爷在这边很多年盘踞是有原因的,晚上家宴,扶桑一个人去的,“下午的时候出门去转一下,累了就早点休息了,明天早上说来探望您,很谢谢爸给的票,能到上海来避难。”   二老爷很欣赏她的坦诚,这是个实诚孩子,至于二太太讲的抱怨的那些不满意,他可以理解,人家既然要来上海,肯定是有原因的,难道就是因为对你儿子没感情吗?   “不碍事,我刚好有朋友,这一次来呢,我很希望你们在这边留下来,上海虽然朋友很多,但是到底不是一家人,逢年过节亲戚都无一个,老大呢,在湖北江浙一带到处走,一年都不会来一次。”   二老爷觉得儿媳妇过来也很好,这边要有人打理的,你要是个好儿媳妇,就把他儿子一起带来,他熬不住了,自然就来了,难道他一个人在北平好多年?   他就很希望扶桑有多方面的能力,男人看儿媳妇是看能力的,女人看儿媳妇会偏重贤惠孝顺这方面,厨房那边上蟹黄包,他请扶桑尝尝看,“尝尝看,这是冷库里面的螃蟹,年前会出库,新年夜才能吃到的,你们来的刚刚好,旸谷是吃不到了。”   扶桑揣摩不太到他的意思,但是看他脸色不变,依旧和气。   她吃蟹黄包,给二太太端一只,“妈,你尝尝看。”   二太太对她不冷不淡,脸色是给了几天的,但是不至于这样的场合还要给儿媳妇难看,这个孩子呢,对她一直是这样子的,二环内孝顺很尊重,多难看的脸色,多过火的话她都不计较。   加上来这边,只有婆媳两个人,她好歹是尝一口,“嗯,不错。”   不捧儿媳妇的场子,也要捧丈夫的场子对不对?   三个人,家里确实人丁稀少的可怜,只能一边吃一边聊,扶桑问上海这边很多话题,二老爷很愿意对她讲这些的,那是真的掏心掏肺的讲,二太太从没见过丈夫讲这样多的话。   二老爷呢,一些话一辈子不会跟自己太太沟通,但是可以跟儿媳妇沟通,她跟儿子是一体的,“上海滩这个地方呢,只要你有手有脚想打拼,总不会肚饿的,这里贵人很多,朋友很多,你去人民公园转一圈,会有很多有意思的人,你要爱交朋友才好,朋友多了好铺路的。”   “人的机遇呢不可言说的,这里出过很多大人物的,我在这边时间长了,这才是悟到的真道理,我刚来的时候,变卖山东老家的资产,怀抱千金到这里来,即便如此,也不敢错行一步,为人处世一定要谦卑和气,无论什么位置都不要高傲看人。”   他那时候也才四十岁,来这边来打拼,一个人也是历经苦难的,能立足到今天的地位,靠的是自己经营,这些任何人都没有帮忙。   如今也有几个过硬交情的朋友,这几个朋友,完全可以让你如鱼得水,几个人在这边相互依靠,互成靠山。   但是他不联姻,他的三个儿子,除了老二之外,都是自己找的,因为不需要这些,关系不够,利益不够的时候,才需要联姻,联姻了也不一定会如何,终归是要靠自己做人做事的。   他对扶桑现在就提出来要求的。   一般人听这个,可能会觉得难为情,会觉得尴尬,脸上过不去,因为第一次家宴,公公就这样讲话,是觉得我不够好还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如今的门庭呢?   人长大之后,最讨厌听见的,就是别人对你的教训教育,一句都听不进去,理解不了你到底在讲什么东西。   我这么大了,难道还要你这样教简单的道理,教我待人接物?   会不以为然,不以为意,听不进去。   但是扶桑不是,她觉得这个事情,是个好事,你在提醒我在提示我对不对?这样很简单的道理,你特地跟我强调,那我就要格外再多几分注意,还要多一点思考。   她高高兴兴答应,“我知道了,爸,我到这边之后呢,这段时间多出门去转转,有谈得来的朋友我就好好跟人交往,您如果有合适的人选,也可以介绍我跟妈妈认识一下,说不定我们可以玩到一起去。”   二老爷听了就更高兴了,赞叹地看她一眼,真聪明。   闻弦知雅意。   他想到想??x?不到的事情,这个孩子都能想到,还能提出来让他介绍,“我介绍要有介绍费的?在外面最起码要请我一顿饭,还要给我送礼的。”   不太熟悉的人托人介绍朋友递话什么的,甚至还要给现金,一个大包儿。   “哦,这些爸可以先记下来,让承恩记着,到时候问旸谷要比较好,你知道的,家里面他养家糊口的。”   一个月一百多块的养家费用,一个家庭舞会就会全部开支出去。   扶桑知道这边开销很大,二太太也知道,但是二老爷这边的开销账目,她找管家看一下,还是很吃惊。   每年的开销,很大。   可能有十几二万这样,这还只是内账。   管家就是账房,这边都是一起的,二老爷这边呢说交给二太太过问,经济大权就是给她的,但是二太太看账目呢,自己不是很清楚。   就喊扶桑来,扶桑算盘都不拿,她自己会手算的,管家这边一看她来了,知道这一位是北平有名的小算盘,不用扶桑问,自己就在一笔一笔解释。   “人情往来花费是大头,家里开销少。”   扶桑翻着账本看看,她自己什么眼啊?   里面一些账目,是购物的。   很零碎但很多。   她想了一下就笑了,指着其中一笔购置化妆品的开销,“是小公馆那边吗?小公馆那边先前是直接从账上领钱吧?之后呢?”   管家眼皮子就一跳,看了一眼二太太,二太太纹丝不动,像是说的别人家的姨太太。   小公馆那位呢,之前日子确实是好过,因为这边没有人,家里就一个,因此家里钱都是她的,她随时支取用的,用多少就是多少。   二老爷这个人呢,出手大方,做生意斤斤计较,锱铢必较来的钱,在对自己人上,无论是扶桑还是姨太太,他一点不亏钱,甚至给的更多。   但是现在小公馆那边呢,管家一个字不敢多说,“老爷没提?”   “上海这边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呢?”   管家就如实说了,“有的是每个月开支,从这边每个月领固定的钱,还有就是那边单独设账本,按月来报销。”   这些事情,扶桑是不能讲的,得二太太去说,管家人家去问,就不如二太太自己安排了。   等着管家出去了,看着大厅里面佣人在摆午餐,“老爷讲回来吃饭。”   管家就觉得不太一样,到底是家里有内主人了,二老爷看重,回来陪吃午餐,不然他一年在家里午饭的次数不会太多的,基本上都是在外面的。   “妈——这个事情,你看是不是要跟爸商量一下,姨太太刚搬过去,怕是没有来得及领开销,问问爸是什么意见?”   扶桑讲的很委婉,她来这边就忙的很,事情一直很多,她安排完账房的事情,还有自己事情要做,一堆事情想去做。   二太太就不是很有主见,她觉得自己见识跟不上,扶桑现在又是她的大女儿好儿媳了,“你觉得呢?是不是每个月按照月例送钱比较好?”   那肯定了,扶桑笑了笑,咬着一颗大枣儿当日子过一样,一点一点吃,指尖上面都有红枣的一点碎屑,二太太看不下去,给她拿着手帕擦了擦,听她说,“这个问题,去问爸爸,问他是按月给,还是设账本,要是设账本儿,我们这边请管家推荐给徒弟去,省的姨太太再找人去,按月给的话,问爸爸给多少合适。”   “他的姨太太,他来定多好?”她说的可乐,你自己的姨太太,就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不要给他多操心。   说的二太太也松口气,“是了,就得问他。”   比她做主要合适很多,“跟旸谷报平安了没有?”   “昨儿晚上报了,今天还要报吗?”   二太太就吓唬她,“今天不是报平安,你得每天打电话才好,家里电话费不要你拿钱,用你的话来说,我们是来上海吃大户的是不是?”   你不给我儿子打电话,我儿子多孤苦无依。   二太太心里面无表情的想着,盯着她去打电话。   扶桑笑的跟什么一样,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婆婆挺可爱的。   “我吃午饭前打吧,就现在,刚好跟他讲一下中午的菜单。”   二太太就给她气的,你还要给他报菜单,你是生怕他不知道你吃香的喝辣的是不是?   -------------------- 第89章 彩虹泡泡   宋旸谷觉得头很大, 他现在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人,显得格外地冷酷我无情,他不知道人是怎么找过来的, 但是既然来了, 就一定是有事情的。   他昨天晚上很辛苦, 一直到凌晨三点钟才睡,就喝咖啡, 不是很喜欢喝的,但是有一点提神,现在觉得烦躁, 喝完这个东西,对心情影响也不是很好。   翁荔英坐在主位上, 许多年不见,她老很多,面容上看着终归不是年轻时候的模样, 但是依旧是个美人,岁月对漂亮的人的压力不是那么多。   她还是考虑的一件事情, 就是回宋家, “我跟你伯父当年,是出于无奈才和离的。”   她听说前面那一位没有了,这些年呢, 一共托人来过两次,一次是宋遵理棺木回乡的时候, 一次是她托人说和,想回宋家。   但是这两次, 效果都不是很好, 宋家兄弟的态度就是不愿意, 先前前面还有个宋姨,她不太好回来,两个人一辈子没有碰面的。   但是如今,她听说人已经去了,翁荔英打扮依旧很利索,温和了许多,不像是印象中那样的尖锐刻薄,她像是气质变了许多。   你如果发现一个人突然变好了,变得更温润如玉待人接物更妥帖和气了,那这个人,一定是经历了一些前所未有的苦难跟挫折,苦难挫折对人的打磨,才能达到这样的结果。   宋旸谷现在就想起来扶桑,她这个人呢,他现在就经常琢磨,在的时候呢,1他没有想那么多,但是这几天不在,从早到晚有时间的时候,他总会考虑扶桑这个人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想不出结果来,就觉得烦恼,主动开口,“您这些年还好吗?因为家里一些事情,一直没有拜访。”   翁荔英笑了笑,她手上的镯子,还是大老爷那时候结婚的时候给她的,很独特的两只,一只是珍珠串金的,一只是素圈儿金镯子,叠戴起来一直很好看,她也没想到宋旸谷会跟扶桑结婚,那个孩子家里,每年都会往府里送东西。   她喜欢喝咖啡,这些洋气的东西她一直很喜欢,“托遵理的福气,过的还可以,我娘家容得下我,住了这些年,虽然比不上从前的日子,但是也还过的去。”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很沉闷。   两个人对从前的事情,一字不提,因为没有很大的意义。   难道翁荔英会道歉吗?不会的,甚至她连一点点的愧疚都不会有,先前的时候,大家立场站位不一样罢了,她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解释,更不用忏悔什么了。   宋旸谷呢?难道会冷这脸指责或者说是谩骂吗?   都不会,中间有个宋遵理在,前面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两个人谁也不会在意谁的想法,如今见面,只不过是约定宿命一样地谈事情。   宋旸谷讲话很直接,咖啡越喝胃口越差劲,他起身直接倒掉,“您这一次来,是要我按照伯父的遗言,奉养您吗?”   真直接啊,翁荔英点点头,“是,宋家你们三个兄弟,按照你伯父的意思,无论是哪一个还在,如果我愿意的话,应该接我到身边去,我死后入宋家祖坟,与他同葬,宋氏族谱里面有我的名字。”   就这点事情,至于你怎么奉养,她不管。   人要看身后事的,她许久不见故人,如今看你一眼,觉得心伤,但是她还是要讲出来,“你伯父刚去世的时候,我只是觉得疼得慌,天天哭,为着再也见不到他了,为着这个世上再没有这样的人了,我难心的很。”   “可是后来慢慢地日子长了,我才回味过来,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难过。”她讲到这里,就停住了,因为宋旸谷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真的是煞风景,他连个眼神都没有。   翁荔英就站起来,她的东西都带过来了,没有办法,她这次是找上门来,硬逼着的,你宋家面子如果过得去,那就把她送走,撵走。   宋家做不出这样事情,宋旸谷也干不出来,就冲着大老爷,也做不出把他的遗孀撵走的地步。   这是宋家的房子,但是她进来的那一瞬间,就觉得很踏实,你深爱一个人,在许多年之后才发现,才慢慢地回味出来,那样的滋味儿,比心疼心酸更深刻,更冰冷,也更绝望。   这样的感情里面,充满了遗憾跟可惜,遗憾没有白头到老,可惜相处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如此而已。   她在这许多年里面,再也没有??x?遇见这样一个人,对她这样的好,那时候的日子真的快活。   她住进来,宋旸谷气压就很低,明摆着不高兴,但是不能甩脸色给她看对不对?   扶桑打电话来,他脾气就很差劲,语气明显很不配合,听她报菜名,就一个字不讲。   扶桑要不是知道他喜怒不定的,还以为是电话断线了,他心情不太好呗,“你现在如果有不高兴的事情呢,第一个可以对我讲一下,我也很关心你,了解你的近况,第二个呢,就是我现在挂断电话,不要让你的坏情绪影响到别人。”   说完,宋旸谷那边就吧唧挂电话了。   他自己也愣住了,他听到扶桑电话是高兴的,想说话的,因此站着接电话,然后不自觉的,走几步,来回走几步,然后电话线不够长。   他看着手里的线,扯断了,接口那个地方呢,有个小零件就碎了,他自己刚才很大力扯劲,都没留意。   尝试着给复位,但是电话就不行。   他自己急匆匆就出去了。   扶桑还在等电话,二太太在旁边听着呢,就怪她,“你看你,给他惹生气了是不是,挂你电话是不是?”   “不是,我觉得他不会这样对我,他从来没有这样挂我电话。”   扶桑脸色也不太好,她跟宋旸谷相处,不管他爱深不深爱多少,两人基本的尊重都有,他不会突然挂她电话。   自己拿着个点心在咬着吃,掉渣子在膝盖上,二太太怕她给佣人看见了说,给她擦干净,“你吃的时候吃到嘴巴里面,不要弄到衣服上,衣服脏了吃相也不好看。”   她不管吵架的事情,自己就起来了,看儿子儿媳妇吵架挺糟心的,她不找虐。   回房间休息去了,人呢,能活得长寿也有原因的,她跟宋姨呢,一个类型的,就是不能管管不了的事情,心大一点。   扶桑等半个小时,觉得出鬼了的时候,电话就响起来了,宋旸谷没有办法,跑到单位里面去打电话的,他们电话还不是公用的,是重要通讯物资,因此是用小锁锁起来的,在箱子里面放着,他喘气有些厉害。   第一句话就是先解释,“刚家里电话线接口那里断了,没有信号了,我刚到单位这边来给你回话。”   他总是这样认真,对待扶桑的事情上,从来不敷衍,不用别人问,都解释的很清楚。   他不是很擅长表达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浪漫不会讲话,不会情书不会有眼力劲,但是他很真诚,感情上面很朴素,没有一点点的心机。   扶桑心里也松气,“我知道,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一直在电话旁边等你,饭菜都凉了,我都没有吃。”   有一点夸张的存在,毕竟菜刚上一半,二老爷跟二太太也刚坐下来吃。   公婆知道她等电话,那就晚点吃就是了,但是宋旸谷就不这样想,他大老远地跑来把电话接着打过去,事情还没有说完呢,但是他就得喊着扶桑去吃饭,很干脆利索,“你先去吃饭。”   扶桑还要问,“你有吃什么?”   “我一会回家吃,你先去吃,不然冷了饭菜味道就差很多,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我再打给你。”   “那你呢?”   “我不饿。”   你说甜吗?   很甜。   这个时候已经饭点偏晚一点了,怎么能不饿呢?   肯定饿。   但有时候浪漫的感情不需要太多碎碎叨叨的柴米油盐,你说不饿等我电话,那就等吧,你不用太心疼他,非得让他先吃饭,半个小时也饿不死人是不是?   他能心疼你的时候,你就让他去做好了,不要劝他。   扶桑坐下来吃饭,喝汤的时候,很烫,一口下去很暖心,她今天觉得真好喝,热气腾腾的不仅味道好,它还甜呢,“爸爸妈妈,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汤很好,里面加了什么,是茶树菇吗?还是什么菌菇吗?”   “是鸽子还是鸡肉呢?”   她一句接着一句,一口一口喝着,“我觉得可以多来点,喝完我觉得很补。”   然后最后一口到肚子里面去,她自己都笑了。   真的,她平时话不这么多,这样碎的,今天跟个碎嘴子一样。   这顿饭,她看哪个菜都好吃,都亲香,喝个汤喝出来琼浆雨露的感觉。   就棒棒哒。   这个人的状态就是冒泡儿的,浑身冒着七彩的泡泡,在太阳下面一闪一闪的,然后飘到你眼前炸开,泚你一脸白糖。   吃过饭,她抱着电话打,打很久,“我觉得今天饭菜好吃,因为你跟我说热的好吃,我吃的时候真的觉得因为你讲的,所以更好吃了。”   彩虹泡泡先开始来,第一个就是宋旸谷,宋旸谷饿什么饿?   他现在不饿,那个电话盒子很大,高度不高不矮的,他没办法拿出来,就弯着腰趴在桌子上打,扶桑讲话,在他耳朵里面听着,就跟大晚上要睡觉的时候,隔壁席面上养着的白蚕在一丝一丝地吃桑叶一样。   像是屋外的春雨,夜里下的那种,嗦嗦地莎莎地一场。   都在你的心里。   二老爷走的时候,笑了笑,他跟管家就交待了,“少奶奶房间里面,单独装一条电话线。”   二太太也笑,是的,不然外面电话打不进来,老占线怎么办?   单独为他们来一条线比较好。   她以为她儿媳妇铁石心肠呢,跟个玉面观音一样。   没想到玉面观音也爱喝鸡汤呢,还鸽子汤还是鸡汤,没话找话儿的在那里散发心里的燥热,美的很。   不是汤,是人。   --------------------   我讲过,旸谷赛庞狼的 第90章 年年快乐   等回家的时候, 宋旸谷看着一桌子菜,有个老妈妈恰好端着汤进来,他有点眼熟, 但是想不起来。   翁荔英家里那边的, 这一位是她奶妈妈的女儿, 跟她母亲有一点像,“没有吃的话, 一起吃一点吧。”   宋旸谷坐下来。   翁荔英看他喝汤,眼皮子跳了一下,觉得这不太像是他, “我以为你会直接走的,没想到我们会有同桌共餐的一天。我生活很简单, 基本上不出门,每月会出去店铺里面转一下,现在生意不好做, 铺子关的还剩下一家粮店了,打发时间用的。”   当初闹的最大意见的, 就是她开日日顺, 做的生意太黑了,宋眺谷就是嫌弃她心黑才南下走的,正儿八经人家, 没有这样做生意的,好好的油盐店, 你给卖这些东西。   宋旸谷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换了买卖,改成米铺了, 她在试探性跟他生活, 在一个屋檐下, 这他是能知道的,“需要什么家用,从账上支出,承恩在上海会汇款,包括佣工的钱。”   你让她进来,不是很简单给她一个屋头的,意味着你得养着她,她的家用开支的话,全部从宋家划走。   这个事情上,没有人会为难她,冲着大老爷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她,所以当初大老爷说的斩钉截铁,跟她讲无论是哪个孩子她去投靠,都有人买账的。   翁荔英笑了笑,很满意,这三个孩子里面,最靠得住的,她跟二老爷的想法有些一样,宋旸谷无论怎么冷脸怎么不苟言笑,他要比老二老三坦诚的多,老大心眼儿是明面上的活,老二是背地里的活泛,老三就讲究坦诚很多。   “我自己存一些养老钱,差不多十万块,不算多,跟娘家侄儿都商量过了,从今往后我来了,就不回去了,我要是去了,我的东西都留在宋家。”   宋旸谷没吭气,他是不想跟她娘家人打交道的,小时候呢,她爱面子,老逼着他们兄弟几个去她娘家做客撑起来面子,受了不少委屈,那几个侄儿,都是无赖一样的人,混日子的,如今怕是也混日子的。   跟承恩那边沟通好,二太太也没有办法说什么,“你爸爸的意思,就是好好善待她,她既然找上来了,对你大伯呢就还是有一份儿心,咱们不能冷落了人家教外人看了寒心,旸谷啊,很多事情,是给外人看的,她家用什么的,全部从家里划账。”   宋旸谷挂了电话,自己就去班上了,他很忙,忙的翁荔英好几天都看不见他,家里佣人又重新找了两位,翁荔英自己找的,晚上的时候就等宋旸谷回来,他进门,佣人就在厨房等着,“老太太嘱咐烧了汤,要不要吃东西?”   宋旸谷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今天是新年夜,还没有到十二点,差了一点点,翁荔英自己吃过就去睡了,北平城里新年的氛围很浅很淡,炮竹声都浅淡,日本人倒是放了,在城门口,逼着人去看,去捧场。   佣人看着他,也不是很搞得懂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她新来的也不是很懂,但是很殷勤,汤就一直热着,盛出来的时候就多说几句,“晚上六点钟的时候才开始炖的,这会儿刚刚好,老太太嘱咐了说你夜里一般回来的晚,得吃??x?点东西,今儿是年夜,青萝卜奇好,我就炖了鸡汤。”   青萝卜母鸡汤,北方年夜饭要吃的。   食补的很。   她觉得宋旸谷挺冷的,他真的是一句都不会多问,问一下翁荔英怎么样了,有没有说什么,吃什么,几点睡的。   等他吃完了,就在沙发上坐着,他不去睡,佣人也不能睡,就在厨房收拾。   宋旸谷就一直闭着眼睛养神,他们成立了研究学会,针对改革的,明天的话,就会宣布新的政策,是他们自己宣布的,没有经过日本人。   北平虽然是沦陷区,日本人耀武扬威很猖狂,经常在街面上干一些找人骂的勾当,但是在政务上面,日本人怎么说呢?   插手了,但是他们没那个心思去腐蚀,他们没有那么地从内到外地去达到统治的目的,还是在外圈打转,他们的思想跟思路上面,还是在军国主义上面,用明白的话说,大江山不会坐江山,人力物力也达不到。   因此很多单位机构的运转,都是我们自己人在做事,像是财局,受到的波动虽然不少,日本人经常哔哔赖赖的,但是他们财局系统的态度,就是表面唯唯诺诺,背地里一个字不听,对日本人能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   就是这样的政治氛围下,宋旸谷这些人才有可能在北方这个政治中心做这样的事情,但是新的税制改革一单发布,日本人肯定会注意的,包括国内外都会有很多报道的,他明天早上就会出席会议,然后发表演说,正式宣布。   至于能不能推行的开,要看各地财局的情况了,他们北边一直在勉励支撑,跟重庆那边也一直在沟通协调,效果怎么样取决于执行的情况。   他们是在火中取碳,自己手会烧到,但是碳给别人的话,会比较暖,这个税制改革,将会改变近二十年来,从大祁没了之后,国内整个混乱的税制,尤其是盐税,地方各个政府或者是军阀,都要依法循规。   对普通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有法可依了,你如果要再征收本地五十年以后的税收,这样滑稽的事情,是不是跟中央法令冲突,社会各界舆论压力都会对你倾注过去,就是大军阀也要考虑一下,我平日里收税的那些明目,是不是能拿的出手,再继续下去了。   实在是有的地方过于滑稽,夜香有夜香税,人头税有人丁税,甚至能收到你孙子出生,能往后预收五十年六十年,说句苛捐杂税不为过,如此搜刮,普通民众如何生活,下面的人怎么发展起来,税收就压的是一座大山一样的。   他们盐都吃不起,地方政府把控盐运盐务,官商勾结,宋旸谷现在就是从一个很高的层面上,来立法正式地清理这个事情,从法律层面上,从最高一级的财税枢纽上,来清除这些阴暗地运作空间。   把税收财务这个事情,放在明面上了。   理论意义大于实际效果。   就跟现在很多活动一样,它的象征意义,对于思维思想的改变,长远来看,对于整个财税的发展,意义要远大于现在推行的情况。   但是他在明天之后要面临的各方面的事情,是他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很难。   扶桑知道吗?   知道一些,但是具体的宋旸谷不会跟她讲的,她也只是感觉。   差不多十二点钟的时候,佣人就看他动了,他在打电话,坐在沙发上,一只手靠着沙发边,显得很随和,“嗯,新年快乐,希望你年年快乐。”   很俗气很烂大街的祝福,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很难得,佣人在他眼前晃半晚上了,都没有听他问一句新年好,她寻思今天不是新年呢,她寻思人家兴许有钱人都不过年了,结果人只是不问她而已。   她又缩回去厨房,这事情不是她能站在一边听得,听说他太太在上海那边。   这样的语气神态,过来人一听呢,就知道是给自己喜欢的人打的,跟平时态度不一样的。   -------------------- 第91章 对得起祖宗   扶桑心里美不美?   很美的。   有个先生是很好的一件事情, 今天晚上所有人都在祝福,都在总结过去的一年,然后期待明天是更美好的一年, 就是这样子的, 她笑吟吟的跟所有人都很融洽, 但是她一直在等宋旸谷电话,她看着时间。   昨天的时候, 宋旸谷有跟她通过话,宋旸谷主动问的,“新年有想要的东西吗?”   人可以不在, 但是大过年的,不能装死是不是?   他会主动问扶桑, 扶桑自己也没有什么缺的东西,“你可以陪我一起过年,我觉得这个事情就可以。”   “那十二点通话, 祝福你可以吗?”他的话都是很简洁的,很简单的, 电话跨年这个事情, 放在现在看不出浪漫来,因为这个时代的很多人很多事情,要比上海的这一场初雪都要浪漫很多很多。   但是这个事情, 搁置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以后,提起来回想起来的时候, 会突然觉得浪漫到极致,现在两个人就不咸不淡地在讲话, 宋旸谷话很少的, 但是扶桑会讲, “我今天晚上吃年夜饭的时候,就很想祝福你的,我希望你在新的一年里面,千禧万胜意,安宁多喜乐,桃红十里相伴,松柏无声同醉。”   “希望你,雨雪霏霏有伞,行疆万里勇毅。”   扶桑觉得自己有很多很多的祝福,都没有办法用体面的语言来表达出来,她的国学不好,一般般甚至是一点点墨水都没有,可是她讲的话在宋旸谷听起来很动听。   他的国学很好,读过无数动人的文章,见过飞扬的文采,可是他最后去跟数字打交道,天天去测算,那时候在府里最不喜欢的就是数学课,还有化学课,这些东西一点点意思都没有。   但是学的东西没有用上,他讲话还是很朴素,浪漫的文字像是跟他有仇一样,挂了电话,自己上楼去休息。   扶桑没有休息,二老爷这边早上很早就起来了,他要等拜年的,一清早就很多人来,然后等中午饭后,他还要带人出去拜年,以前是自己,如今呢,他带扶桑出去,跟二太太商量,“我带她出门去,家里事情你看着办。”   带儿媳妇出门?   这个事情也不像是二老爷能做出来的事情,是扶桑自己提的,“她想多出去见见人,交朋友是好事情,世道不太一样了,以前的女子要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金贵,可是我在上海滩这些年见很多事情,这里有很多社交女王的,她们很多时候,能耐比男人都要大。”   儿媳妇成为女强人,这个事情似乎指日可待。   很少有人会培养自己的儿媳妇,绝大多数人宁愿培养自己儿子,等儿子飞黄腾达了换儿媳妇,但是二太太这边就很向着扶桑,“你提前跟她讲清楚,怎么做事怎么说话,免得到时候出差错了你急赤白脸地说她,像是自己的小孩一样,不懂得就要好好跟她说。”   早上穿衣服的时候,还在讲,扶桑直接就没睡,她兴致很高,起来厨房里面准备早餐的,这边的佣人特别多,一直就不断人的,“早上准备什么?”   “元宝汤,蟹黄蒸饺,有别的要吃的吗少奶奶?”   扶桑摇摇头,“都可以,吃点凉菜吧,呛芥菜丝儿,白菜芯也可以。”   看佣人一眼,不太会,她就自己动手,切一颗白菜芯儿,刀工也不是很好,粗的粗,细的细,然后加了酱油什么的,自己胃口也很好,还切了辣椒。   二太太看一眼就觉得不太行,早上起来一定要吃辣吗?很养生吗?   想说她吧,今天大年初一,不太好,听她打招呼,“妈,过年好啊,新年快乐!”   “快乐!”二太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种问候,动不动就快乐,她现在搞不懂这些人嘴里的快乐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感受。   但是扶桑就喜欢吃啊,他们家里吃早餐就得很早,没办法,家里老人起的早,二老爷你让他睡到八点钟,这个事情不太可能,所以他得早吃饭。   扶桑幸亏没有睡懒觉的习惯,然后一口一口吃那个凉菜,自己拌的那个,二老爷本来不想吃的,因为看着挺一般的,那个白菜丝儿没见过切的这么粗的,就不大好看,但是她吃的香啊,“好吃吗?”   “爸,你可以尝尝,我觉得不辣。”   二老爷就吃一口,什么也没有说,等着扶桑吃完起来的时候,就笑了笑,他的舌尖火辣辣的,年轻人真的能吃,早上起来吃这么辣。   “她喜欢吃辣,厨房就多做一点。”   家里没有那么多忌口的,三个人吃饭呢,也是一桌子菜,你给她做个辣的也不影响对不对,不一定全部按照他们的口味来。   他们家里对自己太太一般,但是对小辈的,对儿子儿??x?媳妇,那是真好啊。   当儿子的没有给老爷子红包,但是二老爷给儿媳妇娘家那边,样样都送了节礼,就是宋映谷山东老家那边儿,他也是一份儿,当公公的很有样儿。   “稍微等一等,爸爸,我们稍微等一下出门。”扶桑拎着收音机过来,笑的很高兴,有佣人上甜汤,她喊着一起过来,“你们一起过来,今天我先生要演讲的。”   二老爷也不知道这个事情,但是宋旸谷的一点点小事,在他眼里就是大事儿,二太太也不动,自己挨着收音机很近,看收音机就跟看自己老儿子一样。   扶桑比划着手势,还不到六点钟,宋旸谷要早上六点钟开始的,跟早上起来的新年电台一起发布出来。   她这个时候,就觉得自己很骄傲,这一位是自己先生对不对?   音效不是很好,但是宋旸谷第一个音节发出来的时候,二太太眼眶子一下就红了,承恩自己开始擦眼泪了。   “今天,我们在国旗下宣布,自元月一号起,实行新版税制改革。财税弊端由来已久,征税至五十年后,想必闻之。阅览数十载,知财税为国家筋络,必疏通以惠民,畅达以强国,焚膏继晷而攻苦,一钱一厘而精算,必不损国之财富。”   “始定规章制度以规范,全国当勉励推行之,不得苛捐杂税,巧立名目,社论当以民众为立场,财税也应为国之重器,诸君……”   扶桑侧耳听的很仔细,二老爷也凝神贯注,最后含笑静默。   跟二太太讲一句话,“还算对得起祖宗。”   生而为人,应该作为社会典范一样活着才好,他心里未尝不是满意的,现在他的儿子就是财税行业敢为人先的牵其牛耳的人,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不敢做的事情,这么大的一个建设性的改革,只有宋旸谷去做了。   以后族谱里面,祠堂里面,宋旸谷的位置是最起码能与他的大伯比肩的人,他的画像也会受到后辈子侄崇拜。   这就是一个家族的很大的希望,二老爷心里是难以言喻的激动,生子当如孙仲谋,他如今体会到了。   拄着拐杖出门的时候,扶桑就站在一边,她穿的很俏丽,她因为自己早年的经历,因此有些报复性的心理,比一般的女孩子都要爱漂亮,穿衣打扮都很靓,这样下初雪的天气里面。   她穿的一身红色旗袍,那种红色不沉郁,在雪沫子里面鲜活的像是冷冻的玫瑰,里面穿着丝袜,里面这样大气的红色,外面别的衣服就压不住了,穿的獭兔毛儿的皮草。   她这样穿,二老爷也没有讲什么,过年嘛,很多时候看儿媳妇还跟小孩子一样。   二太太在家里,家里也陆陆续续有人来,她很想给宋旸谷打电话,但是怕他忙,后面肯定还有很多采访很多报纸社论要请他说话,还有单位里面的事情,还有外面的朋友找他。   所以就打扰别的儿子,先给老大打,她最不担心的就是老大,老大有勇有谋,结果老大给打进来了,他对政论这些很敏感,在革命改革这些方面,一直是先驱,如今看这个弟弟,也是没有想到。   “我有看今天的电台,很好,这才是我弟弟,当初父亲考虑的很周全,送他去北边参政。”   他是特别能说的那种人,嘴叭叭叭,已经从丧事的忧郁中走出来了,人不能一直年轻一直不管不顾的,自从宋姨没有了,他自己也反思很多。   很多事情是余生可以做的,但是有很多事情,是你余生再也做不到的,尤其是对家庭的态度,他现在就转变很多,以前年轻气盛不顾家,当初在北平能一怒之下撇下一家子人南下,至今才觉得一些悔悟,时常想起来大伯当年的教导。   “我们差不多明天就到上海了,明天下午的火车,这边盛产竹盐,还有很多笋干,到时候我带一些回去,笋干做汤吃很好吃的。现在天气冷,腰还酸不酸,用竹盐炒热了热敷会好很多……”   他絮絮叨叨讲一气,然后又开始忙,他事情总是很多。   但是二太太觉得很宽慰,很暖心。   她现在这种状态,就非常的人生赢家,扶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婆婆是人生赢家,到这个年纪了,丈夫事业有成家大业大,儿子也都有自己事业家庭,只要想的开,就没有什么烦心事儿了。   她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觉得新年开端很好,刚这样想,结果门房那边就来通报了。   姨太太那边是自己过来的,就是现在她才知道,男人终归是冷心冷肺的,过去很多年,二老爷这边都是跟她一起过年的,但是今年那边大房的来了,二老爷只是去送年货,送了钱。   她想想这样也不是办法,也不甘心,她以前愿意搬出去住呢,是觉得自己还有资本,还可以留得住人,到时候这边的话,当空房就好了,很多人都这样做,小公馆比家里要舒服很多。   但是二老爷完全不是这种打算的,家里面还有儿媳妇,他即便是对自己太太不尊重,也绝对不会给儿媳妇做一个坏榜样,这个儿媳妇尤其是他很钟意。   有时候女人会觉得自己漂亮就是很大的资本,会高估对男人的吸引力,终归是有些肤浅的,二老爷的眼里,有很多他更愿意去做的事情。   这一点一点细微的差别,小红鲤也是近些日子才体会出来的,终究是没有干过二老爷。   现在她的想法呢,是想回来,她来拜码头的。   二太太听着心里就一跳,她自己不是很想见,但是人到门上了。   那边宋旸谷从现场离开,他的行政秘书就第一时间提示,“上前面一辆车吧。”   看了一眼后面的车队,这是单位的车队,宋旸谷是要坐中间的。   但是人太多了,不想引起太大的轰动,宋旸谷也想早点走。   几个人一起,他自己去前面头车去了,车速开的很快,“去车站。”   他想去一趟上海的,就刚才在会场的时候,你讲很好,很多,你很成功。   但是你看下面鼓掌的人的时候,那么多灯光,那么多镜头,但是你没有给展示给想要的那个人。   他那一瞬间,很想扶桑在下面看,不要别人,只是她坐在那里。   结果车行不到十里地,在街里车队就炸开了,埋了炸弹。   -------------------- 第92章 残骸   地下埋了炸弹, 因为街道上人来人往,不便于大量操作,因此只是阻碍后车行进。   布置的非常严密, 即便是在很短的时间内, 都考虑的很清楚, 前脚宋旸谷的车队开始出发,后脚就开始测算了, 从街道口一出现,那么马上在汇入主干道之前,上面的空中炸弹就开始准备好了。   全部是人工投掷的, 为了减少误差,怕车队行进速度过快, 才在路上埋着一点炸药。   宋旸谷头车就是先出事的,车速的确是很快,行进的很快, 宋旸谷一上车就交待快一点的,他时间很紧张, 不然去上海那一班次的火车就赶不上了, 下一次的话要等后天。   自己坐在车上脑袋是放空的,想着去上海的班次不是天天都有的,嗯, 扶桑的话,两个人昨晚上通话, 讲好这边事情宣告之后会去上海那边看她。   当然她表示不去也可以,一个人也可以生活很好, “爸爸妈妈这边很照顾我, 也都很喜欢我, 我在这边也很适应,公园有很多,公园里面有很多野鸭子,上海公园里面还有黑天鹅,经常遇见人约会散步,我一个人看着也很好,用手比划一下,就相当于你在我身边。”   讲的话,宋旸谷不说,但是他都记得清楚,一边看着窗外,北平的雪后很冷,年后的第一场初雪落地大大方方的,今日阴天,没有太阳。   车轮子卷起来一股黄土,他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刚要低头,眼前就是一片黄瀑布一样的画面,紧接着车玻璃全部碎了,旁边的行政秘书柳秘第一时间就抱着宋旸谷的头往后。   这才回神反应过来“砰”的那一声,司机心理素质很好,当头车的一般把控都很好,他做了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车子这样的情况下,没有踩刹车,没有减速,凭借着车速跟头车下面炸药的冲击力,因为车速很快,因此炸药是从车子尾巴炸开的。   头车冲出去很远,司机甚至还加了油跑。   因为视线的遮挡,中间的车子就不清楚头车的情况,前面全是烟全是尘土,北平的马路上无风都要三丈土,街道两边的楼上人就看准了这个时间,从空中投掷了炸弹,直接照着中间车队的位置就砸过去了,因为你速度慢下来了,就很精准。   中间的车队一下就开花了,车玻璃都不剩下什么,宋旸谷抱着头滚到巷子里面去,回头的时候就听见一声一声的爆??x?破,一团一团的火花跟炮仗一样的,后面的车连个车轱辘都不剩下了。   直接就是炸药往下砸的,火力全覆盖。   整个车队,幸存的就是头车的,司机就架着他的胳膊,“宋先生,快走。”   得藏起来,不然街面上不是自己的人,当街就会被射杀。   谁干的?   这种事情谁干的呢?   日本人。   只有日本人有那么阴毒又不怕被发现的方式,空中投掷炸弹,布置的天衣无缝,大概从宋旸谷法令准备前就开始准备了,但是一直没有动手,因为他们也很多忌讳,当年杀了老袁先生,让日本人在北平没有了一点点名誉。   如今他们做事情,国际上也不是很支持,那就只能尽量的低调,不要给任何人留下把柄,北平的国外记者也很多,国内的记者也很多,这些人你没有办法的,这里始终是一个国际社会的焦点,北平问题。   柳先生抱着宋旸谷东奔西跑,真的是鞋跑掉了都来不及捡起来的,这里偏北,胡同大大小小的很多很多,三个人一步都不敢停顿。   “得马上走,不能去火车站,火车站那边全是日本人。”柳先生看着宋旸谷,火车没办法,汽车的话,他知道宋旸谷家里是有汽车的,但是家里一定都是日本人在等着。   宋旸谷的胳膊,扭伤了,整个膀子都顾不得疼,“走山路。”   走山路,从京郊直接走。   这一段路,宋旸谷总共走过两次,一次是当年宋遵理出事的时候,扶桑报信儿,宋映谷跟他背道而驰掩护他,他引着追兵往里走,宋旸谷跟承恩狼狈往外逃窜,一路到了南边。   历史何其相似,宋旸谷想到的是自己如今走麦城,不算是丢人,最起码还活着,心里面也不是不得意的,看着柳先生,“我们还活着是不是?”   有时候,活着,就是一种胜利,就是一种挑衅。   他们问乡亲买了骡子,奔着南边就去了。   柳先生一路奔到夜里,才敢松口气,“如今城里消息不知道出去了没有,这样大的动静,大概瞒不住,等明天早上,怕是全世界都知道了。”   宋旸谷接过来一张煎饼,京郊贫寒,煎饼都是杂粮的,一张一张很大很大,叠着麻将一样的形状,吃的时候卷起来,他一口咬下去,嘴巴都开始酸,还是大力的吃着,“消息怕是封锁不了,是谁干的,总归是城里的人干的,手段越来越下三滥。”   是的,就是下三滥,阴招越来越多了,日本人的暗杀,向来是出名的,让你影影绰绰,找不到证人,这些人,就是你很多年以后,哪怕是胜利了,也没有直接证据,只能从各个利益方面来揣测。   现在动了谁的蛋糕,动了谁的利益,那么谁就是凶手,只能这样揣测,中间车队投掷下去的那么多炸药,从哪儿来的,城里如今严格审查,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凑起来的。   柳先生掰开了揉碎了想,自己一点一点地在心里面过,宋旸谷想不到的事情,不愿意去想的事情,他做幕僚的,就要仔仔细细地搞清楚才行。   利益反面纠缠太多了,不是全国家都在跟日本人对抗的,有的地区因为妥协政策,也一直没有跟日本人撕破脸,始终是保持着一种敏感的边界感跟距离的,这些人不属于政府力量,也不属于南方力量,也不是日本人的附属。   是各种方面交织复杂的站位方,他们非常矛盾,但是又很注重维护自己利益,最大的财政收入,就是来源本地的税收,有的时候地方统治是不讲道理没有科学的,它为了搞钱要财政大权,可能会做出一些反常的事情。   比如,云贵川的一些地方势力,一边在打日本人,但是因为军费的问题,没有钱,没有税收,那么搞钱最快的路子,就是三个,一个是对国际社会化缘哭穷,得到其他国家的施舍,这个很难,因为地位很低。   第二个呢,就是跟日本人虚以委蛇,让我兄弟去跟日本人打,眼看着日本人吃力的时候,日本人也要拉拢人呢,我就当自己眼瞎心盲,先让我兄弟打着,我背后呢,跟日本人勾搭一下,骗骗日本人的装备武器跟钱。   大家都在战争中生存,又在生存中极限拉扯。   第三点呢,就是宋旸谷现在搞破坏的事情,他们地方势力呢,收税,各种名目的税收,盐税更是重中之重,有的为了搞钱的,云贵川自己的军队,都倒卖鸦片,贩卖私盐,甚至是鼓励种植鸦片收税,走私货物。   什么多收税,什么偷漏税,这些花活儿玩的五花八门地滑稽。   但是非常地应景,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要打仗不是?   要养军队是不是?   没有钱,不生产连年打仗,民众都搜刮不出一点油水来了,你不想办法搞钱,不想尽办法,就全部完蛋了,连枪都买不起。   那就绞尽脑汁,不怕历史笑话,也永远不会写历史书上的骚操作,全部都出来了。   在特地的历史情况下,宋旸谷理解,“这不能说是火上浇油,不能说合适,也不能说不合适,但是这些情况放任下去就是错误的,这个路线就是错误的,长远的发展不是这样的,我参考国外很多第一批第二批资本主义国家的税制改革,从来不是我们现在这样的,这是一种很大的落后。”   眼睛不能只看着国内,要看到国外里面去,还要看到国外国内上千年的发展历史跟区别,比对一下,比对出来的结果就是,“我们很落后,落后大概要三四百年,因为我们的思路是存在错误的,经济畸形导致了我们的税收财赋的扭曲,如果不纠正过来,那么往后可能再过一百年,我们子子孙孙就再也追不上了,我们要拿个蓝本出来,这样后面的人才好照着车辙子做事。”   那么今天看来,是做到了,司机也笑了笑,“今天死的话,也很值得,不死的话,我觉得很骄傲,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做对的事情,很值得。”   家国大义面前,个人的生死存亡,总是不值得一提的。   扶桑得到消息的时间,是第二天早上起来,日本人还是掩耳盗铃封锁消息,但是各大使馆还有北平的各方面都在发难,联合起来要求调查这个事情,箭头直接指向日本人,就差没直接摁着日本人的头认了。   警察你们要抓人,路面上的巡警也要抓人,什么时间什么人带着什么东西出现在这个街道上的,全部都要盘问清楚了,找证据找线索,你在留上投掷炸药的人的信息,住在哪里的,都要一一地列出来,清清白白,彻底搜查。   迫于舆论的压力,日本人快速地改口,第二天早上起来发布官方的通报,跟自己没有关系,跟日本政府也没有关系,绝对不是自己暗杀的。   扶桑隐隐就觉得不好,因为宋旸谷昨晚没有通话,她心想也许很忙,但是等早上起来,九点钟的时候,还是没有早上的问安电话,她就有点烦躁,脸色就不是很好看,吃完早饭不想出门,直接回房间里面去了。   结果电台里面正好播报,日文的,扶桑会日文。   听到一瞬间,人就豁然站起来了,失踪。   她一瞬间,刀了整个日本岛的心思都有了。   有些蝼蚁,真的适合用开水烫死。   日本人非常尽心,从现场扒拉出来一点残骸,说是宋旸谷。   希望家属确认。   -------------------- 第93章 我很爱很爱   扶桑整个人是不相信的, 二老爷在外面应酬,大马路上西西图澜娅餐厅门口,永远有提着篮子叫卖报纸的小孩儿, 穿着背带裤儿, 冻的手脚发胀发肿, 二老爷家训仁厚,每次来西图澜娅餐厅吃完必定要买一份儿。   “日本人谋杀, 宋老爷您看看——”   递过去一份报纸,上海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报童每天来往接触许多人, 小小年纪便应酬自如,一边介绍一边把香烟盒打开。   里面宋旸谷出会场上车的照片折合在另外一面, 整个报道用了两张照片,首页一张是当时拍摄的残骸,是北平报社拍摄的现场。   报童拿着骆驼牌香烟, 抬头的时候就看宋遵循脸色不对劲,人一下就瘫在地上了。   身边的朋友还在挑选香烟盒子上面的画片儿, 为了吸引顾客, 烟草公司很多搞竞争,请明星来当模特,画师画画, 印刷在香烟盒子上面,每个月都不一样, 如今刚开年,新的香烟女郎就已经印刷上去了, 是最近很火的电影明星。   朋友给吓一跳, 身边的打手马上就跟上去了, 扶着起来,马上送医院去了,“给宋家去电话,马上到医院来。”   手下的人呢,跟姨太太关系很亲近,宋家的这一位姨太太,早前在舞厅里面做大班,跟金先生的关系非常??x?好,她拜金先生码头的,金先生是悟字辈分青帮的,上海七分天下归青帮,三分是租界。   二老爷年后的第一餐饭,就是跟金先生一起吃的,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大,当初二老爷来这边的时候,也是先拜码头的,他那时候直接拿了十万块给金先生,求庇护的。   金先生觉得他讲义气又会做事,这边金先生养一帮弟兄,想要做生意又很想正规一点,转型也不是很容易,上海这边租界的条约越来越规范,跟警察打交道也很多,盘根错节的,两个人生意上的往来就越来越多。   二老爷让利很多,看着那一份报纸,金先生对日本人也很不满意,一字一句读完,人在里面抢救。   但是没想到率先来的是姨太太,当初她在道上的名号就是小红鲤。   “人怎么样了?”   金先生指了指里面,“不清楚情况,等医生出来,其他人呢?”   手下那边就不吭声,道上混的,终归是偏瘫小红鲤一点儿,嫁人从良了,就是奔着过好日子去的,宋家有钱,钱多的金山银山,国外的物业地产还有存款,这些二老爷都跟金先生说过,两个人无话不说的。   但是就是因为太亲近了,小红鲤算是金先生的人吧,所以他就不能开口问小红鲤的事情,那时候她能做大班的,上海滩一大半的舞女都是听她的,就是有这样的号召力,但是宋家的家庭情况很复杂的,如今大房来了,姨太太按照山东老家的规矩,就是没地方站的。   对宋家的情况也了解一些,但是不好说什么,结果就见小红鲤一下就哭出来了,捂着帕子,哽咽着,“金哥,我快活不下去了,我是嫁人了,不是卖给人家家里的小丫头,不是家里无足轻重的洗脚丫头,这些年我陪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对大房那边对我本来就不亲近,这些年不来往,如今来了,我便低头,大年初一我亲自去拜见奉茶的——”   是的,她先低头,低三下四的,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妾,什么叫姨太太啊,她进门人是见到了,二太太那边不可能不见她的,堵在门上的时候,大年初一大家都能看得到。   但是跟她想到的完全不一样的,去的时候二老爷刚好不在家,二太太人都没有起来,只坐在高座儿上,上海不时兴老礼儿了,她行的是新式礼仪,问好就是了,说几句吉祥话儿。   原以为二太太说什么,谁知道只是让人捧茶来,“请坐,取红封儿来给姨太太”   管家亲自托着红封儿上来的,赔笑递给姨太太的。   其余的,二太太便一直低着头喝茶,根本就不会看,不会问,多一个字儿没有。   小红鲤身世也坎坷,她老家里是贵州的,祖祖辈辈放排的,她的爷爷,她的父亲,都是死在放排上的,那种放排人,赚的都是卖命的钱。   山上的竹子木材,云贵川地区的,运输不方便的时候,为了节省人力物力,就放排,从山上下来,然后特殊的捆扎在一起,利用南方庞大细密的水路网,在河道里面一排一排地运输到大地方去。   水流湍急的地方,就得要巧劲儿,不能让木头散开了,也不能让木头走错了方向,但是人有时候就顾不上,顾不上的时候,一旦掉在水里面去了,立马就跟横冲直撞下来的一根根木头砸死,一排排木头在水面上,让你连个露头的机会都没有。   直接就是死。   她跑到安徽去投靠亲戚,亲戚也没有活路,带着她顺着新安江去苏州,在苏州学艺,后来到了上海,十二三岁就摸滚打爬起来的。   结果现在就到这样的地步,她想开口的,说自己想搬过来住的,但是二老爷那边的态度她可以接受,冲击力没有二太太这边大,她就是那样矜贵地,敷衍而体面地招待你,让你无地自容,一种天然的威慑跟压迫就在两个人的中间。   不是所有的人都出身上海,不是所以的地方都是上海滩。   金先生淡淡地看着她,“当初劝过你嫁人的,你要当富人妾。”   摊开手,“小红鲤,你知道,人不能要太多的,每个月的家用,宋家那边是按月送过去的,你喜欢跳舞就去跳舞,喜欢去喝酒就去喝酒,你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的。”   你当初有人追,那么多穷小子,那么多警察有看好的,但是你都觉得穷酸对不对?   你要穿靓衣,你要入豪宅,如此而已。   金先生拿出来报纸,“你知道,这一位,是独子。”   三个儿子里,只有这个是亲生的。   小红鲤捂着嘴,太震惊了,“真的吗?”   金先生不确定,这个要等宋家人来。   扶桑你说难不难呢?   她没有去医院,她直接回北平,喊了小荣来,“你陪着太太去医院那边儿,让姑太太也一起去。”   二太太人完全就不太好了,她现在完全就是麻木的,扶桑这么一说,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要跟着扶桑去北平,“我跟你去北平,儿子啊,我的儿子——啊”   最后一个字,疼得说不出口,她的儿子啊。   扶桑眼睛都看不清路了,全是泪,她自己觉得烦人,看不清东西很烦人,影响她做事的效率了,一把拽开二太太的手,“你马上去医院,你懂吗?你如果不去医院,如果人不好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样大的家业,这样多的来往,你这边让谁去主持呢?   她知道,昨天姨太太那边来过,难道要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吗?   人在第一时间,是考虑自己儿子的,如果有个选择在自己眼前,老公跟儿子死一个的话,她毫不犹豫地,真的会选不如老公去死。   包括二老爷有这样的选择的话,他也是毫不犹豫让自己去死,换宋旸谷。   所有人都希望他活着,扶桑眼神很凶,很沉,“活着,我给你带回来,死了,我留在北平。”   甩上车门就走了,她坐直升机去的,很幸运,昨天刚认识拜访的朋友,家里有直升机,她可以直接过去,承恩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家里有□□的,全部装在口袋里面。   扶桑自己也带着,她问承恩,“怎么用?”   承恩教她,教着教着,忍不住侧过脸去,跟大太太一样,太疼了。   扶桑这个人呢,她不仅仅跟自己容易较劲,她跟所有人都较劲,老天爷有时候安排的不好的话,她都能跟老天爷较劲,就是这样的。   你如果让我先生去世,这样对我不公的话,那我变得不可理喻一点,变得疯狂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对不对?   她还有很多钱,很多钱,她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她宁愿自己是个印钞机,赚很多很多钱,就打下去,一直打,打到日本人死绝。   现在不要跟她讲什么种族,一个种族有好有坏,不要偏激,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挫骨扬灰。   她在飞机上哭,一直哭,有时候沉默地落泪,有时候崩溃大哭,很多时候,她会趴在那里,呜呜地哭着。   那份报纸,看了又看,一看宋旸谷的脸,他的袖口,能看到他上车的时候,袖口出来了,是她结婚的时候送的,托伍德从国外买的寄回来的。   他戴着很好看,很帅。   扶桑想,她多想一个字,都疼得余生活不下去的感觉。   她第一次觉得对人生失望,“我很失望,很失望地那种失望,我曾经有个这样好的爱人,这样好的人啊。”   从今以后,再也遇不见了,再也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了,这样的一个人,在她少年的时候,仰望着他的时候很多,他博古通今,承担了她少女时代绝大多数的崇拜。   她结婚,是最幸运的一件事情,她总觉得活在当下,不留遗憾,可是现在想想,遗憾太多了,太多了,她爱他,比自己想的深很多,很深。   报道上面的描述,就是没有人活着了,整个车队都成灰了。   没有成活率。   日本人像模像样地拉出来一个尸体,看不清任何东西,对外发讣告,说是宋先生。   扶桑下飞机的时候,完全就不哭,日本人设灵堂,祭拜。   大棺材都在那里摆着的,很多北平市民来吊唁。   但是看到扶桑的时候,还是愣住了。   这是遗孀吗?   她穿的很新鲜,很艳丽。   过年的衣服,都是很喜庆的,就穿一身红色,正红的那种,旗袍。   上海天气要暖和,因此她看着有些单薄,承恩把外套给她披着,她穿着进去。   进去的时候,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个棺材。   -------------------- 第94章 请叫我宋太太   “开棺!”   她站在那里, 就两个字。   日本人不愿意的,为什么要开棺呢?   就不动,日本人的性格是非常敏感且谨慎的, 扶桑两个字他们就已经联想过很多情况了, 烧脑的很, 现在也很端正地应对??x?这一种情况,打量着扶桑, 对待遗孀的态度也很谨慎,他们在镁光灯下面总是谦谦君子一样的。   叽哩哇啦地说很多,翻译也都在, 全部是同声翻译的,“舒女士——”   话音刚落, 扶桑手里的包对着他的脸就砸过去了,眼神跟刀子一样的,“宋太太不会喊?”   翻译吓了一跳, 没想到她这样漂亮柔弱的人,进门之后会这样, 现在他看扶桑跟钢筋一样, 这哪里是柔弱无依啊,这浑身上下就剩下骨头了。   她也怕日本人发难的,日语很流利地说, “我要看我先生最后一面,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国际报道上如果要写的话,听说现在你们在和谈?”   战场的话, 不是只有中国这一块战场的, 全世界都在打仗, 都在死人,日本周边的那些小岛屿,他们南下沿着太平洋侵略的时候,跟其他的国家也有摩擦,她在上海那边消息要灵通很多。   比如说,他们的盟军,德国人的话,现在情况也不是很好,很多犹太人到了上海这边来避难,寻求政治庇护,她不得不来软的,“对你们并没有什么影响,开棺也好让大家看明白,是不是?如果我今天不走,那么今天外面的北平市民也不会走,财局的人也不会走的。”   财局的人不是死光了,他们现在还是有人站出来的,老李没有来,之前宋旸谷的那些老同事没有来,但是他后面手底下那一批人,那些年轻人,打头的来了一个,之前扶桑进门的时候,主动站起来颔首的那个就是,财局的人。   大力从人群里面挤进去,吆喝着,“开棺——我说,让你们开棺,谁知道你们里面放的什么,我们得看看人怎么死的,是给人炸死的,还是给人刺死的。”   当年老袁大人,就是活生生给日本人用刀,在老袁大人的家里,硬生生刺死的。   扶桑侧目回首,黄桃斜街的街坊们也来了,大力带着小力,还是那样破旧的棉袄,黑黝黝的八字儿棉鞋,腰间一根麻绳儿。   她身后站着的人很多,社会各界人士都有来,因为宋旸谷,因为看到一点新的东西,一些好的萌芽,当所有人以为现在的北平就是雾蒙蒙的时候,就如此堕落沦陷下去的时候,那样绝望的时刻。   在新年后有一些人站出来了,站出来然后给大家规划一个美好的蓝图,不管能不能实行,能不能延续下去,但是精神力量是那样的大。   北平人不是没有血性的,不是逆来顺受的,这些年一直在做顺民的,只是压抑着,死死地压抑着。   这边的记者中外都有,很不怕死,镜头就怼着日本人的脸拍。   日本人出于各种考虑,开棺了。   不仅如此,在民众的要求下,所有的残骸都被清理出来,宋旸谷是最完整的一个,其余的,连着汽车的残骸,乱七八糟地堆积在一起,连个头骨都分不清了。   害怕吗?   “去医院请法医来。”她吩咐承恩。   日本人的法医就站在一边,她不用。   真的是咬着牙含着泪,在场人无一不泪目。   如此的结局,协和医院的法医站在外面,北平的巡警也在维持秩序,推着人进去,“快去,快去。”   法医气喘吁吁的,之前跟扶桑打过照面,跟伍德的关系很好,路过扶桑的时候就很克制的低声劝她,“节哀。”   他这样也没有办法区分出来了,都是一堆的,日本人对现场的毁坏很彻底,他跟扫垃圾一样的,兜起来了,去宋旸谷那边看了看,仔细辨认。   辨认他的头骨,想着以前看见他的样子,也记不清楚了,至于腿长,倒是想要看看身高的,但是他的肋骨都没有了。   很惨。   现场啜泣一片。   扶桑戴着手套,几个人一起帮忙整理,她一点一点的摸过去,没有看见那个袖口,“人数对吗?”   法医低着头戴着口罩,“少了。”   “几个?”   这个不清楚,“我之前跟伍德通过电话了,他说回来帮你处理这些事情,兴许还活着,日本的打算,我们都清楚的。”   立威。   拿捏。   顺民之下怎么能有反骨呢?   烧了就是,你看,现在不都成灰了。   日本人趾高气昂的,你看呗,看也就是这样,要查案,那不好意思,我们也查询不清楚,但是我们可以借题发挥。   刚好在抓人,就再抓一批人,你们自己人干的,找个替罪羊出来就是了,至于哪里来的那么大剂量的炸药,至于谁站在楼上那么明显地投掷炸弹的,不清楚,都不清楚。   别问,问就是你们中国人顶缸。   承恩一直站在扶桑前面,靠前半步,他心跳的有些快,扶桑垂目,既然如此,她就有别的事情要做了,最起码,给活着的人,给一些还在的人,做一点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她泪如雨下,八方鞠躬,认尸为夫。   大力疼的跺脚,实在是太教人心疼了,日本人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对着扶桑深感抱歉,在后面日本记者会上,客气备至,并且主动要求给抚恤金丧葬费,且送棺回上海。   扶桑婉拒,“今后,我将会留在北平,短期内不会回上海——”   她视线看到财局的年轻人身上去,突然对他招手,镜头全部给他那边,“我先生没有完成的事情,税制改革将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从初一开始便生效,不可废止,不可中断。”   “我先生罹难不存,其意志尚在,我将会继续遵照执行下去。诸君请多努力,财局税司互相扶持,兴国家之税收,造民生之福祉,为民为过创收。”   “其盐税改革,按照二月份计划,将会从北平率先开始,一季度完成整个北平改革到位,其运转模式参照执行第12号实施方案文件,有争议者财局解释仲裁……”   她讲很多,讲的现场的人,都没有想到,日本人数次起来又坐下,怒目而视。   没有人想到她会说这些,报馆也都没有想到,因为这样的招待会采访,记者也很少,一般都是过几天的。   但是没有想到,扶桑确认亡夫之后,马上要求召开了记者招待会。   应该哭一哭的,但是没想到她不按照套路出牌,就好像死的那个不是她先生一样,就非常的冷静平淡。   如此也就罢了。   没有人想到,宋旸谷人都没了,税制改革颁布的瞬间就没了的人,还有他的遗孀给他继续推行下去。   这种时刻,号召力凝聚力最大的时候,很多人沉浸在悲伤中错过,但是扶桑就把握住了,她脑子里面就连日本人觉得,这是另外一个宋旸谷。   两个人站在台上的时候,站在话筒前面的时候,身上没有肉,全是筋骨,就剩下骨头了,穷的就剩下那点骨头了,铮铮铁骨咯得人眼睛疼。   现场又是一阵高潮,大家以为打水漂了,发起人都没了,不然日本人不能直接刀了宋旸谷。   但是又冒出来个宋太太。   死不绝种一样的。   宋旸谷看到报道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了,没有办法,走山路的人,信息就跟不上,北方都在沦陷,从天津那边走日本人势力格外地盘根错节,他不能坐火车,身份牌也没有。   很难,几个人得亏冯司机在,他是个有社会经验的人,曾经加入过地方的武装力量,后来又学了开车,在公司里面任职,最后到了财局里面当司机。一边引路一边当保镖,饿了也偷过东西吃,也扒拉过人家地窖里面的萝卜,风餐露宿,战战兢兢。   等出天津的时候,才到街面上,看见了报道,柳秘书捡起来看到正面就愣住了,报童在撒,全是宣传单页,上面的人很模糊很黑,看不太清楚,但是那个身形,宋旸谷一下就看出来了。   他太太。   舒扶桑。   宋太太。   里面全部称呼都是宋太太,他看见下面的报道,看她说留在北平,惨淡一笑。   柳秘书说话很慎重,“如果留在北平的话,一个可能,日本人不敢动手,一个可能,日本人继续动手。”   没有人知道日本人脑子到底在想什么,他们之前一位日本人不敢的,不敢这样做的,结果人家前后脚就赶着给你做了,让人难以置信。   现在在赌。   赌博,如果扶桑死在北平了,那日本人名誉就洗不清了。   但是宋旸谷还活着,他如果活着的消息传回北平去了,那么第一个被刀的,就是扶桑。   现在就成了和棋,僵持起来了,他能活着吗?   不能了,扶桑说他死了,那他死了对大家都安全,对他自己更安全。   但是事情谁来做呢?   扶桑想明白了,是她做。   就这样干脆利索。   等夜里歇脚的时候,几个人终于凑一点钱,住了一家脚店,好歹不用吹风了,好歹有个屋头了。   他就着月光,在大通铺的最角落里,透着那一点点光,看着上面那个黑黢黢的影子,印刷的质量很差,就那样看着??x?。   看着看着,就笑了笑。   这是他太太啊。   是他的太太。   心里的那个滋味,一辈子都没有过的。   是充实,整个人满满当当地充实。   她到底研读了多少文件,揣摩了多少次他的意图,才能解释的这样清楚,才能有板有眼地站在那里,底气十足地跟全世界说,我老公死了,我来继续他的路子,大家跟着我继续走。   到底多勇敢,才能站在那里,一直不哭呢。   脑子里面到底想什么,他不知道扶桑有没有觉得自己死了,但是报道上面说,她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穿过亮色,她的旗袍每天会客,都是白色跟黑色。   再也不是大红大紫,花红柳绿。   这样的太太,值了,他觉得自己死了也值了。   她不仅仅是陪伴你,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但是在他消失不见后,她会把他的人生一起活下去。   -------------------- 第95章 利益   北平宋府, 扶桑睡的很好,她现在的节奏就是晚上十二点一点钟休息,然后早上起来六点钟七点钟就起来了, 没有太多的时间。   站在楼上, 能看见门口的人, 日本人一直在,她现在完全就是被监视起来了, 每天都会找她谈话,这里的人出入都是他们同意的,电话也是被监听的。   想要圈着她起来, 减少她的活动跟影响力,最好让她一个字都不要说。   扶桑看了下时间, 一点钟了,她不太想睡,给上海那边去电话, 二老爷的情况,一直是承恩在联系的, 她没有时间, 顾不上。   如今应该问一下的,打给医院那边的,医院那边呢, 晚上也是很多人,洪先生的人一直都在, 二太太的话呢,还是晚了一步, 姨太太那边跟洪先生手下的人太好了, 把控的严严实实的。   这是扶桑没有想到的, 这一位的来历,她不是很清楚,没想到姨太太接的电话,“人睡了。”   她挑眉,这是个遗孀,宋家现在的情况的话,宋旸谷没有了,那么家里的事情,就没有人说了算的,一定意义上来说,老大跟老二论亲近的话,还不如自己呢。   心里不是不痛快的,很痛快,包括二老爷现在的情况来看,对她也是很有利的,越是看惯了风月场合的人,她有时候越是比较偏向自己,为自己考虑的多一点,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态,对二老爷呢,有心疼又遗憾,但是不会太伤心的。   扯着披肩,跟扶桑寒暄,“旸谷的事情,节哀,我看报道上讲你要留在北平,也好。”   扶桑嗓子干疼的,摸了一下水温不烫了,她打电话的功夫还要等吃药的,现在就是哪里不舒服,抓紧吃药,人绝对不能倒下的,把药片吞下去,“这么晚了,爸爸休息了吗?听说白天的时候有清醒。”   姨太太那边就不干,人其实是醒着的,他不能一直昏睡对不对,“旸谷情况,最好不要讲,医生说不能太大刺激。”   “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跟太太那边讲,她在家里面主持的。”   你们是一家子,二太太不是很会下马威吗?   如今看你们的了。   等进去二老爷问,姨太太就淡淡的,“我的朋友,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医院,关心的,大家都很害怕,怕你出事,你如果有事的话,我可能最后也活不下去。”   这话讲真漂亮,这样的生死攸关时刻,二太太不在,然后这边姨太太讲软话,这样的反差,不用说男人了,他只要是个人,都没有办法不动容的。   男人,都喜欢反差的,喜欢你被需要被看重被依赖的状态,最好是一看见他就喜笑颜开,就亲热的不得了,爱的不得了那种。   二老爷看在心里,他有点偏瘫了,但是意识这会儿是清醒的,“旸谷——”   他顿了一下,不忍心说出口,疼啊,心里面疼得受不了,活不下去的那种疼,但是现在呢,还是抱着一点希望的,这个人不是旸谷,他要去北平那边看看的。   姨太太这边不愿意,肯定不让的。   医院也不允许,身体情况太差劲了,而且上海的事情太多了,“下午晚饭的时候,有几个商行的经理来找。”   “什么事情?”   “看你在睡等明天早上来。”姨太太也很想知道,但是二老爷跟洪先生合作的事情她可以知道,其余的二老爷那边自己的行当,下面的所有人,不听她的,不会跟她讲任何生意上的事情的,这些经理,也不会想起来跟她传达下来的。   旧式的商帮,商业运作模式里面,包括山西帮晋商,山东帮鲁商,安徽的徽商这些人,他们的行业操守,能当做典范来的,在实践中形成的严密地规则和运作机制,才能够让这些商人走南闯北,兴盛不衰。   有独特的人才培养模式,包括扶桑都是这种模式下培养出来的人,她曾经在宋府的围房里面,春夏秋冬多少年,当学徒从打杂的开始,都是主家培养的,然后荣师傅大师傅带着,最后放出去店铺里面当伙计当账房,出类拔萃的人才就去店铺里面继续当掌柜的培养。   眼力劲绝对好,用人绝对是重中之重的事情,当初荣师傅走后,扶桑跟小荣跟着出来的,其余人跟着二师傅,二师傅介怀他们不忠心得用,最后也没有给安排一个好出路,一起的师兄弟们,也跌跌撞撞地没有混出头的。   如今看来,只有扶桑一个。   荣师傅偏袒她,最后的那些绝学,也没有给别人一点儿,只给了扶桑一个人。   二老爷自己下面的这些人呢,他不用外地人,不用上海人,全部是山东人,山东本家里面的人,或者是姻亲,年年山东那边来人,然后好的就留下,不好的就回去。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大太太的葬礼,能在老家办的那样风光,大老爷有罪之人能进祖坟,能享受香火的原因。   当初宋氏两房是比较弱势的,只有兄弟两个,本家那边话语权不太多,因此也想过分宗的事情,但是后来,兄弟两个相互扶持,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二老爷在上海这边的摊子越来越大,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从老家要人。   老家那边呢,后生很多,时代动荡的很,但是人人都知道上海的繁华,知道上海的好日子多么有奔头,夜上海夜上海,没有人不想出人头地的。   都是捡着优秀的好的去那边培养,也是从催巴开始干,跑腿儿打杂儿,能送来的都是机灵的,如今也熬大了。   因此早上的时候,人家不是直接去医院的,先去了烟花里见二太太,早上六点钟天还黑着就到了,屋子里灯火通明的,二太太穿戴整齐,已经吃过了,她五点钟就吃过了。   见到这些人很上心,“吃过了没有?我让他们准备了早点,再吃点。”   都吃过了,他们是习惯奔波的人,经常出门在外的,从来不在外吃东西,多早的日子,都节俭且考虑周全,饿不饿的,睁眼就先吃一肚子东西,为了防止在外面跑动的时候耽误事儿。   但是还是坐下来一圈儿吃,二太太单独一桌,也陪着吃,他们一桌在下面吃,打头一个站起来,“太太,早做打算才是——”   为了什么事情,二老爷生病的消息,瞒不住,报道的也很多,加上旸谷的事情,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财局的宋旸谷,北平那一位,跟上海这个宋氏,是一起的。   所以一些事情,就按不下去了,本地商会还好一些,报团的还可以,有洪先生在不会出大差错,但是日本人,因为北平的关系,明显的找茬儿来的。   他们的工厂那边,还有商场洋行这些地方,近期日本人来往的就特别多,怕是要出事,因此才急匆匆去找二老爷提前预谋商议的。   去了一趟儿,姨太太以为自己打发了就好了,没有人会多想是不是?   但是这些人都是察言观色的人尖子,几个人商议了一下,也考虑到宋家的家庭情况了,因此人家来找二太太,跟二太太商议,讲的话都是非常的含蓄的,笑着跟二太太回话,“昨儿去医院,姨太太有些辛苦了,老爷确实得多修养,不敢打扰,因此今日来特地问问您,一来呢替我们拿个主意,二来呢医院情况您比我们了解,三来呢,后面如果有事情不好办的,您要主持局面。”   报道上写的都看了,三爷没有了,新嫁进来的媳妇儿,在北平主持局面,如今二老爷如此,二太太可参照执行。   四来嘛,他们也看出来一点儿,如今的情况,你陪在身边是不是好点儿呢,是不是让姨太太休息休息呢?   中国人讲话,非常的有意思,他讲的所有的事情,讲的每一个放在台面上的字儿,都不是他要真正表达的意思,真正表达的意思,是所有的没有说出口的话。   你??x?去主持公道,主持局面,二老爷以后怕是不能做主了,得有人过度,这个人不能是姨太太,更不能是洪先生,更不可能是日本人,要找人,还得从本家里面找,还得从老家里的人选。   这一个,对二太太是最有利的,对二老爷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所以,很多时候,不要讲人情浅薄,越有钱有势的人,越顾不上,牵扯的东西太多了,来不及悲伤,来不及做其他事情,只能多考虑,多算计。   就像是扶桑,你能说她不伤心吗?   二太太,你能说她不关系老公死活吗?   姨太太,你能说她对二老爷一点感情没有吗?   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   就是二老爷自己,他也顾不上自己的身体,二太太含笑听完,带着人一起去的医院,她害怕吗?   害怕,她不懂,不会做生意,不相信任何人,但是这句话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她不会也要会,不懂也要懂,你示弱永远没有好下场的。   她见不到二老爷人,这句话,更不能跟任何人说,也不能跟二老爷说,她跟着一起去,姨太太就得让她见到,局面就破了。   谁给出的主意?   姑太太。   是的,姑太太,现如今两个老太太,抱团取暖,隔壁院子她听着有人,马上就等着了,跟小荣说,“吃早点呢,再等等。”   又去照镜子,穿洋装还是旧衣服考虑很久,最后还是换了旧样式的衣服,对着镜子把簪子扶正了,跟二太太差不多的打扮,两个人,都几十岁的人了,搀扶着上车。   车里如今只有两个人,二太太脸上一点笑都没有,“扶桑早上五点的时候,跟我通电话——”   姑太太拉着她的手,“我知道,她给你打完跟我打的,她讲话不清楚,她那边可能不太好说,她说的,你也懂是不是?”   看了前面司机一眼。   二太太紧紧地绷着嘴,皱纹很重很多,两个人都这样显得老,因为憔悴,因为辛苦。   嗓子眼里面,死死地压住了,最后也只是轻微点了点头。   因为这样,她才爬起来的,才能有心思去跟本家商量一下后面事情。   不然她就是躺着,躺着等死,等儿子死了,老公也死了,自己也死了。   -------------------- 第96章 偏心眼   二老爷看见二太太还是很平静, 因为儿子的问题,如今老夫妻见面,也是心酸别泪居多, 没有了儿子, 这日子就跟过不下去了一样, 一分钟都过不下去了。   但是都是当着人的面,没法子哭, 只能硬挺挺地挺直了腰背坐在那里。   几个管事经理在二老爷床前排队,事情有点多,打头的那个在说, 说之前就看姨太太一眼,姨太太没动, 二老爷也没有说话。   二太太眼皮子掀开,自己站起来,“你跟我出来下。”   姨太太深呼吸一口气, 出去的时候就有点兜不住脸了,不高兴, 就是委屈, “大姐,喊我出来做什么?里面的事情我不能听吗?你是不是管太多?”   她们这些人呢,不受气, 在外面混惯了的人,跟二老爷那种混不一样, 高兴了就是高兴了,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一不高兴就不伺候了, 其实没有太多委屈的, 不然也不会一直做下去了。   脾气挺大的,现在对着二太太就一点不想伺候了,大家平起平坐,我也是正儿八经进门的,现在都什么社会了,什么年头了,还要拿着老家的那一套压人,“我出来是给您面子,您知道吗?”   二太太气吗?   气的不行,什么玩意儿这是。   人前人后的,这样的脸惯来就是当妾的,不然要脸皮的也不可能去给人当妾的,这个身份天然的就得是个双面人,“我的面子你给的?”   “我嫁人前是我娘家养大的,嫁人后有丈夫有儿子,我是宋家的太太,你是上海滩的红鲤,风大不要闪了舌头。”   开玩笑吗?   姑太太一看这样,她就得站出来打和,拉着姨太太的手,“来坐着,要我说啊,家里事情多,都忙都累,难免火气大,都消消气儿,多事之秋,这个节骨眼儿上呢,不要闹起来给人家看到了,往日里都是和和气气的,如今更是要和和气气的,不然要里面的人听见了,多难心啊。”   她劝着劝着,心里也是结结实实的,她往日的时候想着高门大户好,不用过苦日子了,先前的时候家里没钱,过穷日子捉襟见肘的,一辈子没有有钱过,就想人那噶扶桑享福。   可是谁知道呢,这有钱人本事也大,本事大的人遇见的困难呢,比一般人也相应的大,人家多大能力端着多大的碗,碗筷现在砸地上了,扶桑去收摊子的时候也得更费心更累。   哪家的孩子,凌晨四五点钟就打电话呢,跟自己说今天要怎么做,做什么,如果到医院了怎么做,对姨太太的态度什么样儿的,去了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操心多说啊。   她怪心疼的,看姨太太也是很不顺眼,这要是真死了,这一位怕是不甘心,不得闹个天翻地覆的啊。   在外面等很久,里面的情况,很复杂,情况就很严峻,二老爷到底还是思虑过的,“我们也不是没有人,日本人是狼狗,他们如今军商合一,往日就多有摩擦的,只能硬抗罢了,打商战,不用我教你们的。”   他伸出来三个手指头,只有一只手是能用的了,“我有三个儿子,老三如今已去,老大特立独行,如今唯有老二性情能容,我会亲自给老二打电话,让他来这边做东,以后,还要靠你们多帮衬他才是,你们同出一族,当视他为东主。”   论商场死厮杀,唯有老二宋映谷。   老大不用指望了,他心不在此,也不能从南边回来,家里情况回来了也帮不上忙,宋旸谷要是还活着的话,他也不一定能马上接手,这是二老爷先前就考虑过的事情了,这里是个鳄鱼池,稍有不慎就会被其他的鳄鱼吞了。   如今他是个年迈的老鳄鱼了,小鳄鱼进池子里面,怕是也护不住了,原本为旸谷考虑,才没有让老二直接接手家业,他原本的打算是自己能撑着多少年,就撑下去,多为旸谷攒点家业的。   如果一开始就让老二接管,那吃亏的是旸谷,至于老大,他没有想过给他多少家产的,从他南下的时候,就相当于自动放弃了家族继承权了。   对老大,用心也很多,三兄弟从小一视同仁,可是家族的事物,老大不粘手。   几个本家沉默了一下,自然应好,这意思很明确,原先是三爷,如今三爷没有了,老二的话,虽然是抱养的,但是上族谱都应为亲生,如今上位,也是情理之中,但是总归不如宋旸谷名正言顺叫人服气罢了。   最直接的一个矛盾就是,要不要从本家找一个有血缘的子侄来继承,而不是让宋映谷一个没有血缘的来插手呢?   本家的意思,当然不是宋映谷了。   但是二老爷来看的话,他肯定会选宋映谷,本家的孩子再好,不是他养大的,没感情的。   现如今虎牙还在,发号施令下面的猴儿们,还能压得住罢了。   他很累,说一会话就很累,点滴一直在打,一直在换药水。   最后的时候,喊姑太太进去,姑太太进去寒暄,很想跟他说一说的,但是怕最后的结果还不太好,这个人的身体大喜大悲可能承受不住,“亲家,您放宽心。”   二老爷嘴唇抖好几次,才说的出口,“你们家养了一个好孩子,嫁到我们家,北平那边的报道,他们上午给我带来了,我看完觉得很欣慰,大家也都很欣慰,真是个好孩子。”   如果早点结婚,如果有后的话,那么他爬着起来,也要把家业留给扶桑的。   怎么也要把儿媳扶持起来的,可是没有。   最后二太太临走的时候,坐在一边儿老夫妻俩才彼此对着哭出来,老泪纵横,二老爷才第一次提起宋旸谷来,“不肖子孙——撇下我们老俩口。”   二太太哭的不能自已,还怕人听见,死死地用帕子堵着嘴,张大口抽噎,听着二老爷继续说,“我会打电话安排老二来这边的,他向来温顺孝顺,也不能要他来当个傀儡皇帝,家业便就此分吧。”   “扶桑那边,家里所有的现钱房产物业,都留给她吧,这些年跟外国人打交道很多,尤其是英国人,在英国很多物业房产,巴拿马那边我跟朋友也在炒地,这些地价都在涨,打理起来也很简单,她会外文可以处理。还有在国内的不动产房产,天津,汉口……”他淡淡地说着,一辈子勤俭,攒着的都是给儿子的。   儿子如今不在了,给儿媳吧,“她要不是个好孩子,我不能给她这样多,只是我可怜我的儿子啊,一想起来我的儿子,我就??x?不忍心,我总是想哭啊,我夜里伤心的恨不得去死,我如今也不能再做什么了,便给他的遗孀,多一点钱。”   就冲着她能留在北平,能在那里坐镇,能跟日本人对打,他也愿意给,他的儿子,是给日本人谋害的啊,他恨日本人,恨不得把家业全捐出去了给日本人对着杀,杀个精光。   可是他还有一大帮子人靠着他,他还有家族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东西在肩头上,他不能拉着这些人去喝西北风,去给日本人拼刺刀。   他是骄傲的,宋旸谷给他很多骄傲,这样好的一个儿子。   “他娶老婆了高兴,比之前许多年都高兴很多,我记得结婚之前,他特地给我打一通电话,我很纳闷,结果他托我从南非给他买钻石……”   儿子没有了,那就只能疼儿媳妇了,移情罢了,就好像儿子还活着一样,好像儿子也一直跟儿媳关系很好,他们疼儿媳妇就像是疼儿子一样,感情总要有宣泄的地方,爱屋及乌罢了。   靠着这一点点滋味儿砸摸着,还能活几天,二太太再也忍不住,扑在他耳边,挣扎犹豫很久,压低声音死死的,几乎听不见,这里面她不清楚什么人,这外面也不清楚什么人,她像是承受不住嚎哭。   “听着,听好了,你不要动,扶桑不让说的,旸谷可能还活着。”她马上起来,擦擦眼泪,深深地看着二老爷,“您好好儿的,好好儿的。”   二老爷等人走了,视线看到门外,姨太太又进来。   他重重地闭上眼睛,心跳都无法加快,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吗?   喉咙来回滚动,像是油锅里面的蚂蚁,不敢说,不敢问,不敢表现出来一点。   但是现在想不到扶桑了,他想到的全是儿子。   如果他从北平逃走,从哪里走的?   会怎么走?   走到哪里去呢?   路上会不会出什么事?   他儿子没吃过苦的,肚子都没有饿过的,他在外面流亡,吃多少苦啊。   现在就一个劲的想,想的很有精神,姨太太以为他累了,之前的话,她想试探一下本家的人都说什么,“拉着讲那么长时间,什么重要的事情啊,我跟大姐在外面聊天,也没有听你们说什么,非得来医院讲才行。”   漫不经心地讲着,二老爷眼睛还是闭着,像是累了,“哦,生意上的事情,看我病着,无非想分羹罢了,你有空谢谢洪先生,要请他多照顾才是,等我好了,一定亲自去感谢他。”   姨太太满口答应,这是用到她了,用到洪先生了,那就是好事,就怕所有事情,她这边都不清楚不了解。   二老爷看她出去,才睁开眼,眼神绝对不是之前的样子,他现在对姨太太的态度,马上就变了。   先前因为她在身边照顾,那就是自己人,但是宋旸谷还在的话,他就没有什么自己人了,谨慎多疑且狡诈就是他的天赋,他防着呢,防着姨太太,她是洪先生的人。   对谁都要防着一手。   但是对扶桑,他是真的掏心掏肺了,跟二太太现在两个人,就在下面操作,二太太现在一天三个电话往北平那边打,打也没有重要的事情,就问问,吃了没,喝了没,有时候扶桑不在,就跟佣人说几句。   但是就得打,物资什么带的,一批一批地往那边运输,北平的交通已经管控了,物资很紧缺,她自己就找车,一车一车地过去,天天发。   有钱,烧的。   二老爷呢,他就频繁地约见手底下的人,他把先前的那些物业那些资产,都要给扶桑。   旸谷还活着,那么给儿媳妇跟给儿子是一样的,得多给儿子留钱搞钱是不是?   这个事情,他在筹备。   就等宋映谷来了,这些事情,他只放心宋映谷来做。   偏心眼挺厉害的,小时候看不出来,长大了看的格外地清楚。   -------------------- 第97章 大溃败   宋映谷跟二老爷最大的一点不一样呢, 从这次就看出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人家带未婚妻来的, 并且来了就跟二老爷汇报一件事情, “原本是打算在山东结婚的, 但是现在这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我们打算在上海办婚礼。”   二老爷颔首, 伍德刚好进来,他在国外呢有认识的人,把介绍信拿来, “都联系好了,去那边疗养的话, 比这边条件要好很多,能接受阶段性的治疗。”   很多国内的人,都喜欢去国外疗养的, 去德国跟北边的都很多,日本前些年也多, 后来呢, 打仗嘛,大家也都不去了,一些治疗手段跟技术是先进很多的。   二老爷就打量着伍德, 这个人是扶桑的朋友,据说两个人认识很多年了, 他也很礼遇看重,他的情况如果想恢复很好的话, 就不能在上海了。   上海的事情呢, 太多了, 扶桑就是这么劝着他的,“爸爸,你去国外比较熬,对你自己比较好,对我们也比较好,不然不能安心养病的,治疗周期最短三个月,也许三个月以后,情况跟现在就不一样了。”   讲的很平淡,在这边没有太大意义,不如养好身体。   二老爷不甘心,他还是想等一等消息的,但是电话里面不能说,最后还是听扶桑的,“我去。”   “嗯,让姨太太陪您一起去。”扶桑这样讲,她没有提二太太,二太太就在旁边电话听着,但是一个字都不讲。   二老爷这边还不是很稳定,他即便是要上飞机的话,也要再等几天,不然身体还是支撑不住的,现在他还是在吸氧的,医生建议打氧的。   老大也来了,来探望一下,他拉着老大的手,很久,很想拜托他去,去找找旸谷,可是没法说,他们现在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因为跟他接触,老大直接就暴露出来了,大家发现不对劲。   老大这些年做的事情,非常的对侵略者不友好,他是数次被通缉过的人,人是夜里来的,外面洪先生的人第一时间就跟洪先生打电话了。   “洪先生,宋家大爷来医院了。”   洪先生在屋子里面考虑很久,讲真的,这些日子,因为宋老爷倒下来了,给他递消息的人很多很多,他夜里的朋友们,比平时要多两倍,很多人游走,很多人劝,就跟两个要离婚的人一样。   其中一方不太行了,眼看着要死了,总有人出来说我娶你,我给你高价的彩礼,然后我给你描绘一个蓝图以后我们过更好的日子,也有为了你着想的,说是不如推宋老爷一把。   没有死在海岸上的人,都是有一番狠心的,这些事情没有很大的道德底线,火拼抢码头的事情,他年轻的时候没少干,手上也是沾满血的。   他是从小在黄浦江里面游泳的弄潮儿。   现在呢,有两个选择,日本人的诱惑很大,“如今上海滩我们三个说了算,如果我先开头跟日本人合作,那是千古罪人,这个骂名我们背不起的。”   洪先生呢,辈分高,但是他不一定是最有影响力跟话语权的,日本人那边需要把控工商界,上海的工商界的地头蛇日本人也是需要帮手的,谁来做呢?   洪先生不想开这个头,他对日本人的感官呢一般,叹口气,“不好做民族的罪人啊。”   喝早茶的时候,三个人约见,他们都是辈分高的,如今也是勉强平起平坐,小洪先生是他亲自提拔起来的,算是自己的徒弟一辈儿的了,如今是青帮的话事人,“如今要做事拜码头,日本人一直在找,希望我们能利用这次的机会,宋先生那边的话,很棘手的。”   小洪先生说完就看洪先生,他们两个的态度一致的话,就比较好操作。   结果就给宁先生看到了,他跟洪先生平起平坐,甚至入门还要早的,结果没有人家徒弟有出息,小洪先能屈能伸,他非常的会做事,八面玲珑不为过。   早年的时候在香港那边混码头的,马路上面切菠萝的,后来因为得罪了英国人,才来上海避难,先拜青帮码头,受到了洪先生庇护。   后来凭借自己本事还有洪先生知遇之恩,一路扶摇直上,如今成了话事儿人,长得也是一个好相貌,洋气又时髦,“宁先生要到哪里去,不知道明天中午有没有时间,大世界旁边的场子要剪彩,先前请您剪彩的。”   宁先生吃本土混大的,早年捞偏门的,如今金盆洗手了,但是要能去剪彩最好不过了,“您如果能去,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别人去了都不如您有号召力的,到时候大家一起热闹热闹,算是给我们后辈一点鼓励支持了。”   姿态放的很低,跟小洪先生相处是很舒服的事情,包括宁先生虽然一直对三个人现阶段的地位不是很满意,但是也不会对小洪先生讲什么难听话的,“抬举我了,有你在,难道还怕没??x?有人捧场吗?”   “你们不愿意跟日本人合作,这个事情是我能做的了住的吗?要跟日本人硬抗,考虑过后果没有?”   事情是你们定下来的,问过他宁先生的意见没有?   小洪先生又耐心解释,“当然听您的了,我们不光因为跟宋先生有私交才护着他,不愿意听日本人差遣的,实在是谁也不愿意当汉奸的,总归我们是中国人的,在道儿上混的,别人看我们是瘪三,难道我们也要看自己是小瘪三,被人讲小赤佬嘛。”   宁先生听得有触碰到心里,到底没有说什么,只上车去了。   一上车,有保镖就上来讲,凑到他跟前说话,“听说北平财税司宋旸谷,主张税制改革,第一个要开刀的,就是我们走私盐。”   洪先生不屑一顾,私盐走私没有上万也有几千,沿海大户多少私枭越轨,盐政二字,自古以来就是不能插手的断头台,结“是个好后生!”   不知死活呗。   又疑惑,“不是死了吗?说是给日本人炸死了。”   保镖点头,“是死了,但是据说是宋先生的儿子,如今宋先生的儿媳在北平继续推行。”   宁先生脸刷地一下就变了。   很难看,“他们当我是傻子?”   欺人太甚。   他是捞偏门的,做的就是贩卖私盐,这个事情没有人敢管,到处混战就更没有人管了,结果现在,冒出来一个缉拿私盐的,他还要护着他?   “商有场商,行有运商,官受商贿这是天道,咱们做私枭的另辟蹊径,倒成了别人开刀的肉了!我趴盐摊的时候,黄毛小儿还没出生呢。”   南方地区,尤其是江苏一地的盐场失控之后,整个淮北盐场几乎没有盐产了,官盐价格大家自然是买不起的,普通人吃不起盐。   那就走私。   走私来的盐,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没有税收没有苛捐杂税,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现在宋旸谷个愣头青做的事情。   就是走私盐给你正规化,你可以有别的渠道,但是你得交税,而且最好就是国家层面直接做成进口。   这是砸人饭碗的事情。   商人嘛,砸人饭碗,等于杀人放火了。   宁先生骂了很久,结果这小子直接死了,本以为就过去了,没想到是宋先生的儿子。   保镖也一直在讲,在劝,说话也很拱火,“对我们目前没有影响,但是两位洪先生的态度,未尝不是要断我们生路,以后我们的路,只怕是越走越窄……”   洪先生吃完早茶去医院,跟二老爷谈很久,两个人再次很坚定地走在了一起,“日本人那边,我们是不会松口的,你好好休养。”   二老爷松口气,站在窗户前目送他走,宋映谷帮洪先生开车门,站在医院门口,目送他离开。   洪先生本来不开窗的,司机看了一眼,“宋家二爷还在挥手。”   洪先生就打开车窗,往后拧身,对着宋映谷挥手。   宋映谷掉头要回医院,刚抬起来脚后跟,结果就听到砰的一声。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从大门滚到后面去,然后就是接连几枪。   洪先生挥手再扭过身体来的那一刹那,直接被人一枪打在脸上去了,当场人就没了。   然后胸口脖子又补两枪。   二老爷站在楼上,他还没有眼花。   一下就慌了,倒在旁边的花桌上面,花桌承担不了他歪倒在地上,噼里啪啦地一地碎渣滓。   他直接就甩倒了,姨太太站在旁边都没反应过来,疯了一样地往外跑,她担心洪先生。   所有人往里面跑,保镖司机拿着枪到处找人乱射,医院里抬着担架出来,姨太太就跟着担架跑,哭的跟什么一样的。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一直拉着洪先生的手,医生简单检查了下伤口,十分钟时间都不到,就确认死亡了,没办法,这样子抢救都没有办法抢救的。   一枪毙命,“枪法很好,对方角度很明显,人还在查,有更好的选择,应该是临时起意的,当时洪先生正好探出车窗,车速也慢,不然的话,应该不好下手的。”   姨太太抖的跟什么一样,她十四岁就跟洪先生了,两个人关系很复杂的,要说男女之情,但是洪先生没有娶她,也没有要她到家里来。   还帮她找好人嫁人,找个可以依靠的人,他可能也早就想过,自己也许没有好下场的,做他们这一行的,没有一个有好结果的,从来没有例外。   姨太太呢,很崇拜仰慕他的,她跟着他混饭吃的,二老爷来的时候,她与无论错地,哭着喊着跟他说,“我一位他不会死的,他都到这个年纪了,这些年安分守己的,都退下来了,他昨晚跟我通电话的,说对日本人不会——”   话没说完,就被二老爷捂住嘴了,二老爷看着她,“别说话,你现在别说话,知道马上?”   你不能提,不然下一个,我们可能就会这样死去。   只有那么大的泪珠,一颗一颗成串地滚下来,姨太太死死地咬着牙,再也没有提一句关于日本人的事情。   你看,多有权有势的人,多没好幸福成功的人生,在自己母国备受侵略的时候,它始终是悲哀地,每一个人生的基调都是一样地苍凉,毫无例外。   国强民安,永远是国强了,民才安。   不然宋旸谷不至于现在沦落为流寇,是的,他们三个被抓兵丁了。   他们原本想先到上海去,上海人多眼杂,那边又有人在,结果从北平逃出天津用了一个想起,从天津南下入苏一个星期。   但是一入苏地,就遇上大溃败,都不是大撤退了。   撤退好歹还有规矩还有计划规划,还有指挥,还能有条理。   但是现在不能叫大撤退,是大溃败。   前线跟日本人,几十万人打输了,从南京苏州东部战线开始,他们在跨越火线的时候,遇上了这次溃败。   根本就是地狱。   -------------------- 第98章 送信   大溃败的时候, 总要留下来一部分人阻击对不对?   但是打阻击战的人,后路时间留给别人了,自己就没有时间跑了, 好一点儿的呢, 就地隐藏起来, 不被人杀死的话,那基本上也联系不上大部队了, 落草为寇。   绝大多数呢,就是给人全歼了,根本没有时间没有空间让你撤退, 你就是去堵着枪口儿的,但是你为兄弟部队, 留出来了活路,最大程度保留了生的机会。   如果全部部队机动性很好的话,是可行的,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柳秘书看的目瞪口呆, “前面战场上下来的还没有走完, 这路就炸了?”   他们要过桥的,这个时候,肯定是不能往火线上面冲了, 得去后方,从后方再绕路吧, 结果跟着这个军队等着一起过的。   结果前面人家过桥了,后脚就把桥炸了。   宋旸谷深呼吸一口气, 没有别的路了, 老冯气的跳脚, “管头不管腚的货,后面还有大部队呢,就这样炸毁了,自己个怕日本人追上来团灭了,就不考虑后面的兄弟们了,娘希匹个死人头,倒头鬼的死脑筋。”   这个情况跟很多年前南北战争的时候很像,那时候宋大老爷为什么砍头,就是因为他们一位军队是可以的,但是军队成分太复杂了,调遣不动,各有各的来路各有个的编制,你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指挥,那就全是散沙。   所以当初南北战争宋遵理砍头了,老袁大人上位了,他有嫡系部队,有自己的人,下面的人能听他的。   现在这一次南京苏州会战也是这样的,在平原战中,在攻坚战中,从来都是一面倒的输,输的一直从上海到南京了。   没办法的事情,机动性不行,灵活性不够,没有一个统一的战略部局,一看打的不行了,就撤退,保存实力,那人人都想保存实力的啊,都想着快走,那跑的慢的就给追上了。   那怎么办?   我跑过去了,我就设置路障,我还得炸路,这样日本人不能过来了。   是的,日本人不能过去了,那自己人后面跑的慢的也过不去了。   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日本人单兵作战能力很强,这样的追击战里面他们极其擅长小股力量追击,兵强马壮的,给人家追上了那小飞机小大炮的一开,整个部队在平原地区,给人打的跟蚂蚁窝一样的,团灭了。   躲都没有地方躲着,直接就给人一锅端了,都怕。   从上海会战开始,就丧失了很大的信心,我们整个民族的信心都失去了很多,我们知道要打下去,可是怎么打,打多久,打多少年才不会一直输,这就是个问题,困扰在大家心里不敢去想的问题。   如今信心,更是差劲了,宋旸谷看着南京城,“都撤退了,南京还不如上海呢。”   上海那时候是撤退的彻彻底底,但是南京苏州的话,不太好,撤退的落荒而逃,有的部队至今??x?没有接到撤退命令,军部总部司令部都没有消息。   军人以服从天职为命令的,没有命令,那就不能动。   一旦动了,军法比一般的律法更不容情,小袁拉出去墙壁的高级军官有很多。   但是这个撤退的,他们在这边滞留了很多天了,站在楼上看着,这个番号的话,是小袁的嫡系跟直系,这就很有意思了。   前面的打仗流血还得生气,生气还不能不打,那为什么你护着自己人,别的部队是后娘养的吗?   嫡系装备最好,德械师的装备据说能直接跟日本人对打,但是你未免太过于爱惜了,小袁在遭受非议很大。   他自己想法跟别人就不太一样,“宝剑锋利的话,要用在刀刃上,不然它会坏的,到了真正用的时候,发挥不了它的价值。”   但是你如果一直不用,那就是个装饰品了,旁边的高参有不一样看法,川军也不是没有人的,他们在中央也有人的,接近核心位置,这个时候,就要站出来为家乡部队说话的,“如果要二十一军阻击的话,他们装备很差,有一半人是汉阳造,膛线都磨损很严重,我们军械库里面刚到一批军械,还有八十个反坦克地雷,不如——”   小袁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高参又提,已经是悲愤交加了,“莫要寒了人心,他们都是补充军团,二十一军在上海保卫战就打没有了,这是四川各地家乡父老又送娃娃儿们上战场的,他们打的也是国战,在几次大会战中表现优良,要他们打人肉战,只怕消息回传,四川后方您是要考虑的啊!”   四十门最好的克虏伯炮弹,在上海就打没了,僧多粥少,汉阳枪只能一百多米,日本人的三八大盖呢,人家能几百米,你装备确实很差,其实有装备好的,但是小袁很珍惜,不舍得用上去。   小袁有他自己的考虑,他的站位,是不能把视线只挪到二十一军上面去的,综合考虑,最后给追功授章,“留火炮连协同作战,务必撑过36小时,给后方部队留出换防时间。”   大溃败的部队,你不能让他散了啊,你得收编整顿,手边整顿最起码有个地点,有个地方让你换武器让你检查武器补充弹药。   按照番号指挥,于安徽芜湖修整一天,这一天的时间来之不易。   如果撑不到一天,那么日本人直接打芜湖去了,芜湖那边就真的跟下饺子一样猝不及防地给端了。   高参那边已经竭力要东西了,真的跟无赖一样的,最高层的权谋有时候显得很滑稽,“手榴弹一人三十,M24一人5枚……”   小袁听完,“M24一人2枚配备,我亲自致电二十一军军长。”   莫大的荣耀,小袁亲自致电,军官的高层之间,等级的参差向来是比商界政治界要明显强烈很多的。   小袁亲自致电,对方义不容辞,只有高参面色如常听着,等出去之后人就哭了,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只有死将军的,没有听说过死参谋的。   他坐到今天位置不容易,如果有机会,他也想战场杀敌,但是现在如果他走了,那小袁身边就没有人为他们家乡那边说句话儿了,高层中央无人,那就是没有妈的孩子,整天什么也没有还得挨骂。   宋旸谷他们有点幸运,靠前线太近了,给收编了,太混乱了,混乱的二十一军在整顿的时候,把他们一起拉上了,让他们免于在大撤退中死于流弹各种踩踏,也避免了他们被日本人抓到直接虐杀。   但是他们现在新的问题,就是早死晚死的问题,因为二十一军接军部命令阻击留守,务必过36小时。   宋旸谷从来没觉得自己会死,但是现在呢,他觉得可能会。   撤退的部队已经陆陆续续没有了,都走光了。   但是前面的炮火推的更深入了,他很想打电话,但是军用电话是不能用的。   还是很想试试,柳秘书跟他挤着到前面去,他们现在就圈住了这个高地了,野外打阻击,就得抢占高地,不然就给人突突了。   摸到门口,警卫就给逮住了,一口四川话,年纪小的很,就不给进,枪把子就横着。   宋旸谷气的,差点没掉山坡下面摔死,指着阵地说,“你知道指挥中心要在哪里吗?不能在这里。”   谁家在这里指挥,你要跟阵地一起吗?   警卫一动不动,上面怎么说,就怎么干,军部这边的话,就是要一起共存亡的,“不能给你打,这是军用电话。”   柳秘跟老冯两个人连诱惑带逼着,最后闹成了一团,里面人气势汹汹出来,“喊什么喊?你要打电话,我们川娃子没有电话看着你打?”   写信。   大量宋旸谷,这三个人看着文质彬彬,衣着打扮原有的模样貌似体面,“会写字?”   “会。”   写家信。   那就写家信。   有要信的地址,全安排给宋旸谷三个人。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哄着宋旸谷几个人说,“写完了,给你打电话。”   都是不识字儿的,柳秘书问,“通讯兵呢?”   “死了,就剩个腿儿挂在树上呢,要不要你去拿下来?”   柳秘书无言沉默,看着山坡上面一片乱树丛,上面挂着红红点点的东西,远看像是冬天的花,近看不用看都想得到是什么。   老冯撸起来袖子,他识字儿,但不多,站在前面解释,“我们路过的,不是你们的兵,你看口音都不一样,我们投奔亲戚的,没想到这边打仗,你看,我们下山去吧。”   说完,觉得下山也是死路一条,又失去了男子汉的气概,好男儿没遇见也就算了,往日里他们坐后方,前面在打仗,如今遇见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没有掉头就走的机会。   “干!”老冯是英雄气概的,下山了日本人就在山下,包围起来了,去了深山里面,也不能一直不出来了。   有小兵出来,掏出来个旗子,张开,“我们一共十六人,雅安的,我们来的时候家乡给我们一面旗子,活着的时候当毯子,受伤的时候撕了扎伤口,死了的时候要马革裹尸的。”   很烂的一块布,川地贫寒已久,二十年内战加上不断输出的国战,让天府之国出了名地民不聊生,天天聊死。   如今灯光昏沉,只能借着一点内部的光,大家在里面,外面有哨兵,这是极其难短暂的休战时间,等待下一波进攻,等待下一波冲锋与反冲锋。   宋旸谷欠着身子,读了一遍上面的字儿,心里就突然沉下来一口气。   精忠报国!   上面是蜀绣,精忠报国。   这些人,比自己大的,没有太多,二十出头,十七八岁。   他记得在北平的时候,二十出头的年纪,是在四合院子里面安逸度日的时光,北平人沉得住,喜欢在院子里,老狗水缸石榴树,再有一个胖丫头。   见天的行商走街串巷地叫卖,桂花头油跟花串儿。   零零星星,琐琐碎碎,点点滴滴。   他掏出来钢笔,“姓名——”   那小兵愣了一下,嗷地报出来,“毛宁,我家在雅安南边儿老镇,我老娘腿风湿,告诉她拿着我的抚恤金,过寿的时候买两斤猪肉吃了算球!”   说完嘿嘿笑,“我活着挣不出两斤猪肉,死了也给老娘吃顿笋子炒肉!不算白活!”   “兄弟几个?”   “独苗苗,我哥打山东的时候死了,说是死在了孟良崮!”   宋旸谷刷刷地写,他这架势一出来,氛围就到了,突然一阵静默,大家都不笑了,站在那里你推我拉地排好队,小声地嘀咕着,川军团报团,各地方来的都报团儿,都是几个人写一封。   宋旸谷写的很仔细,很认真,他以前就是做档案的,姓名年龄地址,甚至他还看清楚每个人的特征,有的黑,有的爱笑,有的门牙很大,他觉得自己得记住。   柳秘书端不住,一边写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嚎,嚎着还得写,哭到最后都觉得自己为什么当个人,人太多感情了,人间有时候跟炼狱一样的。   人不算太多,残兵败将,只有孤勇了。   老李不走,他自己捡了一把枪,“我跟你们打仗去。”   通讯兵没有了,剩下一个指挥官看着宋旸谷,“天一亮就冲锋,你们自己找活路,这些家书,能送到就送到,送不到就算了,不比为难。”   他小声跟宋旸谷说的,站在地图前给宋旸谷指路,最大希望活着的路,然后解释,“电话早就坏了,电台中枪了,不是不给你用,我们接不到撤退的消息了。”   都没有信号了,孤岛一个,谁能特地来拉你们走呢,走不了了。   对宋旸谷活着的希望也不是很大,宋旸谷看了下时间,他身上就钢笔手表,钢笔没有水了,他写不到自己的信了,本也用完了,他找了一截焦黑的木头,在本上叠加写的首页。   一边写一字一句地说,“宋旸谷,鲁??x?东宋氏三子,父宋遵循……”   简短而无一字赘余,他写到最后,“妻舒扶桑。”   站起来,“我要是活着,一定要把这些信挨家挨户送到,我如果死了,你们拿着去北平,找我的太太,我太太是舒扶桑,北平都知道她,她会帮我送到。”   说完笑了笑,就是很自信,对自己太太这样地自信。   柳秘书擦擦眼泪,眼镜上面都是泪珠子,觉得现在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宋旸谷,跟平时不太一样,他平时多矜持多傲气啊,现在能跟大家说说笑笑地。   就很不一样。   北平宋旸谷,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只管着打仗,时政消息不通。   扶桑就睡的很不好,因为时间到了,宋旸谷应该差不多送信儿来了,各种各样地消息,为此她一直在家里面,一直在等,但是她每天会固定地时间出门。   作息非常固定,就是为了等人。   结果没有。   这种心焦跟上海那边的情况掺杂在一起,她紧绷地像是断开一样,撕裂感很强。   伍德来北平,见到她第一面,就觉得状态很差劲,人瘦。   这些年,认识她以来,从没有这样瘦过。   脸上不夸张地说,真的只剩下一双眼睛了,一双大眼睛。   指着报纸冷笑,“你看南边在干什么,他如果正好去了南方的话,时运不济,炮火连天的,从南京苏州走上海,这会儿怕是尸体都凉了。”   -------------------- 第99章 离婚   伍德的话, 跟扶桑真的是关系非常好,一定程度上,两个人是爱好不多, 但很共同, 好朋友的最大的一个特点, 就是骂人能骂到一块儿去。   比如现在,伍德就很搞不懂日本人在想什么, “做这种事情的话,包括现在还在监视你的话,我觉得没有意义, 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该来往的人还在继续来往, 现在一个月的时间,你月度的汇报还是会出来了。”   “啊,对啊, 我打算月度开记者会,跟社会各界汇报此次成效。”   伍德很真实地问了一句, “有成效吗?”   “怎么没有, 有但不多吧,这样说比较合适。”扶桑并不感觉气馁,他们稽查前面的历史事件的时候, 是很难的,很多大客是故意偷漏税的, 但是你不排除很多小工商业者,他不是故意的, 他是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 交税像不是天经地义的一样, “遵从度知道吧?根本不会配合你,不会给你补,尤其是现在世道这样地坏,地主家小姐吃饭都要节俭少吃两口,问他们要钱很难的,地方势力很拉锯,要钱要不上来,他们有的也很可怜。”   虽然可怜,但是还要收税,不然呢?   伍德听得她的想法思路,突然提示她,“宋先生活着吗?”   扶桑哽了一下,“如果这次记者会之后还没有消息,那么大概率是死了。”   “会是怎么死的?”   他好像是看见她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一下,但是现在他不能哄着她说没死之类的,人要接受现实,包括现在他回来的想法,是不太想扶桑留在国内的,最好是跟他一起出国,在国外生活的话,他认为对丧夫之痛更友好一点儿。   但是对死亡的揣测应该规划一下路线,比如在天津死的吗?   还是在南京,上海,是病死的还是被害死的,是被乱杀了还是自然意外死亡的,因为据说河南大旱,饿殍千里。   人吃人。   扶桑不清楚。   讲起来这些的时候,心里是很平静的,人最难接受的事情是在飞回北平的飞机上,那时候就预备着他已经去世了,但是现在一个月过去了,难过伤心很多,但是可以讨论这个话题。   “如果他离开北平之后,因为各种原因,只要他不在了,我会把所有的原因归咎到我我身上去,他最无助最困难的时候,我离他那么近,却什么都没有为他做。”   伍德听扶桑这样说,也觉得有点惨,“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他后面的事情都是你帮他处理的。”   “但是我只是想要人活着,如果不是宋旸谷,这辈子我不可能站在这个地方,明天我根本不会开什么记者招待会。”   她喜欢做这一行吗?   不喜欢。   但是宋旸谷在的时候老说,她就喜欢听,说的人不在了,这些枯燥无聊的内容,像是白开水一样,难以下咽。   两个人说很久,外面有人通报。   扶桑站在窗户上看,伍德也在看,日本人看门狗还在拦着。   他又不哭眼睛很好用,“好像是你公公。”   扶桑一下就愣住了,是二老爷,二老爷拄着拐杖,他偏瘫了,旁边二太太扶着他。   两个人很憔悴,风烛残年的状态下看不出一点富贵雍容。   门口还在拦着,扶桑瞬间就彪了,一下就恼了,日语下去,叽哩哇啦地骂。   骂的很难听,各种恶毒的诅咒都出来过,她用中国话都没有骂的这么芬芳过,那日本兵也懵了,这人平时挺优雅的,社会名流的姿态很高,但是今天。   人就给放进去了,扶桑现在呢,不怕死。   二老爷一看扶桑就哭了,他是特地来看看她的,想问清楚的,“洪先生去世了,被人暗杀的,小洪先生那边第二天就当众表明,跟日本人永不合作,宁先生投靠了日本人,在工商联开始吃小鱼。”   姨太太那边的话,没来,二太太悄悄告诉扶桑,“之前要我们出国疗养的,是要去的,先前姨太太也是要去的,但是洪先生去了,她很伤心,不愿意离开上海,你爸爸去那边恢复,她要离婚的。”   是的,离婚。   谁也没有想到,是,她是洪先生的人,十几岁跟洪先生混码头的,后来做大班。   但是两个人的关系,没有密切到生死相随的程度,但是没想到洪先生去世,她整个人瞬间从菟丝花,变成了霸王花,她在洪先生葬礼上,没有跟二老爷回去,“老爷,咱们离婚吧。”   她那天穿一身白色,上面是黑色的披肩,还是很漂亮很有风韵,但是对二老爷的话,没有很深的感情,“就当我对不住您,不能陪您一起走了,洪先生对我,亦父亦兄,我十几岁跟他,我年少不更事,跟他鬼混过,也惹出不少事,但是陪我到现在的,洪先生一直在的。”   她年少时候不懂事,年轻漂亮的时候张狂,年纪大后要找依靠,这些都是洪先生陪伴她给她收拾篓子的,洪先生教她很多,也为她考虑很多,不是爱情,这种东西太直白了,用在他们身上过于直白简单。   也不是亲情,洪先生有自己太太自己儿子,对他们更好一点。   很难讲是什么感情,但是小红鲤这辈子,前面都是靠着洪先生活着的,她爱钱,但这些在洪先生面前不值一提。   她从没背叛过她,给人毒打的时候都没有过。   他们是一种,世界上奇奇怪怪的盟友之一。   外界很多揣测,所以小红鲤那时候要嫁人,没有人很愿意,是洪先生做主了,二老爷才纳妾。   二老爷这边的话,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给了一笔钱,如今才正眼看她很多,先前是因为洪先生高看她几眼,如今呢,是因为她这个人多看她几眼,“你知道,我儿媳妇,旸谷家的,你跟她很像。”   “之后你要去哪里?”   “有人在舞厅闹事,小洪先生处理焦头烂额,我去那边看场子。”小红鲤笑了笑,去看场子去,她本来就是混浊水里面长大的,原本上岸歇歇的,但是如今,还是要回去,帮小洪先生一把。   她也有点遗憾,“原想在您家里过一辈子的,没想到最后还是没陪着您,您给我很多钱,我心里是感激您的。”   她早前很希望在宋家掌权,在宋家有话语权,这样的话,洪先生跟宋老爷之间的关系,会因为她的操作之下,合作更多更深,她想这么做的,出于自己心里说不明白的原因。   她跟洪先生也可以平起平坐,两个人的话,比她当宋老爷的姨太太要好得多,没有人不喜欢高身份高地位的。   -------------------- 第100章 别人的爱情   二老爷打量着儿媳妇, 等晚餐的时候才问,家里佣人很多,翁荔英那边的话, 第一次见到二老爷, 二老爷对她很尊重。   作为一个男人来说, 比较在乎自己兄弟,跟二太太想法是不一样的, 他对宋遵理的话,从来是无所不应的,宋遵理要他去上海, 他就去上海,要他的儿子奉养遗孀, 那他就要宋旸谷迎着翁荔英进门。   所以二老爷对她行礼,他站起来,二太太也得站起来, 翁荔英派头还是很大,跟着她来宋家的奶妈女儿招呼佣人, “都跟我来这边, 换季衣服要处理,趁着我们家老太太说话这会儿功夫??x?,你们都赶紧去收拾衣服去。”   把人都带着走了, 餐桌上东西很多,有北平的特色春卷, 要立春了,立春要咬春, 北平喜欢吃杂菜, 把豆芽韭菜炒了, 合在一起,春饼薄薄的,卷在一起,然后再来一碗小米汤溜缝儿,宋旸谷不是北平人。   但是他的饮食习惯,完全温和北平的习俗,他少年时期所接受的一切,都是在北平这边接受的。   翁荔英不觉得自己很尴尬,先前是宋旸谷在,他们不说话,很少交流,甚至碰面都很少。   如今扶桑在,他们见面还是很少,交流也不多,但是见面的时候,扶桑的态度要比宋旸谷温和很多,她不仅仅是宋家的媳妇,他们曾经还是一个祁的,曾经翁家是舒家的祁主,祁主在过去是可以左右舒家一家生活的。   翁荔英想来吗?   也不是很想,但是她冲着扶桑的,也冲着宋旸谷,扶桑这个孩子呢,她记恩,前些日子的时候,就宋旸谷出事的日子,翁荔英受惊吓,半夜里生病高烧。   扶桑人二话不说直接带着去医院的,医院那边安排的很好,她在里面住了不少日子,吃串用度,一点不缺,扶桑中间还去看过两次,忙不忙的,人家去看。   真心实意还是什么的,就算是虚情假意,人家也做到了,这个面子活比谁做的都好,她觉得扶桑比旸谷要好相处,心眼儿要好很多。   就跟现在一样,扶桑不会冷落她,她卷饼的时候,也会给她卷一个,在宋旸谷出事后,扶桑变得更温和了一些,“您吃,我把里面韭菜挑出来了。”   这种场合下,她不会为了顾忌二太太的感受,去做些什么。   翁荔英接过来,一点一点吃了,很香,她一辈子没孩子,娘家的侄子不成器,成器的侄女儿倒是有本事,去了国外也够不上,她年纪大了,也看开了,“之前商队从南边儿回来,有个老伙计,说是在南京那边,见过旸谷。”   刹那间。   安静地像是空气冻结,扶桑浑身的汗刹那就出来了。   心脏像是要跳出来,从嘴里吐出来,“在哪里?”   “兵荒马乱,正好那边在过兵,日本人在追着,他们从皖南那边走货回来,我铺子里面卖竹盐,走到南京的时候,前线就战败了,人都从南京城里往外跑,他们在南京城外石头台那边儿遇见的,一窝蜂地往外跑。”   没想到会打败仗的,应该说天天在准备打仗,天天是战备,战备是一种日常生活了,但是一旦败了,军队先撤退,老百姓也要跟着跑,不想在日本人手底下过日子的,就赶紧跑,日本人越来越毒了。   “确定吗?”   二老爷问,“看清楚了吗?”   “匆忙看见的,大概没那么像的人。”翁荔英淡淡地说着,宋旸谷不可否认,他长得很好,气质更好,那是家里的老伙计了,早前在府里做事儿的,不可能认错的,如果认错了,那世界上就有一模一样的人了。   只是没来得及说话,大家都匆匆,一眨眼人就不见了,“那个伙计,早前的时候,是府里的采买。”   二老爷喜色,跃然不止。   就连二太太也是喜极而泣,坐不住的欢喜。   “后来就不清楚了,那伙计也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据说日本人封城了,在里面关起门来杀人。”   屠杀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但是亲眼所见者已经看见了,那伙计看城里杀人才跑的,不然南京是从皖南向北的枢纽,商队都要过的。   再多的,翁荔英也不知道了,她起来,也没有继续吃了,这饭是吃不下去的,只对着二太太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只是我今天来,也是冲着两个孩子的,我看扶桑可怜。”   她对宋旸谷的愧疚心,有,但很少。   对二太太包括前面大太太的话,更没有了。   从前她觉得扶桑命好,一个落魄祁人家买来的女儿,去当学徒,结果人家翻身了,还嫁给了主家。   这命比她好。   但是现在看来呢,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命好的人,都有各自的苦衷,她要不是跟她住在一起,也不能知道过什么日子。   日子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凌晨睡过吗?   没有。   天天熬着撑着,早上起来开始会客做事,不做事的时候会客,深更半夜的时候家里还有人,电话要一直接,不是一个主心骨的人,硬生生成了一个主心骨。   就税率表那些东西,她得安排到后半夜去学,自己看,不困吗?   困。   但是硬着头皮看,她不能不会,比别管白天累不累的,这个点很想洗澡睡觉,躺在床上都是一种奢侈。   人就是这么瘦的。   但是现在扶桑知道消息的一瞬间,整个人真的从枯萎的状态都焕发出不一样的光了。   她起来亲自送翁荔英回上楼,站在楼梯下面,翁荔英侧身的时候看她一眼,吊灯正好映射在她眼睛里面,翁荔英看她笑吟吟地,整个人像是一朵四月份的芳菲,眼里有光,含着很多很多的东西。   回到餐桌上,她就不停吃东西,给公公婆婆也添饭,瞬间就跟过年一样喜庆,“多吃饭,咱们得多吃饭才是。”   二老爷一只手不能拿东西的,只有右手哆哆嗦嗦地拿着勺子,“是的,是的,多吃,都多吃点。”   做梦他都能笑醒。   扶桑吃卷饼,两口一个,吃了半盘子下去,她早上还有事情,她还要召开发布会。   南京的情况,大家心里都有数,水深火热。   “如果困在南京城里面去了,那么没有通行证是出不来的,日本人在搞屠杀,很多来不及撤退的军队,就地隐藏起来了,所以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的,见人就杀。”   南京一战打的不能说不好,最起码打的日本人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进城就开始杀人了,他们在杀人给自己助兴。   兴致正高昂。   “如果没有在南京城内的话,他大概处境也不是很好,不然他会跟我们通信的。”扶桑就一点一点地推。   从天津过南京,他是要去上海的。   她能揣测出来。   现在就两种可能,不在南京城的话,跟在南京城一样地危险,“南京后方那么多部队撤退,他要么被挟裹进去了,要么就困在日本人的包围劝里面了,反正他不自由。”   说的对吗?   这情况的假设,很对。   宋旸谷现在就是生死一线。   不,半线都没有。   打过仗吗?扛过枪吗?递过弹药包吗?   都没有,但是现在他都做的很顺手,没有人了,打的人已经消耗没有了。   说是撑过三十六小时,现在是二十四小时,完好无缺的人已经没有一个了,阵前的尸体,都在发臭,他一辈子不能忘记这种味道。   反冲锋的人都没有了,阵地要失手了,撑不下去了,他腰上也是缠着弹药包,自己捡了死去人的机枪,他枪法很准,兴许他先前学过君子六艺,射箭很好,后来大老爷怕他身体不好,学西方的体育,打球击剑他都会。   但是现在,饿得真的没有东西吃。   “支援呢?”   说好可能会有友军打援助的,但是没有来。   川娃娃就笑骂,“援个屁,龟儿子们跑的跟兔子一样快,官长哪个管我们死活……”   说着看了宋旸谷一眼,无力地指了指前面,“你看,都死光了,援什么,这个山头都给日本人的炮打平了。”   但是指挥官还在,高参也还在,神奇地是,都没有走。   还在点人头,最后司令官的副官都给编排进去了,“摸螺丝去,等死也是死,枪弹都打光了,等俘虏了祖宗脸都给丢进,死了都回不到家乡见乡亲,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老子看这夜里起雾,用兵,就要出其不意!我们今晚死了,叫死得其所,为国战死的,都是好儿郎,哪个怕死站出来,我许老官带的兵,个个都是铁锤头,今晚我们去反攻,好叫全国人民都看看,我们打的很勇!”   给打气,简单直接明白,宋旸谷听明白了,柳秘书嘀嘀咕咕,“他们四川人,夜里摸螺丝,就是去偷偷袭击敌军大本营的意思,他们不能打平原战,但是山地战比我们平原地区人好,四川多山的。”   夜色浓的看不清人,他们整合,每天都在整合,看看死了多少,活着多少,伤员里面已经咽气的多少,还有几个没咽气的。   伤员其实更悲哀一点,因为没有医护兵了,也没有后方的战备医院,受伤了环境很差,就是等死的,等疼死感染死或者饿死。   有个伤员,绝食了,反正要死的人了,一口米水不进,看着宋旸谷三个,“你们吃了,要是出去了,记得给我老娘捎信儿,说我死的壮烈。”   剩余二十七人,警卫员都上了,一人配二十发子弹,三十个手榴弹,川人有焚香习惯,叫打香头。   一人一小截,后面的人看不见,天色太暗淡了,就用香头引??x?路,一个接一个,从悬崖峭壁上找了一条绝壁出来,人是站着九十度,扒着石头走的。   走出去了不是跑,是摸到敌方山头上去了。   自己山头空了,老李要跟着去,但是不擅长走山路,掉下去就摔死了,他们三个跟长官站在一起,一直看,一直看。   掐算着时间,大概实在是寂寞,临死前的惆怅总是很多,长官就没话找话,怼着宋旸谷说,“结婚了?”   “结婚了,刚结婚。”   “几个老婆?”   宋旸谷扯着嘴笑了笑,后面柳秘书也笑了笑,川军长官呢,名声是出了名的,爱享受爱做滑杆儿,喜欢内讧喜欢搞事,不然不能打二十年内战。   还有一个,就是喜欢娶小老婆,八个九个不嫌多的。   所以才这么问的。   但是没想到,这些硬骨头的仗,还是川军打的好,宋旸谷解释,“一个,从来只有一个,官长你仗打的好,老婆也娶的多。”   四川人叫官长,不喊长官,人家听宋旸谷说笑的不行,“毛头小子一个,一会儿对面听到枪响,你仔细听着,到时候就走吧。”   走了好,日本人要是给他们团灭了,那马上就能打过来,现在日本人不知道他们多数少人,不知道他们死绝了,才孤注一掷的,但是一旦发现偷袭了,偷袭的人还给团灭了,那长官都想好了,他留了三颗子弹,自杀的。   宋旸谷几个,没有子弹,到时候就成俘虏了,跳悬崖都来不及。   “记得娃娃儿们的话,把信都带出去,他们爹妈还能有点抚恤金,不然我们这个部队番号,就是失联的了,通讯都没有一根线,上面也不知道我们死活,你得出去了活着跟大家说,我们是英勇牺牲的,不是失踪的。”   宋旸谷把那个本儿,一直揣着,揣自己心口窝上,他这辈子只承担过两个使命,“一个是现在,我是死了都要完成的事情,还有一个,是我太太,她结婚跟我商量过的,要陪她很久的。”   这些酸腐的爱情,长官平时都不屑一顾,这会儿宋旸谷还有爱情可以回忆,他只能想到家里大小老婆老吵架,因此说话很带刺儿,“你死了,她改嫁再找个人是一样的。”   宋旸谷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复杂,意思就是你不懂,“不会的,她等我的,我死了她守寡的,嘱咐过我的,谁先走了,谁就先去阴曹地府准备打点好。”   扶桑是这样讲的,“先走一个的话,活着的人不要太伤心,因为另外一个只是先去阴曹地府,在那边好好攒家业,建房子做工赚钱,后去的一个,等去了就享福了,死了的人为活人要考虑好,多辛苦一点。”   “活着的人呢,也要安心度过自己最后的时光,不要悲悲戚戚地,把剩下时间都浪费了,要把死去的人没做完的事情,全部收尾。”   “所以无论活着的还是死了的,都任务很繁重的。”   宋旸谷当时听了,但是没想到她后来真这么做的。   官长这样的人,停顿了很久,才开口,“你   得活着”   这辈子没见过爱情,年轻人的爱情什么玩意儿,今天见识到了。   宋旸谷讲的很认真,他这辈子也头一次认真听了别人的爱情。   -------------------- 第101章 哀兵必胜   日本人围点打援, 打的很成功,不停地胜利会刺激人的,他们拿下来了南京城, 南京城打的断壁残垣。   是的, 我们大撤退大溃败走了, 是我们整体协作机动性的问题,说白了, 指挥系统的偏差,导致了我们数量不对等的接二连三的惨败,可是你看南京城现在的情况, 扶桑的心里面,一点缝儿都没有了。   结结实实的。   她是在宋二爷来的次日, 举行的记者会,记者会上,她还是那个样子, 甚至能笑的出来,日本的财务长官有个在那边, 他们现在完全是军政一体的, 军事管理国家,一直看着扶桑。   下面的记者提问的很刁钻,很多国际媒体也都在, 甚至有的是自发组织过来的,中国的社会像是个大熔炉, 全世界的焦点,神奇古老的东方最后以这样的姿态展示给大家。   是想看到不一样的东西的, 很多媒体人会挖的很深, 其中一个美国记者问的就很犀利, 他们不是很在乎日本人的场子。   在今天提问之前,扶桑就已经接受过日本方面的教育了,日本人希望她从一些合适的角度出发来讲一些事情,解释一下,不要让各方面关系那么紧张,属于胁迫了。   但是扶桑呢,现在觉得自己不是很怕死,她受够了日本人的监督跟胁迫,我要怎么讲话,我要说什么内容,跟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你管那么宽呢,所以她答应好好儿的,面色也和和气气的,但是她现场就开始反水,美国记者问,“听说财局跟日本人合作,提供七成的税收供日本建设东亚共和,宋太太如今怎么看?”   七成的税收,不知道过多还是过少,但是每年日本人都从财局拿钱,就像是自己家里的钱袋子一样随意,只不过北平封锁状态下税金少,且各种不规范加上各种糊弄,日本人搞不清状况,只知道没钱了就要,没钱了甚至更直接的。   直接每家每户的按照人头来摊,一人十块钱十斤米这样筹钱,为他们的南征北战侵略战争掠夺物资。   扶桑笑了笑,她今天是一身黑色的旗袍,不是很时兴洋气的那种,头发是盘起来的,宋旸谷出事后,她头发就盘起来了,一个很简单的发髻,头发一丝不苟的,旗袍是长袖儿的,不修身不露脖子,身上无一件首饰。   只有那个钻戒还在,还在手上,两只手撑着在讲话台上,她戴着眼镜,因为想看的更清楚一点,想看清楚各方的态度,手上的钻石就在镁光灯下面,她扯着嘴笑了笑,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能说,平时话很少的,做事比较多。   “强盗下山打家劫舍的时候,最后还是会回到山上去,没有听说过要留着村镇里面肖想当皇帝的,七不抢八不盗,我们中国叫作盗亦有道!”   “从没有见过,赖在别人家里不走的,把别的村寨的人屠杀殆尽,把别人的田地当做自己的,把别人财富米粮当做自己的,还要整个山头搬迁过来当自己家的事情,从无所闻!”   “这样的无耻行径,我们叫作厚颜无耻,无耻至极,也是从无所闻的!”   “我们的钱税,我们中国人自己的钱袋子,我们每一个中国人辛苦劳作努力耕耘的每一分钱,每一个铜板儿,凭什么要给日本人,日本国家为什么要拿走我们的钱袋子呢,我们中国人的钱,只能中国人自己花!”   画风就不对,太刚硬了。   日本人就打手势,这个都是商量好的了,那么直接就瞄准她了,再多一个字,直接就枪杀。   这个主席台上,曾经有很多人讲话,很多很多,太多了,社会各界,工商联政都有,老袁大人在这里发表过北平保卫战的动员记者会,小袁曾经在这里鼓励过新青年。   宋旸谷在这里发布税制改革。   二老爷在现场,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二太太诧异地看着他,他低声说一句,“这里死过很多人的。”   死过很多人的,很多人在说话的时候,因为说的不是别人想要的,直接被枪杀,现场很多人,很多枪,但是没有一把枪是自己人的。   他可以站起来,他现在觉得特别的光宗耀祖,真的,不是因为儿子,是因为儿媳妇,应该站起来的,死了就死了嘛,人谁有不死的。   承恩扶着他要拉开,被他一把推开,媒体全部抓拍,现场很多人一下就站起来了,   扶桑视线撇到了,一瞬间低头哽咽了一下,她在这里宣布,“举国上下,各级各层各地财税机构,请务必落实最高指示:无论在沦陷区还是战备区,在火线上还在流血牺牲地军人们,在城墙内外攻坚反攻坚的市民们,在农村深受压迫扫荡清理的农民们,还有兢兢业业在做工的纳税人,财局总司深以致谢。”   她跟个活靶子一样,从演讲台站出来,四面鞠躬,八方致谢,前面已经自发围起来很多人,都张开胳膊在挡着,扶桑有落泪的,有的时候也觉得是死而无憾,真的是掷地有声,绕梁三日,“请各级财税人牢记,为国家聚财,为中国人收税,涵养税源而广纳税款,帮持民生扶持各业,中国人的钱,要用在中国人身上的!”   有些震撼吧,日本人那边不能扫射,扫射的话,死很多人的,国外记者问很多问题,料太多了,这个国家给人打的有点没骨气看不到希望了,从来最先反抗的,不太有政府机关的。   但是现在,最高一级别的财税司,打了个先??x?锋,从沦陷区开始打先锋表态,以后不会给日本人一分钱,做不知道被胁迫下,拿着枪指着脑袋的时候,也许大家都会给,但是表态非常的重要。   非常的振奋人心。   好处就是,扶桑很大胆,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她自己很轻松,想做的事情做完了,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心里很畅快,“你信不信,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露面,也许我会被软禁,也许我会被病死。”   她不能说这是日本人干的,甚至不能直接说日本人是强盗,只能举例子,打比方,有时候外交是一种很模棱两可,给自己留最大余地的事情,她手生,给自己留的后路几乎没有罢了,太直白了。   也许磨砺两年,她话讲的比现在更婉转更自保一点,但是现在不是很无所谓。   夜里十一点,她在家里,足不出户,从记者会上就直接回家了,承恩走的时候她把钱都给承恩,“你送他们去国外疗养,安全送走吧。”   承恩擦眼泪,“我还回来,送他们去了我就回来了。”   扶桑不要,“你回来了之后,去南京。”   她顿了一下,抬眸一瞬间的眼神,那样的复杂,那样地饱含喜怒哀乐,“你去找找他。”   承恩忍不住哭出来,一边擦眼泪,“那你呢?”   “我有我的地方,日本人都安排好了。”   “咱们跑吧,我想法子跑。”   扶桑笑了笑,“我以前生在祁末,很小的时候,我父亲读变法,跟我说变法失败的人,有的走了有的没走,能走的不走,不能走的也不走,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将近二十多年你看才在今晚想清楚这个事情,如果不走的话,效果是不是会更好一点儿呢,我如果不在了,后面还有很多人,很多人来继续做这个事情的,因为它的影响在那里。”   做什么事情,哪怕是政治作秀,都要做下去,影响力是一个很神出鬼没的事情,你说了给外界看到的,有时候要比你实际上去做的要更广为人知,更容易被大家接受,去影响别人。   国际媒体很关注这个事情,现在对他们在做的事情很有好感,那对外的话,这些好感就可以做很多事情,能多一点支持,多一点国际上的同情心。   华侨在外面很难,难的一个个都跳印度洋,死在东南亚的也很多,打黑工下南洋,但是他们很爱国,无论是富商还是其他人,都很努力募捐物资。   她能走吗?   能,但是走了不太好。   她如果被日本人当场射杀,那可能效果会更好点,只能这样开玩笑。   她把自己的账目,一本,里面各种票据,厚厚的一本,“这些,你如果找到他,留给他吧,教他给我家里人养老送终。”   承恩眼看不大清楚,他睡很少,那么心大的一个人,操碎了心,打开一看,全是汇票,那么大的一个数字,哑口无言。   他不敢,递过去给二老爷,二老爷看了一眼,也愣住了,扶桑笑着解释,“想不到吧,我是个金凤凰,我很多钱的。”   “我这边用不到什么钱的,以后怕是成为无主之财了,你们都带走吧,旸谷在留给旸谷,我的东西都要留给他的,你们跟他讲,他要是不在了,就全部捐给南边,跟日本人打到底吧。”   前前后后,她在北平的时间,总共往黄桃斜街,放了几十笔钱,数目开始不多,后来越来越多,每次都有人拿走,她每个周末去黄桃斜街两次,差不多每周就两次。   很奇怪,就像是个无底洞一样,里面的字条有时候会有,有时候没有,但是每次都有谢谢。   她不知道小豆包跟书生是不是还活着,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也许还活着,也许死了后面其他的人在做,字迹不一样,字迹隔一段时间就会变,人换了。   但是每次都有谢谢,像是一个传统一样的。   她把家里剩下的钱,最后一包,给了翁荔英,“走之前,帮我放到黄桃斜街去吧,以后我怕是不能去了。”   承恩哭着走了,八点人就围住了宋公馆,夜深人静的时候,舒扶桑入狱。   翁荔英入住黄桃斜街,大力家的陪着她洒扫了院子,夜色凄凉,很惨淡,已至五月。   当年宋旸谷送家里来的桂花,从上海运来的桂花,兜兜转转还是摆在了扶桑的卧室前,路过的时候大力家的抱着被褥,“咦,竟然还在开,这么香的呢,越夜里越香呢。”   暗香浮动,翁荔英低着头在月光下面看,米粒大的白色的小花,有黄的,有白的,一团团地簇在一起,地上落了浅浅地一层。   花开人不在。   翁荔英突然看了东厢房一眼,驻足,大力家的妞妞介绍,“扶桑姐先前就住在这屋子里面,我的屋头跟她挨着,夜里时常听到她动静。”   她忙完的时候,椅子会从书桌前拉开,就那么一声,妞妞就知道她要睡了。   妞妞掌灯,几个人不敢点电灯,只拉着气死风灯进去,翁荔英打量着,很局促的一个房间,很小,不及她的起居室的一半儿,一个衣柜,衣柜旁边儿一个书架子,满满地各种东西,书本儿还有账册,报纸杂志都有,一张小床。   然后一张书桌,最大气的就是这一张书桌了,大概是秉承了她亲生父亲的习惯,书桌靠着窗,正对着东边儿,对着夜里的一轮明月还有漫天星光。   窗台外面几盆死机桂花,不见花影只闻花香,梳妆台小小的一个,在床头上靠着南墙,再无其他。   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东西,都不曾看见。   大概是那床红色的被褥,结婚的时候,小荣给她买的,喜庆。   翁荔英就坐在书桌前,突然泪如雨下,她一哭,妞妞强忍着的泪也憋不住了,自己用袖子擦眼泪,全是她的好儿,“日本人抓她去,要杀她吗?”   “小时候她在所里做学徒回来,每次回来都带吃的,她疼孩子,胡同里面的孩子遇见了,她手里买什么零嘴儿都抓给我们吃,最疼我,说女孩儿不易,我后来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她自己就是个女孩儿,混的比男孩儿都好。”   “跟我爸爸说送我去读书,我家里我哥没去读书,我去了,初小那年家里没钱念书了,她给家里送了钱去,跟我爸爸说要我念完。”   “她往日里见了人,总是笑一笑,不讲话,很腼腆的样子,从不聊家常,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也从来不插嘴,问她事情的时候,一句一句讲的很细致,她是个细致的人。”   翁荔英老想老想,却不记得扶桑以前什么样儿了,她没有见过她许多年,只记得当年,那么一个矮的孩子,去府里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扶桑跪着,站起来的时候还没有椅子高。   见了人,笑的讨好,会说好听话儿,有眼力劲儿。   只是从来,没有人从来都是笑着的,都是那么会说话,那么会有眼力劲儿的,所有的八面玲珑都是背后多少心酸多少心思。   扶桑跟宋旸谷的一生,很成功,很让人羡慕,很富贵也很好的日子。   但是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嫉妒,没有一个人会觉得眼红。   有的人,过什么日子,他身上的担子,她肩膀上的责任,看了从来教人,觉得心疼。   很心疼。   妞妞眼睛里面泪光闪闪,当天夜里,她自己拿着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悄悄地从屋子里面出来,院子里满地的月色,积水一样地流淌,院子里的树影斑驳,浅海里面的水草一样地摇摆,风吹过,洁白的槐花从高树上面落下。   像是陈年的雪,像是宋旸谷跟扶桑说的上海烟花里五月份的杨花白絮。   她在大力夫妻的屋外叩首,轻声道,“爸,妈,我走了,儿不孝!”   她有自己事情去做,同学们都去了,家里一直拦着不给去。   可是人,有时候,总要做点什么的,她念过书,上过学,会很多东西,现在,就该去做更多的事情。   大力家的死死地捂着嘴,大力睡得很沉很沉,清晰可见的呼噜声,大力家的没睡照,门开的时候就听见了,但是这次没再拦着。   孩子走了,就走吧。   她曾经以死相逼,但是现在,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呢,谁家的人命不是人命呢,都去吧,都去吧。   等着人走了,她光着脚追出去好几条街,看着人最后不见了,跟同学们,几个毛娃娃,一人背着一个包袱,只看得清那些稚嫩的肩膀,不算健壮却挺拔的身躯,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去了。   想告诉他们夜路难走务必小心,告诉他们落雨了记得躲雨,天冷了备着衣服,出门在外别饿着肚子想家。   想说很多很多,最后一句没说,自己哭着躺在地上,剜肉一样地疼啊。   她的妞妞啊。   举国皆哀!   可是日本人可能不懂一句话,哀兵必胜!   所有人,都抱着必胜的决心,无论生??x?死。   --------------------   很多时候,写文是在治愈自己,激励自己,自己给自己天天打气,很多时候一边哭一边写,写的自己一身勇气。 第102章 要命   大力家的跌跌撞撞家里去, 大力朦胧之中醒来,“什么事儿?”   “妞妞走了——”   大力沉默了良久,喉咙哽住, 来回地滑动, 像是把一些苦的东西拼命地压下去, 拼了命地咽下去,当做人生从没有冒苦水一样, 就像是春天地里出来的苦菜花,卷着杂粮饼子的时候,一样地吞咽下去, 尝出来一点鲜甜。   当父亲的,一个男人, 一个肩膀上承担了太多太多的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他的心态跟二老爷是差不多的,觉得骄傲, 觉得自豪,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 去支持孩子做一点事情的。   他起来, 把麻绳扎上,结结实实的,一双脚很大很大, 变形的蒲扇一样地,把布鞋收起来, 换了草鞋,“去了好, 在这里, 我的孩子迟早要憋死。”   他是拉洋车的, 见天地喝风,喝着西北风,哪里来的生意呢,日本人今儿要这个钱,名儿要那个钱,人血馒头也不是这么吃的。   小力比他老子强一点儿,在面粉厂里面学了架势,给人开车的。   只是爷儿俩,没有个好日子过,大力家的看看天色,“哪儿去?”   大力不说话,大力家的便一下想到了,坐在炕上撇脸过去,声音轻的像是怕惊动了天地神灵,“日本人又要做什么?”   只听到烛光安静跳动破黑暗的声音,轻柔地几乎不可闻,墨汁子一样地粘稠,大力头发已经花白了,他自己也坐下来,一只手撑着炕桌,有时候日子难得不如上吊,“你瞧我,天天做的都是什么事儿呢?”   “日本人天天拉壮丁,拉着我们去干活儿,卖苦力,我们这些人,都是卖国贼,都是汉奸,都该死啊。”   他捶着自己的头,抱着自己的头,“不如跳了护城河,一下跳了护城河里,干干净净地。”   抓壮丁,挨家挨户地出人,只要有个男人,就得干活儿,什么样儿的活都得干,火车装卸,煤炭开采,工程防御,整个北平都是辛者库,任人宰割。   如果不干,吃枪子儿吃鞭子,看人家的心情。   外面小力听得清清楚楚,他站在门口,良久才开口,“爸妈,我班上去了。”   大力家的擦擦眼泪,忙出来笑着问,“怎么今天这么早呢?”   小力点点头,把怀里的面粉拿出来,“妈,你留着,换成杂粮面儿,多吃些日子,我这些日子都忙得很,兴许不太回家里来。”   一袋子精细白面儿,大力家的喜得不得了,“这样好的白面,厂里面给的吗?”   “嗯,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厂里瞧着辛苦,一人给了一袋子。”   大力家的忙把昨天省的饼子给他,“拿着路上吃去,你们这次要去哪里运货,天津吗?”   “嗯,”小力是个好伙子,他长得体面精神,比他的爸爸要体面很多,他给人跑过腿儿打过咱,去铺子里面当过学徒,最后学了一门技术,在面粉厂里面开车,家里满意的很。   要不是年头不好,他大概已经娶妻生子了,许多人都有相中他,只是他自己从不肯提这个事情,他也认识几个字儿,小时候从不知道学习是什么东西,只是长大了,突然就懂了,突然就觉得知识是个好东西。   他走出去几步,还是忍不住对着大力说,“爸,您做的事儿,大家都在做,咱们都在做的,是对的吗?”   大力觉得不对劲,撵着出来几步,他站在屋门口,那样低矮的屋檐,那样破败的院落,丝瓜的藤子蜿蜒着往上,上面挂着细细曲折的小瓜,门口挂着一串儿火红的辣椒,他显得魁梧而高大,“这是日子,这是逼不得已的日子啊,咱们都得熬着。”   “这样熬着有意思吗?”   大力说完,他的眼睛很大很有神,很传统的浓眉大眼,说完便出去了,大步流星的,那一包饼子,他想说自己兴许吃不上了,但是还是没忍心,还是想带着,走了。   厂子里早就没活儿了,面粉厂早就是日本人征用了,北平城里面多久都没有面粉在市面上自由流通了,全部是日本人在把控物价,物资分配。   他给日本人当司机,大力搬运的是死人,他拉了一辈子的活人,没想到最后搬运的都是死人,在里面关着的人,每天都抬出来许许多多。   大力家的嘱咐大力,“要是遇见了扶桑,要是有个不好,你给她带回来,咱们大家伙儿都说了,不能要她死在外面去了,我给她穿好衣服,咱们街坊们凑了一身寿衣,好好儿地给她送着走了,她爱干净爱漂亮,体体面面的。”   大力出门,他们一帮拉车的,为人都仗义的很,“昨儿遇见一个,还有一口气呢,我们原本想拉回家里的,只是人没等说句话就死了,给一封信,我们不识字儿,又怕给人看见了,便一直留着,等着去南城那边儿,找查二爷看看去,他是个义气的人。”   “要是见着扶桑了,我必定给她带回来黄桃斜街,她打小在这里长大的,比不让她去了乱葬岗里去。”   大力便把车歇下来,自己拉着板儿车去了,走到半路上,看见车队整整齐齐地从城里往外走,一车一车地,街上站着好些人。   他爱看热闹,也停下来看,跟几个拉车的伙计招呼,“这是做什么去?”   探头一看,一下子愣住了,竟然看到了杏花儿,她坐在车里,也瞧见了,趴在车后的围挡那里,哭着喊他,“大力叔,大力叔——”   车子眨眼过去,大力被伙计一把拉住,“狗娘养的日本人!把胡同里面的姑娘都抓走了去。”   “干什么去?”大力问出口,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先前祁在的时候,胡同里面便是大大小小的姑娘们,一场接一场地意乱情迷,以此谋生,以此制造一场接一场的绮梦。   后来祁没有了,新社会了,统计了大大小小的馆子,在北平这么大的一点地方,近五百家,正式挂名儿的,还有许多暗地里的,一一给她们规范起来,姑娘们制定身份牌儿,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行当了。   只是没过两年好日子,随着小袁大人南下,老袁惨死,北平的这些姑娘们,本就是无根地浮萍,如今更是草芥不如了。   竟然是去劳军。   劳的是哪门子的军啊。   街上的人,都沉默地看着,沉默地散去。   在北平,从来没有仇视这些姑娘们的,各有各的日子,日子过不下去才这样的居多,都知道脚底的路滚烫,又怎么忍心去怪这些姑娘们呢。   就是大力家的,如今提起来春杏,也是可怜她,只要不给她做儿媳妇,怎么样她都可怜这个姑娘,被自己爸爸卖到那样的地方去,不是挨打就是挨饿,在里面,她们也过的不是人的日子,戏台上演出来的秦淮名妓,那样地风光地受人追捧,总是万里不足一的。   这些车,是一路往南去的。   到一个地方,便下来一些人,姐妹们一起,互相拉着手,如今一别,怕是久不能见人世间了,窑姐儿性格多泼辣,叉着腰,把春杏塞到里面去,“姐妹们哭什么,咱们哪里的日子不是过,做的就是这个行当的,在北平的时候,日本人也见天的来还不给钱,老鸨只知道拿着我们讨好日本人,如今好了,把咱们直接送日本人去了。”   窑姐儿有好的,但是老鸨这个职业,千刀万剐不为过,就全天下找,没有一个是好心肠的,好心肠的干不了这个职业的。   拉着春杏的手,嘴硬的不得了,脾气犟,把自己的小银锁拿下来,一点点锁片儿,“没来及给我弟弟,你要是回北平去了,拿着给我弟弟去,我下下车去。”   春杏拉着她,不舍得,被她一巴掌拍开,车里没多少人了,“讲好了,一会儿要点人,我下去,你比我们强,还有个哥哥挂着你呢,我晓得,他等日本人不注意了,就带着你走呢。”   咬着春杏的耳朵咯咯地笑着,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春杏捂着她的嘴,抱着她,“好姐姐,别笑了,我们都是苦命人,别笑了。”   还是笑,把一辈子快乐的事情想一遍,突然就不笑了,“我小时候,也有个娃娃亲,只是我爹妈去的早,我弟弟聪明,我左想右想,要给他念书的,他想出国留学的,我就去自卖自身去了,只是可惜我弟弟不能一年长两岁,我等不到他大。”   “去年的时候,他成亲了,我跟着花轿呢,从街上走到他家门口,他瞧见我了,还是那个傻样儿,家里总共买了半斤糖,他都拿出来给我,新娘子气坏了。”   说完又是笑,她总是??x?笑,笑的那样地大声。   车子听了,日本人拉着人下去,拉春杏的时候,她挡了一下,搀着日本人兵的胳膊,“走,我跟您下去,您瞧我多好,胸软的很。”   从车上跳下去的时候,越往南边走越热,春杏不知道这是哪里,一池子湖水,停车的地方有一颗垂柳,柳叶子发青,人站在柳树下面,池水皱起来一卷丝绸一样柔和的褶子。   她扬着那块粉色的帕子,一身粉色的旗袍,漂亮而丰满,笑着对春杏挥手。   所有的姑娘都在哭,只她一个人笑着站在那里。   等着车走的时候,她抬眼看一眼湖,摸了摸手上的红绳,她没告诉春杏,那天她去看他成亲,他还给她一根红绳,说攒够钱了,就去赎她,从良的人,戴个红绳进家门,就干净了。   她一脚一脚走到池子里面去,越走越深,日本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湖底,同行的人看见了,没有惊叫没有喊,就遮挡着她,让她入了湖底。   比活着好。   日本兵恼了,跳进去去拉。   最后拉上来了,后来春杏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花名叫绿柳,知道她有个弟弟,自买自身,给弟弟一个活路,还供着他上学。   想着车票够了,送着他到国外去,过好日子去。   她性格泼辣,跟客人总说俏皮话,喜欢她的人很多,她总是敢说敢做。   夜里歇息的时候,小力埋锅做饭,他带了酒,给日本人,日本人要他先喝。   他笑了笑,喝了许多。   他没喝过酒,这是从家里偷的,他爸埋着的女儿红。   好喝,略微有点苦,但是醇香的酒味儿,他就当喝过了喜酒吧。   里面下了□□。   喝完,他就坐在那里吃饼子,一口一口,一摞饼子很多,他大口大口吃着,吃的肚皮都鼓起来了。   等着押送的人发病了,他也躺在地上了,撑着起来把车门都打开,白天下去了许多人,里面还有人,他跟春杏说,“走吧,别回北平了,找个好人嫁了,别进城了。”   春杏看着他嘴角都呕血,一口一口地。   血块那么大那么多,“你傻,你就傻,我们本来就是做这个行当的,伺候哪个不是伺候,你傻!”   小力走不了了,“不一样,我知道你们都不愿意。”   “搭把手,人都抬上来。”   把日本人都装到车里去,小力撑着,自己开着车,从山上直接开下去了,摔的粉身碎骨。   这样只留下来一点灰,谁也看不出什么来。   下山的时候,小力想什么?   好像什么也没想,肚子也感觉不到疼了。   他把所有人都拉自己车里,其余的空车都回去了,他不连累别人一点儿,也不愿意让这最后一车去送死,不仅仅是为了春杏。   就单单是因为自己还是个人,还是个中国人,他出身不好,家里贫苦,但是他总觉得自己挺好的,胡同里面身边的人,个个都是榜样。   他们一个接一个做了,身体力行地告诉大家伙人应该怎么活着。   这辈子,要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一个如此这般的人,这才是人生。   爆炸声音在山地响起,在夜空中闪亮一瞬间。   又很快熄灭,日本人以为敌军袭击,他们怕了夜袭。   日本人也不是很擅长山地战,尤其是夜里。   许老官上次最后二十来人u去摸螺丝,摸到日本人的驻扎地,戒备很一般,很轻敌,因为压制的很明显,我们给人火力就能压制死。   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摸过来,打偷袭打的很成功,直接就是射杀的,日本人闻风丧胆,他们很惜命的,虽然军国主义,但是旷日持久的战争,没有不怕死的。   即便是那么一点人,他们也分成了三波冲锋,一波不行了,后面的抓紧补上,务必完成任务的。   第一件事,就是要戒备的干掉,后面都背着马刀,不敢开枪。   等进去了,就开始遍地开花开枪,扔手榴弹。   日本人其实不多,他们本来人就少,但是武器很强大,所以我们干不过。   真正摸过来的时候,发现日本人也不是那么难以对付。   最后就是一定要把他们的军械尽可能地销毁,咱们缺的厉害,能拿走的就拿走,拿不走的,就给炮管里面塞炸药,销毁。   前后二十分钟,最后无一人伤亡的情况下,一人挂着两把枪,挂着子弹回来了。   日本人吓破胆了,以为还有多少人,加上自己人死了不少,因此后撤三十里。   他们一撤退,许老官就带着人走了。   守不住了,这个高地他们战略性放弃了,不然日本人马上就会卷土重来的,最后他们就团灭,他不能让死了的人白死了,就是活着一个,也得给带出来。   因此他们静悄悄地成为流兵,在山地里摸滚打爬。   听见声响,就有人来探来报。   没想到是这回事。   沉默了良久,看着带回来的这许多的姑娘。   他这里呢,刚好许多大小伙子不是,都没有婆姨。   心里有些弯弯绕绕的,酬军嘛,他一没钱,二没粮,发个老婆可以吧?   川军的生活作风,是有些潦草的,最不爱听上面管教,如今好多了,这些呢,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军规是有的,“你们没地方去,我给你们出个好主意怎么样?”   “我这些兵,都没得老婆,你们要是愿意呢,跟他们回老家去,以后呢,都给我安分守己的过日子,等着我兄弟们回去,怎么样?”   觉得力度不够大,“我给你们出车票,那边有人安顿你们,我给你们写个信,每个月,我按月给你们发生活费。”   没办法,穷当兵的,大头兵,一辈子娶不到老婆的。   只能这样。   现场拉郎配。   没有一个挑三拣四的。   只有春杏,“我回北平去。”   许老官刚就看见了,这女的老看宋旸谷,一眼一眼的,“他你别想了,人家有老婆,你是嫌弃我的兵是不是?我跟你说了,我们不嫌弃你们窑姐儿,你们也别嫌弃大头兵,这叫般配。”   春杏摇摇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宋旸谷,“您老丈人家里,是不是黄桃斜街的荣家?”   宋旸谷没反应过来,没有人这样提过这种身份,有点弯弯绕绕,柳秘就很敏感了,上前一步,“您是——”   春杏人单纯,问什么就说什么,“兴许认错了,我先前在黄桃斜街住过的,像是认识的人,我记错了。”   宋旸谷看着她,“你认识我太太?”   “我是宋旸谷。”   他记得,扶桑有天晚上回家晚,说那边邻居来了个娃娃亲的女孩子,最后又回去了,隔壁没留。   春杏没想到他问的这么直接,有些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来,“你还活着,报纸上都说你死了。”   宋旸谷再问,“你认识我太太?”   “是的,认识,我们先前说过话儿的,我记得你们。”   见过一眼,就不会记错的,有的人,气质太超群了,也都长得好,他们来黄桃斜街,走在一起的时候,她在胡同见过一次,郎才女貌。   有的男女,站在一起,就像是日月星辰一样,走在狭窄低矮的胡同里面,都好像是在高堂之上昂首阔步一般。   春杏记得很深,像是记得小力一样,她进他家门第一次的时候,他咧着嘴笑,一口的牙白,比四月的春光更暖人心。   她觉得小力这个人好,很好,好的教人一辈子忘不掉,比宋旸谷还好,比宋旸谷长得还好,还有气质。   “您太太给日本人抓去了,好几天了,小力跟我说的,把您家里的老太太,送到了黄桃斜街,您家里人,送到了国外去疗养了。”   “我听小力说,她大概给您留了东西,大概是许多钱,说是都留给您的,您家里人来黄桃斜街的时候说的,指定这笔钱只能给你。”   “她惦记你呢,我天天买报纸看,不识字儿,上面老有她的照片儿,她先前总是见人笑,你出事儿后,我从报纸上没看见她笑过。”   春杏轻轻地,“她惦记你呢。”   “小力总夸她,总是拿着她当榜样,她是女中的豪杰,我也佩服她。”   见过宋旸谷哭吗?   没见过。   身边所有人都没见过。   就是扶桑也没见过。   可是现在,从春杏说第一句开始,他就哭,用拳头放在嘴下面。   最后嚎啕大哭,哭的不能自已。   眼泪鼻涕都下来了,自己一边哭,一边捶着桌子。   疼啊。   怎么能不疼呢。   疼得要命一样的。   -------------------- 第103章 自杀   宋旸谷现在的心情, 柳秘看的很透彻,许老官的话,不知道从哪里划拉出一份报纸, 啧啧地看着, 对着柳秘书套话儿, 心里喜得不得了。   这是赤裸裸地财神爷啊,“先前你知道吧, 我们去上海,那边打上海保卫战,路上就听说了, 十里洋场销金窟,宋家能得三分金。”   三分金里面, 大概能有自己的一分,毕竟他捞了宋旸??x?谷一把,柳秘书很上套儿, 给他指一条明路,“他是宋家的独子呢, 宋家三个儿子, 只他是宋老爷亲生的,宋家先前的时候,在前朝就是三品的大员呢, 簪缨累世。”   后面是乱说的,但是柳秘书很充面子, 他跟宋旸谷是有一些自己的想法的,“可惜了, 样样都好, 你说宋太太偏偏要这样。”   杏花儿抱着收敛回来的残骸, 其实都分不出来了,谁知道哪个是小力呢,里面有日本人有中国人,什么看不清,乌漆墨黑的,她只抓了一把土。   此时此刻还哭的伤心,许老官再问她,“你先前说,宋老爷把钱都给了儿媳妇?”   杏花只看着柳秘书,人家的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柳秘书含笑看着她,“你只管说,这是宋先生的好朋友,生死过命的交情呢,先前我们只顾着打仗的,今天才算是正式认识。”   杏花便说的仔细,“那天晚上,小力送着人去车站,车上时候听宋老爷说的,他来北平,是送钱的,没想到宋太太没要,还给他一份儿自己的积蓄,那笔积蓄,上亿美金。不过宋老爷像是都没带走,家里有个叫承恩的,说是入南京城直接找。”   宋老爷讲话,是不背着人的,到这时候了,死不死活不活,早晚的事情了,趁着一点时间,在车里跟承恩都交待好了。   宋老爷不听扶桑的,不要承恩送,只撵着让他去南京找。   许老官听到眉毛都飞起来了,他最喜欢交有钱的朋友了,没办法,穷。   他这边人打没了,部队还要重建,不能给人连编制番号都没有,招兵买马,哪个不要钱,要武器装备,四川是没有钱的,中央那边也不给钱的,手底下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宋旸谷先前的时候,只跟柳秘书讲一句话的,宋旸谷最擅长做的事情,看的最多的,就是拿钱拉关系。   钱很少不会解决你的问题,换句话说,都可以解决。   如果不能,那一定是钱不够多。   柳秘书跟许老官两个人趁着赶路休息的间隙,喝了半晚上的酒,许老官好舍得,酒全拿出来喝光了。   第二天,行路速度就更快了,很是大方,他手里是有钱的,都拿出来了,“一人一份儿,当路费的,都有份都有份儿。”   杏花儿也拿着一份儿,她要回北平去,走的时候宋旸谷把自己戒指摘下来,“你要是遇见她了,把这个给她,要是遇不见,留在黄桃斜街,给我的伯母。”   如今,他也称呼翁荔英为伯母。   是是非非,哪里能记得清楚一辈子呢。   他想办一个大手子,但是自己手够不到,北平城里日本人的核心枢纽,他渗透不进去一点,人他见不到,也刺探不到。   也进不去。   但是为什么要死命跟许老官打交情呢?   这要是柳秘书很欣赏的一点,很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原因,这个人呢,做事情是非常执拗的,他要做的事情,认定的事情,早晚都得做。   许老官要引荐,他跟南方政府是有关系的,最起码他能做到这个位置,上面是有人的,这个人,宋旸谷需要。   他需要从北方政治中心,到南方政府这边,重新踩窝。   踩窝干什么呢?   柳秘书推着眼镜,他还是讲一下顾忌的,“之前的时候,听说抓了一批人,其中有一个怀孕的……”   说到这里,就停顿了一下,日本人挺惨绝人寰的,这里离南京城很近,据说有个家属,是大撤退时候没来得及走的家属,怀孕了。   结果肚子直接就是被挑开的,里面的孩子,很惨。   肚子里面孩子都要挖出来,然后——   反正如果还有人记载历史的话,中国人是不忍心动笔写下去的。   宋旸谷要做这些事情的话,是不是要做一个最坏的设想呢?   比如说同样性质的事情,会发生在宋太太的身上。   他觉得宋旸谷是想养兵,想打过去。   很难不保证,对峙的时候,日本人能把扶桑剁了,就跟那个婴儿一样。   宋旸谷不抽烟不喝酒,总是很克制,如今也是很克制,就连长出来的胡茬都紧绷在嘴角。   晨露很重,南京的郊外显得很凄冷,前面那个大土坑里面,新土在尸体之上掩埋。   他们躲在一边,看着人被绳子,穿在一起,窒息到死亡。   后来南京城的周边,都是赫赫有名的乱葬岗。   宋旸谷从石头城外缘绕道去上海,许老官再三不舍,也不能再送他去上海,“说话可还算数?”   “算数,等我消息。”   许老官大喜,“好,好,我先去汉口那边等你消息。”   青年节那天,宋旸谷回上海,小荣跟姑太太两个人天天看报纸,各地的报纸都看。   院子里很暖,杨花柳絮滚一地,姑太太不高兴这个名字,“烟花里,烟花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看看这几户人家,都是豪门大户的,结果有几个善终的,起起落落烟花易逝,得改名儿兴许改名儿就好了,宋家的祖坟,我看也不大好。”   这话说到小荣心坎里面去了,他现在就很怪宋旸谷,怪宋家,“是这个道理,不如咱们去山东,请阴宅堪舆的看看,是否不宜男丁呢,从大老爷二老爷你看看这一串儿的,兴许就是妨男,带着儿媳妇不好。”   姑太太就开始寻思哪里有堪舆先生,北平她倒是知道,但是回不去,日本人封城了,在里面又开始清绞。   抬眼的时候,猝不及防,看见宋旸谷了,这个人,消失了很久了。   宋家一下就热闹起来了,宋家的三爷回来了。   宋映谷赶回来的时候,家门口已经开始有记者在等了,“打发走,一人一个红封。”   又问,“给老爷去信儿了没有?”   管家一件一件地说,“老爷那边还没来得及说,这就去打电话,三爷的话,回来就洗漱换衣服,外面的记者他是要见的。”   宋映谷顿足,纳闷,“见什么?”   走进去,宋旸谷在吃东西,他很饿,很饿,柳秘书在起稿子,飞一样地改,改了又写,写了宋旸谷又改。   只要老冯一个人,端着盘子,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这边儿,比北平的宋宅要气派许多,这许多的佣人,来来回回地,还有倒咖啡的,伺候的很周到。   宋映谷这人疼弟弟,看见宋旸谷就高兴啊,高兴地不得了,还是老规矩,喜得财现在就开始派赏钱,欢天喜地的,姑太太跟小荣俩人跟着来的,这会儿就冒酸气。   小荣温和,姑太太嘴皮子是真赶趟儿,有些话,她能说的出口,“是,你们是高兴了,可怜我们桑姐儿了,早知道这样,我不如养她在家里了,嫁人做什么?”   嫁人嫁人,穿衣吃饭。   宋映谷扶着她的肩膀,“哎呦,我的姑太太啊,您客别介,别不高兴,我是高兴地得意忘形了,三弟妹的事情,我扫听着呢,也托着那边的朋友,暂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就怕日本人半夜给你拉出来,然后报道就说了,病死的。   姑太太憋气呢,问宋旸谷,“你哪儿去了这些日子,她出事你知道吗?”   宋映谷就挡着在前面,“他吃许多苦,不然不早就回来了,您可怜可怜他,教他睡会儿。”   宋旸谷现在脾气就很差,差劲到不说话,回来一句话都没有跟佣人讲过,现在也才开口跟姑太太讲,“她必定没有事,我跟你保证。”   你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   拿你们宋家的祖坟?   呸,姑太太气的胃疼,也纠缠不清,她跟宋旸谷本来就不能连续说三句话,这个人就是个木头。   回去就躺床上去了,跟小荣俩人就是轮流生病,不生病干什么?   人活着一口气,这孩子就要人的命,她想找老大来,让老大去找找他妹妹去,可是那边还一大家子的人,要是老大出事儿了,她也就不活了。   就靠着。   靠着看看宋旸谷干什么,抹着鼻涕眼泪跟小荣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就知道,我打小就知道的,所以我不结婚。”   “死个老婆算什么,再娶就是了,有钱,人家有钱,长得还人模狗样的,人家不愁没老婆。”   “我看也不见得悲伤,能有什么伤心的,你说扶桑出事儿,他一滴眼泪都没有,你瞧见了没有,几时我们去,他几时都是那个样子,不冷不热的,他一点良心都没有。”   “兴许啊,人家就等着了,等个一年半载的没消息,身边就有别人了,就咱们家里的孩子傻,重情重义的,我就后悔啊,你说孩子教的太好了,教的太重义气了,你说有事儿你个女孩子上赶着抗什么,男人又不是死光了。”   骂的不带重复的,一气儿地骂。   越想越气,清早起来,兴许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她也会爬起来,爬起来就对着隔壁骂。   骂的很难听,指桑骂槐,各种明示暗示,各种伤人心的话都讲出来了。   人的性??x?格,大概从二十岁到五十岁,是可能会变的,但是缺点,大概会从二十岁延续到五十岁,且变本加厉。   她的嘴,以前扶桑是晓得的,扶桑被她刺挠过。   宋映谷亲自来请罪好几次,都没有一点用,气的也在家里打转转,跟管家就说了,“你听听,你听听,这说的什么话,这人好容易回来了,难道要去送死,还是日本人那么好商量,一个换一个回来。”   他还是不能讲姑太太一句不好,看在扶桑的面儿上也不能。   他忍下来了,姑太太第二天看报纸,气坏了,拿着报纸就冲进去了。   宋映谷现在就不出门,生意上的事情一塌糊涂,但是暂时还算安稳,宁先生那边跟小洪先生杀疯了,宁先生的保镖,先前被日本人买通,策反了宁先生。   所以极其粗糙但很管用地,当天三个人喝完早茶之后,宁先生听保镖建议,直接回头枪在医院门口,射杀了洪先生。   后来更是彻底投靠了日本人,宝刀不老,打着日本人的名号,互惠互利,成为了上海摊风光无二地大汉奸,赫赫有名的汉奸头目,全国各地都有宣传报道。   骂声一片。   不会当汉奸的人,永远都不会懂这些当汉奸的人,到底脑子里面在想什么,宋映谷也想不明白,一把年纪了,都退下来了,年轻后生上去了还不服气,不缺吃喝地,就为了面子为了自己的气派,投靠日本人去了。   这是千古罪人,民族的罪人,大祁还在的话,当刮!   但是宁先生不在乎,他开头了,就没有回头箭了。   小洪先生先前是跟着老洪走,洪先生走的那天早上,两个人商量的很一致,对日本人是反感反对的,不能当卖国贼,混道也是要先看国家大义的。   那么多人跟着吃饭,难道让下面的弟兄们跟着丢了先人的脸?   小洪先生干不出来,如今更是跟宁先生死干,弄得你死我活的。   日本人的手,通过宁先生,彻彻底底在上海舒展开了,各行各业,要独吞的架势,无法无天的,商会里面也是怨声载道,宁先生未免过于霸道。   为日本人做事可以,何苦把同行逼到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呢。   宋旸谷回来,请记者采访,宋映谷就觉得不太好,看到姑太太飞过来的报纸,就后悔了,应该再隐藏一下的,宁先生那边,很针对他们。   旸谷做的事情,宁先生是非常不满意的,他的一些改革的内容,宁先生在上海这边直接就不认,税务跟海关那边,也拿他没办法。   “姑太太——”   姑太太直接推开他,力气很大,宋映谷张开胳膊拦着,都给推了一个趔趄。   “好样儿的,你还有心思做你的事业,回来第一件事,就还是关心你的什么改革,在这里宣传讲话,不管我们家女孩的死活。”   宋旸谷能说什么?   柳秘书想解释的,但是也解释不出口,这个路很难走的,难道不走了吗?   很欣赏宋旸谷,现在跟外界发布通告,那这个事情又继续推进起来了,而且强有力地推进出来了。   宋旸谷下一步的话,就是上海这边的财税司跟海关总署,这些都是牵连很深在一起的。   姑太太彻底绝望了,走的时候哭的是真伤心。   走了之后大厅刹那安静,小洪先生一直低着头,扯了扯自己的袖口,这样的家丑。   男人嘛,拼事业很教人欣赏的。   跟柳秘书的观点,他很一致。   就听宋旸谷跟宋映谷商量,“端午节到了,节礼我拟订好了,让管家去送吧。”   宋映谷没转过脑子来,“什么?”   “节礼单子。”宋旸谷递过去,还是旧式样的帖子,正儿八经的节礼单子,毛笔写的,一笔一划他写的。   粽子两筐,当头的一行。   后面零零碎碎写了一长串,帖子展开好几页。   宋映谷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的,礼挺重的,管家接过来的时候就得问清楚,省的到时候再问,“就是浙江那边在打仗,商铺里面黄酒断货很久了,家里只有两坛,凑不齐四坛。”   小洪先生是很诙谐且八面玲珑的人,“我教人送两坛子来,家里正好有,上好的绍兴产。”   宋旸谷谢他,又嘱咐管家,“备齐了我去送。”   还有心情送,小洪先生看不懂这个弟弟,跟二爷不一样,二爷跟宋家老爷,是如出一辙的生意人,路子都是一致的,上行下效。   就宋旸谷,早年的话他也在上海,也接触过的,小洪先生只知道这个人呢别扭,性格很别扭,这些年过去了,他还是觉得别扭。   他搞不懂宋旸谷忙成这样了,还要送节礼这样的小事都得自己亲自安排,不像是很闲的样子。   但是不影响他很有好感,“三爷重情重义,很照顾岳家人。”   连四川的大舅兄都能想得到,还要派人再送一份儿。   宋旸谷抹着自己的手指,上面戒指没有了,摸着很空,小洪先生一早上来找,肯定不是来寒暄的,宋旸谷很喜欢有事情直接想,想的很大胆,“您是为着宁先生的事情来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这么直接。   小洪先生心里就笑了,好久没听见这么直白的话了,“你们北平人,讲话都这样直白吗?”   跟刚才那位姑太太一样?   “嗯,我太太讲话也很直白。”宋旸谷点点头,笑了笑,说起来这个事情,他心情会好。   小洪先生也微笑,看起来这一位姑太太讲的也不是很对,三句话不离开自己太太的人,不可能不牵挂的,牵挂就好。   他现在很需要宋家去做一些事情,合作一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现在上海本地的商会,给宁先生吊着打,打的喘不过气来。   宋家还能抗一下,没有别的办法,硬抗的,但是硬抗也要打好配合是不是?   小洪先生觉得自己是有些聪明才智的,旁边人都退下去了,他跟宋旸谷宋映谷兄弟两个人,谈了很久,谈到最后。   宋映谷才明白宋旸谷到底要做什么,“你要当活靶子,你以为日本人就能放过扶桑?”   “这就是你要在南边继续搞改革的原因?”   宋旸谷很轻松,点点头,“是,而且我还答应捐赠给中央一笔巨款,他们在北平有渗透进去的人,可以刺探消息,可以做很多事情。”   “日本人是可以买通的吗?”   你有人,你花钱砸关系,你借力打力,在暗地里使劲,然后在外面还要使劲折腾,让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刺头,你还活着,你还在兴风作浪,跟你太太无关。   你他妈的真是个背后英雄,你他妈的真是我弟弟。   白疼了,真的白疼了。   这个孩子,从小就脾气这样不走寻常路,家里人盼着你回来,盼着你活着,等着你消息那种家破人亡的滋味儿,你是一点也不在乎啊,你就只管做你自己事情,宋映谷直接就恼了。   “人关起来,不允许出去,等老爷回话。”   他就得拉住了,不拉住了,明天上海街头横死的,就是宋家三少爷。   枪杀给打成筛子。   软硬兼施,渗透可以,小洪先生这边帮派关系也很强大,弯弯绕绕地能渗透进去,你给中央政府那边通过许老官砸钱也可以,那个渗透的更官方,说不定日本人身边有个顶级的特务呢是不是?   但是你给我当活靶子,你招风惹雨的,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做这种事情,就不行。   他现在就围着宋旸谷劝说,软的硬的,“爸爸那边的意思,送你先去国外。”   宋旸谷人躺在床上的,自从被关起来了,态度就更差劲了,他眼珠子动了动,然后解开手表,自己倒扣过来,在柜子上摔下去,里面的机械出来,捡出来一个最大的齿轮。   屋子里人都吓一跳,管家佣人还有二少奶奶都来看,就看他跟疯了一样,捏着那个齿轮跟宋映谷对着顶,“我用这个,能把血管划破,就是这个地方的血管。”   他比划了一下,左手腕上的主动脉。   宋映谷的心啊,一下子就沉下去了,二少奶奶吓得捂住嘴,尖叫声还没等出来就看宋旸谷直接就划下去了,那个齿轮还带着一块儿金属。   宋映谷的心啊,稀碎的。   真的是稀碎的。   小时候老大胆子大,爱在外面闯荡,也不知道顾家。   就他跟老三在家里时间长,他一直觉得老三人太老实了,听话,还可怜,家里不给他出门。   学的东西不管喜欢不喜欢,都得学。   他护着老三,从小到大。   比对老大用的感情深多了。   就这一幕,他能记住一辈子。   杠不过,他弄不过老三。   直接就妥协了,真的,老三能干出来,他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这就是割肉,剜肉一样地后怕。   等包扎好了,也不是很深,皮外伤,血管是没事情的,毕竟不是刀。   但是宋映谷给他吓坏了,吓得腿软,拉着姑太太的手哭,他不能站起来,站起来腿软,打??x?小就护着他,结果这个孩子,差点葬送在自己手里,“太太啊,我跟您说实话,您说这是什么脾气,一句话不对付,就直接自杀的。”   姑奶奶也哭,她是感动的,“是啊,是啊,真是个好孩子。”   俩人驴唇不对马嘴,但是抱着头一起哭,哭的都很投入。   -------------------- 第104章 神明   二爷呢, 是后怕,自己想想呢,何苦把他逼成这样呢, 这个人从小就这脾气, 有点古怪, 有些玩笑话呢,他们能听, 宋旸谷就听不得,心思很细很认真。   姑太太呢,是喜极而泣, 对着宋旸谷也很殷勤许多,之前的事情仿佛不是她做的, 端午节那天,宋旸谷任职海关总署稽查高级顾问,在南边正式走马上任, 走的是小洪先生的路子。   小洪先生各方面的关系都非常的圆融,除了跟日本人, 如今他打擂台, 宋家跟着他站队,跟日本人一起摇旗呐喊对着打,上海这个地方, 很多人也是青眼看待他们的。   自己做不了,没勇气做的事情, 别人做了,那就能站起来鼓掌了, 上海是开埠的海港城市, 如今租界很多年, 但是爱国情怀还是很厚重,没有人愿意蜗居在租界一辈子的。   尤其是前段时间,刚打的上海会战,他们是见过自己人怎么打的,不是不得已,不会撤退的,城外的大头兵,打的也都很勇。   姑太太跟小荣,晚上吃端午家宴,几个永远不太可能坐在一起的人,就莫名其妙地坐在一起,喝着一点黄酒,是小洪先生送来的,几个人举杯。   桌子上有一盘子菜圆子,上海吃菜圆子也都很精致,一个个小小的,不是北平的野菜团子,粗糙而直接填饱肚子的。   比汤圆大点,可能因为稀罕,上菜的佣人就特地讲一句,“尝尝看,里面加了糯米粉。”   晶莹剔透的,里面是青色的。   大家都吃,宋旸谷也吃一个,他也很瘦,人穿之前的西装,显得肩膀都在里面晃动一样的。   咬一口,就放下来了,荠菜的。   佣人做饭很在意他口味,家里明摆着这一位很有话语权很难伺候,其他人都不是很挑剔的,比起二爷来,三爷可能更需要讨好一点,这样大家都比较高兴。   就留意到他只吃一口,以为不喜欢,但是最后收盘子的时候,没有看到剩下的。   佣人就不是很懂是不是喜欢,可能就是不喜欢,就听宋旸谷突然下楼站在后面问,“哪里来的荠菜?”   这个季节,不应该有的,荠菜应该是刚开春的时候有,其余的时候都老了没有了,最起码北方的荠菜只能吃很短暂的一段时间。   佣人这边回答很用心,“您爱吃吗?是之前保存的,焯水之后放在冰箱里面冷冻起来,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用,味道跟新鲜的一样,一点吃不出来的。”   一边打开冰箱,这是去年德国运过来的,是个新奇的家电,但是很好用,家里面荠菜呢,有时候冬天吃一口很清香的。   “原本想做荠菜馄饨的,但是今天过节嘛,就烧圆子吃,寓意也好。三爷,您不要担心,最后三少奶奶也一定会没事的。”   很是像模像样地安慰了宋旸谷几句,宋旸谷就嘱咐她,“不要拿出来吃了,等她回来再吃。”   主要是想讲这个的。   家里面谁爱吃野菜?   扶桑。   她街边什么东西都爱吃,什么焦炸丸子猪头肉,羊肉串儿烧饼焦圈,还有春天的荠菜馄饨夏天北海的莲蓬,秋天西山的沙果还有冬天的大萝卜,没有她不爱吃,不爱惦记的。   她的日子,一年四季都有盼头,盼着各种各样时令的吃头,自己活得挺接地气。   今年是真的没吃上荠菜,她这会儿日子过的也很有意思。   人是抓进去了,倒是也不至于直接就用武的,给她上皮鞭老虎凳什么的,这些在日本人看来可能还配不上她,她这种级别属于高的,得跟她在北平的社会地位匹配一下。   一开始觉得她还有抢救的希望,因此游说她,各种说各种劝,各种策反。   当然,这样的好日子是非常短暂的,没几天就没耐心了,就开始折腾起来了,白天不给你睡觉,晚上让你写材料,写你为什么对日本人这样,你为什么演讲,为什么做出来那些事情,什么动机,接触了什么人。   就专门有个日本兵看着她的,二十四小时顶着,饭不给你吃,一天一顿或者不给,你写的不好就不给你,你得一直写,写完了呢,自己读,读完了呢,他们得断章取义发表出去。   但是内容呢,得写出来他们想要的,你才有好日子过。   那扶桑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从这时候起就开始熬着了,她时常饿着,总是没有机会睡觉,像是熬鹰一样,然后还要精神折磨,她写的笔一支又一支,一晚上都写厚厚的一沓子。   但是内容翻来覆去的,日本人多次的诱导,她就当听不懂,听懂了也做不到,就开始糊弄,有些事情,写一千遍一万遍的话,她觉得还是这样的,事实不是你写一遍假的就能改变的。   写完,日本兵就很会折磨人,让她踩在凳子上读,读一遍一遍的,人累的不行了就摔下来,摔下来再站上去。   他们有很多法子的。   但是这还是文的,比较文绉绉的。   扶桑呢,也不硬抗,她也要活着的,她不是逃跑的,他说当初留在北平了,那么现在的话,也可以为自己尽量争取一点活的希望是不是?   日本人的耐心向来不多,看她如此不配合,就开始看武的了。   日本人也没有太多时间精力去刑讯她的,毕竟他们的敌人太多了,他们抓了多少人在里面,每天晚上要抬出去的人,都得不少,后期呢,都懒得去城外郊外枪毙人了,日本人直接在院子里枪毙。   他们还很喜欢让中国人自己杀自己人,你们是一批抓进来的反动分子,那么挑一个人出来,杀你的同僚同事,开枪打,打了就给你活路,成为我们的人。   做事情,非常的扭曲人性。   扶桑站在那里听着枪声,无动于衷,有的人不会拿着枪对着自己人,逼疯了,有的人枪对着自己人,也逼的成为了走狗,不如一死了之。   她开始觉得时间漫长,太漫长了,如果今晚不出意外的话,日本人会带她去观刑,最近两天,他们都会这么干。   如果自己继续不配合的话,那么就不是观刑了,是自己上刑。   她衣服有些旧了,没办法,就两身衣服来回穿,她挺干净的,经常洗衣服,以前的好料子洗几次都显得旧了,但是还是很干净。   第一个刑讯房里面,昨天她记得是个反动分子,大概是个特务之类的,因此受到的虐待很大,铁烙饼什么的都给他上了,血呲呲地已经看不出是个人了,但是一直不承认,今晚上她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她站在人跟前,人像是个木偶一样在绞刑架上面,费很大力气才睁开眼,脖子已经抬不起来了,垂着脑袋,她已经看不清他样子了,满脸的血,满脸的伤口。   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看的人触目惊心,非人的虐待。   这是非人的虐待。   是虐杀。   扶桑攥紧了拳头,她从前天就开始思考,到底在哪个晚上,要用什么样子的办法自杀呢。   如果刑讯的话,她不如提前了结一下。   但是一直没有做,为了什么?   为了不甘心。   她还有想要看见的人,想要再多看一眼,想要跟他讲一句话。   平时心再大再宽,说什么死亡不可怕,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但是真正要放弃生命的时候,是不愿意的。   不愿意放弃所有的可能,她在衡量,如果自己在绞刑架上,如果第一个烙铁下去不是很疼的话,是不是可以忍下去,忍下去的话,是不是下面的都可以忍了,是不是也不是那样地生不如死,她在给自己打气。   打气鼓励一下自己。   那个人看着扶桑,扶桑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手里如果有把刀,一定会让他很体面的离开,不要再在这里了,被人生不如死地折磨。   日本人很得意,很高傲地看着扶桑,“你是不会这样的,这些刑法不会用到您身上的,所以不用害怕。”   扶桑笑的出来吗?   笑不出来,但是除了这个表情,她不能做出来其他表情,哭在这里会显得很没面子,很弱势,她得笑。   笑的她自己都觉得很难看,“你知道吗,我在进来之前的每一次,我都会畏惧,畏惧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屠宰场还有痛快的那一刻,你们呢?”   屠宰场都不会虐杀,你们却只能虐杀。   虐杀得到自己想要的,虚伪的一切,“你们是个很虚伪的民族,虚伪地逼着所有人去达到你们想要的目的。”   她藏了很多纸,还有一??x?支铅笔,但是她无能为力,眼前的人她帮不到一点,甚至让他痛快地去都做不到。   日本人笑了笑,很无所谓的,“看起来舒女士,是要做个女英雄,像他一样。”   指了指后面的那个人,刑讯又开始一波,扶桑就被逼着,站在那里看着,摧毁人的内心,摧毁你所有的自制力。   让你在每一秒钟都挣扎,都在崩溃的边缘,后悔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所有的刑讯室都很安静,安静地听到所有的声音,阴森地人间地狱,偶尔会有失声的惨叫,有男有女。   都是她的兄弟姐妹。   这一刻,扶桑的恨意,达到了高潮。   她没有闭上眼睛,就一直看,一直听,每一个人的样子,她都记住,日本人做了什么,她都要记住,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要写下来,如果她活着,带出去。   如果最后她不幸罹难,最后体无完肤,那么她会藏在房间里面的墙缝里面,有幸被后来人发现的话,也许许多年,也许房子推倒的时候已经风化,但是她还是要把这些记录,全部保留下来。   阴暗的走廊里面,她看不清逆向的光影,一脚一脚轻飘飘地走着,硬面来的人她看不清,只知道是又一个受害者。   但是她的肚子很大,很大,扶桑没有看到她的脸,对方头上套着袋子,她只能看到她的肚子,步履蹒跚地走着。   从她身边路过,她知道,这个人快生了的。   这里不见天日,这里她不知道是哪里,她努力辨别,却辨别不出这是北平的哪里,跟地下室一样地,日本人秘密的刑法场。   不会有人发现这里,即便发现了,也没有办法解救他们每一个人,画地为牢。   后半夜的时候,她被带走,上电击。   电流开始很小,接触皮肤的一瞬间,像是针扎一样的。   日本人可能怕她身体不行,吓唬她的,他们还是不敢用刑。   这是非常招人非议的事情,日本人给她扣起来脚,眼前这个女人,人脉很广,她的丈夫还活着。   今晚的话,再努力一把,电流穿过的开始,针扎一样的,扶桑细细体会着。   像是针扎一样的,瞬间扎满了针,然后是深入肌肉的刺疼,疼得你生不如死吧。   她一直在考虑,自己要不要了结,省的熬不住刑。   但是真正上的时候,她忍过去一阵电流的时候,就理解了第一个刑法室的男人,为什么还能坚持活着。   为什么从不吐口。   只要你有强大的信念,强大的意志力,没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   都能熬着,都能忍受,这是信仰的力量。   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信仰,目标就是过好日子而已。   但是在电流通过全身的一瞬,她觉得自己是有信仰的。   她的脑海里面,没有她的亲人,没有她的朋友,能支撑她活着的,是宋旸谷。   宋旸谷的一切。   这是她的信仰。   喜欢一个人,就像是以前舒家太太还在的时候,供奉了神灵,初一十五供奉,有点心鲜果也先给神明品尝,遇到事情的时候,祈求仙人解困,无时无刻不在伴随着你。   爱一个人,宛如信仰,视若神明!   -------------------- 第105章 营救   所有的电流最后都会通往心脏, 那一瞬间刻骨铭心的疼痛,扶桑闭着眼。   刑讯是暗无天日的,大概是怕她死去, 电流的时间很短, 大脑整个都是重组混乱的, 恶心呕吐各种反应都有,天旋地转的眩晕还有模糊不清的势力。   “北平市政府里面, 有没有你的内线?”   “没有。”   “你们转移的税款去了哪里?”   穷追不舍的,真正让日本人恼火的是,诺大的北平财税司, 里面一毛钱也没有了,这样的一群人, 一群妇孺喽啰,在眼皮子低下,把国库掏空了, 钱去了哪里?   日本人也查账,清算, 才发现, 三年以来,北平财税司报上来的账目,是内外两本账目的。   从上到下, 从内到外,做的天衣无缝的。   换个方式说, “谁做的账本?”   “不知道。”   扶桑想,应该许多人吧, 不是宋旸谷一个, 也不是后面她一个人在做, 中间前后都有好多人,宋旸谷去之前,是老李在做,那个老好人,她见过几面。   在北平有两三所小院子,有儿有女,夏天到了去城郊的葡萄园纳凉,葡萄架下猜几个字谜,秋天到了要去乡下看柿子树,冬天的时候一定要买很多煤球,堆着在柴房里面。   一个一年四季都有滋有味过日子胆小怕事的人,街坊邻居都和和气气地的热心肠的人,老李已经退休了,宋旸谷这些年,自己在做这些事情。   日本人进北平,掐指一算,六年了。   在日本人没有打到北平来的时候,很多学校工厂医院就开始南迁,切割一般地搬迁了一两年的也有,搬不走的也有人在守着。   六年了,财税总司走不掉,但是每一年,他们都是两个路子,一个按照日本人的要求,糊弄着给,剩下的大头,按照各种各样的名目,全部运到了南边儿。   这个事情,扶桑被抓以后,日本人才查出来。   一串下来,财税司从上到下,都给日本人逮了一个干净,有门路的开脱出来,没有门路的,或者扶桑这样的,洗不干净。   她做了,但是钱去了哪里。   不能说。   下线是哪个?   不能说。   北平的整个开支,都在他们这里,一旦说了,整个市政要怎么办?   财税司局的老大,扶桑见过他很多次,在日本人抄家之前,已经自焚了。   爱吃爱喝小酒,宋旸谷出事的时候,他给了不少抚恤金,不问政务,只管着遛鸟,他每天都在遛鸟,有许多的老朋友,扶桑猜想,他应该知道,应该是很重要的一环。   自焚。   烧毁了一切。   她在考虑自己要不要装傻,装疯卖傻,未尝 不能活下来。   兴许日本人就能把她排除重点嫌疑,但是下不去口,话到嘴边,都讲不出什么疯话,只能紧紧地闭着眼。   军医在旁边看着,他有一套很精密的手术刀,大的小的,各种各样的金属,给她的脚踝上药,为了怕留下罪证。   杀人折磨人的办法,很多的,都能让外界的人看不出来。   拿出来今天的报纸,给扶桑看,“你先生还活着。”   扶桑只漠不关心地看了一眼,短暂的一眼,看宋旸谷的全身照,他穿一身西装,坐在家里的沙发上。   一只手撑着在边上,一只手在膝盖上。   只有这么一眼,便依旧闭着眼,一眼就能记得牢牢的。   真帅,这个人真帅气,她想。   有些肥大的西装,显得人格外的风流倜傥,她在心里夸他,像是平时一样地发自内心地在夸他。   日本人在搞分裂,他们似乎很懂挑拨离间,你先生在外面很潇洒,在南边假死,你呢?   你千里迢迢回来,做无畏的事情,在这里受罪,不怨恨吗?   喋喋不休地说,策略瞬间又变了。   他们得到情报的瞬间,看看宋旸谷做的事情,就不太想来硬的了,还得怀柔,策反。   之前太着急了,得慢慢儿的来,“中国人讲的一句话,日久见人心。”   扶桑懒得听,日本人给她换了房间,现在每一餐,都经常有日本人来陪着她一起吃饭。   一边吃饭一边跟她谈话,开头这一句,扶桑的盘子里面的牛排切下去,她很虚,很饿,她吃东西很慢,因为长时间没有吃东西,嗓子里面像是干涸的海绵一样,粗糙而紧巴巴地伸展不开,吞咽很困难。   可是她还是要求吃牛排,很久没有吃过了,很想吃肉,想吃羊肉,吃牛肉,吃高热量的东西,她的眼底有别人看不见的光。   五月底的上海,石榴花应该开的很艳丽。   榴花照眼明,来策反她的这一位人很帅,她记不清他的名字,电击之后,她觉得自己脑子很受伤,因此很多事情都漠不关心,看着眼前的大黄杏。   “谁告诉你的?”   黑泽明笑了笑,“有个你的老乡,你可能不记得了。”   他去门外,喊人进来。   扶桑看见眼前的人,愣了一下。   命运有时候,有一种世代宿命一般的纠缠。   田有海。   他换了一身皮,穿着日本人发的制服,一举一动比日本人更像是个倭寇一样的,进来先对着黑泽明点头哈腰一般地表达崇敬,“哎呦,爷们,您坐着,我站着。”   他看任何人,都有一种自来熟的天赋,看谁都很亲,尤其是有权有势用的上的人,如今像是个大虾米,“您只管放心,这儿有我呢,要我说到底是你们日本人,事儿办的漂亮,瞧瞧这大房间,跟皇宫一样的,这吃的,好家伙,牛排呢,西餐!”   “我既然来了,便保证完成任务,您放心就是了,这是我小侄女儿,那在山东老家,不是一般二般的关系,骨肉血亲也不为过,这孩子啊,??x?打小就聪明,我劝几句就好了。”   说完一通,又起身送着黑泽明出去,给拉开把手,小心地问,“您之前说的,到时候要是谈明白了,这——”   黑泽明笑了笑,他是财务大臣,心思也很细致,“前面说的,都算数。”   田有海就松口气,心落在肚子里面去了,这多好啊,看着人走了,关上门,腰才直起来,眼巴巴地问扶桑,自己拿着牛排吃,“桑姐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是,你好好儿的上海不待着,看看回来受这个洋罪呢?”   “早二十年前的事儿,你说你叔叔看不明白,你也看不明白,不要跟洋人对着干,二十年前对着干,你叔叔不听我的,最后你看你给卖到了北平。”   “如今又来一个你,你们可真是一家子了,你跟日本人对着干做什么?日本人这样的脾气,好哄呢,要做什么你照着干就是了,何苦为难自己,跟他们打擂台的呢,先前说你被带走了,我还提心吊胆的呢,好容易你认亲了,你要是在这里没了,我要回山东老家,见了你叔叔这个消息,说还是不说呢。”   他讲很多,其实也情真意切,扶桑对他,笑着也很真诚。   无论你在这样的境地下,遇见的是哪一个老乡,说话能带着一股青城口音,能听一听乡音,见一见家乡人,也叫人觉得特别的满足。   她现在才发现有的人,比如说田有海,这个人他坏吗?   反正干的都不是好事,缺德事,卖祖宗的事儿他都干,干的彻彻底底的,稀里糊涂的,还特别的不知道羞耻。   但是他不是一个很纯粹的坏人,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是坏事,他有自己的逻辑,有自己的思路。   大概他的人生经历想法,就跟很多人不一样,他是要饭到青城的,她奶奶可怜他给他一顿饭,后来他便贴着王家,在青城扎根下来,他对父老乡亲,不坏。   吃百家饭长大的,良心没有坏到底。   但是偷奸耍滑,什么事儿都愿意找个靠山狐假虎威,这个事情也是真的。   “你投靠了日本人?给他们做事?来劝我跟你一样?”   田有海看她盘子里没有了,又拿着面包给她,“这洋人的饭啊,就是少,肉没有了,你吃点这个馒头,撑一撑,等晚上啊,我多要点去。”   又眉飞色舞地讲起来经过,“好家伙,我不是之前留在了北平,客算是回不去了,我也不想回去,之前想投靠你的,你不爱搭理我,可是你有海叔啊,有本事,我自己找了个片儿警的活。”   找个片儿警的活,工资是很少有的,也发不大出来,但是能坑蒙拐骗,压榨一下街面上的店铺商家,骗吃骗喝还是可以的。   转悠转悠着,就跟日本人打交道了,为着他天天在街面上跟人家说,他是舒扶桑,宋家太太的叔叔。   日本人要怀柔,不知内里,便顺利让他抱上了大腿。   扶桑看他有时候,觉得他很傻,她接过来面包泡着吃,太硬了,“你知道吗?我很小时候,看你就觉得你很笨,不算是很聪明,虽然像是很聪明。”   “所以你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做什么事情都不太好,还总连累身边的人,你如今又跳进来这样一个火坑,你知道这是怎么样的火坑吗?”   她讲的心平气和,田有海逮着什么吃什么,面包还是没吃,给扶桑留着的,瞧着给她饿瘦的,自己吃杏子,“有吃有喝的,这就是好日子,人活着不就是为了饱肚子,要我说,打小你就不该念书去,大爷那时候抱着你念书,我是不愿意的,净学这些没有用的。”   天大地大,不如吃饭大!   “这杏儿我看了,还真不是山东产的,没法子,糊弄着吃吧,瞧着日本人啊人性还不错,问我你喜欢什么,我就说你爱吃杏儿,小时候老在树下看着等着熟了。”   家里人不给吃多了,田有海不管不顾,抱着她摘不少,看见就给她摘,几个杏子,给孩子吃个够怎么了。   扶桑慢慢地,看着他,有些老了,这些年,她头一回正眼打量他,这也是个可怜人,身上有一种可怜清澈的愚昧,“那你知道,日本人是要我干什么吗?”   “管他干什么,人家说什么照着做就是了,你只管自己日子过的好才是真的,我先前客跟日本人讲条件了,到时候给你升官发财,还能去日本国去呢,我看啊,还是国外好,到时候你去日本日子那才叫美呢。”   “你跟小宋一起去,多美的日子啊,稀的管这些烂摊子,不是今儿打仗,明儿征兵的,瞎扯淡。”   他讲的头头是道,并且给扶桑的待遇,跟当年给王乃宁的一样,问洋人要个官儿,要个好未来。   也算是尽了他的心了,打心底里,他无论是二十多年前还是今天,对王家,都挺尽心。   扶桑想说什么,但是太累了,浑身入骨的累。   事情就突然变得对立起来,之前扶桑在北平闹,现在成了扶桑没有任何动静,她像是冬眠起来了,每天吃饭睡觉喝水,跟田有海说说话,很多时候,都是田有海在吹牛。   吹他怎么骗吃骗喝,鱼肉良民,欺压乡亲。   良心有,但是饿肚子的时候,他专挑着街坊邻居下手,因此在青城老家,他总是跟个苍蝇一样的。   不识字儿,现在积极学习,斗大的字儿也能认识半箩筐了。   扶桑这个人,心善,不是很单纯的给要饭的一顿饭的那种善良,她对人性,有着超乎寻常的忍耐跟包容,有着天然的宽和跟悲悯。   她也做坏事,做很多,她自己觉得也没有做过多少好事,但是她会体谅人,她如今已经很成熟,也渐渐地理解了,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田有海这种类型的人。   田有海拿着报纸进来,还是穿着一身狗皮,很珍惜,这是他最好的衣服了,“你看看,日本人特意给的,今儿的格外多,兴许三爷在上海那边又给人家找别扭了。”   宋旸谷在那边海关稽查,稽查到了日本人的船,海关向来是不太敢查的,外国人的船,走过场罢了。   其实这些都属于走私,但是没人敢去清点,去要求报关纳税。   宋旸谷是直接抄了人家一排仓库。   然后一板一眼地开始清点,里面还有违禁品,这按照法律的话,是要枪毙的。   田有海听她读,又收起来,日本人只给关于宋旸谷的报道,因此大大小小都是裁剪下来的,砸摸着嘴,“桑姐儿,我看,你得早做打算。”   “这男人啊,得防着,兴许上海那边,人家早就有人了,不然对这边不闻不问的,你看人家问宋太太的事情,他一句话也不讲。”   有采访报道,问的人是突然提出来的,国外的记者,没有提前提交问题,问宋旸谷怎么看宋太太的问题。   宋旸谷只说了一句话,“她现在很好。”   其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田有海觉得不大好。   这男人的想法,男人都是很了解的。   日本人一直扣留扶桑1个月,1个月有求必应,但是套不出任何东西来。   便有人提议,暂时搁置,辗转送到南京去。   这边的人太多了,而且说不定会有接触,送到南京看管起来。   很多这样的人,会到处押送辗转,战事吃紧或者来不及转移的,就全部杀死,避免留下证据。   黑泽明反对,他想有点成绩出来的,对扶桑很上心,要求最后的话,再努力一把,折磨人的手段很多,可以挨个试试,总会吐口的。   但是上面耐心已经没有了,“她是宋太太,宋旸谷如今是国际上都关注的人,已经有人要求我们交代她的下落了,她如今还是宋太太,如果被人知道了,我们虐杀她的话,整个国际都会声讨我们。”   她丈夫的话,现在就是一个焦点,一方面觉得处理她会留下把柄,另一方面觉得她不是关键人物,套不出什么,但是放了又不甘心,就继续关起来。   扶桑离开北平的时候,田有海可不跟着她一起走,那监狱里面能有什么好地方啊,眼泪八叉地送,“你看你,好好日子不过,非得受罪,那边我给打听了,日子难过的很,吃不饱穿不好的,去了就没有出来的。”   “不过你放心,等着我混大了,到时候我让人放你出来。”自己提着个小篮子,还哭了。   扶桑也哭,她觉得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有海叔——”   “唉——”   “你别跟着日本人做事儿了,你是中国人,回老家去吧。”   田有海眼泪八叉地问,“中国人也得吃饭啊,又不是我一个人干,这多了去了,再说了,我心里有数呢,杀人放火的事儿客不行,咱又不是江洋大盗。”   又絮絮叨叨交代扶桑要上进,要好好表现,讨好日本人,抱着人家大腿,见扶桑一直看着那个篮子,他才突然想起来,??x?神神秘秘地,掀开一角,“瞧着——”   扶桑一下子就愣住了,是个孩子,“哪里来的?”   “里面有个女的,生下来的,日本人叫埋了,我寻思你不是没个孩子,这孩子我看长得还行,你带走吧,男人靠不住不如靠孩子,你老了也有个指望。”   “这可是个男孩儿呢,生下来的时候哭的嗷嗷的呢,日本人嫌吵,要闷死的,我抢着抱来的,想着给你当个儿子,多好。”   他总是这样聪明,聪明的叫人无处开口,又硬塞给她一个孩子。   喂了安眠药,才偷出来的,扶桑就提着那个篮子。   押送去了南京。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去南京,但是有人帮了她。   南京如今也是沦陷区,日本人的地盘,但是去了南京,要比留在这里好很多很多,去南京也许只是关押,但是在这里,是随时会被虐杀。   她抵达南京的消息,宋旸谷是晚上才知道的,进家门的时候,小洪先生告诉他的,“人已经到南京了,以后可以传送消息,南京那边,我有很多故交。”   看管也不是那么的严,不至于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宋旸谷扯下来领带,扔在地上,自己一下子就笑了。   他做了很多,他没有一件事情害死白做的。   比如说,他捐了很多军费,给许老官也很多钱,让他装备枪支弹药,然后通过许老官去找他的同乡,在中央里面找人,中央在北平那边,是有人的,埋了钉子,位置也很高。   如果说一句话,比外面的人做很多都要强。   然后他通过小洪先生,在上海这边做事,稽查的仓库,是宁先生的。宁先生给日本人做事,货物全部看扣留起来了,他如果今晚出家门,露一个脑袋出来,说不定脑袋就会开花。   小洪先生已经很久不火拼了,但是今晚在火拼,帮派里面自己人杀自己人,死的都是自家的弟兄,他心情不算好。   所以把这个消息跟宋旸谷说,南京那边他的人多,帮派江湖总是涉及各行各业的,长江水能到的地方,他就能找到人。   宋旸谷的心,很活。   心脏有时候,不太跳动的,但是它跳动的时候,会让你感受到活着。   他有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话,可能小洪先生会觉得疯了。   他要自己去南京。   --------------------   爱的表达有很多种,形势也有很多种,即便没有玫瑰花早安晚安的,也很爱。 第106章 送走   柳秘书觉得自己不太行, 觉得自己干不了,话来回吞吐几次,最后还是很不恰当地吐出来了, “是不是不太合适, 如果您去南京这边的话, 上海这边情况我搞不定。”   宋旸谷看他一眼,柳秘书是他的私人秘书, 他发一份薪水的,其余的是由上海这边给一部分,比较少, 他觉得柳秘书可以的话,那柳秘书就是很可以的, “礼拜天我不在,这里离南京也不是很远,对不对?”   柳秘书还想说什么, 但是看宋旸谷根本就不留意,他在收拾东西, 他房间里面的衣柜也开着, 里面扶桑的衣服都在,神奇的是还有个小篮子,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儿深蓝色的土布。   一角开了一点, 他看到里面满满当当的,有吃的。   换个话题, 他很想缓和一下宋旸谷的关系,他现在不会听他的, 那就换个话题再迂回着说, “路上吃吗?”   宋旸谷表情一直好, 他衣服已经换好了,自己提着篮子起来,穿的是长衫,很普通的蓝色长衫,半新的略微掉色,袖口地方微微发白,一圈儿有些带着毛边。   自己提着个篮子,罕见的有些乡土的气息,“来不及了,我先走了。”   他大半夜走的,路上自己开车。   等到南京的时候,天色拂晓。   热气上来了,他就在监狱外面等着,里面很安静,门外有站岗的,里面有佣人做的荠菜圆子。   他在远处的茶馆上面,看了两天,没见到人,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那一篮子东西提着就回上海去了。   他周一还有事情,家里人都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宋映谷还担心他,早上一直在等他,果真卡点回来的。   宋旸谷打招呼上楼洗漱换衣服,他在那边两天,就是不洗漱的,篮子就在下面扔着。   宋映谷打开一看,都坏了,里面的东西他也好奇啊,佣人也围着过来,“走之前让我做的荠菜圆子,还特地去买的点心。”   是的,里面还有一瓶子蜂蜜,一盒子巧克力,这么热的天,宋映谷觉得巧克力还能吃,都热化了变形,“快收起来。”   指定是没见到人,想想也是,那是去严密看管起来,还不如古代的坐牢呢,好歹还能探监。   跟日本人的话,你探的是什么监。   他现在看见弟弟就牙疼,牙很疼的那种。   愁的慌。   等宋旸谷下来的时候,要去上班了,很正常人的样子,宋映谷想骂来着,你是不是有病?   你是不是有大病。   你觉得不行看看回来就是了,你坐在个破茶馆里面,有意思吗?   在外面等两天很有意思是不是?   “你觉不觉得,你有点——”傻!   宋旸谷扬着眉毛,等着后面的,宋映谷就说不下去了,“觉不觉得,南京有点热呢?”   宋旸谷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还可以,我觉得比上海要好很多,那边的树很多。”   “哦,这样。”   “问这个干什么?”   宋映谷笑的眼眶子疼,“随便问问的,怕你很热。”   “不热,我上班去了。”   “去吧,让车队跟好。”   宋旸谷出门的话,在上海市内,家里花钱请保镖的。   洪先生血的教训历历在目。   这是不得不防还防不胜防的一件事,家里人都这样,上海很乱,各路的绑匪都冒出来很多,专门绑架妇孺家属的,要高价的赎金。   治安比之前差劲不少,闹的人心惶惶的。   小荣没别的事情啊,姑太太大半夜不睡觉,密切关注隔壁宋家动态,尤其是宋旸谷的,因此跟小荣提一句。   结果就给等到了,第二周的时候,宋旸谷还是夜里出发,他很聪明,每天晚上的时候,家里车辆进进出出,很多宋映谷朋友往来,他露面之后,然后趁着不注意就走了。   小荣给拦住了,“去南京是不是?”   他罕见地聪明,姑太太跟他一起挤在后面,没有一个人愿意坐在副驾驶,跟宋旸谷挨着的。   他家厨房佣人,下午就跟姑太太讲了,宋旸谷之前要她做圆子,做了之后,又带着走了。   后来又拿回来,没有吃。   今天下午又做了。   姑太太跟小荣就嘀咕了,俩人一路无言,到南京城外的时候,从阅江楼路过的那一片,夜色漆黑的时候,闻着味道就不太对劲。   “烧什么?”   姑太太往外看,一股子味道。   “死尸。”   小荣瞪大了眼睛,看着窗外,漆黑的像是煤山一样的尸体,全是焦尸。   像是烧坏了的蚂蚁窝一样的。   姑太太捂着嘴,没有想到,报纸上说的,是真的。   这是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没办法,太多了。   宋旸谷看着江水里,起起伏伏的漂浮物,那些都是浮尸,在狭窄处能堵塞江水。   日本人进城之后,畏惧自己人少,又担心很多没有来得及撤退的部队,冲散了还有很多留在南京城外。   因此不敢来硬的,只好进行诱哄,诱哄的最终目的,是直接消灭。   因此日本人假装良善,引诱良民跟士兵解除武装,进行大规模地迁移,迁移到城外去。   无知无觉地人解除了武装之后,也解除了对城内日本人的威胁,就被分步骤地有计划地,全部杀害了。   报纸上称之为屠杀。   具体的数字跟具体的模式,没有人知道,但是依旧有消息,有很敏感的消息,还有照片,在证明日本人在南京进行了屠杀。   日本人不肯承认,一直在否认,但是来南京的人,都看见了,宋旸谷有通行证,还有身份,他托着小洪先生的福气,小洪先生安排的很妥当。   所有人都跑着离开南京的时候,他是往南京去的,“这个坑,最少有上万人,据说日本人光是把人的双手绑起来连成一串,就花了一天一夜,然后留了几十个人填土,等填土了之后,就把这些人站一排,射杀了。”   “不跑吗?”   “跑哪里去呢?”宋旸谷回答,长年累月的战争,南京为南北要塞,打仗打的人都嘛了,死的人里面很多是缴械投降的战士,他们被欺骗了,最后一刻要反抗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么深的坑,已经爬不出来的。   “还有许多人被拉到长江边,包围起来射杀,从江面上架起来机关枪,人一个接一个绑起来,然后浇汽油烧死。”   烧的半死的呢?   中枪半死的呢?   还能喘气,还能挣扎着活着的呢?   也有,但是日本人杀红眼了,杀的太多了,没想到事情这??x?么好操作,玩弄世界于股掌之间,他们做得自己觉得棒棒哒。   越做越觉得自己无敌,杀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明目张胆,以至于城郊的尸体都没有人处理,那就去烧,烧不完的就扔长江里面去,总而言之,找不到证据,我就没有杀过人。   他们确实敢做,却不敢当。   所以一个民族,最重要的是看担当,宋旸谷有时候也思考这样的问题,扶桑也会思考这样的问题,一战失败的德国的态度,跟日本人现在遮遮掩掩毁尸灭迹的态度,完全是不一样的。   所以虽然日军跟德军的关系是盟友,但是德军跟中国的关系,发展的很良好,一战失败的时候,德国是唯一一个给我们赔偿的国家。   这个担当,扶桑就觉得很到位。   她在南京城里,据狱友说,这里是刚建起来的,周边的人都转移过来了,成为一个次于北平的新的南方政治枢纽,日本人很得意。   他们把人骗到郊外杀光了,然后城内就觉得好管理了,开始挨家挨户地盘点,再复查一遍,觉得不对劲的直接杀,觉得对劲的呢也不放过,男的也杀了,女的呢下场更惨淡许多。   孩子呢,看心情怎么杀。   杀了一个月的中国人,来欢庆他们的入城。   直到他们的行径在报道上初见端倪,初见报道,举国哗然。   日本人才收敛行径,一副入城之后踏实肯干的样子,像模像样地打着优待良民优待俘虏的幌子,开始对外宣传,开始打开城门,内外流动起来。   南京,是他们的得意之作,他们癫狂的庆祝。   姑太太把东西放在茶馆的后院,自己也站在二楼上面看,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高高的墙上架着铁丝网,日本人从不单独进出,总是队列进出,怕单崩给人做了。   他们依然惧怕当初大撤退时候,数量巨大的中国士兵隐匿在城内。   怕他们手里还有枪支弹药,怕他们会反动反杀。   扶桑用篮子提着那个孩子,这样胳膊会舒服一点儿,南方政府跟日本人达成协议,如今南京已经没有了,南方政府已经迁移到重庆去。   大后方了已经是,如果重庆再往后退的话,不知道还能再退到哪里去呢。   南方政府拨款,接收南京的孤儿,在南京成立了很多孤儿院,日本人并不阻拦。   扶桑看着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的包被上,他妈妈给写的名字,刘国平!   她端详着这个孩子的脸,总觉得有些熟悉,尤其是他的脸颊,很像一个人。   国平对着她笑,这个孩子很爱笑,爱看人,别人看他,他就要笑,激动的时候,胳膊一动一动的。   扶桑没有孩子,她还太年轻以至于没有来得及思考过孩子的事情,就猝不及防地,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孩子。   不会带,但是她喜欢他,他们两个人一大一小,无依无靠地死里逃生,从北平来到南京,她总记得那天晚上,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如果她能活着,这个孩子以后她要还给她,希望她还活着。   如果不幸罹难,她以后要跟孩子说,你的妈妈是烈士,你的爸爸大概率也是个烈士,你是从日本人的地狱里面出生的英雄的儿女。   她不大会照顾他,有时候看他拉了尿了,也觉得脏,也忍着给收拾,但是后来发现,最重要的不是给孩子收拾干净,是吃的。   这个孩子很饿,有狱友悄悄地藏了米粉,给他兑着吃,但是吃完了。   物资还是很紧缺,看守的他们是南京原本的警察,会悄悄地背着日本人,给她带吃的进来,她想请他办事儿,“南京在筹备孤儿院,能不能送到那边去,然后给我先生捎信儿。”   守卫不清楚她是谁,谁来了在这里都一样,虽然不受刑法,但是日本人哪天不愿意了,发疯了,就会拉着一批人去泄恨,各种以别人的死亡为乐趣。   这些日子,有被拉出去虐杀的,是南京城之前的线人,头颅现在还挂在院墙上,警告里面外面的所有人。   所以看守的不敢,不敢,掏了半天掏出来一把炒米,“真的,不是我不愿意,这么一点孩子就关在里面,太可怜了些,只是孤儿院那边,我之前问过了,人满为患。”   “您也知道,这些孩子能活着的比大人多点,早前的时候给家里人都藏起来了,孤儿院都接收不了了,许多都得给送到外地去呢,重庆那边也送去了很多,去了人家也不收了。”   扶桑笑了笑,看着自己手上的婚戒,她看了很久,等夜里的时候,在换班前,把戒指摘下来,给看守的,“大叔,您是好心人,可怜可怜这个孩子,再这样下去,他会病死的,这里面连热水都没有一口,他得吃奶,他能活着出生,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您拿着,看看谁能收的,换一点钱,先给养着,给我家里人捎信儿,他们一定会来接的,您救救这个孩子吧。”   那个戒指,很贵很贵。   宋旸谷花了大价钱。   可是最后用的时候,扶桑觉得物超所值。   宋旸谷的戒指,给春杏当了信物,留在了北平。   扶桑的戒指,给了看守的大叔,留在了南京。   那个孩子,最后还是给带出去了。   半个月一换班,正好家里去,看守的也大着胆子,知道关在里面的,没有一个是坏人,路过门口的时候,日本人盘查,扶桑早早地给吃了安眠药,喂药的时候就掉眼泪。   心疼孩子啊。   生下来就给她带着,带了半个月,眼看着她带不活了,她还要给喂药吃,舍不得孩子,抱着亲了又亲。   还是给送走了,守卫把电话背下来,“确定了,家里人来接,要是不来接,别怪我心狠,我家里自己孩子都养不活了,这孩子只能扔了。”   “一定会,您多担待。”   换班的盘查没有想象之中那么严,他指着孩子,“快不行了,我给扔了去。”   日本人也没说什么,到底是出去了。   出去了,他就犯愁上哪里找电话去,这电话又怕给人监视了。   左右为难。   一步一步往家里去,宋旸谷就跟着他一直到家,他这个人,就一直在外面等着呢,这是第一个出来的中国人,之前的时候,他看都是只进不出的。   -------------------- 第107章 玻璃渣子找糖吃   “戒指是谁的?”   宋旸谷举着那个戒指, 看守的直接就愣了,南京现在的话,留下来的都是缺吃缺喝的, 他家里的房子的话, 都已经平了, 没办法,□□烧日本人都挺会的。   尤其是南京城是攻坚战, 攻坚战打的日本人很吃力,他们那大炮飞机恨不得给你南京城都推平了。   这样的南京城,有这样的戒指在市面上流通, 倒也正常,乱世什么都不值钱, 但是这个戒指,茶馆老板拿来给宋旸谷看的时候,“里面的人拿出来的, 寄卖。”   茶馆自古以来就是各种来路人交换信息的情报处,政治处, 以及经济交易平台, 租房子买房子的中介,买卖货物的二道贩子,甚至是卖儿弼女的老农民, 都能进来找个好主顾,甭管有钱没钱的, 有钱的上楼雅座,没钱的门外都有大茶壶, 您端着外面歇歇脚, 或者里面靠墙站, 都行。   看守面色抖动,害怕的不行,宋旸谷继续说,“这是我太太的,你可以跟我说说,我不是坏人。”   他从口袋里面掏出来法币,如今上海都在用法币。   很保值。   厚厚的一沓子,就安静地放在桌子上,灯碗没有高台,只有一个土碗,碗口有着狗咬一样的残缺,一股子莫名的味道,不知道什么油,烧的拉起来一股子若有若无地黑烟,还有看不清的油腻。   在闷热的夜色里面,安静地燃烧着,他很英俊,但是英俊里面带着许多颓废,在他摘下帽子的时候,他第一次摘下来帽子,在南京,总是要遮盖自己的。   那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眼角有褶子了。   是的看不太出来,报纸上永远年轻能干,有钱多金,精明而无畏的宋旸谷,在这样湖昏暗的油灯之下,那黑烟能看得清,他眼角深深的褶子,还有鬓角的几根白头发。   头发很好很亮,白头发也在发光,他此时此刻显得很温柔。   很温和,那样湿润的看着人,看守的忍不住开口,把篮子打开,“你看——”   “她跟我说,叫刘国平,要我带出来这个孩子,给她丈夫,但是我打听遍了,南京城没有电话,戒指是她给我卖的,你也看到了,这家里——”   他指了指家徒四壁,好像真的是只有四面墙了,屋顶还有一角没有来得及修补,孩子他抱着出来的时候,就在街上打听着有奶水的给吃了,因此睡得安详,在安详中听见人压抑的哭声。   “我不是个坏人,我也不想??x?给日本人做事,被人骂汉奸狗腿子,可是爷们,你看,我得吃饭,我得填肚子,我还有个孩子,送给了我姐姐养着,您跟里面的,都是要做大事儿的人,您给我一条活路——”   说着就跪下来,“要是日本人知道了,我家里人,没有一个能活的,我一条老命,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可是总归要为着家里人想想的。”   他怕,怕的要死,后悔自己沾染上这样的事情,他的命运,全家人的命运,总不在自己的手里,贫苦大众的想法,跟宋旸谷是不一样的。   在这个认字读书都贫乏的年纪里,每个人都活着有一些狭隘的可悲。   同一个事情,一个人可能觉得没办法,为难的要上吊。   可换个有能力聪明的或者接受很多良好教育,见过市面的,那么可能有一百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时代造成的一切,宋旸谷自己高高在上许多年,他是从落难之后才知道,才接触许多其他人,他们活的很辛苦,有时候很可怜,但是都值得尊重与理解。   人人平等,不是在书本上的,不是在宣传册上面的,是在一瞬间理解到的。   他坐不住,忙扶着人起来,他现在总是会被人打动,会忍不住推心置腹说话,“大叔,您别害怕,我没有要做什么,您也看得出来,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也不说笑,总是很拘谨。”   “我跟着您家里来,只是想见见您,问问我太太。”   说了半晚上,里面的人,活着是出不来的,“里面看守很严,像是我们这样的,总归要半个月才回家一次,不行的得一个月,时间没有准,也只是干粗活儿,日本人都盯着我们干活,能把这个孩子送出来,已经不容易了。”   是冒着天大风险的。   宋旸谷提着篮子来的,钱人家没要,宋旸谷便把自己提着的那个篮子放下了,“这些东西,您留着吧,我每周从上海来,都带这一篮子,您留着吃吧,要是有一点机会,您给她带一个尝尝,好教她知道,我等着她呢。”   他最后抱着那个孩子走的。   回上海的时候,姑太太就想带走,“你不会带,给我吧。”   也是个盼头,扶桑费功夫送出来的,那就是自家的孩子,小荣也想留着,他能给带大,是个念想,他们在外面给孩子好好的养大。   扶桑就是一辈子不出来,死里面去了,大家也有个寄托了。   但是宋旸谷不干,这孩子他谁也不给,家里就在佣人带着,跟宋映谷就这么说的,“养子,当我亲生的。”   亲生的话,宋映谷看了一眼,他自己是抱养的,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是你现在这种情况,他提议,“不如挂在我名下吧?”   宋旸谷不愿意,给这个孩子上户口,上在自己名下。   他喜欢孩子吗?   喜欢个棒槌!   根本不喜欢,也不知道怎么带孩子,也不知道哄孩子,甚至没有多大的耐心。   但是他上班不管,下班了回来,就得去看一眼,扶桑这个人很有意思,她给孩子起了小名,叫布谷。   布谷鸟。   人给写下来了,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觉得万一能送到宋旸谷手里去呢,那这个孩子的小名里面就寓意很多。   “布谷呢?”   佣人给他皮鞋收起来,外面一直很热,所以晚上才带孩子出门逛逛,“在花园,他到点就要出门的。”   喜欢在外面,下午五点如果不出门的话,就会一直看。   佣人都很喜欢这个孩子,有孩子的家庭,跟没孩子的,氛围是不一样的,那种融洽热闹的氛围,就连佣人也感受得到。   宋旸谷就站在楼上看,看一眼再忙自己的,布谷这个孩子,很结实,他抱回来养一个月,就大变样了,吃的很多,奶粉管够,孩子长得也漂亮了许多。   很聪明,很讨好宋旸谷,看见他就笑,见别人是不会笑的这样惊喜跟开心的,在窗户下面就对着宋旸谷卖笑。   宋旸谷把窗户关起来就走了。   他不是很想笑。   有时候想想,这要是他跟扶桑的孩子多好。   血脉的孩子的话,他觉得自己看这个孩子的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光想想心就要化了的那种。   会遗憾,觉得遗憾。   日本人不知道关她多少年,他们可能有很久很久不见了。   布谷也不伤心,我对你笑你没反应,下次我还对你笑,我就稀罕你。   姑太太就觉得心酸,怕孩子难受,“来,来看这里。”   刚才她手欠,举着孩子给宋旸谷窗户下面看的,结果那人直接关了窗户。   小荣也爱来,他现在就天天来看,觉得跟扶桑小时候一样,晚上吃饭的话题就是孩子,每天晚上都是,“真爱笑,跟扶桑小时候一样,扶桑那时候刚入行,她年纪小,见了人嘴甜,脸上总带笑,可讨人喜欢了。”   宋旸谷就问,“真的吗?”   小荣就点点头,“真的。”   比划了一下,“不过扶桑小时候白,白生生的跟鸡蛋一样,比他瘦弱许多。”   宋旸谷就一本正经地听着,点点头,还能附和几句,“是的,她以前上课的时候,也不高,我见到她那次,她还在院门口摔了,笨手笨脚的。”   那年好像是老大闹事儿,耍着长枪要吓唬翁荔英的,府里人都看热闹的,扶桑在盘算账目,跑得慢还没眼力劲,摔个大马趴。   他如今想起来,也觉得很亲切,吃了饭就看布谷,打量着他。   佣人以为他要抱抱,递给他,“不碍事的,小孩子抱着很简单的,托着他的头——”   宋旸谷不抱,又看了一会,跟佣人讲,“他确实不是很白。”   撒着脚丫子就走了,就很闲散。   日子怎么过不是过,见不到就见不到,难道非得很苦情吗?   所有人,中国人民,世界人命,都挺水深火热的,时代的问题。   但是哪个时代都挺美好的,中世纪那会儿,欧洲也挺繁荣的,宋旸谷就这样想,已经有爱人,且已经有爱情,且爱人爱情都还在的时候。   你就得咂摸出一点糖出来,别老觉得苦了。   他自从知道扶桑消息之后,整个人心态都不一样了,多了许多从容跟幸福。   那种吃过大苦之后的闲适跟明白劲儿,宋映谷都自愧不如的。   第二天早报,宋映谷指着报纸给宋旸谷,一边给一边念标题,“飞鸽计划。”   德国这个大冤种,空袭英国,跨越英吉利海峡,开始不死不休地开战了。   直接空袭轰炸,并且势必要把英国打瘫痪。   德英两国,正式走出了短暂的蜜月期,直接离婚对撕。   宋旸谷快速地读完,“什么时候回来?”   二老爷的话,之前去了英国那边。   现在英国这样的情况,之前英国就挺颓废,如今打起来了,怕是招架不住。   “那边很多物业地产都来不及处理了,一个星期后回来。”   来不及了,二老爷闲不住的,在那边炒地皮做了很多,他之前跟英国人做生意很多,没打起来的时候就在英国投资很多物业地产,现在去了还是做这个。   但是打起来了,以后不一定是英国了,但是处理不了,只好先搁置了。   “我有预感,真正的战争还在后面,全世界好像都要打起来了,信不信?”   宋旸谷听自己二哥讲话,总是很赞同的,就除了割腕那一次,其余时候都是个好弟弟,“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不能只在远东地区开战,开辟第二战场,多几个战场,不然不太公平。”   他讲话很毒,很讽刺。   他自己淋雨,也要把世界人民的伞撕掉。   宋映谷听得神清气爽,是的,就是这样的,凭什么只冷眼旁观我们吃亏。   现在大家都会从玻璃渣子找糖吃。   -------------------- 第108章 浪漫   七月, 德国飞鸽计划,进行伦敦大轰炸。   德国与英国的暧昧关系进入低谷,并且英国方面向苏联发射暧昧信号, 友情提醒苏联, 德国人北进。   苏联毫不关心, 他们刚跟德国度过了美好快乐的时光,波兰刚被他们吞噬掉, 现在沉浸苏联还沉浸在你侬我侬的蜜月期中无法自拔。   并且苏联方面,很乐于看到欧洲国家打成一团,打死几个算几个, 他好去喝汤吃肉,二老爷看报道, “苏联跟英国人的关系,一直很尴尬。”   他很担心自己在英国的物产,都轰炸的差不多了。   亏钱肯定是有的, 做商人的,虽然心疼, 但是有舍有得最好, “我要去巴拿马一趟,去那边的话,物业投资比较好, 我很看好那边的市场,刚好有朋友在那边做生意, 我过去一趟。”   然后他给一笔钱,拿给宋旸谷, “现在国际形势乱起来了, 如果苏联那边真的有问题的话, 远东地区的形势就跟现在不一样了,你要看着办,你媳妇的事情,你要上心。”   里面的钱,不仅仅是家里的,扶桑也有很大一笔钱??x?在里面,二老爷没给宋旸谷,他自己带着,在秋天到来之前,去了巴拿马。   二太太不跟着去,二老爷带着鱼承恩去的,鱼承恩不想去的,但是他记得自己是扶桑这边的内账的,以前结婚的时候,她的聘礼就是交给他打点家用的,走的时候她的资产也是委托给了自己。   “三爷,这钱老爷说了,不给您,都留着给少奶奶的,前些日子您打点用的家里的钱,这是应该的。”   做人呢,越是有钱人家,越知道对家里人好的,扶桑在里面这样,没有道理说外面的人还要动她的钱,不仅一点都不能动,她的那一份公中应该出的钱,都应该留着给她的。   宋旸谷作为一个丈夫,二老爷很会损人,“我们要去巴拿马投资,你有没有钱出股?”   宋家现在是已经分家了,公司什么的,都给老二了,老二在打理的,上海这边的生意,全部给了老二。   但是其余的在外地的物产房产物业那些,都留给了扶桑。   老大的话,那边是最惨的,基本上什么也没有分到,山东老家那边一套房子,然后看在孙子的份上,给了一笔钱。   老大没要。   二老爷就没再给,老大是活得最潇洒的一个,心里面装着的事情太大了,自己家里事情他就顾不上,他自己的精神太丰富太强大了。   宋旸谷的话,由于前期死的时间不太对,他也什么都没有捞到啊,因此听到钱,就很是认真地看着二老爷,“我没钱。”   他现在,吃家里,用家里的,家用全是老二掏的。   老二呢,真疼他,当儿子一样,二老爷不太好之后,他来上海,比长子要像样儿,而且二老爷这边最后这摊子生意都给他,他挺暖心的。   为什么喜欢做生意?   就是从小就当个榜样,拿着家里的长辈当榜样,想着成为这样的人,想着得到很多认可,不受关注的孩子,还真是最懂事最孝顺的一个。   他最能干,很难得的宋家分家,没有惹出来任何的舆论跟官司。   二老爷笑了笑,“你工资呢?”   “给二嫂了。”   他全贴家用去了,态度还是有的。   够不够的,反正我有的都给了。   “那你以后靠什么养家户口,你要考虑一下吗?”   你难道带着老婆吃你二哥的,靠你二嫂给你打点衣食住行?   他耐着心思跟他说,有时候他会突然觉得自己儿子是个蠢货,人气不通,这样的人怎么能活下去呢,活这么大全靠家里人积德了。   “扶桑啊?”宋旸谷脱口而出,他看了二老爷一眼,“我很忙的,我先走了,今天还有仓库货物要盘点,盘点完了,我要去找宁先生补税的。”   款款地走了。   承恩自己盯着脚尖看,一个字不吭声。   他向着宋旸谷的,过了好一会儿二老爷起来,他是血栓的情况好一点,但凡严重一点的,他现在就会因为情绪波动给宋旸谷气的二次住院。   二太太扶着他上车,“好了,好了,你不要一直盯着他,他是遇难呈祥的人,家里吃不穷饿不死的,何苦让他懂谋生。”   二老爷还气,“你们就惯着,我教他一个人去北平摸滚打爬,结果老二处处补贴他,你们也天天跟着他遮掩,吃一个月面条不吭声,这样早晚要吃亏的,我后悔小时候没让他跟老二一起出门当伙计。”   不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你每周跑南京那边去,你就知道在那里死坐着,看着,你说你闲着的时候,去那边做点生意啊,参谋一个项目好不好?   现在整个南京城都在重建,入手刚刚好,熬一两年就赚钱了,这点路子都看不透,他有时候真想老二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啊,连承恩都比那个呆子强。   二太太权当听不见,车门关起来的时候她扭头就回去了,去厨房那边看看,老二家的在站着呢,老二家的呢,跟前面的也都不一样,她是商人出身,商人之女的一个天大的优点,就是圆滑会做事。   老大直接坦白,老大家的更是心思浅淡,老三个呆头鹅,老三家的做事也是一根筋。   人老二最中庸,老二家的跟老二也是一样的,凡事我笑眯眯地不说话,有些事情我形色看不出来的,“妈,要不要出去走走,最近办花展,郁金香有开。”   二太太才不愿意,她心里有事不愿意说呢,这扶桑都这样了,她还哪里有心思看花展,那孩子对自己不差,她心里忌讳呢,家里最好现在什么庆祝喜庆活动都不要办最好   是真的当一家人看的,“我不去,我念经。”   老二家里的马上笑了笑,扶着她一起,“那我帮您打香。”   也看出来一点门道,老二家的很谨慎,她也是背井离乡从山东老家来上海的,跟着老二闯荡出来的,婆婆的话,她要求也不是很高,已经很满意了,不需要你很疼爱我,你疼谁我们也都清楚,不找茬儿我就对你很尊重很体贴。   虽然是新社会了,但是孝道这个东西,大家一直都很看重的,受良好教育出来的孩子,老二家里这样的,更是已经内化为自己的行为准则了,做的比扶桑更要到位,走场儿的。   等着老二晚上家里吃饭,老二家的就说了,“我觉得他们两个,鬼迷心窍了一样的。”   老二看一眼,老三跟二太太都站在窗户跟前呢,人也不出去,也不抱孩子,就光站,站着看孩子。   二太太对孩子,也疼不起来,前面三个孩子比着的,她对老大老二,肯定只有宋旸谷是打心眼里疼死的那种,母子俩,其实很像的。   老二觉得不太好,“妈,你喜欢可以抱抱的。”   他把孩子抱进来,很疼了,他自己就是捡来的,对布谷有移情的作用,二太太意思意思抱了抱,布谷这个孩子就傻乐呵,可能小时候饿多了,现在吃饱了就挺满足,知道吃饭了就爱看,口水都出来了。   二太太忍着脏,擦了擦给佣人,“吃饭吧。”   然后就去洗手,洗完还觉得有一点口水擦自己手背上去了,“这个名字他妈妈起的这样呢?布谷布谷,跟布谷鸟一样,当鸟多累。”   宋旸谷就不愿意,“我觉得很好,布谷鸟,劝人勤耕,跟他妈妈一样,他妈妈起的很用心。”   二太太马上画风就变了,“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很好,扶桑指不定马上就给放出来了,中央政府那边一直在施压的。”   前前后后,这三个月以来,宋旸谷钱砸的不少,中央政府那边在庞大军费的资助下,接连给日本人发函二十七封,并告海外同胞书中屡次提及日方非法扣押人员七百九十二人。   日本政府有松动的意思,扶桑那边也已经进入复审。   日本人里面关着的很多人,杀了又不合适,坏的影响太大了,但是放了又没有好处,而且不甘心,就关着拖着。   但是现在国外的华侨联名声讨也出来了,扶桑也听说了,现在的看管不是很严,因为日本人开始频繁地审查,想要得到一点结果,看守的拿出来一个盒子,“带了很多,我不敢拿进来,他们要不定期搜查屋子的,就是这吃的,我带进来您分着吃了可以。”   一个巴掌大的盒子,里面是梅花糕。   底层是一层黄豆粉,很香,扶桑吃着。   有点变味了,肯定是他从上海带来的,然后等到她手里的日子,已经长了些,但是还是吃了,全吃了,觉得很好吃,她其实更想吃肉,吃那种很补充体力的东西,在里面真的什么也吃不到,日本人对他们很差劲。   但是能吃到一点甜的,就很满足了,心满意足,她舍不得全吃完,今天慢慢吃掉吧,“嗯,很好吃,我很喜欢,吃起来很甜,麻烦您跟他讲。”   看守的乐呵呵的,这种事情,做熟悉了就好了,都是自己人,也不愿意看着日本人这样糟践人,能帮的都帮了,有些拉出去枪毙的,他们都记好信息,打点遗物留起来,好给家里人来找的时候有个念想。   “我才知道您跟您先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都是干大事儿的人,您先生每周都来,只是我半个月才换一次班儿,才能给你带一回东西,宋先生问您下次要什么跟我说,他给您捎来。”   扶桑认真的想了想,等半个月换班的时候,才跟看守的说,那是一个暴雨的晚上,监狱里面渗水,她地上都是水,有些冷,被子不太够,但是她不能要被子吧,她觉得不浪漫。   趴在桌子上看着雨滴很久,雨水打在脚上,她觉得很脏,才写信,先前想的都推翻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一双雨鞋,最好是红色的或者白色的,但是我不太喜欢白色。最好有桂花的香味,我看不见桂花冷雨了,这里面有很多的雨,但是却没有桂花。”   “我想,你应该会给我很多桂花的香味,下次下雨??x?的时候,我要穿着这双鞋子,一走路,都是噗噗地桂花的香味,到时候你也要出门看桂花,上海跟南京应该都下雨。”   “约好时间,上午下雨就在早上九点钟,下午就在五点钟,晚上就在九点钟,这样就当我们一起在冷雨中,看过桂花了,我就在你旁边,你也在我旁边,你记得要摘一朵给我。”   不是很长的信,也没有任何有质量的话语。   但是宋旸谷收到的时候,他在那个破旧的茶馆的二楼,在雨幕之中寂寥的时刻,看着檐外的飞雨从栏杆上飞溅,星星沫儿在桌子上一点点茵湿。   把手帕子铺在桌子上,打开信。   里面的每一个字他觉得都是萤火虫,萤火虫不浪漫,但是桂花开的树下,扶桑跟他说很浪漫。   下雨也不浪漫,甚至很烦。   但是今天的雨,他觉得很浪漫。   看一眼信,再看一眼雨,再用袖子擦一擦进来的雨滴,他觉得这个雨,真实天然的浪漫。   天然的好。   冒着大雨回的上海,自己开车都开的很起劲。   咚咚咚回家都湿透了,伞都挡着在胸前了,自己把信放好,二太太是等他的,他不回来不睡觉。   宋旸谷洗完澡刚好吃饭,他在外面吃饭根本不行,吃的不来劲,走之前吃一顿,回来还得大吃一顿,不然就很饿。   吃的馄饨面,里面有大肉,他吃的眉飞色舞,“我觉得,后面的花园,应该重新布置一下。”   上海的桂花很多,“不如全部种桂花。”   二太太不关心这个,“你下次下雨可以不回来,不太安全的,周一休息一天也是可以的。”   谁规定了周一要上班是不是?   谁说必须要上班的是不是?   宋旸谷答应着,二太太不知道他有没有听,第二天她就当监工,那儿子安排给她的事情,她那执行力绝对了。   宋旸谷说换桂花,她绝对不带给他换成荷花的。   一板一眼地完成,儿子的事情,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如宋旸谷一个人说话有份量。   老二家的想着索性一起开工,不如一起给她弄个小池子,种荷花她觉得很好。   结果二太太就答应了,在图纸上面,西北角那个地方,圈了一小块地方,“这里可以,你喜欢荷花,可以让老二多要几个品种,五颜六色的多美。”   老二家的扭头就跟老二说了,笑的淡淡的,“谁家荷花池子在西北角?”   不都是在中间的?   那么小一个池子,还种荷花,养鸭子吧您老人家。   她不要了,公园里面荷花也挺好看的。   老二也来劲,“你要什么池子,花不够你看的,还看水。”   一句话给噎死,老二家的给气的,“你怎么不看看你弟弟呢,人晚上都没回家,还在商场里面找雨鞋呢,要红色的雨鞋,我看这满世界商场里面,都没有,给谁的啊?”   能给谁的啊?   她就不说别的了,老二这个人,别说给她送一双红色的雨鞋了,就是拖鞋都不会帮她拿一次的。   她就跟姑太太说了,“有时候觉得,人在哪里,活什么样儿,全靠自己的。”   在里面关着的,她也没觉得不幸福,你看看还有红色雨鞋穿呢。   在外面的,她这样的,也没看比人多了一些什么,人家不出来都能看桂花,她在外面的,划着宋映谷去看桂花,老二都不带甩她的。   你自己没眼睛,自己不能带着眼睛去看啊,他忙要死。   老二家的都能想出来,她得使劲安慰自己,自己划着姑太太去看桂花。   姑太太愿意去啊,“什么时候?”   “咱们下雨的时候去,人家不是说了,江南冷雨桂花,今天刚刚好。”   姑太太撇嘴,“下雨天可不去,雨天看花的多少脑子都是有点问题的,这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多冷。”   你大太阳去看,眼神也好啊。   下雨天,光看水了。   鞋子衣服都得脏。   不去。   结果俩人沉默着,就看宋旸谷家里来了,回家的早,撑着一把伞呢,自己踩着一双白色的雨鞋。   很远就能看到了,特别的亮。   “老三,你雨鞋买到了啊?”   “啊,买到了。”   宋旸谷不进院子,在院子外面仰脸说话,伞抬起来。   “哪里买的啊?”   “商场买不到,我请人做的,红色的没有。”   姑太太心想红色的,“谁穿红色的啊,下雨多吓人?”   宋旸谷就笑,不说话了。   姑太太一下就懂了,自己撑着在栏杆上,“快快,家里去,外面冷。”   宋旸谷看桂花去了,今天下午下雨,特地请假去看。   你说雨里的桂花好看吗?   他觉得不好看,一般般,不知道看什么。   跟姑太太说的一样,看风还是看雨啊,不够冷的。   一阵风一阵雨的,还得一脚泥巴。   但是他觉得桂花不好看,跟扶桑权当一起看桂花了这个事情很好,很美。   浑身山下都是美滋滋的,他还给自己买了一双白色的雨鞋呢,自己踩着就去了。   回家还包着一支桂花呢,他很没素质地上手扯的。   布谷看见了就要。   宋旸谷才不甩他,自己权当没看见,拎起来高高地就拿着上楼气了,八辈子没听见你说什么。   放自己床头柜上,就这样放着。   放干了正好装在一个小香包里面,他是懂香的。   扶桑那雨鞋里,他噗噗地喷了桂花香水,然后还撒了很多桂花。   怕给人闻到,香水提前一晚上喷的。   第二天都没有了。   扶桑脚丫子伸进去的时候,局觉得硌脚,抬起来脚丫子一看,脚后跟上都是干桂花粘着。   自己就笑了。   她觉得自己先生,挺浪漫的。   -------------------- 第109章 海水倒灌   八月, 英国首相与德国谈判失败,下飞机后发表演讲,宣布英德正式宣战, 英国进入战时状态。   在资本主义国家大萧条的状态下, 经济危机起起伏伏, 英国第一时间转移百万多儿童离开城市,并投资几十亿进行防控建设, 鼓励市民自行准备放毒面罩。   伦敦在被轰炸。   他们曾经为了表示诚意,首相送了半个捷克斯洛伐克给德国人,但是显然没有见效。   与此同时, 苏联接收到英国方面的信息。   九月,苏联没有回馈。   英国继续发射警告信息, 希望引起苏联重视。   苏联介于跟英国长期尴尬的关系,并没有重视。   或者说,苏联人在看热闹, 他们很希望欧洲内乱,对于他们自身的安全有着非常大的好处。   苏联人同时, 也希望日本不要继续进犯中国, 因为日本在远东地区独大的话,苏联也不是很想看到。   同年十月,日苏签订互不侵犯条约。   宋旸谷看到的时候, 很沉默。   他在写第71封控诉信。   日期没有写,只是安静地装起来。   上海的夜里依旧热闹, 别人打仗的时候,我们一直在打, 一直是战时状态, 所以影响并不是很大。   大洋彼岸的英国水深火热, 日本人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他们更疯狂了一些。   十一月,湖北告急。   十二月,浙江江西特大城市被攻占。   一月,福建湖南吃紧。   次年六月,继中央政府从南京中转武汉后,再次由武汉内部迁移至重庆,全部整体迁移,我们留在这些地方的,只有办事点,临时办事处了。   因为沦陷区的原因,办事处也全部转移为地下,大量的联系工作人员全部转为暗桩,与此同时也成为了一种兼顾多种工作的职业,特务不太合适,地下工作者也不太合适。   泥牛入海一样地隐藏起来,上海很多人去香港避难。   扶桑看到德国突然掉头打苏联的时候,也愣神了很久。   这意味着,全世界,都开战了。   全世界,打成了一片。   所有人都没想到,德国人吊打英国的时候,他会真的像是之前英国说的那样,掉头去打苏联,很疯狂。   像是当初闪击波兰一样的速度。   国内,日本人的侵占速度越快,攻占的特大城市、大城市越来越多,但是他们只敢在城内,兵力过少,整个日本才多少人呢,他们管理不过来,又惧怕中国人多闹事。   城外有零散的部队兵力,被日本人占了城池之后就隐藏在郊区,日本人出城一次都很谨慎,不小心就会被伏击。他们也没有精力去搜查绞杀,也找不到在哪里,只能扫荡,配备齐全地定时出去浩浩荡荡地扫荡。   城内的人呢?他们也抓不过来,遗留下来的来不及撤退的人太多了,他们从事各行各业,各方面都在进行渗透,获取情报。他们抓也抓不过来,证据确凿抓到了的很残忍地对待,但是后面的人还是前仆后继。   就连扶桑这边的看管,都松了很多,不得不考虑的一个事情就是,日本人很少,而我们人很多,而且日本人做到了一个事情,就是基本上让所以中国人都很反感,这是他们前期丧心病狂的事情做太多的后遗症。   似??x?乎成败只是早晚的事情了。   扶桑写信,让宋旸谷跟着大家一起去香港避难,暂时离开上海,西方在打战,根本没有时间精力管租界的事情了,租界现在日本人的势力非常的跋扈嚣张。   几次三番要抓宋旸谷进去未遂。   宋旸谷无动于衷,小洪先生几次三番邀请他一起去,“那边我都打点好了,有一所公寓,那里是英国人在管事,很多英国人也去了。”   不会比上海差的,而且小洪先生原本就是香港村屋出来的,他这个时候是愿意暂时去香港的,“等一年半载的,局势很快就会明了,到时候可以再回来的。”   他看宋旸谷,还是很欣赏的,两个人很合拍,宋旸谷帮他很多事情,全部是为了宋太太,“宋太太的事情的话,没办法,现在看管比之前要松懈很多,那边的日本人很少,但是还是没有办法出来的。”   这个是现实,你要接受,人要在最恰当的时机去做最合适的事情,要看长远的,你现在留在上海,绝对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你是个男人是不是?   小洪先生觉得应该会走的,不然你在这边,给日本人找把柄,抓起来的话,难道就有好果子吃了。   宋旸谷不动,他也不多说什么,“我还是留在上海。”   宋映谷是要走的,他们之前得罪宁先生跟日本人太深了,不走的话,也有些怕,苦口婆心的,他还特地去南京一趟给扶桑带口信,希望扶桑劝劝他。   如果宋旸谷走了,那么香港离南京很远。   她们可能一个月不会通信一次了,在过去的三年里,宋旸谷依旧是每周末来南京,风雨无阻。   你问他上海的夜生活是什么,上海的名媛是什么,上海的风景是什么,前面两个他都没看见,看不到,眼里没有这些东西。   但是他看了不少上海的风景,春天的时候看花,雨季的时候看雨,秋天的时候看红叶,冬天的时候看雪,他都看过,一个人去看过。   街头巷尾的,哪家的点心零食好吃的,他也都知道,每周都会去买,有时候夏天带过去不太好了,坏了,他就加冰块,扶桑吃到嘴里也觉得好吃。   她说好吃的话,下次就一直买。   她喜欢吃甜的吗?   不喜欢,小时候想吃甜的,因为没吃过别的好吃的,长大了就喜欢吃好吃的,吃各种好吃的饭菜了。   但是宋旸谷给带的点心零食,让她一次一次地,在南京这样看不到未来的□□生活里面,活得挺快乐,那样地开心无拘无束的。   她的胆子很大,在很详细周全地安排下,她约宋旸谷在里面见面。   是夜里,黑漆漆地,也是雨季大雨。   宋旸谷穿着雨衣进来的,黑色的皮鞋里面都是水。   看守的还是那个人,“他们晚上喝酒都睡了,只有外面看守的,你们别开灯别有动静,不能太久了,一会儿就得走。”   不放心,“我就在门口儿蹲着,来人了我上去打招呼,你就藏起来。”   带着人进来,不容易的。   看得清什么?   什么也看不太清,今晚刚好没有月光。   扶桑坐在椅子上,仰着头看他,他把门关上。   好几年未曾见面了,见面之后的样子,谁也没有仔细想过,就还是以前的样子。   宋旸谷看她,知道她过的不好,但是没想到她见他笑的那样开心,“哈哈,宋旸谷,好久不见你啊,我的先生。”   她要给他一个很大很大的拥抱,是旧衣服旧布鞋,像是她小时候的衣服一样,有些破旧寒酸。   宋旸谷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外面的雨很大,哗啦哗啦地,他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边,宋旸谷掏出来一个盒子。   “新买的,以后别卖了。”   你在黑暗里面见过最闪的东西是什么?   星星是不是?   扶桑的回答可能不是。   她看到的是钻石。   很大一颗,很闪,很亮眼,粉色的。   “我送给你这个,你要好好留着,我要人做一条链子,也很闪。”   挂在脖子上,扶桑侧身过去,她的头发很长了,从没有这样长过,有闪电从脸上扫过,宋旸谷站在她背后的时候,她哭了。   哭的像是没有哭一样地安静,甚至听不出区别来,宋旸谷手不太好,看不见,低头很久,恰好在耳边说话,“你劝我去香港,我会去,只是特地来给你送戒指的,跟你讲一声,好让你知道,我们又结婚一次。”   不是因为离婚才结婚一次,而是因为之前,日本人蔫坏,逼着扶桑写了断绝关系书,实在是厌烦了宋旸谷一封一封联名信。   日本人要去扶桑写下来了离婚断绝关系书。   就在上周。   宋旸谷看到了日本人的信,还有报纸,他都没稀的捡起来仔细看,直接就撕了。   我结婚离婚的,要你日本人说了算?   这个戒指还是二老爷国外找的,用的也是二老爷的钱,他在巴拿马那边做的地产投资很成功,地价涨的很快,买到就是赚到了,生意人在哪里都能赚到钱。   这个粉钻,宋旸谷让他帮忙找的,二老爷不太甩儿子,但是儿子的要求,他从来跟二太太一样,一板一眼地完成。   宋旸谷就拿来给扶桑,“你是宋太太是不是?”   扶桑哭的泣不成声,她多少年没有这样哭过,“那不是我写的,是日本人伪造的。”   “你写的也没有关系,我都知道。”   宋旸谷就老记得刚结婚时候的话,两个人在一起一辈子,不是为了一定要过好日子的,是互相扶持依靠的,最起码不能背叛对不对?   他落难了,她拉他一把。   她不行的时候,他得撑起来,不能因为时间长就放弃了,那叫什么婚姻?   婚姻是很沉重的东西。   扶桑没有问过他会不会再娶,也没问过他要不要传宗接代。   但是此时此刻,就很想问,“我如果一直没有出去呢?”   “那我就选个日子,像是今天一样,接你走。”   去私奔。   两个人逃亡国外去,隐姓埋名。   家里的一切,前半生奋斗的在做的一切,宋旸谷都觉得自己很卖力了。   所以私奔这样的事情,营救她出去,两个人自己活,他不觉得遗憾,不觉得难以割舍。   “要不要再娶一个?”   宋旸谷笑了笑,“找不到你这样的了。”   我们在很年青的时候结婚,结婚之后好像也没有如何过人生,但是就那样短暂的相处,让人总也惦记,总也忘不掉,还没有回味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一起了。   等后来的日子,才慢慢地觉察出来不一样,才会觉得前面的日子,原来是这样的好啊。   自己戴上帽子就走了。   扶桑打开窗户的缝隙,从来没觉得舍不得他,但是现在很舍不得。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这是那一年,宋府里面唱大戏,戏班子来来回回请了三四个,那时候的日子,扶桑想想,她趴在栏杆上听戏,小荣不知道谁给了他一把瓜子,俩人慢慢地磕着。   她想的入神,窗户突然打开,看守的见宋旸谷出来,刚要前面引路,就见他突然回步,一把推开窗户,压低了声音,他的脸很白很白,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更白,“所以我们都要好好的,知道吗?扶桑,人活着才有希望。”   “你得好好的,外面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处理好,不要你费心,你一个人,要好好的,我给你带很多很多书,带了你的算盘来,你明白吗?”   我用了很多时间在思考,思考你在监狱里面,是如何度过这样艰苦而空寡的日子的,这是每天早上起床后,弯腰踩着鞋子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来的一个话题。   把这样的一个人,关在里面,何其残忍。   他想起来,总觉得沉郁。   有时候他会怕她撑不下去,越想越害怕。   所以他坚持每周都来,必须来,让她知道外面有人等着。   宋旸谷这个人吧,有时候小洪先生也在寻思,这个人不是很撑事儿的,他比宋旸谷大一点儿,跟宋家也是交情很深,但是宋家三个孩子里面,宋旸谷最不撑事儿的。   他处理问题的能力,包括为人处世,还有志向之类的,都给两个哥哥吊打,三个人单纯放一起,宋旸谷没有优势的,当然如果脸也算是一种优势的话,但是老大浓眉大眼,老二圆润讨喜,他也不是很行。   但是自从宋太太入狱之后,他就很能发现宋旸谷的优点了,这个人比之前呢,能撑事儿,他方方面面的都很抗打,心理素质那叫一个哇塞。   从南京回来第二天早上,人就去香港了。   上海不是很安全了,所有人都去香港。   姑太太不愿意去,小荣也不愿意去,但是俩人还能去找谁啊,去四川找扶然的话,四川现在也在打仗,没有一个安稳的地方了。   “咱们年纪大了,死也要死在一个安生地方去,你说要是后面子弹飞,撵着我们跑那样的日子,我是一??x?天都过不下去的,咱们也跟着去吧,扶然那个孩子,还有我们家扶美,我这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一面了。”   说起来,未免觉得感伤难过。   俩人要哭,门就推开了,布谷露出脑袋来,自己笑呵呵的,很精致,家里不差钱,穿的小背带裤,很洋气的一个孩子,戴着一顶小帽子。   宋旸谷跟他说过一次,“你出门要戴帽子的,你妈妈出门每次都要戴帽子,不然会晒黑。”   孩子听话儿,很听爸爸的话了,很在意爸爸的看法,出门现在就是戴帽子,他也知道要去香港,“姑姥姥,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姑太太就可稀罕他了,擦擦眼泪,“去啊,咱们都去,我就是舍不得。”   小孩就笑,“我长大了,就去打日本人,到时候妈妈就回来了。”   很勇敢的一个小孩,姑太太不愿意他去打仗,“咱们可不去,大人们打仗,你们就不用打仗了,哪里能祖祖辈辈打仗呢,还过不过日子了,人英国人都知道打仗前先把孩子送走呢。”   转移了百万多的儿童,留一点储备种子呗。   怕他在屋子里乱走,收拾行礼了,带着去院子里面浇花,给一个小喷壶。   结果等出来的时候,每一盆花,盆子都动了,菊花如今开的好,他力气大的很,挨个就拔出来,再放进去,好玩呗。   一颗很大,连带着泥土,整个的从盆里出来,再放进去,他觉得这是松松土。   姑太太就很心疼,就这个男孩子吧,到岁数了,确实是调皮捣蛋什么都会。   牵着送回去,这边看不过来,正好宋旸谷在,看宋旸谷就很规矩,自己站好了问好,叫爸爸。   宋旸谷看见他手,就得先说一句,“去洗手。”   洗完手你自己玩就是了,结果这个孩子,还得凑到宋旸谷跟前去,找存在感呢,哄宋旸谷说话,“我帮姑姥姥浇花了,松土,很多盆。”   “嗯,你去看看你的玩具有没有丢的。”   布谷就跑着去看,很听安排。   爸爸的话就是圣旨,现在就是一个很崇拜爸爸的年纪了。   结果他是真淘气,把自己的玩具,很多带不走的,他摆着在地上,非得带,佣人也很为难,带不走的,不行,他就哭。   讲道理也能听懂,就看想不想听了,现在肯定是听不进去。   自己就呕气,哭的很伤心,没办法喊宋旸谷来。   宋旸谷来了,他就从地上爬起来了,看着宋旸谷训人,“谁让你打滚的?”   他很生气,孩子给他,他就特别的有责任,觉得得教育的很好很好那种,最起码扶桑看到了,觉得这个孩子很够格,很优秀,觉得确实是被人用心浇灌出来的。   结果布谷这个淘气,不像是宋旸谷这个园丁浇灌出来的,他像是海水倒灌出来的。   -------------------- 第110章 她怎么不去死   布谷就马上爬起来, 他很注重在宋旸谷眼中的形象,擦擦眼泪,很努力地解释, “都是我喜欢的。”   “但是带不走, 你可以选择几个最喜欢的, 行吗?”   “行。”要多好说话,就有多好说话, 自己麻溜地就选出来几个,还跟宋旸谷进行了汇报。   站在他桌子前,知道他在写信, 他用笔的时候总是给扶桑写信,宋旸谷很是和气地问一句,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最后一封信,可以发出去。   布谷就嘚吧嘚把很多话要说,“我要跟爸爸去香港了, 你问问妈妈什么时候出来,跟我们一起去。”   “如果不去也没关系, 等下次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就有点暖, 小暖男一个,也知道家里妈妈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但是没见过,婚纱照见过, 结婚照也见过,再有就是小时候, 她在宋府里面拍的合影,很多很多个学徒一起拍的。   其余的, 没有印象。   他觉得有没有妈妈对自己影响不是很大, 兴许家里热闹些。   他总觉得爸爸有些不高兴的, 沉郁的。   姨太太在外面送行,她不要去香港,现在她还是去做大班,“我是小角色,别人不会看在眼里的,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她不太想走,自爱歌舞厅里面混一天算一天,“姐姐妹妹们也很多,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日子也不难熬,很快就过去了。”   一个人的话,看着人家儿孙双全,家大业大的,总归是心里失落的。   她听说很多,很多关于宋旸谷的,二太太对她总归和善很多,洪先生不在了,宋家这边也是时常照料的,拿了之前做好的衣服出来,“这是之前做的,没来得及给你送,等我们走了,衣服料子什么的,你要自己打点了。”   还是按照以前的规矩,就算是离婚了,在二太太二老爷的眼里,也是有情分的,宋家从来厚道,因此一年四季衣服料子什么的,照旧二太太给打点送过去,逢年过节送礼,当亲戚来照顾的。   因此姨太太这边,才会越走越亲近。   以前还在家里的时候,觉得心态不好,这不甘心那不甘心的,但是离开了,给这些东西,她竟然心态变了,觉得很感激,挺热乎的。   布谷就在瞧着她,“姨奶奶——”   姨太太也不是很喜欢孩子,但是这个孩子呢,来历是有点特殊的,从监狱里面抱出来的,这个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但是宋旸谷在外面,只说是领养的。   看着孩子上车,佣人抱着布谷,宋旸谷单独坐在前面。   二太太看着姨太太,也很习惯了,她这些年也是颠沛流离的,虽然没吃什么苦,可是人习惯了,习惯了南来北往的,不是跟之前的时候一样了。   以前出山东都是一辈子做不到的事情,现在跟着儿子东奔西走的。   整个宋家,前往香港避难。   媒体那边写很多,报道上面也有几条新闻,但是时局动荡,一家的搬迁,倒也显得稀松平常了。   只有宋映谷知道,宋家是折合了上海的产业,去香港那边发展的,上海,已经不满足发展的需求了,太乱了。   香港那边,全部是英国人的,没有日本人在,日子过的要富足且安稳许多。   二老爷那边一直在巴拿马,飞香港也比上海要方便很多。   扶桑的话,身边也没有人了,一个都没有,她在沦陷腹地,一个人生活着。   看守的到了日子,总觉得不是味儿,从前宋先生是按时来的,扶桑总是在等。   今天等不到了,什么也无,他街上买了一包油炸糕。   里面是豆沙馅儿的,巴掌大一个,金灿灿的能看到里面的玫瑰卤子,薄薄的热气腾腾的,带着油煎的香味儿。   到扶桑门口,路过窗户的时候,她在看书。   一本崭新的书,是之前宋旸谷带来的,他看不明白,全外文的。   “舒先生,这个给您——”   称呼宋太太总觉得不合适,舒小姐也觉得小气,“街上买的零嘴儿,您别嫌弃,宋先生没来,我怕您一个人落单。”   扶桑接过来,翠绿的荷叶包裹着的,看她吃着,闲聊一般的,院子里热得很,太阳金灿灿的一池子,大家伙都在午休,院子里安静的能听见远处的蝉叫,还有树叶哗啦啦干燥地碰撞声。   静坐在阴凉地里,都觉得热气蒸腾,汗流浃背。   扶桑闷的脸都是红的,这样的房子,不是砖土的,夏天热的很,冬天冷得很,这些年来,她没有跟家里人说过一声条件不好。   两个人异地且情况复杂,到底怎么样才能相守呢。   外面的世界辽源广阔,里面的日子漫长而无聊,该如何消磨才能祛除恐惧跟不安呢。   有时候也会想,他会不会遇见更好的,会遇见更喜欢的,会想法不一样了。   或者是,我在里面这样长的时间,这样在里面活着,等出去的时候,我还会跟以前一样,能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吗?   能一如既往地势均力敌吗?   很偶尔地,很不频繁却像是世界崩塌一样地,会这样无奈地想一下。   这样的想法,谁也不会讲,她甚至自己都会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的生活,剥夺了她太多太多了,会让人敏感而不自信。   她察觉到了,这不是一种好的心态好的现象,继续深入想下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越来越差,越来越累罢了。   那就不要去想,去换个别的事情做一做,这是宋旸谷来的那个晚上。   她辗转反侧,把自己跟他的未来,挨个想了一遍之后的结论。   恐惧,焦虑,担忧,以及自信的缺乏以及惶恐,更多的是无力。   她挖掘出来,然后对视了一晚上。   最后她还是觉得自己赢了,所以她现在能很安静地一边吃油炸糕,一边能安然地听看守提起这个话题,以至于不会让自己脸色大变。   扶桑的人生,她从不觉得坎坷,包括现在的状态下都没有抱怨过一句自??x?己命运不够给力,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很幸福。   如果对现状不是很满意的话,那就去努力。   如果努力没有方向的话,那就对着自己使劲,让自己更好一点,更优秀一点。   她这个人,跟自己很较劲儿,现在也是。   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讲逻辑的。   这个东西枯燥难懂,世界上最无趣的是哲学跟逻辑。   但是她现在就喜欢做数推跟逻辑,她觉得有时候逻辑的结果,很出乎意料,有一种意料之外的惊喜感,很新奇。   开始看,也看不下去,看不懂,逻辑的语句解释起来,都是非常的拗口且长,但是它要表达的意思是短小精悍的。   看一会儿,就得站起来走走,因为烦躁,因为看不懂。   但是还得给自己打气儿,所以她现在就指着这本书跟看守讲话,“您别担心我,也别安慰我,你看我真的很好是不是,我没有太大的感觉,也没有太多的失落跟难过。”   太阳偏移到晾衣绳上,影子下来在地上像是一根绷紧的钢丝,无趣又无聊,她收回视线,“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的,我心里都有规划,也许从今天开始,我就得忙起来了,您看,我在研究一门新的学问,我看不下去的时候就得起来走走,跟自己说这个东西还可以再研究研究,它毕竟很有意思,读不懂的地方就再读。”   但是有时候读三五遍还是不可以,她就得屏住呼吸,平心静气地再来三五个,“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用的,对我们的生活没有用,我们用不到它。”   “但是我觉得学会它的这个过程,我得到了很多。”   她讲话讲的深奥,看守的笑着听,“您是有大学问的人,之前宋先生跟我说过,当年在北平,是数一数二的算盘手,您打个算盘给我看看吧。”   扶桑就拿出来算盘,她每日都要打,算盘一个月不打,手就会生很多,她打的很随意,依旧没有错一个,“我现在这个年纪,每天都要至少半个小时的。”   人说琵琶声音好听,大珠小珠落玉盘。   扶桑只觉得算盘子声音好听,嘈嘈切切,每一下都是实打实的力道,实打实的数儿。   十指翻飞,打了一盘,她有心卖弄一下,打的更是漂亮。   看守的总是闲聊,“您还有这样的绝学,双手打算盘儿,我这些年头一回见,您真是个奇女子。”   他有时候也琢磨,“这世界上的漂亮女子多了去了,有钱的,有才学的,还有跟林黛玉一样的,哪个类型的都不缺,怎么单单宋先生总惦记着您呢。”   那样好的人才家业,那样能干又冷傲的人,到底是上什么瘾头的。   你总会想这个女的凭什么?   她漂亮吗?   漂亮也有,但是不是很年轻了,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更有朝气且灵活。   她会拿捏男人吗?   也不太会,她毕竟在里面什么也做不了。   那她到底凭什么?   看守的今日才有点明白,“山人自有岫玉开,今儿我才知道,您是城隍庙的旗杆儿,独一份儿的!”   他看守这么多的人,接触过的人不算少,有的性格一看就很好,有的脾气一看就急躁。   扶桑她呢,慢。   脾气慢,性格慢,不温不火地,给人看不太出来什么,平庸至极。   性格不是最热烈的,不是最平易近人的,但是她就很稳。   一个字,稳。   占进了,现在还能稳得住,还能去研究一门学问,还能笑着双手打算盘儿。   这样的隐忍个性,自我消化情绪的能力,自己跟自己玩儿的这个精神头,难得。   她不寂寞。   她自己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处境,她自己的人生,自己很得趣儿。   日本人要吃西瓜,在外面喊,看守的小跑着去,推着板儿车,去城外买西瓜去。   扶桑又安静地坐在桌子前,靠着木窗。   她自己一会儿趴着看云,一会儿撑起来下巴看光影,什么也不想做,绝大多数时候在发呆。   她比之前变得更沉静,她觉得得变化一点儿,既然要打攻坚战,改变不了环境,就改变自己。   她试着接触任何可以接触到的人跟事物,这样一个浅浅地想法在心里闪现。   这里别的没有,狱友很多。   自古真诚交朋友,她认识很多朋友。   并善于学习各种长处,比如说一个狱友学狗叫很像。   几个人会跟着学,她才知道这个是有发音技巧的。   每个人,优缺点在仔细思考的时候,都会出来。   扶桑很善于安静地观察人,也很善于学习。   她开始微妙地打磨自己,一天又一天,甚至夜里还要研究学习到十一点十二点钟。   宋旸谷给留很多很多钱,他的工资都搭在扶桑这里,看守的每个月都是一封信,里面带着汇款。   她甚至学会了绣花织毛衣,大把空闲的时间,在这里,她度过了人生最悠闲,心里事情最少的五年。   五年的时间,她刚好三十岁。   三十岁而已,她觉得这个年纪很好。   宋旸谷在前两年的时间里每周都从上海到南京,整整两年。   后面三年的时间,他在香港,她在南京,再也没有见过。   他有时候来书信,有时候没有书信,全世界都在打仗,全世界都是硝烟,整个土地都打起来了,他跨越不了火线,也无法再进入沦陷区。   如果四十岁出去的话,四十岁也很不错。   虽然日本人不会让他们吃这么久的闲饭,可能因为负担太重直接埋了。   她有点想不起宋旸谷的样子来了,很遗憾,没有一个照片留念一下。   她看着日本人的报纸,南京在日化,日本人的电台,日本人发行的报纸,日本人的西图澜娅餐厅,还有日本人收养的战争遗孤,日本人也渐渐得出来一些坐天下的心得。   她在那个圆润的书桌前,甚至能听到枪声。   夜里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城外在打仗。   国内现在在混战,跟日本人终于,打成一片了。   前面十年,我们不断地丢盔卸甲,慢慢地变为殖民地半殖民地,然后又慢慢地开始丢城让土,因为打不过,打不过,只能被人家抢走。   那么剩余的部队,只能围绕着城市转悠,不定时打打,或者联合起来出出气,打不回去也涨涨士气。   随着国内半数以上的特大城市都被攻占之后,我们的人几乎都被挤出了城市,大家开始很气,很沮丧。   但是打了十年的经验教训,也慢慢地摸索出来了,现在你们在里面守城,我们反攻了,当初你们有炮有坦克,现在我们也有了,而且我们城内有很多内应,那我们是不是更好操作一点了呢?   十年之后的现在,形势就开始慢慢地扭转了,敌强我弱,丢盔弃甲,到现在势均力敌,攻坚持久战,看谁熬得过去。   日本就熬不太下去了,为什么?   他不是一家在打,他好几个战场,远东是一个,他还很出鬼地跟德国联手,俩人想着天下无敌的,所以把苏联人得罪的很够呛。   因为侵犯我们的时候,苏日之间有约定,只打中国,不打苏联,友好的关系。   但是日本跟德国联手了,德国当年在打英国的时候,反水去打了苏联,导致了全世界范围的内战开始。   苏联才意识到日本的野心,意识到南边日本的威胁,不愿意日本在远东地区占尽便宜,一家独大。   宋旸谷很关注时政,每个人现在都很关注,他看见苏联出兵打日本了,自己就笑了笑,二太太在一边吃早点,他这两年变得孝顺许多,会跟她讲,“苏联出兵,那么日本人就会怕,他们打不过苏联人的,东北的形势就会稳定下来,但是稳定下来之后,苏联人要怎么办呢?”   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进行了合理的揣测,世界上永远没有好邻居,只有好的利益共同体,二太太搞不懂,“打完走就是了。”   宋旸谷解释,“空着手走吗?当初英国跟苏联关系很差,但是最后英国跟苏联还有美国联盟了,一起打德国。”   因为什么?   利益。   国别之间,永远利益至上!   英国人跟苏联人能放弃狭隘的偏见,走到一起,反法西斯,就是希特勒都想不到的。   扶桑的话,他觉得有戏了。   国际上日本有点吃力了,国内呢?   日本人口流失的很严重,就是再强悍的国家,也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侵略战争中消耗不起了,物资是一个,那么大一点地方,哪里来的物资呢,再有就是兵源,老兵打没了,那就青年兵,青年再没了呢?   少年兵呗,十几岁的就填补进去。   国内的话,打的很吃力,要么尽快拿下,要么就是失败,所以越到后期,日本举国上下为了这个侵略站付出了那么多的幻想,怎么可能愿意破灭呢,他们觉得就差最后一步了。   各方面,在宋旸谷看来是自顾不暇的。   道理是这样的,但是当小洪先生听到宋旸谷打算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可思议??x?。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   小洪先生看着他深色,他没见过这样执拗的人,在香港三年了,这里很好,宋旸谷真的没有提起过扶桑的事情,营救扶桑的事情,从没有提起,只是写写信,仿佛生活中很小很淡的一部分。   可是他心思真的深,他竟然在这样的时机下,提出来直接带人走。   宋旸谷的眼角有一些皱纹了,他在外面也有很多事情做,很忙的,但是很有男人的担当跟责任感。   你看一个男人的时候,会感觉到这个男人的肩膀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不是外形或者穿衣服,而是感觉,是气质。   这个男人肩膀能不能担事儿,能不能挺拔起来,基本上可以从气质上面判断一下。   “南京现在在冬季反攻,打的很厉害,情况很焦灼,如果可以趁机进城的话,带一些人,可以把里面的日本人拿掉,然后一路沿着长江西上,越过所有的敌占区,到达重庆。”   他连路线都规划好了,细细地用铅笔,在地图上勾勒修改了一遍又一遍。   小洪先生看的眼睛疼,胃口也很紧张,“我听说,林小姐前些日子跟你表白,讲两家要联姻的。”   宋旸谷翘着脚,坐在沙发上,笑着吐口,“让她去死——”   带杀气的,他觉得这样的女的跟自己沾边,对自己都是一种玷污。   他有太太,不是没有是不是?   你欠是不是?   你喜欢我你就摁住了不要说,你说出来就跟有结果一样。   想起来他会觉得不耐烦。   他最讨厌的,就是自以为的喜欢跟不喜欢,一个是当年翁荔英的那一位留学回来的侄女儿,一位就是香港的林小姐,这一位是印尼的华侨,当年政治避难举家来香港的。   在印尼那边生意做很大,家族也很庞大,富有且漂亮。   跟宋映谷生意往来会比较多,宋旸谷的话,就是家族交情吧,结果林小姐很出宋旸谷意料,有不一样的心思,并且宋家都有同意。   宋旸谷是最后一个知情的,当场就撂脸子了,他觉得很侮辱,他在辛辛苦苦等的人没来,所有的都是乌云。   他觉得这个不影响,就是小事,不影响他去南京,不影响他去做浪漫的事情。   他也不觉得危险,如果死在南京城的话,也还可以,他可以死,但是扶桑不能。   所以都得活着,所以才来找小洪先生的,“你知道,我找你不是征求意见的,我是做交易的,我这些年帮你这么多,这一次你帮我一次,不用跟我家里人说。”   小洪先生为难的想跳楼,他要考虑一个星期,想着拖一下,宋旸谷不干,“如果三天以后,南京城被拿下来了,反攻回去了,日本人战败撤退前第一件事,就是把监狱里面来不及转移的所有人,全部杀了,而且把知情人士也会杀了,毁尸灭迹,不会留下一点把柄跟证据。”   所以他着急,他在做一个胆子很大的事情。   他要在局势很乱但没有出结果的情况下,捞着他太太出来。   因为这个想法跟举动,他觉得就连香港的冬季都变得浪漫起来了,虽然没有雪,但是他现在看什么都很浪漫。   回家的时候,还很温和地看了一下布谷,布谷在写英文,很笨,写的很拉胯,很担心宋旸谷讲,越想写认真一点,但是被他看着写的越出错。   结果宋旸谷心情很好地夸一句,“嗯,继续努力,很进步。”   布谷松口气,抬眼看他,见他眼角都带着笑,很难得的,“爸爸今天有开心事?”   他在香港这边,有个绰号,叫小阎王。   因为其中很冷很高傲,且不近人情,脾气差劲没有耐心,不是很绅士,跟上海不搭调,在香港就更不搭调了。   宋旸谷点点头,“是的,我有高兴的事情。”   说完自己踩着拖鞋就走了,非常地傲娇。   他不会给你问的机会,你问也不会说,我有高兴事情,我就自己高兴,我有不高兴的,那就不太好意思,我得让所有人都了解一下。   他脾气很大程度,是惯的,大家让着他,从小对他特殊,然后爱重他。   结果现在到香港更是这样,因为可怜他太太不在身边,他总是喜怒无常的,大家包容理解,包括再娶的事情,前面两年根本不敢讲。   但是现在扶桑进去五年了,是不是等也要有个结果了,林小姐的话,家里都觉得合适,你去找一个你喜欢的,喜欢到骨子里面的,有什么用?   你自己过的很辛苦的,你等难道要一辈子,宋家要传宗接代的。   你不如找林小姐,最起码她爱你,喜欢你,照顾你,别人看着觉得你有个伴儿,多好的日子。   --------------------   我发现有的男孩子,真的看对眼的怎么都喜欢,看不对眼的女孩子,根本都不甩一下的。 第111章 直奔南京   林小姐夜访, 二少奶奶的话,跟她相处的很好,关系非常的亲密, 在小花厅里面招待, 这边房子肯定是不如以前的时候大的, 宋旸谷下楼的时候,正好看见, 他回家只是吃晚饭然后洗澡的。   换衣服还要出门去做事,能去什么地方呢?   去办公室,这个人就是个工作狂一样的, 下班之后就回家吃饭,吃完饭然后就走路, 走路去单位,这边可以很自由出行的,没有上海那边日伪的刺杀跟暗杀。   上海那边的话, 现在是笼罩着很多□□的,街头上面的人, 经常出现动乱, 哪怕是在租界也不是新鲜事,如果宋旸谷还在那边的话,他的下场也不会比洪先生好到哪里去的。   去看报纸, 宁先生有报道,已经成为了臭名昭著, 小有名气的汉奸头子了,报纸上面屡次公开唾骂, 各方面已经引起来极大的反感了, 上海方面小洪先生走了之后, 他下面的门生徒弟也搞怪,各方面独大,也不听宁先生的。   上海的社会,比香港要更复杂很多,宋旸谷见到林小姐,以前是打招呼的,这次呢,就没打,就还是那样的神色。   他是故意的,你们在聊天对不对,你们聊天很开心,那我路过的时候,就不要打扰你们,真的是绕着走的。   二少奶奶呢,眼看着人绕过去了,就开口了,“你稍等一下,这个点还要去单位啊,坐下来喝杯茶,尝尝有酥饼,你很喜欢的。”   那种很老式的月饼,带着酥皮儿的,然后有红色的印章,里面是很老土的,几十年不变的豆沙或者是枣泥儿,又或者是黄橙橙带着一点青色的绿豆馅儿的,口感不是那么地细腻,也不是那么地粗糙。   让你即能尝出来口感,还能细致地感受一下,就是苏式的糕点。   以前的时候,北方很难得的,一般吃不到这样的点心,宋旸谷就很爱吃,扶桑也很爱吃,她们俩见识都不大多,顾不上吃零嘴。   林小姐觉得这个东西很一般,但是宋旸谷爱吃的话,就带一些,她很会做事情,也很周全,是一个很完美的人,单纯拿出来条件比的话,很可以,“可以尝尝看,那一家新出有板栗馅儿的,可以试试口感。”   她是不可能自己去做的,我多喜欢你,我也不会去为难自己,给你烘焙点心或者其他的,有钱人家的小姐,表达爱意的方式,含蓄而让人觉得舒服。   但是宋旸谷这个人,他拐,他要是去为难一个人的时候,处处都会给你找别扭。   “不吃,我忙。”   自己拎着外套就走了,从门口走的时候,还拐着一把雨伞,一个很大的很笨重的雨伞,一下没拿起来,倒在了地上,林小姐看他弯腰去捡起来,然后还抖了几下,开门的一瞬间,门外的灯光毛茸茸的。   她看的很仔细,你喜欢一个人,他连捡雨伞都觉得很可爱,很入你的眼睛。   你看他弯腰也觉得笨拙的可爱,你很想去把那伞捡起来,很想跟他一起走在皇后大道上,三角梅开很好,街上这个点还是人很多,买一点蛋仔尝尝。   她比宋旸谷小一些,但是她也很莫名的就喜欢这样一个人,没法子的,就不知不觉看中了,你讲他优点吧,就是喜欢。   没有什么原因,不是因为什么优点喜欢他的,只是单纯的,因为喜欢他,所以看什么都是优点,没有缺点的。   你会很幸福,但是他今晚没有跟自己讲话,门带上的一瞬间,会有一些失落,但是还可以调节,因此还能继续话题聊天。   二少奶奶的话,她觉得自己是很有福气的,家里妯娌三个,包括跟身边的所有人比起来,她现在为止,没觉得有哪个人的话,比自己命还好一点。   在山东老家那边的话,宋家那边突然就回来了,然后因缘际会之下,家里老二竟然要回山东求娶,且以后留在山东。   后来,没想到老二会继承家业,要到??x?上海去,还带她一起去,她跟着老二,很享福的。   没想到,最后又到香港来,香港这边的日子,讲真心的,舒服又繁华,有趣有意思的事情那么多。   老大媳妇的话,跟着老大也是东奔西走的,没有过一天豪门少奶奶的日子,不能比。   老三家的话,就分更没法说了,人还在里面关着呢,那时候是宋家的门面,大太太去世的时候,扶桑是跪在门口的,家族盛大,她见过一面,那时候也羡慕人家家族庞大,当媳妇的也有脸面。   现如今的话,过这样的日子,她觉得很满意了。   老二对她也不差,看林小姐的表情,她觉得没法摊开讲这个话题,林小姐不提,显得多热烈一样,她也不好再提起来宋旸谷的事情,但是林小姐很爱听扶桑的事情,二少奶奶这边会讲一些。   讲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好,但是也觉得没什么,林小姐是个没有恶意的人,人会交际而且活泼开朗,是个让人很舒服的人,“她我不太熟悉,我嫁进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去北平那边了,后来更没有见过,只是好些年前,她回山东老家,远远地看过一次。”   “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会好奇,好奇什么样子的人,她必定是有过人之处的,林小姐很坦荡,“我觉得我不比她差的,所以我想学习一下。”   二少奶奶很爱她爽朗坦诚,“嗯,她很能干,家里人都讲很能干,脑子很好用,非常聪明,就是我公公那边,也提过讲她做事情很会变通的。”   能得到一家子男性的认可的话,这最起码证明这个媳妇是有远见的,她的格局见识都非常的大。   但是具体的,老二家里的也没见过。   等着人走了,讲很久的话,二太太听见林小姐走了,就喊二少奶奶到卧房里面来,她来香港是不适应的,不喜欢的,离家太远了,这个地方不是主场,是客场。   “林小姐来的话,不要跟她提扶桑的事情。”二太太心里不舒服。   你为什么要讲你弟妹的事情呢?   你觉得你这样合适吗?   她责怪儿媳妇的时候,很委婉的,很奇怪,她跟扶桑能直接讲,但是跟老二家里的,就得斟酌着说。   老二家的脸上带着笑,“不合适吗?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聊天的时候提起来的,林小姐也很佩服弟妹的,夸她很有主见,有勇有谋的,还说像我们国内的穆桂英。”   二太太只是不想让人讲扶桑的,“嗯,以后不要讲了,别人再提起来,你笑笑不说话就可以了,又或者讲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二少奶奶这边,出去还没事,等自己回房间就挂脸了,对着老二挂脸,“讲都不能讲一句,人多少年都没回来了,我讲一句不可以吗?也没有说什么,也一直在夸她,这也不行吗?要供起来吗?”   我也嫁进来很多年了,是不是对我也应该一样的吗?   怎么一样的儿媳妇,就老三家里的特殊啊,她关进去怪我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提还不能提一句了。   老二这个人呢,他非常的有经商头脑的,一大家子从小生活在一起的,他有个好处就是,不操心,只盼着大家都好的那种性格。   当初在北平的时候,宋旸谷活什么样子做什么他不管,他自己搬出去住自在,然后呢,只操心弟弟吃好喝好别缺钱就可以了。   对弟弟很像是一种老父亲的爱,我只管我儿子吃饱了喝好的就可以了,其余他在外面怎么调皮捣蛋怎么搞事,我全当没看见,他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因此就着机会也想起来了,“老三的事情你不要管,你明知道林小姐什么意思,你还要讲,你说讲出来没有坏处,一直在夸人,但是这个事情最后有好处吗?”   “没有好处,你讲她干什么,有意义吗?”   “没有意思的,所以你就不要说,老三的侍寝你不要插手,有爸爸妈妈在管在操心,他有自己想法的,你硬要凑林小姐这个事情,有没有看他愿意不愿意?”   老二家里的就暴了,都怪她了,“有什么不愿意的?”   “林小姐很差劲吗,配不上他吗?”   “年轻漂亮,人会做事家族也很好,有学问有教养,方方面面哪一点配不上旸谷了?”   “我觉得都配得上,而且一点也不带差的,有这样的人喜欢,你可以不回应不喜欢人家的,但是也不用避之不及吧,为什么不试试呢,大家为什么不再劝劝呢,试试也许就有好结果?”   她跟扶桑没感情的,没有共同生活的经历,也没有接触。   老二不一样,老二跟扶桑也是很多年的感情了,扶桑他真的没有评价过什么,但是印象中就是重情重义的,她无论如何,可靠牢固人品好。   所以你要跟林小姐比,他没有这样想过,林小姐喜欢老三的事情,家里面也是试探性的在提,包括二老爷那边的意思呢,他也不清楚。   还是顺其自然的多,但是这些年了,宋家确实是需要孩子的,他生多少个没有用,老三生才可以。   不然二老爷那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一定要去巴拿马那边去,他自己揣测的是,想给老三再攒一份家业的。   当父母的就是这样,恨不得赚钱赚一辈子,赚到自己去世的那时候才可以,不然就一直为子女所考虑。   要不他为什么一定要带承恩去,没有带其他人去呢,承恩的话,对老三那叫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三简直就是他全部,二老爷不一定一年回来一次,但是承恩的话,一年总要来回几次的。   挂啦着国外他觉得的好东西,都给带回来,给宋旸谷的,他就跟宋旸谷感情好,那样的感情就超越主仆了,就是相依为命的,打小就围着宋旸谷转悠的,跟宋旸谷一起吃穿长大的,这就是他习惯了,不娶妻生子的。   所以宋旸谷这一次呢,他没找别人,他就带承恩一起去。   承恩那边胆子很大,他瞒着二老爷的,自己回来的,二老爷那边以为他只是回来看看转转。   “你带这些东西回去。”二老爷那边攒很多东西,这边的物资比国内要丰富一点,还有一盒子宝石,这些东西呢,二太太以前喜欢,现在没有心情了但是宋旸谷喜欢。   就那么一小盒子,装的很简单,里面都是他觉得成色好的,差不多还可以的,不管大的小的,全部扔在里面去了。   承恩就带着了,带回去给宋旸谷。   宋旸谷对这些东西很上心,他这些年继承了扶桑的许多兴趣爱好,好看的衣服好吃的东西,还有好看的所有的一切,他都上心。   承恩也不进家门,就在他单位办公室里面等着,别的东西都堆着在这里呢,只拿出来那盒子宝石来,“三爷,您看看,老爷给您的,这些都是裸钻,后面想镶嵌什么样子的,可以请人设计。”   打开一看,在盒子里面,多简陋的盒子,打开都映射地珠光宝气的,宋旸谷一下就笑了,像是当年他相亲遇见扶桑的时候,那一身的孔雀眼睛,很闪很亮,你的眼都不够看的。   “小洪先生不愿意,怎么操作一下呢?”   他装起来,比划了一下手势。   承恩很懂他的,点子也非常的多,他来之前都想好了,想的特别的周全,“他不愿意,他手下的人也许愿意呢,总要动员一下的,他不缺钱,总有人缺钱是不是?”   这一盒子钻石的话,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越是西化的城市,越喜欢这个东西,价格就越昂贵,没有人戴黄金戒指了,宝石也少了许多,大家都爱戴钻石的。   尤其是在香港这边,这是一个很喜欢闪亮东西的城市,它爱大爱靓眼。   宋旸谷挑出来一颗紫色的,真的是那么漂亮的紫色,捏在手指上的时候,像是五月份浅浅的紫藤花开,淡淡绵绵的色彩。   其余的,收买打点去了。   这样大的手笔,承恩二话不说就去办。   宋旸谷就去找人镶嵌去了,镶嵌成很简单的戒指,他就很喜欢送戒指,因为没买过别的,扶桑一开始的话,只问他要过戒指,婚戒嘛,然后这样的榆木脑袋,这些年了,就光知道买裸石,镶嵌,然后做戒指。   他戒指攒了很多个了,带走的就这个,他觉得当见面礼,应该挺好。   这边的珠宝师很来劲,看这样的色彩很少见,毕竟是宋家少爷,宋家在巴拿马那一片儿,地产生意做的很棒。   设计的很用心,宋旸谷就在一边讲感觉,“这个有多少克拉。”   “五点多。”   “那可以做方钻,群镶的方钻。”   人家有些建议的,“火彩颜色这样好,群镶的话宋先生我这边是没有搭配的碎钻的,本身就很大了,可以直接镶嵌的,简单款式会不会比较好。”   本身就很大一颗,而且是方钻,不是一克拉那种小钻,群镶一下会显得大,??x?而且你这个色彩他很难衬托出来。   他就看着人家做,其实简单镶嵌也很快的,就是打磨的话,要费劲一点,尽量的不打磨,不然有些浪费,最好是按照形状来做。   但是宋旸谷不干,就要方钻。   做出来很浪费,最后还是做了,宋旸谷带着盒子就走了。   俩人跟承恩,伸不直鬼不觉的,第二天报道上面还在讲宋生斥巨资买钻石,有人拍到的,主要是钻石太大太出彩了。   紫色很难得的。   那时候宋旸谷跟承恩带着人已经跑了一夜了,一共带了三个人走的,加上他们两个呢,五个人。   弹药武器的话,全部是德国产的最先进的□□跟子弹,这种□□呢,它杀伤力大,中枪基本上就不太好的,不像是日本人的子弹,日本人喜欢瞄准,但是中枪的话问题不是很大,杀伤力上面差一点。   其余的武器装备呢,就看承恩怎么打点的了,他们没去上海,去了苏州等。   小洪先生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宋旸谷很认真的跟他通话,“你不帮我这一次,我也会去做,你帮我的话我,我很感激你。”   还能不帮吗?   南京里面的人,他安排了一部分,其余的装备之类的,很难往城里面运输的,只能通过各种鸡鸣狗盗一样的途径去搞。   他没想到宋旸谷行动力那么强,不过才一晚上的时间,他就直接去了苏州,然后在苏州修整一晚上,宋旸谷就直奔南京。   小洪先生只能加紧安排,真的是被催着往下面安排找人的,南京那边的信得过的人,前脚打着后脚在跑的,因为城外在打仗,日本人全面封城的,城门口的防护一层一层的,你首先进不来,进来了你也出不去的。   就各种找路子,各种手段都出来了,所有人都在被宋旸谷催着走。   他怕什么?   宋旸谷怕走漏风声的,怕有人泄密的。   自古以来成事的,他熟读经略,打小就知道一点,枭雄的话,不是因为你雄才伟略,而是很多场合下面,快准狠,没有给别人反应的机会。   很多事情做不成,是因为泄密。   -------------------- 第112章 我的爱人   到苏州, 做渡船,然后再上岸,不走上海, 从上海外面打边缘走, 而且宋旸谷的衣服都板板正正的, 他们是分开分批次的。   三两个人一起,一组, 上船的时候,宋旸谷就开支票,“事成之后, 去宋家领,一人十万。”   多漂亮的买卖。   他继续写, “如果我太太完好无损的话,每人再加两万。”   这是对着许老官的人说的,都是川娃娃, 许老官一直在汉口那边打,他现在又拉了队伍, 有钱嘛, 招兵买马的,不是正规的部队,军费当然是几乎等于没有的。   基本上都是自给自足的, 所以前些年的时候,很多人是走私的, 还有的就是倒卖大烟的,混点军费, 招兵买马地过日子, 吃喝的话, 还得靠老乡接济的。   没办法,现在打的旷日持久的战争,老底都没有了,全国上下全世界都挺紧张的。   到了南京城外,宋旸谷对那一块是非常熟悉的,南京城还在打仗,城外的人在攻坚,打的很热,想把南京拿下来,但是日本人的防御做的非常好,居高临下的,人城墙上的制高点就非常给力。   对着机枪扫描是很起劲的,你有什么办法,好在这些年我们也很习惯了,就是打不过就放弃城市,围着城市回头再打几枪。   他们在外缘的话,不太好靠近,承恩来来回回地拿着望远镜看,“情况不太好,已经开始撤退了?”   过会儿又来说,“日军没有追,应当是不敢出城,一直在城里。”   大白天的,现在天光是越来越亮了,秋天中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人发亮,他不建议现在就混进去的。   宋旸谷不甘心,城门关着不给进去,那么其他的方式呢,许老官的人刚想使劲儿的,且等着了,他选出来的人,都是头脑极其灵活的人,这些人早年打过仗的,因为军纪问题的话,跟中央政策违背,许老官舍不得处置,又想安顿这些弟兄。   就推给了宋旸谷,来的时候许老官嘱咐的好好儿的,“他是个散财童子,而且还是个情种,你们要把宋太太解救出来了,他就是半付家财也舍得的。且我听说他太太,是个金算盘,也是个天生搂钱的袋子,这样的人呢,是我们的好朋友,宋先生是我的铁兄弟的。”   所以出谋划策,很会看天气,这个天气,跟当年他们南京保卫战打的时候一样,在秋天的时候大撤退,他们阻击的,给逼到了城郊一个小高地上,趁夜摸螺丝,给日本人老巢偷袭,吓得日本人闻风丧胆。   也是破水沉舟的一次,如今宋旸谷是抱着一种莫大的信心的,就是他自己都觉得这个事情是有些疯狂的,没法子的事情,在日本人眼皮子下面做事,又不是冷兵器时代以前的劫狱,监狱外面一层层的铁丝网,电网。   那厚厚高高的围墙上面的垛子,里面一个一个的小小的口子,架起来的全部是机枪,有人靠近就瞄准给你干掉了,各种技术水平都是达不到的。   但是宋旸谷很坚信,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   但是动作尽可能的小,尽可能地影响面不涉及到别人,这就要靠小洪先生的本事了,有人在城外接应,山人是自有妙计的。   他们总有自己传递消息的路径的,夜里带城里面去,人就马上走了,一句话不会跟宋旸谷多说的,只带路,也不介绍自己,都是要安稳过日子的人,一路上这样引路的人呢有六个。   到临界的时候,摸黑就有人在等着,也是掉头就在前面引路,小洪先生的人呢,非常的靠谱。   凌晨一两点的时候,就进城了,最后一个接力的人,背着身行礼,人马上就消失了。   夜里露水凝华,宋旸谷短打的裤腿都能拧出来水儿,鞋面都是湿透的。   城里面他就熟悉了,他就是进不去城,出去的时候,还是小洪先生安排接应的人,在监狱旁边三波,你往哪个方向走都可以,但是前提是,你能在走的出来。   小洪先生还没有睡,看了下时间,如果说,半个小时之内你事情没有做成的话,那基本上就没有机会了,现在是凌晨两点钟。   “去宋家。”   宋映谷一听就麻了,张口就开始骂,“他疯了,他去送死的吗?”   他时常搞不懂这个弟弟,从小就是这样的脑子不对劲,你去干什么?   上赶着给人送人头,给人噶了?   南京那边日本人带着一帮子伪政权的汉奸,耀武扬威地建立气南方政治中心,你是生怕自己给人抓不到啊,你凭什么本事去的?   小洪先生也很头疼,他真心讲,不想干的,“他从我这里拿走了几把枪。”   几把?   你是去打鸟的吗?   你是去劫狱啊弟弟?   他记得浑身都冒汗,浑身都觉得虚弱,瘫在沙发上,“几点?”   小洪先生有些凝重,屋子里面香烟的味道越来越凝重,时间走的很慢,但是又觉得很快,现在是两点半。   就是这个时间,“我那边的人回电话,两点钟入城,如果顺利的话,半个小时。”   “怎么顺利?”   “他之前的计划,是从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正面摸进去,然后再正面摸出去。”   硬刚呗,没有别的办法,跟个水桶一样的,你要进去就得这么干。   宋映谷真想哭出声儿来,以前没觉得他傻啊,这玩意儿爱情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他想不明白,想不透啊。   小洪先生也想不透,他一辈子爱很多人,也有很多女人爱他,没觉得离开了哪个觉得这辈子是白活的,都活得挺好的。   俩人跟个弼马温一样地窝在沙发上,宋映谷手哆哆嗦嗦地抽烟,打火机没有货了,他打开门,大喊,“火呢,火呢?”   打火机扔地上,二少奶奶还穿着睡衣在听,她没想到门突然打开的,打火机的碎片砸在她脚面上,出血了。   捂着嘴掉头就走了,老二一把拽住她,“你听到什么?”   二少奶奶看他,“我没听到什么,我不会讲。”   老二没说话,眼神很深地看着她,“你任何人都不要讲,给我记住了,老三去了巴拿马。”   “好,老三去了巴拿马,我明天开始,就病了,你陪我去医院。”   老二脸色缓和了很多,“拿火来。”   他觉得明天南京城的报道上可能就写了,莫名分子劫狱,然后乱枪打死。   再想想,这个结果算好的了,不太好的话,打的半死不活的,日本人喜欢抓俘虏,宋旸谷就给进去了,正好了,省的押送了,到时候要是认出来,整个宋家在国内就很出名了,山东顾旧就很收到牵连。   搞不懂,他实??x?在是搞不懂,一个看着兢兢业业去上班搞事业的人,一个木讷偏执的弟弟,到底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策划这个事情的呢?   他不是爱上班吗?   每天晚上吃了晚饭还得去办公室,跟个劳模一样,只谈工作不谈感情。   喜得财已经摸到宋旸谷办公室去了,他桌子上还有信,喜得财不敢拆开,拿回去给宋映谷,“办公室里面没有手稿,只有这一封信,还有这一个本子,一副地图。”   他先打开那个本儿,随手一翻开,好家伙,全部是铅笔画的,都是随笔一样的,路线图,计划步骤,都是很随手写的。   但是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宋旸谷他每天都写,厚厚的一个本子,全部是一个内容。   这个东西就很不正常,他一定是天天在想,天天在谋划,天天在计划。   把同一件事做的这么日复一日不厌其烦的,他每天晚上都在做这个事情,坐在那里想一会儿,写一些,再补充一下。   就很可怜自己弟弟,他现在就可怜宋旸谷,你说人心理多大的压力啊,白天活得跟个正常成功人士一样,晚上的时候,才能一个人在那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写这些的时候,一定很轻松很快乐,他有时候会在本子上画几笔人头。   长头发的卷头发的,有时候就单纯的俩眼睛,他就是这样消磨一晚上一晚上的时间的。   然后再从皇后大道走回家,直接睡觉,难怪他总是要先洗漱再出门,不是睡觉前再洗漱,他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很放松。   心里面交代的很清楚,如果没回来的话,家里事情全部委托给老二了,这个时候他才像是个弟弟,语句很平淡,很简短,“五年之久,无一日不念,一日不思忖,一日不后悔,当年事情开始便处理不当,她一个人奔赴北平,深夜念及,锥心之痛。”   “往后看繁华不见繁华,只遗憾她许多没看到,没吃到,看风景不见风景,风景里面全是她,我时常觉得我的眼睛坏了,不然怎么总看不进任何东西去。”   “旷日持久,日子不难熬,却觉人生苦短,不如去做想做的事情,无论对错,去见相见的人,无论时间,去说自己想说的话,才不枉费一生。”   我的一生可以做很多事情,有很多成就,成立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事业,获得社会上光芒四射的地位,在亲朋当中有着超人一等的名望,这些我都有做尝试去做,也得到很多,我的梦想理想,我少年时期积累的才学,这些年都有得到展望。   她不在我身边,我安慰自己说也还可以,她的精神与我同在。   但是我的眼睛得了病,看见皇后大道手挽手的情侣们,我会觉得刺目。   比她丑的懒得不如她的,都在阳光下行走,而我的桑姐儿,为什么要关在暗无天日的森森围墙之内呢。   宋旸谷像是个影子一样,在队伍的前面,几个人看他,呼吸都不敢大声,有光线不停地扫射,南京城依旧是外紧内也紧。   并没有战后的松懈跟疲乏,这边的日本驻军,也是身经百战的老手。   老奸巨猾且十分懂中国国情。   他们在阴暗的小巷子里面,头顶上是一个垛口,上面冰冷的机枪擦的层亮。   第一个往上走的,铁勾子带着一点轻微的声音,三两下,脚往墙上蹬踩然后跃然而上,身轻如燕,背后的马刀拿出来,趁着浓雾之下,只能听见快刀入肉的闷声。   下面的人没有间隙地再上一个,日本人的哨兵从来都是两个人,另外一个也是如此。   前面打头阵的两个人干的很漂亮,活儿比杀猪匠还要好,且极其擅长夜视。   能进去就好许多,还是那个牢房,扶桑没有在睡,一个人无所事事时间久了,作息是非常容易混乱的,因为没有人管,日本人这几年完全对她不管,很无视,她已经是个弃子了,从宋旸谷在她登报离婚去香港后。   日本人认为她没有价值,但是又不好杀,就关着。   她有时候白天睡觉,有时候夜里睡觉,也有很偶尔的时候,大半夜的在站墙。   为什么站墙,站墙很累的。   但是没别的事情,有时候不能太舒服了,累一点才不会显得不正常,不然身体也很虚弱,扛不住,她觉得自己得运动,最起码有许多活力。   很多人关久了,就麻木了,没有火力了,她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可以对抗一下时间,对抗一下衰老,对抗一下所有不太美好的事情。   穿着一身旧旗袍,袖口都磨损的了,但是很爱穿,穿的很舒适。   也没有灯开,也没有油烧,乌漆墨黑的。   所以院子里进来人的时候,她还是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听着,一二三……   嗯,好几个人影,她觉得有意思,难得的新鲜事儿了。   还是不吭声,保持沉默是一种法则。   结果就奔着她窗户这边来了,就一个人,影子近的清晰。   短打的绑腿儿,瘦高的身形,走路的姿势,还有他最后站在窗户前,那样郑重地停顿。   扶桑觉得平静的心,一瞬间就跳动起来了。   这个人,这样一个人,能这样站在她窗外的,只能是一个人。   两个人,从头到尾,只看了一眼。   扶桑跟着他一起跑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为什么愿意跟着他跑,不考虑后果,不考虑其它的。   只是他伸手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跑的时候,她就愿意跟着跑,跑的那样地热情,那样地热爱。   如果前面等待我的是一颗子弹,是一颗炮弹,哪怕就是一颗美国人的原子弹,一瞬间把她化了,粉身碎骨了。   她也愿意跟他跑,那样自由地放纵地,心里面踏踏实实地,牵着手地跑下去。   撞破院子里空白的雾,踩碎浓重的露,践踏这个世界上一切阻碍在一起的一切,那样地狂热,那样地奋不顾身。   她心里很多很多话,说不出口,来不及说出口。   我这一辈子,也未曾如此奋不顾身,也未曾如此快活过。   我的爱人。   我死而无憾。   宋旸谷紧紧地拽着她的手,他未曾来得及回头看她一眼,只牵着她,那样地不松开手,他怕她走慢一步跟不上,怕她害怕,怕很多。   他不怕,但是怕她不在了。   哪怕她就是成了一根木头,他也愿意牵着她,愿意带着她走,也必须拉着她出去。   --------------------   遇见一个爱人,总护着你,总担心你。 第113章 刺杀   时值九月, 扶桑因为少见太阳的原因,在这样漆黑的夜色里面,依旧能凭借一点光线白的发透, 所以当正面相遇的时候, 在一行人当中, 非常的显眼。   是的,他们从侧面哨口进来的, 然后从侧面出去。   等折返的时候,还是被发现了。   承恩一个快步挡在宋旸谷前面,同时拔枪。   在别人的地盘之上, 狭路相逢,永远是武力值说了算的。   他们正面遭遇的是夜里的巡逻队, 不定时巡逻的,就是这样的几率。   承恩反应最快,一巡逻队六人, 他开枪就是两人。   另外四个要报信,全靠速度的。   离得太近了, 大雾的天气下, 遇见的距离就已经避无可避了,甚至那么近的距离,除了最开始承恩两枪, 其余人都不能开枪了。   日本人上刺刀,其余人是马刀。   许老官的人擅长用马刀, 这个马刀跟日军在战场上搏击战的时候,不太讨巧, 因为比人家日本人的刺刀短了。   近身搏击, 一寸长一寸好, 许老官有钱了,自己加工武器,汉阳那边的军工厂里面,专门订了一批马刀,加长的。   虽然就几个人,但是大家一下子就打红眼了。   宋旸谷也得拼命干,他是打过仗的人,不是文弱书生,把扶桑往后面一推。   大家都知道得快点,因为开枪了,人马上就来了,你给人撵着脚后跟走都来不及。   那真是生死一线之间,来不及开侧门那边离着自己就百十米的距离,但是你就是拖不开身,日本人呀呀地乱叫一声。   扶桑手里没有东西,宋旸谷扛着马刀,他跟日本人对着劈,刀光剑影,速度都很快,但是力气的话,还是略低一筹的。   胳膊下一次劈刺速度就没跟上去,刀就要往他肉里面去。   扶桑也跟不上动作,实际近身战中,旁边人是没有办法帮忙的,帮不上,速度太快了,等你觉得你应该插进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没有机会了。   宋旸谷刀给摔地上去了,人也滚在地上,她就一直盯着,一直盯着,然后捡起来,会劈刺吗?   不会。   她连菜刀杀鸡都没有过?   用多大的力气才不会跟他一样倒下,用什么角度,用什么姿势才能没有破绽,不至于让对方的刺刀捅到自己身上,她都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得让对方死。   你就得尽可能伸直了胳膊,尽可能地让??x?刀尖靠近他,尽可能地对准发力,一刀毙命。   你不能歪了,手腕不能脱力,正向发力。   日本人戳着她的侧腹,她一刀冲进去了日本人的肚子。   刀进肉的一瞬间是感觉不到疼的,下一秒钟就是冰凉的巨痛。   扶桑这个人呢,她稳。   她能不眨眼地,跟当年一样,旋转刀,她不拔刀。   她潜意识就是在日本人的肚子里,旋转,然后再拔出来,宋旸谷脱力,看着扶桑一直举着刀,她得让人死透了。   她不能让今天的事情,暴露宋旸谷于举国上下,所以一个活口也不能留着。   她的刀法,就连许老官的人看了,都觉得好一个干脆利索,对着脖子的大动脉补刀。   别人补刀,就连日本人,都是对着身体去的。   但是扶桑,就是对着脖子的大动脉去的。   这一场短暂的正面遭遇,扶桑觉得漫长,但是前后不超过三分钟。   她捂着肚子,宋旸谷胳膊划伤了,他就背着她跑。   跑的时候,感觉手的上面,湿漉漉地粘稠,都是血。   宋旸谷抿唇,他想跑很快,快点出去。   可是他怕跑快很颠簸,怕每一下颠簸要她的血留更多,怕的看不清路,怕的觉得自己这百十米的距离,根本跑不出去。   绝望在蔓延,因为他觉得血越来越多。   扶桑趴在他耳朵边,第一次开口,“我没事,你别怕。”   “快跑。”   “我想出去。”   她已经觉得很冷了,女人嘛,来个姨妈那点血都会觉得冷,更何况是这样多的血,在腹部。   倒也正常,她一点也不怕。   侧门留的观风的人已经看到院子里人都动起来了,真的是只有百十米的距离,日本人就过来了,赶的就是速度。   他们开始往下面扔烟雾弹,烟雾弹的话,会给宋旸谷保留一点时间。   日本人没想到是什么事情,先看到的是地上自己人的尸体,军医在检查,一路人去追。   结果看了一下,很像浙江那边的暗杀手段,大动脉那边的话,全部挑断了。   刀口都很大,日本人又是惊恐又是愤怒,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畏惧。   人是怎么进来的?   更重要的是,人为什么敢进来。   南京城内的驻军,臭名昭著,他们培养了一个伪政权,当做他们的爪牙,耀武扬威地在南京城辐射到周围,以为滴水不漏地牢固,以为就连蚊子都得避开南京城飞,不敢进入南京城。   结果人家,夜里摸进来,伸不直鬼不觉地杀人,速度身手都很了不起。   这得是有组织,有预谋,且有本事的。   日本人越想出一身的冷汗,怀疑有很多,这边的话,更不敢动了,跟之前不敢出南京城一样,现在他们不敢去外面,外面是不是有伏击,内部是不是还有敌人。   所以很诡异的,宋旸谷他们跑出去了,从那里跑出来的一瞬间,追兵意思意思地站在高高地围墙上,从垛口放了几声枪,放了几个照明弹之后,就没有人追出来了。   里面的日本人不停地挂电话,不停地汇报,南京城其余的日本驻军,全部都动起来,警醒起来了,最大的一种怀疑,就是这几天城外的势力,摸进来了,他们佯装撤退,实际上却趁着大家放松的时候,趁虚而入。   至于怎么进来的,哪里来的武器,日本人搞不懂。   但是他们揣测,应该是小股势力,但是多少个这样的小股势力,他们也搞不懂,摸不清。   摸不清的时候,就要按兵不动,老兵都很惜命的,他们也希望继续过如今的好日子。   结果监狱里面盘点一下,少了扶桑。   马上就有结论了,她通敌。   一号通缉犯,红色人物里面,马上就有扶桑的画像了。   日本人视为奇耻大辱,这个民族,很要面子。   可能打小就缺面子的原因,很看重自己的形象,这样的事情不能报道,因为给外面人知道了,这是一种耻辱,给人摸进南京城,摸到大本营里面来了,还劫狱。   还杀人杀的都没抓到一个影子,扶桑敢说,日本人都不一定敢承认这是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的事情。   就只能暗地里这样抓,南京城来来回回地盘查,一层一层,挨家挨户的。   日本人的情报组织不是很强大,但是汉奸伪政权,日本人的爪牙,在南京的一位,曾经是中央情报组的,后来叛变了而已,当了走狗汉奸。   要找,也是能找出来蛛丝马迹的。   --------------------   打赏的魅力是巨大的,我的小腰折的特别麻利,加更来了。 第114章 清创   药店车站都是重点排查的对象, 伪政权这边的话也很出力,但是查到小洪先生的时候,小洪先生的人送了钞票来。   他们是道儿上混的人, 很讲规矩的, 这边伪政权的特务人员, 收到了小洪先生的口信,“听说您当年, 也在上海打过流,大家要说起来,也是师出同门的, 我们同出青帮。”   在上海的时候,特别看重关系的帮派的, 混的就是个面子,当初在上海打过流,这样的人混出头的也有不少, 这个人还跟小洪先生是有些缘分的,老洪先生还在的时候有一点情分, 两位洪先生都是很与人为善, 广交人脉的。   出于各种考量,后续的追查的话,最后还是中断了。   小洪先生当天夜里一直等到五点钟, 南京那边才来电话,人送出去了。   小洪先生挂了电话, 看着宋映谷,“你这个弟弟, 好自为之吧, 我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其余的,尽人事看天命了。”   还想说什么,东方既白,鸡鸣晓色,小洪先生一夜疲乏,漫步在皇后大道,氤氲的热气在地平表面升起又滞留,带着一点和暖的晴朗,台风季节过去最后的秋日,也在这一天尽数展现。   倒也不愧一个痴情的种子,小洪先生微笑。   他跟宋旸谷的关系,交往的非常好,真的是出于对这个人的欣赏比较多,这个人最起码很实诚,不太会权衡利弊,很坦白的一个人,如果比较了解他的话。   宋家二少奶奶凌晨六点就被送去了医院,肠绞痛。   宋映谷一起陪同,并帮宋旸谷告假,“周末的时候就出发了,要去那边照顾我父亲,父亲的身体情况不是很好,我这边太太的情况也不是很好,没办法。”   他坐在病床前,外面喜得财跑进来,“林小姐来探病。”   姑太太一早上得到消息就来了,她也不是很想来,对这一位不是很有好感,她年轻时候多大的脾气,现在的话,自己就先开口了,“我先走了,既然没有什么事情的话,还是保重好身体,有什么需要可以喊我。”   出门的时候,林小姐在门外,笑的很和气,还很主动打招呼,“早上好啊姑太太!”   姑太太笑的很勉强,她很想怼几句,但是没有心情,扶桑在的话,她能怼死这个人,可是最大的问题大家都知道,扶桑不在。   如果宋家有这个意思的话,那没有人能改变的,人家独苗的儿子,香火难道就这样断了吗?   可以理解,但是还是不愿意接受,如果事情真的发生的话,她是一定要站出来阻拦的,不然你让另外一个活着的人怎么办,是逼着扶桑去死吗?   但凡有个修养的女孩,姑太太觉得都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你喜欢是你的事情,但是你付诸行动就是你的不对了,他们是登报离婚了,但是事实婚姻的话,两个人是一直在承认的。   “林小姐,你知道他们没有离婚吗?”   林小姐站在那里,她穿一身得体米白色套装,亭亭玉立,“我不太懂您在说什么?”   姑太太走上前一步,压着很近,站在窗户旁边,一字一顿地看着她说,想看清楚她什么表情,一个反应都不太想错过,“我是怕林小姐不清楚,我们家小二子,跟旸谷并没有离婚,您知道吗?”   林小姐笑了笑不说话,她知道,但是这个无所谓,香港这边的话,不是很看重这个婚姻的,包括内地的话,也不是很看重这个,“我有我的想法的。”   没有人说离婚再娶是违法的,或者娶两个三个,二房三房是要去死的。   不是吗?   你现在不喜欢我,难道以后会一直不喜欢我吗?   大家也是各凭本事吃饭的,先生喜欢谁的话,靠他自己做到的。   就是这样的神情跟态度,姑太太看的就眼睛很疼,肚子里面一肚子的闷气,出不来,她觉得憋气,真的是时代不一样了,大家想法也不一样了,她来香港这边之后,不习惯。   或者说很多东西,都看不惯,这样一位漂亮姑娘,她明摆着就是接受的教育还有想法理念上的差异,她不认为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是不道德的。   她甚至觉得大家各凭本事吃饭的,她总有自己的能力跟本事,让别人喜欢她。   林小姐目送姑太太走,然后进病??x?房,宋映谷就一直在旁边陪同,“劳烦,小问题而已,还要兴师动众。”   林小姐笑了笑,她知道宋旸谷请假的事情,在那边的话,有熟人的,“应该的,我早上起来刚好要去办事,路过这边担心想看一下,家里情况还好吗?”   她问的总也含蓄,宋映谷对答如流。   等着人走了,他就看着自己太太,为什么一定要你来医院呢,因为怕问的人太多了,太太外交这边很五花八门的,人家的心眼子都挺多的。   他怕在外面的话,会说错话。   二少奶奶这边呢,也知道利害关系,她也很关心宋旸谷的,“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错话的,你既然这么不信任我,当初何苦要结婚呢。”   对老二的不信任很介意的。   老二就解释几句,也可以接受,“兹事体大,关系到老三两口子的姓名,我能不慎重吗?不仅仅是你,就是妈那边的话,我都没有讲,你跟那些交际名媛接触的话,林小姐又想法很多,务必不要多说。”   老三的话,看自己得了,出了南京城的话,他光有进城的计划,那个本子他看了很久,没有看到出城的路线。   他现在干什么?   奔了一夜的路,一行人的话,来的时候是分开走的,但是走的时候不敢分散了,全部走山路,夜路。   宋旸谷歇口气,扶桑的伤口的话,不适合这样背着的,许老官的人就地砍了树杆子,做了简易担架抬着走的,伤药都给扶桑撒上了。   宋旸谷自己不要,他胳膊上面伤口很深,但是他不愿意,扶桑的这个伤口也很深,他就是一点药粉子,也留着给扶桑的,这会儿人睡过去了,实在是疲乏。   原定计划要南下的,他们要回汉中。   但是现在扶桑这个情况,走不掉,他们再留也没有意思了,得养伤的话,周边都没有好地方,苏州不能去,那边是重灾区,日本人的小飞机在苏南地带盘旋不停。   一行人左思右想,就近的只有中部战区还有能喘息的地方,别的日本人的势力都过大了,便又一路北,到敌后中原战区,许老官跟中原战区的总司令有交情,两人曾经一起在南京办事处吃过饭,打上海的时候,也曾经接防过。   这又是三天后了,伤口的话,当然是都发炎的了,红肿化脓,还起热了。   野战医院那边看着扶桑的肚子,这个肯定是很受罪的,因为你这个伤口深的话,你肚子上面不是骨头,治疗的也有点晚了。   他们经常被日本人的子弹打,之前大家就说过了,日本人的子弹很有特点,它造成的杀伤力不是很大,不是一下子就在你身上炸开的那种,但是它灵巧,最擅长在人身上打洞穿孔,这个子弹造成的伤口不会当场要命。   但是他后续治疗,能要命。   我们缺医疗兵,也缺野战医院,也缺医生,更缺消炎药。   你这个伤口后续的感染,基本上就能带走很多人了。   最残忍的一个消炎方式呢,就是用纱布,贯穿整个伤口,从伤口进去再出来,这样消炎。   疼吗?   疼。   疼得要命。   而且很多人做了依旧会死,因为消炎药不够,有的伤口就用盐。   盐在战时状态下,是重要的战略物资。   扶桑就拉着宋旸谷的手,她问医生,“疼吗?”   医生看她一眼,不是很忍心,女生在队伍里面基本上没有,除了汇演的时候,随军的就更少了,前面还在打仗,炮声能听到,缺药缺的厉害。   宋旸谷的手都在发抖,他浑身冰凉的,手都带着一股青色,紧张到呼吸都觉得困难,旁边人先发现他不对的。   扶桑躺在那里,还是拉着他的手,“你先出去,我没有事,我觉得不是很疼,我现在感受不到疼,有时候疼也是一种很好的感觉,你出去。”   承恩就赶紧拉着宋旸谷出去,出去他就哭。   自己坐在石头上,本来是蹲着的,然后下一秒就开始落泪。   落泪的时候,真的是泪如雨下。   承恩就站在那里看着日头,一点一点地,云从上面飘过,他得一直看。   不能低头,因为宋旸谷抽抽噎噎地一直哭,哭的很忘我。   也许他有许多伤心事,但是这样的清创也不止有今天这么一次。   他伤口上发炎的,撒盐他都不觉得疼,扶桑的话,好歹还有一些消炎药呢。   这个时候,他是真的想去上海,去香港,那边治疗条件更好。   但是过不去,路上就能给人逮住灭了,现在已经不能完整地穿过大半个中国了,敌我之间的界限已经没有了,基本上打成一团了。   扶桑真的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很安静,医生收起来纱布,扶桑还在问,“怎么恢复的会更好一点呢,需要我做什么。”   求生意志这样的顽强,她很想恢复,很想好,医生就笑了笑,“好好吃饭,不要扯到伤口,尽量不要动。”   “这样的话,几天能好呢?”   “看清创情况,如果干净的话,也要半个月,如果不干净的话肯能要更久。”   每个人恢复能力不一样,有的人清创一两次就可以了,但是有的人,清创就一直断断续续的,清完好一点,第二天又严重了,这是体质的问题,体质的话,他也说不清楚。   有的人清创没办法的话,就这样没了,很多很多这样的战士。   其实如果有好一点的药的话,会更好一点,但是没有,都缺药,就是司令的身上,也就带着一点药粉罢了,进口消炎药搞不到的。   国内之间就是断货。   扶桑笑了笑,“早知道当年去学医了。”   跟着伍德去学医,现在才知道,学医能救人,最起码伤员能救一半儿。   等第二次清创的时候,宋旸谷还是出去。   等着人走了,他再进来。   里面多久,他就要在外面哭多久,也没有声音的哭。   进去的时候就擦擦眼泪,什么也不说,还是坐在扶桑旁边,扶桑没有力气跟他说话,他没有那样地勇气去让她再耗费一点精力。   她身体就是不太行,在里面亏着了。   宋旸谷一样的伤口,就恢复的要快。   等下午扶桑睡觉的时候,他就去跟人家换东西,身上的钱不流通,就用手表,换了一只土鸡回来。   拿回来也不会搞,请厨房做的话,人多也分不到,就自己杀鸡,也不知道怎么杀的,承恩回来的时候,就看那鸡上面怎么那么多毛呢,全是那种小绒毛。   这样子,没法弄了,宋旸谷在一根一根摘下来呢。   “皮给撕了吧。”承恩接过来,把皮给撕下来了。   他手脚利索,给宋旸谷打水洗手,没有香皂,一股子腥味,就用土喊他搓搓手,“不然有味道。”   宋旸谷就起来了,他很沉默,但是大家都给他起个外号,因为爱哭,大家都很关注他。   许老官的人已经回去了,就承恩在这里,宋旸谷很担心扶桑伤口,这个事情还是要托承恩去做,“你一个人,找药去。”   扶桑下午的时候,又起热了。   得找药。   没有联系上伍德,不然他很多同行在的话,应该会有储备药。   承恩最起码就得去托关系找,回上海也好,去北平也好,香港也好,得找点特效药。   承恩觉得有点来不及,一来一回的话,时间太长了。   但是看宋旸谷低着头蹲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做点希望不大的事情,也能做,最起码也是有点希望。   趁着夜色掩盖就进城了,他得坐火车走,不然更来不及了,打算先回上海,再联系香港那边。   时间都是催着人在做事的,你只想一个事情的话,就来不及了。   你得想很多很多事情,全部安排好,严丝合缝的,才能保证最大效率地做事。   扶桑这个伤口不恢复,就特别的拿捏人。   -------------------- 第115章 我太太很优秀   中部偏北地区, 已经在一个浓雾一般的深秋里面结束最后的余热,山坡上曾经西晒的橘黄色光晕变成明晃晃的毛茸茸的光圈。   他们游走在山林野草里面,赶收完最后一波秋粮, 远处崎岖的山路上偶尔一颗崎岖的柿子树, 挂着鸡蛋黄一却发涩的果子。   扶桑跟着大部队开始东奔西走, 在这个荒草彻底裸露之前,往更深处隐藏起来, 不然平原少山地区在冬季就是个噩梦,敌人扫荡起来没有一点点的优势。   日本人非常喜欢扫荡,但凡敌对势力频繁出没的地方, 奉行的准则便是地皮都要搜刮干净。   扶桑的胃口就非得的顶,吃东西不来劲, 她浑身的感觉,像是烧的久了的那种,有种飘然的感觉, 非常的舒服,但是对病人来说, 这个情况不太好。   宋旸谷自己背着锅跟瓦罐儿, 走了一会儿,扶桑觉得自己很重,林深雾浓, 他走了一晚上,只有晚上行军的。   这一片已经没有人了, 要么跑??x?了,要么走更远的地方, 要么就给日本人抓走了。   等休息的时候, 宋旸谷布鞋就破了, 前面顶出来一个洞,很多人都是穿草鞋的,草鞋配着系带,现在情况好一点儿了,战利品也多,很多人都能配上行军鞋子,有的是皮鞋,有的半皮鞋,也不是很统一。   扶桑看着摸了摸,“借个针线来,我给你缝起来吧。”   她近来总是忧愁地看着他,宋旸谷闷不吭声地,借了针线来,自己低着头缝起来,埋锅做饭不见炊烟,很多饭都是夹生,宋旸谷那个小锅热的一点儿鸡肉,里面加一点水,给扶桑继续吃。   扶桑慢慢吃着,现实情况就是这样,她有的吃,宋旸谷没得吃,他还要赶路,她也要养伤,看他的针脚很丑,但是他的手很认真。   大概觉得扶桑在看他,抬头笑了笑,“不好吃是不是?”   没有滋味不太好吃,盐也没有了。   扶桑笑了笑,摇摇头,“我觉得很好吃,你没有做东西吃过,第一次,我觉得怎么样都很美味,是真的。”   枯树枝在无声折断的时候有些酥脆,虚浮在地面上的杂草与枯萎的根茎同在,地上却少有收获,“等回家了,再好好补补。”   他觉得她瘦,再张口,嘴里就给扶桑塞一块肉,“吃吧,解解馋。”   宋旸谷不会收针,但是鞋子有点臭,他不愿意给扶桑拿着,就自己硬做,穿针引线的很仔细,“前些年的时候一直有旱灾,等着去年的时候还不下雨,加上日本人打过来了,所以人都走了,迁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千里旱情,饿死了不少人,几十万是有的,但是具体情况,报道是不见实际数字的,只是一直在说旱灾,很多人都往西北去了,因为山东那边的话,地也不是很多。   逆着日本人过来的方向,也不太愿意去山东,去山西的最多,宋旸谷把线扯断,“如果明天还不退烧的话,我就带你去山西。”   扶桑笑了笑,“会退的,今晚说不定就退了。”   宋旸谷把衣服给她拉好,“睡吧,睡起来了就退了。”   他还不睡,也不想洗漱,还有事情,夜里温度很低,也没有什么被子,他就去找石头,埋在底下坑里烧热了,然后放在扶桑周围,这样相当于个汤婆子。   一圈儿下来,等着夜里的时候,还得再起来一次,扶桑有感觉他起来,但是她太困了,她觉得很安心,哪怕颠簸,也没有这样踏实过。   有人看星星,只看过头半夜的,越来越亮,但是很少有人看后半夜的。   后半夜的星星,不是星光璀璨的,扶桑凌晨三点的时候醒来,她醒来的一瞬间,就觉得很好,身上那种轻松跟温暖舒适,跟前些日子是不一样的。   但是会反复烧,她不敢掀开衣服,宋旸谷就一直侧着身体,挡风的。   扶桑看一眼浅淡的星星,夜空是浅蓝色的,带着一些奶白色的底色,晕染又消失不见U一样的难得,很安静,很沉默。   白天的时候会一直在这里,分散开来,宋旸谷的眼角,有很深的褶皱,他也刚刚三十来岁罢了,扶桑觉得他显老了,跟自己一样。   什么是喜欢啊,现在就是喜欢。   他睡觉了,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你打量他的时候,会越看越觉得自己幸福,越看越觉得帅气,她觉得他很帅,一直以来,从见第一次开始,就觉得这个人很帅。   很高傲很矜贵,又很龟毛脾气差,贴着他的脸,在过去的日子里,她有时候会很想触摸一下他,两个人贴贴脸就好。   如今也已经实现了,对很多人来说普通寻常的事情,两个人却是做梦一样的知足。   “白天的时候,我让你放我下来,你为什么要继续走。”   他根本走不动了,在最后面磨蹭,脚底板全是血泡了,走一步都是疼,走这些日子,他承受不下去了,体力跟不上。   宋旸谷静静地听着,眼睛还是闭着的,轻轻地嗯一声,不说话。   扶桑继续说,“如果今天晚上继续走夜路的话,你背我一半路,剩下的我俩扶着一起走,你扶我一把拉我一把就好了。”   宋旸谷还是不说哈,扶桑说的很轻松,喊着他的名字,“宋旸谷——”   “如果你拉我一把,我也走不动的时候,你就自己走,知道吗?”   别耽误了,你可以先走的,你走了,回头再来找我,我答应你一个人好好活着。   宋旸谷不说话。   只是拉着她的手,“你再睡。”   起来烧石头去了,一包一包的小石头,他捡来的,贴身搁着衣服放着,暖气蒸腾。   四点钟人陆陆续续醒来,只是靠着树戴着草帽之类原地不动,有洗漱的河水冰凉的。   “她伤口不太能跟着走下去了,宋先生。”   军医的话,实话实说,太虚弱了,你牵扯到伤口就会出血,就会发炎。   宋旸谷把水打上来,继续烧着,上面烧饭,下面烧石头,“我背着她。”   “你背不了了,翻山越岭的话,你可能一个人就够呛。”   宋旸谷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我觉得我可以。”   他很少说话的,不是一个跟人聊家常的人,但是今天,头一次讲这个话,“我觉得我背着她不累,这个是真的,我特别高兴,我能背着她,她不重,在我背上的时候,我走一步算一步,都觉得很好。”   “我不是背不动她,我只是自己身体的问题,我有时候血泡破了发炎的时候,脚底板很疼,我觉得呼吸都很困难,可是我就愿意背着她,我走一步,两步,三步,我心里数着,觉得特别有意思,特别地有意义。”   我一个人的话,走多少路,多少平坦大道,多少繁花路,都没有意思,我眼里没有这些美好。   但是我跟舒扶桑,哪怕我背着她,她只要跟我在一块儿,我就是翻山越岭,我就是踩血泡儿,我都觉得有意义,我走的每一步路,我都愿意走,我甚至愿意一直这样走下去。   今天累,明天累,那后天也许就没有那么累了,人家干苦力的不也是这样锻炼出来的吗?   今天没吃的,后天没吃的,但是大后天兴许我吃的就更少了,我兴许就能吃树根了,树根那玩意吃吃他觉得不也挺好的?   讲的人家挺感动的,听见的人很多,听完笑笑的人也很多,还是当初许老官的意思,很难得,很少见,这辈子没见过。   女的上头的多,要死要活的,男的这么上头的,少见。   他就背着走,走多少路,从中原到山西临界,十来天的路,没要扶桑走一步。   而且他总是善于夸自己太太,“她以前吃苦很多,我很亏欠她,她为我做事情很多。”   大家都熟悉了,也清楚了,知道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宋太太。   扶桑的伤口,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恢复的大差不差,最起码她不会发烧也不会发炎了,伤口在愈合。   宋旸谷等军医再看完,还是夸,“我太太意志力很顽强的,是不是?”   他讲起来是很骄傲的,对着人家笑这么开心,就盼着扶桑好的。   他就觉得自己太太特别行。   扶桑总是笑着看着他,她的话很少,他的话很多,跟之前不一样了。   以前他是个闷闷的人,扶桑待人比他亲和很多。   但是扶桑现在总爱看他,看他说话,他有时候说话,像个孩子,大孩子。   他有一种天然的单纯,天然的快乐在身上。   她保持一切的体力,恢复自己,有时候疼得难受,有时候特别绝望,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但是宋旸谷在,她得对得起宋旸谷这些日子,一脚一脚把她拉出来,中原战场已经完全不行了。   走的慢的,后面日本人的小飞机乌拉乌拉地在盘旋。   在平原地区,一旦发现目标了,马上就会扫射防炸弹,队伍又偏偏喜欢在一起,像是个长龙一样的,马上就给人截断了。   飞机撵着你,让你进包围圈,步兵在下面打配合,到时候牺牲就很大。   所以听见飞机螺旋桨的声音,大家都会骂。   我们没有空中制衡的力量,直白一点,我们的飞机战斗机很少,没钱买飞机,买一点回来,当个宝贝一样舍不得用。   好容易拿出来用了,损耗也多,飞行员都很金贵,在云南那边的话,还在培养很多。   很多大学生都去报名当飞行员,都知道我们空军不行,哪里弱就补充哪里。   扶桑竖着耳朵听,然后就知道不好了,这个声音是日本人撒雷了,被发现了。   这些日子越来越频繁,证明后面留下来阻击的部队已经拦不住了,或者已经给消灭了。   宋旸谷抱着她的头,两个人蜷缩着匍匐在地上。   他仿佛很在意,捂着扶桑的耳朵,“你别害怕。”   尘土飞扬,周围都是硝烟的味道,还有血腥味道,你不知道哪个雷会在你身上绽放,你躲在哪里都是看几率的。   就这样,他??x?还捂着她的耳朵。   扶桑笑的眼角都有泪,她眼里有光的,“嗯,我不怕。”   宋旸谷一本正经点头,再爬下来捂着她的耳朵,他很怕她会被弄坏了耳朵,怕她聋了。   --------------------   我希望以后我先生,会经常夸我,能大大方方夸自己太太且觉得自豪的人,我觉得比甜蜜更体面 第116章 资助   轰炸一轮的间隙, 人马上就动起来了,前面的尖兵回来报,“打起来了, 前面正面战场, 打的很热。”   “哪一个番号?”   “番号隐蔽起来了, 看不见,不是山西兵。”   实际上这个队伍, 应该是一五三师二四四旅,他们接到任务急行军南下,没想到跟中原战场上追来的日军正面遭遇, 强强相遇,自然是有一番机关要打的。   再问, “追上来的日军呢?”   “两个联队,混成旅,番号也收起来了。”   指挥部那边听得就觉得耳朵热, 尖兵不停地往外派。   特务连的也分派出去,“去看看, 打的怎么样了, 这要是拿下来一个日本的少将兄弟们也有脸进山西,我也好跟上面交代是不是?”   当兵打仗的,没有一个不想要军功的, 打仗嘛,打习惯了就图个快活。   能把日本的高级军官砍头, 收起来他们的胸章臂章肩章,那是莫大的荣耀, 在屡屡受挫的大小战场上, 都是极其振奋人心的。   一个还不敢打, 但是两个队伍要是合起来打呢?   不知道是哪个番号的,但是人家敢跟日本人对打,那武器装备必定精良,极大概率就是嫡系部队,这要是打配合,应应当是极好的。   沙场秋点兵!   摩肩擦踵地开始点人,都是极其有章程的,甚至连扶桑都想到了,留在后方成立临时战地医院,其实就只有一点纱布跟医疗兵罢了。   等尖兵再报,特务连的人两次折返,大家已经埋锅做饭吃的饱饱的了,大有下一顿不吃了的架势,“都吃了,等着晚上,日本人的伙食好的很,大伙儿吃个够。”   “后面陈年老伤的也支愣一下,说不定日本人有药呢。”   说到这里,扶桑也笑。   打仗不是那么可怕,甚至它是一个非常考验个人心理素质的事情,扶桑呢,很稳。   稳到炮弹掉旁边的时候,都不叫一声的。   她一个鱼跃起来,扑倒宋旸谷往旁边滚去,宋旸谷正在自制武器。   武器装备不太够的话,为了杀伤力大一点,会在刀剑上涂点自制的毒药,要么有毒素,要么让伤口不太好愈合,反正不让人好过。   宋旸谷也不能闲着,他很适合做这个事情,烧锅,里面全是毒素,有马尿什么的,这配方不太好,但是管用。   就地取材就只能这样了。   他手里还拿着勺子呢,说是后方,其实离着前方真的很近。   这边点了尖兵穿插连急行军,突然进行穿插,之所以叫穿插,那肯定是很有意义的。   在战场上一定要快速地,像是一把匕首一样,插到敌人的心脏肺腑中去,致命一击。   穿插的都是尖兵,作战能力一流。   在人数众多的战场上,快速地把敌人的队形队伍截断,削弱其进攻或者防御能力。   然后对敌人进行分流,化大为小方便我后续部队消化吞噬。   一旦穿插进去了,那日本联队的坦克就不太灵活了,他们也有辎重,也得押运,山炮的押运也是要人工或者骡车的。   都是好东西,穿插的进去穿插,侧击的部队去侧击,正面在打的我方友军就很从容了,一下子火力就削减了很多。   这边的人到底是饿坏了,剩下的老弱病残的呢,可以去日本人的辎重后方去拿物资了。   宋旸谷也得扛着枪去,扶桑看着他背着枪,“你打枪准吗?”   其实很担心他。   但是不讲担心,大家都这样的。   宋旸谷脸上有灰,每个人都这样,“跟我射箭一样准,你在这里不要乱走,就在这里。”   他得去,去拿点东西,扶桑最起码得吃点肉罐头是不是?   压缩饼干也是可以的。   只要是精细的吃的,都可以。   结果日本人不愧是日本人,他们看着东西带不走,看我们两队合一打配合,也很惜命,打不过就走,畏惧不知道我们这边到底有多少人,因此仓皇撤退。   撤退的辎重带不走不要紧,这不是有河吗?   全给你扔进去。   且极其擅长拆除,我带不走的,我就炸毁。   我炸毁来不及的,我就把重要零部件带走,你留着也没有用。   这个天气的话,打捞了很久。   宋旸谷回来的时候,恰好是黄昏。   残阳如血,野地炊烟。   短兵相见,二四四旅因为有紧急任务,因此留一部分物资便急行军再南下。   这不能说一场胜利,但是没给别人占便宜就是一种极大的胜利。   宋旸谷在烤火,他把罐头打开,还有一把勺子,“吃吧。”   他在烟火跟前笑的牙白。   有些得意,他下水也捞的,这些吃的,大家伙就分分了。   好吃吗?   不太好吃。   油脂很大。   但是扶桑吃一大口,觉得这个罐头怎么能这么好吃呢。   怎么能这么香呢?   “我觉得这个罐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因为是你拿命去抢的。”   宋旸谷添火,火炭往她那边挪一些,省的拉烟,天边鸽血红一样的晚霞浓艳,炊烟的味道弥漫,带着枯草撩烧的味道,还有杂和热气的香味。   四周旷野,兵勇如豆。   远处城墙,眼底有你。   她真的快活。   大口地吃肉,大碗喝水,脑子里只有活着一件事情。   秋风深夜吹不起秋思,只有瑟瑟的芦花,只有酣然到深处的旷达。   扶桑才明白,不会感谢苦难,但是感谢应对苦难中的所有坚毅且勇敢,走出苦难的每一个身影。   打枪很简单,她也会了,难得是瞄准,她的手也很稳。   她们离香港越来越远,离着那样的生活越来越久远。   扶桑在看报纸,日文的,可能日本人留下来的。   大家才知道两个人会外文,宋旸谷给大家读报纸,“在亚洲战场,扶持中国,同时开辟第二战场,在欧洲……”   这是美国人在干的,美国现在跟英国人还有苏联在一起,成立了前所未有的三角铁关系宇宙联盟,联盟的目标就是把德国人干趴下,让他不要四处打仗得瑟,两次世界打战打的都很心累。   尤其是苏联,打的很吃力,前几年他们刚进行了军官阶层的清洗,觉得自己不是很纯洁,洗是洗完了,但是现在打仗的时候,人就有点不够用的了,前期积累的有实战经验的高级指挥军官,洗的差不多没有了。   供不应求。   但是还是跟美国人一起,前所未有地开始转变自己的态度了,转变对中国的态度。   在亚洲战场上,苏联人跟日本的关系,在暧昧□□存,在改变中又暧昧,暧昧中又疑虑重重。   日苏联盟,日本曾经许诺不侵犯苏联,只打中国,他三分之二的兵力输出,全部在中国炮火连天地侵略。   苏联无动于衷,日本人进一步由东四省南下,今天的局面为止,苏联人袖手旁观。   棍子不打在自己身上,大概是永远不会觉得疼,不会觉得着急的。   如今徳苏开战,苏联人也觉得心热了,开始意识到日本人的威胁,日本跟德国达成了秘密协议,苏联人不得不重新考虑,在南边中日的关系了。   世界上两个超级大国,在同一个阶段,开始拉拢中国,对外宣布,中国是我们的好朋友,是我们坚定的盟友。   这是宋旸谷嘴里的政治,也是扶桑眼里的政治。   “军火武器,资金拨款,还有军官指挥官培训,很多人会去苏联留学,去西点军校进修,我们跟德国人的暧昧关系,就此结束了。”   以前最先进的军事训练,不是看美国人的,是看德国人的,我们最好的几个装备军队里面,就有德械师,还有我们的军事训练,军事制度,很多是参照德国来的。   德国人在一战后,跟中国的关系比其它国家要好一点儿。   但是从此之后,戛然而止。   扶桑掐着手指头算,“那么,在这些援助下,我们还要打几年呢。”   这是个好问题,我们什么时候才胜利,还要再打多少年呢?   从出生就开始动荡的年代里面,没有人打仗能打一辈子吧,从来没有,宋旸谷很有信心,“五年,十年之内肯定可以。”   扶桑也觉得可以,我们差哪里了?   哪里也不差,慢慢地都会了,以前不会打平原战,平原战打的人没脾气,给人虐着打。   但是现在平原战不是也打的很好吗?   中原战场的兵下来,马上能跟日本人继续打,打的也是一场小胜不是?   很有信心!   我们以前老挨打,现在我们也会反击了。   举国上下精神都振奋了一下,给一点希望,都觉得灿烂。   不给希望的时候,也不相信这个??x?世界就是黑的,有的人一直在黑暗里面奔走的。   到山西安稳下来,搭乘去南边办事处的军用车到重庆。   他们打算从重庆再周转到汉中,然后从汉中再南下到云南,去缅甸,然后再从缅甸中转到国外去。   一场跨越大半个中国的逃亡。   规划择优选择一个不那么充满硝烟的路。   给家里人去电话,宋映谷第一句话问的就是,“钱够不够,我给你汇款。”   这边来不及了,他就生怕自己弟弟饿死了。   打钱去重庆那边,等他们到重庆的话,可以收到。   汇款都很大额,承恩亲自去汇款的,分次三笔的。   还有药,扶桑的药,这次心眼多了,其余西药也备份很多。   扶桑感念军队一路扶持,无论你是打什么仗的,只要你打日本人,你还在打,她就很舍得钱。   “之前在巴拿马地区有投资,一直没有动,老爷那边想等你出来再交给你的,特意嘱咐家里开销三爷那边都从公中走账。”   也就是说,儿子赚钱也不是很给力,一直花钱的,那没办法,这么大年纪了,就啃老呗。   但是儿媳妇的钱,这个是一点也没有动的。   二老爷还在做投资,都很稳健。   承恩就按照扶桑的吩咐,跟二老爷那边汇报,“一部分购买物资,每年收益拿出来五十个点,甚至六十个点,供应后勤物资。”   二老爷问一句,“多少人头?”   承恩也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出来一个数字。   二老爷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叹口气,“我不如她。”   在商言商,即便打成这样,也没想过捐半付家财资助。   但是有的人就舍得。   舍得舍得,有舍有得。   二老爷这个舍,自愧不如。   但是对儿媳妇的话,扶桑的话,他每一句都很尊重地去考虑。   也很欣慰,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愿意儿子儿媳妇一起来巴拿马。   但是考虑到美国的情况,也很愿意他们留在美国。   国内的话,他也是一天都不太想去看,不是其他的,光看早报他血压就很难控制。   -------------------- 第117章 他乡故人   到重庆的时候, 她的伤口已经开始完全愈合,宋旸谷的胳膊上留下来的疤痕很丑,颜色也很深, 重庆大概是在降温, 湿冷的水面上有很多船, 不停地有人搬迁到重庆来。   吊脚楼很漂亮,大多数是竹子做的, 扶桑吃的第一顿饭是竹笋炒竹笋。   是的,新的一些竹笋,配一些晒干的颜色褐色的笋干, 口感不一样,但是很美味。   他们在吊脚楼里面吃饭, 一人一大碗米饭,吊脚楼下面有人卖披肩,随着政府的内迁, 各个阶层的人很多。   空气里面还带着火燎的味道,时而有火灾的。   日本人已经轰炸一个月了, 他们从长江的防线飞进来, 对长江中游乃至重庆,进行不定时的空中扫荡还有有目的性计划的轰炸。   重庆房子都是竹木的,一些炸药火星都能烧起来, 但是吊脚楼总是时常建起来,地下的防空洞也很多很多在建设, 有警报的时候就躲在防空洞里,反而要暖和一点。   这是个山城, 扶桑知道。   是她也从没有涉足过的南国, 宋旸谷这边也没有认识的人, 但是在军官层里面他们夫妻很受接纳,因为知道宋旸谷是一位有钱的先生,他给中原战区撤退换防到山西的部队,捐了很大一笔军费。   因此总也很热心接纳他,舞会也有很多,只要有人的地方,有权贵的地方,生活质量总是高出来许多的。   他带着扶桑去吃晚宴,他们现在住在一个吊脚楼里面,临江靠里面一点的,扶桑喜欢趴在窗户上看,有时候很想在街上走走,但是怕轰炸来不及。   但是不影响心情很好,宋旸谷换好衣服,看她这样单薄,“你是不是加一件衣服。”   两个人有钱了,买很多衣服。   扶桑呢,不胖,甚至有些瘦弱了,且她又白,这些年更是白的发光一样的,这两天伙食好,白的发透。   不是很想穿,因为今天的裙子很亮眼,冬天里面穿一身靛蓝色的裙子,里面一条绒裤,似乎也不是很冷,这样的颜色外面配不上任何的大衣,哪个大衣都衬不出来的。   因此只对着宋旸谷笑了笑,“走吧,今晚应该是西餐吧?”   应该是西餐,高档宴会上面,如今都喜欢吃西餐。   她很久没吃过牛肉了,对食物的期待很大。   宋旸谷就不太喜欢她这样,他现在已经不觉得她漂亮了,因为看习惯了,两个人太熟悉了,朝夕相处之后,似乎就会主动忽视另一个人的样子。   反正不丑就是了,站在那里不懂。   你看,脾气一如既往地拐。   扶桑就自己起来,拿了一件大衣,“走吧。”   宋旸谷才起来,出门挽着胳膊,这边有滑杆儿,也是竹子的,两个人却只喜欢走路,路边有烤糍粑,烤的很香,焦黄的,扶桑停顿了一下。   宋旸谷就买,就是她喜欢吃什么,爱吃什么,愿意吃的,都会买,不会讲什么马上吃饭了,对胃口不好之类的话,你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   滚烫的垫着一点油纸,上面一圈红糖粘稠的汁水,一层稀松的黄豆粉,她掰开一半儿,有乞讨的小孩在门口坐着,她随手递给他一半。   另外一半,再掰开一半,她刚好一口,宋旸谷一口。   宴会厅里面很暖和,扶桑跟宋旸谷站在门口,桌子上很多杂志,宋旸谷跟山西驻重庆办事处的人在聊天,大家都很爱交朋友,交换很多信息。   宋旸谷背对着扶桑,他讲一会,总也回头看一眼,人家也发现了,找个共同的话题,“宋太太很漂亮。”   心里想着,宋先生亲自劫狱出来的,能不漂亮吗?   之前大家消息都很灵敏,只了解情况的,因此起哄闹着,一定要邀请人来见一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夫妻,才能这样子。   预想的很丰满,但是见到了之后,只会觉得这两个人很安静平淡。   讲话也是慢慢地,做事也是慢慢的,似乎总有自己的想法跟事情,这样热闹的宴会,大家都会互相迎合一下,或寒暄或夸张地表演,总有一些宴会的情绪的。   但是宋旸谷的反应就是很平淡,有人问起过去的事情,他只含蓄地不讲,没什么好说的。   很喜欢听别人讲话,他们局势上面的分析,比扶桑跟宋旸谷了解的要透彻,扶桑看报纸,她都没太看过这些年,对金融方面的格外感兴趣。   手指在上面点了好几下,那份报纸还是舍不得放下来,她自己很专注的,一些刻在骨子里面的东西是非常蠢蠢欲动的,比如说现在。   一直很具备国民信心的蓝筹股,在她关进去的五年时间,已经从几百美金跌落到一文不值的地步了,股票市场已经崩盘了。   国内买债券,政府为了淘换资金,大量地印刷纸币,不断地贬值,国外股票市场崩盘,似乎都是一个很坏的时代。   一系列的金融反应,扶桑在心里马上就能演变出来,股市,银行,证券公司,工业生产,农产品,包括失业率这些。   连锁反应,这个世界上经济形势是千变万化的,今年这个涨钱,明年那个跌钱,后年突然又涨钱。   她是账房出身的,从小荣师傅教的就很好,每一个物价背后,就是一个行业,一个行业总是牵连几个行业,政治原因,地缘原因,气候原因,没有一个数字是无缘无故变动的。   每年秋天青州蜜桃是中秋的佳品,但是价格总也波动,她小时候以为物以稀为贵,账房上的数目跟产量有关。   后来荣师傅喊管事儿采买的来讲,并非如此,青州商贩多,每年成熟前便有固定的商贩联合垄断起来,外面商贩插不进手去,便由几人定价。   偏偏大丰收年头好,名气也大的很,各地经销商人都愿意从此进货,但是地头上就开始的垄断,低价收购,高价分销,所以青州蜜桃丰产的年月反而价格更贵。   并非单纯因为其品质格外地好,而是商贩联手压价的原因。   再几年,青州蜜桃便渐渐消失在市面上了,果农费力不讨好,只三年时间便杀树换粮种,最后青州蜜桃的市场还是被搞坏了。   这个事情扶桑的话,印象很深刻。   小时候思维的模式跟习惯,荣师傅对她影响是最大的,那时候小啊,崇拜师傅,师傅说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荣师傅这一脉的,极其擅长从大局面上看东西,看的东西都很大,他有些自负跟傲气,这两样东西跟他的才华匹配起来,因此他很多绝技,那么多徒弟里面,也只传扶桑一人,小荣他都不带教的。   所有的数字可以波动,经济可以很多形势,但是规律永远不会变。   这个东西价格市场定位是多少,那就最后一定是多??x?少,你人为去做一些事情压价或者是政治原因权贵喜欢而抬高价格,都只是暂时的,最终的结果,最终还是会恢复到它值得的应该有的价格上来。   这个就是价值!   看的不是价格,是价值。   青州蜜桃的价值是多少,商贩压价搞坏市场,但是三五年之后,它始终在市场的价值定位依旧很高,哪怕这个品种消失了,在大家心目中,依旧是个金贵东西。   价值是一种天然的,市场给予的,消费者所赋予的品质定位。   她看这些东西就非常的有意思,很入迷。   坐在那里一晚上不动,有人来的时候,她就会放在一边,跟大家讲话应酬,也很高兴。   很喜欢吃一个红枣糕点,大概是糯米粉做的,小小的一个,里面能吃到红枣肉的颗粒,吃起来不腻。   就一直在吃,吃到自己觉得有点不消化了。   然后等走的时候,还有剩的,她看了一眼,宋旸谷就又拿起来一个,“再吃一个吧。”   一晚上,总忍不住回头看她,看得出来她一晚上情绪都很高。   扶桑就一边走一边吃,到门口正好吃完。   两个人不觉得很丢人,想吃就吃,宴会结束了也可以吃,舞会的话太累了,没有参加,两个人身体都有点亏空。   也没有人会觉得穷酸,有钱人的光环很大,宋家之前,无论是北平宋家,上海宋家,还是现在香港宋家,在内地的身影虽然很淡,但是有钱人是真的会有一种气质的。   这是一种有钱才有的气质,他很从容,做什么都很从容,宴会结束了还在吃东西拿东西也很从容。   等出去的时候,就有人追出来,提着一大盒,“扶桑姐,这个给您。”   称呼就有点奇怪,扶桑姐,要知道一晚上这边都在喊她宋太太的。   拐角看不太清楚人,从繁华大厅走在吊脚楼凌乱的小路上,总有一种寂寞地落差。   果真很冷,扶桑手揣着在宋旸谷的口袋里,他牵着她的手一起在口袋里。   没想到有人的,两个人马上把手拿出来,然后左右两三拳的距离站在一起。   很自然的反应,有人他们两个人就会这样很规矩。   最多很端着的挽着胳膊,那种挽着胳膊的姿势也不是很亲近,就是很优雅地很礼貌地搀着彼此,胳膊都是端起来的,从来没有说是紧紧挽着的那种情况。   扶桑看不太清,大约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您是——”   人再走近一点,宋旸谷认出来了,微微靠近扶桑,“黄桃斜街——”   是妞妞,大力家的姑娘。   他乡遇乡亲,那种感觉,是值得热泪盈眶的。   大姑娘了,扶桑看着她长大,“我先是做打字员,发电报,工作很多。”   她现在是服务于情报系统的,但是不是很核心,很多她这样的女孩子,话务员或者打字员,都跟着一起到了重庆,“今天晚上一进来,我就觉得是你,扶桑姐,你知道嘛,你在人群里面总是很亮眼的,你一直都那么漂亮,气质那么好。”   她这话肯定带水分的,自己加了偶像滤镜,舒扶桑绝对不是今晚最漂亮的一个,年纪首先摆着,人肯定喜欢看二十出头的青春女孩儿,那是跟气质同等美丽的东西。   但是妞妞吧,从小就加滤镜,“原本不敢认的,但是看到宋家少爷,我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你们能里重庆,你被日本人抓起来的夜里,我就南下了,后来大厅你的消息,听说你关在南京。”   她的眼角里面有泪,扶桑看着很心疼,这样大小的姑娘,结伴南下成长到现在体面又美好的样子,大不易啊。   扶桑是总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心思在身上的,她可怜同情并且善于看出一切的优点。   正如妞妞所说的,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   人其实不是看朋友多少的,你如果真的很真诚很善良,做事很讲究,你走在哪里其实冥冥之中都有很舒服的朋友,很意想不到的帮助。   最起码妞妞在这边,就比其他人靠谱很多很多,他们不需要依靠其它关系继续他们的行程。   而且对于内部的情况,妞妞这些年摸滚打爬,讲的比别人要透彻许多。   重庆这边的话,妞妞并不看好。   这是她晚上对扶桑讲的第一件事情。   她处理的稿件文字讯息,接触到的信息,太多了。   -------------------- 第118章 腰击   “你们是要留在这里吗?”   “不是, 我们南下中转,重庆还算安稳,顺便在这里旅居几天。”   再从重庆南下到云南去, 西南边陲过境, 最后到美国。   妞妞眼睛里面的东西很多很多, 有欣慰有激动,还有一些莫名的哀伤, “那就好,你们的票订好了吗?”   “托朋友在打听。”   “我帮你们订票,你们在这边待两天, 尽快走吧。”   扶桑拉住她的手,寓所外面下雨, 淅淅沥沥的,有些凄冷寒凉,扶桑的手没有多少肉, 她本来就不是肉手,骨节很分明, 修长有筋骨, 烛光在她的眼睛里面悦动。   从她的脸上,到墙上。   “你好吗?你这些年,好吗?”   扶桑侧脸看着她, 想擦一擦她眼角的泪,妞妞抬眼的一瞬间, 就红了眼眶,“当年结伴走的同学们, 如今就剩下我们两个在重庆了。”   “他们, 有的在南方做运动, 被抓起来杀了。”   扶桑知道,这些事情,宋眺谷做的很多,在南边非常的活跃,但是伪政权跟日本人一个鼻孔出气,各种暗杀强杀甚至光明正大的毒害,都是时常发生的。   只是,花一样的年纪,还没有开始人生,就已经付出了血红的代价。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朵花,扶桑相信,大多数是红色的。   妞妞以前的时候总觉得天不怕地不怕,“十七八岁的时候真好,一个人敢背着包袱往外走,一个人就敢去闯荡什么也不怕,也不顾忌,为了心里的一点想法,那样地纯粹。”   “可是扶桑姐,我觉得年纪大一点了,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反而不那么纯粹了,就比如说爱国,什么样子算爱国呢,我继续南下去江西的同学是爱国,留在武汉又辗转重庆的我也是爱国,不能说我不爱国,可是我们,为什么对立呢?”   重庆方面的话,做的越来越不到位,各方面的舆论反对声音都很大。   胜败的确是兵家常事,可是胜败之外的事情,是否太让大家失望了呢?   她跟同学当初只不过是一个微小的选择,如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立场了,她时常觉得迷惘,时常觉得忧虑。   为爱国这样的事情困惑,让她觉得悲哀。   最怕全身心纯粹地投入,最后却全部是无益的徒劳,这样自己的人生,算什么呢?   她幼稚单纯却美好,像是个钻上云霄的风筝,在努力地绚烂高飞,去触碰理想的天空。   但是飞到一半,攀爬云霄的时候,才发现一点天空的复杂跟真相,跟她一股脑的热爱碰撞在一起,像是一盆冷水,飞不上去了,也不能掉下来了。   掉下来粉身碎骨,飞上去却再也没有当年的心气了。   扶桑站在窗户前,宋旸谷在卧房里面很安静。   她的神情带着几分冬雨的冷酷,洁如白骨一样的下巴微动,眼神幽暗不明,这些年的经历,让她更平和而隐忍,更懂这个世界的复杂跟拉锯,生活是撕裂的。   必须是撕裂的。   那种撕裂感会把一个人打败,把你整个人颠覆起来,让你在缝隙里面喘气呼吸,然后拉扯。   你意志力内核足够强大的时候,就能拉锯过来,把绳子拽到自己这一边,你拔河就赢了,你稳不住的时候,时常动荡踉跄,就会很累很辛苦,难以立足而瘫倒在地。   被一把扯到地上去,像是风筝从空中坠落,一切都像是不值钱的败落。   很多东西,扶桑也说不出来,内心的体会总是难以表述,峰会千转多少风雨,才能慢吞吞地思忖着开口,“你在走一段路,大家都在走,其实是同一条路,因为这都是一条坚持长期主义的路。”   “眼光要拉很长,方向要看很远,苦难会让我们钝化,不休的舞会会让人麻痹,但是我很高兴你今天的状态,你很优秀地在心里辩论,你不是无知无觉的,很多人或许已经没有意识思辨了,我觉得你思想很高,站位很高。”   “所以不比纠结于当下,你也许有很多不满意,很多摩擦的不适应这个大环境,你的工作模式思路,甚至是——”扶桑咬着那两个字,“政党——”   这个东西,现在很敏感,讲出来都是心惊肉跳的,就连烛光都显得不安稳起来,但是扶桑很敢讲,“对错不是我们能看的很清楚的,可能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才能跳出来看很清楚,没有一直对的事情,也没有一直对的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当下,??x?正确地遵从自己的心。”   你要去做事情,就去做,你无论在重庆还是在哪里,就坚持做下去,坚持你的观点立场,坚持你的思路,你要是觉得实在是做不下去,开展不下去,现有的体制制约了你,那就换,换不了自己的内心,但是我可以换人生的路。   谁说过人生一定要走对的路呢?   谁要求人生要百分百正确呢?   从出生就充满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哪个可以,哪个不可以,但是只是引路,却不能套路。   要不然为什么大家的人生会千奇百怪,千差万别呢?   因为参差,因为路是靠自己修正的,我走走觉得不对,错就错了,我十年后发现错了,那我就去修正,错误不可怕。   “人生本来就要错啊,不错的人生会很没意思的,在错的路上做正确的事情,走不下去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劲,那就大胆去改,重新踩在荆棘丛里面,再踩出来一条路来,也不疼的。”   走自己的路这个事情,一直都很酷。   也许有点疼,但是可以忽略,绝大多数人会被荆棘吓到,不敢踩出去,不敢走错一步。   扶桑这个人呢,胆子很大很野的,姑太太以前的时候,喊她野姑娘,而且她不怕苦不怕累。   就这一点,很难做到。   但是快乐,能痛快地做一个事情,人生当中,能很投入地很用心地去做一个事情,人生才会淋漓尽致。   活着又不单单为了一点其它的事情,你总要做一件事情吧,让你每天早上都是精神奕奕地起床,让你昨天晚上睡觉前会期待第二天日出的到来。   这就是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干劲儿,你迷惘什么呢?   事情就大胆去想,想不明白就大胆去做。   就这个精神头,妞妞觉得她很多年不变,“你知道吗,你很有辨别力的,认识你的人下一次依旧会记得你,不会忘。”   “你是我的榜样。”   妞妞说完,起身,一起站在窗户前看,下面有暗哨。   很多便衣在这边的,不能经常见面,也不能待时间很长。   她一只手拉开门,还是没忍住,“扶桑姐,如果有机会,我是说如果,能回北平的话,帮我家里捎个信,我很好,我哥怕是早就有孩子了,等时间到了,我就回去黄桃斜街去。”   她总想着回家,回黄桃斜街去,街上总有提篮子推车叫卖的行商,一声一声地吆喝,她总也过不上那样安心的日子。   有些话过于残忍,扶桑最后也没有说出口,大力不在了,你哥哥前些年就没有了,你爹妈就只有你一个。   自从小力没有了,大力家的婶子就不太好,她听田有海去探望过,前些年还在北平的时候,说是疯了,总也疯疯癫癫的,一个人跑出去,呜呜地哭,哭着找不到家,大力出去找,后来就关在家里了。   乱世之中,哪里那么多音讯的。   乡愁太多,全部交给了月亮,地上的水湾子浅浅,踩碎了温暖的黄粱一梦。   安然岁月固然渴望,可是生在这样的时代里,也未曾觉得难过难熬,总也是笑那么多,欢乐那么多。   扶桑跟宋旸谷警惕,第二天一早便前往汉中,此地前后为长江腰线。   也是西部前往东部的截止点,日本人已经全部控制上海至汉口的长江航线,以长江为侵略图,继续深入,因此从上海到汉中西发的日本船只,络绎不绝。   源源不断的物资,运输到日本部队一线去支持。   因此航线已经成为了重要的战争要素,航线成了人家的,人家用你的航线,运输你的物资,打你的城池土地。   在东北天津等地,日本人在这些年已经依赖当地丰富的物产,形成了规模化的大型工厂军工厂之类,就地取材,作为其侵略战争的物质基础。   你站在长江的江面上,看着繁复的商贸船只,就不得不承认一句话,当年东四省打的可惜。   这么多的军舰商船,全部是物资。   扶桑看的也觉得肉疼,她心脏也受不了,全部是有日本人护航的,“运到前线去,还是我们吃亏,不如烂在地里去了。”   大米如果有想法的话,也恨不得烂在地里去。   那怎么办?   扶桑换船整顿,在汉中要转火车。   再不能坐船了,不然日本人把控东部航线,太危险了。   两个人也很有意思了,就喜欢看,站在那里一看看好一会儿,看看日本人的装卸船只里面会有什么,看看他们日本商会做的什么买卖,如今他们军政商不分家。   军国主义贯彻的从头到脚。   结果搁着很远,就听江面上隆隆爆破。   宋旸谷前倾身体去观望,从重庆带一个望远镜来的,江面上的船只就跟下饺子一样地,整个舰队开始东倒西歪的。   他嘴角一下子就翘起来了,宋先生笑起来的时候,能沉醉晚风。   “是浮雷——”   扶桑也笑,“干的漂亮。”   真是漂亮,之前来的时候就听说,汉中地区为长江腰线,险要且极其关键。   腰线要是没守住的话,日本人长驱直入,重庆将无屏障,危在旦夕,唇亡齿寒罢了。   许老官的人来接他们,到后方去,一边走一边高兴的很,“上面看我们打的好,我们是锤子兵,才要我们来这里驻防,这里江面窄水又急,我们驻防半年,光是军舰就击没了二十多馊,护航舰十多只。”   反正日本军方的损失,就很大。   我是抢不回来航线了,我也打不过你,也撵不走你,但是我能让东西全进了长江,你吃个西北风吧。   你还想吃我们的大米打我们的人,运你们的弹药打我们的人,做梦去吧。   许老官原本也没这么重要的,换防在这边就干呗。   但是他这个人呢,路子特别的野。   一个不太好听的道理就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个在这里得是褒义的,许老官这一支,他山地地区带出来的兵,脑子就非常的灵活,且极其擅长非正面非平原地区的作战。   无心插柳到这边来换防,没想到成效越来越好。   激动灵活非常强,此地多山水,又善于隐蔽作战,打的是偷袭跟摸螺丝,他们很擅长。   就是在江面上设置陷阱浮雷这个事情,干的那叫一个漂亮。   且成本很低,就能让日本人吃大亏,大家伙干劲都大,给前方后方都增强了很大信心。   他之所以热情地招待宋旸谷,主要目的,一个是为了见见爱情,另一个嘛,许老官笑了笑,他得要钱,他得养兵。   这来的是带有爱情光环的财神,他稀罕的很。   -------------------- 第119章 损招   许老官像模像样地举办了一个非常有档位的欢迎仪式, 为了感谢前期宋旸谷对他的后方支援,当初宋旸谷回上海之后,宋家的军费支持上面, 几乎拉起来了许老官一个部队。   宋旸谷号召力也还可以, 他在上海专门成立了对川后援会, 因为当初上海保卫战的时候,确确实实是被大家所认可的, 因此筹资了一大笔钱,全部直接对口援助了许老官。   许老官因此尽心尽力,跟宋旸谷也是站在一个立场上面看问题的, 比他自己亲兄弟还要亲近许多,“真是难得, 你们从这边路过,不然还没有这样的机会招待一下你们,久违了。”   对着扶桑微笑, 是特意打扮过的,在军容这一块儿, 现在已经是很上轨道了, 带着扶桑先参观,是吧,好让你们知道钱没有白花的, “看看,这是我们的浮雷, 偷摸运来的,日本人的防线很紧凑, 我们都是趁着起雾夜里去布雷的。”   你去水面上布雷, 运输就是个很大的问题, 它不是很轻的那种,几百斤上千斤的,你最起码得好几个人才能搬运,这样笨拙的话,运输就很容易被发现,一旦发现了,一窝子都得拽出来。   我们又没有交通要道在把控,只能走野路子,上山爬坡,地里河里来回流窜的,得很熟悉路线才可以,然后配合的非常紧密。   再一个,到了江面上,你怎么布置呢?   你不能给日本人扫雷小组发现了,不然白费劲,得选个好地段,然后得来回换地方,这样子出其不意,日本人舰队路过的时候,那江面上,就跟扶桑宋旸谷之前看到的一样,水花声音哗啦呼啦的,满江面上都是物资啊。   趁着他们人仰马翻的时候,我们还能划着小船去捞一些,捞完就走。   因此许老官最近很占便宜,防线再严密,也有疏漏的地方,日本人知道大体在哪里有一些部队,我们也知道日本人在哪里,但是大家轻易都不打。   因为打不起来,不起劲了。   陆军这边打了这么多年,双方都累,都耗不起了。   日本人也怕损耗,他们不仅仅是在中国战场,太平洋东南亚都有开辟战场,所以整个世界大战,它的眼光放的太高太远了,人??x?家对接的世界日本,但是在中国战场,僵持住了。   再打会战的话,没有太大意思,他们现在就喜欢用我们没有的,重型武器那种,比如说开飞机轰炸,开坦克大炮给你推平,打的是比较有水准的,该说不说的,侧面证明我们的实力跟经验,都是在提升的。   日本人一直跟我们耗着,也耗不起,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他们也很恼火,一会就有尖兵来报,日本人这几天的部队在纠结起来。   纠结起来的话,就开始在周边清理,绞杀,目的是接触周边的航运危险,保证航运畅通,许老官才不怕,“娘的,怕他!”   来了就打,打不过就跑,但是一些据点什么的,是绝对绝对不能丢失的,比如腰线的关口那里,他就得撑住了,不然以后想继续渗透进来,就不太好的。   来报的是这样的,晚上还要继续去布雷,他叉腰一只手点烟,很有雄风,扶桑掀开草帘子,看着黑漆漆的浮雷,布置在水面上之后,还要制造以假乱真的遮掩物。   “多少斤炸药,造价多少钱?里面的金属耗材是什么?”   这是扶桑问的。   “量级是多少,从哪里用什么运输过来的,军工厂在哪边?”   这是宋旸谷问的。   他们有很大援助的,有时候看着这些东西,感觉比钱更喜欢。   杀几个日本人助助兴也是好的。   虽然想法很残忍,但是在这个大环境下,就是如此想的很单纯的,很单纯的希望死绝,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好的坏的。   打的时间太久了,付出的太多了,举国上下现在都是胶着成一起了,汉中只是一个缩影,举国上下都是这样的焦灼,日本人的野心,想要短时间内吞掉我们,但是他又吞不下去,没想到我们不是那么好吞的。   不仅吞不下去,我们还抱住了他的双腿,打的一片混乱,他没办法抽身了,我们也没有办法抽身了,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最后就必须要有个结果的。   没有结果,对双方都不是很尊重,所以硬着头皮很麻木地去打吧。   扶桑看着人去布雷,他们发现了一条小水道,四个人在前,四个人在后,一颗前后八人,就跟抬花轿一样地,在浅水道里面冒着水进去,躲开视线,然后布雷结束后再回来,耗费工时,也要大半晚上的时间。   这个时间,人基本上都在水里泡着,江面上时常有日本的扫描灯光,自己造的小船,像是一片树叶一样地,小小的一只。   扶桑跟宋旸谷两个人的话并不是很多,两个人很少问吃什么喝什么这些话,他晚上饿了就会自己吃东西,是的,他半夜会起来吃东西,看着人不是很胖,甚至瘦弱,但是很饿。   扶桑也恰好也有这样的习惯,晚上六七点吃晚饭的话,她到了十一点十二点的时候,也到点吃东西了,桌子上有许老官拿来装点门面的点心。   说是点心,其实就是年糕,还有一碟子白糖。   宋旸谷就着白水吃,自己也不吭声。   吃了没一会儿,扶桑也饿了,各自一直在忙各自的,扶桑就喜欢盘账,她把许老官准这边的支出盘点了一下。   宋旸谷呢,喜欢看杂书,把许老官这边积攒的来路各种不清晰的军中训练手册指挥手册,甚至是之前苏联教官德国教官留下来的资料,都很有兴趣地在看。   她坐下来,自己拿着一个在吃,她不吃糖,这个东西的话,仔细咀嚼一下本身就有点甜味道的,不是很喜欢吃太甜。   但是宋旸谷一碟子白糖,就很起劲,一口一口地吃,吃糖多了不太好,但是扶桑不说他,知道不好也不会提醒他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都有自己的喜欢,又不是天天吃,又不是今天少吃了就会影响他活着,也不是今天吃多了就影响他长命百岁,没有这样的说法。   你喜欢就好,你就是要做你爱做的事情吃你喜欢的东西,遇不到的时候很坦然,遇见了的时候,她觉得每个人要很宽容。   宽容自己,比如宋旸谷允许自己吃一块年糕但是吃半碗糖。   也宽容别人的爱好,比如说她可以眼睁睁看着他吃下去,一个字都不会讲。   “嗯,味道还可以。”她开口。   宋旸谷点点头,“要不要再来一块?”   扶桑举起来手里还剩下的半个,摇了摇,意思是够了。   就这么一句话,俩人吃完洗漱了一下,就睡下来了。   谁也不会起来去把年糕烤一烤,第二天许老官来吃早饭,就看见年糕少了,这个是刚出锅的时候好吃,你冷了的话就很硬很难吃。   问宋旸谷,“怎么吃的?”   宋旸谷愣了一下,许老官就知道了,生啃的,“这个东西,会不会放在炉子上面烤烤吃的呢?”   是不是没有生啃的呢?   宋旸谷无所谓,“很甜。”   扶桑也一脸的无所谓,“很香,越咀嚼越香。”   炊事班刚好开小灶,端着一锅年糕汤来,扶桑喝了一口,“也很好吃。”   真的不太挑的,许老官也看出来了,这俩人吃东西,怎么说呢,很朴素。   估计放一碟子窝窝头的话,人晚上饿了的时候吃,也觉得很香吧。   他一直以为大鸡大鱼大肉的这样子,才算是招待的比较好的,出去就跟人说了,“羊别杀了,留着产奶的,老子的兵喝不起牛奶,还能合不上羊奶的,给伤兵喝。”   他穷的要死,川军的军官派头都得有,哪个派系的军官都是这样的,但是川军的就是喜欢在老家建个大房子,然后最好是建个学校讲武堂什么的,把子侄兄弟都弄进去,还有乡里乡亲的,全部都是免费的,还发钱,这样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才是很有面子。   因此许老官也是这么干的,他在外面名声跟破落户一样的,但是在老家那边,名气很大很好,很多人崇拜尊重的,他也有开设讲武堂,用他的话说,“娃子嘛,就得打下去。”   由此可见,川人爱国程度可见一斑。   羊到底是没杀,给俩人喝了一点羊奶,许老官还眼红人家有牛奶,“是国外捐助的,可惜我们没分到,太偏心眼了,我们这么多号人,分不到一头牛,那国外的牛产奶可高了,外国人喝了人高马大的。”   说完又一脸羡慕向往,“这要是老子的兵喝了,那不得扛着枪飞起来的。”   以前在四川打内战,窝里横的时候不知道,人家省外的兵是过这样的日子,出来了才知道,人家那大皮鞋,那钢盔帽子是精钢的。   他的兵,人送外号要饭军,草鞋兵。   气人不。   在四川的时候不觉得这是自己亲儿子,出来了老给人挤兑,看人家兵吃的好穿的好,才发现自己的兵在人家眼里就是后娘养的儿啊。   光有人家的,没有自己家的啊。   打仗的时候就知道拿着去填补窟窿,打车轮战人肉战,完了论功行赏少有自己的份,倒是追责挺多的,动不动批判一下。   要不是为了中央那点物资,他早就不干了,但是人穷志短,中央到底是给钱的,只好忍气吞声,也是为的一份心意,他出来,就是代表家乡的。   出来打国战,没有丢人的道理,但是羊奶还是可以喝的,他养很多羊。   有味道,但是大家都喜欢喝,许老官很欣慰,“多兑水,再加兑一桶水,一人分一碗。”   瞧瞧,他们喝的是羊奶。   正喝的起劲,刚煮好,结果就听见尖兵来报,后方就开始枪炮声音了。   “个龟儿子日本王八蛋,跟劳资打迂回。”   日本人也很有小心眼,他给惹急眼了,因为前天江面上的军舰,有一艘上面是武器装备,军费损失几千万美金。   他肉疼啊,左思右想就出阴招。   趁着大雾的时候,急行军,迂回到许老官后面去了。   打突袭。   跟许老官针尖对麦芒,都挺损的。   -------------------- 第120章 并肩作战   谁也没有想到, 最后的时候,日本人非常擅长的迂回战,还是打过来了, 迂回进行包抄, 根本就没有撤退的机会, 硬要打起来的话,许老官喝了一碗羊奶, 嘴上喊的凶,但是实际上还是尽快安排起来损失最小的作战方案了。   正面阻击得有人,还得是尖兵, 不然的话根本就阻挡不了的,到时候全部给人包饺子了。   许老官那得打硬仗啊, 人突突地开始往后面去阻击,防线给人打的跟狗啃的一样,我们的人手是拉不起来很坚强的防线的, 别的不说,你的猝不及防比不过人家的处心积虑, 几个联队加起来的火力, 能把火线打突突了。   打了半个小时,许老官就开始从骂娘一直骂到他们的老祖宗,恨不得撅了祖坟一样地杀红眼了。   秋冬季节的时候, 山火在山区一向是很忌讳的,没事重庆都要烧几天的, 现在日??x?本人打了半个小时火力也很猛,就开始上杀招了。   他们放火, 而且加着毒气弹, 乌拉乌拉就对着山上开始扔, 要把人逼出来才好,逼不出来的话,就围着你,我就要给你饿死了,弹尽粮绝的时候,我不费吹灰之力。   因为汉中这个地方,的确是没有什么大规模的援军的,大家都是游兵散勇,组织力量不强大才能想出来下浮雷这样的绝招。   打的子弹在空中飞,前线就有点撑不住了,扶桑跟宋旸谷如今还在后方呢,许老官就很无奈地看着宋旸谷,他觉得宋旸谷可能是个将军命,笑的有些尴尬的。   打仗是瞬息万变的事情,这里也有伤病,第一个要转移的就是后方的这些人,但是来不及了,人家是迂回的,从后方打进来的,日本人把所有的病号伤号呢,都集中起来了,全部赶到离临时医院不远的地方。   突突地一阵开枪,全部都遇难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大家都很沉默。   都是战场上拉下来的,好容易活命,结果没想到在后方这样给人端了。   日本人做事情,向来就是不人道的,特别的没品,没有一个国家,会对伤员这样直接虐杀的。   然后继续扎担架,人手不够,后面补给的人其实远远要比前线的人要多的。   为什么呢?   因为你得换着打,你不能可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就让一个班的人一直打,你最起码得有个AB两组,不然人打没了的时候你怎么办,人打麻了你连个修整的机会都没有。   还有后勤,武器装备弹药,你得不停地往上面送,到了饭店你还得送饭,更重要的是,伤员你得拉回来吧,你难道就扔在那里不管了?   扶桑特别欣赏她先生的一点就是,他这个人,别管好不好是不是富家子弟不食人间烟火等各种缺点,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她先生是从不掉链子的,他宝贵自己的生命,这个是很正常的。   从小的教育就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问一千个人一千个人都珍惜自己生命,但是很少有人把尊重生命能贯彻的很彻底的。   他是中西方教育的混合体,不是完全西化的教育,但是他尊重别人的生命,爱惜别人的生命,像是爱惜自己的一样,患难见真章。   打急眼的时候,扶桑在绑绷带,她忙着把绷带处理一下,这种情况下与其叫医护兵,倒不如叫伤口处理员,能处理的就是消毒撒药粉然后绷带止血包扎起来。   处理不了的情况呢,只能口头安慰一下,你要缝合伤口要做手术什么的,条件根本达不到,还是那句话,医疗条件缺失,医护兵以及战地医院不能配套起来,很多人不是死在了战场上,而是死在了伤口感染上去了。   宋旸谷一只手在胳肢窝里面夹着两个弹药匣子,一只手得抬着担架,两个人一组,都死这样子的,前线的后面,一对一对的小蚂蚁一样地来回穿梭在后面,运送各种东西。   他看扶桑蹲在那里,路过的时候看她一眼,扶桑也看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扶桑觉得有些沉重了,扯着嘴笑了笑,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有时候笑是一种力量。   她不太想说注意安全这样的话,所以她也是喝发自肺腑地讲出来一句,“我觉得你抬着担架的样子很帅,我没有见过。”   前面抬担架的也路过啊,宋旸谷还在他后面呢,人一下就笑了,真的,挺有意思的。   抬担架的姿势有什么帅的?   他特意看一眼宋旸谷,觉得姿势也不是很标准,“你腰低一点,这样回来的时候比较省力气。”   会稳定一点,不然人发力就跟担架一样,四处有些散了。   宋旸谷腰就下沉一点儿,但是心情就一下子明亮起来了,你知道这尘土纷扰的环境里面,前面枪炮声音隆隆,但是他知道,今天是个晴天,在大雾之后的好天气。   抬担架的话,他没觉得多帅,但是她这样讲了,他小跑着起来风吹过袖口,沙砾拍在胸口上的时候,就非常的有力气,有那种明亮的劲儿。   一排一排地放弹药匣子,然后伤员会自己爬到后面去,死了的不要管,只管拉还喘气儿的,两个人抬上担架,再弯着腰一路小跑着到后方去。   哪里其实都是哀嚎声,扶桑身上都是血的,没办法,你得清理伤口,她其实自己干不了这样的伙计。   毕竟她肉都没切过的人,鸡鸭都是没杀过生的,见到的就是熟了的,或者已经处理好的,这眼前都是可亲可爱的人,年纪也都比她要小很多,你看那骨头茬子,有的还是白森森的,那些伤口都没法看。   炮弹造成的伤口,本身就很难愈合很难看的。   你要清理一下,没法下手的,自己看了一下,就觉得太残忍了,真的太残忍了,血肉之躯啊都是,没有一个是没有灵魂的死东西,自己低着头,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慌。   不要觉得太瘆人了,伤口很深,燎烧的外面黑黢黢的,里面还有泥沙,大概骨头也坏了,她都不知道即便自己处理了之后,这个人会不会因为自己没有很好消毒,没有很好治疗,最后的话,结果会很差。   那个战士其实还有意识,你太疼了,其实是只能昏过去一小会儿的,然后醒过来的时候,就是无穷无尽的疼,他们见得很多了,扶桑自己都没觉出来手抖。   她跟自己讲啊,我得勇敢啊,我得坚强啊,我得好好干,我最起码得下得去手给人家把弹片取出来对不对?   紧张的时候,没有人讲话,她从来很稳的一个人,这会儿情绪就很大,自己眼泪吧嗒吧嗒的,不是吓得,其实就是不忍心,“我轻一点,我很轻,你疼吗,你疼是不是,你疼的话,我觉得得忍忍,你得熬一下,不要动,我不太会,我真的不太会。”   但是下手,那叫一个干脆利索啊,伤口的脏污进行冲洗,然后大的东西用镊子取出来,手很快的,道理她都知道的,这种时候,你就不能磨蹭一点,越快越好,因为疼痛到一定级别了。   你只能尽量让这个事情快速地过去,包扎的时候才舍得擦眼泪,自己哭的很崩溃,脸上都是血。   宋旸谷下来一看,放下担架就过来了,他身上是有干净的手帕纸的,给她擦脸,也不说话,就很短暂地抱一下,给她眼泪擦干净,“没有事,没有事,我在呢。”   他讲话是很木讷的一个人,“我在呢,不要怕。”   跟人家讲,“我太太胆子小,没做过这些,见谅了。”   这个时候,还是非常讲规矩的一个人。   扶桑就把眼泪鼻涕一口气擦干净,继续下一个。   宋旸谷一上午的,就跟个小蚂蚁一样,来来回回地跑,每次都是弹药跟担架,送下来弹药然后抬着伤员回来。   一上午的功夫,许老官这边人基本上就打差不多了,他站在那里,援兵的话还没到,开始安排后方的人,到关键时刻,后勤上的人,你就得上去了。   他这一次,有种不好的预感,真的觉得会死在这里,拔出来自己的枪,“老子死在这里了也不冤,出川一回,也对得起家乡父老了,大大小小会战,打的也还可以,没有丢咱们四川人的脸。”   那一年他们刚出川,跟后娘养的一样穷酸,傻憨憨地被安排到山西去了,结果到了,山西人家不要,看不上四川兵,那个心里的冷啊。   好容易出川,大家都是精忠报国的心来的,一个劲想要献力打国战,一开始大家都很有信心,兵力也都充足,没有人要他们这些吃饭的嘴,他们跟要饭的一样,到处找人接收。   但是混战割据太久,各地方势力鱼龙混杂,哪个军区都不想要,最后山东有个硬骨头,在那边打不下来了,跟中央请求支援,中央的操作一向是很为自己考虑,不太为别人考虑的姿态。   因为正好,安排他们出川的人去支援。   川军憋着一口气,从山西周转去山东,一路上特地整顿军纪,军容是没办法,就是没有军服军被,但是山东那边的百姓,过兵的时候印象很深刻,过兵山东不扰民,在山东那一战打的出彩,打出来了川军的风骨。   此后出川的川人,无不以此为傲的。   许老官如今也不忘记了自己的风骨,通讯兵工兵,还有特务连的,拉起来不少的人,继续往上打。   打到中午的时候,扶桑就得往上送饭了,她跟几个女兵一起,抬着桶,她没干过这些,觉得很吃力,午饭是大米饭,上面挂着日本人那里打捞上来的吃的。   沿着战壕就得一个接着一个地派,宋旸谷给人地递弹药的呢,一个机枪手旁边得有人的,不是只有一个光秃秃地机枪手。   结果到那里的时候,人就倒下来了,直挺挺地折腰就翻滚下来了。   倒扶桑??x?的脚底下。   旁边就宋旸谷一个了,你得火力压制,一个战线上面的,火力一厅的瞬间,敌人就跟青草一样地冒进上来。   “火力压制,压制,东南方向——”   宋旸谷一下子就补过去了,他是会开枪会瞄准的,趴在刚才那个人的位置上,就开始打。   扶桑看了一下,头部中枪,没有戴钢盔。   她自己满战壕里面找,找了一个钢盔,从后面戴宋旸谷头上去,自己也戴着一个。   就不走了,她饭派完了,就站在旁边,看着人家怎么递弹药的,她就怎么给宋旸谷装。   也不太会,手忙脚乱的,但是宋旸谷这个人呢,他不对扶桑发脾气,那一圈子弹掉地上了呢,他就自己捡起来。   扶桑就趴在他旁边。   她什么也不想干,想起来一句话,如果人生只剩下十年,你想做的事情可能有很多。   如果只剩下一年,那你想做的事情可能只有三件。   如果只剩下三天,可能就只有一件。   但是如果只剩下最后一个小时,最后五分钟,你会觉得遗憾,你脑海里面只会想见一个人,一个你想最后依旧会陪伴在你身边的人。   宋旸谷装弹药的时候,总会用眼角看她一眼,看她戴着大大的帽子,看她脸上在土坷垃上面蹭的都是血痕,看她不知道从那里捡起来的□□机枪的,堆着在她的另一边,她自己一个眼睛努力地瞄准。   扶桑是有杀人的。   她枪法一般,但是子弹挺多,装药也越来越快,人要是近一点儿了,她在射程之内,就会开枪。   她记得宋旸谷跟她说过的,日本人的瞄准很厉害,打仗的时候,我们的机枪是仙女散花,打不着目标,日本人是精准打击的。   所以我么打不到人,子弹损耗也多,但是人家的命中率就很高,所以就得瞄准。   至于膛线磨损,炸膛之类导致不能瞄准的客观原因,当然也有,所以你得找找感觉。   她可能第七八枪的时候,打中一个。   什么感觉?   害怕吗?   一点没有。   她只觉得痛快,她终于可以理解,当年扶然那些准军官,打北平的时候,为什么最后会在弹药不足的情况下,依旧能冲出去赤膊上阵了。   你不到这个瞬间,体会不到那种热血跟勇猛的。   趴在这里瞄准的时候,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你的脑子里面是没有生死的,生死根本不重要,你要坚守住这一个阵地,你得让火线在你的前面,你的针线不能再往后退一步了。   有时候,你拿起来枪的一瞬间,责任高于一切。   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   包括爱情。   这是一种,对国家,对人民的,更深沉的爱。   她甚至觉得庆幸,你看,她在这样的时刻,还有爱的人陪伴在身边,多牛,有的人一辈子不能并肩作战,她跟宋旸谷做到了。   当你被爱很多,当你知道你自己被厚爱被坚定地选择,知道有人会一直跟你并肩作战用不背叛的时候,你觉得是那样地酣畅淋漓,你去做发疯的事情,做那些永远不会做的事情,都觉得不会怕。   大胆地开枪,大胆地瞄准,你不要怕打不中这个,人就会冒进过来,你稳住,你加油啊,扶桑给自己打气。   她打枪也很有特点,日本人的脖子,是有帽子的一部分,是遮挡起来的,甚至他们喜欢包裹一点东西,钢盔也都很严密,打身体的话,致命性不是很高。   她就挑这脖子打。   瞄准,打,打不中,继续瞄准。   打中了,人就会捂着脖子倒下来。   她跟宋旸谷这一片儿,明显就火力很击中,这个方向,日本人也发现了,肯定是非常碍眼的。   他们也有狙击手,打手势就关注到这边了,就得瞄准过去,把宋旸谷干掉。   前面的那一个英雄,也是这样被爆头打下来的,战场上时间长1,狙击手之间,不是你打死我,就是我打死你,我要压制你的火力进攻,你怕我阻碍你的进攻。   都得为步兵冲锋,创造一切必备的条件。   --------------------   迄今为止,依旧羡慕扶桑吧,我把爱情最向往的一种状态,涵盖到他们身上去了,能遇到这样一个伴侣,我觉得人生值得。 第121章 当年项羽   但是宋旸谷呢, 打的也很鬼,他自己头是一会起来,一会下去的, 你瞄准他就很困难, 而且他前面, 自己设定了障碍物,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头盔, 就堆着在前面挡着。   还是有枪打过来。   他一下就低下头来,从坡上滑下去了。   机枪不能闲着啊,一分钟多少发子弹, 得顶上去。   她不会打这个玩意,但是会学, 自己很热血,干一个算一个,生命面前, 人人平等,她打死一个日本人, 值了。   手跟胳膊就吃不住, 跟拉开了一样的疼。   不知道怎么打的,不知道打了几分钟,日本人就退下去了。   强攻不上, 就不打了,歇歇气想点阴招再打。   日本人乌拉乌拉地开始欢呼, 许老官搞不懂,“怎么的, 疯了, 打不过还在那里高兴呢, 我看这些人脑子就坏了。”   扶桑竖着耳朵听,彼此都能看见的视线之内,以各自的战壕为界限,露头就打,随时开火,但是又不会轻而易举地开火。   宋旸谷擦枪,突然开口,“太平洋战争,日本打了。”   扶桑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跟谁?”   “美国。”   她的心突然跳的很快,这意味着什么?   在太平洋,这个充斥各种殖民势力的复杂地形中,航运海运乃至制空权极其敏感的地方,由日本单方面发起战争,对美国进行偷袭,因为在近期的时间内,美国跟英国还有苏联同盟,对出口日本的货物进行了强大的限制。   日本贫乏的国内资源不足以支撑其旷日齿距的战争,依赖美国进口的石油棉花等物资,并且在航运的过程中,途径太平洋,美国人在太平洋放了自己的眼睛,密切关注远东情况,相当于掐住了日本的喉咙。   资源,永远是战争发起的一个重要原因。   因此伸不直鬼不觉地,日本人偷袭。   并且成功偷袭。   这是他们的一种胜利,因此他们都在欢呼给了敌人重重一拳。   并且如此下去,摧毁太平洋的军事力量,把英国人跟法国人的殖民地权益瓦解,实现去全球统一的目标,非常地有利。   打都打了,不如打一场大的。   是的,日本人侵犯中国,我们已经觉得是天人说梦,狼子野心了,但是实际上,他的目标,放的更大,更远,全球战场上,到处都弥漫着日本人的身影。   南击太平洋,北进远东苏联。   北进的过程中,遭遇了苏联的沉重打击,驰名中外要了我们整个东北的关东军,被苏联吞了胳膊腿,一蹶不振,其陆军精锐大多死在了这次北进苏联的路上。   跟德国东西两路吞并苏联的梦想,也宣告破产,因此穷途末路,只好南下太平洋征战。   这个民族,确实是很能打,什么都敢想敢做。   第三十年冬,日本海军无线电静默,趁着大雾偷袭太平洋舰队,直击美国海军的心脏,也标志着日本军方势力,完全偏重东南亚和太平洋。   中国战场上的压力,大大舒缓。   这对日本人来讲,是一个短暂的胜利,不是愚蠢,是聪明。   可以让美国舰队重创,赢得了作战调整的时间,尽可能地吞噬殖民地资源。   扶桑跟宋旸谷靠在一起,休战的时候,他们撤退了,防线往后,尽量缩小,包围圈也越来越小。   扶桑很有心情,“我们会赢。”   不是这一次围剿,而是整个战争的胜利。   她能看见胜利的曙光,日本人在打消耗战,他们不太行了,大量的人在中国战场之外,他们很着急。   再一个,他惹了美国人,美国人很要面子,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怕太平洋的海水,美国人终归都会让日本吐出来的。   许老官不懂这个,他把炒米一把一把塞在嘴里,干的不行,没有水,水源离着很远,也没有下雨。   人一晚上不喝水就很难受了,更何况是打完仗之后呢,他越吃越干,干的人难受,浑身都干巴的一样。   两个路子,一个是突围,一个是投降。   第二个不如去死,因此还是突围。   突围出去,能活着的就看自己了,许老官下面的人很忠心,这个时候是能站出来护着他周围的。   还有一匹马,上去能跑,高参也可以在马上,还是那句话,打仗少有死参谋的。   只听说过死将军,没有死幕僚的。   哒哒哒上马,前后簇拥四个小组,二十余人,研究之后从南边的山突围,一个是因为山高路陡,便于隐蔽,一个是因为从南边翻出去之后,接近另一个驻军部队,可以求助,他求援的通讯兵,大概都被日本人阻击了。   可以有一丝活路。   宋旸谷跟扶桑的话,??x?他们没有动,跑不过人家的,许老官路过宋旸谷,含泪拍了怕他胳膊,给他一捆手榴弹。   他们突围之后,日本人会马上上来,这个炸药的话,是留给自己的,不要让自己成为俘虏,不要让这些伤号成为俘虏。   宋旸谷接过来,很多,扶桑拿了一半,靠着在自己腰上。   他们不走了,也不麻烦人家了,出去了也是累赘,许老官能走,他们是怎么也走不出去的,打仗能力不行,也无人护卫的。   这里还有这样多的伤号,其实留在这里都是等死的,大家都很沉默,习惯这种沉默。   许老官的黑马冲出去,前后有人簇拥着,马上枪声一片混乱。   有人开口,“你们走吧,炸药给我。”   走了也许还能有一丝路对不对,比这个山洞要好很多。   扶桑摇摇头,累了,跟宋旸谷守着门口,两个人靠着在一起,很渴很渴。   他们希望日本人搜查不到这里,但是几乎不可能的。   她讲不出一句话来,宋旸谷也是,嗓子里面像是有沙子,直接在摩擦。   拉起来扶桑的手,有阳光,投射在门口,他拉着手在光下面,看着扶桑,什么也没说。   扶桑都懂。   都知道。   为什么要从汉中过,因为想南下入四川,当初许老官那边交给宋旸谷的那个任务,写满家书医嘱的本子,宋旸谷一直还带着,当初说好了,活着的人带出去,去老家慰问讲清楚,说都是打国战死的。   宋旸谷这个人认真,他是很有责任感的,他答应的,他就得去看看,不是单纯给许老官做就可以了,得做到位了是不是?   这种时候,脑子里面是空空的,一点也不害怕,能跟喜欢的人一起死,也很浪漫,虽然带着一点血色。   没有一点遗憾,扶桑觉得很值得。   这个世界上,有个人,带着你一起发疯,他一直在折腾,折腾这个那个,像是没有一天的安稳日子,但是你就愿意跟着他,跟着他跑前跑后,跟着他疯狂。   宋旸谷这辈子,也未曾觉得遗憾,他做事情,学东西,总是酣畅淋漓,喜欢的人他追到了是不是?   日本人上来的很快,一会儿就叽哩哇啦地上来摸进来,伤病也不言失败的,一只手挂着□□还在打。   试探性地打,日本人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人,不敢冒进。   因此最擅长的,放火。   放烟雾弹毒气弹他们都觉得费劲,直接就是点火。   这样人要么憋死,要么就烧出来了。   守在洞口准备好闸刀就可以了,出来一个,我刀一个。   汽油就咕咚咕咚进来,宋旸谷就拿着土在上面盖住,这样压一压火。   但是没有用,他趁着刀汽油的功夫,把炸药扔出去,洞口那边的就比较倒霉,给炸了。   扶桑不能留着了,也扔出去了,洞口地动山摇的,塌了。   她就感觉脑袋嗡嗡的,人扑倒在地上,宋旸谷护着她。   就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说是等死,但是最后一刻这样死还是不甘心的,总得干一把是不是?   哪怕许老官走了,这些伤病参将,这一个洞口也打的漂亮,无论结果。   等着醒来的时候,她睁开眼还是头晕,眼中脑震荡,宋旸谷也是。   两个人一起躺着,不知道什么原因,大概是洞口坍塌的实在是眼中,日本人以为死光了,因此竟然走了。   加上援助打过来了,日本人着急撤退整合,因此没来得及挨个翻看补刀。   里面一共16个,活了4个。   援兵来的晚,但是救了许老官。   他的兵,又打没了,要回老家再去招兵去。   叹口气,“打山东的时候,打没了,我要五千兵,结果老家有万把人投靠我,打上海的时候,又打没了,我去演武堂里面,几期学生都伙着来当兵,都不大,毛娃娃们都是。”   这次再去招兵,只怕家乡无人了,再上就是童子军了。   人当初是他带出去的,结果带回去的有几个呢?   扶桑跟宋旸谷跟着许老官回了四川,一路上养兵,一路上看风景,扶桑经常想起来,想起来死去的人,各种各样的,在梦里。   有的要她烧香,有的要她烧纸,她笑着讲给宋旸谷,“你还记得那个男孩子吗?他讲爱吃大米,能吃一盆,他昨天晚上要我给他蒸米饭,非得蒸一大盆。”   说着说着就笑了,梦里都缠着你蒸米饭。   笑着笑着就哭了,做鬼了还惦记这一口吃的,他就没吃过晶莹剔透的大米,四川缺米。   她病了,宋旸谷知道,这种心里创伤,你梦见死去的人还跟活着一样,不停地出现在你梦里,然后突然就全没有了,接受不了。   她每天早上起来都讲做梦,他就一直在听,许老官都发现不对,“这个是打仗病,到底是个女人,心思细的很,其实习惯就好了。”   这个病怎么治,军队里面的话,就是多打几次就好了,打麻木了,再也不怕了,见到鬼都能唠嗑,才算是真正的兵油子呢。   宋旸谷不干,他觉得四川这边环境不好,要跳出来的,家家户户哭丧挂白布,许老官依旧活得挺坚强的,招兵买马,家乡人依旧给他灌酒,英雄回家,一个人也得端酒喝。   他牛皮吹得飞起,老跟宋旸谷讲以前出川的时候,“后援会给钱,给横幅,十米那么长,几个人横着拉,出川的气势大的很。”   你知道什么叫夹道相迎,夹道欢送吗?   就是这个气场很有面儿的,“脸上很有光的,我当初说,怎么带出去的,怎么带回来,出人头地。”   结果三年又三年,老家家家户户挂白布,只不过这次回来只有英雄酒,走的时候锣鼓声声,狮子闹腾。   扶桑安慰他说,“打仗嘛,没有人怪你。”   许老官点点头,他穷酸而撂倒。   没说的是,上面对这一次他打的很不满意,一场仗下来,打的人都没了,还不满意,许老官揣着那份文件,他无所谓,但是跟着他的人,连个英勇的名号,在死后连论功行赏的资格都没有。   宋旸谷回头的时候,眼睛就瞪大了,一个健步往后去拉,“别——”   还没出口,只一个气声。   “砰!”   就看见人蓦然倒下来,跪在家乡门口前面,像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只有石头跟骨架一样的。   轰然倒塌。   扶桑捂着嘴,眼泪水一样地下来。   不至于,不至于啊。   他在回川之前,据说去了一趟重庆。   想要抚恤金,要东西,再东山再起的。   走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的,回来跟宋旸谷一起回川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根据妞妞后来的描述,许老官去重庆方面,没有想象之中的犒劳,反而承受了汉中腰线失守的迁怒与责任。   具体不详,因为他的参谋在突围的时候,护着他中枪倒地,他没有一个像样的文书跟随他去重庆,没有人知道详细的经过。   当年项羽,乌江自刎,大概也是如此心情吧。   -------------------- 第122章 宋胜男   宋旸谷跟扶桑, 到了四川之后,突然就沉下去了,推不动了。   他们两个去吃市井火锅, 很辣, 辣的两个人流眼泪, 要吃红糖冰粉,一人一大碗。   只闷着头吃, 吃一会儿,两个人放下筷子,再吃一会儿冰粉, 跟当年在北平吃的味道,不相上下的, 四川人开的火锅店,想是都好吃的。   吃完一碗,宋旸谷问她, “还要吗?”   “还想吃。”   那就再点一份,“来两碗。”   店家就看着, 很少见夫妻两个人, 吃这么长时间的,吃会儿聊一会儿,扶桑问他, “什么表彰?”   许老官是自裁,重庆方面开始不重视, 但是到底人言可畏,特地敲锣打鼓地到四川送了牌匾, 送了抚恤金, 还有荣誉。   “一等功勋, 拨款两万元,他儿子很多,大房那边的孩子,接到重庆去扶养。”   剩下的至于许老官要求的,也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他的兵,家属每人也分了体恤金。   不多不少,够吃一顿猪肉的。   他看着扶桑,不太想提这些的,他觉得她还得少接触这些信息,为什么留四川一段时间,就是想缓和一下,从南京出来之后,他觉得扶桑太疲乏。   吃完一身的味道,许太太要开欢送宴会,送自己的小儿子去重庆那边,邀请宋旸谷去,还有许老官当年在川的顾旧。   一边擦眼泪一边跟扶桑说,“我舍不得他去,他老汉儿才没有了,出川做什么去,以后难道还要去打仗,跟那边走的近,倒也是大好的前途,可是我宁愿他留在四川。”   但是留在四川有什么用,这么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她儿子不去,那下面小妈的儿子也要去的,许老官留下来的这点残余的福气,她不愿意便宜了别人。   送着去重庆那边培养,以后也要混的好,“可惜我们就是上面没有人,他在的时候就骂,朝中无人就跟后??x?娘养的一样。”   说得恨恨。   她比许老官年纪还大不少,平日里看他也跟弟弟一样。   家业也攒下来不少,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她懂一些,但是还是觉得没想开,想开了就走不到最后自杀的一步了。   有时候战场上活着下来的人,本身就会自带一种活着的罪过一样,很多幸存者会这样觉得。   跟扶桑说很多,然后看外面院子里的宋旸谷,几个人在院子里烤火,几个大木头烧的暖呼呼的,“你们要留在四川?”   “我们觉得这里很好,还算安稳,想待一段时间。”   “好,这里好得很,就是穷了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得的很。”   她按照很多年前的地址,去找了扶然。   墙角下一个没牙的老太太,戴着头巾拄着拐杖,在层层的台阶之上,扶桑穿着风衣,就站在下面看。   看着看着就哭了,一步一步走上去,四川常青而带湿气,年后转暖,总带开春的朝气。   “闺女你找谁?”   扶桑苍然落泪,蹲下来,一只手搭在她的膝盖上,“太太——”   舒太太这辈子,就是做梦,也再也做不到这样的梦了,她一辈子三个孩子,当年跟着扶美扶然走了,只留着一个扶桑在北平固守。   前些年音讯时有,再后来战事纷乱,便再也没有音讯了,南北不通,家书难得。   多年不见,总见她男装,竟一时之间没认出来,端详了好一会儿,终于认清楚眉眼,抱着扶桑哀哭。   你知道吗?   人背井离乡,离开家乡,在外面的日子,再好也难以弥补心里的缝隙。   年纪越大,缝隙就越大。   越觉得空落落的。   “我总也想着,就要回北平去,什么时候能回去呢,我守着哪怕是个空荡荡的破院子,我日日喝凉水,我也心满意足,我想着再见你们一面,再给你们说句话,就跟白日梦一样的。”   已经年迈,更念故土,更恐客死异乡。   扶美抱着孩子跑出来看,见到扶桑嘴张口又闭上,又跑进去,查家大姑娘跟在后面,看到扶桑也愣住了。   高兴地三步并两步,拉着扶桑的手,往院子里面让,眼泪也是呱嗒呱嗒掉,“真是,做梦都没想到是小二子来啊,我就没想过有这样一天。”   她老了,查家大姑娘总记得印象里面的模样,就是个半大小子,成熟稳重又俊俏,不如她哥哥高大有活力,见人总是三步之外就打招呼,温和又持重。   如今见扶桑,却也看沧桑了。   查家大姑娘嫁进来的时候娇俏明艳,如今也是主妇打扮,显得利索而臃肿了一些,最好看娇俏的,竟然是扶美。   见人还是弱弱地笑,不敢看人很久,还记得扶桑,拉着她说不出话来,只拉着她的手。   扶然还在外面做事,有个半大孩子出去喊他。   家里侄儿好几个,扶美抱着的这个是最小的。   她依旧未婚,只是订下来人家了,家里穷了些,但踏实肯干,舒太太点了头。   舒然先进门的,是哪个空荡荡的袖管子,他扎紧衣服里面去,省的空洞,看着扶桑也是红眼,“那时候一块长大,没觉得什么,我来四川,才觉出来,少了个姊妹。”   大家小时候热热闹闹的,扶桑回家的时候更热闹,她总能带各种新鲜的好东西家里来,他那时候没觉得什么。   可是自己一个人带一家子,来了四川,看人家家里兄弟姐妹一群,逢年过节院子里笑哈哈,总觉得冷清,他才回味过来,这个世界上,兄弟姊妹是谁也比不上的。   有事儿用人的时候,还是靠着兄弟姐妹便宜。   扶桑摸着肚子,“我在这边养胎,之前体检的时候,在汉中查出来怀孕了,暂时先不走。”   舒太太就盼着她不走的,听了大喜过望。   是的,扶桑怀孕了,她端详着,看不出来,过好一会儿才问,“女婿呢?”   “他忙事情,我自己在这边,等过一段时间回来。”宋旸谷有自己事情要做。   他背着一兜子的信封,里面是他跟扶桑分好的钱,一份一份地,写着名字,还有那个小本子,他答应过做到的事情,如今没有机会去做的话,去外面也怕良心不安。   挨家挨户去探访去了。   一去,就是三个月。   扶桑肚子显怀,香港那边就很着急,姑太太的话就要打铺盖卷,商量着小荣来四川,“咱们是一家子的,孩子们都在那边,咱们不过去干什么,怀孕了事情多,她懂什么?”   没有人照顾,还得是看她的。   小荣也愿意去,但是你去四川之后,这一路上,太艰辛了些,“等着咱们到了,他们说不定又去别的地方了。”   这俩孩子,他看明白了,不是蹲在家里的人。   脚大走四方的。   姑太太就懊恼,开始换个策略,天天写信,“你跟他们说,来香港,香港多好,我看这个地方比美国还好,那华侨那么多,都奔着这个地方来,还有外国人,虽说是英国人管事儿,到底比日本人管事儿要好。”   她急,隔壁二太太跟二老爷就更急,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孙子的,宋旸谷毫不客气的说,还不如扶桑呢,这就是个不肖子孙。   但是现在有孩子了,儿子他们不联系了,也联系不上,就跟扶桑联系,也是力劝回香港这边,这边的话,往返美国也很方便的。   二老爷从巴拿马回来,他身体也不好,年纪太大了,也不能在外面苦钱了,卷着钱就回来了。   话直接很明白跟扶桑说,“这么大的家业,这么多的钱,给谁?”   不给我孙子给谁?   你就是生个孙女出来,只要是宋家的孩子,都行,不挑。   至于你说布谷是他孙子,他承认,但是不亲。   血脉意识就很强。   自己天天研究报纸,日本发起了太平洋战争,打了美国,美国现在对日本宣战了。   先前美国态度是很暧昧的,现在好了,强势参展,紧接着,我们也对日本宣战了。   是的,虽然打了很多年,但是我们没有对日本正式宣战,一直是被日本摁着打的,如今底气不一样了,我们也宣战。   这就意味着,你死我活的局面,相当的明朗。   他甚至替儿媳妇家里考虑的很齐全,他托关系去接人,把扶然一家全部到香港来,他安排工作出路,什么都不用发愁的。   而且内地的话,真的没有一个好选择,一直在打。   扶桑笑了笑,“爸爸,不是这个原因,我们在这边很好,他事情很忙的,我们觉得很有意义,等之后,我们还是决定去美国,去那边看看,对我们发展比较好。”   现在的话,两个人觉得自身的发展,到了瓶颈期了,自己能感觉的到,你太舒服的状态,有时候会觉得空,人生太空了,想要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的。   扶桑当年去日本,冲击力就很大,那时候还没打的这么乱,日本过的什么日子,对比很强烈。   宋旸谷这些年,也看租界的生活,人家国外到底喝的是什么样子的牛奶呢?   他们两个乡巴佬,打算去看看,学学,闯荡闯荡。   就是很简单的原因,你说当家长的,最喜欢最不能阻止的,就是孩子的进步是不是?   二老爷就改口了,跟小洪先生见面,也跟小洪先生讲,“我之前讲过的,我儿子很优秀,但是我儿媳妇更优秀的,比我儿子好很多,两个人,你看,要去美国进修,要自考大学。”   大学什么玩意?   当年大老爷也办过,很高级的,我们的大学,一开始办的时候,虽然起步很晚,但是全部跟国际接轨的,请外教配套设施之类的,我们对教育这一块儿,国人都很高标准很下血本。   抗战时期保护的第一批次,也是学校,多少学校也跟着时局南征北战,不断难迁呢。   他听了其实,很欢喜的。   小洪先生给宋旸谷治的够够的,这个人他觉得跟个牛犊子一样,想法太独立了,家里面是完全安排不动的,也搞不懂为什么儒家教育出来的孩子,不遵从孝顺。   按理应该很在乎家庭的,结果人家是在乎家庭,但是只在乎自己太太,跟二老爷开玩笑,“林小姐知道不回来,定是要伤心的。”   二老爷笑笑不说话,喝茶。   我儿子又不喜欢你,你伤心你的呗。   我们家有儿媳妇,要不要二房的话,他们自己说了算。   喝一下午茶,鱼承恩陪着他一起散步回家,香港这边烟火气很浓的,到傍晚的时候人来人往,热闹里面显得亲近而温暖。   用小洪先生话讲,人人都很努力赚饭吃的,机遇也很大的。   有蚝烙一锅,热气腾腾地裹着鸡蛋,上面一层葱绿隐约。   “要一盒。”   经常来买,“宋先生最近没有见到您?”   二老爷很和气,他像是个和蔼的人话家常,“小宋先生太太怀孕了,我总要关心的,他们又不归家在外面玩,年轻人劝不动的。”   一份蚝烙很??x?多,他边走边吃,到家时候还有一半,二太太看见他这样子就烦,这么大年纪的人,规矩都学狗肚子里面去了吗?   要在街上吃东西,真的越活越没有规矩。   二老爷也不想看她脸色,也不管。   二太太就喊着自己要去美国,真的,她这辈子,做梦都想跟儿子在一起啊,天天看着儿子,也不觉得儿子烦人了,就喜欢靠着儿子近一点。   “我去带孩子,他们没时间照顾的。”   结果商量来商量去,扶桑跟宋旸谷是八月份去美国的,然后孩子呢,人家干了一个什么事情呢?   孩子生完之后,等满月了,鱼承恩亲自去把孩子接回来的。   当年布谷怎么来家里带的,这个孩子就怎么来家里,只不过一个用篮子,一个用小推车。   名字都没有取。   两个人都不想费脑子,真的,学习很累的,两个人课余还要去做兼职。   宋旸谷做的就是财税的,他现在还是在做这个。   扶桑也跟他一起,金融不分家的。   两个人,一个打算盘出身,一个儒学出身的,现在都在修金融。   并且信誓旦旦要赚钱,对钱都有一种很狂热的痴迷,赚钱就让他们快乐。   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两个人做投资都是失败的。   二老爷跟二太太,两个人自此之后,再也没有提起来去美国过一次,真的。   很郑重地起名字,郑重的跟山东老家那边联系,要记族谱。   这个女孩儿呢,叫宋胜男,小名叫宝珠。   简单粗暴的背后,蕴含了二老爷无数的雄心壮志,他要手把手带这个孩子,是吧?   三个儿子,老大歪了,老三废了,老二他没有用心教过。   现在就很喷涌出来的爱,对着宝珠就开始了。   香港教育很英式的,这么大一点,练专注力,拿着卡片在看。   布谷就笑,他觉得没用。   但是看着妹妹呢,爱不是很多,放学的时候回来要看的,不看不行。   他对扶桑完全没有印象,拿着照片给宝珠看,“爸爸妈妈——”   两个人有时候会出去玩,路边的垃圾桶都能拍照,宋旸谷跟扶桑打工三个月,买了一台相机。   对宝珠的话,扶桑对孩子,真的没有太大的责任心跟偏爱的。   我很爱我的孩子,但是我照顾不了,我如果要照顾宝珠的话,那我的时间,最起码要三年的时间,是围着孩子转的。   宋旸谷也不行,他能带个锤子,怀孕的时候,高兴呗。   但也就是高兴,他就继续做事去了,扶桑一个人怀孕在扶然家里待着。   两个人事情特别多,去美国了,也各种适应各种安排。   付出给孩子的时间精力很少,产检她正常就可以了。   然后就生出来,人家都说生出来就会疼孩子,但是扶桑看一眼,觉得很丑,她印象里面这个孩子真的很不会长的。   满月一个月她跟宋旸谷都这么人为,承恩不觉得丑,人抱着孩子就走了。   他对宋旸谷的那种感情啊,如今可有地方发泄了,就照顾孩子,家里佣人什么的,都没有他讨孩子喜欢的。   宝珠见的人多,她这个孩子从小就不躺着,她就喜欢人,就喜欢人抱着她看,躺下来我就哭。   夜里十一二点不睡觉,但是困,我就是不睡,就是哭。   哭的二少奶奶神经衰弱,起来看看,结果二太太在呢,精神奕奕的,“妈,她一直哭。”   二太太一句话不嫌弃的,“是呢,我们宝珠着呢有劲儿,白天哭了,晚上还哭。”   又可怜孩子,爸妈不在身边,孩子心里不高兴了呗。   以前布谷晚上哭一两声,二太太那都得头疼,第二天脸色都不好。   现在宝珠哭,不管白天黑夜的,她都觉得是孙女委屈,疼得跟什么一样。   看的二奶奶心里就发酸。   看孩子一眼,也挺漂亮的,她也没生个女儿啊,但是爱的有限,大半夜不睡觉。   天天晚上这样,夜哭郎。   等着白天的时候,她看宝珠睡觉,就给她喊起来,跟佣人也是这么讲的,“不然晚上老哭。”   白天不要她睡,夜里自然就睡了。   她得盯着一天。   -------------------- 第123章 胜利   扶桑那边差13个小时, 香港早上起来的时候,她那边是晚餐点的。   她跟宋旸谷,早上起来的时候是想不起来有女儿这个事情的, 两个人很来劲的, 早上起来都很忙, 吃面包。   面包店早上起来开门都很晚,你吃的都是昨天晚上买好的, 很干巴。   扶桑就稍微烤了一下,更干巴了,“这个东西有个好处, 就是吃几口就饱了。”   不是因为撑得,而是因为很干, 吃起来很累,吃完之后嘴巴就更累了,不如咱们的烂面条好吃。   宋旸谷就得配着肉吃, “要不要?”   得来一点,黄油, 肉酱, 然后培根火腿香肠什么的,不然嗓子真的咽不下去。   两个人早上吃东西都很块,准备早餐也很快, 一个面包能吃一个星期。   现代化生活一个天大的好处,就是方便, 节约时间,有利于人们快节奏的生活。   十分钟扶桑就能吃饱, 而且吃的很饱, 她约了伍德, 跟宋旸谷一起去那边走亲戚的。   伍德的生活,绝对是很快乐的,他早些年进修之后,周转在各国,最后留在了美国,行业里面的翘楚,发展的很好,看见扶桑还是觉得很遗憾。   他有一位太太,是他的学生,很漂亮。   见到扶桑就笑,对这个人的话,是有一种莫名的情怀的,伍德的。   扶桑拿着相机,站在那里一个人,又招手喊宋旸谷,跟伍德太太解释,“我女儿很喜欢看这些的。”   当初生的时候,是伍德那边医院安排的,待遇也很好,扶桑一直觉得她这辈子遇见很多贵人,伍德就是其中一个,认真讲起来,“我欠他很多,他总是帮我很多忙,那一年我先生遇难,他从国外回北平,拉我一把要带着我走的,我很感激他。”   伍德太太很活泼,胆子也很大,笑哈哈地看着扶桑,“又没有可能,他是想娶你的。”   扶桑微笑,有可能。   但是不讲。   两个人都不讲。   伍德对她的感情,肯定不是纯粹的爱情,她在很年少的时候,对他有很大很大的好感,还有无限的崇拜,但是那个时候伍德不讲。   如果他讲了的话,扶桑觉得无论差七八岁还是十七八岁,她脑子一热可能也会答应的。   但是没有,伍德那时候,也感觉不到爱。   很多人都是以前朝夕相处的时候,没有觉得什么,什么喜欢啊爱之类的,根本想不到这些的。   但是你在往后分别的许多年里面,突然有一天发现,你真的很想念一个人,在某个瞬间想起来的时候,才惊觉那也许是喜欢。   伍德当年回国,还未婚。   扶桑不肯走,他后来就看开了,听说她入狱很多年,一直到他后来结婚,再也没有出现过。   如今再见,也是风吹过云飘过,都看的很淡。   扶桑笑的捂着嘴,她生产后恢复的很好,坐月子宋旸谷帮做的,他不太会做事,就是买吃的,打扫卫生。   那一个月什么也没有干,做的饭就是难吃到死,扶桑也得吃。   大多数时候奶牛肉,烤肉之类的,吃的扶桑嘴角都起泡,但是牛羊肉就很补。   扶桑身体亏空的那些,人全养回来了,生完小孩之后,见老了一点,眼角最起码皱纹是有的,皮肤也没有二十来岁的状态了,用后面流行的话来说,就是脸会垮一点。   苹果肌,光泽度,还有皮肤的清透程度,都不如之前。   但是她很健康,很有活力,身体不太好,就经常去打网球,胳膊那个累啊。   中午很困的时候,她不去睡觉,就去运动,本来很困的,运动一下什么睡衣都没有了。   所以她先是个苹果现在,成熟度很高,也许表面有些干巴皱纹,但是她的整个状态,散发出来的酒精度,很高。   美国人不是很钟爱一种类型的少女的,他们很多元化的欣赏,扶桑这个状态,在现在社会中正好流行。   所以她每天下午,都是打扮很漂亮,很自信地去交易所那边。   她英文很好,还会日语,又很爱交朋友,因此几个月的时间,交易所里面的职员都认识她,那一位赔钱很厉害的漂亮女人。   下午没事就会一直泡在里面,带着一个笔记本,乱七八糟的写,看了一下,又转手买进卖出。   嗯,又赔了三千刀,自己笑了笑,到点回家了。   宋旸谷还没回家,他得七点钟才能到家。   扶桑就得准备晚饭,她有时候也很想准备很丰盛一点对不对?   但是她两个小时不一定能做出来人家那种味道,也没有那个手艺,油炸的东西也不太好。   就买了牛肉到家里,一条一条的,她改刀,然后切了土豆块,西红柿放进去,在锅里一直闷着。   宋旸谷到家的时候就知道有大餐,外面真的??x?很冷,带了一点买包回来,“法棍,晚上不用煮面吃了。”   法棍泡番茄牛腩,对两个人来说,就是一顿大餐。   还没煮熟,屋子里面都是香味,宋旸谷也得干家务啊,他不喜欢做这些,但是地面上看着就有点脏,她切菜洗菜有脏东西掉地上去了,没打扫。   他就弯腰拿着一块抹布,把厨房踩脏的地方擦干净,台面又整理了一下,扶桑看见了,也觉得不太好意思,她看见了,但是不想干。   家里琐碎的事情,像是永远都干不完一样,你得一直收拾这里,收拾那里,你案板上面切菜,水池子洗菜,都会有水,哪里都是。   厨房垃圾也会有,你煮菜只要有蒸汽,那么墙面跟台面也要擦。   然后垃圾得倒了,地面得擦干净。   一直等洗碗洗锅结束,这个工作才能完成,然后你得开窗痛风,让西图澜娅餐厅味道都散出去。   养鱼的话换水,鲜花的话得修花。   晾晒的衣服收进来,茶杯里面的茶叶得清理掉,不然茶壶就会脏。   吃饭的时候,扶桑吃几口,就跟宋旸谷讲了,“我们请个阿姨吧,不要为难自己,我考虑了一下,有些钱,该让别人赚就得让别人赚。”   宋旸谷一下就笑了,真的,他也干够够的。   你知道回来很累,还要弯腰擦地的感觉吗?   有这个时间,他宁愿拉着扶桑去散步,去打会网球。   去外面看星星也比在家擦地好。   吃完晚饭,扶桑就给家里去电话,香港那边是早上,宝珠睡很好,她是睡十二点到上午十点这个钟。   结果扶桑就听电话里面哭,她一点不着急的,听见孩子哭权当不是自己家的一样,“哎呦,怎么哭了,先去看看她吧,我找太太有事情,请太太接电话。”   佣人很着急了,孩子哭就是她带的问题,但是这边二少奶奶就不给她睡觉,就得喊她起来改钟点。   结果那边而二太太对着老二家的,已经开始发飙了,“她睡的好好的,喊她干什么,她这么大一点,睡不够当然淘气,非得大早上起来喊她。”   说完扶桑电话也不接,就自己抱着宝珠哄,宝珠吧,她长的像爸爸多一点,皮肤白的啊,发光的那种,眼睛鼻子红红的,她漂亮。   漂亮的孩子找人疼多一点,布谷在吃早餐,去接电话,“妈妈——”   扶桑就跟他讲话很有耐心,最起码这个能听懂话对不对,“有吃过早餐吗?”   聊到布谷校车来了,他看时间还是有点舍不得的,“让爸爸接电话。”   跟宋旸谷感情要深一点儿,宋旸谷就接过来,“你去上学吧。”   就这么一句话,布谷就很高兴,“爸爸,那我去上学了。”   就特别有礼貌的孩子,家教就特别的好,佣人给带了便当盒子,自己提着就去上学去了。   宝珠还在哭,哭的嗷嗷的,脾气特别的大,早上起来真的没睡醒,怎么哄也不好,最后哭的二少奶奶都觉得心慌了,也不敢说什么。   等哄好了,二太太才想起来电话,扶桑早挂了,佣人讲一句,“想请人做事的,三少奶奶跟三少爷觉得太费心了自己做,请您帮忙推荐一下的。”   如果家里这边有佣人愿意过去的话,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二太太就黑脸,对宝珠很有爱,现在对儿子儿媳妇就不是很有爱了,我还得给你们找佣人,你们是真快乐啊。   这但凡不是家大业大的,她觉得这俩人都得离婚,过不下去,过不到一起去的。   都不是很居家过日子的人,都恨不得在外面做事,在外面玩。   姑太太毛遂自荐,给二太太拒绝了,委托两个佣人去那边。   这下子,俩人日子是真好过啊,真的才叫生活起来,回家就是吃饭,今天吃这个,明天吃那个,偶尔出去约会吃,偶尔跟朋友一起吃。   夫妻生活节奏快的很,两个人就是在一起的时间,都不觉得腻歪,都是各自做各自事情,连话都很少的。   但是只要讲话,就很有意思,讲的很幽默,都会笑。   扶桑赔钱赔到上千万的时候,她突然就跟开窍了一样,黑皮本子,基本上是一个月就一本的,她前前后后大概有七八本。   赚第一笔金的时候,数字就很大。   宋旸谷觉得这个行业真的是暴富行业,“你要做什么?”   “给我帅气的先生买一身行头,皮鞋腰带手表衣服都要最好的,他配。”   嘴巴多甜啊,甜的跟什么一样的。   买不买的,话人家到了。   最后也没有买其实,国内那边打的很密集,开始大规模的战略反攻了,最缺的是新式武器。   华侨华胞精神都很振奋,当年庚子赔款的留学生很多,后面自费留学的人也很多,政府那边开始频繁访问英美等国家,外交频繁。   一个是为了获得更多资助,另一个积极提高国际地位,还时常有飞行表演。   扶桑跟宋旸谷一早上去看的,一共五架,在六千五百高英尺花样飞翔,有外交官发表演讲。   为什么呢?   缺飞机。   宋旸谷记得那时候在成都,双流空战,日式战机最新,他们更新换代很快,我们空军应战,低空巡逻高空警戒,那一场空战打的很惨,阵亡飞行员十八名,毁机十五,伤七。   成都打的惨,日本人都说,中国的飞行员都是敢死队。   无论男的还是女的都一起上,打不过的时候也不跳伞,只懂得撞机。   是的,我们只能撞机场,宁愿撞下来一架敌机,也不要一个人苟活,这是飞行员自己的操守。   日本人觉得很傻,不划算,一个飞行员培养出来的代价很高的,很宝贵,任何情况下,日本空军是跳伞的,他们很少坠机。   宋旸谷看着这些飞行员意气风发,还去跟人家握手,华侨很多都在,留学生也很多,现场很热闹,他就跟扶桑讲了,摸着飞机的翅膀,从窗口往里面看,都是美国造的,“你看,这个是不是比我穿衣服更帅。”   扶桑就懂了,起来笑了笑,去捐款。   我们的外交活动,是很卑微的,经常有这样的演讲或者巡演,华侨都很爱国。   第三十四年,美国对日本偷袭事件展开疯狂的报复,并且进行了各方面的强势反攻,掐住了日本资源的喉咙,美国舰队卷土重来,日本在太平洋印度洋势力瓦解。   美国人直接打日本本土,其在中国势力瞬间失去核心支持。   第三十五年,国内大规模战略反攻,捷报频频。   第三十六年,扶桑二子出生,送回香港。   华盛顿交易所蓬勃发展,美国金融随战争胜利高歌猛进,扶桑在华尔街光芒四射,称之为东方股神。   第三十七年,苏联北面夹击日本,分割外蒙。   第三十八年,扶桑四十岁,日本投降。   扶桑跟宋旸谷在公寓里,抱头痛哭。   华人街,哭嚎阵阵。   那永远是祖国,是母国,走再远,发展的再好,国外再纸醉金迷。   只要想起来苦难的母国,便总觉得无根浮萍一般。   苦难诸多的中国啊,终于站起来了。   满目的沧桑荒凉,扶桑在美国五年,她跟宋旸谷,除夕夜没有不哭的,没有不心酸的。   国内时政中秋节前夜发文,向全世界同胞祝贺,“在过去十五年里,我们饱受压迫与剥削,深受苦难……”   “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我们英勇顽强地战斗,不怕流血牺牲,全民族抗战……”   “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对中华民族上下,致以诚挚的感谢,辛苦了。”   “也谨以此篇献给流亡或者流浪在世界各地的国民,以及华侨同胞,感谢长久以来的支持跟资助,欢迎你们回家团圆……”   所有人,听到的一瞬间,载歌载舞。   全世界的快乐加起来,一辈子的畅快加起来,都不如今天。   血脉里面的拼搏跟奋斗,全部都激发出来了。   往后还要继续好好搞建设,号召各方面人才回国。   宋旸谷跟二老爷通话,开口就一句,“死而无憾了。”   二老爷也哭,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看到这一天。   原本以为,家祭无忘告乃翁啊。   就是已经西化香港生活的二少奶奶,也依旧惦记着山东老家的族亲,要回家探亲去。   她跟宝珠讲,“面包好吃,火腿好吃,可是我觉得咱们山东老家的大馒头好吃,这些都不如咱们的大馒头,我们是山东人。”   宝珠懂什么,自己用绳子牵着弟弟,她带弟弟,就跟带小狗一样的,不管不顾地疯跑。   布谷不跟老三玩,嫌弃他小,推开窗户看不下去,“宝珠,你解开绳子。”   宝珠才不听,就摊开手,意思是她愿意。   很调皮捣蛋,到底是娇纵的。   她也不太管爸爸妈妈什么玩意儿,就是玩儿,就是高兴,天天玩的跟个小疯子一样的。   -------------------- 第124章 宇宙中心   因为后期国内还有系列问??x?题, 局势相对不稳定,因此扶桑跟宋旸谷并没有u内地,而是直接去了香港。   香港那边宋旸谷当年也有带来的人, 柳秘当初跟他一起从北平流亡, 还有冯司, 如今也发展很大,“我们都是前政府任职人员, 当初为前政府做过事情的,所以现在时期比较敏感,我觉得还是观望一下再回北平比较好。”   柳秘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香港越来越西化,但是感觉还是没有美国的海风显得年轻吗?   他觉得宋旸谷跟扶桑显得很年轻, 比自己甚至要看起来年轻很多,他们都是旧时代走出来的人,扶桑是祁末汉女, 她是穿过祁末女服的人,可是现在穿的一件泡泡袖的白衬衫, 五分袖子, 然后下面是一条刚刚才到膝盖的鹅黄色短裤。   怎么看怎么不太像是她风格的,那么地简单青春。   二太太看一眼,就觉得那胳膊腿的, 看的她眼睛疼,但是孩子都在, 没说什么。   她儿子也不是好太多,宋旸谷也是小衫子, 西装短裤。   很热, 台风季节的闷热, 宋旸谷进门才觉得舒服一点。   宝珠就站在空调前面,她吹不到空调的冷风,只能离得近一点,毕竟很矮。   站在那里打量人,一见面,扶桑就有感觉,这是个气势特别足的小孩。   那么一丁点,豆子一样高的孩子,讲话一点都不打怵,跟扶桑讲,“柳秘是我的同时。”   柳秘跟家里来往还是很多,很喜欢宝珠了,为什么呢?   他现在也是在政府机构任职,位置也还可以,他带宝珠去公署里面去,宝珠iu坐在他的位置上,她理所当然认为自己也是来工作的,并且自己会带本子,跟柳秘的同事打招呼,非常的自信且强势。   她觉得自己就是上班的,柳秘的同事就是她的同事,柳秘也是她的同事,当然她觉得自己经常去上班。   她觉得她很忙,经常有人邀请她做事,扶桑跟宋旸谷这俩人,对孩子的态度就很气虚。   扶桑就一直看她,宝珠不甩她,她到时间了,她今天要捞鱼的。   有个大鱼缸,本来都是很贵的热带鱼的,后来家里就换了,换成小的鱼,红的黑的,没办法,宝珠老用网子捞,你大一点的鱼游得慢,宝珠会说笨。   “我帮你换水好不好?”   宋旸谷就问,看不见女儿就算了,但是看见女儿,你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尤其是这个年纪,正好是白白嫩嫩可可爱爱的年纪,怎么不让人喜欢呢?   长的是真好看,真的惹人喜爱的,宝珠根本听不见,喊布谷,“布谷,布谷——”   布谷跟扶桑在讲话,他没来得及回应,宝珠就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布谷,我在跟你讲话呢——”   就很强势的一个小孩,我跟你讲话,喊你的话,你是一定要回应我的,不然我就会引起你的注意力,捧着你的脸看着我再喊你。   布谷点点头,“嗯,你说,不好意思,我刚刚跟妈妈讲话的。”   他是一定要解释清楚的,就整个家里对宝珠的态度,从小到大没有一点点的敷衍,我不会因为你小就少说几句话,就少做一点事情的。   我都要有个很详细的回应的,布谷是没有这个待遇的,他小时候家里人来人往的,也没有一个主持事物的人,佣人陪伴比较多。   那时候他家里人恨不得在全世界,一人一个地方,不安稳的很。   但是宝珠出生就不一样了,二老爷二太太在,二少奶奶跟二少爷事业上面也很稳定了,家里人相对安稳,对她就很有心情,你跟我讲话,我就跟你认认真真的讲清楚。   宝珠才开始说话,这么大的孩子,努力讲话很清楚,努力表达很流畅,但是还是会一句话不停重复词语,才能表达成功,“布谷,我认为我的鱼,我的鱼,我的小鱼,我的小鱼们今天都很高兴。”   语气抑扬顿挫,停顿的不管对不对的,但是很长的一个句子,人家用了认为,高兴这些词汇,说的上气不接下气,听得出来很努力地体面说话了,然后说完还很捧场,自己先捂着嘴笑,歪着脑袋,眼睛笑起来是真的漂亮。   基本上都是废话,且双标,她可以听不见人家讲话,但是别人一定要听到自己讲话,且听到了一定要有回馈,很善于表达自己,很多词语她大概从小的意识问题,她不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她觉得自己跟大家平起平坐都是大人。   所以很多词汇,她表达虽然会重复,但是绝对不口语化,会有个别词语是跟大人学的,甚至是书面语言,布谷就回答她,“是嘛,真的啊,我也这么认为呢,它们今天真的很高兴,很开心,因为宝珠要帮助它们换水是不是,换水鱼会很清爽对不对?”   一回应她,就跟话匣子一样,宝珠就开始她的表演了,叽哩哇啦,叽里咕噜地,开始各种清爽秀词汇了。   扶桑跟宋旸谷这样的,人家根本就不跟他们俩一起玩,玩什么啊,玩不到一起去,都不一定有人宝珠玩的有高级感,俩人给宝珠的感觉,整体就是很low。   宝珠就觉得自己是宇宙世界的中心,所有人都喜欢她是理所当然的,你喜欢我我就要跟你玩啊,那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呢,我玩的多有意思,凭什么带你们呢。   这俩就跟可有可无的边角料一样的,压根就不太在乎,硬插画宝珠就听不见,听见了有时候不好意思了,就自己尴尬地笑笑。   她这个笑不知道跟谁学的,很会圆场的那种笑,自己捂着嘴嘎嘎嘎地笑,实际上就是缓和氛围的作用,但是她笑的很开心,每次自己说完话,都会给自己捧场。   有时候大家笑,她哪怕不知道什么事情,也笑的附和地嘎嘎嘎的,很配合大家,很会融入氛围带动氛围的一个孩子。   三个孩子里面,真的就她个性是最鲜明的一个,宇宙中心嘛。   布谷不是这样的,布谷人家就是很靠谱的一个孩子,因为男孩子又是家里老大,小时候也老笑老玩,但是有弟弟妹妹了,爹妈又不在身边,他责任感比别的孩子就强很多,特别的省心的一个孩子,就特别懂事听话。   老三呢,扶桑的小儿子,她现在也就是看看老三,但是老三太小了,他见生人就不高兴,自己会哭。   二太太看着很解恨,又觉得你俩是不是傻子,又不好意思说,姑太太饭吃的这个热闹,她很敢说,“你们脑子是不是木的啊,回来你说美国那么多稀罕东西,怎么就不知道给孩子带点儿。”   你但凡带一点儿礼物,孩子也不至于这么不亲啊,当你们是空气啊,你们真的没有心,孩子全靠他们老同志帮忙给带的。   他们现在年纪大了,那时候得亏年轻,不然宋旸谷跟扶桑孩子就没办法弄。   就布谷大了懂事了,他对宋旸谷,那宋旸谷说的话,跟圣旨一样的,很崇拜自己爸爸,很喜欢的那种。   对扶桑就是压根没见过,也没有人讲他身世,家里人这个都不讲的,你要问就是捡来的,哪里捡来的,石头缝里面捡的。   再问父母的事情,二太太就讲,“你亲生父母都是英雄,你妈妈才捡来的,拜托你妈妈养大的。”   “他们啊,当英雄去了,你问奶奶,奶奶怎么知道啊?”   二太太就扯皮,不要给他知道是那种地方捡来的,那里面的话,他爹妈大概早就没虐杀了,何苦让孩子知道这个,大人听了都觉得残酷。   她就不说,家里人谁也不给说,问就是英雄儿女,英烈后代,布谷就不问了,对自己的身世也没有太多避讳的地方,他觉得自己骨血里面也是很英雄的,班级里面当班长之类的,做事情很公正厚道。   他在弟弟妹妹中间,也是很有号召力的一个,下面的都愿意围着他转悠,小孩子就喜欢大孩子嘛。   宝珠觉得他是自己的好朋友,喊他基本上都是名字,好朋友嘛,都是喊名字的。   就是刚会走的那个小的,也愿意当跟班,也只能当宝珠的跟班,宝珠又特别会使唤人,给他工作安排满满当当的,干不好就纠正他错误,老小爱听啊,别人不带他,就跟屁虫一样的,一会儿给他拿毛巾,一会儿进鱼缸里面去给她擦鱼缸。   他们换水,一家子吃饭就清闲一点,姑太太妈扶桑,扶桑也听着笑笑,回来太匆忙了,没来得及。   宋旸谷吃顿饭,眼珠子就跟长在孩子身上一样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喜欢孩子啊,现在才觉得喜欢,你看看多好,有儿子有女儿的。   男人见了骨血的那种感觉,大概跟女人不太一样,他离得最近,脑子也转的很快了,“下午带你们去买礼物怎么样?”   给他们比划,“给你买飞机,你要洋娃娃,你要个布偶——”   给三个孩子画大饼,没办法,??x?有钱,两个人回来,什么东西都没有,只剩下钱了,穷的只有那么多的钱。   扶桑在外面,真的很能赚,她赚的钱,真的是睡着了晚上的每一分钟,都是多少多少的概念。   这个数字,普通人晚上做梦都做不到的这样的美梦,真的很能赚,宋旸谷眼睁睁看着她到今天这一步的,开始一年,他们会很热火朝天的高兴讨论。   后来就麻木了,是个数字,只不过这个数字的增长,有时候大,有时候小。   扶桑是觉得有钱不赚白不赚,不赚就是亏的理念,她就一天都不带歇气儿的,就很辛苦其实,你得操心,你每天都要操心。   宋旸谷呢,是跟着自己导师做事情,他还是搞学术一块比较好,学习能力这个年纪了还是很强,他有时候讲一些理论规律,扶桑没听过的,也觉得他说的很对,但是他不搞股票这些东西,扶桑在搞,他却是一点都不参与。   他拿钱的话,没法跟扶桑比的,好在职业发展前途远大,相当稳定。   -------------------- 第125章 联姻   钱俩人给孩子花可舍得了, 就带出去买东西。   布谷没空去,走的时候,扶桑就问了, “你需要什么?”   别人这么热切期盼的时候, 当然要说点什么的, 不然显得不合群,布谷笑了笑, “一双红色雨鞋,给妈妈穿。”   扶桑的心啊,你说老公年纪大了, 感受不到太多的浪漫了,但是没关系, 她儿子浪漫啊,她其实对三个孩子感情都是一样的。   因为她从小就是买回去的,扶然跟她是一起被牵着家里去的, 感情上没有那么多的区别对待。   喜欢嘴巴甜点的孩子也可以理解,布谷人是真的很绅士细致, 还有一点幽默诙谐在身上的, 姑太太也是讲过的,当初红色的雨鞋是不好找的,他爸爸去找人定做的。   扶桑就是喜欢穿雨鞋, 小时候没有,长大了的时候就还是很喜欢雨鞋这个东西, 下雨的时候穿这个就特别暖和还很安心,鞋子也不会湿。   她跟宋旸谷路上就讲这个, “布鞋一人只有一双, 下雨再怎么小心走路, 鞋尖都会湿的,然后一天都是湿的,晚上很累还要擦干净鞋子,烤火干了才能穿,我怕冷,就很希望有雨鞋穿。”   宝珠跟老三八辈子也不会听你讲这个的,就玩儿,两辆车子去的,宋旸谷跟扶桑一人抱着一个,还有两个佣人在后面车子里面,没等着到宝珠就不高兴了,老三也不高兴,不会哄着玩。   但是宝珠自己有想法,买东西的嘛,“我要买小狗,我有很多很多的狗。”   你跟她说话,得顺着说她才搭理你,扶桑就顺着说,“你那么多小狗,真的好厉害啊,那为什么还要小狗呢?”   宋旸谷胳膊肘子就拐她,后面那半句的话可以不说。   宝珠就笑的咯咯的,她不高兴了也绝对不会给你知道的,她自己会给自己打圆场,“这里面小狗有很多,比我的很多,多早晚一天我带我的狗来,对,多早晚。”   然后比划了一个一,“我有一十二个狗。”   她不识数,能想到最大的数字,就是12,12就是计数的天花板了,再往后最大的数字就是一十二,只会这样说。   一十二就是代表很多很多,多的数不过来的意思。   “那给我吗?”   宝珠就笑,把老三手里的奶瓶拿下来,“给弟弟三个。”   “我呢?”   “我有一十二个小狗,都要陪我。”   那意思说,没眼力劲儿吗?   不懂回避话题跟婉拒吗?   哪里有人这样直接要的,扶桑叹口气,到底是家庭氛围很重要,她发现宝珠的情商,真的很高,她讲话不太会直接拒绝人,总是故作而言他,要么就是非常婉转地表达一下。   我一十二个狗子,每一个都有它们发挥作用的地方。   你要去干什么?   给你了我很心疼。   等到了,佣人解释,扶桑跟宋旸谷才知道,她的狗全部是玩具狗,不是真正的狗,家里不给养,怕她天天逮着狗玩,狗也累啊,就买玩具狗。   她狗的确很多,有抱着睡觉的,有在床上趴着做伴的,还有牵着出门的,还有在家里牵着的,反正牵着出门的哪个最脏,她就当真狗一样出去遛狗,有时候出门就得带着,跟真的一样对待。   她自己内心很强大,就觉得跟人家真狗一样,没有一点点的自卑。   当父母的,最大的优点就是能满足需求,喜欢什么买什么,就各种各样的狗,商超里面货架特别大,然后一口气买几十只。   宝珠高兴啊,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老三穿一双雨鞋,他自己买了个透明的。   给个雨鞋就很高兴,来回滴溜滴溜地看,抬起脚来就很高兴。   扶桑穿红色的,就穿回家里去的,给家里人一人带一双。   摆客厅里面的时候,二少奶奶就得捏着帕子捂住嘴,视线还得撇开,没办法,怕笑出声音来。   扶桑在那里脱雨鞋呢,有点难脱的,门口放着个小狗换鞋凳子,宝珠坐着呢,宋旸谷就让她一只手撑着鞋柜,他给她往下扒拉。   老三已经满地跑了,佣人追着换鞋都不换,自己给爷爷看,给奶奶看,给姑太太看,给小荣看。   扶桑觉得这个款式的雨鞋真漂亮,都是透明的。   自己换拖鞋进去,后面宋旸谷就给她把雨鞋摆起来,放在一边,最近下雨,她出门肯定都穿雨鞋的。   二少奶奶真的,好奇,真的好奇。   没回来前,就好奇很多年,这到底个什么人。   等着人回来了,她发现自己心理负担太大了,老关注人家福夫妻相处,但是真的就不太一样。   你见过他们这些人,台风天气出门穿雨鞋的吗?   不会有人穿的,她出门现在都是得带跟的鞋子,不带跟的都不会穿的,就是多大的雨,一定是尖头细高跟。   就是二太太的话,也是得皮鞋出门,不会穿雨鞋。   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雨鞋,很好,跟扶桑一样的,红色的,“二嫂,你看看这个鞋子合脚吗?我听阿姨讲的鞋码,码数还是偏小的,有点不好脱。”   二少奶奶就笑的很虚弱,不是很想试的,但是那边姑太太眼睛就看过来了,你看可怕吧,她家里老人特别多,不仅仅公婆,还有扶桑那边的亲戚。   宋旸谷找了一根很长很长的绳子,给宝珠的狗全部串起来,绕着客厅跑。   拐弯的时候,老三就是那个不值钱的样子,在后面给宝珠吊车尾,拐不过去的时候就给她把狗挨个从后面抱起来,手动拐弯,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了,宝珠还一个劲的使唤他呢。   你讲吃喝玩乐,他们两口子肯定是不如二少奶奶的,二少奶奶交际场玩了多少年了,就是二太太他们两口子也比不上。   出去一趟,买个雨鞋回来,晚上她有聚会,跟林小姐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宋家三房回国了,这个消息知道的人很多,看见二房这边就会问,她跟林小姐还是关系非常的好,“有帮我们买礼物,一双雨鞋。”   说完自己都笑了,不是带有恶意的,是真的不太理解,但是看扶桑,觉得她就是一个很随性的人,这个事情你让林小姐来做的话,她可能买伴手礼,买围巾手帕香水,都想不起来买个雨鞋。   二少奶奶很会做人的,她晚上真的穿出门的,只不过下车的时候就换下来了,表达出来意思就可以了。   怎么说呢,很实用,但是他们出门上车,下车走红毯的人,不太需要这些。   家里人人都喜欢的话,就是二老爷脚肿穿不进去,不也还是试穿了,夸买的很好用心了。   她有时候搞不懂公婆为什么对儿媳妇区别这么大,是单纯喜欢儿媳妇这个人呢,还是说因为喜欢儿子才喜欢儿媳妇,搞不懂。   林小姐听了,也笑,但是还是喜欢宋旸谷,就是喜欢,在香港这边大家都知道,早些年她追人追的很厉害,明目张胆的。   但是宋旸谷后来去了南京,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二房这边知道也不会跟林小姐透漏一点消息的,林小姐就一直没有结婚。   不能说因为宋旸谷,她自己也很忙,事情也很多,她爸爸这边的话有几个太太,年纪大了的话总要做点事情的,能力很赞,人又漂亮。   最近的话,他爸爸那边有一些新的想法。   林小姐觉得自己有一股冲动,不知道他的消息也就算了,但是你知道这个人的消息了,知道他在哪里,就很想冲到他的面前,很胆子大的热烈的表白一下。   很想跟他正式地谈一下心里话,剖白自己,正儿八经地跟他讲几句话,不是以往地寒暄跟客套,连个正儿八经表白的机会都没有。   心里一晚上就发疯,发癫。   面上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的,自信放光芒,有林先生看好的未婚对??x?象来打招呼,林小姐还仔细打量了一下人,“许先生好——”   许先生的父亲,是一个致力于为家族做贡献的人,就跟所有那个年代的人一样,把家族做大做强,宋家大老爷跟二老爷也是如此,他们身上有很深的家族烙印。   许先生呢,不是很争气,上面有个哥哥的,去年车祸去世了,所以许先生勉强推出来了,包括他父亲在内都不是很满意他的,不是照着长子来培养继承家业的。   但是没办法,独苗了。   林小姐父亲的话,很看中许先生,联姻讲起来这个事情的话,哪个时代都不过时的,又不是靠夫妻感情来维持,只是需要外界有这样的认可就可以了。   哦,你们联姻了,你们很强大,你们一起做事的成功概率很高,我很愿意跟你们合作,仅此而已。   许先生也知道林小姐之前的事情,很喜欢宋家三少爷嘛。   都不是很介意,两个人还一起举杯。   等回家就郁郁寡欢,林太是她亲妈,她女儿从来没有不高兴,这辈子不高兴的事情只有一个,有时候就觉得她看不开,“许先生不好吗?”   “还可以。”   “那我觉得这个评价可以,是可以结婚的,你觉得呢?”林太觉得没有必要对自己那么好,不是谁都可以得到喜欢的人的,爱情很美好,但是没有爱情的人,也不用可怜。   不是谁都有爱情的对不对?   你可以没有,你一样可以活很好,很多东西是比爱情喜欢这些东西重要很多的。   没有必要念念不忘的,不是很划算。   林小姐抬起来眼眸,真的很精致很漂亮,在灯光下面又气质很赞,“妈妈,我不想谈这个事情。”   “你爸爸已经决定了,你不谈难道就要这样下去吗?你感情上的事情不要太较真,我觉得你有时候看不开。”   林太是有些失望的,是吧,我的孩子里面你最争气,你爸爸为什么没有要别人去联姻,你下面也有妹妹对不对?   因为你聪明、能干,有本事。   男人喜欢有本事的孩子,就跟许家那边喜欢大儿子,哪怕大儿子车祸去世了,现在活着的那一位许家二少爷,也还是许家公认的比不过他哥哥,他跟前面老大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老大没有了,车祸去世了,老二也撵不上老大的那种重视程度。   “你如果继续这样下去,那你只是林小姐,而不是许太太,不是林家靓女的。”跟其余的千金大小姐,没有任何的区别,家里产业不会给你打理,夫家不强势的话,你没有太多话语权的。   再说了,林太至今搞不懂,宋旸谷有任何的突出的,别人有的他没有的优点,反而觉得很孤寡的一个人,非常的木讷寡言。   -------------------- 第126章 宋太太   林先生下楼出门, 只跟林太太点点头,是非常倨傲的一个男人,林太太也没有动, 只是看着林小姐, “我当初最大的问题, 就是没有趁着有机会的时候,往上走一走的。”   女人, 不能沉迷享乐,当你女的生活很满意,哪里都觉得顺的时候, 让你觉得很舒服的时候,请一定明白, 这是一个瞬间,一个你正好匹配的瞬间。   时代跟时间的走速很快的,“很多东西会把你甩开, 你回神的时候发现,已经追不上了, 也不想追了, 没有能力去做事情了,所以你现在觉得生活不舒服,这是一种常态。”   一种非常好的状态, 你就是要觉得不舒服,你才努力, 才会思考,才会知道这个现状是不好的。   总比你觉得满意要好, 人活着很累的, 仔细想想真的很累, 不管你多有钱多有势,“女儿啊,妈妈现在教你呢,你最好听进去,如果听不进去的话,那么一些事情,只有南墙会教你的,我希望你到时候不会后悔。”   说完林太就起身了,她还要去准备宵夜,林先生出去做什么事情,她不清楚,林先生也不会跟她讲,她也不会去问的,不会制造尴尬。   有时候他还会回来,有时候不会,但是凌晨如果回来的话,那她就要准备好甜汤的,家里有佣人,但是不是所有事情都是佣人可以帮忙做的,她甜汤烘焙之类的都做很好,林先生很喜欢吃甜品的。   林小姐就一直坐在那里,很久很久,她在想什么大家也不清楚。   她喜欢林太这样的生活吗?   不喜欢,绝对是一个好呢贫瘠的道路,林太自己都说了,趁着自己时候好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趁东风的,林先生年轻时候感情也很好,那时候如果拿钱出来做事的话,林太也觉得能有一番事业的。   举案齐眉的两个人,不是男的在外面拼,女的只需要做贤妻良母,是一定要有一些做到极致的闪光点才可以的,有时候温柔善良贤惠,真的一文钱不值的。   要看你怎么选喽?   成为许太太,那么林先生一定会给你很多东西,许家也不会亏待门当户对的儿媳妇,林小姐如果想起飞的时候,就不要去管跟许先生到底喜不喜欢有没有感情,这是一股子东风,你能飞。   谁管东风是甜的还是咸的呢。   林小姐是个有能力的名媛,这也是二少奶奶很喜欢她的原因。   他们都走的很近,因为宋家是外来的,从内地迁移过来的,刚到的时候是靠着小洪先生的,大家都给几分面子,加上宋家父子很会做人,各种人情世故跑的都很顺利的。   很有老一辈人的道义跟生意经在身上,因此在这边也很受人尊重的,以前的商人再怎么唯利是图或者脑子再怎么想赚钱,生意风格跟路子都是一个字的,打拼出来的。   二老爷跟宋旸谷讲的,“你不要觉得做生意很简单,你看看我跟你二哥就知道了,心思要多细腻,多思量,要多交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先做人再做事,不要最后钱赚到了,最后生意场上还要让人瞧不起。”   你什么阴谋阳谋都可以,但是你不能人品差劲,能力跟人品是两码事,有能力无人品,过年吃头尾宴都不会有人跟你坐一桌子的。   老二继承了宋家的骨架结构,来香港之后业务也很杂,老二来了之后就是交朋友,先从小做起的,二老爷觉得现在是香港发展的黄金时期。   宋旸谷这个人吧,你看他孝顺吗?   孝顺这两个字实在是说不出来,二太太在北平没钱的时候,得跟着他吃半个月面条,也不见儿子多心疼,二老爷中风之后那么久,也没有他在身边嘘寒问暖一句话。   养的跟个冰雕玉人一样的,你让他跟个贴心小棉袄一样的表达一下自己,八辈子不可能,他平时就不是这样的人,从没有跟二太太说一句多暖心的话,在家里就跟个巨婴一样的,就一家子照顾他。   他什么不用管,桌子上就有他喜欢的饭菜,衣服都是给他买好挂好洗好,所有事情不用他操心,他也不操心任何人任何事情。   但是也不能说不孝顺,当初二老爷喊他回北平,他就按照二老爷的意思找了关系回北平,一上班就是好多年,从一个职员干起来的。   后来要他去美国,他跟扶桑一起去美国。   现在形势好了,他觉得香港大有可为,那么宋旸谷就回香港。   这种大的路子方向上面,二老爷是非常有主导地位的,他讲的事情,做的决策,没有人可以改变的。   宋旸谷跟扶桑的话,也一直很尊重且按照要求来的。   二老爷意思是宋旸谷落在这边,然后扶桑呢,最好一起。   扶桑做的职业性质呢,就还是在华尔街比较好,但是她就得两头跑,她留在香港主要就是陪家人的。   林家跟许家订婚,二房肯定是要去的,二老爷就说了,宋旸谷也得去。   你得交际是不是?   他给宋旸谷都建设好框架了,你得做地产,他在巴拿马那边房地产置业做的很成功的,总不能两个兄弟一起干百货大楼吧,不合适,利益冲突比较大。   宋旸谷这样正式的场合,不能一个人去,带着扶桑去。   林小姐这是第一次很正式的见到扶桑,两个人一进大厅就看见了,首先让人注意到的就是宋旸谷,人家都是手挽着手进来的,扶桑跟宋旸谷俩人,如果不是逃命的时候,绝对不会这样亲密的。   还是差不多错一个肩膀进来的,宋旸谷在前面走,他就是西装,各种西装,今天很配合天气,雨停之后穿的是蓝色西装。   嫩的跟放晴的天气一样。   扶桑在后面看一眼就很满意,因为如果他穿很深色的话,就没办法跟自己搭配,因为她想穿亮色,自己一身粉色,粉嘟嘟的那个漂亮啊。   自己看自己也很漂亮,二房看见就愣了一下,胳膊肘子就拐过去了。   老二也不瞎啊,看见了,觉得自己眼睛真的疼??x?,很刺目,他跟自己太太交际场上来香港之后,兢兢业业,不会错一步的人,生怕跌了宋家的脸。   结果老三夫妻,你们来是为了给医院创造业绩的吗?   粉配蓝,粉蓝粉蓝的。   是的,你们都挺好看的,这颜色单穿都挺好看的,你们的颜值也配,但是你们能不能不要站在一起。   就跟调色盘倒了一样的,抓人眼球的厉害,然后只看衣服了,也看不见人,你们图什么。   穿的娇嫩而不自知。   小洪先生也压轴,他要主持仪式的,结果入场就看见这俩人了,坐在一起等吃饭呢。   全场你俩最嫩是不是?   跟春天指头上的花一样是不是,低着头就笑,没见过宋旸谷这样穿,很奇怪。   许先生呢,是个老小,他不喜欢林小姐。   你再好,我不喜欢,你都是白搭。   他就是按照家里面的意思,也按照家族的利益,做点事情。   没办法,总要推动家族进一步繁荣吧,他不干就没有人干了,下面坐着一位呢,是他的红颜知己。   很高调的进来的,有穿红。   举杯的时候大家在酒杯塔前,扶桑跟宋旸谷等新人开场,然后一起举杯。   他俩就靠前,因为桌子很靠前,离得新人很近,大家都会说俏皮话的,宋旸谷心情也很好,跟扶桑讲这个酒是哪个庄园的,很好喝。   扶桑觉得很期待,看旁边红衣服过来还多看一眼,真漂亮。   结果李小姐一到前面来,瞬间就安静了一下。   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李女很强势的,想嫁进来的话,许家包括许先生都不会同意的,不适合,但是喜欢是真的喜欢啊。   不喜欢的话,在这样的场合,早就驱逐出去了。   许太脸色就变了,你如果是客人的话,你可以在这里,但是你如果是别的身份,就是砸场子,如果今天不是这种场合,就会直接撵出去了。   但是你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能做的。   李女随手拿起一杯,很挑衅的,“林小姐,得偿所愿——”   一抬手,她肩膀上的流苏金色的,就落下来跟晚霞一样,真的漂亮。   露肩美背,跟个美人鱼一样。   扶桑就看,觉得人家身材好,自己能不能行呢?   行不行的,穿个高兴是不是,我也要买一身试试,我觉得好看就行,管她穿上好不好看的。   她不太懂这是一种很挑衅行为,但是她觉得林小姐脸色不对,扶桑呢,很会察言观色的。   林小姐好不好发难?   不好。   因为许太许先生还有她未婚夫都在,轮不到她的。   但是现在,又无人出来为她讲话。   扶桑顺手也拿起来一杯,递给林小姐,“我们一起吧,大家都一起,郎才女貌真的很配,林小姐许先生你们今天衣服真的很配,一个色系的。”   说的都是废话,但是大家都很捧场,首先她先生就很捧场,拿了第三杯,且递给了许先生,意思是大家开始吧。   至于一个色系,今天订婚都穿白色吧。   只有李女是红色。   压气势的,结果没想到,扶桑还顺带夸一句,“你的流苏真的很漂亮,我想问哪里买,你穿真的很好看。”   就这个应变能力跟化解能力,还有这个做事柔和度,许太看了都得叫好。   有的人能当宋太太,是有原因的。   扶桑的脾气,就暂露头角。   包括林小姐也是,没想到她会先开口,一般大家都会观望的,扶桑最起码,这个人很果断胆子很大。   “你知道吗?那是我未婚夫的女朋友。”林小姐不觉得这个描述很别扭。   扶桑听着笑了笑,既然都清楚的话,那么就好好生活呗,“那你好好努力。”   真的是很鼓励的一句话,你既然这样一种情况,肯定是因为没办法,那就让自己更努力一点吧,努力去要想要的一切,努力去达到目的,总要等价才可以。   话说的真漂亮,林小姐看她这样的脾气,突然有点释怀她今天真的很有倾诉欲望,“你知道吗?我追你先生很多年,你如果死在南京了,我应该是宋太太。”   -------------------- 第127章 育儿   扶桑心想, 我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呢,但是,她吃一口猪排, 咽下去, 还是笑着的样子, “我觉得你这样讲话很没有礼貌,你为什么要说我死在南京呢, 这个字我觉得很不好。”   真的很没有礼貌,张口闭口讲人家会死在南京,她活着或者死了, 都不应该从林小姐的嘴巴里面,被当面提起。   很没有边界感。   这不是很符合北平人的一贯婉转跟好好说话的作风, 他们讲话都很婉转的,包括宋旸谷也是,他形式风格也很婉转, 不会在社交方面很让人觉得逾越。   林小姐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社交名媛对不对?   第一次被人讲没有礼貌, 她也会觉得脸红没面子对不对, “不好意思,我不是有心的,我讲错话了。”   “没有事, 你可能只是试探我,试探我对你喜欢我先生这个事情的态度, 对不对?”   林小姐能说是吗?   “今天的猪排很新鲜,如果喜欢的话, 一会带点回去吧。”林小姐不是很想讲这个话题了, 跟她想要的开展不一样。   其实港女都很直白的, 性格上面的强势直白,就跟刚才的李女一样,唇枪舌战的比较畅快淋漓,且都很下得去脸。   但是扶桑这样的路子,跟二房那边有点像,不惹是生非,不招风惹雨,就很稳。   宋家整个家族做事情,就一直很稳的那种,不铤而走险,不赚快钱。   猪排是厚切的,很新鲜的猪里脊,然后焖煮出来之后再油炸,直接油炸的话口感会差一点儿,吃起来很过瘾,扶桑走的时候带了一盒回去。   回家就请家里人吃,二太太跟二老爷对这个东西不上瘾,“怎么带东西回来,他们伴手礼是猪排吗?”   这样接地气吗?   不是很符合两家人的做派,扶桑坐在沙发上,宋旸谷指了指她,“问她。”   扶桑就笑,“林小姐很喜欢我,特地送我一盒。我觉得很好吃,带回来给你们尝尝看,口感还没有变差,尝尝看。”   布谷在一边吃,他很喜欢,男孩子这个年纪就很能吃肉了。   宝珠也吃,她也喜欢吃外面的味道,外面带回来的草都跟家里的不一样,牵着她的那个狗啊,外面刚回来,狗已经很脏了,扶桑看见了也不想给她洗一洗的,“宝珠啊,你吃东西可不可以用叉子。”   “会掉。”   “那咱们拿稳一点可不可以?”   她就叉起来,养个女儿就很希望是个淑女了,但是又不希望跟林小姐一样,举着给女儿,扎的稳稳当当的怕她掉了。   宝珠接过来叉子吃,结果咬一口歪着头就看快掉了,吃一口就是会动的,自己一把拽下来用手吃,手上就全是油啊。   一只手就要去拉着扶桑讲今天的事情,她很有表达欲望跟分享欲望。   结果扶桑就不太想碰她,“找爸爸去吧,爸爸爱你。”   自己起来了,她得刷牙,吃完油炸的没有刷牙。   宝珠就不高兴,看着她也不是很喜欢,“你为什么不听我讲话——”   “你要听我讲话,我跟你讲。”   宋旸谷站在一边给她擦手,也跟宝珠解释,“在听的。”   宝珠就告状,“你跟她讲,我要跟她讲话的。”   扶桑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好,宋旸谷对孩子的态度,真的比扶桑好很多,他不爱干净吗?   也喜欢干净,但是宝珠跟老三经常很脏,有时候老三个男孩子,干净衣服在地上滚,当拖把一样的,宝珠也埋汰。   宋旸谷其实平时所有事情,都是很随意的,基本上没有什么要求,一个很龟毛的人,对自己婚姻生活里面的所有事情,都是听太太的。   扶桑说什么基本上就是什么,宝珠跟他告状,他也不太向着宝珠,“很辛苦很累,要去休息一下,你跟我讲,等晚上的时候我再跟她转述就可以了。”   宝珠不懂转述这个词,卡巴着眼的意思就是听不懂,宋旸谷就换句话,“转述的意思,就是我帮你讲话,讲的跟你一样。”   宝珠学个词语很神气啊,叉着腰,“那你帮我转述一下。”   她觉得这个词语很高级,拉着宋旸谷说话,半天表达出来一个完整的语句,然后也没有说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有时候抱怨睡得不好,有时候说出去玩了什么。   二太太就不高兴,不是你自己孩子啊,跟二奶奶就抱怨,“不是自己生的吗?我有时候很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人家见了孩子都多亲热,喜欢的不得了,她你见很亲热吗?”   见面跟孩子打招呼,出门的时候跟孩子再见,你倒是没忘了家里有这个人,但是爱确实不多,二太太就看不惯,还不如宋旸谷呢,“不如孩子爸爸,孩子爸爸脾气再差劲,但是我看跟孩子玩的时候很有耐心,你看晚上回家多??x?晚,宝珠要讲话的话,他能听宝珠讲半个钟。”   二奶奶就好好好,是是是,怎么了,这不是你的好儿媳妇了?   她对婆婆看的很透彻,婆婆这个角色定位呢,就决定了她最喜欢的人永远是骨肉放在前面,儿媳妇都是外人,要是儿媳妇之间再比较呢,那还是老三家的在前面,她排老二,老大家的就当没有这个人,二太太没看中。   拉着二太太说一句,“妈,要不你去跟弟妹说说?”   二太太一下子就淡了,她怎么好去说,都这么大年纪了,扶桑年纪也大了,快四十岁的人了,但是她可以去跟宋旸谷说。   跟宋旸谷告状,“要多带孩子,每天回家也没有事情,带着孩子出去玩,去散步骑车,遛狗都可以,宝珠他们都喜欢玩的,人家爸爸妈妈都带着出去玩,你们不带着出去?”   “院子里面很多小孩子在学平衡车,一点点开始练习平衡力的,你们要带她去学才可以。”二太太照着宝珠,那是按照最高级别培养效果来的,恨不得把最好的给她。   宋旸谷就一直不说话,“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   二太太真想骂人啊,你知道你得去干啊,你让你老婆带着孩子出去啊,得陪陪孩子啊。   你在这里跟我和稀泥,要不是我亲儿子,我真的想上手招呼你了,拉着脸,“我讲话你听见没有,现在就去,宝珠马上喝完牛奶,她晚上要去浇花的。”   宝珠的事情就特别的多,特别会生活,养鱼算一个,一鱼缸的鱼,她得打理着。   还有浇花,花园里面有她种的花,还有菜,得晚上去浇水。   还有她的玩具狗,动不动她也要出去溜狗,不然她的狗跟她都会寂寞。   然后她还有很多很多玩具,要摆在花园里面一起开茶话会,大家一起讲讲话。   二太太家里这些人吧,对孩子就很配合很精细的那种,你说什么我们都会满足你的。   那人家珍宝一样的,看扶桑跟宋旸谷不顺眼也是正常的。   宋旸谷就不去,“改天吧,宝珠事情也很多,每周末我们都有带他们出去玩。”   二太太不愿意,扭头自己去找扶桑去了,话讲的也很不客气,站在门口敲门直接进去,“扶桑啊,妈妈有个事情跟你讲,你晚上没事的话,跟旸谷一起带宝珠去院子里面浇花吧。”   扶桑当然会答应,看她脸色不是很好,不知道谁惹着她了,就自己想想琢磨一下,对婆婆的话,冲着哪方面她都很尊重的,不管什么事情有矛盾,扶桑的态度真的就一直都很好。   马上就笑了,拉着二太太的胳膊,“妈妈,现在就去吗?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啊,好像后面的四季桂花有开,晚上格外的香呢,你跟我们一去去吧,我们正好陪你散散步,我们都没有一起散步呢。”   谁家儿媳妇愿意跟老太太散步呢,但是扶桑就能说的出口,嘴巴就很好,还去喊二老爷,“妈妈,你去喊爸爸一起,我找几个香包,拿着剪刀,装起来放在柜子上,睡觉都能闻到呢。”   二太太给她说的心动,那没有女人不喜欢桂花对不对?   虽然就在后院里面,但是她确实晚上没有去散步过啊,大晚上的一个老太太在园子里总觉得奇怪。   还真就喊二老爷去了,二老爷看电视呢,小小的一个,眼睛都看不太清,踩着鞋子也跟着去了。   宝珠拎着她专门的花洒,老三也拎着一个,还没等走,水就开始往自己脚上洒,鞋子裤腿都湿了,他自己也不嫌弃自己,跟宝珠说话,“湿了——”   宝珠就跟他讲,一只手抬高,“这个要朝上才可以。”   老三什么也不懂,继续洒自己鞋子,宝珠就笑的咯咯的。   她要浇花做事,那必定要有一两个人陪同服务,并且要欣赏,跟她一起做事才好。   就还是想拽扶桑,扶桑就陪着三分钟,“真好,你浇水很均匀,我觉得你的手很稳,一点都没有撒呢,你可不可以在这里,把这些全部干完,我就在旁边,剪桂花。”   “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给你串个桂花排,你跟弟弟一人一个。”   陪小孩,是个很寂寞的事情。   是个很没有意思的事情,因为小孩需要关注关怀,讲话也幼稚,然后还需要你一直陪同,很难有乐趣,基本上大人全是围着孩子转圈的。   扶桑就不想这样,我也陪你了,但是你不能让我干看着对不对,我们各自做各自事情也是好的,比如你在这里浇花,我关注一下你,但是不影响我在旁边做荷包。   我做荷包也是在陪你,这样大家都有乐趣。   宝珠是答应了,但是一小会真的,就不愿意了,她一个人浇花很无聊,她有很多话要说,比如这个花开了,这个水流很好,她有很多小乐趣的分享欲的。   就去找扶桑,“你来看我浇花吧。”   “我不要吧,我在做荷包呢,你一个人可以干很好的。”   宝珠也不生气,就磨嘴皮子,重复,“你来跟我浇花吧。”   说了五六遍,扶桑叹口气,又去陪她浇花,老三不管这些,他站在一颗花面前,很投入了,从头到尾一壶水,照着花照着自己的脚面,一直浇水,别的事情他一概不管的。   别人要是夸他,他就更努力了,浇水的更多了,只会跟宋旸谷讲,“爸爸,给我加一壶水,我的水没有了。”   他不喊扶桑,看扶桑也觉得她拿不动,这个很沉的。   很有绅士意识,别看人家从裤腿湿到脖子。   二太太看着就心满意足,二老爷就看出来一点门道了,扶桑不愿意带孩子,宝珠确实粘人,但是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这样,她做任何事情需要关注,都很有乐趣,是最缠人的时候。   你爸爸妈妈,总要牺牲一下自己的时间对不对?   两个人不要活得太自由了,你们两个以前,是站在树底下赏花,很浪漫很有感觉。   现在多了孩子,感觉没有了吧,心也累吧。   -------------------- 第128章 回北平   宋旸谷自己看时间, 差不多半个小时就可以了,跟老二就商量,“宝珠, 差不多时间可以了。”   “最后五分钟可以吗?”   宝珠答应了, 然后无分钟到了, 宋旸谷再喊,宝珠就还是不走。   孩子怎么说呢, 耍无赖。   宋旸谷脸就下来了,宝珠心里也觉得打怵,还是想玩会的, 今天晚上难得这么多人对不对,宋旸谷就不高兴了。   对扶桑讲一句, “你去忙,我在这边。”   扶桑前脚走了,宝珠后脚卡巴眼睛就开始哭, 你哭我也不能带你回去,你这样很影响别人休息知道吗?   二老爷看了一下, 马上就走了, 二太太不走,她就跟宋旸谷讲,也是生气, “我们帮你带小孩多少年,你们自己不带, 我们对孩子从来没有这样子,回来了多陪陪孩子怎么了?谁的时间不是时间呢, 你给脸色看。”   “宝珠, 跟奶奶走。”   宝珠还不, 她就看着宋旸谷哭,哭的眼泪八叉的。   宋旸谷看着心疼吗?   也心疼,但是孩子的话特别会试探人的底线,有时候一旦开始不讲道理,往后就真的不讲道理了,“妈妈,我觉得你们很辛苦,教的也很好,小孩子确实用很多时间精力,但是这个时间精力我们跟不上的。”   他对传统的育儿观念就不太满意,难道陪着在身边的就是好的吗,就是尽职尽责的,就是个好爸爸好妈妈了吗?   难道就不能有别的方式吗?   一些教育理念,好的性格的培养,还有人格的养成,好习惯的培育,应该比陪伴是更重要的。   现在很多人的观念就是,我不能陪伴在你身边,那我什么也不能做,不能给你提供任何情绪价值。   我陪伴在你身边的,就真的只是陪伴,其余的别的东西,根本就想不到。   他为什么跟扶桑会有这样不一样的理念呢,等回去的时候扶桑还没有睡,她自己的账户全部都是自己在打理的,挺操心的就是,很多数据都是自己核对核算出来的。   “睡下了?”   宋旸谷自己拿了干净衣服洗澡,接过来扶桑的毛巾,“嗯,闹着哭了一会就睡觉了。”   这个是新毛巾,扶桑觉得他心情不太好,当太太的,这个还是能马上感知出来的,所以刚回来的时候就准备了。“我上面熏了白茶,你擦完出来一晚上都是这个味道,我觉得很适合你。”   两个人感情是很好,对对方绝对是很有耐心的,比对宝珠有很多的耐心,就连扶桑都要承认,等宋旸谷出来,人整个都很缓和了,两个人聊一下吧,“我们观念不太一样。”   扶桑想了想笑着开口,但是不是个大问题,他跟宋旸谷是两个奇葩的,两个人异地分分居很多年,她在里面,宋旸谷在外面,最后还??x?能不离不弃地走在一起,本身就跟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一样了。   他们是内核力量非常稳定强大的人,只要自己认定的事情,就非常有毅力非常有耐心,人生就非常的不寂寞,因此能忍受各种孤独,自娱自乐地去生活,不需要陪伴在身边也依旧能爱下去。   因为情绪价值足够支撑走下去,人生如果是一个皮囊的话,那他们彼此之间提供的无形的东西,就足够让血肉血管充盈起来,不需要别人给你补一点水跟营养了。   他们获取的方式是向内的,问自己获取。   宝珠呢,现在是向外的,她需要别人来获取这种充盈。   宋旸谷就很想跟女儿讲这样的道理,但是太小了,太小了你根本就没办法带的。   但是宝珠这个个性在他看来,就有很大的问题。   他觉得自己女儿不完美,但是从来不讲,因为很爱自己女儿。   你知道吧,这个女儿,她长的跟扶桑很像,皮肤很白很白,但是比扶桑胖,看面庞的话就有扶桑的影子。   “我有时候看她,总觉得是你小时候。”一边说一边笑,觉得自己女儿很漂亮,很可爱,有时候一点小烦人。   所以不忍心,宝珠有时候缠着他一下午,去配合她的事情,宋旸谷都会去做,比对别的小孩,老大跟老三,有耐心多了。   扶桑也笑,“宝珠性格很有意思。”   感觉是一个家族的传承一样的,好的不好的现阶段的所有东西,在她的身上都有提现,是一个小缩影。   老大的话,年代要早一点,动荡不安,因此布谷的性格就很稳。   老小看不出来,现在人事不懂。   宋旸谷这边的话,隔壁就有置办房子,挑了个两口子都有时间的日子,就搬过去了,二太太跟二老爷跟他们一起搬的。   二少奶奶差点没笑出来,婆婆搬走了。   扶桑去跟姑太太还有小荣讲这个事情,小荣这个人呢,心大胆子小,只管嘱咐她,“好好跟人相处,人性不差,对你也不差,你没回来人孩子说给你带着就带着,天天自己带可用心了。”   又跟扶桑讲,“宝珠性格任性点也没事儿,跟你那时候不一样了,现在生活这样好,你小时候有什么啊,吃个萝卜都吃不起,你自己吃苦吃的多,不就是为了给孩子好过一点儿,别老跟孩子犯别扭。”   不仅二太太看不惯他们,就是小荣也看不惯扶桑跟宋旸谷。   扶桑就笑,给小荣盛饭,她经常陪着一起吃饭,大家也很喜欢吃饭的,她来了就做点好吃的,大家一起讲讲话,吃完一个小时差不多。   她也发现了,香港这边的人呢,很喜欢一边吃饭一边谈事情的,但是时间呢,又不会很长,真的就是慢慢吃一顿美食的时间,节奏很快,吃饭时间也是一种应酬交际的。   而且一天可以吃很多餐的,这个又很西化,以前的话,她的确一天两餐三餐的,很固定,没有别的东西吃,当学徒的时候,一天两餐的。   她捡着喜欢的吃,有蛋黄烧卖,慢慢吃一个就觉得很顶,“我打算约医院,大家跟我一起去做检查吧,我跟旸谷打算今年要全面检查一下的,不如大家一起,你们年纪也大了。”   小荣身体是最差的,年轻时候看不出来,但是年纪大一点,他身体就虚弱,眼看着姑太太比他都要好,扶桑觉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先前年代的不人道。   去检查,结果就查出来脑子里面有很大阴影。   医生讲的时候,宋旸谷马上就去看扶桑。   扶桑很平静,拿着片子贴在光影背景板子上面自己看,“这么大吗?”   医生点点头,“对,差不多两个核桃那么大。”   “前年他身体不舒服,有做检查,然后脑部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这个很难说的,肿瘤发展起来也很快,但是有可能也很慢,说不准,定期复查,有两种方式……”医生只能讲确定的事情,不确定的事情,绝对不会讲的。   你看,有钱也是没有用的。   小荣反应也慢一点,出来医院扶桑就哭了,一边开车一边哭,小荣都没看出来,下车还当没事儿,他觉得自己没有问题,还松口气,“我们家里去了,你们不吃口饭吗?”   宋旸谷摆摆手,“跟宝珠约好了,不回家要生气。”   宝珠那现在可是家里的大总管,搬家了她最高兴,二叔那边的事情她隔着围墙也要管,家里的事情也要管。   那么多狗还没有带过来,老二看见她天天两头跑就笑,“你妈妈不是给你报课了,你今天不去吗?”   “我上午才去,我的鱼呢?”   老二就抱着她里面去,给搬个小凳子,踩着看她的鱼,“叔叔,我不能带我的鱼,可不可以放在这里,你不要动。”   “为什么不能带走?”   “因为,因为,因为我要带走的我小狗,我的房间太小了,哈哈哈——”自己捂着嘴笑,也不知道笑什么,她可能觉得这个事情很有意思。   扶桑商量的,给你个玩具房,你随便放你的东西,但是你杂乱无章的东西,最好有个地方放起来,不要到处乱放。   她是没有时间收拾的,宋旸谷也没有,家里阿姨跟不上收拾的话,看见一点也会觉得乱的。   知道小荣情况,二太太也不敢惹扶桑,背地里就跟宋旸谷讲了,“这样子不好开刀的,万一手术失败,人就没了,而且很多开颅当时确实是割了,但是后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还是有问题,而且肿瘤这个东西,割了还会再长出来。”   你有可能脑袋里面还会长,有可能延伸到别的地方去,都说不准的。   你没有办法控制,不如就别动,看命吧,二太太这个年纪呢,也是觉得看命,何苦受罪了呢,它要是不长,你有个命在那里,它就不会变大。   它要是继续长大,压迫了血管破裂之类的,又或者很倒霉的其它器官继续长,你只能受罪,手术不晚的,没几次人就扛不住了。   脑子里面又不是随便划开又缝起来的东西,“该吃吃,该喝喝,人不过是早晚一步的事情。”   晚上跟二老爷讲,也觉得儿媳妇可怜,“你说什么命,赚钱是能赚钱,拼命三郎一样的,人人都说我们家里娶了个女财神,可是你看多不好,身边的亲人,最后有几个在她身边儿的呢。”   自己就落泪,可怜自己儿媳妇。   一块儿长大的哥哥这是,一个师傅出来的,师傅没了,就俩人相依为命的,姑太太什么的感情都得差一点儿,这好容易回来了,到底是好好活几年啊。   越想越觉得伤心,直挺挺躺着在那里,“好容易内地安稳下来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北平也好,山东老家也好,我这辈子,还能回去吗?”   她跟小荣一样,这些出来奔命的,无论有钱没钱的,就是想家啊,想那个胡同口儿,想家里的门槛儿过道,想那些流水一样记不清的日子,就连西墙上的一点暖光也想的慌。   日子最怕怀念。   怀念最怕来不及。   左也煎熬,右也煎熬。   扶桑就在车里落了那一下泪,声音都没发出来一点儿,就再也没提过这个事情,她小荣唯一的家属,她说了算,这个事情不提,那就是所有人都知道,小荣不知道。   都瞒着,扶桑跟宋旸谷讲过,“他不愿意手术的,手术也不一定成功,概率很低,人身体也会变差很多,不如痛痛快快活几年,我做该做的事情。”   至于其它的,很悲哀的,交给命运吧。   人的成长成熟,是从长辈亲人的离别开始的。   去一个,长大一次,因为能为你遮风挡雨的人又少了一个。   直到你上面没有人挡着了,没有亲人长辈在了,下一个就是你自己了。   所以说,大家都喜欢有长辈齐全的家庭,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给下面的人遮挡风雨的。   她把自己手头上东西都慢慢套现,等年前的时候,手里面资金全部回流。   金库的话,全部入香港这边了。   数目是多少,也没有跟宋旸谷说,宋旸谷开始还会问,后来两个人都不提了,因为钱确实是太多了,太够花了,最后听到的就只是数字。   她给北平市政府写信,表明愿意捐助很多钱,支援新国家建设。   北平市政府回信很快,很感谢。   扶桑跟宋旸谷的事情的话,大家也进行讨论,两个人为旧政府做过事情,效力过的,但是确实是为民族为国家发展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北平市政府那边的话,是同意探亲的。   需要递交的手续也很多,但是很欢迎,开了绿色通道。   扶桑真的是,拿出来了一半儿,她把户头给了人家。   现在是建设的热潮,扶桑这个是美金折合过来的,数字就很大,北平那边讲一句玩笑话,“我们一个养鸡工厂,参考美国产业化生产,你捐助建设这??x?个钱的话,我们可以在全国建设一百五十个这样的工厂才可以。”   鸡肉,鸡蛋,各种加工产品,供应整个北平的需求上面,这么大的一个工厂,扶桑的钱能建设一百五十个,各种先进的设备,先进的仪器机器,可以供应全国的鸡肉鸡蛋需求。   这是个比方,不能去建设工厂的,咱们现在是百废待兴。   扶桑跟宋旸谷,身份上是不太合适的儿,很敏感的身份,还是从香港那边回来的,所以小荣也没想到能回北平。   扶桑就插着口袋,她走的时候打扮的特别的漂亮,“可以回去的,也很简单,咱们回北平过年去,我们回去探亲去。”   总有街坊,总有旧友,还有熟悉的同胞骨肉们。   “内地的报道天天都是热火朝天的做建设呢,精神面貌很好,跟咱们多少年前在围房里面做事一样的,人人都奔着劲儿呢,师兄你别觉得自己年纪大了,等着回去了说不定还能挖防空洞呢。”   扶桑身上的颜色亮眼,带着行礼就跟小荣家里去了,宋公馆已经没有了,姑太太挂念着倒簸萁的房子,“那是咱们的祖产,你爸爸跟我,还有扶美都是在那里出生的呢。”   她还带着钥匙呢,哆哆嗦嗦打开,院子一片枯草,西墙倒了一半儿了。   进去姑太太一边扯着草,一边就开始哭。   没想到还能回来了。   房子没法住人了,只有她保管着钥匙跟房契好好儿的。   回家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子的,迫切的又忐忑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想去的地方,有最深处的精神灵魂栖息的地方。   姑太太的一辈子,都是在倒簸萁度过的。   扶桑跟小荣,最惦记的还是黄桃斜街。   她高高瘦瘦的,又漂亮而温和,在北平临近年关的胡同里面,有不一样的冷清跟哀伤。   她一眼看过去,看到的是很多很多年前,胡同口老是摆摊儿的卖芝麻酱哨烧饼的,一口漆黑的热锅,温温地小火做着油炸鬼焦圈儿,再往里面,总是影影绰绰的影子。   柳先生的,小柳的,大柳的,咿咿呀呀地总是拉着弦子跟吊嗓子,时而在月光清冷的夜色里,柳先生总爱拉着弦子,她轻轻地路过,月色不可描述的美。   还有大力叔一家子,妞妞那么大一点儿,小力在胡同里面总是跑着,跑着来家里,跑着从家里出去。   还有她师傅,总也坐在正堂里面,冬天的时候她搁着窗户的影子,他总贴着窗户纸跟她嘱咐几句,夏天的时候在走廊下面的椅子里面,拿着个扇子,厨房里面老马总也忙不停,总有菜板的声音在院子里飘荡。   她的心跳的剧烈且有力,她脸色的神态,总让街道办的人员不知道说什么,近来探亲的人,总是这样的多。   扶桑才发现,原来她想家,很想很想。   她一直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惦记这里的。   可是到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记得那么的清楚,是那么认真地想念,一草一木,在回忆里面梳洗的不得了。   她爱这里啊。   她爱这个城市。   也爱这个国家啊,爱这里所有的一切。   因为她的骨血里面,是传承一致的东西,那样强烈的归属感。   --------------------   新书预收,《南墙与北墙》离婚婚恋文:孙熠熠在熠熠生辉的年纪里,嫁给了一个不是那么柔软的南墙,在婚姻里面撞的鼻青脸肿,于是她勇敢坚毅地翻越南墙,离婚了。  许飒飒在飒飒生风的年纪里,热衷于赚钱攒钱,娶了个漂亮温顺的北墙,他这辈子没想过北墙会塌,离婚后八百个不服气,于是抡起锤子哐哐砸北墙。  “原本想工作后再离婚的,但是单位要求审核配偶材料,这样太麻烦你了,不如我们先办离婚手续吧。”孙熠熠温和地解释,档案里面与其政审配偶,不如直接离异。  “我赚钱不够多吗?”许飒飒双手交叉,很矜持地问了一句。  我难道不是个宝藏吗?这么多钱你使劲花,还有什么不满意?你脑子坏了吗?  孙熠熠很矜持地把笔递到他手边,忍气吞声讽刺,“你赚钱很多,但是我有病。”  这个解释让许飒飒心软,好心问一句,“什么病?”  “不用男人陪,不喜欢逛街花老公钱的大病!就喜欢孤独终老,生病一个人跑医院,晚上一个人刷题学习的孤寡病!”孙熠熠骂地畅快淋漓,心平气和地问,“你治吗?”  许飒飒咔哒摁下滚珠笔,一言不发地签字离婚,滚,快滚!  南墙与北墙,折腾到最后才发现对面还是彼此,少了隔阂,绝配罢了。 第129章 故人   宝珠跟个小弼马温一样的, 靠着布谷,老三也可有眼里劲儿了,一个字也不吭声, 这个地方吧, 不熟悉, 下飞机来了之后,看到的跟香港那边就不太一样, 环境变了,热闹的很。   宝珠是个窝里横,老三更是个窝里横, 这个时候就不吭声。   眼前人急急地过,民兵混合在一起, 热火朝天的,门口有个壕沟,很深, 里面有人跳出来,一身军绿色格外的亮眼。   扶着帽沿儿抬眼, 一下就看见扶桑了, 匆匆走到跟前去,“扶桑——”   竟然是大柳。   当初柳先生出事,跟小柳惨死在北平南城门, 大柳趁乱跑了,再也没有见过他, 街坊们只盼着他逃了。   他的确是跑出去了,日本人没抓住他, 这些年来, 几番周转不能思量, 如今也回到了北平,跟许多战友一起住在柳宅里面。   荣家也是许多的人,大柳在前面引着,“你们家里老太太在呢,好热心的人,说住不开的,房间也都空着,便让我的兵进去住着。”   里面正做饭儿,一口大锅在东墙跟上,翁荔英坐在走廊下面的椅子里面,看着院子里忙,院子里面干净利索,眼睛不太好了,站起来,“找谁?”   大柳笑了笑,“您说呢?”   回头看一眼扶桑,再看一眼宋旸谷,还有三个孩子,也笑了笑,往事如烟,这些年,他总是惦记着,惦记着许多。   胡同里面就这么一个靓丽的姑娘,年少时候也总是多看几眼,后面大家身世浮萍一般,如今回想起来当初,也觉得暖心美好罢了。   青春岁月里面的遐想跟美丽的蹉跎,都在心头涌现许多。   “翁太太,您仔细看看,是扶桑——”   翁荔英认出来了,她高兴极了,没想到这个孩子还活着,从离开了北平,就没信儿了,“前些年,你族叔是个好人,经常来看我,后来就不来了,回山东老家去了,日本人也走了,我们都当你不在了,山东老家那边儿,你弟弟总来打听,没信儿呢。”   好好的人,日本人带走了,就没信儿了,说是拉着走了,但是拉哪儿去了呢,家里亲人哭都没地方哭。   她有时候想想,要是还活着的话,不能不来找她,这宋家的人呢,有一个算一个,她看的清楚,能活着的都讲信用,到底是诚信为本的生意人家,当初说养她老的,但凡活着一个,就总会回来找她的。   果真如此,她还是等着了,走之前给她留了这个小房子住着,外面再怎么炮火连天,她只管闭着门户,“街坊邻居们都好,托了你师傅的福气,我没想到,还能受着荣师傅的恩情呢,如今想想,人生兜兜转转的,早前是我年轻不会做事的时候多。”   她是翁家的三小姐,是宋家的大太太,荣师傅是个账房的总务罢了,她对荣师傅的话,后期多有苛责。   没想到老年最安稳的这几年,是荣师傅的屋头庇佑了她,荣师傅生前人缘好,待人厚重又知道礼数,扶桑跟小荣又怜老惜弱,待人和善,荣师傅在世的时候就交待过了。   谁家红白喜事帮忙的,人不到礼也要到,人能去就得去捧人场,不然到时候师兄弟俩,无长辈叔伯,也无亲戚朋友,荣师傅怕他们混不出头。   因此很注重人缘,没想到翁荔英受教了。   黄桃斜街的街坊们,对她很是照顾,就是先前街面上的巡警,也很看顾,没有欺负孤寡的事情在。   如今新政府了,大柳回来了,她年纪大了也琢磨出点事情了,便主动把家里地方腾出来给借宿,没想到大柳与荣家关系也好,“他们洗衣服打水,都是好子弟兵呢。”   她觉得社会是越来越好了,人心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话,她是卖过□□的人,以前老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的,现在想想,不是个好东西。   只是对宋旸谷还是那样,只看着这三个孩子,三个孩子规矩的话,就布谷好一点,拜大奶奶,宝珠跟老三根本就使唤不动,扶桑让她喊人,宝珠就不动。   不是很给扶桑面子,宋旸谷就站在一边开口,“喊人。”   宝珠就喊,她喊下面老三就有眼力劲,对着喊。   老三??x?比宝珠会示弱的多,他小时候,那是吃亏吃出来的,宝珠性格霸道,有什么事情不对,对着老三是真的下手。   大姐大的气派就很足,宝珠脾气就很明艳。   小荣是主事儿的,扶桑嫁人了,这房子也合该是他的,跟翁荔英解释,“您安心住在这里就是,这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个人也好做伴说说话,他们都忙,住着洋房习惯了,不住这四合院了,条件差。”   翁荔英笑了笑,她不住,宋旸谷没回来,她住在这里,宋旸谷要是回来的话,她得跟着宋家人一起住着。   她会扒拉东西,宋家的东西她看的很紧,“那边的洋房,我有时候去看,糟践的不行了,你们走了,日本人就挪用了,什么脏的臭的都在里面,再后来打仗,那片起火了,烧的不行了,只剩下四面墙柱子了。”   试探性的问,看看宋旸谷是不是回来打算久待的。   结果宋旸谷是真的不会久待的,“那边房子便不要了,我们过些日子便回去了。”   “哦。”翁荔英有些失望。   “我来的时候父亲交代我,你如果愿意去香港的话,接你去香港那边定居,如果不愿意的话,也可以回山东老家,二嫂娘家那边还有人,可以照应。”   但是北平的话,实在是没有人了,“继续在北平的话,扶桑会经常来这边。”   以后就打算,扶桑定期来回跑的,宋旸谷的话,无意外不会经常回来的,他这次回香港,就是打算在香港那边做事的,二老爷都安排好了。   翁荔英的话,就不可能离开北平的,在这边许多年,胡同里面的人都熟悉了,她就不搬走了,因此跟小荣说个准话儿,“那承蒙您不嫌弃我个老婆子,我就在这里住下来了,原先我住北卧,如今你回来了,便搬过去住。”   小荣摆摆手,他总是带着几分谦卑的和气,“我原本就不住在那里,是原先我师傅住的,我还是住在我老地方的好,我跟扶桑,一个是东厢房,一个西厢房。”   她便又高兴起来,“我如今知道为什么大家伙儿总提起你们来了,荣师傅教的好徒弟啊,一等一的待人和气。”   跟人相处起来,总是如沐春风一般的舒服。   布谷看着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玩,人家起锅做饭,他们也跟着一起吃,当兵的总是待人亲切,对住家户很是和气关怀,水缸里面的水填满,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就是住宿也不会睡床的,院子里或者客厅里面打地铺的,一点不扰人。   伙食自己带的,走的时候多留给住家户,不占人的便宜,扶桑从窗户里面看了,也觉得只有这样的部队,才能打胜仗,才能最后把日本人打走,才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要挖防空洞,怕苏联人打过来空袭我们,咱们家里没有劳力,街道上原本想帮咱们的,没想到他们知道了,便趁着没事儿的时候,一上午的功夫就给挖了大半儿。”翁荔英还是旧式样的衣服,大长衣襟带着盘扣儿,扣子精致又费事。   宝珠是真的漂亮,她可爱,仿佛也知道自己可爱,对着窗户喊,“吃饭了,吃饭了,你们要不要吃饭了啊,舒扶桑——”   学着大柳说话,说完可能觉得自己很可爱,有一点港台强调,“哎呀,我这样是不是很可爱?”   可爱。   可爱极了,这么大的小孩子做什么都可爱。   她没有一点这个时代的女孩子的羞涩跟拘谨,没有一点规矩的框架,大柳看着她的模样,给她掰开一个大饼子,“吃的完吗?”   宝珠点点头,她很能吃。   布谷不愿意,他知道内地粮食金贵,“吃不完,一点点,不够了再拿。”   他们跟着院子里的人一起吃,大柳看他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匆匆就起来了,给他们三个端着一碗白菜粉条汤,“你们吃着,看着弟弟妹妹哈,我得忙去了。”   布谷就很有礼貌,很懂事,看宝珠一眼,宝珠也把筷子放下来,跟人家再见。   然后挤在一个条凳子上吃东西,一海碗的白菜粉条,没有肉。   没吃过这种吃法,吃的很香,布谷就捞菜大口大口吃。   宝珠用勺子,连汤带水的,一起吃。   老三筷子不行,勺子也不顺手,拿着大饼子沾汤吃,吃的都很埋汰人。   小荣看不下去,就想比给孩子吃了,“我单出去买些去,吃不惯。”   扶桑就不给,“有什么吃不惯的,吃的很香,别管他们,吃饱了就行。”   带孩子就很随意,只要别让我带,只要别忙活我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的,孩子们,你吃什么样子,喝什么样子,衣服埋汰什么样子,都是你们的事儿,你们随意。   养孩子,哪里那么娇贵的呢,要仔细起来,天天围着转都不够操心的。   等着一会出去,一个洗脸盆,布谷先洗,后面的再洗,到老三的时候,脸跟手得一起洗,那盆水就脏的啊,扶桑都想洗洗盆子,单独拽着老三出来,拿着舀子浇水,“你下次可以吃文明一点吗?”   老三点点头,可以。   但是他说了不算,“很好吃。”   然后还夹杂英文。   大概是美味,扶桑没听清,老三词汇量很少,有时候中文达不到,就用英文,有时候英文不行,就带中文。   他不管吃没吃多少,反正不饿肚子就行,在院子里玩。   疯玩。   一会儿就挨宝珠一顿蹭,也不管,脾气好的很,就笑笑,自己一点不觉得尴尬。   宝珠是上下都欺负人,她不觉得自己欺负人,家里第一个孩子,就养的很惯着。   跟布谷不一个待遇,布谷那是时候顾不上,家里天天事情多,又是个男孩子,从小听话懂事,跟宝珠不一样。   还问扶桑吃不吃饭的,扶桑不吃,她得吃好的是不是?   带着家里人一起出去吃的,先顾着说话,一点多才去吃。   问布谷去不去?   布谷也想笑,他吃饱了刚才,不去了。   宝珠也不去,小三也不去,贪玩。   扶桑就真的没带孩子自己去,宋旸谷嘱咐布谷,“看着弟弟妹妹,别乱跑,有拐子带人走了。”   又说宝珠,“听哥哥的话,看好弟弟,别给弟弟出胡同里面,知道了吗?”   孩子能听什么话啊,不带听得,院子里有兵听着,“你们只管去,我给看着呢。”   宝珠抱着个白菜在洗呢,晚上还吃白菜的,她手都通红的。   扶桑给挽着袖子,“那你乖。”   宝珠不服气,也嘱咐她们,“你们——你们出门,不要乱走哦——”   “叔叔说,说——有大狼,吃人!”   那是早前北平战乱,打的很惨,城里打的很空了,城郊里面有狼,狼直接就进城吃死尸了。   给小荣稀罕的啊,他就想带孩子一起去,吃口也行啊,不然大人吃了小孩子不吃,老觉得跟没吃一样,刚才就不给吃就行了,吃那一碗菜,他们出去吃的多好啊。   结果扶桑会劝人,冒出来一句,“咱们吃一口少一口了,他们吃的日子还在后面呢,也没少吃了,再说了白菜粉条多好,大家都吃就他们不能吃,他们以后是要吃琼林宴啊?”   给小荣笑的,恨不得锤她,这人回来了,怎么就这样利索的嘴皮子呢,跟小时候一样。   十二三岁的时候会顶嘴了,就经常绕着嘴皮子问荣师傅要吃的零花钱,一个大子儿也好,荣师傅三五天总给一回点心吃吃,有些出门买的,有些府里前院儿给的,扶桑会说,她吃的多,总是偏心给她。   -------------------- 第130章 布谷爸爸   , 北平的天气总是带着独有中高纬度的冷,下午两点晌午最暖和的时候转瞬即逝,宝珠在院子里坐到三点钟的时候, 西晒的太阳就已经从枣树下面偏移到东墙的窗户上。   小风开始打着璇儿一样的在地面上滚动, 带起来一阵细小的尘土, 还有一点粮食味道粗粗而天然的香味。   老三冻的鼻涕都出来了,鼻头尖尖的, 院子里的人指着他对布谷说,“带弟弟妹妹屋子里面去,别冻着了。”   布谷围着土灶往里面放柴火, 还有个白锡炉子上面放着一把大茶壶,水烧的开始一气儿一气儿地往上顶起来, 宝珠抱着个不知道谁给她的苹果在吃。   有她半个脸那么大,是西山的籽儿苹果,当年北平的时候论堂卖, 十五个一堂,中秋节送人的眷品, 西山种苹果的, 为了奇货可居,便把秋天的苹果放在洞子里面。   一直从秋天到年前,都是不会坏的, 反而更甜了,带着一点微微泛着金黄的细沙, 口感绵软里面带着脆甜,宝珠啃的很卖力。   大概是她格外的漂亮可爱, 她是不太知道分享的, 她吃, 老三就得看着,看着看着口水就出来了,很羡慕自己姐姐,但是没有要的意识,就是??x?单纯的看着,还不懂得要东西吃。   布谷喊宝珠进屋子里面去,也是很尊重地站起来讲话,“外面很凉,我觉得是不是进屋子里面比较好,不然降温会生病,对身体不是很好。”   他能把一个很简单的事情,讲的很复杂,虽然听起来很条理,但是宝珠喜欢啊,她很喜欢别人讲话像是很重视她一样,且喜欢听道理,你讲一大堆道理我就听,因为道理就是这样子,听起来就像是一大堆,扶桑那样简单粗暴一句话,很难让宝珠相信这是个道理。   因此很给面子且很配合地点头,“是的,外面降温了,会生病,奶奶讲天气凉了要在屋子里。”   天黑了不要在外面,天气不好的时候要进屋子,不适合在外面的季节要留在家里不出门,这都是二太太很规矩的道理,她不喜欢晚上出门,以前就是日落休息的,宅院门也都是关起来的,夜里还开门出去都不大吉利,阴气重。   最好是躺在床上,关了灯,一动不动的。   老一辈的人想法是很传统的,宝珠有些得了二太太的真传,很听话进去,还拽着老三,不牵着手,就拽着老三的胳膊,老三步子小,踉踉跄跄的进去,里面有炉子,暖和的很。   人家外面的人知道怕冷,一直帮着往里面添煤球的,这会儿没有人进进出出的,进来就暖哄哄的。   布谷就是很善良的一个小孩,他觉得都是人,也不是他们三个怕冷,“你们忙完了,也进来暖和,大奶奶煮红枣茶,可以喝一点很补。”   大家伙都谁不进正厅的,笑了笑都忙着,隔壁有女人的哭声,渐渐远去,仿佛有人在后面喊着。   院门开着,布谷侧眼一看,正好对视,门口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年纪略大,头发花白的,眯着眼睛透过院子里斑驳的光晕穿视。   是个梅子。   梅子是疯子的意思,布谷看着她冲进来,离着四五步的样子停住,“你见过小力吗?”   布谷有些紧张,他脚步不动,但是些微故作镇定的沉稳, 微微往后缩着肩膀,沉声问道,“找谁?”   边上人笑着刚要解释,就见宝珠跟个小梅子一样冲出来,贴着那女人站在跟前,大声喊她,“你不要过来,我跟你讲。”   她的嗓门大的像是个小辣椒,“我爸爸一会回来了,我一拳打你好几个。”   她做事情就很勇,头铁这一块儿,跟扶桑就很像,跟妈妈一样,做事情很勇,很猛,上手就要开始梗着脖子撞人家。   给旁边人一把拦住了,“没事儿,没事儿,是隔壁的婶子,她不打人。”   宝珠还是鼓着脸不动,意思是走。   这是大力家的婶子,追出来的是春杏,看着宝珠不敢认,她很像扶桑,“你妈妈是不是扶桑?”   宝珠语气很冲,“不懂。”   不想说的话,不知道的事情,全部是不懂。   春杏就知道了,她上午就听见胳膊动静了,只是不好过来,看着宝珠还念着当年宋旸谷对她的好儿呢,拉着大力婶子家里去。   找出来那个戒指,扶桑晚上的时候,去拜访了才知道,她几时回家里的时候,都得出门去邻居家里送东西,坐一坐。   走动一下也觉得热情,大力家的婶子神经不太好了,“那年我回来,怪我说了这个事情,先开始还是好好的,日子长了便自言自语,出去了便不回家,时常奔着哭,见了人便问有没有瞧着他。”   春杏从良了,新社会了,她跟扶桑一样,都在变老,面容却越来越平和而安静,即便苦难从来不曾离开过,她眼角细微的皱纹,在提起来他的时候,带着一股子强忍着的坚强。   像是一颗裹着糖的花生,一层坚固的甜的结晶在外面,里面的芯子自己品尝着,咂么着,回味儿自己一辈子。   大力袖子上别着章子,从外面大步流星进来,进门先瞧见扶桑,喜得搓手,“我进胡同口就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当做梦呢,没想到你真家里来了,好孩子,你这些年干什么去了?”   外面的月色浅浅,在隆冬的时候浅白,浮动在冷空气里面冒着凉丝丝的冰,街上时而一阵热闹,宣传队的在街上宣传游走,跟胡同里面的人有关,却也没有多大的关系。   一种热闹的氛围在浮动,舞狮的还在排练,就在屋后,宝珠几个孩子看了一晚上了也不家里来,扶桑是一个人去邻居家里走动的,“您是个热心肠的人,这么多年,一点也没变。”   “老了,老了,孩子呢?”   “在后面,”扶桑笑了笑,“跟他们爸爸在看舞狮,我不跟他们一起,一个比一个要淘气,没有我们小时候安稳。”   大力叔也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他两个好孩子,如今一个也无,小力这个孩子,从小就不安稳,走路都是连着蹦哒带跳的,孩子性格太活了,太冲动了。   他总是后悔,总是想着那天早上的事情,他跟没事人一样站在街上看车队,没想到这就是最后一面,又后悔没惦记孩子,连他给逼着帮日本人做事都不知道。   想起来孩子,一个比一个懂事,一个比一个听话,这胡同里面的孩子有数儿的,柳家的宋家的他家里的,都是好孩子啊,可是如今,回来一个扶桑,还有一个大柳。   其余的,散落天涯,草芥为家了。   扶桑也觉得揪心,大力也是她看着长大的,电灯刚通上的,屋子里面是不是有钨丝在闪一下,忽明忽暗的不稳定,“大力叔,妞妞没回来吗?”   怕是回不来了,她为前政府效力,杳无音讯。   大力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是厂子里面的热心肠,是街道里面的热心人,可是他的儿女,大力有时候也讲不出来什么。   政治,永远要在特地的背景下,全面的看。   超前或者超后看了,都看不明白。   “扶桑,要不是实打实的人,我也不说这个话了,可是我心里苦啊,你婶子没有病,她就是疼得,给儿女们疼得啊,妞妞现在人在改造呢。”   离得很远,在东北。   “不过啊,日子也有盼头,这些日子说是回来,以后就不去了,接受精神改造好了,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你婶子的病啊,说不定就好了。”   其实对妞妞的判定的话,也不能说有错误,没有人讲她有错误,她是为打国战出过力的人,但是一些情况下,她无知无觉地也做了一些错事,后期自己也觉得不对了。   尤其是搬迁到重庆做事情,她一些事情上就看的很透彻了,很多事情违背了国民利益了,是高层的问题,妞妞后期在做一些事情,也幡然悔悟很多。   思想改造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是所有人的事情,就连扶桑都很同意这个事情,“讲一句玩笑话,不是妞妞一个人,我,我先生,您,还有春杏,婶子,除了刚生下来的孩子,我们都是旧社会走出来的人,我们都是从那个年头走到今天的。”   “在哪个年头,就吃哪个年头的饭,做哪个年头的事情,除了大是大非,又哪里分的清好的坏的呢,没有那么清楚的界定的,只要本心是好的,没有害人坏心思,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谁不是旧社会走出来的呢,谁身上都带着烙印的,她身上有旧社会的影子,妞妞也有,大力叔这样的的普通民众,都有。   没有人跨越时代的影子,所有人都在这个影子里面活着,所以现在全社会,讲的是全体改造。   这不是个贬义词,是个很积极向上的词语,我们要改造自己的一切,跟时代,跟国际接轨。   在这个良莠不齐的环境中,我们需要这样的改造,思想一致,才能团结力量办大事儿。   不然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人,难道要抛弃他们吗?   扶桑悠悠地说着,她讲话比一些人要大胆一些,炉子上的山楂刺啦刺啦春蚕啮齿一样的灼烧。   红色带白斑点的表皮发皱变软,直到整个皮都软了,慢慢地撕下来,露出来里面漂亮至极的果肉,软塌塌的带着一点硬,还有滚烫的酸。   小荣在屋子里静坐,他不大听大家说话,只是很安静地坐在那里,大力看他身体弱,催着家里去,“等着明儿早上,我给你们做面条吃去,你婶子要好的话,给你们包饺子,我手艺不行,擀面条。”   又用水瓢装了冒尖的山楂,“不是稀罕东西,你拿家里去,给孩子吃个新鲜,你们香港不一定有呢,这是咱们北边的好东西。”   山里红,一个个很大,小石榴一样的,很多人也喊石榴。   扶桑几步路家里去,宋旸谷还在冷风里面看舞狮子。   他喜欢吗?   不喜欢,最起码不能看这么久,但是宝珠不走,小三也不走,坐在石头上就看,看人家排练的。   等着夜里十一点了,扶桑就自己睡,她听着鼓点还隐隐约约,??x?人声喧闹之后慢慢散场,便知道要结束了,四合院子屋头浅,能听见宝珠在问人家明天几点钟。   宋旸谷真是个好爸爸,他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仔细看的话也是跟布谷不一样,布谷那时候他不会陪着玩的,八辈子不会。   但是宝珠你看看,他冻透了也没说回来,孩子不想看了,人家结束了,才带着家里来,就尽可能的不会违背自己小孩的一点意愿。   扶桑听见推门进来,闭着眼睛,“给你倒水泡泡吧。”   宋旸谷没给她起来,他自己拿盆,“你躺着,别起来了。”   也不开灯,就着窗户里面的一点光洗脚,水声都压着的,上床的时候,才觉得不太一样,他第一次在扶桑家里留宿。   屋子里面炭火很足,小荣怕扶桑冷,烧的很暖,扶桑有个毛病,夜里是不带孩子睡觉的。   小荣就不愿意让扶桑累,她没带过不知道,他带着三个孩子睡,一个挨着一个的,就很愿意为扶桑分担。   西边宝珠不睡觉,叽哩哇啦地跟小荣吹牛,“我明天爸爸说了,要给我买个大狗,很大很大。”   狮子不会说,叫大狗。   老三捧场,结结巴巴很激动地补充,“就,就很大——”   一句接着一句的,声音很大,扶桑搁着窗户,喊名字,“宝珠——”   宝珠就马上捂着嘴巴,缩被子里面,小荣就吓唬她,“快睡,妈妈要讲你的。”   宝珠就怕扶桑,这个女人凶得很。   枯树枝在奇袭的西北风里面哗啦哗啦干脆地响,扶桑跟宋旸谷肩并肩躺着,两个人就是感情最好的时候,也很少搂抱在一起睡觉。   就是这样很规矩的,一人一半地睡,有时候很有感觉,就靠在一起一会,但是睡觉的话,还是不会纠缠在一起,都累都不舒服。   呼吸声浅浅,都没睡着,但是都闭着眼睛不说话。   听着呼吸欺负,能感受小小屋子里面热气在上升,紧紧包裹在里面,上床前放的煤球烧的刚热,在炉子里面通红的像是柿子饼,火焰跳动的声音咕咚咕咚。   北风又是一阵撒拉拉地响着,跟屋子无关,跟院子也无关,小小的屋门关起来,高高的院门也关起来,北风跟所有人都没了关系。   宋旸谷的意识起起伏伏,睡得踏实安稳,似梦似醒地感觉,如梦如幻,他突然觉得扎实,心里面的充盈,跟灵魂半出窍一样的空灵。   他从无这样的感觉。   扶桑也无。   他们奔波,劳累,逃命,奋斗,努力,上进,也幸福,欢笑,甜蜜,放松,人生很多状态都经历过。   但是像是今天这样的空灵,都没有过。   扶桑觉得自己连脚趾头都不想动,她开口,“我觉得有你很好。”   “你能在我身边,我四十岁了,你还在我身边,夜里醒来能听见你的呼吸,很冷的时候能感受你像个火炉一样发热,我伸手的时候——”   她把手伸过去,碰到宋旸谷掌心,宋旸谷反手握住,那一瞬间的踏实,那一瞬间的默契。   真的不需要再开口说任何话了,这个世界上,我探出一个指尖,在任何时候,这个人能毫不犹豫地抓住自己的手,就很好,很值得。   很少见的,两个人靠在一起睡,确实是抱在一起睡的。   你要问宋旸谷为什么,他只能说很爱。   很爱很爱。   但是这不影响半夜他把人挪开,因为肩膀很疼,早上起来肩膀更疼了。   对着扶桑不讲什么,但是昨天见到昨天晚上那个男的找上门来,他脸色就很臭。   扶桑还没起来,宋旸谷是早起的,大柳也觉得不好开口,但是一早上人家就来找了,是药材铺的小买卖,现如今行业改造,成了制药厂的职工。   “这些年,我也打听她的下落,那时候她到我家里来,是跟组织联系不上了,日本人一直抓人,抓的都断了联系,她着急,手里有事情要做。”   “原本是真假夫妻,后来她便跟我结婚了,我们一边开药材店,一边做事儿,帮大家伙儿一点忙,等后来的时候就怀孕了,听到组织消息暗号,她便去了,只是没想到是日本人抓了叛徒,把她给卖了。”   “她那天走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我就知道,她出事儿了,她在的时候,来过这边,这边活动的经费,都是从黄桃斜街拿的,后来她走了,我也联系不上上下线了。”   “后来政府统计,她罹难了,孩子后来根据监狱里面的人说,给看守的人带走了,我原本当是死了的,可是昨晚上,那个孩子,我想了一晚上,我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来问问,您别不待见我,我惦记着她们娘儿俩呢。”   如果不是惦记,便不能打听这么详细,便当年不能收留她,便不能结婚生子了。   就是求个结果的。   宋旸谷就冷气嗖嗖的,明显就是不待见,因为真的很像,布谷吧,他原本觉得像他妈妈的,因为看着很秀气,但是昨晚上看了这个男人,他就觉得不对劲。   他不愿意讲这个事情,真的,保密,有隐私的权利是不是?   但是大柳那边就有资料,很旧的档案了,有口供,田有海这个人,做事情是真的没说的多,他偷出来一个孩子给扶桑,扶桑以为很保密的,但是他个大嘴巴。   在扶桑走后,说的恨不得半个北平都知道了,只有日本人不知道,田有海时常吹牛,大家半信半疑,他总爱吹嘘自己,大家习以为常。   “原本也没有你们的消息,便打听不到这个孩子,但是我昨天看着,布谷的年纪跟样子,便有数儿了,宋先生,你看这个事情,大家好好商量商量。”   你要宋旸谷给孩子,不太愿意。   整个家里就没有人愿意的,多好的孩子啊,他有些烦躁,又压制住,“先走,等我有空去找你。”   他听动静,大家伙儿都起来了,怕给扶桑知道了。   人家不愿意走,还要讲几句,最起码再看看孩子,结果宋旸谷就发飙了,他本身胳膊就疼,“不要影响我家属,我太太马上要起床了,最好不要她看见你。”   大柳拉着人就走了,出去的时候也是劝一劝,就战乱年代,孩子丢了的或者放在老乡家里寄养的,绝大多数都联系不上了,骨肉分离的事情很多。   布谷的爸爸的话,也是个无名英雄,他妈妈是非常坚定的有信念的人,最后也是被叛徒出卖给日本人吊上去的。   宋旸谷所有人都没想到布谷爸爸还在,这些年一直在找扶桑的,人家知道孩子当初田有海给扶桑了,昨晚上听见消息,人家跑来了看,正好看见孩子们在看舞狮的。   没敢认,先找宋旸谷的。   宋旸谷这边态度呢,就有点勉强,人家那边呢,也再婚生子了,有孩子,大柳回头跟宋旸谷说的,“好好商量一下,也不一定要回去,那边有三个孩子,也都是男孩儿,但是就是惦记着,不行的话,当亲戚走动下也是好的。”   大柳做事跟他师傅不大一样,柳先生孤傲,大柳要干脆很多,做事情这些年很有规章。   -------------------- 第131章 试探   宋旸谷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看院门口的壕沟,人家有在挖,他跳进去一起。   “你行吗?”有人仰着脸笑着问, 嗓门清澈又宏亮。   宋旸谷折起来袖口, “我怎么不行的?”   拿起来一把铁锹就开始产, 他当初跟着许老官,是挖过战壕的人, 战壕这样的工事建筑布置,跟这个防空洞一样复杂,挖的弯弯绕绕的, 这个的话大家都在挖,但是不一定好用, 但是积极性很高,挖就是了。   北边的情况很严重,就跟之前说的一样, 政治就像是个小孩子,他们在不停止的利益纠纷中, 不断地改变自己的立场。   早前北边还帮我们打日本, 如今几年过去,蜜月期就结束了,进入了陈兵边界线的备战状态, 就连首都都要做好随时再来一战的状态。   我们百废待兴,我们众志成城, 斗志昂扬,但是我们绝对不怕事儿。   抗战这么多年, 全国人民的意志力是不可估量的, 我们能跟日本人打, 那么也能跟苏联继续打,谁也不要怕,撸起袖子来只能自己打,这是我们挨打这么多年,最深刻的一个道理。   没有所谓的公平正义,扶桑为什么要捞钱,她为什么不在国内做呢,在国内做做早些年的时候,就不忍心,赚富人穷人的钱也好,都是自己家里的钱,不如去国外了。   所谓的公平正义,是靠国人自己的强大去争取的,裁判在世界上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国人,我们自己强大了,我们自己去主持公道,我们自己要的东西,自己去伸手得到。   很缺钱,扶桑这辈子在做的事情,就是赚钱,攒钱,她花多少?   她连自己的房产物业都没有一套,连自己的??x?小孩都没有考虑一下,宋旸谷有时候都觉得她苦难太多了,苦难太多的人一个特点,就是豁达,心胸的宽敞。   有时候他都肉眼可见地看得到,觉得自己太太很辛苦,人家问扶桑跟小孩子,宋旸谷就解释,“很辛苦,她平时不太休息的,现在回家里睡一会,比较踏实。”   孩子最好也不要起来,不然的话,满院子的跑,吵死了。   宋旸谷挖的像模像样,就是翁荔英出来也多看一眼,笑了笑就烧火去了,看看,宋家的孩子,也会抗铁锹,她也能烧火。   一会儿出来问宋旸谷,“你们都吃什么啊,我给做,孩子吃面条行不行?”   大力听见了接话,“别忙活,我昨晚上说了,早上起来擀面条的,一早起来就做好了,等着孩子醒了我就开始煮,到时候给您端家里来。”   翁荔英这些年,靠着大力照顾很多,不然家里没有一个外面跑的,针都买不来家里,她跟大力很亲,比看自己家里亲侄子都要好,“行,那就听你的,我再煮一锅稀饭,有咸菜,吃着也好吃。”   早上起来少不了稀饭的,没有习惯也要喝豆汁儿,豆浆是不太喝的,现在公私合营改造,胡同口卖馄饨油炸鬼的,也都在早餐店里面干伙计了,有一份正儿八经的营生,按时按月的拿工资。   她要去,但是觉得没必要花那个钱的,一个人生活时间长了,便不知不觉地节俭,不知不觉的清淡下来了,无欲无求的。   等九点钟的时候,扶桑就起来了,她最晚最晚,九点钟也休息好了,她醒了,宋旸谷洗洗手,就把孩子都拉起来,桌子上围着满满当当的人,一个桌子就快摆不下了。   小荣挨个给端面,三个孩子一人一碗,面条在盆里面长长的,淡黄色的里面加了鸡蛋揉面的,这样劲道又不容易断,手擀面他们是没太吃过的,家里没有人做。   布谷能吃出来好坏,自己大口吃,吃东西都不是很文雅,但是都很爱吃饭,给什么吃什么,吃的稀里哗啦的。   小三看着自己碗里面的少,不吭声,但是看筷子闲着的时候,他手就特别快,拿起来就扒拉面,但是勾不起来,悻悻地放下来筷子,端着碗用勺子吃,小荣要喂他。   他自己用手掐着就开始吃了,一口一口嗦,看小荣一眼,意思是这样吃也很好,他不嫌弃他自己。   扶桑很少吃面,这个东西,年轻时候吃一大碗不觉得多,但是现在就吃的少,老觉得太结实了,一碗面的话,感觉吃不完,吃一口吃一口的不见少,吃几口胃里面就很结实。   吃的就很满,宋旸谷看她吃一口吃半天,自己吃完一碗就起来了,三个孩子吵死了,谁也没留神。   一会儿回来,宋旸谷买了早点回来的,就胡同口那家的,买了一大兜子,还是那种老式的荷叶包法,油纸一包一包的。   人家都要关门了,剩下里这些,宋旸谷就要了,五花八门的。   放在桌子上,只拿出来一包枣糕,红枣馒头就是,带着微微的酸味,递给扶桑,“你尝尝——”   就剩这一块儿了,他就没往桌子上放,扶桑接过来,他就把面端走了,自己几口就吃完了。   吃完绝对不洗碗的,然后就出去了,屋子里闹的话,他又去挖地。   人回来了,不能老让别人干是不是,家里也不是没人了。   这些事情不是扶桑讲的,也不是她在娘家卖脸的,就是宋旸谷这个人吧,挺照着大路子走的,他虽然性格别扭又不说话,一顿饭他都不说一句话的,就话特别少。   但是大面上的事情,大路子上的事情,每当你觉得这个人性格没救了,真的难相处的时候,他就给你来这么一个很靠谱的惊喜,   特别给力的那种,特别的有责任担当,有时候扶桑就很想写一本书,给自己家里这一个奇怪先生的,奇奇怪怪,但是很有责任感。   有时候甚至责任感比爱更重要,这是宋旸谷的一种行为准则,他把对自己太太的责任感,放在第一位,放在爱自己太太之前。   只能这样解释,爱一个人,所以对她很有责任感,所以很多事情,会从很奇特的角度为她考虑的很周全。   等吃完午饭,宋旸谷出门,“布谷跟我一起去。”   这还得了,宝珠第一个不愿意,小三也不愿意,宝珠有嘴,小三说不清楚,俩人叠着说。   宋旸谷还是一句话,“今天带哥哥,下次带宝珠,按照顺序来,要有规矩。”   宝珠想调整一下顺序,宋旸谷不干,“那你可以早生几年,你要回去重新生吗?回去的路挺远的。”   冷笑话,扶桑就笑死了,招呼宝珠,“我建议你等下次,弟弟也在等。”   没办法,没招儿。   宋旸谷带布谷出去,他这个人对布谷爸爸做的事情很恼火,去找大柳,大柳这会儿在训练新兵的,布谷站在外面,很冷。   宋旸谷这时候就心疼自己儿子,很心疼,一眨眼就长很大,懂事听话又聪明,比宋家人更像宋家的孩子。   他两只手扶着膝盖,腰稍微有些酸,干活干的,四十多岁的人了,他比扶桑也要大许多的。   对视布谷,布谷觉得他很不对劲,有感觉的,眼神里面略带坎坷,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家里的孩子,没有人瞒着他的。   但是很无所谓,他觉得挺快乐的,他们三个一起长大,没区别的,宝珠跟老三也是从小见不到爸爸妈妈影子。   但是宋旸谷从来只会带三个一起出门,不会只带一个,虽然他解释出门只能照顾一个,宋旸谷考虑很仔细,还是决定直接讲。   可能当爸爸的,总是有不太细腻的想法,但是尽量做了,“有个事情,我还是要跟你讲一下,你得清楚明白,但是在说这个事情之前,我要跟你说一个事情。”   布谷笑的有点勉强,“什么事情?”   路边有游行宣传队伍走过,两人高的宣传车,红色的横幅,还有军绿色的人群,热热闹闹,只有树底下沉默安静,连麻雀的声音都能辨认。   布谷心在沉,宋旸谷沉声提高了一点音量,觉得吵得很,他嗓门得大点,不然儿子听不清,“事情就是,我跟你妈妈很爱你。”   “你是我儿子,一直都是,你妈妈那时候带着你从北平到南京,一路上你吃百家饭长大的,她们很多人都在照顾你,给你找能吃的东西,然后看守的最后被打动,把你送出来,我带你到家里来。”   “布谷,我说这么多,你都知道,但是我还讲一次,你是我儿子,我们也许没有很照顾到你这些年,但是我跟你妈妈一直觉得你很重要,你是家里面长子,你懂事又能干,聪明还有礼貌,我跟你妈妈回来看到你们,觉得你成长的最好。”   一个不善言辞的父亲,第一次,对儿子有一次不太成熟的表白,一个竭尽全力的全方面肯定,以及带着一点忐忑的惶恐。   布谷有点着急,他听得很认真,但是肯定有别的事情,“可以讲重点吗?”   宋旸谷也觉得话多了,再直接一点,“我讲了你要慢慢接受,不接受的要跟我讲。”   布谷黝黑的眼睛看着他,“讲。”   他着急。   “你妈妈已经确认罹难了,是先前流亡东北的学生,后来被吸纳为地下工作者,被叛徒出卖,牺牲在北平。但是你的生父还在,他跟你生母一样是个无名英雄,这些年一直在找你。”   布谷就沉默,低下头。   眼泪呱嗒呱嗒就开始掉,忍不住。   不是因为生母的事情,也不是因为生父的事情,是单纯很难过,很失去的难过,哭的泣不成声。   宋旸谷本来还崩得住,但是现在也不行了,哭了,这个孩子,他不能开口,多难啊,布谷很长时间,他每天必须要看着这个孩子才可以,没有人懂这种感情。   看着这个孩子,抱出来的时候,他就一个奔头,养大养好,好好养着,扶桑在里面带出来的,为了扶桑冲着自己太太也要养大这个孩子。   他有时候熬的难受,就经常站在那里,注视布谷很久很久,在布谷身上,他爱的复杂又深沉,爱屋及乌都不能描述清楚。   布谷身上凝聚了那一段艰难的岁月,但是那个岁月在发光,现在想起来还是很闪耀,不觉得苦,只觉得闪烁。   扶着自己儿子肩膀哭的啊,俩人就很可怜,前面的热闹还没散去,穿着体面的爷俩哭的很惨。   大柳出来的时候,看了一下就觉得眼睛疼,在里面踟蹰了一会才出来,觉得这是什么事儿。   没想到宋旸谷带孩子来的,布谷没法说什么,他的认知无法让他说出不去认的这种话,他生父是个英雄好人,他生母也是,没有不认的道理。   宋旸谷不说,他也明白。   但是去认了,这要是个什么样子的结局呢?   宋旸谷当??x?大柳的面就讲了,“布谷,你去家里看看,你愿意就留下来,不愿意爸爸还带你走,我觉得你跟我走比较好,你知道的,咱们家里很多钱对不对,弟弟妹妹很喜欢你,以后可以的话,我们当亲戚走动。”   他还会举例子,“你看,你妈妈也是很多地方要跑,她比你情况还要复杂很多,她的生母生父,她的亲生弟弟都在山东,她师傅在北平,然后嫁到我们家里去了香港,都是可以的。”   钱,真的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宋家的话,最不缺的就是钱,最缺的就是人,人一直金贵。   他很想直接跟布谷讲,必须跟我回去,但是讲不出口。   头次牵着布谷的手,跟大柳一起去。   大柳就觉得心慌,“直接去人家家里,是不是也不太合适?”   宋旸谷就寡,“没什么不合适的,去看看,总要去看看环境,认识一下家里人也是好的。”   这种情况,断又断不开,那就主动一点。   -------------------- 第132章 主持   与其主动等待命运的宣判, 不如主动拿着刺刀找命运的裁判,自己撞南墙。   宋旸谷今天就是带着布谷来撞南墙的,他早上起来吃了两碗面, 但是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没有味道, 也不觉得饿,也不觉得饱了, 就是吃了,不到胃里,全到心里, 结结实实的堵得慌。   还会慢慢压迫你的心脏,食物在里面膨胀, 让你觉得呼吸都受影响,不那么畅快,这就是糟心。   他解决不了问题, 也无法调解自己的情绪,那就只能去做跟这个事情无关的事情, 去挖地, 去买东西,就像个积极有为的正常人一样的,去做正常的所有的一切事情, 显得这个事情没有一样,会好过一点。   然后想清楚一点, 就去找制造问题的这个人,沟通协调, 如果这些都没有用的话, 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最坏的情况无非就是,孩子养在别人家里,多来看看,假期互相借住一下,走亲戚一样的。   他即便是这种情况,都想好了,找了很多名人案例,还有身边的案例,大家互相鼓励安慰一下,比如扶桑是吧,一个标准的身世悲惨小可怜,还有眼前这个柳先生,也是无父无母一样很健康。   如果命运给你的东西你觉得很少了,那最起码他给你了健康,给你一口不算坏的牙齿,能让你维持生命体征,给你一个不算明亮的眼睛,让你看看早上的太阳对不对?   这样就会觉得,它也许对你并不坏。   命运最残忍的地方,是它给你一个躯体,但是却没给你一个配套的脑子,让你有时候想太多,而做的太少,让你觉得很累。   会让你误以为,这个命运给你的道路,让你走的很累。   如果只是简单的躯体做事,一天只想一个事情,会轻松很多,你也许会看到命运其它宝贵的财富了,阳光土壤,植物动物,空气花香,等一切很自然但是很多人在背地里得不到的东西,这些垂手可得的东西总是被人忽视,不觉得珍惜。   宋旸谷是这样悲哀地安慰自己的,但是这种很悲哀的安慰方式,很有效果,他现在脑子里都是布谷的事情,别的事情都想不到,这让他觉得很紧迫,很充实。   第一次这么充实的感觉到,自己紧紧握着儿子的手。   感受到他的脆弱给体温,还有稚嫩的肩膀也会摇晃,小小的眼睛里面,原来装载的东西,一点也不比大人少许多。   父子两个坐在人家家里,进去之后有沙发茶几,是个不大不小的四合院子,进房门之后显得局促,大概人太多了,这个院子里人太多了,不是小荣那边独门独户的院子。   外面也是吵吵闹闹的,有两个男孩子在院子里咕咚咕咚跑,然后跑进来,手里绑着一串东西,宋旸谷瞳孔放大,布谷拉着他的手。   两个人进门就坐在主位沙发上去了,手一直没松开,因此看见那孩子手里东西,是一起往后靠的,害怕。   是老鼠尾巴。   孩子活泼又胆子大,“瞧着,我找了老鼠洞,一窝给我端了,好家伙,七八个呢,这下好了,咱们一家子份额就足够了,我再去找去,放屋子里,我爸你别让人给拿走了,好容易找的,不然上学交不上去,老师又得说。”   刘先生刘太太还带着白围裙白套袖,朴实又沉默地尴尬笑着,看他们害怕,刘太太又觉得难看,从茶几上飞快地收起来那一串,又出来解释,“这传播细菌,都翻天了,我们是先进街道,率先开始除四害的。”   但是又犯愁,想起来老刘说的话,人家家里有钱,从以前就是内地的大户,后来去了香港,香港宋氏据说也很有钱,怕宋旸谷瞧不上家里。   没想到会上门,不然得高低收拾一下,这院子里今天大家休息,刚好大扫除的,爬高爬低,屋子里乱的很,刘太太跟刘先生背对门坐在小板凳上。   又起来泡茶,水壶在外面,从柜子里面找杯子。   宋旸谷是不喝的,“不用忙,冒昧打扰了,没有提前打招呼,但是我们来这边时间有限,过些日子就要回去了,所以今天来带孩子一起,商量一下这个事情,拖着大家心里也不舒服。”   他场面话还是讲很好的,可以听得出来,这人素质挺好的,什么错的话都能往自己身上考虑一下,还能为大家考虑一下感受,他其实想干事情的时候,干的是非常漂亮的。   为了布谷,还是那句话。   跟布谷讲,“这是刘先生,你生母给你有名字,刘国平。”   这是当初人家孩子带出来的时候妈妈给的名字,扶桑没改过。   刘先生一下就哭了,从进来开始就一眼一眼地看孩子,听孩子名字叫刘国平,还是他生母给的名字,就哭,哭的情难自禁。   很多故事悲哀,不是因为结束了悲哀,而是它没有一个结果,最怕没结果,不怕坏结果。   布谷的妈妈,是当初留守在北平,从事敌后工作的中情组织一员,后来组织在北平的据点,数次被清洗破坏,甚至跟上线断联,多少次惊心动魄的故事,都埋藏在历史的角落里面,被车轮碾压。   如果他们活着,那一定可以写很多小说,但是很多,被迫害致死,很多人也不是愿意去背叛组织的,但是日本人抓了去,非人的虐待手段太多了,扶桑是见识过的,她在里面事情从来不讲,一句话不讲。   这也是为什么,宋旸谷不给扶桑知道,她是很大阴影的,不要她再想起来一点点,对她刺激不会小的没,布谷代表一种希望。   在北平的工作人员也是流落四散,刘先生讲了很多次,这一次是对着他的儿子讲的,“你妈妈是晚上,躲在我们家后院的,她有同伴儿,让她踩着爬进来的,她不敢出去,躲在角落里面,同伴进不来,往前继续跑,也不知道后来抓没抓到,但是没有回来找她过。”   敌人追上来的时候,获得你情报的那一刻,绝对是包围你然后全部把你抓起来,恨你也恨得咬牙切齿的,多少个夜晚都是胆战心惊的日子,他们干的就是这样的职业。   白天黑夜有放哨的,看情况不对就跑,跑的时候,鞋子反着穿的时候很多,布谷生母就是这样跑出来的,敌人四面八方包围,有当场被抓的,还有跑出来的,还有跑一半被抓的。   布谷妈妈活下来,也是因为同伴的牺牲,“她讲她年纪最小,最好看一个,大家都关心她,要逃命的时候,眼看跑不掉了,北平的胡同,两头追的话,他们进一头,日本人很熟悉这边,就会在另一边堵着。”   “那个人想个办法,给她送到墙里面来,他自己去跑,跑前面胡同口外面去,日本人在那边等着的,抓到一个的话,也有交代。”   抓不到的话,那就看这个胡同有没有岔路口了,很可惜,没有。   “你妈妈就躲着,又怕又累,睡过去了,我早上要开铺子的,起的早,发现了她,就在家里留下来了,时间长了,我跟你妈妈有感情,就结婚了。”   宋旸谷下意识看刘太太,她不高不矮,有些胖,但是脸上带着笑,一直在家里找东西,桌子上摆着的吃的往布谷这边推,这会儿又找出来一张照片,给布谷看,很小的一张,“看,这是你妈妈,你爸爸那时候怕出事,结婚的时候花了大价钱,去照相馆拍的呢,一人一张。”   这是布谷第一次见他生母。   真的娇俏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笑起来两个甜酒窝,皮肤白白的,两个麻花辫子,时光过的快,扶桑都见老了,但是照片上的人,还是那样的年轻漂亮。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姑娘,最后是这样牺牲的呢,她在里面经受了什么,??x?无人得知了,日本人最后大撤退,第一件事就是销毁证据,杀人烧场子。   布谷这样看的话,他白白的,不是跟扶桑一样,是跟他生母一样。   布谷就哭了,看着照片就哭了,刘太太下意识给他擦脸,又怕突兀,“阿姨手脏,你可别哭,你看你妈多漂亮,我老给你爸爸讲,他多大的福气,娶了你妈,难怪念念不忘的。”   一点不生气,乐呵呵地,又把照片收起来,不给孩子多看,伤心。   布谷就趴在宋旸谷胸口前,呜呜地哭。   这个时候,还是不自觉找爸爸,宋旸谷就是他靠山。   刘先生也哭,哭着还是说,“后来安稳了下来,怀孕了,但是你妈妈一心想着组织,说是能在北平成立组织不容易,前面多少人都死了,她还活着,就得完成任务,听到有组织的消息,她一直找了一年多,终于找到了一点。”   “那年冬天,跟现在差不多的日子我记得,她高兴坏了,说要去找他们,恢复北平的联络,继续往南边提供消息资料,早上起来,我记得她还做了稀饭,买了油炸鬼,带着家里的伤药就去了。”   家里做药材买卖的,不缺这个,但是外面的人有时候,药店也不敢去,日本人盯得很厉害,刘先生还劝她的,“我说月份大了,我帮她去,她知道危险,不让我去,自己下着雪就去了。”   “那一年,北平很多事情,经常有暗杀。”   是的,宋旸谷也睡那一段日子被暗杀的,日本人很猖狂,但是中情工作人员,背地里也在做事,让日本人知道,在这个核心的心脏里面,还是有人的,还是有反抗势力的。   “结果去了,就没回来,她说下午就回来的,回来了包饺子吃,我饺子包好了,她就没回来过,我就知道,她出事儿了。”   从那以后,阔别这许多年,长了布谷这么一个孩子。   他就在北平打听,打听许多人,新社会了,他又跟政府打听,所以大柳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事情,报道上也有写过。   听田有海当年吹过的牛,抱着一点希望,追查下去,皇天不负有心人啊,还真的就找到了。   刘先生哭,刘太太听着听着也哭了,大柳叹口气,他得主持局面。   打着圆场,“既然你们事情都找到我,我说个公道话,宋先生我不熟悉,我跟扶桑认识,多少年的老街坊了,从她上一辈开始的交情,就没有一个是不照路子的人,做事情那叫一个厚道,打从她师傅,她师兄,她自己个都算上,都是能干又有本事,待人处事有理有节。”   指着宋旸谷,“孩子爸爸你们今天也看着了,人家是大户出身的,孩子给养的多好,你们今天看孩子,吃得好穿的好,人家还教的好,咱们自己养都不一定养人家这样。”   “咱们说公道话对不对?而且孩子妈妈,扶桑当年,也是九死一生照顾这个孩子的,人家自己在里面,也是有口吃的都给孩子吃了,里面的日子不提也罢,但是孩子人家拼了命给送出来养活了,这事儿咱们得领情。”   刘先生拿着毛巾擦擦脸,一个劲点头,“是的,是的,我对不住孩子,也得谢谢宋先生宋太太的。”   大柳笑了笑,“别着急谢,后面有您谢的时候呢,老刘我跟你也认识不少日子了,你们夫妻我也熟悉。”   跟宋旸谷讲的,“这都是好人,没别的,老实本分的,没有一丁点的坏心思,家里养着这么多儿子,日子是不富裕,但是人家感情就特别好,刘太太是后面进门的,但是人这些年一直帮着打听找孩子的,心善也不妒忌,家里家外一把好手。”   怎么说呢,都是好人,都是好心人,家庭工作什么的,都是板板正正的,有人味儿,上大路子的人,不是那种走野路子小道的人。   大柳把话讲的清清楚楚,然后商量,“那双方都讲讲各自的意思吧,对孩子什么看法啊,什么安排,咱们和和气气的,不容易,别伤了人心,也要考虑孩子的感受,大家聚在一快难得,就冲着孩子生母,咱们也得好商好量的,我这话你们得听进去。”   -------------------- 第133章 我的先生   布谷生父是一个很坦诚的人, 最起码宋旸谷的心眼要比他多许多,刘先生真的是没有一点多余的心思的,一直在哭, 从头哭到最后。   他看着布谷的眼神, 那样的深情, 那样的郑重跟珍惜,“孩子要是愿意跟着我们, 我们好好的养大,加倍疼爱,要是不愿意回来了——”   刘先生顿住, 哽咽地说不出话来,自己的孩子, 就这样给别人养吗?   刘太太接话,她是个急脾气,说话利索又讲重点, “要是不愿意回来,跟你们亲近许多, 我跟孩子爸爸商量了, 家里这些年没存款,也没存下来多少东西来,但是往后, 家里四个小子,下面三个小的以后办事儿上学该有的, 这个孩子也有。”   “我跟我们家老刘说了,我生的三个, 以后要盖房子娶老婆, 我们拿出来多少钱贴孩子 , 照旧给布谷,叫布谷是吧,一人一份儿。”   也没报很大的希望,打听过了,宋家的人品也好,还是他妈妈扶桑那边也好,街坊胡同认识的人都很多,都是交口称赞的人物,孩子跟着人家,没有一点不好的,比跟着自己家里要好,人家疼孩子,孩子这么大了,再回来了,也怕孩子受不了。   大柳听着也松口气,问布谷,“孩子,我问你句话,你仔细想想,是留北平呢,还是跟你爸爸回去。”   宋旸谷就拽着布谷的手,“没事,爸爸之前跟你讲的很清楚的,你什么事情都不要考虑,只管讲自己意见,做人嘛,你妈妈讲的,要勇敢的。”   布谷抬眼看他,看看刘先生,“我跟爸爸回家。”   宋旸谷牵着孩子走的时候,跟刘先生讲了,“这是我们在香港的地址跟电话,可以写信,可以打电话,孩子有事情的话,我会跟你们讲的。”   再深入一点,“你们好好保重,有事情联系,到时候,等布谷结婚的时候,还要你们坐主席的,留步,我们走了。”   刘先生哭的啊,都得扶着门框子,哭的不行了,这些年就惦记这个孩子,死的人没念想了,活着的还有一点儿,他是想着要孩子的,可是刘太太也有别的顾虑的,你要是人家养的不好,也就要回来了。   “别哭了,再哭不像话了,这是好事儿,怪高兴的,你再哭我得骂你了,一点男人样都没有,快把衣服给洗了,往后四个儿子了,你不得好好干。”   熊样儿。   标准的大妞儿脾气,说话那叫一个白,直剌剌的,“您可别给我听见这个了,我还就跟您说了,咱们早前不就合计了,人养孩子比咱们养的还要好,能养就是善心的人家了,往后人不说了,还等着咱们去坐席的呢,多通情达理的人家啊,您心里甭刺挠了。”   一把把人架起来,老刘不行,觉得自己虚弱,心伤的难受,“我说,您就让我安静会行不行啊,我这心里不得劲呢,那孩子是我儿子啊,我不见也就算了,我见着了心疼啊,我稀罕啊。”   吵吵起来了,邻居进来了就劝,“老刘家的,你让让他,今儿见着人了,孩子愿意跟着人走他不得劲儿呢,别跟他呛火气了,这岔口想明白就好了。”   那可不行,“老刘,你这话说的多伤人,我生的那三个儿子不是儿子?不是你亲生的?是我私生的啊?平时在你眼巴前的也不见你多疼,您有这份心思啊,趁早,多疼疼下面那小的吧。”   被邻居拽出去了,还是不平,“您说,我们家老刘怎么就这样脾气呢,我们家那床您知道吗?我这些年白天我就没躺过,就我们家老刘,遇见事儿了,自己就窝在床上哭,一个大老爷们,您说我看了肚子里就是一股子火气啊,直接到天灵盖。”刘太太对事不对人的,不是对着布谷,单纯就是对着老爷们。   哪个老爷们跟个娘们一样的呢,看着她是真来来气,但是当初为什么看上老刘了呢,因为老刘长的好啊,真的儒雅,文质彬彬慢条斯理的。   现在老夫老妻了,脸好看是真好看,气质是真气质,但是你看老林这个懦弱劲儿,这家还是得靠着她撑起来,说着说着跟邻居就笑起来了,“那人你看见到了,可真体面,我没见那孩子妈妈,老刘去看了,说孩子妈妈年轻时候就漂亮呢,真好。”   “孩子比跟着咱们强,你看我跟老刘两个人挣工资,还不够三个小子吃的,人家到时候回香港了,打小就跟咱们养的这几个不一样。”   走了也好,邻居也说掏心窝子的话,“是??x?这个道理,那孩子我刚看一眼,他爸爸牵着出门口呢,没走远,我在墙角放老鼠药的呢,听孩子爸爸嘱咐孩子了,说是一会去四方局买点心,回去跟孩子妈妈讲是买点心才出来的,不给人妈妈知道。”   宋旸谷跟布谷讲的,出来就是买东西的,顺便转转看看的,不能空着手回去不是,“一会去买点心,四方点心局,我们小时候经常吃的,不知道在不在,回家妈妈要问,就讲这个。”   这是个秘密,不给扶桑知道的,扶桑的话,她过四十岁了,在香港没感觉,但是来北平之后的气候,太冷了,干冷。   她身体的话,就明显不行,当初在里面的话,到底是有影响的,有电击的话,扶桑出来后在美国很长一段时间,她记忆力是不行的。   学习进步的时候,就能明显感觉出来的,学东西的时候脑子没有以前好用了,就是记不住想不明白,脑子会乱,不如之前那么灵动了。   “你妈妈很辛苦的,我们刚去美国,什么也不是很熟悉,然后还怀孕要生妹妹——”宋旸谷就牵着他,一边走一边讲,两个人决定走走,走到天黑前到家就可以的。   布谷这是第一次听宋旸谷讲扶桑,宋旸谷这个人是任何事情都不跟孩子说的人,非常的呆板木讷,非常的寡言,就像是一个标准的很典型的,旧社会的读书人,讷于言而敏于行。   对父母,对孩子,话很少,就算是带着出去玩,也是我看着,你们玩。   没有聊天,布谷听的很认真又新奇,今天的宋旸谷他看见了不一样的一面,现在的话,他又听宋旸谷嘴里的扶桑,听着宋旸谷精简地讲的每一个字,“她觉得自己记忆力不够,专注力也下滑很多,还会头晕犯困。”   “书拿起来一会就会困,睡眠时间也很长,经常会累,我跟她讲可以养身体的,可以不要去做这些事情,她开始赔钱也很多的,每天去看都是赔钱的。”   “但是你妈妈这个人,我很欣赏的,她不会休息,白天忙完八点钟要学习,然后八点半就撑不住,她就站起来继续看,困的脑袋要撞墙了,难受的不行了,她会一直撑着,到十二点。”   你经历一天的疲乏,晚上大家都在休息的时候,夜里安静的只有你一个人的灯光在晃动,本身就是很累的事情了,她自己脑子还会这样,就更痛苦许多。   但是没办法,她就是硬刚,就是硬上,她不觉得自己脑子会永久性这样,你以前很聪明,那现在最起码不要变笨对不对,有时候烦躁的头真的撞桌子了,还是坚持。   她这个人很有信念,“你妈妈给我很大力量,从小到大,没有人跟她讲,但是她大概从出生开始就懂,成功的秘诀只有一个,就是头铁,她跟我讲脑子这个东西,越用越好用的,没有例外。”   大概多久他记不清了,扶桑就每天十二点,怀孕的时候也是这样,坐月子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她就坚持下来了,然后十二点一到,无论多大的事情,多忙不完,拉上被子就睡觉,只有一个事情,睡觉。   从十二点,一直到早上起来六点钟。   就很铁很勇猛,宋旸谷也是才知道的,她之前的状态,是有一些后遗症的,“因为她从来不会带给我很多不好的情绪,就是最烦躁的时候,可能给我讲一次,说是脑子觉得很坏,每天都很困很肿胀。”   扶桑这个人,意志力真的强大,自己遇见什么事情,她就自己调节解决,忍不住的时候,跟宋旸谷讲一下,而且讲的非常明确,“我有点累,会觉得一点点的累,我先生可不可以在我躺床上的时候,每天晚上抱抱我给我一个晚安吻。”   其实这个抱抱亲亲的话,在你最累最差劲的时候,没有任何用的,又不是老公亲亲就聪明了,就会变得很机智。   但是她记得一句话,无论什么时候,这辈子无论什么状态下,宋旸谷讲过的,会一直都在,一直都站在她的身边。   那这个时候不需要任何事情,只需要有人在,有人在你结束一天的时候,还一直站在你身边。   宋旸谷后知后觉,她可能状态有问题了,因为她一直在书房,两个人一人一个房间的,临睡前在一起碰头一下的。   他照做,并且做的很多,他第二天晚上就去扶桑房间那边去看,人趴在桌子上的,就那种焦虑的状态,宋旸谷很难得的,手里拿着一个甜甜圈,回来路上买的。   “要不要吃?”   扶桑不会睡着的,就是睡不着然后也清醒不过来,伸手拿过来吃,很甜,很甜w   她其实这个点不吃东西的,但是那天晚上就吃了,先生很抠搜,只买了一个甜甜圈,她一口一口吃,吃着吃着就开始跟宋旸谷讲,宋旸谷坐在一边,书房很安静,扶桑讲几分钟结束。   宋旸谷没说什么,问她,“好吃吗?”   “我觉得很好吃,我吃完好很多。”   “那明天再给你买,还有别的口味的,我换着买,每天给你不一样。”宋旸谷起来,第一次给拿热手帕擦脸,“累了就休息,想继续的时候就继续,我觉得都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扶桑的心啊,你说什么是先生啊,什么是伴侣啊。后面那句安慰人的话很空洞,没有任何意思的,因为她这种状态的人,任何话是开解安慰不了自己的。   但是前面那句话,扶桑吃的透透的,真的吃透了,很愿意吃。   她从来不吃甜甜圈的,但是就那晚上开始,很喜欢,要找个先生,就要找个宋先生。   他不会说话,但是他真的会做事。   他成熟又稳重,给你最好的陪伴跟慰籍。   北平人离不开饺子,是一个典型的北方代表,宋旸谷带布谷家里回家的时候,已经五点钟,天色吃尽黑色,寒烟从地面升起。   下班的人三五一群地走着,偶尔有自行车清脆的铃声,爷俩走的脚底板疼,不会坐电车,就是硬走的。   看到家门的时候,都松口气,厨房里面大锅热气腾腾的,扶桑正好端着一盖帘的饺子,小荣坐在蒲团上面往外看,火光映照在他温和的脸上,带着笑,“哎呦,回来了,正好赶上了,我刚还嫌你不等他们吃饭的呢。”   宋旸谷高大,站在低矮的厨房门口,微微带着笑,提起来手上的盒子,“给你买了糕。”   扶桑腾不出手来,饺子她得一行一行下去,着急忙慌全部放下去,手上的面粉还没来得及洗,接过来笑,“今天干什么去了,竟然找到了这家铺子。”   宋旸谷插着口袋,在厨房一阵一阵的烟气里面熏染的温和,“转转,找这家点心。”   说完就进屋子里面去了,布谷饿了,自己坐在小马扎上面,靠着小荣烤火,小荣给他捂着手,“饿了吧,饺子一会好。”   他没听清,问布谷,“今天哪儿玩去了?”   “买点心去了。”   “还有呢?”   “只买了点心,走着去,走着回来。”   小荣哑然,看着扶桑笑,点着北屋,“这个人啊!”   扶桑弯着腰,把饺子散散,也笑,“这事情不够他干的,能干的出来。”   但是点心,她看放在案板上面的点心,笑了笑。   宝珠就气死了,孩子在家盼一天了对不对?   你们出去玩了,玩到这个点,结果回来之后,是个胡萝卜回来的,怪气人的。   翁荔英觉得这人也真行,跟宝珠讲,“你去厨房那边,有点心。”   宋旸谷开口,“妈妈先吃,一会儿你吃晚饭再吃。”   她就不,就得吃。   跟老三开心啊,打开了,宋旸谷就弯腰,把里面那个红枣酥拿出来了,他也不吭声,就拿了,然后自己单独包起来了。   就特地去买这个红枣酥的,里面是枣泥馅儿,像个花一样的,微微带着点苦,北平的话,老点心就爱吃山楂馅儿枣泥馅儿的,板栗馅儿的吃的倒也多,但是扶桑就爱吃这个枣泥味道的。   根本不管孩子,也不知道孩子喜欢吃什么的,小三子看见了,一直看,宋旸谷怕他拿,“你吃盒子里面的,这个给妈妈。”   那盒子里面那么多,不够你吃的吗?   翁荔英看透透的,自己拿着个一字酥吃,她也爱吃点心是吧?   这家里但凡她自己不找点吃的,宋旸谷这个儿子,是绝对想不起来给她买点喜欢吃的。   就找茬,“枣泥的就没了,下次可以多买点,大家伙都爱吃。”   宋旸谷就坐在椅子上,微微点点头,话都不带多说一句的。   你们爱吃,跟他没有多大关系的,想不到这一层的。   白菜猪肉的饺子,扶桑做的,一个个大的很,她撺掇小荣擀皮儿,“人多,一定要大,不然包的可慢了。”   姑太太去亲戚家待一天就回来了,“看看老姐妹也好,说说话儿,只是家里忙得很,年轻的上??x?班儿,带孙子吵得很,我还是回家吧,别给人家添乱了。”   看扶桑包的饺子,也笑了,斗大的一个。   吃几个就饱了,宋旸谷也不爱吃这么大的饺子啊,感觉就不是那个味儿。   放下筷子,扶桑就知道他不喜欢的,马上起来了,“我再去炒个鸡蛋,等等。”   马上就去炒鸡蛋去了,这个做的很好,打的鸡蛋可多了,就给宋旸谷吃的,家里有煎饼,卷好了递给宋旸谷的。   布谷自己卷,他是真饿啊,宋旸谷是带着他去买点心的,但是点心一路上他爸爸是真的没有给儿子吃一口,也没问问想不想吃,走着去,买完走着回来的。   他吃完饺子还想吃鸡蛋卷煎饼的,孩子们都得卷着吃,都自己用勺子挖着吃。   卷的跟狗啃的一样,掉地上的,桌子上的,宋旸谷看的都闹心。   扶桑也闹心,“慢慢的,一点点放进去,然后包起来,不要撒了,吃的时候对着碗。”   小三子使劲挖,端着盘子恨不得倒进去,扶桑就说他,“儿子,咱们少一点,太多了会爆炸,对,我儿子手真的巧呢,卷一点点是不是好拿啊,下一个再进步,多放一点儿,每天都是进步的好孩子呢。”   老三就高兴死了啊,备受关注,瞩目了是不是?   卷着鸡蛋太少了都咬不动,还在那里一个劲的吃,吃的口水都下来了,兴冲冲再来一个,自己数着几勺子,做事情是真的比宝珠仔细一点儿,吃的要撑死了。   扶桑就继续夸,“来,我的儿子,给妈妈看一眼,哎呦,真的进步,你看哪个小孩子能跟你一样学的这么快呢,最小的一个,能跟哥哥姐姐看齐呢。”   在一声声儿子里面,就很迷失自己。   “给你——”   扶桑才不吃,你手多脏,“谢谢,你看我又发现你优点,好会分享啊,真的善良我的儿子,但是你要对自己很好,要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妈妈不享受了。”   她发现一个秘诀,要想孩子不闹,不吵,安安稳稳地吃饭。   就得夸,各种夸,各种找闪光点。   她看别人拿着油灯,看自己孩子的时候,就得拿着电灯看,晚上看自己老公的时候,那得拿着闪光灯。   这样能至少,安稳吃顿饭,不用她忙前忙后喊这个那个,给这个吃饭给那个吃饭了。   都自己扒拉饭,盘子吃的比狗剩还干净许多。   但是你讲真爱,不好意思,还是宋先生是真爱。   她对宋先生讲的话,谁也不知道。   月亮大概知道一点吧。   -------------------- 第134章 风大点   妞妞是在旧历年的头天回来的, 扶桑在蒸年糕,她以前的时候总是买年糕,那时候北平里面什么都齐全, 各式各样的饽饽铺子点心局。   沿街叫卖的坐商跟走街串巷的行商终日不绝, 如今商店里面供应的少, 家里老的少的人也多,反倒不如自己做了。   用小枣儿洗干净了, 裹上黄糯米面儿,但凡能捏起来的都算是糕了。   宋旸谷买了蜜枣回来,递给她, “只有这些了,限制供应。”   扶桑点点头, “我吃蜜枣儿的,一个里面放一个。”   老一辈的还是喜欢吃小枣儿的,她很会画饼了, 讲这个东西多好吃,“粘粘的, 糯糯的, 吃的时候嘴巴都要在一起,很香,吃到枣子的时候, 先是甜丝丝的,等到中间吃到枣子肉的时候, 比巧克力还要甜,我认为比巧克力好吃一点。”   宝珠很赞同, 看她讲话大声, 嘘一下, 不自觉很大声地提醒扶桑,“小点声,舅舅睡觉的。”   扶桑低头把糕放大锅里面,差点酸的眼泪掉下来,是的,小荣总是睡觉,他总是困的很。   一会儿人不见了,就会去眯着睡一下,等不知道的时候,又起来了,他心里惦记着事儿呢,果真一会起来,要生火的,坐在灶口儿,这是他的营生。   跟宝珠坐在一起,“年糕年糕,一年更比一年高,我们宝珠明年更高了,过完年就高一截。”   扶桑不知道熟不熟,她又不敢掀开,“咱们火大一点,省的不熟,到时候再蒸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翁荔英也听着,她也不懂啊,这些年一个人过,当初的老妈妈人家也解除雇佣关系了,家里去了,她过年就一个人吃口饭。   看着也觉得热闹,结果最后出来,就整个的都在一起了,不是一个一个的,跟膨胀了一样的,拿都拿不出来。   几个孩子围着锅,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就是年糕啊?   眼神夹着扶桑,扶桑最后找了铲子,拉的丝丝长长的,最后一人一个碗。   “妈妈,烫。”   “那你可以端着碗到院子里,一会就冷了。”扶桑跟小三子说,你烫我有什么办法,大自然给你吹冷是不是比较方便。   宋旸谷不吃,这个东西的话,本来就不是很喜欢,再加上你做的这个样子,根本没办法下嘴的。   确实是很粘糊,糕面子买的好,吃一口嘴巴跟胶水一样的,宝珠就故意的,一张一开的,宋旸谷给她撒白糖最多,“爸爸,我吃完了,再来一点。”   吃一碗,能加半瓶子白砂糖,给宋旸谷就烦死了,“宝珠,你这样牙要坏的,你不能一口就把上面的糖吃掉,你得一点一点搀着吃,吃糕又不是吃糖对不对?”   宝珠根本听不进去,端着碗跟小三子,一人一个坐在门口石头墩子上面,跟小三子聊天呢,“明天要过年。”   小三子烫的长着嘴,过年,谁知道过年是个什么东西,大概就是吃糕。   妞妞拎着个大手提包,她瘦了许多,但是人很精神,进胡同口的时候就在迟疑,临近年根,她回来了。   这样回来了。   当初走的时候,年少意气风发,多少重楼入青天。   如今回来却萧然,风也嗦嗦,骨也潇潇,总不是当年模样。   宝珠多尖的孩子,咕噜咕噜的眼睛打量着她,宝珠胖的腮帮子鼓鼓的,全家人没有胖的只有她一个,爱吃也会吃,小三子也跟她一样胖,一个大一点的矮墩墩,一个小一点的矮墩墩。   不知道谁家里油炸了酥肉,如今不给祭祀,不能用酥肉祭拜,但是却还是能炸酥肉,过年的时候山药炖酥肉,总是不变的味道。   宝珠塞一大口糕,张不开嘴,一会儿嘴里吐出来一个枣核,扔到木头墩子下去,觉得不太对劲,自己起身端着碗,拉着老三要走。   老三没反应过来,碗掉地上了,下意识心疼的很,弯腰要去拿。   然后打算哭,一边哭一边捡起来。   “你们是谁家的孩子?”妞子看着宝珠问。   宝珠不吭声,拽着小三就走了,小三还心疼他的碗,他在家里用的碗,就是最坏的一个了,有豁口也有点裂缝,没办法,拿不稳老容易打碎了。   不如就用个破的,就这么一个破碗,宝珠还给他丢了,就气死了,哭的嗷嗷的。   扶桑听到孩子哭就头疼,她不能被吵的,自己不出去,小荣赶紧出来了,先看门口小三子扒拉门不进来,要碗。   抬眼瞧着,“妞妞——”   妞妞一下就哭了,“小荣叔——”   她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却带着三十多岁的沉重跟五十岁的暮气。   胡同里面的院子都浅,也没有高门挡着,院门关着都能看个大概。   大力叔腰间的腰带扭的紧紧的,把老棉袄扎的下面雨伞一样的,抱着妞妞就嚎哭。   喜团圆。   悲欢离合许多年,沉沉浮浮的日子里面飘荡着,我们总也不知道现如今的日子有多好,也总也不觉得过去的日子是那样的苦。   小荣晚上喊了街坊邻居们,“晚上来家里吃,都来,咱们黄桃斜街的街坊们都来,带着孩子一起来,多少年了,咱们如今也算是团圆一回了。”   大力婶子认不出来,妞妞满脸的泪,跪在她跟前,看着家里的摆设家具,过的照旧是清贫的日子,“妈——我回来了,我是妞妞啊,是妞妞啊!”   大力婶子不懂,只没事人一样地看她一眼,又跟大力说,“过年了,买肉了吗,我要包饺子吃。”   妞妞不甘心,“妈,您看看我,我回来了啊,我对不住您,对不住爸爸。”   她学习改造了两年,因为表现好,提前结束了学习,“上面政策好,想着过年了,便提前一批结束了,让我们到家里来赶得上过年,等着明儿,我再去街道上面报道,汇报我的情况。”   又拉着春杏,“这些年,都是你照顾我妈。”   春杏人温婉,一个温婉极了的人,带着一点刘海儿,一个粗辫子,棉袄棉裤穿的略显臃肿却平和极了,她有她的心事儿,“我是没有地方去的人,大力叔人好,收留我在家里,我谢谢你们才是。”   总也是细声细气,她总是忌讳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她的身份,跟这个时代,仿佛也是有一些格格不入??x?的。   当年是饭都吃不上的人,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只是如今,总觉得不光彩。   黄桃斜街的街坊厚道,从没有人讲一句过分的话,她拉着妞妞仔细地说,“你家里来了正好,让叔叔婶子高兴高兴,这些年,婶子总挂着你,别看她现在认不出你来,等时间长了,就想明白了,婶子的病,就是当年心伤的厉害了。”   “走,咱们帮忙去,你回来了,大家伙也都高兴。”   妞妞犹豫,“我是为旧政府做过事情的人,会不会——”   春杏拉着她,“新社会了,再没有吃人的那一套了,先前我去街道上,街道办的人跟我说了,过去的事情都是旧社会给压迫的,如今咱们新社会了,过的是新日子。”   谁讲的清楚,往日的对错呢。   时代的扭曲,拆开看就是每个人经历的扭曲,一生的矛盾跟撕裂。   大力婶子虽然病了,却是一手的好活,安安稳稳坐在那里包饺子,“人多,多包点。”   妞妞挨着她坐下来,扶桑就问大力婶子,“这是哪个啊?”   大力婶子正常的时候依旧是能干且利索的,打量着妞妞,笑了笑,还是不认识,跟扶桑熟悉了一点,悄悄趁着妞妞不在的时候嘀咕,“不知道哪里来的妮子,就住在我家,见了我老哭,喊我妈呢。”   “是不是你闺女呢?”   大力婶子斩钉截铁,“不是,我闺女走了,在南边儿,长的好。”   妞妞拿着盖帘来了,她马上就不说了,还是心里觉得纳闷,这个人为什么喊她妈。   扶桑就笑,是个病人,家里三四桌子的人,有借宿的兵,宋旸谷出面,晚上喊着一起吃的,院子里面再开两桌子。   他们纪律严明,又不好拒绝,便拿了白面跟猪肉出来,凑钱买的,跟大家一起热闹。   扶桑这个人呢,大方,她不小气,宋旸谷也不小气。   这些街坊邻居都是早些年帮过大忙的人,这些军人也是打国战的人,便格外地用心准备饭菜。   就是干活的少,宋旸谷跟扶桑干不过来,有人帮忙,但是他俩是撑不起来的,扶桑便拿了钱,“街上买熟食去,多买些,还有酒。”   想了想,“还有烧饼,芝麻酱的烧饼买两袋子,饺子怕不够吃,我还想吃小肚,你买回来单给我留一个,我晚上要冲。”   宋旸谷对她真的,就是回来就是跑腿儿的,你要吃什么买什么,全是他街上去的,骑着个家里生锈的自行车,还是扶桑那时候的呢,说起来都十来年了,修了修继续骑着。   听完,自己就去买去了。   这次上街上去,得带着老三,三个孩子轮流呢,老三就坐在前面,屁股也不觉得硌得慌,风呼呼地往他脸上扑,张嘴就是一肚子的风,但是愿意跟着。   “爸爸,风好大。”   “那你低头。”   “爸爸,全是风——”老三有点受不了,觉得是不是可以慢点。   宋旸谷得抢菜的,不然等着下班点就买不到了,管不了儿子,“小三子,你头低一点。”   “还是冷。”   “那要不你下去?”   老三就彻底闭嘴了,自己尴尬地笑了笑,给自己打圆场,他得跟着,跟着能要东西吃,能见花里胡哨。   这是宝珠回去跟他吹的,就是风大点,这也是宝珠说的。   -------------------- 第135章 我的小姑娘   宋旸谷在人群里面排队, 副食品店门口不长不短的队伍,里面的人熙熙攘攘的进进出出,油纸包细细的麻绳吊着, 老老少少参差不齐。   穿着差不多的军绿色或者是青色黑色的中山装, 再有就是穿着棉衣棉裤的扎着腰带的人, 各式各样的人带着各式各样的帽子,葱姜蒜地聊着, 小三子在他旁边,自己扶着帽子围巾,在人群里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看遍了各式各样的鞋子。   “皮肚还有吗?”   “卖完了,松仁小肚卖的快, 限量的。”   “明天几点到货?”   “一早。”   “几点呢?”宋旸谷撑着柜台,仔细地问。   售货员看他一眼,挺体面个人不大懂人话, “我们凌晨四五点就开始上货了,您要的话, 早上七八点来就行, 都有,还要什么?”   “不要什么了,就这些。”   老三在后面直接就哭了, 什么也看不见,人家老大出来个子高, 宝珠出来会撒娇,能给人抱着在怀里看, 到他这里, 三不靠一样的, 什么也没有,只听见宋旸谷说一句不要了。   宋旸谷回头看他,不知道哭什么,不太懂儿子的意思,“为什么哭了?”   老三说不出来,就是哭,言语无法表达他这种落差感,自己语言组织能力不如姐姐,也不如哥哥会做事,就嗷嗷地哭。   宋旸谷脑仁就突突的,弯腰拉着他到一遍,“你得讲,先不要哭,有什么事情讲什么事情对不对?”   “小三子,哭没有用的对不对,你讲了会管用对不对?”   老三就指着里面的柜台,还没看一眼对不对?   “你有要买的东西吗?”   老三抽抽噎噎的,买不买的,得看看是不是,多少好东西啊是不是,头顶上人家还有账单跟钱来回飞呢,这地方多大啊,里面全是柜台,哪个他也看不见。   宋旸谷就抱着他起来,“对,你看,你得讲,不讲别人不明白你意思的,下次我们就不要哭了,有事情先沟通协调是不是,你刚才这样就很好。”   小三子就欢喜了,大冰柜里面有雪糕的,这个他之前香港买过的,要吃。   宋旸谷就给买,这可能整个北平就这里卖雪糕了,买了一兜子,家里孩子多啊,稀罕东西,说不定扶桑也吃是不是?   挂着一车把的东西就回去了,老三这会也不觉得冷了,他觉得浑身热,人家自己带钱出来的,没花完,小荣给他的,老小嘛,家里招惹疼。   扶桑做事情是真的利索,桌子都摆好了,大锅里面煮饺子呢,大力跟小荣几个人在喝茶了,看着小三子抱着雪糕吃,觉得孩子肠胃是不是有点铁了。   扶桑买的还能说几句,但是跟宋旸谷不熟悉,就不好意思,等扶桑出来的时候,小三子都吃完了,三个孩子守着火炉子吃的。   扶桑看着小三子,“钱呢?”   小三子就掏出来,他是不丢东西不丢钱的,扶桑看着奶砖上面的包装纸条,“你给哥哥看看,有没有过期的了?”   布谷看了看,“没有。”   布谷也爱吃,大冬天就是冻死了,也爱吃雪糕。   扶桑不带孩子坐席的,三个孩子也不要吃的,就围着小炉子,一人一碗饺子,什么菜也没给,省的孩子老来回地跑着要东西吃。   给饺子吃就吃饺子,都教的很板正,不晓得要东西吃,从来桌子上放什么东西了,就拿什么吃,要是挑东西吃的话,扶桑跟宋旸谷比较有心眼,他们俩会挑三拣四地吃。   没办法,平时就两个人商量吃饭,越来越挑剔,买反正就买两个人喜欢的东西吃。   吃饱了,就绕着院子一个劲的玩,也不学习,也不看书,扶桑跟宋旸谷绝对不会愿意多费一点心思的,你说爹妈都挺聪明的,但是就不太喜欢孩子,带孩子就不太行。   热热闹闹吃一顿,大年初一的时候,扶桑跟宋旸谷就带着孩子坐火车回了山东。   山东老家那边没信儿,还是偏远许多,火车也慢,带着孩子累的很,扶桑对山东的感情很深很深,她出生在这里,小时候在这里长到六岁,她一生中最安稳最幸福的日子,就是在山东度过的。   但是长大之后,山东就是伤心地,就算是现在,会山东依旧会心里觉得很悲伤,背井离乡,永远是一个人中国人心里,骨血里面无法愈合的筋脉拉伤,阴天下雨的时候,伴随终身的隐隐作痛。   直到骨灰被灼伤,成为了滚烫的灰烬,也许才结束一生的遗憾与念想。   她已经四十余岁了,阔别山东已经十余年。   在她接近三十岁的年纪,大婚的时候回到了山东。   这是她第二次回山东,且有预感,在这样的年纪,她的人生里面,也许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回来了,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血脉亲人了,其余的岁月,总是不可期盼,不能延长。   元熊也不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了,见一面总是沧桑多变,扶桑跟宋旸谷的日子好过,总是少见一点岁月的痕迹的。   扶桑进家门,环视一圈,亲人都来接,她再抬眼,没看见刘氏,突然泪目了。   凝视着王乃宁,泪珠子一个劲滚落,“妈呢?”   话音未落便已经泣不成声,没有人通知她,无人跟她讲一声。   早许多年,便已经去了,“你远在外地,不通音讯,后来有你的消息,但是离得又远,平白要你伤心,你日子也不好过,便压下来了,想着瞒住一年算一年。”   扶桑站在刘氏先前住??x?的屋子里面,空荡荡的,人死之后,屋子便空下来了,生前的衣柜衣服床都要抬出去烧了,屋头又不能太空,因此便安置了一张小枣木床。   一张照片在窗台上,背对着人,扶桑翻开,是照片。   小时候她生下来,祖母抱着她,拍的一张全家福,还有元熊。   这一生,这接近过半的人生,到底有多少的颠沛流离,到底有多少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啊。   我们到底要有一个什么样子的人生,才能配得上这一辈子数不清的遗憾跟落寞,到底要活到多幸福,才能对得起这酸甜苦辣夹杂的枣花一样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日子呢。   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枣花虽小但结果实,牡丹画好美如空。   “夜里两点去的,挪到席上来,陪了十多天不舍得咽气,总拽着人的手,我趴在她耳朵边跟她说,桑姐儿来不了,夜里就去了。”   走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是痛苦的,先是一条救不活的鱼一般的,那种枯竭跟衰亡的窒息紧紧地包裹着你,吊着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时候胸膛起起伏伏,张大了嘴巴,那样地无助无力,眼睛都睁不开了。   但是还在撑着,闭着眼睛喘过来就慢慢地平复呼吸,喘不过来的时候这这样难过地去了,要守在旁边的人那样的难过,那样地无能为力。   有时候想想如果有死神,那么可不可以让人一下子就死掉呢,如果必然会有死亡的结局的话,可不可以让人直接死掉。   但是死神仁慈,人们都说死神仁慈,会给你一丝生机,让你熬着,撑着,等着见你相见的人,最后一面,让你把执念最后,像是淘金一样地化解,又像金光一样慢慢地散去消失。   等扶桑,一儿一女,长女为重,但是没等到。   等不到的日子里,最后王乃宁跟她说,走吧。   便走了。   扶桑从没有那样地哭过,宋旸谷出事的时候,她哭的伤心,因为遗憾,因为失去所爱。   但是生母去世的消息,在阔别多年突然得知的瞬间,是接受不了,是对生死人生绝望的哭泣。   她撕心裂肺地崩溃着问宋旸谷,“都说我有福气,人人都说我有福气,可是我有福气吗?”   “有福气的孩子,会见不到临终前的母亲吗?会不能守在她身旁吗?”   宋旸谷吓坏了,他害怕她这样的崩溃,抱住她的头,怕她背过去,“扶桑啊,扶桑——”   “扶桑——”   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胸口,也是第一次,宋旸谷才明白,山东老家对她的意义,她从来没说过,但是她对山东的感情,对命运血缘羁绊的重视,那种灵魂里面的皈依,是那样的深刻,那样的让人看了难过。   诚然,命运没有完全优待的人。   扶桑走的时候,已经很平和,情绪总是突然地崩溃,像是泥石流一样把人湮灭,但是你又在泥石流火山灰烬里面,找出来闪光的金子,找出来一些美好的矿物质,让你仰望晴天的日子。   她留了钱给元熊,元熊总待她愧疚,临走前姐弟二人说话儿,“家里总对不住你,亏欠你许多,钱不要。”   扶桑钱很多,她自己都会开玩笑,“我赚这么多钱,不给你们用,不给我身边人用的话,又有什么意思呢,赚了钱没人花是不是很可怜。”   你经历许多事情,就会突然发现,钱已经不能让人很快乐了,因为要的是钱买不到的东西了,“好好生活,有时间给我写信打电话,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我讲,我们就两个人,你一个人遇到事情了,连商量的人都没有,照顾好叔叔。”   带着孩子带着特产就走了,上车的时候其实还哭。   但是自己很克制,等着回香港,她带着钱就马上去美国去了。   就那种眼神,会发现,尖锐凌厉许多,就连二太太都觉得去了一趟内地的话,确实是受很大影响的,“她那么拼做什么,都不休息一下的。”   觉得没必要是不是,你没必要那么辛苦的。   宋旸谷就不管,“她愿意。”   周末扶桑不回来的时候,他就自己飞过去,带一个孩子,多了带不了。   轮流去。   第一个周,宋旸谷就去看的,扶桑就是找事情做的,她得忙一点,赚钱的话,人会比较开心的,“这个东西呢,就是不能停的,你看,我停了一段时间再入场,就不太行了,赔钱赔的比较厉害,但是今天早上的话,有一点赚了。”   没办法,信息跟不上,你要在华尔街的金融圈里面摸滚打爬,你就得在里面泡着,因为东西日新月异,你节奏跟不上,通讯跟不上的话,思维就会偏差。   这里每天会诞生上百个投资项目,也会有上千个项目在失败流产,还有几百个项目在阻击。   宋旸谷就轻松很多,讲真,他现在自己工作,接手二老爷之前做的投资,但是就是单纯的做事,一个人总归要做事的,但是一直惦记着的,是扶桑。   他要来的话,二太太是有意见的,就是外面的人知道了,也有一点说法的,你是刚接手的,事情很多,要接触人也很多,周末的话是社交的,但是你去美国探望太太。   如果二十岁可以理解,三十岁算深情了,这个年纪的话,给外人看见的话,揣测很多,有人讲宋家三公子,本来就不是很会做生意的,脾气也是很孤寡的。   这样的人,不是很看好。   整个香港的商圈都不是很看好的,哪怕他父亲他二哥,摸滚打爬有一席之地,但是看热闹或者等分餐的人不少。   儿女情长,在商场上就是个笑话,风流的时候算是个佳话吧。   但是宋旸谷就高兴去,周末去了,跟自己太太一起在外面吃晚餐,然后睡一晚上,第二天下午的飞机,继续回来,工作日就是上班。   人就可以做到的,有时候扶桑会回去,很少,她会觉得累,就跟宋旸谷这样讲,“宋先生,周末你要不要约我呢,你如果约我看电影的话,我可能不会拒绝的。”   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   宋旸谷看她一个人在外面,就真的觉得是小姑娘一样的,心里面就会想,我的小姑娘这是想要我干什么呢。   那一定要干,一定会满足的,什么要求都会答应,但是嘴上是不会讲,面子上是一点看不出来的。   -------------------- 第136章 忍气吞声   二太太就很纳闷的, 出去聚会,回来的时候老二家的陪着,就跟老二家的讲一下, “去了我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 是美国很好吗?金融街很漂亮吗?”   但是外面讲的时候, 还是讲扶桑好对不对,不拆台的, 因为宋旸谷在外面就是对自己太太撑台的,他无论什么场合下面提起来,都是很维护的, 一句两句的,时间长了大家就知道了。   二少奶奶也不清楚, 她没有出去过,自己也没有那个心态。   但是想法很快,“要不, 我们去看看?”   是吧,一辈子不出去的话, 会觉得遗憾, 都没有出去过,那咱们也出去看看去,看看人家国外什么样子的对不对, 她公公的话也一直出去的,家里面就不能光她们不出门的。   还商量老大家里的, 因为怕挨骂的时候少个人,给老大家里的去电话, “是啊, 去美国, 找老三家里的去玩玩,我们一起去,妈刚好也要去的。”   老大家的,性格就很直接了,说没空。   在江西那边呢,挂了电话,旁边人就问了,她就说,“要去美国的,我们事情多忙不开。”   人家就劝了,“你婆婆也要去,妯娌都去的话,就你不去是不是不太好。”   想想也是这个事情,这不能突然就打个电话,肯定是有一些事情的,但是婆家那边不喜欢自己,不清楚吗?   也是清楚的,许多年都是这样不冷不淡的,那边产业的话给了老二跟老三,老大的话自己也讲清楚不要的。   要了也跟不上,他在内地,身份也不合适,老二老三这些年在上海香港也比较方便的。   回去跟老大商量这个事情,跟老大感情就很好了,人家这一对才真正的是患难夫妻,在炮火中牵手走过的夫妻,曾经被通缉追杀,有共同的理想抱负,共同奋斗了这么多年,现在还在发光发热的。   就是一点,家里顾不上,老大也不顾家。   孩子呢,也很大了,上高中了,老大这个人呢,真的是美男子,越年纪大就越耐看一点,气质形象属于拔尖里面的拔尖,佼佼者,现在这个年纪,跟二十来岁站在一起,气质是丝毫不逊色的。   食堂打饭家里来吃的,四菜一汤,跟自己老婆就讲了,“可以来我们这看,里,。我们招待一下的,不然现在出国的话,手续很麻烦的,这些年也没有好好孝顺家里。”   不如就来这边招待一下,他带着玩一??x?下,“不要看他们天南海北到处走,但是江西这里,他们应该是没来过的,看看大好河山也是好的,现在都春暖花开了,我看好得很。”   老大家的也觉得这样好,两个人年纪大了,会觉得比之前差点意思,年轻时候不觉得孤单,现在就两个人,没有家里人陪着,没有兄弟姐妹就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看人家热热闹闹的,也觉得太安静了。   年夜饭的时候,就跟孩子们一起,安安静静吃晚饭,就睡觉去了。   结果人老太太不去,她回内地干什么,她还去江西,她还去江南呢,她现在去美国,对着老大家的就撂脸子了,“我们要去美国的,你知道吧,国外很不一样的,我们去江西干什么?”   又挤兑老二家的一句,“早知道不要喊她了,不想去也就算了,还要跟我们客气去她那边,去了看她吗?”   那还不如跟着扶桑呢,扶桑什么都懂,靠谱,好吃好玩的都知道,又会做事情,她就愿意去美国。   有的婆婆吧,不一定很喜欢儿媳妇,也不一定觉得儿媳妇很优秀,但是绝对知道儿媳妇靠谱,有事情就找她就对了,保管给你解决的很好。   老大家的给挤兑的,没办法了,本来不去就不去了,提了这个事情还恼火了,跟老大也犯愁,“要不去吧,不然以后更没办法相处了。”   背后指不定还要说什么呢,主要是也考虑到孩子,孩子大了,也要跟亲戚家里同龄人走动,不走动的话,也是不太好的,单打独斗的不行。   带着女儿一起去了香港,办手续很长时间,她出国的话也是要审批的,还是要去美国。   然后从香港那边飞美国的,都去找扶桑去的。   到了就安排酒店,去看看的话,确实是发展的很好,很直观的就是人民的生活水平,很高。   一个殖民国家,它将近百年的财富掠夺跟殖民,无论是美国还是英国,工业革命的红利现在还没有吃透,全球掠夺的资源应有尽有的,这个发展速度就非常的快。   老大家的就感慨,在餐桌上就看的出来的,西图澜娅餐厅很高级,扶桑的话,找东西按照贵的找就比较不错,一般是不会踩雷的,那种铁板烧的类似,当场给制作的。   扶桑吃东西也是一天吃好几次的,至少是三次,所以每次吃的也不是很多,小食类似的比较多,简餐也很多,几乎饿了就会吃东西,不饿的话有新鲜出炉的也会吃。   “现在呢,讲赶超欧美,现在看来,真的比我们好很多,可能要加倍努力几十年才比得上人家。”讲的也有点惆怅,在国内见不到的喊口号做事跟出来真正看到了方方面面的差距,这种感受是不一样的。   扶桑有点喜欢喝酒的现在,端起来酒杯,她大概是分的清这几个酒杯的,果汁杯酒杯跟白兰地,摆放的杯子跟形状都不太一样的,“总会赶上的,别人不努力的时候,我们努努力,也不会差太多的,他们发展起来,也不过才用多少年时间,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呢?”   她跟大嫂之间,明显共同话题就会多一点的,因为都是很拼的那种类型,又都很有想法的,火焰在烧起来,二太太感觉这个西图澜娅餐厅很好,还有钢琴师,吃饭是一个很享受的事情,就是二嫂也很满意。   香港有时候觉得太小了,时间长了就都熟悉了,出来也会有新鲜感的。   来玩一个星期,扶桑是没有时间一直陪着的,请了陪同的去玩,你从她身上,就完全可以感受到资本的力量。   一种资本无所不能的快乐,你真的有钱在这个地方,就可以实现你所有的东西的。   “在这个金融圈的人,据说是如果你当时想要的没有得到,能控制到第二天去实现的话,就已经能被称之为克制了。”   扶桑带他们进入大厅,马上就会有人上来服务,很多人在里面是服务金融的,“甚至有的人会在这里面以此谋生。”   你赚的多,会有彩头的,给你的金融顾问,经理之类的,会有这样的幸运儿。   她今年赔钱的话,开始也是赔钱的,但是现在的话就好很多,最起码赚钱的时候就有心情花钱,不赚钱的时候,连花钱的动力都没有。   没有人真正地了解舒扶桑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不知道她赚的是什么钱,怎么赚钱的,什么样子的工作环境。   所以扶桑就有安排这次的行程,你们也要了解我在做什么对不对?   我也要跟你们讲一下,看一看,我这边做什么,我也很优秀的,我有自己的领域跟事业,并且在这个行业里面有所成就,并且能为此获得我想要的生活。   二太太回去了就不吭声了,有购物,买很多衣服包包鞋子,回去就跟二老爷讲了,“所以事情都不用管的,她全部安排好,还有伴手礼这些东西,全部是一个助理在做的,平时会帮她操盘处理证券股票这些东西的。”   “她一进去,很多人都打招呼,从门口一直到休息室,全部都有人为她做事,吃的喝的用的,像是在酒店一样的。”   “顶级的酒店,顶级的西图澜娅餐厅,要吃的东西只要从图册上面找得到,都会做出来给你吃,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服务。”   那是一个,极度现实的,但是有钱人极度舒服的,为资本服务的社会跟国家。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是有钱的。   不是所有人都是有资本的,二太太总结了一下,把助理托运来的包打开看看,很漂亮的包,一个人一只包,“只适合有钱人生活,没有钱的话,日子不会太好过的。”   二老爷就很公平讲一句,“你不要管太多,他们自己的事情,你今天去只看到风光,没有看见背后的付出,我知道她是个要强又努力的人,不会闲着的。”   人品是能看出来的,从那么小一个学徒,一个小丫头,人家打拼到现在,背后是他有很多努力跟艰辛的。   二太太确实是知道的,这个年纪的人了,谁还会忙到美国时间呢,扶桑就会,她讲她的作息,是经常到凌晨十二点的。   去了一次,回来对扶桑的评价就更高了,林小姐跟许先生结婚,婚礼上的时候有邀请,宋旸谷一个人去的,许先生看他也没有女伴。   “还很忙吗?”   宋旸谷点点头,“嗯,差不多下周会事情少一点,回香港来。”   许先生笑了笑,看了眼林小姐。   这一眼,看的林小姐是有些火大的,更衣室里面换迎宾礼服的时候,心情也不是很好。   许先生难道心情就很好吗?   他不想结婚的,不是因为李小姐是真爱,就算是李小姐的话他也不会结婚,只是很单纯的,没玩够,不想结婚,就这么简单。   不可否认的是,他还是讲了,“宋先生眼光真的很好,扮猪吃老虎的,以为是个痴情种,只是没想到太太很能赚的,我有看报纸。”   上面有讲财经消息,宋旸谷的话,他们会经常接触,宋旸谷有时候会讲一点扶桑最近在投资什么项目,很赚。   林小姐换好婚纱出来,很漂亮,真的大美女的,“为什么不是痴情种呢,难道是因为钱才喜欢自己太太?”   许先生笑了笑不讲话,他觉得林小姐太强势了,太精明了,你这样的话不太好,会让人觉得你很聪明,别人都很傻。   你真的很聪明吗?   他反而比较心伤扶桑那种实干的人,而不是从来觉得自己感觉良好。   就是没感觉,就是看不惯的。   林小姐头皮就觉得麻麻的,真的,这样的婚姻,她已经开始计划什么时候离婚了,甚至觉得是个错误,能不能坚持半年的话,都不太好说。   出去的时候两个人走红毯,也是跟所有恩爱情侣一样的,红毯只要铺上,再拉胯的婚姻都会让人觉得情比金坚一样的。   宋旸谷在下面鼓掌,真的很帅,台上的人很容易看到。   有媒体的,林小姐看一眼,不知道怎么就被抓角度了,上报道了。   当天晚上的八卦就出来了,许先生根本不管的,林小姐再漂亮,打扮的再怎么好,站在他跟前,他还是没感觉,对林小姐没有那种感觉,笑了笑,把林小姐衣服拉起来,“我这样子,会觉得自己是个动物一样的,我觉得我们做朋友比较好。”   很平静的语气,很平静的眼神,甚至很贴心的帮林小姐衣服带子拉起来。   林小姐浑身都冰凉的,不可置信,她没有想到许先生是这样的打算的,他侮辱人的方式,太直白残忍了。   一个丈夫,新婚之夜,对自己太太没有兴趣,完全没有兴趣,连孩子都不想要,这样的婚姻,都不是单纯的不喜欢跟不爱了。   他眼里根本就没你这个人,你在他眼里就是那么地不堪跟勉强。   林小姐也是有傲气的,就今晚这么一回,她记住了,看着许先生??x?出去的影子,听见关门声。   才坐在床边,哭了很久,她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哭的。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直接就搬出去了,跟自己公公婆婆讲一声,结婚的时候公婆有送股份跟物业的。   这是这个婚姻,带给她的所有的一切。   她的话,足够聪明,在婚姻存续期间内,如果把握的好的话,她事业就会从一个好的起点,能在离婚前飞起来。   至此,婚姻第一天,跟许先生连面子情都无,同时出席活动,招呼都不打,形同陌路一般。   但是不影响,林许两家联姻,不影响两家一起做事。   许先生如果收敛一点还好,但是他偏偏很会打人脸,很会踩人,林小姐脸给他踩很烂。   娘家那边,林先生也会发脾气,嫁女儿的,结果女婿这样子做事,这样子风流的话,很失面子的。   很多事情,是林小姐在承担的。   她不能讲什么,都很失风度的,只能沉默,只能很得体。   但是这样的生活跟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   -------------------- 第137章 爱跟婚姻   宋旸谷晚上跟扶桑通电话, 他要稍微靠一下扶桑的时间,她那边时差都快接近十个小时了,所以他从来不给扶桑打, 都是扶桑打电话过来的, 时间都是按照她的安排。   但是扶桑呢, 就是忙死,只打三分钟, 她也还是会打过来,不然两个人异地不在一起的话,一天不联系的话, 感觉就不太好。   但是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人,打电话不会像是二十来岁年纪的时候一样了, 打情骂俏,为了没有实质性的东西,可以你来我往地讲三四个小时, 五六个钟头这样子,讲不太出来了, 偶尔可以讲一句。   “我不太想听这些。”宋旸谷听她讲一点工作上的事情, 就打断了一下。   刚开始赚钱的时候,两个人通话都很快乐,因为扶桑会打钱, “今天赚很多,我这个周扎账的话赚了一栋物业, 所以我打算周末在这边送你一套物业。”   OK,开心吗?   很开心。   就连二太听了也很开心, 是吧, 大手笔, 很赚钱,而且这种赚快钱的跟家里这些做实业德尔老少爷们不一样,老像是凭借运气吃饭一样。   你不得不承认,有的人运气就是好,运气也是财富的一种决定性因素。   她每年都去拜拜的,给扶桑讲的就是,财运爆棚。   “钱很多,多到用不完,用完了马上还会有,取之不尽的。”二太太信以为真,且用起来扶桑钱丝毫不手软。   扶桑这个人,她大方,有钱赚了,就大家一起用,分给家里人用,就当花钱买快乐吧,每个人都有份,就连小三都有。   剩下的留投资的,就全部捐出去了。   她这个人,是非常非常传统的中国人,血脉看的非常的重,而且重情重义的,她钱是不太给国外人用一分的,你让她搞一下黑白对立捐款,八辈子不会给人家一分钱的,她全部都给国内。   国内怎么用怎么花,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就是打水漂了,也愿意。   扶桑好脾气问问宋旸谷,也觉得有点生疏,“那你想听什么啊?”   稍微有点难过,自己先生不听自己话讲完。   对自己的生活工作,不感兴趣是不是?可是那也是自己人生的一部分啊,是自己的另一面对不对。   还在难过,就听宋旸谷讲了,“你讲你自己,跟我的事情,讲我们两个的事情,其余的事情,我都不关心的。”   就很直,很直男的那种思维。   我们时间很宝贵的,所以你讲你自己的事情,讲跟我们两个都有关的事情。   爱情的模样千篇一律,扶桑觉得每晚都讲的话,真的是无话可说的,“今天早上起床有点困难,早饭没有来得及,也不是很饿,喝了一杯牛奶就走了,有点冰。”   这就是千篇一律的生活的模样,吃了吗,喝了吗,睡了吗,上班顺利吗?   日复一日,她今天不是很像讲这个的,因为几乎没有都是一样的,或者每周的状况都是差不多的,起床要么是起晚了,要么起早了,吃饭要么吃的好,要么赶不上。   她想不是需要新鲜感吗,不然这样子会觉得很无趣的。   结果宋旸谷竟然能接上话,他很认真的听,然后很仔细对待,“是昨天又睡很晚吗?你又核对了吗?其实有个建议,晚上虽然核对会很安静很专注,不会被打扰,但是你可以稍微早一点开始,比如你——”   他讲很多,逻辑非常严密,讲的也很有道理,但是其实都没有用的,因为提的很多建议就是那种不可能被实现的,就跟老板建议你早点回家陪孩子一样的,能早点回家的话,能不加班的话,难道谁要在公司里面耗着吗?   但是不一样的是,老板可能虚情假意,嘴上张口就来,宋旸谷不是,他是真的在考虑可行性的。   所以讲的内容无关紧要,扶桑听得也很认真很仔细,很听话很配合的样子,宋先生这样的话,真的很让人信服。   你明知道这个事情不太行,但是因为他讲的,因为你看得懂他这些无趣的建议背后那样深重的东西,比如说爱跟关怀,这样形容都太宽泛了,都不太配得上宋先生的这一番心思。   所以扶桑爱听,因为说话的人不一样,因为了解他的心思,声音也柔和很多,她像是个钢板,每天光滑漂亮,每天坚硬抗造,每天都坑坑卡卡地卖力,又冷又硬。   但是她跟宋旸谷现在讲话,就好像是个钢板加热了,加热的温度很高,菊粉色的接近融化,然后还能在他这里回炉再造一下,“我知道了,我觉得你讲的很好,很为我着想。”   “嗯,对,所以我建议一下,也只是建议,当然你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扶桑笑了笑,“所以我打算今天晚上开始,早点开始,然后早点起床吃早点,再精神奕奕地出门。”   “所以,我先生,可不可以,在我这边今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给我打一下问候电话呢?”   “可以,当然可以。”宋旸谷算了下时差,其实他这边时间是不合适的,但是他做事情就从来不讲自己为难,打。   扶桑也知道会6有点不合适,但是她这个人,就有一种坚信,就是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无论她提什么要求,无论多么不合理,多么叫人为难。   她脾气多差,做错多少事情,就总有人会包容她的,不会拒绝她的,就一直站在自己身边,一直在,永远在。   他永远会包容你,永远会接纳你的一切,包括好的坏的。   他不会有别的心思,他的反应总是以你为中心。   宋旸谷的爱情,是以舒扶桑为基本中心开展的,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永远不会产生变化。   在这个日复一日的磁场里面,认真而仔细地吸引着,努力着。   内地的人早年前报道上,称呼他为寡言君子,大概是他曾经财税改革收益的底层学生称赞的,很传统很中国化的一个典型的旧时代君子。   扶桑知道,他不寡言。   他只是不会很浪漫,甚至很木讷,女人喜欢听的甜言蜜语,嘘寒问暖的关怀他都几乎没有。   但是他做到的事情,让人回想起来,总是感动终身的。   他在凌晨的时候,卡着扶桑六点钟的点,准时打过去,也只是问一句,“到家了吗?”   “今天你早点开始,我不打扰你了。”   扶桑想多跟他说两句话,因为这个电话打的挺浪漫的,结果他就说一句这个,就跟你浪漫氛围到了,突然泼了冷水一样的。   她耸耸肩,心里也叹气,你不浪漫,那我就浪漫吧,依旧保持着电话刚刚响起来时候,心里的那种激动跟浪漫,声音也很甜很腻,“我先生真的辛苦了,哪里找这样好的先生呢,别的人可能都不会在这个点打电话的,我这边只有你才会在这个时间问候我,所以我先生真的是个好先生啊,我真的现在发现,爱你很深很深。”   有点不对劲,人家给你打电话问候,不应该人家爱你很深吗?   但是不是,扶桑说自己爱他很深。   就一贯地会说话,一贯地会夸自己老公。   宋旸谷听不出来美不美,但是心里就美啊,“嗯,没事,我也不睡了,我正好打算起来跑步的,然后早上起来早点去处理事情,时间也刚好卡上了。”   他也不是只有一个事情的,自己事情也很多,很忙。   事实是这样,但是他说话,真的很败兴的。   一本正经说自己安排,女孩子有时候会挑刺的。   人家夸你的时候,你却在讲自己事情安排。   扶桑挂了电话就笑,真的,宋旸谷这个人具体想什么她不了解,但是他大体上什么人,什么路子,想什么事情,他的思维,扶桑是有些了解的。   你看,夫??x?妻多年,二十年了,还是在慢慢了解的,婚姻真的是一辈子的事情,你要了解一辈子的。   没结婚前,两个人呕气,生气,性格不合,到处是摩擦,一辈子都不想结婚。   结婚了以后,也是有摩擦,也是找别扭。   但是包容,永远是一个必杀技。   你包容他,就懂他。   你观察他,就知道他其实是个什么样子人。   恋爱跟婚姻,很多时候,不是看说什么,但是绝大多数人愿意去看对方说什么,聪明一点的去看他当下在做什么,看着看着就疑惑了。   其实,应该眼光很长,看长远地他在做什么,看他对你,有没有很长远的打算,有没有很长远地打算为你做一些什么事情,才是最合适的。   他今天早上送早餐,难道送一辈子?   可以看看他是不是现阶段在努力工作,想要攒够钱给你买一个你喜欢的钻石。   一克拉也好,五十分也好,三十分也好,他去做这个事情了,他努力给你了,他奋斗想给你更好的,那就是爱。   扶桑觉得最起码比劝她吃早餐要好很多,比给她送早餐也好很多。   这是正儿八经打算过好一辈子的人。   所以她愿意调整自己状态,愿意听他的话,因为很珍惜。   她敢说现在宋先生绝对不会想她的,他的爱每天都像是炸弹,炸完了自己的存量,就还是他自己,他就能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去了,他绝对不是二十四小时想她的。   但是这就是感情啊,就是每个人独特的爱人的样子。   她自己挂电话,她自己是感情很细腻的一个人,自己坐在沙发上很久,如果现在突然飞回去的话,宋旸谷也许不是很惊喜,大概率感觉是很惊讶。   她也不太会有这种冲动的做法,但是现在挂完电话,比之前会更想念他,但是可以克制。   爱有时候也是一直克制对不对?   她是个很标准的女人,男人主动的时候,你会想更多,会想接触更多,但是这样子人家那边炸弹完了,你还在糖衣炮弹的话,会让对方觉得疲惫,所以要克制一下。   她自己去书房,拿出自己的本子来,新买一台计算机,在上面看讯息,也在克制自己,让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力。   很爱自己先生,但是不说,不讲,不去继续打电话。   她自己也觉得搞笑,没有观察过别人的婚姻,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出来的婚姻,会觉得很有趣。   四十岁的年纪,还像是谈恋爱,还是会爱跟克制,还是会琢磨一下对方的想法的。   --------------------   预收文《南墙与北墙》先离婚后爱文,戳专栏预收啦。 第138章 大结局   宋旸谷早上起来会打球, 羽毛球,认识了新的朋友,男男女女都有, 但是早上起来能约着一起打球的, 就一个先生。   两个人时间就很早, 然后打完球回家洗澡换衣服,球场的话, 离得很近,住的也很近。   早上起来六点钟到七点钟,基本上三四十分钟就差不多了。   打的酣畅淋漓的, 打球嘛,就得找一个实力差不多的, 不然打着打着没劲,没感觉,会觉得吊打一方的时候, 下次就想换人了。   宋旸谷各种运动其实都很好,他从小起步就比别人早很多, 自己也锻炼很多年, 现在只不过是捡起来。   两个人很有意思,打累了就一人一瓶牛奶,份量很大的, 坐在地上铺着外套的,先喝牛奶。   你要是说成功男人上年纪之后, 有魅力有钱是真的,更体面也是真的, 但是要说想法更多的话, 可能不能代表全部。   是真的没有自己太多的想法的, 你说的漂亮小姑娘,应付各种饭局,包括出席各种场面,他们两个是不会有这些多余的精力的。   这位先生跟小洪先生也很熟悉,都是朋友的朋友,即便没有见过也听说过很多次的,“洪先生这次回内地去开庭的,为了老洪先生的事情的。”   老洪先生是被枪杀的,好多年了,现在都新社会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小洪先生还是把手里面保留下来的资料递交过去了。   有点可笑,宋旸谷想了想,“他自己混规则的,涉黑的,不应该去的。”   你自己不干净的,去举证的话,会不会引火烧身啊,一般过去事情都不会再提起来了,现在政治环境很敏感的,“前些日子大火,村屋烧很多,几万人没有地方住要安置,内地政治环境又严苛起来,他这样子跑内地去搞事,港督焦头烂额也很差劲。”   现在香港的话,这颗明珠是有些黯淡的,但是不可否认,在过去的十多年时间,是它发展的最好的时间。   包括在对内地的态度跟关系,对外的开放跟包容上,以及自身的经济发展上面,都是非常对标国际的。   要一跃成为最国际化的大都市,但是它跟内地政策是息息相关的,现在内地的政策在收紧,各方面的限制越来越多,加上一些政治原因,内地很多人全部涌入香港,但是没有配套市民待遇跟大屋。   人口过多,就会失业,失业最大的危险因素,就是会导致□□。   当前的话,是香港最不安稳的时候,前些日子的大火让这个地方更飘摇了一点。   所以洪先生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奔波回内地举证,不太合适,宋旸谷觉得不太合适的。   但是他不会想太多,洪先生是个场面人,场面人做事,不是一直讲利益的,回家之后跟洪先生家里通话,管家有接,“上海在审判,直接回上海的,宋先生您那边如果有资料的话,可以一起转接给我们先生,他这次决心很大的。”   坏事有做吗?   有,肯定有,杀人放火有做,混道上的没有不做的。   但是在特殊情况下,道亦有道的,小洪先生最忍气吞声这些年,就是老洪先生当年被枪杀,因为日本人的袒护,宁先生那边一直没有定罪,就跟当初老袁大人被日本人杀害一样,湮灭在历史里面去了。   但是宁先生已经死了,在宋旸谷等人离开上海之后,他只手遮天,引起公愤,最后被地下组织暗杀在上海街头,遭受媒体口诛笔伐,如今即便已经死了,小洪先生也不会放过他名誉的。   宋旸谷想了想,找出来那本册子,当初他在四川逗留很久,就是因为这个事情,是许老官当年拉出来的队伍,牺牲前的生死簿,现在翻开看,已经微微泛黄。   在将将升起的太阳中透着陈旧的黯淡,他记得很仓促,最后水笔没有水,他用炭烧的木棍写的,年龄、籍贯、名字、家庭人口,就一行行简单的勾勒人物身份的特殊标记。   最后一页是手印,签名,大多数是手印,在今天早上看起来,依旧鲜艳的刺目。   他合起来,跟上海那边通电话,委托给洪先生,“留在我这边很多年,我有做一些事情,但是能做的很少,他们应该有更好的存放的地方,博物馆或者是档案馆,烈士陵园也可以,无论什么组织的,只要打国战的,应该有客观对待的。”   洪先生吃惊,他刚到上海一天,马上要会朋友的,没想到宋旸谷竟然有这样经历,“你后生怎么不开口,竟然这样沉得住气,我如果是你有这样经历,上海滩的月亮是都要听我说一番的,竟然现在才拿出来讲。”   实在是觉得这样朋友难得可交,又喟叹自己年纪大没事做,“这个事情交给我,我有认识的人也好打交道,现在内地管理很严苛,对我们很谨慎的,这也是应该的,要□□,我一定用心做,不枉费这些流血流泪的人。”   挂了电话就跟身边陪同的朋友讲,“寡言君子,名不虚传,伉俪情深也就罢了,就连品行都是一样的,重情重义也就能做到如此了,真是让人钦佩。”   他用心去处理宋旸谷交代事情,前面人命都搭上了,后面还活着的人跑跑腿做做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举手之劳不值一提罢了。   派人去取,然后亲自送到上海去,联系上海文物局那边,还有档案馆都同时有联系,并讲宋旸谷这些年来帮扶事情一一讲清。   当局很受震动,高层的思路一直是非常正确且真挚的,知道这个事情也很感动,派人到四川去核实,确实是打上海会战时候牺牲的烈士,这些年幸存的很少,但是都有讲宋先生。   “去打仗就没回来,说是死了,过了两三年,有一位宋先生讲认识我儿子,挨家挨户打听,问到了就给钱,说是抚恤金,然后讲每年都打钱。”老太太腿不好,得双拐,年纪最大一个了。   讲起来还是哭,哭自己儿子,哭宋先生,“从今以后,每年都打钱,开始我们以为是政府给的,宋先生没讲,后来日本人来了又走了,再后来旧政府??x?没有了,都换了,还是有钱,有时候会晚。”   有去取钱的,然后回款地址就不一样,时间这样长,就发现了,汇款人的话,可能是宋先生自己做的,“一直想谢谢他的,他那年来买了十斤猪肉,跟我讲,我儿子喊他买的,要我过寿用,又托人带我治腿。”   想起来,总觉得这个世界上,好心人太多,好人太多。   哪怕她独苗的儿子没有了,但是活到这个年纪,依然是饱含着赤城去虔诚善良感恩地活着,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政府也越来越好,政策也越来越好,对老百姓,越来越照顾。   上海文物局那边做的特别的到位,也很受出触动,调查时间差不多有半年,跟北京那边档案文物局一起,全社会征集相关资料相关线索,不仅仅是为了宋旸谷,而是尊重爱护先烈。   不过可能因为通讯不发达,知道相关渠道的人少,征集到的内容也很少,但是全国各地有很多信件资料邮寄,也有很多寻亲的,政府机关是尽量越做越全面的。   每一封来信都有认真记录认真回信,真正做到了为人民服务,真诚对待工作的,很认真仔细。   查二爷揣着手,掏出来报纸,问人家北京文物局那边的人,“是你们要找历史档案资料的是吧?给报销路费是不是?”   他以前略不显得贵气但能看得出来往日体面的长衫已经脱下来了,换成了四个口袋的中山装,头发花白而身体略显地弯曲,说话却还是带着贫穷烙印下的斤斤计较,“我可跟你们说了,我溜溜地转车了半天,中间等不到车我还自己腿着走的呢,车票都在这儿呢,得有三毛五呢。”   掏出来车票,给工作人员看,工作人员绝对的好脾气,到接待室接待,非常热情接待的,为人民服务,为大家服务,不是一句口号,真的是发自肺腑的拿着热爱,“您来是干什么的呢,大爷,我看您带着个画轴呢?”   查二爷嘿然一笑,带着许多年的得意,“小子,看着,我可给你开开眼了,你瞧瞧,你仔细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一个巨大的画轴,打开之后,粗一看不过是花鸟画。   只不过就是大,桌子上铺不开,他曾经有个画棚子,在南城卖画为生,是个老祁人。   也曾经落魄到后来,连画棚子都开不下去了,开始跟他的弟弟查四爷一样,糊风筝典当家具衣服,把祖产最后一点点油水全部搜刮干净。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过日子清贫又仔细,甚至抠搜斤斤计较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毕生所学所热爱的画技,把上面那层花鸟画剥开。   里面是另一副画!   真是高超。   高超的想法,高超的画技,更高超的是他的裱画手艺,真是绝了。   他站在那里娓娓道来,连他身上所有的蜷曲跟不平,都慢慢地,舒展开来了,他变得丰盈充实,像是有乌黑的头发,白皙又青春的血肉,像是他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般地。   “这个,是打从日本人进了北平,我就开始记录下来的,时间地点人物生平事迹,北平出现的人物义士,前后大约十五年吧,都真实详实地记录下来了,一丝不差,分毫不虚!”   说完最后下巴微微抬起,这个瞬间,他像极了哪个旧读书人,桀骜又清高,带着清澈的书生气,却厚重的气节跟执拗。   什么人,能记载十五年呢。   就算能记录十五年,什么人又能观察十五年,跟个史官一样地,一笔一划地记载下来呢。   谁有这个耐心跟毅力呢?   查二爷做到了,这个人做得到,而且很浪漫地凑齐了一百零八个,“我虽不才,但是当年地下工作者很多跟我接触,我也曾干过二三大事,具体可找黄桃斜街荣家,他们曾经受我委托藏匿过地下工作者。”   “因此,我此前刚好一百零七位,未免不好听,便觍居末位,凑个一百零八,恰如水浒好汉,我算是个添头吧。”   客气至极,谦虚至极。   仔细研读下面那一副画,密密麻麻的都是历史,其中就连布谷妈妈遇害事情都在其中,可见全面用心。   舒扶桑,高居第六,外号“金算盘”。因为其当年资助两位流亡学生,并且此后数十年捐助资金,前后约七十六笔,黄金法币铜元均有,查二爷甚至都折合成现如今货币,“她出钱最多,因此我迟迟不来,就是因为核算金额的,按照现在的购买力的话,光我知道的在北平的捐赠,合计约为三百九十七万。”   “我昨儿晚上又核对一遍,不过如今联系不上她,她算学无双,幼从名师荣师傅,乃是山西晋商之后,绝学袖里藏金至今已少有人知道。不过后来听说她至今仍旧捐助国家建设,具体不详,我这个只是记载北平日占时期,你们还是要再进一步联络核实的。”   宋旸谷,居一百零一位,外号“寡言君子”。这样的排名,二爷有自己深思熟虑的考虑,“他们夫妻,北平伉俪之典范,当初偷梁换柱保全北平财税金库,跟日本人斡旋,险被暗杀,流亡南边,按理说该靠前一点,但是其活动多在南方,不如其太太在北平时间长,且贡献大。”   表达的很婉转体面,宋旸谷在北平时间不如扶桑时间长,没有后期艰苦卓越地奋斗,而且扶桑出钱,这些资金支持,绝对在任何时间都起到了大作用,有钱好办事,查二爷深受没钱之苦。   字字句句,斟酌考究,二爷算是把这个事情做到极致了。   按照自己的思路,自己心里的一杆秤,衡量北平这些年的大小人物,走卒贩夫不论身份地位,不论年龄大小,均有入列,编辑成画中之画,悬挂家中,这些年未曾损坏,也未曾被日本人发现。   他领了车票钱,工作人员倾佩他,又自费添置一顿午饭钱,多两角钱能吃一顿面条,二爷欣然接受,自顾转身去买了个烧饼,站在门口手托着吃。   隐入尘烟,正如他给自己起的名号,“无名先生”。   这些事情,是差不多两三年年之后,扶桑跟宋旸谷收到表彰书信的时候,才知道的。   一人一封,官方致谢。   扶桑那天从美国回来,跟家里人吃晚餐,当着全家人的面,郑重地读。   宋旸谷微微笑着,看着她,这个季节,香港在慢慢稳定下来,跟内地接触也渐渐放开,联合起来办菊花展览,经济带动下的文化交流非常活跃。   据说菊花品种有几百种,更有珍惜品种,二太太喜欢菊花,按照北边习俗,秋天是赏菊花的,按照中国古人的习俗,中秋也确实是菊花的盛宴。   他选几盆,摆在床边的高几上,佣人跟老三讲,“不要动,花开正好的。”   转身老三就双手抱着根茎,吃奶劲儿往外拽,里面是松针养护,一下就拔出来了,然后他再放回去,有事没事去拔出来,放进去,放进去,拔出来,第二天就蔫吧了。   宋旸谷就有点纳闷,他等扶桑回来看看的,扶桑跟他讲买花头大的好看,这一盆最大。   结果今晚老三在拔,他就给看见了,从餐桌上直勾勾地看过去。   老三玩呢,他妈读信,他不识字文盲,只认识12345,超过5就有点难办,因为他一只手只有5个指头。   因此无人关注,无法跟哥哥姐姐一样捧场,宝珠还要自己站在中间再念一遍呢,她念的新奇又快乐。   读信听信的孩子,布谷可能理解更深一点,宝珠大概是不太理解其中官方的意思,一字一句的书面语,一字一句的平平无奇的语态后面,曾经代表着,是怎样的惊涛骇浪,是怎样难忘的流金岁月,是怎样的代价跟付出。   全家人听的热泪盈眶,二太太一个劲地擦眼泪,口口声声跟扶桑讲,“现在政策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内地去,要做建设到哪里是一样的。你在美国也有十年了,要五十岁的人了,也应该退休了,我们回北平去,带孩子们也回北平去。”   二老爷去年已经去了,脑部已经全是阴影肿瘤了,但是最后大脑一直清醒,医生都感叹他意志力顽强,最后却是回天乏术,各种器官都在衰竭,不是一个器官的问题,是年纪的问题。   二太太年纪越大,便总想回北平去,她在山东许多年,却从不喊着回山东,也不喊着回上海,也不想留香港。   因为在北平的日子,是小桥流水一样的日子,新奇的儿子陪伴在身边的,最轻松的一段日子。   在山东她是大门不出带的宋家二太太,在上海,她是宋家二老爷的正房,在香港,她是宋家两位少爷的母亲。   在北平,有宋家大伯母陪伴的那一段岁月,她拉着宝珠的手说,“像是歌儿一样,像是女歌星甜蜜蜜的歌。”   宋旸谷跟扶桑??x?,当天晚上,难得地拍了一张合照,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两把椅子上,布谷新学摄影,拿着相机在拍。   在相机里面看很久,停顿了一下,“爸爸妈妈,可不可以靠近一点?”   现在比如很流行的照片,胳膊搭起来,或者拉着手,或者亲吻脸颊之类的,很亲密。   但是两个人都不动,只是头,微微地更近地凑近了彼此,微微歪着头向内,头发丝都快碰到一起去了。   布谷就笑了笑,就这样吧,他们总是这样,各自坐在椅子上,椅子旁边摆着就两盆菊花,开的正艳。   两个人微微倾斜着脖子,向着彼此靠近,不远不近,近的人觉得远,远的人觉得近,就这样的距离,各自交叉双手在小腹前,端庄而隆重。   得体而温婉,宋旸谷少有的,一点点微笑。   扶桑笑不露齿。   如此合影,走过一生。   这一生,舒扶桑跟着宋旸谷,颠沛流离过,扛过枪杀过人,幼年在他家做工,多有挤兑苛责,青年之后成婚,多有摩擦聚少离多。   但终究这一生,宋旸谷婚后,没有对她发过一次脾气,没有想过分离过一次,纵有磨难千千万万,纵有危机四伏四面楚歌,二人真如查二爷所形容,伉俪情深。   往事多云烟如海,如今二人垂足坐高堂,照旧明镜高悬,初心不改。   舒扶桑这辈子听过最浪漫的一句话,是我在,一直都在。   宋旸谷这辈子听过最浪漫的一句话,是宋旸谷,舒扶桑喊的每一个他的名字。   --------------------   预售文戳专栏,港风文《叉腰女神》离婚文《南墙与北墙》感谢陪伴与支持,《东家》是我多年想写想表达的一种情感,或许沉重,或许别扭,或许也浪漫,希望带给你们好的人生体验,无缝开新文,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