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朕靠美貌追妻   作者:楼见溪   简介:当今太子是个一无是处、只知揽镜自照的花孔雀,每日睁眼必三连:   ——孤美矣;孤美甚;满城才子何能及孤也!   屡教不改之后,皇帝大手一挥把他发配到南境反省。   太子:哎嘿!南境的臣民们,准备好接受孤的美颜暴击了吗?   皇帝:……这儿子没救了!   *   南境王的小郡主冰肌玉骨、雪肤花貌,南境百姓吹捧尤甚,赞她容颜绝世,无人能及。   太子:真的吗?我不信。   太子亲自上门,欲与小郡主比美。   小郡主:“你谁?”   太子:……我们昨天才见过面,你问我是谁?   孤让人过目不忘的美貌就如此不值一提?   *   后来太子才知道,小郡主是个脸盲。   太子:脸盲也得记住孤的美貌。   对镜思索半日,太子觉得一计可行:娶之共枕。   花孔雀x脸盲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欢喜冤家天作之合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之蘅,赵珣┃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但朕败了   立意:美貌不是通行证,生活还要靠努力 第1章   三月廿日,暑气悄然而至。   烈日当空,几乎将整个南境晒成了蒸炉,坐落于宁川城以北约五十里外同顾山腰的云间寺却幸免于难。   是日香客云集,摩肩接踵,少有立锥之地。   寺内梵音阵阵,厚重的檀香绕梁不散,一派鼎盛模样。   恰此时,一位小沙弥气喘吁吁地跑进寺内,借着身量瘦小的便利,灵巧地从稠密的人群中穿过,绕过大殿,见到熟悉的人,当即眼睛一亮,冲上去喊:“师、师兄!不好了——”   被唤作师兄的年轻僧人拍拍他的肩,笑眯眯地安抚道:“莫急莫急,慢慢说。”   等气息稍匀,小沙弥紧张道:“山下来了好多官兵,正往咱们寺里来呢!”   他边说边比划着,“他们都拿着武器,高高壮壮的,看着特别凶神恶煞!”   僧人微讶:“嗯?今年来这么早?”   见师兄还颇有闲心地掰着指头算日子,小沙弥急得跳脚,“师兄!”   “嗳嗳嗳。”僧人分出一只手,摸着他圆滚滚的脑袋敷衍安抚。待算清日子,微一低头,对上小沙弥如临大敌般的紧张神情,笑道,“莫怕,他们只是来接人,不会生事。”   “接人?”小沙弥不解地偏了下头,好奇问,“接谁啊,要摆这么大阵仗?”   “接前日给你糯米糕吃的女施主。”   小沙弥提起一口气,不由担心:“那个女施主脾气那么好,他们一大群人,会不会欺负她啊?”   “想什么呢。”僧人失笑:“那些人是来保护她的。”   “保护?”小沙弥想起刚才看到的官兵,乌泱泱一片,他站在山腰都望不见队尾,于是将信将疑地问,“要这么多人保护吗?”   “南境王膝下无子,就女施主一个女儿,自然爱护得紧。”说着,僧人拍了拍小沙弥的肩膀,熟练地安排道,“你去知会女施主一声,说她家人来接,请她早做准备。”   “好!”小沙弥脆生生应下,扭头便朝着厢房跑去。   南境王府的人乍闻此言,也不免愣了愣。   侍女半雪率先反应过来,滴水不漏地谢过小沙弥,进到内间。   内间是座小佛堂,安放着南境先王妃的牌位。   半雪看向跪在蒲团上无声诵经的女子,犹豫片刻,还是上前禀告道:“郡主,王爷派人来接了。”   洛之蘅无声诵完最后一段经文,才波澜不惊地启声:“今日不是才三月廿日?”   声音清泠泠的,让人想到山涧的清泉,流水潺潺,悦耳动听。   “是。”半雪将小沙弥的话转述给她,末了道,“郡主若是还想继续留在这儿为王妃诵经,奴婢便去请南侍卫带人先回,等过了浴佛节再来接您。”   洛之蘅对着牌位虔诚地弯身三拜,随即抬起右臂。白皙的手指从宽袖中露出些许,指根白皙净透,细看去,指尖还透着微微的粉,一看便知是极养尊处优、爱护得宜的手。   半雪默契地上前接过,扶着她起身。   洛之蘅道:“阿爹知道我的习惯,如今派人来接,想必是府中有事。去收拾行李吧,咱们回府。”   “是。”   半雪和平夏驾轻就熟地收拾好行李便去服侍洛之蘅梳洗换衣。   寺庙藏于绿林掩映间,少被暑热侵袭。可今日艳阳高照,山下想必炎热。   郡主素来禁不得暑热,马车憋闷就更加难捱。   两个侍女对了个眼神,默契地翻出一套最为轻薄透气的素雪绫裙给洛之蘅换上。   她不常用粉黛,换好衣裙,简单挽了发髻便算拾掇齐整。   半雪和平夏训练有素地护着洛之蘅避开拥挤的人群。   几个仆役拎着行李跟在身后。   一行人有惊无险地出了寺院。   寺庙外,披坚执锐的士兵整齐有素地排排站着,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见到洛之蘅一行人出来,齐刷刷地行礼。   为首的侍卫上前迎上来,躬身道:“郡主。”   半雪看了眼洛之蘅,见她微微颔首,并不开口,便熟练地朝侍卫道:“南侍卫久等。”   “属下职责所在。”洛南微一拱手,侧行一步,摆出请的姿势,道,“马车已经安排妥当,郡主先去歇息,待行装置放完毕,就可以启程回府了。”   洛之蘅点点头,总算“嗯”了声。   洛之蘅生母早逝,牌位一直安放在云间寺。   打从能记事起,洛之蘅每年都要来云间寺为亡母诵经祈福。   侍卫年年来接,起初磕磕绊绊照顾不好小女孩儿,如今是愈发得心应手。   马车一侧早就摆放了两个高度合宜的杌凳,渐次升高。   洛之蘅踩着杌凳轻而易举地登上马车,撩开车帘,车厢内亦是别有洞天:   正中央的位置摆着一只软垫,软垫最上一层由竹节编就,最是清凉透气。   一侧的小桌案上摆放着精巧的紫砂壶,半雪拿手背贴了贴壶身,才执壶倒了杯茶递给洛之蘅。   茶汤呈黄碧色,偶有一两瓣鲜嫩的茶叶尖浮在水面上,随波起伏。   茶水不烫,正是能入口、又不减茶汤风味的温度。   洛之蘅小口轻啜,茶汤醇厚鲜爽,入口回甘,是暑热时她最嗜的蒙顶甘露茶。   洛之蘅慢吞吞地饮尽,将小茶杯放在紫砂壶边。   半雪和平夏服侍她多年,一见这动作,便知她是喜欢极了这茶。半雪心领神会,又执壶添了一杯。   平夏笑着感概:“南侍卫如今这般细心周到,怎么也瞧不出,当年是能做出让郡主徒步下山这等混事的愣头青。”   想起昔年旧事,半雪也跟着笑。   两个侍女说笑逗趣儿,陪着洛之蘅打发时间。   洛之蘅从始至终没有开口,却神情专注,听得极认真。   歇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队伍缓缓启程。   府兵上山时唯恐扰了佛寺清净,皆弃马徒步而上。是以下山时马车也不敢撒欢儿跑,被府兵围着慢悠悠地挪动。   及至山脚,府兵翻身上马,队伍行进的速度才提了上来。   大队人马启程,顿时扬起阵阵尘灰。   云间寺到宁川大约五十里的路程,走走歇歇,日落前也能到家。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南境的天比东南边陲的海浪还要阴晴不定,一不留神,熠熠骄阳便被藏进厚重的云层里。   铁灰色的云团翻滚交融,眨眼间便不约而同地沉压下来,带着侵略似的威势。   闷雷声炸响在天边。   洛南打马靠近马车,“郡主。”   半雪推开小窗,微探出头代为回应。   “变天了,估计要下雨。再往前五里有座废弃的庙,属下率人先护着郡主去避雨,等天好些了再出发。”洛南询问道,“郡主意下如何?”   洛之蘅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又轻声叮嘱了句。   半雪心领神会,转头复述道:“郡主说咱们的人多,一个破庙庇护不住。南侍卫挑几个府卫跟着即可,让其余人等自行找地方避雨去。”   “是,属下明白。”洛南拱手,忙去安排人马。   府卫们训练有素地分散行动。   洛南带着六个府卫护送洛之蘅去破庙避雨。   饶是快马加鞭,也没能赶在落雨前抵达破庙。   雨势倾盆,哗啦作响,砸得人睁不开眼。   风一吹,车帘卷缠,斜斜的密雨瞅准时机借着缝隙侵入车厢。   洛之蘅下意识抬手去挡。   半雪和平夏眼明手快,一个迅速挡在洛之蘅身前,一个立马控制住翻卷的车帘。   “郡主……”   洛之蘅摇摇头:“我没事。”   好在不多时,马车就在原地停稳。   估算着时间,大约已经到破庙了。   平夏略略松了松车帘,透过缝隙,看到不远处的破庙前,洛南正和生人交涉。   洛之蘅问:“怎么了?”   平夏细细辨认了会儿,回:“好像是已经有人先一步占了破庙避雨,南侍卫正在和对方争论。”   洛之蘅:“去看看。”   车夫依言,驾着马车在瓢泼大雨中艰难挪动。   到破庙跟前儿,一道陌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车厢:“……公子不喜……扰……清静,……另寻他处躲雨。”   大约是好言相劝行不通,下一瞬,登时传来利刃出鞘的声音。   平夏忙向外瞧。   对方也不甘示弱,刀刃出鞘还击。   形势一触即发。   平夏探出身子,高声劝道:“有话好好说。这位壮士,方圆五里就只有此处能落脚避雨。我们姑娘也喜静,定不会扰了你们公子清静,还请壮士行个方便,让我们姑娘进去避避雨。”   男子能对着洛南动刀动枪,却不好对小姑娘冷语相向。   虽面色缓了些,却并不松动,仍挡着庙门不让一步。   正对峙着。   庙里陡然间又跑出来一个人,在男子耳边低语几句。   男子闻言,收了刀剑往马车处靠近。   洛南担心他对郡主不利,忙警惕地拦住他。   总归隔得不远,男子也不计较,便站在原地道:“我们公子心善,请姑娘进庙避雨。”   平夏一喜,正要道谢。   男子又道:“公子正命人往庙里挂绸布,请姑娘稍等片刻再进。”   平夏顿了顿,不解问:“为何要挂绸布?”   男子一本正经地回:“我们公子说了,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容易惹人嫌话,是以要用绸布隔开,以免他清誉受损。”   平夏:“?” 第02章   男子的声音不高不低,却顺着落雨声准确无误地传进马车里。   半雪唇角抽搐了下,就连正在阖目养神的洛之蘅,也因着这句“有损公子清誉”的话睁开了眼睛。   气氛诡异的寂静下来。   偏偏男子一无所觉,面上不见分毫异色,显得很是理所当然,甚至不着痕迹地挺了挺胸膛,似乎在为他们公子的洁身自好而倍感与有荣焉。   众人:“……”   饶是平夏向来性子稳重,此刻也难免失语。   两方都有诸多随从,怎么算都称不上“孤男寡女”。退一步言,就算同在破庙避雨有瓜田李下之嫌,该担心清誉受损的难道不是她家郡主吗?   平夏眼神复杂地望着对方,默了默。   稍顷,她重新挂上得体的浅笑,缓声向男子道谢。   对方的随从大约对这样的情景司空见惯,挂绸布的动作很是迅速。   平夏刚退回马车厢坐稳,就听外头的男子道:“庙里安排妥当了,姑娘请吧。”   马车里有柄油纸伞。   半雪撑起伞,和平夏一道护送洛之蘅进到庙里。   这座庙屹立在这里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   早在洛之蘅在七岁那年初次去云间寺为母祈福时,这座庙就已经伫立在这里。   破庙荒废多年,年久失修。   进庙之前,半雪和平夏已经做好了庙内破败杂乱,需要费劲清扫的准备。   可一迈进庙内,二人登时愣了愣。   庙内的情状,同她们预想的截然相反。   本该遍布灰尘的地面此时干干净净,连丝毫的灰尘都没有。散乱无序的秸秆整齐有序地堆在墙角,就连墙角处盘踞多时的蜘蛛网也不见踪影。   庙内整洁干净到,仿佛这里常年都有人居住清扫。   半雪和平夏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猜测。   想来是率先抵达的这位公子嫌弃庙内脏乱,命人都收拾干净了。   她们来得晚,赶巧沾了光。   这般想着,再看向庙中央高高垂下、令人怎么也忽视不了的绸布时,二人都觉得顺眼不少。   绸布被固定在简陋的支架上,从内墙一直延伸到门口。   支架甚高,即便是洛南踮起脚去看,也越不过绸布的遮挡。   风吹绸布亦不动,将对面那位公子遮挡得严严实实,备显神秘。   好在洛之蘅和她的两个侍女均没有好奇之心。   双方各自占据了破庙里的一半区域,井水不犯河水,很是和谐。   庙外风雨大作,凛冽的风抱着绵密的冷雨,坚持不懈地灌进来。   洛之蘅畏寒,被冷风一吹,不由自主哆嗦了下。   平夏偏过头,探了探她手背的温度,低声道:“奴婢这就去生火,姑娘稍等片刻。”   关注公/众/号:月*下*看/书/人   心有灵犀一般,绸布的另一侧也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有人嗓音带笑地招呼:“公子往这儿挪挪,免得烟熏到您。”   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地讨好。   虽然和方才在庙外冷静沉稳的语调大相径庭,可洛之蘅依旧轻而易举地辨认出,发声之便是方才和洛南对峙不让的男子。   她思绪放空,百无聊赖地想着,听其咬字习惯,不像是南境的口音,倒有些像……   神秘公子的出声打断洛之蘅的思绪。   他道:“嗯。”   轻飘飘的一句单音,没有别的情绪,只含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让人想到南境松林的清风,渺远空寂,遗世洒脱。   单音尚有如此风流,启声时的真实音色又该如何悦耳?   洛之蘅下意识屏息凝神。   可惜,对方“嗯”过一声之后,再未发出任何声音。   洛之蘅难得抱憾。   她向来情绪少露,即便心有遗憾,面上也不见异色。   半雪侍候她多年,素知她的脾性。   瞥见洛之蘅眼中一闪而过的涟漪,半雪无声弯唇,指了指绸布的方向,正要起身。   洛之蘅抬手摁住她。   半雪不解,用气音道:“姑娘……”   洛之蘅朝她摇摇头。   见她态度坚决,半雪只好歇了心思。   骤雨下了一个时辰才歇。沉云散去,碧空高阔,明净如洗。   洛之蘅一行到得晚,轻装简从,是以很快便收拾齐整,率先离开破庙。   半雪扶着洛之蘅起身,刚一迈出破庙,当即偏了偏头,忍不住问:“郡主不是对那位神秘公子的声音很是好奇吗,为何不让奴婢去试探一二?”   她早在心里盘算过,过去打扰最多是被那位公子斥责一顿,可却能让郡主再细听对方的声音,不至于为着一个单音念念不忘。   如此算来,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洛之蘅却轻轻摇头,“一诺千金重,既已答允过对方不会扰了他们公子清净,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可是,”半雪犹豫着望向洛之蘅,“如今一别,郡主若是再想听到这位公子的声音,可就难了。”   洛之蘅双手叠在腰间,半垂着眼,认真避开地上的水坑。良久,她轻声道:“无妨。”   半雪望着她情绪难辨的侧颜,欲言又止。正准备开口时,忽然被迎面走来的洛南打断,“姑娘,车驾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洛之蘅微微颔首,“好。”   她提着罗裙缓步踩上杌凳。   身后是平夏同方才那位侍从道谢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一道略带紧张的提醒,“公子小心。”   洛之蘅抬步的动作一顿,鬼使神差般地回头。   不远处。   身着翠色长衫的男子正迈步而出。身侧的随从殷切地迎上来,想要搀扶。男子却眼风也不扫,小臂轻抬,云淡风轻地挡开。   走动时,他腰间的玉玦随之轻摆,在阳光下显得透亮水润。   一看便知不菲。   似乎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男子身子稍侧,抬头。   洛之蘅微微垂首,敛回视线,正同对方望过来的视线错开。   半雪迟疑着唤:“姑娘?”   “走吧。”洛之蘅撩帘进入车厢。   落雨后尘土不扬,马车在众骑的护送下,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殿下。”侍从觑了眼天色,询问道,“时辰不早了,咱们也出发吧?再耽搁下去城门就要关了。”   等了片刻,没听到回答。   侍从费解地扭过头,正看到自家殿下微眯着眼远眺,不知在想些什么。   侍从略顿了下,又唤:“殿下?”   “知道了。”男子收回视线,走了两步,忽然侧头看了眼。   侍从莫名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就听男子漫不经心地说:“等到了宁川,你自行赁个院子住着,冬凌跟着孤即可。”   侍从:“?”   “为什么啊?”侍从快走两步跟上,锲而不舍地争取道,“殿下,咱们是第一回来宁川,人生地不熟,南境王府是何种境况更是难以预料,单只是一个冬凌,如何能够保护得好殿下——”   男子不以为意地摆了下手,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南境王同外祖父是莫逆之交,他既答应了外祖父会好生照看孤,就不会食言。”   说着,他率先进入车厢,车帘垂落,将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   侍从不甘心,还要再接再厉地劝说,刚一张口,便被身侧之人的一声轻笑打断。   侍从:“你笑什么?”   冬凌瞥他一眼,好心提醒,“你今日轻举妄动,在人前露了脸,殿下怎么会让你继续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侍从茫然问:“可宁川城这么大,又不一定能再碰见这些人,殿下何须如此谨慎?”   冬凌摇摇头,笑着翻身上马。   侍从追问道:“你怎么不说了?”   冬凌轻叹一声,解释道:“你仔细想想,放眼整个南境,能有几个贵女敢让甲兵尾随护送。”   侍从愣在原地,喃喃道:“不是吧,这么倒霉……”   *   南境王府。   及近黄昏,南境王焦急地在府门前踱步,不时朝着城门的方向眺望,口中念念有词:“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   “午后落了雨,想必在路上耽搁了会儿。”管家安抚道,“王爷放心,南侍卫武艺高强,有他护着,郡主定会安然无恙。”   “本王倒不是担心这个。”   南境王拢着眉宇,长叹道,“蘅儿孝顺,往年都是在云间寺过了浴佛节才回来,今年没打一声招呼突然去接她,本王担心她不愿意提前离开。”   确实突然。   管家暗暗附和。   今天一大清早,王爷忽然说要去接郡主回来。   此言一出,不仅前去接人的府兵手忙脚乱,就连他也颇有些措手不及。   白日里尽忙着指挥家仆洒扫庭除,没有闲心多想。如今提及,管家也难免好奇,“王爷怎么忽然要将郡主提前接回来?”   “还不是——”   正说着,马车缓缓在府门前停定。南境王将嘴边的话抛之脑后,忙不迭地迎上去。   洛之蘅抬眼,笑唤道:“阿爹。”   “嗳!”南境王忙应了声,眉开眼笑地道:“蘅儿,爹的乖女,你可算是回来了。路上累不累,在寺里过得可还好?”   “都好。”   南境王上上下下地打量半晌,忧心道:“怎么瘦了这么多。正好,膳房做了你爱吃的菜,等会多吃点儿。”   洛之蘅极富耐心地听着南境王的叮嘱,等他的长篇大论告一段落,才软声道:“好,都听阿爹的。”   父女俩围着桌子一道用了膳。   王府没有食不言的规矩,膳厅里的声音从未间断过。   多数时候,都是南境王在关切地问,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没有落下。   洛之蘅吃得慢,饭量却小。   她搁下筷著的时候,恰好南境王也用完。   洛之蘅于是问:“阿爹急着叫我回来,可是遇到棘手之事了?”   南境王笑容一僵,叹着气点头:“是麻烦,也不是麻烦。”   洛之蘅好奇问:“是什么事?”   南境王搓搓手,犹豫着道:“家里要来位远客,阿爹想让你帮着照应一二。”   “远客?”洛之蘅问,“是谁,我见过吗?”   “见过。”南境王斩钉截铁。   洛之蘅边回忆边问:“什么时候?”   “你刚出生的时候。”南境王理直气壮。   洛之蘅:“……”   南境王又补充道:“他还抱过你呢!”   洛之蘅:“……” 第03章   南境王满怀期许地问:“蘅儿可还有印象?”   “……”洛之蘅无奈道,“阿爹,那时我只是婴孩,如何会有印象。”   “也是。”南境王也不失望,乐呵呵地点头,“他比你大两岁,兴许还能有些印象。”   两岁。   洛之蘅颇有些一言难尽。   一个是将将出生的婴孩儿,一个是两岁大的幼童。就算对方聪颖绝伦,能完好无损的留存两岁时的记忆,可一个两岁大的孩童,如何能有力气抱起婴孩儿?   洛之蘅心下微叹。见阿爹满面的兴致盎然,好脾气地咽下反驳,不动声色地移开话题,“阿爹还不曾告诉我,那位姐姐何时能到。”   “昨夜来信,说是三日后能到。”南境王下意识回,顿了顿,想起洛之蘅话中的“姐姐”二字,忽然间生出些许茫然。他不确定地问,“你还有姐姐也要来府上住?”   洛之蘅:“?”   阿爹急急忙忙地将自己从云间寺接回来,又说他们二人曾在幼年时见过,她下意识便觉得来客是女子,阿爹不便接待,这才急匆匆地将自己叫回来帮衬。   可对上阿爹困惑的神情,她顿时反应过来,兴许是自己误会了?   洛之蘅迟疑着问:“阿爹说的远客,是男子?”   “是啊。”南境王点头。   洛之蘅:“……”   洛之蘅闭了闭眸,难掩无奈:“阿爹,男女授受不亲,既是男子,如何能让女儿来接待。”   她原就不喜接触生人。若是女子,阿爹招待不便,为免失了礼数,自己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可既是男子,她自然也就有了能够顺理成章推掉此事的理由。   “蘅儿大可放心。”南境王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一副成竹在胸的笃定,“他家中素有妻妾成群的传统,你定然瞧不上他。”   他犹豫了下,压低声音道:“况且,爹听说他家长辈已经在盘算着给他议亲了。”   洛之蘅顿时意会。   她瞧不上妻妾成群的人,对方已在议亲,就算是皇族,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提出让南境王府的郡主去做妾。   他们谁也不会牵扯上对方,难怪阿爹这般放心让她去招待一个男子。   洛之蘅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家阿爹。   南境王好似一无所觉,满面春风,浑身上下都透着“大难得逃”的轻松和舒畅。   洛之蘅:“……”   洛之蘅为难地轻唤:“阿爹。”   “怎么?”南境王忙关切地问,“蘅儿可是还有顾虑?”   洛之蘅莫名从阿爹殷切的目光中瞧出几分“不管你有多少顾虑,我都能一一应对”的意味。   洛之蘅清澈的眸子浮上些许愁绪,苦思冥想地想着该如何让阿爹打消念头。   暴雨倾盆时偶遇神秘公子的场景不期然浮现在脑海中。   洛之蘅灵光一闪,理了理思绪。   下一瞬,她秀眉微蹙,状似忧愁道:“可是……那位公子既在议亲,女儿担心,此时同他朝夕相对,会损了他的清誉。”   “他们家能有什么清誉。”南境王脱口道,抬眼撞上洛之蘅欲言又止的神情,南境王忙轻咳两声,换了个委婉的说辞,“蘅儿放心,他们家的人向来以莺环燕绕为荣,不大在意这些俗念。”   “……”   洛之蘅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她黔驴技穷,着实寻不到恰当的推脱之词。见阿爹一脸期待,只好妥协:“好,都听阿爹的。”   话音落地,她敏锐地察觉到身侧的阿爹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   洛之蘅:“……”   不看不听就不会知道阿爹是故意将这个烫手山芋扔过来。   洛之蘅别开视线,抿了口清茶,待心绪平复,才重新望过来,问:“这位公子打算在府上住多久?他可说了自己是打算游游山还是玩水,亦或是想去访一访旁的风景?”   既应下了招待远客,便要尽可能地做到宾主尽欢。   洛之蘅正在心里盘算着南境的名胜风光,猝不及防地听到南境王说:“不用这么麻烦。你平时做些什么,带着他一道就行。”   洛之蘅想了想自己平素的行迹。   除了每年开春去云间寺住上数月,她多数时候都是窝在府中,弄琴作画,裁衣莳花……   带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净做这些事,洛之蘅想想都觉得呼吸微窒。   她摁了摁额角,失语道:“阿爹,那些都是女儿家做的事,哪有男子会喜欢。”   “蘅儿可不能小瞧男子。”南境王不赞同道。   洛之蘅:“?”   不等她开口,南境王又言之凿凿地道:“你放心,爹听说他最是爱重自己的相貌,你带着他一道做这些事,正是中了他的下怀。”   “……”洛之蘅已经无力再探听细节,她深吸一口气,问,“说了许久,阿爹还不曾告诉女儿,要如何称呼那位公子。”   南境王一拍脑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想了想道:“他姓赵,你唤他一声公子就是。”   兴许是之前因为自家阿爹的一惊一乍浪费了太多情绪,此刻的洛之蘅些许震惊都未曾生出,只波澜不惊地启声道:“女儿没记错的话,‘赵’好似是国姓。”   “是啊。”南境王点点头,露出“我的女儿果然聪慧”的骄傲,笑眯眯道,“就是当朝太子!”   洛之蘅:“……”   *   自廿日下过大雨后,一连三日,宁川都是极好的天气。   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却不炎热,照在身上很是舒适。   这样惬意的好时光,窝在屋里难免显得荒废。   是以这些日子,洛之蘅便占了花园的水榭,铺开纸张,作画赏花,很是怡然自得。   微风轻拂,水榭中不时传来锦鲤在池塘中跃起跃落的击水声。   洛之蘅最后一笔落定,敛袖搁下笔。   等候已经的平夏和半雪适时上前,一人给她拭汗,一人给她递茶。   半雪笑道:“郡主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洛之蘅顺势落座,接过茶水慢慢啜饮。   稍顷,抬眼问:“阿爹呢?”   平夏道:“奴婢方才过来时,看见王爷在演武场正和南侍卫过招呢。”   洛之蘅:“……”   她就知道。阿爹将头疼不已的大麻烦塞过来,自然无事一身轻,能肆无忌惮地寻人过招。   难怪他一接到太子将要抵达宁川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把她接回来。   洛之蘅轻吁口浊气,对两个侍女道:“明日家里要来位远客,你们记得提醒管家,约束着些府里的人,别让他们没规没矩地冲撞了客人,仔细惹祸上身。”   “是,奴婢明白。”平夏应下,又问,“郡主可还有旁的吩咐?”   洛之蘅想到什么,垂下眼睫,握着瓷杯的指尖紧了紧,因为用力泛出些许微白。   她抿了下唇,缓缓道:“他住在府中这些时日,你们俩也警醒些。别……离我太远。”   洛之蘅说得隐晦,两个侍女却顿时意会。   她们不约而同地齐声应“是”。   平夏去寻管家。   半雪留在水榭看顾洛之蘅。   坐了大约有一刻钟,洛之蘅才起身预备回房。   半雪收拾着桌案,这时才看清画上的内容:   是幅人像。   画中一位青衣男子负手而立,身姿颀长。   郡主的画技高超,将男子的全身细节描绘得淋漓尽致,就连腰间玉玦的纹理都清晰流畅。   独独空下了五官面貌。   半雪轻叹了声,将画作卷起,跟在洛之蘅身边,问:“郡主画的是那日破庙避雨时偶遇的公子?”   她当时只是顺着郡主的视线撇了眼,没看清那人的相貌,可已然能从画中的装束猜出一二。   洛之蘅点点头,轻“嗯”了声。   半雪窥她的神情,见她不欲多言,识趣地没再追问。   及至寝居,安顿好洛之蘅,半雪复又拿起画作问:“这幅画奴婢还是照旧处理?”   郡主不常画人像,一旦画人像,便会空下五官,画成后也不留存。   这种事半雪已经经手多次,可还是次次都会谨慎地再询问一次,免得郡主临时变了主意。   毕竟画一幅人像费时又费力,一旦损毁,几乎没有复原的可能。   洛之蘅“嗯”了声。   半雪习以为常地应声,熟稔地转身离开。   正要踏出房门时,忽然听到落之蘅的声音。   “等等。”洛之蘅叫住她,停顿片刻,轻声道,“算了,留下来吧。”   *   将夜时分。   宁川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人声鼎沸,喧嚷嘈杂。   乱糟糟的声音隔着房门锲而不舍地传进来。   冬凌看了眼倚在窗边,自黄昏时分眉心就一直未曾松开过的男子,笑道:“殿下若是觉得吵闹,不如出去走走?”   宁川是南境的主城,最是热闹繁华不过。   如今这个时辰,无论在哪儿,都是大同小异的喧闹。   但客栈纵然再大,仍是把所有的声音都困在一处,到底压抑。   相比之下,客栈之外的疏阔之地仍是躲清闲的不二之选。   稍加权衡,男子颔首道:“那就出去走走。”   他略略理了衣襟,便打开房门,预备出去走走。   门一开,原本还有所顾忌的声音此刻一股脑儿地涌过来。   无非都是些说闹逗趣儿的话,穷极无趣。   男子眼中露出些许不耐,皱着眉朝楼梯走去。   楼下的话题千变万化。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不知谁提了一句“小郡主”,室内忽然一静。紧接着,又掀起比方才更热情的讨论:   “说起来,我三日前恰好碰见南境王府的车驾,可惜马车窗闭帘垂,没能瞧见小郡主的真容。”   “啊?不是说小郡主往年都要在云间寺过了浴佛节才回来,怎么今年这么早?”   “我还想着过段时日去云间寺碰碰运气呢!”   “……”   众人都在为小郡主突如其来的行程变更而惋惜。   只有年轻的客商满脸不解,不明白这位“小郡主”为何能得大家如此推崇。   热心的百姓积极道:“南境王你知道吧?当年亲率五万亲兵,在同南越的对战中大获全胜。这些年来,他虽不掌军权,可单只是坐镇南境,便能让南越小儿闻风丧胆,不敢进犯。小郡主就是南境王唯一的女儿,生得是仙姿玉貌,容色无双。放眼南境,都找不到一个在容貌上可以同她一较高下的女子……”   “还不止呢,小郡主心地也善良得紧。前些年南境水灾,南境王率府兵前去平灾,小郡主便在宁川开仓救济灾民。要我说,小郡主就是神女转世,下凡来造福咱们南境呢。”   旁的溢美之词自是不必提。   楼梯旁的男子握着扶手,听着层出不穷的讨论,久久没有出声。   落后一步的冬凌轻声提醒:“公子?”   男子的面色变了几变,神情掩在阴影中,难以辨清。半晌,他转身回房。   冬凌愣了下,忙跟上去问:“公子不出去了?”   “嗯。”男子道,“咱们是明早去南境王府?”   冬凌点头:“是啊。”   “推后一个时辰。”   “啊?”冬凌不解,“为何?”   男子脚步一顿,转身看去。   冬凌被看得有些莫名,正反思着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时,就见男子动了动嘴。   唇齿间清晰地蹦出四个字:“孤不能输。”   语气极为认真。   冬凌:“……” 第04章   洛之蘅被无孔不入的嘈杂声吵醒。   晨光熹微,似明未明的光线温和地映进房中。   洛之蘅拢着锦被半坐起身,柔顺的长发服帖地垂在身后。   因为将将醒转,面上还带着未褪的茫然,眸含水雾,薄薄一层,好似稚气未脱。   半晌,她唤来侍女询问。   平夏回:“是管家在为贵客收拾住处。”   洛之蘅微愣:“他的住处不是前日就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阿爹亲自指挥管家安排时,她恰也在场。   毕竟是太子驾临,纵然他是微服私至,王府也断断不敢怠慢了太子之尊。   住处选址闹中取静,是王府中除了她的寝居以外最好的地方。草木葳蕤,假山奇石,伴有流水潺潺,景致再风雅不过。   房中的器具摆件更是精心挑选,各具巧思,再讲究不过,力求让太子有宾至如归之感。   可谓用心备至。   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又捯饬起来?   看出她的疑惑,深知内情的平夏唇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下,解释道:“是贵客的仆从先至,说他们家公子对住处颇有要求,为免给王府添麻烦,特意提早来收拾。”   正说着,半雪推门而入。   她边换下已经放凉的茶水,边续着平夏的话,啧啧称奇道:“奴婢方才过来时,恰好遇见贵客的仆从,可算是开了眼界。郡主您是没看见贵客的排场,他们远道而来,大到衣裳床褥,小到碗碟筷著,凡是贵客或能用上的,皆带了过来。就连屋中的瓷器摆件也没落下,听说是贵客眼睛挑剔得紧,若是不小心瞧见了有瑕疵的摆件,眼睛都要疼上好些天……”   “?”   洛之蘅微微抬首,素来浅淡的眸子罕见了盛满了惊讶。   “郡主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半雪感慨不已,望着洛之蘅道,“要奴婢瞧,郡主这回是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   洛之蘅困惑地问:“为何?”   半雪掩了下唇,揶揄笑道:“郡主平素在起居膳食上就挑剔,如今来了位比郡主还要更胜一筹的主儿,可不就是‘棋逢对手’嘛!”   洛之蘅:“……”   侍在一侧的平夏瞥她一眼。   半雪见好就收地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洛之蘅性情极好。   两个侍女跟在她身边多年,情分非比寻常,像这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她素来不会计较。   平夏笑斥道:“你就是仗着郡主宽和。”   半雪嘿嘿一笑,凑近洛之蘅,笑着揭过话题:“时辰还早,郡主可还要再睡会儿?”   院外的嘈杂声持续不断,方才又说了会儿话,睡意早已烟消云散。   洛之蘅摇摇头,掀开堆在腰间的锦被,轻声道:“不睡了,起吧。”   两个侍女分工有序地服侍她洗漱穿衣。   待收拾停当,洛之蘅前往膳厅同南境王用膳。   途中难免同太子的随从相撞。   洛之蘅也才方知半雪所言非虚。   何止是器具摆件,就连半人高的花叶扶芳藤也没放过。   察觉到洛之蘅的视线,搬运扶芳藤的仆从略作停留,客气解释:“这是我们公子的爱植,此次远游,唯恐家中仆从照料有失,这才一同带了来。”   洛之蘅:“……”   仆从解释完便唯恐耽搁一般,慎而又慎地搬着扶芳藤离开。   洛之蘅侧眸看了眼。   半雪心领神会地上前:“郡主有何吩咐?”   洛之蘅满眼复杂。   半晌,慢吞吞道:“你错了。”   半雪:“?”   洛之蘅闭眸:“我自愧弗如。”   “……”   *   被这阵仗惊掉的,不止洛之蘅主仆三人。   用膳的时候,洛之蘅明显地察觉到自家阿爹心不在焉,且频频朝膳厅外张望。   她看了眼南境王碗中几乎未动的清粥,低声唤:“阿爹。”   “嗳。”南境王下意识应,他收回视线,关切地问,“怎么了,蘅儿?”   “粥快要冷了。”洛之蘅提醒道。   “哦好,爹这就喝。”说着,南境王端起碗,三下五除二用完了清粥。   南境王出身行伍,即便闲赋在家多年,早年间行军打仗的习性依然根深蒂固。   洛之蘅轻叹一声,给他递了巾帕,问:“阿爹也是在为贵客铺陈的阵仗伤神?”   “谈不上伤神。”   南境王皱着眉,苦思冥想半天才,才百思不解地道,“爹只是想不通,他们家能怎么养出来这么位娇娇。他外祖家皆是从行伍间摔打出来的粗人,就连送进宫的女儿当年也是能纵马扬鞭策天下的豪爽之人,哪有这般讲究的?”   洛之蘅:“阿爹先前不是说他极爱重自己的相貌,还说女儿能同他说到一处?”   “他外祖父来信说‘此子甚娇’,爹以为那只是他外祖的夸张之辞,哪能想到他真能同你一较高下!”南境王虎目瞪圆,满眼的不可置信。   洛·不遑多让·娇娇·之蘅:“……”   察觉到女儿的沉默,南境王忙轻咳两声,补救道:“爹不是说你娇气的意思……”   “……”洛之蘅无奈扶额。   *   巳时三刻,管家急匆匆地跑进正厅,说贵客已经快到府了。   彼时洛之蘅正在慢条斯理地沏茶,烫壶温杯,由她做来,行云流水,一举一动都颇具美感。   南境王如坐针毡地在一旁作陪。他粗枝大叶惯了,实在辨不出这样沏出来的茶同平素泡的有什么区别。偏偏女儿双眸晶亮的请他品鉴。   南境王浑身不自在地握着紫砂杯凑近唇鼻。   正抓耳挠腮地思索着应对之词,听到管家的来禀,顿时心头一松,如蒙大赦地将杯中的茶囫囵咽下,赞道:“蘅儿妙手,好茶!”   洛之蘅:“……”   南境王搁下杯子,清清嗓子道:“该去迎客了。”   洛之蘅唇边漾上浅笑:“好。”   父女俩双双走到府门前,正逢马车停定。   车夫撩起车帘,不消片刻,年轻的公子露出真容,踩着杌凳缓步而下。   公子身姿如松,挺拔劲瘦,增一分则壮,少一分则弱,如今的身形,正是恰到好处的合宜。   打磨细致的玉簪束住泰半墨发,齐整的发丝在额间汇成极美的三棱髻。裁剪得当的白袍裹身,乍见朴素,再看才能瞧出其中精巧:锦袍用料上乘,有金丝穿束其中,阳光下隐隐泛着金闪。   腰悬羊脂玉佩,手执折扇,步步走来,烨然若神祇。   “……乖乖,”南境王似是看呆了般,喃喃低语,“还真是位娇娇。”   洛之蘅悄声提醒:“阿爹。”   南境王霎时回神,看着走至身前的太子,拱手道:“问殿下安。”   “王爷不必多礼。”太子声似珠落玉盘,亲自扶起南境王,修长白净的手指同南境王粗糙黝黑的双手相衬,对比分外鲜明,“珣此番借住王府,叨扰已极;况且王爷同我外祖有旧,珣为晚辈,当不起王爷大礼。”   南境王直率,乐呵呵地道:“我同你外祖父是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兄弟,你既来了,便拿这里当自己家。咱们府上人丁少,没有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你好生住着就是,万事以自己舒适为先。”   “多谢王爷,珣记下了。”   南境王摆摆手:“叫王爷多生分,你既微服来南境,为免旁人生疑,日后在外便叫我一声——”   “叔伯。”太子忽地续上他的话,眼风若有似无地朝南境王身边扫了下,笑着重复,“王爷若是不嫌,珣日后便唤您一声叔伯。”   他出声突然,南境王思绪一滞,下意识应了声“好”。   附和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正想着,便听太子问:“这位是……”   南境王顿时将方才的疑虑抛之脑后,介绍道:“这是小女之蘅。”   顿了顿,又望向洛之蘅,“蘅儿,这便是赵公子。”   洛之蘅上前一步,正要启声。   太子含笑的视线从她身上不着痕迹地掠过,不紧不慢地道:“叔伯,珣既唤您一声叔伯,在王府中便是您的子侄,若是让小郡主唤珣‘公子’,岂不正应了叔伯口中的‘生分’二字?”   南境王抚掌,深以为然地颔首:“你说的是。”   太子笑容无害,状似不经意地建议:“听外祖父说,小郡主是隆庆八年生人,珣虚长两岁,不如就以兄妹相称,她唤我一声‘阿兄’,叔伯以为如何?”   他说的有理有据,南境王连连应好:“甚善,就以兄妹相称!”   洛之蘅:“……”   洛之蘅眼睁睁看着自家阿爹一无所觉地被太子牵着走,倍感无奈,偏偏大庭广众还不好多言。   所幸只是一句称呼而已,无伤大雅。   洛之蘅稳了稳心绪,朝他福身见礼:“阿兄安好。”   “阿蘅亦安。”   太子声音客气温和,可洛之蘅愣是从中听出些许道貌岸然的得意。她抬眼,正撞进对方有些热切的眼神中。   四目相对,太子似要出声,便听南境王高兴道:“日头烈,快别在外站着了。”   太子咽下已到嘴边的话,点头应是。   进府中,叙话片刻。   太子便由管家领着去住处略作歇息,以解跋涉之劳。   南境王坐在正厅里喝茶,冷静下来后,越想越觉得不对。   他抬首,迟疑着问:“蘅儿,爹方才是不是疏忽了些东西?”   “是有些,不过没有大碍。”   南境王松了口气,放心地问:“爹忘了什么?”   洛之蘅没有丝毫自家阿爹迷途知返的欣慰,眼神无奈,口吻却平静地答:“阿爹不过是将自己连带着女儿降了个辈分而已。”   南境王:“?”   见南境王没有反应过来,洛之蘅深吸口气,加重声音提醒道:“阿爹同殿下的外祖父称兄道弟,殿下却唤您‘叔伯’。”   她将“称兄道弟”和“叔伯”念得格外字正腔圆。   南境王面露茫然。   半晌。   “!” 第05章   “他、他……”   反应过来的南境王手腕一颤,险些滑落手中的杯盏。他瞠目结舌,一句囫囵话也没能说出。   洛之蘅却分外平静,端了盏茶慢慢啜饮。   半晌,正厅里传来“砰”的一声响。   南境王重重搁下杯盏,气呼呼道:“真是个滑头!”   洛之蘅心平气和地安慰道:“如今木已成舟,阿爹放宽心,莫再气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南境王仍觉耿耿于怀。他望向洛之蘅,满怀期待地问:“难道就没有转圜之策?”   洛之蘅随口道:“阿爹或可再去寻殿下重新商议。”   南境王认真思索片刻,叹气道:“殿下心思太多,爹应付不来。还有旁的法子吗?”   “……”   见他居然真的考虑了此法,洛之蘅分外无奈,“君子一诺,哪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可是,”南境王心虚气短地道,“爹总不能平白无故地在他外祖父前降了个辈分吧?”   洛之蘅委实理解不了自家阿爹对一个称呼的莫名执着。   但见他如此坚持,只好安抚道:“崔老将军长居盛京,和阿爹天南地北的隔着,只要阿爹不说,这等小事如何会传进他的耳中?”   南境王仍有迟疑,吞吞吐吐地问:“那殿下……”   “殿下是储君,政务繁忙,如何会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洛之蘅深知他的顾虑,软声宽慰,“况且,阿爹又不去盛京安家,咱们同殿下的缘分也就是短短数日。阿爹宽宏大量,何必因着一个称呼同他计较。”   似乎是这个理儿。   南境王忧愁的面色稍缓。   洛之蘅再接再厉:“再者,陛下同阿爹年岁相仿。殿下唤您一声‘叔伯’,您也不算吃亏。”   不得不说,这句另辟蹊径的安慰极大地取悦了南境王。   他瞬间笑容重绽,春风满面:“蘅儿说的有理!”   洛之蘅刚松口气,就听南境王道:“蘅儿先去歇歇,爹去看看太子安置得如何,再问问他的忌口,午间咱们一起用膳!”   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洛之蘅:“……”   *   午膳的气氛很是融洽。   虽说刚见面就被太子摆了一道,但架不住南境王心宽,被安慰后顿时就将初见时的不愉快抛之脑后,高高兴兴地应下了“叔伯”的称呼,热情地拉着太子话家常。   洛之蘅起初颇有些提心吊胆,生怕阿爹一句不慎,惹得太子不悦。   毕竟眼前这人再怎么客气,到底还是金尊玉贵的储君,万一碰了他的忌讳,少不得要添些麻烦。   好在太子随和得紧,不仅没有不耐,反而有来有往地搭话,将南境王哄得心花怒放。   洛之蘅观察多时,见太子并无不虞,才悄悄松了口气,心无旁骛地开始进膳。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南境王也和太子聊得火热,笑容满面地带着太子移步花厅喝茶。   洛之蘅对他们的高谈阔论兴致缺缺,掐准时机启声告辞。   南境王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正要松口放她回去。   一旁的太子状似不经意地朝她瞥了眼。   眼神轻飘飘的,一错而过。   洛之蘅莫名想起阿爹被忽悠着降了个辈分的事儿,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   她当机立断地福身欲离,生怕夜长梦多。   她反应迅速,太子亦不遑多让。   她弯身的瞬间。   太子已然悠悠出声:“早先便听闻南境茶产富饶,各有风味,可惜书中记载寥寥,片语只言委实不能解惑。叔伯等会儿可要同我好生介绍一番,也好让珣涨涨见识。”   洛之蘅:“……”   阿爹尤嗜习武,半生都扑在领兵打仗上,连坐下来静心品茶都难以坚持,要他介绍南境的茶种,其难度堪比上天揽月。   她抬眼望向南境王,正同阿爹望过来的视线相撞。   洛之蘅:“……”   要完。   果不其然。   南境王悬在空中的手臂一翻,边招呼洛之蘅跟上,边乐呵呵地解释:“老夫粗人一个,可不懂这些风雅的东西。不过蘅儿书读得多,喜欢摆弄这些东西,你有想知道的,问她就行!”   太子打量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噙着笑道:“那就有劳阿蘅。”   洛之蘅皮笑肉不笑,“殿下——”   “阿兄。”太子认真纠正。   “……”洛之蘅深吸一口气,改口道,“是,阿兄不必客气。”   南境王粗心大意,自是没有察觉两人间的暗流涌动。   三人前后脚抵达花厅。   刚一落定,管家面露难色地过来,行礼后望向南境王:“王爷,府中有些事……”   似乎不好启齿。   管家话到一半便顿住,只为难地望着南境王。   太子善解人意道:“府中若是有事,叔伯自去处理就是,不用顾忌我。”   洛之蘅见管家愁眉不展,也担心着起身:“阿爹,我同你——”   “不用不用。”南境王连连拒绝,“你在这儿陪着你阿兄喝茶,我去去就回。”   说完,不等洛之蘅出声,便带着管家匆匆离开。   “……”   洛之蘅只好坐回原位。   没了热情的南境王从中调和,花厅里登时寂静下来。   洛之蘅望向相对而坐的太子,沉吟片刻,主动询问道:“府中刚得了一批云雾茶,阿兄尝尝?”   见太子点头。   洛之蘅有条不紊地摆出茶具,熟稔地开始沏茶。   泡茶讲究平心静气。   洛之蘅很快便将杂念抛开,全神贯注地沏起茶。   花厅内水声潺潺。   间或伴有紫砂杯落定搁置的清脆声音,十分悦耳。   洛之蘅执茶盅,分茶入杯,随即敛袖,将沏好的云雾茶递给太子。   一抬头,正撞进太子幽深的眼神。   他直直地望过来,好似已经盯了许久。   洛之蘅心下微讶,迟疑着问:“阿兄为何如此看我?”   太子接过她手中的茶杯,莞尔道:“投桃报李罢了。”   “?”   洛之蘅茫然不已。   太子握着茶杯轻抿一口,大发慈悲地解释:“阿蘅沏茶的手艺精妙,我自然要捧场。更何况,方才席间,阿蘅数次看我。”   语气间隐隐有几分得意。   洛之蘅却愈发困惑,委实不明白,她沏茶的技艺精妙和在席间数次看他,怎么能和“投桃报李”四个字混为一谈。   想到她自以为小心的举动早已被人知悉,洛之蘅心有窘迫。可既然被人点明,又不好含糊过去。   犹豫片刻,洛之蘅斟酌着解释:“府上规矩松散,我同阿爹在饭桌上随意惯了,唯恐阿兄不习惯,这才……冒犯之处,还望阿兄海涵。”   洛之蘅解释得委婉,可却足以令人意会。   她话音落地的同时,周遭的气氛忽然一冷。   “你不是因着孤貌美才屡次相看?”   太子眉心微蹙,隐有不悦。   “?”   洛之蘅先是一愣,暗叹阿爹说太子极爱重自己的相貌果然不假,旋即明白过来“投桃报李”的深意。   太子以为她是为他的容貌所折,才数次偷看。   所以轮到她沏茶时,报以同样的视线。   恍然大悟的洛之蘅看着神情逐渐不虞的太子,忙顺着他的话赞美:“殿下俊逸出尘,容色殊盛,确然不凡!”   这句赞美并没有令太子展颜。   他仍旧蹙着眉,漆黑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语气微凉:“就这?”   洛之蘅:“?”   你还想怎样?   太子仿佛看穿了她的困惑,语气不善地问:“你忘了?”   洛之蘅愈发茫然:“忘了什么?”   定格在身上的眼神忽然一沉。   洛之蘅顿时生出被控诉的错觉,好似她闯了天大的祸端一般。   她定了定神:“殿下……”   “我们见过。”太子出声打断,耐着性子解释,“当年……”   洛之蘅却在这一瞬间忽然想起阿爹的话:   “他比你大两岁,兴许还能有些印象。”   洛之蘅一时不知是该佩服阿爹的未卜先知,还是该敬佩太子的过目不忘。   两岁时的事儿,他居然到现在还能记忆犹新,并且大有认真复述的意味。   可就算他将情景描述得再详细,她也不可能回忆起婴儿时的场景啊。   反而还要因为自己的一无所知再度经历一场窘迫。   思及此,洛之蘅忙截断他的话:“殿下!”   太子声音一顿,喜怒难辨地看着她,仔细看去,神情难免含了几分期待。   仿佛在期待着她能自己想起来似的。   洛之蘅干笑道:“殿下果然聪慧,那么久远的事情居然还能记在心里。”顿了顿,话音一转,顶着他的目光,满怀歉疚道,“小女愚拙,昔时的记忆已然模糊,想不起来了。”   太子似乎欲言又止,又似乎怒气沉沉,神色变了几变后,悉数归于冷沉。   他搁下手中的杯子,深深地看了洛之蘅一眼,二话不说便拂袖离开。   洛之蘅不明白他气从何来。   记不清将将出生时的场景,难道不是情理之中吗?   就算聪慧如太子,若是问他将出生时的情景,他恐怕也无言以对。   难道就因为他记性好,所以就可以借着两岁的优势,来苛责于她吗?   洛之蘅纵然脾气再好,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受了冷脸后,再去上门赔礼道歉。   她很快平复好心绪,想起久久未归的南境王,担心阿爹遇见了棘手之事,还是决定前去看看。   谁料刚绕到垂花门,便同粗布衣衫、包袱款款的南境王迎面相撞。   洛之蘅:“……”   *   另一边。   太子回到寝居,越想越觉得心梗。   他对着打磨光滑的铜镜仔细端详许久,语气不善地问:“孤今日不够美吗?”   冬凌习以为常地回:“殿下今日光彩照人,日月难与您争辉。”   太子闻言,恼意更盛。   他望着镜中眉心紧蹙的自己,气结道:“那她怎么能忘了孤!” 第06章   垂花门。   隔着刻有仰面莲纹的檐柱,洛之蘅和南境王相对无言。   沉默在四目相对间缓缓流淌,蔓延开来。   周遭寂静得惊人。   洛之蘅眼神平静,唇畔弧度浅浅,声音温和地问:“府中的棘手之事,阿爹已经处理完了?”   南境王“啊”了声,点头如捣蒜:“处理完了处理完了。”   “阿爹呀……”洛之蘅拖着调子,笑容愈发温和。   南境王应了声,手足失措地站在原地,视线游移着,精准无误地错开洛之蘅的打量。   “是出了什么事,连管家也无能为力?”洛之蘅笑吟吟地道,“不如趁热打铁同我讲讲,女儿正好学习一二,省的日后面对类似事情时一筹莫展。”   南境王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洛之蘅始终笑意盈盈。   南境王顶着她的视线,心慌不已。挣扎许久,自暴自弃地坦白:“没有棘手之事!”   洛之蘅状似不解,虚心求教:“那管家为何说府中遇到了麻烦,还在您同殿下叙话正酣时扰了您的兴致?”   依女儿的聪慧,定然刚一照面就洞悉了他的打算。   南境王当然知道,蘅儿问这些都是故意,也知道他完全可以撑起做父亲的威严,三言两语地糊弄过去。   可架不住他心虚啊!   南境王欲哭无泪地攥紧了包袱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威严裂得稀碎,语带沧桑地解释:“是爹提前嘱咐了管家,若是见到我同贵客相谈甚欢,失了理智,就及时找个借口把我请走。”   洛之蘅:“……”   果然是早有预谋。   南境王自认不讳,洛之蘅松了心防,无奈轻叹:“阿爹为何要如此行事?”   “爹招架不住那个滑头啊!”南境王捶胸顿足,半是愤懑半是困窘地仰天长叹。   将一照面,就在太子的不动声色中主动给自己降了个辈分的事,给南境王单纯的内心蒙上了厚重的阴影。   他虽然粗心大意,可并不蠢笨。生怕自己重蹈覆辙,他特意在用膳前找到管家,叮嘱他见势不对就赶紧想办法把他请走。   他自己当然也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可他自以为足够坚固的防备,到底还是在太子无辜从容的言谈举止中逐渐变得不堪一击,以至荡然无存。   管家来请他时,他甚至还迟!疑!了!   幸好仅剩不多的理智及时地拴住了留恋。   离开花厅的途中,他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自己同太子的对话。   确认自己没有再度中招,正要松口气时,猛地想起太子突如其来的问茶之言。   越想越觉得怪异。   他拼命地思索,终于恍然大悟。   看着是个娇娇,实则言语中处处带着机锋的滑头,哪能不知道,他南境王是个除了行军打仗,其余一概不通的武痴!   既然知道,又在蘅儿预备告辞的档口说出那句话,分明是别有用心,想要将蘅儿留下!   偏偏!   他又中了滑头的诡计!   如梦方醒的南境王后悔不迭。   回到住处后,他左思右想,前思后想,终于大彻大悟了。   凭他的智计,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太子那个滑头的。   既然应对不了,又不能次次丢城失地,那就只剩一个办法:   跑。   深谙兵法的南境王为自己的深谋远虑感到骄傲,并且火速收拾了行李,换上毫不打眼的粗布衣衫,果断开溜。   他陪着女儿沏茶多时,自然知道,品茶一事耗时甚久,绝不可能草草结束。   等到他到了大营,再遣人回来报信,纵然女儿不愿,也没办法跑到大营去将他抓回来。   所有的安排都天|衣无缝。   但他万万没想到!   他们二人的论茶居然这么轻易就散了,还好巧不巧,被女儿逮了个正着。   南境王心痛欲绝。   洛之蘅看着一下子变得苍老无神,满脸写着“爹对不起你”的南境王,动了动嘴,着实狠不下心将他留下。   偏偏这时,南境王又半是哀叹,半是愧疚地道:“蘅儿,爹做得不对,爹实在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应付那个滑头。虽然爹在他面前屡战屡败,还是不能就此投降。你放心,爹这就把东西放回去……”   “……”洛之蘅可耻地心软了。   “阿爹。”洛之蘅叫住黯然转身的南境王,闭了下眸,道,“算了,你回大营吧。”   “无妨,爹在府里陪着你,爹撑得住。”南境王攥着包袱,明明垂头丧气,却硬撑出倔强的表情。   洛之蘅心软得一塌糊涂,她边侧开身子,边温声安抚道:“女儿应付得来,你放——”   话到一半,方才还黯然神伤的南境王一扫颓色,动作迅疾地从她身边跑过。丢下一句“爹已经同洛南交代好了,他会好生看着王府。你陪殿下在家里好好玩儿,不要出门。等殿下快回京的时候,爹立马回来”,然后一溜烟没了踪影。   洛之蘅:“……”   大意了。   *   另一边。   太子越想越觉得气闷。   他今日特意早起了一个时辰,再加上空出来的一个时辰,用了整整两个时辰梳洗装扮,力求以最好的精神面貌,和最为光华夺目的外表出现在南境王府,来满足故人想要大饱眼福的愿望。   结果呢?   她忘了。   她居然忘了!   太子冷哼一声,不悦地挥手一拍。   寝居内顿时响起“砰”的击打声。   冬凌心口一跳,望过来才发现,是太子将铜镜按了下来。   被按下的铜镜镜面贴着桌案,完全失去了鉴人的作用。   如此罕见的举动,令冬凌惊讶不已。   在他的印象中,殿下再如何恼怒,也不会将怒火发泄在铜镜上。   东宫里的铜镜可以说是除开殿下以外,最为珍贵的物什,每日都由专人打理清洁,生怕落上的尘埃碍眼,耽误了殿下整理仪容。   可今日。   殿下居然如此粗鲁地对待他最为珍视的物件!   罕见都不足以形容冬凌的震惊。   这分明比天降红雨还要稀奇。   开天辟地头一遭!   冬凌思绪飞快转动,思索着太子此举的缘由。他觑了眼浑身散发着不悦气息的太子,试探着问:“……殿下,同小郡主是旧识?”   “嗯。”太子抱臂,不情不愿地发出一句单音。   得到肯定答复的冬凌恍然大悟。   那便能说得通了。   郡主和殿下是旧识,可看小郡主今日的举止神态,分明是将殿下忘了个干净。   冬凌又想起破庙相逢那日,殿下对小郡主车驾的长久凝视,以及昨日反常的吩咐,霎时在心里拼凑出完整的故事:   ——殿下煞费苦心地穿戴打扮,寻出了压箱底的玉簪,裹上鲜少上身的锦衣,又特意拿上了他最看不上眼的折扇装饰,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地来到南境王府,破天荒地敛了脾性,企图给故人一个惊喜。结果喜没见着,反倒是自己平白受了场惊吓。   啧。   白费了一番功夫。   难怪殿下如此生气,连爱不释手的铜镜都成了迁怒的对象。   冬凌搜肠刮肚地思索着安慰之词,欲言又止地望向太子的侧影。   太子似有所觉,缓缓转身,微眯起眼:“你有话要说?”   平静中又带了不容忽视的危险。   冬凌心神一震,忙不迭地挥散脑海中大逆不道的想法。   笑话,殿下这般孤高莫测的城府,岂会需要他苍白的拙劣安抚?   他正准备摇头否认。   便听太子不咸不淡地续道:“如若不是良策妙计,就不要出声。”   冬凌话到嘴边,忽然一顿。   ……也就是说,是良策妙计,就可以出声?   至于是哪一方面的良计妙策,在眼下的情景中,显然不言而喻。   冬凌素来奔流不息的思绪,仿佛结了层冰霜,罕见地停滞片刻。   他不无震惊地想着,殿下居然对南境王的小郡主如此看重?   被她轻慢忽视,气恼至此,竟然还念着过往的情分,想法设法地要唤醒小郡主沉睡的记忆!   不同于阳起武艺高强却缺心少肺,他向来都是殿下身边智谋最为出众的侍从。   合格的侍从,自然要学会切合时宜地为殿下分忧解难。   冬凌很快抛开杂念,斟酌着问:“殿下和小郡主相处的那段时日,可曾共同经历过令人不易忘怀的事情?”   人的脑海再奇妙不过,但凡有过难以忘怀的记忆,哪怕经年日久有所淡忘,也能在熟悉的情景中渐渐清晰。   他无意去窥探殿下的过往。   只是他和阳起是在殿下六岁那年进到东宫伺候,从那至今,殿下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有关小郡主的片言只字。   那些更早的过往他无从得知,若要出谋划策,只能冒昧地询问殿下。   重现幼年时的场景不难,殿下最不缺的就是钱财。   眼下唯一让他忧心的,是殿下和小郡主从未经历过印象深刻的事情。   毕竟两个稚童在一起,除了玩闹的琐碎日常,很难留下重大且值得铭记的回忆。   那可就不妙了。   但是万一呢。   冬凌满怀期待地望着太子,心存侥幸地想着。   “不易忘怀的事情啊……”   太子略略偏头,回忆片刻,含蓄出声,“她曾为孤的美貌折服,赞叹不已。”   冬凌:“……”   很好,是殿下的风格。   方才设想的计策惨淡落空,冬凌几度张嘴无言。   总不能告诉殿下“郡主没有想起您,是因为您还不够貌美”吧?   他想起殿下今晨因着一缕头发丝,吹毛求疵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情形,在心底狠狠打了个冷颤。   这个时候,他无比思念被殿下赶去别院居住的阳起。   毕竟那人对殿下梳洗时,直白坦荡又言之有物的赞美,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企及。   就在他沉默的瞬间,太子似乎受他启发,重新放置好铜镜。   冬凌警铃大作,还没来得及出声。   太子已然对着铜镜反复端详,煞有介事地自言自语道:“一定是孤容色略逊一筹,没能如幼时一般震慑住她……”   说着,神情肃重地仔细观察起来。   “……”   冬凌张口结舌,想出声制止,又见殿下郑重万分。犹豫半晌,终是悻悻住了嘴。   他安详地想着:   殿下高兴就好。 第07章   洛之蘅在原地足足愣了半晌,直到南境王跑得连影子都摸不着,才不得不相信:   ——她的阿爹,素来疼她入骨的南境王,为了逃离王府,居然不惜在她面前故意示弱,来博得她的心软。   一时之间,洛之蘅不知是该心疼被阿爹欺瞒的自己,还是该心疼被太子吓到落荒而逃的阿爹。   她无奈地叹了声气,理了理思绪,打起精神回到寝居。   两个侍女在院中各自忙碌,见她回来,齐齐将她迎进屋。   “郡主怎么这时回来了?”   午后阳光正烈,尽管尚未入夏,但洛之蘅一路走来,仍旧沁出一层薄汗。平夏拧干湿帕的水,边小心地帮着她拭汗,边不解问,“管家不是说郡主要同崔公子鉴茶?”   太子是微服来到南境,他有意隐瞒,南境王和洛之蘅自然不会将他的身份传扬得人尽皆知。   即便是她的贴身侍女,为免节外生枝,也一并瞒下,只说远客是王爷至交家的小辈,姓崔,来南境出游,要在王府住上一段时日。   洛之蘅正捧着杯盏喝水,没空作答。   半雪笑着猜测:“郡主一大早就被来来往往搬行李的动静吵醒,又忙碌了大半天,眼瞅着倦怠不已。王爷向来心疼郡主,哪会忍心一直把她拘在花厅,定然是放郡主回来早早歇息了。”   “……”   洛之蘅喝水的间隙,眼神复杂地朝半雪望过去。   半雪一顿:“奴婢可是猜错了?”   “阿爹逃了。”洛之蘅语调沉重。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洛之蘅搁下杯盏,言简意赅地将原委叙述出来。   她语调轻缓,听上去无波无澜,显得很平静。   两个侍女却心绪起伏。   随着洛之蘅的讲述,神情从起初的好奇到半信半疑,再到面对如山铁证无法辩驳的震惊……   五彩纷呈,复杂极了。   半雪难以置信地低喃:“……王爷居然真的抛下小郡主溜之大吉!”   平夏也难掩惊讶,发自内心地问:“崔公子的性子,原来这般刁钻促狭?”   明明早间远远一瞧,是位丰神俊朗、玉树琼枝的翩翩公子……   “以貌取人,其弊甚矣。”洛之蘅轻叹着作结。   诚如半雪所言,她今日醒转得早,虽然只在府中游走,但太子踏入府中短短两个时辰,她始终提心吊胆,又几经波折。折腾下来,愈发的心神俱疲。   略说了会儿话,便觉得倦意上涌,精力不济。   两个侍女服侍她到内间午歇。   半雪瞧着她的倦容,心疼不已地道:“崔公子到咱们府上才两个时辰,王爷就招架不住逃了,郡主也累得不轻。往后就您一个人,如何能应付得来?郡主就不能学学王爷,也一走了之?偌大的南境王府仆从无数,伺候崔公子一个人,也不算怠慢了。哪能让您千金贵体,日日围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公子打转。”   区区南境王郡主,如何能同万金之躯的储君殿下相提并论。   这话不足为旁人道,洛之蘅微不可查地叹了声气,避重就轻地道:“毕竟是阿爹至交家的小辈,初次登门,总要尽到地主之谊,不妨事的。”   半雪嘴唇翕动,还要再劝。   平夏急忙按住她的手背,朝她摇头。   半雪只好止声。   “郡主,”平夏忧心忡忡地问,“这位崔公子打算在府上住多久?”   洛之蘅一愣,这倒是问住她了。   先前阿爹只是说来人是太子,至于因何而来,留宿多久,一概没有提及。   想了片刻,洛之蘅摇头道:“等过两日空闲下来,让管家去大营问问阿爹。”   原还期待着崔公子只是小住些时日,早早地走了,郡主和王爷也不必日日如临大敌。   可如今王爷没有明说借住的时日,崔公子又携带着车载斗量的行李……   种种迹象,分明是要长住的架势。   平夏担忧得眉心都要蹙成“川”字。   洛之蘅反倒是不甚担忧,储君习天下事,肩挑社稷百姓,哪能在南境王府的方寸之地久留。   她轻笑着安抚:“不必担忧,他应当不会久留。”   平夏和半雪对视一眼,勉强笑了笑,没再出言。   洛之蘅睡了大约一刻钟,养足精神就起身,并不贪睡。   太子一行远道而来,想必舟车劳顿。就算要陪他游玩,也不急于一时。   她没有去打扰,太子亦没有派人来请她。   洛之蘅于是乐得清闲,寻出本佛经开始抄录,权当养心性。   她做起事来一向专注,很快便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习字中。   及近黄昏,绸缎般的晚霞悬在天际,给素净的宣纸蒙上层若有似无的烟色。洛之蘅这才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问:“几时了?”   “申时末。”半雪替她收着纸笔,问,“郡主是要现在用膳,还是再等等?”   “时辰不早了,吩咐膳房摆膳吧。”洛之蘅起身往内间走,准备换件衣裳,又提醒道,“记得让人将崔公子请到膳厅。”   听到将自家郡主害得神思俱疲的罪魁祸首,半雪面上的笑意顿时收起,耷拉着眉眼。   洛之蘅哪能不知道,半雪是在为她鸣不平。   只是这毕竟是太子远道而来的第一日,避而不见,全然不是南境王府的待客之道。   这般想着,她提醒道:“去吧,别怠慢了客人。”   半雪不情不愿地“喔”了声。   *   洛之蘅和太子几乎同时抵达膳厅。   两人前后脚进门坐定,洛之蘅客气地请太子执筷先动。   太子视线睃寻一圈,问:“叔伯呢?”   “大营军务繁杂,副将来请,阿爹抽不开身,便先回了大营。”   太子了然地颔首,神色不改,不知道信没信她的托辞。   洛之蘅想抬眼去打量他的神情,想起他们二人午后的争执便是因着她没忍住多看的那几眼,顿时心生踟蹰。   权衡片刻,还是忍下了探究的想法。   总归阿爹确然是去了大营,太子纵然再神通广大,也不能亲自跑到大营,将阿爹案头的军务一桩桩地检查一遍。   信与不信都没有大碍,她何必再去给人留下话柄。   洛之蘅心中稍安,默不作声地陪同太子用膳。   南境王府不重规矩并非是虚言。   从古至今,世家府第用膳时多有侍人随侍,以便及时伺候。   但南境王行伍出身,不兴这套。洛之蘅虽然食用精贵,同仆从相处起来却随和,更加不需要人伺候用膳。   是以膳厅中没了南境王从中调和的絮叨声音,安静到筷著击碰的声音都仿佛惊雷炸响。   这样落针可闻的气氛里,连呼吸似乎都不敢大声。   洛之蘅筑起十二分的警惕,谨慎地减少同太子四目相对的情形,克制着自己不去朝他看。   大约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别处,她进膳的动作极为迟缓。佳肴入口,却食之无味。   “洛之蘅。”   静寂的氛围被一声轻唤打断。   洛之蘅下意识抬首,垂着眼问:“殿下有何吩咐?”   人前“阿兄”,人后“殿下”。   太子心下冷哼,却也没在此时计较她的刻意疏离,只声音平平地问:“孤是长得丑绝人寰,不堪入目吗?”   洛之蘅不明就里,却还是诚实摇头:“殿下风姿卓越,鲜有人及。”   “是无人能及。”太子认真纠正。   洛之蘅:“……”   不过太子此番挑起话题的目的不在于此,他没有纠缠,开门见山地问:“孤既然不丑,那你为何一个晚上都不看孤?”   洛之蘅愕然抬头。   正对面的太子早已搁下筷著,低垂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幽深如墨,蕴着她瞧不懂的情绪。他一只手闲闲搭着扶手,好看的眉目中流露出些许不悦。   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   洛之蘅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午间时多看了他几眼,就此引发争执;晚间时痛定思痛,改过自新不去看他,居然还要遭质问。   她是修身养性久了,以至于和时下的风尚脱节了吗?   怎么现在的年轻人这么难相处?   太子定睛瞅着她,满脸写着“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势要从她这里要一个答案。   洛之蘅忍了几忍。   没忍住。   她牵了牵唇角,笑意寥寥,礼貌出声:“小女以为,少看殿下几眼,便不会再度冒犯殿下,以至惹您不悦。”   太子沉默片刻:“你在为午间的事生气?”   虽然是询问,可却难掩笃定。   洛之蘅微微抿了下唇。   若说不曾生气,定然是违心之言。毕竟即便是她,也没法在平白无故遭人冷脸的情形下还泰然以对。只是一下午过去,午间生出的气恼早已烟消云散,此时故意提及,也不过是不想继续忍气吞声而已。   更是不想太子觉得她柔弱好欺,得寸进尺。   她生得美,颦笑间自带出尘天真的稚子无辜之态。   出神时眼睫轻颤,微垂着头,落在旁人眼中,顿时变了个味道。   太子看着她委屈不敢言的弱势,眼神微闪。   洛之蘅想好应对之词,话到嘴边,忽然听到太子先一步出声。   方才还冷言质问的声音,此刻难得温和:“……午间时率性离席,朝你冷脸,非我本意。孤以茶代酒,给你赔罪。”   说着仰起头,将杯盏中的茶一饮而尽。   洛之蘅微愣,还未回神。   太子已然重新望过来,话锋一转,道:“不过午间时孤并非是同你生气。”   洛之蘅下意识问:“那是因为什么?”   太子握紧了杯盏,面色变了几变。犹豫许久,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字道:   “孤委屈。”   洛之蘅:“?” 第08章   先是突如其来的道歉,再是一句情真意切的“孤委屈”,洛之蘅原本就未曾反应过来的思绪,这回彻彻底底地僵在了脑海中,纷乱如麻。   她怔怔望着太子,迟缓地眨了下眼。   她跟随阿爹长居南境,和皇室鲜有交集,但并非一无所知。   她幼年时曾随阿爹前往盛京述职,机缘巧合地参加宫宴时,曾有幸目睹过皇室中人的风姿。   那场觥筹交错、奢华盛大的宴会在她的记忆中早已模糊。   但皇族之人高高在上、跋扈自傲的性情给她留下了不浅的印象,至今难忘。   午间的不欢而散,在她看来虽有些莫名其妙,却也从未奢想过太子的道歉。   一则是没必要小题大做,二则便是,太子压根儿不会低头。   当年一个宠妃的皇子对着稚童颐指气使拳脚相向,尚且丝毫没有悔意。   遑论是当朝的储君?   可就是眼前这个一人之下的当朝储君,毫不迟疑地因为微不足道的一个冷脸向她道歉,在她尚未回神之际,又冷不丁蹦出一句“孤委屈”,谦逊到了极点,和她印象中,高傲自大的皇氏子弟的性情截然不同。   洛之蘅不禁困惑地想,难道,果真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差错?   她探究的视线不加掩饰,定格在人身上,直白又热烈。饶是太子早已习惯了形形色色的打量,此刻也不免生出些许不自在。   但太子素来不会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置身于窘迫的境地中。   他不紧不慢地喊了声“洛之蘅”,而后轻飘飘地朝她望过去,似笑非笑,“孤的容貌赏心悦目足矣,但离‘容色可餐’的境界还有些距离。”   他将“容色可餐”念得极重。   “……”   洛之蘅面上一热,飞快染上一层绯色。她羞赧不已地垂眼,慌不择路地捧起碗呷了口汤。   太子眼中染上些许笑意,轻轻牵了下唇角。   汤汁入腹,洛之蘅稍稍冷静些,迟疑着出声:“殿下方才说……委屈?”   “怎么?”太子转了下手中的杯盏,眉稍微扬,“你将孤忘得一干二净,还不许孤委屈?”   “咳咳——”   洛之蘅猛地呛住,偏头遮面咳嗽起来。   太子执壶添了杯水,递过去。   洛之蘅慢慢啜饮,压下了喉间痒意,才神情复杂地望过去,欲言又止:“殿下……”   太子“嗯?”了声,好整以暇地静待她的下文。   洛之蘅几度话到嘴边,都被她及时摁下。   太子支肘撑腮,问:“怎么不说了?”   洛之蘅定睛望着他,半晌,小声试探:“若是我说的话不合殿下的心意,殿下可会怪罪?”   太子不以为意,“孤恕你无罪。”   洛之蘅得了一剂定心丸,也不去细究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鼓足勇气道:   “幼年时曾与殿下有缘得见,是小女的福分。只是相识之事盖已久远,未能将幼年之事谨记在心,是小女愚拙,还望殿下见谅。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2],殿下合该……看开些,莫要再对往事耿耿于怀。”   说完这番话,压在洛之蘅心上的阴霾总算烟消云散。   她倒是不在意被人言语揶揄,只是太子总拿她将将出生时的旧事作伐,欺她记忆全无,着实不地道。既然他步步紧逼,她也不能总是坐以待毙。   她没有直言太子仗“回忆”欺人,已然给他留足了颜面。   就算他心有不悦,有恕她无罪的金口玉言在先,他也只能忍下。   可出乎意料的是,太子闻言,只是略略颔首,没有分毫不悦。就连唇边一直轻轻牵起的弧度也不曾松动分毫,看上去格外随和。甚至还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你说的是,那时你年岁小,记不清是人之常情,是孤太过苛责。你放心,孤日后不会再主动提了。”   洛之蘅微怔。   这么好说话?   这般想着,就听太子话锋一转,深有远见地提醒:“但若是你主动提及,可就不算孤言而无信了。”   “……”她就知道。   洛之蘅深吸一口气,重重道:“小女不会的。”   谁料太子比她还要笃定,“话留三分余地,日后忆起时才不会追悔莫及。”   洛之蘅:“……”   太子言之凿凿地道:“孤一定能让你想起来。”   洛之蘅想拿他自己说的“话留三分”反驳,又觉得着实没有必要,犹豫再三,轻叹了声,无力道:“殿下,您做不到的。”   太子微眯起眼:“你在怀疑孤的美貌?”   洛之蘅:“……”您的美貌又不是灵丹妙药。   觑了眼胸有成竹的太子,洛之蘅识趣地咽下想说的话。   她沉默半晌,慢吞吞地妥协道:“那……小女就拭目以待了。”   太子声音和煦:“好说。”   洛之蘅:“……” 第09章   洛之蘅得了太子不会主动提及旧事的承诺,舒眉展眼,自然也无心去计较他到底怀有何种心思。   总归她的心头大患已然解决,其余的,兵来将挡就是,不必杞人忧天。   经过一番勉强能够称上推心置腹的谈话,两人间的隔阂明显消退不少。   膳厅中原本有些生疏僵硬的气氛终于和缓下来。洛之蘅也不会如先前一般刻意去躲对方的视线,偶尔四目相对,礼貌一笑,甚为融洽。   一顿饭下来,虽然离有说有笑的亲近尚有些距离,却也有问有答,不曾冷场。   膳毕,两人将要离开时,洛之蘅忽然想到什么,问:“殿下此行舟车劳顿,明日是打算在府中歇息,还是想出去走走?”   太子略略掀起眼睑,有些不解地望过来。   洛之蘅解释:“殿下若是想要出去走走,小女可以提前安排,免得出发时手忙脚乱,败了殿下出游的兴致。”   “不会。”太子摆摆手,笑吟吟道,“孤没有那般不讲道理。”   “……”洛之蘅置若罔闻,坚持道,“有备无患。”   太子定睛觑她片刻,饶有兴致地问:“行,那你说说,都要提前做哪些准备。”   “其一,吩咐膳房备足茶点小食;其二,安排府卫尾随保护。”   洛之蘅年年去云间寺小住,耳濡目染之下,早已对出游时的安排了然于心。见太子目露困惑,她略一停顿,耐心解释道,“出游所经之地,未见得如城内一般食楼林立,是以要提前备好吃食,以备不时之需。”   太子:“……那府卫呢?”   “府中护卫轮值自有定例,贸然抽调人手会扰乱王府防卫,是以要提前安排妥当。”   “孤的意思是,”太子顿了下,由衷发问,“只是出府游玩,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洛之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太子迟缓地眨了眨眼,心领神会。顿了顿,漫不经心道:“孤不需要府卫,撤了吧。”   洛之蘅不为所动。   以为是自己态度不够坚决,太子正要再出言拒绝,便见对面的洛之蘅动了动唇,慢吞吞地道:“……我需要。”   太子微不可查地愣了下。   他咽下已到嘴边的话,似有所感一般,试探问:“……你是要同孤一道出游?”   洛之蘅:“……”不然呢?   她稳住心绪,眼观鼻鼻观心,好声好气地解释:“阿爹军务繁忙,不得已回到大营,临走前特意吩咐小女,要尽好地主之谊,好生陪同殿下游玩。”   太子闻言,唇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下。   他行云流水地端起茶盏抿了口清茶,遮住有些失控的神情。再搁下时,已然恢复如常,“叔伯费心,那就有劳阿蘅了。”   洛之蘅客气颔首,又朝他确认道:“所以殿下明日是打算出游?”   “当然。”太子不假思索地回。   “殿下可想好了要去何处游玩?”   太子指尖轻轻点着桌案,摇头道:“孤对南境不甚熟悉。”   洛之蘅意会,主动介绍道:“宁川城外的同顾山,林木葱葱,山道平缓,是踏春游玩的绝佳之处。山腰又有佛寺矗立,香火鼎盛。殿下若是无意拜佛,当作走得疲累时的歇脚之处也好。”   太子兴致缺缺地问:“还有吗?”   以为是他不喜欢登山,洛之蘅略一思索,又道:“不如去游湖?东湖岸边的柳树想必已经抽芽,此时泛舟湖上,观杨柳依依,赏春花锦簇,也不虚此行。”   太子百无聊赖地问:“没了?”   洛之蘅:“……”   洛之蘅毫不气馁地继续介绍。   她在南境长大,即便不常出府,也对周边的景致如数家珍,和太子说起时头头是道,不见生疏。   南境以山水见长,风景独具特色,美不胜收。   她说得几乎有些口干舌燥,可太子却始终兴味索然,仿佛对这些提不起分毫兴趣。   在太子复又问起“还有吗?”的时候,洛之蘅执杯啜饮,温凉的茶水入喉,平复喉间的干燥。   她清了清嗓,道:“宁川周边适宜游玩的好去处就这些了,再远些的,一日之内无法折返。”顿了下,她抬眼望向太子,“殿下若是想去远一些的地方,不如明日就在府中歇息,待小女安排妥当之后再行出发?”   “不必麻烦。”太子善解人意地道,“孤明日在城里走走就行。”   洛之蘅不假思索地回绝:“城里不行。”   太子眉梢微扬:“怎么不行?”   “宁川城内街市繁华,人流不息。若是在城内驻足,一则府卫没办法确保殿下的安全,再则人多动静大,会干扰商户的买卖,亦会妨碍百姓正常出行。”   太子不以为然:“这有何难,将府卫撤了便是。有孤护着,足以保你无恙。”   “……”洛之蘅似有所感,沉默片刻,问,“殿下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甩掉府卫?”   太子满脸写着问心无愧,悠然道:“在城内游玩时府卫不能跟着的规矩,孤事先并不知晓。”   洛之蘅将信将疑。   太子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同她商量道:“你若是不放心,大可以吩咐府卫乔装,暗中跟随。”   洛之蘅沉默不语,似乎正在权衡。   太子静待片刻,见洛之蘅仍有迟疑,通情达理道:“你若是担心叔伯不允,可以派人将他请回来半日,孤亲自同他解释。”   “……”   洛之蘅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阿爹得知自己被太子摆了一道时的痛心疾首,又想起阿爹决定回到大营时鸟雀出笼般的轻快,终究不忍再去将他请回来。   静默片刻,洛之蘅妥协道:“……便依殿下所言。”   太子眼中染上得偿所愿的笑意。   两人双双起身,预备各自回院。   福身告辞时,洛之蘅顺势问了句殿下打算何时出城游玩。   这句询问稀松平常,洛之蘅在心里盘算着明日的出行安排,又思忖着还是要未雨绸缪,免得殿下一时兴起,想要去游山玩水时应对不及。   她一心二用,也就没有注意到太子忽然望过来的目光。   “洛之蘅。”太子唤她一声,对上她有些困惑的视线,缓缓出声,“你是不是对孤有什么误解。”   “?”洛之蘅不解其意。   “那些山山水水如何能与孤的容貌相提并论。”太子微微抬了抬下颌,有些嫌弃地道,“孤养护自己的相貌尚且来不及,哪有闲情逸致去那些又偏又远的地方逛荡。”   洛之蘅:“……”   “是小女多虑。”洛之蘅面无表情地福身告辞,“殿下慢走。”   不等太子出声,她自顾转身。   太子望着她扬长而去的身影,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弯了弯唇角。   *   回到院落。   洛之蘅被两个侍女迎进寝居。   半雪边帮她换衣,边担忧地问:“怎么样啊郡主,崔公子可曾为难您?”   虽然已经过了一下午,但想起王爷招架不住崔公子落荒而逃的事迹,半雪仍然心有余悸。   洛之蘅觑了眼她如临大敌般的神情,莞尔道:“不曾,放心吧。”   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半雪总算长舒口气。   换好寝衣,又坐到铜镜前卸钗环。   洛之蘅向来不喜欢满头珠翠的装扮,觉得珠钗堆叠在头上累得慌。是以她的发饰多是小巧精致,只用屈指可数的两三钗环挽发,既不沉重,又别具巧思。   好看是好看。   但拆卸时便要费些功夫。   两个侍女按部就班地取下发间的饰品。   洛之蘅取下最后一支步摇,握着檀木梳细致地梳理发尾,对平夏道:“明日要同崔公子去逛街市,你去和洛南说一声,让他安排好府卫乔装保护。”   平夏应“是”,又迟疑着问:“郡主也要同去?”   “自然。”洛之蘅垂着眼道,“阿爹不在府中,总不能怠慢了客人。”   “可是,街市上攘来熙往的,郡主您……”平夏皱着眉,没再说下去,却足以令洛之蘅意会。   洛之蘅握着檀木梳的力道紧了紧,低声道:“无妨,准备好帏帽,明日你们两个跟紧些就足够了。”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应“是”。   *   另一边。   太子施施然回到寝居。   冬凌掌灯之际,望见他的身影,不免愣了下:“殿下怎么回来得这般早,不是说要和南境王秉烛夜谈?”   “他回大营了,不在府里。”   “?”冬凌下意识问出声,“怎么这时回大营?   太子轻飘飘道:“说是军务繁忙。”   这话一听便是托辞。   冬凌借着烛光看清殿下的神情,显然他也是不信的。   不过殿下既然没有深究,他便也没再多言,只是笑道:“南境王不在府中也好,正巧方便咱们做事。”   “不见得。”太子低垂着眉眼,拨弄着烛芯,慢慢道,“他嘱咐了小郡主作陪。”   冬凌一怔,试探着问:“……南境王不介意小郡主跟着殿下抛头露面?”   太子沉默不语。   这反应和默认没什么两样。   冬凌想起破庙相遇时小郡主的护卫阵仗,瞠目结舌之余,又不免震惊地感叹:“南境王怎么这般不拘小节,竟肯放心小郡主同殿下您一个男子形影不离?”   “他为何不能放心?”太子奇怪地觑他一眼,“孤可是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   冬凌:“……” 第10章   冬凌由衷不解:这和殿下是不是正人君子有什么相干?   时下尤重男女大防,他虽不甚了解南境风气,但一叶知秋,盛京如此,纵然南境不及,想必也不遑多让。   他深知南境王行伍出身,五大三粗,不甚在意内宅之事,但粗心大意至此也着实令他目瞪口呆。   将殿下和小郡主留在府中,尚且能以王府居大鲜少碰面推搪过去。   可放任两位年岁正当时的青年少女同进同出,南境王就不担心于郡主名声有碍,误了她的姻缘?   再粗枝大叶,也不能是这个粗法啊。   他全部的想法都摆在面上,太子轻飘飘一扫便看了分明,轻叱道:“她年纪还小,你脑子里胡思乱想些什么。”   冬凌望着太子正义凛然的神情,不禁默了默。   他跟在殿下身边多年,自然晓得自家殿下的脾性。虽不至于离经叛道,却也对不少横加于世的酸腐规矩不屑一顾。   殿下念及同小郡主的少时情分,有意同她亲近。只是人多眼杂的街市到底不同于王府的方寸之地,三人成虎,小郡主毕竟是女子,万一稍有不慎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这般想着,冬凌提醒道:“小郡主小殿下两岁,豆蔻年华,正是该议亲的年纪。”   太子没有立时回应。   灯烛摇曳,衬得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屋内沉寂片刻,只有晚风不时拍打着窗棂的声音。   半晌,太子道:“孤有分寸。”   心知太子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冬凌心下稍安。   这份安定刚冒出个芽尖,便听太子话锋一转,再度启口:“你倒是提醒孤了。”   冬凌:“?”   “她到了议亲的年岁,正该多出去瞧瞧。倘若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万一日后被人花言巧语哄骗了过去可怎么办。”太子越想越觉得有理,拨弄烛芯的动作不由慢下来,面色凝重。   “殿、殿下……”冬凌结舌,错愕不已。   他想提醒太子,小郡主的婚事自有南境王这位做父亲的操持,轮不到殿下横插一脚。又恐这话太直白,会惹得殿下不虞,思虑片刻,委婉道,“殿下,咱们此行来南境是有正事,恐怕无暇为小郡主相看佳婿。”   “孤知道。夫婿是要同她相守一辈子的,自然要看她喜欢,孤不会干涉,只是带着她出去长长见识,增增脾气。顺手而为,不费事。”   长见识可以理解,但——   “增脾气?”冬凌困惑。   “兴许是在府中闷得久了,她比幼年时温顺太多。”太子眉心轻蹙,想了片刻,认真道,“孤得想办法将她张牙舞爪的脾性养回来。”   “温顺些……不好吗?”   太子垂下眼,情绪不明地反问:“遭人欺负不思反击,只想着忍气吞声,这样的脾性你觉得好?”   这语气似乎藏了几分危险,莫名令人胆寒。   冬凌下意识有一种“若是他此刻附和一声,殿下立时便会让他亲自体验”的错觉。   当然,他压根儿也没想过附和。   于是忙不迭地摇头,斩钉截铁地道:“不好!”   生怕太子再冒出些旁的“惊天动地”的想法,冬凌忙转回正题,愁眉不展地问:“南境王府的府卫高手如云,尤其是在破庙门前同阳起对峙的那位,打眼一瞧便知身手不俗。若是府卫始终尾随保护,咱们恐怕无法轻易脱身。”   冬凌的担忧不无道理。   小郡主是南境王的掌珠,出门时的排场,单看破庙相遇时便可见一斑。   小郡主既要尽地主之谊,陪着殿下逛街市,就意味着她必然同殿下形影不离。   也即是说,那些尾随保护小郡主的府卫同样也会对殿下十足关照。   这番安排,保护小郡主是足以滴水不漏了,但对他们而言,却着实有些棘手。   原想着住在南境王府既能给京里交代,又能借着南境王府远亲的名头掩人耳目自由出入。   谁料南境王拍拍衣角一走了之,反而使得他们原本预想的一箭双雕之便荡然无存……   冬凌唉声叹气地思索着转圜之策。   太子却八风不动,镇定自若地置好烛罩,漫不经心道:“见机行事,先观望几日。”   冬凌垂首应道:“是。”   *   日升月落,转眼便到了翌日。   天气晴好,清风徐徐,正宜出行。   洛之蘅和太子各自用过早膳,略作休整,便准备动身。   因着小郡主和府中的贵客双双前往街市,管家满面严肃,临出发前,拉着洛南和平夏半雪两位侍女郑重嘱咐,大到府卫保护,小至入口茶水,无微不至,面面俱到。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时传来。   落到冬凌耳中,听得他惊骇万分。   他自诩见多识广,殿下的挑剔在盛京一干高门子弟中已然是世所罕见,没想到,和南境王府的精细比起来,仍是小巫见大巫,远远不及。   冬凌边竖着耳朵听,边在震撼之余挑拣着细节记下,以便在日后伺候殿下时派上用场。   挑剔的太子殿下本人不知道冬凌心中所想,仍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看上去耐心十足。   洛之蘅眼观鼻鼻观心,更是见怪不怪。   厅堂之外,偌大的空地上,此刻已被随侍的府卫占满。   约莫是提前得了吩咐,素来被坚执锐的府卫均已卸下甲胄,身着不打眼的粗布衣衫,列队以待。   太子视线睃巡一周,最后落到洛之蘅身上:“他们就预备这幅样子跟着?”   洛之蘅颔首,又见太子面色不善,不解问:“不是说要乔装?”   “这幅模样装与不装有何分别?”太子抬抬下颌,示意洛之蘅朝外看。   府卫久经训练,不少是曾经上过战场的,即便身穿粗布衣衫,也遮掩不住他们眼中的凶光。   南境王府虽说规矩松散,可对府卫的训练却从未懈怠。他们立于院中,始终肩背挺直,一动不动。   诚然如太子所言,即便未着甲胄,却也同一般的平民百姓相差甚远。   这幅样子,散在人群中,也着实扎眼。   “阿兄所言极是。”洛之蘅微微点头,想了下道,“稍后我会提醒洛南。”   太子未置可否,抬眼觑向一侧。   洛之蘅循着视线望去。   正厅一角。   管家正对着三人耳提面命,其中男子着侍从服饰,五官端正,面上却无甚表情,看上去极为严肃。   “正和管家说话的便是洛南,掌府卫训练轮值。”洛之蘅言简意赅地介绍完,又道,“他今日和咱们一道出门。”   一道?   太子眉心蹙了蹙,侧眸看了眼听得入神、孤单一人的冬凌,又望向不远处阵势浩大的三人,最后定格在唇边含笑的洛之蘅身上,语调平静地问:“你准备带着三个人出门?”   “是。”洛之蘅微一点头。   太子蹙眉道:“人多惹眼。”   “我知道。”洛之蘅道。   太子脱口就要驳她:知道你还带这么多人?   刚一动嘴,声音还未出。   便见洛之蘅笑吟吟地望过来,含蓄道:“所以洛南今日是阿兄你的侍从。”   太子:“……” 第11章   太子一言不发,静静看着洛之蘅。   洛之蘅唇边依旧挂着合宜的浅笑,镇定自若。   一心二用的冬凌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不忍去关注接下来的场面。   殿下从小就颇有主见,平生最忌讳旁人对他的事情横加干涉,就连圣上都不例外。   小郡主不打一声招呼就给殿下安排了新的侍从,虽说是权宜之计,到底也犯了殿下的忌讳,少不得要招致殿下不悦。   更遑论,殿下本就想着要伺机摆脱南境王府的府卫去办事,但洛南形影不离地跟着,必然会打乱殿下已有的计划,他岂会高兴?   冬凌内心叹气连连,正为小郡主哀叹着,便听身前的殿下淡淡“嗯”了声。   嗯。   嗯?   冬凌一怔,殿下居然没有发怒,就这么认下了小郡主的安排?   洛之蘅显然也未曾料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微愣之后,试探着问:“……阿兄这是同意了?”   太子轻轻撇着茶盏中的浮末,漫不经心地反问:“你不想我同意?”   说着,他不咸不淡地抬眸觑了眼,似乎有反口的架势。   洛之蘅反应极快,一锤定音道:“多谢阿兄体桖。”   分毫不给他出声的机会。   “急什么?”太子眉梢微扬,似笑非笑地道,“我没想反悔。”   洛之蘅:“……”   洛之蘅笑意如常。   可冬凌愣是从中看出几分“如果您不是太子,拳头已经落在您身上”的意味。   冬凌:“……”   *   管家交代完毕,一行人终于启程。   府卫得了洛南的嘱咐,各自敛去周身戾气,先行一步离府,在拥挤的人群中四散开来。   为免引人注目,洛南和冬凌充当车夫。   平夏和半雪陪同洛之蘅坐在车厢内。   太子落后一步,一进车厢,便泰然阖眼,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   众人不约而同的噤声不语。   洛之蘅本就是沉静的性子,鲜少主动挑起话头。   平夏和半雪见状,也颇为识趣地沉默下来,没有扰了对方清梦。   洛之蘅在这样的清净中怡然自得。   马车驶出南境王府门前的大街,一转弯,汇入热闹喧嚣的长街。   街市车水马龙,人流不息。沿街摊贩林立,叫卖声喧嚷嘈杂,高高低低地落在车厢中,不绝于耳。   即便如此,太子仍然姿态如常,好似未闻。   洛之蘅百无聊赖地放空思绪,视线无意识地游移着。   半晌,在相对而坐的太子身上落定。   似乎是不想引人注目,太子今日只穿了件翠色直身,衣服边缘绣有竹叶纹,纹理生动细腻,衬得他气质分外温雅。   马车挪动间,细碎的阳光透过小窗缝隙钻进来,在他面上活泼地跳跃着,像是给他的面庞蒙上层浅浅的金光。   洛之蘅辨不清他的五官,却不期然觉得,即便是没有昨日那般夸张尊贵的装扮,单只是普通衣着,也掩不住他周身矜贵。   从来不是锦绣美玉赋予他尊贵。   他所有的贵气都浸润在骨子里,流露在举手投足间,是任凭旁人如何努力也模仿不来的。   没来由的,洛之蘅想起在破庙中偶然相遇的男子。   若非……   失神间,骏马一声嘶鸣,紧接着,马车猛然停住。   众人的身形随之一晃。   洛之蘅只手扶着车厢壁稳住身形。   身旁的两个侍女忙唤:“郡主——”   洛之蘅微微摇头,抬手制止两人的询问,低声道:“我没事。”   对面的太子也被这一动静惊醒,睁开眼。   洛之蘅坐稳抬眸,正撞上他平静的视线。   四目相对间,他的眼中没有丝毫将将醒转的倦意。   好像他只是单纯地闭上眼,却仍然对身边的种种了如指掌。   洛之蘅心头一颤,莫名生出被人一眼看穿的错觉。   冬凌扬声问:“方才是幼童忽然闯过去,公子和姑娘可还安好,没磕碰着吧?”   太子看了看对面的主仆三人,惜字如金地回道:“没有。”   话音落地,换了个姿势,再度阖眼。   洛之蘅:“……”   洛之蘅随之别开视线,再不敢如之前一般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一路无话。   洛南驾车,轻车熟路地在街市中穿行,最终在锦绣阁前停稳。   洛南提醒道:“姑娘,到地方了。”   洛之蘅双手叠放在膝上,稳稳坐着,没动。   太子睁眼略略一扫,率先离开车厢。   不多时,洛之蘅由侍女搀着,小心走下杌凳。   她戴了顶帏帽,薄纱一直垂到腰间,遮住她泰半身形。纱虽轻薄,到底遮挡视线,洛之蘅由侍女扶着,走得分外小心。   太子扫了眼,没出声。   一行人走进锦绣阁,立时有人上前来迎。   洛之蘅不常出府,但每逢裁衣之时,都要将宁川城内精于此道的掌柜请进府中。   她戴了帏帽遮住容颜,依然不妨碍掌柜的根据平夏和半雪猜出来人的身份。   掌柜的是聪明人,瞧见洛之蘅的装束,顿时明白她不想被人认出,于是道:“楼上有雅间,姑娘和这位——”她看着洛之蘅身侧眼生的男子,略一迟疑。   平夏适时道:“这是我们姑娘的表兄。”   掌柜的恍然,笑容满面地续道:“姑娘和公子请移步楼上。”   锦绣阁的名声在宁川城中数一数二。   虽说论时新锦衣,略逊于悦衣坊;论珠翠钗环,又不比玉翠庄精巧;论胭脂水粉,更比不上点妆阁细腻,但胜在门类齐全,花样繁多。   掌柜的边领着众人上楼,边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店中的新品。   待步入雅间,笑着问:“姑娘可有看上的?”   她下意识便将郡主的表兄当作陪同之人。   洛之蘅莞尔,轻声道:“我是陪阿兄前来,店中若有新品,掌柜的只管向阿兄介绍便是。”   掌柜的见多识广,错愕之后,从善如流地望向太子,边介绍着店中新品,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神情,以便摸清他的喜好。   可惜,从始至终太子都是一副再淡然不过的神情。   掌柜的只好悻悻敛回视线。   及至她的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太子云淡风轻地道:“将你说的新品都拿过来瞧瞧。”   掌柜的微笑应“是”,离开雅间去安排。   半柱香过后,端着漆盘的女子鱼贯而入。盘中所置各不相同,不同材质的衣料,做工精巧的发冠和簪子,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众人眼中。   太子抬眼一一扫过,摆摆手道:“出去吧。”   似乎没有见过连看都不看便赶人走的场面,女子面面相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洛之蘅瞧了眼,委婉道:“阿兄不再看看?”   太子侧眸觑了眼,没说话,却很给面子地起身,徘徊之后,语调平平道:“看完了,出去吧。”   洛之蘅:“……”   洛之蘅爱莫能助。   女子们只好讪讪离开。   等雅间的门关上,太子也没坐回去,居高临下地望向洛之蘅,问:“不走?”   洛之蘅微愣:“阿兄这就要回府?”   太子语气微凉:“这是白日。”   言下之意,不要做梦。   “……”   想也知道,太子的眼神定然更加不善,兴许还带着些微轻讽。   洛之蘅头一遭庆幸自己戴了帏帽,不用直视他的目光。   她定了定神,抬首迟疑问:“那阿兄这是想去……?”   太子定定看了她片刻,声无起伏地道:“方才送来的东西,成衣颜色寻常,绣制的图案丝线粗糙,花样没有新意。累丝发冠的接驳处凹凸不平,手艺平平。”   顿了下,道,“洛之蘅,你想让我用这些粗劣的东西?”   洛之蘅:“……”   洛之蘅试图辩驳:“阿兄——”   “还要我说得再明白些吗?”太子不疾不徐地道,“是宁川匠人的手艺如此,还是你在糊弄我?”   隔着轻纱,洛之蘅仍旧能清晰地察觉到他落在自己衣裙上的目光。   她的衣裙向来是由悦衣坊的老师傅精雕细琢,寸寸打磨出来的。不论是用料还是绣工,都是一流。   显然宁川匠人的手艺不止于此。   锦衣坊作为深受宁川姑娘妇人青睐的铺面,做工手艺当然没有太子说得那般糟糕。但显而易见,这些东西仍旧入不了他的眼。   原想着锦衣坊品目繁多,足以让太子满载而归。   没想到他眼光这般毒辣,一眼便瞧出端倪。   洛之蘅心下微叹,沉默片刻,妥协问他:“旁的铺面大多专精一道,悦衣坊擅制衣,玉翠庄精冠饰,阿兄想去何处?”   “先往悦衣坊。”太子道。   有“先”就跑不了“后”。   洛之蘅打起精神,起身和太子一道朝外走。   四大坊阁皆坐落于这条街上。   因着名声遐迩,此街向来人满为患,驾车甚至不如步行快。   洛之蘅低声向太子解释了番,打算直接带着他徒步到悦衣坊。   太子无可无不可,颔首应了。   两人并肩踏出锦绣阁。   将走两步路,似乎想起什么,太子侧眸看了眼洛之蘅,淡淡道:“你等我片刻。”   不等洛之蘅反应,便带着冬凌折返回锦绣坊。   洛之蘅不明就里,也没追问,避开越发灼热的艳阳躲到阴影里,和平夏半雪一道等他回来。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两人便从锦绣坊中出来。   太子手中依然空空如也,负手朝她走来。落后一步的冬凌执着一个锦盒,锦盒上绣着锦绣坊的纹样。   洛之蘅兴趣寥寥,略略看了眼便移开视线,带着太子往悦衣坊走去。   长街上人潮拥挤。   原本不觉得,一汇入人流,洛之蘅才后知后觉到意识到帏帽碍事。   帏帽被固定在发髻上,为免走动间被旁人不小心碰撞,只能分外注意,以免碰歪了帏帽,又连带着弄乱了发髻,以致不雅。   顾得上头顶的帏帽,难免手忙脚乱,疏忽了脚下的路。   洛之蘅一时不防,被脚下的横木绊住,仓促躲避间,又不慎踩到及足的裙摆,身形彻底摇晃起来,失控朝着地面直摔下去。   平夏和半雪眼明手快地伸手去抓,一人扑了空,另一人勉强抓到衣袖,却无济于事。   洛南被人挡在三步开外,更是没办法及时去救。   千钧一发之际。   洛之蘅就要紧紧闭上眼,抵御无可避免的痛楚之时,视线中忽然闯进一抹翠色的残影,紧接着,腰间倏地被手臂圈住。   下坠的姿态被人生生制止。   洛之蘅双脚离地,身上倏忽一轻,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已然松开了手臂。   ——正好提着她越过横木。   “……”洛之蘅心有余悸地低声道谢,“多谢阿兄相救。”   太子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朝着冬凌伸手,接过锦盒后递给洛之蘅。   洛之蘅微怔,下意识抬头望向他:“这是……”   “自己打开看。”太子握着锦盒又朝她递了递。   洛之蘅迟疑着接过。   锦盒内是折叠整齐的月白轻纱,她取出展开,轻纱洁净如新,纱面素净,只在不打眼的角落处绣了朵花瓣舒展的芙蓉图样,用浅色的丝线绣就,若非细看,几乎要与轻纱融为一体。   很有巧思。   ——又恰与她的衣裙相衬。 第12章   街市上人流不息,三两成群的行人不时从她身侧穿过,带起阵阵微风,卷起她手中展开的面纱。   洛之蘅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手执轻纱立在原地,难得显出几分微怔。   “发什么愣?”太子朝不远处鲜有人经过的巷口处抬抬下巴,催促道,“还不快去换上。”   洛之蘅下意识应了声“好”,带着侍女往巷口去。   缓行片刻,终于在嘈杂的闹市中找回久违的冷静。   她身形一顿,返身走到太子身前,迎着他询问的视线,认真道:“多谢阿兄。”   “嗯。”太子满不在意地应了声,手掌朝外轻摆两下,道,“快些去换。”   看似是催促,可声音中却难寻不耐,反倒流露出几分听之任之的无可奈何。   帏帽下,洛之蘅不自知地弯了下唇角,福身之后抬步离开。   巷口在五步开外,位于两楼之间,只容瘦小的身板勉强能经,是以行人寥寥。又有树木遮挡,正能掩去身形。   半雪挡在巷口。   平夏手脚利索地帮着洛之蘅取下帏帽,双手灵巧地将她已有些散乱的发髻整理平齐。   洛之蘅半弯着身子,适时将面纱递给她。   平夏边帮她戴好面纱,边担忧问:“姑娘戴帏帽原是为了挡视线,面纱却只能遮面无法缚眼,万一……”   语到此处,平夏声音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却已然足够洛之蘅领会她的意思。   洛之蘅微垂下眸,低声道:“总不能一直跌跌撞撞地走路,换上吧。”   平夏不无遗憾地道:“若是照姑娘原本的安排,在锦绣阁消磨上一天,便也不会出现这种意外了。”   “无妨。”洛之蘅调整好心绪,不慌不忙地道,“好在宁川城识得我的人不多,轻易不会遇上熟人。”   平夏:“那崔公子呢?”   “我出门时便记牢他的衣装。出门在外,他总不能无故换身新衣出现。”洛之蘅不以为意。   况且,就算他换了身新衣,还有平夏和半雪在侧提醒,总不会出现差错。   见洛之蘅如此笃定,平夏也没再多言,利索地为她戴好面纱,跟在她身后出了暗巷。   另外三人仍在原地等候。   冬凌紧紧跟着太子,洛南离得远些,不时朝暗巷的方向张望,待见到三人的身影出现,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因着离得尚有些距离,半雪便毫无顾忌地絮叨起来:“……所以方才崔公子是特意回去为姑娘您准备面纱吗?如此细心,似乎也没有奴婢先前以为得那般难缠……”   平夏掩唇轻笑,故意逗她:“可王爷昨日才被崔公子给吓走。”   半雪声音一顿,忙改口,郑重点头道,“对,不能被他的小恩小惠蒙蔽。姑娘还是要小心应对,王爷不敢归府就是前车之鉴!”   再一停顿,违背着良心道,“若是崔公子当真是心善之人,合该主动提醒姑娘换下帏帽,而非等姑娘摔倒时才送上面纱。”   洛之蘅:“……”   大约深知自己这是鸡蛋里挑骨头,半雪微仰着头,满脸写着心虚。   关注公/众/号:月*下*看/书/人   郡主戴帏帽是为了遮眼。若没有那一摔,崔公子一个男子贸然提及此事,她们定然齐齐婉拒。纵然没有婉拒,一个男子主动提及女子的贴身之物,也显得冒昧失礼。   先是出手相救,免去姑娘的摔倒之灾;再是适时送出面纱,崔公子此举已然很有风度,着实不该被如此苛责。   半雪备受良心的谴责。   半晌,她只手掩着脸,叹气道:“算了,一码归一码。在这桩事上,好歹能看出崔公子是个心善的好人。”   眼看就要靠近三人,洛之蘅和平夏莞尔,没再接腔。   冬凌似乎等得百无聊赖。   她们靠近时,正听到他好奇询问:“公子既然知道洛姑娘戴着帏帽不便走路,怎么不提前将面纱送给她,也免得她平白受惊。”   太子的声音紧随其后:“我也未曾想到。”   冬凌茫然:“公子没有想到什么?”   “没有想到她竟然当真如此笨手笨脚。”   冬凌:“……”   洛之蘅、平夏:“……”   半雪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奴婢方才说错话了,您千万别记在心上。”   崔公子他分明和心善二字半点儿也不搭边!   冬凌耳聪目明地捕捉到异样,心头一跳,循声转头,正看到小郡主带着平夏半雪站在不远处。   那个位置,正能将殿下方才的话尽收耳中。   冬凌迟滞地眨了下眼,思绪罕见地空白,脑海中空空一片。   明明身处闹市,几人之间却异常沉默。   所有的嘈杂声都仿佛渐行渐远,独留这一方寂静天地。   太子似有所觉,跟着转身。   洛之蘅站在他身前两步开外的位置,面上覆了层轻纱,遮住下半张脸。露出的双眸清澈分明,双眼弯似月牙,染着温雅的笑意。   太子的视线未曾逗留,识礼地撇开眼,声音平稳道:“走吧。”   分毫不在意因为他那句话引发的沉默氛围。   洛之蘅应了声,抬步跟上。   没了碍眼的帏帽,入目之处清晰分明,她走得极是稳当。   很快便到悦衣坊。   不同于锦绣阁财大气粗,悦衣坊只占了街尾的小半地方,装潢清隽雅致,讲究“简素”二字。   步入其中,各类布料整齐陈列,间或摆放着已经制好的成衣。   似乎怕搅扰了这份清寂,客人的说话声压得极低。   甚至能听到不时传来的机杼声。   洛之蘅微微偏头,压低声音解释:“悦衣坊铺面不大,泰半的地方都给了师傅和绣娘做工,没有雅间。阿兄直接在此挑衣便是,若有入眼的,再叫掌柜。”   太子“嗯”了声,抬步走向陈列在外的布料和成衣。   洛之蘅犹豫片刻,也提步跟上,不时低声解释一二。   悦衣坊专注制衣,选料谨慎,用以织就锦缎的丝线皆是千挑万选。就连布料上的花纹也是精心绘制,半分不见俗套。   放眼整个南境,制衣织锦一道,无店能出其右。   太子显然也很是满意,认真挑选半晌,择出三匹锦缎。   洛之蘅问:“阿兄不再看看成衣?”   “不必。”太子言简意赅。   他语气坚定,洛之蘅便也没再劝,偏头递给平夏一个眼神。   平夏心领神会,转身去将掌柜的请了来。   锦缎制衣要由掌柜的询问需求后安排人手。   太子毫不客气地说出自己的要求,制成何种衣裳,衣裳何处刺绣,绣何种纹样,他都一一道来。   洛之蘅一听他的繁复要求立时便觉不妥。   她大半衣裳都是悦衣坊所制,常年和悦衣坊的掌柜的打交道,深知他的性情。   太子的吹毛求疵于别家店而言,或许会是大麻烦。   可却正中眼前这位掌柜的下怀。   果不其然,掌柜的流露出幸遇知音的激动神情,对着太子出口的挑剔要求连连点头,甚至还凭借着自己多年制衣的眼光补充一二。   细致到了极点。   两人对制衣的严格要求如出一辙,相谈甚欢。   听到最后,果然如洛之蘅所料,掌柜的决定亲自动手制作这位新晋知音的衣裳。   洛之蘅:“……”   二人一拍即合,掌柜的抱着绸缎兴冲冲地跑回后院,准备给他量身。   他一离开,洛之蘅终于寻到说话的时机,委婉提醒:“阿兄,王掌柜制衣的手艺出众,却要求极高。将衣裳交给他,恐怕短时间内做不出来。”   “无妨。”太子不以为意地道,“我不急着穿。”   洛之蘅:“……”   这哪里是急不急着穿的事儿?   她沉默片刻,只好提示得再明显些:“照王掌柜的习惯,三件衣裳少说也要做三个月,届时悦衣坊恐怕没办法将衣裳送到盛京。”   “为何要送到盛京?”太子的视线终于从陈放的绸缎上移开,不解地望向洛之蘅。   洛之蘅:“……”   洛之蘅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还不知太子准备在南境停留多长时间。   听他这句话的意思,莫非要待三个月?   他堂堂一国储君,圣上居然能容忍他不顾朝政,在外玩物丧志三月有余?   洛之蘅心下震惊,眼神复杂地望着太子,久久没有出声。   太子定睛望她片刻,似有所觉,轻笑一声,懒散启声:“我早先便说过,要在府上叨扰一段时日。”   他着重强调了“一段”二字。   洛之蘅继续沉默:“……”   确实也从未想过,旁人说的一段是谦词,到他这里全是实话。   太子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道:“所以你寻个时间还是要给叔伯传话,叫他住累了大营便回府歇着,不用怕我再和他耍心眼。”   “……”洛之蘅笑容微滞,勉强镇定道,“阿兄这是说的哪里话,阿爹军务繁忙,本也就——”   太子懒得听这些冠冕堂皇的托辞,厌厌摆了下手。   洛之蘅默默咽下“本也就不常在府里住”的话。   太子瞥她一眼,不疾不徐地启声,“好心”提醒她:“想好妥善的借口再说话,我可不好糊弄。”   昨日事出突然,他尚存疑惑。可一夜过去,早已经想通原委。   南境王早年间主动交出兵权,皇帝念他平边功绩斐然,又深知他嗜武本性,执意给他安排了个虚职,允许他自由出入大营,处理军务相关。   但没有兵权,所谓的军务相关,不外乎是繁杂琐事,虽然多,却鲜少有要紧之事。   虽然他同南境王昨日才正式见面,但从外祖父的叙述中,早就知晓南境王洒脱恣意的性情。   这样的人,如何会主动去困守在琐务中?   思来想去,无非是他昨日算计南境王那两遭事,不慎将人吓了去。   所以南境王才会想出这么一个拙劣的脱身之策。   太子不无遗憾地想着,若早知如此,他便收敛些了。   哪里想到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南境王,居然如此不经糊弄。   听到太子如此说,洛之蘅颇识时务地不再挣扎,顺水推舟地收声。   总归她也不想提心吊胆地应付太子,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纵然她挖空心思地去想,也总有力所不逮之处。   太子既然猜到了原委,也省得她费心挣扎。   如今这样最好。   如此想着,洛之蘅安然坐在一侧,静等着王掌柜过来给他量身。   王掌柜做事最是细致不过,又深受旁人追捧,去后院这一趟,少不得会碰见趁机请教的人。   洛之蘅早已经做好了要等他一会儿的准备,只是到底等得有些无聊,便看向一旁同样露出些许倦色的太子,终是没有忍住心中好奇,状似无意地问:“说起来,阿兄昨日为何要做那两桩事?”   太子随口道:“后一桩事我应承了你不会主动提及。”   洛之蘅了然。   那赶在阿爹放她离开之前转移阿爹的注意力,就是殿下念着他以为的情分想要同她叙旧。   洛之蘅按下这桩事,好奇问:“那第一桩呢?”   阿爹同年岁的人做祖父的不再少数,依太子的年岁,照着崔老将军的辈份称呼阿爹也不为过。   太子何必要当先哄着阿爹自降辈份?   太子没有立时应声,闻言动作一顿,慢慢地侧过头,盯着洛之蘅,情绪不明地唤:“洛之蘅。”   “嗯?”   太子语调平平,喜怒难辨:   “你就这么想让我喊你姑姑?” 第13章   随着他平静且字字清晰地叙述,洛之蘅缓缓睁大眼,目光中流露出震惊和茫然。   愣怔一瞬,飞快反应过来,几乎是在太子声音落定的同时连连摆手,义正言辞地否认:“阿兄多虑了。”   “当真是我多虑?”太子反问。   洛之蘅不假思索地郑重点头:“嗯!”   她是好奇太子为何会在称呼一事上和阿爹计较不错,可却也从未想过让太子唤她“姑姑”。   一则她年纪虽比太子小上两岁,却不贪图高辈份;其二便是,她也不想被人往年岁大了叫去。   毕竟她尚是豆蔻之龄,半分也不想被人天天追在身后喊“姑姑”。   见她神情笃定,不似作伪,太子轻扯了下嘴角,移开视线。   这之后,洛之蘅一言未发,沉默得紧。   她觑了眼太子的侧颜,心中难免生出些许心虚。   太子在见到阿爹的第一时间便出其不意地哄着他自降辈份,接话之流畅,分毫不见生疏。   她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那般水到渠成的对话,定然不是临时起意能够做到的。   不是临时起意,就说明太子是早有预谋。   也即是说,还未到南境王府的时候,他便已经将自己这位“故交”考虑在内。   她和阿爹皆不明白,为何太子要多此一举那般行事。   如今知道了,倒还不如不知道。   起码一无所知的她,在面对太子的时候不会心虚。   倘若易身处之,她心心念念着曾经旧友,想要再叙往日情谊,却发现对方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时,心中定然不平。   太子虽朝她摆了回脸色,可当晚便郑重道了歉,如今又和颜悦色地对着她,还颇为细心地提前给她准备了更换的面纱,足以见涵养极高。   总归她是做不到如斯境地。   心虚只持续了片刻,洛之蘅便暗暗自我开解:   毕竟那时她是将将出生的婴孩儿,记不清故人也算情有可原。   这般想着,浓厚的心虚总算消散不少。   另一边。   王掌柜终于抽身,将太子叫到后面量身。   店中的各式花样新奇生动,洛之蘅边等边不时观赏,也不觉无聊。   时间缓缓流逝。   悦衣坊的客人换了几拨,太子终于和王掌柜敲定制衣的章程,离开悦衣坊。   洛之蘅紧随其后,问道:“阿兄,现在去玉翠庄?”   “嗯。”太子微微点头,随口道,“你带路。”   洛之蘅快走两步,努力跟上他的步伐。气息稍定后,指着一个方向道:“那便是玉翠庄。”   太子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极目远眺,终于越过拥挤的人群瞧见玉翠庄的匾额。   正在长街的尽头处。   悦衣坊也在街尽头,从这里走到玉翠庄,要徒步走过整条街。   是段不短的距离。   身侧女子的轻喘不时传进耳中。   太子不动声色低眸扫了眼,洛之蘅未被面上遮住的肌肤隐隐泛红,洁净的额头上蒙上层细密的薄汗,喘|息声略有些急促,肉眼可见地疲倦下来,却依然强撑着精神跟上他的步伐。   他们出府晚,锦绣阁和悦衣坊逛下来,已经有了些时辰。   眼下及近正午,日头高悬,孜孜不倦地散着热气。身侧的行人三两成群,相约着去饭庄用膳。   洛之蘅捏着绢帕拭去额上的薄汗,轻轻吁出浊气。   她已经太久没有走过这般长的路。   常年在王府闭门不出,每年前往云间寺为母亲祈福时,皆有府卫解送。抵达云间寺后也只是在厢房一带徘徊,这幅身躯闲散得太久,往日不觉,今日方知虚弱。   洛之蘅暗暗叹气。   太子脚步一顿,忽然出声:“我累了。”   洛之蘅跟着停住脚步,试探着问:“……阿兄是想要去酒楼歇歇脚,还是回府?”   “回府。”太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朝着马车的方向率先走去。   这一提议正中洛之蘅的下怀,她心头雀跃,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些许。停顿片刻,又有些迟疑地问:“那玉翠庄……?”   太子懒散道:“明日再来。”   洛之蘅心头的最后一丝担忧也都消散殆尽,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就依阿兄所言。”   洛南先行离开驶出马车。   回程的路和来时一样沉默。   太子又是一进入车厢便闭上了眼睛。   洛之蘅体力差,半晌才调匀气息。   她抬眸望向正对面的太子,双眸紧闭,气息均匀,面色如常,不见分毫倦色。   没来由的,她生出些许狐疑:   ——怎么率先喊累的人,瞧着比她还要轻松?   这份疑惑很快就被席卷而来的疲惫取代。   马车走走停停,洛之蘅倦意上浮,不自觉地耷拉下脑袋,靠着平夏的肩头缓缓入睡。   她睡得极沉,罕见地失了警惕。   等到马车在南境王府门前停稳,洛之蘅才被平夏轻轻唤醒。   平夏:“郡主,到府了。”   洛之蘅眼角还沁着一抹水雾,将将醒转的缘故,看上去有些懵懵懂懂。   半晌,思绪才迟迟回笼。   洛之蘅扫视一圈:“阿兄呢?”   “崔公子想必已经入府了。”平夏回道。   洛之蘅微抿了下唇,由半雪扶着走下杌凳。   站稳,抬眼。   正看到太子站在府门口和管家说话,虽没朝她这里看,却在她走近的刹那,轻描淡写地道:“管家说膳房还要些时候才能备好午膳。”   “……好。”洛之蘅后知后觉地应了声,善解人意地道,“那阿兄先回去歇着。等摆好膳,我再吩咐人去请你。”   太子眉目舒展,声调平稳地“嗯”了声。   两人并肩进入王府,同行了一小段路,在岔路口作别。   太子带着冬凌回了院落。   兴许是早得了管家吩咐,屋中正摆放着将将换上的茶水。尚还有些温热,是能入口、却又不会觉得冰凉的温度。   他虽体力好,可顶着骄阳逛了小半天,到底觉得口干。也没等冬凌动手,自己倒了杯水兀自啜饮起来。   冬凌落后一步进来,转身关上门,继而长吁短叹地看着太子。   太子眼也不抬,淡淡问:“想说什么。”   冬凌小心翼翼地觑了眼他的神情,确认他心情舒畅,才壮着胆子叹道:“属下以为,殿下在哄人这门学问上,着实欠缺得紧。”   太子自顾自喝茶,没接腔。   冬凌也不气馁,掰着手指一一细数:“您特意给小郡主准备面纱在先,又出手相助在后,分明是一大善举,可您却偏偏在小郡主最为感激您的时候说她笨手笨脚,一句话毁了您先前关心小郡主的所有举动。”   顿了顿,严谨道,“——当然,您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小郡主就在身后……”   太子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不咸不淡地道:“孤说得有错?”   冬凌:“……”   自然是没错的,但——   “哄女孩儿的事哪有对错与否?”冬凌由衷感叹。   太子轻嗤一声,似是分外不屑。   冬凌识趣地换了话题,再接再厉地道:“还有临时打道回府一事,殿下自幼修习武艺,身手高强。区区一道街的路程,何至于言累?分明就是瞧小郡主累了,您才改了注意。如此善解人意的举动,你作何不直接和小郡主明说,反而要这般迂回?”   冬凌由衷不解,殷切地望着太子,等待他的解惑。   谁料太子只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孤乐意。”   “……”冬凌微窒,半晌,慢吞吞道,“……您素来可不是这等做好事不留名的风格。”   “因人而异,不行?”太子尾音轻挑,理直气壮地反问。   冬凌:“……当然行。不过——”   太子没有给他“不过”的机会,抬抬眼,先一步开口:“况且,谁同你说孤做这些是为了哄她?”   “那您是为了什么?”冬凌下意识问。   太子顺口就要回答“孤忍不了她犯傻”,话到嘴边,又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妥,于是沉默着望向冬凌。   冬凌意会:这不能问。   于是他轻叹一声,嘀咕道:“属下伺候您这么长时间,可没见您对谁这般上心过。”   “嗯。”太子理所当然地道,“你现在见到了。”   冬凌:“……” 第14章   房间中许久没有声音,安静得落针可闻。   太子姿态闲适地举杯饮茶,眉目中仍旧是不加掩饰的理直气壮,分毫不觉得自己明目张胆的偏袒有何不妥。   甚至于,还隐隐透露出些许引以为荣的骄傲。   冬凌的神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这岂止是上心那么简单。   说是偏爱都不为过。   他跟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见惯了殿下对人不假辞色的模样,何曾见过他对人这般纵容?   满心欢喜地来见故人,结果却被人忘得一干二净。   殿下不恼,反思过后是觉得自己的相貌不够精致,于是轻拿轻放地略过这桩事。   打算用来办正事的出行,被小郡主横插一脚。   殿下不恼,反而时时体贴处处关心,就连关心都要假借自己的名义,以免给人带来负担。   如此用心良苦,谁看了不称赞一声“感天动地”?   哪怕是九五至尊的圣上,也不曾被殿下这般用心对待过。   幼年时萍水相逢的故交,在殿下心中竟能占得如此地位,就连殿下的亲生父亲似乎都要退避三舍……   等等——   亲生父亲?   冬凌忽地抬头,声音发紧地问:“殿下落脚南境王府之后,是不是还未曾向陛下上书禀明?”   太子偏头略一思索,点点头,发出一句单音:“嗯。”   殿下居然还有闲心“嗯”?!   冬凌神情一垮,慌手慌脚地去准备笔墨。   今天已经是他们抵达宁川的第五日。   整整五日,分毫消息也没往盛京送!   离开盛京前,圣上分明千叮咛万嘱咐,叫殿下到宁川后给他去信保平安。   结果他们竟将此事抛之脑后,全然没有想起来!   冬凌想想都觉得快要呼吸不过来,手中的动作不由得更快了些。   研磨的间隙,他抬头飞快看了眼:殿下已然放下茶盏,施施然走到房间的另一侧去净手,看上去半分也不着急。   不着急就不着急吧。   总归写一封信也要不了多长时间,已经拖了五日,不急于这一时。左右他午后快些将信送到驿站,嘱咐他们快马加鞭地送往盛京就是。   这般想着,冬凌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收回视线专注研墨。   上好的端砚色泽润亮,点几滴清水,执墨锭耐心研磨,力度适中,不多时便聚汇出以供书写的墨汁。   冬凌搁下墨锭,望向太子:“殿下,笔墨已经备好了。”   太子半靠在窗边的矮榻上,单手握着本书,悠然翻过一页,眼也不抬地“嗯”了声。   静待片刻,见太子看得入神,没有起身的意思。   冬凌于是再度提醒:“殿下,该给圣上写信报平安了。”   “知道了。”太子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仍旧没有动作。   冬凌:“……”   冬凌深吸口气,打算走到窗边去“请”太子移步书案。   他一抬步,太子似乎察觉到动静,终于舍得从书卷中抬头,扭头望过来。   冬凌脚步一顿,满含期待地望着太子:“殿下——”   太子目光在冬凌身上落定片刻,又移向他身侧的书案,缓缓蹙起眉:“你怎么还没写完?”   冬凌:“?”   冬凌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绪,不解地问:“……写什么?殿下方才未曾吩咐属下——”   太子疑惑地打断他:“不是说要给京里回信?”   冬凌比他更疑惑:“是啊,但殿下一直手不释卷,不曾动笔……”   话到一半,冬凌迎着太子的视线,忽然一顿。默了默,他似有所悟一般,试探问:“殿下的意思是……要属下来写这封信?”   “不然呢?”太子理所当然地反问。   “这是呈给圣上的家书!”冬凌重重强调了“家书”二字,无奈道,“属下岂能越俎代庖?”   太子置若罔闻,不为所动地反驳:“孤来南境是奉旨反省,又并非出游玩乐,怎会是家事?”   冬凌:“……”   照殿下今日这般过法,同玩乐又有什么分别?   “殿下……”冬凌有心再劝,毕竟这是殿下第一次出京远游,离京前圣上百般放心不下,千叮万嘱,如此情形,于情于理这第一封家书都该是殿下亲自执笔。   可太子却恍若不知,不急不缓地敛回视线,轻飘飘地打断他尚未出口的长篇大论:“你写。”   冬凌:“……”   冬凌看着太子公事公办的态度,半晌,无奈地叹了声气,绕回桌案动笔写奏疏。   奏疏写得八|九不离十时,平夏前来请太子去膳厅用膳。   太子搁下书卷,理了理衣裳前往膳厅。   照旧是他和洛之蘅两人用膳。   兴许是一道逛过街市熟悉了些,午膳时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洛之蘅对他没有先前一般防备,兴起之时还会主动给他推荐桌上的菜色。   对比昨日的疏离和警惕,已然进步了太多。   用过膳,两人各自回院。   洛之蘅难得走得疲累,回到院中卸下钗环,换了身舒适的寝衣,沾枕即睡。   她素有午间小憩的习惯,往日只睡一刻钟便能醒转。今日兴许是倦极,直到平夏来唤,她才缓缓找回意识。   见她睁眼,平夏笑道:“郡主该起身了,睡得久了夜间恐要睡不着。”   “嗯。”   洛之蘅抱着锦被静坐片刻,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问:“我睡了多久?”   “不到半个时辰。”   这一觉睡得着实久了些。   洛之蘅揉揉额角,掀被起身。   平夏手脚利索地伺候她洗漱梳妆,询问她下午的安排。   洛之蘅理着发梢,想了想早间在街市时的狼狈,道:“去花园走走。”   平夏笑应:“是。”   南境王府的花园皆是由最好的花匠精心料理,疏密有致。   时值季春,将入孟夏,园中花木扶疏,群芳次第绽放,各花入眼,煞是赏心悦目。   洛之蘅绕着花园走了一圈,又跟着花匠学习修剪花枝。   小半天下来,着实不比逛街市轻松。   平夏将水浸过的锦帕递给她,笑道:“时辰不早了,郡主歇歇吧。”   洛之蘅正有此意,应了声“好”,边拭着额上的薄汗,边走向附近的凉亭歇脚。   近晚风凉,徐徐拂过,很快便驱散热意。   花枝草木随着微风轻摆,碰撞间发出“沙沙”的响声,甚是悦耳。   洛之蘅只手撑腮,专注赏花。半晌,忽然问:“你可还记得三月廿日偶然遇见的一行人?”   “当然记得。”时间隔得不远,平夏记忆犹新。   “可曾看清楚了那位神秘公子的相貌?”洛之蘅又问。   平夏回忆片刻,摇头道:“那位公子藏得紧,奴婢一直未能得见。”   “这样啊……”   洛之蘅垂下眼,语气中难掩失望。   平夏站在一侧,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见她微垂着头,隐约透出几分丧气的模样,于是关切地问:“郡主怎么忽然问起那位公子了?”   “没什么。”洛之蘅微抿了下唇,无意识地放空思绪,沉默片刻,缓缓道,“只是忽然觉得……府中有人似乎与他有些相像。”   这话几乎算得上是明示。   平夏试探着问:“郡主是说,崔公子?”   “嗯。”洛之蘅微微颔首。   平夏目露不解:“但若是崔公子,合该同咱们到府的时辰相差无几,又怎会晚到三日?”顿了顿,她疑虑更重,“奴婢当日曾同那位公子的侍从多番相对,已然记下了对方的相貌。昨日陪着管家安置崔公子带来的随从时,并未见到那位眼熟的侍从。”   洛之蘅沉默着,没有出声。   抵达时间稍晚,可能是被旁的事耽搁了行程。   身侧的侍从消失,也可能是被安排着去办了其他的事。   唯独相貌不能作假。   可惜,她偏偏辨认不了相貌。   洛之蘅压下心中泛起的涟漪,回忆着在马车上被偶然间打断的思绪,又想起三月廿日那天,她转身遥望时与对方的相貌一错而过的情景。   好半晌,她轻缓地出声:“我虽没瞧见那位公子的相貌,却扫了眼他的身形,同崔公子的身形几乎如出一辙,没太大分别。”   平夏回忆着当天的情形,问:“郡主不是记下了那位公子的声音?和崔公子比起来有相似之处吗?”   洛之蘅面露遗憾,轻轻摇头。   在破庙时,她只听到那位公子简单“嗯”了声,就算对那个声音印象深刻,单凭着一句没多少情绪的简单声调,也着实不好辨别。   太子这两日来府,与她相处虽多,可语气中大多都暗含着不同的情绪。由情绪引声,细微之处的语调都有所区别,更遑论去和那位仅仅有一“声”之缘的神秘公子对比?   一个声音潇洒风流,仿佛万事看淡,随性自如,令人闻之忘俗。   另一个声音却情绪万千,虽然也能称上悦耳,但难免沉郁,加之多年高高在上,听来只觉心中凛然,分毫不敢细思。   洛之蘅想得出神。   平夏望着她,心下轻叹,却没出声。   言语的安慰苍白且无力。   她既没有办法找到那位妙音公子,又没有办法帮助郡主治愈多年痼疾。   只能一言不发,不去打扰她的思绪。   洛之蘅惯来是调节情绪的高手。待到晚间用膳时,已然恢复如常,陪着太子有说有笑地用膳。   太子慢条斯理地盛着汤,分神觑她一眼。   洛之蘅神情如昔,唇角轻牵,漾起浅笑,笑意蔓延至双眼,唯独不达眼底。   眼中的那抹怅惘碍眼得紧。   太子搁下汤匙,开门见山地问:“你有心事?”   “没有。”洛之蘅下意识否认。   太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张嘴道:“孤早间才提醒过你……”   话到一半,忽然止声。   洛之蘅困惑地问:“殿下提醒我什么?”   太子敛回视线,不咸不淡地道:“没什么。”   他避重就轻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洛之蘅望他片刻,忽然想起他在悦衣坊中的话。   他说:“我可不好糊弄。”   他说他不好糊弄,慧眼如炬地瞧出了她有心事,知道她在含糊其辞。   却收敛着脾性没有拆穿她。   更克制着没有追问。   想要关心她。   却没有凭着自己的心意强迫她吐露心事。   十足的守礼。   意识到这些的一瞬间,洛之蘅心底忽然升起股暖意,随着经脉游遍四肢百骸。   她看着正对面捧着瓷碗慢慢喝汤的太子,鬼使神差般地出声:“殿下。”   太子眼也不抬:“怎么?”   “您能不能,”洛之蘅眨眨眼,慢吞吞地续道,“……‘嗯’一声?”   太子一顿:“嗯?” 第15章   “不是‘嗯?’,是‘嗯’。”   洛之蘅目视太子,认真纠正。   太子:“?”   太子听得云里雾里,悬崖勒马,克制住自己下意识的一声“嗯?”。   沉默间,洛之蘅眼巴巴地望着他,目露殷切:“殿下……”   太子放下汤碗,蹙眉问:“你这是何意?”   开弓没有回头箭。   洛之蘅顶着他探究的目光,强自镇定道:“殿下要先按小女说的做,小女才会为殿下解惑。”   “你倒是有胆量,居然敢和孤谈条件。”太子好整以暇地靠向椅背,平铺直叙地出声,喜怒难辨。   洛之蘅微垂着眼,端端正正地坐稳,看上去很是泰然自若。她轻笑道:“承蒙殿下厚爱。”   “孤何时做过这等事?”太子眉梢微扬,不解地反问。   话音落定的瞬间,洛之蘅终于抬眸:   对面的太子已然搁下碗筷,姿态放松地靠着椅背,右手懒散地搭在扶手上,整个人透露出些许漫不经心的散漫,随意自如到了极点。   世家官邸向来规矩森严,皇家更是不遑多让。   南境王府只有她和阿爹相依为命,阿爹多年行军,不喜繁文缛节,也从来不用长篇累牍的规矩约束王府。可即便如此,多年来她仍旧养成一副谨慎持重的性子。   眼前之人,分明出身天底下最重规矩的地方,却偏偏看上去最是不守规矩。   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总会在某些时刻让她觉得自己在被人纵容,更会让她忘记,眼前之人是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储君。   她沉默得似乎有些久,太子觑她一眼,闲散地问:“怎么不说话?”   洛之蘅定了定神,语气轻缓地道:“小女知道,殿下午间时改主意回府,是怜惜小女体弱。”   太子眸光微动。   午间时,他念及女儿家面薄有意隐藏不假,可既然已经被她当面点明,倒也没必要继续隐瞒。   停顿片刻,他慢吞吞地道:“……倒也不算笨。”   算是顺水推舟地承认此事。   洛之蘅面色稍缓,轻轻弯了下唇角。   太子换了个更舒适些的姿态,漫不经意地道:“你不会以为,单凭这个理由,就能让孤顺从你的心意,做出莫名其妙的举止吧?”   洛之蘅当然明白。   所谓的“厚爱”,不过是诉之于口的谦辞罢了。说到底,她和太子相识才不过两日。纵然太子言语间很是在意他们两个幼年时的情分,但一个将将出生的婴孩儿,于他能有什么分量可言?   太子能念着虚无缥缈的情分善待她。   她却不能自恃情分,有恃无恐。   洛之蘅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笑道:“小女只凭殿下好奇。”   “孤好奇?”太子不置可否,“何以见得?”   “殿下倘若不好奇,又何须陪着小女兜这么大的圈子?”   洛之蘅从容自若,含蓄出声,素来清淡的眉目间隐约透出些许笃定,仿佛胜券在握。   太子望了片刻,忽地一笑:“你说,要孤怎么做?”   如此便是应承下来。   洛之蘅心口一松,勉力克制住心中喜意,维持着平稳的声线,重复道:“殿下只需‘嗯’一声。”   太子不明就里,却也依言照做。   洛之蘅沉吟道:“殿下语气中的情绪太重了,要漫不经心一些。”   太子:“还挺挑剔。”   洛之蘅笑意不减。   太子口中说着她挑剔,却也有求必应,照着她的要求又“嗯”一声。   这回确然是收敛了情绪,和他这两日散漫的语气别无二致。   声落,太子抬眸问:“还用调整吗?”   洛之蘅摇摇头:“足够了,多谢殿下。”   她耳力超群,虽做不到闻声不忘,可那日在破庙中偶遇的男子声音太好听,以至于五日过去,她仍旧铭记在心。   因着印象深刻,几乎是太子出声的瞬间,她便知道是自己认错人了。   诚然两人的身形相差无几。但太子的语调纵然再散漫,也掩不住多年身居高位淬炼出的矜贵孤高。比之那位神秘公子,太子的音色也远远要低沉些。   同那位公子溪水击石般的清越嗓音相距甚远。   心底不可自抑地涌现出种种情绪,一会儿是那位神秘公子无迹可寻、杳无音讯的失落;一会儿又是“幸好太子不是那位神秘公子”的庆幸……   诸多复杂心绪,均被她一一按下。   太子轻飘飘地出声:“现在可以说了?为何要孤做这些?”   洛之蘅调整好纷乱的思绪,坦诚相告:“小女五日前偶然间遇到位公子,殿下的身量同他有些相似。”   这便是说,她认错人了。   一句“天底下何人能同孤相提并论”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却在意识到时日的刹那,被太子险险咽下。   五日前。   正是三月廿日。   路遇大雨,他不得已率众暂留破庙落脚,而后同多年未见的故人有了场不期而遇的重逢。   心中有了猜测,眼神难免就带了些打量。   太子不动声色地试探:“……你是如何同他遇上的?”   洛之蘅将当时的情景徐徐道来:“五日前骤降暴雨,小女和随从去往破庙暂避风雨,恰巧那位公子先一步抵达,占了庙宇,如此有了一面之缘。”   太子:“……”   洛之蘅声音不停,满含歉意:“今日只是忽然生念,以为殿下便是那日偶遇的公子,这才有此冒犯。失敬之处,还望殿下宽宥。”   太子颇有些进退两难,神情难得流露出些许尴尬,动了动嘴,干巴巴道:“……无妨。”   洛之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意识到太子险些掩饰不住的不自在。   待她终于考虑好说辞望过去时,太子已然恢复如常。   洛之蘅一无所知,为他解惑之后,斟酌着道:“小女冒昧,想请殿下施以援手,助小女找到在破庙偶遇的那位公子。”   “……”太子眼神复杂不已,“萍水相逢,你为何要寻他?”   “不瞒殿下,”洛之蘅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些羞赧,“那位公子声音极妙,很是悦耳。小女神往不已,可惜当日碍于承诺不敢打扰。虽是萍水相逢,可小女这几日始终念念不忘,已将他引为知己。”   太子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   当时破庙避雨是权宜之计,全然没有想到会突然遇见故人。他记得,当时为了隐藏行踪,特意克制住自己,始终没有出声,更没有显露身形。   只在阳起提醒他避开浓烟之时“嗯”了声。   很短促的一句单音。   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过耳即忘。   哪里料到,单就是一句单音,竟然也能让洛之蘅心心念念。   甚至还试探到他本人头上。   “你找他,”太子欲言又止:“……就因为他的声音好听?   洛之蘅轻笑着点头,含蓄道:“是。”   太子:“……”   太子又问:“……找到之后呢?”   洛之蘅想了想,委婉道:“找到之后自然要问问那位公子是否有妻室。”   兴许是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受到的冲击太大,明明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太子却难得思绪迟滞,硬是追根究底地问道:“有妻室如何,没有妻室……又如何?”   洛之蘅狐疑地觑他一眼,望见他神情莫名有些恍惚,想到自己有求于人,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得再明白些:“有妻室便当作萍水相逢。若是没有妻室,便请阿爹掌眼,看看能否深交。”   她虽然用了“深交”一词,但这话中的意思,几乎不用思考便能明白。   太子眼神透露出些许茫然,动了动嘴,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脑海中一片空白,罕见词穷。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为何不让叔伯帮你去寻?”   闻言,洛之蘅清了清嗓音,含蓄笑道:“总要让小女见之欢喜,才能望阿爹跟前儿带。”   太子嘴唇翕动:“……是这个理儿。”   洛之蘅笑望着他,满怀期待地询问:“所以殿下是答应帮小女寻人了?”   “……”沉默片刻,太子不情不愿地点头,“孤帮你。”   不自己寻自己,难道让她去求别人,然后发现她一直苦心寻找的人就在身边吗?   那样的场面,想想都觉得窒息。   太子似乎已经深受其害,下意识抬手抚向心口。   手臂悬至半空,后知后觉地想起洛之蘅就在眼前,于是硬生生地转了个弯,捧起碗食不知味地喝起汤。   洛之蘅感激不已地道谢。   太子僵硬地摆摆手,状似不以为然地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两人各怀心思地用完后半程晚膳。   作别之时。   太子垂眸看着福身告辞的洛之蘅,在她即将转身之际,忽然道:“洛之蘅。”   洛之蘅笑问:“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权衡再三,终是忍不住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无。”   “?”   洛之蘅不解其意,困惑地觑他一眼,不明就里却仍是再度福身:“小女明白。”   太子见她露出受教的神情,有些沧桑地开口:“你若是明白,就不该大费周章地去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更不该为了区区一个男子低头求人。”   区区一个男子本人兀自压下心中的连声叹息,深藏功与名。   “多谢殿下指教。”洛之蘅轻笑道。   太子以为自己的劝告起了作用,下意识松口气之时,忽然听到洛之蘅话音一转,又道:“不过殿下放心,放眼南境,能让我阿爹忌惮之人寥寥无几。有他为我做主,没有人胆敢欺我。”   “……”太子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哽在喉间。   这话说得倒也是实情。   南境王坐镇南境,备受皇帝礼遇,在南境百姓心中又威望甚高。他放在心尖千娇万宠的掌珠,任谁都要掂量再三。   可他偏偏不在此列。   可南境王偏偏已经脚底抹油,亲手把他的掌珠送往“虎口”。   一时之间,太子心绪复杂。   一无所知的洛之蘅告辞之后转身离去,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似乎是良知使然,他望着南境王府的夜色,都觉得天真单纯。   太子:“……”   太子轻叹一声,满怀心事地转身离开。   *   冬凌正整理着太子的书卷,听到窸窣的脚步声,忙去开门。   “殿下……”他打开门行礼问安,刚一抬头,就见太子神情恍惚地飘进房中,仿佛受了极大的冲击。   还从未见过殿下面上露出这种神情。   冬凌担忧地又唤一声:“殿下?”   太子没有理会他询问的神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待将杯中的清茶一饮而尽,太子终于说出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   “孤果真是魅力无边。”   太子如是感概。   冬凌:“……”   顿了一下,又缓缓蹙起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   “她怎能如此轻信于人?”   冬凌:“?” 第16章   冬凌原本还在惊讶。   殿下甚为爱重自己的相貌不假,但据以往的经验,只有坐在铜镜前端详已久时,殿下才会有感而发,冷不丁地冒出赞扬自己容貌的话,从不会如今日这般无缘无故地感慨。   念头还没落定,又听到太子的另外一句话,冬凌霎时间醍醐灌顶:   殿下出门到现在只是去了一趟膳厅,话中的“她”是谁,不言而喻。   谨慎起见,冬凌还是试探着问:“殿下是说……小郡主?”   太子脑海中仍萦绕着方才在膳厅的种种,闻言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冬凌暗忖:果不其然。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冬凌抬眼看着殿下好整以的姿态,不免在心中暗叹一声。   殿下心思如海,过往十数年,始终都对自己的私事三缄其口。   但到了南境,尤其是住到南境王府以来,过往的成规惯例全然被打破,不仅放任他去探听,甚至心血来潮时还会主动相告。   放在旁的主仆身上,这无疑代表着主子的信任,下属听到定然倍感自豪。   然而在殿下这里,从来没有不需要代价的消息。不知道则已,一旦知道,就意味着必然要为这桩事出谋划策。哪怕不是现在,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总之逃脱不掉。   倘若是朝堂政务,是他为殿下分忧的职责所在,自然无有不应。   偏偏是他也不甚熟悉的感情之事。   他不清楚殿下同小郡主之间的详细过往,更拿捏不准殿下对小郡主的态度。两眼一抹黑的情形下,尤觉棘手。   偏巧阳起因为三月廿日的冒失被殿下赶去别院。如今殿下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伺候,他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这一瞬间,冬凌开始羡慕起在别院一无所知的阳起。   冬凌揣好翻涌的心绪,稳住声音,看向神情变幻莫定的太子,尽职尽责地打听:“小郡主是轻信了何人?可用属下去查一查那人的背景?”   “轻信了三月廿日在破庙偶然遇见的那位公子。”太子轻叹一声,目露愁绪。   三月廿日。   冬凌一愣,那不就是——   太子指指自己,点头道:“是孤。”   冬凌:“……”   冬凌失语已极:难怪殿下一进门就开始感慨自己的魅力。   念头一转,又着实不明白这桩事为何让殿下满面愁容。   冬凌由衷道:“小郡主愿意相信殿下,不是好事吗?”   太子声音沉重:“她不知道那个人是孤。”   说完一顿,又将晚膳时的情形言简意赅地转述给他。   冬凌了然:小郡主不知道那个人是殿下,却对甚至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神秘公子信任有加,在殿下心中,这和小郡主轻信了陌生人没有两样。   但是——   何至于此啊!   冬凌大为不解。   旁人不知道便也作罢,殿下明明知道小郡主念念不忘的神秘公子就是自己,又何须为着此事耿耿于怀?   冬凌猜不透太子的用意,也不纠结,只朝他确认起另一桩事:“殿下是不希望小郡主知道那日在破庙的人就是您?”   太子“嗯”了声。   冬凌记下此事,顺势说了句:“其实让小郡主知道也无妨。”   太子抬眼望过去,示意他说下去。   冬凌理了理思绪,条分缕析地解释:“一则您当时隐瞒身份是摸不清南境王府的底细。如今大患已除,小郡主又是分外知礼的人,就算叫她知道了殿下提前抵达,也不会妨碍大局。二则——”   顿了顿,冬凌认真续道,“二则殿下正到了择选太子妃的年岁。这两年您因为此事与圣上僵持不下,此番回京,不论您愿意与否,迎娶太子妃的事都必然要提上日程。您同小郡主之间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小郡主又并非对您无意。不论是从情感,还是从家世,这桩姻亲都称得上天赐良缘。您大可以趁此机会同小郡主好生培养感情,然后奏请圣上赐婚。如此一来,回京之后也不必再因为成亲之事头疼。”   还有一些话冬凌没有诉之于口。   但二人都心照不宣。   太子虽然是命定的储君,但当今朝上并非只有他一个皇子。   太子之位被人虎视眈眈,所以太子妃的人选就必须慎之又慎。原本这桩事早就该提上日程,偏偏殿下于此事上兴致缺缺,一直拖延到如今。   盛京贵女入不了他的眼,难得有一位殿下不排斥的女子,当然要及早抓住。   殿下对小郡主尤为珍视,先前摸不清小郡主的心意,他不敢轻易提及。如今小郡主既然有意,可谓是天赐良机,怎能轻易错过?   南境王平南越有功,这些年来,虽然不掌军权,但在百姓间的威望仍然不减当年。   小郡主身为南境王唯一的女儿,娶了她,就意味着将南境尽收囊中。   利益不可谓不大。   既能获利,又能解决终身大事,如此一箭双雕的美事,岂能轻言放过?   太子沉默下来。   屋中的原本还算轻快的氛围陡然一变,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心跳声都清晰分明。   冬凌泰然自若地静待着。   牵扯到终身大事,殿下需要时间认真考虑,这并不奇怪。   况且,以殿下的睿智,定然能看出娶小郡主背后的无穷利益,不论思索多长时间,他都绝不会放弃这桩有利可图的婚事。   冬凌十分肯定。   夜风似起,门窗被风吹着,发出窸窣的嘎吱声。   房间内,燃烧正旺的烛火无声跳跃着。   不知过了多时,太子终于缓缓出声:“她值得最好的夫家。”   成了。   冬凌心中一喜,天底下哪还有比皇室更尊贵的夫家?   笑容还没来得及蔓延开来。   就听太子缓声续道:“东宫不是个好去处。”   “?”   冬凌神情一僵,失声道:“殿下?!”   太子微垂着眼,神情半藏在夜色里,晦暗不明,令人轻易不能分辨。   他抬抬手,制止冬凌的劝慰。   良久,慢慢道:“叔伯多年爱护,佑她无忧无虑地长至如今。孤不能、也不会带她卷入世俗的是是非非。盛京的尔虞我诈,不适合她。”   冬凌望着太子无波无澜的神情,欲言又止:“……若是如此,殿下日后朝夕相对的太子妃,恐不能如小郡主一般合您的心意。”   “人生在世,有得到,就必然有舍弃。”   太子一字一顿地道,“这个道理,孤很早就明白了。”   冬凌哑口无言。   *   另一边。   洛之蘅主仆三人也在讨论同一桩事。   她膳后沐身完毕,半雪和平夏各自拿着绸巾替她绞干湿发。   洛之蘅的头发稠密,因为被水浸润,湿漉漉地搭在背后,服帖地垂至腰间。   长发绞干要费些时候,三人各自忙碌着,洛之蘅随口就说起了晚膳时发生的事。   平夏心里还念着郡主下午时怅然不已的模样,面上愁容未散。   彼时半雪没在洛之蘅身边伺候,不知道详情。   听得津津有味之余,好奇问道:“那郡主可试探出结果了?崔公子是那日在破庙的神秘公子吗?”   洛之蘅摇头:“不是他。”   半雪轻吁口气,满脸庆幸。   三人都在铜镜前,洛之蘅目光平直,轻而易举地从铜镜中捕捉到半雪瞬间松了口气的神情,颇觉好笑道:“崔公子不是他,你怎的如此高兴?”   半雪理所当然地道:“崔公子是王爷的贵客,郡主本就对他礼敬有加,倘若他是您心心念念的那位妙音公子,依您的性格,定然对他愈发宽容。崔公子性情好倒也罢了,偏偏他难应付得紧。万一您一时不慎,被他的声音蛊惑以至卸了心防,很容易吃亏的。王爷就是您的前车之鉴!”   半雪说着,神情愈发警惕,生怕洛之蘅在太子面前栽跟头。   “哪有那么夸张。”洛之蘅不以为意地笑笑,想了想,还是决定替太子美言一二,“崔公子……还算是好说话。我请他帮忙去找那位公子,他答应得很痛快。”   半雪义正言辞道:“答应得痛快有什么用,动动嘴的功夫而已,得真正用心帮您寻人才做数!”   洛之蘅:“……”   倒也是。   平夏一点儿也不似半雪乐观,忧心忡忡地问:“郡主当真对那位神秘公子有意?”   “半真半假罢了。”洛之蘅漫不经心地道,“喜欢他的声音是真,至于人,也不一定非得要见。”   平夏终于松口气,幸好郡主不是当真心仪那位公子。   不然单凭着郡主模糊的记忆去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万一找不到,郡主又免不了失望。   如今这样正好。   半雪没有想得那么深远,听见洛之蘅的话,好奇问:“郡主既然不一定非得见到那位公子,何必要请崔公子帮您寻人?”   “我总要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洛之蘅高深莫测地道。   半雪愈发困惑:“奴婢不懂。”   平夏在一旁笑着解释:“听说崔公子还未娶亲。”   半雪眨眨眼,似乎摸着些头绪。   洛之蘅莞尔,耐心解释道:“崔公子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王府。我既答应阿爹会好生待客,自然不能言而无信。但朝夕相对难免有隐患,我提前暗示他自己已有心仪之人,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洛之蘅从来都很有自知之明。   她父母容色皆出众,因而有幸得了一幅好相貌。虽然没有南境百姓口口相传得那般夸张,在同龄人中也从不逊色。   这两日同太子相处下来,她虽不能摸准太子的心思,却也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太子并非逆来顺受之人。   是以阿爹先前所说的“太子家中之人已经在给他相看妻子”的话便有待商榷。   若是她没有走眼,依照太子的性情,倘若家中之人为他择选的太子妃不合心意,他定然会想尽办法推脱。   如此一来,尚无婚约在身,又整日同太子朝夕相处的她便无法如阿爹以为的那般高枕无忧。   她对皇室毫无兴趣。   必须要保证自己婚事的绝对自主。   所幸太子在男女之事上还算守礼。   暗示他自己已然心有所属,虽然做不到十足把握,却也大差不离。   太子明察秋毫,不好糊弄。这是她思前想后,唯一能起到一时之效的办法了。   毕竟她确然对那位公子的声音心驰神往,不算说谎,也就不怕太子能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出不妥。   半雪恍然大悟,却没生出多少担忧。   她不以为意地道:“崔公子不过是王爷至交好友家的小辈,又不是皇子龙孙,郡主若是不愿意嫁,左右是王爷一句话的事儿,何至于让您如此费心安排。”   “……”   洛之蘅轻轻笑了下,没再说话。   *   一夜好眠。   翌日洛之蘅早早起身,用过早膳之后,再度和太子一道出门。   昨日的前车之鉴尚还历历在目,洛之蘅果断弃下帏帽,改戴面纱出门。   散在人群中暗中保护的府卫经过半天的磨砺,已然驾轻就熟,一得到命令,便各自混在人群中,服饰举止都极为到位,看不出分毫伪装的痕迹。   一行人径直前往玉翠庄。   玉翠庄专做饰品,大大小小的精心陈列着。   各色饰品琳琅满目,金银饰品交相辉映,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掌柜的深谙顾客心意,并未刻意给饰品划分区域。   陈列着男子冠饰的周边,亦摆放着花样繁多的簪钗。   喜爱钗环脂粉是女子的天性,洛之蘅亦不能免俗。   起先她尚能专注地陪着太子闲逛,不多时,便被簪钗吸引,脚步不自觉地就走向做工精致的饰品。   等太子意识到身边之人已经沉默许久,下意识抬头望时,洛之蘅已经在女子的饰品前徘徊良久。   太子:“……”   太子定睛看了片刻:   洛之蘅手中正拿着两支步摇认真对比,店中的侍人凑在她身边,热情洋溢地推荐着。   玉翠庄的侍人皆是口舌伶俐之人担任,又深谙饰品特色,言辞悦耳,很是讨人喜欢。   洛之蘅在对方的讲述下似是有些迟疑不决,想了想,又示意侍人取来铜镜,由平夏帮着她簪上发髻调试。   她试戴得专注,全然没有留意到在她身上停留已久的目光。   好似这个时候她才会难得露出女儿家的愁绪,眉目颦蹙间,远远比不动声色的淡然看上去生动。   太子无意识地牵了牵唇角,敛回视线,继续在形色各异的冠饰面前徘徊。   半晌,忽然想起什么,招招手,示意冬凌近前来。   冬凌时刻关注着他的动向,一见他抬手,立时抬步走近:“公子有何吩咐?”   太子想了想,偏偏头,以手掩唇,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随即直回身子,漫不经心地问:“明白了吗?”   冬凌心领神会地点头:“属下这就去办。”   说完,揣着手脚步匆匆地离开。   *   洛之蘅在两支步摇间摇摆不定,她双手各执一支,反反复复地对比。   一支是蝶戏牡丹的样式,另一支簪尾嵌了朵垂丝海棠。   玉翠庄能在南境声名鹊起,深受追捧,其饰品的做工自是不必多提。不止样式新颖,就连细小的花蕊处都打磨得栩栩如生,足以见工艺之精巧。   正犹豫不决之时,耳边忽然传来太子的声音:“两支步摇而已,若是喜欢,全部买下就是,何必如此犹豫。”   洛之蘅循声觑他一眼,随即敛回视线,苦恼不已地比对着两支步摇,长吁短叹地道:“你不懂。”   “?”   太子轻呵一声,面露不屑,张口就要反驳。   一旁的侍人掩唇笑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姑娘考虑这般久,是拿不准该用哪支步摇配她今日的衣裙。”   太子:“……” 第17章   太子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就这?”   洛之蘅心不在焉地点头“嗯”了声,似乎无心应付他。   太子似乎失语,半晌没有说话。   他静静看了洛之蘅片刻,旋即将视线移到身侧美轮美奂的发饰上。   游移半晌,目光忽然定格。   洛之蘅久决不下,正咬咬牙,预备将垂丝海棠的步摇簪上时,视野中陡然闯入一只骨骼分明的手,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玉簪,簪尾雕刻着精细的如意云纹,图样只有指腹大小,镂空镌刻却精雕细琢,很见功底。玉簪通体光滑莹润,乍见不起眼,目光落定之后却让人目眩神迷,怎么也移不开眼。   洛之蘅微怔,下意识抬头:“这是……”   太子迎着她困惑的目光抬抬下巴,将玉簪朝她递了递,漫不经心地道:“簪这个。”   洛之蘅眨眨眼,有些愣神。   旁边的侍人已经眼明手快地接过来,笑容满面地说着漂亮话:“公子好眼光,这支玉簪是由上好的羊脂玉打磨而成,长簪与簪尾的如意云纹浑然一体,没有经过任何多余的拼接,是店内的老师傅耗时三月精心制成。美玉赠美人,这支玉簪同眼前这位姑娘正正相宜。”   察觉到侍人意味深长的语气,洛之蘅忽地回过神,赧然解释道:“你误会了,这是我阿兄。”   侍人闻言,忙敛去眼神中的揶揄之色,连声道歉。   洛之蘅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   侍人原先活络气氛,没想到一时眼拙,闹了个大红脸,再不敢放肆。她拿着玉簪,规规矩矩地笑问:“姑娘戴上试试?”   洛之蘅客气道:“有劳。”   侍人端详片刻,轻手轻脚地簪好,随即侧身一让,捧着铜镜道:“姑娘看看。”   打磨光滑的铜镜清晰地映出人影。   为着走路方便,她今日只穿了身轻便的素纱裙,装饰寥寥,胜在飘逸轻巧。为与衣裙相衬,如瀑的墨发也只是挽了个寻常利落的发髻,只有零星几处点缀了小巧的簪花银饰,星星点点地隐匿于墨发间,并不打眼。   如今玉簪入发,簪尾的如意云纹落在发髻一侧。伴随着簪花银饰若隐若现,仿佛点点星辰散落在浩渺夜空中,格外动人。   相比起来,另外两支步摇,美则美矣,簪在发间难免显得累赘,落了俗套。   如今这支玉簪,却与她今日的衣裙再相配不过。   洛之蘅越看越觉得满意。   打量完镜中的自己,洛之蘅将手中的两支步摇递给平夏,而后望向太子,由衷赞道:“阿兄的眼光果然妙极!这支玉簪我很喜欢。”   太子云淡风轻地“嗯”了声,显得很是宠辱不惊。   洛之蘅不以为意,莞尔问:“阿兄可选好了喜欢的冠饰?”   “选好了。”太子语气清淡,散漫道,“不过不是冠饰。”   洛之蘅本能地反问:“那是什么?”   太子也不介意她的询问,朝身后抬抬下颌,示意洛南过来。   洛之蘅循着视线望去,只见洛南双手捧着一只长锦盒,待他站定,太子抬手打开,锦盒内的物件登时跃入眼帘。   ——是一面手持铜镜。   铜镜镜面平滑如新,光可鉴人。手柄约五寸长,手掌握上去仍能留下些许余地,设计得恰到好处,很是舒适。   洛之蘅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回过神,干巴巴地问:“阿兄的房中不是置放的有铜镜?可是那面铜镜有何不妥?”   太子微一摇头:“没有不妥。”   洛之蘅困惑不已地问:“那阿兄为何又要买下这面铜镜?”   镜面只有张开的手掌大小,纵然再精巧,也只是好看而已,能顶什么用?   太子慢悠悠地出声解释:“府中的铜镜太大,拿着不方便。”   洛之蘅疑惑不减,语气慢吞吞地,有些茫然的问:“……方便?”   “嗯。”太子颔首,取出铜镜给她示范道,“铜镜鉴美貌,能随时随地取用才是正理。”   “……我明白了。”洛之蘅了然,平铺直叙地道,“阿兄的美貌,不能只让旁人大饱眼福,阿兄自己也需要时时刻刻对境独赏。”   太子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赞赏道:“正是此理。”   洛之蘅:“……”   洛之蘅没有生出丝毫被赞美的愉悦。   她暗暗沉出口气,将视线从太子手中的铜镜上移开。移动时,形形色色的人影闯入视野,洛之蘅视而不见。   倏地,她意识到什么,视线在店中睃巡一周,望向一门心思揽镜自照并且乐在其中的太子,好奇问:“怎么就只有洛南一个人,冬凌呢?”   “我让他出去寻铁匠铺了。”   洛之蘅一顿:“……铁匠铺?”   太子“嗯”了声,举起手中的铜镜解释道:“这面铜镜背后的图样我不喜欢,要找人改改。”   “……”   洛之蘅抬眸瞧了眼:   锦绣花开,难怪不喜欢。   这般的手持铜镜大多是为女子专门打造,雕刻的纹样自然有所偏向。   也幸好太子不喜欢这个纹样,否则日日看着太子手拿铜镜招摇过市,她可承受不来。   送去铁匠铺修改,正好给了她做足心理准备的时间。   这般想着,洛之蘅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   原以为修改铜镜背后的纹样用不了多长时间,谁料一旬过去,仍旧没有音讯。   为了确保太子心爱的铜镜改造得宜,冬凌每日早出晚归,亲自去到铁匠铺盯梢,回到府中后将尽职尽责地将当日的情形汇报给太子,然后记下太子的意见,翌日反馈给匠人。   可谓是兢兢业业,丝毫不嫌麻烦。   洛之蘅偶然间听到过一次二人的对话,冬凌的汇报细致到每一条纹路走向,画工精湛的人完全可以按照他的叙述将纹样一毫不差的绘出来。   洛之蘅深感敬佩,听完之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不愧是太子甚为倚重的左膀右臂!   这一旬间,洛之蘅仍旧日日陪着太子在城内闲逛。西市逛完逛东市,足迹几乎布满了宁川城。   因着日日东奔西走,洛之蘅多年深居简出养出的疏懒散去不少。起初走半日都觉得疲累,如今已然能跟着太子走上满满一日。   进步卓著。   这一日,洛之蘅照旧早早起身,陪同太子去街市闲逛。   因为冬凌日日去铁匠铺盯梢,太子身边的侍从只剩下她塞过去的洛南。原本一人带两个侍从将将合适,缺了一个冬凌,她再带着平夏和半雪就难免显得突兀。   阿爹不在府中,她整日陪着太子早出晚归,难有空闲。管家一个人处理府中庶务,琐务缠身,更觉分|身不暇。   是以除开最初的两三日,一直都是半雪陪她出门。   平夏性情稳重,便留在府中帮衬管家处理府中事务。   洛之蘅轻车熟路地陪着太子在街市上闲逛。   城内的各大衣坊都已经造访过,短时间内皆不会再上新品。   洛之蘅看得多了,早早便开始觉得乏味。碍于太子兴致盎然,她倒也没多说什么。   两人再度空手而归,准备去往另一家衣坊店。   行至中途,太子忽然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道:“这里似乎离帮我改造铜镜纹样的铁匠铺很近。”   洛之蘅先前跟着他来过一回,辨认片刻,点头道:“阿兄没认错,前面第二个巷口右拐,铁匠铺便在那条巷子里。”   太子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思虑片刻,临时起意道:“我去铁匠铺看看铜镜修改得如何。”然后侧头望向洛之蘅,“你……”   不等太子说完,洛之蘅立马同他商量道:“附近有座茶楼,我去那儿等阿兄?”   她前两日跟着太子进过一次铁匠铺,铺面狭小,又闷又热,地面上三三两两地摆着各种器具,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太子又对他的那面铜镜宝贝不已,指指点点的,意见颇多。   她听得分外头疼。   去过一次之后,压根儿不想再去第二次。   太子定睛瞧她片刻,确认她并无不情愿,便点点头道:“好。”然后偏头嘱咐洛南保护好二人。   洛之蘅嘴唇翕动。   太子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坚持道:“你们两个姑娘家势单力薄,万一遇上不测没办法应对。”   洛南显然也放心不下洛之蘅一个人,默不作声地望着她,很是坚持。   洛之蘅拗不过他们二人,只好应下。   茶楼临湖而立,楼边树木参差,行人寥寥,很是幽静。   洛之蘅由店小二领着去了二楼的雅间,说是雅间,却并非单独的房间,只是用屏风并着绿植做隔,勉强隔出的一方小空间而已。   洛之蘅喜静,选了临窗的角落坐下。   窗户大开,正巧映着街市。   南境虽地处边疆,分外尚武,但城中的百姓崇武之余,也仍旧敬重文人。   茶楼素来是文人相谈甚欢的清雅之地,因着地处街角,本就人影寥寥。纵然偶尔有行人经过,为免打扰读书人交谈,路过之时,皆会自觉降低声音。   是以即便临窗,也只有不时传来的窸窣车马声,并不吵闹。   店小二端来清茶和茶点后便悄声离开。   此处无人,洛之蘅便取下面纱,招呼着半雪和洛南坐下,笑道:“走了大半天累了吧?这里没有别人,过来坐着歇会儿。”   洛南有些迟疑。   半雪对这种情形见惯不惯,痛快应了一声,扭头拉着洛南一起坐下。   洛南一时不防,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桌边坐稳。   半雪在一旁笑得开怀。   洛南于是绷着脸道:“多谢姑娘体恤。”   半雪陪着洛之蘅说笑逗趣儿。   不知不觉间,两刻钟的时间悄然而过。   洛之蘅微微探身,朝外看了眼。   半雪笑问:“姑娘等急了?”   “还好。”洛之蘅回忆着,眸中缓缓流露出担忧,“上回只在铁匠铺停留了一刻钟,这回他怎的去了这么久?”   半雪安抚道:“姑娘放心,兴许是崔公子和那位铁匠相谈甚欢,这才留得久了些。茶楼离铁匠铺不远,南侍卫又武艺高强,若是铁匠铺出现不寻常的动静,南侍卫定然能察觉。”   说着,她扭头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洛南。   洛南意会,点头附和:“姑娘不必担忧。”   洛之蘅心下稍安,但仍情不自禁地朝外张望。   几次三番,没望来杳无音信的太子,反倒先望来辆马车。   马车缓缓在茶楼门前停稳。   有婢女身形灵巧地跃下,接过从车厢中递出的纤纤玉手,扶下来位头戴维帽的女子。   似乎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站稳之后,女子微微仰头。   她身后的马车缓缓驶离茶楼门前,带起一阵微风,正好吹开帏帽前的轻纱。   毫无预兆地,洛之蘅同她四目相对。 第18章   对视不过短短瞬息,楼下的女子朝她友好颔首,便理好帏帽,和身边的侍女一先一后进入茶楼。   洛之蘅并未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仍心不在焉地抿着茶,不时朝外张望。   *   另一边。   铁匠铺位于稍僻静些的巷子里,多年名声在外,铺面里敲锤打铁的声音绵延不断。   而从铺面里的小门走进后院,庭中却是一片清寂。   穿堂风徐徐拂过,驱散满园热意。   廊檐下摆着小桌,桌上放置着几碟形色各异的糕点,并着一壶清茶。   桌旁一张圈椅,太子悠然而坐,闲闲地靠在椅背上,微眯起眼,听着身侧之人的禀报。   如果洛之蘅在场,一定能听出,这个声音便是在破庙时曾与洛南针锋相对之人的声音。   阳起滔滔不绝地禀告完,表情一垮,叹气道:“殿下何时能自由出入南境王府不用小郡主跟着啊。京中传过来的政务总是这么处理,也委实折腾了些。”   太子漫不经心地咬着糕点,没应声。   一旁的冬凌嘴角抽了抽,失语道:“……这些时日的政事,好像大多都是我来处理的吧?”   “你也说了是‘大多’!”阳起理直气壮地强调,反驳完,又望向太子,苦兮兮地道,“殿下,属下可是正儿八经的武将,只不过侥幸识得几个大字而已,哪能担得起这等整编文书的大任?您也知道,笔墨之类的东西,向来都是属下这等武将的天敌……”   阳起满肚子苦水,趁此机会连声倾诉。   太子到底是一国储君,哪能当真身无挂碍、一身轻松的到处游玩?   来南境这些时日,盛京中的折子雪花似地飘来,途中太子尚且可以亲力亲为,自打进到南境王府,这些五花八门的奏折不得不全都汇到他这里,先由他择选出要紧的,再通过冬凌转述给殿下。   虽然太子英明神武,很快便想出了修改铜镜的法子,借此把冬凌遣过来帮忙。可这到底只能解一时之困,哪是长久之计?   要他整日对着密密麻麻的墨字,还不如一刀结果了他!   太子伴着他的连声抱怨咽下最后一口糕点,端起清茶抿了口,语气悠悠地问:“不想理奏折?”   “当然不想!”阳起斩钉截铁。   “孤的铜镜改造得如何了?”   这话虽然问得风马牛不相及,阳起还是尽职尽责地道:“已经照您的吩咐修改好了,属下这就给您拿过来。”   说着,他闪身回到正厅,很快抱着一个锦盒出来。   太子取出铜镜把玩片刻,满意地点点头:“改得不错。”   “那……属下方才所求之事?”阳起满含期待地望着太子。   太子不疾不徐道:“南境王府暂且不能让你进。”   “为什么啊?”阳起苦恼不已,“在破庙偶然遇见小郡主一行人,已经是一旬以前的事情,南境王府的府卫早该将属下的相貌忘得七七八八了。况且,属下也不求像以前一样紧跟您左右,只要混在其他仆从里暗中保护您就行。这也不行吗?”   太子摇头:“不行。”   阳起还欲再度争取,冬凌善解人意地解释:“小郡主正在请殿下帮着找破庙避雨时偶遇的那位公子,你这时去南境王府,岂不是自投罗网?”   “嗯?”阳起顿时将方才的念头抛之脑后,好奇地望向冬凌,“小郡主为何要找殿下?”   冬凌看了眼惬意吹风的太子,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便大方告诉阳起:“小郡主心仪那位公子的声音,故而想要找寻。”   “小郡主心仪殿下?”阳起听前不听后,眼睛一亮,抚掌高兴道,“那不正好?小郡主心仪殿下,只要殿下言明,小郡主定然不会轻易吐露殿下的行踪。如此一来,殿下既不用被迫掩藏踪迹,属下也可以明目张胆地在您左右保护,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妙事?”   太子:“……”   “啊不。”阳起又认真补充,“是‘三全齐美’。殿下和小郡主如此有缘,说不得还能趁此机会娶回一位太子妃呢。”   “……”冬凌呼吸一窒,想起那晚太子的反应,忙不迭制止他,“别胡说——”   阳起困惑不已:“为何是胡说,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吗?”   冬凌有心委婉解释。   阳起却已经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属下明白了。”   太子眉梢一扬:“你明白什么?”   “属下明白,殿下无意同小郡主结秦晋之好。可殿下又容色出众,生怕小郡主在朝夕相处中愈发为您的容貌所惑,痴心更甚,是以不愿意用‘美人计’诱使小郡主泥足深陷。”   阳起满怀敬佩地总结:“殿下果真是貌美心善!”   太子煞有介事地点头:“你说得对。”   阳起沾沾自喜地笑起来。   冬凌:“……” 第19章   冬凌对眼前的情形早已司空见惯。这样一唱一和的气氛里,他向来插不上话,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心平气和地候在一旁。   及至两人的声音落定,他瞅准时机立时出声,主动岔开话题:“殿下可是想好了旁的差事安排给阳起?”   阳起闻言,顿时将方才的沾沾自喜抛诸脑后,眼巴巴地望向太子:“殿下……”   语气中夹杂着委屈和期待。   他和冬凌跟在殿下身边多年,默契自是不言而喻。   经对方一提点,立时回想起方才的情形:   殿下先是问他想不想理奏折,又是话锋一转,问起铜镜的事……   他在非笔墨一道的事情上素来天赋卓绝。铜镜被送来的当日,他便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悉数改造完全。原想着立时呈给殿下,是冬凌说他需要名正言顺过来此处的借口,才将递呈铜镜一事搁置至今。   殿下对这桩事心知肚明,如今要回铜镜,分明是不打算再拿铜镜当借口。   冬凌过不来,让他分理奏折又非长久之计……   想到这里,阳起面上喜色顿现,摩拳擦掌道:“属下已经准备好为殿下分忧了!”   太子侧眼看他:“当真?”   “绝无虚言!”阳起信誓旦旦地点头。   太子意味深长地点头:“如此甚好。”随即敛回视线,从怀中取出一方锦盒抬了抬。   阳起不解其意地接过来:“这是何物?”   太子悠悠抿了口茶,示意他自己打开看。   阳起迟疑着望了望太子,犹豫着打开锦盒。看清盒中的东西后,愈发不解地询问:“殿下,您——”   “和孤的铜镜一样,将此物改造好交给孤。”太子猜透他的心思,不等他说完便率先启声,语毕,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冬凌依旧日日过来处理京中递过来的奏折。”   阳起:“……”   阳起挣扎着问:“……殿下安排给属下的差事就是这个吗?”   “怎么?”太子尾音微挑,问,“不愿意?”   “……”   阳起顿时浮现出些许颓丧之色。   原想着不用再困守一方之地,如今期待落空,他捧着锦盒,好半晌都不发一言。   他向来是心直口快的直爽性子。眼下这副情形,他实在无法违心说出“愿意”二字。   冬凌听得好奇,悄悄往侧边挪了挪脚步,朝着锦盒探身张望。待看清其中的物什后,冬凌清了清嗓,拍拍阳起的肩,强忍着笑意感慨道:“殿下给的这个差事果然好极。”   阳起忍了几忍,盯着锦盒中的物什半晌,着实没有忍住,毫无感情地问:“……好在何处?”   “这个物什比殿下的铜镜小,改起来费不了多少功夫。依你的手艺,大约一个时辰便能大功告成。余下的时间便能空出来帮着殿下筛理奏章。”冬凌顿了下,笑眯眯地道,“如此算来,当然是好极!”   阳起:“……”好一个幸灾乐祸。   阳起愤愤瞪了冬凌一眼,转头望向太子,沧桑不已地强调:“殿下,属下是武将。”   “所以殿下大发慈悲,吩咐我来替你分担一二。”冬凌出声,宛如魔音贯耳。   阳起悲愤交加地怒瞪他,握着锦盒的力道大增,仿佛把锦盒当成冬凌,肆无忌惮地蹂|躏泄愤。   冬凌眼皮一跳,忙收起揶揄的心思,正要制止他时,太子未卜先知一般,当先警告道:“你若是毁损了孤费心挑选的腕钏,这一个月都不要想离开此地。”   阳起回过神,低头望向锦盒中金灿灿的腕钏,底气不足地“喔”了声:“属下明白。”   他恭恭敬敬地捧着锦盒,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冬凌方才故意引导着他曲解太子的话中之意,此刻难得心虚,抵拳轻咳两声,偏头压低声音道:“还不快继续问殿下!”   问什么?   阳起懵懵懂懂地抬首。   冬凌恨铁不成钢地抚了抚额,在他茫然的视线中指指了锦盒,嘴唇翕张,无声比出“差事”二字的口型。   殿下虽然让他继续来此处处理奏章,却始终没有明确下达让阳起继续驻留在此处的命令,显然对他另有安排。   冬凌费力地盯着他,企图将这些言外之意通过眼神传递过去。   好在阳起没有辜负两人多年共事培养出的默契。   他迟钝地眨了眨眼,倏地心领神会,惊喜不已地问:“殿下是不是还有旁的差事交代?”   太子终于施施然出声:“还不算笨。”   阳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太子道:“你既然不愿意处理奏章,便寻个机会,去林府探探。”   阳起这段时日的奏章也没有白看,闻言偏头一想,终于从脑海的角落中费力扒拉出一个人名,试探问:“殿下是说,林刺史?”   太子淡淡“嗯”了声,搁下茶盏,朝他低声嘱咐一二。   阳起恍然,拍拍胸脯保证:“殿下放心,属下定能将此事办得滴水不露。”   冬凌没有留意两人的对话,兀自蹙着眉沉思半晌,询问道:“殿下,若是属下记得不错,去岁科考的一甲榜眼就是江州林刺史家的公子?”   “是他。”太子不以为意地,“怎么?”   “属下前些时日整理吏部的折子,正巧看到林公子被外放到楚州为官的调令。”   太子眉心微蹙:“文官三年一任,他这个时候不是应当在翰林院供职?”   冬凌仔细回忆片刻,道:“折子上写得含糊其辞。只说林公子自请外放,因着想要在赴任前回乡成亲,特向吏部告了三个月的假。吏部准他在成亲事毕后前往楚州走马上任。”   “孤看过他写的文章,才华横溢,深有见地,和去岁的状元不差上下。只是在辞藻一道显得平实,不得皇帝喜爱,才略逊一筹。依他的才能,好生在翰林院供职三年,升迁不在话下。”顿了下,太子满心不解地问,“怎么好端端地,放着锦绣前程前程不要,忽然想去楚州就任?”   冬凌猜测道:“看吏部官员的意思,似是林公子为了成亲,才特意自请外放到楚州。”   南境二州,境北为江州,境南为楚州。   前往楚州上任,必要经过江州,顺路成亲,倒也不失为借口。   只是这理由也太过荒唐。吏部又不是不准官员的探亲假,若要成亲,直接告假便是。何至于如此舍本逐末?   冬凌不假思索地摇摇头,驱散这个尽显荒谬的念头。   太子显然也是如此想的,他眉目不展,沉声吩咐:“给京里去信,让他们去查。”   冬凌垂首,正要应“是”,忽然被一道轻声打断。   “殿下。”阳起小心翼翼地插话道,“那个……属下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太子和冬凌不约而同地朝他望去。   阳起忽然被两人的视线盯着,有些不自在地挺直腰杆。   太子问:“是怎么回事?”   阳起道:“林公子似乎是得罪了人,才不得已被调离盛京。”   太子神情难辨。   冬凌备觉不解:“林公子去岁高中,为官才将将一年,能得罪谁?”   阳起觑了眼太子的神情,吞吞吐吐道:“……秦贵妃。”   顶着两人将信将疑的目光,阳起心一横,将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去岁林公子高中,秦贵妃有意将三公主许配给他,被林公子给拒绝了。”   太子:“?”   冬凌:“?”   太子百思不得其解:“这桩事怎么孤从未听到过风声?”   按理说,榜眼尚公主这般的佳话,不该一点儿风声也没有啊。   阳起弱声解释:“秦贵妃私下里问的林公子,刚露出苗头,便被林公子婉言拒绝了。秦贵妃担心此事流传出去会坏了三公主的声誉,所以下令严防死守,不允许任何人透露。”   冬凌由衷不解:“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阳起仰头望天,嗫嚅道:“除夕我和羽卫的几个兄弟凑在一起喝酒,副统领酒后失言,不小心说出来的。”   “……”   冬凌愈发不解:“那副统领又是如何知道的?”   阳起小声道:“秦贵妃宫里的亲信,是副统领的相好。”   太子:“……”   冬凌:“……”   阳起心虚道:“殿下高瞻远瞩,向来不关注宫里这些小道消息,没有耳闻也情有可原。”   边说,边给冬凌递去求救的目光。   喝酒误事,殿下向来严控他饮酒。   除夕他是一时放纵,没有禁受住几个兄弟的连番劝酒,这才稍稍破了戒。原以为能瞒下,没想到这么快就不得不自暴其短。   阳起后悔不迭。   冬凌分外失语,但看阳起着实惊恐,不住地朝他挤眉弄眼,还是一时心软,遂了他的意,望着太子道:“殿下,林公子在盛京见过您,如今他回到宁川,您的行踪恐怕就瞒不住了。”   “无妨。”太子微眯起眼,不以为意地道,“孤来南境是奉旨反省,掩藏身份是为了不惊动地方官员。林疏寒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冬凌迟疑:“那阳起去探林刺史府上的差事可要拖一拖?”   太子沉思片刻,摇头道:“不必。他未必见过阳起,况且过几日林家要办群芳宴,届时鱼龙混杂,更加注意不到底下的小厮,你……”   说到这里,太子话音一顿,抬眸望向阳起。   阳起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殿下放心,属下提前乔装混进去,不会露出破绽的。”   太子满意颔首,安排妥当之后,带着冬凌离开铁匠铺。   途中,冬凌依然忧心忡忡,低声道:“殿下,林家公子在宁川逗留三月到底是个隐患,万一——”   太子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镇定自若道:“无妨,孤会寻个时机会会他。”   *   茶楼里。   三盏茶下肚,洛之蘅的视野中终于出现太子姗姗来迟的身影。   她松了口气,目视着太子靠近茶楼,才带着半雪和洛南下楼去和太子汇合。   茶楼门前行人匆匆,显得悠然而行的太子分外瞩目。   洛之蘅提裙跨过茶楼门槛,径直朝着太子走去。她目不斜视,刚一出门,不妨被突然出现的行人撞了下。洛之蘅重心不稳,登时一歪,被半雪眼明手快地扶住,才堪堪稳住身形。   半雪朝着行人怒目而视:“你怎么回事?”   行人自知闯祸,垂着头,连声道歉。   瞧见意外,太子忙加快脚步走到洛之蘅身前,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边关切地问:“伤着没?”   洛之蘅站稳身子,冲太子微一摇头:“阿兄放心,我无碍的。”   说着,她抬手按下半雪,示意她不要惊扰了茶楼的清静。   半雪没再出声,却依旧气鼓鼓地怒瞪着来人。   太子见洛之蘅没受伤,终于向行色匆匆的来人分去了些微眼神,视线刚一落在对方身上,便见对方已然抬起头,朝着他身侧的洛之蘅望了片刻,紧接着,满怀惊喜地喊道:“阿蘅妹妹!”   太子:“?” 第20章   “阿蘅妹妹”这个称呼一出,不止太子,就连洛之蘅本人都愣在了原地。   阿爹幼年孤苦,亲眷皆无;阿娘一脉倒是有些亲戚,只是阿娘去得早,两家已经多年未曾联系。洛之蘅长至如今这个年岁,还从未有人这般亲密地唤她“阿蘅妹妹”。   太子原想着“好声好气”地提醒对方行路小心,乍闻此声,下意识扭头望向洛之蘅。   洛之蘅迎着他的视线,满面茫然。   太子沉吟片刻,问:“你不认识?”   洛之蘅在听声一道从未败绩。她虽识不清来人的相貌,但仅凭对方陌生的声音,已然足够她做出判断。   “未曾见过。”洛之蘅微一摇头,轻声道。   太子闻言,蹙着眉复又望向来人:   对方身量略矮些,一张娃娃脸尽显幼态,辨不清年龄。五官端正清秀,并不打眼。唯有一双狐狸眼熠熠有神,显得格外生动。   茶楼门前声音寂寂,洛之蘅的话清晰分明地落入对方耳中。他眼神一黯,满是失落地唤:“阿蘅妹妹……”   洛之蘅半垂着眼,淡然有礼地回:“这位公子想必是认错人了。”   男子闻言,显得愈发失魂落魄。   洛之蘅有礼颔首,不再和他纠缠下去,由半雪护着,转身欲走。   眼下的情形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   太子朝前略挪了些,不着痕迹地隔开男子和洛之蘅,正要转身之时,男子一扫颓丧,忙不迭提步跟上,急急喊:“阿蘅妹妹——”   刚动了动步子,便被人挡住前路。他不耐道:“让开。”   太子充耳不闻,屈尊降贵地抬手拦着他的路,轻飘飘道:“她说不认识你。”   男子望眼欲穿地盯着洛之蘅的背影,越发觉得眼前的手臂碍眼。正要绕开之时,忽然感觉到身上落下一道沉冷的视线,目光有如实质一般,令他顿觉如坠冰窟。   男子被这目光骇在原地,下意识循着视线望去,正对上太子的眼神。   太子语气平平地提醒他,“不要乱攀亲戚。”   顿了下,又凉声续道,“大庭广众之下,注意礼数。”   骇人的目光转瞬即逝。   男子回过神,努力辩解道:“没有认错,她是南——”   “疏言,不得无礼。”   一道温和的女声传出,男子表情一顿,不情不愿地后退两步,对着缓步走来的女子垂头丧气地打招呼:“阿姐。”   女子身着妃色百花曳地长裙,步履轻缓,朝着洛之蘅浅浅一笑,歉然道:“舍弟无状,冒犯了郡主,还请郡主见谅。”   女子头上的帏帽虽然已经摘下,洛之蘅依然能根据她的衣裙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正是不久前在茶楼下同她四目相对的人。   洛之蘅心思电转,想起女子乘坐的马车,马车一角挂着“林”字的木牌,对来人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半雪,见对方同样比出“林”字的口型,心下微定,客气道:“林姑娘言重了。”   林岁宜歉然一笑,微微侧过头,轻声唤:“疏言。”   她温和的语气中隐隐带了些责备,林疏言似有忌惮,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拱手:“方才多有失礼,还望阿蘅——”   林岁宜轻咳了声。   太子已经移开的目光复又落在他身上。   林疏言迫于威慑,心不甘情不愿地改口:“还望郡主海涵。”   洛之蘅客气颔首,方才的不愉快便算作罢。   林岁宜展颜,笑着近前,“难得见郡主出府游玩,方才在楼下偶然同郡主照面,我还当是自己眼花,认错了人。”她温和地问,“郡主近来身子可大安了?”   洛之蘅推拒宁川城内的各大宴会,素来拿“身子不好”当由头。   闻言,她面不改色地回:“近来无恙,劳林姑娘挂念。”   似是察觉到洛之蘅的疏淡,林岁宜也识趣地没再追问,只循着礼数寒暄一二。   两人的对话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林疏言听得焦急万分。眼看两人就要辞别,他一急,不管不顾地开口:“过些时日兄长大婚,热闹得紧,郡主既然身体大安,不如也来沾沾喜气?”   他满怀期许地望着洛之蘅。   洛之蘅微微错开眼,似乎对这样热烈的注视有些不适。   太子见状,不着痕迹地挡了挡。   洛之蘅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语气疏离道:“大夫不让劳神太过,倘若到时身体无恙,一定登门道贺。”   林疏言有心争取,被林岁宜的眼神一横,悻悻住口。   林岁宜温声一笑:“离兄长大婚还有些时日,如今提及为时尚早,舍弟冒失,郡主勿要放在心上。”顿了顿,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再过五日府中要举办群芳宴,孟夏时节群芳争胜,美景卓然。郡主若是有空,不妨过府赏鉴一二。”   “阿兄初来南境——”   林岁宜似是猜到了她要婉拒,温温柔柔地打断她的话:“南境群芳争艳素来是一大胜景,这位公子既是初来乍到,就更不能错过这番千载难逢的景象。”   再一再二不好再三。   洛之蘅已经推脱两回,万不好再拒绝第三回。她沉默片刻,颔首应下。   两方客气作别。   林岁宜和林疏言站在原地,目送着洛之蘅一行离开。等对方的身影汇入拥挤的人流中,林疏言才长舒一口气,兴高采烈地围着林岁宜作揖:“多谢阿姐慷慨相助!”说着,又有些懊悔道:“若是早知小郡主今日在这儿,我定要跟着阿姐一道过来,才不会在旁的地方浪费时间。”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林岁宜不为所动地摆摆手,望着林疏言嬉皮笑脸的模样,又忍不住教训道,“你今日着实冒失了些,纵然你对小郡主心仪已久,也不能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形下唤她的闺名。太失礼了。”   “是,我知道啦——”林疏言拖腔带调地应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面露愧色道,“我难得能同她说上话,一时忘形才不慎失了分寸,日后定然不会如此无状。阿姐莫要生气,我知道错了。”   他相貌显小,作出委屈的神情来分外无辜,让人不忍责怪。   林岁宜见他语气诚恳,也不再追究,转身道:“走吧,阿兄还在雅间里等着呢。”   林疏言如蒙大赦,应了声“好”,步伐轻快地跟着她走进茶楼。   *   林家姐弟盛情相邀,看似处处守礼,实则暗含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饶是洛之蘅松口应约,也免不了心生郁结。因为这,她逛街市的兴致大减。   太子似乎察觉到端倪,挑选物品之余,稀奇地觑她一眼。   按照洛之蘅的性子,早该被琳琅满目的珍品吸引过去,但今日却始终视而不见。就连从她最偏爱的饰品旁走过时,也无动于衷,半分眼神也没给。   逛街要有来有往才热闹。洛之蘅兴致缺缺,太子独木难支,兀自看了会儿,也备觉无趣,干脆利落地打道回府。   洛之蘅心不在焉,压根没有察觉出不妥。   两人下了马车,并肩进府。   半雪和洛南跟在后面,没有近前。   太子瞥了眼神情恹恹的洛之蘅,若有所思地问:“不想去群芳宴?”   洛之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意识地“嗯”了声,声音落地,才恍然回神。想要改口否认,一抬眼,对上太子笃定的眼神,忽然改了主意,怏怏不乐道:“阿兄看出来了……”   “心事全都摆在脸上,我想装作视而不见都难。”太子轻嗤一声,道,“不想去就不去,寻个借口推了就是,何必勉强自己。”   洛之蘅摇摇头,道:“都应承下来了,哪能出尔反尔。”   见她不改初衷,太子也没再多劝。   说话间走近正厅,遥遥便听见管家指挥小厮洒扫的声音。   洛之蘅唤来管家,让他抽空将群芳宴的请柬找出来。   尽管父女俩都不大喜欢赴宴交际,但因着南境王府地位卓然,该送来的请柬从未缺席过。管家素来细心,往往都是在宴会过后才将请柬处理掉,以免两位主子临时改变主意。   管家面色不变地应下,想起什么似的,问:“郡主怎的忽然要去赴林家的宴?”   他似乎有意无意地强调了林家,洛之蘅言简意赅地道来原委,问:“可是林家的宴有何不妥?”   “不妥倒是没有。”担心洛之蘅防备心弱,想了想,管家还是决定提醒一二,“只是王爷不太喜欢林家的小公子。”   洛之蘅:“林疏言?”   管家点头。   洛之蘅不解:“阿爹怎会和他有牵扯?”   管家望了眼洛之蘅,斟酌着道:“去岁郡主及笄,林家的小公子遣人来提过亲。”   洛之蘅:“?”   太子原本打算回寝居歇息,闻言脚步一顿,若无其事地跟着洛之蘅走进正厅坐下。   洛之蘅一无所觉,颇觉好笑地道:“那时有不少人来凑热闹提亲,阿爹怎么偏偏记住了林公子?”   “因为,”管家含蓄解释,“林公子正是那位始作俑者。”   洛之蘅:“……” 第21章   洛之蘅身为南境王府的郡主,在南境的存在感向来不低。去岁及笄时,她和南境王为了清静没有大办宴会,但关注此事的有心人还是不在少数。   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及笄之后,南境几乎所有适龄的世家公子都曾上门求娶,险些将王府的门槛踏破。南境王那段时日焦头烂额,被扰得不胜其烦。   若林疏言是那个逞头的,被南境王不喜实属正常。   洛之蘅无意过问这些事。南境王将那些觊觎他女儿的小子赶走还来不及,哪里会主动提及。是以当时种种从未入过洛之蘅的耳。   管家今次重提旧事,无非是担心她一无所知,在宴会上吃亏。   想通原委,洛之蘅笑着对管家道:“我知道了,多谢福叔提醒。”   管家目的达成,松了口气,躬身道:“郡主言重。”说完,带着半雪去取群芳宴的请柬。   冬凌犹豫片刻,也跟着悄无声息地退下。   正厅内顿时只剩洛之蘅和太子二人。   太子微蹙着眉,似乎在想事情。   洛之蘅没有出声打扰,自顾自喝了半盏茶后,太子依然没有回神。担心打断他的思绪,洛之蘅权衡稍许,决定默不作声地离开。   刚一动作,太子似有所觉般,冷不丁地道:“群芳宴不能去。”   “嗯?”洛之蘅微讶,“为何?”   “林疏言居心不良。”太子一脸严肃。   洛之蘅瞧着他如临大敌般的神情,似有所悟,“殿下方才就是在想这桩事?”   太子没有出声。   洛之蘅权当他默认,好笑道:“在茶楼时我便看出来了。”   当时林疏言放着近在眼前的群芳宴不提,反而提及更晚些的喜宴,就是故意给洛之蘅拒绝的机会,而后迫使她不得不应承下群芳宴的邀请。   这番小心思,洛之蘅看得一清二楚。   林岁宜显然也心知肚明,所以才会训斥他失礼。   太子当时盘算着旁的事情,未曾留意。如今乍闻前情,再一回想才觉不妥。   他望着满脸了然的洛之蘅,蹙眉道:“你知道他别有用心,怎么还答应去赴宴?”   “林姑娘执意相邀,总不好驳了她的颜面。”   太子嗤笑一声:“林家姐弟不顾你的意愿强行邀请时,可没见他们顾及自己的颜面。”   “话虽如此,但当时的情形,总要有人让步。”洛之蘅好脾气地解释。似乎猜到了太子不会善罢甘休,她停顿片刻,问,“那殿下呢?”   太子不明所以地问:“怎么?”   “殿下不是想去群芳宴吗?”洛之蘅泰然自若。   太子有些意外地抬眼。   洛之蘅迎着太子探究的眼神,斟酌着解释:“林姑娘提到带您一道赴宴时,殿下没有回绝。”   林刺史和阿爹同为朝臣,她或许会顾念着这份同僚之情,对林家姐弟忍让些许。   但太子不会。   倘若太子无意去群芳宴,早在林岁宜提到他时,便会直接了当地拒绝,哪里会等到现在也不置一词?   分明是他自己也想去。   太子意会,无声一笑后,好整以暇地问她:“就不能是孤怜香惜玉,动了恻隐之心?”   一句“殿下您有‘恻隐之心’这种东西吗”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被洛之蘅用力刹住。她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反问:“殿下您会吗?”   “当然不会。”   虽然已经料到了答案,但听到对方理直气壮的语气时,洛之蘅还是难免失语。   太子对此适应良好,闲靠着椅背,若有所思地问她:“所以,你是为了孤才答应的?”   “?”洛之蘅满眼错愕。   她应承此事诚然是考虑了太子的意愿不假,但林家姐弟摆明了不会轻易妥协,她总不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宴会弄得双方僵持不下,松口是必然之事。   如此显而易见的缘由,太子是如何得出这等偏颇结论的?   洛之蘅按下内心的匪夷所思,澄清道:“当然……”不全是如此。   不待她说完,太子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示意她不必再解释下去。   未来得及出口的话不上不下地哽在喉间。   “群芳宴于你而言是龙潭虎穴,你不想去情有可原,不必勉强。”太子善解人意地道,“孤带着冬凌前去足矣。”   洛之蘅默了默:“殿下初来乍到,林府中人不识您的身份,恐怕会怠慢。”   “无妨。”太子不以为意。   洛之蘅定睛看他半晌,语调温和地道:“所以殿下也不用担心我会吃亏。群芳宴是林夫人一手操办,林公子总不会在他自己家的宴会上生事。否则坏了群芳宴和林家的声名,林夫人第一个饶不了他。”   她话说的温和,神情却极为坚定。   想起她言出必行的性子,太子张张嘴,终是没有再劝。   总归在他眼皮子底下,不会有大碍。   *   五日的时间眨眼即过,很快便迎来了群芳宴。   宁川城内世家高门的马车从各自府中鱼贯而出,齐齐向着林刺史府的方向驶去。林府门前车水马龙,宽阔的长街被各路马车堵得水泄不通,街头巷尾亦有闲暇的百姓张望议论,热闹非凡。   洛之蘅去得不早不晚,正是往来人群最多的时候。   出示请柬后,她和太子低调地步入林府。   群芳宴已然举办多次,即便人流如织,府内也始终秩序井然,未见慌乱。   已经进府的客人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家仆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不时为客人分忧解难,尽显熟练。   洛之蘅常年深居简出,与宁川的贵女素无交情。   她今日前来原本就是无奈之举,更不愿意往热闹的地方凑,拜访过林夫人以后,便避开人群,和太子一道去赏花躲清静。   花园内百花争妍,各自使尽浑身解数舒展着腰肢,层层叠叠的花瓣随之轻颤,仿佛舞裙翩跹。   洛之蘅和太子边赏花,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话。   园内少有行人,说起话来也不用顾虑。太子随意地扫了眼,问:“这儿的人怎的这般少,不是说要赏花?”   群芳宴拿观赏百花齐绽当噱头,但本该是宴会中心的花园,反而还没有前头聊天说笑的人多。   也不怪太子有此一问。   洛之蘅高深莫测地笑了下:“醉翁之意何必在酒。”   她久居王府,但并非闭目塞听之人。城中但凡出现趣事儿,半雪总会一股脑儿地说给她听。群芳宴这样的盛会,自然也在其中。   起初举办群芳宴,确然是为了赏花。但各家夫人赴宴时往往不会只身前来,大多都会带上爱凑热闹的小辈。赏花齐聚园中,不会特意分席,都是青春正茂的青年少女,凑在一起难免就春心萌动。   玉成几桩好事之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将群芳宴作为相看之所,反而对赏花的初衷不甚在意了。   太子听得一阵失语,但也没生出多少意外。   年年岁岁花相似,单靠赏花,群芳宴恐怕还真没办法长盛不衰。   两人逛遍大半个花园时,相约来赏花的贵女和公子终于姗姗来迟。   原本安静的花园倏然热闹起来,偷偷栖息在树荫里的鸟雀似乎受了惊讶,在空中无措地扑腾着翅膀。   洛之蘅无意与众人相撞,下意识地就往僻静处躲。见太子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微讶问:“阿兄不赏花了?”   太子兴致缺缺地“嗯”了声。   群芳宴以百花争绽著称,于品类上却略逊一筹。太子身居高位,想必见识过的珍惜品种不胜枚举,对这些无甚稀奇的花提不起兴致也是情理之中。   洛之蘅了然地笑笑,指着不远处的水榭提议:“那咱们过去歇歇?”   太子未置可否。   水榭临湖而建,因背靠假山,地势较高,加之四面开阔,正能将花园的景象尽收眼中。   宾客齐聚,三三两两地携手赏花。豆蔻年华的少女们散在芳丛之中,轻笑如铃,罗裙翩翩,和开得正盛的群芳相比,竟也分毫不显得相形见绌。   人比花娇,不外如是。   群芳宴已然是心照不宣的相亲宴。   知慕少艾的年岁,偶尔目光相撞便含羞带怯地扭头,青涩地试探着心意。   洛之蘅看得津津有味,笑道:“难怪每年的群芳宴都如此受人瞩目,倒是比想象的有趣。”   “后悔没有早些来?”太子气定神闲地问。   “这倒没有。”洛之蘅失笑,“偶尔瞧一瞧觉得新鲜,年年都见就不觉得稀奇了。”   太子深以为然地点头。   说话间,端着漆盘前来奉茶的小厮出现在视野中。   洛之蘅不知想到什么,牵了牵唇角,边起身往栏杆处走去,边问:“阿兄不过来躲躲?”   太子困惑地问:“躲什么?”   “有人来奉茶。”洛之蘅温声解释,“听说世家云集的宴会,一旦遇上水酒,总少不了意外。”   太子失语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半雪昨夜说给我的。”   半雪亲眼目睹了林疏言的无状行径,一直对那日的事情耿耿于怀。得知她确定要来赴群芳宴,担忧了好一阵子。   昨晚临睡前,半雪搬着一摞话本,对宴会上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形做了无微不至的分析,提醒她千万小心。   在那些风月话本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意外便是水酒相关,或是侍人不小心打翻了酒水沾湿衣裳,又或是其中被人动了手脚……   后者夸大其词了些,但前者却极有可能。   洛之蘅听得好笑,却也记在了心里。   谨慎一些总归不会出错。   太子无视了她的建议,仍懒洋洋地坐在石凳上,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没那么夸张。”   半雪的那些话本中遭殃的皆是女子,也没瞧见过男子横遭湿裳的戏码。   这般想着,洛之蘅便也没有强求,只自顾自地远离了水榭的入口和石桌。   小厮端着漆盘小心翼翼地步入水榭,按部就班地置好新茶,收好冷透的茶壶,低垂着头无声退开。   半分疏漏也没有。   这么长时间滴水未入,难免口干。   太子顺手端起茶盏喝水,呷着茶水润喉的间隙,抬眼觑向洛之蘅,好似在说:看吧,都说了是你小题大做。   洛之蘅被他幼稚的反应逗笑,正要抬步过去时,变故陡生。   原本走得四平八稳的小厮不知踩到了什么,忽然间一个趔趄,手中的漆盘歪向一侧,茶壶顺势滑落,小厮眼明手快地伸手拦下,身体却不受控地摔倒在地。   洛之蘅眼睁睁地看着小厮摔倒时撞到了太子端着茶盏的手臂,又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手腕一晃,再眼睁睁地看着他手中的茶盏不受控地错开唇边,尚未饮尽的茶水倾泻而下,分毫不差地打湿了他的衣裳。   太子:“……”   洛之蘅:“……” 第22章   前脚才对洛之蘅的躲避之举不屑一顾,后脚就惨遭横祸。   饶是太子,也没能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他维持着单手握杯盏的动作,有些僵硬地低眸看去:   群芳宴百花争妍,颜色定然五彩斑斓。为了不落俗套,他今日特意穿了件银丝暗纹的霜白长衫,乍一看衣裳平平,阳光一照,杂糅在衣裳图案中的银丝便会隐约泛起细闪,宛如波光粼粼的湖面,很是别出心裁。   美中不足的是,衣裳颜色浅,藏不住尘垢。但只是赏花而已,顶多行走间碰上些许叶片,又能有什么烟尘?   万万没想到!   原本万无一失的盘算,竟在这小小的凉亭水榭中功亏一篑!   泡开茶叶的水带了些微绿,如今尽数泼洒开来,很开便在前襟晕出一片巴掌大的水渍。落在霜白的衣裳间,说是刺眼都不为过。   太子看得眼疼,一言难尽地别开视线。   小厮自知闯祸,连滚带爬地跪起来,连连磕头请罪。   太子捂着心口,咬牙切齿地道:“孤的——”衣裳。   “雇的人手难免出岔子,阿兄赶紧擦擦。”洛之蘅急中生智地续上他的话,忙将手帕递他。   太子自知失言,咽下后话,接过手帕恨恨擦拭起来。   似乎意识到贵客的恼怒,小厮愈发惊惶,告罪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起来吧。”太子勉强分给他一个眼神,毫无情绪地道,“本公子还不至于因为一桩意外为难你。”   小厮感激涕零地磕头道谢,抱着漆盘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战战兢兢地侯在一边。   太子努力擦拭着衣襟上的擦水渍,余光扫过竭力忍笑的洛之蘅,语带威胁:“想笑?”   洛之蘅掩饰似的轻咳两声,竭力抑制住上扬的嘴角,想说“阿兄误会了”。话到嘴边,忽然改了主意,试探着问:“想笑的话……阿兄允吗?”   太子:“……”   太子一字一字地道:“你、说、呢?”   寥寥三字,仿佛是从牙缝中蹦出来。   那就是不允。   洛之蘅在心里颇为惋惜地叹了声。   太子似有所觉般地抬眼,看到洛之蘅因为竭力忍笑而发颤的唇角,沉默片刻,道:“……洛之蘅。”   “阿兄我没笑。”洛之蘅迎着他的视线,努力显得毫不心虚。   太子:“……”   “我说了不许你笑吗?”太子深吸一口气,愤愤道,“想笑就笑,我还能强迫你忍笑不成?”   洛之蘅识时务地摇头:“……不能。”   太子微眯起眼,语气不善地道:“那你是想让我求着你嘲笑?”   洛之蘅:“……”   “不想不想。”洛之蘅连连摆手。   原本已经被她竭力驱散的笑意卷土重来,她看着明明神情愤愤,却始终没有爆发的太子,没忍住笑出声来。   太子:“……”   太子擦着茶水渍的动作愈发用力。   洛之蘅笑过之后清清嗓,想了想道:“茶水渍轻易擦不干净,总归今日已经赏过了花,不如咱们就此回府?”   太子显然也不想穿着这件沾染了茶渍的衣裳招摇过市,闻言点点头,正要同意之时。   一旁沉默已久的小厮终于小心翼翼地出声:“府、府中有衣裳供这位公子更换。”   “?”太子抬眼看过去。   察觉到他的疑惑,小厮鼓足勇气解释:“夫人担心群芳宴上出意外,提前做了很多准备。”   太子:“包括提前给客人准备更换的衣裳?”   小厮诚惶诚恐地点头。   太子:“……”   太子扭头望向洛之蘅:“接下来是什么章程?”   洛之蘅不明所以:“什么?”   太子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话本。”   洛之蘅茫然片刻,憬然有悟地道:“按话本中的走向,阿兄该跟着他去更衣。”   “行。”太子点点头,一副“我倒要看看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的神情,冲着小厮道,“带路。”   临出水榭前,想到什么,叫了声“洛之蘅”,声音微一停顿后,道:“回府后,把你昨晚看的那些话本,挑几本给我送来。”   “阿兄要话本做什么?”洛之蘅下意识问。   “当然是,”太子语调平平,冷笑一声道,“研、读、背、诵。”   洛之蘅:“……”   *   更衣之所在厢房,离花园水榭有些距离。   太子跟在小厮身后,打量着愈发偏僻清幽的小径,问:“怎么一路走来都没见到人?”   小厮恭恭敬敬地回:“小的猜想公子应当不愿意叫旁人瞧见您的衣裳,特意绕了小路。”   太子看着小厮在鹅卵石路上走得四平八稳,眸色微暗,语气不明地轻呵一声:“倒是善解人意。”   及至厢房,小厮轻车熟路地取出衣裳,预备伺候太子更衣。   冬凌不着痕迹地挡了挡,接过衣裳,笑眯眯道:“有劳小哥,公子这里我来伺候就行。”   小厮觑了觑太子,垂首退下。   打发走小厮,冬凌才将视线投注到折叠整齐的衣服上:   林府准备的衣裳是用上好的软缎织就,布料柔软轻薄,针脚细密,做工上乘,看得出用心。但比起太子身上寸尺寸金的云锦长衫,仍然相形见绌。   殿下眼光高,在衣食一道尤为挑剔。上身的衣服从选料到裁制,从纹绣到搭配,样样都要精挑细选,不仅衣裳本身精致,更要力求贴合他的周身气质。   林府准备的衣裳虽然不落下乘,但与殿下平日里的要求仍然相去甚远。如这般规制的衣裳,向来入不了殿下的眼,遑论上身?   冬凌捧着衣裳犹豫道:“殿下若不然在此处稍等片刻?属下这就快马去将您的常服取来。”   南境王府和林府虽然相隔南北,但若是他脚程快些,两刻钟足以来回了。   太子未置可否。他抬抬眼,指尖从衣料上轻轻拂过,半是嫌弃,半是忍辱负重地道:“算了,就它吧。”   “殿下——?”冬凌错愕,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太子已然皱着脸解起衣裳,冬凌只好咽下震惊,忙不迭地近前帮他更衣。   *   太子走后,洛之蘅仍旧坐在水榭中,边躲着喧嚷,边静静等着太子更衣回来。   平夏和半雪原本在台阶下守着,因太子离开,便齐齐进到水榭陪着洛之蘅解闷。   半雪心有余悸地感慨:“幸好郡主提前躲开了,要不然您也该遭殃了。”   “应当不会。”洛之蘅抿唇一笑,看向自进入水榭来就不时走走停停的平夏,“怎么样,可有寻到不妥之处?”   平夏摇摇头:“未曾。”   半雪听得云里雾里,急急问:“郡主,您和平夏打什么哑谜呢?”   “郡主怀疑方才小厮摔倒不是意外。”平夏笑着解释。   半雪微一偏头,似有所悟地问:“那既然你没有看到不妥之处,就说明此事不是小厮有意为之了?”   “非也,没有不妥,才是大大的不妥。”平夏纠正她,见半雪面露困惑,指着水榭入口处的一片空地道,“郡主进来之前,南侍卫已经先一步检查过,并未在此处发现碎石一类的东西。既然地上没有障碍,最熟悉林府的小厮,又缘何会在此处无缘无故地摔倒?”   “当然是故意。”半雪斩钉截铁地答完,仍然困惑不减,“但崔公子初来乍到,又和除您以外的其他人素无接触,为何会被小厮故意针对?”   “大约是为了把他调开。”   “为何要把崔公子调走?”半雪下意识问出声,话音刚落,视野中顿时出现一个逐渐朝水榭这里靠近的人影。半雪眯着眼细细辨认,看清容貌后,面无表情地道,“奴婢知道了。”   人影大步流星,三步并作两步跃进水榭,眉开眼笑地道:“阿蘅妹妹原来在此处,叫我好找。”   洛之蘅敛去笑意,客气地朝他颔首:“林公子找我何事?”   仿佛没有察觉出她语气中的疏离,林疏言挠挠耳朵,腆笑道:“母亲培育的素冠荷鼎难得开花,我想着你会喜欢,便来邀你一道赏花。”   “多谢林公子美意。不过时候不早了,我要在此处等阿兄回来,林公子自便。”洛之蘅婉拒。   “阿兄?是那日在茶楼前同你一起的公子吗?”林疏言困惑地眨眨眼,“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你有个兄长?”   洛之蘅淡淡道:“家中私事,不劳林公子费心。”说着,她起身道,“我去寻人,林公子留步。”   林疏言充耳不闻,锲而不舍地追上她:“阿蘅妹妹是要去寻你兄长吗?林府路绕,你大约不熟悉。他在何处?我带你去寻……”   他无视平夏和半雪的阻拦紧紧跟在身边,洛之蘅无论如何也甩不开。   喋喋不休的话传进耳中,洛之蘅忍耐到了极限,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步子,眉目微冷地问:“我阿兄在何处,难道林公子不知道吗?”   林疏言话音一顿,手足无措地道:“阿蘅妹妹,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怎么可能……”   “男女有别,还请林公子慎言,不要叫我‘阿蘅妹妹’。”洛之蘅冷声打断他,“我只有阿兄一个兄长,阿爹也未曾告诉我他何时收了林公子做义子。”   林疏言还要再辩解。   洛之蘅后退一步:“洛南。”   洛南翻身而至,严丝合缝地将洛之蘅护在身后,公事公办地提醒:“林公子请留步。”   林疏言不肯,仍要绕过洛南再追。   洛南先礼后兵,见他一意孤行,出手迅疾,雷霆般扣住他的肩膀。林疏言反身迎上,正要与他缠斗上时,忽然传来一道急声:   “疏言,不得无礼!”   洛之蘅循声望去,正见两位陌生男子结伴而来,为首的一位面露焦急,匆匆上前制止。   林疏言不甘不愿地收手,对着来人悻悻低头:“大哥。”   “父亲教你习武,是为了让你不顾礼数和客人动手的吗?”林疏寒厉声呵斥。   林疏言垂头丧气地摇头。   林疏寒低声斥他:“回头我再和你算账。”然后朝洛之蘅拱手致歉,“舍弟无状,惊扰郡主,还请郡主海涵。”   “大公子客气。”洛之蘅福身回礼。   林疏寒道歉之后,便带着林疏言匆匆离开。   与他结伴而来的人却停在了原地,定定看着洛之蘅。   陌生人的目光似乎太直白。   洛之蘅有些不适地垂下眼,打算抬步离开。   陌生人似有所觉般挪步,正好挡在她的身前。   方才被林疏言纠缠时生出的不耐还未褪去,洛之蘅下意识道:“你是哪位——”   “郡主!”身后的半雪急忙拉住她的宽袖打断她,语气中隐隐含着急切,仿佛在提醒什么。   洛之蘅声音一顿,抬眼,看到“陌生人”缓缓拉平的唇角。   紧接着,“陌生人”身后不远处,冬凌的身影姗姗来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朝她问安后,在“陌生人”的身后站定。   洛之蘅:“……”   糟糕。 第23章   早在半雪着急忙慌地打断她时,洛之蘅心中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不妥。看到冬凌在眼前这位“陌生人”身后站定的刹那,洛之蘅仅存的半分侥幸也顿时消散无踪。   毫无疑问,眼前这位她眼中的“陌生人”就是太子。   意识到他身份的瞬间,洛之蘅一阵胆寒,面上的镇定几乎都要维持不住。   她打从幼年起就疏于辨别旁人的相貌。于寻常人而言,辨别五官相貌不过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到她这里,却是呕心沥血也难达其一。旁人眼中美极抑或是丑极的相貌,无论她如何努力,落入眼中都是如出一辙的模糊景象。   她不能靠相貌识人。   这些年来她深居简出,就是不想被别人知道此事。   隐瞒一桩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此事的知情人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十数年来,知道她不能辨别相貌的,除了阿爹,便只剩近身伺候她的平夏和半雪。   就连管家和洛南都对这桩事一无所知。   阿爹虽然在生活琐事上粗心大意,但对她的事情素来体察入微。   两个侍女更不必提,日日朝夕相对,纵然她有瞒过两人的能力,也决计不会去瞒。   毕竟,要想瞒天过海,她一人独木难支,总要有人施以援手。   但凡她碰到不能通过声音和衣着辨认的人,都要靠平夏和半雪从旁提醒。她们三人配合默契,从未露出半分破绽,偏偏今日她被林疏言纠缠得耐心尽散,失了往日谨慎。   洛之蘅心中懊恼不已,面上却尽量不动声色,勉力牵了牵唇角,维持着所剩无几的镇定。她看着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的太子,干笑一声问:“阿兄不是去更衣?怎么连冠饰也一道换了?”   “怎么?”太子面无表情地问,“我换了冠饰,你就认不出来了?”   洛之蘅忙声否认:“怎么会……”   “那你方才问我是哪位?”太子低眸看着她。   洛之蘅迎着他的视线,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我不是没有认出来阿兄。”   太子微眯起眼,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下文。   “我方才……”洛之蘅思绪转得飞快,清清嗓,急中生智地续道,“是想说‘你是哪位下凡来造福世人双眼的神仙公子’,原是想夸赞阿兄。”   太子颇觉荒唐地张张手臂,大有让洛之蘅一看究竟的意味。   洛之蘅:“……”   林府虽然未雨绸缪地备好衣裳,但衣裳的尺寸到底不可能精准的贴合每一位客人的身形。   如今太子张开手臂,方才她未曾留意的细节终于悉数展露出来:腰封处丛生的褶皱,屈肘时横在小臂上、未及腕间的袖口……   种种不妥,无一不昭示着衣裳的不合身。   “这件衣裳的选料做工甚至及不上我原本那件半分。”太子语气微凉地强调,根本不理解这件衣裳是如何入了洛之蘅的眼。   “我知道。”洛之蘅镇定自若地颔首,不疾不徐地搬出那套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托辞,“锦衣虽和阿兄相得益彰,但太过精美难免会和阿兄的美貌争艳。这件衣裳虽然平平无奇,但由阿兄穿来却气度不凡,更能显出阿兄相貌殊盛。”   大约是她的语气太真诚,太子难得生出几分动摇,他沉默片刻,将信将疑地问:“……当真?”   “千真万确。”洛之蘅满脸正直地点头。   太子没再出声,只微垂着眸子,目带打量地盯着洛之蘅。   相对无言的静寂中,连时间似乎都小心翼翼起来,只敢悄无声息地缓慢流淌。   洛之蘅原本对自己能够蒙混过关一事笃信无疑,太子沉默的时间越长,这份笃定就越是摇摆不定。   洛之蘅心神不宁地回想着方才的对话,反反复复地琢磨着是否有疏漏之处,生怕太子从些许的蛛丝马迹中瞧出端倪。   她费心藏了十数年的秘密,断不可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洛之蘅微抿了下唇,藏在宽袖中的双手不安地搅在一起。落针可闻的静寂中,仿佛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耳畔的“咚咚”心跳声恍若擂鼓,令她愈发难安。   知晓内情的平夏和半雪亦不遑多让,提心吊胆地站在原地。   不知多了多久,太子终于幽怨地控诉出声:“你骗我。”   洛之蘅心跳骤然一停,声音发紧地反驳:“……我没有!”   “没有认出来就没有认出来,我又不是洪水猛兽,瞧瞧你这幅虚张声势的样子。”   洛之蘅张张嘴,意欲反驳。   太子未卜先知地抬抬手,好心提醒她:“我答应过你不会主动掰扯往事,你若是非要争辩,可别怪我出尔反尔。”   洛之蘅先是一愣,心里缓缓生出浓重的困惑。   她呆愣愣地望着太子,猛然间回想起太子打算用容貌来让她主动回忆起故人的事。   所以……太子口中的“没认出来”,是她没有因为他盛极的容貌回想起故人?   她误打误撞,竟真的转移了太子的注意力?   洛之蘅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太子的神情,确认自己有惊无险地过了关,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安安稳稳地落回原位,微不可察地松口气。   太子微蹙着眉,嫌弃地掸掸衣角,咕哝道:“人靠衣装,这么不得体的衣裳你也能夸得出来,真是难为你……”   洛之蘅:“……”   经过一番变故,两人皆无意逗留下去,告辞后便动身回府。   回府的路上,洛之蘅回忆着之前的情形,终于后知后觉地恍然:   太子起初说的那句“换了冠饰便认不出来”的话,分明是随口之言。是她心虚,才会误以为真地思索对策。   想明白这一点,洛之蘅微垂下眼,苦中作乐地牵了下唇角:   也是,正常人哪里会想到,自己不过是换了身衣裳的功夫,竟成了朝夕相处之人眼中的“陌生人”呢。   *   两人走得早,回到府中正赶上午膳。   管家做了两手准备,一见两人回来,便吩咐膳房尽快摆膳。   太子穿不惯林府准备的衣裳,回了院落换上自己的衣裳后才来到膳厅。   洛之蘅还没从群芳宴的兵荒马乱中回过神来,进膳时心事重重。   太子似有所觉,猜测着问:“还在为林疏言纠缠你的事情不高兴?”   真实的原因不能宣之于口,她的情绪又明显到无法隐藏。   洛之蘅迟疑片刻,微微点了下头。   总归林疏言是今日之事的罪魁祸首,也不算冤枉他。   “放心。”太子觑她一眼,道,“至少两个月,他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添堵了。”   洛之蘅一怔,试探着问:“殿下……打算做什么?”   “不是‘打算做什么’,而是‘已经做了’。”太子认真纠正她。   打从进入林府起,两人基本上形影不离。   唯一能让太子有时间动手脚的,就只剩下离开更衣的那段时间。她既然能看出小厮的跌倒之举是有意为之,定然也瞒不过太子的法眼。   洛之蘅想起与他一道前来的邻家大公子,迟疑着问:“殿下是说……林大公子?”   太子递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点头道:“林疏寒为人最是守礼,他今日亲眼目睹了林疏言的纠缠之举,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远的不提,至少他在离开宁川前,绝对会把林疏言死死看住,不给他一丝一毫前来纠缠你的机会。”   “殿下怎么能确定林大公子会看住林疏言?”顿了下,洛之蘅又有些不解地问,“您又是如何把林大公子引到水榭的?”   太子轻描淡写地道:“他是去岁科举的一甲榜眼。”   洛之蘅一点即通。   本朝惯例,凡殿试一甲者,皆要入翰林院供职。   地方官或许认不出太子的身份,但林疏寒是地地道道的京官,如何能不识得太子?   不论是把林大公子带到水榭,还是让他看住林疏言,都不过是太子一句话的事儿,又有何难?   难的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从偌大的林府中寻到林大公子的踪迹。   太子只离开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又要更衣,又要满府找人,时间之紧张,可想而知。   洛之蘅心下微暖,正要感激道谢时,太子话锋一转,忽然道:“不过你今日让洛南动手,着实太冲动了。”   洛之蘅:“……”   心底生出的感动忽然间烟消云散。   太子语重心长道:“林府是林疏言的地盘,当时你身边除了洛南,只有两个和你一样弱不禁风的侍女。万一林疏言叫了人手,单只是两个侍女,如何能护好你?”   “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不论当时你有多气恼,都应该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洛之蘅张张嘴,想说她有分寸。   众目睽睽之下,林疏言也不敢让她在林府受伤,否则阿爹决计不会轻饶了他。   又想说,洛南是阿爹亲自带出来的精锐,武艺绝伦,就算是林府所有的府卫加起来,也不见得能敌过洛南。   但看着太子认真的神情,这些话忽然都说不出口了。   她抿了下唇,颇为受教地点头:“多谢殿下,我都记下了。”   “那现在可以安心用膳了吗?”   洛之蘅轻轻“嗯”了声,刚拿起筷箸,忽然想到什么,又有些忧心忡忡地问:“殿下不是要隐藏身份,今日林大公子见了你,万一——”   “放心,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太子不以为意,顿了下,又道,“不过就算他不慎说漏了也无妨,孤是奉旨前来南境,朝中不少人都知道,隐藏身份只是为了方便出游而已。”   “殿下来南境游玩,还需要圣上特意下旨吗?”   不止如此,还要广而告之,让朝中百官都知道……   洛之蘅满脸困惑,圣上的旨意这么随便吗?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他怎么可能会下这么昏庸的圣旨?”   洛之蘅愈发茫然:“那殿下方才说奉旨来南境?”   “叔伯没跟你说吗?”太子微一偏头,反问。   洛之蘅莫名其妙:“说什么?”   见洛之蘅的疑惑不似作假,太子眉梢微扬:“孤来南境不是奉旨游玩,而是——”顿了下,他咬字清晰道,“奉、旨、反、省。”   洛之蘅:“?” 第24章   洛之蘅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太子来到南境以后的种种举止:   大摇大摆地流连于宁川内的各大店铺:为衣裳一掷千金、为铜镜呕心沥血、兴起赴宴赏花、归家揽镜自照……   如此游手好闲,哪里有一分一毫“他是来反省”的自觉?   洛之蘅满眼都充斥着不可置信。   “不信?”太子懒懒掀了掀眼皮。   洛之蘅:“……”当然不信。   “觉得孤在和你说笑?”太子尾音轻挑。   洛之蘅:“……”   真话自然是不好宣之于口,假话她又不屑。   沉默半晌,洛之蘅委婉道:“……小女只觉,殿下每日游玩,甚是尽兴。”   “还好。”太子像是没有听出她话中的轻嘲之意,略带遗憾道,“你若是体力好些,孤会玩得更尽兴。”   洛之蘅:“……”   洛之蘅眼观鼻鼻观心,声无起伏地问:“殿下是觉得,小女拖了您玩乐的后腿吗?”   “……”这语气莫名透露出几分危险,太子张口欲驳。   洛之蘅真诚发问:“可殿下您不是来反省的吗?”   她格外强调了“反省”二字。   太子:“……”   女子说话时盈盈含笑。   先前她不知道太子前来是为反省也就罢了,如今知道,怎么可能还在对方嫌弃她体力不好时忍气吞声?   洛之蘅自以为抓住了太子的把柄。   然而太子只是微一扬眉,理直气壮地道:“孤又没做错,为何要反省?”   洛之蘅一愣:“但殿下不是已经奉命来南境了吗?”   换言之,你若是不觉得自己有错,为何不去辩驳反而要乖乖离京?   “不来南境,孤哪能有如今这般四处游玩的闲暇?”太子神情坦然。   洛之蘅呼吸微窒,他怎么能把出来玩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洛之蘅读史,遍观历朝历代的太子,为了巩固位置,哪一位不是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怎么眼前这位如此迥然不同,不仅借着反省的名头肆意游玩,甚至也不担心在外的时日长了会失了圣心,以致太子之位不稳。   是他太得皇帝宠爱无此后患,还是他当真对储君之位不屑一顾?   洛之蘅压下满心狐疑,由衷问:“……殿下这般阳奉阴违,就不担心陛下得知真相后大发雷霆?”   “为何要担心?”太子不以为意,“林疏寒即将去楚州赴任,奏折不能直达天听。宁川城中,除他以外,再无人知道孤来南境本是为了反省,连叔伯也不知。”   “……”   沉默片刻,洛之蘅抬手指了指自己。   太子云淡风轻:“你有办法告状吗?”   洛之蘅:“……没有。”   她虽是皇帝圣旨御封的郡主,但并没有递呈奏折的权利。南境与盛京分隔南北,她更不会为了给太子添不痛快跋山涉水地前往盛京告状。   偶尔会因为太子的言论发恼是一回事,背地里给太子添堵又是另一回事。   说到底,太子来南境这些时日,并没有做过对她不利之事。不仅如此,反而还处处保护。   洛之蘅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虽然她不记得太子记挂在心上的那段往日记忆,但这段时日太子出手相助的种种,她都感怀于心。   “这就是了。”太子一摊手,气定神闲道,“你又不会去告状,孤何必自寻烦恼。”   “……”说的很有道理,洛之蘅哑口无言。   有那么一瞬间,洛之蘅不禁怜惜起了在盛京被蒙在鼓里的皇帝。倘若他知道自己旨意上的反省,成了太子光明正大游手好闲的借口,又该是何种神情?   洛之蘅唏嘘不已,难得生出些许好奇:   太子究竟做了什么事,能惹得龙颜大怒,被发配到南境来反省?   她觑向镇定自若的太子,斟酌着问:“殿下,您……”   “想知道孤为何惹恼了皇帝?”   洛之蘅矜持一笑,轻轻点了下头。   这桩事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太子拍拍手,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云淡风轻道:“那孤便给你说说。”   洛之蘅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愿闻其详。”   事情的原委其实并不复杂。   先时太傅开经筵,皇帝心血来潮,宣了几个皇子并着亲近的大臣一同列席。   当日讲读《战国策》,太傅借齐相邹忌谏言一篇告诫众人广开言路,莫要偏听偏信。   太傅博闻强识,讲起文章来妙趣横生。兴许是列席的众位都捧场,太傅飘飘然之下,忽然点了太子直抒己见。   洛之蘅想到“邹忌讽齐王纳谏”一篇的内容,又想到太子的性情,直觉不妙。   她忐忑地问:“那……殿下是如何作答的?”   “当然是直言不讳。”太子端起茶盏抿了口清茶,道,“孤问太傅,邹忌因形貌不如徐公美而有此感想,若他诚美于徐公,又何如?比美略逊一筹,邹忌不思改进,反而偃旗息鼓,实让我们这些爱惜容貌之人面上无光。孤自觉貌美绝伦,四境之内鲜少有望孤项背者,自然不会有此忧患。倘若当真略逊一筹,当然要重整旗鼓,再接再厉,哪会如邹忌一般轻易认输?”   “……”洛之蘅眼前一黑,呐呐道,“但比美并非是这篇文章的重点啊……”   太子责怪般地瞪她一眼,认真纠正:“美貌大过天,于孤而言,这就是重点。”   洛之蘅:“……”   太子理直气壮,面上未见丝毫悔改之意。   洛之蘅脑海中不禁浮现当时的情景:当着皇帝和位高权重的众大臣的面儿,众目睽睽之下,太子作答偏题不说,反而还振振有辞地说着比美之言……   洛之蘅单只是听着都觉得窒息,更遑论亲自在场的皇帝?   一国的储君说出这等惊世骇俗之言,想也知道,皇帝该有多火冒三丈。   太子说起这桩事仍觉愤愤,冲着洛之蘅问:“你说,孤说的可有错处?”   “……”   木已成舟,再辩当时之事又有何意义?   洛之蘅暗叹一声,斟酌着措辞违心道:“殿下此论着实令人……耳目一新。”   太子满是赞许地点头,递给洛之蘅一个“你果然有眼光”的眼神。   洛之蘅:“……”   *   先是在群芳宴上伤神,再是被太子来南境的真相震撼,一直到晚间,洛之蘅都觉得心神恍惚。   半雪帮着洛之蘅卸钗环,瞅了眼心不在焉的洛之蘅,好奇问:“郡主想什么呢?怎么一直不说话?”   担心扽到头发,洛之蘅不敢摇头,只低低出声:“没什么……”   话到一半,忽然问:“我记得你们先前读过《战国策》?”   洛之蘅常年窝在府中,拿读书打发时间是常事,连带着两个侍女跟在她身边也读了不少。   平夏笑着点头:“读过。”   半雪却忐忑地问:“郡主说的是哪一篇?”   洛之蘅:“……”   半雪心虚:“您也知道奴婢悟性不高嘛。”   悟性不高是托辞,贪玩才是实情。   知道半雪性子跳脱坐不住,洛之蘅也不为难她,直言道:“是‘邹忌讽齐王纳谏’一篇。”   “这篇啊……”半雪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嘿嘿笑道,“奴婢读过!”   “那你说说,读了之后都有什么感想。”   半雪“啊——”了一声,哭丧着脸道:“大晚上的,郡主怎么忽然当起夫子来了。”   “看看你功课有没有落下。”洛之蘅义正严辞。   半雪嘟囔道:“可奴婢又不求考取功名,记不得又有什么要紧?”   “……”洛之蘅佯装冷脸。   半雪虽然嘴上哀嚎,见洛之蘅不改初心,挣扎之后,还是乖乖出声,总结了文章大致内容后道:“文章意在告诫世人兼听则明,莫要被亲近之人的奉承之言蒙蔽双眼。”   “说得不错。”洛之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连半雪都这样说,说明她的理解没有出现偏差,是太子的言论太过标新立异。   半雪心有余悸地长舒口气,担心洛之蘅再兴起考校,声音落地后乖乖噤声,默不作声地帮着洛之蘅理头发,生怕再被郡主注意到。   平夏倒是没有这种烦恼,笑着问:“郡主怎么忽然想起这篇文章了?”   洛之蘅想了想,道:“忽然听到有人拿齐相比美抒发己见,觉得新奇。”   “郡主是说崔公子?”   洛之蘅点头。   “这倒是合了崔公子的性情。”平夏轻笑道,“奴婢还未曾见过,如崔公子一般爱惜相貌如命的男子呢。”   谁说不是呢。   洛之蘅深以为然:“这样的性情,确实罕见。”   半雪不敢插腔,却也跟着严肃点头。   平夏好笑地觑她一眼,捧着衣裳近前给洛之蘅过目:“郡主明日出门穿这件?”   洛之蘅侧眸看了眼:“换件颜色重些的。”   平夏依言去衣橱中挑拣。   半雪实在是憋不住,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郡主不是一向爱穿颜色浅的衣裳吗?”   “明日去大营,到处都是掀起来的尘土,色浅的衣裳不耐脏,容易失仪。”   “大营?”半雪似有所觉,“郡主要去看王爷?”   “是啊。”洛之蘅轻叹道,“阿爹都在大营待大半个月了,总要去关心关心他。”   “那崔公子呢?他和您一起去?”   洛之蘅不以为意:“不管他。” 第25章   半雪将信将疑:“当真不管崔公子?”   “我是去大营探望阿爹,你觉得以崔公子的性子,会愿意跟着咱们一起?”   半雪偏头想了想。   大营里舞刀弄枪甚是不讲究,崔公子那样挑剔的人,肯定不愿意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更遑论,刀枪无眼,若是不慎划了他视之如命相貌,崔公子怕不是要暴跳如雷。   这般想着,半雪迅速摇头,笃定道:“他肯定不愿。”   三言两语间,半雪已然忘了自己惨被考校的事。   她觑了眼洛之蘅,壮着胆子道:“可是郡主先前不是说过,不能怠慢贵客?”   “锦绣阁的工人还有旬假呢。”洛之蘅从铜镜中觑了半雪一眼,声无起伏道,“我已经招待了他大半个月,难道不该歇歇?”   半雪:“……该歇。”   *   可以不陪着太子逛街市,但不能把他蒙在鼓里。   翌日清早,两人一道用早膳,洛之蘅还是一五一十地知会他,今日不能陪他一起逛街市。   太子闻言有些意外:“为何?”   洛之蘅诚实道:“今日我另有安排,抽不开身。”   若是平常,洛之蘅说抽不开身,太子定然不会深究。可他昨日才嫌弃她体力不好不能久逛,今日她就说有了旁的安排,如此巧合,倒叫他不得不多想。   他谨慎地搁下筷箸,抬眼细细打量洛之蘅的神情,端详半晌,未见端倪。她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浅淡笑意,眸光平静,没有流露出分毫别样的情绪。   太子不错眼地注视着她,迟疑着问:“是不是孤昨日说了你体力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殿下何出此言?”洛之蘅面露不解。   太子比她更要疑惑:“既然没有不高兴,为何今日不陪孤逛街市了?”   “……”洛之蘅后知后觉领会他的意思,有些失语地问,“殿下以为我是在闹小性子?”   太子轻咳了声,没有搭腔。   “殿下想哪里去了。”洛之蘅失笑,“我今日是打算去大营探望阿爹。”   太子将信将疑:“……当真?”   洛之蘅点头,解释道:“阿爹之前离府时走得急,没带多少换洗的衣裳。他不是能闲住的性子,在大营里动手动脚比划招式的难免磕碰,我原本就想着今日去大营给阿爹送衣裳。和昨日的事情没有关系。”   她语气中满是真诚。   太子觑她片刻,松口气道:“那你路上小心,代我向叔伯问好。”   洛之蘅点头应好。   太子放心地拿起筷箸继续用膳。   洛之蘅默了片刻,后知后觉地问:“方才我若是承认了自己不高兴,殿下是不是就不会再说那些嫌弃我体力差的话了?”   虽然太子说的是实话,但偶尔被他挂在嘴边,着实不自在。   洛之蘅慢慢想着,早知道,自己应该先承认下来,再和太子坦明她要去见阿爹……   她正懊恼着自己的草率。   太子慢吞吞地问:“孤像是会违背良心扯谎的人?”   洛之蘅:“……不像。”   “那你怎么会以为孤会为了哄你高兴背弃自己的良心?”太子由衷问。   “……”洛之蘅语调平平,“那殿下您又何必多此一问。”   “怎会是多此一问?”太子眉梢微扬,善解人意道,“孤已经盘算好了,若是你不高兴,孤可以暂且放下逛街市的行程,每日带着你去同顾山走几遭,不出五日,想必你就不会觉得逛街市疲累了。”   说着轻叹一声,好像在为自己的安排没有付诸实行而感到遗憾。   洛之蘅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谢殿下的好意,小女心领了。”   像是没有听出她语气中的咬牙切齿,太子笑吟吟地抬手压了压:“客气。”   洛之蘅:“……”   *   两人行程不同,用过早膳后,太子便先行离席,带着冬凌前往街市。   路过正厅,恰巧看到洛南在安排府卫。   得知洛之蘅今日不跟他一道逛街市,太子已经和冬凌临时改变了计划。若是仍有府卫跟着,方才安排的种种都将功亏一篑。   冬凌担忧地唤:“殿下……”   太子面不改色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   洛南沉默寡言地站在一众府卫之前,凝神思索,并未注意到来人。   他也是刚刚得知今日郡主和崔公子不同行的消息。消息来得猝不及防,他来不及调拨人手,只能把为数不多的府卫划分成两拨——保护郡主是本分,照着王爷的吩咐,府中的贵客也不能怠慢。   这样能暂解燃眉之急,但并非全无后患。   府卫人手分散势必要导致战力下降,原本万无一失的安排就显得捉襟见肘。若是遇见意外,单单靠一半的人手,怕是照应不及。   洛南正为难着,听见太子的声音。   “南侍卫这是在忙什么?”   洛南语调平平地解释:“安排府卫跟着您逛街市。”   太子边听边颔首,等他话音落地,不以为意地笑了下:“让这些人都跟着你们郡主去大营,不用管我。”   洛南常年面无表情的脸罕见地愣了下,愣完迅速反应过来,一板一眼地拒绝:“王爷特意吩咐过要保护好您。”   “那你们王爷就没有吩咐过要保护好郡主?”   “郡主的安危自是要慎重。”   “这不就是了?”太子不紧不慢地道,“听说大营驻扎在城郊,一路上人烟稀少,南境又多林木,易于隐匿行踪。单只是一半的人手,如何能够在危急时刻护她周全?”   洛南缄默。   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   太子一句话击中他的软肋,见洛南态度有所松动,云淡风轻道:“你放心,我和往常一样,只去平日里常去的店铺。况且城内有官府的士兵巡守,总要比城外安全。”   顿了下,他语重心长地作结,“郡主出城,今日把她护好才是要紧事。”   太子的语调不轻不重,缓缓道来,自带一股稳重。   洛南不知不觉就被他说服。权衡半晌,洛南拱手道:“那就请崔公子千万当心。”   “好说。”太子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   府卫是由洛南一手掌管,这方面的事,洛之蘅从未干涉过。   她给阿爹收拾衣裳耽搁了时间,等从洛南口中知道这桩事时,已经是两刻钟之后了。这么长时间过去,太子恐怕早就没了踪影。   洛之蘅头疼地按了下额角。   府中人不知道太子的身份,在两难之间偏重于她情有可原。但那毕竟是太子,万一在城内有个三长两短,怕是整个南境王府都要因此赔进去。   洛南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利落地单膝跪地:“属下有失分寸,请郡主降罪。”   “算了。”洛之蘅示意他起身。木已成舟,再问罪没有任何意义,“备车马,咱们早去早回。”   “是。”   洛之蘅带着平夏半雪紧随其后,刚迈出正厅,就见管家急匆匆地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郡、郡主,不好了……”   “慢慢说。”洛之蘅安抚道。   管家深吸口气,不等气息彻底平稳下来,就匆匆道:“王爷身边的小厮来报,说是王爷今个儿一大早便提了兵器,打算去官署找林刺史。小厮担心出事,便快马过来请您赶紧去拦……”   “林刺史?”洛之蘅心头一跳,思绪转得飞快,“群芳宴的事传到阿爹耳中了?”   “八|九不离十。”   若非如此,恐怕也没有别的原因能让南境王这般雷霆大怒,竟大清早的就提着兵器去官署问罪。   然而现在没有时间细究下去。   洛之蘅思路清晰地问:“阿爹如今走到哪儿了?”   “小厮见势头不对立刻快马赶了回来,大营里的人拦不了王爷多长时间,恐怕这时王爷已经在路上了。”   洛之蘅连忙招来腿脚好的小厮,急促道:“去找南侍卫,让他立刻去城门拦住王爷,快!”   小厮听了一耳朵,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忙不迭转身去追洛南。   迟则生变。   洛之蘅也不再耽搁,快步赶向府门。   得益于这些时日的奔波,洛之蘅的体力已然比曾经好了太多,小跑着奔向马车,只是微微的喘,声音却足够平稳地吩咐车夫启程。   此时正是宁川街市上最为热闹的时刻。   策马能够横行无阻,马车为了避让行人,难免走得慢。   洛之蘅心急如焚,不时透过小窗去觑外面的情形。   平夏稳着声音安抚:“郡主别急,南侍卫已经赶去城门守着了,王爷一露面就能被他拦下来。”   “对啊。”半雪用力点头附和,“南侍卫可是王爷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武艺超群,肯定能拦住王爷。就算不行,拖也能拖到郡主您赶过去。”   洛之蘅叠放在膝上的手紧张地攥紧,面上凝重不减:“我担心我去劝阿爹,反而是雪上加霜。”   “怎么会?”半雪不以为然,“王爷可是最听您的话了。”   “不能一概而论。”   “有分别吗?”半雪茫然,“王爷不是最疼郡主您了,怎么会有连您也劝不住的时候?”   “不一样。”洛之蘅微一摇头,语气中隐隐流露出焦灼,“先前的事情都与我无关。”   平夏闻音知意:“郡主担心,王爷不顾您的劝阻执意要去向林刺史讨公道?”   洛之蘅微抿着唇点头。   就是因为阿爹视她如掌珠,这回的事才显得尤为棘手。   她不知道群芳宴上的事是如何传进阿爹耳中的,更不知道具体的内容——是原原本本的复述,还是经了传话之人的添油加醋。   能让阿爹怒气冲冲地提着兵器去官署,想必他是觉得自己受了不小的委屈。   这个时候她去劝,无疑是火上浇油,会让阿爹愈发觉得她是为了平息事端忍气吞声,极容易弄巧成拙。   南境王府虽然不惧林府。   但是阿爹这些年来甚少掺和朝堂上的事,他性子直率,惯来直来直往。惹上浸淫官场已久的林刺史,少不得要吃些暗亏。   这般想着,洛之蘅愈发的焦灼。   生怕慢一步就赶不上拦阻阿爹。   半雪慢慢回过味来,她望了望车厢中的两人,呐呐道:“可是,若是连郡主都劝不住王爷,这世上恐怕就没有人能在王爷盛怒之下拦住他了……”   车厢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街市上的叫卖声喧嚷不止,随着马车的行驶忽近忽远。   洛之蘅原本有些焦躁的情绪,在满街嘈杂中莫名被安抚下来。   脑海中渐渐浮现出熟悉的人影。   洛之蘅轻吁口气,慢慢道:“有人能。” 第26章   半雪反应迟缓,仍茫然着。   平夏略一思索,试探着问:“郡主是说……崔公子?”   洛之蘅微垂着眼,轻轻点了下头。   “对啊!”半雪一拍脑袋,猛地反应过来,“王爷当初就是总跳进崔公子的坑里才不得不一走了之。若是有崔公子陪着郡主,单单是往那儿一站,于王爷而言就是震慑。更遑论崔公子原本就能说会道,有他劝着,必定能万无一失!”   半雪越说眼睛越亮,她激动地合掌,风风火火地请缨道:“奴婢这就去寻崔公子,郡主您和平夏先去城门,待奴婢寻到崔公子,立刻就去跟你们会合!”   事不宜迟,洛之蘅不假思索地应允,嘱咐道:“快去快回。”   “您放心!”   马车还未停稳,半雪迫不及待地跳下去,灵活地从行人中穿过,朝着太子常去的几家店铺飞奔而去。   等到半雪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洛之蘅才阖上小窗敛回视线。   平夏见她依然愁眉不展,宽慰道:“半雪很快就能找来崔公子,郡主莫要担忧。”   洛之蘅攥着手,心情并不乐观。   虽然半雪日日跟着她和太子一道逛街市,也知道太子惯爱的店铺是哪几家。但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无论如何也平息不下去。   但找太子的主意是她出的,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在尚未有定论的情况下,她也不想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猜测徒增烦忧。   于是洛之蘅“嗯”了声,没再多言。   *   马车摇摇晃晃地来到城门处。   这是从大营进入宁川城的必经之路,百姓往来有序地进进出出,官府的士兵分列在城门两侧驻守。   为了不耽误正常出行,马车一直驶到城外的僻静处才缓缓停下。   洛南紧跟着过来禀报,说是还未见到王爷的踪影。   关注公/众/号:月*下*看/书/人   洛之蘅微一点头。   在马车中干等没有消息,洛之蘅闷得心烦意乱,索性出来,跟着洛南等人一道站在外面等。   夏日烈阳当空,明亮得刺眼。   即便有树荫遮挡,作用亦寥寥。   洛之蘅微眯着眼远眺,一望无际的官道上,仍未出现南境王的身影。   平夏心存侥幸地道:“这么长时间不出现,王爷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洛之蘅摇头不语。   她的事情在阿爹眼中有多重要,不言而喻。照小厮的说法,想来是阿爹误以为她在群芳宴上受了大委屈,如此一来,阿爹怎么可能会忍气吞声?   若她料得不错,应当是军营的几个叔伯担心阿爹冲动行事,费了大力气拦阻。   能不能拦住是两说,但结结实实地给她争取了不少时间。   洛之蘅边想边思索着半雪那边的情形。   按半雪的脚程,不论能否找到太子,此刻都应当在赶来此处的路上了。   只要能拖到半雪来……   洛之蘅想得出神,忽然被平夏的声音打断。   “郡主快看!”平夏指着远处策马狂奔的身影,忙声问,“是不是王爷?”   洛之蘅循着她指的方向微眯着眼辨认片刻,倏道:“是他。洛南,快,拦住阿爹——!”   南境王是今晨和大营里的王统领过招时,才从他口中得知群芳宴的事。   群芳宴遍邀城中勋贵家的青年少女。   王家的女儿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王统领的夫人带着家中的女儿一道赴宴,偶然间瞧见了洛之蘅的身影。   王统领和南境王素有往来,王夫人自是见过洛之蘅的。因知道洛之蘅平素不爱出门,是以偶然间一瞥,只当是是自己眼花。但到底心存疑虑,便格外留心了些。   看到林疏言前去纠缠时,王夫人原本的疑虑顿时消散无踪。   林疏言有意求娶洛之蘅的事,虽然在去岁的百家登门求娶中并未掀起多少波澜,但她却是再清楚不过。   当时林家求娶被南境王拒绝,因林疏言对小郡主执着不已,林夫人为了全他的一片心意,几番辗转找到她这里,想请王统领从中说和。   林夫人晓之以情,说自家的孩儿是如何的痴心,对小郡主是如何的仰慕……王夫人是至情至性之人,心软之下便去和王统领说了这桩事。虽然最后被王统领拒绝,但对于林疏言的痴心,她却是再清楚不过。   因此一见到林疏言往疑似小郡主的人身边凑,她立时便确认了洛之蘅的身份。   还未等她近前去打招呼,便看到洛之蘅不耐,随后洛南与林疏言险些动起手。   这一乱之下,她便更不好掺合。只是晚上和王统领用膳时,到底是将这桩事说给王统领听。   王统领虽然不是心直口快的人,但好巧不巧,今晨正巧一大早便见到南境王,于是过招的间隙,便随口问了句:“贤侄女怎么兴起去了群芳宴?”   林家的林疏言切切实实被南境王记在了心里。   一听到林家,又是群芳宴这样的场合,他当即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三言两语就从王统领的口中得知了原委。   南境王在碰到涉及自家闺女的事情上,展现出了十足的敏锐。   联想到自家闺女最近一直和太子同行逛街市的消息,隐约便将原委猜了个大差不离:十有八九是闺女在出门时碰上了林家的人,又被林家的人纠缠不得不答应赴宴。   这样一想,南境王的怒意瞬间飙至顶峰。冲动之下不做他想,二话不说,提起兵器就打算去官署找林刺史。   王统领自知闯祸,唯恐南境王冲动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边拦着他,边给南境王身边的小厮使眼色让他回府报信。   南境王虽然不必年轻时身强体壮,但常年习武,武艺自是不可小觑。   普通的士兵碍于南境王的威势不敢拦阻,他和几个同僚疏于练武,最终还是没能拦住人。   南境王的座驾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名驹。他策马疾驰,眨眼间便将大营里追赶出来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一路上,他脑海中都是自家闺女在群芳宴上受了委屈的情形。   越想越觉得愤怒,以至于看到眼前有人不知死活的拦路,拽紧缰绳,张口就要冷斥,还未出声,拦马之人率先开口:“王爷留步。”   是熟悉的声音。   南境王的怒意一滞,边拉缰绳稳住马匹,边侧眸去看:“洛南?你怎么在这儿……”   话音未落,意识到什么,似有所感般睃巡起来,果不其然,看到正快步往这边走来的人影。   南境王表情一僵:“蘅、蘅儿……” 第27章   树荫下。   洛之蘅和南境王相对而立。   平夏和洛南站在不远处守着,不敢上前打扰。   浓郁的绿荫下,气氛安静得惊人。   洛之蘅能沉得住气一言不发。   南境王却有些局促不安。   自家闺女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拦人,饶是南境王再迟钝,此刻也能明白过来原委。   他看着洛之蘅平静的神情,不自在地出声:“这么点儿小事,何至于惊动你。你身子弱,大热天的来回折腾,少不得要耗损心神。万一伤着了,看本王怎么收拾他们。”   话听着凶狠,碍于心虚,语气难免有些中气不足。   洛之蘅无奈地叹了声:“阿爹……”   “这回你别劝我。”南境王别开脸,语气不善道,“林家那小子贼心不死,如此谋算纠缠于你,属实可恶。我今日是一定要去找林坤好生说道说道,问问他到底会不会教养小辈。”   “阿爹,我没受委屈……”洛之蘅无奈解释。   她越是这样说,南境王就愈是怒火中烧:“都迫使你不得不上门赴宴了,还说没受欺负?林家那小子不过是小小的刺史之子,安敢如此对你不敬?蘅儿放心,爹有分寸。”   “阿爹若是有分寸,这时就应当在大营里安心处理军务,而不是出现在这里。”洛之蘅扶额。   南境王轻哼一声:“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爹怎么可能坐的住?”   “女儿真没受委屈。”洛之蘅强调。   南境王张口欲言。   洛之蘅反应迅速,丝毫不给他插腔的机会:“阿兄听说群芳宴颇有盛名,想去凑热闹,女儿这才答应去赴宴。”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叫阿兄。   南境王听到她搬出太子,一顿,迟疑着问:“……当真?”   “女儿还能蒙骗阿爹不成?”洛之蘅失笑,“若非阿兄想去,纵是林家公子百般纠缠,女儿也是有办法婉拒的。”   “这倒是。”南境王与有荣焉般点点头,骄傲道,“我们蘅儿向来聪慧。”   “……”   洛之蘅好笑问:“阿爹这下可以放心了?”   南境王边点头边道:“不是被迫去赴宴便好……”   “好”字还未落地,南境王猛然间意识到什么,点下的头硬生生顿在半空,倏地问:“那群芳宴上林家那小子和洛南动起手,又是怎么回事?”   “女儿要去寻阿兄,不想林家公子跟着,这才让洛南出手拦阻。”   洛之蘅避重就轻地解释。   南境王却没轻易被她蒙混过去:“阴魂不散地跟着你,这还不算纠缠?”   洛之蘅:“……”   没糊弄住。   她虽知道阿爹在涉及她的事情上格外敏锐,但这还是第一次,她亲身体验到阿爹的敏锐。   洛之蘅深觉棘手,面上却不动声色:“女儿并未给他纠缠的机会。”   “所以他就是贼心未死。”南境王笃定。   洛之蘅:“……阿爹,人家如何想的,咱们又岂能干涉?”   “难道就让爹眼睁睁地看着他给你添不痛快?”   “阿爹放心,他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在女儿面前了。”   南境王狐疑:“……这话怎么说?”   洛之蘅便将太子的安排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好小子!”南境王高兴地一拍大腿,“这事儿办得痛快!就该找人好生治治林家那小子!”   洛之蘅跟着轻笑:“阿爹这回能安心回大营了吗?”   南境王顾左右而言他:“爹听说林家老大是个读书人,性情中规中矩,不比林疏言那小子机灵。单他一个,恐怕治不住林疏言……”   “……”   洛之蘅敏锐道:“所以阿爹今日是一定要去寻林刺史的麻烦了?”   “怎么能是寻他麻烦呢。”南境王正色道,“爹是去同他请教请教育养之道。”   洛之蘅:“……”   “阿爹!”洛之蘅加重声音,难得露出几分焦灼。   阿爹一意孤行,摆明了不会善罢甘休。若她当真受了委屈也就罢了,偏偏她并未受多少损伤。这种情况下去寻林刺史,无论如何也占不到一个“理”字。   能坐到一州刺史这个位子的人,哪个是能等闲视之的?   阿爹虽是圣上亲封的南境王,但南境多年平静,阿爹纵有威望,到底无实权。若无缘无故地去招惹林刺史,今后朝堂奏表之上,少不得要吃些暗亏。   偏偏他认定自己受了委屈,无论如何也不肯改主意。   也不知道半雪到底寻到太子没有。   洛之蘅拢在袖中的手无措地攥紧,正苦思冥想着应对之策,视野中登时闯半雪的身影。   ——她朝此处飞奔而来,背后却空无一人。   洛之蘅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蘅儿看什么呢?”南境王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忽而一笑,“半雪这丫头做什么去了?今日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洛之蘅慢吞吞道:“女儿让她去寻阿兄了。”   南境王:“?”   “找、找他?”南境王笑容一僵。   洛之蘅心平气和地望向南境王,慢慢道:“女儿劝不住阿爹,自然要找能够劝得住阿爹的人。”   南境王颤颤巍巍地“啊?”了声。   入目之处只有半雪一人,南境王仔细辨认半晌,心存侥幸地问:“事出突然,爹看半雪十有八九是有负蘅儿的托付。”   “阿爹不如把半雪叫来问问?”洛之蘅云淡风轻。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然确认半雪没有寻到太子。   既然太子无法前来救急已成定局,再惊慌也只是徒劳无益。   望着半雪渐行渐近的身影,洛之蘅慢慢冷静下来。   “王爷,郡主。”半雪躬身行礼。   “免了免了。”南境王摆摆手,单刀直入地问,“半雪丫头,蘅儿让你去寻的人,可寻到了?”   半雪面露难色,偷偷抬眼去看洛之蘅。   “寻到就是寻到,没寻到就是没寻到,你看蘅儿做什么?”南境王问。   洛之蘅附和:“阿爹说得是。半雪,你如实告诉阿爹,你是在哪儿寻到崔公子的。”   半雪闻言顿时意会。   她清清嗓子,恭敬回道:“回王爷,奴婢确实是寻到崔公子了。”   “那他人呢?”南境王心头一紧。   半雪道:“奴婢找到崔公子时,他正在悦衣坊试衣。奴婢担心郡主等得着急,便先行赶来回禀。崔公子随后就来。”   南境王面露挣扎,似在迟疑。   洛之蘅状似不经意地出声:“左右女儿是劝不住阿爹了。阿兄的车驾想必随后就到,咱们且等一等,让阿兄来劝您。”   南境王:“……”   南境王半信半疑:“真的找到他了?”   半雪笃定点头。   洛之蘅镇定自若:“阿爹若是不信,便和女儿在此处一道候着。不出一炷香,自能见分晓。”   南境王:“……”   南境王思绪转得飞快。   他虽然不想就此罢休,但更不想见到太子那个滑头。单只是一面之缘,便被他耍得团团转,若是再见到他,再被他当着这么多人捉弄,那还得了?他的颜面又要何存?   好不容易跑到大营摆脱了太子,他可不能在此时功败垂成。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左右林坤是江州的刺史,如何也跑不了。   今日暂且罢手,改日有得是机会去找林坤理论。   南境王很快权衡出结果,朝着洛之蘅道:“爹忽然想起来,大营里还有军务尚未处理,便不陪你等他了。日头烈,你也别在这儿等太久,仔细中暑。”   顿了下,不放心的叮嘱道:“爹不在府里这段时间,若是遇到麻烦了,直接让洛南来大营,爹肯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不用顾虑重重,更不用忍气吞声,记住了吗?”   “阿爹放心,女儿都明白。”洛之蘅心下一暖,温声道,“阿爹在大营里,也千万要保重身体。”   “爹心里有数。”南境王摆摆手,担心被太子逮到,嘱咐一二后飞快上马离开。   马蹄跃抬间烟尘四起。   南境王纵马疾驰,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洛之蘅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半雪愧疚道:“奴婢找遍了崔公子常去的几家店铺,甚至连为崔公子修改铜镜的铁匠铺都去寻了,也没能寻到他的踪迹,险些误了郡主的事。”   “无妨。事出突然,要在偌大的宁川城内寻人,本就不是易事。找不到他情有可原,不妨事。”洛之蘅宽慰她,“况且若没有你方才的配合,单凭我的只言片语,断断不能取信阿爹。”   半雪不好意思地笑笑:“是郡主机敏,想出这等虚晃一招的法子劝退王爷,若不然今日之事真不能轻易善了。”   “侥幸。”洛之蘅并不居功,坦率道,“这都要多谢阿兄。有他让阿爹忌惮在前,今日这办法才能奏效。”   “是得谢谢我。”   一道声音骤然响在头顶。   洛之蘅本能地循声望去:   粗壮的树叉上,太子枕着单臂闲躺于上,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胸前,显得极是惬意。   树叉高耸,林叶茂密,正能遮住他的身形。   若非他主动出声,洛之蘅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这里竟会藏着人。   愣神间,太子身形一晃,撑着树叉灵巧地越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拍去手上的浮尘,半是幽怨半是恍然地看着洛之蘅,慢吞吞道:“难怪叔伯视我为洪水猛兽……”   “原来这其中,竟也有你的功劳。”   洛之蘅:“……” 第28章   太子骤然从头顶跃下,众人皆是一惊:   洛南警惕地抬起执剑的手,摆出防御的姿势;   平夏和半雪下意识上前一步,似要挡在洛之蘅身前。   认出是自己人后,平夏和半雪齐齐松了口气。   洛南虽放下剑,面色却始终沉沉。   始作俑者本人一无所知,仍是全神贯注、怨念颇深地盯着洛之蘅。   洛之蘅:“……”   今日她确实存了借由太子拦阻阿爹的意思,但将人请过来说和,和背后利用太子的声势狐假虎威全然是两码事。   前者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求助,后者却是切切实实给太子泼了几重墨,让他在阿爹心目中本就不好的形象雪上加霜。   倘若太子不在场,即便她事后致歉时被他猜出意图,因着没有亲眼目睹,倒也好说。   偏偏不遂人愿,恰巧被他听个正着,连辩解的余地都没留下。   洛之蘅几度张口,都无言以对。最后只好破罐破摔,木然问:“阿兄何时到的?”   “比半雪早到些时候。”太子偏头想了想,“大约是你去拦叔伯的时候。”   洛之蘅:“……”   那时她和平夏都去了官道上拦人,树荫下空无一人,难怪他能悄无声息地躲到树上去。   这样算起来,她和阿爹说的,他岂不是全部都听见了?   洛之蘅面色一变,迟疑着打量起太子的神情。   太子肯定颔首:“你猜得不错。”   “……”洛之蘅深吸口气,“阿兄窃闻,实非君子之举……”   太子面不红心不跳地反问:“谁和你说我是君子了?”   洛之蘅失语:“……”   你倒挺理直气壮。   “再说,”太子略略扬眉,“不是你让半雪去找我的?”   “可是……”我没让你躲在树上窃闻啊。   太子抬手一压,让洛之蘅未出口的话悉数哽在喉间。   “我在悦衣坊试了一半的衣,左右叔伯已经走了,你去帮我掌掌眼?”太子轻笑着邀请。   “不去。”洛之蘅面不改色地拒绝,“我要回府。”   太子听见了她借着他的名头狐假虎威,又听见了她和阿爹的种种对话。   虽然她和阿爹并没有说别的,但这番折腾下来,实在是让人心累。   她半分也不想拖着不尴不尬的心思继续陪太子挑衣裳。   好在太子并没有强求,只是遗憾地点点头:“也行。”   *   回城的路上恰巧经过悦衣坊。   太子便借着顺路的光,蹭着洛之蘅的马车回城。   车厢里有两个侍女伺候在侧,太子向来不多言。   洛之蘅亦是一路无话,面色始终如常,没有问太子是如何知道半雪在寻他,更没有问他是如何来城外的。   很是有分寸。   及至悦衣坊门口,太子告辞离开。   马车再度缓缓行驶。   半雪终于克制不住满心疑团,不解地问:“崔公子难道真的是在悦衣坊试衣?”   平夏:“你找崔公子时,没来悦衣坊?”   “来了啊。”半雪满面茫然,“我还特意问了悦衣坊的王掌柜,他说今日崔公子并未造访。”   平夏亦生困惑。   今日这桩事处处透着诡异。   半雪遍寻崔公子不见,他们皆以为崔公子不知情。   偏偏就是这位不知情的人,在所有人不防时,忽然从近处的高树上一跃而下,不仅知道半雪在寻他,甚至远比半雪到得要早……   平夏想不通,面上的困惑和半雪如出一辙。   洛之蘅思量着什么,并未回应。   到王府,她屏退左右,立刻叫来洛南问:“今日崔公子在树上时,你一直都没有察觉?”   洛南皱着眉,惭愧地点头:“是。”   “他过来时你也没有察觉?”   洛南又是点头:“若非今日崔公子主动现身,属下定是不知道树间蹊跷。”   洛之蘅沉吟不语。   洛南武艺如何她自然心知肚明,阿爹亲自调|教出来的亲传弟子,执掌王府府卫,多年来少有敌手。就是放在大营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如此武艺,却始终没有察觉到太子的气息。   近在咫尺如阿爹,亦没有瞧出树上端倪。   太子武艺的深浅,不言而喻。   洛之蘅沉思许久,对着三人吩咐:“今日崔公子出现的事,你们都藏在心底,一个字也不要往外透露。”   半雪满面不解,沉稳如平夏、洛南,也露出些许意外。   洛之蘅不容他们多问,只肃着神情,沉声重复:“记住了吗?”   平夏、半雪、洛南异口同声:“是。”   *   铁匠铺的小院中清幽静谧,茶香袅袅。   阳起抱剑靠着漆柱,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这么长时间了,殿下怎么还不回来?”   廊檐下,冬凌一手执笔,一手拿着密信,聚精会神地圈点誊写。   阳起没有听到回应,倔强地重复询问。   冬凌心不在焉地回道:“殿下处理完事情就会回来。”   阳起:“……”   这和没说有什么两样?   但他实在是太无聊了。   于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你说,小郡主为何忽然着急忙慌地来找殿下?”   阳起天马行空地想着。   因奉了殿下的命令去探林府,这段时间他一直扮作小厮为群芳宴忙碌。如今抽身而退,正想着要如何向殿下禀报,就得到小郡主要去大营,不和殿下出门的消息。   他喜出望外,想着终于有时机好生向殿下禀报,说不得还能趁机磨得殿下松口,同意他悄无声息地潜入南境王府。   谁知才刚说上两句话,前头的铁匠便进来禀报,说小郡主的侍女来寻殿下,看上去急匆匆的,兴许有什么急事。   殿下一听,二话不说便翻身上马往城外奔去。   至今未归。   阳起不由得长叹出声,猜测道:“他们才分开不到一个时辰,哪能这么快就遇到棘手、还非殿下不至不能处理的事情?”   他折腾出的动静不大,但一直窸窸窣窣的,落在静寂的氛围里很是明显。   冬凌头疼地摁了摁额角,祭出大招警告道:“你若是实在无所事事,就来帮我处理京中来信。”   “……”阳起面色一塌,讪讪摆手,“不、不了。”   耳边难得清净。   冬凌终于松口气,分神觑向阳起,好心提醒道:“殿下和小郡主的事,你在旁看着就行,别多话。”   阳起不解:“为什么?”   冬凌不知该怎么委婉解释。   来南境这些时日,他冷眼瞧着殿下对小郡主越来越上心,原本殿下待小郡主就与众不同,如今更是为了小郡主身边侍女的一句话,抛下准备议的正事,急匆匆地赶过去。   这是在殿下身上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虽然殿下说过并未打算迎小郡主入东宫,也说过有意帮助小郡主择良婿,但是细细回想,殿下却从未正面肯定过他对小郡主无意。   他们短时间内不会离开南境。   诚如阳起所言,他们日日朝夕相对,久而久之,殿下的心意是否会改变尚不得而知。   倘若有朝一日殿下改了主意,那日后会成为太子妃的小郡主便不是他们能在背后随意议论的。   谨慎一些总归是没错。   但这些尚只是他的猜测,实不好轻易外道。   偏偏阳起是快木头,不和他掰开揉碎讲他又不懂。   冬凌为难地蹙起眉,正苦思冥想着说辞,就听阳起惊喜地唤:“殿下!”   冬凌忙收起乱七八糟的思绪,跟着起身:“殿下。”   太子应了声,坐回圈椅上开始看冬凌择选过的来信。   见此情状,原本喋喋不休的阳起宛如被点了穴,一声不吭地守在旁边。   待将所有的消息都悉数看过,太子才搁下信望向阳起:“说说看,在刺史府都查到什么了?”   阳起忙正色回:“属下并未在刺史府查到异常,也未曾发现林刺史和那桩事有任何牵连。不过属下偶然间听到,林夫人似是有意为林家的嫡姑娘说亲。”   太子:“林岁宜?”   阳起想了想,肯定点头:“是她。”   太子回想起茶庄前的偶然一瞥。   听洛之蘅话里话外,这位林姑娘大约要比洛之蘅年岁大一些。   本朝女子十五及笄待嫁,纵是父母有意多留,一般也不会留太久。十七八的年岁,正是适宜婚嫁。纵然林府正在筹备林疏寒的婚事,将此事提上日程也在情理之中。   但若止于此,阳起不会特意拿出来说。   于是太子沉吟着问:“说的是哪家?”   阳起吞吞吐吐:“似乎是……大皇子。”   “大皇子?”冬凌不确定地询问。   阳起点头:“是他。林夫人和林刺史谈论起此事时,属下恰好经过,便留心听了会儿。”   “但是大皇子已有正妻啊。”冬凌犹自觉得荒唐,堂堂江州刺史的嫡女,总不至于委身去做侧妃吧?   阳起倒没觉得有多大不妥:“大皇子妃身体欠安,这些年来缠绵病榻不见好,今年就连除夕夜宴都不能参加,照太医的意思,左右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若是秦贵妃看重这桩婚事,届时求圣上给一个恩赏,即便是做继室,外人也不会有太多闲言碎语。”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大皇子妃尚在人世,林刺史若是有意攀附皇室,殿下和五皇子皆未成亲,他们是如何挑中大皇子的?”冬凌倍觉荒谬。   “不是林刺史挑的。”   短短时间,太子已经想明白原委。他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淡声道,“是宫里那位的手笔。”   阳起目露茫然。   冬凌经他一提点,已经迅速反应过来,露出了然的神情。   大皇子妃究竟病情如何,再没有比身为婆母的秦贵妃更清楚的了。   若是秦贵妃无意,纵是林夫人有心,一个巴掌也绝拍不响。   唯有秦贵妃主动跑出橄榄枝。   “但大皇子妃纵然身体欠佳,也尚在世。秦贵妃这个时候就帮着大皇子找继室,会不会太着急了些?”冬凌问。   “她想要网罗南境的势力,原本打算靠三公主搭上林疏寒,被拒后只能退而求其次,盯上林疏寒的妹妹。况且……”太子声音一顿,似笑非笑地道,“孤来了南境,他们如何还坐得住。”   冬凌:“……”这倒是。   “孤这位大哥,还真是会见缝插针地给孤添麻烦。”   阳起和冬凌面面相觑,没有接话。   周遭安静片刻。   见正事告一段落。   阳起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试图让太子忘记糟心事。   他问:“殿下回来得迟,可是小郡主那儿遇到麻烦了?”   阳起记得殿下回来时并无不虞,甚至还脚步轻快,想来应当是顺利。   果不其然。   太子闻言神色顿缓,温声道:“没有麻烦事。”   见太子话有未竟之意,阳起顺水推舟地问:“那是——?”   不知太子想到什么,面上隐隐透露出些许回味,唇角不自知地勾起,透出恰到好处的愉悦。   阳起原本是随口一问,如今也好奇起来。   太子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起杯盏。   他意犹未尽地道:“她带我见了只小狐狸。”   顿了下,补充道:   “还挺可爱。” 第29章   午睡将醒未醒时,洛之蘅被平夏轻轻摇醒。   她迷蒙着眼睛起身,半掩着嘴,秀气地打了个哈欠。大约是尚未完全清醒,拥着薄毯静坐片刻后,又凭借着本能往身后躺。   平夏眼明手快地将她扶稳,轻笑道:“郡主可不能再睡下去了,否则夜间该睡不稳当了。”   “总归还要跟着阿兄去逛街市,再让我小睡一会儿……”洛之蘅抱着薄毯,意识不清地呢喃。   “郡主忘啦?”半雪从屏风外探出脑袋,微讶道,“您不是才拒绝了崔公子,说今日要在府中好生歇歇?”   洛之蘅意欲往后躺的挣扎一顿,随着半雪的提醒,慢慢找回神智。   是了。   上午去见了阿爹,又被太子听见了她和阿爹的私话,她觉得别扭,便自行回了府。   原本陪着太子去街市上折腾一圈,晚间自能安稳入睡。今日不用出门,倒是不能再懒怠下去了。   意识回笼,洛之蘅按了按额角,低低道:“是我睡糊涂了。”   两个侍女见她起身,按部就班地伺候她穿衣挽发。   “这些时日不错天地跟着崔公子走东逛西,不怪郡主没有反应过来,就连奴婢乍然不用出门都觉得不习惯呢……”半雪边帮着洛之蘅挽发,边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洛之蘅莞尔听着。   半雪心灵手巧,十指灵活地穿梭在她的发间,整齐精巧的发髻很快便在她的手中初具雏形。   用发簪固定好,半雪后退一步,端详片刻道:“好了。”又笑问,“今日不用出门,郡主打算做什么?”   洛之蘅霎时被问倒。   自打太子来了南境,她的空闲时间几乎都要为太子的行程让步,已经很久没有思索过自己闲暇时要拿什么打发时间。   明明是往日里最得心应手的事情,如今反倒生疏了。   长此以往,若是太子离开南境,她岂不是更难回到自己原本的起居习惯?   洛之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   她忙不迭收起混乱的思绪,沉吟着问:“水榭边的马蹄莲是不是到了开花的时候?”   “是。”平夏点头轻笑,“听花匠说,如今花开得正好。”   洛之蘅颔首:“那稍后去赏花。”   得了她的吩咐,半雪手脚利索地赶去水榭边提前安排。   花开花谢自有时。   为了多留几分春色,洛之蘅赏花时素爱作画。   半雪深谙郡主的性情,将一应用度安排得周到有致。   待洛之蘅抵达水榭时,作画用到的器具已然摆放得井井有条:铺陈开来的画纸、种类繁多的笔墨……分外齐备。   桌案旁的小几上,亦置了清茶小食,疲累时正好用来消暑。   半雪端着茶盏送到洛之蘅手边,满怀期待道:“是新到的敬亭绿雪,郡主尝尝?”   洛之蘅轻啜了口,入喉醇香,余韵无穷。   她饮罢半盏,轻声道:“你们自去忙吧,不用守着我。”   平夏正巧要帮着管家料理府务,闻言福身告退。   半雪想了想,主动请缨道:“奴婢没有旁的差事,留在这儿给您研墨。”   洛之蘅无可无不可,略歇了歇,便仔细观察起盛开的马蹄莲。   观其形,察其意,待到胸有成竹,即返身回到桌案边作画。   虽然大半个月没有摸过画笔。但日积月累的习惯到底战胜了这半月的闲散,浓墨落纸,脑海中只余下了方才马蹄莲肆意生长的画面。   洛之蘅做事向来专注。   等意识到半雪许久没有动静时,笔下的画作已然完成大半。   她搁下笔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脖颈,视线盯着画作轻声唤:“半雪,茶水。”   她边说边生出些微疑惑。   半雪伺候她多年,虽然在她作画时不会打扰,但到底机灵体贴。往日压根不需要她提醒,便能适时给她递来清茶。   今日这般迟滞,倒是罕见。   正这般想着,视野里登时闯入一只执杯的手。   修长清瘦的指节松松握着瓷白的杯盏,姿态随意,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洒脱。   两相映衬间,足够惹眼。   却不是半雪的手。   “怎么不接着?”太子尾音微挑。   洛之蘅回神接过,循声望去:“殿下?”   “看你画得认真,没让人出声。”太子解释道。   洛之蘅了然。   至于半雪,定是被他屏退了。   她双手握着茶盏小口啜饮。   太子近前来,视线落在她的画上:   画是开得正盛的马蹄莲,花瓣形似马蹄,瓣与瓣间由修长的叶片隔开,栩栩如生。   马蹄莲小小一丛,互相依偎着向上生长,笔触温柔有力,尽显传神。   “画得不错。”   洛之蘅谦虚道:“殿下谬赞。”   “好就是好,不必谦虚。”太子不以为意地摆了下手。   洛之蘅莞尔,问:“殿下今日怎么回得这般早?”   往常都是将近黄昏时回来用晚膳,如今才申时。   “逛得无趣,自然就回来了。”太子兴致缺缺,顿了下,话锋一转,道,“不过玉翠庄的掌柜说,大师傅做的一批新簪饰明天到,正好一起去瞧瞧……”   见他难得提了些精气神,洛之蘅不好打断。心里迟疑半晌,还是婉拒道:“明日恐怕不行,我要把这幅画画完。”   太子一顿:“今日不能画完?”   “恐怕不行,手腕有些累了。”洛之蘅摇摇头。   “那后日。”   “后日恐怕也不成。”洛之蘅道,“今晨为拦阿爹,没能给他送成衣裳,后日早间还是要去一趟大营。”   太子眉梢微扬,似乎意识到什么:“不能明日早间去大营,下午回来作画?”   洛之蘅慢慢道:“许久未曾关照阿爹,我想同他多说说话。”   她说的有理有据。   太子却一语道破她的意图:“你想躲着孤。”   洛之蘅本能地想要反驳。   但太子望过来的眼神太分明,仿佛是天上高悬的朗日,让她所有的小心思都无处遁形。   洛之蘅微抿了下唇,低垂着眼委婉道:“殿下来南境这大半个月,已然熟悉了宁川各处,无需小女作陪。况且……”   顿了下,她斟酌着道:“殿下不知要在宁川待多少时日,小女总不能日日围着殿下打转。”   太子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一动不动。   洛之蘅垂着眼,态度如一。   她先前只以为太子来南境是为了游玩,即便后来知道了他是被皇帝发配来南境反省,想着此处离盛京天高地远,陪着太子到处游玩倒也不觉不妥。   可今日太子那一跃,倒叫她觉出些许不寻常来。   早间时拒绝了府卫的暗中保护,半雪明明没有寻见他他却能知道消息,超出阿爹和洛南的武艺……   种种巧合,反而让她原本心存的几分疑虑消散不少。   一国储君抛弃政务来南境,怎么看都怪异。   但若是别有安排,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无意去探究太子的真实意图。   今日之事也让她意识到,她自以为周全的作陪,于太子而言或许是一种负担。   与其被所谓的待客之道桎梏,倒不如退一步。   她继续自己原本的生活,太子也可以毫无挂碍地去办他的事。   两全其美。   她说得委婉,却足够让太子意会。   四下沉默。   半晌,太子语意不明道:“倒是孤那一跳惹出的麻烦。”   “还要多谢殿下主动现身。”洛之蘅抿唇笑道,“若不然我们几个口无遮拦,不知道还要说出些什么。”   “这倒不用,孤是为了自己。”太子慢条斯理地挽着宽袖,“夏日蚊虫多,树上尤甚,孤是待不住了才不得不现身。”   宽袖捋至肘间,露出的小臂上能够清晰地看出蚊虫叮咬的痕迹。   他肤白,这些痕迹落于其上,乍一瞧,只觉触目惊心。   洛之蘅想了想道:“府中备的有药膏,回头我让人给殿下送去。”   “嗯。”太子不假思索地应下,又道,“去军营时记得替孤向叔伯问好。明早孤和冬凌出门,不用府卫跟着了。”   都是聪明人,话说七分便已足够让对方意会。   洛之蘅颔首:“好,我会和洛南交代清楚。”   太子“嗯”了声:“孤要在南境留上些时日,你若是急着找孤,让人去铁匠铺寻就是,到时会有人传话。”   “好。”洛之蘅应得痛快,心中却想,日后井水不犯河水,大约是不需要的。   太子也不戳穿她的敷衍,从袖袋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洛之蘅迟疑:“这是……?”   “焰火弹。”太子边给她示范用法,边道,“取下这跟引绳,倘若遇到紧急情况,孤在南境的人手便能循着动静找到你。”   “多谢殿下费心,只是……”洛之蘅顿了下,慢声道,“小女应当是用不上这个。”   她但凡出门,都有府卫和洛南跟着,即便是遇到危险,这些人也足以应对。   太子看出她心中所想,直言道:“今日你去城外,身边不是就只跟了一个洛南?”   “今日是意外。”洛之蘅试图反驳。   “那你怎知这种意外不会再度发生?”   洛之蘅无言以对。   太子朝前又递了递:“拿着吧,权当以防万一。”   小小的焰火弹在他手中翻转自如,洛之蘅迟疑着接过,却觉得有如千钧重。   她无意识地握紧焰火弹,有些茫然地问:“殿下这般用心,小女……不知道要如何报答。”   “别想太多,孤对故友向来用心。”太子不以为意。   洛之蘅微抿了下唇,好奇问:“殿下对每一个故友都是这样用心的吗?”   “应当吧。”太子不确定地道。   “……”   什么叫“应当吧?”   她正觉微窒。   太子轻飘飘地瞥她一眼:“不过,孤就只有你一个故友。” 第30章   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口吻,由他说来,仿佛不觉得“只有一个故友”这句话有多大不妥。   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理所当然。   洛之蘅的心跳却不受控制地漏掉半拍,握着焰火弹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加紧。   她嘴唇翕动。   那段她绝不可能会留下印象的婴孩儿记忆轻如鸿毛,如何能让太子这般珍视?   她又何德何能,仅仅是为着她一无所知的情分,享受太子这般厚待?   可她推辞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太子已然将此事抛诸脑后,懒洋洋道:“孤还没有逛过王府的花园,左右闲来无事,你带路?”   有些话坦露的时机似乎就是短短一刹。错过了合宜的机会,便再也无法启口。   洛之蘅努力斟酌着措辞,太子似乎已经等得不耐,闲闲瞥过来:“怎么,不愿意?”   “……没有。”洛之蘅抿了下唇,侧身一让,“殿下请。”   *   两人勉强算是坦诚布公之后,各自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太子开始早出晚归,忙碌得无暇他顾。   以往两人一道逛街市时,他尚且顾念着她的体力,会回到王府给她留足小歇时间。   可没有她这个累赘之后,太子中午再也没有回来过王府,只会在偶尔某个晚间的用膳时分,才会施施然出现在膳厅。   两人对坐着说说话,便是难得的接触。   府中不需要为太子忙上忙下,一切都归于最初。   好像府中从未有过贵客一样。   洛之蘅亦回到了久违的空闲日子。   她如曾经的很多年一样,每日流连于府中各处,或是赏花作画,或是习字练琴……   走得最远的距离,便是从寝居到花园。   明明这是她最熟悉的生活。起初尚能适应,可没来由地,时日愈久,她愈对这样按部就班的日子分外不适。   两个侍女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明里暗里地试探。   甚至去大营给阿爹送衣裳时,不过是一个照面的功夫,阿爹便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看着不高兴?”。   洛之蘅没有觉得不高兴,只是偶尔会觉得抽离。   明明前一日还在车水马龙的街市上游走,还像正常人一样混迹于坊间各处。可忽然之间,所有的热闹都离她远去。   她又重新被困在王府这座安全又安静的牢笼里。   仿佛是被人从汪洋大海中舀出,硬要放在模具中冻成规规矩矩的模样。   可习惯了自由自在的河流不愿意困守在方寸之地。   感受过世间喧闹的她,好像也有点无法忍受空荡荡的王府。   平夏似乎理解她的情绪,这日清早,在问完她要做什么之后,不经意地提上一句:“郡主要不要出门走走?悦衣坊的王掌柜来送衣裳时,说许久没有见您和崔公子了。”   洛之蘅轻声拒绝:“天热,就在府中待着吧。”   就像太子的归宿是朝政、是盛京。   无法识人相貌的她,归宿只能是王府、是囹圄。   那场被人带着四处游走的热闹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惊梦。   在熟悉的王府中打发时间才是她人生的本来面目。   洛之蘅心绪调节得极快,没两日便恢复如常。   平夏和半雪担忧许久,见她复又高兴起来,终于松了口气。   *   四月将尽时,许久未露面现的太子终于出现在膳厅。   洛之蘅已然习惯他的神出鬼没,没有半分惊讶,浅笑着同他打招呼。   两人对坐着用膳。   太子不时地问她近些时日都做了什么,有没有碰见什么趣事。   洛之蘅对答如流。   前些时日的异样情绪皆被她压在心底,她应对自如,自认为毫无破绽。   但太子却目露探究,盯了她片刻,忽然问:“你不高兴?”   洛之蘅一怔,随即失笑否认。   太子将信将疑地望着她。   洛之蘅心虚,担心被他瞧出端倪,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殿下今日回来得早,可是事情都忙完了?”   “算是有了头绪。”太子不瞒着她,转而问,“叔伯在大营里怎么样?”   洛之蘅笑道:“阿爹很好,他就是行伍出身,在大营里自然如鱼得水。”   “叔伯不是不喜欢处理琐碎的军务?”太子眉梢微挑。   洛之蘅委婉道:“大营里并非只有一个阿爹。”   她还是给自家阿爹留了几分薄面,没有将他把俗务交给旁人、自己到处寻人过招的事情直言。   但太子聪慧,闻音知意,顿时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半是叹服半是失语地道:“孤还当真以为是叔伯惧了,不肯见孤,这才躲在大营里不肯着家。”   “……”   洛之蘅适时缄默。   起初阿爹离府,确然是害怕再被太子坑骗。   但阿爹粗枝大叶,又酷爱习武,一进大营,便如鸟归山林,高兴得紧。这些时日过去,恐怕太子那点微乎其微的作用,早就烟消云散了。   “叔伯可说了他打算何时回府?”太子沉吟着问。   洛之蘅摇摇头:“阿爹一年里原本就有大半年要待在大营,他闲不住,若非遇见紧要之事,恐怕不会轻易从大营里出来。”   “……”   太子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洛之蘅觑他片刻,似有所悟,试探问:“殿下可是有事要寻阿爹?”   “是有些事……要叔伯援手。”太子慢慢道。   洛之蘅了然,识趣地不再多问,想了想道:“那明日我去大营将阿爹请回来。”   “行。”太子微微颔首,叮嘱道,“带着洛南和府卫,还有孤给你的焰火弹。”   洛之蘅莞尔:“好。”   *   南境王虽非要紧事不会轻易从大营里离开,但素日里一听到洛之蘅派人来唤,便会毫无二话地回来。   遑论这次是她亲自去大营里请。   洛之蘅信心十足,自以为十拿九稳。   事情确实如她预想的一般顺利。   南境王一听到自家闺女叫他回家,二话不说便下了校场,回到营帐中更衣。   洛之蘅帮着他收拾行装。   准备离开时,南境王随口道:“往来颠簸,下回你派人过来传话就是,不用亲自来。”   洛之蘅乖巧点头。   南境王顺水推舟地问了句可是府中有事?   已经走到马车旁了,洛之蘅没有设防,诚实道:“是殿下有事,想要见阿爹。”   “怎么是他?!”南境王登时停住脚步,头发都要炸起来,振声道,“这个滑头又想干什么?”   “……”   洛之蘅万万没有想到,事情过去这么久,阿爹一听到太子还是会气得跳脚。她看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排斥气息的南境王,温声安抚道:“阿爹切莫多想,这回是正事儿,殿下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再说——”   她想说,太子先前故意给阿爹设套,一回是不想在她面前矮了辈份,一回是为了接近她这个故人。   如今目的既已达成,自然不会横生枝节。   可南境王却全然不信,眼神流露出“怒其不争”的哀怨,长吁短叹道:“蘅儿啊,你怎么也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了……”   洛之蘅:“……”   “他是南境游山玩水的,能有什么正事?”   “……”洛之蘅试图辩驳,“阿爹,殿下是因为顶撞了太傅被圣上遣来南境反省,并非是来游山玩水……”   “竟然还有这种事?”南境王虎目圆睁,难以置信道,“可是老崔信上明明说他外孙是来南境玩儿的啊!”   洛之蘅:“……”   见阿爹抓错重点,洛之蘅轻叹一声,正要启声提醒。   南境王眼睛一转,愈发笃定道:“那他就更是别有用心了。既然是被发配来南境反省,圣上能交给他什么差事。”   洛之蘅:“……”   这套逻辑诡异得可以自圆其说。   洛之蘅竟不能瞬间想出辩驳之词。   南境王却分毫不给她反应的机会,趁她正愣,跑向马车,一把从随从手中抢过包裹,飞快道:“蘅儿爹已经败在他手下了你可千万要坚持住,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大营里事情多,爹还要在这儿住些时日,你回去路上小心。”   话音未落,一溜烟跑没了踪影。   洛之蘅:“……”   *   大约是当真找南境王有正经事,洛之蘅回到府中时,太子正施施然坐在正厅品茶,似是在等他们回来。   洛之蘅有负所托,站在正厅门口,几番迟疑都不能迈进。   太子似有所觉地抬眼,看了看洛之蘅,又看了看她空荡荡的身后。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半晌,太子眉梢微扬:“叔伯不肯回来?”   洛之蘅抿了下唇,僵硬地点头。   “殿下当初三言两语的威力……”洛之蘅慢吞吞道,“实在是超出小女的想象。”   太子不以为耻,坦然笑了笑。   洛之蘅见他泰然自若,询问道:“那殿下可还要见阿爹?若不然我明日再跑一趟大营?”   “不用奔波了。”太子摆摆手道,“明日孤亲自去大营见叔伯。”   洛之蘅想了想,阿爹今日如此意志坚定,就算她明日再去大营请他回来,恐也不能轻易说动。与其她白费口舌,倒不如太子亲自去大营见阿爹。   这样想着,她点点头,说:“好。”   *   翌日清早,两人用完早膳之后,一道来正厅。   洛南并着一众府卫已经整装待发。   洛之蘅不放心,叫来洛南叮嘱些细节。   太子闻言望过来:“你不去?”   “嗯?”洛之蘅迟疑道,“我跟着去,不会耽误阿兄的正事?”   “若是事情办不好,那也是我的问题,和你跟不跟着有什么相干?”太子轻嗤一声,朝她道,“整日窝在府里不嫌闷得慌?”   洛之蘅微抿了下唇。   “若是回来得早,正好去悦衣坊逛一逛。”   “悦衣坊?”   “王掌柜说坊中新上了夏裳。”太子觑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道,“带你去买新衣裳。” 第31章   洛之蘅莞尔,提醒他:“王掌柜前些时日刚带着店中的新衣裳来府上,我已经挑选过了。”   “还有这回事?”太子微讶。   洛之蘅轻轻点头。   “再去一趟也不妨事,省得你在府里闷坏了。”   “嗯。”洛之蘅应了声好,乖顺道,“多谢阿兄体恤。”   *   两人说好同去,洛之蘅便也没再多言,回到寝居换了身衣裳,便跟着太子一道登上马车出发。   大营设在宁川城外往西三十里的位置,倚山傍水,营中是大片开阔的空地,用作校场,正适合兵士平日里训练对招。   因着营地守卫森严,一路上鲜少有行人途径,安静得紧。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进大营。   南境王听到兵士来通传时,正和营里的年轻人过招。   两人没拿兵器,只拳脚以对,招式凌厉,拳拳带风。两人反应奇快,出招快得令旁观者目不暇接。最终南境王虚晃一招,一个侧踢,将年轻兵士制伏在地。   “痛快!”南境王一抹汗,伸出一只手捞起年轻人,拍拍他的肩道,“小伙子武艺不错。”   年轻人拱手道:“多谢王爷指教。”   传话的人适时凑上去道:“王爷,小郡主来了,正在营帐里等您呢。”   南境王闻言挥退正要上前来过招的人,高兴道:“好,我这就过去。”   正要转身回营帐时,南境王忽然意识到什么:“等等,是蘅儿一个人来的?”   兵士想了想道:“还有一位年轻公子。”   南境王闻言面色骤变,语气匆匆道:“就说本王今日不在营地!”   话音落地,转身欲跑。   往日南境王一听到小郡主来,高兴得眉飞色舞,半分也不耽搁地就回营帐。   今日却闻之色变,甚至还要躲着小郡主。   兵士满面疑惑,正想说些什么,听到身后传来的温和嗓音。   “阿爹。”   南境王被逮个正着,苦兮兮地回身:“……蘅儿。”   一抬眼,就见自家闺女身边跟着位衣着翩翩的公子哥儿,护在闺女身边,怎么也忽略不了。   南境王不情愿地靠近,问:“你们怎么过来了?”   太子尔雅一笑,单刀直入道:“叔伯不肯回府,珣有事相求,只能到大营来寻。”   “营中事务繁多,不好抽身。”南境王干笑着解释。   太子眉梢微挑,看了眼他身后一整排的兵士。   南境王轻咳着解释:“如今正是考校他们武艺的时候。”   太子露出了然的神情,也不戳破,配合着道:“那叔伯先忙着,我就在这儿等。”   南境王:“……”   过招式讲究全神贯注,太子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势要在旁等候的姿态,他如何能打得进去?   左右今日也逃不了,南境王神情低迷道:“不用了,先谈事。”   太子比出一个请的姿势。   南境王看了眼洛之蘅,想要让她跟着一道进去,从旁提醒,免得他又不慎着了滑头的道。   可还不等他开口,洛之蘅已经朝太子道:“我就在营里走走,阿兄一会儿直接来校场找我就行。”   太子熟稔地点头应好。   两人仿佛默契十足,分毫不给人插话的余地。   南境王:“……”   *   太子和南境王一前一后进入营帐。   帐中没有其他人,南境王直言道:“殿下是碰到什么难事了?”   大约是曾经的伤痛历历在目,南境王这回不免带了几分警惕和防备。   太子失笑,没有作声,只是朝着南境王正儿八经地长揖。   南境王登时向后跳了一步:“使不得使不得,殿下这是做什么。”   “将来南境时无礼,伤了叔伯的拳拳爱护之心,还请叔伯宽宥。”太子温声道。   没想到太子会如此行事,南境王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嗐,这事儿啊……”   “当时是不想在阿蘅面前矮了辈份,才出此下策,并非有意针对叔伯。”   南境王理解道:“也是,你比蘅儿大两岁,若是喊她姑姑,确然是难为你了。”   太子识趣地没有附和。   他今日致歉的态度分外诚恳。   南境王兀自思索一会儿,迟疑道:“我倒也没太生气。只是……日后你回了京,和你外祖说起话来……”   “叔伯放心。”太子闻音知意,保证道,“珣必对此事守口如瓶。”   “那就好。”南境王松了口气,眼中的防备也顿时消散。他看着太子问,“你就是为这桩事要来军营寻我?”   “是别的事,需要叔伯援手。”   太子说着一顿。   南境王似有所觉:“营帐周围没有人,殿下放心。”   太子于是道:“孤在盛京时,手底下的人曾经缉捕了一名南越探子。”   “南越的手居然能安插到盛京?!”南境王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顿时皱起眉。   “盛京防守严密,倒是没出太大岔子。只是孤提审这名暗探时,从他嘴里撬出了些别的东西。”   联想到太子今日特地来找他,南境王猜测着问:“和南境有关?”   “是。”太子直言不讳,“孤来宁川这些时日,走访了城中各处,并非全无收获,也命手底下的人着重调查了江州的几个官员,单看调查结果,看不出异常。孤初来乍到,独木难支,这才想来麻烦叔伯。”   南境王神色凝重道:“若是论江州官员的底细,林刺史比我了解。”   “江、楚二州同气连枝,共同拱卫边境。倘若南越陈兵,江州作为楚州的后方支撑,重要性不言而喻。孤来南境前,祖父殷切叮嘱,说江州除了叔伯外,让我谁都不要轻易托付,以免打草惊蛇。”   “你是担心——”   “南越和我朝上次交手,已经是十数年前。如今南越王老迈,膝下王子蠢蠢欲动,边境不知道还能安稳几时。所谓居安思危,虽然南越如今平顺,但单看这些暗桩,便不能等闲视之。江州要地,官员要调查清肃,大营亦要整顿严训。倘若南越进犯,大营绝不能坐以待毙。”   太子一脸正色,望着南境王,诚恳道:“思来想去,能助我一臂之力之人,唯有叔伯。”   *   因着给南境王送衣裳,洛之蘅每年总要往大营来几次,对大营还算熟悉。   她在校场外围略站了会儿,觉得太阳烈,便带着半雪往边上去。   校场附近有一个马棚,洛之蘅在边上徘徊。   有一匹马似是对她分外熟悉,亲昵地凑上来。   洛之蘅笑笑,抬手轻轻安抚。   半雪在一旁惊讶道:“这匹红马还认得您呢!”   洛之蘅“嗯”了声,不时轻抚梳理着它的鬃毛,马匹顺从地轻蹭。   太子寻来时,便见到主仆两人一边喂马,一边安抚着马匹。   “阿兄?”洛之蘅觑见太子的身影,笑问,“你和阿爹谈完了?”   太子点头,看着她对马匹的亲昵,扬眉问:“喜欢这匹马?”   马匹似有所觉,便头蹭着洛之蘅的手。   洛之蘅柔声安抚,轻轻“嗯”了声。她眸中带着笑意,语气有些怀念地道:“这是我幼年时,阿爹特意为我寻来的马匹。”   当时她年龄小,马也是幼马,通体的红色,飒爽又好看。   她一见到就分外喜欢。   “本来……阿爹是要用它来教我骑马呢。”洛之蘅梳理着马匹浓密的鬃毛,小声道。   她望着红马的眼神很是复杂,像是带着怀念,又像是满怀落寞。   太子来南境这些时日,自然知道她大多数时间都闭府不出。王府虽大,却不是适合跑马的地方。这匹马一直在大营,一看便知她学习骑马的心愿未成。   洛之蘅依依不舍地放下手,朝太子道:“阿兄既然忙完了,那咱们这就回吧。”   “不急。”太子忽然道,“叔伯亲自为你寻的马匹,与其摆在这儿当花架子,不如物尽其用。”   洛之蘅茫然地“嗯?”了声。   太子上前几步,端详了马匹,松开缰绳,冲着洛之蘅扬扬手,道:“我教你骑?”   这句话说得突然,洛之蘅措手不及,呆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   太子想了想,含蓄道:“我的马术,还算不错。”   “我知道。”   太子尾音微挑:“你知道?”   “阿兄的武艺卓越,马术自然不会差。”   “这倒是。”太子分毫不谦虚,望着她道,“那你学不学?”   洛之蘅下意识想说“不学”,可是一个“不”字到嘴边,却怎么也无法顺利吐口。   她双手交握,面上隐隐露出挣扎。   太子也不急,好脾气地等待着。   半晌,洛之蘅迟疑道:“可是,短短一日,我恐怕学不会。”   “无妨。”太子不以为意,“我和叔伯说好了,近些时日都会来军营。一日学不会,咱们就多学几日。”   他望着洛之蘅,颇有耐心地问:“如何,学不学?”   这个提议太有诱惑力。   马匹似乎也有所察觉,焦灼地扬蹄。   洛之蘅捏了捏手,下定决心道:“学。”   太子满意地笑了,驾轻就熟地将两匹马牵出马厩。   “有劳阿兄。”   太子随意“嗯”了声。   洛之蘅隐隐雀跃地跟在他身侧,虽然极力表现出平静,可是眼神却流露出不少情绪:仿佛是一潭静水忽然起了波澜,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霎是好看。   太子偏头觑了眼:“还是这样瞧着顺眼。”   洛之蘅不解。   “不是这段时日都不高兴?”   洛之蘅赧然:“阿兄怎么……?”   “装得再像你的眼睛也不笑,这么明显,如何看不出来?”   太子牵着马在停在路旁的石块前,检查一番后,示意洛之蘅借着石块踩上马镫翻身上马。   等洛之蘅坐稳,让她抓紧鞍环,自己握着缰绳上了另一匹马。   洛之蘅即便是没有学过骑马,也知道缰绳该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两只手无措地抓紧鞍环,仓皇道:“阿兄……”   “洛之蘅。”太子转过头,望着她,沉声道,“我六岁开始学骑马,这么多年来,驯服过不少名驹烈马,从未失手。”   洛之蘅有些慌乱,分不出心神去探究他话中的深意,下意识问:“阿兄——”   “所以你别怕。”太子一字一字,郑重道,“我不会让你受伤。”   他字字郑重,带着难以言喻的沉稳,落入她耳中。   洛之蘅原本慌乱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抿了下唇,定定神“嗯”了一声,又道:“我相信阿兄。”   心绪平静下来,洛之蘅才后知后觉地问:“不是说要学骑马,阿兄为何不把缰绳给我?”   “学之前总要先让你感受感受纵马驰骋的滋味,才不会半途而废。”太子慢条斯理道。   洛之蘅下意识道:“我不会半途而……”   “坐稳。”太子提醒她,确认她坐稳后,慢悠悠道,“知道你不会半途而废。”   “那你——”   太子唇角微勾,眼神漾着笑意,轻声打断她:“先哄哄你。” 第32章   话音落定,骏马便在他的驱策下,撒欢儿似地奔跑起来。   洛之蘅惊魂未定,只依凭着本能抓紧鞍环。   太子似有所觉,偏头安抚:“别害怕。”   他声音和缓,随着飒飒风声平稳地落入她耳中。   洛之蘅心头的紧张没来由地散了几分,声音却仍有些发紧地“嗯”了声。   顾及到她是第一次骑马,太子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但这仍然无法令洛之蘅抛却紧张。   她常年乘坐马车出行,虽然车夫放开跑时速度远快于眼下,但在车厢中的感觉和端坐马上的感觉全然不同。   没有结实宽阔的车厢落脚,此刻唯一能支撑身体的便只有马匹。脚下虽然踩着马镫,但马匹疾驰起来,身体不得不随着跑动一上一下,让人愈发觉得恍若身悬半空,稍一不留神,就会跌落云端。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洛之蘅难免觉得恐惧,于是更加用力地抓紧鞍环。   马匹在太子的控制下平稳前行。   两侧的景物随着马匹的前行渐渐后挪。行进间有风扑面而来,轻柔地从耳侧拂过。   洛之蘅原有的惊惶被温柔的微风吹散,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终于抛却杂念,分出心神张望起来。   这里虽在大营的营地之外,但因着靠近大营,又有山岭阻隔不通路,少有人至,显出些许落败的荒凉。路边的植株长势喜人,枝杈蔓延着横在路中央,迫得两人不得不弯身躲避。   好在小道并未完全荒废,正能让两匹马飞速驰过。   因着南境王爱往大营跑,洛之蘅难免成了营地的常客。   但营外的此处,她却是第一次到访,又是以纵马疾驰的方式,于是愈发觉得新奇,视线不住地游移着,然后忽然停住。   斜前方,太子心无旁骛地目视着前路,能被她捕捉到的侧颜谨慎而专注。他策着马,警觉地躲避着林木的侵扰,时不时地出声提醒,仿佛生怕她有些许磕碰。   微微压着的肩,明明清瘦,却无端让人想起冬日里的青松,任凭风雪再大,也始终不会折腰屈服。   一瞬间,洛之蘅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心安。   时间推移,周遭的植物愈发葱郁,太子终于勒紧缰绳,迫使着马匹停下来。   他转头,眉眼带着轻快的笑意:“如何,好不好玩儿?”   洛之蘅的心跳依然扑通扑通缓不下来,她点头,小声雀跃地“嗯”了声。   “今次是我带着你,待几日后你学成,自己驱策,妙处远甚于今日。”   明明是循循善诱的话,他却说得分外轻描淡写。   洛之蘅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太子瞥她一眼。   风清云淡花正好。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所有的谨慎仿佛都成了可以抛却的枷锁。   洛之蘅心情轻快,清清嗓,带着些许揶揄道:“先前逛街市时,西市卖豆腐的娘子哄着自家小孩儿上学堂时,便是殿下这般语气。”   太子:“……”   “胆子倒是不小。”太子边扶她下马小歇,边睨着她道,“连孤也敢打趣。”   他眼风轻飘飘的,不见分毫怒色。   洛之蘅于是了无惧色地弯了弯眼睛,谦虚道:“还要多谢殿下宽宏大量。”   “你若是学骑术时偷懒,孤可不会宽宏大量。”太子提前警告。   “不会的。”洛之蘅莞尔保证,“殿下放心。”   *   太子说着不会宽宏大量,实则是脾气顶好的老师。   教她时,讲解得面面俱到不说,见她几次三番学不到要领时,也没有流露出分毫不耐烦。反而颇有耐心地陪着她慢慢尝试摸索。   好在洛之蘅还算是较为聪慧的学生,多日下来,学得有模有样。   南境王知道洛之蘅在跟着太子学骑术,已经是一旬后的事情了。   他因着太子的提醒,难得捡起了多年未碰的军务。再熟练的能工巧匠,久不动手,也难免生疏。等他理清了这些年来的军报,分出心神去照料他亲自给自家闺女寻来的小红马时,才从兵士口中得知此事。   震惊之下,翌日和太子推演沙盘时,免不了多看他几眼。   太子起初并未放在心上,次数一多,终于似有所觉般转头,恰恰撞上南境王投过来的视线。   他一顿,问:“叔伯?”   南境王被逮个正着,掩饰似的咳嗽两声,“……你继续说。”   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明晃晃摆在脸上,怎么也忽视不了。   太子直起身,失笑道:“叔伯想问什么,直言便是。”   南境王的好奇在心里憋了一夜,本就不吐不快。见他如此说,当即顺水推舟地出声,试探道:“听说,这些时日,蘅儿在跟着殿下学骑术?”   “是有这回事。”   虽然已经心知肚明,可听到他亲口承认,南境王还是难掩惊讶。   他满脸求教地问:“蘅儿多年不碰这些,殿下是如何说服她的?”   “孤见她对这匹马有兴趣,问她想不想学骑术,她说想。”太子言简意赅地作结。   南境王有些难以置信,“这么简单?”   “说服她学骑马,”太子斟酌着问,“很难吗?”   “……”南境王的语气毫无波澜,“曾经我问过蘅儿不下十回,她都断然拒绝。”   太子:“……”   看着南境王神情郁郁,太子不期然想起了旬日前的情景:不肯跟着南境王学骑马的洛之蘅,亲昵地抚摸红马,眼中满盈着艳羡和期待,叫人如何也忽略不了。   太子沉默片刻,问:“阿蘅妹妹说,这匹红马,是叔伯亲自为她挑选的?”   “可不是。”南境王点头,带着些许回忆道,“蘅儿幼年时性子跳脱,总是缠着我教她习武骑马。大营里的马匹多是性子烈,不好驾驭。我便为她挑了匹性情温顺的小红马,好等她年岁再大一些的时候教她。可惜……”   “可惜”什么,南境王没说。   但不外乎是洛之蘅后来没再碰过马匹的原因。   太子早将南境王的性情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他防备心弱,向来心直口快,从不遮掩。如今都将话说了出来,却依然能适时收声,说明这桩事不足为外人道。   太子虽心有好奇,却也识礼打住,没再试探。   *   从南境王的营帐出来,太子轻车熟路地走到马厩。   洛之蘅正和半雪拿着饲料喂马,不时笑着去摸凑在她脸颊侧亲昵的马,笑意盈盈,看起来很是乐在其中。   来南境这些时日,太子几乎是和洛之蘅形影不离。   他见过她太多的神态,或笑或嗔,或紧张或淡然……可所有的神态,都框在名为“规矩”的囚笼里,一举一动皆是典范。   笑起来轻牵唇角,哪怕眼睛都弯起来,也只是稀松如常的情绪,美则美矣,却失了灵魂。   可如今她逗弄着马匹的笑,和重逢以来他见到的浅笑全然不同。是发自真心的、不加任何修饰的笑,隐隐有几分他记忆中的生动模样。   记忆中的女孩儿嬉笑怒骂张扬生动,活泼有趣。   来到南境以后,见到的洛之蘅全然没有了幼时的性情。   先前他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她长大了,所以循着其他闺阁女儿的模样,刻意敛了性情。   可方才南境王未吐露的话中,分明是另有隐情。   那,隐情又是什么?   他打量的视线长久地落在洛之蘅身上。   她似有所觉地偏头,面上流露出转瞬即逝的茫然,继而弯着眼睛道:“阿兄。”   太子应了声,敛起思绪上前。   洛之蘅问:“今日学什么?”   “该学的都教给你了,今日考试。”太子牵出两匹马,朝着洛之蘅道,“咱们常走的那条路,一炷香内跑完合格。”   说完,他象征性地问:“有问题吗?”   “没有。”洛之蘅斩钉截铁。   *   太子教得细致,洛之蘅学得认真,加上红马温顺,这些时日下来,洛之蘅信心十足。这一场考验,正中她的下怀。   洛之蘅拽着缰绳,策马慢行到起点,面上隐隐露出些许跃跃欲试。   太子慢悠悠地启声:“准备。”   洛之蘅握紧马鞭,郑重地直视前路。   “跑!”   太子一声令下,洛之蘅当先冲出去。   红马在她的驾驭下奋力前冲,避过林木的障碍,跃过潺潺的小溪,直奔着终点而去。   太子控制着坐骑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落后一步,跟在洛之蘅的身侧保驾护航。   终点处,红马载着洛之蘅一跃而过。   她勒紧缰绳停下,扭头望向紧随而至的太子:“如何,算不算过关?”   南境的夏日炎热,即便此处林木葱葱,作用也寥寥。   一路风驰电掣,她的鼻尖额上皆沁出细密的汗珠,白皙的脸颊因为炎热透出晚霞似的红晕,双眼却亮得宛如星子,期待中带着些许紧张,仿佛在等着他的点评。   “做得很好。”太子不吝赞美。   洛之蘅悄无声息地松口气,礼尚往来地道:“名师出高徒嘛。”   太子眉梢微扬:“这是在夸我还是夸你自己?”   “都有都有。”洛之蘅含蓄笑道。   这里近山,恰有山泉成溪流经。   两匹马被牵到溪边饮水,洛之蘅对着她的红马爱不释手,不时地梳理着马颈的鬃毛。   太子无所事事,靠着树站了会儿,百无聊赖地转身走到别处。   洛之蘅兀自待了片刻,蹲下身掬着泉水净手,边问:“殿下歇息得如何了?要回去吗?”   身后没有声音传来。   “殿下?”洛之蘅边问边起身,一转头,才发现树边空无一人,早已没有了太子的身影。   她心头倏地一紧,忙四处张望着寻找。   此处地势并不开阔,植株未经修剪,肆无忌惮地向上生长着。放眼找人并不容易。   好好的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洛之蘅心慌不已,边找边扬声喊:“阿兄——!”   正当她六神无主时,草丛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在这儿。”   洛之蘅循着声音望去,正见太子踩在石块上站起,远远朝她挥手。   她微不可查地松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语带后怕:“殿下何时过来的,怎么也不吱一声。”   太子从善如流地道歉安抚,道:“看你跟红马玩儿得高兴,就没打扰。”又拍拍平整的石块,“上来坐会儿,孤马上就好。”   石块不高,洛之蘅轻而易举地撑着坐稳。一偏头,才发现太子的手边搁着长长短短的草茎,以及颜色各异的野花。   他手指灵巧地将草茎编在手中的环上,不时地点缀些野花于其上。   是个漂亮到惹眼的花环。   洛之蘅目不转睛地看着花环在他的手中渐渐成型,称赞道:“殿下的手艺真巧。”   太子毫不谦虚地“嗯”了声。   洛之蘅盯着花环看了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抬眼,不错眼地打量了太子片刻,迟疑道:“不过……”   太子正专注地给花环收尾,心不在焉地问:“不过什么?”   “这个花环……”洛之蘅犹豫着问,“殿下戴起来会不会小了些?”   “?”   太子手中的动作顿住,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望过去。   洛之蘅见他实在不解,善解人意地为他解惑。   她两手比了比花环圈的大小,然后伸长手臂放在太子的头顶,比划片刻,认真道:“确实有点小。”   太子:“……”   “你以为孤喜欢这个?”太子满脸失语。   洛之蘅真诚地反问:“殿下难道不喜欢吗?”   太子垂着眼挑了朵指腹大小的花点缀在花环上,懒洋洋道:“不喜欢。”   “那——”洛之蘅刚发出一个单音,就见太子侧过身,拿着花环的手上举。   下一瞬,花环稳稳地落在她头顶。   太子满意地点头,慢悠悠道:“给孤的——‘高徒’。” 第33章   花环很轻,戴在头上几乎没有重量。   洛之蘅却猛然僵住身子。   明明是再平凡不过的花环,她却觉得,自己仿佛戴着贵若千金的头冠。稍不留神地微微一动,贵重的宝物便会有所损毁。   她神情空白,意识迷蒙地想着:不是太子自己做来自娱的花环吗,怎么忽然间就到了她的头上?   “发什么愣?”太子抬手在她眼前挥了下。   洛之蘅迟缓地问:“……殿下怎么忽然赠我这个?”   “你学成出师,孤这个老师自然要给你奖励。”太子的理由脱口而出,他好整以暇地问,“怎么,不喜欢?”   洛之蘅勉强拉回思绪,轻轻抿了下唇:“……喜欢。”   “喜欢是这幅神情?”太子目露怀疑。   洛之蘅诚恳道:“太贵重了,小女有些……受宠若惊。”   “区区花环而已……”太子不以为意地反驳。   洛之蘅截断他的话,小声解释道:“是殿下的心意贵重。”   她的声音极轻,仿佛风一吹就散,却字字清晰地落入太子耳中。   他甚至能清晰地捕捉到她语气中不易察觉的赧然。   ——好像是格外不习惯这样直白的表述。   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任谁的心意被人这样珍重对待都免不了心生喜悦。他掩饰似地咳了声,不自在地别开视线:“还算有眼光。”顿了下,故作云淡风轻地续道,“你若是喜欢,改日再给你编。”   洛之蘅未置可否地莞尔。   原本的手足无措在太子的三言两语中消散殆尽。   心中的好奇战胜其他情绪,洛之蘅试探着抬手,小心翼翼地去碰头上的花环。   太子见状扬眉:“想知道好不好看?”   心思被猜透,洛之蘅也不掩饰,坦然地轻轻点头。   “好看。”太子整理着宽袖,漫不经心地出声。   这样敷衍的赞美不足为信。洛之蘅全做耳旁风,思忖着去溪边看看。   还未来得及行动,太子忽然抬手。   洛之蘅下意识后躲。   “躲什么?”太子莫名其妙,又朝她扬了扬手臂。   洛之蘅定神,这才看到他手中握着东西:指骨分明的五指松松捏着长柄,巴掌大小的镜背雕刻着云雾山水,线条流畅清晰,画面栩栩如生。   ——是太子曾经费尽心思改造过的铜镜。   洛之蘅难掩诧异:“殿下一直随身带着这面铜镜?”   “孤看上它,不就是因着它轻便易携?”   话是这么说。可后来她得知铁匠铺是太子同旁人联络的重要据点,便想当然地以为所谓的“改造铜镜”不过是他掩人耳目的借口。   谁知他竟丝毫不改初心。   洛之蘅惊讶得无言以对。   太子见她久久沉默,慢条斯理地道:“若是用不上,孤便——”   “用得上!”洛之蘅霎时回神。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皆被她抛之脑后,她忙不迭接过铜镜,口中道,“多谢殿下。”   太子“嗯”了声,将铜镜递过去,轻飘飘地跳下石块,丢下一句:“孤去牵马。”便头也不回地离开,给她留足了揽镜自照的地方。   很是善解人意。   等他走远,洛之蘅慢吞吞地举起铜镜。   这面铜镜不愧是太子千挑万选择出的上品,镜面打磨得光滑平整,映出的景象清晰分明。   花环稳稳地圈在发间,草茎的绿色偏暗,在墨色的发间分毫不显得突兀。因着要在马上颠簸,长如瀑的墨发只利落地挽了个髻,没做多余的修饰。原本素净得寡然无味,却恰巧给了花环施展的余地。   草茎圈上点缀的野花虽然颜色各异,却不显得花里胡哨。以素色为主,旁的色彩兼而有之,却一致的柔和,没有分毫突兀的明亮。   星星点点地点缀在发间,愈发显得和谐好看。   洛之蘅无意识地想着:不怪太子眼光挑剔,好看的东西总归是让人赏心悦目。   她抬手去碰,慢吞吞地盘算着要如何礼尚往来。诚然花环并不珍贵,可花环上承载的沉甸甸的心意却不好视若无睹。   手指随着花环的弧度流连,洛之蘅天马行空地放空着思绪。   倏然,她的视线在镜面的角落处定格。   *   两匹马自顾自地在溪边饮水。   太子无所事事地靠着树,边望着两匹马争抢着溪水,边耐心地等待着洛之蘅归来。   好在洛之蘅并没有让他久等。   “看完了?”太子看着她靠近,眼风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孤说得可对?”   他指的是那句被她当作敷衍之语的“好看”。   洛之蘅抿了下唇,仓促地点头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急什么?”   “阿爹该等急了。”洛之蘅努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的神情。   他们这些时日出来学骑术,逗留的时间远长于今日。那时南境王一无所知的情形下尚没有意见,遑论是今日?   她越是想要显得平静,就越是漏洞百出。   太子的视线移过来:   昔日如午后湖面般不起涟漪的眸子,此刻盛着掩藏不住的惊惶和恐惧。尽管牵着唇角轻笑,可五官神情尽显僵硬。   好似在害怕些什么。   太子沉声问:“怎么了?”   “……该回了。”洛之蘅故作镇定地重复,下意识攥紧铜镜的长柄,好似这是她赖以依靠的浮木一般。   太子觑她片刻,从善如流地点头:“好,是该回去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溪边牵马。   洛之蘅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接过他递来的缰绳,打算翻身上马。   附近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想起方才铜镜中觑到的零星画面,洛之蘅悚然一惊,失声道:“——阿兄小心!”   几乎是她出声的同时,太子警觉地侧身一让,堪堪避过凌空飞来的冷箭。   尖锐的箭镞擦着他的脖颈飞过,若是反应稍慢一步,这箭镞就能穿过他的颈间,让他再无生还的可能。   洛之蘅无意识地瞪圆眼,为这死里逃生的一躲吓出一身冷汗。   一箭未中打草惊蛇,藏在草丛中的刺客再无顾忌,纷纷现身,齐刷刷地一拥而上。   刺客约莫二十来人,皆着黑衣蒙面,露出的双眼凶光毕现。他们有备而来,背弓搭箭,腰间别着长剑冷刃,半包围着涌来,没留下分毫可以闯开逃跑的缝隙。若是骑马向后退,蓄势待发的羽箭便会毫不留情地刺来。   太子在千钧一发间做出权衡。   他劈手夺过洛之蘅手中的铜镜,另一只手将她推开原地,丢下一句“去树后躲好”,飞身迎战。   刀剑的碰撞声此起彼伏地传来,惊得林木间栖息的鸟儿扑腾着翅膀四散奔逃。   洛之蘅手无缚鸡之力,心中焦急不已,却死命克制着留在原地,生怕自己的陡然冒头会给太子添乱。她死死扣着粗糙的树皮,视线不错眼地跟着太子移动,紧张到连呼吸都不敢放重。   太子以少敌多。   黑衣人手执长剑直奔着他而去。太子手执着铜镜抵挡。双方缠斗在一起,形势分外胶着。太子施展着轻功穿梭在黑衣人中间,瞅准时机,一手铜镜抵挡着身后人,一手扣住其中一个黑衣人的手腕,用力一掰。   黑衣人倏地一痛,手中的剑没了阻力,直挺挺地往下坠。   太子一脚踢翻眼前的黑衣人,身体灵活地侧翻,精准无误地捞住下坠的长剑,旋即一扫。   形势陡然间发生变化。   躲在树边观战的洛之蘅见状稍稍松了口气。   先前太子躲在树上,阿爹和洛南都窥不出他的气息时,洛之蘅已然猜到太子身手非凡。时至今日,亲眼得见,她才真正意识到太子的武艺究竟有拔群。   二十来个训练有素的刺客,竟然在他手下捞不到丁点儿好处。   这样的武艺,岂止是“出众”二字能够涵盖的?   太子赤手空拳时,黑衣人拿着武器尚且不能伤他分毫。如今太子持剑,黑衣人更是节节败退,或死或伤地倒在地上。余下的黑衣人形单影只,似乎是料到任务必将失败,又似乎是畏惧死亡,虚张声势地举高剑,趁着太子与人纠缠之际,利索地转身欲要逃跑。   太子解决完眼前的黑衣人,头也不回地将剑往后一扔,利刃精准无误地没入逃跑的黑衣人的身体里。   大获全胜。   太子转身去寻洛之蘅,顺手举起铜镜整理仪容,空着的手掸掸衣角,嫌弃地“啧”了声。   “没事了。”太子抬眼,朝洛之蘅安抚道。   洛之蘅心口悬着的重石落下,心有余悸地“嗯”了声。   正要站直身子往前走时,忽然听见太子的一声厉喝:“别动!”   洛之蘅闻声顿住,余光扫到太子猛然严肃起来的神情。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太子手中的铜镜一转,一枚细小的银针从铜镜的侧面“咻”地飞出,紧接着,银针裹挟的劲风贴着她的脸颊擦过,下一瞬,身后传来一道钝重的倒地声。   洛之蘅意识迟钝地想着:黑衣人不是都被太子解决了吗,她身后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个?   太子三步并作两步近前来。   “殿下……”洛之蘅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出声。   太子一脚将倒在洛之蘅身后的黑衣人踢远,放轻声音道:“这回都解决了。”   顿了下,又道:“我在这儿呢。”   “别怕。” 第34章   洛之蘅嘴唇翕动,声音仍有些飘忽:“……小女不怕。”   她站在树边,身子歪歪斜斜的,大半重量都堆给扶着树干的手臂,面上虚虚挂着一抹笑,颇有几分强颜欢笑的意味,怎么看都与“不怕”二字大相径庭。   太子眼神动了动,善解人意地没有戳穿她的嘴硬。   他的视线偏移,落在她用力扣着树干的五指上,露出一副不忍直视的神情:“别抠了。”   洛之蘅茫然地“啊?”了声。   “不觉得刺手?”太子手掌拂过树干,而后摊在她眼前。这些树多年根植,又值炎夏,树皮干裂,四处翘起,稍稍一碰,便能带下来不少木屑。   洛之蘅紧扣树干的姿势已经维持了多时。   先前所有的心神都被刀光剑影的打斗牵走,一直没能留意其他。如今经太子一提醒,被她忽略多时的疼痛后知后觉地闯出,指腹火辣辣的刺疼骤然间蔓延开来。   太子看到她的手臂轻轻一颤,提醒道:“还不快去洗洗。”   洛之蘅应了声,撑着手臂起身,刚用了力,动作忽然间一顿。   太子瞥见她的动作:“怎么了?”   “殿下……”洛之蘅欲言又止地觑太子一眼,内心天人交战。片刻,又仿佛泄气似的垂下头。   太子看得一头雾水。   见洛之蘅呼出一口气,扣着树干的手慢吞吞地上移,霎时恍然大悟。   洛之蘅嘴上说着不怕,但刚目睹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又亲身体验了要人命的银针从耳侧擦过的惊险,难免心慌意乱。有树干借力倒还不觉,一起身,才发现腿软得不像话,压根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   原想请太子掬些清水过来净手,可自己才义正词严地说过“不怕”,倘若直言不讳,哪怕太子善解人意不说什么,她自己也过不了心底那道坎儿。   正胡思乱想着,垂下的视野里登时闯入太子的身影。   洛之蘅看着太子半蹲在她身前的背影,诧异道:“殿下……”   “上来。”太子言简意赅。   洛之蘅目光微讶:太子这是……要背着她过去?   愣神间,太子似是有些疑惑,偏头觑她一眼:“愣什么?还不快些上来。”   洛之蘅迟疑不定,心里纷乱如麻。   太子若要帮她到溪边,诚然有诸多办法,但此时他已经摆开了架势,再叫他起身总有些得寸进尺。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要他背着显得着实亲密……   洛之蘅反复斟酌。   太子似是等得不耐,又偏头催她一声。   尽管他语气平静,可大约是在高位久了,哪怕眸中浮上些微不耐,在旁人看来,也足够威慑。   洛之蘅所有的思绪霎时间四散逃窜,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然稳稳伏在他背上。   太子泰然自若地背着她往溪边走。   洛之蘅:“……”   洛之蘅懊丧地捂住眼。   耳边传来太子的声音:“别乱动。”   洛之蘅:“……哦。”   *   到溪边坐下,洛之蘅垂眼看向自己的手。   她扣着树干时并未收敛力道,指腹被粗糙的树干划破了些,丝线细的划痕星星点点地横在指腹上,隐隐泛红。她从小衣食无忧,皮肤保养得精细,乍一看,颇有些触目惊心。   好在伤口并未伤及内里,洛之蘅松口气,开始撩着水,清理指腹上的细刺和木屑。   溪水多被树荫挡着,从山间流淌而下,摸着冰冰凉凉,很是解热。   洛之蘅贪凉,掬了会儿水,觉得不畅快,索性两手没入水中,任由清凉的溪水从指缝间溜走。   这里人迹罕至,溪水未沾尘埃,清澈得很。   洛之蘅难得童心大发,无所顾忌地玩了会儿水,才餍足地抽回手,用手帕擦干水渍,打算叫上太子打道回府。   刺客之危已解,太子放心地把洛之蘅留在溪边,走到刺客堆里。   洛之蘅走来时,太子正蹲在刺客身边,拿着铜镜拨弄着刺客要害处,虽然面露嫌弃,却还是细致地检查着。   洛之蘅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的思绪。   等太子告一段落,她才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殿下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瞧不出明显的线索。”太子严谨道,“不好妄下定论。”   洛之蘅微抿了下唇,没有出声。   太子自顾自地清理了碰过刺客的铜镜,朝洛之蘅道:“时辰不早了,回吧。”   “这些人……”   以为她是担心刺客无人处理横尸野外,太子道:“回大营后让冬凌过来处理,不用担心。”   洛之蘅捏了捏裙角,张口想要解释,却在对上太子询问的目光时,失了所有的言语。   太子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这轻飘飘的一句显得太苍白,洛之蘅瞥见太子手中的铜镜,避重就轻地道,“方才在想殿下的铜镜,不知道是哪位能人改造的,着实精巧。”   她说完,率先走向小红马。   自然也就未曾看到,太子若有所思的目光。   *   两人在外遇袭的事情自然瞒不住。   南境王得知此事,勃然大怒。   闺女日日跟着太子习骑术,因着两人活动的范围就在大营周边,他放心得很,从未派人跟着。万万没想到,偏偏就是他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出了这等岔子,他岂能不怒?   这些刺客不仅仅是来行刺,更是置大营守备于无物!   幸好太子武艺出众,能护得闺女全身而退。但凡他的武艺弱上些许,不敌刺客,今日两人能不能平安还是两说!   南境王后怕不已,派人护送太子和洛之蘅回府以后,仍是心惊胆战,干脆亲自领着冬凌调查起这桩事。   南境王府亦是烛火彻夜未熄,洛南奉命坐镇,带着心腹里里外外地整顿防卫,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疏漏。   阖府上下惶惶不安。   洛之蘅和太子反而晏然自若。   她看着严阵以待的半雪,道:“你也跟着奔波了一天,这里不用守,快回去歇着吧。”   “这怎么行。”半雪飞快摇头,郑重道,“那些刺客击杀未成,谁知道会不会卷土重来。白日里您受了惊,奴婢今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走的。”   “今夜洛南整顿府卫,有他守着,不会有大碍。”   “那您和崔公子习骑术的地方还是王爷亲自镇守的大营呢,不一样出了意外?”半雪振振有词。   洛之蘅:“……”   趁洛之蘅愣神之际,半雪推着她躺好,又从里侧拉出薄衾替她盖上,末了掖了掖被角,满意道:“这样就好了。今夜奴婢守着,保管让您睡个安稳觉!”   她神情坚持。   洛之蘅只好妥协道:“守一会儿就去外间的榻上歇息,不必整夜熬着。”   “嗯嗯。”半雪连连点头,催着她快些歇息。   洛之蘅莞尔,阖上眼,很快沉沉睡去。   一夜到天明。   翌日清早,跟着南境王连夜调查的冬凌回到府中,向太子禀报进展:“刺客全身上下只带了武器,并没有其他表明身份的印记。南境王已经将武器交给工匠探查,目前尚无定论……”   冬凌说着,惭愧地低下头。   “意料之中。”太子云淡风轻地理着衣裳。   冬凌试探问:“殿下,可是猜到幕后之人?”   “想要孤这位太子身死他乡的左不过就是那些人,无甚稀奇的。”太子理好衣角,转身问,“先前让阳起改造的腕钏可送过来了?”   “半月前便送来了。”冬凌思索道,“就在衣橱里放着。”   太子颔首道:“再拿些祛疤的伤药,一并带上。”   “是。”冬凌边去寻伤药,边猜测着问,“殿下可是要给小郡主送去?”   太子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冬凌笑道:“那小郡主这些时日的伤药恐怕是要堆成山了。属下跟着南境王一道回来时,他特意去医馆找了位医士带回来;回府时,又恰好碰见小郡主身边的侍女请医士入府……”   “怎么又请医士?”   冬凌声音一顿:“又?”   “昨夜回来时已经请大夫处理过她的伤处了。”太子解释道。   那大夫开得伤药虽然不错,但和太医院研制的祛疤伤药比还是逊色不少,他这才想着给她送些祛疤的药。   冬凌迟疑:“会不会是……”   太子神色变了变,倏然起身出门。   *   洛之蘅的院落乱作一团,远远便能闻见院里飘出来的药味。   南境王焦急万分地在院中徘徊,不时看向门内,眉头紧锁。   太子问:“叔伯,这是……”   南境王重重地叹息一声:“发热,一直断断续续地说胡话,医士正在里头看诊,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从屋里走出来位须发皆白的医士。   南境王忙追上去问。   院子里乱,“受惊”“着凉”的字眼断断续续地落入太子耳中。   他在原地定了定,抬步朝屋里走。   担心惊扰到洛之蘅,屋子里的侍人都被赶了出来。   平夏去盯着煎药,只要半雪一个人在照顾。   见屋里进来了人,半雪也顾不上行礼,端起铜盆慌里慌张地道:“崔公子来得正好,奴婢去换些水,郡主就劳您看顾一二。”   太子点点头。   洛之蘅含糊不清的呓语断断续续地传出。   不知梦到了些什么,她的眉心微微蹙起。因着发热,素来白净的脸颊上红霞晕染,额上生出细密的汗珠,打湿了额角的碎发。   太子寻了方干净的手帕,动作生疏地帮她拭汗。薄汗被拭净,很快又冒出来。太子不厌其烦地替她擦拭,几度想要抚平她蹙起的眉心。   大约是没控制好力道,洛之蘅似有所觉,倏地睁开眼。   太子心虚地收回手,试图解释:“是不是碰疼你了?我……”   手腕被洛之蘅胡乱地抓住,太子声音一顿。   洛之蘅清澈的眸子中蕴着水雾,声音破碎地呢喃着:“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太子满心疑惑,却还是耐心道:“你认错人了……”   话还未说完。   就听到洛之蘅翻来覆去的道歉中冒出清晰的两个字:   “殿下。” 第35章   太子面露不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屏息片刻。   洛之蘅仍断断续续地呢喃着,因为意识不清,咬字有些粘糊。   可房间静寂无声,几次下来便能将她翻来覆去的呓语听个分明:   对不起,殿下。   是我连累了你。   太子不明白“连累”二字语出何来。   偏偏洛之蘅的情绪愈发不稳。   他拿方帕的手腕被洛之蘅紧紧抓着,只好换了另一只手,边替她拭汗,边耐心地安抚:“你没有连累孤,不要胡思乱想,乖乖睡着养病……”   洛之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恍若未闻,不断地重复着抱歉的话。   太子心头的疑团愈发浓重。劝不住她,停顿稍顷,顺着她的话问:“为何要说你连累了孤?你……”   话音未落,半雪端着铜盆急匆匆地进来:“崔公子久等了,奴婢来伺候郡主,您去歇歇吧。”   太子咽下未尽的话,淡声道:“无妨。”   半雪搁下铜盆浸湿手帕,一转身,见太子仍然侍在床边。   “崔公子,您……”一走近,才发现郡主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松。   半雪:“……”   难怪走不成。   半雪歉疚地朝太子福了福身,凑到洛之蘅身边,轻声哄道:“郡主,崔公子已经照看您多时,该让他歇歇了。郡主……”   她耐心地哄着。   兴许是半雪的声音太熟悉,洛之蘅被安抚下来,急躁的情绪慢慢平息,皱在一起的眉头也跟着舒展。   手腕上的力道渐弱。   洛之蘅的手紧跟着垂落。半雪眼明手快地接住,动作轻柔地将她的手放平稳。   太子尾指微蜷,却只勾住了垂落的手帕。   他垂眸看了眼手腕上的印痕,微抿着唇,没有出声。   *   病来如山倒。   洛之蘅身体将养得仔细,多年没有生过病症。此番发热,倒像是多年的病攒在了一起,骤然爆发,来势汹汹。几个大夫尽心尽责地诊治一天,仍旧不见好。   南境王方寸大乱,连大营也不回了,索性就守在门外,半步也不离。   黄昏时分。   太子带着冬凌过来,朝南境王拱手道:“叔伯,阿蘅妹妹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不见好转。”南境王忧虑重重地叹了声,转头问,“怎么这时过来,可是刺杀之事有眉目了?”   洛之蘅一病不起,南境王担忧之下再顾不上其他。追查刺客之事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太子肩上。   他摇头道:“尚未,工匠那头还不曾有消息传来。”   南境王面有愠怒。   “叔伯莫急。凡有所动,必留痕迹。元凶落网,只是或早或晚而已。”太子温声安抚,“我听膳房的人说叔伯今日甚少进食,便带了些膳食过来,叔伯多少用些。”   身后的冬凌适时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出。   南境王心慌意乱地摆摆手:“蘅儿的病情还未有起色,我如何能吃得下……”   “若是阿蘅妹妹醒来得知叔伯为她置自己的身体于不顾,想来也不能心安。养病最忌心思重,叔伯若为阿蘅妹妹着想,当按时进膳,免得她挂心。”太子边说,边将筷箸递过去。   他的语调不紧不慢,听着声轻,却字字敲在南境王心上。   南境王的目光在筷箸上定了片刻,想着自家闺女的性情,终是妥协接过筷著。   他虽然答应用膳,到底心不在此,食不知味地用了个七七八八,勉强垫垫肚子便止。   太子也不强求。   他心里藏着疑惑,等冬凌收拾好碗筷离开,趁着周遭无人,才犹豫着启口:“叔伯,有桩事……”   “什么事?”瞧见太子面上的迟疑,南境王眉心蹙了蹙,“有话直说就是。”   太子便将今早之事言简意赅地叙述出来。末了道:“我想来想去,都不明白阿蘅妹妹为何会有‘连累’一言,只能求助叔伯。”   南境王听完原委,罕见地沉默下来。   太子敏锐地察觉到他神情中流露出的些许哀伤。   这样的情绪,在向来粗枝大叶的南境王身上是极为少见的。   太子心知自己没有问错人。   他原本准备了无数说辞,能说服南境王坦然相告。不论是用开解洛之蘅助她病情早些痊愈做借口,还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但所有的想法都在此时戛然而止。   他勾起了南境王的伤心事,怎好再明劝暗逼地迫使他主动揭开伤疤?   南境王沉默的同时,太子的脑海中也闪过了诸多念头:   想着年幼时生气盎然的洛之蘅,又想着如今沉静寡言的洛之蘅。   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以让一个人的性情变化得如此之大?   他先前一直以为,许是洛之蘅年岁渐长,自然就收敛了年少时的意气天真。   直到如今,他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时光也许能磨平一个人的棱角,却不能让一个人的喜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个钟爱自由的人,如何能困守在脚步可丈量的四方天地中?   尤其是,洛之蘅的喜好压根儿没多少变化。   她分明是喜欢骑马的,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喜好。   没来由地,他忽然想起南境王说起洛之蘅再未碰过马匹时的神情。   明明是两桩毫不相干的事,他却忽然觉得,二者之间说不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太子理了理思绪,抬眸望着南境王,沉默地等待着他的抉择。   南境王沉默良久,沉沉一叹:“罢了,说与你也无妨。”   太子正正神色,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我与夫人只蘅儿一个孩子,宠得厉害,养就了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跳脱性子。我是行伍出身,夫人也甚是开明,从来都不喜时下要将女儿养在深闺足不出户的观念,是以从未拘着她行事。本来凭我和夫人,护着女儿无忧无虑的长大易如反掌,偏偏出了意外。”   明明事情过了十数年,可乍然提起,仍觉恍如昨日。南境王掩饰似地抿了口茶,稳住翻涌的情绪,才迟迟开口,“你那时还小,尚未接触政事,想必不知。蘅儿四岁那年,南越进犯,夫人和蘅儿不慎被贼人所掳——”   “我知道。”太子忽地打断。   南境王目露意外。   太子缓缓重复:“叔伯说的这桩事,我再清楚不过。”   *   洛之蘅做了个兵荒马乱的梦。   梦里是她无忧无虑的童年,是阿爹和阿娘恩爱美满的过去。   那些她以为早已忘怀的记忆清晰地在她的梦里重演着。   她自小得父母宠爱。   阿爹性子不羁,惯爱带着她大营家里的来回跑。知晓她喜欢骑马,不仅常常带着她策马疾驰,还亲自为她寻来适合她学骑术的小马。   阿娘性情娴静温柔,偶尔也会跟着她和阿爹一起闹,更多的时候都是在一旁或是作画刺绣,或是静静注视,然后在她和阿爹停下歇息的时候体贴地送上早已备好的茶水和小食,然后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轻抚。   她以为他们三个人会一直快乐下去,甚至还满怀期许地等待着妹妹或者弟弟的降生。   可没想到,她连这份简简单单的幸福都守不住。   噩梦在隆庆十二年的深冬悄然降临。   那年风调雨顺,是难得的丰收年。   南越攒足了粮食,喂饱了兵马,在冬天悍然进犯边境。   阿爹身为一军主将,亲率军队迎敌。   南越兵强马壮,士兵凶悍。可阿爹领军多年,也不可小觑。   双方打得有来有往,僵持多时。   她那时还小,不明白战场危急,只知道阿爹许久都没有归家,她想念得紧。   阿娘针线活也不做了,莳花弄草的闲情雅致也没有了,常常望着远方出神。   她那时便知,阿娘定然也是思念阿爹的。   是以她总是央求着阿娘带她去探望阿爹,哪怕远远看上一看也是可以的。   她平时就总被阿爹带着去大营,没道理这时连靠近一二都不行。   可阿娘始终不允。   直到时间从初冬进入到隆冬,快要过年了。   她记得很清楚,那年南境罕见地下起了雪。   从出生起,她只在随阿爹去盛京时见过一次雪景。南境骤然有了雪天,她稀奇得紧,茶余饭后便在雪地中肆意撒欢儿。   她高兴,可阿娘却日日愁眉苦脸起来。   她不明白为何,直到雪停的翌日,有位兵士慌慌张张地跑来,和阿娘说了些什么。   她远远听着,依稀听到他说了“将军”二字。   她当时想,那岂不是在说阿爹?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便见阿娘急匆匆地叫管家备车出府。   她猜测着阿娘大约是要跟着兵士去见阿爹。她数月未见阿爹,自然也想跟着去。准备去央求阿娘带着她一起的时候,忽然想到阿娘过往的反对。   于是心思一动,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地藏在了管家准备的马车里。   她个头小,藏在里头丝毫不引人注意。   阿娘果然没有注意到。   她一边窃喜,一边期待着等见到阿爹时他惊喜的模样。   依阿爹的性子,定然会将她高高举起,然后让她坐在他的脖颈间四处炫耀。   她想着高兴的事,慢慢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马车骤停的动静惊醒,紧接着,便听到阿娘的惊呼声。   她迷迷糊糊地从座椅下的矮柜中爬出来,只看到阿娘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围住。马车外,府中的下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她看到阿娘在发现她时悚然一惊的神情,听到阿娘撕心裂肺地催促她快逃的声音。   明明理智告诉她她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可她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娘被坏人抓走?   那时的她无疑是冲动的。拿着地上的剑,凭着一腔孤勇便朝着坏人奔去。   坏人擒着阿娘,轻蔑地嘲讽着她以卵击石的反抗。她乱砍间成功地砍伤了人,可代价是被同样被擒住。   她和阿娘被关押在一起,阿娘紧紧地抱着她,声音发颤,却还是温声细语地安抚她,让她不要害怕。   她当然不会害怕。   那些坏人密谋时从不放低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要带着她和阿娘去战场,拿他们威胁阿爹,让阿爹不敢妄动。   她知道阿爹神勇,知道阿爹是南境所有百姓都仰慕的大将军。等见到了阿爹,她和阿娘肯定会平安无事。等见到了阿爹,这些坏人都会被阿爹一一处置。   她甚至还仔仔细细地记住了每一个坏人的样貌,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她偷偷地将这些事告诉阿娘。   可阿娘却颤抖着抱住她,带着哭腔说:“蘅儿,我们不能去见你阿爹。”   她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阿爹是会救他们的,为什么不能去见阿爹?   阿娘断断续续地在她耳边说着那些她听不懂的话。   她隐隐约约明白了些,这个时候见阿爹,并不是好事。   所以,阿娘要在见到阿爹前,带着她逃离坏人的掌控。   她自然唯阿娘的命是从。   阿爹说了,不管是谁,只要是洛家的人,都不能忤逆阿娘。   阿爹如此,她自然也是如此。   那时的她从未想到,逃离的代价那么大。   大到她无法承受。   那个夜晚,大约是快到前线,坏人懈怠得紧。   往常他们都特意安排了人守夜盯着她们,那个晚上,他们却十足懈怠。喝了酒后载歌载舞,睡到不省人事。唯一没有饮酒的人,也靠着墙壁,不时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   阿娘拿着口齿并用,借着偷偷打磨多时的发饰割断了绳子,然后带着她跑进夜色里。   后知后觉发现的坏人拼命追赶。   阿娘告诉她,朝着那个方向一直跑,就会见到阿爹。   她要一个人跑过去,然后阿娘从另一个方向跑,她们二人在阿爹那里汇合。   她不肯。   阿娘摸着她的脸说:“蘅儿乖,你阿爹说你素来跑得快,阿娘定然跑不过你。所以你一定要快些找到你阿爹,让他来找我,知道吗?”   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   阿娘不再给她拒绝的机会,把她一推,自己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她没办法,只好一边哭,一边依着阿娘的指引去找阿爹。   她拼命跑,开始还能感受到痛,到后来,连痛觉都感受不到了,只想快点找到阿爹,让阿爹去救阿娘。   外出探查敌情的士兵发现了她。   把她带回了营帐,说是阿爹正在战场上指挥,不能回来。还告诉她,会有人去找阿娘,让她不要担心,乖乖在营帐里等着,不要乱跑。   她当然不会乱跑。   她要等着阿爹回来,等着阿娘回来,等着一家人团聚。   她一个人在阿爹的营帐中,裹着厚厚的被子,等了许久。   等到回来的兵士欲言又止地告诉她找到了阿娘。   等到战鼓齐擂,回营的军士欢呼雀跃着宣告战争的胜利。   等到阿爹战甲未卸,看到她和躺在地上早已没有了呼吸的阿娘时,骤然由喜变悲的哀恸。   她呆呆抱着浑身冰凉的阿娘。   不明白外面的人因为什么如此高兴。   她只知道,在这一刻。   她所拥有的全部幸福都化为了梦幻泡影。   她再也没有阿娘了。 第36章   洛之蘅在不断上演的梦魇中浮浮沉沉,不得解脱。   她不知道在这些画面中飘荡了多久。   漆黑冰冷的画面忽然一转,变成了绿意盎然的山间。   这里花草葳蕤,林木葱郁,清泠泠的水声悦耳动听,不时有翩飞的蝴蝶在盛开的花朵上盘桓。   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无意识地走到溪水边,清澈的水面上映出她带着疑惑的面容。她弯腰,头顶上忽然有样东西坠入水中。   ——是花环。   她慌手慌脚地捡起花环,有些茫然地想着:她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浸润了溪水的花环染上冰凉的寒意。   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慢慢找回自己的记忆。   对,花环是太子为了奖励她学有所成赠给她的。   可是——   太子在哪儿?   洛之蘅“腾”地直起身,转眼看到花丛间正在择选花草编织花环的太子。   她莞尔,正要上前。   眼前的画面陡然一变,无数黑衣人骤然涌出,执刀携剑朝太子砍去。   她悚然一惊,高喊着让他小心。可太子却毫无所觉,全神贯注地编织花环。   眼看着黑衣人越来越近,她顾不得自己手无寸铁,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想要带他逃跑。   但她跑得愈快,太子就离她愈远。   原本几十步的距离,却似隔了个无法逾越的鸿沟般遥远。   她仿佛永远也没有办法阻止悲剧的发生。   小时候只能无力地看到阿娘往死局的方向跑。   长大了,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屠刀落在太子的身上。   洛之蘅惊呼一声“殿下”,腿一软,跌落在无底的深渊里。   强烈的失重感袭来。   她心跳错序,骤然睁开眼睛。   意识空白几息。   熟悉的环境映入眼帘,洛之蘅才缓缓找回神智。   原来只是一场惊梦。   她心有余悸地吁出浊气,下意识抬手,想要拭去额上的冷汗。   还未等她动作,已经有人先一步拿着绢帕轻柔地给她拭汗。   余光扫到绛紫的箭袖,是男子的衣衫。   她迟滞地想着,不是平夏和半雪,那是谁在照看她?   “醒了?”   似是怕惊扰到她,昔日有些清沉的声调刻意放得轻缓。   洛之蘅有些僵硬地偏头,喃喃道:“殿下……”   太子好脾气地应了声,细心给她拭干汗珠,又反过手,拿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凝神感知。   医士说只要热度降下来就没有大碍,后续只需精心调理便可。   如今总算是退热了。   太子不着痕迹地缓了口气,收回手,正看到洛之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洛之蘅昏迷了两日,容色憔悴得紧。面上苍白如纸,往日泛着淡粉色的唇血色尽失,本就只掌可遮的脸更显清瘦,小了一圈。   她不错眼地望过来,眼神空茫,愈发显得可怜。   太子心中忽然生出一抹难辨的异样。   他微微蹙眉,按下不明的心绪,故作调侃地笑道:“方才不是还叫我,怎么这时不说话了?”   洛之蘅意识回溯,想起自己将将醒转时意识昏沉间的下意识举动,有些赧然地抿了下唇:“我……”   她昏迷多时,眼下思绪转得慢,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辩驳之词,只好笨拙地转移话题:“殿下怎么在这儿?”   太子看破不说破,笑了下,顺着她的话解释:“叔伯在这里守了多时,方才用膳去了,我便来替他守一会儿。”   “那平夏和半雪——”   “医士将将替你诊过脉,你的两个侍女,一个在给你煎药,一个跟着医士取药去了。”   洛之蘅了然颔首,歉然道:“劳殿下费神了。”   “举手之劳。”太子不以为意。   客气地寒暄之后,满室静默。   太子不出声,洛之蘅两日水米未进,口干舌燥,更是不想再多费口舌。   她平躺回去,双手无意识地攥着被角,慢吞吞地想,也不知道平夏和半雪何时回来。   昏睡的时候不觉,如今说了些话,愈发觉得喉间干涩灼热,难耐得紧。偏偏守在旁边的是太子,她着实不好支使,只能兀自忍耐。   她目视帐顶,百无聊赖地想着,太子智计过人,除了对自己的容貌有过分偏执的爱护外,似乎毫无缺点。可于照看病人一道上,属实生疏得紧。   连需要给初初醒来的病人递些温水润嗓都不晓得。   洛之蘅神游天外,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抬着。   太子看着她的动作,眉梢微扬:“想什么呢?”   洛之蘅脱口而出地抱怨:“在想殿下怎么连照顾人都不会……”   尾音刚刚落定,洛之蘅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一边暗恼自己病中失了谨慎,一边干巴巴地辩解:“殿下,我——”   “孤自小到大确实未曾伺候过人。”   洛之蘅懊恼道:“我不是——”   太子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好整以暇道:“正好有空,你来说说,孤应该如何照顾病人。”   他不恼不怒,反而一脸的虚心求教。   “……”   洛之蘅心虚地奉承道:“殿下显贵尊荣,不需要学这些。”   太子轻飘飘地觑她一眼:“孤如今不就是在照顾你?”   洛之蘅:“……”   洛之蘅方才苍白的面上如今布满殷红,几欲滴血。   她尴尬到几乎想要埋进被子里不见人,偏偏太子不错眼地盯着她,她连稍稍一动都不敢。   怎么她醒的时候偏偏只有太子在?   洛之蘅绝望地闭了闭眸。   然而太子还是不放过她,一本正经地求教道:“你不指教一二,孤如何能照顾好你?”   洛之蘅:“……”   太子含笑的嗓音回荡在耳边。   洛之蘅破罐破摔地挤出个单字:“……水。”   耳边传来太子的一声轻笑。   洛之蘅再也顾不得礼数,羞恼地拉起被子蒙住脑袋。   脸颊发烫,耳边嗡嗡作响,她躲在薄被中,希望借此逃避被太子注视的尴尬。   可惜事与愿违。   不消片刻,盖在脸上的被子就被人掀开。   太子道:“天热,你才退热,仔细闷坏了。”   洛之蘅安详地闭着眼,不想说话。   “是我疏忽了。”太子好声好气道,“你的侍女出门前特意准备了沸水,如今温热正入口,快起来喝水。”   喉间的干痒战胜了羞耻。   总归已经出了糗,洛之蘅也不再忸怩,低低应了声,撑着手臂坐起身。   她身上发软,坐得困难,太子这时倒是很善解人意,空出的手先是扶她起身,又将软枕竖起来,好让她靠得自在。   洛之蘅道了谢,接过茶水,双手捧着杯盏小口小口喝起来。   她喝得慢,可实在渴极,一盏茶水很快见了底。   太子又倒了些递给她,洛之蘅饮了小半杯,喉间的干涩才算缓解。   太子将杯盏搁在一边。   洛之蘅心虚不敢直视他,只安静地垂着眼,看起来分外柔顺。   太子想到什么,直言道:“下次若是想要什么,直接说与我便是,无需藏着掖着。”   洛之蘅不以为意,今日无非是平夏和半雪都恰好不在,否则是如何也劳不上太子照看。   太子却像是洞察了她心中所想,又道:“不止是今日。你在我面前,永远都不需要曲意逢迎。”顿了顿,“知道了吗?”   洛之蘅捏着被角不言不语。   她不说话,太子便也不催促。   可他的视线始终一错不错地锁在她身上,有如实质般,让洛之蘅避无可避。   像是打定主意要她一个回应。   半晌,洛之蘅妥协低喃:“您是殿下……”   “我不是。”   洛之蘅茫然。   太子沉默片刻,缓声道:“世人尊我一声‘太子’,是因着我是中宫嫡子;朝臣奉我一声‘殿下’,是因着我是国之储君。这些虚名从来都不是因为我,而是我的身份。”   “我不缺别人对我的恭敬和奉承。但我说过,我只有你这一个故友。洛之蘅,在你面前,我只想当‘我’,而非‘殿下’。”   洛之蘅怔怔望着太子。   “记好了,”太子一字一字道,“我叫赵、珣。”   他说得郑重而认真。   洛之蘅哑然失语。   脑海中思绪翻涌,一时想谦道“婴孩儿时的情分当不得殿下如此看重”,一时忽然又觉得连真心相待的友人都寥寥的太子莫名可怜……   她嘴唇翕动,最后只小声问:“是哪个‘xun’?”   为尊者讳,皇太子的名讳在避讳之列,洛之蘅当然知道是哪个字。   太子心照不宣地笑笑:“蜡梅盈庭花瑶璨,银烛照夜光璘珣。*”   “是这个‘珣’。”   洛之蘅点头,轻轻“嗯”了声。   她还在病中,说了会儿话便觉精力不济。   太子瞧见她脸上的倦色,询问道:“医士说你要多歇息,再睡会儿?”   洛之蘅也不强撑,应了声“好”。   太子整理着软枕,看着她躺好,语气带了些轻哄:“好好养病,等痊愈了,我带你出去散心。”   “……我不想去逛街市了。”洛之蘅软声开口。   “好,不去街市。”太子唇角微勾,予取予求般点头,纵容道,“我找别的地方带你玩儿。”   “会耽误你的正事吗?”   “不会。”太子理所当然道,“我虽未生病,却也受了惊,合该歇一歇。”   洛之蘅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太子好脾气地问:“这回可以安心歇息了吗?”   “嗯。”洛之蘅点头,乖乖闭上了眼。 第37章   诚如医士所言,退热后便无大碍。   洛之蘅一觉好眠,再醒来时精神已然好了许多,不再像先前那般病怏怏的。   半雪长舒一口气,悬了几日的心终于安稳落定。   “郡主的气色瞧上去红润了许多。”半雪自顾自地观察完,心有余悸道,“这几日可吓坏奴婢了。”   “都过去了。”洛之蘅虚弱地笑笑,借着半雪搀扶的力道坐起来。   半雪细心地调整软枕的高低,询问道:“想着郡主醒来胃口不好,膳房特意准备了清淡的吃食,奴婢给郡主端些来暖暖胃?”   洛之蘅一生病就胃口不佳,发热时尤其,不论再美味的吃食到口中都没甚滋味。她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在这时用膳,张口就要如往常般拒绝。话到嘴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顿了顿。   洛之蘅近些年不常生病,但半雪在她身边多年,对她的性情再清楚不过。心知郡主十有八|九要拒绝,她一边坦然地等待着郡主出声,一边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说服她。   半雪绞尽脑汁思索时,洛之蘅轻声说:“可以。”   半雪沉浸在郡主一定会说“不用”的惯性思维里,听到她出声,当即端出一副凝重的神色,张口劝慰道:“郡主生病这几日昏昏沉沉的,全靠大夫配的汤水维持生机,若是再不进些膳食,身子如何能撑得住?这些膳食都是厨子费尽心思琢磨的,一定合胃口,您多少用些……”   洛之蘅颇觉好笑地重复:“我说,可以。”   “……啊?”半雪一愣。   洛之蘅笑道;“我是有些饿,你挑些清淡好克化的流食拿来。”   半雪眨眨眼,迟缓地反应过来,顿时大喜过望道:“好!郡主您好好歇着,奴婢去去就回!”   不消一刻钟,半雪便带着吃食匆匆回来。   盘中的吃食都是照着洛之蘅的吩咐选的,纵然口味清淡,也样样精巧,足见厨子的用心。   琉璃碗中盛着软糯莹白的清粥,点缀了些青翠的蔬菜碎,小碟中摆了清脆爽口的腌菜,看上去很是开胃。   饶是洛之蘅胃口不佳,此刻也难免生了些许食欲,拿着筷箸慢慢进食。   一小碗粥用了泰半便止。   吃得不多,但足以让半雪喜笑颜开。   洛之蘅靠着软枕小憩片刻,身上渐渐恢复了些气力,便由半雪伺候着洗漱穿衣。   半雪担忧道:“郡主身子还未大安,合该静养几日再起身,劳神太过万一再有反复,免不了还要再遭罪。”她边说边帮着洛之蘅穿衣,不禁心疼道,“原本合身的衣裳都显得宽大了……”   “我不做别的。”洛之蘅莞尔道,“躺了好些时日骨头都软了,总要起来动动。外边日头正好,只是去晒晒太阳。躺屋里是躺,躺外边也是一样的。”   她望着半雪好声好气道:“放心,我有分寸。”   半雪叹了声气,只好妥协道:“那郡主说话算话,只在院中晒晒太阳,不去别处。”   洛之蘅好脾气地点点头。   郡主病气未散,即便是要在院中晒晒太阳,也不能等闲视之。   半雪脚不沾地地指挥着院中的小厮抬出软塌,嘱咐侍女准备茶水小食,好让郡主胃口好时吃上些许。里里外外忙活好一阵,才从衣橱中择选出合适的薄毯,扶着洛之蘅往院中走。   正是仲夏暑热天,清早却晨光融融,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斑驳洒下,舒适宜人。   洛之蘅惬意地半躺在软塌上看闲书,不多时,忽然闻见一阵苦涩的汤药味。   抬眼望去,正看到平夏拿着碗汤药往这边走。   洛之蘅神情顿时一塌。   平夏好笑道:“郡主,该喝药了。”   半雪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伸手从洛之蘅手中抽走书册。   洛之蘅看着平夏手中的汤药,不禁皱起眉。   郡主生病,第一不爱用膳,第二不喜汤药。   两人早已对这样的情形见怪不怪。   平夏觑了眼半雪,有意无意地问:“听说郡主今早胃口不错?”   “可不是,足足用了半碗清粥。”半雪心领神会,顺着话音道,“郡主连早食都痛快用了,定然不会厚此薄彼,置这区区一碗汤药于不顾。您说是吧,郡主?”   “……”洛之蘅失语道,“你们俩一唱一和将我的话堵了个彻底,我还能说什么?”   她虽是这般说,语气却不显怒意。   半雪嘿嘿一笑,立刻拿起一旁的几案上的甜口小碟捧着,殷勤道,“郡主别怕,奴婢特意准备了苏记的金丝蜜饯,用来压苦味最是合适不过。”   洛之蘅睨她一眼,取出药碗中的汤匙,闭眸屏息,一口气将汤药灌下。   半雪眼明手快地将蜜饯递过去,洛之蘅皱着脸慢吞吞地咬蜜饯,好半晌,才将嘴巴里浓郁的苦味驱散干净。   洛之蘅望向半雪:“这下可以将书给我了吧?”   “郡主莫急,再稍等片刻。”半雪利索地拿湿帕擦了擦洛之蘅的手,又取出药膏在她的指腹上细细涂抹。   洛之蘅这才想起自己指腹上的伤还未痊愈。   药膏涂抹在指腹上,清清凉凉的,散发着淡淡的花草香,闻起来沁人心脾。   洛之蘅疑惑:“我昏睡这些天,大夫又研制了新的药膏?”   她分明记得最初的药膏不是这个气味。   半雪摇摇头,解释道:“这药膏是崔公子送来的。”   “崔公子?”洛之蘅微怔。   半雪“嗯”了声,说:“当时郡主烧得厉害,奴婢惊慌之下失了章法,一时忘记了手上的伤。还是崔公子过来看您时发现,送来了这瓶药膏,叮嘱奴婢要日日替您上药。当时奴婢还担心这药膏不适症,结果医士说这是顶好的伤药,寻常医士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就连他也难窥奥妙……”   洛之蘅嘴角微扬,轻声道:“以后崔公子送来的东西接着便是,不用特意找医士查看。”   “郡主未免对崔公子太信任了些。”半雪颇有微词,就差把“防人之心不可无”七个字刻在脸上。   洛之蘅笑而不语。   凭借太子的身份,若真的想要对她不测,压根用不上在东西里动手脚这种下作手段。   况且。   她如今和太子……是朋友。   友人之间,总该交托信任。   *   因应承了要带洛之蘅外出散心,太子这几日都忙得脚不沾地,想要赶在洛之蘅病愈前处理完紧要事务。   有关刺客所携兵器的调查,也终于在此时有了眉目。   工匠前来禀报时,太子和南境王正凑在一起议事。   南境王屏退左右。   负责探查此事的工匠拱手道:“王爷那日吩咐之后,属下不敢懈怠,带着人核查了不少时日,终于确定了兵器的出处。”   “是哪里造的兵器?”南境王急急追问。   “这些兵器皆是军械——”   “胡说八道!”南境王吹胡子瞪眼,“军营的兵械数量皆被严格管控,一进一出均被记录在册,那么多兵器不翼而飞,下头的人岂敢瞒报?况且,那些兵器虽然精良,离军械的要求却隔着十万八千里,哪会是军营的兵械!”   “叔伯消消气,”太子看了眼底下哭笑不得工匠,温声道,“先听他把话说完。”   南境王意识到自己太过急切,顺势抱臂坐下,对着工匠道:“你接着说。”   工匠应了声“是”,续道:“王爷有所不知,底下的工坊制造兵械,并非件件合乎规格。毕竟是以军械的标准打造,虽不合规,却也比寻常器械精良许多,销毁着实可惜。是以这些不合规的军械便会被送往境内各府,由府衙调配给下辖巡检司使用。属下仔细查阅了工坊的留档,这些兵器皆是隆庆二十一年所制,因不合规,送到了宁川府衙。”   “好一个巡检司!”南境王“腾”地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道,“竟敢在本王的眼皮底下对本王的女儿动手!”   眼看着南境王要往外走,太子忙叫住他:“叔伯留步。”   他朝着工匠摆摆手,等工匠退下,才问:“叔伯这是要去巡检司要说法?”   “当然!”南境王声音凛然,“你和蘅儿险中逃生,受了如此大的惊吓,岂能不声不响地含混过去?”   说着,他警惕地望向太子:“难不成你是想让我忍气吞声?”   太子未置可否,只是道:“这件事叔伯不宜再出面。”   “笑话!”南境王冷笑,“本王的女儿遭人暗害,难不成本王还不能去讨一个公道?”   “巡检司恐怕不知实情,为难他们无济于事。”   南境王皱眉:“兵械是他们的,他们如何会不知情?”顿了下,又道,“就算他们不知道,负责调配的府衙总不可能一无所知。”   “叔伯还不明白吗?”太子语气平静,“这场刺杀是冲着我来的,阿蘅妹妹是受了无妄之灾。”   “你在南境同人无仇无怨,平白的针对你做什么?”南境王不解。   “南境无人知晓太子奉旨来南境,但盛京朝堂人人皆知。”太子冷静道。   他点到为止,南境王虽然粗枝大叶,却也并非蠢笨之人。他思量片刻便缓缓明白过来,这些人,是存着把太子摁死在南境的心思安排刺杀,太子一旦亡在南境,储君之位空悬,是谁获利显而易见。   这是储位之争。他若是深究下去,哪怕无意,也会被有心人认为他牵扯其中。   想到太子来南境这般隐藏身份,居然都能被人查到蛛丝马迹。   南境王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重重叹息:“这么些年,你也不容易。”   太子不以为意地笑笑,只是道:“叔伯放心,阿蘅妹妹的委屈,不会白受。”   “我定会为她讨回公道。” 第38章   仲夏尾声,南境暑热正盛,饶是躲在树荫下,也驱不散炙热暑意。   唯有清早日头未高悬时勉强凉快些,便也成了一天里街市上最为熙攘的时辰。   一辆马车在拥挤的宁川长街中艰难穿行。出得城门,同洛南一行人汇合后,平稳地在官道上疾驰起来。   晨风顺着窗缝飘入车厢。   方才在街市中积攒的憋闷散净,洛之蘅松口气,疑惑问:“阿兄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病去如抽丝,她的病气断断续续,直到昨日才算好利索。太子也果然遵守承诺,带她出门散心。   她原以为太子口中的“散心”之地,同去街市差不多,一日便能归。   谁料昨晚将入夜,太子便遣人回来叮嘱她收拾行装,她那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番散心,竟是要出府小住。   她养病这些时日,太子亦是早出晚归,忙得无暇他顾。   见不到人,商量“散心”一事也就无从谈起。是以直到此时,她都不知道这辆马车要往何处去。   相较于她的疑惑不解,太子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清闲模样,微阖着眼靠在车厢壁,神情惬意,很有出游散心的架势。   听到洛之蘅询问,太子也不多言,只不紧不慢地道:“自然是带你出去避暑。”   洛之蘅:“……阿兄明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太子敏锐地捕捉到她语气中的细微抱怨,不由睁开了眼,正对上洛之蘅直直望过来的目光。   从前洛之蘅同他相处,恭敬疏离有余而亲近不足,纵然日日形影不离,也仿佛隔着层屏障,怎么也冲不破。他提出的种种要求,纵然再无理,她也只是沉默片刻,然后顺从应下。兴许心中有怨言,但面上从来不显。   他拐弯抹角不直接回应,若是从前的洛之蘅,定然会就此作罢,更不要说“抱怨”和“穷根究底”。   这样的表现在从前的洛之蘅看来,是以下犯上,是礼节有失。太子却乐见其成。   他想起洛之蘅初初醒来时那一番推心置腹的对话,轻轻牵起唇角,高深莫测道:“既答应了带你散心,选的去处自然要顺着你的心意。你耐心些,过会儿便知道了。”   洛之蘅见他一副要给她“惊喜”的态度,便也不再穷根究底,只担忧问:“此番出来得匆忙,阿爹那里……”   “我前些时日已经知会过叔伯,此番出门小住,也是叔伯允准的。”   太子安排得周到妥帖,洛之蘅松了口气,再无后顾之忧,专注欣赏起沿途的景色。   行至城外,人影渐疏,只有官道两侧的草木依旧葳蕤连绵。   一栋破败荒芜的庙宇在视线中一闪而过,洛之蘅看着熟悉不已的景物,心中骤然升起一个不可思议地猜想。   这猜想在马车停稳后终于得到证实。   跟随而来的侍人有条不紊地收拾起行李。   洛之蘅走下马车,怔怔看着写有“云间寺”三个字的山门,半晌,才半是惊喜半是恍惚地出声:“阿兄怎么会带我来这里?”   太子带着她徒步往内走,云淡风轻地解释:“叔伯说,你往年都要在云间寺住上些时日,今年却因着我要来南境不得已提前回府。我想着,总不能因为要陪我逛街市,损了你的……佛缘。”   转瞬而逝的停顿到底显眼。   洛之蘅打趣道:“阿爹同你说起云间寺时,定然说的不是‘佛缘’。”   太子抵拳,掩饰似地轻咳一声。   洛之蘅提裙步上台阶,声音平静:“阿娘离世数年,我早就看开了,阿兄无需避而不谈。”   太子看着她因为生病而愈发显得削瘦的侧颜,沉默片刻,轻轻“嗯”了声。   两人并肩步入寺内。   洛之蘅常年来此,带着太子熟门熟路地走到寺中的厢房。   两人边逛边走,到得厢房时,半雪和平夏正带着人紧锣密鼓地布置,看上去适应良好。   洛之蘅问:“这回来云间寺,阿兄竟是只瞒着我一人?”   太子循着她的视线望向忙碌的两个侍女,轻哼道:“我倒是想把你的人一并瞒住。”   洛之蘅闻言顿悟,迟疑问:“她们两个可是叫阿兄为难了?”   “这倒不曾,她们找上的是冬凌。”   “那便是为难冬凌了。”洛之蘅莞尔,顿了顿,又道,“平夏和半雪早年便被阿娘遣到我身边,是同我一道长大的。说是侍女,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更似姐妹。她们向来护我护得厉害,又不知阿兄的身份,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阿兄能宽宥一二。”   太子乜她一眼:“我还不至于同两个小丫头斤斤计较。”   “阿兄雅量。”洛之蘅含笑福身。   *   因着要在云间寺小住,两人又都是精细的主儿,住处收拾起来分外耗时。等彻底安顿下来,已经是黄昏时分。   两人一道用过素膳,便各自回房歇息。   寺中檀香袅袅,洛之蘅在古寺钟声里一夜好眠。   翌日醒来时天还未大亮,山门未开,寺中一片清寂。   洛之蘅由平夏伺候着更换衣裙。   半雪整理好寝褥,问:“寺中的厨房大约已经做好斋饭了,郡主想吃什么?奴婢去拿些过来。”   “我想先去给阿娘上香。”洛之蘅边理着宽袖边道,“你们自去用膳就是,不必跟着我。”   遇刺余波未平,她们安置之处皆由府卫严密把守,安全得紧。   平夏和半雪对视一眼,齐齐应“是”。   洛之蘅只身前往供奉着先王妃灵位的佛堂。   清早的云间寺藏在林荫里,林风徐徐,尚有些清寒。洛之蘅踩着晨风步入佛堂,到得内间,才发现里头有人正执着三炷香弯腰祭拜。   洛之蘅愣了片刻,才脚步无声地掀帘进入内间。同样取出三炷香点燃,闭眸默念:阿娘,女儿来看您了。   佛堂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许久,洛之蘅才睁开眼,轻声道:“我替阿娘谢过阿兄。”   “本就是我这个晚辈该做的,当不得谢。”   太子侧眸,看着洛之蘅面带怀念的神情,忽然道:“婶母生前定然待你极好。”   “嗯。”洛之蘅追忆往昔般,语气轻缓,却又带着不容置喙地坚定,道,“阿娘是极好的母亲。”   “我知道。”   洛之蘅微讶:“阿兄知道?”   “叔伯同我说过你少时的事情。”   洛之蘅困惑:“阿爹……怎会说起这个?”   自家阿爹虽然于人情往来上不通窍,可向来对她的往事讳莫如深,更不要说同一个毫不相干的外男提起。是以洛之蘅困惑得真情意切,压根不明白这两人说正事怎么又会聊到她身上。   还是说……   洛之蘅有些探究地打量着太子。   “想什么呢。”太子轻嗤一声,满脸正直地辩白,“是叔伯主动告知的,可不是孤用了手段。”   洛之蘅从善如流地道歉,顿了下,仍是不解:“那阿爹为何会同殿下说起小女的往事?”   太子觑她一眼。   这眼神似乎含了别的意味,洛之蘅还未想明白,便听太子悠悠问道:“那日你昏迷时抓着我说了不少胡话,你可还记得?”   “?”   洛之蘅矢口否认,“不可能,半雪和平夏没同我说起过这回事……”   她生病时半雪和平夏不可能会离她左右。若是她当真对着太子说胡话,就算当时这两人没能及时阻拦了她,过后定会寻机说与她听,不会叫她一无所知。   更何况,她压根儿没有丝毫抓着太子说胡话的记忆。   她只是发热,又不是坏了脑子。   洛之蘅满脸怀疑。   太子泰然自若地道:“婶母有灵,我岂会当着她的面哄骗你?”   洛之蘅一顿,半信半疑地望过去:“我……真的?”   太子笃定颔首,提醒她:“你第一回醒来时,身边也只有我一个。”   洛之蘅不由眨了下眼:   倒也是,太子既能单独陪她一次,焉知没有第二次?   洛之蘅原本的笃定摇摇欲坠。   一想到自己病中可能真的抓着太子说胡话,脸色登时青一阵红一阵。她局促地捏着指尖,欲言又止地看了太子半晌,终于在他坦然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我当时……可是做了什么失礼的举动?”   “失礼倒没有。”太子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只是说了些傻话。”   明知他是故意吊胃口,洛之蘅偏偏只能往陷阱里跳。   她羞恼道:“阿兄你就莫要卖关子了!”   眼见她一张脸眨眼之间红似滴血,生怕当真惹急了她,太子见好就收:“你也没说旁的,只是一直同我道歉,说你连累了我。”   话到最后,他敛去几分玩笑,语气变得分外正经。   洛之蘅却是倏地一僵。   方才的种种情绪登时冷却,卷土重来的理智捡起琐碎的线索,顷刻间串清了原委。   洛之蘅声音艰涩地问:“所以,你去问了阿爹。”   “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觉得刺杀之事与你相关,又等不及你病愈,便去问了叔伯。”   他目光清明,姿态坦诚。   洛之蘅却忽然觉得自惭形秽。   说好了做朋友,太子赤诚相待,毫不隐瞒。她却只想着粉饰太平,明明知道刺杀的真相,话到嘴边,却又不敢开口。   她怎么能这么怯懦?   她怎么配当太子真诚以待的朋友?   郊外刺杀的场景和数年前阿娘离世的情景交错着浮现在脑海中。   洛之蘅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当时太子单枪匹马,但凡有一丝的疏忽,就不会是今日这般完好无损的模样。   隆庆十二年隆冬她连累了阿娘,如今又险些害得太子殒命……   种种过往,潮水一般朝她涌来。   洛之蘅再也支撑不住,脱力一般滑倒在地,深深埋着头,泣声不断:“对不起……对不起殿下……”   “你对不起什么呢?”   隔着手臂,太子的声音失真一般,带着说不清的温和。   洛之蘅愈发觉得羞愧,带着哭腔解释:“那些刺客——”   还未说完,便觉得有双手轻柔覆在脸侧,指腹上的薄茧清晰分明。不待她反应,那双手托着她的下颌轻轻使力。   洛之蘅怔然失声,连反抗似乎也不会了,只顺着他的力道抬头。   隔着眼眸未散的水雾,对上太子温柔诚恳的神情。   “傻姑娘,若说道歉,该是我向你道歉才是。”   洛之蘅茫然地眨了下眼,像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太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郑重道:“那些刺客是冲着我来的,同你没有半分关系,若说连累,该是我连累你才是。”   “洛之蘅,你才是平白受了无妄之灾的人。”   所以你用觉得内疚。   更不用耿耿于怀。 第39章   洛之蘅满心羞愧难当,好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她怔怔维持着下颌微抬的姿势,眸中水雾未散,眼睫一眨,泪珠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太子蹲在她身前,取出手帕去擦她脸上的斑驳泪痕。   洛之蘅病中他曾照料过几次,对这等事早已驾轻就熟,力道控制得分外轻柔,像是在小心翼翼擦拭价值连城的珍宝。   洛之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赧然地去接他手中的丝帕,略有些不自在道:“多谢殿下,我……自己来。”   “好。”太子将丝帕递给她,善解人意地起身走开,估摸着洛之蘅整理好情绪,才拎着两个蒲团走过去放平稳,自己盘膝坐下,又拍拍另一个空的蒲团,道,“过来坐着。”   左右已经在他面前这么丢脸,也没有别的包袱要扛着了。   洛之蘅自暴自弃地拽过蒲团坐下,丧丧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绞着丝帕出神。   太子也不出声,颇有定力地坐着。   洛之蘅抬眸看他一眼,太子在阖眸小憩。再看一眼,依旧如此。   几次三番下来,洛之蘅率先按耐不住:“殿下——”   “不是说过我叫赵珣,怎么又叫殿下?”太子微微扬眉。   洛之蘅面上一热。   饶是她的情绪已然平复不少,可方才的情形历历在目,她眼下是决计喊不出“阿兄”的,他又这般说……   洛之蘅微微抿唇,索性将称呼含糊过去,径直问:“方才那些话……是何意?那些刺客难道不是冲着我来的吗?”   “他们冲着你来能得到什么好处?”太子顺着她的话反问。   洛之蘅慢吞吞道:“……借我威胁阿爹。”   年幼时她不懂自己和阿娘缘何会遭受那一场无妄之灾,长大后倒是缓缓明白过来。   那场和南越的鏖战,阿爹率军势如破竹,南越抵挡不能,便将胜负压在她和阿娘身上。   那些人费了大力气混进宁川城,又趁着前线大雪阿爹杳无音信、阿娘担忧晃神的天时,一举擒住她和阿娘,企图用她和阿娘的性命逼退阿爹。   阿娘识破了他们的意图,为了南境的百姓,为了不让阿爹陷入两难,毅然决然选择赴死。   她为阿娘的离世多年伤怀,可也知道,在当时的困境里,她们主动逃离是唯一的生路。   若是因为她们二人害得南境失守,她和阿娘万死难辞其咎。   那一场征战之后南越多年蛰伏,但谁也不能保证,这份安定能够一直维持下去。   所以那天察觉到有人埋伏的瞬间,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南越卷土重来,又要故技重施。   太子轻嗤一声:“当初两军交战,边境鱼龙混杂,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如今两境太平,南越之人就算有办法混进南境,也只能东躲西藏低调度日,焉有余力跟踪你去大营。”   “但是南境除了我与阿爹外,无人知晓你的身份。无缘无故的,怎会有人将矛头指向你?”洛之蘅不解问。   “谁说南境只有你和叔伯知晓我的身份?”   洛之蘅微微蹙起眉,细思半晌,倏地灵光一闪,试探问:“你是说……林大公子?”顿了下,又迟疑道,“但是林大公子自幼声名极好,是出了名的端方君子,他怎会——”   “他是君子,他身边的人却不见得同他一般品性出众。”太子不以为然,耐心道,“况且我奉旨来南境反省,在盛京中并不是秘密。若有人想要探寻,早晚能寻到我的踪迹。”   “不论我的踪迹是如何泄漏出去的,总归这些刺客是为了要我的性命,同你无关,明白了吗?”   洛之蘅慢慢点头,不期然想起,皇室□□有三位皇子,太子虽占了嫡子的身份,却是年岁最小的那个。   两位兄长,一位母亲地位低微,另一位的母亲却是颇受宠爱的贵妃。   太子纵然有崔氏撑腰,地位却也并非不可撼动。   皇后之位空悬,圣上却是身体康泰。倘若秦贵妃能再进一步,那她膝下的皇子既嫡且长,定然是有一争之力的。   她先前从未细思,只想着太子身份尊崇,从未考虑过其他。   如今才恍然,怀璧其罪,失了母亲庇护的太子,兄长们虎视眈眈,处境如何会好?   太子看着洛之蘅眼里的担忧,失笑道:“旁人都羡慕我生来贵重,恨不能以身代之,怎么你反倒忧心起来了?”   洛之蘅沉默半晌,低声道:“爵高者忧深,禄厚者责重。*”   太子闻言一怔。   涉及皇家,洛之蘅慎重得很,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便罢,转而有些苦恼地问:“殿下带我来云间寺是为澄清此事,如今已然了结,是不是就要回府了?”   洛之蘅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这桩刺杀和幼年那场绑架异曲同工,太子有心澄清,苦于府中时机不对,挑不起话头,来云间寺寻找机会朝她挑明情有可原。   如今时机来得如此快,她却不由担心起来。   没了后顾之忧,太子可还会陪着她在云间寺浪费时间?   太子一眼便看出她的心思。   “胡思乱想什么呢。”他没忍住,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不满地反问,“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   洛之蘅只手捂着额头,乖乖摇头。   太子满意颔首:“说了带你来云间寺散心就是散心,你何时住腻了咱们何时回府。至于澄清刺杀这桩事——”   太子卖了个关子,顿了片刻,才拖腔带调地哼笑道:“不趁早澄清,难道要让你满怀心事地游玩?”   对方好心却被她胡乱揣测,洛之蘅心下一虚。   太子敛回视线,目光从她的手腕上扫过,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他从宽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递过去,“你把这个腕钏戴上。”   锦盒中是一只金色的腕钏,较寻常的镯子宽些,做工却极为精巧,累丝缠出精巧的花样,错落有致地嵌着松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洛之蘅下意识就要推辞:“无功不受禄——”   “这本就是早先打算给你的出师礼,收着便是。”   洛之蘅呐呐:“殿下当时已然送了花环……”   太子懒得纠正她的称呼,乜着她道:“孤高兴,想多送,不行?”   洛之蘅:“……”   洛之蘅忍气吞声:“……行。”   太子眼中浮上笑意,问:“你可还记得我的铜镜?”   那面铜镜危机时刻射出毒针,洛之蘅想忘记都难。她闻音知意,低眸看向腕钏:“难道这只腕钏……”   “五枚。”太子肯定了她的猜测,低声补充,“见血封喉。”   洛之蘅原本好奇的神情骤然一变,顾虑重重地问:“这腕钏这么精巧,我若是不小心碰错了地方,岂不是会率先封了我的喉?”   太子:“?”   太子先是一愣,转而闷声笑起来,煞有介事地附和:“你担忧的不无道理。”   听到他语气中的调侃,洛之蘅哪能不知道他是在说反话?   太子见好就收,笑完便取出腕钏给她示范:“要一起用力按这三处才会发射毒针。”   洛之蘅仔细看了他指出的三处,皆在腕钏的凹陷处,若非刻意,不会轻易碰到这三处。   她松了口气。   太子又指了指腕钏上不打眼的一处:“按下机关之后,毒针会从这里发出。”   洛之蘅认真点头。   “腕钏不大,放五枚毒针已经是极限。若是遇到危险,切记要省着点用,出其不意逃命即可,千万不要和对方硬碰硬。否则毒针耗尽,他们为了解药恐怕要为难于你。”太子事无巨细地叮嘱。   洛之蘅边听边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   手腕上新套了个藏着毒针的腕钏,洛之蘅难免有些不适应。   她新添的东西本就瞒不过贴身伺候的平夏和半雪,加上总是忍不住触碰,两个侍女很久就发现了端倪。   半雪惊讶道:“云间寺清贫,郡主从哪里寻来这么金贵的腕钏?”   洛之蘅用的衣裳首饰多由半雪和平夏经手,两人自然知晓郡主没有这般样式的首饰。   “是崔公子送的出师礼。”洛之蘅避重就轻地解释。   半雪看着金灿灿的腕钏,啧啧称奇:“也不知是哪家府上能养出崔公子这样的富贵闲人。”   洛之蘅莞尔:“他可不闲散。”   “和崔公子年岁差不多的人多是追求成家立业,崔公子一未成家二未立业,来南境一住便是两月,奴婢可再未见过比他更游手好闲的人了。”半雪振振有词,信手拎出位典范来,“就连林府上的小公子,早些时候也被派去底下的府县历练去了呢。”   群芳宴后洛之蘅再未听说过林疏言的消息,如今亦无意打听。   她提醒道:“勿议旁人。”   半雪自觉噤声。   净身的水已然备好,平夏看着洛之蘅径直往浴间走,不由提醒道:“郡主的腕钏可要褪下?”   洛之蘅下意识摸向腕钏,犹豫片刻,摇头道:“不用了。”   她整个人陷在水中,百无聊赖地推着水面的涟漪,愁眉苦脸地问:“若是我想给崔公子还礼,该备些什么东西好?”   太子来南境这两个月,着实帮了她不少。   今日送的腕钏更显心意,危急时刻的保命符,她连拒绝都做不到。   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有所回报。   平夏想了想道:“不如送玉佩,不出错,和腕钏的价值也不相上下。”   她不知道腕钏的真正价值,这么想也情有可原。   洛之蘅心知肚明,摇头道:“不够有诚意。”   半雪心直口快道:“若想显出诚意,少不得要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洛之蘅若有所思。   平夏也觉得颇有道理,附和道:“半雪说得有理,郡主不如想想崔公子喜欢什么。”   洛之蘅认真思索起来。   皇宫集天下至宝,太子含着金汤匙长大,自是什么都不缺的。或许会因为太子之位总被人觊觎而有所苦恼,但她并非经天纬地的谋士,无法为他排忧解难。   思来想去,洛之蘅还是决定坦诚地问问太子本人。   大约是没人直白地问过他,太子颇有些意外地重复:“我喜欢什么?”   洛之蘅点点头,举例道:“比如玉石珍宝,或是衣冠配饰,你有特别喜欢的吗?”   “这些俗物值得让我‘特别喜欢’?”太子觑她一眼。   “……”洛之蘅倒也不觉意外,轻叹道,“皇宫不缺奇珍,照这么说来,恐怕没有珍品能入得了殿下的眼。”   太子认真道:“还是有的。”   “是什么?”洛之蘅眼神一亮,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孤的脸不就是世上最宝贵的珍品?”   太子一本正经。   洛之蘅:“……” 第40章   饶是洛之蘅知道太子对他这张脸爱得深沉,还是毫无防备地被他这句话震住了。   太子对他容貌的自信和追捧总能出乎意料地发生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十分之诡计多端。   偏偏始作俑者一无所觉,反而理直气壮地发问:“怎么,我说得不对?”   洛之蘅:“……”   美丑在她眼中都是一个样,她又不能辨别,焉知他的容貌到底如何?   洛之蘅腹诽一阵,面不改色地称赞道:“殿下自然姿容超群。”   好在太子的气度卓然不凡,她恭维起来分毫不显心虚。   太子目露满意,递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洛之蘅:“……”   “你问这个做什么?”太子漫不经心地问。   洛之蘅指尖下意识抚向腕间,斟酌道:“阿兄来南境这些时日赠我良多……”   太子了然:“所以你想酬谢我?”   洛之蘅老实地点了下头,有些惭愧道:“我私下想了许久,想着阿兄大约瞧不上金银玉石这些寻常之物,才想当面问问阿兄的喜好。”   问倒是问出来了,可惜她送不了。   洛之蘅遗憾地暗叹一声。   “你倒是机灵,知道来当面问孤。”太子不紧不慢地出声。   没有拒绝,反而像是在鼓励她询问。   洛之蘅眼睛微亮,虚心请教:“敢问殿下可有所求?”   太子当真专心思索起来。   洛之蘅也不着急,静静等着他想。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眼神慢慢地柔和起来,洛之蘅颇觉意外。   不多时,太子悠悠出声:“我想尝尝南境地道的石花糕。”   “阿兄知道石花糕?”洛之蘅微讶。   太子瞥她一眼:“怎么?”   洛之蘅莞尔解释:“我幼年时宁川许多走街串巷的小贩会卖石花糕,这些年来愈发少了,就连许多当地人都鲜少再提起石花糕,没想到阿兄竟然听说过此物。”   太子好奇:“为何卖的人少了?”   “石花糕做法简单,只是原料难得,需要东边运来的石花草。我幼年时南境尚不安稳,为了抵御南越,水路发达,方便运送。这些年来再未有过动乱,游船多了,水路也不如以往发达,缺少原料,卖的人便也不多了。”   “走官道不能运吗?”太子疑惑。   “能是能,只是走官道的成本太高了。”洛之蘅耐心解释道,“各个关卡都要文书,运送石花草的车马花费颇大,不如货船方便。石花糕本就是薄利多销的小食,成本上来了,小贩赚不到钱,自然也就不再折腾了。”   太子若有所思:“竟是如此。”   洛之蘅微微颔首,话音一转,又道:“不过阿兄不必担心,你既想尝尝石花糕,府中也是做得的。”   “不是缺石花草?”   “每年夏秋醉香楼都要去东边进海货,偶尔会运回来些石花草,到时命人买一些回来就是。”洛之蘅如数家珍地说完,又歉疚道,“只是运送石花草的商队不知何时能到,要劳阿兄等上一等。”   “无妨。”太子不以为意地道。   *   云间寺中清净质朴,两人在山中不问世事地住着。   洛之蘅每日早起礼佛,太子便窝在房中看书。到日头将尽时,两人便相约在寺中闲逛,很是轻松惬意。   谁都没提要离开的事。   直到半个月后,南境王终于按捺不住,一封书信送来了云间寺。   书信洋洋洒洒写了几页,总结下来只有一个意思:   玩儿得时日不短了,该回家了。   不要乐不思蜀。   两人这才不紧不慢地收拾行装启程回府。   马车上。   洛之蘅想着南境王那封苦大仇深的书信,半是好笑半是纳罕地道:“阿爹难得耐不住性子,居然这般早就催着咱们回府。”   太子见怪不怪地道:“出来大半个月了,叔伯定然挂念你。”   “未必。”洛之蘅摇摇头,“往年我在云间寺住上数月阿爹都不着急。”   虽然如此说,她却没有丝毫抱怨。能在云间寺住上这半个月,她已然很知足了。   太子却似有所悟。   半个月不算短,他虽提前理好了手头的事务,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半个月来还是要靠南境王安排驻军的一应事宜:又要整合边境的情报,又要训练兵士,还要分出心神研究布防推演,更别说大营本就落在南境王肩上的军务……   坚持半个月才催促他们回府,南境王已然很是仁慈了。   想到这里,太子颇有些心虚地抿了口茶。   *   马车平稳地驶进内城。   到王府门前时,正是黄昏。   洛之蘅率先由侍女搀扶着走下杌凳。   府门前隐隐有说话声。   洛之蘅将将站稳,门房便匆匆迎上来禀报:“郡主,有位公子,自称是赵公子的族弟,说要探望兄长。”说着,门房为难道,“小的和他说了咱们府上没有姓赵的公子,他偏偏不信,执意纠缠……”   洛之蘅抬眼。   门房身后走出一位俊朗的青年,一身素色的交领长袍,腰束革带,对着洛之蘅正儿八经地拱手,语气温和道:“长乐郡主安,在下赵——”   “小五?”太子的声音忽然冒出来。   青年声音一顿,猛地抬头朝洛之蘅身后望去,惊喜道:“三哥!”   “真的是你。”太子走下马车,微讶问,“你怎么来了?”   “听说——”   青年正要解释,太子想到什么,抬了抬手。   青年意会,声音戛然而止。   太子走到洛之蘅身边,介绍道:“这是舍弟明彰。”   洛之蘅了然。   皇帝登基后封唯一的弟弟为惠亲王,惠亲王早逝,留有一子,唤明彰。   就是眼前这位了。   既然他没有同门房挑明身份,洛之蘅便也未曾点破,只朝他见礼道:“赵公子安好。”   赵明彰忙侧了侧身,摆手道:“郡主客气了。”   门房见状,想到自己方才一直拦着赵明彰,颇有些战战兢兢。   洛之蘅朝他道:“赵公子舟车劳顿,你去帮着把他的行装送到府中。”   门房忙应下,如蒙大赦地告退了。   太子虽然住在南境王府,到底也是客居,没有反客为主地发话。   洛之蘅进退有度地将人请进府,借口要为赵明彰安排住处先行离开,给兄弟二人留足了叙话的空间。   太子带着赵明彰来到所居院落的书房,关上门,蹙眉问:“你来南境做什么?”   赵明彰老老实实地坦白:“崔老将军收到了南境王的书信,说兄长在南境遇袭,老将军担忧兄长,我便想着替他来南境探望。”末了,十分机警地补充道,“我不是偷偷来的。”   太子神情依旧难看,想到府门前并无侍从的踪影,语气不善地问:“你是一个人过来的?”   赵明彰忙解释道:“不是,我带了侍卫的。怕误了兄长的事,所以一进宁川便按照老将军的叮嘱先找到了阳起。侍卫由阳起安排好,我这才来的王府。”   说着,惭愧道,“没想到还是误了兄长的事。”   太子闻言,面色稍缓,仍旧问道:“我遇刺的事皇帝也知道了?”   赵明彰摇摇头:“南境王的书信上说了兄长无虞,老将军怕此事传进皇伯耳中会节外生枝,担心皇伯着急之下催你回京,便瞒了下来。我那日正好在崔府探望老将军,所以才会知道这桩事。”他担忧地望向太子,“兄长的身体当真无碍?”   太子“嗯”了一声:“那些刺客并未伤到我。”   赵明彰这才松了口气。   “外祖的身体如何了?”   赵明彰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兄长放心,崔老将军身体硬朗着呢,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挂念你。”   太子微微颔首:“辛苦你了。”   “是我该做的。”赵明彰笑笑,问,“兄长可打算好了何时回京?”   “南境的事还没有忙完,等我处理好了就会回京。”   看似回答了,又好像没有回答。   赵明彰想了想,追问道:“那兄长大概还要多久才能处理好南境的事?”   赵明彰向来不会过多干涉他的事。   太子觑他一眼:“外祖让你问的?”   赵明彰毫不意外他的警觉,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皇伯让我问的。”   太子:“……”   他就知道。   “皇伯说你离京也有两个月了,让我问问你可反思出个所以然没有。若是反思好了,赶紧回京,不要在外逗留。”赵明彰毫无保留地道。   太子置若罔闻,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他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   赵明彰越发不好意思,只温和地笑着。   原话当然不客气多了。   皇帝性情如此,哪怕再念着太子兄长,也说不来关怀备至的切切之语。   父子俩人一直这般相处,他这个外人确然不好置喙。   太子也不为难他,敛回视线道:“你赶路也累了,先去歇着。养足了精神就回京去。”   “我不回去。”对上太子望过来的危险视线,赵明彰理直气壮,“皇伯答应我了,让我同你一起回京。”   太子:“……”   皇帝答应的前提恐怕是想着他能和赵明彰一道提早回去,倘若知道赵明彰是这般用法,定然要气得跳脚。   赵明彰晓之以情:“我还是头一回离开盛京,难得有机会见见世面,兄长,你莫要赶我回去……”   “……”太子权衡片刻,点头应下,“行,那你就在南境王府住下。”   想了想,又补充道:“想玩什么提前和我说,我来安排,不要给洛之蘅添麻烦。”   赵明彰欢欢喜喜地应了声“是”。 第41章   赵明彰忽然出现在南境王府,洛之蘅经历最初的无措之后便有条不紊地给他安排起住处。   因着不知道他要在南境逗留多久,洛之蘅想到他和太子关系颇为亲近的样子,还是按他要久住的规格安排,将离太子住处最近的一处客院拨了出去。   选好住处之后,余下的自有管家带着人去安排。   洛之蘅这才得空休整。   自从早间收到南境王催促他们回府的书信,洛之蘅就一直忙着启程事宜,又乘了一个时辰的马车,一番折腾下来,面上不可避免地浮上淡淡倦色。   半雪凑上前去帮她舒缓筋骨,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嘀咕道:“原来门前那位公子口中的兄长竟是崔公子。既然如此,他直接说自己是崔公子的族弟便是,何必舍近求远,又诌出来个‘赵’姓,难道他以为崔公子还在咱们府上隐姓埋名不成……”   洛之蘅失笑:“为何就不能是崔公子在咱们府上隐姓埋名?”   “咱们这儿可是南境王府欸!”半雪重重强调,振振有词地道,“若崔公子身份不明,王爷怎么会让他在王府安稳住着?更别说让他和郡主您朝夕相处了。”   洛之蘅忍俊不禁。   太子并没有挑明身份的意图,洛之蘅只做不知,轻笑着附和:”你说得有理。”   半雪洋洋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平夏却没有半雪好糊弄。趁着半雪离开的当口儿,平夏犹豫着道:“郡主,崔公子他是不是——”   洛之蘅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平夏适时收声。   平夏能猜出太子身份非凡,洛之蘅并不意外。   她本就要比半雪细心谨慎,今日府门前又破绽百出,先是赵明彰说要找“赵公子”,又是她朝着赵明彰见礼。赵姓在本朝虽是大姓,但能让她礼待的赵氏却寥寥。事发突然,平夏眼下纵然不能准确地猜出太子的身份,再想一想便也能顿悟了。   好在平夏性情持重,洛之蘅倒也不担心她会露出马脚,只是话中有话地提醒道:“在南境王府,他只是崔公子。”   “是,奴婢省的。”半雪心领神会地笑笑。   *   傍晚时分。   南境王风风火火地回府,冲进正厅大马金刀地坐下,端起手边的茶盏大口灌起来。   洛之蘅眼皮跳了跳,叮嘱道:“这是冷茶,阿爹慢些喝。”   南境王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茶水不多,他咕咚咕咚喝几口便见了底。   忙碌一天在体内积聚的燥意散了些,南境王搁下茶盏,不无幽怨地看向洛之蘅:“你们总算是舍得回来了。”   洛之蘅心虚地眨了下眼,好声好气地哄道:“这些时日辛苦阿爹了。待您忙完手头的事,女儿也陪阿爹去云间寺住上一住,让您好好歇歇。”   南境王很是好哄,闻言就要笑着应下。刚一张口,转念想到自己案上连篇累牍的公务,若是处理完,估摸要到冬天去了。届时天冷,自然是没办法去云间寺住的。   想到这里,南境王神情一塌,颇为沧桑地长叹一声,问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怎么就一个人,太子呢?”   “阿兄在和世子殿下说话。”洛之蘅道。   南境王一愣:“什么世子殿下?”   “是惠王世子。”洛之蘅下意识回,看到南境王满头雾水的神情,愈发困惑,“阿爹难道不是因为惠王世子要来才催我们回府的吗?”   原本洛之蘅就不明白阿爹为何忽然叫他们回府,见到赵明彰的那一刻,她才恍然,约莫是赵明彰要来,这才催着身为兄长的太子回府,又担忧她一个人在云间寺安危不定,便叫着她一道回府。   她还琢磨着阿爹明知赵明彰来南境为何不提早通知一声……   洛之蘅半信半疑地看着南境王:“阿爹不知道惠王世子来南境吗?”   “我不知道啊。”南境王瞪着眼懵头转向。   洛之蘅见他委实不知情,便将赵明彰的事言简意赅地复述出来。   南境王听完神情恍惚:“我这南境到底有什么稀奇的,来了一个太子还不够,怎么从未出过盛京的世子也冒出来了?!”   “阿爹……”洛之蘅正要提醒他慎言,就见南境王猛地一拍大腿,语带谴责道,“这个老崔,外孙来之前还知道要写封信和我说一声,外孙的弟弟来了却是一声也不吭!咱们府上可是有女眷的,岂能由着这些个皇亲一个接一个地往府里进?万一吓着你了可怎么办!”   “……”洛之蘅张了张嘴,幽幽道,“阿爹原来知道府上是有女眷的啊……”   南境王猛然意识到自己把闺女扔在家里招待太子的往事,心虚地咳了两声:“当时……事急从权嘛!爹想着,你们两个年纪相仿,总比我一个长辈有话说,正好能让太子给你解解闷儿……”   让太子给她一个臣女解闷儿……   洛之蘅眼皮跳了跳,生怕阿爹再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忙打断他:“阿爹放心,大约不会再有皇子来南境了。”   “当真?”   洛之蘅颔首道:“盛京如今就只剩下两位皇子,大皇子领着工部的差事,轻易不会出京;二皇子正逢生母忌日,如今在皇陵拜祭,哪有空来南境凑热闹。”   南境王松了口气,又狐疑地看向洛之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书上连这些宫闱内事都敢写?”   他往常说起政事并不避着自家闺女,但这些宫内的事连他都一知半解,闺女怎么反而如数家珍?   “阿爹想什么呢。”洛之蘅失笑道,“这些当然都是阿兄说给我听的。”   南境王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冥思苦想未果,便也没再难为自己的脑袋,只嘀咕了一句:“他倒是什么都不避着你。”   *   南境王提早从洛之蘅这里得了消息,再面对赵明彰时镇定自若。   反倒是赵明彰有些局促,抿着浅笑温和道歉:“我来得突然,给王爷添麻烦了。”   南境王连连摆手,说不麻烦。   赵明彰解释道:“崔老将军是给王爷写了书信的,只是我担忧兄长的伤势,故而路上走得急了些。”   原来不是崔老将军没有写信,而是送信的没有赶路的快。   洛之蘅不着痕迹地瞥了南境王一眼。   南境王一派坦然,面不改色地招呼赵明彰入席用膳。   两人一先一后地坐下。   南境王坐定的时候,一只手无意识地叉着腰。   洛之蘅知道这是阿爹心虚的小习惯,不禁弯了弯眼睛。   太子坐在洛之蘅身边,见状偏了偏头,压低声音问:“笑什么?”   “笑阿爹。”洛之蘅抿着唇轻笑,也学着他偏过头去。   南境王拉着赵明彰叙话的间隙一瞧,正看到太子和自家闺女凑在一起低声说话,脑袋挨得极近,有说有笑的。   太子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闺女身上,闺女倒是没回视过去,只是嘴角眉梢都是笑。   听不清他们二人在说什么。   但这幅姿态却看得南境王心头一跳,下意识蹙了蹙眉。   南境王的话说到一半儿忽然没了声。   赵明彰困惑地抬了抬头:“王爷?”   南境王回过神,笑呵呵地应了声,边招呼着赵明彰用菜,边若无其事地看了眼洛之蘅,道:“蘅儿,赵世子初来乍到,正好你得闲,这几日不如带着赵世子四处走走,看看宁川的风景。”   洛之蘅笑意一顿,下意识直起身,看了眼赵明彰,正要开口应下。   一旁的太子慢条斯理地道:“叔伯费心。我已经和小五商量好了,他若是想去玩,由我来安排就是,叔伯无需费神。”   “对啊对啊。”赵明彰跟着连连点头,“兄长会安排好的。”   “你的人也才来宁川两个多月,哪有蘅儿熟门熟路。”南境王不赞成地看向太子。   太子镇定道:“阿蘅妹妹才将将痊愈,宁川眼下正是暑热天气,顶着日头到处走怕是于身体不利。”   赵明彰跟着看向洛之蘅,担忧道:“听说兄长遇袭时郡主也在,想必受了不小的惊吓,合该安心在府中将养。”又看向南境王言辞恳切地道,“我不告而来已然是给王爷添麻烦了,万万不敢让郡主拖着病体陪我闲游。”   南境王:“……”   南境王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赵明彰,又瞪了眼太子和洛之蘅。   若是当真身体有碍,哪会乐不思蜀地在云间寺住了那么久?   太子佯装未觉,八风不动地用膳。   洛之蘅对上阿爹的眼神,心生怜惜,想要附和他一两句,说自己身体无碍。转念又想,当时陪着太子逛街市是无可奈何,如今既然有太子安排,她乐得清闲,何必要自找麻烦?   这样想着,她不着痕迹地往后坐坐,避开了南境王的视线。   南境王:“……”   *   几人各怀心思地用了晚膳,各自离开。   洛之蘅跟着南境王往院落走,路上瞧了眼仍有些愤愤不平的阿爹,无奈笑了下:“阿爹方才怎么忽然和阿兄计较起来了?”   她看得明白,虽然说着是让她招待赵明彰,实则锋芒对准了太子。   “他算你哪门子阿兄。”南境王语气不善。   洛之蘅原本七分猜测,闻言登时确认了。   她奇道:“当时不是阿爹说要我们二人兄妹相称的吗?”   “……”   南境王抹了把脸,气道:“当时是我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了!”   “那阿爹今日是怎么清醒过来的?”洛之蘅好奇地望向他,猜测道,“难不成是因为阿兄在云间寺闲散得久了,阿爹这才恼了他?”   一提到云间寺,南境王越发郁卒。   他兀自气闷了会儿,看了眼洛之蘅,犹豫半晌,皱着眉道:“我怀疑——”   “嗯?”洛之蘅洗耳恭听,“怀疑什么?”   “怀疑那小子对你别有居心!”   南境王不情不愿地开口。 第42章   南境王说完,冷不防听到一声轻笑。   “笑什么?”他不满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阿爹——”洛之蘅无奈地唤他一声,耐心道,“太子是天潢贵胄,当朝储君。女儿却只是区区郡主,既无封邑又无权势,一不能为他出谋划策,二不能为他镇国抚民。他从女儿这里得不到任何好处,能图谋女儿什么?”   谁说是这种“图谋”了?   南境王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   洛之蘅迟疑地眨了下眼,似有所悟。顿了顿,试探道:“阿爹莫非是说……?”   南境王不悦地冷哼一声,一副不欲多言的姿态。   洛之蘅顿时心领神会,忍俊不禁道:“阿爹委实多虑。”她颇觉好笑地解释,“殿下只是看在旧时情谊的份儿上才对我多有关照,并无阿爹想的男女之情。”   南境王警觉:“他和你之间能有什么旧时情谊?”   “不是阿爹说的?”见他没想起来,洛之蘅提醒道,“我将出生时殿下曾抱过我。”   南境王思绪飞快转动。   当时的情景浮上脑海,南境王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他两岁时的事,竟然当真记得这般清楚?!”   “兴许是殿下天赋异禀。”洛之蘅早过了震惊的时候,此时分外坦然。   南境王震惊半晌,才堪堪回过神,不放心道:“即便如此,也不能确保他现在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果然,一到这种时候,阿爹就分外不好糊弄。   洛之蘅一副“阿爹你想得太多”的诚挚表情,不以为然道:“女儿又不是木头,男女之情和朋友之谊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南境王忧心忡忡道:“你根本不知道,男子讨姑娘家欢心时能有多诡计多端。”   “这是阿爹的经验之谈?”   南境王得意洋洋地道:“那当然。我当年能迎娶你阿娘,全靠——”瞥见上洛之蘅满脸好奇的神情,南境王猛地悬崖勒马,清清嗓,义正辞严地改口,“——全靠你阿爹我的满腔赤诚!”   洛之蘅:“……”   “蘅儿啊!”南境王语重心长道,“你可千万记得,对男子当有警惕心,万不可被人花言巧语蒙骗过去。”   “……”洛之蘅看着阿爹满眼担忧,半是无奈,半是受教地道,“女儿谨记。”   听她答应下来,南境王总算松了口气。正想再叮嘱几句时,瞧见不远处透出暖黄烛光的院落。   洛之蘅莞尔道:“到了。”顿了下,又关切道,“时候不早了,阿爹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南境王想了想,发觉自己该说得都说了。再开口也不过是陈词滥调,没什么新意。于是将一颗心稳稳揣好,应了声“好”,笑吟吟地转身回房歇息去了。   *   从云间寺回来后,太子再度忙碌起来,每日跟着南境王早出晚归,只有用晚膳时才露一次面。   洛之蘅耐不得暑热,无意在大营和王府间奔波,便乖乖窝在府中避暑。   她是个能耐得住安静的性子,每日读书作画,也能自得其乐。   半雪却是半分也闲不住,在府中到处撒欢儿,听到有趣的事儿转头便绘声绘色地说给洛之蘅听。   往日活泼好动的人今日却像霜打的花枝,提不起精神。   洛之蘅握着卷书,奇怪地问:“今儿怎么肯陪我耗时间了?”   半雪叹了声气,声音低落道:“他们这几日跟着赵公子游湖踏青,忙得紧,哪有空同我闲聊。”   洛之蘅不用陪着赵明彰,自然没有关注过他的踪迹。只偶尔问问管家,确保府中没有怠慢客人便作罢。   倒是不知道他玩儿得这么开心。   也难怪半雪心思浮动。   这几个月来,她们先是跟着太子游遍了宁川城,又几次三番地往返大营,甚至又去云间寺住了小半月。细算下来,几乎没怎么在府中待过。   忽然要重新闷在府中这一亩三分地,本就强人所难,偏偏身边有人东游西逛游山玩水。   不要说是半雪,就连她也有些意动。   洛之蘅盯着书卷上密匝的小字,颇感头疼地揉了下额角。   “郡主不舒服?”半雪细心地问,搁下团扇要帮她揉按一二。   洛之蘅摆了下手:“无碍。”   正说着,平夏端着茶点走进来,询问道:“算算时日,醉香楼的货船该回来了,可要命人去将石花草取回来?”   早先答应给太子做石花糕,还未从云间寺回来时,洛之蘅便派人去和醉香楼的掌柜打了招呼。   她正犹豫着今日要不要出门,平夏这一问正中下怀。   洛之蘅搁下书起身:“不用,左右要得不多,我去挑一些取回来就是。”   平夏应下,和半雪利索地张罗起出府事宜。   洛之蘅在吃食上素来挑剔,再好的美食也不见得能得她青眼,偏偏她对平平无奇的石花糕尤为钟爱。   这些年来走街串巷卖石花糕的商贩渐渐销声匿迹,府中却是有会做石花糕的厨子,是以每年醉香楼去东边进海货时都会带些石花草回来送到南境王府。   今年王府又特意派人来知会,醉香楼挑选石花草时更是慎之又慎。   饶是洛之蘅到场,也挑不出什么错漏来。   三人顺顺利利地拿到了石花草,趁着时辰还早,索性便逛起街市来。   今年逛了太多次街市,洛之蘅熟门熟路,试了新的头面和成衣,准备打道回府时,余光瞥见什么,忽然顿住脚步。   半雪循着她的视线睃巡一圈儿,没看到什么,奇怪地问:“郡主看中什么了?”   洛之蘅指着一个物什,轻声问:“你觉得这个如何?”   半雪顺势望过去,只看到一个银色发冠。发冠精雕细琢,上刻的仙鹤栩栩如生,点缀的玉石更是点睛之笔,让人一看便不忍移开视线。   好看是好看,只是——   “这是男子的发冠,”半雪茫然,“郡主如何戴得?”   洛之蘅嗔怪地觑她一眼。   平夏了然:“郡主是想回赠给崔公子?”   洛之蘅含蓄地点头,又问:“如何?”   无故送男子发冠,平夏本觉得不妥。转念一想,崔公子送给郡主的腕钏价值连城,石花糕远不及也。郡主素来眼光高,寻常的物什入不得眼,遑论是回礼。   难得她相中了这个发冠,用来回礼正是再合适不过。   想明白后,平夏附和点头:“崔公子风采不凡,此冠他戴来正合适。”   洛之蘅闻言莞尔,大手一挥,带着一堆东西心满意足地离开。   走出玉翠庄,喧闹的声音顿时传入耳中。   不远处人群聚在一起,不知在看什么热闹。   洛之蘅不甚感兴趣,瞥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正要踩着杌凳登马车时,忽然听到半雪说:“郡主,那边的人,好似是赵公子……”   隔得远,洛之蘅又辩不清相貌,闻言看向平夏。   平夏微眯着眼远眺片刻,肯定道:“确然是赵公子。”   那处被人团团围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洛之蘅虽然和赵明彰不甚熟悉,但他到底是太子的堂弟。没遇见倒还好,眼下却如何也不好袖手旁观。   平夏和半雪护着她避开人群凑上前去。   赵明彰正对着身边的女童手足无措,看到洛之蘅,像见了救星似的眼睛一亮。   “阿兄。”洛之蘅赶在他出声之前开口,询问,“这是怎么了?”   意识到她不想暴露身份,赵明彰从善如流地改口:“表妹。”又解释道,“方才路上惊马,我见这女童孤零零地站在道旁不知躲避,便出手护了护。没想到……”   赵明彰低头看了眼抱着自己的腿死活不撒手的女童,为难地扯了下唇角,没再说下去。   剩下的事从周围人的七嘴八舌中也能拼凑出大概。   女童被救下,知道赵明彰是好人,顺水推舟地缠上他,怎么问也不肯说出父母所在。   洛之蘅打量了女童片刻,蹲下身柔声商量道:“附近有家糕点铺,咱们去那儿吃些糕点歇一歇如何?”   女童防备地看着她,仰头瞅了眼赵明彰,犹豫着点了点头。   洛之蘅想要去拉她的手,女童警觉地避开,朝赵明彰身后避了避。   赵明彰歉疚笑道:“她不肯和旁人接触,还是我来吧。”   洛之蘅不以为意地点了下头,等赵明彰弯身抱起女童,一行人便朝着糕点铺走去。   糕点上桌,赵明彰陪着女童吃糕点。   洛之蘅便走出雅间,低声和平夏交代:“你去林刺史府上找林姑娘,问问她今日府中可有女童走失。”   平夏领了命离开,也不多问。   倒是半雪好奇:“郡主怎知这女童是林刺史府上的?”   “她颈间戴的玉坠儿,我上回见林姑娘也戴过。”   约莫一刻钟,林岁宜便跟着平夏匆匆赶来:“小妹!”   正在吃糕点的女童眼睛一亮,跳下椅子扑进林岁宜怀中,依恋地蹭了蹭。   林岁宜给她擦了擦唇角的糕点屑,将她从上到小打量完全,确保她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朝洛之蘅道谢:“舍妹今日和母亲出门,下人疏忽,不甚走散了,家中正着急呢,还要多谢郡主相帮。”   “只是恰好遇见,林姑娘客气。”   林岁宜有心再说两句,察觉到裙被人轻轻扯了下。   她低眸看去,蹲下身,耐心询问:“怎么了呀?”   女童小跑到赵明彰身侧,拉起他,又对着林岁宜比划几下。   林岁宜了然,朝赵明彰福身道:“小妹遇险,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不必客气。”赵明彰连连摆手,腼腆地笑笑。   林岁宜再三道谢,命侍女将女童先带上马车,又看向洛之蘅,似是和她有话说。   赵明彰借口要送送女童,也跟着退出雅间。   林岁宜开门见山道:“先时为了舍弟,罔顾郡主的意愿,执意请郡主去群芳宴,是我唐突了。”   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林岁宜乍然提起,洛之蘅不免吃了一惊。   看出她的疑惑,林岁宜半是歉疚地解释:“群芳宴当日兄长便训斥过我和小弟了,本想上门致歉,又担心给郡主造成困扰,一直未能成行。今日恰好碰上郡主,这才重提旧事。”   洛之蘅了然,淡淡道:“都过去了,林姑娘不用放在心上。况且宴上群芳争妍,也让我大饱眼福。”   两人又寒暄几句。   临出门时,林岁宜状似无意地道:“兄长大婚后便动身赴任去了,母亲在家中一直郁郁寡欢。今日难得兴起,想要给小弟置办些衣裳,没想到一时不防,小妹就走丢了。如今母亲正担忧着,我先带着小妹回家,改日再随母亲上门向郡主道谢。”   她说话时似有若无地看着洛之蘅。   洛之蘅将她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顿时意会:“多谢林姑娘相告。”   见她明白,林岁宜欣慰地笑笑,也不再多言,直接告辞离开。   半雪听得一头雾水,等林岁宜的背影消失不见,按耐不住地问:“林姑娘说了什么?郡主怎么就明白了?”   “她在告诉我,”顿了顿,洛之蘅道,“林小公子要回宁川向我提亲了。” 第43章   半雪瞪大双眼,将林岁宜方才的话翻来覆去地琢磨。半晌,半信半疑地问:“林姑娘方才的话……有这个意思?”   “先前你和我说,林小公子被派到底下的郡县办差?”   洛之蘅话茬转得突然,半雪慢一拍地点头:“是有这回事。”   见她没反应过来,洛之蘅解释道:“林姑娘说,自林大公子上任后,林夫人一直郁郁寡欢。今日才兴起出门为林小公子置办衣裳,若单只是命人将衣裳送到林小公子手中,林夫人会这般高兴地出门?”   半雪设身处地地思考片刻。   若她是林夫人,想到长子在外上任,幼子也在外办差,就算收拾衣裳也肯定牵肠挂肚,哪有闲心带着小女儿出门置办。   所以林夫人高兴,只能是因为林小公子要回宁川了。   见她想明白,洛之蘅又道:“听闻林家庶幼女生来有声疾,纵然林夫人宽和,待她如亲女,到底也隔了一层。若要道谢,林姑娘身为平辈上门足矣,何至于劳动林夫人大驾?尤其是,方才林姑娘特意提点了林大公子大婚的事。”   南境王府王妃早逝,其他府邸纵然同南境王府来往,也多是同王爷有交情,各家的主母从未上门过。   林夫人毫不避嫌地来府上,除了商讨儿女亲事,压根儿不做他想。   半雪反应过来。想起群芳宴上林疏言对自家郡主的为难,道:“他怎么还敢来纠缠郡主?!”   洛之蘅倒没多大情绪。   她又不是神仙,哪能控制得了林疏言的想法?   “到时让阿爹回绝了就是。”洛之蘅不以为意,“时辰不早了,该回府了。”   *   折腾一遭,回到王府时正是黄昏。   洛之蘅和赵明彰客套几句,便要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忽然被人喊住。   洛之蘅微讶转头。   虽然赵明彰来南境已经有些时日,也一直住在王府,但除开晚膳的交集外,两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谈不上相熟。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冒失,赵明彰有些懊恼地站在原地。   洛之蘅好脾气地问:“怎么了?”   “方才……”赵明彰眼中划过一抹犹豫,好似在斟酌着措辞。终于下定决心要开口时,忽然有脚步声靠近。   赵明彰咽下想说的话,循声望过去,“三哥。”   洛之蘅跟着打招呼:“阿兄。”   太子应了声,扫了眼面对面站着的两人,不动声色地问:“你们两个一起出门了?”   赵明彰老实回答:“正好在街上碰见郡主,便一起回来了。”   洛之蘅朝太子的身后张望片刻。   “叔伯今日跟兵士对招,棋逢对手,说今晚住在大营,不回来了。”太子了然地解释,瞧见洛之蘅面上未消的汗,一边递给她绢帕,一边展开折扇,抬着手臂轻轻扇动。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做了无数次般熟稔。   赵明彰在一旁讶异地睁大眼睛。   洛之蘅习以为常般接过绢帕拭汗,口中抱怨道:“暑热天,阿爹也不知收敛些……”   “叔伯一连半月都在书简堆里待着,难得活泛筋骨……”余光瞥见洛之蘅渐渐不悦的神情,太子话音一转,从善如流地改口,“不过你也无需担心,回来前我叮嘱过冬凌,他会及时提醒叔伯歇息的。”   洛之蘅的神情这才缓下来,道:“阿兄明日记得提醒阿爹,让他这两日在外记得带上侍从,好让我能找到他。”   南境王在府外不爱被人跟着,大多独来独往,叫人摸不着行踪。   太子很是理解,应了声“好”,又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一点小麻烦。”洛之蘅避重就轻地道,“今日在街市上碰见林家的小姑娘走失,林姑娘来接人时说这几日会跟着林夫人来府上道谢。”   若单只是道谢,何至于要找南境王出面。   不知何故,太子脑海中登时冒出了林疏言纠缠她的往事,眉心一蹙。   赵明彰原本跟着两人一起往府内走,察觉到气氛发生变化,寻了个借口识趣告辞。   太子沉声问:“只是上门道谢?”   “应当不是。”左右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洛之蘅便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林姑娘提醒我,林夫人上门大约是为了给林小公子提亲。”   “……提亲?”太子眉心紧蹙,“林疏寒不是已经处理好这件事了吗,怎么林家还没死心?”   洛之蘅失笑道:“林大公子婚后就上任去了,鞭长莫及。”   想到林疏言确实消停了不少时日,太子迁怒的心思淡下来,沉吟道:“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我来处理。”   洛之蘅未置可否,只是问:“阿兄预备如何处理?”   “林疏言回不来宁川,他娘自然就没有心思上门提亲了。”   洛之蘅闻言,忧心忡忡地提醒他:“阿兄,林小公子毕竟是林刺史的嫡子,为了提亲这点事,不值当——”   “胡想什么呢?”太子瞥她一眼,“我只是想办法让他继续留在底下的郡县办差。”   “这样啊……”洛之蘅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以为——”   “以为我要害了他?”太子似笑非笑地乜她一眼。   “……”   被看穿心思,洛之蘅赧然地低下头。   太子眼中漾上笑意:“放心,孤还不至于为一个林家小子脏了手。”   洛之蘅呐呐道:“……阿兄仁善。”   怕太子再说下去,她忙道:“这桩事阿兄无需费神。总归儿女亲事要由父母做主,林夫人上门时阿爹自会替我推拒。”   “叔伯不是已经推拒过一次?”   “当时上门求亲的人多,阿爹一视同仁地拒绝,兴许让林公子有侥幸之心。这回林夫人若是当真上门,被阿爹当面拒绝,自然就会歇了心思。”   太子却没她这么轻松,他拧眉道:“林家小子若是能这么轻易地歇了心思,就不会有这一场求亲了。”   “无妨,只要林夫人歇了心思不再纵着他,纵他有千百般心思,也只是徒劳。”   儿女亲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她堂堂郡主,自是不可能同他无媒嫁娶。   只要林家父母不为他张罗,林疏言只能望洋兴叹。   太子明白她的想法,却仍有些不赞同:“坐以待毙是下下策,何必让这些人跑到叔伯面前碍眼。”   “阿兄能困得住他的人,又困不住他的心。既然他存了求亲的心思,早晚要有这一遭。与其放任自流,不如早早让阿爹断了他们的心思。林夫人说不通阿爹,自然就会帮他相看别人了。”   太子耷拉着唇角,不悦之情显而易见。   洛之蘅轻声哄道:“阿兄别恼啦。我也是不愿一直留个隐患,才想着让阿爹当面拒绝了林夫人。况且,林姑娘也没有明说,这些也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   “……不是在同你置气。”   那是因为什么?   洛之蘅疑惑地偏头。   太子语气不善道:“林家小子心性浮躁,举止轻浮,凭他居然也敢屡次纠缠于你,实在不知天高天厚。”   “林小公子才十七。”洛之蘅失笑,中肯道,“都是林家精心培养的嫡子,林大公子能金殿夺魁,林小公子自然不会差得太多。”   太子一副“你什么眼光”的神情:“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谁说林疏寒饱读诗书,林疏言就一定能望其项背了?栋梁之才的家中不乏打马游街不知世事的纨绔。况且——”顿了下,太子强调道,“孤今年也是十七之龄。”   “我知道啊。”洛之蘅理所当然道,“可他又如何能与阿兄相提并论。”   太子一怔,垂眸看去。   洛之蘅一副真心实意的神情,看不出分毫奉承敷衍之迹。   ——这是她的由衷之言。   太子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角,故作平静“嗯”了声:“算你有眼光。”   *   虽然洛之蘅对这桩事自有成算,但太子仍旧放心不下。   将洛之蘅送回院落之后,他径直去找了赵明彰,询问他今日之事的细节。   赵明彰将他救下女童后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道来:“……后来林姑娘和郡主单独待在一起,她们具体说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太子细细回想了一番。   当时在群芳宴上,林疏寒说过他妹妹平素里最知分寸。   若他所言不虚,那林岁宜会知恩图报,给洛之蘅透露消息也不足为奇。   想了想,太子叮嘱他道:“这几日你分些心思在府里,若有外人上门,尽快派人来大营找我。”   “好。”赵明彰痛快应下,意识到什么,又有些踌躇地问,“我是不是给小郡主惹麻烦了……”   太子:“只是有不自量力的人总想着上蹿下跳而已,和你无关。”   “那便好。”赵明彰松了口气,想到什么,叫住正要离开的太子,“——三哥!”   “怎么了?”   赵明彰抿了下唇,迟疑着问:“我的婚事,能不能请三哥为我做主?”   “皇帝要不顾你的意愿给你赐婚?”太子蹙起眉。   见太子误会了,赵明彰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二皇兄和三哥你都未成亲,皇伯伯暂时还没空关心我的婚事。”   “既然不是他逼迫,你碰上喜欢的找皇帝给你赐婚就是,何必舍近求远。”   赵明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可三哥你现在才是‘近’的那个啊……”   “怎么?”   赵明彰脸颊微红,腼腆道:“我喜欢的人在南境——”   太子喝茶的动作骤然一顿,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不久前赵明彰面颊微红和洛之蘅扭扭捏捏说话时的景象,像极了情窦初开的模样……   “——你喜欢洛之蘅?”   太子下意识捏紧了茶杯。 第44章   赵明彰一茫然地“啊?”了声:“……谁喜欢小郡主?”   太子霎时间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了。   他若无其事地将茶盏凑到唇边,稳着声音道:“你方才说,你有了钟意的姑娘?”   “啊?是、是……”提到心仪的姑娘,赵明彰瞬间红了脸。   “那位姑娘也同你情投意合?”   太子觑着赵明彰,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神情。   小五从小在皇城长大,虽然父母早亡,但年幼时有母后护着,母后去后,又有他护着,养就了一副简单的性子。   来南境才不过几日,就说自己有了心仪之人……   他不介意小五春心早动,只担心他性情单纯,被人蒙骗。   谁料赵明彰却摆摆手,语出惊人:“不不不,那位姑娘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想来她应当是不记得我的。”   “……”   太子摁了摁额角,“只有一面之缘你便为她来找我?”   “我只是想早做打算……”赵明彰呐呐道,“总不能等我与那位姑娘情投意合了再来征求三哥的意见,到时三哥和皇伯伯万一不允,岂不是要让那位姑娘受委屈?”   太子:“……”   赵明彰揣摩着他的脸色,试探道:“三哥,你是同意的,对吧?”   既然他不是脑子糊涂受了蒙骗,太子也懒得多管:“你自己的王妃自己钟意便好。只一点,娶妻不是儿戏,你当慎之又慎,万不能朝令夕改,更不能轻慢了别家的姑娘。”   “三哥放心,我晓得!”赵明彰痛痛快快地应下。   太子看他这般满面春风,颇觉牙酸地摆摆手:“行了,时辰不早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赵明彰高兴过了头,丝毫没有意识到不对,脚步轻快地快要出门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异样。他慢吞吞地挪回屋内,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三哥,这里似乎是我的住处……”   太子:“……我走。”   *   洛之蘅这些时日闭门不出,全心扑在石花糕上。   那日她将石花草送到厨房,算好了时辰准备将做好的糕点送去大营。   谁知糕点一送到她眼前,便叫她瞧出了不妥。   虽然样式精巧,色泽和味道却同她往年吃的迥然不同。   放到酒楼中也是顶好的手艺了,却远远达不到洛之蘅的要求。   洛之蘅颇觉奇怪。   一问才知,原来是膳房中那位擅作糕点的师傅家中有事,告了一月的假。   洛之蘅自然等不到糕点师傅回来,只好陪着膳房的厨子一遍遍地改良。   林夫人就是这时带着人忽然上门。   彼时洛之蘅正在膳房里品尝新出炉的石花糕,闻言波澜不惊地抿了口茶水,命人将林夫人请至正厅,又示意半雪去找人通知阿爹。   她丝毫没将这桩事放在心上,甚至还颇有闲心地回房换了件衣裳。   儿女婚事父母做主,她眼下无意婚事,别家上门求亲,一直都是阿爹出面推拒,无需她烦恼。   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去大营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两刻钟。   林夫人打着道谢的名号上门,洛之蘅不好将人晾太久,换好衣裳便朝着正厅走去。   若林夫人只是单纯道谢最好,若当真意欲提亲,寒暄之后正能等到阿爹归家推拒此事。   洛之蘅琢磨好时辰,不慌不忙地带着平夏前去待客。   正厅外,林家带来的锦盒箱笼摆满整院。   一位锦衣公子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口,瞧见洛之蘅,双眼登时一亮:“阿蘅妹妹!”   洛之蘅面色倏地一寒。   平夏瞧见这副情状,神情也极为难看。在林疏言靠近前,平夏警惕地上前一步,将洛之蘅护在身后,冷声道:“林公子留步。”   林疏言神情讪讪,看着洛之蘅还想再说些什么。   洛之蘅却半分眼神也不给他,脚步一转,视若无睹地绕过他步入正厅。   “郡主。”林夫人笑着向洛之蘅见礼,瞥见林疏言无精打采地跟着进来,佯装训斥他两句,又歉疚地朝着洛之蘅道,“小儿无状,惊扰了郡主,还望郡主见谅。”   洛之蘅没接她的话,只客气地请她落座,又吩咐道:“给林夫人、林姑娘上茶。”   林夫人笑容一滞,转瞬恢复如常。   林疏言欲言又止地望着洛之蘅,讪讪跟着落座。   侍女很快奉了新茶来。   林岁宜呷口茶,瞥了眼直勾勾盯着洛之蘅的林疏言,状似无意地问:“先前跟着郡主一道去群芳宴的公子可在府中?我瞧着小弟也不耐烦闷在这儿,不如让他们两个去花园走走。”   察觉到林岁宜有意替她解围,洛之蘅面色缓了缓,道:“阿兄这两日外出有事,不在府中。”又道,“不如让洛南陪着林公子去花园赏花?”   “不用不用!”林疏言连连摆手拒绝,望向洛之蘅,赧然地弯了下唇角,“我在这儿并不觉得闷。”   洛之蘅眸中飞快滑过一抹温怒。   平夏跟着蹙眉,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身子,挡住林疏言的视线。   林夫人笑着打趣:“我这小儿素来顽皮,难得见他如此安分。”   林疏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洛之蘅神色淡淡,垂眸抿着茶水。   林夫人目光一闪,及时换了话题:“前些时日我带着婉宜出门散心,府中的下人不仔细,竟叫婉宜丢了去。多亏郡主心善,及时告知,才叫小女免去一难。这些时日府中为着这事忙得人仰马翻,一直无暇他顾。今日总算得闲,特来蟹郡主相助之恩。”   洛之蘅客气道:“举手之劳,夫人不必挂怀。”   “郡主的举手之劳于我家而言却是千钧重的恩情,区区薄礼,万望郡主笑纳。”林夫人言辞恳切,拉起洛之蘅的手亲亲热热道,“我家婉宜念着郡主的恩情,那日回家以后,总是缠着我问何时能再见到郡主姐姐……”   林夫人说着,眉宇间涌上愁绪,轻叹道:“这回本是要带婉宜一道上门,可惜小女体弱,因着受惊,这些时日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见不得风……”   洛之蘅眼睫微垂,遮住了眼中转瞬即逝的轻讽。   那日出手救林婉宜的是赵明彰,林婉宜全心依赖和感激的更是赵明彰。   林夫人只字不提赵明彰,反而话里话外都透露出想要邀请她过府的目的,分明是居心叵测。   洛之蘅将手抽回来,交叠着搭在膝上,不咸不淡地道:“林小姑娘年纪小,受了惊是要好生休养。府中的王府医于医道上颇有造化,夫人若是不嫌,稍后便让王府医随夫人一道过府为林小姑娘诊治。”   “不嫌不嫌,有王府医诊治,我就放心多了。”   林夫人长松口气,笑吟吟地道,“郡主这样心性柔善的可人儿,我可太喜欢了。可惜我没有王妃那样的福气,不能有郡主承欢膝下。不过——”   “母亲昨日还说有女儿承欢膝下甚为开怀呢,今日就改口。莫非母亲昨日说的话都是哄我不成?”林岁宜佯装不依,娇声打断她的话。   林夫人亲昵地点了下她的额角:“促狭鬼,郡主面前,岂能胡言?”   洛之蘅没有料到林岁宜会替她解围,微诧地觑了过去。   林岁宜嘴角轻扬,柔顺地和林夫人打着趣。眼神却平静无波,甚至隐隐有些不悦。   半雪这时脚步急促地走来,俯身朝洛之蘅耳语几句。   洛之蘅微微颔首,朝林夫人歉疚道:“今日府中有事——”   “阿娘!”林疏言忽然急急出声。   林夫人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对洛之蘅道:“郡主有所不知,今日上门还有另一桩事。”   洛之蘅原本想着林夫人是个聪明人,看出她的排斥能够及时收手。但显然,她的聪明在自己儿子的意愿面前一败涂地。   洛之蘅没有搭腔。   林夫人面上闪过一丝不虞,只好主动道:“郡主仙姿玉貌,性情柔嘉,我家小儿对郡主仰慕已久,今日冒昧过府,便是为了向郡主提亲。”   “小女婚事自有父亲做主,不敢擅专。”洛之蘅语调淡淡。   “郡主放心,我家大人一早便请了王爷过府商讨此事,王爷已然是松了口。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冒昧上门同郡主说这些。”林夫人露出胜券在握的笑,“王爷对郡主疼爱尤甚,同我家大人说婚事皆以郡主的意愿为主。是以,我才带着小儿上门,让他和郡主多见见,免得他粗心大意,日后相处中惹了郡主不悦。”   “母亲!”   不等洛之蘅开口,林岁宜倏地起身。   林夫人嗔怪道:“郡主面前不得无礼。”   身边的嬷嬷心领神会,赶在林岁宜出声前凑过去,低声询问:“姑娘可是身体不适?老奴伺候姑娘先行回府?”   林岁宜看了眼林夫人,又看了看洛之蘅,沉着脸坐下:“不必。”   洛之蘅也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林夫人的打算。   难怪方才半雪说阿爹不在大营中……   原来竟是被林刺史请走了。   他们夫妻两个,一个去糊弄阿爹,一个来哄骗于她。   但凡她和阿爹事先没有聊过婚嫁之事,今日十有八|九会被林夫人糊弄过去。   即便她和阿爹反应过来,定局已成,也不好贸然退亲,只能忍下。   好心计。   洛之蘅冷笑一声:“夫人多虑了,阿爹不会应承这桩婚事。”   “郡主慎言。”林夫人面色也不大好看,“我堂堂刺史夫人,一府主母,难道会信口胡诌不成?”   “是真是假,夫人当该心如明镜。”洛之蘅也失了同她虚与委蛇的耐心,淡淡道,“半雪,送客。”   “你——!”   林夫人没料到洛之蘅竟然如此不给她面子。   林疏言望着洛之蘅,失魂落魄道:“阿蘅妹妹,是我哪里不好吗?”   他这般痴缠模样,好似她成了玩弄感情的负心人一般。   洛之蘅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   林疏言却视而不见,只自顾自道:“我喜欢你这么多年,王爷也答允将你许配给我,你为何不能看看我?”   洛之蘅嘴唇翕动,还未来得及出声,门外忽然传来一道轻飘飘的嗓音:   ——“郡主朗月之姿,凭尔竖子,安敢高攀于她?” 第45章   正厅中忽然一静,众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太子身着青色交领锦袍,在众人的视线下负手前行,似闲庭信步一般缓缓步入正厅。经过林疏言时,不着痕迹地瞥他一眼,短促地呵了声。   像是讽刺。   林疏言面上忽然浮上一抹难堪。   洛之蘅看到他,满腔愤懑眨眼间就烟消云散。她莞尔唤:“阿兄。”   “阿什么兄。”太子没好气地瞪她,“在自己家里也能被人欺负成这样,出息。”   洛之蘅乖巧听训:“下次不会了。”   太子乜她:“还想有下次?”   “……不想。”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话。   林夫人愠怒:“这是哪家的公子?如此没有礼数。”   知道太子身份的洛之蘅和平夏:“……”   太子根本不将林夫人的挑衅放在眼里。他缓步上前,在洛之蘅身侧的圈椅上坐下,慢条斯理地理着广袖,半晌,才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赧然立在厅中的林疏言。   他的眼神不咸不淡,明明是坐着,反而透出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   林疏言无端生出自己在他眼中仿佛只是蝼蚁的错觉。   太子轻飘飘道:“就是你对我们家阿蘅贼心不死?”   “知慕少艾,理之自然。我心悦阿蘅妹妹,央父母提亲,天经地义,并未有丝毫逾矩。”林疏言理直气壮。   “提亲?”太子目光在林家人身上睃寻一周,“贵府来势汹汹,仗着人多势众,逼迫一个将将及笄的小姑娘许嫁。恕我孤陋寡闻,这种提亲的规矩,我倒是第一回见。还是说,你们南境世家的规矩本来如此?”   太子一副虚心求教的语气,偏头递去询问的眼神。   半雪撇撇嘴:“我们南境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太子恍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弄得林夫人和林疏言霎时沉了脸色。   洛之蘅忍俊不禁。饶是她极少出府,也耳闻过林夫人“主母典范”的名声。素来礼数周全为人称道的夫人,今日却被嘲讽没有规矩,若传扬出去,美名蒙尘,林夫人少不得要恼羞成怒。   太子随口一句,当真是往林夫人心口上戳了一箭。   林夫人沉声道:“今日上门是为结两姓之好,并无他意。郡主纵然有心拒绝,也实不该让一个没名没姓的外人来羞辱我等。”   “夫人多虑了。”洛之蘅泰然自若,不疾不徐道,“我家兄长为人忠厚,向来只会实话实说,若哪里冒犯夫人,还请夫人宽宏大量,勿要同他一个小辈计较。”   “……”   深知太子性情的侍女仆役诡异地抽搐了下唇角。   向来美貌大过天、言语不饶人的崔公子,有哪里能和“忠厚”二字沾上边?   偏偏太子不以为耻,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阿蘅妹妹说得极是。”   众人:“……”   林夫人气结。   洛之蘅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她若是再不依不饶,岂不是自认了她气量狭小,倚老卖老?   林疏言直直盯着洛之蘅道:“阿蘅妹妹,你我年岁相仿,门当户对,合该是天造地设的姻缘,你为何这般排斥我?”   “门当户对?”太子打断他的质问,“我怎么没瞧出来。”   林疏言本不想理会他,但见洛之蘅对他信赖万分,一副以他为主的神情,只好深吸口气,语气不善地道:“林府与南境王府家世相当,这是全南境有目共睹的事实。”   “那是林府与南境王府,同你可没有什么干系。”   “同我如何没有关系?!”林疏言努力压制怒意,不悦道:“你休要胡搅蛮缠!”   “是你寡闻少见。”太子轻描淡写。   林疏言气恼地瞪着他。   “还不明白吗?”太子闲散地靠着椅背,屈尊降贵般地给他解惑,“洛之蘅年幼果敢,以稚龄之躯摆脱南越贼人的挟持,使得南境王在前线战场可以心无旁骛地领军作战。与南越一战中,洛之蘅居功甚矣,这才得了长乐郡主的荣封。其后数年,她广施善举,在南境百姓中亦有贤名。她的郡主身份不是靠南境王的恩荫,全是她自己挣来的。你呢?”   太子打量他片刻,不屑地呵了声:“你未取功名,未建尺功,文不成武不就。是谁给你的信心,让你觉得自己竟敢同郡主相提并论?”   “你——”林疏言的双眼几欲喷火。   太子视若无睹:“怎么,我说得不对?除了仰仗林大人给你的家世,你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功绩?”   “郡主!”林夫人面色不善地道,“我们诚心上门提亲,此行亦是得了王爷的允准,你纵容府中人如此妄言,可想过要如何给王爷交代?还是说,这就是你们南境王府的待客之道!”   林夫人仍是扯着南境王的大旗施压,洛之蘅眼中掠过一抹不喜。   太子先她一步出声:“林夫人倒也不必欺负她一个小姑娘。今日种种,我自会向叔伯一五一十地禀明,叔伯是喜是怒,就不劳林夫人费心了。”   林夫人面上飞快滑过一抹心虚,正被太子捕捉到。   太子讽笑一声:“至于夫人所说上门提亲是得了叔伯的允准……”顿了顿,太子道,“就算叔伯答应将她许配给你们林府,只要洛之蘅不同意,这桩婚事就成不了。”   林夫人也不再故作慈爱,冷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她置喙的余地。”   这番语气轻慢非常。   洛之蘅面色微冷,平夏和半雪亦愤愤不平。   太子姿态随意地推给洛之蘅一盏茶,瞥见她面色好了些,才不咸不淡地道:“郡主早有功勋,圣上特许她婚事自主。林夫人此言,莫不是质疑圣上胡乱施恩?”   太子的语气轻飘飘的,却无端给人压迫之感。   林夫人的面色青白不定,咬牙切齿道:“不敢。”   林疏言仍不甘心:“未见圣旨,岂容你空口白牙地胡诌……”   “圣上降旨,难道还要知会与你不成?”太子不屑一顾,就差把“你是什么身份”脱口而出了。   这句话太过大逆不道,林疏言分毫不敢接话。   太子轻嗤一声。   林夫人和林疏言没有讨到好处,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开。   正厅中气氛登时一松。   平夏瞧着被留在院落中的厚礼,为难道:“郡主,这些东西……”   “既是谢礼,留下便是。”   太子抿着茶水看她一眼。   洛之蘅问:“阿兄这般看我,可是有何不妥?”   “林家有备而来,想要趁着你和叔伯不备,一举定下婚事。这些礼用作谢礼厚了些,你这般收下,就不担心他们回府之后刻意散播两家结亲的流言,坏了你的名声?”   洛之蘅转念一想,觉得甚有道理。   半雪愤愤道:“难道还要将礼给他们送回去?这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虽然南境王府不缺这些东西,但一想到今日他们里应外合,先支开王爷,又逼迫郡主,半雪就气恼得慌。   “当然不能便宜了他们。”太子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洛之蘅。   洛之蘅心领神会地对半雪道:“先下手为强,你去将‘林小姑娘走失幸得南境王府救助,林夫人今日特备厚礼酬谢’的事情宣扬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如此一来林府倘若再生事端,就是恩将仇报,林夫人顾忌名声,定然不敢妄动。”半雪眼睛一亮,风风火火地道,“郡主放心,我这就去办!”   平夏指挥着人整理院中的箱笼。   正厅中没了旁人,洛之蘅才犹豫着开口:“阿兄方才说……”   太子似有所悟:“想问婚事自主?”   洛之蘅点点头,忧色不减:“会不会给阿兄添麻烦……”   有没有这则旨意她最清楚不过。太子无中生有,单只是他们私下里谈论倒还好说,万一传到圣上耳中,连累太子被猜忌,她如何能安?   她的想法明晃晃地摆在脸上,一览无余。   太子眸间划过一抹暖色,曼声道:“洛之蘅,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洛之蘅茫然地望过来。   太子扬眉道:“我虽未到弱冠之龄,却也早在三年前开始接触政事。区区婚事,孤一人便能做主,就算传到皇帝耳中,也无需担心。况且……”   见他停顿,洛之蘅问:“况且什么?”   况且不干涉你的婚事,本就是他曾应承我的。   太子摩挲着杯盏,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况且,孤若是没有把握,安敢夸下海口?”   洛之蘅信以为真。   得知不会对太子有妨碍,她长舒口气,举起杯盏,朝着太子抬了下,眉眼弯弯道:“以茶代酒,多谢阿兄出手相助。”   太子觑她一眼,举起杯盏碰了下她的瓷杯。   *   南境王不到半个时辰便匆匆回了府。   他一早被林刺史派人请走,说是要向他了解大营防务。结果林刺史东拉西扯,始终没聊到点子上。他坐了没多会儿便意兴阑珊,好不容易脱身,将进大营便从下属口中得知府中来人。   想到不久前闺女交代给他的话,连马也未下,调转马头迅速往回赶。   得知事情原委后,南境王顿时气得破口大骂:“我道林坤那个老贼今日为何无故宴请,原来竟是存了这样龌龊的心思!想趁着我不在府中逼迫你许嫁,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骂了半天仍不解气,南境王撸起袖子准备去林府杀个回马枪。   洛之蘅忙上前去拦:“好啦阿爹,我今日不是没有吃亏嘛。”   “他们不讲规矩,这般算计于你,岂能这般放过他们?”南境王被她抱着手臂,怕伤了她不敢动作,只能愤愤坐在圈椅上干嚎。   “那阿爹打算找什么由头去寻林家的麻烦?”   “还用想?”南境王神情极为难看,“他们迫你许嫁,这等下作手段,合该宣扬得人尽皆知,好好替他们扬名!”   洛之蘅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轻叹道:“若是阿爹杀上门去,林家却巧舌如簧不认,又该如何?”   南境王眉毛一竖:“证据确凿,岂容他们巧言辩驳?”   “哪来的证据?”   “众目睽睽,他们还能颠倒黑白不成?”   洛之蘅叹道:“今日之事真相如何只有咱们自己府上知晓,外人又不得知。百姓不知内情,只能看到阿爹气势汹汹地去找林家的麻烦,反倒要指责阿爹仗势欺人。”   南境王心知洛之蘅说得有理,憋闷之下更加气恼。   见他听进去,洛之蘅再接再厉地宽慰:“况且,女儿可着实不想和林家的小公子扯上关系。”   南境王抬眼看她。   洛之蘅轻声解释:“坊间流言不求真相,只求能夺人耳目。婚嫁之事本就容易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谈,更何况是咱们两家。若阿爹当真寻上门去,百姓后脚就能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三人成虎,届时流言会演变成什么模样,我们都不得而知。女儿可不想日后被提及时,百姓就只想到林家的小公子。”   流言最不可控,南境王顺着洛之蘅的描述一想,登时一阵膈应。   “便宜他们了。”南境王哼哼道。   嘴上这么说,心里打定主意要伺机给林家些颜色瞧瞧。 第46章   哄好南境王,洛之蘅长舒口气。   太子瞧见她如蒙大赦的神情,扬眉问:“你为何不让叔伯去林府?”   虽然洛之蘅方才说的话有理有据,可太子一句也不信。   能掩人耳目去教训林家的手段不胜枚举,洛之蘅的那些借口根本不堪一击。   心知瞒不过太子,洛之蘅迟疑片刻,坦言道:“林大人任江州刺史,总揽江州军政大事,不好轻易得罪。”   “但叔伯以功勋封王,驻守南境二州,是当朝唯一一位异性王。林大人纵然是江州刺史,在叔伯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儿。”   洛之蘅斟酌着道:“阿爹虽于行军打仗上颇有建树,但在他道上却才能平平。早年卸甲,幸蒙圣上恩典,才得以在大营挂一闲职。他正清闲,没必要为了这等小事终日烦忧。”   她说得委婉,太子却霎时了然。   洛之蘅担心的从来不是林刺史,而是远在盛京的皇帝。   唯一一位异性王说来尊崇,富贵荣华却系于皇帝一人之手。   南境王不弄权术,不喜交游,与南境诸臣素无往来,比不得林刺史交好者众。倘若林刺史联合同僚在递往御前的折子上稍动手脚,引起了皇帝的猜忌之心,丢官削爵事小,难保性命事大。   洛之蘅有心求安稳,自然要避其锋芒。   太子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明明他想让洛之蘅一生无忧,到头来,害得她退让隐忍的却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有心安抚,可轻飘飘的几句话,如何比得上“圣心难测”四个字的分量?   她的顾虑根深蒂固,偏偏他束手无策。   头一回,太子生出浓重的无力感。   赵明彰在太子的住处等候已久,刚迎上来,便瞧见他心事重重的神色,顿了顿问:“兄长是遇见什么难事了?”   他问完便有些懊恼,林家的人已经离开了多时,兄长定然不是因为林家之事烦恼。除开此事,便只有政事才会让兄长这般放在心上。   他一向不涉朝堂,问这话,属实有些僭越。   果不其然,太子兄长脱口一个“无”字。   赵明彰见怪不怪,正要跟着他进屋,却听太子话音一转,忽然问:“倘若作出的承诺旁人不信,该当如何?”   赵明彰:“?”   赵明彰目露疑惑,似是没有反应过来。   太子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进了屋。   赵明彰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自然而然道:“虽说一诺千金重,但世间并非没有毁诺弃约的小人。诺言而已,兑现与否全凭本心,风险颇高。若对方性情谨慎,不肯轻易交托信任实属正常。兄长问这个做什么?”   太子忽略了后一句,愁眉不展地问:“那要怎么做才能让对方信任?”   赵明彰莞尔:“兄长不是已经说出了答案?”   太子若有所思,转瞬豁然开朗。   “是我着相了。”他摁了摁额角,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他想护佑洛之蘅,与其担心她不信他的承诺,不如切实行动起来。说不如做,时间长了,洛之蘅自然能意识到他所言非虚。   余生还长,何必争这须臾的信任?   想明白后,太子神清气爽地问:“来找我什么事?”   “兄长前些时日叫我照看好府中,今日林夫人携子上门,我未能及时为郡主解围,有负兄长所托……”赵明彰惭愧地低下头。   “林夫人打着道谢的名号登门,你又不必待客,能及时派人通知我已是尽力了,不必放在心上。”   太子不以为意,赵明彰只是客人,待客的场合轮不到他,纵然再尽心关注,也免不了慢人一步。至于出面解围,他性情和软,更是无法与人针锋相对,他本也就没指望赵明彰来处理此事。   赵明彰听完愈发愧疚:“可是兄长不用我派人告知,也及时赶了回来……”   他察觉到正厅的动静,安排人出门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太子便出现在府中。按时间推算,他派出去的人甚至还到不了大营,遑论将人请回王府。   太子闻言一笑:“我来南境多时,未曾听闻林刺史和南境王交好。今早听闻林刺史来请,估摸着不对,这才想着回来看看究竟。若是碰上林家为难,正好能帮忙应对。若是无事发生,也不过多跑趟腿而已。”   知道太子说这些是宽慰他,赵明彰不好意思地笑笑,感叹道:“兄长与小郡主相识短短数月,便这般将她的事放在心上,一见如故莫过于此了……”   “谁说我和洛之蘅相识只有数月?”太子似笑非笑地反问。   赵明彰:“?”   兄长从未出过盛京,更是第一回来南境,不是相识数月,又是如何?   难道有什么他不知晓的隐情?   赵明彰一脸好奇地望着太子,等他解惑。   太子却不愿多说,拿了本折子,摆手催他离开。   赵明彰看了看他案上如山的文书,从善如流地告辞。   只是心里到底好奇,出了门,思索片刻,将冬凌逮到一旁问:“兄长和小郡主……”   他想着,冬凌自小伺候太子,说不定知道内情。谁知他刚问出口,便见冬凌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赵明彰原本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却忽然心中一动:“莫非兄长——”   冬凌反应迅速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讳莫如深道:“不可说不可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明彰了然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蹙眉道:“可是我出京前,崔老将军正在为兄长择选太子妃……”   冬凌八风不动地道:“殿下刚来南境时,也说要为小郡主选一位品貌无双的夫君。”   赵明彰讶异地睁大眼睛,忍不住问:“那如今呢?”   冬凌想了想自家殿下的种种行为,颇为牙酸地道:“想来殿下初心未改。”   赵明彰震惊不已,半晌才轻抚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离开。   *   午间时众人凑在一桌用午膳。   南境王酒足饭饱,率先放下筷箸,郑重表示,他思索出了一个可以彻底打消林疏言求娶心思的好计策。   正在用膳的三人不约而同地朝他看去。   洛之蘅无奈道:“不是都已经过去了,阿爹怎么还想着这事?”   南境王哼了声:“今日是过去了,焉知不会有明日?”   “但阿兄——”   膳厅中没有外人,南境王说起话来肆无忌惮:“那道婚事自主的旨意只能唬唬外人,若是林家的小子不死心,非缠着他爹递折子进京求圣上赐婚,你待如何?”   “……林刺史应当不会为了此事大费周折吧?”洛之蘅越说声音越小。   今日这般胡闹之事林刺史都肯纵着,再往盛京递个折子,也并非没有可能。   南境王又看向太子:“你身在南境,能及时制止?”   太子:“……”   太子想说皇帝不会干涉洛之蘅的婚事,但允诺之事已过了多年,纵然皇帝还记得,局势变化之下,难保不会顺水推舟促成这桩婚事。   他在南境鞭长莫及,届时圣旨赐下,即便是他,也无力回天。   瞧见两人皆哑口无言,南境王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太子适时问:“叔伯的妙计是什么?”   南境王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掷地有声道:“成婚!”   太子:“?”   洛之蘅:“?”   膳厅中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就连专心用膳的赵明彰也下意识搁下了筷箸。   洛之蘅倍感荒唐,却仍怀有一丝希望问:“……谁成婚?”   “自然是你!”南境王自信满满地道,“只要成了亲有了夫君,任凭林家有千百种手段,也只能偃旗息鼓。”   “阿爹……”洛之蘅无力道,“婚姻大事,岂能这般儿戏。”   “怎么是儿戏了?”南境王振振有词,“咱们一起选,慎重些,自然能挑出一个你喜欢的好夫君。”   “……”   洛之蘅婉拒道:“女儿还小,不愿早早出嫁。”   时下女子多在及笄前便定好婚事,只待及笄后出嫁。以洛之蘅的年岁,现在才将婚事提上日程已然是有些晚了。   南境王却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为难地想了片刻,松口道:“那便先定下婚事,过个三四年再成婚。”   “到那时,女儿若是喜欢旁人,不愿意嫁过去了呢?”   “这好办!”南境王不以为然道,“解除婚约,再嫁你喜欢的人便是。”   洛之蘅:“……毁信背诺非君子所为。”   “我一介武夫,本就不是什么君子。”南境王理直气壮。   洛之蘅:“……”   洛之蘅软声道:“阿爹,我不想嫁去旁人家。”   她不给南境王说话的机会,适时露出几分委屈道:“阿爹只有我一个女儿,若是嫁去旁人家,等到阿爹年迈,我要如何奉养阿爹?况且,我自小得阿爹爱护长大,随性肆意惯了,倘若夫家看我不喜为难我,隔着深宅大院,阿爹又要如何为我撑腰?”   洛之蘅望着南境王,双目中的担忧和惊惧显露无疑。   南境王经她这般一看,满腹的计策登时被抛到九霄云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蘅儿出嫁后被夫家为难却求救不能的情景。   他如珠如宝养大的女儿,岂能被人这般对待?   哪怕只是洛之蘅的猜测,但一想到这样的事情并非不可能发生,他就控制不住地气血上涌。   怕吓着女儿,南境王竭力压制心中的怒气:“听蘅儿的,我们——”   正在这时,膳厅中响起一道微弱的声音。   赵明彰小心翼翼地道:“可、可以招赘啊。” 第47章   膳厅中霎时安静下来。   南境王半张着嘴,怒气冲冲的神情尚未消散,转眼又浮上懵然,显得有些滑稽。   赵明彰顶着众人的目光,似是有些无措地微垂下头,声音弱下来:“我只是随口一说,倘若说错了——”   “没错!”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回过神来的南境王双掌一合,热切地看着他,“你说得对极了!我先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好法子!”   太子:“……”   洛之蘅:“……”   赵明彰腼腆笑笑:“王爷觉得此计可行便好。”   两人一拍即合,眼看就要一锤定音,洛之蘅顾不上其他,忙不动声色地提醒:“阿爹,凡青年才俊,少有愿入赘的。”   这话宛如一盆冷水,顿时浇灭了南境王的满腔热情。他摸着下巴苦思冥想起来。   这话并非危言耸听。   愿意入赘的,十有八|九是贪图南南境王府的权势,先不说蘅儿瞧不瞧得上眼,就算是他,也不敢将蘅儿的下半生托付在贪慕权势的人手中;但若是不贪图这些,时下男子哪有心甘情愿入赘的?   见南境王无意识地微微颔首,洛之蘅自觉逃过一劫,微不可察地松口气。   她的小动作当然没有瞒过太子的眼。若是寻常,太子见到这幅情状定然忍不住笑意,此刻他却莫名笑不出来。   林疏言纠缠不休,甚至拉上林家父母做后盾,南境王想要尽快定下一门婚事来助洛之蘅摆脱纠缠无可厚非。虽非上策,但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也不失为能解燃眉之急的权宜之计。   况且,洛之蘅已然及笄,南境王身为父亲为她操持婚事,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   他更加无权置喙。   只是,洛之蘅不愿意……   太子没来由地心烦意乱,脑海中各种念头争相撕扯。   他按了按额角,余光骤然瞥见对面的赵明彰转了转眼珠,眼带笑意地转向南境王。   太子心头霎时浮上不好的预感,微眯起眼,递给赵明彰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言。   赵明彰却视而不见,目光与他一触即分,转而善解人意地给南境王出起主意:“兄长识得的才俊颇多,且大多与郡主年岁相仿。王爷眼下若是寻不到合适的入赘人选,不如将此事交给兄长?”   太子眼睁睁看着南境王倏地眼睛亮起,满怀期盼地扭头看向他。   太子下意识推辞:“……我恐怕难当此任。”   “怎么会!”南境王一副不赞同的神情,殷切望着太子,“殿下乃人中龙凤,往来交游的自然也是俊逸之才。这等紧要关头,殿下万万不要自谦!”   “……”   太子难得张口结舌。南境王正要趁热打铁地再劝,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阿爹!”洛之蘅匆匆道,“殿下平日里忙于公务,哪能用这些小事劳他费神?”   南境王反驳道:“你的终身大事,怎么能是小事?”   赵明彰在一旁帮腔:“王爷说的极是。”   太子:“……”   洛之蘅“……”   南境王趁热打铁:“况且,哪需要他事必躬亲。只要他将熟识适龄青年的名字家世告知,其余的自有阿爹差人打听,简单得很。”   “可是——”   “没有可是。蘅儿放宽心,这桩事爹定然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绝不叫你费神。”南境王信誓旦旦,转头拍拍太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蘅儿的终身大事,就拜托你了!”   “……”   太子只好点点头,应了声“好”。   商量完这件事,南境王率先离席。   洛之蘅想必还有话说,草草和太子道了别,便提起裙摆匆匆追上前去。   赵明彰方才有南境王撑腰时肆无忌惮,如今瞧着太子兄长的沉沉面色,暗道不妙,拔腿欲跑。正要跨出门槛之际,听到身后传来碗筷落定的清脆声音。   他心头跟着跳了跳,下一瞬,便听见一声毫无起伏的:“站住。”   “……”没逃过。   赵明彰苦着脸应声而立。   太子沉出一口气,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走过:“你跟我过来。”   赵明彰:“……是。”   两人前后脚进了书房。   赵明彰垂头站在书桌一侧,一副乖顺听训的规矩模样。   “说说吧。”太子掀了掀眼睑,波澜不兴地问,“方才为何要给南境王出招赘的主意?”   赵明彰眼观鼻鼻观心,诚实道:“我看王爷为这事着实头疼,才搜肠刮肚找了个可行之法,想着能为王爷分忧。”   这话骗过旁人可以,却骗不过和他一起长大的太子。   他自来就是和顺的性子,从不会与人为难。   太子盯着他反问:“只为王爷分忧,却枉顾洛之蘅的意愿?”   见太子不打算轻拿轻放,赵明彰嘿嘿一笑,也不再故作姿态:“就知道瞒不过兄长,今日这出,确实是我故意而为。”   “你几时有兴致插手起旁人的家事了?”太子不咸不淡地道。   “不是插手旁人的家事。”赵明彰认真纠正。   “那你方才横插一脚是为何?”   赵明彰没有回答,反而问他:“兄长来南境已经数月,最迟中秋前,也该回京了吧?”   太子蹙了蹙眉。   瞧见他面上的抗拒之色,赵明彰不由笑了笑,道:“南境与盛京相隔南北,兄长储君之尊,轻易不得离京。小郡主待嫁之龄,日后少不了被后宅所困。此次一别,兄长想要再见小郡主一面,恐怕难如登天。”   太子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躁郁:“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明彰正儿八经地朝他作揖:“只盼兄长能得如意良缘。”   太子霎时明白他的用意,不由斥道:“什么如意良缘?我对洛之蘅并无男女之情。”   “哦。”赵明彰乖巧点头。   太子一噎。   赵明彰若是不信,他有足够的解释能有理有据地驳斥。   可这样一副“兄长说什么我都相信”的模样,反而让他无所适从。   继续澄清,倒显得他斤斤计较,欲盖弥彰。   就此作罢,可赵明彰分明只是嘴上信了,心中却不然。   沉默半晌,太子捏了捏眉心,疲惫道:“这件事——”   “这件事不如就请崔老将军帮忙吧。”   太子动作一顿,抬眸看他。   赵明彰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本想着兄长对小郡主有意,又碍于王爷不好表意,这才想着为兄长铺桥修栈,好助兄长心想事成。可既然兄长并无此意,那便不好叫兄长毛遂自荐了。”   “我离京时,得知崔老将军在为兄长择选太子妃,眼下正对京中各家年轻一辈了如指掌。兄长若忙于政务无暇他顾,不如将帮小郡主觅得佳婿一事交给崔老将军。”顿了顿,赵明彰无辜地询问,“兄长以为如何呢?”   *   宁川的街头人声鼎沸,充斥着热闹景象。   胡同里铁匠铺的后院却杀气腾腾。   剑刃相击,铿锵铮鸣之声不绝于耳。手持武器的两人身形急速变换,快得只余残影。枝叶被剑气所伤,簌簌而落。还未在地上躺得安稳,便又被劲风裹挟着飘在空中。   两人的招式令人眼花缭乱,冬凌揉了揉眼,索性观察起命运坎坷的枝叶来。   不多时,阳起露出破绽,而后便被太子抓住机会打得节节败退。一个错身,太子尖锐的剑尖便直抵他的眉心。   阳起呼吸一滞。   太子面无表情地收了剑,看也不看他,顾自练起招式来。   阳起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提着剑退出战局,有气无力地倒在阶上。   冬凌幸灾乐祸道:“不是说要同殿下打到天昏地暗?”   阳起双目无神,抬起手“啪”地捂住眼:“天暗了。”   冬凌:“……”   两人一人瘫着,一人站着,不约而同地望向独自练剑的太子。   没人对招,太子依然威势不减。长剑仿佛长在他手中,一招一式都游刃有余。剑刃刺向虚空,剑气凌厉,招式汹汹。   阳起抱着剑鞘“嘶”了声。   方才对招中没空细想,如今空闲下来再看,殿下练剑这势头,怎么看着不大对劲?   他屈肘撞了撞冬凌,问:“殿下碰见什么烦心事了?”   冬凌讶异地瞥他一眼,像是震惊这块木头居然也能瞧出端倪。   阳起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好。”冬凌好整以暇,“那你再猜猜,殿下是为何事烦心?”   阳起当真歪着脑袋思考起来:“殿下在南境,盛京的腌臢事扰不到他;至于政务,殿下向来游刃有余,纵是有难处,也不会躲着来练剑……莫非,又是因为小郡主?”   一语中的。   冬凌这下是着实惊了。   见他这幅反应,阳起心知自己是猜对了,洋洋得意道:“都说了,我已不是之前的我!”   得意完,又凑上去催促道:“快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儿啊——”冬凌拖长音调,眼风止不住地往太子身上扫,慢吞吞道,“是南境王想要殿下为小郡主择选佳婿,但是殿下不愿意。”   话音刚落,利剑顺势横滑,长势喜人的枝条闻声折断,“唰”地落在地上。   冬凌忙不迭补充:“错了错了。是小郡主不愿意,殿下顾念小郡主的意愿,这才左右为难。”   “殿下合该为难。”阳起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冬凌瞥他一眼:“怎么说?”   阳起振作精神,直起身来同他细说:“你看啊,这世无其二的良婿就在眼前,南境王偏要舍近求远,要殿下找出一位能和他本人媲美的才俊来,这不是强人所难是什么?”   “……”   冬凌瞧着阳起煞有介事叹息的模样,一阵窒息。   他索性瞥开眼,眼不见为净。   院中太子依然将剑舞得虎虎生风。   冬凌深吸口气,清清嗓子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桩事啊,可正中殿下的下怀呢。”   “哦?”阳起奇道,“其二是什么?”   “咱们殿下早先便与我说要'亲自'为小郡主择选一位好夫君。那时苦于身份,只好暗中为之。如今南境王正儿八经地托付给殿下,等于是过了明路,岂不是正合殿下的意?”   “你说便说,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又没有耳疾。”阳起皱着眉揉揉耳朵,又困惑问,“既然是合了殿下的心意,那殿下眼下烦躁什么?”   “要不说呢。”冬凌看着院中的太子,故意扬声道,“殿下如愿以偿,合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心事重重呢?”   太子仿佛没有听见,依旧行云流水地出着招。   冬凌暗暗可惜激将法没奏效,恐怕要白瞎了世子殿下的一番安排。   正愁肠百结着,眼前一花,那柄寒光闪闪的剑忽然脱手,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从他脸侧擦过,“噔”地一声刺入漆住,剑柄凭空颤了几颤。   冬凌只觉心跳骤然一停,下一瞬,才心有余悸地沉出口气。   太子直起身,将手中的剑鞘随意一甩,大步流星地往出走。   “不用跟。”   冬凌要追的动作一顿。   阳起看得一头雾水,迟疑道:“殿下这是……不高兴了?”   “是恼羞成怒。”   “恼什么?”阳起愈发不解,“咱们先前讨论殿下的事,也没见他生气啊?”   冬凌心照不宣地笑笑,高深莫测道:“人啊,要直面真正的自己之前,总要挣扎一二。”   阳起:“……” 第48章   入夜时分,洛之蘅沐浴完毕,穿了身轻薄的素色寝衣,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   半雪利索地在内间整理寝具,平夏拿着滑软的布帛给她绞发。   桌案上的烛光散着昏黄的光,洛之蘅手中拿着一本账册慢慢翻阅。   半晌,她问:“崔公子还没有回府?”   “没有。”平夏轻声道,“奴婢和门房交代过,若崔公子回府便让他们素来回禀。”   “让他们不必再盯着,这时候不回来想必今夜是不会回来了。”洛之蘅垂了眼。   “他不回来能去哪里——”还未说完,顿时收了声。   堂堂太子,哪里会缺落脚之处。   平夏暗笑自己昏了头,忍不住抬眼看向铜镜。   因着要翻阅账册,洛之蘅微垂着头,纤细修长的颈部弯出流畅的弧度,平滑的镜面映着她的侧颜,随着烛光的摇曳似隐似现。影影绰绰间,更添韵味。   她面色如常,仿佛看账本看得十分专注,但平夏却不由在心里叹息。   她虽未候在膳厅,但过了一日,总能弄清事情的原委。   郡主尚无婚嫁之意,但王爷这回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任凭郡主劝了他许久,也不肯动摇分毫,执意要为郡主寻一位赘婿回来。甚至还牵扯上了太子……   昨日郡主只顾着劝服王爷,今日想从太子这里着手,偏偏太子一大早就没了踪影,甚至有夜不归宿的趋势……   原本干燥的布帛被濡湿,平夏换了一条新的,继续覆在发上拧绞。   想了想,她低声劝道:“王爷主意已定,郡主就算能说服崔公子,王爷也不会轻易罢手的。”   “我知道。”洛之蘅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头疼,“我及笄一年多,本就到了成婚的年岁,却一直未曾相看。阿爹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着急的。只是更舍不得我出嫁,才由着我的性子拒了那么多人的求娶。如今想明白可以招赘,自然不会再轻易揭过此事。若是先时帮我相看是为了摆脱林家小公子的纠缠,如今却是实打实地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洛之蘅能理解赵明彰的好意,但他的提醒,却着实给她添了不少烦恼。   平夏看她眉目间染上愁绪,顿了顿,迟疑道:“若不然……郡主干脆应了王爷吧。总归——”   “总归年岁到了要成婚是吧。”洛之蘅垂眸续上她的话。   平夏抿了下唇,谨慎地没有出声。   洛之蘅半晌不语,捏着账册的动作不由用力,许久,才低低地呵了声:“我这样的人……”   像是自嘲。   平夏心底泛起一阵心疼:“郡主莫要妄自菲薄。纵然……但郡主仙姿玉貌,又善解人意,如何不能同人结成良缘了?”   “仙姿玉貌……”洛之蘅喃喃重复,抬手抚上自己的脸,从眉眼,慢慢摩挲至下颌。铜镜光洁如新,她亦目光清明,可这幅容貌,怎么也映不到脑海中。   她连自己长大后是何模样都不晓得。   又如何敢妄求一份真挚的感情?   “郡主……”平夏忍住心酸。   洛之蘅却毫不在意地笑笑:“无妨,都这么多年了。”   她早就习惯了。   *   明月高悬,南境王府的明灯和月光交相辉映,即便不提灯笼,也能轻而易举地视物。   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洛之蘅踽踽独行。   兴许是这两日波折太多,又兴许是睡前看的那本账册太琐碎。她就寝之后久久未曾睡熟,在榻上翻来覆去半晌,心头一阵气闷,索性披了薄衫,拒绝了平夏和半雪的跟随,独自出来走走。   宁川的夜晚人声寥寥,却并不宁静。茂密的草丛中不时传来窸窣响动,此起彼伏,却并不闹人。   洛之蘅沿着小径漫无目的地走动,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偏不少。   月上中天,夜风徐徐。路两侧的群芳腰肢款款,花丛中一架秋千静立。   洛之蘅微微失神,鬼使神差地走近,摩挲着花藤,轻轻坐在秋千椅上。   她踮踮脚,秋千顺势小幅度地荡起。   太子远远便瞧见她,瘦弱的人影罩在夜色里,显得尤为孤零零。   他想了想,朝着她走去。   太子问:“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洛之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乍然听到声响,不由得惊了下,转瞬反应过来:“……阿兄?”   她循声望去,“屋里闷得慌,便出来走走。一不留神就到了这里。”   她看见太子衣装齐整,又问:“阿兄这是刚回来?”   “……今日事琐,耽搁了时辰。”   周遭人声静谧,即便是厚重的夜幕仿佛也藏不住异样。   洛之蘅敏锐地察觉到太子说话时语调似是有些不自然,抬眼再看时却见他神情如常,眉眼间俱是一如往昔的矜贵,她便当是夜色昏暗,自己会错了意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问过今日动向,问过今日膳食,林林总总地叙着琐碎事,昨日席间的那桩事不可避免地被提及。   洛之蘅斟酌着道:“昨日阿爹是情急之下失了章法,才拿内宅琐事烦扰于你,阿兄不必放在心上。”   太子未置可否,只是问:“你是……不想议婚嫁之事?”   “谈不上想不想。”   太子一顿,“怎么?”   洛之蘅微微仰头,玩笑似的说:“我还小。”   这话一听便是托辞,太子并不放在心上,却也明白了洛之蘅眼下不愿坦言的意思。   沉默一阵,太子似是不经意地道:“叔伯大约是有些着急。”   “阿爹打从我及笄后便开始着急我的婚嫁之事。”洛之蘅见怪不怪道。   “但听闻叔伯推拒了不少提亲。”   “是。”洛之蘅笑了下,“阿爹自己也很矛盾,他舍不得我嫁人,却又想为我寻一个忠实可靠的夫婿。当初虽拒了提亲,但阿爹私下却一一探过了那些男子的品性。”   太子了然道:“叔伯是担心你。”   洛之蘅慢慢“嗯”了声,倾诉道:“阿爹成婚晚,又因为连年征战,不肯让我阿娘独自受孕育之苦,迟迟未能得子。一直到边境稳定下来,才有了我。后来……”她顿了下,“我没有兄弟姐妹,阿爹总担心他百年之后无人照应我,所以替我择选夫婿时就格外在意,生怕我受了欺负。”   “招赘便没了这层顾虑。”   “我倒不觉得。”洛之蘅冷静道,“倘若所遇非人,不论是出嫁还是招赘,都无甚区别的。”   太子若有所思。   洛之蘅稳住晃动的秋千,“时辰不早了——”   她想说该回去歇息了,话到一半,太子打断道:“我今日读了一册话本。”   见他大有倾诉分享的架势,洛之蘅复又荡起秋千,礼尚往来地询问:“是什么话本?”   “偶然瞧见的风月话本。”太子半倚着秋千架,不时伸手推着秋千,轻声道,“说是富家公子倾慕一位姑娘,但公子家境复杂,族中人为夺家产各显神通,公子却在这时将姑娘娶进了门。我以为这个情节不好。”   “为何?”洛之蘅好奇问。   太子不经意地瞥她一眼,慢吞吞道:“我觉得,公子若真的心仪姑娘,应当待一切尘埃落定,再迎姑娘进门,而不是让姑娘一进门便处于险象环生的境地。”   洛之蘅偏头想了想,不赞同道:“我觉得阿兄不能这样想。”   太子心头微紧,语调却尽量坦然:“我想得不对?”   洛之蘅条分缕析道:“阿兄这种想法过于自专,只念着自己的顾虑,却不问问姑娘愿不愿意同那位公子同担风雨。诚然阿兄以为这是为了那位姑娘好,但为何不问问那位姑娘可需要这样自以为是的好意?倘若姑娘愿意,那阿兄以为的险象环生,于那位姑娘而言也是人间胜地。   “况且,时局瞬息万变。那位公子眼下的困境只是族中子弟争夺家产,但争家产之事早晚会尘埃落定,那以后呢?万一以后再遇了旁的困境,那位公子是不是又该想着情形危险,眼下不是迎娶姑娘的好时机?   “情爱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倘若那位公子像阿兄这般,又是无端揣测姑娘家的心意,又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焉能抱得美人归?”   末了,洛之蘅感慨道:“只要两心相许,时时都是好时机。”   太子沉默许久,“……你说得对。”   *   烛影深深,太子将洛之蘅送回寝居,独自回了房。   冬凌早先便回了王府,一直到月上中天才等来姗姗归迟的太子,不由问道:“殿下今日去了何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四处转了转。”太子敷衍道,他瞧了眼收拾床榻的冬凌,顿了顿道,“不用忙了,你回去歇着吧。”   冬凌纳罕,却也依言退下。   室内再度归于沉寂。   太子单手支着额角,脑海中纷繁复杂,漫无边际地想了许多。   他今日绕着宁川转了好大一圈。   从大营到山谷,从云间寺到宁川城内……   明明他来南境不足数月,但处处都是洛之蘅的影子。   街市之内相携同游;   山谷小径纵马奔忙;   云间寺中不知岁月……   他当洛之蘅是多年未见的故友,是教导骑术的慧徒……   可也在不知不觉间,他不曾明晰的心意就这么日积月累地破土而出。   他当然能够一如既往地自欺欺人,可就连冬凌和小五都清如明镜,这层本就不堪一击的虚假屏障又能维持多久?   有些东西压不及,藏不住。   诚如洛之蘅所言,瞻前顾后终将一无所得。   天边的第一缕阳光破开夜幕映入房内,太子闭了闭眼,起身走到书案后,铺开信纸,执笔郑重书写。   *   几日后,盛京将军府。   仆从急急跑进演武场,气喘吁吁地禀道:“将军,南境来的急信,太子请您速阅。”   正在练枪的将军停下动作,擦着汗道:“拿过来。”   信封轻薄,崔老将军狐疑着取出展开,瞧见纸上的两行字:   满园群芳尽国色,何人如我意中人。[2]   崔老将军抖着信纸笑骂:“臭小子!” 第49章   太子往盛京送信的事除了经手的冬凌外无人得知。   赵明彰对太子使了一手激将法,虽然事发时镇定自若,到底心虚,没敢如往常一样在太子跟前晃悠。几日过去,琢磨着太子大约忘了这桩事,才试探着回到膳厅和太子同桌用了顿晚膳。   南境王白日里忙于政务,趁着用膳,便同太子说起为洛之蘅招婿的琐事。   太子似是想开了,很有见地地为南境王出谋划策。   洛之蘅目光中仍流露出排斥之意,但似乎劝不住南境王,习以为常地垂着眼,认真用膳,由着两人自说自话。   赵明彰心中不禁微微遗憾。   兄长和小郡主相貌登对,性情相投,任谁一瞧,都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眷侣。   他自幼和太子一道长大,只觉得太子同任何人都隔着一层,就算是见到皇伯伯,也隐隐透着几分防备和警惕。唯有对崔老将军亲近些,但这种亲近是亲眷之间的孺慕之情,远没有和小郡主一起时的松弛快意。   东宫太子地位尊崇,但也是众矢之的。   若没有见过兄长和小郡主相处也就罢了,见过之后,他自然希望兄长能够与知心人相伴一生。   赵明彰不由在心底长叹,因着摸不准太子消气与否,也不搭腔,兀自低调地用着膳。   太子和南境王的对话无可避免地传入耳中。   南境王兴致勃勃:“此子是今岁的探花郎,相貌端正,才学俱佳,也算是能配得上我们蘅儿。”   太子思考片刻:“才貌确是上乘。但听闻秦贵妃正在为三公主择选驸马,想来……”   南境王果断否认:“那不行!”   赵明彰:“?”   秦贵妃为三公主选驸马是真,但探花郎家境贫寒,压根入不得秦贵妃的眼。兄长对秦贵妃的性情知之甚深,岂会不知?   南境王再接再厉:“这一个呢?虽然才学上逊色了些,但相貌俊逸,气质出众,也很不错。”   太子认同点头:“是很不错。但阿蘅妹妹饱读诗书,倘若这位公子才学堪忧,怕是不能与阿蘅妹妹相谈甚欢。”   “有道理。”南境王毫不气馁,“再看这个……”   赵明彰越听越觉得奇怪。   太子兄长确然一副为南境王排忧解难的贴心模样。但不论南境王提起哪个公子,他总有反驳之语。   才貌若缺其一,便不加掩饰地说配不上小郡主;才貌俱佳的,便开始拿家中和睦与否说事……   哪怕赵明彰听来都觉得很是不错的佳俊,到太子口中,总能挑剔到不妥。   一顿晚膳下来,看似太子善解人意地帮着南境王筹谋,实则毫无成果。   与其说是帮忙出谋划策,倒像是——   赵明彰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朝太子瞥了一眼。   像是担心赵明彰再度出言坏事,赵明彰抬眼的瞬间,太子便警醒地捕捉到他的视线,继而眯了眯眼,不着痕迹地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赵明彰:“……”   *   见太子没打算追究,赵明彰总算不再刻意躲着他。   翌日清早,他照常起身出门,正好碰见准备离府的太子。   赵明彰若无其事地迎上去:“兄长早。”   “早。”太子随意地应了声,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不躲着我了?”   “……兄长莫要取笑我了。”赵明彰赧然地挠挠头,腼腆地笑了声,乖巧作揖道,“特来预祝兄长遂心如意。”   太子边走边“嗯”了声:“承你吉言。”   原本尚是猜测,如今得了太子准话,赵明彰不由一喜,抚掌道:“兄长若能得偿所愿,便不复我一番苦心了。”   太子微微扬眉,偏头觑他一眼。   赵明彰正高兴着,毫无防备地问:“兄长想说什么?”   太子沉吟道:“你也到了该用功的年岁。左右闲来无事,今日便跟着我去大营理政罢。”   “???”赵明彰似是没有听清,“兄长方才说什么?”   太子善解人意地重复道:“你一番苦心,为兄很是感动。打从今日起,便跟着我去大营理政。”   赵明彰如遭雷劈,愣在原地:“我是——”   ——我是想助你抱得美人归不错,但不想把我悠游闲散的好日子搭进去啊。   太子洞悉他的心思,不等他说完便出声打断。   他轻轻蹙了下眉,故作谴责地问:“你不想帮我理政,让我好有空闲讨郡主的欢心吗?”   太子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莫非你的苦心就止于此?   “……”   赵明彰有苦说不出。   他先前还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如今才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兄长这分明是秋后算账。   赵明彰垂头丧气地跟着太子朝外走,边走边思索着推却之辞。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便碰见了款款而至的小郡主。   洛之蘅一袭浅碧色的曳地长裙,臂挽水色薄纱帔子,发簪碧玉藤枝步摇,装扮简单,却不失精巧,衬得她清新出尘,炎炎夏日中颇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太子步履微顿。   洛之蘅也瞧见了他,浅笑道:“阿兄早。”   “早。”太子问,“今日要出门?”   洛之蘅点了点头。   太子瞧见她身后只跟着一个半雪,蹙眉问:“我陪着你一道?”   “不必劳烦阿兄。”洛之蘅莞尔解释,“林姑娘约我出门喝茶,今日只是在茶楼坐坐,并不去旁处。况且,洛南已经派了府卫跟着,阿兄无需忧心。”   上回林夫人上门提亲,多亏林姑娘通风报信才得以有所准备。   并非如林夫人般为了林疏言不择手段。   太子微微颔首,对洛之蘅道:“我送你过去。”   正巧太子也要出门,洛之蘅自然却之不恭。   把洛之蘅送到茶楼门口,太子径直打马奔往大营。   赵明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太子侧目,像是有些讶异。   赵明彰万分诚恳道:“兄长方才教训得是,我确然不该半途而废,这回定会好生跟着兄长学习理政,为兄长略尽绵薄之力。”   “行。”太子自无不可。   赵明彰殷勤地凑到桌案边,试探道:“兄长等会儿可要回城?”   太子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翻阅:“回城做什么?”   “小郡主独自赴约,兄长既送人过去,焉有不接人回府的道理?”赵明彰边整理奏折,边使劲暗示。   太子略略抬眼,深以为然地点头:“说得有理。”   “那我——”赵明彰一喜,“那我随兄长一道去”还未说完,太子便瞥他一眼,道:“那你便将手底下这摞折子看完,写好条陈,等我将洛之蘅送回府后过来看。”   赵明彰:“……”   *   茶楼。   洛之蘅带着半雪步入二楼,雅间内,林岁宜已然等候多时。   “是我来迟了。”洛之蘅一愣,旋即不好意思地笑笑,“林姑娘久等。”   “不晚,我也是才到。”林岁宜笑着招呼洛之蘅落座,又吩咐侍者上茶。   两人客气地寒暄着。   林岁宜率先打破生疏,坦言道:“这回请郡主过来是为赔罪,母亲和小弟前些时日唐突了郡主,是我们失礼。”   虽然过了多日,但林岁宜相邀,洛之蘅就料到会有这一遭。   她抿了抿唇,委婉道:“与林姑娘无关。”   林岁宜闻音知意,不以为意地笑笑。母亲和小弟上回逼迫太过,小郡主没有因此迁怒于她,已是万分好性。   洛之蘅道:“算起来,还是我要谢过林姑娘,多亏林姑娘提前知会,当日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林家世代清白,行事素来堂堂正正,我也未曾想到,母亲竟当真会为了小弟为此行径。”林岁宜不咸不淡地道,眉眼间流露出些微的不屑。   这是林府的家事,洛之蘅本不应该置喙。   但林岁宜同林夫人毕竟不是亲母女,此番又因为她忤逆了林夫人,万一招致林夫人怪罪,洛之蘅心中难安。   想了想,洛之蘅斟酌道:“林姑娘大恩没齿难忘,日后若遇为难之事,南境王府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郡主是担心我会被母亲记恨?”   洛之蘅已经尽力婉转,却仍是被林岁宜一语中的,不由赧然。   林岁宜却坦率地笑笑:“郡主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过我早已及笄,母亲能拿捏我的唯有亲事而已。但兄长如今就在楚州任上,若母亲在亲事上做手脚,兄长定会为我讨回公道。”   见她并非毫无防备,洛之蘅放下心来。   “不过,”林岁宜话音一转,眨了下眼,露出些许俏皮的影子,“兄长离得到底有些远,难得郡主愿意为我撑腰,日后有难,还请郡主切要施以援手。”   洛之蘅弯了弯唇:“自然。”   两人都是家世显赫的贵女,鲜少出户,却见识广博,无论说什么都能聊得下去。越聊越觉投缘,几盏茶的功夫,称呼已经从客气生疏的“小郡主”、“林姑娘”进化为互称名字。   半雪在一旁叹为观止。   快要到午膳时分,半雪离开一会儿,回来凑在洛之蘅身边轻声道:“郡主,崔公子在楼下等您呢。”   洛之蘅诧异地抬眼。   半雪:“说要接您回府。”   林岁宜善解人意地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了。改日有空,我再约阿蘅喝茶。”   洛之蘅略显抱歉地颔首,应下林岁宜的邀约,才率先带着半雪离开。   林岁宜落后一步,正准备离开时,余光瞥见楼下的场景:   碧色罗裙的女子身形窈窕,同身姿颀长的男子并肩走向马车。男子小心地护着洛之蘅不被人流侵扰,同样一袭青色长衫,看上去分外相得益彰。   两人边走边说话,不知聊到什么,洛之蘅唇边漾起浅浅的笑容,眉眼都生动起来,衬得周遭瞬间黯然失色。   林岁宜目送两人渐行渐远,许久,感慨地道:“难怪瞧不上小弟……”   珠玉在前,萤火安能争辉?   *   太子借口回府有事,正巧赶上正午,想着恰好可以同洛之蘅一道用午膳。   午膳用到一半,南境王身边的长随便匆匆赶来,说王爷急着见崔公子。   洛之蘅以为是军营正事,瞧见长随目光躲闪,不敢正视她,霎时明白了南境王的用意。   定然又是为了婚嫁之事。   洛之蘅半是无奈半是失语地对长随道:“你先下去用膳,等崔公子用过午膳,再跟你回大营。”   长随目露为难:“这——”   “阿爹若是问你,就说是我的意思。”   长随这才心无妨碍地下去。   “……阿爹竟然连午膳时都不放过你。”洛之蘅收回视线,歉疚道,“阿兄忙于政务,这等琐事,不必时时依从阿爹——”   太子打断道:“不会,这桩事我乐意之至。”   洛之蘅一噎。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太子搁下筷箸,看着洛之蘅认真道,“我既答应了叔伯,就定然会为你择选一位世无其二的好郎婿。或许没办法入赘南境王府,但必定对你始终如一。”   洛之蘅并不意动,下意识抗拒道:“我——”   “我知道你眼下不愿成婚。”太子心领神会地打断她,“他会等你。”   洛之蘅一怔。   太子望着她,像是承诺一般,郑重道:“一直等到你愿意成婚的那天。”   洛之蘅思绪纷乱,沉默片刻,呐呐道:“这岂不是耽误了人家好儿郎?”   “怎么会?”太子理所当然地道,“他既心仪于你,便是数十载也能等得。你情我愿的事,谈何‘耽误’?”   “那若是……”洛之蘅下意识躲避他的目光,迟疑着问,“我不愿意呢?”   “自然要看你。”   “——看我?”洛之蘅困惑。   太子垂眸看她,只能看到她精巧的发髻,奔波了一上午,一丝不苟的妆发不可避免地有了些许瑕疵,细碎的发丝躲过钗环,调皮地翘起来。   “看你是不喜欢那位公子本人,还是出于某种顾虑,不愿意嫁人。”太子缓慢地道。   洛之蘅心头一跳,陡然间生出被人一眼看透的慌乱。白皙莹润的手指下意识绞在一起,她低声问:“这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太子道,“倘若你是出于顾虑不愿嫁人,那位公子就愿意等到你顾虑尽消的那一天。倘若是前者——”   太子一顿。   洛之蘅屏息以待。稍倾,听到膳厅中漾出一声轻笑,太子笑意深深,自信道:“以我的眼光,绝不会出现前者这种情况。”   洛之蘅:“……”   膳厅中本来有些紧张的气氛被太子一句话冲得干干净净。   洛之蘅也不觉惊慌了,好笑地望向太子。   太子跟着莞尔,眸色深深:“我们阿蘅只要好生照顾自己。”   “我定会将能伴你白首的郎婿双手奉上。”   太子一字一字道:“我保证。” 第50章   茶楼雅间,洛之蘅和林岁宜聚在一起喝茶歇脚。   两人自小都独来独往,却难得同对方契合。了解愈深,关系愈亲密。连平夏都忍不住打趣,说郡主和林姑娘不像是初相识,倒像是打小玩到大的手帕交。   洛之蘅倒是泰然自若。人生难得知己,有人白首如新,亦有人倾盖如故。能够遇上性情相投的人是缘分,她自然要好好珍惜。   林岁宜边喝茶边道:“明日我们可以去悦衣坊逛逛,听说他们从东边新进了一批蚕丝云锦。”   洛之蘅蹙眉想了想:“是有这回事。只是这蚕丝云锦素来紧俏,恐怕不易得。”   “无碍,我要得不多。”林岁宜抬手比划了大小,“用来做新生儿的小衣,方寸足矣。”   新生儿?   洛之蘅捕捉到重点,好奇抬眼。   林岁宜仿佛就等着洛之蘅询问,见她望过来,弯了弯唇,饶是刻意收敛,面上的神采飞扬依旧清晰可见。   “兄长来信,说是嫂嫂有孕。”林岁宜眉飞色舞道,“大约到明年开春,我就能当姑姑了。”   家中添丁是大喜,洛之蘅被她的高兴感染,笑着连声道喜:“那这些东西是要早早备上。”   林岁宜高高兴兴地和洛之蘅分享着对未来小侄儿或是小侄女的期待。   这种等待着新生儿降临的感觉太过神奇,洛之蘅倍觉新奇,听得津津有味。   “……还有寝居,也要早早安排上。将出生的婴孩儿分外脆弱,纵然有乳母侍女昼夜不停地看顾,也不能掉以轻心。”   既要挪走边角锋利的桌椅,又要撤走容易磕碰的利器;既要请匠人打磨好婴孩儿用的床榻,又要挑选好柔软的氍毹……   林岁宜掰着手指里里外外地细数,生怕忽略了哪里。   洛之蘅见她似是要一手操办下来的模样,不禁奇怪道:“少夫人不是和大公子在楚州?”   “眼下是如此。”林岁宜笑着解释,“但兄长说待嫂嫂胎相稳定些便把她送回宁川待产。”   洛之蘅有些疑惑地想,上了月份的孕妇,居然可以如此奔波吗?留在楚州岂不是更安全?   她知礼地没有追问,林岁宜却洞若观火:“兄长案牍劳形,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能兼顾嫂嫂?况且楚州并无长辈,兄长担心他与嫂嫂经验不足,以致出了岔子,所以要将嫂嫂送回宁川来将养。”   洛之蘅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但林岁宜这番解释合情合理,她想不出怪异之处。于是压下心头的疑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林岁宜正要继续方才的话题,余光一瞥,视线中出现熟悉的身影。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洛之蘅,调侃道:“看来今日咱们就只能聚到这里了。”   洛之蘅似有所觉,顺着林岁宜的视线扭头看去。   人群中,身着月牙白锦衣的公子缓步而来,腰佩玉环,随着他的走动微晃。精巧的发冠一丝不苟地束着泰半墨发,阳光下隐隐泛着金闪。   似乎察觉到视线,锦衣公子略略抬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洛之蘅的身影,朝她抬手。   洛之蘅认出那只发冠,弯了弯眼睛,抬手回应他。   林岁宜只手托腮,笑吟吟地望着楼下的两人,指尖漫不经意地点着桌面:“救下我家婉宜的那位恩公,是哪里人士呀?”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洛之蘅径直道:“盛京人士。”   “盛京啊——”林岁宜拉长声音,若有所思道,“那他和你表兄一直逗留盛京,他家长辈不会着急吗?”   洛之蘅不期然想到太子因为自信于相貌的出类拔萃而惹得皇帝震怒的前情,面露微囧。   林岁宜却以为是洛之蘅不方便直言,抱歉地道:“是我多言了。”   “无妨。”洛之蘅想了想,委婉道,“他们是得了家中长辈允准,在南境常住历练。”   林岁宜了然:“原是如此。”   说话间,太子已经走到茶楼底下。   洛之蘅同林岁宜告辞。   赵明彰有心成人之美,自然不好留在这里碍眼,朝洛之蘅略略打了招呼,便寻了借口识趣告辞。   洛之蘅想着林岁宜方才非同寻常的询问,不由多看了赵明彰两眼。   太子扬眉:“看他做什么?”   洛之蘅想了想,说:“林姑娘方才问起了赵公子,觉得好奇。”   毕竟林岁宜并不是喜欢打听旁人私事的性子,难得问起赵明彰,她自然觉得奇怪。   太子不知内情,只当是姑娘家的私房话,“嗯”了声便不再追问。   一旁的半雪却语出惊人道:“这有何奇怪的。这些时日赵公子总会恰巧碰见林姑娘,偶尔会请教林姑娘南境的风土人情。想来是林姑娘对赵公子生了好奇之心,却不好直接问他。”   “?”   洛之蘅和太子都是第一回知道这件事,面面相觑之时,均看到对方面上如出一辙的震惊。   洛之蘅觉得匪夷所思:“你是如何知晓的?”   “林姑娘身边的小喜同奴婢闲聊时说起过啊。”半雪不觉有异,反而不解地问,“赵公子若是想了解南境的风土人情,问郡主不就是了,何必舍近求远呢。”   太子:“……”   洛之蘅:“……”   洛之蘅没办法同半雪直白地解释,总不好说,恐怕是赵公子对林姑娘生了情意,这才想方设法地接近林姑娘吧。   万一是她多想,传出这种风声,平白叫人难堪。   洛之蘅忍不住看向太子。   太子俊脸蒙上了些阴霾,语调带着股后知后觉地恍然:“难怪他这些时日总撺掇着我来茶楼——”   原来竟是打着这种主意!   洛之蘅:“……”   很好,原来太子也被蒙在鼓里。   洛之蘅善解人意地换了话题:“今日从林姑娘那里听得了一桩喜事,阿兄想不想听?”   太子平复心绪,侧眸看过去。   洛之蘅将林府不日添新丁的喜事分享给他。   太子对旁人家的后宅没甚兴趣,但洛之蘅说得高兴,他便也全神贯注地听着。   听到某处,太子不由蹙眉:“林疏寒要在这时送他妻子回来?”   “是啊。”洛之蘅道,“两人毕竟年岁不大,这等要紧事,身边没有长辈指导恐怕不便,送回来也好。”说着,见太子神思不属,不由唤,“阿兄?”   太子应了声:“……你继续说。”   回到寝居,太子满脑子都是洛之蘅方才说的事。   洛之蘅并未经历过妇人养胎,虽然对此事有疑虑,也能被这套说辞说服。   但太子却不然。   他分明记得,当年母后有孕之时,阖宫上下都分外小心,生怕惊扰了母后。   母后身边的嬷嬷亦笑着哄他:“皇后怀着殿下的小弟弟小妹妹,如今正是要紧时候,殿下是小男子汉,一定能保护好他们的是不是?”   年幼的他自是满口应下。彼时他已略知了事,信守承诺,规规矩矩地陪了母后数月。   母后养胎时的谨慎和生产时的凶险他都亲眼得见,以至如今,仍然清晰记得,妇人有孕,必得小心将养,万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   从边疆送人归宁川,即便万分小心,到底是长途跋涉。寻常人尚且觉得疲累,遑论有孕在身的妇人?   新婚夫妻纵然再不懂如何养胎,多请几位大夫也足够了。再不济,宁川可以派人去照看,何至于要劳动妇人颠簸?   林疏寒更不是这般不体谅人的性子,除非——   他有不得不送妻子离开的理由。   楚州是边塞之地,抵御南越的最前沿,林疏寒担忧妻子受惊,将她——   边塞!   太子倏地睁开眼,对冬凌道:“立刻命阳起去楚州查探情况,再将年后楚州呈递的所有折子挑拣出来,孤明日要看。”   冬凌见太子如此严肃,也意识到什么,当即领命去安排。   入夜时分,赵明彰照旧来找太子说话。   自打知晓太子确认了心意,他动辄便来给太子出谋划策,今日亦不例外。   楚州之事虽要紧,却也并非十万火急。   太子心中已有成算,只待阳起带回确切的消息。是以他眼下闲暇得很,颇为冷静地观察起赵明彰来。   眼中带笑,唇角上咧,笑意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   怎么看都是一副春风得意、喜笑颜开的模样。   单只是他有了意中人,就能叫小五这么高兴?   太子心下冷哼,趁赵明彰喝茶的间隙,忽然问:“林姑娘赠的茶好喝吗?”   “好喝——”赵明彰笑逐颜开地点头,说完才意识到太子问了什么。他霎时间脸色爆红,几欲滴血,磕磕绊绊地解释,“今、今日茶楼无座,恰巧碰见林姑娘。她为……为感谢我当时护佑她小妹的举手之劳,才赠了我一盏茶。”   太子靠着椅背,语气幽幽地道:“原来她家小妹的安危,竟只值一盏茶?”   “林姑娘先前已经备重礼谢过了……”赵明彰下意识为林岁宜辩解,抬眸对上太子似笑非笑的神情,话音一滞。他搓搓手,看太子一眼,再看一眼。   “三哥既已猜到,就莫要打趣我了。”赵明彰讨饶。   太子微微抬眸,眼神真诚:“猜到什么?”   赵明彰:“……”   心知太子是故作不知,赵明彰深吸口气,双拳紧握,定定神才鼓起勇气道:“我先前同三哥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顿了下,赵明彰一鼓作气道,“那人正是林姑娘。”   太子未置可否,只是道:“据我所知,你那时和林姑娘只有一面之缘。”   “对,但林姑娘很好。”好到他见她的第一面,就开始对她心驰神往。   他不如太子兄长学富五车,不知道什么样的辞藻才能描绘出林姑娘万分之一的好,只是牢牢记得,林姑娘奔向庶妹时的倩影,明明惊慌失措,并不是最娴雅的模样,却让他难以忘怀。   只是一眼,便入了眼,进了心,然后再装不下其他。   太子从未见到过赵明彰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这位堂弟,自小父母早逝,同胞兄长亦幼年夭折,孤苦伶仃地长大,经历了太多,一直谨小慎微。唯有在他面前自如些,但也从未这样郑重执拗地表达过自己的意愿。   林岁宜是很好。   但他清晰地记得阳起说过,秦贵妃有意让林姑娘做大皇子的继妃。   “一定要是她吗?”太子问。   赵明彰抿了抿唇,神情坚定:“非林姑娘不可。”   “若她对你无意呢?”   赵明彰沉默一会儿,剖白道:“若林姑娘对旁人也无意,那总归是要嫁人的,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是我呢?若林姑娘对旁人有意——”顿了下,他垂下头道,“我倒是无妨,只是要对不起父兄了。”   太子明白他的意思。   若林岁宜没有意中人,他心甘情愿娶一个不爱他的人;若林岁宜有意中人,他便终身不娶,哪怕惠王血脉断送在他这里。   没有人开口,房中一时陷入了寂静。   赵明彰第一次这样强势,虽然遂了心意,难免有些忐忑,甚至不敢去看太子的面色。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赵明彰在满心忐忑中听到太子波澜不兴的声音:“知道了。”   赵明彰思绪迟滞地运转起来:   知道了,却不阻拦,那就是:   ——同意!   这两个字宛如平地一声雷,在脑海中“唰”地炸开,赵明彰表情空白,微微张嘴愣在原地,整个人像是神魂出窍一般。   太子忍不住嫌弃道:“愣着做什么,难道也要我再赠你一盏茶?”   “不用不用,不用劳烦三哥!”反应过来的赵明彰笑逐颜开,忍不住在房中疾走一圈,勉强克制住自己激越的心情,“多谢三哥成全!”   太子轻描淡写地说:“行了,出去吧。”   赵明彰咧着嘴,朝他一抱拳,脚步轻快地离开。   旁听许久的冬凌在这时斟酌提醒道:“殿下,这位林姑娘,是秦贵妃为大皇子选中的继妃,您……”   “孤知道。”太子头疼地摁了下额角,“大皇子妃尚未病逝,秦贵妃纵然再迫不及待,也不敢在这时将她选中的继妃人选公之于众。圣旨未下,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   “成全”绝不是上下嘴唇一碰那么简单。他在松口答允时,便已经预料到了后续的麻烦。   冬凌见太子凝神思索起对策来,也不再出声打扰。   世子殿下自幼受皇后抚养,皇后去后,被接到宫中,和太子殿下一起长大,两人向来感情深厚。世子殿下的终身大事,殿下这个做哥哥的,定然想要替他做到尽善尽美。   从秦贵妃和大皇子手下抢人,虽然会惹上麻烦,但这些年来,他们觊觎太子之位、给殿下添的麻烦还少吗?   左右都是麻烦,不如全了世子殿下的心愿。   冬凌这般想着,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研墨。   太子拿起笔沉思片刻,下笔如飞,边写边对冬凌道:“传信给太医院,请他们为大皇子妃好生诊治。另外,去向郡主求几味南境独有的安神药材,一道送回盛京。”   “殿下何不直接请圣上赐婚?如此迂回,贵妃恐怕会起防备之心。”冬凌不无担忧地想。   殿下此举,不外乎是从大皇子妃的康健上下手。只要大皇子妃的身体撑得久一些,秦贵妃纵使有千万种计策,也只能偃旗息鼓。这虽不失为好计策,但明明有更直接的办法,何必退而求其次?   “孤就是要让她生了防备之心。她有忌惮,才不敢在大皇子妃身上动手脚。况且,赐婚之事到底要双方情愿才算成人之美。如今不知林姑娘心意,贸然请皇帝赐婚,反倒坏事。”待纸上墨迹半干,太子将信折好印上火漆,递给冬凌,“快马加鞭送回宫中。”   冬凌垂首:“是。”   *   盛京,御书房。   “眼下正值暑热时节,颇为扰人。臣妾想着陛下不耐热,特意准备了冰镇莲子羹,陛下来尝尝?”女子一身宝蓝色的宫装,精巧繁复的高髻缀着同色宝石头面,笑意盈盈,即便眼角有了风霜,依旧端庄华贵。   宫女适时提着食盒上前,秦贵妃取出里头的琉璃碗。   皇帝埋头批阅奏折,淡淡道:“放这儿吧。”   秦贵妃笑意微顿,复又若无其事地将琉璃碗搁在桌案上,不经意地笑道:“陛下忧心朝政,却也该顾念身体,免得劳神伤身。今晨早膳时,念儿还说许久未见父皇,担心您又如从前般醉心朝政,不顾歇息。”   “念儿回宫了?”皇帝抬眸问,顺势接过秦贵妃递来的琉璃碗。   “可不是。”提到孩子,秦贵妃喜笑颜开,“这孩子,当时一声不吭跑到宝华寺去祈福,折腾了大半月才肯回来。一回来便向臣妾打听您有没有按时用膳歇息。臣妾说您这些时日忙于朝政,并未踏足后宫,她还同臣妾闹别扭,非要臣妾这会儿来探望您。”   秦贵妃笑嗔着抱屈:“若是耽误了陛下正事,陛下可千万别恼错了人。臣妾不替她担这个责。”   皇帝跟着笑起来:“念儿还是小姑娘。”   “哪里小了,民间女子到她这个年岁,都该议亲选夫婿了。”   皇帝不以为意道:“朕只念儿这一个公主,且让她多自在几年。”   “是,臣妾都听陛下的。”秦贵妃笑着应下,“正巧今日念儿回宫,陛下可要歇半日?那丫头在宝华寺学了几道素斋,一定要做给陛下尝尝。她头一遭下厨,臣妾可想跟着陛下凑个口福。”   皇帝正要点头,外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隐约捕捉到“南境”二字。   “什么事?”皇帝抬眸问。   贴身内侍察言观色,退到殿外,不多时,手里拿着封信进来,高兴道:“回陛下,是太子殿下来的信!”   天晓得内侍看到信件上熟悉的字迹有多激动。自打这位祖宗去了南境,仿佛忘了他还有位父亲在宫里,音讯全无。问候没有,何时归京也不提,每每从南境送来的,只有例行公事的折子,字里行间都是套话。就连这,都是身边人代笔,叫陛下连睹“字”思人都做不到。他眼瞅着陛下一回赛过一回失望,揪心了不少时日。   这回好了,总算是来了亲笔信!   皇帝故作镇定地端着琉璃碗,轻斥道:“他来信便来信,何至于这般大惊小怪。”   “陛下教训得是,是老奴忘形了。”内侍面上带笑,从善如流地认错。   “太子殿下离京数月,一直没有音讯,陛下担心了这般时候,总算得了消息,高兴些也是应当的。”秦贵妃笑着打圆场,“快看看,殿下是不是打算回京了?”   内侍去看皇帝的神情。   皇帝轻咳两声,镇定自若道:“既如此,你便打开来瞧瞧吧。”   “是。”   内侍熟练地拆开信封,展开信,垂眼看去,随即一滞。   皇帝隐约流露出些许急切:“怎么不说话,他可是遇见难事了?”   “殿下并未遇见为难事,他说——”内侍顿了下,不解其意地道,“大皇子妃沉疴缠身,他在南境恰得了几味珍稀药材,说是请太医过目后送到大皇子府供王妃养身。”   秦贵妃眸中划过一抹探究,面上自责道:“还是殿下想的周到……”   皇帝置若罔闻,问内侍:“他还说了什么?”   内侍顶着皇帝的视线有些惶惶,他盯着信纸,想要从中再多捕捉些信息,可字迹不会凭空冒出来,他只好战战兢兢地回:“殿下只问了皇子妃的身体。”   皇帝:“……”   *   南境。   太子看着满桌的药材陷入沉默。   洛之蘅一一介绍着药材的来历和功效。   太子一言难尽地问:“你怎么搜罗了这么多的药?”   “阿兄前几日问我要珍稀的药材,当时府中存的不多,只给了阿兄些许。我想着阿兄找这些药材恐有大用,又让府医去搜罗了些。阿兄看看这些够不够?”   太子欲言又止:“你也不问问用药的是何人,就准备了这许多的药材?”   “能让阿兄在南境依旧惦念的不外乎两人,我听阿爹说崔老将军身体康健,想来就只有……”洛之蘅隐去了“皇帝”二字,委婉道,“我同府医描述过年岁,想来是不会有大差错的。”   “……他有满宫的太医看着,身体也好得很。”   洛之蘅眨了眨眼,满脸赧然。   太子忙不迭改口:“不过虽有太医看诊,但他素来是一意孤行的性子,最不听太医的话。你准备这些药材恰好,我这就着人送回宫中,要他好生将养身体。”   “哪有身体康健之人用药的。”洛之蘅笑道。   太子正直道:“权当是补身体。”   心知太子是有意安慰她,洛之蘅笑了笑,道:“这些药性我都记下了,阿兄是给何人送药?我瞧瞧有没有那人能用上的。”   “是二十来岁的女子。”   女子?   洛之蘅无端觉得心口有些闷。   她和太子相处这数月,从不知晓太子能对一个女子这般上心,远在南境也不忘为她寻医问药。   洛之蘅挑拣着药材,有意无意地问:“看来阿兄同这位姑娘很是要好……”   “只在宫宴上偶然见过几次。”太子不咸不淡地道,“她是大皇子的皇妃,我怎会同她要好?”   皇妃?   洛之蘅眨眨眼,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正要说些什么。   冬凌匆匆走进来禀道:“殿下,宫里——”   “你看着处理了便是。”太子不耐烦地摆摆手。   冬凌:“……”   “属下处理不来。”冬凌为难道,“宫里是送了位太医过来。”   “?”   太子不解地问:“送太医来南境做什么?”   “陛下说——”冬凌清了清嗓子,仿着太医的调子道,“太子远在南境尚有闲心关切旁人的身体,想来是对医道颇有兴趣。既如此,便跟着太医好生学一学望闻问切之术,日后若再挂心旁人,自去看诊便是,也省得太医奔波。”   太子:“……”   洛之蘅:“……” 第51章   冬凌彷起太医的调子来惟妙惟肖,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尽,瞥见太子危险的神情,很有眼色地闭上嘴。   洛之蘅在一旁忍了忍,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太子扭头望过来。   洛之蘅清了清嗓,真诚道:“阿兄才智过人,区区医道定然不在话下。”   “……”太子幽幽道,“把你脸上看好戏的神情收一收,倒还显得诚挚些。”   “试过了。”洛之蘅不好意思道,“但不太行。”   太子:“……”   “去备些饭菜给太医接风洗尘,再找几个人同他逛一逛宁川,过小半个月,待太医乏了,便将人好生送回盛京去。”太子不欲在这桩事上浪费心神,随口吩咐道。   冬凌读懂他的言外之意,问:“殿下不准备去见太医?”   “就说孤忙于自省,请太医自便。”   冬凌站在原地未动:“殿下不见恐怕不行。”   “怎么?”太子掀了掀眼皮。   “来的人是章老太医。”   洛之蘅不知这位章老太医是什么来历,却见太子听到来人身份的瞬间,原本不以为意的神情顿敛。   她迟疑地问:“这位章老太医是……”   她本能地问出声来,话到一半觉得不妥,及时止住。   冬凌瞧了瞧太子,解释道:“郡主有所不知,这位章老太医乃是宫中老人,妙手仁心。先皇后在世时,曾得他指点学过一二医术,故而以师礼待之。这些年来,殿下偶有病痛,皆是章老太医看顾。”   洛之蘅了然。   宫中不乏医术高明的太医,但这些医者,一旦和皇室有了牵扯,行事难免颇多顾虑。   太子身份贵重,这些御医对他,要么小心保守,话藏三分;要么牵扯颇多,不堪信任。这种情形下,能全心待他的老太医,自然难能可贵。   尤其是,这位章老太医还同先皇后有师生渊源。   太子沉默片刻,问:“章太医人在何处?”   “在正厅。”   洛之蘅无意打扰他们叙旧,见状道:“老太医舟车劳顿,想必乏累,我去收拾间厢房,让老太医好生歇歇脚。”   太子点点头:“那便有劳阿蘅。”   *   章老太医轻车简从,身旁只有一个装衣裳的小包袱。   太子进来时,正见须发皆白的老太医端着茶碗,认真咂摸茶味。   太子不满道:“南境山迢路远,老太医上了年岁,他怎么能把这种差事交给你。”   章老太医闻声高兴地放下茶碗,朝太子行了一礼,才笑眯眯地纠正道:“殿下想错了,圣上原本是择了旁的太医来,是老头子我费了几番周折,才向圣上讨得了这桩差事。”   听他这般说,太子脸上的不虞稍稍散了些,却还是忍不住道:“他想来找我麻烦由着他便是,您何必折腾进来,平白受此鞍马之劳。”   “这一路都走的官道,平稳得很。驾车的也是老手,这一路上没遭罪,殿下放心。”   太子早趁着说话的当口仔细地观察过。章老太医虽上了年岁,精气神却足得很,鹤发童颜,神采奕奕,瞧着是没受什么苦。   见太子神情松缓下来,章老太医说起正事:“我此番来——”   “老太医此番长途跋涉,小郡主已然收拾好了厢房,孤这便让冬凌带你去歇息。南境山水风光甚是怡人,景致同盛京截然不同,别有意趣。老太医难得出京,这回便在南境好生游玩几日,领略领略南境的秀美。”   话题被岔开老太医也不恼,反而兴致勃勃地问:“当真有殿下说的这般有趣?”   “自然。”   单说有趣不足以取信于人,太子便想着同太医仔细说道说道。谁知细细一想,也说不出几处有趣之地。   他自来了南境以后,因着挂心政事,多游走于宁川街头,附近的好风景却鲜少涉足。数来数去,也就只能说一个云间寺,偏偏老太医又不拜神佛。   为难一阵儿,太子只好将洛之蘅曾说与他的那些景色稍加润色,悉数道来。   老太医听得津津有味。   太子暗暗松了口气。   “日后我定要亲自走一遭。”章老太医听得意动,脸上露出神往之色。   “那是自然——”太子下意识附和,说着猛然意识到什么,笑意微顿,“——日后?”   章老太医点点头,语带怀念道:“人老了,愈发地思念故土。我在盛京待了大半辈子,年轻的时候想着要多闯一闯,见见世面,到如今这个年岁,梦里反而总惦记着故土。此役是我领的最后一个差事,待教完殿下医术,便要上书告老了。”   太子愣怔几瞬,想要出言劝慰,话到嘴边,又悉数咽了回去。   因着母后的缘故,他从小就与章太医颇为亲厚,这些年来,也多亏章老太医看顾,他才能躲过暗里诸多算计,长至如今。   诚然,若是他再三挽留,章老太医定然会心软留下来。   但那又如何?   老太医心中留恋故土,强留在盛京,只会愈发牵挂。久而久之,难保不会心中郁结。   他又怎忍心看到老太医郁郁而终?   章老太医将他的挣扎神色看了分明,颇为感慨地笑笑,眼中尽是看透世事的释然清明:“人生若浮萍,聚散皆缘定。我在宫城中任职几十载,到如今缘分也该走到尽头了。只是——”   他担忧地皱起眉。   “老太医不必挂心我。”太子安抚道,“我如今能看顾好自己。”   “真刀实枪易躲,阴私伎俩难防。吃食用度再小心,也总有顾虑不周的地方。这些单靠身边人远远不够,还要殿下自己警醒。”   章老太医言之谆谆,太子颇为受教,点点头正要说自己省得,就见章老太医翻出随身包袱,从中翻出两本书册,摩拳擦掌道:“这回我做了万全准备,定要将殿下的医窍教畅通了。”   “……”倒也不必。   *   章老太医这回意志坚定,拜见过洛之蘅后,便拎着包袱到厢房完善医案,甚至连晚膳都没有现身。   南境王和赵明彰均不在府中,膳厅中又只剩下太子和洛之蘅两人。   这种情形并不鲜见,两人有说有笑地用完膳,倒也不觉得孤单。   偏偏这回,太子不知着了什么魔,从始至终皱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洛之蘅想着太子忙于政事,心知自己帮不上忙,便也不出声打扰。   谁知太子愈发心不在焉,在他夹了块剔出来的鱼骨要放进嘴里时,洛之蘅终于忍不住出声:“阿兄,这不能吃。”   太子闻言回神,看了眼筷箸夹着的鱼骨,后知后觉地放下。   “用膳最忌心思不属,阿兄若碰上难题,不如用膳后再仔细思量。”   “称不上难题。”太子望向洛之蘅,福至心灵,忽然问,“不如你来帮我想想办法?”   洛之蘅:“?”   “我不善政事,怎好妄言。”洛之蘅委婉拒绝。   太子:“不是政事,是想想办法,如何能让章老太医改变心意。”   既然不是政事,那洛之蘅便也放心听着太子娓娓道来。   太子打小课业繁多,大到治国理政,小到市井俚语,莫不涉猎。旁的贵胄只学一半,便已是哭天喊地,力不能及。唯独太子,始终游刃有余,凡教导过他的老师,莫不赞他一句聪慧过人。   这等博闻强识,偏偏于医道上难以寸进。   幼年时,受母后影响,他曾听过章太医讲解用药之道,却始终不得法门。那时他尚小,章太医想着是他阅历不够所致,并未放在心上。后来待他大了些,章太医再度去讲解这些,他依然一知半解。   章太医知他用功,也未苛责,只是换了几种法子授课。可惜效果寥寥。   几次三番,最终还是章老太医率先举了白旗,歇了教他医术的心思。   这才过了几年,他还未从阴影中走出来,老太医却已然重整旗鼓。   先前他故意岔开话题,就是不想再在医道上费工夫。没料想,折腾了这一大圈,到底是没能让章老太医改了初心。   太子皱着眉,唉声叹气。   洛之蘅好笑地给他添了碗汤,劝慰道:“技多不压身,老太医此举,也是放心不下阿兄。”   太子当然明白。   皇宫之中最不乏阴私伎俩,防不胜防。先前章太医在宫中,能及时提醒他防范。但告老离宫之后,便再不能看顾他了。以章太医的性子,纵然打算离京,也一定会在太医院给他留下人手。但人心隔肚皮,若是那人在日后起了异心,那他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所以,只能他亲自学。哪怕多学一点,也能少些险境。   太子心知肚明,却难掩郁色。   洛之蘅语气温和,鼓励道:“习医问药无非是要将医理学通,阿兄只做防范之用,不用学得精神,只要多看看医案,能辩药材药方,以防旁人弄虚作假,便已足够了。阿兄既能通晓四书五经,区区医书,更加不在话下。”   “记下医案简单,但世间疾病药材千奇百怪,纵然医书浩瀚,也难以囊括。我既学不通医理,何必做无用功,不如……”太子忽然顿住,盯着她,眼神愈发得亮。   洛之蘅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不如什么?”   “你有兴趣吗?”太子问得突兀。   洛之蘅满头雾水。   太子原是想说,天下熙攘,无外乎利来利往,若太医能以利益所动,他定然能够给出更高的利益,不怕对方不心动。可对上洛之蘅视线的一刹那,他忽然想起来早间洛之蘅拿着种类繁多的药材对他娓娓道来的情景。   她分明对医道有天赋。   若是她喜欢,他便将她引荐给老太医。老太医得了爱徒,自然无暇折腾他。   如此三全其美,正是再合适不过。   太子于是说得更明白些:“我观你资质颇佳,正是学医的好苗子。”   洛之蘅:“?”   “多学一项手艺傍身总归是好的。章老太医是医术世家出身,又无男女成见,能得他指导,是许多医者都求不来的。难得他来南境,你不想跟着他学两手?”太子循循善诱道,“早先你对着药材侃侃而谈,分明对此道颇有心得,既然如此,何不跟着老太医精进一二?”   洛之蘅听得入神,颇有些摇摆。   太子见状又道:“老太医一旦了了此事,日后回到故乡,可再也难寻了。”   洛之蘅意动,却仍有迟疑:“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太子真诚道。   洛之蘅挣扎片刻,下定决心道:“那便有劳阿兄引荐了。”   太子:“好说。”   洛之蘅瞧他一副身心俱畅的模样,心知太子有意引荐她向学不假,想借此躲开此事亦不假,于是笑吟吟地问:“如阿兄所言,老太医既是杏林名手,想必同时教两个人不再话下吧?”   太子:“?”   盯着太子疑惑的目光,洛之蘅不疾不徐道:“多学一项手艺傍身总是好的。我定会和老太医一道,督促阿兄早日学成。”   太子:“……” 第52章   洛之蘅边说边点头,一副信誓旦旦的坚定模样。   太子一阵心梗,他本就没有把握说服章老太医,如今再添一个洛之蘅,如何招架得住?   洛之蘅举盏品茗,颇有闲情逸致。   太子看得愈发憋闷,正要叹气,余光瞥见她搭在膝上的手指蜷缩又伸展。   “洛之蘅。”太子忽然一笑,“你是不是紧张?”   “我——”洛之蘅下意识否认,话一出口,若无其事地续道,“紧张什么?”   嘴上否认,但语气却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心虚。   太子心知肚明地笑笑,也不再揶揄,不紧不慢道:“章老太医素来是个好脾性,唯独在医道上颇为严苛,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我倒是有一个法子,能在他手里顺利过关。”   洛之蘅慢慢地眨了下眼。   太子眼睁睁看着,前脚还信誓旦旦说自己不紧张的人,下一瞬立时心动地探了探身,求知若渴地问:“是什么法子?”   他高深莫测地笑笑。   *   一刻钟后。   洛之蘅在满地的书册中进退维谷,无处落脚。   太子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却一直卖关子不肯直说。将她带来书房后,就凑在书箱堆里翻找东西,无暇顾及她。   被太子扔出来的书册占了满地,洛之蘅寻不着空地落脚,只好强压着好奇心,任劳任怨地给他善后。   太子看的书杂,洛之蘅分门别类地摞好,拭了拭汗,问:“阿兄在找什么,我帮你一道找?”   “医书。”太子头也不抬。   洛之蘅恍然大悟,总算明白太子说的“妙策”是什么了。   章太医既然对医道颇为严格,那她趁机多学一些,届时太医考校,她便能更自如一些。   若是叫章太医满意,自然能顺利过关。   只不过——   “阿兄不喜医书,怎么此番来南境,也将这些医书跋山涉水地带了来?”洛之蘅好奇地问。   “医书虽艰涩难懂,却自有妙用。”   “怎么说?”洛之蘅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夜深难眠之际,读一读医书,便能得一夜安寝。”太子不疾不徐地感叹,“这番妙用,其他书册望尘莫及。”   洛之蘅:“……”   “章太医若是知晓你这样用医书,恐怕难以安寝的便是他了。”   “错。”太子慢条斯理地纠正,“章太医若是知晓我对他钟爱的医书这般爱不释手,定然欢欣不已。”   “……”洛之蘅欲言又止,瞧着他理直气壮的模样,忍不住拆台,“那阿兄告诉章太医,他的医书被你这样糟蹋了吗?”   太子:“……”   “读书人的事情,怎能算是‘糟蹋’呢?”太子幽幽望过来。   洛之蘅见好就收,弯着眼睛笑笑,乖巧道:“我来帮阿兄找书。”   书箱里杂七杂八放了不少书册,两人翻箱倒柜,终于在书箱的最角落里找到尘封已久的医书。   太子取出医书,轻轻吹去上头薄薄一层灰尘。   洛之蘅略有些狼狈地坐在一侧休息,不由问:“阿兄不是说要拿医书助眠,如此要紧的东西,怎么反而被束之高阁了?”   “不用时这书便没有那么要紧了。”   洛之蘅面露茫然。   太子不知道想到什么,慢慢道:“在南境落脚这些时日,我日日过好时,夜夜见好梦,从未辗转难眠,自然便用不上这些书了。”   “南境自是很好。”洛之蘅与有荣焉。   太子眼中带笑,看着洛之蘅附和:“是,人杰地灵,我几乎要乐不思蜀。”   他咬字忽重忽轻,仿佛意有所指。   洛之蘅奇怪地眨了下眼,正待细究,太子将挑出来的几本医书交给她:“这些书均是章老太医先前交给我的,这本通俗易懂,用来启蒙最好;这本是草药的图册……”   洛之蘅顿时屏去其他心思,专心听他介绍。   *   纵使彻夜不眠,也不能一步登天。   洛之蘅只求个心安,抱着书看了小半个时辰,一阵倦意上头,便滑进被褥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神清气爽,洗漱后随太子一道去见章老太医。   洛之蘅原本从容不迫,谁料越靠近章太医的住处,越觉得忐忑不安,甚至不由后悔起来,若是昨晚再多看半个时辰便好了。   太子不经意地瞥她一眼,问:“你昨夜回去用功到几时?”   “只看了半个时辰。”洛之蘅懊恼道,“亥时便睡了。”   亥时正是她一贯睡觉的时辰。   太子没头没尾地道:“你倒是有几分老太医年轻时的影子。”   “嗯?”洛之蘅不明白他语出何来,诧异地望过去。   太子勾了下唇角,不紧不慢地道:“听母后说,章太医年轻时师从当地名医。他是年纪最小的弟子,却最得老师喜爱。有一回,老师突击考核,众弟子无不手忙脚乱,点灯夜读。唯有老太医泰然自若,学到亥时便熄灯就寝。翌日考核,老太医又早早提交答卷。”   顿了下,太子问,“你猜猜看,老太医的考核结果如何?”   “老太医颇有天资,想来定是对考核内容了若指掌,才会这般云淡风轻。”洛之蘅有理有据,“我猜是甲等。”   太子高深莫测地笑笑:“不对,老太医得了末等。”   “?”   洛之蘅茫然不解,“怎会是末等?”   太子优游不迫地摇着折扇,等洛之蘅催了几遍,才不紧不慢地道出原委。   “老太医当时交了白卷。”   “白卷?”   太子心情颇好地道:“是白卷。”   “老太医诚然很有胆识,”洛之蘅顿了下,失神喃喃,“但他不担心被老师斥责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太子悠悠道,“只是听母后说,老太医的同窗也问他缘何要交白卷。老太医回答,学医问道,贵在平时,区区一晚的苦读,又不能让他医道大成,不如睡觉。”   洛之蘅:“……”   “这话后来传入老师的耳中,有人问,你喜爱的弟子就是如此不思进取?老师回答,”太子清了清嗓,似模似样地沉声仿道,“我就喜爱他这副不思进取的性子,不行?”   听出太子在揶揄,洛之蘅赧然瞪他:“阿兄!”   太子举起双手辩解:“我分明是在夸你,你这般契合老太医的性子,无论怎样,他都会答允教导你的。”   洛之蘅:“……”   被太子一打岔,洛之蘅内心的紧张全然烟消云散。   两人相携进屋,老太医乍一看到洛之蘅,略感意外。待得知她的来意后,沉默片刻,道:“我怕是不能在南境久留,郡主可介意?”   洛之蘅摇摇头,诚实道:“能得老太医指点,已然不胜欢喜。”   “既如此,”老太医捋着长须,欣然道,“郡主便来一起进学罢。”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   太子在一旁笑意吟吟,毫不意外。   反倒是洛之蘅,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章老太医洞悉她心中所想,笑着道:“学医是为济世救人,这世上救人的多了,活命的便也多了。老夫只盼学医之人多多益善,郡主有意向学,老夫又哪有推拒之理?”   洛之蘅心悦诚服,福身道:“老太医高义。”   *   因太子要去大营处理政务,进学的时间便定在了早膳前和晚膳后。   南境王得知两人一道进学,很是支持,特意命管家辟出了一处院落,专做进学之用。   两人每日点卯。   也就是这时,洛之蘅才亲眼见识到,太子于医道上究竟有多么的一窍不通。   明明所有的医书他都能倒背如流,偏偏老太医一结合医案要他谈救治之法,他便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   无论老太医如何提示,都无济于事。   章老太医从一开始的踌躇满志,到萎靡不振,只用了短短五日。   洛之蘅不禁怀疑:“阿兄不会是故意装傻充愣,好叫老太医知难而退吧?”   “怎么会?”太子大为冤枉,强调道,“我是真的学不会。”   洛之蘅仍旧半信半疑。   太子努力为自己辩解:“我若真想打发他走,直接融会贯通叫他满意,岂不是更省便,何必多此一举?”   这倒也是,若是他于医道上学富才高,章老太医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来南境。   但洛之蘅更加百思不得其解:“可阿兄明明对医书上的内容了若指掌。”   “背书而已,”太子不以为然地笑笑,“何足道哉?”   洛之蘅:“……”   “但都能记下了,剩下的不是手到擒来?”   洛之蘅蹙着眉,愈发想不明白,明明最难的背诵太子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怎么老太医换了个方式提问,他就顿口无言了呢?   太子见她满面纠结,不由顿住脚步,笑了笑道:“洛之蘅。”   洛之蘅闻声转头,还没来得及发问,便听太子道:“我学不了医。”   洛之蘅愣了下,安慰道:“怎么会,阿兄只是尚未找到学医的法门。”   太子被这句话取悦,却没似往常一样逗趣,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如今对医术颇有心得,若你路遇行人有疾,该当如何?”   “自然要出手相救。”洛之蘅不假思索。   “那若这人是南越之人呢?”   洛之蘅想了下:“虽然两国有别,但百姓无辜的。”   这便是也要救。   太子一摊手,不出所料地笑笑:“你看,这便是我学不了医的原因。”   洛之蘅一头雾水。   “若是我遇到南越之人,一定要穷根究底,看他究竟是不是南越的探子,看他来我朝疆土,究竟有何所图?就算他是普通百姓,我也要将他放在心腹能看顾的地方,以免他心怀故土,做出有损我朝之事。”太子不紧不慢地道,“你看,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区别。医者慈悲,视众生有疾而心怀不忍。但我永远都做不到。”   洛之蘅仿佛被他的话震住,怔在原地。   太子移开视线,这样冷酷的想法,到底还是将她吓着了——   “慈不掌兵,善不为政*。阿兄心有广阔天地,求的是大仁大爱。”   太子错愕转头。   洛之蘅笑意盈盈,貌似无奈地叹了声:“治病救人这种繁琐之事,还是交给我们精于医道的人来吧。” 第53章   太子一时哑然。   他以为洛之蘅被他展露出的冷酷吓着时,虽心有失落,却并不意外。   毕竟洛之蘅被娇养了这么多年,心地纯善,不理解他的处事作风是情理之中。   他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却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望着笑吟吟的洛之蘅,太子难得愣在原地。   向洛之蘅展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他有心求一个和洛之蘅的天长地久,自然要让她知道他的所有。   他是她眼中随和近人的阿兄。   可他也是一国储君。   阿兄可以仁善,但是储君不能只有仁善。   他要抵挡来自兄弟的明枪暗箭,更要担起社稷万民之责。   洛之蘅早晚会知道他的性情,与其日后她得知真相后害怕疏离,不如在她做出选择前摊开一切。   他有足够的耐心徐徐图之,却未曾料想,洛之蘅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安抚。   她远远比他了解的还要聪慧通透。   惊喜来得太突然,太子心中千头万绪,最终只汇成一句:“你不怕?”   “怕?”洛之蘅偏了偏头,似是不解,“怕什么?”   “……怕我。”太子语气艰涩,侧过头,像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阿爹虽然父母早逝,又无同胞兄弟。但我小的时候,有很多叔叔伯伯疼我,他们都是阿爹在战场上交托过性命的同袍。”洛之蘅仰头看了眼太子,“阿兄是崔老将军的外孙,想必更能明白他们的情谊。”   太子点点头。   “可这些年来,这些叔叔伯伯走的走,到如今,只余寥寥几位。阿爹说,他们都是早年在战场上拼杀,留了不少暗伤,才会壮年而逝。我年少不知事的时候,也想过,如果边境不起动乱,这些叔叔伯伯不用上战场,是不是就能平安无虞地活到现在。”   “可我现在不会这样想了。”   太子不由望向她。   洛之蘅望着远处,面上没什么表情,细瘦的身躯却透露出不输人的坚毅。   “不会人人都想要相安无事。有野心,就会有争夺。就算是同族兄弟,都会为了利益相互算计,遑论是国与国之间。南越山多,羡我平原;北狄苦寒,觊觎我四季分明……我们就像是身上缀满金银的富商,若不武装自身,迟早会被人吞吃殆尽。我们只有兵强马壮,才有资格同他们谈安定和平。   “我不知家国大事,但我知道,这些年来,南境能够百姓和乐,不是南越心存慈悲,而是阿爹、是那些早逝的叔伯和万千士兵不顾性命拼杀出来的。   “我能够善良,也不是我本性如此,而是我朝海晏河清给的底气。”   “所以,我怎会害怕阿兄呢?”洛之蘅对上太子的视线,“我怎会怕,日后能给我一直善良下去的机会的国之储君呢?”   女子眼神清澈,语气坚定。   太子被她这样看着,莫名的,眼眶发热。   *   洛之蘅抱着医书去请教章老太医时,他正埋首书案,不时唉声叹气。   以为他正忙于思考疑难杂症,洛之蘅轻手轻脚的离开,打算等他空闲时再来。   谁知正被老太医瞧见。   得知洛之蘅前来请教,章老太医将桌案上的书册推开,专心解答洛之蘅的疑惑。   洛之蘅虽然是初次系统地学习医术,但于此道上聪慧非常,凡有不通之处,一点就透。她提出的问题也并非浅薄之言,俱是她认真思索后的想法,很多角度,就连老太医也未曾想过。两人谈论之后,老太医亦觉得受益匪浅。   他看着洛之蘅认真记录,不由感叹道:“若是殿下于医道上能有你一半通透,我也不至于这般殚精竭虑……”   洛之蘅顿住笔,斟酌着问:“老太医教导殿下医术,是想他能够济世救人?”   “自然不是。”章老太医啼笑皆非,“殿下志在天下,教他医术,只是想让他身旁无人时能够保全自身。他于政务上已然分身乏术,哪有精力济世救人?”   “既然如此,老太医用教导医者的方式教殿下,岂不是有悖初衷?”   章老太医一愣。   他教导徒弟俱是这个教法,这些年来,他的徒弟不少成才,从没有人质疑过他的教学方法。于是教导太子时也因循守旧,只想着用最他熟悉的方式、最快的方办法把毕生所学交给太子,却从未想过,这样的方法会不适合太子。   洛之蘅却以为自己说得太冒犯,于是垂下眼睛,福身道:“小女冒昧。”   章老太医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想起洛之蘅突兀到访,试探着问:“郡主此番前来,可是有妙计襄助?”   “妙计谈不上,只是粗浅的想法。”   “郡主快快请讲。”   这本就是洛之蘅今日前来的本意,见章老太医不排斥,徐徐道:“小女想,不如另编一册书,将老太医所知的食物相克之法、伤时急救之策以及各类鲜见偏方全部书于其上,叫殿下熟记于心。”   “这——”老太医眉头紧锁,迟疑道,“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哪是学医之道?”   “殿下为何要知其所以然?”洛之蘅反问,“殿下身份贵重,身边不缺医者,只要叫殿下了解这些,心有防范,已经足以应对大多坑害。”   章老太医沉思,面露动摇。   洛之蘅再接再厉:“况且,殿下于医术之道上,本就难知其所以然。既然他一窍不通,太医何不另寻出路?叫殿下心有防范,危急之时能保全自身,这才是太医的目的,不是吗?”   章老太医沉思许久,缓缓舒口气,眉头舒展道:“郡主言之有理。”   这反应便是认同了她的想法。   洛之蘅面上一喜。   章老太医又道:“编书一事宜早不宜迟,老夫年事已高,恐精力不济,想请郡主助老夫一臂之力,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这正中洛之蘅的下怀,她高兴道:“多谢太医。”   “郡主于医道上颇有天资——”章老太医顿了顿,“老夫托大,若是郡主不嫌,便唤我一声‘师父’罢。”   洛之蘅被这句话震在原地,一时怔愣。   章老太医叹息一声:“既然郡主不愿,那便作罢……”   “小女愿意!”洛之蘅反应过来,忙打断他的话,赧然地解释,“方才是太过惊喜。”   章老太医浮上笑意,和善地捋着长须。   洛之蘅站在他身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弟子礼,唤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章老太医扶起她,笑道:“徒儿快起。”   *   洛之蘅拜章老太医为师的事,晚膳时便禀告了南境王。   南境王只觉女儿愿意向学是好事,分外支持,特意在府中操办了拜师宴。若非老太医百般拦阻,说不必兴师动众,南境王险些要遍邀好友同僚。   太子起初得知洛之蘅要正式跟着老太医学医,想着老太医有了徒弟,怕是就不会像先前一样眼中只有自己,心中庆幸了好些时日。   事情也果然如他预料得那般发展,老太医一门心思培养徒弟,无暇顾及他。可时日渐长,太子渐渐发现不对了。   老太医教徒弟,徒弟自然也全心全意地向学。   于是他每日和洛之蘅说话的机会日渐减少,每次见洛之蘅,她不是抱着医书钻研,便是跟着老太医到处认药请教,连和他坐下说句话的空闲都没有。   太子郁郁不已。   偏偏此事是他亲手促成,又怨不得别人,他只能兀自生闷气。   正是郁闷之时,赵明彰跑来和他告假。   太子眼风一瞥:“今日的条陈都写完了?”   “尚未。”赵明彰理直气壮。   太子正要不耐烦地驳回,对上他喜气洋洋的眼神,心有所感:“要去林姑娘面前献殷勤?”   赵明彰连连点头。   太子心神一动:“那洛之蘅?”   “小郡主自然是和林姑娘一起。”   太子当即拍板道:“孤和你一道。”   *   林岁宜不知洛之蘅拜了老师学医,只知晓她最近这些时日忙得很,便也没再动辄邀她出门。   如今忽然相邀,洛之蘅猜测恐是有事,便也欣然应下。   果不其然,林岁宜一见她便道:“我要出一趟远门,今日特意来同阿蘅道别。”   洛之蘅不解。   林岁宜笑着解释:“我嫂嫂已经在回宁川的路上了,我在家中担心,左右近来无事,便求了爹爹,请他允我出门去接嫂嫂回来。”   洛之蘅知晓他们兄妹感情深厚,如今嫂嫂有孕,林岁宜在家中坐不住也是正常。   她推己及人,想着她若是有兄长嫂嫂,定然也会如此,于是也不劝阻,笑着道:“出门千万注意安全,若有需要,随时同我说。”   林岁宜也不同她客气,爽快道:“那是自然!”   两人坐着喝了会儿茶,待时辰渐晚,便双双准备打道回府。   刚一出茶楼,便瞧见往这边走的太子和赵明彰。   ——是林岁宜先瞧见的。   她轻轻撞了下洛之蘅的手臂,打趣笑道:“快瞧,总有人担心我将你拐走。”   林岁宜这副反应,洛之蘅不消去看,就知是太子来了。   洛之蘅笑着同她告辞,转身朝太子走去。   步履不自觉地就快了些。   林岁宜看得好笑。刚扬起唇角,就见洛之蘅身前忽然冒出了个人,登时沉了脸。   洛之蘅被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眼前之人露出受伤的神色。   还不待她辨认出来人,就听到林岁宜不悦的声音:“疏言!”   洛之蘅反应过来,也沉下脸:“林公子这是做什么。”   “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林疏言颓然道。   “大庭广众之下拦人,这便是你学到的交游之道?”林岁宜走上前将洛之蘅挡在身后,冷脸觑着他。   林疏言是如何知晓洛之蘅的动向,她不消想就知道。   她和洛之蘅交好之事瞒不住家中,这些时日林疏言都安分守己,她本以为他已经歇了心思,谁知他这般大胆,连跟踪她的事情都能做得出。   思及此,林岁宜愈发恼怒,勉强压着怒意道:“跟我回府!”   “我不回去!”林疏言倔强道,“阿姐,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话。”   “你——!”林岁宜显然气得不轻,看向林疏言身后的小厮,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你们公子拉走?”   小厮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   林岁宜不知会发生这种事情,出来时只带了婢女。如今林疏言油盐不进,她竟然束手无策。   洛之蘅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恼,我同他说两句就是。”   “阿蘅,是我对不住你。”林岁宜满面愧疚。   “这同你有什么关系。”洛之蘅就事论事,“我不能永远都困在府中,只要出门,总会碰到。无妨,早些说清也好。”   说着,洛之蘅看向林疏言:“你想同我说什么。”   她一副不冷不淡的模样,叫林疏言愈发受伤,原本想诉的衷情,此刻悉数变成一句:“我就这样令你生厌?”   洛之蘅想不明白似的:“我为何要对一个给我造成困扰的人假以颜色?”   林疏言闻言满面哀伤,定定看着洛之蘅的眼神饱含谴责。   洛之蘅被他看得不悦,蹙了蹙眉。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林疏言挫败而不解地问。   洛之蘅莫名其妙:“什么不能是你?”   “总归你要嫁人,我同你年龄相仿,家世相当,自问没有配不起你之处,为何不能是我呢?”   洛之蘅沉默了会儿:“若我阿爹照你说的这些为我挑选夫婿,那同你类似之人数不胜数,为何一定要是你?林公子,你未免自视甚高。”   林疏言一时间失去了所有声音。   洛之蘅快刀斩乱麻道:“林公子,这世上好女子多的是,你实在不必一直纠缠于我。我们没有缘分。”   话音落地,洛之蘅听到太子的声音:“洛之蘅,过来。”   她这才看到,原本离得颇远的太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近前。他面有担忧,却不曾出言打扰,一直听到这里才出声。   洛之蘅心头微暖,也不再搭理林疏言,越过他就要走过去。   与他擦肩之时,听到林疏言仓促地出声。   “是他吗?”   “你喜欢的人,是他吗?” 第54章   林疏言的声音很轻,洛之蘅经过时堪堪听见。   意识到林疏言说了什么,洛之蘅心头没来由地生出无名火。   他百般纠缠她也就罢了,如今竟也要把阿兄牵扯进来!   偏偏林疏言像是没有瞧出她的恼怒一般,毫无顾忌地道:“可你喜欢他又怎样?阿蘅,你知道的,他不能为了你冒天下之大不韪独宠你一人,他不是你的良人,但我可以——”   他越说越荒谬,洛之蘅终于忍不住低斥打断:“你胡言乱语些什么,那是我阿兄!”   “你们并非血脉相连的亲兄妹。”林疏言转过身,冷静地瞧着她,“你敢说,你对他没有丝毫情意?”   他固执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眼神都变得疯狂起来。   “我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洛之蘅想,她真的是傻了,才会和一个疯子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不敢说。”林疏言执拗地拦着她,“你没发现吗?你一见到他,眼中便再没了旁人……”   洛之蘅冷着脸绕过他走。   “林疏言!”林岁宜上前拦住他,低斥道,“你越来越无礼了!”   林疏言也不挣扎,眼睁睁看着洛之蘅走到太子身边。   太子不着痕迹地将人护在身后,眼风扫了眼林疏言,眼中没有丝毫温度。   林疏言握紧拳头,歇斯底里似的,眼眶都充了血:“洛之蘅,你如今连自己都不愿意骗,又如何能骗得过旁人?你瞒不过我——”   “啪”地一声。   林岁宜用力甩了他一巴掌,林疏言捂着脸骗过头去,终于止住了声音。   “还不快将你们公子带走!”林岁宜冷漠出声。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小厮们再不敢作壁上观,大气也不敢出地驾着林疏言登上马车。   洛之蘅亦被气得不轻。   太子眼瞧着她步履越来越快,脸颊都气得红扑扑的,连和他说话都忘记了。   关注公/众/号:月*下*看/书/人   他还是第一次见洛之蘅气成这般模样。   方才他远远看到林疏言出现时,立时急匆匆地赶了过去。到近前,发现林岁宜远远守着,意识到洛之蘅是想亲自处理这桩麻烦。他便也顺着她的意,不往前靠,只不远不近地等在一旁,若有个意外好及时上前。   市井嘈杂,他又未曾特意用内力探听,压根不知道他们两个说了些什么。   若早知道林疏言会惹得洛之蘅怒气冲冲,他就不该守什么君子礼,直接偷听便是。   如今再后悔也是徒劳,太子向来不爱做这种无用功,直截了当地问道:“林疏言又老调重弹,说了那些纠缠你的话?”   洛之蘅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半是恼怒半觉荒谬地道:“他居然同我说——”   一道飘忽的念头在脑海闪过,洛之蘅鬼使神差地顿住。   她抓不住那道一闪而过的思绪,只是下意识地想,那些话她听来已经备觉恼怒,何必再说出来,平白坏了阿兄的心情?   太子没等到她的下文,偏过头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洛之蘅顿了下,愤愤不平道,“阿兄不是好人!”   太子:“?”   “他说,我不是好人?”太子指了指自己,不敢置信地重复。   “对!”洛之蘅重重点头,分毫不觉心虚。   林疏言说阿兄不是良人,和诋毁阿兄不是好人有什么区别?   太子直觉事情不可能如洛之蘅说得这样简单。   林疏言不惜当街拦人,怎么可能就为了诋毁一个无关之人?   但洛之蘅义愤填膺的模样又不似作假……   太子想不明白,索性不再费神。   总归林疏言是又冒犯了洛之蘅,不论说了什么,这个教训他都躲不掉。   洛之蘅和太子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瞧见他的表情就知他在想些什么。她不着痕迹地提醒:“阿兄,方才林公子已经得了一巴掌。”   虽然当时她没回头看,但林岁宜的那一掌没有留情,啪的一声格外清脆,她听得一清二楚。   太子却不以为然:“区区一巴掌,不痛不痒,算得了什么?”   洛之蘅沉默片刻,如林疏言这般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大庭广众之下被掌掴,已经很是颜面扫地了。   不过——   “阿兄说不算什么,就不算什么。”洛之蘅毫无原则地附和,“他诋毁阿兄,合该多受点教训!”   一副为太子打抱不平的架势。   太子眉梢微扬:“洛之蘅。”   “嗯?”洛之蘅应声望过去。   太子语气带笑,拖长语调问:“他骂我,你就这么生气?”   “当然——”   太子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满面春风地截断她的解释:“你念着我,我都知道。”   眼角眉梢都染着几分得意。   洛之蘅微微一愣,不等她细究心头划过的那抹异样,太子已经轻碰了下她的脑后,语气轻快道:“回家。”   *   入夜。   寝间灯火通明,半雪熟练地拿绸帛为洛之蘅干发。   洛之蘅坐在妆台前,手中拿着一册书,垂眸细看。   指尖在半是图画半是字的一页停留许久,连半雪都隔三岔五地瞥了几遍,洛之蘅仍是没有动作。   “这页的内容很难吗?”半雪好奇地问,“郡主怎么一直不翻页?”   洛之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我和他,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他?   半雪猜测:“郡主是说崔公子?”   洛之蘅慢慢“嗯”了声。   街市上的情景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散。   她反复地想起林疏言说的话,又想起太子的那个反应。   ——“你念着我,我都知道。”   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由太子那个语气说出,总觉得带了几分意味深长。   但这又能有什么深意呢?   太子赤诚以待,她投桃报李,不是情理之中?   洛之蘅思绪纷乱,一会儿觉得她和太子坦坦荡荡,一会儿又不可抑制地回想林疏言的话……   “郡主怎么问起这个了?”半雪狐疑地道,“您和崔公子本来就走得很近啊,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   洛之蘅:“?”   怎么就显而易见了?   半雪滔滔不绝地解释:“您看,您又是跟着崔公子学骑术,又是给崔公子做石花糕,还给他送发冠,和他一道在云间寺避暑……您何时同别人做过这许多的事?”   洛之蘅失笑道:“和他学骑术是因着我想学,即便不是他,也总要跟别人学。他救我一命,又是阿爹的贵客,不论是发冠,还是石花糕,都是为报恩罢了。任谁救我一命,我都要做这些的。”   “但您还给崔公子编书!”半雪重重强调,“您这些日子昼夜不舍地看这些医书,人都憔悴不少。”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我总要尽快帮着师父把这册书编纂出来。况且,这桩差事是我主动提的,于情于理,我都要尽力做到尽善尽美。”洛之蘅有理有据。   半雪振振有词地反驳:“崔公子行装如山,就算要走,也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出发的。您有大把的时间做这件事,何必把自己逼得这么狠。”   “这自然有我的理由。”   半雪竖起耳朵。   洛之蘅却笑了笑,不肯再说下去。   若是寻常人离开,自然不能落下行装。   可是阿兄并不是寻常人。   他是太子,已经离京大半年。章老太医能被允许来南境,已经足以说明圣上等得不耐。万一哪日圣旨下来要他速归,这些如山的行装,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想到这里,洛之蘅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殆尽。   她起初和太子亲近,是因为太子身份尊贵,她必要尽地主之谊。   后来日渐相处,又得太子多番照拂,既是朋友,岂有不亲近之理?   洛之蘅颇觉好笑地摁了摁额角。   她真的是魔怔了。林疏言信口胡诌,哪能当真?   她和太子光明磊落。   毋庸置疑。 第55章   太子在思考如何处置林疏言。   群芳宴时他不屑出手,将此事交给林疏寒,以为能就此相安无事。谁知林疏言贼心不死,先是逼亲,又是堵人,属实可恶。   他头脑发热时,曾想过干脆找人揍林疏言一顿,可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来林疏言虽然言语可恨,却不曾越矩违令,找人揍他师出无名,反而容易留下话柄;二来林疏言此人着实不屈不挠,即便被拒绝了这许多次,也不见他退缩分毫。他直觉林疏言不会因为被揍一顿而改变心意。   若是放在别的事情上,他无论如何也要赞一句精神可嘉,但在此事上,他只觉得林疏言听不懂人话。   思前想后,用武力解决问题除了泄愤外,没有任何好处。   太子思索许久,还是决定不战而屈人之兵。   林家祖地在幽州,距南境千里之遥。只要把林疏言调回祖地,让他再也无法出现在洛之蘅面前,自然就一劳永逸。   谁知他前脚把此事吩咐下去,后脚就得到消息,说是林疏言已经在去往祖地的路上了。   冬凌道:“是林家姑娘,昨日带着林公子回家后发了好大的火,亲自教训了林公子一顿不说,又游说林刺史好生管教小儿。不知道她同林刺史说了什么,只知后半夜,林刺史不顾林夫人的苦苦哀求,连夜命人把林公子送到祖地反省。”   消息是一早林姑娘的侍女透露给赵世子的,赵世子因要送林姑娘出城,便和他说了此事。   一得到消息,冬凌马不停蹄地来禀报。他忧心忡忡地问:“殿下,林姑娘这一手……她是不是已经知道您的身份了?”   若单单只是林岁宜亲自教训了林疏言,凭她和小郡主的情谊,冬凌并不会感到意外。但能让林刺史不顾夫人拦阻连夜送走小儿,除了迫于太子的威慑外,冬凌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八九不离十。”太子不以为意,“林刺史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话该说。”   能爬到刺史之位执掌一州,怎会不是聪明人?但冬凌仍然忧思不减:“您的身份暴露了,咱们在南境行事恐怕就不会如之前方便……”   太子沉默了会儿,冷不丁问:“阳起那里的情形如何了?”   提到正事,冬凌立即肃容回:“前日传来消息,已经抵达楚州境内,算算时间,应当和林大公子联系上了。”   “也即是说,楚州情形如何,快则五日,慢则十日,孤便能知晓了?”   依阳起的脚程,大约就是这个时间。   冬凌于是点头。   “十日啊……”太子慢慢出声,语气中竟有几分怅然。   冬凌满头雾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望向太子。   南境的日头高高挂起,午后阳光烈烈,刺得人睁不开眼。   太子抬手遮了遮,微眯着眼远眺,面上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冬凌没有出声,狐疑地循着太子的视线望去。   近处大营的士兵有序巡逻,远处层峦叠嶂,绿意葱葱。   冬凌不解地想,这有什么好看的,竟值得殿下失神如此之久?   没等他想明白,太子已经抬步进了营帐。   冬凌紧随而进,如往常一般为太子分理如山的信件:殿下需要学习参悟的一摞,朝堂正议的要紧之事一摞,日常的琐务一摞,还有各类不重要的信件一摞,至于那些老生常谈暗示殿下快些回京的,就不必放到殿下眼前了……   一道念头划过脑海,冬凌倏地顿住。   他想起来了,殿下方才对着失神的方向,是南境王府。   至于那句没头没尾的“十日”……   当初殿下在盛京抓到南越的探子,从他的口供中推测边境恐有异动,未免打草惊蛇,才寻了借口,隐瞒身份来到南境。   这数月来,殿下和南境王配合,以宁川为中心暗中查探,始终没有查到更多。   南境的兵士布防已经调整至最佳状态,即便边境生乱,有南境王和诸位将领坐阵,也能平稳度过。   如今只等楚州的消息。   倘若楚州生乱,南境驻军能够最快赶赴边境镇压;   倘若是殿下多疑,楚州并无异动,这番苦心也不算白费。   只是到那时,殿下便没理由再在南境逗留。   他这是舍不得小郡主啊……   冬凌暗暗叹了口气,满怀忧虑地想,眼瞅着就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殿下甚至还没同小郡主捅破这层窗户纸,这样下去可怎么能成?   *   昨日去接洛之蘅后太子并未回大营,积攒的奏折一并挪到今天看。等太子手中的事情告一段落,已经是快要上晚课的时辰。   想着这是难得能见到洛之蘅的时候,太子在大营草草吃了些,便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府。   到了才发现静室中空无一人。   太子一愣,循着声音找到了在药圃中忙碌的章老太医。   章老太医疑惑地问:“殿下怎么过来了?”   太子比他还要茫然:“不是要讲书?”   两人面面相觑。   章老太医率先反应过来,笑道:“大约是传消息的人没瞧见殿下。”又宣布道,“自今日起,咱们便不讲书了。”   太子:“?”   章老太医一捋长须,气定神闲地解释:“殿下不通医理,久学不会,老夫已然黔驴技穷。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放过殿下,也放过老夫自己。”   太子:“……”   “圣人云:有教无类。孤虽不才,却一心向学,老太医怎可半途而废?”太子义正词严地谴责。   章老太医诧异地望过去:“殿下不是不喜学医?”   “是学不通。”太子纠正,又道,“况且,我学得虽不好,但我的同窗——”   “这便不劳殿下费心了。”老太医笑眯眯地道,“小郡主灵心慧性,学业一日千里,殿下已远不及矣。即便是要再度讲学,老夫因材施教,也该单独教她了。”   太子:“……”   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成了在学业上拖后腿的人。   兀自怀疑了会儿人生,太子挣扎道:“小郡主一个人学习想必孤单,她需要同窗陪伴。”   章老太医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太子一脸正直:“力不能及,心向往之。”   “……”   章老太医是过来人,哪能不明白太子的小心思?只是他没想到,太子居然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但凡太子曾有几分“心向往之”的精神,他至于拖着一把老骨头长途跋涉到南境来?   “治学需静心专注,殿下想必深有体会吧?”   太子并不是很想点头。   章老太医也不在意他的反应,笑吟吟地道:“等徒儿将她手上的学问钻研透彻了,殿下自然就能瞧见她了。”   说完,扬长而去。   太子:“……”   时辰已晚,章老太医不透口风,太子只好回到书房继续阅览没读完的奏折,打算明日找洛之蘅问问情况。   虽说他确实对医道提不起兴趣,但他醉翁之意,哪能眼睁睁瞧着和洛之蘅做同窗的机会就这么不翼而飞?   谁料没等他去找洛之蘅问个究竟,先被南越定北关守将的变动打乱了阵脚。   定被关雄踞北部,是南越都城以北唯一的天险屏障,历来备受重视。其守将更是优中择优,这些年来上任的守将,皆是久经沙场的英才。然而新上任的守将却籍籍无名,甚至颇为年轻。   若仅止于此,并不足以让太子重视。   真正令太子感到蹊跷的是,新守将上任后,原守将却不知去向。   按说定北关乃边境重地,能来此执掌一关兵将的皆为皇帝心腹,即便新将上任,原将亦会平步青云。   这些年来,定北关三次换将,皆验证了这一猜测。然而此次换将后,原守将不仅没有回到朝中担任要职,就连踪迹也难寻。   起先太子以为是整理的奏报有疏漏,去信询问后才得知并非如此。   ——原守将确然行踪成谜。   太子还未出阁理政时便开始接触南越奏报,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情况。   他正愁眉不展之际,南境王龙行虎步迈进营帐,顺手将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蘅儿亲手做的芸豆糕,尝尝。”瞧见太子的神情,奇道,“怎么愁眉苦脸的?碰见什么难事了?”   太子将定北关守将变动之事简要说来。   南境王不疑有他:“自上次一战后,定北关的守将每隔三四年便要一换。没准是瞧着边境安稳,哪家的小子来混个军功。”   “但这位新守将并非是南越世家的公子。”   南境王琢磨着问:“新守将姓什么?”   自隆庆十二年南越战败,虽然边境安稳,但朝廷一直未曾放松对南越的关注。这些年来,始终有专人探查南越消息,从施政方策到人事变动,无一不包,一一被呈递到盛京。除皇帝和个别心腹大臣外,旁人并不知晓。   南境王早已卸了军职,自然无法得知这些消息。   太子道:“津布。”   “津布……”南境王喃喃重复,抚着下颌皱眉沉思,“有些耳熟……”   太子一声不出,生怕扰了他的思绪。   许久,南境王眼睛一亮:“想起来了,格尔察原先有一个副将姓津布,十二年前为了保护他死在战场上。这位新守将兴许和那位副将有些关系。”   格尔察是南越王的弟弟,历来仇视本朝。隆庆十二年的战争,便是格尔察一手挑起。   新上任的定北关守将又和格尔察关系密切,甚至极有可能他的亲人便是死在战场上的副将……   太子闭了闭眼:“叔伯,我要去楚州。”   南境王异口同声:“我得去趟楚州!”   “不行!”南境王这回反应迅速,斩钉截铁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一国储君,岂能去边境涉险?况且你外祖让我照料你,我若任由你冒险,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信任?”   “叔伯,这桩事,只能我去处理。”太子冷静道,“边境生乱,说到底只是我们的推测。你若仅因为推测擅往楚州,一则易引发百姓不安,二则或会引得朝中人借势弹劾。”   “但我不一样。南境无人识得我,倘若我们猜测有误,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幸言中,更要叔伯坐镇中军,调动兵营迎战还击。”   “至于外祖……”顿了下,太子道,“我来南境的用意外祖心知肚明,他深知我的性子。既然他肯放我来南境,便默许了我不会作壁上观。”   南境王眉头紧锁:“我早已卸去领兵之权,若有兵祸,自有将军统兵。”   “但这几个月布防推演,皆是叔伯亲自操持。”太子坚持道,“况且,南越积蓄多年,但我朝边防懈怠到何种地步,叔伯心知肚明。那些将领,征战可以,却难当统兵大任。叔伯,若南境陷入战火,领兵之人只能是你,才能令百姓心安,令将士诚服。”   南境王沉默不语。   太子道:“至于叔伯的领兵权,我已经去信给父皇,请他颁布明旨赐给叔伯领兵、便宜之权。算起来,圣旨已经在来南境的路上了。”   得知林疏寒打算送妻子回宁川,尽管消息全无,保险起见,他还是向皇帝求了这一则圣旨。   没成想,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太子朝他深深作揖:“叔伯,南境数万百姓,就拜托你了。”   他面面俱到,南境王再无推拒之理,承诺道:“殿下放心,洛某当仁不让。”   *   迟易生变,太子做好决定,立即赶回王府,简单收拾行装后便预备启程。   将走到前院,便有人匆匆追来。   洛之蘅气喘吁吁地唤:“阿兄留、留步——”   因为鲜少疾跑,洛之蘅不住喘气。散乱的发丝贴在脸侧,失了往日精致。   太子微愣:“你怎么——”   “门房帮你喂马,说你要出远门,正好被半雪听到。”洛之蘅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努力匀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问,“阿兄是要……回家吗?”   不知是累的还是委屈的,她的眼中蒙上层细密的水雾。像是担心露怯,洛之蘅努力地仰头睁大眼睛。   太子明白她的来意后,难免生出几分逗逗她的心思。却在对上她即便强装镇定,仍旧尽显委屈的神情时,打消了所有恶劣的想法。   “我不回家。”太子声音微哑,取出随身的手帕折成长条,轻柔地覆上她的双眼,“太阳烈,别伤了眼睛。”   洛之蘅眨眨眼,泛出的泪珠瞬间被手帕拥抱。   “是太烈。”她欲盖弥彰地附和,生硬地转移话题,“阿兄这趟远门是要往何处去?”   “去楚州边境。”   洛之蘅刚松的一口气霎时提起。她顾不上太阳烈,拽下眼上的丝帕,满目担忧地望着他,明知故问地喃喃:“……怎么偏要去边境?”   太子温声安抚:“我只是去看看,没有危险。”   若当真没有危险,又何必大费周折地跑去边境?   洛之蘅抿着唇,挣扎半晌,露出一直缩在宽袖中的手。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一摞零散的宣纸,因为太用力,平整的宣纸褶皱丛生。   “这是?”太子看着被递到眼前的一摞纸,目露疑惑。   “是危急情形下处理伤势的法子,标注了重要的穴位,还有一些能用上的无毒草药,”洛之蘅低低道,“没想到你走得这么急,东西还比较粗糙……”   太子攥紧宣纸,半晌才说出话来:“这些时日你废寝忘食,都是在忙这个?”   “嗯。”洛之蘅点头,又补充道,“师父说了,虽然只是初稿,但是并无错漏的地方,应对危机情况足矣了。”   “好。”太子小心地收好。   洛之蘅眼巴巴地瞅着他,忍不住叮嘱:“阿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她眼中的担忧和牵挂几乎要溢出来。   天高地阔,她明亮的眸子却只装了他一个。   太子克制满腹心事,目光锁住她,千言万语汇成言约旨远的一句:“等我回来。” 第56章   太子骑着骏马汇入人潮汹涌的长街,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洛之蘅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半雪轻轻撞了下平夏的手臂,悄声问:“郡主还打算站多久?”   平夏气定神闲地反问:“你怎么不去问郡主?”   “我哪儿敢啊……”半雪心虚地抓抓头发。   放在往常,她自然能像平夏说的那样毫无顾忌地去问。但她今天刚传错了消息,饶是再大大咧咧,也不敢在郡主情绪低落的时候上前打扰。   平夏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   半雪小声辩解:“我也是想着郡主待崔公子一片诚挚,若是崔公子不告而别,郡主定然难过,这才告诉她的……”   半雪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低垂着脑袋,嘟囔道:“可崔公子这不是不回家吗,郡主怎么还郁郁寡欢的?”   “……”   平夏无奈道:“你没听到崔公子打算去哪儿?”   “楚州啊。”半雪理所当然道。   平夏掰开揉碎了跟她讲:“楚州危险,郡主是担心崔公子。”   “但如今又不打仗,有甚危险的?”半雪一脸“那郡主还担心什么”的茫然。   平夏:“……”   “你是说楚州有可能发生变故?”半雪努力地思考,然后更加疑惑,“那应该是王爷去啊。崔公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不对他有武功,但他又没有官职,一个人去楚州能顶什么用?”   “……”   平夏倍觉心累。   她是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月过去了,半雪居然还是没能猜出太子的身份。   半雪读懂她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心虚地挣扎:“我再想想,再想想——”然后一合掌,恍然大悟地道,“是王爷让崔公子去打探消息的对不对?!”   “……”平夏唇角抽了抽。   半雪越想越觉得有理,一本正经地分析:“王爷坐镇宁川,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放松警惕。然后让武功高强的崔公子去楚州悄悄打探消息,再伺机行动!妙啊!”半雪兀自感叹完,又殷切地问,“是不是这样?”   明明猜得南辕北辙,却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浑身上下都透着猜到原委的得意。   平夏沉默片刻,不忍打击她的自信,含混道:“八|九不离十吧。”   这也不算骗她。太子去楚州这种地方,肯定是和王爷商量好的。   半雪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满不在意道:“既然如此,郡主就更不必担心了嘛。崔公子是王爷故交家的孩子,若没有十全把握,王爷岂会放任他去冒险?”   平夏诧异地瞧她一眼。   虽然半雪的猜测错得离谱,但这句话却歪打正着。   毕竟是太子,若是楚州当真危险如斯,王爷哪会坐视不管?退一步讲,就算楚州危险,依太子之尊,定然会受到滴水不露的保护。否则谁能承受圣上雷霆之怒?   平夏这般想着,似有所感地抬头。   “他不是这样的人。”洛之蘅慢慢道,“他若是贪生怕死,便不会去楚州。”   平夏哑然。   她只想到太子身份尊贵,却忘了,若他当真自恃身份,又怎会孤身去往边境?   平夏沉默片刻,轻声道:“郡主若实在担心崔公子,不然去问问王爷?他定然楚州现下是何情形。”   洛之蘅摇摇头:“不必了。”   若楚州当真有异,阿爹军务缠身定然焦头烂额,她岂能添乱?若楚州无碍,太子不过离开一段时间,她又何必大惊小怪地去问?   说她是逃避也好,自欺欺人也好。   总归,会有消息的。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她等很久。   太子离开后的第六日,南境王面色凝重地回到王府,和洛南及管家深谈许久,找到洛之蘅,叮嘱道:“我要一段时间不能回来,已经交代了洛南和管家,他们会守好王府。蘅儿,你自己在家切记小心。”   时隔多年,熟悉的场景再度上演。   洛之蘅心底一沉,喃喃唤:“阿爹……”   她说不清自己现下是什么心情。   从太子离开的那一日起,她就隐隐预感到会有最坏的结果。但到底存了几分希冀,边境这些年相安无事,哪会毫无预兆地急转直下?   这些时日太子一直没有书信传来,她一直想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谁料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就不能,一直平静下去吗?   南境王以为她害怕,拍拍她的肩膀安抚:“蘅儿别怕。太子早早便料到了这一天,这几个月爹和太子一起做了充足准备,兵马粮草已经备齐,也做了足够的布防推演,确保战线不会蔓延到边境之外的地域。爹走后,林坤会坐镇江州后防。赵世子或许回去府衙帮忙,但还是在咱们府上住。我们都做好了万全准备,你只要和往常一样,吃好喝好休息好,要不了多久,爹就能回来了。”   “阿爹,”洛之蘅用力抓着南境王的手,眼眶酸涩。她有很多话想说,可这个时候,所有的言语都分外的苍白无力,除了加重他们的心理负担外,好像一无是处。洛之蘅嘴唇翕动,半晌,道,“我等你们回来。”   南境王笑着,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   隆庆二十三年注定不是平凡的一年。   九月,南越定北关守将津布率军开赴边境。同月,隆庆帝明旨谕众,言南越背信弃义,有违和议,为本国安宁计,命南境王率南境驻军赴楚州御敌。   局势一触即发。   九月十七,南越兵犯平川城。时南境大军未至,太子赵珣亲率先锋部队迎战,苦守七日,终待大军至。   收到消息的时候,洛之蘅已经心神不定了许久。这则消息的到来,并没有让她放松下来。   宣纸上“苦守七日”的墨迹清晰得有些刺眼。   她垂眸看着信报,问:“城内情形如何?”   洛南道:“城内有小范围骚乱,但总体可控。林刺史加强了城内巡防,提早了闭市时辰,一更即敲鼓宵禁。其他政令如常。”   洛之蘅“嗯”了声,吩咐道:“这几日府中也警醒些,不要让不明不白的人混进来。师父上了年纪,要特别注意他的院子。”   “是。”   正说着,章老太医笑呵呵地走进来:“便不用特别看顾老夫了。”   “师父,”洛之蘅起身去迎,“您怎么这时过来了?”   章老太医:“我是要向你辞行。”   辞行?   洛之蘅微愣:“您不等着阿兄一起回去吗?”   “不是回盛京。”章老太医笑着解释,“我打算去平川城。”   洛之蘅霎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平川战事满城皆知,老太医自不会一无所知。   想了想,洛之蘅不赞同道:“大营中有军医,您年事已高,岂能去前线涉险?”   “老夫虽然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但身子骨硬朗,又怎么去不得前线?”章老太医好脾气地解释,“大营虽有军医,但眼下情况特殊,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   “可是——”   章老太医耐心道:“我只是在军营中帮忙救治伤员,不去战场,不会有大碍。”   洛之蘅头疼不已。   阿爹曾是领兵作战的将领,她自然知道,每逢打仗,即便配足了军医,在数不清的伤员面前依旧显得捉襟见肘。这个时候,多一位军医便能分担很多压力。   但章老太医毕竟有了年岁,前线又十分凶险,她怎么能安心让他这个时候离开。   章老太医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相处得时间虽然不长,但他这个徒儿最是心善。阵地上的伤员自有专人负责,军医只需在大营中救治,碰不上危险。他去了大营只是颠簸劳累些,于性命无碍。这些疲累,和更多人的性命,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果不其然,洛之蘅思索半晌,为难地点了头。顿了顿,欲言又止地道:“我也想……”   不待章太医反应过来,侍候的三人异口同声地喊:“郡主不可!”   半雪最沉不住气,直愣愣道:“刀枪无眼,郡主柔弱之躯,焉能去那种地方?况且,您答应王爷,会在府中等他回来,您可不能出尔反尔。”   平夏和洛南虽然没有说话,但显然和半雪意见一致。   洛之蘅没有反驳,却也没有附和。她双手叠放在膝头,微垂着眼睫,是沉默抵抗的姿态。   章老太医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折,他好笑道:“让我来劝劝她。”   三人面面相觑,然后齐齐告退。   周遭安静下来。   “师父,”洛之蘅认真道,“我虽学得不精,诊不了疑难杂症,但给您打下手绰绰有余。”   章太医失笑:“你学到何种地步,我还能不知?如今就算要你独当一面,你也当得。”   “既然如此,您既然去得,我为何去不得?”洛之蘅抿了下唇,低声道,“我也想尽绵薄之力。”   她低着头,无意识地绞着指尖。   一副低落又委屈的模样。   章老太医心头酸涩,在心底叹了口气,慢慢道:“师父知道。”   洛之蘅不言不语地等着他的下文。   “但是,”章老太医顿了顿,还是狠下心道,“蘅儿,大营之中兵士皆着校服。”   洛之蘅心头一跳,倏地抬头。   章老太医目视着她:“不好分辨。” 第57章   洛之蘅仓皇不已。   如果只是那句“兵士皆着校服”,洛之蘅还能安慰自己,师父是担心自己会与齐整的大军格格不入;可那句“难以分辨”,让她所有的侥幸都荡然无存。   洛之蘅神情恍惚地坐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从来都不曾外道的秘密,就这么袒露在阳光下……   洛之蘅手腕轻颤,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蘅儿,回神。”章老太医冷静出声。   洛之蘅惊魂未定,失措喃喃:“师父怎么知道……”   他猜到了不能辨别相貌的病症或是徒儿的心病,却没有想到,这个心病竟会根深蒂固到如此程度。   章老太医不忍地看她一眼,叹气道:“蘅儿,师父行医数十年。”   也对。   洛之蘅迟钝地想,天下珍本富藏者,非皇宫莫属。能进宫中为医者,本就是人中龙凤。何况师父行医数十年,经验老道,又在皇宫阅遍孤本,区区不能辨人之症,如何能瞒过他的眼。   章老太医语重心长地解释:“前线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人浑水摸鱼溜进来。寻常人尚且防不胜防,你不辨相貌,更会多添几分危险。”   洛之蘅思绪一团乱麻,沉默许久,嗫嚅道:“他……您告诉了吗?”   “不曾。”章老太医意会道,“未经你的同意,怎好将你费心隐藏之事宣之于口?”   这件事章老太医在心里存了许久,若非为了打消她想去涉险的念头,他仍旧不会说出。   太子还不知道她的病症,洛之蘅明明该觉得松口气,但却奇异地生出些许茫然。   好友之间本该坦诚以待,太子对她毫无隐瞒,她却瞒下了这么重要的实情。这几个月来,对他始终隐瞒的行径就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愧疚之余,扰得她不得安宁。   洛之蘅内心天人交战,竟生出一丝妄想,想要问问章太医“这病症究竟能不能治?”   幸而仅存的理智死命拉住了她。   当初阿爹不是没有为她暗中寻访过名医,经历了太多次的失望,她早该认清现实。   师父倘若知晓根除之法,早早便会告诉她,又何必帮她隐瞒?   洛之蘅闭了闭眼,第无数次意识到:   这病症,无药可医   *   不知道章太医是如何劝的,总归郡主最后还是安安稳稳地留在府中,没再提起要去平川城的事。   平夏三人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到底没彻底放松下来。   兴许是因为没能如愿,自章太医走后,郡主始终郁郁寡欢。昔日打发时间爱侍弄的兴趣一概被她弃置一旁。每日除了听洛南说前线的战况,余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全心扑在长篇累牍的医书上。   乍看瞧不出任何端倪,但是却瞒不过一直侍候在她身边的平夏、半雪二人。   曾经郡主虽也一心一意地整理医案,但那时她整个人满溢着精神气,读着书便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如今却迥然不同。   即便比之前有了更多的时间沉浸在医书里,她的神情也始终不见笑意。不看书时,要么失神,要么沉默,整个人都透着股低沉。   半雪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她露出个笑。   正在这时,刺史府的宴帖到了南境王府。   边境战事的消息传入宁川许久,在众位大人的安抚以及前线连连传回的捷报下,百姓终于安下心来,宁川城的气氛也渐渐回归正轨。   虽然后方居安,但前线的战事到底没有平息。战事一起便极耗钱银,林夫人此时设宴,便是存了为前线募捐之意。   宁川近边地,乍起兵祸,虽不及楚州首当其冲,却也不遑多让。留守的夫人贵女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林夫人有此想法,他们也都乐得捧场。   平夏和半雪商量了下,想着借机让郡主去散散心也好,便将宴帖送了去。   洛之蘅恹恹道:“让人送些东西,我便不去了。”   平夏和半雪面面相觑,还想再劝,却见洛之蘅已经执笔书写起来,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姿态。   正当两人一筹莫展之际,林岁宜来了信,邀请她过府一叙。   洛之蘅可以拒绝林夫人的邀请,但却不好推辞林岁宜。毕竟自林岁宜接她嫂嫂回宁川后,两人便没见过面。如今林岁宜说借着这个机会聚一聚,洛之蘅着实不好拒绝。   小宴那日,洛之蘅便照常带着平夏、半雪、洛南三人前去。   战事的阴云笼罩着宴会,即便夫人们竭力提起精神,也难掩愁容。   洛之蘅露了个面,便被林岁宜引着往后院走。   “我稍后还要去宴厅招待客人,嫂嫂那里就劳烦你代我陪她了。”   “嫂嫂?”洛之蘅愣了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的宴会,林少夫人居然未曾出席。   林岁宜愁容满面地解释:“楚州的战事本想瞒着我嫂嫂,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着实瞒不住。嫂嫂知道后,就一直后悔自责,觉得自己没有注意到边境的情况,竟然把我阿兄一个人留在危险之地。再加上担忧我阿兄,这些日子来一直郁郁寡欢,人都消瘦不少。”   林岁宜叹气道:“她怀着孩子,哪能经得起如此劳神?我近些时日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偏偏这次宴会,家中只有我一个适龄的女儿待客。左思右想,只能把你请过来,拜托你陪她说说话。”   洛之蘅了然,一口应下。   林少夫人是位很典型的江南女子,性情温婉如水,微微隆起的小腹,更给她添上几分和软的韵味。即便眉眼间笼罩着淡淡的忧愁,看到林岁宜和洛之蘅,还是尽力地露出浅笑寒暄。   柔弱无依,淡含愁绪,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怜惜之意。   林岁宜将将介绍了两人,还未来得及喝口茶,便被侍女匆匆请走。   林少夫人性情好,洛之蘅自然不介意陪她闲坐。但两人先前从未接触过,到底生疏,不知要如何打破沉寂。   洛之蘅不善应对这样的场面,无措地抿了口茶,两只手捧着杯盏无意识地摩挲,慢慢地思索着。   林少夫人温婉地笑笑:“听岁岁说,郡主现下专修医道?”   洛之蘅一愣后点头:“是。”   “若是郡主不嫌,可否请郡主帮我诊一诊脉,看看我腹中孩儿现下可还安稳。”林少夫人温声询问。   洛之蘅巴不得找些事情做,满口应下。   她的医术虽不及师父登峰造极,但涉猎多时,又得师父细心指导,寻常诊脉不在话下。   洛之蘅一五一十将脉象说给林少夫人听。她怀着胎儿回到宁川,虽经长途跋涉,但养护得好,并无大碍。   洛之蘅顿了顿,有些迟疑地抬了抬眼。   林少夫人见怪不怪地笑笑:“郡主有话不妨直言。”   洛之蘅犹豫了下,斟酌道:“妇人有孕,胎儿越大,养起来就越耗精神。少夫人还是应当保重自身,少思虑些。”   屋里沉默片刻,良久,林少夫人轻叹一声。   “我省的。”林少夫人垂下眼,慢慢抚着隆起的小腹,“岁岁担心我不顾身体,我都晓得。方才贸然请郡主诊脉,便是想请郡主宽宽她的心。没想到……”   “平川战事捷报频传,林公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道理岁岁同我说了数遍,我如何能不懂?只是我说服不了自己……”林少夫人苦笑道,“当初他说要送我回宁川养胎,我怕给他添乱,便也应下了。后来才知他一片苦心,是为了让我远离危险之地。他处处为我着想,我又怎能心安理得的独善其身?”   “少夫人……”洛之蘅呐呐道。   “郡主不必担忧,我都明白。”林少夫人打起精神,慢慢道,“只是我到底想着,当时若是能再警醒些,坚持留在楚州就好了。即便不能披甲上阵,至少能在他烦恼时做他的解语花,在他忙碌时替他看顾城中百姓。有多少力便出多少力,总比像现在一样只能等着前线递回来的战报,无能为力的好。”   洛之蘅听着她自责的叙述,鬼使神差地问:“前线危险,倘若……林公子无暇分神保护你,又该如何?”   “为何一定要他分神保护我呢?”林少夫人目光温柔,“他坚守在前线,身后是楚州百姓。他尽全力去保护楚州百姓的时候,便已经是在保护我了。”   *   平川城。   大军主力驻扎在平川城外十里,据关隘天险之地以抗外敌。   太子站在城墙上,手拿着千里镜观察对面的南越军队。   阳起道:“殿下,据探子传来的消息,津布大军久攻不下,南越王都有意在集结兵士增援。”   “预计有多少人?”太子转动着千里镜,淡淡地问。   “约莫有三万。”   “……三万?”太子动作一顿。   “探子送来的信报上是这么说的。”阳起边回想边道,“他观察了几日王都的军事调动,估摸这回增援的人数顶多三万。”   太子若有所思。   阳起忍不住道:“定北关十万大军尚且被咱们拦在平川城外不能寸进,区区三万增援,不过是杯水车薪,能顶什么用?南越尺寸之地,经不起耗,他既要打,难道不应该送上全部精锐拼一把吗?这样不痛不痒的,打又打不痛快,甩又甩不掉,着实可恨。”   太子冷不丁地反问:“若是他能调动的人最多只有三万呢?”   “怎么可能?”阳起不敢置信,“虽然南越其他守关的兵将不能动,但王都有十万大军,三万甚至不到半数!”   太子没有回答他的话,思索了会儿,把千里镜塞给他:“你在这里听叔伯的吩咐,我回一趟城。”   阳起愣愣道:“啊,好。”   *   太子进了平川城,弃马和冬凌一起走向城西。   ——从战场上救回来的伤员都安置在此处。   冬凌疑惑:“殿下不是要去府衙寻林县令?”   “不急。”太子沉声道,“先去看看伤员。”   自打平川城起了战事,太子一直驻守在最前线。每有要事商议,都是林县令去大营。这还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太子第一次回城。   前日的对战南越被重创,难得得闲,殿下想来看看伤亡情况也是情理之中。   冬凌沉默地跟在太子身后,倏地想起什么:“殿下既然回了城,可要给小郡主写封信命人送回去?”   “不必。”太子一摆手,“如今平川上下都在奋力御敌,我岂能为了递封信徇私?我来平川前便已经和她知会过,她不会生气。”   这哪里是小郡主生不生气的问题?   冬凌恨自家殿下是根木头,委婉地提醒:“殿下在平川表明了身份,待战事平定,便要回京去了,怕是没空再和小郡主相处。”   换言之,再不抓紧时间表意,东宫的太子妃就要成泡影了。   “不急,等回去我就和她表意。”   冬凌看自家殿下这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忍不住给他泼了冷水:“……殿下,表意只是第一步。”   万一小郡主不应允,要抱得美人归任重道远。   “无妨,平川大捷,叔伯当获首功,届时定会回京受赏,他自不会留洛之蘅一个人在南境。”太子气定神闲,笃定地道,“况且,她对孤并非无意,一定会答应的!”   冬凌前脚正在为殿下原来不是毫无计划而高兴,后脚就听到殿下久违的自信满满的语气,不禁陷入久久的沉默。   调整好了心绪,冬凌正想劝殿下还是多做两手准备,忽然见身前的太子停在原地,语气愕然又迷惑:“洛之蘅?”   冬凌正疑心自己听错了,却见太子忽然大步流星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顺势望去,那位布衣素钗,不施粉黛,正为伤员处理伤口的女子,不是小郡主是谁?   冬凌下意识想:小郡主怎么会在这里?   然后瞧见太子气势汹汹的背影,心里咯噔一声:   完了,殿下要炸。 第58章   洛之蘅专注地为伤员处理伤口。前日刚经过一场大战,不少人都是旧伤添新伤,大大小小的伤口横亘在皮肤上,很是触目惊心。   将到平川时,洛之蘅甚至看不得这些。夜晚常常做噩梦,都是强撑着帮忙。时日长了,倒也见怪不怪,再看到时已经能够面不改色。   她将伤口处理完,边收拾纱布器械,边温声叮嘱士兵注意养护。   正要去往下一位伤员前时,头顶忽然罩下大片阴影,眼前登时一暗。   洛之蘅狐疑地抬眼,眼前是一位身穿薄甲的男子,瞧着像是从前线归来,满身血气未散。对方冷冷望过来,给人如山似的威压。   洛之蘅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收拾好东西起身,想要往下一个伤员处走,才发现唯一的通行之路被眼前男子堵了个严实。   她来时便听人说了,太子一直在前线督战,从来不曾回过平川城。况且眼前这人身形比阿兄结实,气质也不如阿兄温和,瞧着便是煞神。除了身高外,同阿兄没有半分相似。   再者说,阿兄既已表明身份,怎会孤身跑到伤病营来。   心里闪过诸多念头,洛之蘅镇定地道:“劳烦让一让,你挡着路——”   “——崔公子?你怎么过来了?”身后忽然传来半雪的惊呼声。   洛之蘅:“?”   洛之蘅顾不得疑惑从不回平川城的太子怎么忽然回来,对上眼前人危险的眼神,急中生智地圆上自己的话:“——挡着路了,阿兄。”   太子心底划过一抹说不出的奇怪,然而在平川看到洛之蘅的震惊和愤怒淹没了他,零星的奇怪瞬间不见踪影。   他抱着手臂,淡淡垂眸。   洛之蘅被他看得心虚,视线躲闪,中气不足地道:“……阿兄,我还要救治伤员。”   太子鼻腔中震出一声冷哼,侧身让开路。   洛之蘅不敢看他,垂着头匆匆离开,同太子擦肩而过时,听到他淡淡的语调:“晚膳时我再来找你。”   “……”   洛之蘅神情一僵。   她还从未听到过太子这般古井无波的语气,像极了暴雨来临的前兆。   她料到太子知道她来战场定会生气,侥幸地躲了这般久,被撞见也情有可原。但太子若是当场发作,倒也省心。偏偏他摁下滔天怒意,忍了下来。   他越是忍着,洛之蘅就越是提心吊胆。   半雪眼瞧着太子离开,趁着洛之蘅进药房抓药,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姑娘没事吧?”   洛之蘅幽幽看她一眼,没作声。   尽在不言中。   半雪欲言又止,费劲扒拉出了安慰的理由:“往好处想,起码姑娘反应得快,没露陷。”   “……”洛之蘅面无表情,“如今这副情形,也没比露马脚好到哪里去。”   太子打定主意秋后算账,哪是那么好应对的?   “崔、呃太……”半雪挠挠头,不知该怎么称呼他。   太子在边境表露身份后,她便知晓了借住在府中的崔公子就是当今太子。不过那时太子在平川战场,她便没有崔公子就是太子的实感。   方才见到郡主没认出太子,一急之下喊了崔公子,如今回过神来,反而不知道该喊他崔公子好,还是尊称一声太子好。   “咱们既然未曾表露身份,也无需多此一举揭露他的身份,还是唤他‘崔公子’。”   半雪从善如流:“不是说崔公子一直在前线,没回过平川城吗?”   “是啊。”洛之蘅叹气道,“所以这许是他第一次回来。”   半雪倍感唏嘘:“第一次就撞见咱们了?”   洛之蘅也觉得运气不好,但事已至此,再计较也只是徒劳。   “算了。”她揉了揉额角,叹气道,“先让我想想晚上怎么应对。   *   时辰飞逝,洛之蘅处理完所有伤员的伤势,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太子便掐准时机出现在她身前。   他依旧穿着那身薄甲衣,洛之蘅一眼就认出来。   “阿兄?”洛之蘅起身,愣愣道,“还未到用晚膳的时辰……”   “是还未到你用膳的时辰吧。”太子的语气依旧不见转好。   一个下午,足以让太子了解到洛之蘅到军营后的种种。   她来了军营有大半个月,军中士兵不知她的身份,只知晓是章太医的徒弟,特意来帮忙。看着是貌美柔弱的小姑娘,却分外能吃苦。军医的数量不充裕,处理伤口、换药都要她亲力亲为,往往到了歇息的时辰,她才草草地吃些东西。   士兵起初轻视,心想不求她能帮上忙,只要不给大家添乱即可。经过了大半月的相处,如今对她心悦诚服。   太子心中为她骄傲,却仍压不下因她不告而来生出的火气。   洛之蘅心虚地垂下头。   太子给冬凌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即提着食盒将菜肴摆在桌案上。   “先用膳。”对上她如蒙大赦的表情,太子凉凉地补充,“之后再谈你私自来平川的事。”   洛之蘅:“……”   桌子上的菜都是她惯爱吃的,还冒着热气,想来是一出锅太子便匆匆地赶了过来。香气萦绕在鼻端,引得人食指大动。偏偏太子那一句话,叫洛之蘅本欲夹菜的手顿在空中。   她暗叹一声,搁下筷箸,垂头丧气地道:“还是现在就谈罢。”   心里绷着一根弦,时时提心吊胆,她哪有心思好好用膳?   “行。”太子也不强求,上半身往后一靠,淡淡道,“说说吧,你是怎么来的平川。”   洛之蘅一五一十地坦白:“是岁宜和林少夫人帮忙安排的。”   “为何是她们?”太子掀了掀眼皮。   洛之蘅想说“阿兄何必明知故问”,对上他冷淡的视线,下意识把话咽回去,老老实实地道:“洛南要看顾王府,不可能弃下王府老弱护我来平川。若是要府卫来送,势必会惊动赵世子。赵世子知道了,自然也就……瞒不住阿兄了。”   她能吩咐洛南不许透信,对上赵明彰却无计可施,只能小心谨慎。   “你无故不在府中,是怎么瞒过他的?”   “我同赵世子说,”洛之蘅沉默片刻,“……林少夫人孕中郁郁,为免发生意外,决定去林刺史府上暂住一段时间,待少夫人胎像稳定再回。”   “他信了?”   洛之蘅面上瞬间浮现出不自然,弱声道:“……是林姑娘帮忙解释的。”   太子:“……”   懂了,美人计。   太子暗骂赵明彰不靠谱。   想来洛之蘅也是觉得手段不光彩,脑袋低低垂着,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太子原想斥她的话,此情此景下,全然说不出口了。   把她训哭了,最后心疼的还是他。   太子深吸口气,尽量平静道:“先用膳,等明日我让人送你回去。”   房中静静。   洛之蘅未置可否,沉默地低着头,也不动筷子。   像是沉默的反抗。   太子语重心长道:“洛之蘅,你不要任性。两军交战之地情势复杂,我顾及不到你……”   “那阿兄会把平川的百姓一道撤走吗?”洛之蘅忽然问。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太子蹙着眉,“平川百姓世代耕种于此,大军驻扎在这里,就是为了保护平川百姓的家园不会被战火所扰。我若是将他们迁走,与拱手投降何异?”   “所以,阿兄是能护住平川的。”   太子不假思索:“自然。”   “那为何一定要让我离开呢?”洛之蘅发自内心地困惑,“我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太子顿时哑口无言。   从他在盛京抓获南越的探子到如今,他已经谋划了大半年,就是为了能够在战火不可避免时护住身后的百姓。粮草充足,兵士骁勇,即便胶着了快一个月,他也有相信能够成功退敌。   这是所有人上下齐心给他的底气。   洛之蘅在平川城内救治伤员当然能够安全无虞,她偷偷来的这大半个月足以佐证。   但是——   “洛之蘅。”太子定定望着她,“即便平川城固若金汤,只要会出现意外,哪怕是分毫,我都不想让你涉险。”   洛之蘅似有触动,眼睫颤了颤。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直白又坦诚。   洛之蘅几乎要承受不住他的目光。   偏偏她的全身仿佛冻上一般,动也不动。   许久。   洛之蘅似乎终于回过神,垂下眼,哑声道:“阿兄,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柔弱到,只能缩在南境王府的一亩三分地,才不至于一碰就碎。”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太子动了动嘴,可洛之蘅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在平川城这半个月,没有王府侍卫,没有仆从如云,虽然累了些,但我和半雪两个人过得也很好。”洛之蘅缓缓出声,“我和师父学了医,明明有能力为伤兵出一份力,为什么不能让我留下来?”   “我知道你和阿爹都担心我,但是你不说我也明白,倘若平川城陷入危险,那在最前线的你和阿爹,又岂会安然无恙?”   “……假如真的到了最坏的地步,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宁川,你们不觉得,对我过于残忍了吗?”   她说着,眼中就含了泪。   太子:“洛之蘅……”   “阿兄,我不是只能在朱楼碧瓦中怯见风雨的金雀。我也可以是风雪中的红梅,哪怕终有零落时,至少为冬日贡献过色彩。”   “我想留在平川,和你们一起——”   洛之蘅仰着头,一字一字,郑重其事地道,   “同生共死。” 第59章   夜色浓稠,冬凌提着灯笼,绕着屋舍勘察,角角落落都未放过。   平川与南越接壤,历来都有兵士驻扎,为此城中特意修建了营房。此番开战,为免扰民太过,殿下早早设防,特意将战线推到平川城外。营房只用来安置伤员和城内留守的军士,军医以救治伤员为先,自然也要落脚此处。   营房的条件虽比前线的营帐要好,但比起小郡主素来的屋舍,仍旧拍马难及。   向来由奢入俭难,冬凌越是知道她曾被娇养得有多细致,就越是佩服她能在这里住了这么久。   他勘察一周,正好见到太子神情莫名地出来。   他压下心中种种想法,上前道:“殿下,属下已将此处勘察完毕。营房各处防守严密,砖瓦齐备,并无疏漏之处。”   太子淡淡“嗯”了声,瞧不出喜怒。   冬凌知道他今晚过来是要劝小郡主回宁川,但如今殿下这幅态度,反倒让他拿不准。   正犹豫着,听到太子问:“送她回宁川的人马安排得如何了?”   “已经安排妥当,明日一早就可以送小郡主回去。”   太子闭了闭眼:“先缓一缓。”   冬凌一愣。   今日殿下看到小郡主时有多震怒,他是看在眼里的。虽然如今两军对垒,平川并未遭到太多侵扰,但毕竟是前线,倘若有个万一,平川便首当其冲。   殿下爱重小郡主,不愿她在边境涉险。明明送小郡主回宁川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么短短一刻钟,反而是殿下动摇了?   太子无暇顾及其他,率先拔腿离开。   他脑海中尽是洛之蘅说出“同生共死”四字时的神情:眼中还有未散的雾气,却仍旧藏不住坚定。仰头望着他,透着股义无反顾的果决。   她是真心想要留在平川,出一份力的。   太子慢慢地想。   这几个月他和洛之蘅朝夕相处,深知她如今是再体贴不过的性子,善解人意,从不让人为难。   这还是她第一次表现得如此强势。   不想她涉险,不愿她劳神……可再多他自以为的关怀备至,都抵不上她想要和他们同生共死的心意贵重。   没来由地,太子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曾被他藏在心底里珍藏的画面:   “我阿爹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幼年的洛之蘅五官稚嫩,说起阿爹时不由挺直了腰板,脸上透着与有荣焉的骄傲,甚是向往地说,“我长大后肯定也是!”   有人哄笑,说姑娘家说什么大话,以后能在家中把花绣好就谢天谢地了。   小洛之蘅闻言也不恼,轻轻哼了下,抱起手臂云淡风轻地丢下一句:“等你何时投壶比过我了,再来当面同我说这话吧。”   身后的人脸色青白不定,再说不出任何话。   太子闭了闭眼。   多年不见,他总以为洛之蘅是长大知事了才会性情大变。却原来,她骨子里从未变过。不能披甲,便留守后方;不能杀敌,便救治伤员。她始终都是那个遇不平事,会解囊相助;见危难时,力为其所能的她。   他自以为是的保护,和打造一个金笼,将她桎梏其中有什么分别?   *   洛之蘅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饭粒,食不知味。   半雪在一旁劝道:“崔公子没有明确拒绝,说明有转圜的余地,姑娘快别忧心了。这些都是姑娘爱吃的,吃完好好歇一晚,养足精神,明日还有的忙呢。”   话是这么说,但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心中到底忐忑。   洛之蘅忧愁地叹气。   半雪见状正要再劝,就见门倏地被人推开,讶异道:“崔公子?”又看了眼洛之蘅,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洛之蘅生怕太子打定主意要她离开,不安道:“阿兄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这么晚了……”   太子问:“洛之蘅,你是不是当真想要留在这里?”   洛之蘅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   “叔伯和我都要把精力放到前线战场,无暇顾及你。虽然平川现下安稳,但毕竟在战局之中,瞬息万变,谁也不知形势会如何变化。倘使有个万一,你后不后悔?”   “不后悔。”洛之蘅隐隐猜到他的意思,坚定道,“我说了,想要和你们同生共死。”   太子定定望着她。   四目相对,她眼中的坚持一览无余。   “好。”太子松口。   洛之蘅先是一愣,继而眼睛一亮,仿佛没有想到会这般顺利。   太子眼中浮上笑意,瞥她一眼,眼风扫过几乎没有变化的膳食,拖着声调故意道:“不过——”   洛之蘅闻音知意,当即竖起手保证:“阿兄放心,我一定按时用膳,绝不拖延!”   说着就打算回到位置上继续用膳,刚一转身,被太子拉住。   洛之蘅狐疑:“阿兄?”   “凉了。”太子言简意赅,“带你去吃别的。”   “别的?”   太子微一点头:“我听他们说,西街拐角处的小馄饨味道鲜美,很好吃。”   洛之蘅倒是没想到太子还会知道这种事。眼看着太子打算拉她出去,她停在原地,失笑道:“阿兄,就算好吃,这时也是去不成的。”   “……你累了?”   洛之蘅摇摇头。   太子不解:“那为何去不成?”   见太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洛之蘅笑意更甚:“阿兄忘了?多事之秋,平川眼下正宵禁着,再好吃的小馄饨也得等到明日再尝。”   太子像是没想到还有这回事,面上浮上几分茫然。   洛之蘅笑吟吟道:“这还是阿兄亲自下的命令。”   太子:“……”   他方才只想着带她去吃些热乎的,倒是忘了宵禁一事。   太子无奈地揉揉额角:“那我让人……”   “这个时候厨子都歇下了。”洛之蘅示意太子松开她的手腕,走到桌边将膳食收到食盒中,“营房中有小厨房,咱们自己去热一热便好。”   “可是……”太子皱着眉迟疑。   “不委屈。”洛之蘅猜到他要说什么,提起食盒,“再不走饭菜就凉透了,届时才是真的不好吃。”   都在前线了,也确实没必要讲究。   太子沉出口气,从她手里接过食盒:“走吧。”   洛之蘅请缨道:“我来带路。”   半雪和冬凌候在外面。   洛之蘅借了冬凌手中的灯笼,没让他们跟着,自己带着太子往小厨房走。   夜阑人静,灯笼映出的光晕缓缓地在夜色中移动。   洛之蘅小声和太子说着话。来到平川以来,生怕被太子和阿爹遇见,她一直小心谨慎。如今过了明路,忍不住便将这段时间的种种都说给他听。   伤员和她提起太子作战的英姿,平川在战火中依旧难得的安定,还有她听到的各种趣事……都一一分享给他。   灯笼的光亮照不清她的面容。   但只听声音,太子也能在脑海中描绘出她说话时眉飞色舞的神情。   和在宁川时规行矩步的贵女截然不同。   太子原本不大安稳的心,在她轻快的声音中,终于渐渐安定下来。   洛之蘅是喜欢在这里救治伤员的。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弯起唇角:“这么喜欢这里?”   “嗯!”洛之蘅点头,觉得简单,又补充道,“在这里很自由。”   自由?   太子心中一动,迟疑着问出心中疑惑已久的问题:“你既喜欢做这些事,怎么在王府中自困了这么多年?”   声音落定,太子敏锐地察觉到轻松的气氛凝滞住。   他看不到的地方,洛之蘅下意识握紧了灯笼的提杆。   太子忍不住看向洛之蘅。她先他半步,灯笼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越发看不清她的神情。   他蹙了蹙眉,正要说些什么,听到洛之蘅若无其事的声音:“那时不懂事,哪里知道府外会有这等境界。况且,我那时又不会医术,哪里能想到自己还能做这些事呢。”   她轻轻一笑,感叹际遇的奇妙。   太子嘴唇翕动,却没再说什么。   洛之蘅的话乍一听合情合理,实则处处是漏洞。   她幼年时便立志成为南境王那样的人,又怎会不知道府外的境界?   至于医术……   就算她天资再卓绝,又哪能只学了一两月便能游刃有余的面对伤兵?   章老太医这样要求高的人,只教了她数日,便松口收她为徒,又岂是单单看中了她的资质?   医术都是她曾涉猎过的,以南境王爱女如命的性情,若知道她想要习医术,早会请来名医教她,又怎会拖到章老太医来?   她轻描淡写的解释,反而让他心中疑窦更深。   太子目光深深地凝着她,终是没再说什么。   时间还长,他有大把的机会去探寻她隐瞒的东西,没必要争这一时片刻。   *   太子并未在平川城内逗留,安顿好洛之蘅,和林疏寒密谈之后,又匆匆赶回了前线。   洛之蘅按部就班地忙着伤员的事。   半雪陪着她,也干得热火朝天。   “总算是过了明路,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藏着了。”半雪长长舒了口气,一脸轻松。   洛之蘅莞尔,把手中的方子写好递给半雪:“这副药煎好给他们服下。师父说他那里还缺些药材,我去给他送去。”   半雪正看着药方点头,闻言迟疑了下:“煎药的活儿不然姑娘来做?我去给老太医送东西。”   “不必。”洛之蘅转身抓药,解释道,“正巧我有些疑问要向师父请教。”   半雪一听到他们师徒二人论医就头大,忙不迭地拿着药方跑了。   洛之蘅失笑,专心收拾后药材和琐碎用品,提着东西去找章老太医。   这条路她走了多次,总有热心的人同她打招呼。洛之蘅辨不出,一律含笑点头。   行人如织,洛之蘅跟着人群汇入街道,忽然察觉到异样,正打算转头,听到身后一句低沉的:“别动。”   尖锐的刃尖抵上后腰。   洛之蘅身形一僵。 第60章   初秋的南境依旧热气腾腾,洛之蘅却刹那间如坠冰窟。   她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努力地冷静分析着局势:   平川城中如今虽有大把兵士巡逻,但若是她开口呼救,惹怒了身后之人,难保他不会恼羞成怒,直接同归于尽。她研习了这么久的医术,清晰地知道刃尖对准的是哪里。那等要害之处,若是被利器刺入,便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况且这里正是百姓最多的地方,若是他一个发狂,不知有多少百姓会遭受无妄之灾。   短短几息,洛之蘅飞快地做好决定,平静地问:“去哪儿。”   身后之人显然很满意她识时务的态度,一边用宽袖遮挡着匕首,一边紧跟在她身后指路。   洛之蘅平静地迈着步子,神情如常,看不出丝毫异样。   拐进小巷,喧嚷声被留在身后。   那人终于按耐不住,劈手夺过洛之蘅手中的包袱,钳制着她飞奔起来。   洛之蘅被他拽得踉跄,跌跌撞撞地跟上。   来到一处偏僻寂静的民房,那人打开门,将洛之蘅推进去,反身迅速关上门。   兴许是怕引人注目,屋舍门窗紧闭,只有少许阳光锲而不舍地透着缝隙钻进来。   洛之蘅扶着墙壁喘息不停,半晌才适应这里的光线。   挟持她的人飞扑到床前,声音急切:“大人,我找到了能治病的大夫,您快醒醒……”   洛之蘅心中稍定。   不是知道了她的身份,挟持她来威胁阿爹就好。   她贴着墙壁,鼻翼翕动,果然闻到一阵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也是到这时,她才有空打量四周。   挟持她的人是青年人的声线,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大袖衫,穿在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躺在床上的人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捂着腰腹,墨色的劲装瞧不清血迹,但依然能清晰地看出小腹周围的布料上晕染开的湿痕。   洛之蘅恍然,怪不得青年方才要从她手中夺过包袱。   想必是青年急着救人,正巧碰见她带着药品从医馆出来,又是孤身的柔弱女子,这才盯上了她。   她暗道时运不济。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来,那青年叫不醒人,终于想起被冷落一旁的洛之蘅。没个轻重地把洛之蘅推搡过去,匕首横在她颈间,凶神恶煞地威胁:“你若是救不醒他,我便要了你的命。”   若说摸不清底细时洛之蘅心中还有几分惧怕,此时她已经完全定下心来。   若当真杀了他,谁来替他救人?   洛之蘅心中了然,却识趣地没有开口。   她半跪在床边查看黑衣人的伤势,心中有了初步的救治方向,朝后伸出手。   “干什么?”青年人警惕地问。   “匕首。”洛之蘅言简意赅,“他中了箭,要取出来才能缝合。”   青年迟疑不定。   洛之蘅也不催促。   犹豫半晌,青年一横心,咬牙把匕首拍到床边,警告道:“不要起别的心思,否则我有的是办法杀了你!”   洛之蘅充耳不闻,抓着匕首在火焰上细细转一圈,凝神在他的伤口处下刀。   利刃入肉,伤者闷哼一声。   青年在一旁焦急不已,却也能瞧出这是关键时候,丝毫不敢打扰。   洛之蘅屏息凝神。   这种伤势这段时间她见得多了,处理起来驾轻就熟。   剖去腐肉,利索地剜除羽箭,止血后缝合伤口。连番操作下来,洛之蘅不由出了满头的汗。   “伤口只是做了简单的处理,容易恶化,还需要几味药材煎服,才能保他性命无忧。”   青年一脸防备:“不要跟我耍花样。”   “医者仁心,我只做了分内之事。要不要去买药,你自己思量。”洛之蘅一脸无所谓。   青年瞧着那人痛苦的神情,咬咬牙:“他若是有丝毫不妥,即便是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又恶狠狠地问,“还差什么药?”   洛之蘅顺从被他绑住一只手,平静地说出几味药材:“……还有一味平夏,用作药引。”   “知道了。”青年将她的手和床柱绑成死结,搜罗走房中所有的利器,确认洛之蘅无法逃脱后,锁好门飞奔出去。   *   太子知道洛之蘅不见,已经是将近黄昏之时。   半雪忙完手里的事,见洛之蘅未归,便提着食盒去章太医去找她。   因郡主和太子保证了要好生用膳,这些时日半雪日日监督,正是兴头上。   谁知到了章太医那里,才知道洛之蘅压根没有过来。   她下意识觉得事情大条了。   不敢隐瞒,赶紧去府衙找了林疏寒。   林疏寒一面派人通知太子,一面派人暗中搜寻。   太子飞马赶来,神情冷肃地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冷着眉眼,说话时都自带一股威压。   见他动了怒,衙中人皆噤若寒蝉。   林疏寒禀报道:“尚不知小郡主不见是何人所为,担心打草惊蛇,臣只派了人暗中搜寻打听,目前尚无消息。”   半雪第一次见太子露出这幅神情,吓得没敢出声。听到林疏寒开口后,终于回过神,匆匆道:“郡主离开时走得是大街,有百姓瞧见她,说她是跟着一个青年模样的人离开的。奴婢已经找了相熟的人打听。”   “加派人手!”太子强压着情绪,闭了闭眼道,“平川无人知道她的身份,绑架一个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必有所谋。”又看向半雪,“她今日单独出门是做什么去的?”   “说是要去请教老太医几处疑点,顺便送些药材。”   药。   太子沉声对冬凌吩咐:“派人去城中的医馆,看今日都有哪些生面孔来买药。”   “是!”冬凌领命,忙去办事。   太子在府衙中度日如年。   线索没有传回之前,他甚至只能坐以待毙,生怕无头苍蝇似地乱转,到确切的消息出现时没人能及时找到他传话。   “殿下,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冷静。”林疏寒理智地提醒他。   太子深知他说得有理,但知道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又是另一回事。这种情况,他怎么冷静得下来?   太子只觉自己一颗心被放在油锅上烹烤,几欲窒息。   他捏紧杯盏,狠狠灌了盏冷茶。   两柱香燃尽,静谧的夜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消息了!”冬凌人未到声先至。   太子猛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疾步冲出厅堂。   冬凌匆匆道:“和春堂的大夫说,下午有人来买药,止血镇定的药偏偏加了一位活血的药引,更重要的是,那人把‘半夏’记成了‘平夏’。多事之秋,大夫没敢做声,见到咱们在找人才把这桩事说出来。”   半雪急切道:“一定是郡主!”   太子拔步就走:“搜!”   *   洛之蘅被劫走是为了给人治伤,带着伤员一定没办法出城。   有了线索,士兵化整为零,在城内挨家挨户地排查。   排查的动静不小,本就躲藏的青年人几乎是立刻就嗅到了不对。   他鹰隼似的目光立时锁住洛之蘅,揪住她的衣领恶狠狠道:“是不是你耍的花样?!”   洛之蘅心中慌乱,面上若无其事地和他周旋:“你一直盯着,我能耍什么花样?”   “最好没有!”青年信手甩开她,抱起榻上的伤者想要离开,谁料一动,那人本已缝合好的伤口登时又裂开。   即便是洛之蘅不说,青年也知道,若要他活命,只能静养,不能颠簸。   可偏偏这个时候,不离开就只能束手就擒。   青年急得团团转,一不做二不休,正要不管不顾地带着两人离开时,突然听到兵甲之声。   *   太子飞马在院落前停下,兵士训练有素地将院落团团围住。   太子当先下马,一脚踹开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   一抬眼,正见到洛之蘅被人扣着肩膀,尖锐的匕首正对准她的脖颈,抵在皮肤上。   “不许上前!”青年用力握紧匕首,“不然我杀了她!”   太子投鼠忌器,猛地顿住脚。   火把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昼,她颈间渗出的血丝红得刺眼。   太子握紧手中的长剑,沉声道:“放了她。”   “先送我们出城。”青年与他周旋,“等出了城,我自然将她还给你。”   “你没资格同孤谈条件。”太子冷声道。   “她在我手里,你若不放我们离开,我便要了她的命!”青年色厉内荏。   太子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你以为你因何有命站在这里?”   太子不敢分出丝毫视线去看洛之蘅,生怕看她一眼,便失去所有的镇定和理智。   “放了她。”他克制道,“孤饶你一命。”   青年扣着洛之蘅的肩膀,似在权衡。   太子悄悄打了个手势,冬凌意会,悄无声息地退出院落。   “阿兄。”因脖颈被匕首抵着,洛之蘅的声音有些发虚,“放他们走。”   太子皱眉看向她。   洛之蘅镇定道:“我可以和他们出城。”   太子定定看她片刻,吩咐人去准备马车。   青年挟持着洛之蘅退入屋内,再出来时,他胸前绑了位昏迷不醒的人。前有洛之蘅,后有青年,那位昏迷的人被护得严丝合缝。   匕首抵在颈间,青年推着洛之蘅进一步,太子便慢慢地退一步。   周遭静得发慌。   每走一步,都犹如鼓槌重重击下,震得心口狂跳。   洛之蘅从容不迫地迈着步子,行走间,右手缓缓地覆上左手手腕,尾指轻轻地翘了下。   到马车前,青年后退着缓步登上马车,将昏迷的人安顿在车厢中,正要如下午一般绑住洛之蘅,忽然听到她一声急促地“阿兄!”紧接着便感到一枚细小的银针刺破衣衫没入腰侧。   “你——”   青年不妨最后竟毁在了她手里,难以置信地看着洛之蘅。正要摸出匕首,车厢外的太子默契十足,已然破开车厢将人安稳地护在怀里。   冬凌带着人紧随其后,将失去力气的青年和昏迷之人一道控制住。   洛之蘅被太子紧紧扣在怀中,清晰地感受到他几乎要冲出胸腔的急促心跳。   她稳了稳心绪,抬起手臂,犹豫了下,慢慢拍向他的肩背。   “我没——”   刚一出声,便感到太子更用力地搂住她。   “洛之蘅,”太子语调颤抖,声含后怕,“你快把我吓死了……” 第61章   夜色寂寂,洛之蘅跟着太子回到府衙,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被等候已久的女医请进客房。   这幅架势看得人心中惴惴,洛之蘅下意识婉拒:“我自己就是大夫,不用——”   话还没说完,人就被半雪推向客房。   洛之蘅:“……”   半雪边推边嘟囔道:“医者难自医,郡主受苦了,还是赶紧让女医检查一番。”   太子作壁上观,没有要施以援手的意思,只是道:“我在外面等你。”   洛之蘅无奈,只好由着她们的意。   屋内四周点着蜡,将一方天地照得如同白昼。   洛之蘅的衣衫尽褪,所有的痕迹都无处遁形。   她自幼养得娇,皮肤细白柔嫩,宛如上好的玉脂,吹弹可破。哪怕是在平川奔波了将近一月,也没什么损害。   可仅仅是一天,细嫩的肌肤上就撞出了诸多痕迹,更别提颈间被利刃刺破的伤口。   半雪没忍住,眸中一下子就漫开水雾:“郡主……”   “只是被推搡撞出的皮肉伤,看着厉害而已。”洛之蘅莞尔安慰她,“那刺客要靠我救人,对我还算客气。”   “这如果算是客气的话,”半雪吸吸鼻子,“那我明日也要对他一尽地主之谊。”   洛之蘅失笑。   女医将洛之蘅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确认只是受了些皮肉伤后,开始给她的伤处上药。   处理完伤势,半雪服侍洛之蘅穿衣。   女医将伤药留下,细细叮嘱好半雪如何使用。   太子没有走远。   洛之蘅在里屋检查伤势,他便在房外叮嘱林疏寒做好善后事宜。   今日之事劳师动众,弄出的动静自是瞒不住。   见微知著,眼下只是有人受伤便挟持了医者,谁知后面会发生什么?   倘若处理不好,一则会闹得百姓人心惶惶,影响平川安定;二则也有损洛之蘅的声誉。   即便他们知道洛之蘅是受了无妄之灾,但如今这世道对女子总是严苛些。   他总要确保后续万无一失。   安排妥当之后,林疏寒问:“那两人如何处置?”   太子默了一瞬:“先押进府牢,找大夫看着,别让他们死了。”   没想到太子竟会如此宽纵,林疏寒心中奇怪,却没多说什么,应了声便去处理。   太子靠着门框一言不发。   等到房门打开,才被请进区。   女医禀报道:“郡主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已经处理好了,后续只要按时上药,要不了一旬便能恢复。只是腕间的淤痕太重,要费些时日才能散去。”   太子微一点头,目光投向洛之蘅。   她颈间缠了几层纱布,正低头理着衣袖,腕间青紫的淤痕随着她的动作若隐若现。   太子抿了抿唇。   半雪送女医离开。   房中一下子安静得落针可闻。   洛之蘅站在原地,局促地唤:“阿兄……”   太子沉出口气,将她按在椅子上,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手伸出来。”   “这是什么?”洛之蘅一边问一边依言伸出手。   “冬青油,用来镇痛化瘀。”   洛之蘅了然。   太子将药油倒在手心,揉搓捂热后覆上她的手腕揉按。   兴许是没有这样伺候过人,他的动作很生疏,但力道意外的合适。不轻不重,恰好够揉散腕间的淤痕。   他揉按得专注,抿着唇,并不出声,面上淡淡,瞧不出情绪。   太子素来是最随性活泛的性子,喜怒都不藏着。和他相识这么久,洛之蘅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如此沉默。   没来由地,她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太子将她抱进怀里的场景。   那时亲密无间,太子不稳的心跳几乎是毫无隐藏地暴露在她面前。他的力道是那样大,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一样。   八风不动的人,却那般失态。   可想而知,她消失的这一天,他有多担惊受怕。   洛之蘅心底忽然涌上一团浓重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堵得她心口发闷。   一滴泪“啪”地掉落在手背上,太子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到她眼眶发红。他心口一紧:“是不是太用力了,我轻些——”   “阿兄……”洛之蘅强忍着哭腔,“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   太子看着她自责不已的神情,眼底发酸,心软得一塌糊涂。   明明她才是受了委屈的人,到头来,却还要体贴旁人的情绪。   “你又有什么错呢?”太子哑声道。   “是我疏忽——”   “你只是照常走在大路上,被人挟持也非你所愿。平白受了无妄之灾,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又岂会怪你疏忽?”太子目光怜惜地望着她,“我若要怪,也该怪贼人居心叵测,怪我自己自尊自大,眼皮子底下有人作乱都被蒙在鼓里。”   “阿兄已经做得很好了。敌军被拦在平川城外寸步难进,平川城内秩序井然,阿兄功不可没。”   方才还抽泣自责的人转眼就安慰起他来。   太子眼中漾起笑意,并不居功:“这都是兵士奋勇杀敌的功劳。”   “那也要将领指挥得当,兵士才能放开手脚。”   洛之蘅一副“都是阿兄的功劳”的神情,眼眸晶亮地看着他。   太子失笑,附和点头:“对。”   “擦擦眼泪。”太子抬起手臂。   洛之蘅正要用完好无损的那只手去擦,见状露出疑惑的神情。   “袖中有丝帕,自己取。”   来到平川以后,为方便起见,太子曾经那些精巧累赘的衣饰都被束之高阁,只着劲装。箭袖裹着手臂,若要取丝帕,定要贴着他的小臂摸索。   洛之蘅忘了自己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掌中,后知后觉地生出些羞赧来,呐呐道:“不如阿兄取出来给我……”   “我手中都是药油,”太子眉梢微扬,摊开手掌给她看,“如何取?”   洛之蘅忘了这茬,面上“腾”地一热。   偏偏太子神色调侃。   洛之蘅强作镇定,冠冕堂皇地说:“已经没再哭了,无需丝帕。”   太子故意问:“不如用我的衣袖?”   洛之蘅矜持地瞥了一眼,评价道:“太糙。”   太子低低笑出声。   洛之蘅微恼:“阿兄!”   “不笑了不笑了。”太子轻咳两声,专心给她揉按淤青。   等到药油彻底被揉进肌肤里,太子才收好瓷瓶去净手。   洛之蘅问他:“那两个人,阿兄是如何处置的?”   “你让我留他们一命,现下在牢里。”   当时情势紧张,洛之蘅知道太子有办法救出她,故意说她可以跟着出城,就是暗示太子留他们一命。   情势所逼,这么隐晦的暗示,她一度担心太子没办法领会。   没想到……   洛之蘅忍不住勾起唇角。   “现在能和我说了吗?”太子边净手边问,“为何要我留下他们的命?”   洛之蘅点点头,道:“他们两个是南越人。”   太子动作一顿,朝她确认:“南越?”   “对。”洛之蘅肯定道,“虽然他们掩饰得好,但根深蒂固的口音再怎么伪装总会露出破绽。”   “你会说南越话?”太子奇道。   “听过。”洛之蘅解释道,“我于听声一道颇有心得。”   太子心头划过一抹摸不着头绪的奇怪。他没深思,对着洛之蘅笑道:“他们若真是南越人,你便立了大功了。”   洛之蘅眨眨眼:“怎么说?”   “南越同我们开战,朝中并非一心。老南越王年迈一心求稳,他的王弟格尔察则图谋颇大。这次战起,正是格尔察鼎力支持。但南越久攻不下,朝中渐渐有了不同意见。听闻格尔察大肆屠戮不尊他之人,已然引起众怒。倘若这两个人当真是从南越逃出的官员,若能运作得当,这次的战事就能结束了。”   “当真?”洛之蘅眼睛晶亮。   “自然。”太子揉揉她的发顶,“时候不早了,快些睡吧。”   *   一夜好梦。   翌日洛之蘅是被南境王吵醒的。   昨晚兵士出动大张旗鼓地在平川城内搜人,自然瞒不过同在平川的南境王。   一听到女儿遇险,南境王急匆匆地赶回城内。   南境王看到她颈间的纱布和腕间的淤痕,气得跳脚。   洛之蘅好说歹说才让他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的南境王开始翻旧账:“你来平川,太子都知道,我这个做爹的却被蒙在鼓里。”   “……”   洛之蘅心虚地抹了把汗:“阿兄是回城的时候正好碰见我。”   “……所以是怪阿爹运气不好了?”南境王幽幽道。   洛之蘅:“……”   洛之蘅打起精神,好生哄了许久,连番发誓再不让他当最后一个知情人,才哄得南境王眉开眼笑。   军务繁忙,南境王并未耽搁太久,确认洛之蘅没有大碍,又匆匆回了前线。   习惯了在医馆忙了,骤然清闲下来,洛之蘅颇觉不自在。左右她已无大碍,便思量着去找太子说一声,早日回营房帮忙。   太子正和林疏寒说那两个南越人的事。   两人初步商议出了个章程,如何行事,还要等那两人醒来再说。   “医士可说了他们何时能醒?”太子问。   林疏寒无奈道:“重伤的那个诊治得当,三五日便能醒。挟持郡主的那个青年中了毒,恐怕要费一番功夫。”   “见血封喉的毒针,若非洛之蘅手下留情,那人恐怕早已一命呜呼了。”太子不屑地嗤了声,“让他受受罪也无妨。”   林疏寒本还在奇怪,郡主是从哪里找来如此狠辣的毒药,闻言顿时了然。   若是从太子手中给出去,便也不奇怪了。   他点点头,转而询问道:“郡主经此一劫,殿下可要命人送她回宁川?”   “不送。”太子不假思索,“她想在这里。”   “平川眼下不太安稳,若为小郡主着想,还是该将她送往安全之地。”   太子未置可否,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当时若是赴京科考时遇袭,可会因为前路风险未知而打道回府,等将来以林府嫡长子的身份接受朝廷的恩封?”   “自然不会。”   太子看着他:“科举是你的道,济世救人是洛之蘅的道。你会为了心中的道无畏无惧,焉知洛之蘅不行?”   “她做的是益国益民之事,我若为她好,是该教她防身之术,告诉她如何在危险时保全自己,而非见她遇见些风雨,就自以为是地把她禁锢在名为‘安全’的牢笼。”   太子一字一字,郑重又认真地说:   “她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第62章   小厨房内烟雾缭绕。   半雪抬手随意抹了把汗,又往灶洞中添了两把柴,边费力研究如何生火,边疑惑不解地问:“……郡主,好端端地,咱们为何要来厨房忙这些?您想吃小馄饨,吩咐厨子做来不就是了?咱们又没做过这些,生疏手拙的,万一弄砸了怎么办……”   洛之蘅边巡视灶台,趁机瞥了她一眼。   半雪心领神会,轻咳两声,改口道:“奴婢的意思是,有咱们折腾的功夫,厨子恐怕都已经能将冒着热气的馄饨端上桌了。咱们毕竟没有专业的熟练嘛。”   洛之蘅想道什么,眉眼俱笑,语焉不详地道:“有些事,总要亲手做才有意义。”   半雪茫然,半雪不懂,半雪决定专心生火。   她虽是婢女,但一直都在洛之蘅身边伺候,实则也没做过粗活。和洛之蘅外出时生火之类的杂活,自有小厮去做,更是轮不上她。   如今她对着满是灰烬的灶动手足无措,即便是按照厨子的交代按部就班地去做,也一直功败垂成。   灶洞中幽幽冒着黑烟,扑面而来,半雪呛得咳嗽起来,她一边在心底叹气,一边暗想,郡主不是去见太子和他说想要回营房的事吗,怎么忽然兴起来膳房做什么小馄饨?   天晓得,郡主虽然偶尔下厨做些糕点,但也只限于此了,于膳食上实在一窍不通。   半雪不晓得洛之蘅为何起意,叹气过后,便心无旁骛地和生火战斗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第五次,火焰成功地在灶洞中跳跃起来。   半雪松了口气,起身去帮洛之蘅包小馄饨。   食材都是现成的,只用把馄饨馅儿调味,再用面皮包成型。   调馅儿难不住洛之蘅,只是包馄饨却有些棘手了。洛之蘅尝试着包了几只,要么馅儿填得多了撑破馄饨皮,要么捏合处不牢固没一会便分崩离析。   见半雪要来帮她,原本还信誓旦旦要一手完成的洛之蘅思考几瞬,点头同意下来。   主仆两个在小厨房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正午时,处理了泰半军务的太子终于找到空闲,打算来找洛之蘅用午膳。   刚一出门,冬凌便禀报道:“郡主遣人过来,说她在膳厅等您。”   公/众/号:月/下/看?书人   左右是要一起用膳的,太子微一点头,便朝着膳厅而去。   远远便看见洛之蘅和半雪等在门口。   两人边张望边互相检查着仪容,见太子出现,洛之蘅朝他挥了挥手,声音清脆地喊:“阿兄!”   太子一笑,快步走过去,看清两人模样,讶异地问:“你们上午做什么去了?”   “没擦干净吗?”洛之蘅狐疑地问,拿起丝帕去擦脸侧。   太子一勾唇角,在她身前站定。   午时的骄阳被他挡在身后,眼前忽而一暗。   洛之蘅下意识屏住呼吸。   “在这儿。”太子朝着她的发顶抬抬下颌。   眨眼之间,手中的丝帕就被他自然而然地接过,而后便感觉到不轻不重的力道拂过发顶,兴许是怕碰乱发髻,他的动作分外小心翼翼。   两人挨得近,周遭尽是他身上干净温暖的气息,像极了春日里的融融阳光,不烈不闷,恰到好处地让人心生欢喜。   洛之蘅微微愣神,只觉得心尖仿佛被什么轻轻刮了下,不由漏了拍心跳。   太子不觉有异,认真地替她清理黏在发丝上的面粉,边清理边道:“你受了惊,今日不好好养着,又做什么去了?”   洛之蘅挥散心底那抹异样,轻咳两声,欲盖弥彰道:“没做什么。”见太子拿着丝帕后退一步,忙转移话题道,“阿兄,我饿了,咱们赶紧去用膳吧。”   太子瞧着她费力逃避的姿态,见怪不怪地笑了下,闲庭信步似地迈入膳厅。   小厮鱼贯而入,很快将膳食一一摆在桌上。   除了两人惯常吃的菜色,还有两碗小馄饨。馄饨约莫铜钱大小,圆嘟嘟地漂浮在乳白的清汤中,几片青菜叶贴着碗沿有序列队,细小的葱花四散在汤中。   大约是刚做好便被迅速端了来,还微微冒着热气,裹挟着香味散在空气中。   引人食指大动。   太子看着这两碗意料之外的小馄饨,想起前些时日因为宵禁没去吃成的小馄饨,又想到她急急忙忙没清理干净的面粉,忽然福至心灵。   唇角抑制不住地翘起来,太子的语调难掩雀跃:“……你做的?”   洛之蘅却心虚地低下头:“我只调了汤底和馄饨馅。”   “嗯?”太子疑惑偏头。   “馄饨皮不太听话。”洛之蘅赧然道,“……我包不成型。”   她和半雪在厨房中折腾了大半天,都对着方块儿似的馄饨皮束手无策。   哪怕后来请了厨子一步一步地跟着学,也没能出师。   眼看着用膳的时辰逼近,洛之蘅无法,只好举手投降,把包馄饨的任务拜托给厨子。   因为自己的心意中掺了别人的功劳,洛之蘅不好意思居功,索性一力瞒下来。谁知匆忙之下出了岔子,只顾着整理衣裳和脸颊,忽略了头发。   明白原委的太子莞尔,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发丝。   “别不高兴了。”太子轻声哄着她,“吃小馄饨本就是吃的馅儿和汤底,有没有那层皮儿都无甚差别。”   洛之蘅闻言幽幽道:“膳房剩的还有馄饨馅儿,我去给阿兄煮来?”   太子一噎,见她还有心思打趣她,屈指敲了下她的发顶:“小没良心的。”   “术业有专攻,我哪能事事都做得好。”   她只是有一点点遗憾。   没能把这份感激的心意做到最好。   太子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神情如常,放下心来,和她一道用膳。   洛之蘅虽包不出小馄饨,但是于调味一道很有天赋,咸淡适中,汤底细品下来透着股微微的鲜甜,很是合口。   太子很给面子的用了个干净。   饭至尾声,太子和她说起正事:“我不能在城内久留,一会儿便要回前线了。”   “这么急?”洛之蘅微讶,她知道太子要回前线,却没想到连留一天的功夫都没有。   “南越带兵的将领深谙用兵之道,性情又狡诈,总要多防备些。”   洛之蘅“喔”了声,这是军政大事,她压住心底的不舍,百般叮嘱他注意安全。   太子没有露出丝毫不耐,边听边点头:“我都记下了。”又看着她道,“你身上还有伤,不宜劳神太过,若是想回营房那边,等养好了精神再去。”   洛之蘅没有反驳,乖乖点头:“嗯。”   *   太子回到前线的第二日,南越将领津布率小队人马偷袭,虽然抵挡及时,却还是有不少士兵受了伤。   洛之蘅本想听话养足精神再回营房,听到这个消息也顾不得许多,和林疏寒告辞后便带着半雪回了营房。   到第五日,被看押在府衙的南越人终于苏醒。   林疏寒立马命人请太子回城,因洛之蘅是苦主,也将消息给洛之蘅递了一份。   “姑娘,咱们过去吗?”半雪转达完消息问她。   那夜的善后事宜处理得好,洛之蘅的身份并没有暴露出来。是以半雪还是口称“姑娘”以隐藏身份。   虽说她曾被这两个南越人挟持过,但眼下如何处置他们着实同她没有关系。   但洛之蘅想了想,还是说:“去。”   她检查完伤员的伤势才动身去府衙,明明在城中,反而比太子晚到一步。   得知太子在亲自审问那两人,洛之蘅也没去添乱,只在正厅等他。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太子才带着冬凌出现。   将近入夜,温度降了些。   太子瞧见洛之蘅在游廊等他,愣了下,忙疾步走过去:“怎么在这儿等着?”   “怕阿兄急着回去。”洛之蘅笑着举起手中的食盒,“东街的阿奶今早给我送了些新鲜的马蹄,正巧阿兄回来,我做了些马蹄糕给你送来——”   说话间,太子走到她身前。   微风轻拂,洛之蘅鼻翼翕动,闻到什么,笑意戛然而止。   她看着太子,皱眉问:“阿兄身上怎么有药味?”   她日日和药草打交道,正是对这些敏|感的时候。   太子见她试探打量,心知瞒不住她,坦白道:“前时南越偷袭,对阵时不妨受了伤。”   洛之蘅正是因为那一场偷袭才会提前回营房,自然知道这回事。只是没想到受伤的人中,竟还有太子。   她眉头紧锁,一脸凝重。   太子温声安抚道:“军医已经看过了,没有大碍,你放心。”   都受了伤,哪还能放心。   洛之蘅将食盒交给冬凌,一言不发地带着太子往客房走。   她先前受伤,在客房留的还有伤药。   太子明白她的意图,试图挣扎:“我伤在肩背,不好给你看——”   “肩背有什么不能看的?”洛之蘅分外坦然,“我当了这么久的军医,救治过的士兵不胜枚举,什么地方没见过?区区肩背而已,阿兄何必大惊小怪。”   太子:“……”   太子噎住,憋屈地被她按在椅子上。   洛之蘅转身去找伤药,太子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脑海中尽是那句轻描淡写又仿佛过尽千帆似的“什么地方没见过”。   想到她照料了那么多人,太子心中不住地冒着酸,一会儿愧疚自己让她担心,一会儿又想着早知道自己应该早些受伤。   思绪翻腾之下,太子没忍住,幽幽强调:“洛之蘅,男女授受不亲。”   “医者眼中无男女,只有伤患。”洛之蘅义正辞严,放下伤药,对着太子好脾气地询问,“阿兄,是你自己脱,还是我来脱?”   太子:“……” 第63章   不可否认,太子听到这话是极其心动的。   如果背上没有那道隐隐作痛的伤口。   他暗自唾弃自己色令智昏,还想再挣扎一二,对上洛之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眼神,权衡一二,还是憋屈道:“……我自己脱。”   她摆明了要看到自己的伤势,再拖延也是徒劳。   还不如顺着她的心意。   右肩的衣裳被拉下大半,露出结实有力的臂膀。   洛之蘅生不出丝毫其他心思,抿着唇,小心地解下缠绕在臂膀上的纱布。   一层层剥开,横亘在右肩上的伤势一览无余。   洛之蘅眉心紧锁,压着声音:“……这就是找军医包扎过的伤处?”   太子只觉她声音有异,碍于伤在肩背,着实看不清,只好问:“怎么了?”   洛之蘅转身走近内间,回来时手中抱着面铜镜。   太子借着铜镜,扭头将伤势的情形看了个分明。   肩上斜斜一道刀伤,约莫一拃长,伤口猩红,皮肉外翻,隐隐渗着血丝。   三天过去,伤口依旧没有见好的趋势。   见他看好了伤口,洛之蘅将铜镜搁在一旁,开始调配止血的药膏。   太子见她绷着脸,暗道糟糕。   他斟酌好措辞,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这伤势当真是被军医好生处理过的,平川白日里热,伤口闷在衣裳里,本就不易结痂。大约是今日着急回城,纵马时不慎用力甩了马鞭,这才牵动得伤口裂开……”   洛之蘅仿佛没听见去,不为所动地找出镊子重新给他处理裂开的伤口。   大约是有些疼的,但太子没空关注这些,只挖空心思想着要如何哄人。   洛之蘅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他乐见其成。   却不想用受伤惹得她难过。   “洛之蘅……”   “阿兄,我有点生气。”洛之蘅声音克制,“现在不想听见你出声。”   太子:“……”   听得出她在强压情绪,太子动了动嘴,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屋内只有洛之蘅给他处理伤口的动静。   重新清理伤口,然后缝合上药。   尽管洛之蘅的动作已经放到最轻柔,皮肉的疼痛还是不加节制地涌进脑海。   太子额角出了汗,不由自主地皱着眉。   纱布重新缠住伤口,打结剪断的刹那,忽然有滴水珠“啪”地砸在肩背上。   太子忽然心口一窒:“洛之蘅——”   “好了。”洛之蘅闷声闷气地打断,“阿兄把衣裳穿上吧。”   太子三两下系好衣衫,忙转身去看。   洛之蘅背对着他整理伤药,微垂着头,所有的情绪都藏在昏暗中。   太子嘴唇翕动,显见的词穷:“洛之蘅……”   洛之蘅拿着几只瓷瓶给他:“这是调配好的药膏,记得让冬凌按时给你换药。平川的天气热,伤处不能捂得太久,夜间时一定要透透气。我知道形势紧张,但若是可以的话,还是尽量歇息两日,等伤处稳定些不会动辄裂开了,再做激烈的动作……”   太子听着她细细地叮嘱,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是不得已才隐瞒受伤的消息,不是想故意瞒着你。”   “我知道。”洛之蘅垂着眼,“阿兄储君之尊,是全军上下的定海神针,轻易不能露出短处。受伤的事自然不能外道,否则被人利用极易引起动乱……”   就是因为她明白太子的用意,才更加难过。   在太子的位置上,他选择隐瞒是如今形势下最合宜的决策。而她除了给他包扎伤势外,竟然无能为力。   她没办法定戈止争,让所有的硝烟都烟消云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人或受伤、或死亡,眼下太子只是受了轻伤,但谁知道后面又会发生什么?   会不会有一天,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忽然就传来不好的消息?   一想到这种可能,洛之蘅就愧疚得无以复加,自责和恐惧几乎要吞没了她。   太子望着她垂眸的姿态,奇异地读懂了她的所有心思。   “洛之蘅。”太子冷不丁道,“你想知道那两个南越人是什么情况吗??   洛之蘅微愣,半是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半是迟疑地问:“……我可以知道吗?”   “只要你想,就可以。”   太子语气坚定。   洛之蘅从难过的情绪中抽离,犹豫着点了点头:“我想。”   “那位受伤的南越人叫齐格,是南越掌刑狱的官员。如今南越朝堂被王太弟格尔察把持,这位王太弟狂妄自大,不容许朝堂中有任何不同声音,凡有不尊他意之人,几乎都被他屠戮殆尽。曾经他还能靠着雷霆手段在朝堂一手遮天,可此次他一意孤行地挑起战争,又未能取得进展,已然威信大减。此次增兵,他只调了三万来平川,便是因为他此番引起的怨怼太大,在朝中捉襟见肘之故。”   “王太弟?”洛之蘅皱眉,“南越王的后妃没有诞下子息吗?”   “南越王民风强悍,向来以强者为尊,对子嗣多为放养。南越王早年偏宠王女,大有将王位传给王女之势,更加不会关注旁的孩子。后来王女早逝,南越王悲痛欲绝,无心朝政,格尔察便是趁此坐大。等南越王意识到不妥,想要收拢权利时,已经为时已晚,只能被迫封格尔察为王太弟。”   洛之蘅不解:“既然都到这一步了,格尔察怎么不曾胁迫南越王禅位?”   “他倒是想。”太子冷哼一声,“南越不同于我朝,他们疆域内部族林立,当初深受南越王恩惠,才会对南越王庭俯首称臣。但格尔察横征暴敛,却没有南越王那般柔仁的性子。倘若取南越王而代之,底下的部族便会一拥而上,届时他麻烦重重,哪里坐得稳王位?”   “他若有心王位,不正该施恩境内,怎么反而进军北犯?”洛之蘅蹙着眉思索。   “格尔察信奉武力为尊,不屑如此。他有心谋夺王位,又不想要因为部族动乱而元气大伤的南越,便让南越王当了这多年的傀儡。南越王年迈,他也不复当年,忍不住了,便想到了挥师北上的法子。他本就觊觎我朝疆土,此番若能大胜,一则能将觊觎多年的疆土收入囊中,二则便能靠着胜利的威慑,让南越部族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洛之蘅提醒:“但是他没能取胜。”   “所以他快要压不住南越的局势,挑挑拣拣,只能勉强凑出三万兵士增援。”   “那这位齐格是被追杀,所以才要混进平川逃命的吗?”   “只是其一。”太子道,“他被追杀,是因为要来我朝找人。”   “找人?”   “对。”太子解释道,“当年南越王女早逝之前,曾经与我朝人士有过一段姻缘,留下了子嗣。如今南越王的子嗣在格尔察多年的威压下,或亡或伤,没办法挑起大梁。为了维护南越血脉正统,这些拥护南越王的大臣商议之下,决定找到王女流落在外的子嗣,让他回到南越继承王位。”   “可他们又怎知王女流落在外的子嗣可堪大用?”洛之蘅疑惑。   “只要那个人四肢健全,不论能否堪大用,都能名正言顺地承袭王位。格尔察这个王太弟的身份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原来如此。”洛之蘅了然,又满怀期待地望向太子,“阿兄知晓了南越的局势,是不是已经有破局之策了?”   太子递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津布大军骁勇,如今我们两相胶着,都耗资巨大。格尔察式微,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帮助南越除掉格尔察这个罪魁祸首,前方大军自然无力为继。”   听到这里,洛之蘅忽然警惕起来:“阿兄不会是想偷偷潜入南越去吧?”   “想什么呢。”太子屈指敲了下她的眉心,“南越若是要靠我这个他国太子主持国内局势,还立什么国,不如自散王庭,将国土拱手呈上。”   “当真?”洛之蘅半信半疑。   “我若想去,怎会和你说这些?”太子一派坦然,“要知道,潜入他国这种事,须得谋划仔细,不能漏出丁点风声。我在前线督战就是朝臣的底线,倘若过线,朝臣弹劾的折子都能压得我喘不过气。”   这倒是。   洛之蘅总算放了心。   太子瞧见她松了口气,笑着问:“现下还担心吗?”   洛之蘅福至心灵:“阿兄……是怕我担心,才和我说这些的吗?”   “恐惧和不安来源于未知。我将所有的消息都告诉你,你看,之后的局势无非就是如此。”太子一摊手,“根本不值得忧虑。”   洛之蘅望着他的眼神,心绪翻涌,有许多的感激,许多的慨叹争先恐后地涌上喉间。   许久,她翘起唇角,压下所有的想法,重重点头:“嗯!”   太子笑笑:“那你早点歇息。我明早就走,到时叫林疏寒派人送你回营房。”   “不用。”洛之蘅摇摇头,雀跃道,“我明早还给阿兄做小馄饨。”   太子眉梢一挑。   洛之蘅轻咳两声,赧然道:“……现下就只会这一样饭食。”   “我明早五更天就走,无暇留在这里用早膳。”太子失笑,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缓缓道,“这双手是济世救人的手,游走于灶台间,是大材小用。”他又道,“你不必委屈自己做这些。”   “不委屈。”洛之蘅清脆道,“我也做不成别的,只能用这些来一表心意。”   她说这话时眼神清亮,比月色还要惑人。   饶是知道她心思单纯,太子还是心跳紊乱了一拍,哑声问:“……表什么心意?”   “阿兄为我辟天地,”洛之蘅想到那日他和林疏寒的对话,眼含赤诚,郑重道,“我自要知恩图报。”   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但他深知此时不是谈情说爱的时机,自然也没太多失落。   太子笑了笑:“我不要你知恩图报。”   洛之蘅偏了偏头,耐心十足地问:“那阿兄要什么?”   要什么?   太子嘴角噙着笑,佯装思索。   “待战事大定——”许久,他笑吟吟地问,“你愿意,和我回盛京吗?” 第64章   “回啊。”洛之蘅不假思索地点头。   一阵狂喜袭来,太子满心都充斥着“回啊”二字,高兴得几乎手足无措。   洛之蘅,愿意,跟他回盛京……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脑海中回荡,太子难以克制地遐想着:   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也愿意当他的太子妃?   他不敢置信,确认似的问:“……你愿意?”   “我当然要去盛京啊。”洛之蘅奇怪地看着太子,“大军得胜回朝,阿爹身为主将,届时回京受赏,一来一回肯定赶不上回南境过年,阿爹自然是要将我一道带去盛京的。”   太子:“……”   原本雀跃的心骤然冷却,满心欢喜随着她的话音瞬间凝固。   太子头一回这样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大喜大悲,仿佛体内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整个人都被无边的疲惫笼罩着。   他眼神空虚地喃喃:“洛之蘅,你可真是块木头……”   他声音小,话又说得模糊。   洛之蘅没听清:“阿兄说什么?”   “没什么。”太子无力地摆摆手,“忽然有点想吃小馄饨。”   洛之蘅眨眨眼:“那我明早做给阿兄吃!”   “不用。”太子看了眼她莹白如玉的食指,随即移开视线,“咱们去试试西街那家馄饨,看有没有他们吹捧得那么美味。”   洛之蘅也有些意动,点头应下。   翌日天刚蒙蒙亮,太子和洛之蘅便相偕来到了西街。   馄饨铺也是刚开张,老板麻利地搬桌整椅,老板娘围着围裙在灶台边十指翻飞地包馄饨,圆嘟嘟的小馄饨整齐有序地在食盘中列队。锅中汤底沸腾,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   显得安谧静好。   洛之蘅几乎都有些不忍打破如此美好的情景。   老板娘包馄饨的间隙瞥见两人在馄饨摊前不远处站着,笑着问:“两位来吃馄饨?”   洛之蘅点点头,跟着太子走进摊铺。   馄饨摊的店面不大,也就将将摆下五桌。虽然瞧着狭窄,收拾得却很是干净。   两人落座,老板分别给两人倒了杯水,介绍完他们店的馄饨口味,问:“二位要尝尝哪种?”   太子点了碗清汤底的小馄饨,又看向洛之蘅。   老板机灵地望过去:“夫人和您郎君要一样的?”   洛之蘅下意识点头,点完头,才发觉老板的称呼不妥:“你……”   还没来得及解释,老板已经转身给他们下馄饨去了。   “……”   洛之蘅愕然扭头:“阿兄,他怎么会误会——”   “误会什么?”太子声音平静,垂着眼,轻嗅陶碗中的水。仿佛他手中不是平平无奇的清水,而是举世难寻的好茶一般。   洛之蘅看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蹙眉道:“他误会我们是、是……”“是”了半晌,才难以启齿般吐出两个字,“……夫妻。”   太子抿了口清水,借着陶碗遮住上扬的唇角,稳了稳心绪,用义正辞严的口吻解释:“时辰尚早,我们孤男寡女来用馄饨,不知情的人有此误会是情理之中。”   “是吗?”洛之蘅半信半疑。   “自然。”太子面不改色。   他的神情太正直,反倒给洛之蘅一种是不是自己太小题大做之感。   她迟疑半晌:“等会儿老板过来时,我们还是跟他解释一下……”   “为何要解释?”太子道貌岸然地说,“我们同老板只是一面之缘,若是太较真,反倒让人下不来台,何苦来哉?”顿了下,又反问,“倘若街上有人唤错了你的名字,你会煞费苦心地一定要纠正他吗?”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洛之蘅觉得荒谬,认真道,“这有关阿兄的清誉。虽然平川远在边境,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叫阿兄未来的妻子知晓了,定然是要介怀的——”   “她不会。”太子笃定道。   洛之蘅不知道他这份信誓旦旦从何而来,只觉得太子看着她的眼神太过灼热复杂。   她辨不清,凭借本能避开,呐呐道:“……听阿兄的。”   *   太子吃饱喝足,将洛之蘅送回营房,便径直驾马出城。   洛之蘅又围着伤员忙碌一天,到晚上筋疲力尽,洗漱之后便如往常一般早早歇下。   闭上眼,早间时太子灼灼的目光乍然浮现在脑海中,令她措手不及。   她理不清太子的想法,却不期然想起,太子问她要不要随他回盛京的情形。   当时不觉,如今细想,倒觉处处不妥。   她生在南境,长在南境,就算是去盛京,也不该用“回”字;况且,她本该要随阿爹进京,怎么阿兄却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回?   阿兄行事虽然不拘小节,可说话素来滴水不漏,怎么会犯这么不入流的错误?   如若不是粗心,那就只能是他故意而为。   但故意说错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还有当时阿兄的眼神,问她时的期待,得到她答案时的狂喜,再到后来的失望……   就好像,他本以为得到了什么,最后却发觉是一场空欢喜。   他想得到什么?   又误会了什么?   洛之蘅闭着眼,不断地反刍他们地对话,掰开揉碎地揣摩太子那些话中的深意。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那些场景不断地在她脑海中重复,最后定格在最不起眼的一幕:   馄饨摊的老板误会他们的关系时,太子不由自主上扬的唇角。   好似乐见其成。   洛之蘅藏在被衾间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攥起,努力压下那道最荒谬的想法。   怎么可能呢?   阿兄怎么可能会对她有意呢?   他是太子,自小到大什么女子没见过?   她除了那份虚无缥缈的故友之谊,又有什么值得太子另眼相待的?   不会的。   他们只是故友之谊。   洛之蘅侧身缩成一团。   仅此而已。   *   翌日的医馆依旧人头攒动。   洛之蘅握着药杵捣药。   昨夜冒出来的荒唐想法被她压在心里,可来过到底留了影儿,叫她如今仍然耿耿于怀。   和她说话的老奶见她没反应,拍了下她的肩膀:“……囡囡?”   洛之蘅吓了一跳,回过神才意识到眼前人正是给她送新鲜马蹄的阿奶。   她暗缓口气,对上老奶疑惑的眼神,稳着声音问:“怎么了,阿奶?”   老奶举着药方和她确认怎么抓药,等确认完,才和蔼地问:“囡囡碰见什么事了,怎么今日魂不守舍的?”   “没……”洛之蘅欲盖弥彰地想要否认,刚吐出一个字,对上老奶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慢慢合上嘴。   她脑海中闪过诸多想法,许久,鬼使神差地问:“……阿奶,有人问,愿不愿和他回家,是什么意思?”   “问的人是男子?”老奶的神情不见丝毫意外。   洛之蘅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老奶笑着揶揄:“是哪家的小郎君眼光这么好,相中了我们囡囡?改日带来让阿奶瞧瞧?”   洛之蘅的心倏地一沉,勉强地露出个笑。   何必要明知故问呢?   洛之蘅思绪纷乱如麻,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太子。   好在局势一变再变,太子忙于军务,无暇顾及她。   她才勉强得以松口气。   十月末,平川的天已经冷了下来。百姓纷纷换上厚实的衣衫,不约而同地为入冬做准备。   两国大军僵持许久后,随着新一轮对阵的掀起,局势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洛之蘅听过太子的分析,知道紧张的气氛不会持续多久。   十一月上旬,两军先后交手五次,除第一场南越因为援兵的到来取得小胜外,其余皆以失败告终。   南越大军节节败退。   而我朝守军士气高涨,一路势如破竹,将南越大军击溃得四散而逃。   十一月中旬,南越主将津布溃逃时被发现,面对重重围困,自刎而死。   南越群龙无首,束手就擒。   南越王庭派使臣求和。   持续了两月有余的大战就此落下帷幕。   宣告胜利的那一天,平川城万人空巷,喜气洋洋。   动静叫洛之蘅在偏僻的营房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半雪被这动静感染,探头探脑地看着外面,可惜被围墙堵着,什么也看不到。   她遗憾道:“听说今日殿下率先锋部队回城,百姓都去城门去迎着了,这等风姿……”   洛之蘅莞尔道:“左右今日无事,你好奇便去瞧上一瞧。”   半雪眼睛一亮,又迟疑道:“那郡主呢?”   “咱们快要归家了,我耽搁了好些时日的课业,要抓紧补回来,免得过不了师父的考校。”见半雪仍然犹豫,笑着朝外挥挥手,“去吧,营房中安全得很,不用担心我。这种热闹旁人一辈子都不见得碰上,你若是错过,日后可别和我说后悔。”   听到洛之蘅这么说,半雪也不再坚持,撒欢儿跑向了城门。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洛之蘅拿着卷医书,久久失神。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边:“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知道关门?”   洛之蘅恍惚地望过去。   太子换下了战时穿的劲装薄甲,穿上久违的金丝锦袍,勾勒着如意云纹的月白布料剪裁得当,勾勒出他颀长飘逸的身姿;仙鹤纹的银冠束发,和衣裳上的如意纹相得益彰,更显熠熠生辉。   他解下薄氅,披在她身上,担忧地蹙起眉:“冷不冷?”   “不冷。”洛之蘅摇摇头,轻声回。   然而太子并未安心,反而更深地蹙起眉:“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近来有些忙,没睡好。”洛之蘅轻轻垂下眼,避开他的探究,“阿兄不是要率先锋部队回城,怎么来了这里?”   “冬凌瞧见了半雪,一问才知道只你一个人在营房,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卫队巡逻尽忠职守,我一切都好。”   若是寻常,太子定然能瞧出她的异样。   可今日他藏着事,压根没注意洛之蘅淡淡的疏离。   两人凑在一起向来有说不完的话。   眼下却罕见沉默。   太子率先打破沉默:“洛之蘅,叔伯和我兵分两路,我要先回盛京,你畏冷,越早赶路越好,所以你要不要先跟着我回去?”   洛之蘅躲避似地避开他的视线:“……我都听阿爹的。”   “叔伯疼你,自然是没有二话的。”太子权当她同意,欣喜不已地定下这桩事。   洛之蘅未置可否,余光中,看到太子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地理了理衣裳。   即便是没抬眼,洛之蘅也能感觉到有道目光灼灼,有如实质一般落在自己身上。   让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她听到太子清了清嗓子,声音细听来有些紧张:“盛京四季分明,你自幼在宁川,想必将到时不会习惯那里的天气。不过那里百姓安居,经贸繁华,比起宁川也不在话下。叔伯是藩王,不能在盛京久留,可你愿意,为了我,留在盛京,多了解了解那里吗?”   洛之蘅轻轻地道:“阿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即便你我是故友,也没有要时时在一处的道理。”   “不是故友。”太子打断她,晶亮的眼神落在她身上,郑重地说,“洛之蘅,我对你有意,想要你做我的太子妃。”   洛之蘅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为什么要到现在她才发现呢?   阿兄的举动明明已经明显到人尽皆知,是她迟钝,缺了“情爱”的弦,才会懵懵懂懂地,以为他们只是简简单单的故友之谊。   两个年龄相仿正处在知慕少艾年岁的人,在同一屋檐下,日日朝夕相对,同进同出。再单纯的故友之谊,在几乎形影不离的相处下,也会渐渐变质。   是她后来失了警惕之心,忘记感情不是一成不变的,忘记太子也是年华正茂的少年人。   洛之蘅无力地闭上眼。   “阿兄,我只把你当兄长。”她听到自己微颤的声音,“……我有喜欢的人。”   太子的笑容闻声冻住。   许久,他蹙了蹙眉:“洛之蘅,你不要为了拒绝我胡编乱造。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喜欢的人?”   “我说过的。”洛之蘅对上他的视线,勉强露出笑容,“阿兄忘了吗?”   “什么时候——”   “三月廿日,大庙避雨,我对那位妙音公子一见钟情。”洛之蘅一字一字道,“阿兄忘了吗?”   太子:“……” 第65章   预想中的愤怒和拂袖而去并没有出现。   太子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很……奇怪?   洛之蘅略感意外。   她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他的表意,依太子眼中不揉沙子的性情,此时该怒而离开才是,怎么反而是这幅神情?   她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描述那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只觉得事情似乎有点超出预料,偏偏她又摸不着头绪。   洛之蘅握紧了拳头,暗暗给自己打气。   太子目光紧锁住她,脸色一变再变。   四目相对。   无声对峙许久。   太子才语气复杂,欲言又止地发问:“你喜欢……他?”紧接着,难以置信般地扬声,“那个仅仅是同你萍水相逢,你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人?”   “对。”洛之蘅斩钉截铁地出声,镇定道,“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知道,我未来的夫婿就该是他。”   “……”   她一副信誓旦旦,非君不可的模样。   太子心中不见高兴,只觉荒唐。   他冷笑一声:“那你未来的夫婿叫什么?”   “……”洛之蘅沉默。   “长什么模样?”   “……”洛之蘅张嘴无声。   “你不知他叫什么,又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要怎么找到他,和他共度余生?”   太子一连三问,难得显出几分咄咄逼人来。   洛之蘅抿了下唇:“我能辨认出他的声音?”   “就凭那一声‘嗯’?”   洛之蘅:“是。”   “世上男子何其多,你能一个一个地听过来?”   洛之蘅硬着头皮:“……上天仁德,定不负有心人。”   太子克制道:“行,你能一个一个地听过来。那你又如何能保证自己不会认错?”   “我于听声辨人一道颇有心得。”   洛之蘅信心十足的态度,几乎要灼伤他的眼。   仿佛有什么情绪,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顶得他火气直冒。   太子深吸口气,迫使自己心平气和道:“那个人只是发出个单音,万一那音色同他平时说话的音色不同,你又该如何?”   “为何会不同?”洛之蘅反问。   太子语气不善:“他当时紧张。”   “为何会紧张?”洛之蘅愈发不解,“当时庙中虽有我们一行生人,但用绸布隔着,大家互相不识,怎会紧张?”   “……”太子噎了噎。   总不能说,是他没料想一进南境就能重遇故人,生怕自己仪容不佳,担心被她瞧去,这才紧张的吧?   太子竭力找回理智,闭了闭眼,冷静问:“既然你非他不嫁,当初叔伯着急为你选婿,你为何不和他坦白?”   洛之蘅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她所有说辞中最不堪一击的漏洞。   当初她和太子提起妙音公子,是她警惕心最高的时候。后来和太子日渐相处,她放任自己沉浸在两人是故友的氛围中,早把那些防备抛之脑后。   诚然她对妙音公子的声音念念不忘,但远没有到倾心许嫁的地步。   阿爹着急为她选婿时,她顾虑深深,哪还记得那位缘悭一面的公子?   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露怯。   “找不到理由了是不是?”太子洞若观火。   “不是!”洛之蘅急中生智,难以启齿般道,“我怕……”   “怕什么?”   “怕阿爹找到了那位公子,却发现对方已然有了妻室。”   太子:“……”   他没有。   太子气得头疼,口不择言道:“他有妻室,你不是正好可以换一个人喜欢?”   “你不知道他品行端正与否,不知道他相貌如何,更不知道他的才学可堪与你相配。既然如此,何不换一个人喜欢?”   “可我就只喜欢他呀。”洛之蘅眼睛发亮,“阿兄相信缘分吗?我往年都要在云间寺过了浴佛节才会回家,可偏偏今年提前下山,偏偏路遇大雨,偏偏那附近就只有一处破庙可作容身之所。但凡我不是在那个时辰下山,就绝无可能遇见他。”   “……”   “所以,你到底是喜欢他那个人,”太子顿了下,犀利问,“还是喜欢这份虚无缥缈的缘分?”   “他就是我的缘分。”洛之蘅言之凿凿。   太子动了动嘴,最终没发一言。   房中霎时间变得异常安静。   连清浅的呼吸声落在耳边,都像是震耳欲聋的擂鼓。   沉默无声流淌。   久到洛之蘅以为太子再不会说什么的时候,听到他似茫然的哑声:“……洛之蘅,我好看吗?”   这一问颇有些莫名其妙。   洛之蘅拿捏不准他的意图,斟酌着道:“阿兄自是姿容超群。”   “既然如此,”太子声音艰涩,竭力压制着什么,“你为何不喜欢我?”   只是想问这个吗?   洛之蘅满心疑惑,不待她深究,太子又压抑地问:“……为什么?”   他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洛之蘅定定神,稳稳出声:“阿兄,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貌美色姝。倘若一个人只要好看,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那这也太荒唐了,不是吗?”   “我不问世人,”太子一字一字道,“只问你。”   洛之蘅避开他的视线,沉默良久,慢慢道:“……我不愿做只慕色相的肤浅之人。”   “肤浅……”太子咬着这两个字,忽而低低笑了起来。   久远的回忆破土而出:   ——“我超喜欢你哒!”   ——“因为你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哥哥!”   ——“放心啦,只要你一直这么好看,我就永远不会忘记你!”   ……   稚嫩的声音坚定清脆,信誓旦旦。   他曾把这段过往小心珍藏,半点不愿分享于人。即便是重逢时见到她陌生的眼神,相处后得知她对幼年之事的抗拒,也不曾怀疑过这段记忆的真实。   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   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的珍藏,早就被人湮没在漫长的时光里,不见天日。   太子忽然觉得呼吸不畅,素来挺拔的身形不由晃了晃。   “阿兄——”洛之蘅手忙脚乱地冲上去扶住他。   太子借着扶墙的力道稳住身形。   偏头对上洛之蘅担忧的眼神。   凝视良久。   他慢慢抽出手臂,冷静着,一字一字道:“洛之蘅。”   “你就是个小骗子。”   *   “我不是……”   洛之蘅喃喃低语,伸手想要抓住什么,猛地向前,却只扑到一团空气。   身体无力地坠地,要摔到地面上时,倏地睁开眼。   “……郡主?”看到洛之蘅睁开眼,平夏和半雪总算松了口气。   半雪急急道:“都几日了,郡主怎么还梦魇——”   话没说囫囵,手臂登时被人按住,半雪不甘不愿地收声。   平夏细心地给她擦着额角的汗,若无其事地道:“今日主持在大殿讲经,差人来问,郡主可要去听禅?”   洛之蘅轻轻吐了口气,点头“嗯”了声。   服侍洛之蘅起身穿衣,将人送到大殿后,平夏拉着半雪到偏僻处,皱眉问:“你跟我说,你们在平川都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啊……”半雪挠着头不明所以,“郡主被人挟持那桩事我一回来就和你说了,但那桩事过去很久了,也没见郡主留下阴影……”   “没什么?”平夏半信半疑,“那郡主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平川战事一定,郡主便带着半雪匆匆回宁川。前日到的王府,只在王府住了一晚,送走赵世子后,便说要来云间寺。那时瞧她的模样已经很憔悴了,平夏想着来云间寺散心也好,便安排好府中诸事,跟着一道在云间寺住下。   本以为云间寺清净,又是佛门重地,郡主怎么也能养好精神。   谁料从半夜便开始梦魇,怎么叫都叫不应,嘴中不住地辩解着“我不是……”   不是什么?   平夏蹙眉沉思:“……好端端地,郡主怎么没跟着王爷一道回来?”   “说不定是嫌王爷走得慢,毕竟王爷的大军现在还没从平川拔营呢。”说完,半雪又很快否认道,“但太子所率的先锋部队已经过了宁川,往盛京去了——”   话至此处,半雪“啪”地一拍脑袋:“会不会和太子有关?”   平夏看过去。   半雪呐呐道:“平川大捷那日,我去街上凑热闹,太子曾去见了郡主。”   “然后呢?”   半雪讪讪要头,声若蚊蝇:“不知道……”   “不知道?!”平夏气得头晕,“你怎么能放郡主一个人和人见面,万一出事怎么办?”   “可……那是太子啊……”半雪小心翼翼道。   “太子又如何?”平夏冷哼,“太子是你的主子,还是郡主是你的主子?”   “……郡主。”半雪哭丧着脸认错。   事已至此,再追究也于事无补。   平夏重重叹息,恨铁不成钢:“你啊!”   她长舒口气,正想细细询问细节,见到眼熟的沙弥过来。   沙弥道:“女施主说要在寺中转转,午膳时便会回来,让二位施主不必担心。”   说完,道了声“阿弥陀佛”,径直离开了。   平夏和半雪面色一变,忙拔腿找人。   *   云间寺的后山荒无人烟,僻静少人。   洛之蘅提着裙摆拾级而上,一步一步,到峰顶的小亭子,展开拿了已久的画轴。   画纸上,身形颀长的男子迎面而来,身披薄氅,着月白金丝锦袍,头戴银冠,身后青松苍翠,在半明半昧的月色中大步流星地向前。   如此精雕细琢的画面,偏偏失了五官。   洛之蘅拿起炭笔,闭上眼细细回忆这人的五官,明明朝夕相对,闭上眼,却想不起分毫他的相貌。   她浑身脱力,再拿不住炭笔。   怎么还是不行?   她不死心般,拣回炭笔,反复地尝试,逼着自己不断地回想,却只是徒劳。   脑海中除了模糊的黑影,一无所得。   她望着画像,恍惚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不愿意和我回盛京,却看着我的画像哭。”   “洛之蘅,你敢说自己不喜欢我。” 第66章   山风猎猎作响,落入耳中的声音被风吹得模糊,听起来极不真切。   洛之蘅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迟滞地眨了下眼,半晌,才僵着身子转身。   凉亭入口处立着道清瘦的身影,微垂着眸子,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   熟悉的发冠映入眼帘,洛之蘅霎时浑身僵硬。   “阿兄?”洛之蘅声音恍惚,喃喃低语,“你不是已经走了,怎么会……”   她声音轻不可闻,但此处却极静,太子于是将她的话听了分明。   “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太子不假思索说出她的未尽之语。   洛之蘅默然失语。   “我若不来,”太子抬步向前,“怎么会知道,口口声声说着爱慕妙音公子的人,竟会一个人躲在这儿难过。”   他缓步逼近,洛之蘅不敢看他,本能地别开脸。   下一瞬,太子在她身前站定,大片的阴影投下,她避无可避。   太子的视线扫过桌案上摊开的画像,落在她满面泪痕的脸上,哑声问:“是为我哭的吗?”   洛之蘅咬着唇,一声不吭。   “为什么不说话?”太子不错眼地盯着她。   ……因为无话可说。   洛之蘅努力避开他的目光,难过地想。   这些时日,太子离开时的眼神扎根在她的脑海中,清晰地,反复浮现。任凭她如何努力,始终都挥之不去。   她读不懂那个眼神的深意,却奇异地领会了他失望透顶的情绪。   她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觉。   那本是她推演过多次的拒绝——从意外得知太子对她的感情后,她就一直在准备的拒绝——如她所料地上演后,她本该高兴的。   然而她却感受不到分毫喜悦,只觉心口仿佛塞了团棉花,闷得她喘不过气。   这种情绪,在得知太子已经率军离开南境后,达到了巅峰。   她不知道如何排解,只依凭着本能,怯弱地躲到云间寺来。   这里安放着她母亲的灵位,本该是她能够得到心灵安宁的栖息之所。   却忘了,她也曾和太子在这里同住许久。   庄严肃穆的大殿、清幽静谧的小径、满是烟火气的膳房……   到处都曾是他们把臂同游、谈天说笑的画面。   她想躲,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去哪里。   密密匝匝的回忆织成了细密坚韧的网,她被缚其中,无力挣脱。   平夏和半雪担心,她都看在眼中。   然而连她自己都对突如其来的难过一知半解,又如何向她们吐露心事?   她听不进去住持讲的经,鬼使神差地带着画了几日的人像来到这里。   她想,再试一次。   再努力地,补全这幅人像。   然而不出所料地失败了。   她依旧是那个辨不清旁人相貌的她。   既然如何,又何必费尽心力去深究那些扰得她不得安宁的情绪是什么?   她知道太子已经离开了宁川,更知道这里鲜有人涉足。   软弱不期而至,她头一次,放任自己的失态。   只要哭一场。   然后一切都会变好。   那个骤然闯入她生活中的故友,本就是上天恩赐给她,一场绮丽璀璨的梦。   再美好的梦境,都有醒来的那天。就像潮涨潮落,花开花谢,万物都不能抵抗的法则,她又如何能幸免?   谁知,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本该走远的人,再度闯进她的视线。   目睹她所有的脆弱和留恋。   证据明晃晃地摆在手边,哪有她辩解的余地?   “……既然舍不得,为何不来找我?”太子语调缓慢,“从平川,到宁川,我一直在等。”   洛之蘅张张嘴,嗫嚅着问:“……等什么?”   “等你来找我。”   太子屈指去勾她的下颌,没用什么力道,但洛之蘅仿佛失了浑身的力气,只呆愣愣地顺着他的力道仰起头,撞进他貌似平静却难掩悲伤的眼神。   “洛之蘅,你知道吗,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他目光深邃,黢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她恍惚失神的影子。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对那位妙音公子一见钟情,非君不嫁,仿佛自己对他有多情深似海似的。”太子与她四目相对,低低道,“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对我有意。”   “我……”洛之蘅欲盖弥彰般,想要移开视线。   太子却轻捏着她的下颌:“心虚了吗?”   洛之蘅顿时一僵。   “你看,你连自己都骗不过,又如何能骗过我?”   洛之蘅泪盈于睫。   太子取出丝帕,动作轻柔地去拭她的眼泪。   “我三月来到南境,如今是冬月。这一年几乎都和你朝夕相对,对你的性情不说了解透彻,也能摸到七八分。”太子边给她擦眼泪,边缓缓道,“我曾经以为,你是因着长大知事,才活成了同其他贵女别无二致的性情,足不出户,只通琴棋书画、只知莳花弄草。后来才发现,是我错了。   “高门贵女精通的琴棋书画,你有过之无不及;她们不屑一顾的杏林之术,你却视若珍宝。   “医道不比其他,纵然天赋再卓绝的人,都不可能一步登天。你只和章老太医学了不足一月,医术却精湛得连他都啧啧称叹,甚至能够直接充当军医。若曾经没有下过苦功,如何能做到如此地步?   “你明明心有广阔天地,却甘愿自困王府,总要旁人推一步,才犹豫着进一步,仿佛顾虑重重。我曾百思不得其解,但你不愿意说,我便也未曾罔顾你的意愿深查。”   话至此处,太子顿了顿,克制住翻涌而上的情绪,“但是,我没想到,这种顾虑,竟然叫你在面对感情之事时都如此遮遮掩掩,口是心非。这几天,我左思右想,甚至想过干脆去问叔伯。”   洛之蘅眼中掠过一抹惊慌,眼睫不住颤了颤。   “我没去。我想听你亲口说。”太子声音克制,“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让你行事畏缩不前,让你对我望而却步。”   “洛之蘅,你总要给我一个答案。即便还要拒绝我,总要让我……死得明白。”   他的语气几乎是有些哀求了。   洛之蘅心神俱震:“我……”   刚发出一个单音,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她眼前一黑,无力地栽倒向前。   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惊慌地唤她的名字。   *   再醒来,意识回笼,洛之蘅下意识地偏头睃巡。   “郡主醒了?!”半雪惊喜道。   紧接着,薄帘被匆匆掀开,洛之蘅隐隐期待着什么,瞧清来人后眼神一暗。   平夏一无所觉,小心翼翼地捧着盏茶过来:“温水正宜入口,郡主快抿些润润嗓。”   洛之蘅借着半雪的力道坐起身,凑着杯口啜饮些许,勉强缓解了喉间干涩:“……我这是怎么了?”   平夏:“大夫说,郡主是连日未能休息好,以致气血两亏,又因情绪起伏太大,一时气血不畅,这才昏倒。”   “无碍。”洛之蘅了然道,“好生养两日即可。”   半雪本就憋着口气,瞧见洛之蘅一副不把自己身体放在眼中的模样,忍不住道:“郡主还说呢,奴婢和平夏瞧见郡主昏倒着被人抱回来,魂都要吓没了……”   洛之蘅听到自己问:“……他人呢?”   半雪还在茫然:“什么人?”   平夏已经心领神会地解释:“殿下听大夫说郡主已无大碍后便不见踪影。想来是担心追不上先行军,这才不辞而别。”   “……嗯。”   无力感潮水般袭来,洛之蘅阖上眼,不欲多言。   平夏拉着半雪识趣退开。   午膳时,洛之蘅食欲不振,草草用了几口,丢下句:“我去小佛堂,不用跟了。”   长明灯摇曳不止。   洛之蘅跪在蒲团上,看着正中央的灵位,捂着心口,失神道:“阿娘,原来,这就是喜欢吗……”   见到他会欢欣雀跃,拒绝他会心如刀绞,想他来会满怀期待,期望落空……会觉得心口缺了一角,钝钝地疼。   怎么会不喜欢呢?   他待她以至诚,护她以尽心。   他为她辟天地,扶她上青云。   沃土尚怜残花意,她又非铁石心肠,焉能无动于衷?   那些不经意的怦然心疼散落在点滴相处时,偏偏她不愿去想,不愿去看。   她以为,只要拒绝了太子的表意,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可喜欢就是喜欢。   从来只会根深叶茂,容不得她闭目塞听,故作懵懂。   “阿娘,我好像……又搞砸了……”洛之蘅喃喃轻叹,几不可闻的声音散在空气中,似乎没留丝毫痕迹。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洛之蘅以为是平夏半雪,头也不回地道:“不必进来,我想一个人待着。”   脚步声未停,有越靠越近之势。   洛之蘅俯身叩拜,收拾好情绪,起身向后看去。   出乎意料的,进来的是一位小厮打扮的男子。   洛之蘅顿生警惕,瞧见他面带急色,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着,张嘴却无声,像是哑人走错了地方,这才稍稍松口气。   她不通手语,半天没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问:“你是哪家的?”想了想,又道,“可带着府上的凭记?我让人帮你找。”   “小厮”没有出声,缓缓放下胡乱比划的手。   闪烁的眼神宛如潮水退去,平静无波。   洛之蘅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洛之蘅,”那人目光沉沉,语气沉痛“……这就是你的难言之隐?”   洛之蘅霎时僵在原地,如坠冰窟。   早该想到的。   虽然是在云间寺,但她所到之处向来守卫重重,普通小厮怎么可能误闯进来?   “……是。”洛之蘅声音微哑。   最初的慌乱过后,她奇异地没有觉得惊慌失措,反而生出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她不止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过破绽,虽然最后都急中生智地圆了过去,但只要出现一条线索,凭借太子的聪慧,定然会用这条线索,串起过往所有的破绽,然后大胆地、准确地,找出重重迷雾中的唯一真相。   那张五官空白的画像进入太子的视野,就成了那条能使人茅塞顿开的线索。   从那时起,她费心掩藏的内情就不再是秘密了。   “什么叫做,”太子难以置信般,“辨不清相貌?”   洛之蘅闭了闭眼,艰难出声:“……就是五官相貌不能在脑海中成像。”   对上太子倍觉不解的眼神,她苦涩地牵了下唇角:“阿兄闭上眼,能想象出我长什么模样吗?”   太子闭上眼,轻而易举地在脑海中描摹出洛之蘅的相貌:鹅蛋脸,远山眉,杏眼,鼻梁挺翘,粉唇润而不丰,是恰到好处的温婉面貌。   “阿兄可知,你的相貌,在我眼里又是何种情形?”   太子睁开眼。   洛之蘅抬手,指尖虚虚扫过他面部的轮廓:“……只能看到这些。”   “……五官呢?”   洛之蘅哑声:“在我眼里,一片空白。”   “他们说,阿兄有着一张美人面。五官出众,轮廓分明,俊雅而不失英姿,精致却不含女气。明明是男子,相貌却绝伦超群,连女子都自愧不如。我努力过,想要看清阿兄的容貌……可我……”洛之蘅捂着脸,痛苦地从喉间挤出声音,“我甚至,连自己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她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地道:“这些年,阿爹为我遍寻名医,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都告诉我……这病症治不了……”   太子只觉心如刀绞。   决定来试探之前,他甚至曾想过,质问她为何如此胆怯。   但看到她的痛苦和惊惧后,忽然觉得所有的设想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不是她,体会不到无法依靠相貌辨人,只能用声音另辟蹊径的恐惧和痛苦,更感受不到,连自己相貌都一无所知的煎熬……   于旁人的轻而易举,却是她的可望不可求。   难怪她身边从不离人,难怪她困府不出,难怪她收敛性情,难怪她踟蹰不前……   他曾经好奇、不解的所有,如今都有了答案。   他却生不出丝毫恍然大悟的愉悦,只感觉自己仿佛成了溺水之人,胸腔微微一动便觉痛彻心扉。   太子闭上眼,再顾不上任何君子之礼,几乎是无措地上前,张开双臂,将她搂在怀中:“洛之蘅……”   大掌扣着她的脑后,将她摁在胸膛。珠串似的泪珠打湿衣衫,透着微微的凉。   他却毫无所觉,哑声道:“我不在乎你能不能辨认出我的相貌。”   洛之蘅嗓音干涩:“可我——”   “我可以戴你熟悉的发冠,穿你识得的衣裳,在所有的衣角处都绣上我的名字……你说上天仁德,定不负有心人,我们总能想到办法,让你一眼就认出我。”   太子卸去力道,垂眸,对上她仰头望过来的眼神:“这大半年,你逛街市,能和每一个见过面的人自如攀谈;你学了骑术,通晓医道,还能奔赴战场救下那么多重伤的士兵,甚至连被挟持,都能获得南越的线报,让我们只用不到两个月,便结束了这场本该生灵涂炭的战争。你看,哪怕不辩相貌,你也做了或许旁人终其一生都做不到的事。”   洛之蘅神情茫然,无声流泪。   太子深深望着她:“你还没尝试过济世救人,没见识过山河壮阔。余生那么长,洛之蘅,你难道要因为不能辨认相貌,把自己困一辈子吗?”   洛之蘅忽然间泣不成声,不住摇头。   “那我们就走出来。”太子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区区一道坎儿而已,只要抬脚,就能跨过去。”   洛之蘅泪如雨下,点头:“……嗯。”   “那你愿意,”太子顿了下,一字一字道,“给我机会,让我成为能陪你迈过这道坎儿的人吗?”   洛之蘅撞进他深邃的眸光里,失神良久。   所有的声音在一刹那远去。   耳边仿佛只剩下失序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许久,她听到自己犹带着哭腔的声音,抽噎着问:“……我想去看一看盛京的风景,你愿意——”   她的话没有说完。   太子捞起她的手,俯身,额头贴上她的手背,虔诚地低语:“……我求之不得。”   他额上的温度贴着手背流遍四肢百骸。   “……我也是。”她沙哑着声音,郑重其事,“求之不得。” 第67章   进入腊月,盛京的南境王府忽然热闹起来。   数不尽的箱笼流水似地往里进,府中门户大开,时有尘烟四起。   行经的百姓门儿清,知道这是在洒扫庭除。   平川大捷,南境王身为主将,主持战局有功,此次南越使臣上京求和,南境王身为主帅,自然也要回京受赏。   虽然南境王受封以后一直驻守宁川,但身为朝中唯一以功勋荣封的异性王,在盛京自然也有落脚之地。   空旷多时的王府即将等来主人,自然要好生整饬一番。   腊月二十,王府中门大开。   几辆马车驶进长街,缓缓在王府门前停下。   隆冬时节,盛京寒风呼啸,裹挟着刺骨的冷涌向四面八方。   饶是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洛之蘅一下马车,还是被凛冽的冷风吹得缩了下脖子。   平夏眼明手快地给她裹了件厚实的大氅,被烘过的大氅温温热热,源源不断地给人渡着热气。   洛之蘅裹紧了大氅,总算缓过了神。   先一步下马车的太子见她这般畏冷,笑了笑,嘱咐道:“盛京且要冷些时日,你初来乍到,等会儿叫厨子熬一碗姜汤,祛祛寒,省得着凉。”   洛之蘅乖巧点头,一一记下。   和她里三层外三层,恨不得裹上棉被的架势不同,太子只如常穿着修身的锦袍,越发衬得身形劲瘦。肩上敷衍地披着件薄氅,勉强算是给了冷风面子。   洛之蘅不禁肃然起敬。   “你这是什么眼神儿?”太子明知故问。   洛之蘅咧了咧唇角,呼吸间鼻息不断溢出团团白雾,她刚一张嘴,冷风倒灌,下意识打了个喷嚏。   太子侧了侧身,站在她身前挡住前仆后继的冷风,低眸道:“外头冷,赶紧进去歇着。你跟着赶了大半月的路,定然累了,喝了姜汤,就好好睡一觉。”   洛之蘅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愣:“阿兄不跟着进去?”又眼巴巴地看着他,“快午时了,总要留下用了午膳再走。”   “舍不得我?”太子声调微挑。   他们虽然曾在云间寺亲密无间的坦诚过,但到底都是青涩年龄,即便心照不宣,也始终谨守礼节。   这一路随大军赶来盛京,到处都是眼睛,太子顾及她的名声,更是丝毫不曾逾矩。   乍然被太子揶揄,洛之蘅登时面颊一烫,有些手足无措。   太子一笑:“改日吧。今日大军归营,我还要回宫复命。”   洛之蘅虽然心中遗憾,但也没再坚持。   先锋部队有一部分兵士是从盛京守军中抽调,如今回到盛京,相应兵士自然要归营报到。   太子督军归来,能抽出闲暇送她回府,已然极为难得,自不可能继续在外耽搁。况且宫中向来规矩森严,他又是太子,一言一行都备受瞩目,倘若就以这幅不修边幅的样子入宫,少不得要遭言官弹劾。   想到这里,洛之蘅不由轻叹一声。   “天子脚下历来要讲究些。”太子瞧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试探着问,“怎么,后悔了?”   她早知盛京是什么模样,自然不会后悔。   洛之蘅摇摇头:“我只是心疼阿兄。”   太子失笑:“心疼我什么?”   洛之蘅偏头想了想,如实道:“感觉阿兄在盛京不自在。”   太子一怔,旋即若无其事地叹道:“这里可是我家,如何会不自在。”   是家,更是波光诡谲的朝堂,暗流涌动的名利场。   洛之蘅看着他,没再说什么。   “行了,赶紧进去吧。”太子提起她大氅后的兜帽,罩在她头上,“我估计要忙几日,恐怕抽不出时间过来。我给你留了人,只做护卫之用。你在家好生歇着,若是有事,他们知道如何往东宫递消息。”   “好。”洛之蘅点头,“阿兄一切小心。”   “嗯。”   *   御书房,皇帝已经等候多时。   太子进退有度地行礼问安,言简意赅地将平川战事一一上禀,末了,取出奏折道:“……具体战况及粮草供应皆在条陈中详细列明,请陛下御览。”   内侍恭敬接过,呈给上首。   “知道了。”皇帝略略翻了下,看着太子道,“你大半年没有回来,念儿想你想得紧,贵妃也特意准备了小宴为你接风洗尘,等会儿别急着走,咱们一家聚聚,等用过了晚膳再回东宫。”   “不必了。”太子一板一眼道,“这半月着急赶路,耽搁了太傅的课业,今日要抓紧时间补回来,否则明日过不了太傅的考校。”   皇帝面色一沉,冷哼道:“没空来家宴,倒是有闲心送人归家。”   “举手之劳罢了。”太子八风不动。   “那你不若再动动脚,往家宴走一遭?”见太子不为所动,皇帝隐隐动了怒,沉声道,“南境王此次功勋卓著,其独女进京,朕合该将人宣进宫来赏赐一二。你瞧不上的家宴,总有人来参加。”   太子掀了掀眼皮,沉静的目光对上皇帝的视线,毫不相让。   殿中登时弥漫开剑拔弩张的气氛。   伺候的内侍纷纷放缓呼吸,噤若寒蝉。   “这家宴,你来不来?”   皇帝的威胁几乎已经摆在台面上,若是太子不来家宴,那和他显然关系匪浅的洛之蘅便逃不掉这一场进宫。   “陛下当年保证,若南境王没有造反作乱之意,便许他们一家过自在快活的日子。”太子语调极淡,隐隐含着几分讥诮,“这才多长时间,陛下就又打算出尔反尔了?”   一句“出尔反尔”精准地戳中皇帝的痛处,他登时一甩奏折,不由自主地拔高声音:“你当朕的皇宫是什么,龙潭虎穴吗?只是让她进宫来吃顿饭,还能要了她的命不成?”   “陛下的皇宫是何模样,陛下心中清楚。”太子反唇相讥。   皇帝脑中“轰”地炸开,彻底压抑不住情绪,怒火高涨地指着殿门口吼道:“你给朕滚!”   “是。”太子从善如流地退下,没有丝毫留恋。   熟练得仿佛重复过上完次。   皇帝顿觉郁气更甚。   *   太子果然分身乏术。   他在南境时,只有紧要的折子才会被送过去,其余次要的都被留在东宫。如今将近一年过去,积攒的折子摆满了大半书房,都要一一看过。   除此以外,还要应付太傅的讲经。   当时他在经筵上一番推崇相貌的狂言,虽然如愿让他离开了盛京,却也给太傅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以至于过了这许久,哪怕他带着督军征战的功勋回来,也没能让太傅释然。   接连几日的讲经,在正常的课业之外,太傅都要发表一番“君子当该以兴民富国为己任,不该耽于色相”的高谈阔论。   叫他哭笑不得。   太子正吞着自己造的苦果之际,洛之蘅也没闲着。   虽然王府已经被提前清扫整理,但到底这里的人不曾伺候过他和阿爹,不甚知晓他们的习惯,各处都精致有余,温馨不足,住起来着实感受不到多少舒适。   洛之蘅只好打起精神,带着平夏和半雪重新调整府中的布局。   眼见这个年要在盛京里头过,走动的年礼也不能落下。   即便他们府上不大与旁人来往,但此次阿爹难得进京,总会有同僚走动,届时若没有准备回礼,得罪人不说,也难免失了礼数。   府中忙得热火朝天,洛之蘅趁着天晴,又递了拜帖,去崔老将军的府上拜访。   旁人便算了,崔老将军毕竟是阿爹的莫逆之交,她身为晚辈,哪能避而不见?况且早在她到盛京的当日,崔家的夫人便派了人来问候。   于情于理,她都该走这一趟。   所幸崔府中人都极好相处,拉着洛之蘅嘘寒问暖,既不会亲热到让人无所适从,又不会冷淡到让人心中惴惴。   只一会儿,洛之蘅便觉如鱼得水。   崔家是个大家族,单嫡子便有三位,这三位均已成家生子。洛之蘅本就认不清相貌,一串人见下来,倍觉头晕脑胀。   有道脆生生的声音插进来:“阿娘,你就别难为阿蘅姐姐了,咱们家这么多人,一天哪能认下来。”   妇人横她一眼:“不许胡说。”   小姑娘才不怕她,凑上来对着洛之蘅头头是道:“阿蘅姐姐,旁人就算啦,我你一定要记住哦。我叫崔月皎,是陈风‘月出皎兮’的月皎!”   这道声音灵动清脆,很好辨认。   洛之蘅笑着点头。   妇人点点她的鼻尖,嗔道:“你怎么能叫阿蘅姐姐呢,没大没小。”   “阿蘅姐姐这么年轻又这么好看,我不叫姐姐叫什么?”崔月皎瞪圆了眼,掰着手指算起来,“南境王爷和太爷爷是忘年交的兄弟,若要按辈分算,阿蘅姐姐是和爷爷一辈儿的,我难道要叫她——”   小姑娘偏头算了算,震惊地挤着脸:“——姑奶奶吗?”   “……”   妇人噎了噎。   洛之蘅闻言也有些窘迫。   当初太子问是不是要叫她小姑姑时,她当是戏言。如今一到崔府,才知道他们如此枝繁叶茂,一下就把她的辈分拔高了这么多。   妇人显然也才发觉形势严峻,尴尬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要喊一个比她小许多的人姑姑,着实需要莫大勇气。   “这样把阿蘅姐姐都叫老了,我才不要。”崔月皎摇着洛之蘅的手臂,眼巴巴地问,“阿蘅姐姐,你这么好看,你说呢?”   洛之蘅当然也不想早早当上“姑奶奶”,于是笑吟吟地道:“怎么喊我都行。”   崔月皎当即乐开了花,插着腰道:“我就知道,阿蘅姐姐这么好看的人,一定心地善良又善解人意,才不像有的人貌美心黑,只会欺负人!”   “不许胡说。”妇人斥道。   这话颇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   还不待洛之蘅细思,崔月皎又仰头问洛之蘅:“快年关了大家都在忙,阿蘅姐姐,我能去找你玩嘛?”   小姑娘性情好又不畏生,十分讨人喜爱。   洛之蘅笑着应下。   本以为小姑娘只是随口一说,谁知第二日,崔月皎便上门,兴冲冲地拉着洛之蘅出府去玩。   左右府中的杂事已经交代下去,不需她紧盯着不放。正巧是个晴天,洛之蘅便也好脾气地由着她。   小姑娘熟门熟路地带着洛之蘅到了一家制衣铺。   洛之蘅心想,不愧是一家的,连出府游玩的地方都选的如出一辙。   这个念头刚起,两人步入内间。   小姑娘清清嗓子喊:“小表叔,人我给你带来啦!”   洛之蘅心头一跳。   有人随着声音撩帘走出,身着墨蓝色的锦袍,银发冠束发,一派风流倜傥。   他笑着对崔月皎赞赏:“还算你办得不错。”   崔月皎洋洋得意:“那当然。”   ——是太子。   洛之蘅了然,失笑道:“阿兄若是想见我,直接来找我就是,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   “小表叔说他还没有和你成婚,不能频繁去见你。否则被人知道了,他倒是皮糙肉厚,但阿蘅姐姐定是要被人议论的!”   洛之蘅沉吟着:“那他可以偷偷来呀。”   崔月皎:“?”   新的思路出现,她猛地扭头望向太子,气呼呼道:“你又骗我!”   太子:“……”   洛之蘅本想逗逗她,听到一个“又”字,慢慢眨了下眼。   她瞧瞧崔月皎,又瞧瞧显然已经有些头疼的太子。   忽然间福至心灵。   ——“原来那位貌美心黑的人,就是阿兄啊。”   太子:“……”   崔月皎:“……” 第68章   太子还在疑惑此言何来,就见崔月皎“嗖”地一下窜到洛之蘅身后,可怜巴巴地拉着她的衣袖撒娇:“阿蘅姐姐……”   “……”   洛之蘅神情复杂。   她方还想着崔月皎机灵,结果下一瞬就对号入座。   这和不打自招有什么两样?   太子瞬间明白过来,微眯起眼:“崔月皎,你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   洛之蘅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又”字。   崔月皎从洛之蘅身后探出脑袋,仗着有洛之蘅撑腰,胆大妄为地挑衅:“彼此彼此。”   太子乜她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始卷宽袖。   崔月皎见状顿时缩回洛之蘅身后,夸张地喊:“阿蘅姐姐救我!”   “今日谁都救不了——”话音未落,他猛地顿住,半是疑惑半是懵然地问,“你喊她什么?”   “阿蘅姐姐呀!”崔月皎拖着音调。   “你喊我小表叔,却喊她‘阿蘅姐姐’?”太子气笑了,“崔月皎,我看你是要上天。”   “我才不想上天!”崔月皎躲在洛之蘅身后大声辩解。   洛之蘅:“……”   偏偏她不觉得自己跑偏,还在为太子被她驳得哑口无言而兀自窃喜。   结果下一瞬,忽然双脚离地。   她惊呼一声,僵硬地转头,对上太子似笑非笑的眼神,干笑两下:“小表叔……”   “不是不怕我了?”   “没有的事,小表叔英明神武,我很是敬重。”崔月皎从善如流地改口,口风变化之快,叫洛之蘅叹为观止。   太子顺手将她放在椅子上,瞧洛之蘅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崔月皎迅速领悟,先是哭丧着脸,正要喊一声“阿蘅姐姐”,被太子一盯,只好咽下原本的话,递给她一个求救的眼神。   洛之蘅好笑地看着她,沉吟片刻:“我倒是有个好办法。”   崔月皎眼睛一亮。   太子也跟着望过去。   洛之蘅望向太子,诚恳地建议:“不如,阿兄还是喊我一声‘小姑姑’罢。”   太子:“???”   崔月皎“啪啪”鼓掌,捧场地附和:“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然后在太子反应过来之前,从绣凳的另一端跳下去,倒腾着小碎步飞一般地跑了。   ……   太子抱起手臂:“想让我喊你‘小姑姑’?”   “阿兄如果十分愿意的话,也不是不能考虑。”洛之蘅善解人意地道。   太子:“……”   太子屈指敲了敲她的眉心,不重,蜻蜓点水一般,哼笑道:“我看你才是胆子大了。”   “好啦,本就是我说了漏嘴,总不能见‘死’不救。”洛之蘅笑着上前,“皎皎还是个小姑娘呢。”   “她三岁就敢拔了我在东宫养的名种,八岁敢在宫里和人动手,如今都十岁了,也就你还把她当小姑娘。”   “还有这种事?”洛之蘅满脸叹服。   太子瞧她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眉稍微扬。   洛之蘅清清嗓子,故作遗憾道:“可惜了阿兄养的那些名种,我还想开开眼界呢。”   “不可惜。”太子轻描淡写道,“我后来又种了批更为名贵的,如今长势喜人。”他觑她一眼,不着痕迹地问,“打算何时去看?”   “……”   周遭好像一下热了起来。   两颊染上红晕,洛之蘅避开他的视线,呐呐道:“……改日,改日。”   太子低低笑了声。   洛之蘅羞赧道:“阿兄!”   太子举起双手,忍笑道:“不逗你了,今日找你出来是有正事。”   洛之蘅瞬间转移了注意:“什么事?”   太子领着她走进内室。   里头别有洞天,明亮的房间中央摆着既长且宽的红木桌,桌上摊着各式各样的布料,房中的其余地方也被几乎做成的衣裳填满。   洛之蘅估摸了下尺寸,认出这都是太子的衣裳。   她讶异道:“阿兄的衣裳不是应该都在宫里做吗?”   “我不爱凑他们的热闹。”太子的语气有一瞬的冷漠,转眼即逝。   洛之蘅被这些流光溢彩的衣裳弄花了眼,没注意他的语气,只为难地道:“阿兄是让我帮着裁衣裳吗?我不善这些——”   她打小锦衣玉食,向来只在挑选裁缝做好的衣裳时费力,从不曾亲力亲为做这些。   “不用你做。”太子将她按在椅子上,腾出桌案,拿了宣纸和炭笔来,“你来画个图样。”   这倒是不难。   洛之蘅捏着笔询问:“阿兄想要何种图样?”   “你喜欢什么样的便画什么样的,回头我让人绣在衣服上。”   关注公/众/号:月*下*看/书/人   洛之蘅霎时反应过来,眼眶一热。   “不过,我有两点要求。”太子话音一转。   洛之蘅此时好说话得紧,满口应下,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太子竖起一根手指:“要好看,能够衬出我的玉质倜傥来。”   洛之蘅:“……”   再竖起一个手指:“要新颖,让你一看就知是我,绝不流俗。”   洛之蘅:“……”   满腔感动顿时烟消云散。   太子问:“可以做到吗?”   “……”洛之蘅双手捧着笔递给他,语气真诚,“阿兄可以亲自试一试。”   太子:“……”   洛之蘅最终还是任劳任怨地在纸上涂画起来。   虽然太子的要求离谱,但毕竟是要给她辨认的,倘若画了满大街都是的图样,岂不是白费功夫?   至于第一个要求……   洛之蘅全当耳旁风。   她在一旁画,太子便支着下颌含笑看她。   她专注起来便两耳不闻窗外事,压根没注意太子的目光。   炭笔在纸上显出流畅的线条,她时而蹙眉沉思,时而翘起唇角,生动而灵俏。   太子不由自主地软了眸光。   时间在安静的氛围里缓缓淌过。   许久,洛之蘅抬起头,将宣纸推到他眼前,指着其中一个图样问:“阿兄觉得这个如何?以阿兄的姓为底稿,做了变体。”   太子低眸看去。   诚然是个极好看的图样,若是她不说,绝对瞧不出这个图样的原型仅仅是再普通不过的“赵”字。   但他摇摇头,点评道:“姓赵的人何其多,单我们家就一只手就数不过来,不够有新意。”   洛之蘅便料到了他会如此挑剔,早已提前做了准备。   她顺势指向另外一个更为繁复精巧的图样:“这个呢?”   太子声调微挑:“‘珣’字的变体?”   一语中的。   洛之蘅赞赏道:“阿兄好眼光。”   太子哼笑一声:“敷衍。”   那就是也不行。   洛之蘅毫不气馁,又给他指了另外几个。   但无论是花草虫鱼的意象,还是日月山川的意象,太子统统不满意,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挑刺。   饶是洛之蘅自诩好脾性,被他一顿反驳,也不由起了气性。   “阿兄如此挑剔,我看不如画只孔雀。”洛之蘅故意道,“尾屏还得是花的。”   “孔雀?”太子疑惑。   “是西南特有的物种。”   见他好奇,洛之蘅便将孔雀的习性和外形一一解释给他。   担心说得不够清晰,顺手在纸上勾勒起来。   孔雀开屏的动作跃然纸上。   她画得简单,但借着她的描述,足以想象得出,这些精美繁复的尾羽展开时,能有多美丽动人。   太子眼睛渐亮,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洛之蘅余光一瞥,心中倏地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息,就听太子用惊喜且满意的声音拍板道:“就它了!”   “……”洛之蘅一噎,没想到还能如此峰回路转。   洛之蘅欲言又止:“……阿兄。”   “怎么?”太子的目光落在孔雀的图样上,移不开眼。   洛之蘅复杂道:“这个图样恐怕有些为难绣娘了……”   单一支尾羽便有数不尽的线条,遑论是层层尾羽展开时的样式?   一件两件还好,要在所有的衣裳上都绣上这个图样,即便洛之蘅不动手,也不禁提前为要做这桩事的绣娘感到窒息。   见太子的脸上的意动淡下来。   洛之蘅连忙再接再厉:“况且,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这样繁复的图样要绣得栩栩如生,定然极耗心力和时间。绣娘怕是赶不出来。”   太子抬手抚了抚下颌。   洛之蘅提醒:“除夕夜宴我是要随阿爹进宫的。”   太子思考许久,点头道:“你说得有理。”   洛之蘅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太子话音一转:“那便减几笔罢。”   洛之蘅:“……”   没安稳落地的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阿兄……”洛之蘅无奈地唤,“一定要是这个图样吗?”   “我觉得孔雀很好。”太子一锤定音,“一定要是这个图样。”   “……”洛之蘅叹了叹。   行吧。   无端给绣娘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洛之蘅愧疚又心虚。于是不断地把图样简化,去掉尾羽上精美的花纹,寥寥几笔,只能依稀看出孔雀的身形,少了几分尾屏展开时的惊艳。   太子颇觉不满。   洛之蘅把笔一放,侧眸看向他:“阿兄若是再指手画脚,便自己来画吧。”   太子幽怨道:“……你威胁我。”   洛之蘅没搭腔,眼中明晃晃地写着“就是威胁了,你待如何”。   太子:“……”   太子没奈何,被威胁到,无精打采地退到一旁。   洛之蘅终于可以安静地把图样完善,努力在简化的同时,达到太子的心意。   画完后,她终于想起征求本人的看法:“阿兄觉得如何?”   太子觑了觑她的神色,确认她不是在走过场,沉吟道:“我还想再加两笔。”   洛之蘅正要问他打算怎么加,就见了他朝她伸出了手。   洛之蘅心领神会地把笔递给他。   本以为太子定然要在尾屏上做文章,却见炭笔落在孔雀图样的旁边,平滑地勾出几条曲线。   洛之蘅疑惑:“这是什么?”   “洛水。”太子满意地直起身,看着洛水环绕着孔雀,频频点头,“既然孔雀开屏是为求爱,那总该有个明确的对象。”   说着,似有若无地瞟了洛之蘅一眼。   洛之蘅:“……”   悔不该跟他多嘴那一句。   顶着太子的目光,洛之蘅强自镇定道:“阿兄,容我提醒你一件事。”   太子好脾气地问:“什么事?”   洛之蘅一本正经道:“我阿爹也姓洛。”   太子:“……”   太子:“………………” 第69章   诡异的沉默爬满整个房间。   洛之蘅话音落地,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僵在原地,露出茫然不解的眼神,转瞬似是反应过来,神情空白,难得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呆滞。   许久,太子终于回过神,看着洛之蘅的眼神极为复杂,半是咬牙切齿半是无可奈何地喃喃:“……洛之蘅,你可真会煞风景。”   洛之蘅:“……”   她也着实没有料到这句提醒会给太子如此大的打击。   洛之蘅反思片刻,提议道:“不如就把这象征着‘洛水’的线条去掉,只拿‘孔雀’做标记,阿兄以为如何?”   “不如何。”   洛之蘅数了数内心没散尽的愧疚,小心翼翼地问:“……那阿兄想要如何?”   “……我现下没有办法直视这个图样了,”太子看着洛之蘅幽幽道,“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他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重画”,叫她连视而不见都做不到。   洛之蘅万万没想到,最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虽说她不在意多画几幅,但太子实在是挑剔,她着实是不想再重温方才的噩梦。   她指了指先前的几幅成稿,怀揣着微渺的希望问:“……阿兄若不然从这几幅里挑一个喜欢的?”   “洛之蘅。”   洛之蘅乖巧地“欸”了声。   “我从小就没有学过什么叫‘将就’。”太子语调轻飘飘的,意有所指地反问,“你学过吗?”   洛之蘅:“……学过。”   太子瞥她一眼。   洛之蘅字正腔圆地续上:“讲究。”   太子:“……”   事已至此,再挣扎也是徒劳。   洛之蘅叹了声气,也不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好重新坐回桌案前,拿起炭笔任劳任怨地重新画。   她铺开张空白的宣纸,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既能画得叫太子满意,又能让太子忘掉那句话的阴影。   虽然没有问过太子对新图样有什么想法,但之前的几番交流,足以让她意会。   要独树一帜,更要别出心裁。   尤其是,虽然孔雀临水的图样被太子否掉了,但是他显然还是对这个意象满意的。   洛之蘅苦思冥想半晌,打好腹稿,认真在图纸上勾画起来。   精致细腻的图样在她的手下渐渐成型。   ——是一支孔雀尾羽。   轮廓流畅,其上整齐地排列着繁复的线条,精美又不失华丽。   最后一笔落下,洛之蘅终于松口气,献宝似的把图样递出去。   太子瞥向洛之蘅:“还缺点东西。”   洛之蘅原本觉得奇怪,她已经在深刻体会太子要求以及不让绣娘难做的情形下,竭力把图样画到最精美,哪还会缺什么?她左看右看瞧不出问题,只好疑惑地望向太子,想让他解惑。   谁料一抬眼,正对上太子直勾勾的眼神。   直白得几乎满溢出来。   洛之蘅霎时明白过来,目光游移不定地飘起来,磕磕绊绊地道:“没、没缺啊。”   她不敢看太子,自然也就错过了他眼中掠过的一抹无奈。   洛之蘅紧张地抓着炭笔,忽然听到太子问:“叔伯过两日就能到盛京了吧。”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洛之蘅莫名其妙地点了下头:“阿爹信上说最迟腊月二十七就能进京,正是后日。”   “那你知道——”太子顿了下,眼神锁在洛之蘅身上,“等叔伯进京安顿下来,我是要请外祖登门求亲的吗?”   洛之蘅被他灼热的眼神笼着,羞赧得手足无措。   她硬着头皮点头,嗫嚅道:“……知道。”   虽然从云间寺回来后,他们从未讨论过这件事。   但早已心照不宣。   “我们是要成婚的。”太子轻叹道,“你总是……可怎么是好。”   他体贴地没有说出“害羞”二字。   但语境摆在这里,洛之蘅焉能不知?   “洛之蘅,我们两个日后是一体的。”太子慢慢道,“我会叫你的阿爹‘阿爹’,你会叫我的外祖‘外祖’。我们祸福同担、喜乐共享,会一道用膳、一道散步,会一起迎接春暖夏盛、秋实冬寒,会携手度过四季余生。我们还会住在同一屋檐下,会同床共枕,甚至会……诞育只有着我们血脉的后代。这些,你都知道吗?”   洛之蘅呐呐不语。   她当然知道。   但“成婚”二字太虚无飘渺,好像就只是一个喜庆的仪式,仪式过后的种种,她似乎都一无所知。   幼年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就连“阿娘”的称呼都有些陌生。   可有些画面,随着太子的描述,好像渐渐地清晰起来。   她依稀记得,她幼年在花园中玩闹时,即便阿爹笨手笨脚,还是会小心翼翼帮阿娘整理绣线的场景。   记得每逢谈天时,阿娘微一皱眉头,阿爹就会立刻递上茶水好让她润喉的画面。   还会记得,那年她和阿娘随阿爹来盛京述职,也是一个冬天,大雪洋洋洒洒,阿爹穿着朝服就要进宫,却被阿娘抓着一定要他加一件大氅的情形。   明明阿爹不情不愿,却还是在阿娘要给他穿大氅时弯下了腰,垂眸看着阿娘时勾起了唇角。   ……   洛之蘅陷在久远的回忆中,似乎一下子就懂了太子的意思。   他们会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会互相见证对方的余生,或荣耀,或狼狈,所有的一切都与对方共享。   “阿兄……”她终于抬首,喃喃地坦诚,“我只是觉得,有些像做梦……”   从在云间寺,她愿意随他下山的时候,她就把余生交托在了他手上。   然而他们以故友的身份相处了那么久,哪怕来盛京的路上朝夕相处,太子似乎也顾及着她不习惯,始终谨守礼节,和从前的相处没有什么二致。   以至于,即便她知道他们会有成婚的那一天,也始终对“他们两情相悦”这桩事缺乏实感。   所以面对太子的真情流露,她赧然,她逃避,甚至还不自在。   她觉得他们本该如往常一样相处,可原来,“成婚”远远不止是仪式。   还代表着……亲密无间。   太子一定要在图样上添上她的痕迹,何尝不是在告诉她,他们已经是互许终生的人。   洛之蘅看着他,忽然一阵眼热。   太子动作轻柔地将她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   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脸侧,似有若无,洛之蘅却感觉阵阵战栗。   “那就从,换个称呼开始吧。”太子轻声道。   洛之蘅下意识喃喃:“换称呼?”   “对。”太子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我不是你的殿下,也不是你的阿兄,我只是你一个人的……”他吐字清晰,缓慢地道,“赵、珣。”   洛之蘅极茫然地眨了眨眼。   “洛之蘅。”太子语调轻飘飘的,像是诱哄一般落入她耳中,“叫我赵珣。”   洛之蘅牙牙学语似的,生疏地道:“赵……”   太子鼓励似地望着她。   洛之蘅嘴唇翕动,“……珣。”   “对。”太子眼神温软。   “赵、珣。”洛之蘅终于流畅地叫出他的名字。   一国储君,本该被人避讳的名字,出现在她的口中。   只出现在她的口中。   手中孔雀尾羽的图样栩栩如生,洛之蘅只觉,那栩栩如生的绒毛划过她的心头,带起酥酥麻麻的痒。   有点奇怪。   又有点……让人高兴。   太子笑着,取过她手中的宣纸,平整地铺在桌上。   温热的大掌覆上她的手背,微微用力,带着她手中的炭笔在纸上勾画起来。   她坐在绣凳上。   他站在她的身后,右手握着她的右手,左手撑在她的身侧,微微俯身,似是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洛之蘅只觉得整个身子都没有了知觉。   向来在画纸上游刃有余的手腕似是失去了力气,只会随着他的力道移动。   耳根泛起红晕,烫烫的。   叫她没由来生出一种眼下其实是炎炎烈日的错觉。   偏偏太子不放过她,像是刻意使着坏一样,贴着她的耳边说话。   他刻意压低了音调,落入耳中的声音像是被沙砾磨过,极富颗粒感。说话时喷洒的热气朝着耳根而去,洛之蘅觉得耳朵都要被烫掉。   “……画一株蘅草在这里。”太子握着她的手,带着炭笔落在孔雀尾羽的图样上,炭笔地滑过尾羽中央,落下一道流畅的痕迹。   原本精巧的图样顿时有了缺憾。   洛之蘅只觉自己的声音都空渺起来:“……画错了。”   “没错,就是要雀羽和蘅草纠缠不清。”太子音调极轻,带着股意有所指,“这叫——”   他的话没说完。   洛之蘅倏地起身,动作之仓促,叫太子躲避不妨,一下子撞上了他的鼻尖。   太子捂着鼻尖,故作幽怨:“洛之蘅,你撞疼我了。”   洛之蘅却难得没有生出丝毫愧疚,在原地站了会儿,也就是一瞬,她脑中却生出无数想法。   太子的眼神似乎有些委屈。   洛之蘅却视而不见,脸色变了变,随即利索地扯过太子的手,将炭笔塞在他掌心,羞恼道:“你自己画吧!”   然后转身就走。   明明语气有些气恼,可背影怎么看都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太子愣了愣,随即低低地笑起来。   笑声传进洛之蘅的耳中。   她一个踉跄,随即跑得更快了。 第70章   洛之蘅慌不择路,凭着本能一鼓作气地跑到廊下。   兴许是太子提前打过招呼,一路没见到有人拦。   凛冽的风在院中呼啸作响,她被冷风一吹,骤然打了个激灵。   明明是有些冷的,她却觉得脸上和耳朵烫得不像话。   她以掌作扇,轻轻扇着风,不断平复自己跳得有些厉害的心脏,好半天才把心头那股燥热压下去。   都怪赵珣。   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登时又破土而出,被人手把手勾勒线条的画面以势如破竹之势扫荡她的记忆。   洛之蘅羞恼地想,想要在图样上加上蘅草是真,可那被她打断没能说出口的话,绝对是他故意调侃。   什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向来见惯大风大浪,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人,即便是再得意忘形,也不会在他们将将坦诚之时说出这种没有分寸的话。   分明是看她还留有几分不自在,才会想出这种坏点子。   洛之蘅想起他捂着鼻尖哀怨望她的情形,暗道一声活该。   她抬手贴了贴自己发烫的脸颊,微微呼出一口浊气。   一阵冷风从廊下掠过,吹散呼出的白雾,一直覆在心上的网,好像也随着冷风一散而尽。   从她刚知晓太子要来南境的时候,她就一直把她当皇族恭敬。即便是后来知道太子对她的故友之谊,她嘴上喊着“阿兄”,心里感激他的帮助,但心底对“太子”这个身份的一层畏惧和谨慎却从未消失过。   史书为鉴,当权之人的喜怒最不值得信任。   或许上一瞬他还对你和颜悦色,下一瞬恶感突生,又会毫不留情地将人打入万丈深渊。   她潜意识里或许知道太子不是这样的人,但她也从不敢赌太子这种仁爱能持续到几时。   她一边被太子吸引,一边又忍不住对他设防。   这种矛盾的心理拉扯着她,让她几乎忘了,喜欢本就不应该权衡利弊、瞻前顾后。   她不能一边自诩和他两情相悦,一边又在心底把他当成“太子”。   他于别人,是说一不二的储君;   于自己,只是赵珣。   他喜欢她,在知道她的止步不前,了解她的胆怯畏缩后依然喜欢。   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只是喜欢。   洛之蘅动了动唇,无声咬着“喜欢”二字,只觉得有什么顺着血脉流遍四肢百骸,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她慢慢地想,投桃报李,至少赵珣还是赵珣的时候,她要没有任何顾虑地、热烈地,喜欢他。   洛之蘅在廊下踱步,调整好自己的心绪,才翘了翘唇角,打算回到内间。   那一下撞得有些重,不知道他现下还疼不疼。   这般想着,刚一进入房间,便听到一阵争执声。   她微微蹙了蹙眉,这里既是崔家的衣铺,知道太子今日要来,定然是提前安排好的,怎会在这个时有人生事?   念头刚一冒出来,忽然辨认出崔月皎的声音。   她忙调转方向,往外间走去。   外间的情形出乎洛之蘅的预料。   原以为是崔月皎占了下风,一出来才发现,崔月皎翘着腿坐在圈椅上,不知从哪学的风流姿态,明明瘦小的身影窝在宽大的圈椅中不伦不类,却意外地流露出几分气定神闲来。   她对面的人,看衣着,也是位姑娘。身量比崔月皎高些,额间坠着一颗剔透的红宝石,锦衣华服,分明是贵气逼人的装束,可大约怒极失了方寸,反而不如一身平常装扮的崔月皎从容。   洛之蘅想着恐是女儿家的口角,见崔月皎并未受欺负,便打算悄无声息地退回去。   谁料那位陌生的姑娘眼尖,没等她动作,立刻指着她问:“你是谁?”   语气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慢。   崔月皎循声扭头,看清人,立刻跳下圈椅,亲亲热热地抱起她的手臂,又挑衅似的看了陌生姑娘一眼,炫耀似的:“这是我阿蘅姐姐。”   “这是你哪个来打秋风的姐姐?”陌生姑娘显然对崔家了解颇深,不屑地哼了声,又望向洛之蘅,“你既是她的姐姐,便管好她,成日霸占别人的兄长是怎么回事?她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兄长。”   洛之蘅甚至没有机会插腔。   崔月皎已经不满地反驳回去:“谁霸占你的兄长了?”   “那你便让我进去搜一搜,看看我兄长在不在这里。”   崔月皎未置可否,掌心朝上,向她伸出了手。   陌生姑娘云里雾里:“你要干什么?”   “手令啊。”崔月皎朝她翻了个白眼,“我崔家正经经营的成衣铺,你没有官府的手令,凭何进来搜?”   “你——”陌生姑娘气结。   崔月皎八风不动,撇撇嘴道:“你若想找你的兄长,去兴德坊找啊,再不济也要去工部,我们这里既不是你兄长的家,又不是你兄长办差的地方,来这里白费什么功夫。”   说着扯了扯洛之蘅的衣袖,软软地撒娇:“阿蘅姐姐,我渴了,小表叔说你的茶艺一绝,我想喝你泡的茶。”   在崔月皎说出兴德坊的时候,洛之蘅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再提到工部,心中的猜测顿时得到印证。   她虽来盛京不久,但在来盛京的路上,太子已经和她介绍过盛京种种,再加上来盛京后的刻意了解,自然知道,兴德坊中虽有达官,但最尊贵的府邸莫过于大皇子府。而早在南境时,太子便和她提过,大皇子如今领着工部的差事。   结合两人拌嘴时不离口的“兄长”,眼前这位陌生姑娘的身份再明显不过。   ——正是秦贵妃的女儿,大皇子的亲妹。   虽然称一声“三公主”,实则是皇室中独一份儿的明珠。   洛之蘅虽不知道崔月皎和三公主为何如此剑拔弩张,但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避其锋芒方为上策。   她佯作不知对方的身份,莞尔应了声“好”。   就要和崔月皎进去,忽然听到三公主愤怒道:“好啊,你们崔家要你霸占了我兄长不够,还找出这等狐媚子往我兄长跟前送,实在是欺人太甚。我定要上禀——”   “你胡说八道什么!”崔月皎一下子恼了,张牙舞爪地要往她身上扑。   姑娘家的口角是一回事,真动了手又是另外一回事。   洛之蘅眼明手快地拦着崔月皎,再抬眼看向三公主时,已然冷了神色:“未知原委,妄论他人,非明礼之举。还望三公主慎言。”   “你知道我是谁?”三公主终于给了她一个眼神,傲慢地抬了抬下巴,“既然知道,那你还敢对我不敬?我且告诉你,不论崔家和你打得什么心思,都趁早歇了。我兄长的妻子,是要我父皇和我母妃精挑细选才能——”   “你烦不烦啊!你兄长都成婚三年了,谁稀罕知道他娶什么人?”崔月皎耐心尽失,一边在洛之蘅怀中挣扎,一边语气不善道,“阿蘅姐姐你放开我,我今天一定要收拾她!”   洛之蘅安抚着崔月皎,冷眸看向三公主。   这眼神过冷,三公主明显被震住了,下意识后退一步,又觉得太过露怯,虚张声势地看回来:“你什么眼神?我告诉你们,今日若胆敢对我不敬,我一定上禀父皇,要他好好收拾你。”   “公主请便。”洛之蘅不以为意,冷声道,“送客。”   两个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屋内登时出现个黑衣人,要将三公主“请”出去。   “你敢动本公主!”三公主一慌,不知从哪摸出来个马鞭,胡乱地挥舞着,不知怎么,用力一大,黑衣人拦阻不及,马鞭直直朝着洛之蘅的方向扔去。   崔月皎愣愣看着正朝此处而来的马鞭。   这个时候再闪躲已然来不及,洛之蘅一侧身,忙将崔月皎护在怀中。   瘦弱的脊背毅然留给来者不善的马鞭。   洛之蘅怕疼,下意识闭上眼。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她怔怔回首,正见太子站在她身侧,手中还握着那根精美的马鞭。   洛之蘅呐呐:“阿兄……”   太子瞥她一眼,见她安然无恙,微微松口气。又扭头望向罪魁祸首。   “太、太子哥哥……”三公主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早已失了方才的盛气凌人。   太子面色不善:“谁带你过来的。”   “我、我自己来的。”三公主声若蚊蝇。   太子霎时眉心紧锁:“你跟踪孤。”   “我、我……”三公主不安道,“我只是想带你回宫,母妃说你回来后一直没和父皇用膳,他很想你……”   “所以你就跟踪孤来这里仗势欺人?”太子挥手甩了下马鞭。   破空之声让三公主下意识哆嗦了下:“我……”   太子看也不看她,招来了暗卫吩咐:“带三公主回宫。”又把马鞭扔过去,“再把这个东西给秦贵妃过目。”   “太子哥哥——”   暗卫领命,拿着马鞭,不顾三公主的挣扎将人带走。   太子沉出口气,望向洛之蘅:“有没有吓到?”   洛之蘅摇摇头,担心地看着太子:“阿兄……”   太子若无其事地朝她笑笑:“我没事。”   被三公主闹了这一番,到底败兴。   两个人先把仍有些不解气的崔月皎送回家,再回南境王府。   马车在闹市中穿过。洛之蘅看着太子的眼神却不减担心。   方才的疑惑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明明是皇室的公主,崔月皎对她却没有丝毫恭敬,甚至于,即便三公主再对崔月皎恶言相向,也始终收敛着,像是很忌惮崔月皎一般。   这种细微的情绪敏锐地被洛之蘅捕捉到,反而令她越发不解。   即便崔家是先皇后的母家,但崔月皎到底是臣子之女,哪有对公主百般不敬,张口闭口把“收拾她”挂在嘴边的道理?   还有太子。   对三公主的排斥和冷淡几乎不加掩饰。   洛之蘅看了眼绷着脸,似乎在强自压抑什么的太子,犹豫了下,挪到他身边坐稳。   “阿兄……”她声音温柔,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似在安抚。   “担心我?”太子像是才缓过神,露出个笑。   然而这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洛之蘅无端觉得心口被什么蜇了下,抿着唇,坦诚地点头:“嗯。”   像是没料到洛之蘅这般直白,太子微愣了下。   洛之蘅也不出声打扰,只温和地望着他,眼神中流露着让人安心的光。   太子失声良久,半晌,才喃喃道:“我可以调整好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生出这种情绪,在宫中,和三公主低头不见抬头见,哪怕他刻意躲避,也总有躲避不及的时候。他早已习惯了自己调整心绪。   洛之蘅点点头,又道:“但这不妨碍我心疼阿兄啊。”   她说得颇有些理直气壮。   太子望着她的眼神,许久,有些压抑,又似是悲痛地开口:   “洛之蘅,你知道吗?”   “我本该有个妹妹的。” 第71章   洛之蘅心底一沉。   她们这样的人家,即便再无心权势,也不可能全然闭目塞听。   不过因着南境离盛京相距南北,她对皇室的了解也只是浮于表面。   当今圣上盛年即位,膝下有三子一女。   大皇子为长,是圣上为太子时,侧妃秦氏所出。其后是二皇子,生母是东宫侍妾,没等到皇帝登基封妃,便在二皇子三岁时便撒手西归。   后来圣上得登大宝,迎娶崔氏独女为后,却因这桩婚事是先帝所赐,同皇后并不亲厚。   这期间,宫妃接连有孕,然而不知何故,这些有孕的宫妃胎相多有不稳,唯二诞下的公主,也在未满一岁时夭折。   圣上以为是后宫阴私争斗,曾下令彻查,一无所获。悲痛之余,不顾皇室未满周岁不序齿的旧俗,执意给早夭的两位公主上了玉牒,追了封号。   其后皇宫一直无所出。   直到隆庆六年,皇后有孕,诞下三皇子。皇帝大喜过望,嫡子一出生,便将其封为太子。   再之后的事情兴许是皇室刻意压了消息,洛之蘅便只知甚少,只知道隆庆十年皇后难产而亡,不久后秦贵妃诞下一女,便是三公主。   自三公主出生后,后宫再无宫妃有孕。   是以,三公主便成了皇宫唯一的女儿,备得陛下偏宠。   洛之蘅先前从未想过这其中会有什么波折,只当皇后当真是没有养好胎,这才逢此大劫。如今才乍然明白,这其中定然另有隐情。   她轻抚着太子的手背以做安慰,脑海中思绪不断运转。   她下意识想,会不会秦贵妃作梗。   但很快便否认了这个想法。   方才太子对三公主的态度只是冷淡排斥,并无仇恨;而将三公主交给秦贵妃管教,则侧面证明了他相信秦贵妃不会包庇,也不像是对待害母仇人的态度。   那说明,先皇后之亡故,并非是秦贵妃痛下狠手。   依太子的性格,倘若崔皇后亡故与秦贵妃无关,顶多是对三公主视而不见,如此疏冷又矛盾的态度,反而耐人寻味。   洛之蘅兀自思索着,听到太子似讥讽的声音:“知道她叫什么吗?”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洛之蘅却似有所悟。   她看向太子。   后者轻嗤道:“她叫赵念。”   常思不忘是为念。   思的是谁,念的又是谁,显而易见。   宫中的女人不交恶已是关系上佳,崔贵妃绝不会为她的女儿起这个名字,那么就只有……陛下。   洛之蘅不知道皇帝在这中间做了什么,却不期然想起,当初在南境,一提及皇帝,他总是张口“陛下”,闭口“圣上”,从来不曾正儿八经地喊一声‘父皇’。   倘若太子对皇帝的称呼是故意而为,那崔皇后之死,皇帝必然不会全然无辜。   想到这里,洛之蘅一阵揪心。   “阿兄……”   “洛之蘅。”太子哑声道,“我只当,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妹妹一起,死在了隆庆十年。”   此后他孑然一身,看着呼风唤雨的皇帝大手一挥,把属于先皇后和未出世的公主的追思寄托在赵念身上,加倍疼宠,仿佛只要这样做了,便能抹消所有的愧疚,赎回所有的罪孽。   而当时的太子,才只有不到五岁而已。   想到这里,洛之蘅骤然鼻尖一酸。   尚是稚龄的小孩儿突逢噩耗,已是痛苦难当,偏偏,本该护佑他的父亲逃避躲闪,一边宠爱着三公主以期减轻内心的负罪,一边给本就遍体鳞伤的稚儿雪上加霜。   太子低低地笑了声:“你看,你都能想明白的事,他却想不明白。自以为是地以为这是对母亲和妹妹追思……”他轻轻嗤了声,“谁稀罕。”   “阿兄……”洛之蘅强压住内心的酸涩,无数的安慰之辞在喉间盘桓,却觉得哪一句都苍白。良久,她伸手,缓慢却又坚定地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拍着后背,承诺似的低语,“阿兄以后有我了。”   太子眼眶猛生酸意。   洛之蘅声音轻柔:“……也有阿爹了。”   她愿意把她的阿爹分享给他。   太子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心底那块名为“亲情”的位置空荡了许久,却在此时,忽觉满溢。   “洛之蘅。”他慢慢道,“我今天很高兴。”   “阿兄以后还会更高兴!”洛之蘅坚定地保证。   明明是这么瘦弱的人,偏偏怀抱坚定而有力。   太子顺着她的力道放松身体,任由她把自己揽在怀中安抚,许久,轻轻地“嗯”了声。   从今往后,他也是……有人心疼的人了。   *   翌日朝会之后,皇帝将太子单独留在御书房。   朝臣鱼贯而出。   太子似是早有所料,八风不动地立于下首。   皇帝语气复杂地开口:“昨日之事,念儿都同朕说了——”   太子了然地点头,打断道:“既然如此,她打算何时去南境王府赔罪?”   “南境王府?”皇帝意外地问,“不是念儿又同皎皎那丫头起了争执?和南境王府有何干系。”   太子掀了掀眼皮,见他意外不似作伪,才不咸不淡地开口:“她将长乐郡主误当成崔府的远亲,言辞屡有冒犯。”   虽然当时他不在场,但昨日入夜前,崔月皎已经将原委一五一十地写在信上递来东宫。他以为只有挥鞭伤人这一遭,万没有想到,居然还有恶言相向。   而洛之蘅心善,竟丝毫都没有透露给他。   太子忍住冷意。   他虽然说得委婉,但皇帝稍一思索,也瞬间了悟。   崔老将军在给珣儿挑选太子妃一事他再清楚不过,这个时候若是有“崔府远亲之女”来投奔,念儿口不择言之下会说出什么,也就显而易见。   皇帝叹道:“洛家女受了委屈,朕回头会贵妃备厚礼赏赐——”   “郡主胆小,当不起贵妃的赏赐。”太子淡淡道。   皇帝皱起眉:“念儿是皇家掌珠,岂能向区区臣女低头?”   “陛下口中的‘区区臣女’,在平川战事中,治病救人医伤兵无数,心细如发察南越朝官。若要论功行赏,亦当有她一席。不算她征战沙场的父亲,单只论她的功绩,平白被人羞辱,难道当不起一歉吗?”   皇帝哑然。见太子态度坚决,只好妥协道:“听你的,除夕宫中夜宴时,贵妃会让念儿给洛家女致歉。”   “陛下公允。”太子朝他弯身长揖。   见他有告退之意,皇帝忙在他开口前道:“昨日之事念儿并非是故意为之。你一直在南境,她也是对你念得慌,情急之下才作了错事。她已经知错了,保证绝不会再犯,今晚她亲自下厨,说要给你赔罪,你——”   “谢过她的好意,但是不必了。”太子淡淡道,“积攒的条陈还未理完,无暇留宫。”   “珣儿,她毕竟是你的妹妹——”皇帝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觉要遭。果不其然,下一瞬,他便看到太子抬眼,神情冷淡地道:“她是‘太子’的妹妹,却不是赵珣的妹妹。”   皇帝几乎是瞬间便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血脉割舍不掉,所以对他来说,念儿是赵家的公主,他无力更改,只能尊重。然而身为赵珣,他的妹妹只有一个……   回忆涌上心头,皇帝忽觉心口窒息,失魂落魄地出声:“念儿是无辜的……”   太子漠然反问:“难道不是陛下当初执意要把她卷进是非之中的吗?”   皇帝哑口无言。   太子看着皇帝恍惚的神情,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倦了。   万事万物都有尽头,和他堵了十来年的气,除了两相痛苦,什么都没得到。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他又何必跟着他继续在苦海中挣扎?   太子吐出口浊气,缓缓道:”曾经我想过的,你究竟何时能明白,把对母亲和妹妹的追思放在赵念身上,不仅是对赵念的不公平,更是对我母亲和妹妹的侮辱。   “若没有你的多此一举,赵念不会牵扯到我们之间的是非之中,她会有另外一个寄托着美好寓意的名字,无忧无虑地长大,而不是作为你思念亡人的象征,始终活在别人的影子下。   “至于妹妹,虽然她未能睁眼,但她既是母亲的孩子,性情自然不会同母亲相距甚远。母亲素有傲骨,她活着,求一个清正纯粹,死了,又岂会愿意让别人成为她的影子?”   皇帝颠三倒四地喃喃:“朕想她……朕是爱她的……”   “是,你爱她,所以她活着的时候,你背弃你们之间的誓言;她死了,你又借一个‘念’字,让她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这种爱,想来母亲也看不上眼。”   皇帝肝胆俱碎。   “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人走了就是走了,不是你靠着懊悔便能弥补的。”太子不为所动地出声,“你对赵念的宠爱是什么?是你用来逃避责任的挡箭牌,是你掩盖过往错误的遮羞布,太廉价了。”   太子嘲讽地笑笑:“你若是能把她当作你的女儿,而不是寄托对母亲和妹妹追思的对象,我倒还能高看你一眼。”   皇帝神魂俱裂,仿佛丧失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就这样吧,陛下。”太子沉出口浊气,有什么随之卸下,让他骤然轻松起来。他看着皇帝,声无起伏地道,“不要去妄想什么父子天伦,你心里清楚,我永远都不能原谅你当年犯的错。”   说罢,他长长一揖,在皇帝的视线中,越走越远。 第72章   盛京冬日多雪,进腊月的第一场雪过后,征讨南越的大军终于归来。   大军浩浩荡荡地进城,盛京百姓不顾积雪未化,纷纷涌上长街,夹道欢迎,万人空巷的景象难得一见。   南境王府却忙得无暇去凑热闹,小厮侍女各司其职,忙而不乱,为南境王归家做准备。   洛之蘅披着大氅,在正厅外来回踱步,不时灵光一闪,扭头问:“阿爹爱吃刚出锅的新鲜吃食,那些易熟的菜需等阿爹进府了再下锅,膳房可知?”   “早前便千叮万嘱地吩咐下去了。”   “还有,那盅老鸭汤热着喝才有风味,上菜时千万不能忘了备上小火炉,否则还没上桌便冷了,不好入口。”   平夏笑着道:“郡主放心吧,领着膳房的厨子是咱们从南境带来的,最合您的心意,这些他都记挂着呢。”   “如此便好。”洛之蘅松了口气。   平夏道:“半雪已经出门去打听了,王爷一往回走,立刻会来禀报。化雪天冷得厉害,郡主不如回屋里等着?也免得着凉。”   “我不冷。”洛之蘅摇摇头。   自平川一别后,父女俩月余没见,王爷一路风尘仆仆,郡主担忧是人之常情。   见她不愿意进正厅去等,平夏也不再多言,只默默取了只新的手炉,将洛之蘅手中已经没多少热气的手炉换下。   不多时,半雪急忙忙地跑回,满面喜色地扬声:“王爷回来了!”   洛之蘅心中一喜,忙迈着步子出门去迎,边走,边偏头吩咐:“叫膳房准备起来。阿爹等会儿还要面圣,再让人去确认一遍进宫要穿的朝服,别出了岔子。”   平夏道了声:“是。”匆匆赶去安排。   南境王安排好士兵便径直回家。   一见洛之蘅,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遍,才朗笑着点头:“蘅儿没瘦。爹一路上还担心你许久不来,适应不了盛京的天气。”   “盛京无非冷些,府里备足了炭火,阿兄和崔老将军府上担心不够,又命人送了不少,如何会不适应。女儿一切都好,阿爹放心。”洛之蘅好声好气地道。   “他们爷孙俩倒是细心。”   洛之蘅颔首,看着南境王,若有所思地道:“倒是阿爹,瞧着似是憔悴了。”   “要赶在除夕前进京,爹一路昼夜兼程,还要操心那几个南越使臣,总归要累些。”南境王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揉着肚子问膳食何时能好。   洛之蘅压下心疼,好笑道:“阿爹先去沐浴,等收拾好了恰能用膳。”   “沐浴不着急,等用了膳再说。”南境王大大咧咧地道。   洛之蘅无奈道:“阿爹,你还要进宫面圣,总不能叫圣上久等。”   “也是。”南境王长叹一声,嘟囔着,“真麻烦。”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寝居走。   想着还要入宫面圣,南境王赶趟儿似的,沐浴后不待头发干透便来了膳厅用膳。   洛之蘅本想提醒他如此容易着凉,又想着圣上还在宫里等着,阿爹能提前回家已实属不易,只好把话咽下,给小厮递了个眼神,让他们把熥头发的熏炉摆过去。   一阵风卷残云,南境王饱餐之际,一摸头发也差不多干透了。   他对着洛之蘅道:“爹收拾收拾就进宫了,你慢慢吃。战事要和圣上仔细汇报,估计要在宫里耽搁一阵子,晚膳不用等我,你自行用完早些歇息。”   “女儿知道。”洛之蘅乖巧应下。   想着关心阿爹也不急于一时,便没有硬跟着去送南境王。   谁料南境王这一去,一直到除夕宫宴前,要接她进宫赴宴时才回府。   除夕夜宴向来隆重,今年又得胜而归,圣上龙颜大悦,命百官携家眷入宫共贺新岁。   前往宫城的路被挤得水泄不通。   南境王原本骑马,半天都挪不了一丈,被洛之蘅一喊便进了马车。   “将泡好的热茶,阿爹饮些暖暖身子。”洛之蘅嫌烫手,只将杯盏往他身前推了推。   南境王皮糙肉厚,毫无所惧地端起来,略吹了吹便将茶水一饮而尽。   洛之蘅问:“宫里一向不留人过夜,阿爹这两日歇在哪儿了?怎么也没个消息。”   南境王诧异地问:“爹不是遣人去给你报信了?”   “那人只说阿爹有事,待宫宴前便会回来,旁的便一问三不知了。”洛之蘅无奈地解释。   那日知晓阿爹定会晚归,她便照常早歇。还是到翌日清晨,才知道阿爹彻夜未归之事。偏偏来传话的人说得语焉不详,害得她提心吊胆。想着阿兄没和她递信,心里明白阿爹安然无恙,却还是忍不住担忧,一直到今日见了人才算放下心来。   “事出紧急,不好说得太详细。”南境王反应过来,心虚地抿了口茶。街上声音正杂,他想了想,和洛之蘅低声道,“格尔察逃了。”   洛之蘅一愣。   虽然太子没有和她详细说过齐格回到南越之后的事,但毕竟身在南境,她还是有所耳闻。   当初齐格被送回南越后,在老南越王的支持下,联合一众反抗格尔察的大臣,及不满格尔察揽权的各部族联军,内外联合,成功围困格尔察。彼时平川前线正在交战,津布身陷战局无法回援,格尔察无力为继,最终被联军生擒。   其后津布败降,南越派使臣议和,至于被生擒的格尔察将被如何处置,洛之蘅便不得而知了。   但格尔察作为挑起大战的幕后主使,想来下场好不到哪儿去。   如今却说,人没了?   即便洛之蘅不知内情,也知此事非同小可。   南境王愤愤道:“这群中看不中用的南越小子,没看住人不说,还要让咱们帮着找。天下之大,他一个人要想躲,哪是那么轻易能找到的?”   “南越让阿爹帮着找人?”洛之蘅不敢置信地重复,见南境王点头,心惊不已,“会不会是……格尔察潜逃到咱们这儿了?”   “十有八九。”南境王冷哼道,“这么丢脸的事,倘若不是压不住了,南越怎么会告诉咱们,还求咱们帮着找?”   洛之蘅皱眉:“议和的关头出了这档子事,怕是要麻烦了。”   “可不是。”南境王道,“这两日爹在城防大营安排找人,听说陛下叫了一众大臣,连着在御书房议了两日的事。”   见洛之蘅愁眉不展,南境王安抚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盛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陛下也发了密旨给各大州县,只要他敢出现,就能立刻把他擒获。”   说着,又叹道:“只是要委屈你陪着爹在盛京多留些时日了。爹还想着,等过了上元便回南境呢。”   “不委屈。”洛之蘅眨眨眼道,“也不一定非要着急回南境,女儿觉得盛京挺好的。”   南境王:“???”   南境王大为震惊。   他家闺女畏冷又畏热,也就宁川气候好,只是夏天热点,往云间寺躲两个月便能捱过去。盛京这么冷的天,他骑马都觉得冷风刺骨,闺女居然说盛京也挺好的?   南境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顶着南境王震惊的目光,洛之蘅轻咳了声,斟酌着道:“是有桩事,还没来得及和阿爹禀明。”   南境王仍未回神,声音都有些恍惚:“……何事?”   洛之蘅犹豫了下,觉得在这里坦白自己和太子两情相悦之事似乎有点不大郑重,况且她只含蓄地说了句“盛京挺好”,阿爹都有些缓不过来,倘若真叫他现在就知道了此事,再加上宫里定会遇见太子,依阿爹的脾气,想来宫宴上要不大安生。   只是,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要再遮遮掩掩,阿爹恐怕要胡思乱想一晚上。   洛之蘅犹豫地瞥了南境王一眼,还没做好抉择,马车平稳地在宫城前停下。   侯在宫外的内侍声音恭敬,请南境王及长乐郡主安。   洛之蘅松了口气,气定神闲道:“不是什么大事,等回家我再和阿爹说。”   南境王半信半疑:“你确定?”   洛之蘅竖起三根手指,满脸正直:“女儿保证。”   南境王这才松了口气。   大宴设在群英殿,自宫门至大殿,一路彩灯高映,流光溢彩。   除夕正宴不分席,洛之蘅一路目不斜视,跟着南境王步行至群英殿。   他们到得不算迟,却也不算早。   大臣三五成群,见到南境王至,又三三两两地来攀谈。   洛之蘅悄无声息地落后一步,打算找到南境王府的席面先行落座。行至半途,忽然有位红裙总角的小姑娘飞一般地撞来,脆生生地喊:“阿蘅姐姐!”   洛之蘅莞尔应了声,立刻被崔月皎拉着往殿内走,她亲亲热热地絮叨着:“咱们的席面是挨着的,我带你去。人还没到齐,阿娘说估摸还要一炷香才开席,咱们先过去坐着。不过阿娘她们都在偏殿说话,我觉得无聊,阿蘅姐姐要是想去凑热闹我就带你去,若是不想咱们就自己玩儿……”   洛之蘅不假思索地选了后者。   一炷香燃尽,群臣尽归席面。钟鸣三声,礼官高喊“陛下携太子至”。   众臣行礼,山呼万岁。   洛之蘅随之屈膝,又跟着起身。   落座的瞬间,似有所觉般抬了抬眼,正对上高台之上太子含笑的视线。 第73章   太子一袭墨色描金朝服,剪裁得当的锦袍裹身,腰间佩玉熠熠生辉,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挺拔如松。   太子的视线并未停驻在她身上,递给她一个含笑的眼神,便与她的视线一触即分。   南境王爵高位尊,又新立战功,两位皇子以下便是南境王府的席位。离得近,洛之蘅能够清晰地看到,太子在移开视线的一瞬,笑意尽敛,微垂着眼,目不斜视,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中,愈发显得不怒而威、高不可攀。   洛之蘅不觉心跳一促。   她见到的太子,向来言笑晏晏,意气自若,偶尔恼得跳脚,反而更显年少张扬。   然而即便她从未见过,也知一人之下的“储君”不会是这幅性情。   她一向把“阿兄”和“储君”分得很开,于她而言,这完全是两个没办法重合的模样。   进入宫城以后,越觉宫城威严肃穆,就越是心中惴惴。害怕见到陌生的太子,更怕自己会心生畏惧疏离。   所幸,这种担忧,在对上太子视线的刹那烟消云散。   洛之蘅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角。   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失礼,她不动声色地敛回视线,余光扫过的瞬间,瞧见随着太子动作而在衣角若隐若现的图样,登时一震。   “!”   洛之蘅压下心中震惊,欲盖弥彰地想,兴许是自己看错了,这么隆重正式的朝服,阿兄总不至于如此胆大。   稍一平复心绪,趁众人不察,洛之蘅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定睛一看:确然是那日画的“雀羽挽蘅草”的图样!   好半晌,洛之蘅都回不过神。   一会儿想着这种正式的朝服他都敢命人绣上这图样,着实胆大;一会儿又无可奈何地想着,这果然是阿兄的行事作风……心绪复杂不已。   一整场宴会,即便洛之蘅不抬头去看,都觉得那副图样不断地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尤其是,殿中这么多人,天子脚下谁是粗心之人?说不准这图样就落入了别人眼中……   如此想着,洛之蘅更觉赧然,以至于正常宴会都神思不属。   南境王似是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与人推杯换盏之余,悄声问:“是不是不习惯?要不你悄悄出去透透风?”   洛之蘅愈羞愈臊,总不能和阿爹说,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堂而皇之地用了只有他们两人意象的图样?若真是如此,阿爹怕是能掀了这场夜宴。   顶着南境王的视线,洛之蘅只好强压着羞赧,憋屈道:“……女儿无碍。”   这幅神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无碍”的样子,南境王正要再问,被举杯而来的同僚一打岔,登时忘了。   夜宴虽为接见使臣,更是庆贺新岁,是以并未论政,只作闲谈。   殿中乐声袅袅,舞姿婷婷,精致的菜肴酒水流水似地呈上,让人眼花缭乱。   然而洛之蘅却始终心不在焉,一直熬过酒过三巡,宴终散场。   洛之蘅步出大殿,被冷风一吹,总算觉得心头的燥热散了些许。   南境王饮了酒,神智虽还清醒,反应却慢了几拍,一看便是醉了。洛之蘅边努力更上他的步伐,边小心提醒他注意看路。   总算是到了宫门口,忽然被人拦下。   宫装着身的宫婢恭敬道:“长乐郡主留步,我家公主有请。”   洛之蘅一顿,顺着她的视线,瞧见躲在暗处的身影,约莫就是三公主了。   她想要出声推辞,却见宫婢似乎猜到了她的意图,牢牢地挡在她身前。   担心争执之下会引人注目,洛之蘅同小厮交待两句,嘱咐他看好阿爹,这才随宫婢走过去。   三公主还穿着宴席上的盛装,兴许是跑得急,气息不稳,头发也有些凌乱。   洛之蘅垂眼行礼:“见过三公主。”   三公主忙扶她起来:“不、不必多礼。”   这举动更像是示好。洛之蘅隐隐猜到了她把自己拦下的意图,但瞧着她一脸欲言又止,想着阿爹还在外等,便径直问:“敢问三公主唤臣女来,是为何事?”   “我、我是想……”似是觉得难以启齿,三公主半晌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洛之蘅耐心等了会儿,见她依然不道明来意,微一福身,便要告退。   三公主见她要走,慌忙拉住她:“你别走——”   洛之蘅侧眸看了眼她慌张的神色,将手臂从她手中抽出,淡淡道:“公主,群臣走得差不多了,再耽搁下去,宫门下钥,臣女逗留宫内,是要被问罪的。”   三公主闻言分外窘迫,兀自挣扎了会儿,磕磕绊绊道:“我、我是要向你赔罪。”   第一句话说出来,后面的话便顺理成章了。   “前些时日,在崔家的成衣铺,我误会了郡主,言有冒犯,还望郡主不要介怀。”   她说这话时垂着眼,先前的盛气凌人全然不见。   叫公主折腰,洛之蘅猜恐是太子做了什么。既是太子为她争取的道歉,她便也毫无负担,静静听完三公主的话,客气道:“臣女不会放在心上。”   “那你是原谅我了?”三公主眼睛一亮,见她点头,忙又拉着她的手,殷切道,“那我便跟崔月皎一样唤你一声阿蘅姐姐……”   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着实令人难以招架,洛之蘅下意识想要抽出手,闻言又要婉拒。   但是三公主压根儿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已经摇着她的手臂眼巴巴地望着她哀求:“阿蘅姐姐,我知道你和太子哥哥颇有情分,你能帮我说说好话吗?他生我的气,不仅不理我,还不见我。我连当面和他赔罪的机会都没有。你帮我劝劝他,我真的知错了,再不会擅自跟踪他了,我保证!”   洛之蘅瞧着她不安祈求的模样,忽觉心中不忍。   但她清楚地知道,太子对三公主的冷淡,和她以为的全然无关。虽然三公主在整桩事情中都是最无辜的那个,然而当皇帝把她牵扯到是非之中,即便知晓她无辜,在隔着两条人命的情况下,太子也不可能对她假以辞色。   漠视而不仇恨,已经是太子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洛之蘅耐心和她周旋:“殿下宽宏大量,但他政务缠身,又有繁忙课业,抽不开身情有可原。公主不要多想。”   三公主眼中的热情渐渐熄灭:“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意帮我,是不是?”   “不是不愿帮,而是帮不了。”洛之蘅诚恳解释。   然而三公主却听不进去。她重重甩开洛之蘅的手臂,言辞尖锐道:“本公主找你帮忙是看得起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又绕回了原点。   她执迷不悟,洛之蘅不想纠缠,福身告辞。   “你敢走!”三公主气急败坏地跺脚,“本公主告诉你,南越此番议和,和父皇提议要我朝派公主和亲。本公主年纪小,又得父皇疼宠,最后定然是从宗室大臣中挑选女眷。你若胆敢忤逆,本公主便上禀父皇,要他派你去和亲!”   洛之蘅原本要走,闻言忽然顿住脚步。   三公主以为是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得意洋洋道:“你是南境王之女,又是父皇御封的郡主,就算是比之宗室贵女,身份上也毫不逊色。到时朝堂议事,即便是太子哥哥,也没办法保下你。怕了吗?怕就——”   “三公主。”洛之蘅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你可知,此番边境战事,我朝是大胜?”   三公主一怔。   洛之蘅也没想着她会回答,冷声道:“三公主年幼,又高高在上久了,想必不清楚,这场大胜是怎么得来的。这场胜利,靠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拼死搏杀;靠平川百姓不惧战火,自告奋勇帮忙照看伤兵,坚守故土寸步不离;更靠满朝文武齐心一致,竭力保障前线一切所需……   “公主轻飘飘一句‘和亲’,置那些身陨战场的将士于何地?置千千万万人的心血于何地?这世上,焉有赢得胜利的受害者反要赠银送美之理?”   三公主愣怔在原地。   “陛下神武明断,自有主张,还望三公主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说完,洛之蘅一福身,转身即走。守在一旁的宫婢下意识拦阻,被洛之蘅眼神一扫,惶然退下。   洛之蘅畅通无阻地出了宫门。   门庭若市的宫门马车尽离,一片静谧。   平夏守在宫门口,一见洛之蘅,忙上前迎:“各府上的车马都回了,只咱们一家的在宫门停驻恐怕引人注目,奴婢做主让车夫挪了。”   “好。”洛之蘅颔首,又问,“阿爹呢?”   “王爷有些酒醉,一进车厢便睡下了。”   洛之蘅了然,跟着平夏往马车的方向走。   将走不远,似有所觉般回头,登时停步。   身着玄衣的身影立在宫门暗处,几乎与漆黑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腰间的佩玉莹润生辉,露出了些许踪影。   “郡主?”平夏奇怪地唤。   “先等等。”洛之蘅不由翘起唇角,脚步轻快地走过去,雀跃地唤,“阿兄!”又懊恼道,“你在这儿等着怎么也不出声,我险些要错过了。”   太子笑道:“我不放心,来看看你。”   洛之蘅了然:“阿兄知道三公主来找我了?”   太子言简意赅地解释:“先前陛下承诺,说让三公主在夜宴后来向你赔罪。”   洛之蘅闻音之意。   想来是陛下听了三公主的话打算调和,这才被太子找到由头,让三公主来给她道歉。   洛之蘅望着太子若无其事的神情,心尖一疼,暗恼圣上多事,又伤阿兄的心。   太子瞧她义愤填膺的神色,好笑道:“怎么,又心疼我了?”   洛之蘅故作沉吟,佯装愁眉不展:“方才三公主说,南越打算要宗室贵女和亲。”   太子笑容一敛:“她威胁你了?”   洛之蘅唉声叹气地点头。   她貌似愁容满面,眼神却毫无惧意。   太子失笑:“南越是提了这桩事,不过不必担心,不论是朝臣还是陛下,都没人会答应。”   “我只是好奇,南越挑起事端在先,战场败降在后,是怎么有胆气提出要公主和亲的。”既然提到了这里,洛之蘅便也顺势问,“莫非是和格尔察逃了有关?”   太子毫不意外她的消息灵通,点点头,解释道:“格尔察不知所踪,南越又在竭尽所能地查找王女遗腹子的下落。老南越王担心王女之子孤立无援,即位后镇不住部族,又会被卷土重来的格尔察攻讦,便想了这个计策。”   洛之蘅若有所思:“他们是想通过和亲,给王女之子添上一大助力,叫有心之人忌惮。”   “一语中的。”太子赞许道。   洛之蘅仰头望着太子,四目相对。   无言半晌,洛之蘅清了清嗓子,眼角瞥过他的衣角,打算兴师问罪。   太子敏锐地察觉她的意图,心虚地咳了下,率先道:“叔伯想必醉了,睡在马车上容易着凉。”   洛之蘅方才只顾着高兴,被他提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事。他们已经好几日未曾见过面,想到要离开,洛之蘅不舍又失望,备感挣扎。   太子亲昵地点了下她的鼻尖,温声道:“时辰不早了,改日我去找你。”   也只能如此。   洛之蘅轻叹着点头:“好。”   “回去吧,我看着你走。”   洛之蘅点头,和太子话别后,跟着平夏离开。   将要转弯时忍不住回头望:太子负手立在宫门口,向来颀长的身姿被宫墙一衬,愈发显得削薄。他的身后是高耸的宫墙,月色下,宫墙投下一片无垠的黑影,仿佛悉数落在了太子瘦弱的肩膀上,莫名显得孤寂寥落。   洛之蘅定睛望了望,忽然转身,小跑着回到太子身前。   太子一愣:“怎么又——”   话音未落便被人打断。   “阿兄。”洛之蘅斩钉截铁,双眸晶亮地望着太子,郑重出声,“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第74章   话甫一出口,洛之蘅便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正月初一大朝会,百官觐见,太子身为储君,又如何能缺席?   然而她并未找补,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太子,半是紧张半是期待地等着他的答复。   月华如练,星子闪烁,她仰头望来,眸中似乎盛了漫天星光,亮得惊人。   单只是望着,都让人心生欢喜,不忍惊扰。   四目相对。   半晌,太子不紧不慢地问:“那你打算,何时给我一个名分?”   洛之蘅一下没反应过来,眨眨眼,莫名其妙地“嗯?”了声。   太子佯作无奈:“无名无分的,我怎么跟你回家?”   原来是这种“名分”!   洛之蘅的两颊“唰”地蔓开红晕。她强忍着赧然,磕磕绊绊地道:“那、那今晚就给你名分。”   像是没想到话到这个份儿上洛之蘅还在坚持,太子微一愣,旋即扬了下唇角,沉吟着道:“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顿了下,又道,“不过,明日我怕是要鼻青脸肿着去大朝会。倘若言官参我仪容有碍观瞻,怕是免不了一顿斥责。”   洛之蘅轻咳了声,小心翼翼地提议:“不然,仍以‘阿兄’的身份去住一晚?”   太子眉梢微扬:“与你两情相悦、互许余生的阿兄?”   洛之蘅顿时眼神发虚,目光游移着避开他的视线,心虚地小声道:“阿爹今晚醉了……”   太子颇觉好笑,仿着她的语气,跟着压低声音:“那你确定,东窗事发后,叔伯不会更恼怒?”   洛之蘅:“……”   洛之蘅设身处地地想,倘若有人在她的眼皮子下同女儿暗渡陈仓,又冠冕堂皇地以“兄长”之身登堂入室,遮遮掩掩不说,又失礼失节,她这样的好脾性都要气上一阵子,遑论是阿爹?   没有互许心意时,他当然可以随心所欲,但眼下这种情形,未及时禀明长辈已是失礼,岂能再得寸进尺?   洛之蘅也意识到这个主意不妥,语调振作地说:“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说着,便下意识微微蹙眉,苦思冥想起来。   她一副全心全意为他思虑的模样,复杂难言的情绪从心底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漏掉一拍。   “洛之蘅,”太子低垂着眸子,轻声问,“……就这么想带我回家?”   洛之蘅重重点头,认真道:“嗯!”她迎着太子的视线,想了想,坦白道,“我感觉,阿兄在盛京不比在南境时开心。我想让阿兄高兴一些。”   她努力剖白着心意。   太子忽然问:“我能抱抱你吗?”   洛之蘅不解,却还是大方地张开手臂:“当然——”   话音戛然而止。   太子上前一步,不待洛之蘅反应过来,便一手摁着她的后脑,一手贴着她的腰,将人揽入怀中。   洛之蘅只觉眼前霎时一黑,未及反应,太子胸腔中错序的心跳声已经传入耳中。   扑咚、扑咚,叫她陡然间生出一种,这其实是她的心跳声的错觉。   他们肢体相贴,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拥抱。   太子的力道不重,生怕弄疼了她似的,只虚虚地拥着她。   他在宴上饮了些清酒,淡淡的酒香和着他冷冽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弥漫在周遭。   洛之蘅耳根一热,悄悄翘了下唇角,安静地窝在他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   太子唤:“洛之蘅。”   洛之蘅怕惊扰什么似的,声音轻轻:“嗯?”   下一瞬,她听到太子低沉的嗓音:   ——“你在我身边,胜似人间桃源、梦里蓬莱,我喜不自胜。”   洛之蘅不知自己是怎样与太子话别的,一路上,那句话都在脑海中不断回响,叫她抑不住地心绪起伏,心潮澎湃。   一直到步入王府,被人搀着往里走的南境王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家闺女的异样。他奇怪地问:“蘅儿,你脸这么红?是不是不舒服?”   “没、没有!”洛之蘅忙不迭解释,避重就轻道,“马车里炭火太足,热的。”   南境王将信将疑。   洛之蘅示意小厮退下,自己搀着阿爹往花厅走。   南境王虽然酒气未散,却还是认出这不是回寝居的路,他问:“这是往哪儿去?”   “花厅。”洛之蘅解释,“膳房备好了醒酒汤,阿爹用些散散酒劲儿再回去歇息。”   南境王顺从地点点头。   进到花厅,平夏恰好端来醒酒汤。   洛之蘅望碗中倒了些,不着痕迹地问:“阿爹,你能和女儿说说昭惠皇后吗?”   “昭惠皇后?”南境王捧着盛有醒酒汤的碗,迷迷糊糊地问,“是谁啊?”   意识到阿爹不在意这些谥号,洛之蘅赶紧换了称呼:“就是,崔老将军的女儿。”   “哦。”这回南境王知道了,“崔婧啊。”   洛之蘅依稀记得先皇后的名讳是个单字,加之崔老将军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阿爹绝不会记错,于是连连点头。   南境王喝了酒,又向来对洛之蘅不设防,大口灌了些醒酒汤,毫无所觉地托盘而出。   洛之蘅便从他的叙述中,慢慢拼凑出当时的情形。   事情要追溯到南境王和崔老将军结识之时。   南境王原为白身,参军时,崔老将军已是军中颇有名气的将领,两人原本并没有结识的机会。然而当时在位的皇帝有意压制世家,是以在打仗一道颇有天赋的南境王,凭借着累累军功,很快就进入了先皇的视野,随即平步青云。   南境王作战灵活,不拘泥于既定战术,向来瞧不上只会识文断字依靠军功的崔老将军。两人互相较劲,时日一久,反倒生出惺惺相惜之感,结为异姓兄弟。   后来两人各自领军,崔老将军北定戎狄,南境王南平南越,均建有累累功勋,在百姓中获得了较大声望。   这时先皇已然老迈,他不知崔老将军与南境王交好之事,担心弹压不住崔家,便封南境王王爵,驻守南境。崔家行事低调,先皇不好无端发难,便在临终前,卸了崔老将军的兵权,又在尚是太子的皇帝请求下,将崔家未及笄的女儿册封为后,待皇帝登基后便行大婚之礼。   崔老将军当然不愿意自己唯一的女儿还未及笄便踏入深宫,然而崔皇后年纪虽小,却颇有玲珑心性。知晓在当时的处境下,若要保全崔家,进宫是唯一的选择。   崔老将军阻止不了女儿踏入火坑,自此后,整日舞刀弄枪,再不问政事。   崔皇后入宫时年方十四。   彼时皇帝已经年过弱冠,膝下已有两子,身侧佳丽无数,又有陪伴多年的秦贵妃温柔小意,向来瞧不上皇后。   后来不知何故,皇帝生了倾慕之心,弃一众美人,只为博崔皇后一笑,甚至许诺,余生只同崔皇后过平凡夫妻的日子,再不碰后宫妃嫔。   两人当了好长时间的眷侣,期间皇后甚至生下了太子。   然好景不常。   后来皇后再孕,皇帝酒醉之后犯了戒,与秦贵妃一夜春宵,担心被皇后所知,将事情瞒得滴水不漏。但纸包不住火,偶然之下,皇后撞见了同样身怀六甲的秦贵妃,以及在她身边嘘寒问暖似是与她共赴巫山的皇帝。   皇后惊怒之下动了胎气,落红早产。小公主一出生便毫无气息,皇后连遭噩耗,一时气血攻心,血崩而亡。   咽气时,正值韶华。   “……老崔子嗣虽多,女儿却只那一个。”南境王说着,悲从中来,“可惜……”   可惜什么,洛之蘅再清楚不过。   父亲失去了女儿,孩子失去了母亲,仅仅是因着一个成了镜花水月的承诺。   崔皇后那样性情的女子,但凡不是在孕中骤见背叛,但凡小公主能够平安降生,最多不过是心灰意冷,又何至于落得红颜薄命的下场?   洛之蘅想到在南境时的太子,又想到回到盛京后的太子……   难怪他对皇帝和三公主是那副态度,难怪他一进盛京,就浑身长满了刺,难怪他明明笑着,却总好像积蓄了无尽的悲伤……   原来竟是这样。   洛之蘅闭了闭眼,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喃喃道:“若知道,方才就该坚持带他跟我回家……”   南境王不明所以:“蘅儿想带谁回家啊?”   “阿兄。”   南境王抿着醒酒汤,随意道:“又不是在南境无处可去,他好好的东宫住着,来咱们家做甚。”   洛之蘅没有搭腔。   花厅里安静了会儿,南境王觉得奇怪,扭头一看,却见洛之蘅神情郑重,莫名其妙般,行军打仗时才会产生的不妙直觉直冲脑海。   洛之蘅认真发问:“阿爹,你想多一个女婿吗?”   南境王:“???”   南境王思绪空白,双眼空洞,声音发颤:“……谁?”   酒后的脑子钝得不像话,然而此时此刻,根本不需要动脑,答案就能脱口而出。他费尽力气,才咽下了到嘴边的两个字。   “如阿爹所想,就是阿兄。”洛之蘅无情打碎了南境王的幻想,“我和阿兄商量过了,待忙过了这阵子,便请崔老将军上门,和阿爹商议婚事。”   南境王幽幽道:“他是储君,婚事老崔说了算吗?”   原本洛之蘅也有此疑问。但今夜听了崔皇后的事情后,疑惑顿时烟消云散。   “算!”她斩钉截铁,“阿兄的婚事,也只有崔老将军能担大任。”   “呸呸呸,谁管他说得算不算!”南境王猛地反应过来,将手中的碗一砸,砸出了脑海一片清明,他愤愤在花厅里走来走去,“我就知道那小子对你居心不良!还冠冕堂皇地说要替你找夫君,难怪当时我提一个公子他挑一个公子的毛病,弄了半天,原来是他别有用心!说好的世无其二的夫君影儿都没见,还拐跑了我的宝贝女儿,实在可恨!”   洛之蘅也不劝,由着南境王骂了痛快,才公允道:“阿爹,阿兄不就是世无其二的人中龙凤吗,他毛遂自荐,也不算骗了你。”   南境王眼神幽幽,眼风一扫。   洛之蘅顿时捂住嘴,眼神无辜,表示自己绝不再火上浇油。   骂也骂了,他最知道自己的女儿,若非已经下定了决心,如何会同他提起?   南境王心里五味杂陈:“蘅儿啊,咱们家向来洁身自好,你平素最看不上人三妻四妾,他未来可是要承继皇位的……”   “阿兄明白我的心意。”洛之蘅不假思索,“他若做不到,不会来招惹女儿。”   南境王语重心长道:“前车之鉴,倘若他重蹈覆辙……”   崔皇后的下场就摆在眼前,后面的话,南境王想想都觉得呼吸艰难。半晌,他望着洛之蘅,语气复杂,“爹不想成为第二个老崔……”   洛之蘅当然明白阿爹的顾虑,更知道,有崔皇后的前车之鉴在先,要阿爹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有多难。   然而——   她沉默良久,还是道:“阿爹,我这一路,都是他推着我走的。”   南境王不明其意。   “在南境时,他不知我不辨人貌,带我走市井、串民巷,教我学骑术,将师父引荐给我,甚至我偷偷去了平川,他恼怒我不顾安危,还是在得知我希望留下后,向我妥协。   “我想偏安一隅时,他便容我偏安一隅;我想有所施展时,他便竭力为我寻名师,教我防身术。不会因为我是女子而要我自困闺中,不会因为我柔弱而要我无所寸进。”   洛之蘅一字一字道:“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想,为他勇敢一回。” 第75章   南境王久久无言。   平心而论,太子芝兰玉树,才华横溢,且人品性情皆是一流,与他的女儿自是相配。   可偏偏,他是太子。单只是“储君”这个身份,就足以让任何希求“一世一双人”的人家望而却步。历数史书,谁家的皇帝没有三宫六院?就算是当今圣上,当年表现得多爱崔皇后,再她死后,宫中照样进了新人。   诚然,太子的性情和当今皇帝天差地别。   但他早晚有承继大宝的那一天,谁也不知道,如今的太子待大权在握后会变成何种模样。   平常夫妻有龃龉,尚可和离两宽。一旦牵扯到“皇帝”,便逃不开君臣二字。   难道日后“皇帝”被乱花迷了眼,他们还能去当面和他辩一辩,他是如何的背弃誓言吗?   “蘅儿,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南境王声音艰难,试图让他的女儿回心转意。   然而洛之蘅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出声:“女儿知道。”   “那你——”   “但女儿想为他、也想为自己,闯一闯。”洛之蘅字字铿锵。   南境王哑口无言。   他是个粗人,可耳濡目染,却也知道,一腔孤勇地信任另一个人,并不一定能得到好下场,崔家就是最血淋淋的例子:忠心为国的老崔被剥夺兵权,闲赋在家;满心依赖丈夫的崔皇后被当头棒喝,红颜薄命……   但他更知道,自己的女儿打小就是最有主意的那个。她既然和自己坦白了心意,就不会因为虚无缥缈的“怀疑”而改变主意。   南境王内心五味杂陈。   许久,轻轻拍了下洛之蘅的后脑,下定决心般道:“行。那咱们就……信他一回。”   “阿爹……”洛之蘅一时怔怔,她已经做好了要多费些时日来说服阿爹的准备,却没想到,他松口得如此痛快。   “你只管做你想做的,”南境王笑了笑,“阿爹一直是你的后盾。”   *   正月初一,新岁伊始。   天还未亮,洛之蘅便被平夏和半雪叫醒。她半睡不醒地洗漱,然后再迷迷糊糊地坐到妆台前梳妆。   半雪为她梳发,边道:“郡主昨夜没睡好?怎么眼下起了这么重的黑眼圈?”   洛之蘅秀气地打了个哈欠。   昨夜头脑一热就和阿爹开诚布公,虽然结果是好的,但恰恰是因为这好的结果,叫她一夜辗转反侧。一直到下半夜才堪堪生出些许睡意。谁知还没睡一会儿,便到了起身的时间。   正月初一的大朝会,虽然用了朝会的名,实则并不议事。   皇帝在前朝召见百官,秦贵妃则在后宫之中接见有品级的女眷,以贺新岁。   洛之蘅身为郡主,往常不在盛京便也罢了,今次怎么也躲不过去。   她丢下一句“涂些粉遮遮”,便抓紧时间打盹养神。   马车抵达宫门,洛之蘅才打起精神,随着人流进宫。   女眷今日皆前往后宫,没办法如昨日一般跟着阿爹,洛之蘅只好独自跟着接引宫女前往。   担心有不相熟之人上前搭话,洛之蘅一路低垂眉眼,目不斜视。   好在一路顺利,洛之蘅稍稍松了口气。   秦贵妃殿中已然聚集不少人,洛之蘅低调地找到席位落座,周围谈天说笑的声音不住传来,她心如止水地抿了口茶水。   辰时,贵妃至。   众人行礼问安,贵妃笑着叫起。   洛之蘅虽众人落座,瞧见了上首的女子。   秦贵妃一袭水红宫装,繁复庄重,鬓发挽髻,叠金带翠,瞧着极富威严。   洛之蘅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意外。   皇后离世后,宫中秦贵妃一人独大,无人能出其右。能够掌管后宫多年而屹立不倒,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命妇们凑在一处,和贵妃说着吉祥话。   秦贵妃始终面带微笑,游刃有余地应和着。   半晌,她忽然一笑:“咱们只顾着自己高兴,倒是把年轻人给忘了。”   殿中有不怯场的姑娘家笑着奉承:“娘娘所说皆为良言,我们听得入神,很是受益匪浅。”   “瞧瞧,多会说话。”秦贵妃掩唇笑起来。   殿内一阵笑声响起,秦贵妃朝着洛之蘅望过来,佯作疑惑:“这位是?”   洛之蘅起身行礼:“臣女洛之蘅,拜见贵妃。”   “原来是长乐郡主。”贵妃恍然,热切道,“快上前来。”   洛之蘅依言上前几步。   秦贵妃亲热地拉着她上下打量,眸光带着丝追忆道:“本宫上回见你,你还是个小姑娘呢。没成想,一转眼竟这么大了,出落得也好,倒叫本宫险些认不出来。”   几位命妇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夸赞。   洛之蘅抿出浅笑,佯作羞赧。   “去去去,你们就仗着我们长乐性子好,倘若把人打趣得不敢再进宫,本宫可饶不了你们。”秦贵妃指着说的最欢的几个命妇,说着斥责的话,眼中却带着笑。   命妇们见好就收,识趣讨饶。   “本宫还得好生谢一谢长乐。”秦贵妃拉着洛之蘅的手,又叹又笑道,“太子自幼未曾出过京,谁料陛下一狠心,就让他去了南境那等远地。如今回来,本宫瞧着太子气色颇好,没见憔悴消瘦,这还要多谢长乐照拂。”   洛之蘅只觉秦贵妃不愧是掌管后宫数年的人,字字机锋,叫人防不胜防。   太子得胜归来,正是春风得意,谁人不称赞?偏偏这个时候,秦贵妃旧事重提,将太子曾“惹恼”皇帝被发配到南境反省的事情牵扯出来。   倘若这能用关心则乱来辩解,那后一句,就是图穷匕见。   她不知道三公主和秦贵妃说了什么,也不知秦贵妃是否猜出太子和她的关系。   但无论猜出与否,他们二人明面上都没有太多瓜葛。将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凑在一起,又刻意提起是她照拂,和含沙射影他们二人有私情有什么两样?即便日后他们结了亲,若贵妃这话传将开来,旁人也难免会觉得他们是被迫绑在一起。   一句话,既点明了太子不逊犯上,又算计了太子的声誉,着实高明。   洛之蘅低垂着眉眼,假作并未看出她的不怀好意,滴水不漏地回:“娘娘言重,太子殿下驾临,南境王府上下蓬荜生辉,不敢怠慢。至于殿下起居,自有阿爹命人照拂,臣女未曾出力,不敢当谢。”   秦贵妃神情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谢你便也是谢了南境王,总之太子平安归来,就是大喜。”   殿内又一阵的奉承说笑。   秦贵妃是聪明人,不着痕迹地挖了坑,没人跳,便就此偃旗息鼓。   她拍拍洛之蘅的手:“行了,你们小辈难得进宫一趟,本宫也不做那等恶人,不必拘束,且出去玩罢。”   贵女们起身谢恩。   一出正殿,在殿中显得死气沉沉的姑娘们,霎时如出笼的鸟,各个跳脱生动,互相挽着相熟之人,三三两两地走了。   也有人来邀请洛之蘅一道,洛之蘅客气地谢过,只推脱自己畏冷,不好走远。   有人还欲再劝,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阿蘅。”   洛之蘅先是一愣,随即惊喜地转身。   林岁宜迈着轻快的步子走来,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臂:“我正找你呢,原来你在这儿。”又抱歉地朝着周围的贵女们道,“我有些急事要请郡主帮忙,便先将她带走了。”   贵女们摆摆手,连说“无妨”。   洛之蘅终于脱身。   两个人低声说着话,往尽处的湖心亭而去。   亭子周边开阔,不必担心被人听了墙角,两人这才毫无顾忌地相视笑起来。   洛之蘅笑着问:“你何时来的盛京?我竟然一无所知。”   “前日晚间到的。”林岁宜解释道,“本来地方刺史要三月才会来京述职,但南境今年起了战事,阿爹虽为江州刺史,因着也参与其中,便被圣上下旨召回了京。我跟母亲走得慢,是以前日才到。”   洛之蘅了然。   昨夜宫宴想必林岁宜也来了,只是她当时神思不属,并未注意。   “既然圣上将你们召来了盛京,想必林大人高升有望。可说了日后怎么安排?”   林岁宜也不避讳和洛之蘅说这些,坦言道:“恐怕要等过了年才能有消息了,不过我听父亲的意思,恐怕十有八九就留在盛京了。”   洛之蘅先是给她道喜,想起什么,又迟疑道:“那林大少夫人——”   “嫂嫂如今有长兄陪着。”林岁宜揶揄笑道,“当初战事一结束,长兄便回了府上,给嫂嫂好一顿赔礼道歉,又将嫂嫂接回了楚州。”   “林少夫人正在孕中,可受得住奔波之苦?”   “兄长特意找了好几个大夫看过,又请了大夫随行,这才敢带着嫂嫂走。”   兄嫂和睦,林岁宜自是眉开眼笑。   她解释完,又问:“不说我了,你呢?近来如何?可打算好了何时回南境?”   “我一切都好。”洛之蘅一顿,又道,“回南境一事,恐怕要等上一阵子了。”   林岁宜闻言有些意外,旋即注意到洛之蘅略显赧然的神色,忽然心中一动:“可是……好事将近?”   洛之蘅羞赧着点了下头。   “那我便提前恭喜了。”林岁宜喜笑颜开地合掌,“先前在南境时,我瞧着你们一个两个的不开窍,可急坏我了。”   忆起旧事,洛之蘅更显羞涩。   林岁宜打趣了她一会儿,松口气道:“你有了他撑腰,我可算是能放心了。”   她似乎话里有话。洛之蘅问:“怎么?”   “我小弟,约莫着也要来京了。”林岁宜叹道,“母亲自小弟离开后始终郁郁寡欢,央求了父亲好些时日,我瞧着父亲怕是耐不住了。”   幼子向来多得些宠爱,林刺史当初为了避风头才狠心将林疏言送走,如今风平浪静,有意接回幼子承欢膝下也是情理之中。   洛之蘅不以为意。   两个人对坐着叙话,估摸着时间回到殿内向秦贵妃请辞。   众人刚行完礼,正打算离开时,忽然有位年轻女子缓步而来。她身形伶仃瘦弱,繁复的宫装显得空落落的,极不合身。   “儿臣见过母妃。”女子虚弱地弯身行礼。   秦贵妃目光关切:“你身子不好,不必在意这些虚礼,快起。”又横了眼宫女,“给皇子妃看座。”   大皇子妃又行一礼,才虚虚做了半边椅子:“儿臣听闻有两位南境来的妹妹,心下好奇,这才来凑热闹。”   洛之蘅觉得奇怪,却还是和林岁宜一道出列问安。   大皇子妃的目光在她们二人身上望了望,赞道:“两位妹妹钟灵毓秀,果然是好景养人。”又道,“我今日来也没带什么见面礼,只有这一对镯子,便赠你们二人吧。”   两人惶恐言不敢。   大皇子妃道:“黄白之物不必放在心上,今日有些累了,改日要请你们过府同我说说南境的风光,还请你们勿要推辞才是。”   洛之蘅和林岁宜只好道谢。 第76章   离开贵妃宫殿,林岁宜跟着林夫人离开。   洛之蘅抚着手腕上刚套上的翠玉镯,心事重重。   大皇子妃拖着病体进宫来给贵妃贺新岁,看上去挑不出问题。但偏偏,大皇子妃单提了她和林岁宜出来,又单赐了她们两人玉镯。说着是好奇南境来的妹妹,可看着她们的眼神似乎别有深意,让她怎么也放不下心。   洛之蘅忧心忡忡地边走边思索,出了后宫,正撞上崔老将军、南境王和太子三人联袂而至。   南境王:“蘅儿。”   洛之蘅慢一拍回神,朝他们三人走去,分别给崔老将军和太子见礼。   南境王转头望着崔老将军,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遇见蘅儿,我们父女俩就先回了,就此别过。”   “何须着急。”崔老将军笑眯眯地道,“刚才说的那桩事老夫尚有疑问,离宫门还远,你再多给我解解惑。”   说着,别着南境王的手臂把人拉走。   洛之蘅和太子慢两步跟在后面。   “怎么了?”太子偏头瞥了眼,“瞧着有心事。”   洛之蘅略抬了抬手腕:“大皇子妃赐了镯子。”   “她不缺好东西,既然给了你,放心拿着就是。”   洛之蘅微蹙着眉:“我感觉有点奇怪。”   太子问:“怎么?”   洛之蘅一五一十地将她觉得怪异之事说给太子,蹙眉道:“……兴许是大皇子妃没出过京,才对京外之事颇感兴趣。但当时贵妃宫中亦有从其他地方进京来的宗室贵女,大皇子妃却偏了偏挑了我和岁宜。还有她看我们的眼神,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阿兄,”她惴惴不安地问,“是我想多了,还是……”   太子稍一思索:“不是冲着你来的。”   洛之蘅心中一跳:“那就是——”   宫内隔墙有耳,太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洛之蘅心领神会,却依然难掩忧虑。   若是冲着她来,无非便是想通过她将矛头指向太子或是阿爹,到时见招拆招,反而不必担忧;但若是冲着岁宜……林家中岁宜虽是嫡女,但说话的分量也向来抵不上几位公子,更不如尚还年幼的妹妹们受宠。盯上她,能得什么好处?   “你放心。”太子双眼望着前方,轻声道,“若我猜得不错,只要大皇子妃平安无恙,林姑娘就不会有麻烦。”   洛之蘅原以为是大皇子妃有意针对林岁宜,可听这话,倒像是另有其人。   她苦思冥想不得要领,正要再问,却听前方的南境王忽然唤道:“蘅儿,咱们回家了。”   原来说话间已到了宫门口。   太子笑道:“这桩事的内情我日后和你说。林姑娘那边有小五看着,不会出事。”   也对,赵世子就在京中。   洛之蘅松了口气。   那头南境王又扬声催促。   太子眉梢微扬,奇怪道:“说起来,我怎么感觉,叔伯今日对我颇有成见。我近来可是哪里得罪他了?”   洛之蘅心头一紧:“阿爹在朝会上为难你了?”   “这倒没有。”太子澄清道,“大朝会不议事,我只是瞧着,叔伯今日看我的眼神,极为不善。”   洛之蘅轻咳两下,目光飘忽:“阿爹大约是在生闷气。”   太子好整以暇地望她一眼。   洛之蘅原本不觉得有什么,被他一瞧,顿觉脸热。她偏了偏头,压低声音道:“我昨夜,给了你名分。”   太子:“?”   太子愣了下,正要再说什么,却见洛之蘅已然朝他见了礼走向南境王。   大庭广众之下,他又没办法把人叫住,只能停在原地,目送着南境王府的马车离开,瞧见高踞马上的南境王没忍住朝他冷哼了一声。   太子想起方才洛之蘅说的话,没忍住笑了笑。   “别看了,人都没影了。”崔老将军没好气地说。   太子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   爷孙俩却谁也没说要离开,就并排站在宫城门口。   半晌,崔老将军敛了笑意,问:“想好了?”   “想好了。”太子沉默了片刻,郑重道,“当时和外公传信时,就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想起那张信笺上的内容,崔老将军嘴角抽了抽,笑骂道:“臭小子。让你住在洛家是想让你行事方便,你倒好,转头把人家千娇万宠的女儿拐了。”   话到这儿,崔老将军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什么:“等等——”   他探究地望向太子:“你是不是故意的?”   崔老将军越像越觉得有理:“当初我前脚问你出京后怎么打算,你后脚就和我提了南境。明明要查南越之事,去楚州更为方便,你偏偏退而求其次,跑去了宁川——”   太子冠冕堂皇地解释:“楚州虽然方便,但若是漏了行迹,查南越的目的便也昭然若揭。到时处处掣肘,反不如在宁川方便。”   崔老将军半点儿不信,   太子被他盯得破功,笑着朝他作揖:“瞒不过外公。”   当时为了离京,他和外祖商议好,借他大言不惭惹祸之机,由皇帝下旨命他出京反省。至于去处,自有外祖为他安排。想去宁川,自然有几分想去探望探望洛之蘅的因素在。   兜兜转转,成全了他和洛之蘅的两情相悦,诚然是他当初未曾料到的。   不过,这些也没必要外道。   “你倒是慧眼识珠。”崔老将军道,“老洛这家伙,瞧着好说话,一旦牵扯到他女儿,翻脸就不认人。”   太子深有体会,笑道:“要娶叔伯的掌珠,总要遭些冷眼。”   崔老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尽在不言中。   *   隆庆二十四年的新年热闹非凡,最令百姓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崔洛两家。   听闻大年初三,崔老将军便带着礼品亲自上南境王府拜访,进去还没有一炷香,里头便传来砰砰嘭嘭的声音,没过半个时辰,崔老将军便颇有些形容不整地离开。   围观的百姓瞠目结舌,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谁知没过两天,崔老将军又带着丰厚的年礼上门……   同样的情形每隔一两日便上演一日,百姓起初尚还震惊,后来已然见怪不怪,甚至还颇有兴致地猜测着两家为何会闹出这种事。   市井中不知内情,可聪明的朝官观察了几日,已然猜出个七七八八。   因先皇后亡故之事,太子和皇帝不亲厚,他的婚事也被皇帝金口玉言许给崔老将军操持,这件事并不是秘密,有心人一打听就能知道。   而早在太子离京前,就已经传出了崔老将军在帮太子挑选太子妃一事,联想到南境王爱女如命的性情,还有什么猜不到?   况且,开了朝会后,太子几次和崔老将军一道离宫,没多久便传出崔老将军从南境王府出来之事,百姓不认识太子,可这稍一联想,洛家女有望成为太子妃的事便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   想搏一搏太子妃之位的人家大动肝火,他们明里暗里较劲了那么久,没想到最后居然是南境王府异军突起;家中没有适龄女子的人家则在背后兴致勃勃地看戏,猜测着崔老将军究竟何时能说服南境王。   外面的是是非非一概未曾进入洛之蘅的耳中。   冬日的梅花开得茂,洛之蘅颇感新奇,在南境王府的梅园中折了几枝梅花,小心地修剪着枝杈。   半雪轻车熟路地跑过来,气喘吁吁道:“郡、郡主,崔老将军又上门了!”   “去备好跌打损伤的药酒,和往常一样,崔老将军和阿爹各一瓶。”洛之蘅眼也不抬地吩咐,看着手中的梅枝,不自觉地叹口气。   太子的名分,阿爹松口是松口了,但心里憋着气却怎么也没散。   崔老将军和太子第一次上门时,话还没说两句,两人就动起了手。洛之蘅走到前院,两人你来我往已经打了许久,仆从皆退避三舍,附近只有一个太子目不转睛。   洛之蘅想去劝架,被太子拦了下来。   她不解其意,阿爹常年在战场倒还好说,但崔老将军上了年纪,哪能禁得住阿爹的打?   太子头疼道:“外公不服老,这些年也没落下练武。”   洛之蘅看看太子的脸色,再一看这架势,瞬间明白了。   阿爹心里憋着闷气亟待抒发,崔老将军多年德高望重碰不着敌手,眼下得着这个机会,两人一拍即合,反倒把太子这个做好准备来挨打的人冷在了一边。   洛之蘅哭笑不得,只好和太子站在旁边等。   结果南境王打架的间隙,瞥见她和太子站在一道,更生气了,当即撒手不干,拉着她回了内院,命小厮颇有礼节地“请”走了崔老将军和太子。   本想去劝架,结果好心办了坏事。   洛之蘅长了记性,再没去前院凑过热闹。   从回忆中回神,洛之蘅想起什么,又吩咐道:“对了,今日是上元,叫膳房准备些元宵,等会儿留崔老将军和太子用一碗。京中的元宵味道单一,把咱们做的那些填了豆沙、核桃、枣泥馅儿挑捡出来装好,走的时候给崔老将军和太子都带一些,也让他们吃个新鲜。”   半雪愣愣地应了,又忙摆着手道:“不是啊郡主,这回他们没打起来。”   “没打起来?”洛之蘅愣过之后面露喜色,“那就是阿爹松口了?”   “没、没!”半雪气还没喘匀,断断续续地开口。   洛之蘅难得生出几分急躁:“到底是怎么了?你快说啊!”   “比打起来还可怕!”半雪深吸一口气,面露惊恐,“他们居然凑在一起品茶了!!”   洛之蘅:“?”   洛之蘅:“!” 第77章   洛之蘅深感震惊,去往正厅这一路,都沉浸在难以置信的情绪里,久久没有回神。   她着实是想象不到,阿爹主动坐着同人品茶是何情形。   在她的印象里,阿爹能够在她泡茶时安静坐着,已然是极为难得一见了。和旧友见面,他要么同人大口吃肉喝酒,要么同人比划武艺,从来随性不羁,何时会把品茶放在招待人的安排里?   先不说旁人适不适应,就说阿爹自己,都做不来这种风雅事。   洛之蘅怎么也想象不来,阿爹和人正儿八经地品茶论对是何种模样。   她心里觉得荒谬,但又知道半雪不会无的放矢。怀揣着这种矛盾的心情,终于来到了正厅。   里头的情形让洛之蘅的脚步微微一顿。   窗明几净的正厅中,南境王落于主位,身侧是长须斑白的崔老将军,太子位于下首,三人手中各执一只瓷杯,不约而同地凑在鼻端轻嗅,略一啜饮,各自口出夸奖之辞,言这茶香如何隽永,这茶色如何清透,这茶汤如何回味无穷。   一盏茶毕,又有侍女分别为之奉上新茶。   帘幕后和着袅袅琴音的脆嗓柔柔道:“凤凰单枞,诸位请品……”   佳人抚琴,名手泡茶,清香袭人,琴音不绝。   洛之蘅长到这么大,从未想象过,自己家中有朝一日竟然会出现如此情景。   恍惚中,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刚一动作,南境王便眼尖地瞥到她,笑呵呵地道:“蘅儿来得正巧,你素来对茶道深有研习,快来品品,爹派人从福州千里迢迢寻来的好茶味道如何。”   洛之蘅愣愣地应了声,凭着本能进屋落座,接过侍女的茶,食不知味地沾了沾,欲言又止地望向南境王。   南境王满怀期待地问:“如何?”   “……”洛之蘅哪里品得出味道好坏,干巴巴地道,“好茶。”   南境王像是有些不满意,眼神幽幽。   洛之蘅想了想,稍稍凑近他,低低问:“阿爹这是,想要卸甲,转投文官麾下了吗?”   南境王眼睛一瞪,一脸“你在想些什么了乱七八糟之事”的荒谬神情,义正词严地辩解:“怎么可能,那只会打嘴仗的劳什子文官有什么好当的,爹才——”   旁边漏出一声轻笑。   是这话落入人耳,太子没有忍住。   南境王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清了清嗓,端起严肃认真的神色,一本正经道:“蘅儿休要乱说。”   洛之蘅:“……”   蘅儿有点错乱。   似是不满意洛之蘅的表现,南境王也不再询问她的意见,扭头继续和崔老将军及太子探讨起茶道的奥妙来。   洛之蘅听他张口《茶经》闭口《茶谱》,说得头头是道,当即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家阿爹一样。   向来只将兵书奉为圭臬的阿爹,何时居然也懂了这些?   尤其是,就连崔老将军居然也和他聊得有来有往。   洛之蘅莫名觉得这场面怪异,恍惚了半晌,下意识去望向太子。   谁料太子一脸的专注认真,目不斜视地望着南境王,没朝她这边分出丝毫眼神。   洛之蘅:“……”   洛之蘅兀自震惊着,饮完了杯中的茶水。   一盏茶尽,侍女又奉来了旁的名茶,流水似的,络绎不绝。   洛之蘅就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话题从茶道,到四书五经,到为人处世之道,到人品性情之论,再到天下局势之辩。   从头至尾,愣是没有她插腔的机会。   听到最后,洛之蘅也隐隐察觉出阿爹的意图,她有心想说两句,似有所察的南境王及时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一番长谈行至尾声,侍女也奉来了最后一盏茶。   南境王端起茶盏,亲自介绍:“这最后一盏,无色无味,非茶非汤,乃是由王府后院井中提出,煮至沸腾后盛入盏中呈上,没什么滋味,两位随意。”   说着,自己当先一饮而尽。   崔老将军似是有些摸不透南境王的意思,端着茶盏有些踌躇。   一旁的太子已然随着南境王话落,利索地饮下这一盏茶。   南境王目光中掠过一丝满意,却仍是端着架子,不动声色地问:“殿下博闻强识,方才这诸多盏茶,味道如何,不如请殿下一评。”   “叔伯今日所取,皆为各地名茶,回甘者有之,色出尘者有之,有须以未染尘之雪水烹煎方得其味者,亦有寻常泉水冲泡即能惊艳四座者。”太子说着,微微一顿,“但于我而言,若论其中翘楚,莫过于最后一盏。”   南境王提醒:“最后一盏可是最普通不过的白水。”   “名山乐水育名茶,名茶珍贵,却只是锦上添花。唯有这白水一盏,若为活命,不敢或缺。”   话到此处,南境王的意图昭然若揭。   崔老将军原本有些紧张,此刻也捋着长须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着。   洛之蘅搭在膝上的手微微紧握,心脏紧张地快要蹦出胸腔。   南境王只看着太子,神情如常地问:“但你为天潢贵胄,这所谓的名茶,于你而言,不过如江河之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江河水滥成灾,茶汤饮多伤神。凡事皆须克制有度,不能贪量。名茶须应四时,早则涩,晚则柴,不若白水始终如一,不改其味。”   南境王步步紧逼:“但白水寡淡,难免有腻味之时。”   “那便是我或命尽,或誉毁之时。”太子不紧不慢。   南境王却忽然一愣。   洛之蘅似有所觉,喃喃:“阿兄……”   太子终于第一次望向她,朝她轻轻一笑,继而起身,朝着南境王行下端正礼节,一字一字,字字千钧地道: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赵珣今日,愿以一人之心求娶南境王之女洛之蘅。誓著明旨,布告天下,使众生皆闻:赵珣此生,无妃无妾,唯洛之蘅一妻。终余残生,不改初衷。若有相负,声断誉毁,纵然文治武功彪炳史册,亦有薄情寡义之名流传百世,以为后人戒。”   他说得郑重其事。   洛之蘅脑海中一片空白,呆呆起身,下意识朝他走去。   南境王却眼明手快地扣住她的手腕,不错眼地盯着太子,毫无所动地问:“皇室之子,以求多子多福,你贸然立誓,倘若圣上有异,朝臣拦阻,这浩荡反对,你待如何?”   “兼济天下为大义,小小后宫只是私德。若大义无缺,纵是朝臣,也不能对我的家事指手画脚。”   “你能做到?”   洛之蘅呼吸一窒。   太子似是察觉到什么,偏头看向她,笑容轻绽,却如满山群芳一息同绽,盛得惊人。   他望着洛之蘅,发于肺腑般,一字一字地道:   ——“既为她,虽千险万阻,无敢怠也。”   *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开。①   盛京的上元夜热闹非凡,大街小巷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各色花灯高悬,映得城池如白昼。各样小摊摆于街旁,小贩各出奇招,引得百姓纷纷驻足。   洛之蘅提着一盏花灯,小心翼翼地跟在太子身边。   许是人多,她被挤得一个趔趄,所幸及时被太子扶稳。   “小心。”太子扶稳她,问,“这里人多,想不想去城楼看看?”   洛之蘅自无不可地点头,微微垂眸,看到太子伸出的手,缓慢却又坚定地把手贴在他掌心。   太子灼热的温度顺着手心传来,叫她耳根又是一红。   脑海中不由再度回想起不久前,太子站在府中正厅,郑重其事朝她许诺的模样。   她想过很多他会如何说服阿爹,或是诚恳说服,或是锲而不舍,从未想过,他会给出这样的承诺。   以储君之尊,将一生唯此一妻之事布告海内,承诺永不相负。   这份决心,足以让人动容。   他像是知道她和阿爹最担忧的是什么,给出的礼物令谁也挑不出错误。   她想起阿爹一改前几日不让他们见面的态度,赶着她和太子单独出来逛上元的情形,不由牵了牵唇角。   “想什么呢?”太子瞥她一眼,眼中含笑,明知故问。   洛之蘅偏不让他如意,煞有介事地道:“我在想,阿兄惯会吊人胃口,初一许诺告诉我的事,到现在都没有给我解惑。”   太子稍一思索便知她说得是什么,状似心痛地道:“我们好不容易得了叔伯的允准,出来共度佳节,你却还想着旁人。”   洛之蘅才不会被他迷惑,不为所动地推推他,催促道:“阿兄快别卖关子了。”   公/众/号:月/下/看?书人   太子长长一叹,只好认命地解释:“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大嫂身体虚弱,说不准何时便会撒手归西。而父亲春秋鼎盛,我那位长兄若有心更进一步,自然要提前选好后路。”   这所谓的后路,不消太子说,洛之蘅便一清二楚。难怪大皇子妃当时看着林岁宜是那副眼神。   洛之蘅一阵心惊:“但是正妻还活着,便提早挑好了续弦的人选,未免太过凉薄。大嫂和她的母家肯忍?”   大皇子既有心帝位,当初选皇子妃时自然家世颇高。   如今未及皇子妃逝世,便提早谋划后路,难道就不怕开罪了皇子妃的母家,失了依仗?   “你可知,大嫂的身子是因何落下的毛病?”   洛之蘅隐有所悟:“莫非是……”   “女子生产伤身,大嫂是因着生产才落下了毛病。为了她的孩子,她和她的母家也只能忍。”太子语气淡淡,“这才是我那长兄有恃无恐的原因。”   洛之蘅心中一凉。   “我们家世代都是这样,只看利益,不念人情。”太子见怪不怪地说,语气中似有讥讽,“不过你也无需担忧,只要大嫂安然无恙,林姑娘自然能够独善其身。”   洛之蘅想起旧事:“所以阿兄当时为她送药,便是想要替岁宜解围?”   “我可不是为了她。”太子立时澄清,“我是为了小五。”   “赵世子?”   “对。”太子咬牙道,“这家伙平素里安分守己,没想到全都窜着劲儿用到娶妻上了。”   洛之蘅失笑,好声好气地哄道:“阿兄能者多劳嘛。”   太子凉凉地瞥她一眼。   洛之蘅讨好一笑:“不过既然大嫂是身有宿疾,那我这个大夫自然不能袖手旁观。阿兄放心,我定然仔细注意着她的身体,绝不叫阿兄为这事再多费一点心。”   太子这才露出满意之色。   两人朝着城楼走去。   洛之蘅小心迈着台阶,忽然想到:“阿兄,我日后还能在外行医吗?”   “为何不能?”太子反问。   洛之蘅迟疑道:“不是说,你家规矩甚是森严?”   “再严的规矩,能比得上行医救人的功德?”太子不以为意。   城楼上有风,行人寥寥。   太子给她戴好兜帽,然后一把提起她。   洛之蘅心下一惊,反应过来后,已然平稳地落座在城墙上。   她不解地问:“阿兄?”   太子问:“看到什么了?”   洛之蘅不解其意,却还是乖乖道:“好多人。”   这答案太诚实,太子没忍住笑起来。   洛之蘅微恼地唤:“阿兄!”   太子忙举手投降。   两人笑闹了一阵,太子才认真道:“是人,亦是你胸怀的天地。”   洛之蘅一愣。   太子望着她的眼,一字一字道:“洛之蘅,你说过,我为你辟天地。曾经如此,今后亦如是。你只管做任何你想做的,我是为你辟天地的利刃,不是禁锢你的牢笼。”   洛之蘅一怔。   她坐在高高的城墙上,反而要比太子高出一头。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太子,听着他剖心明志般的许诺,忽然生出一种错位之感。   心绪复杂,洛之蘅久久难言。   许久,她忽然道:“阿兄,其实你不必许诺这许多,哪怕不落于明旨,我也明白你的心意。”   “空口白话,哪比得上白纸黑字?”   “可是——”   “洛之蘅。”太子好笑道,“我早就想问了,你这毫无警惕之心,总是轻信于人的习惯是怎么养成的?”   洛之蘅辩解:“我才没有轻信于人。”   太子指了指自己。   “但你是阿兄啊。”   太子望着她百般信任的眼神,忽然心口一跳。   他下意识抬手,遮住她的双眼,才慢慢道:“但洛之蘅,我是皇室之人。不要轻信旁人的话,尤其是……帝王的话。”   洛之蘅被他的手蒙着,眼前一片昏暗,耳力却在这时分外敏锐,能够清晰地辨别出,太子语气中深藏的沉重。   她想起皇帝,想起崔皇后。   最后脑海中只余下太子。   她没有试图去推开太子的手,只是静静听完他说的话,然后用再诚挚不过的语气,一字一字道:“但你是我的赵珣。”   不是天下人的储君,不是日后要承继帝位的太子。   只是她一个人的赵珣。   是喜怒哀乐皆和她共享,四季余生皆有她为伴的,她的赵珣。   太子像是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怔怔松开手。   视线一寸一寸清明起来,直至再无任何遮挡。   洛之蘅看到身后华灯映照,看到高空明月熠熠。   然后看到,眼中只有她的赵珣。   洛之蘅垂着眼,灿然一笑。   “赵珣。”   太子翘起唇角:“嗯。”   “那就说好啦。”洛之蘅轻快道,“不必费这些周折,感情之事你我自己知道便好,何须成为他人的谈资。”   “谁和你说好了。”太子笑着反驳,“不做这些,你我的婚事也要成为他人的谈资。既然都谈了,为何不谈些好的?”   洛之蘅正要反驳。   太子赶在她开口前问:“你信我吗?”   洛之蘅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   “既然我不会毁诺,又何惧立誓?”   太子握着她的手,眼中漾着笑意:“赵珣和洛之蘅两情相悦,不仅要这当世所知,更要著于史书,流传后世,叫子孙后代都知道,洛之蘅是赵珣的,赵珣是洛之蘅的。他们二人同心,容不下其他任何。” 第78章   隆庆二十四年的新年一晃而过。   灯火通宵的上元夜依稀还在眼前,盛京中从上到下已然回归正轨,只有深街小巷尚未褪色的楹联勉强留住几分节庆的余韵。   洛之蘅一改先前赋闲在家的态势,虽不至于早出晚归,却也忙得无暇他顾。   以至于,从大皇子妃口中得知,圣上册封太子妃的圣旨已然准备妥当时,不免愣了下。   大皇子妃瞧她一副茫然模样,不禁好笑道:“你自己的大事,竟也这般不上心?”   洛之蘅赧然地笑笑。   也不是不上心,实在是没有她的用武之地。   自打上元那日太子得到了阿爹的认可,这桩婚事于她而言就是板上钉钉之事。未定婚期之前,如何走三书六礼的程序,圣旨未下之前有阿爹和崔老将军商量着,更有崔府的一众夫人做军师;圣旨下了之后有礼部、钦天监把控,更是无需她操劳。   况且,从那之后,她一边忙着为大皇子妃调养身体,一边规划着日后行医,仅有的闲暇时间都用在了太子身上,着实分不出心神去关注其他。   大皇子妃以为她害羞,也不过多揶揄,只笑着道:“听母妃说,册封圣旨也就这一两天便能颁下。”   洛之蘅微讶:“这么快?”   “这哪里算快?”大皇子妃失笑,“崔老将军正月时便为着此事奔波,礼部为下聘之礼也准备了多时,如今万事俱备,自然不能差了陛下圣旨这道东风。”   说着,她似有怀念地道:“皇室娶妻之礼向来繁琐隆重,三弟又是太子,成婚之礼比之他两个哥哥,定然更加周全细致。如今已是开春,他若想赶着今年将你娶回家,三月已不算早了。”   第一次听人提到婚期,洛之蘅到底害羞,不自在地点了下头,默默收拢着诊脉的用具。   “待圣旨一下,我也当不得你这般为我操劳地诊脉了。”大皇子妃玩笑似的。   “皇子妃言重,行医本就是医者本分,何谈操劳。”   大皇子妃望着她认真的神情,眼中划过一抹黯然。不待洛之蘅反应,已然若无其事地牵起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笑叹着:“傻姑娘,待婚事落定,你总要花心思备嫁,我哪能因着这幅残败之躯累你心神?”   “为您调养身体的时间还是有的。”洛之蘅一脸认真,“您的身体调养了两个月已然大有起色,我将上回的药方改动一二,还照着一日两回的量继续煎药吃着。正值转暖,平日里多出门走动走动,少思少虑,定能调养好。”   “承你吉言。”大皇子妃唇畔漾起一抹柔笑。   两人又寒暄了会儿,洛之蘅开好药方,这才起身告辞。   侍女送她离开,大皇子妃望着她的背影,某种温缓的笑意慢慢收起,虚虚搭在寝具的手指不禁攥紧了褥子。   马车驶离大皇子府,半雪这才忍不住问:“郡主,大皇子妃说得是,您之后要忙着备嫁,何必如现在般亲力亲为地为她调养身体?她是皇子妃,自有太医为她请脉调养。”   洛之蘅笑笑没说话。   大皇子妃的身体关乎着林岁宜,她当然要格外上心。   宫中虽不缺太医,但太医畏惧皇子贵人,用药向来谨慎,多以不出错为上,治病反而稍显其次。若非如此,当初太子也不至于为了此事,千里迢迢地又是送药,又是嘱咐了信任的太医看诊?   况且,眼看着大皇子妃的身体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渐有起色,身为医者,她欣喜不已,只盼着大皇子妃能早日痊愈,哪会愿意就此半途而废?   见郡主没有解释,半雪心知她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叹了声气,也没再多言。   *   三月廿日,万事皆宜。   圣上遣礼官至南境王府宣旨,册封洛之蘅为皇太子赵珣之妻。同日,赐婚圣旨自盛京发出,布告内外。   沉寂多时的坊间又掀起一阵讨论热潮。   当事人之一的洛之蘅,在府中选了两日的嫁衣衣料后,终于抽出空闲来赴约。   茶楼雅间,林岁宜一见洛之蘅,忙笑着同她贺喜:“恭喜恭喜!我原还想着,你婚期初定,怕是要忙一阵子,无暇出门呢。”   “怎会?”洛之蘅失笑,“我如今反而最为清闲。”   林岁宜稍一思索便了然。   皇室成婚,方方面面自有礼部与钦天监全力操持,她和太子最多拿个主意,确然忙不到哪里。   两人聊起近况。   林岁宜叹道:“小弟再过几日便回来,母亲总想着他在祖地待了半载着实受苦,一门心思想要补偿他,已经在府中折腾了好几日,弄得上下都不得安生。”   林岁宜一提起这桩事就难掩头疼。   “她为难你了?”洛之蘅微微蹙眉。   林岁宜摇头:“只是言语上阴阳怪气一阵,算不上为难。她毕竟就小弟一个孩子,向来放在心尖上疼,如今一别大半载,心里憋着火也正常。”   洛之蘅不禁愧疚道:“倒是我连累你了……”   “同你有何干系?”林岁宜是非分明,“当初他百般纠缠为难你在先,很是失了礼数。母亲爱子心切,一再纵容,这才引得他一错再错。如今这幅局面,只能说是自食其果,与人无尤。”   “我提这桩事是叫你有个心理准备。他虽在祖地反省了半载,但毕竟时日不长,不知会不会痛改前非。你如今是待嫁之身,这桩婚事又恰是坊间最津津乐道之时,倘若他头脑一昏,冲撞了你,总归于你不好。”林岁宜不免担忧。   洛之蘅心下一暖:“我省得。”见林岁宜一脸的忧心忡忡,又好笑道,“他初来盛京,人生地不熟,我若出门,躲着些就是——”   “他对盛京熟悉得很,可不算初来乍到。”林岁宜苦笑着解释,“当年父亲就任岭南,那处文教不兴,便送小弟到盛京读了两年书,一直到父亲转任江州刺史,才将他接到身边。”   洛之蘅没想过林疏言还有此经历,却也并未太过忧心:“如今毕竟与当初不同,我既有了婚约,林小公子也并非执迷不悟之人,不必杞人忧天。”   林岁宜长长一叹。   洛之蘅笑道:“善德堂从后日起在京畿义诊五日,你若觉得府中难捱,不如随我一道去?”   “好啊。”林岁宜满口应下,又奇道,“你既有心医术,太子又纵着你,何不自己开家医馆?”   洛之蘅起初自然是有过这个想法,但当她走访了盛京的各大医馆后,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道:“盛京中各大医馆已然成熟,若想分一杯羹,难免要费诸多心神。我自己可以不在乎资财,但经营一个医馆,总不能只凭着我的心意,到时身不由己,反失了初衷。善德堂是师父友人所开,除东家外无人知晓我的身份,跟着他们义诊,倒还自在。”   林岁宜深以为然地点头。   顿了下,洛之蘅迟疑道:“而且,我想着,医馆的能力毕竟有限,也不是人人都能看得起大夫。若想让这世上少一些因病而亡之人,总要将医术传将开来,能让更多的人能略辨病症。即便学不通达,知晓皮毛也比一无所知来得强。”   话音落地,又不好意思地道:“只是个不成熟的想法,你且听听就是。”   “我倒觉得甚好。”林岁宜若有所思道,“盛京应当有专授医术的书塾,不如明日咱们去看看?”   洛之蘅有些意动,却摇头道:“改日吧,明日我要去大皇子府上为皇子妃复诊。”   林岁宜知晓她去给大皇子妃调养一事,不由问:“皇子妃的身体是何情形,怎么一直不见好转?”   “好些了。”旁人的病症不好详说,洛之蘅言简意赅地道,“身子虚倒好调养,只是她常年积郁在心,才显得憔悴消瘦。我上回去见她时,已见她精神好了不少。”   “不应当啊……”林岁宜不解地问,“我昨日见她时,分明见她虚弱得紧,连说话都困难——”   “说话都困难?”洛之蘅蹙起眉,又神色一肃,“你昨日去见她了?”   林岁宜点点头:“大皇子妃昨日召见,说是她好奇南境的风物,想听我讲讲。我想着你方接了旨,恐无暇陪她,这才叫她想起我,便也去了。”   洛之蘅心头一紧。   大皇子有意选林岁宜为继妃一事毕竟未曾述之于外,而且她为大皇子妃调养身体又初见成效,想着贸贸然告诉林岁宜也只是徒增烦恼,便缄口不言。   没想到,大皇子妃的病情居然会有如此变化,更没想到大皇子妃居然趁这这个时候召见了林岁宜。   洛之蘅心头一团乱麻,手心频出冷汗:“岁宜,我……”   见洛之蘅这幅模样,林岁宜下意识紧张起来:“可是有何不妥?”   洛之蘅正要将原委和盘托出,雅间的门忽然被人急匆匆地推开。   “郡主,不好了——”半雪神情慌乱地冲进来。   洛之蘅莫名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下一瞬,就听半雪压低声音急促出声:“大皇子妃自戕了!”   洛之蘅倏地起身。 第79章   洛之蘅如坠冰窟,垂在身侧的手不住颤抖。   林岁宜担忧地望过来:“阿蘅……”   像是被她的声音惊扰,洛之蘅总算勉强找回几分理智。她下意识要出门,刚一抬步,如梦方醒般回身,抓起林岁宜的手,低声嘱咐:“我去看看情况,不用担心。时辰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府。”   林岁宜关切道:“我同你一起——”   “不行!”洛之蘅仓促打断她,对上林岁宜茫然的神情,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定定道,“听我的,先回家。”   林岁宜不知道洛之蘅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但她心知,洛之蘅不会对她不利。沉默片刻,林岁宜顺从道:“好,万事小心。”   别过林岁宜,洛之蘅脚步匆匆地离开茶楼,一边吩咐车夫赶紧往大皇子府赶去,一边利索地登上马车,打算好生问问半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谁料一撩开车帘,便见车厢中已然安稳坐着个人。   那人靠着厢壁,似是倦极,轻轻阖着眼。鎏金的发冠束发,鬓角理得一丝不苟,睡着时唇角自然平垂,透着几分疏离冷淡。   正午的阳光顺着撩开的车帘涌入,在他的眼皮上似有若无地跳跃。察觉到动静,那人眼睫颤了颤,微微睁开眼:“洛之蘅?”一瞬的懵然过后,拍了拍旁边的空位,“过来。”   洛之蘅旋即回神,弯身进入车厢。   马车在她坐稳后缓缓驶动。   洛之蘅悬着心,慌乱不安,下意识望向太子:“阿兄,半雪说——”   “我知道。”太子沉稳出声。   这声音仿佛一记定心丸,奇异地安抚住了洛之蘅不安的心绪。   也对,若非是太子亲自过来通知,这桩事半雪又怎会无缘无故地得知。   洛之蘅定了定心神,艰难地问:“现在情况如何了?”   “幸亏侍女发现得及时,太医已经赶过去了,具体如何还要等咱们过去了再看。”太子有条不紊地说给她,瞧见她的神情,声音忽然一顿。   洛之蘅微仰着头,眼眶发红,眸中浮上层飘摇的水雾,整个人都透出股茫然无措。她怔怔地道:“阿兄,我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在为她调养身体了……”   从过年到现在,两个多月过去,她隔三岔五地便上门去给她诊治、换药方,把大半的心神都用在了她的身上。上回去诊治时,脉象分明已经好转,就连她的精神看着都颇好,怎么短短几日,就变成了这幅样子?   “洛之蘅。”太子环住她的肩膀,微微用力。   洛之蘅顺着他的力度伏在他胸前,闭上眼,任由眼角溢出的泪珠沾在他衣襟上。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太子感受着她难以自抑的啜泣,声音放得很轻,“人若心存死志,纵然神仙在世,亦回天无力。今日之事,是她一心求死之故,与你无关,知道吗?”   洛之蘅始终没有出声。   太子眸中划过一抹心疼。   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为大皇子妃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眼看着她的精神一日好过一日,却在转好的关头选择了自戕,任哪一位大夫看了都要摇头哀叹、痛心不已,遑论是一手为她调养的洛之蘅?   太子动作轻柔拍着她的脊背,安抚似的。   马车在人潮中缓慢行驶。   半晌,洛之蘅闷声闷气地轻唤:“阿兄。”   太子轻声:“嗯?”   “你像是在哄小孩儿。”   “……”太子安抚的动作顿了顿,也不恼,低眸看她,纵容似地询问,“你想让我怎么哄?”   洛之蘅没有出声。   许久,就在太子以为她会一直沉默到大皇子府的时候,忽然听到她低低地说:“要抱。”顿了下,又道,“用力。”   太子像被什么击中似的,情绪仿佛化作了绵密的云团,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依她所言,微微收紧力道,用力地,抱紧了她。   *   两个人依偎着,一直到大皇子府,洛之蘅才从他怀中直起身。   虽然已经止住了眼泪,但依然眼眶发红,因着刚刚哭过的缘故,甚至有些发肿。   太子拿手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目光温柔,笑叹着:“委屈的。”   “不委屈。”洛之蘅仰着头,方便他给自己整理仪容,“我打算去质问她。”   她敛去了所有脆弱,目光坚定,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太子失笑,明知故问般地“嗯?”了声。   洛之蘅认真道:“我们明明约好了明日复诊,我要去问问她,为何言而无信。”   “好。”太子点头附和,煞有介事地道,“那我来给你压阵。”   洛之蘅终于笑出声来。   大皇子府嘈嚷不断,乱成一团。   越近主院,侍女面色凝重地进进出出,四五岁左右的小童怯怯地躲在奶娘身后,望向寝间的眼神难掩担忧。   ——是大皇子妃的孩子。   “三弟,”大皇子瞧过来,兴许是刚从官署匆匆赶回,身上朝服未褪,瞧着风尘仆仆,他语气不明地道,“你倒是消息灵通。”   太子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一阵阴阳怪气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大皇子噎了噎,扭头又看向洛之蘅,矛头一转,又道:“三弟妹也来了。”   洛之蘅朝他见礼:“大皇子。”   太子略侧了侧身,将她护在身后,掀起眼皮望向大皇子,眸光微冷:“皇兄。”   语气隐有警告。   大皇子见状也冷了神情,将要开口之际,忽然有位侍女小跑着过来见礼,又望向洛之蘅道:“郡主,皇子妃请您进去。”   大皇子蹙眉插腔:“你们主子醒了?”又似不敢置信地问,“只请郡主进去?”   侍女为难地福身:“……是。”   那一瞬的情绪波动仿佛只是错觉,转眼恢复如常。大皇子将手背到身后,无可无不可地抬了抬下巴:“进去吧。”   洛之蘅随侍女进入寝居内。   几个太医正在门口低声商议着用药,侍女让洛之蘅自行进去,又招呼太医道:“膳房准备了茶点小食,劳烦各位移步一品。”   几个太医都是人精,心知大皇子妃和未来的太子妃是有私话要聊,忙不迭地应下告退。   镶金嵌玉的花鸟屏风外,洛之蘅静静站定,几个吐纳过后,才抬步绕过屏风。   大皇子妃虚弱地躺在床上,满头是汗,脸色憔悴,唇上没有丝毫血色。   看到洛之蘅,费力牵了牵唇角,气若游丝地道:“多谢……你还肯来……”   洛之蘅沉默着到她床边坐下,目光落在她未及收回被褥的手腕,定了片刻,伸手搭上去。   脉象时断时续,脉息缓而虚,可以想见太医是费了多少功夫才勉强救回她一条命。   至于过去两个多月的调养,到此功亏一篑。   大皇子妃觑着她的脸色,唇角露出歉意:“对不住,白费了你一腔好意……”   洛之蘅垂眼,细心地将她的手臂移至褥间,语气淡极:“皇子妃没有对不住我。”   “我……”大皇子妃似是想要解释。   洛之蘅却对上她的眼神,打断道:“您只是对不起您自己。”   大皇子妃眼神一黯,牵起的唇角仿佛失去了赖以支撑的力气,笑意全无。   许久,她才哑声道:“不打算问我……为何吗……”   洛之蘅摇摇头:“来之前想过的。”   但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再去质问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她自己先放弃了自己,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说的。   大皇子妃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目光愈发黯淡,半晌,自我说服般,慢慢道:“我是为了……我的孩子……”   她语调分外艰难。   洛之蘅默了默,试图猜测她的想法:“您是想给后来人挪位置,为大皇子早日谋得助力,好替您的孩子求一个好前程?”   大皇子妃似是连动作都艰难,只费力地眨了下眼。   洛之蘅便知自己没有猜错。   “既然在您眼中,您为大皇子,我为太子,您又何必同我解释这些。”洛之蘅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我误会与否,我的心力浪费与否,与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皇子妃满面愧疚地想要解释,嗫嚅半晌,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   洛之蘅起初上门来为她看诊,是为了避免林岁宜牵扯进这是非中,这一点,她们心照不宣。   她起初觉得新奇,在盛京里,连一个屋檐下的姐妹尚且会勾心斗角,她们甚至只是相识不久的异姓友人,洛之蘅又能为她的朋友做到哪一步?   抱着这种态度,她默许了洛之蘅为她诊治开药,甚至从不在意地喝下了所有她开的药。   左右身体已经残破到这个地步,她甚至隐隐悲观地想着,说不定洛之蘅为了替太子除掉大皇子,会在药中做手脚呢?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洛之蘅竟当真至善至纯,为她的朋友风雨无阻,她的身体在她的调养之下也渐渐转好。她卧榻多年,久违地感受到走路时不会觉得疲累。   她甚至高兴地想着,说不定,她能够就此得救,摆脱体弱的泥沼。   但命运终究没有眷顾她。   大皇子妃闭上眼,不住喃喃:“孩子……是为了孩子……”   见她冥顽不灵,洛之蘅本已经觉得心平气和,忽然又怒从心起。她深吸一口气,勉力克制,声音依然显得冷淡:“大皇子妃要出去看看,皇孙如今是何情形吗?”   大皇子妃眼皮颤了颤,仍闭着眼,仿佛在逃避。   洛之蘅难得失了温和,直白地道:“我来时,皇孙就在门外等,看着侍女出来进去,亲眼目睹沾了血和丝帕和混着血的浊水从屋里端出,胆怯地站在乳母身边,没有了分毫曾经朝气蓬勃的影子。”她轻呵了声,“这就是您口口声声地'为他好'。”   “为长远计……”大皇子妃低喃。   “您为他谋划的这种长远,真的是他想要的吗?”洛之蘅反问,“您并非耳聋目盲之人,今次平川大捷,太子声望日隆,于名份于能力,皆不落于人。您凭何觉得,大皇子能够取而代之?   “退一步说,就算大皇子能够得偿所愿,您又怎会觉得,没有您的庇佑,一个区区旧人之子,能够和新人嫡子分庭抗礼?”   大皇子妃眼角渗出眼泪。   洛之蘅起身,福身道:“言尽于此,保重。”   她没有丝毫留恋,抬步便走。到屏风前,身后忽然有了动静。   “阿蘅。”大皇子妃艰难道,“岁寒难惜芳,酣春不怜人。盛京韬光者众,千万……小心。”   洛之蘅停顿许久:“多谢。”   然后径直朝门外走。   屏风后,大皇子妃忽然失声痛哭。 第80章   寝居外。   被邀请移步的太医出来后已经和大皇子禀报了情况,确定大皇子妃已无性命之虞,大皇子便松了口气,扯扯衣领,到一旁的石桌前坐下。   太子环着手臂站在原地。   大皇子瞧了瞧紧闭的房门,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你这位太子妃,倒是讨人喜欢。”   太子淡淡道:“心思纯净之人,向来讨人喜欢。”   “也是,咱们一家子淤泥,终于见了纤尘不染的月亮,难免心向往之。”大皇子深以为然地附和,抬手倒了两盏茶,朝空着的石凳瞥了眼,“过来坐吧,省得叫旁人看了,还当我大皇子府困顿,留不出一只凳子待客。”   太子闻声扫了眼,见寝居房门紧闭,一副深谈的架势,不做犹豫地过去落座。他接过大皇子推过来的杯盏,凑在唇边抿了口:“多谢。”   太子边喝茶边等,余光不时扫向房门。   “看来,你对你这位太子妃,倒是存了几分真心。”   太子没有搭腔,大皇子也不恼,呷口茶水,喟叹一声,自顾自点头道:“也是,毕竟你不辞辛苦地演了这么大一场戏,千里奔波到南境,若是没有几分真心,哪能从爱女如命的南境王手里娶了他的女儿,还叫南境王拱手送了你如此大的军功。”   太子缓缓侧头,眼神冷淡地望过去。   “怎么,我说得不对?”大皇子微一扬眉,眼神隐隐露出几分不善,“你自小眼高于顶,不屑行遮掩之事,却在这桩事上能屈能伸至此,三弟,大哥当真是小瞧你了。”   说着,他举起杯子,朝太子的方向偏了偏,像是虚空和他碰杯。   大皇子的这番话,无非是觉得,他去南境是为了获得南境王府的助力,先前故意惹恼太傅,也是为了南境之行能够得到一个正当的理由。   然而这猜测只对其一,他是需要一个不引人怀疑的理由去南境,但并非是为了获得南境王的支持,以提高自己在朝堂上的砝码。他本已经是太子,从未行差踏错,即便是皇帝有意废储,也要再三思量。唾手可得的位置,不值得他费劲心机筹谋。   他去南境,只是为了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调查南越,想知道为何南越的探子能够如入无人之境般从边境直抵盛京,想知道南越沉寂多年后,是不是又另有图谋。   但是这些都没有必要直言,他也懒得和大皇子解释。   于是太子任由他误会,不咸不淡地道:“还要多谢大皇兄手下留情,才叫孤得以平安归京。”   太子本是随口说出的讥讽之言。   却见大皇子磨了磨后槽牙,咬牙切齿地道:“你确实该谢我心慈手软。”   太子有些意外地抬眼。   “若非我当初真以为你被父皇厌弃,回归盛京无望,怎会平白错过将你留在南境斩草除根的大好机会?一念之差,反叫你显赫至此,实该怪我妇人之仁。”大皇子面露追悔,恨恨灌了口茶,平复住心绪,继续道,“你去南境的意图昭然若揭,明明是为了染指他的位置,父皇还是为你大开方便之门,事事纵容于你。”   顿了下,大皇子眼神沉沉望向太子,几不可察地带了丝自嘲与复杂,“果然,父皇眼中,只有你这一个儿子。”   太子沉默着转了下杯盏,对他的后半段话充耳不闻似的,只不动声色地低眸,语义不明地呵了声:“大皇兄后悔对孤心慈手软,所以便将手伸向了枕边人,籍此来弥补曾经的错误……”   大皇子起初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茫然了片刻,须臾反应过来,“砰”地搁下杯盏,凶狠地提起太子的衣领:“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太子不咸不淡地抬眼,拨开了他的手。   大皇子顺着力道松开,面色却依然不善。   他倍感荒唐地笑了下,冷冷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蕙儿是我的妻子,为我生下了唯一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会拿她的性命当儿戏。”   太子似乎将信将疑:“是吗?”   “赵珣,”大皇子咬牙道,“不要以为你是太子,我便不敢对你动手。”   太子:“孤一向不会生此天真之想。”   “你果然一如既往地惹人生厌。”大皇子眸光中的厌恶不加掩饰,“若非看在你这位太子妃对蕙儿还算真心实意的份儿上,你以为你能安稳地坐在这里?”   太子反唇相讥:“彼此彼此。”   “……”大皇子一噎。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嫌弃地别开了眼。   杯盏中的水彻底转冷,紧闭已久的门终于“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太子和大皇子不约而同地迎上去。   洛之蘅先朝大皇子福了福身,垂眼道:“大皇子妃将将脱离危险,身体尚虚,不宜大喜大悲,还劳大皇子多多宽慰于她。”   “好。”大皇子了然点头,“多谢。”   洛之蘅这才仰头望着太子,勉力牵起一个笑,故作若无其事地道:“阿兄,咱们走吧。”   太子点点头,牵起她的手。   正要离开之时,想起什么,忽然顿住脚步,淡淡道:“去岁二月,孤和外祖在盛京秘密抓获了一位南越的探子。”   大皇子眼神一动:“你想说什么。”   太子波澜不惊地道:“他只是看重他的江山稳固罢了。”   说完,带着洛之蘅头也不回地离开。   大皇子在他身后,动了动嘴,似是想要说什么。   最终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一言未发。   *   南境王府的马车已经等在府外。   洛之蘅随太子走出大皇子府的大门,才终于喊了声“阿兄”,想要和他说什么。   谁料刚出声,猛地看见有快马奔来,太子眼明手快地护了下洛之蘅。   骏马嘶鸣,被缰绳一拉,马蹄高高扬起。   控制住马匹后,马背上的人翻身而下,满含歉意道:“心急失礼,惊扰两位,实在抱歉。”   察觉到动静平稳下来,太子这才松手,洛之蘅于是借着角度缓缓看清了来人。   眼前人一袭灰色素纹长袍,身上未佩戴任何多余装饰,只用素簪挽住头发,看上去低调有礼。他对着两人作揖致歉,眼含愧色,举止间尽显温文尔雅。   看到太子,那人面色一变,颇感意外地道:“皇弟竟也在此处。”   太子略一颔首:“二皇兄。”   二皇子道:“方才听家中人传话,说皇兄这里出了变故,我心中担忧,这才急急赶来。”   ——这是在解释他为何出现在此处。   太子神色不改:“大皇兄人在内院,若要探望,进府找人传话即可。”   “多谢皇弟。”二皇子拱手。   正要迈向皇子府时,二皇子余光中忽然瞥见一旁的洛之蘅,她跟在太子身边,似是惊魂未定,还维持者被太子牵手的姿势。   二皇子一顿,试探着问:“这位便是长乐郡主吧?”   洛之蘅适时见礼道:“见过二皇子。”   二皇子忙躲了躲,只受她半礼,随即连连抱拳:“不敢不敢,日后便是一家人,实在不必行此大礼。”   洛之蘅于是抿了抿唇,朝他客气一笑。   二皇子打量着她,又是愧疚道:“未料想初次见面便惊扰了郡主,实是我之过。改日得空,我再备上礼,携内子上府赔礼。”   洛之蘅婉拒道:“只是殿下情急之下才做此举动,实则并未受惊,二皇子不必挂怀。”   “皇弟惯来是会疼惜人的。”二皇子笑笑,“当年他为你求'郡主'的封号,和父皇僵持了许久。没料想,这么多年过去,你们竟当真得成眷侣。”   洛之蘅还是第一回听到这种旧事,不由意外地看向太子。   “皇弟此前竟没和郡主提过此事?”二皇子颇感讶异,随即又是愧疚道,“是我失言,我还想着,皇弟关注了南境这些年,通信中会和郡主提及一二……”   “二皇兄。”太子淡淡打断他,“皇嫂亟需养神,去得晚了,恐不便探望。”   “瞧我,险些忘了正事。”二皇子懊悔地抚额,忙不迭辞别二人,快步走进了王府。   洛之蘅瞧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太子小心护着她登上马车,随口问:“想什么呢。”   “阿兄。”洛之蘅费解道,“二皇子最后说的那话,仿佛……意有所指。”   临出口前,她犹豫着把“不怀好意”改成了“意有所指。”   太子却一眼洞悉,点头道:“你没有感觉错。我这些年若当真对南境百般关注,去岁又怎能顺顺利利地脱身去南境?他故意说我对南境关注已久,就是在暗示你,我对南境王府觊觎多年,与你结亲并非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获得南境王府的势力。”   洛之蘅想着二皇子方才温文尔雅的举止,听到太子的肯定,顿时满面破灭。   太子好笑道:“这有何奇怪的。二皇兄和大皇兄年岁上只相差几个月,出身却不如大皇兄高,又生母早逝,习惯了唯大皇兄马首是瞻,对我难免会生出些敌意。只是言语挑拨而已,不必在意。”   洛之蘅心绪复杂,久久难言。   她长叹一声,缓了缓,话音一转,问:“不过二皇子说,我这'郡主'的封号,是你向陛下求来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太子面色一僵,遮掩似地咳了声,顾左右而言他:“时辰尚早,你是想直接回家,还是要去街市上走走?”   “阿兄。”洛之蘅定定看着他,见他不为所动,捏着他的袖口,轻轻摇了下他的手臂,眼巴巴地又柔声唤,“阿兄……”   区区两个字,愣是让她的音调转了九曲十八弯。   太子忍不住盖住她的眼,咬了咬牙道:“……你何时跟崔月皎学的这般说话?”   洛之蘅忍笑问:“阿兄只管说,这招有用吗?”   她轻轻眨了下眼,纤长的睫毛跟着刮过他的掌心,羽毛似的,带来股酥酥麻麻的痒。   沉默许久。   太子:“……有用。”   语气中愣是带着几丝咬牙切齿的不甘和无可奈何的挫败。 第81章   太子自暴自弃地放下手,被洛之蘅含笑又带着期待的眼神看着,略微不自在地出声:“恩封亲王之女本为我朝常例,没他说得那么夸张。”   话虽如此,但洛之蘅清晰地记得,她出生后,朝廷一直未曾提起恩封之事。   起先能用朝廷事繁,无暇分神给一个小姑娘的恩封之事为由开脱,尚能说得过去。但隆庆十一年,她随阿爹阿娘到盛京,皇帝分明见过了她,却依然对此事缄口不言甚至视而不见时,阿爹阿娘便知皇帝是故意为之了。   当年的记忆早已沉寂在岁月长河里,但洛之蘅如今再回首,也能隐约推敲出原委。   先皇提拔阿爹以抗衡崔氏,及至皇帝登基、皇后逝世,崔氏元气大伤,年轻一辈入朝者皆从文不从武,又因皇太子身怀崔氏血脉,在皇帝眼中,崔氏已然不足为惧。   而被两代皇帝纵容坐大、军功累累的南境王,自然取代崔氏,成为了皇帝新的“眼中钉”。   皇帝有意效法先皇,提拔不少将领,期盼能培养出与南境王分庭抗礼之人。但那些人,无论是从作战谋略还是骁勇,都及不上以一己之力迫使南越不敢北进的南境王。   皇帝一边忌惮阿爹,一边又要倚仗阿爹抗衡南越,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在她的恩封之事上做文章。   刻意压着不给她恩封,无非是为了向朝臣传达出一个信号:皇帝对南境王并非全然信重。   有此前提,耳聪目明的朝臣在与南境王结交时,定然要再三思量。   洛之蘅想,当时阿爹得知皇帝的意图大约是愤怒的,但阿娘聪慧理智,自然不会任由阿爹在已经被皇帝忌惮的情形下,还去御前放肆。   是以恩封之事便不了了之,一直到他们一家回到南境后,都无人再提起此事。   太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桩前情,垂下眼,透出股无地自容的意味。   洛之蘅倒并不觉得奇怪。   站在皇帝的角度,他登基时,南境王已然手握重权驻守南境,他对南境王既无提拔之恩,更无私交之情。两人仅有的交集,不过是南境王偶尔进京时遥遥见过的几面。他不清楚南境王的脾气秉性,偏偏对方又兵权在手几乎到了呼风唤雨的地步,这种情况下,皇帝生出忌惮之心是情理之中。   洛之蘅不以为意地笑笑,牵起太子的手,温柔地问:“所以呢,阿兄当时是怎么劝服陛下的?”   “当时恰逢——”太子想到什么,忽然迟疑了下。   洛之蘅顺势回忆起来,她受封郡主时是隆庆十三年的春天。而就在前一年,南越进犯,阿娘为了保护她死在南越人的手里。战后阿爹大受打击,奉上了兵权,安安心心当他的闲散王爷。   她曾经一直以为,这荣封是皇帝终于看到了阿爹的忠诚,才松口赐下。可若其中有太子的作用,那——   洛之蘅喃喃:“所以即便阿爹当时奉上了兵权,陛下还是没能放下戒心吗?”   “帝王向来多疑……”太子忽然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神。   上元夜时,他同她说了这话,她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他是她的赵珣。   所以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然而此时此刻,太子却忽然不安起来。   得知了过往真相的她,还会如曾经一样,愿意交付他不掺任何怀疑的信任吗?   洛之蘅仍维持着牵他手的姿势,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那阿兄身为储君,当年为何一定要为我挣来这个恩封呢?”   太子呐呐:“那是你应得的。”   洛之蘅声音温柔,笃定似的:“还有呢?”   还有——   太子神情怔忪,顺着她的询问,回到隆庆十三年的新春。   那时崔皇后去世将将一年多,他亲眼目睹母亲和妹妹双双离世,深受打击,虽然中间因为一些事勉强振作,但对皇宫诸事仍旧厌恶不已。   除了每日念书外,不同任何人说话,亦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   除夕夜宴,宫中欢腾热闹。   他忍受不了,独自去往御花园中躲着。   却没料想,偶然之下听到有人提及南境之事:说南境王妃和小郡主被南越绑架,南境王妃身亡,可怜小姑娘年纪小小便失了母亲,倘若南境王日后续弦,小姑娘不知要受什么委屈……   他这才知道,在他沉浸读书不知岁月的时候,那个肆意快乐的小姑娘,居然经历了如此祸事。   他不由自主地去找了皇帝,想从他口中打听出洛之蘅的近况。   然后便听到皇帝在和心腹大臣商讨,如何在南境王已经奉上兵权的情况下,彻底解决这个“眼中钉”。   心腹大臣你一言我一语,不甘示弱地献计献策。   皇帝若有所思,似是心动,然后在看到他出现的时候,表情一僵。   心腹大臣离开后,他故意提起,皇帝始终未曾赐封洛之蘅之事。   皇帝蹙眉,说南境王身为唯一的异性王,已然坐大至此,倘若再给他的女儿恩封,岂不是助长他的野心?   彼时的小太子眉目沉静,淡淡提醒:“但南境王交出了兵权。”   皇帝显然不那么想,固执己见地认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若不斩草除根,日后给了他机会,定然又是一大威胁。”   “你大可以改军制,打散他的亲信,削弱他在南境军中的威信。”太子年岁尚小,却已然接触政事,有理有据地道,“南境王所有的根基在军中,他出身平民,孤家寡人,失去了军中根基,不过是空头王爷,根本不足为惧。”   “军中到处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引起了动乱,后果不堪设想,哪有你说得这么轻易?”   “所以你因为自己无能,便罔顾功臣的性命。”   皇帝被他说得无地自容,于是改换策略,苦口婆心地道:“珣儿,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以后。这江山最终都是要叫到你手上,我当然想讲它治理得稳定繁盛,让你日后能少操劳些——”   “除掉南境王,江山就会稳定繁盛了吗?”小太子淡淡反问,不等皇帝回答,直白地说,“照你这般多疑,没了南境王,还会有下一个‘南境王’,永远都除不完。南境王不与人结交,又忠厚老实,或许会中了你的计策任你宰割,后来者呢?有屠戮功臣的前车之鉴在,朝中之人谁能保证自己可以独善其身?若为官要战战兢兢以求自保,谈何为国为民朝野繁盛?”   皇帝哑然好一阵,才道:“为帝者,坐拥四海,担心旁人觊觎故而多疑,古来有之……”   “但你的四海,是将者攘外文者安内才得来,不是你一个人的。”   皇帝似是被他这大逆不道的话震住了,想要训斥,偏又心怀愧疚。   好半晌,才强压着怒火,质问他:“你就这般苦心孤诣地要保南境王?”   “我只是不想单凭怀疑,便要功臣拿性命来填。”小太子无畏无惧地看着皇帝,“寻常百姓尚且知晓,定罪须有真凭实据。”   皇帝沉默许久,才问:“若他日后当真要造反,你待如何?”   小太子声音沉静:“愿以微末之躯投身战场,九死不悔。”   即便如此,皇帝仍是未能松口。   当时他和皇帝僵持一月,谁也不肯相让。   秦贵妃一众以为他是因为洛之蘅的封号和皇帝僵持不下。   只有他和皇帝知道,他们真正没能达成共识的,是南境王及其府中众人的性命。   皇帝最终还是妥协,拿了一堆给洛之蘅赐封郡主的封号让他选。   他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了“长乐”。   平安长乐,那是彼时的他,对远方故人最诚挚的祝愿。   洛之蘅静静听着他的叙述。即便他说得言简意赅,她也仍然能从这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当时的情形。   她从未想过,在她为阿娘的离开痛苦不堪时,竟有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为他们一府的安危做出如此努力。   洛之蘅的心忽然涨得很满,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太子的手,认真道:“视天下为私产,方才多疑善变。而阿兄公明允正,心怀大善,和陛下不一样。”   这话直白得放肆,但洛之蘅却第一次放纵了自己的放肆。   当年太子和皇帝的僵持,是为了保全南境王府,更是为了行事之道之争。   他总将“帝王多疑”挂在嘴边,刻意地强调提醒反而像是一种恐惧。   他在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步他父亲的后尘。   可他们是不一样的。   洛之蘅从前是这样认为,如今更甚。   “阿兄一直都做得很好。”洛之蘅一字一字道。   从在南境时,到如今在盛京。   他眼中看得见权势争斗,亦看得见民生苦艰。   太子怔怔道:“但帝王之权太大了……”   一句话能定乾坤,一句话能断生死。   这样的权力太有诱惑力,谁能不能保证,自己在得到后能够不改初衷。   “所以需要我们一生去努力。”洛之蘅望着他的眼,目光含笑,声音坚定,“我们既做不了清心寡欲的圣人,但即便是俗人,也能学会克制。阿兄过去做得都很好,以后也一样。”   她一字一字地道:“这条路上,阿兄不是孤单一人。我一直都在。”   太子定定看着她坚定的眉眼,一直以来桎梏自己的无形枷锁,似乎忽然间就烟消云散。   他喉结滚动,轻轻地把她揽进怀里,说:“好。” 第82章   太子难得得闲,和洛之蘅逛了逛街市,才送她回家。   到南境王府时天色将晚,正巧和从大营回来的南境王撞了个正着。   虽然已经明旨赐婚,但自打上元夜后,阿爹和太子都未曾再见朝会以外的地方碰过面。   洛之蘅拿捏不准南境王的心思,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太子。   太子神情如昔,云淡风轻地朝南境王打招呼:“叔伯。”   南境王随口应了声,视线在两人身上睃巡一周,语气不明地问:“这么晚回来?”   洛之蘅的解释脱口而出:“今日大皇子妃有些事,阿兄带我过去,这才晚归了些。”   这解释显然避重就轻。   洛之蘅颇有些惴惴不安,然后感觉到自己的手轻轻被人捏了下,似在安抚。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紧张,竟忘了两人还牵着手。   这个时候再挣开就显得欲盖弥彰,洛之蘅进退两难,不由赧然。   出乎意料地,南境王没有并没有说什么,佯装不觉似的点点头,对着太子道:“时候不早了,用了晚膳再回罢。”   太子含笑应下。   进了府,南境王径直去更衣。   洛之蘅和太子并肩前往膳厅。   她还在为南境王的反应而震惊。   太子侧眸瞥了眼,笑着问:“怎么是这副神情?”   “阿爹居然没说什么……”洛之蘅抬起手,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半是难以置信半是不解。   “你忘了?”太子唇畔含笑,“如今我们名正言顺。”   赐婚也才过了两日,洛之蘅当然没忘,只是——   太子看着她将蹙眉沉思的神情:“你是当局者迷。”   洛之蘅仰头,一脸虚心求教。   太子莞尔:“既然名分已定,你说,叔伯是愿意当那个从中作梗的恶人,非要争这一时,还是希望看到我们合心要好?”   洛之蘅:“……”   自然是后者。   经他一提点,洛之蘅眼前迷障尽散,豁然开朗。   阿爹早年孤苦,识得阿娘时已然孑然一身。他和阿娘恩爱相知便不是父母之命,如今自不会循那些迂腐之理。   在他眼中,既然她和太子的婚事已经尘埃落定,当然是希望看到他们感情越来越好。   毕竟,就算太子许下了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但再多外在的掣肘,都抵不上太子发自内心的意愿。   洛之蘅由衷生出喜悦,正要感叹“阿爹开明”,冷不丁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问:“阿兄在南境时曾提到圣上允我婚事自主……”   太子意外:“你还记得?”   “突然想起来罢了。”洛之蘅轻描淡写地解释。   其实也不算是突然。   当初林疏言上门逼娶,太子石破天惊的那句话,确然是让她好一阵担心,生怕是他假传圣意,若传扬出去会惹了猜忌。心里留了影,自然就不会轻易忘记。   今日太子提及赐封郡主一事,她隐隐约约地有了联想,只是当时心思全放在太子身上,那点思绪一闪而过,直到方才才彻底清晰起来。   “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太子笑着感叹,“些许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他没有肯定,答案却已然不言自明。   洛之蘅眼中带笑,却故作抱怨:“阿兄当时不同我明说,害我担心好一阵。”   “我当时说了,若没有把握,不会夸下海口。”太子懒懒瞥她一眼,眼中明晃晃地写着“是你自己不信”。   洛之蘅:“……”   好像是有这回事。   洛之蘅心虚地清了清嗓子,眉眼弯弯地作结道:“总之还是要谢谢阿兄。”   若没有太子为她争取来的“婚事自主”,她哪能随心自主地等到今天?虽然阿爹纵着她,但似她们这般的宗室贵女,即便父兄纵容,皇帝一道圣旨亦能让他们无可奈何。   太子所求,切切实实地解了她的后顾之忧。   太子对上她含笑的眉眼,云淡风轻地道:“不客气。”   洛之蘅唇角一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太子便已然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毕竟最后还是叫我得偿所愿。”   洛之蘅:“……”   *   三人不是第一次凑在一起用膳,饭桌上,太子和南境王轻车熟路地攀谈起政事。   洛之蘅不大熟悉,静静听着,未曾搭腔。   直到提起格尔察,南境王顿时愤愤不平起来:“这贼小子比泥鳅还滑溜,但凡冒出一点消息,转眼就又消失匿迹,底下的人接连几次都扑了空……”   这桩事一直是南境王经手,太子前一段忙着议和之事,倒是许久未曾了解过格尔察的动向。   他问:“是哪几个州县发现格尔察踪迹的?”   南境王随口报了几个地名。   太子略一沉吟:“瞧着似是要往北来。”   “对。”南境王肯定道,“虽然他一会儿东边冒出来,一会儿又去西边的,但看他的总体动向,是往北来无疑。我这几日已经知会了盛京周边的几个县,叫他们加强守备,一旦察觉到格尔察的动向,立刻将其抓捕。”   “坐以待毙总归不是上策。”太子蹙着眉,若有所思,“还是得想个办法引他出来,不能总是被他牵着走。”   南境王气闷道:“谁知道那贼小子盘桓在咱们这里是打着什么注意。若不是南越议和的使臣已经离开,说不准能在他们身上做做文章。”   “他逃出来,无非是为了积蓄力量东山再起。南越的使臣多为文臣,于他没有什么用处,否则他不会放任使臣平安离开。”   南境王不解:“他如今孤家寡人的,能在咱们这儿取得什么助力?”   太子回忆起去岁被他抓捕后自尽的南越探子,语调微沉:“倘若,有人和他勾结呢?”   南境王目光一凛:“通敌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既然下决心做了,那人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太子沉吟道,“当务之急,还是得想办法把格尔察揪出来。等抓到了他,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话是这么说,但偌大的疆域,想要抓到一个有心躲避之人,和大海捞针没什么两样。   太子和南境王齐齐陷入沉思。   洛之蘅舀了碗汤,看着他们两人神情严肃,想了想道:“京中不是还留了几个南越人?”   太子面露了然,南境王却仍是一头雾水:“那几个南越人能有什么用处?”   洛之蘅道:“他们留下,不是为了找到已故南越王女的孩子吗?”   南境王似有所悟:“你是说,可以用那个孩子引蛇出洞?”   “对。”洛之蘅点点头,条分缕析地道,“格尔察若了东山再起,为求正统,定然容不下这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若当真打算来盛京,或许是盛京中当真有人胆大妄为,可盛京也是最先能得到那位继承人消息的地方。他潜藏在盛京周围,能够第一时间除掉心腹大患。届时南越王位无人能继,南越定会重新陷入动乱。只要局势一乱,他的机会不就来了?”   “话是这么说,”南境王仍然忧心忡忡,“但那个孩子的消息至今仍然没有线索。”   洛之蘅高深莫测地笑笑:“这就要看阿兄了。”   南境王狐疑地看过去:“你已经有消息了?”   “没有。”太子言笑晏晏,心领神会地道,“但可以有。”   *   膳后,太子和南境王在书房中谈了许久,初步敲定了“引蛇出洞”的框架。   洛之蘅提着盏灯笼,送太子出府。   夜色宁静。府中下人看到两人相携而行,不约而同地绕开,没有上前打扰。   洛之蘅于是毫无顾忌地问:“盛京中,当真有人通敌吗?”   太子没有明确回答,只是问她:“你还记得,我去岁因何去南境吗?”见洛之蘅回忆起来,接着道,“南越接壤我朝,有心探听我朝的消息,投放探子并不奇怪,但从不敢将手伸向盛京。”   洛之蘅点头,毕竟盛京是一朝中心,向来是防守最为严密之地。   太子道:“当时我和外祖怀疑过或是盛京出了问题,但久查无果。也想过从探子身上入手,但那探子在重重防守之下还是自戕而死。无奈之下,我才故意演了出戏,又由外祖多番活动,才得以借着‘反省’的名头去往南境,暗中查探。后来平川事起,盛京也再未出现过差错,我便搁下了疑虑。”   顿了顿,太子沉声道:“但如今格尔察明明事败,却还是千万百计地想要往北边来,让我不得不重新拾起怀疑。”   洛之蘅沉默了会儿,老气横秋地感叹:“多事之秋。”   太子好笑道:“如今说这些都是猜测,具体如何,还是要等抓到格尔察才能下定论。”又叮嘱道,“你近些时日出门要谨慎些,带好侍卫,千万小心。”   “我明白,”洛之蘅点头道,“阿兄只管安心抓人。”   太子笑笑。   说话间,走到府门口。   门将一开,一阵酒气顺风袭来,两人顿时一愣。   门外。   赵明彰下意识托了托趴在背上的人,尴尬地道:“林姑娘喝醉了,不想回家,我思来想去,只能将她送来这里。”   “快进来。”洛之蘅手忙脚乱地将人迎进来。   赵明彰顾及着林岁宜的名声不敢声张,如今再大张旗鼓地收拾客房难免容易走漏消息,洛之蘅干脆让赵明彰将人送到她房中。   林岁宜喝了酒,却不哭不闹,安静地趴在他背上,只有熏天的酒气昭示了她喝得有多放纵。   洛之蘅担忧道:“怎么会喝成这副模样?”   赵明彰也一无所知:“下午林姑娘派人来找我,说想出来走走,但又不想惊动林大人,让我想想办法。结果我一将她带出来,她便径直去了酒馆。问她是不是有烦心事,她也不肯说,只一个劲儿地喝酒,拦也拦不住。”   洛之蘅叹了声气:“只能等她醒来再说。”   将林岁宜安置好,洛之蘅命半雪和平夏分别去准备热水和醒酒汤,然后对着太子和赵明彰道:“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回吧。”   赵明彰担忧地看了眼内间,却也知道留在此处不合礼数,于是朝洛之蘅作揖道:“待她转好,还请三嫂派人知会我一声。”   洛之蘅点头应下。   她忙着照料林岁宜,无暇再去送两人出府。   太子和赵明彰自行离开。   两人一个回东宫,一个回惠王府。   临分别时,太子忽然问:“我听王大人说,给你安排的差事你推辞掉了?”   赵明彰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惭愧道:“我还有诸多不足,去领差事恐会给诸位大人添麻烦,想等东西学得扎实些再说。”   太子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发一言。   *   与此同时。   洛之蘅拿丝帕沾了温水,小心翼翼地给她净面。   林岁宜似是被这动作惊动,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醒了?”洛之蘅轻声询问,“醒酒汤还没送过来,要不要喝点温水缓一缓?”   林岁宜怔怔看着她。   没等来她的回答,洛之蘅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外间给她倒些水。   刚一起身,手忽然被人拉住。   她下意识回头。   “阿蘅……”林岁宜神情哀伤,目光空洞,忍了许久,终于抑制不住低泣出声,“原来,父亲竟是要拿我来铺他的青云路……” 第83章   林岁宜醒来已经是翌日辰时。   宿醉后头脑发胀,她揉按着额角,撑着一只手臂起身,下意识要喊贴身侍女的名字。   覆盖在她身上的锦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堆在腰间,余光瞥见被面的花样,登时一愣,还未出口的话随之顿在喉间。   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不对劲,怔怔放下手,睁开眼睃巡四周:   ——床前不远处架着扇绣有清溪垂钓图的屏风,贴墙放置的雕花妆台,上摞妆奁,桌面上摊着几支簪花步摇,像是昨夜卸下未曾整理。   这是女子的房间,却不是她的房间。   林岁宜悚然一惊,思绪迟滞地运转起来,努力回忆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等她想明白,房门被人推开,脚步声渐近。外间隐约传来声响,似有人在说话,又怕打扰她,只用了气声。   两句话的功夫,有人轻手轻脚地靠近内间,绕过屏风,瞧清情形后莞尔道:“醒啦,头还疼不疼?”   “阿蘅?”林岁宜怔怔问,“我怎么会——”   她分明记得昨日是和赵明彰一道喝酒,莫非,“是赵世子将我送来的?”   “是他。”洛之蘅点点头,并指探向她的手腕,确认她脉息正常,终于松了口气,“可还要再歇会儿?”   林岁宜摇摇头:“时辰不早了。”   “正好,膳房准备了清粥,等你洗漱完恰能送过来。”洛之蘅说着,将平夏提前准备好的衣裳递给她,“你的衣裳沾了酒气,被拿去浆洗了,先穿这套吧。”   林岁宜换好衣裳,洗漱过后,走到外间。   洛之蘅将盛好的清粥放到她眼前,解释道:“醉后脾胃虚弱,忌口颇多,先用些清粥小菜将就一顿。你想吃什么,午膳时再让膳房准备。”   林岁宜抿唇,微一点头。   虽然是最普通的清粥,但厨子熬得颗粒分明,汤水和米粒混合得恰到好处,入口软糯,带着股清香,引得人食指大动。   林岁宜慢吞吞地用了小半碗,残存的酒劲儿被驱散,混沌了许久的脑海终于清明起来。   昨日的回忆浮上心头,她喝粥的动作一顿。   “怎么了?”洛之蘅问,“不好喝吗?”   “好喝。”林岁宜轻轻摇头,将一碗粥用完,才道,“我一夜未归,家里人恐怕着急,不便久留——”   洛之蘅笑道:“我清早已经派人去了林府,说你昨晚陪我挑选嫁衣的用料花样,一时忘了时间,这才没有归家。”   她将事情安排得周到妥帖,林岁宜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洛之蘅仿佛没有看到她罕见的不自在似的,待侍女撤下了残羹,才若无其事地道:“林夫人允了你今日在外,你看看是想出游还是在府中歇着,恰好我今日有空,咱们一起。”   林岁宜未置可否,沉默了会儿,忽然问:“大皇子妃现下如何了?”   “昨日我到时已经被太医救回来了。”   林岁宜点点头:“人没事就好。”   洛之蘅瞧着她沉静的模样,不由目露担忧:“岁宜——”   林岁宜垂下眼,自嘲似的牵了牵唇角,苦涩道:“你是不是早就知晓,我父亲他们打着什么心思了。”   洛之蘅沉默片刻,轻轻颔首。   “难怪……”林岁宜喃喃出声。   她恍惚想起,正月初一时,明明大皇子妃虚弱憔悴,却还是撑着病体进宫,又特意点了她和阿蘅说话。   又想起,明明阿蘅和大皇子妃没有丝毫交情,太子和大皇子也并非兄弟情深,可阿蘅偏就一反常态地屡次去给大皇子妃诊治。她曾还疑惑,似大皇子妃这般不缺太医诊治的人,阿蘅怎会如此契而不舍地去帮着她调养身体。   还有大皇子妃自戕前一日特意邀请她去府上,说的那些莫名其妙之言……   曾经的种种不解,如今悉数有了答案。   “你尚且能为我殚精竭虑,护我不被牵扯进是非之中,”林岁宜闭上眼,声音发颤,“但我的生身父亲,却不遗余力地,想要将我送进龙潭虎穴……”   洛之蘅看着她痛苦难言的神情,心中担忧更甚。想要出言安慰,又觉得言语太过单薄,压根抵不上什么用处。   她心中叹息,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   林岁宜好似溺水之人终于抓到了赖以生存的浮木一般,本能地抓住洛之蘅的手。   她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似乎难以为继般,喉间不时溢出几声痛苦的泣音。   洛之蘅面露不忍:“想哭便哭出来吧……”   话音落定的瞬间,林岁宜骤然痛哭出声。   她闭着眼,脑海中尽是昨日回家后的情形。   父亲和母亲恰好在正厅中说话,问她今日说好要和郡主见面,怎么回得这么早?   大皇子妃自戕一事到底是皇家私事,她不好直言,只推脱说郡主临时有事。和他们叙了会儿话,便起身回寝居。   一路上,她心里都在琢磨洛之蘅离开前说的那句话,隐有所悟,却始终找不到能穿连起来的线索。   大约是洛之蘅当时的神情太过严肃,她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迟疑了许久,还是决定去向父亲旁敲侧击一二,看看能否探听到有用的线索。   她想得出神,没有意识到正厅外侍人皆散,安静得不像话。   于是一靠近正厅,便听到他们在讨论大皇子妃自戕之事。   鬼使神差的,她没有出声打扰,然后便听到父亲沉声说,大皇子妃如今安然无虞,已然被太医成功救回。   她觉得父亲的语气颇为奇怪,像是很遗憾大皇子妃安然无恙。   没等她细思,下一瞬,就听到母亲叹着气附和,声音满含忧虑:“是啊,如今这样,岁宜与大殿下的婚事不知何时才能提上日程,再晚几年,岁宜的年龄便不合适了……”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在不惊动他们二人的情况下离开,更不知道,她是怎么维持着冷静,请了赵明彰帮忙离开。   她只知道,那时的心情,说是天塌地陷也不为过。   她一直都是最合父亲心意的嫡长女,虽然不如兄长得他看重,不如小弟得他疼宠,从小却也没受什么委屈。提及婚嫁之事,父母也只说以她的心意为主,并不催促。   她从未想过,原来所谓的尊重她的心意,只不过是缓兵之计,是掩盖他们真实意图的谎言……   大皇子、皇室……   说是尊贵无边,但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明明是他们贪心不足,为何要利用她、赔上她的人生?   林岁宜想不通,只觉讽刺。   她以为和睦的家,原来竟是如此的不堪。   “阿蘅,”林岁宜断断续续地出声,“我本来,是没打算来盛京的……”   洛之蘅空着的那只手轻轻帮她梳理着散乱的头发,安静地听她倾诉。   彼时林少夫人已经有孕多月,而林刺史上京的调令也已经颁下。   她知道,母亲定然是要陪着父亲上京,南境只剩下兄长和嫂嫂,那时平川初定,想来兄长定然要被政事所扰,于是她便想着跟他们二人一道去楚州,还能照料嫂嫂一二。   她本已经跟兄长商量好了去楚州的事宜,但母亲百般推脱,又是说不放心她到时孤身上京,又是叹气两个儿子都不在,若大女儿也走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说盛京才俊颇多,也到了该让她议亲的时候……   父亲当时没有表态,但这无疑是默许。   去楚州一事只好作罢。   她知道母亲那些话半真半假,但即便只有五分真,也足以让兄嫂及她心软。   于是她只好随父母上京,以为能够陪伴他们给他们慰藉,却从未想过,那些所谓的不舍,那些真真假假的哀泣,那些不动声色的默许,最终都只有一个目的:   ——把她作为投诚的物件,送给大皇子。   林岁宜只觉心脏抽搐似的疼,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洛之蘅心疼不已。   即便大皇子妃安然无恙,林岁宜不必去做大皇子的续弦,但于她而言,往昔亲密无间的家人背地里却在策划这些事,说是天崩地裂都不为过。   洛之蘅不放心她这副样子回家,索性派人去告诉林家,想在成婚前要林岁宜多陪陪她,名正言顺地将人留在了南境王府。   林岁宜无可无不可,大约是受到的打击太大,许久都没有笑容,一个人时总是恍惚出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洛之蘅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要带她多出去走走,转移注意,免得她总想着那些糟心事。   恰是善德堂义诊,洛之蘅不假思索地将林岁宜带了出来。   义诊的氛围很是融洽,大夫和善,百姓质朴。   林岁宜不通医理,却也力所能及地打着下手。   人忙起来无暇多想,洛之蘅看到她的精神渐好,很是欣慰。   洛之蘅抽空去见了大皇子妃。   经此一劫,大皇子妃似是大彻大悟,眉宇间再没了聚拢不散的愁绪,积极地配合太医诊治用药。身体被毒药侵蚀过,尽管救回来,到底还是亏空太多。好在她如今心宽,按部就班地养着身体,即便不如先前强健,却也呈现转好之势。   回来后,洛之蘅犹豫了下,还是将此事据实以告。   “如此便好。”林岁宜露出释然的笑意,顿了下,坦然道,“我和兄长写了信,等忙完这阵子,想去楚州看望兄嫂,还有刚出世的小侄。”   见她走出阴霾,洛之蘅终于松了口气,笑道:“好。”又关切问,“是大公子遣人来接你还是你带林府的侍卫去?路程颇远,不如我给你安排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随身带着?”   “不用麻烦。”林岁宜笑着道,“赵世子说他送我去。”   洛之蘅露出了然的神情,调侃道:“赵世子武艺颇高,又极有才智,有他送你,我便能安心了。”   林岁宜面上露出些许赧然,牵起洛之蘅的手,认真道:“这段时日,烦劳你为我悬心。”   “这有什么……”洛之蘅不以为意,正要再说什么,忽见半雪脚步匆匆地领着个人过来。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侍女便直冲向林岁宜,气喘吁吁地道明来意:“姑、姑娘,夫人请您速归。”   林岁宜下意识就要拒绝。   侍女焦急道:“三公子不见了!”   林岁宜登时一顿。 第84章   “不见了?”林岁宜倍觉荒唐地重复,“他这么大的人,还能走丢不成?”   “不不不,不是走丢!”侍女慌慌张张地解释,犹豫了下,一咬牙道,“小公子是被人挟持了!”   不等林岁宜发问,侍女一股脑儿地道明原委:“小公子前两日回来后跟老爷夫人起了争执,然后便执意要出门去散心。夫人劝解不成,只好派了人暗中跟随。结果今日那人忽然带着一身伤回来,请夫人速速找人搭救小公子。眼下老爷进宫未归,夫人急坏了,请您赶快回家想想法子。”   说完,见林岁宜神色未改,侍女忽觉心中惴惴,不安地问:“姑娘,咱们回吗?”   林岁宜拂袖起身:“我去收拾行李。”   *   林岁宜来南境王府时双手空空,后来即便暂住了下来,因着不想回去面对父亲母亲,也未命人回家去取衣装。她的身形和洛之蘅大差不离,这段时日穿衣簪饰基本上都用了洛之蘅的,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行李,只将衣裳换回自己的即可。   “……要不我让人去和林夫人见一面,就说你挂念林小公子,急着找人,待找到了林小公子后再和他一起回去?”洛之蘅给她出着主意。   至于找到人之后还是不想回家,另找理由就是。   林岁宜明白她的心意,无缘无故的,林疏言忽然消失不见,有林家父母算计女儿的前车之鉴在前,此番回去,不知是福是祸。   她笑了笑,理着裙裳道:“母亲就小弟一个孩子,从小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她绝不会拿小弟的安危开玩笑。”顿了下,道,“况且,他们若晓得计划败露,更不会隐忍不发到现在。”   既然只是单纯的意外,那林岁宜若是一反常态地不肯回家,反而会惹人生疑。   “算算时间,兄长应当已经收到信了。这个节骨眼上,没必要打草惊蛇。”林岁宜牵起洛之蘅的手,朝她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洛之蘅只好压下担心,再三叮嘱:“我会叫人关注林府的消息,若是出事,就想办法弄出些动静,我能收到消息的。倘若不想在家住,及时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林岁宜心下熨帖,连声应好。   临分别前,林岁宜似有些出神。   正当她挣扎犹豫之时,洛之蘅已经心领神会地道:“你安心回府,林小公子的事,我会让人帮着去找。”   林岁宜松了口气,同她道谢,旋即又自嘲地牵了牵唇角:“若非我看清了他们的面目,还真当她此番派人叫我回家是为了让我想办法……”   她向来只稍稍涉猎府中杂事,在盛京又人生地不熟,唯一能说上的话只有洛之蘅而已。   母亲这般“不掩家丑”的张扬此事,说到底,还是期盼或者说利用她请洛之蘅帮忙罢了。   毕竟南境王唯一的女儿,又是准太子妃,想要找起人来,不论是央求南境王还是太子,都比林夫人一个内宅妇人门路多。   “他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还要你来帮忙寻人……”林岁宜愈发难以启齿,面上愧色更浓。   但凡有一线别的希望,她都不想拿此事来麻烦洛之蘅。只是说到底,父母有意算计,和林疏言没什么相干,叫她袖手旁观,她又着实狠不下心。   “我明白。眼下性命攸关,孰轻孰重,我能分得清。”洛之蘅善解人意,安慰她,“阿爹这段时日忙,恐怕分不出心神在这件事上,我会让洛南抓紧去查。”   林岁宜这段时日住在南境王府,自然知道南境王早出晚归,洛南虽是侍卫,但他深得南境王真传,能力有目共睹。林岁宜原本的预想中,南境王府能派人去寻已经殊为不易了,压根没敢想洛南能出马。   她铭感五内,说再多的感谢都不为过。但对上洛之蘅真诚的眼神,最终只是抱了抱她。   *   不等林岁宜离开,洛之蘅已然将这桩事吩咐下去,洛南当即领命,转头向侍女问了几个问题。   林夫人既然怀着请洛之蘅帮忙的心思,派来的人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大致摸清了林疏言的去向后,洛南便带着人出发。   洛之蘅担心林岁宜的情况,一整天心神不宁,索性就等在正厅等着林府和洛南的消息。   让洛之蘅意外的是,带来林疏言消息的,不是领命而去的洛南,反而是忙得无暇他顾的南境王。   南境王暴跳如雷:“林家那小子坏了我的大事!”   洛之蘅甚至还没来得及发问,南境王已经气恼不已地将事情和盘托出。   这段时间,他和太子为了引出格尔察,夙兴夜寐,终于布好了天|衣无缝的局,放出了“王女之子”的消息。为了引格尔察上钩,太子几次屈尊降贵,费尽口舌才说服了南越使臣配合。   他带着人蛰伏了几日,终于等到格尔察露出马脚。谁知就在他要实施抓捕的时候,格尔察忽然就在去刺杀“王女之子”的路上消失不见了。   他正疑惑,是哪里走漏了风声,叫格尔察警惕起来的时候,忽然就碰见了出来找人的洛南。再一打听,林疏言被人挟持的地方,正是格尔察最后一次现身之地。   南境王听到这个消息肺都要气炸,上上下下为了这次抓捕费了多少功夫,结果被林家这小子一搀和,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   洛之蘅不解:“无缘无故的,格尔察为何要暴露自己挟持林家小公子?”   “听林家的人说,是他们小公子的友人被格尔察无意冲撞了,然后林家那小子不依不饶,嚷嚷着要找官府主持公道。”   洛之蘅:“……”   “一提报官,格尔察可不就想着先下手为强了吗?!”南境王越说越气,狠狠灌了盏冷茶,才勉强压了压火气,对洛之蘅道,“洛南爹要走了,等今日大朝会散了,你跟太子说一声,让他想办法稳住京内,提防格尔察铤而走险直奔盛京。”说完,咬牙切齿道,“这一次,我要格尔察插翅难飞!”   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洛之蘅叫来了太子留给他的东宫侍卫,想办法传信去了东宫。等太子一下朝,便有人立刻将这事禀报上去。   太子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此次他们费了大力气做局,不能一击即中,格尔察事后势必能反应过来,届时生了警惕之心,定然不会再如现下般轻举妄动。所以他们必须借着这次他露面的机会,哪怕是大海捞针,也要把人给捞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当即找来了京师禁卫统领,将此事细细安排下去,又命羽卫暗中配合,确保万无一失。   等忙完了,才注意到洛之蘅一直愁眉不展。   “怎么了?”太子问,“担心叔伯?”   洛之蘅摇摇头,沉思道:“我在想,格尔察为什么一定要挟持林小公子。”她努力站在格尔察的角度思考,“就算林小公子纠缠他要报官,也总有更合适的对策应对,何至于这般大张旗鼓。毕竟比起林小公子挑衅,显然关乎他东山再起大计的‘王女之子’更为紧要。”   “无外乎三点。”太子缓缓道,“其一,格尔察一时头脑发热,冲动行事。”   但洛之蘅即便没有见过格尔察,也知道多年执掌权柄的人,绝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太子:“其二,走漏了消息,格尔察生疑。”   这不失为一种可能。   洛之蘅似懂非懂,转瞬又蹙眉道:“倘若是因为走漏风声,为了避祸,格尔察不是更应该谨慎行事吗?怎么反而主动暴露?”   太子一笑:“那便只剩了最后一种可能。”   四目相对。   两个人异口同声:“他发现了更重要的事。”   旋即,洛之蘅又不解:“究竟什么事,比‘王女之子’的消息还要重要?”   太子眸色微深:“等等看。”   *   洛之蘅并没有等很久。   五日后,洛南便带来了林疏言的消息,随之而来的还有格尔察的死讯。   “死了?”洛之蘅难以置信地问。   洛南解释道:“是林小公子。格尔察本来想用林小公子来威胁王爷,让王爷放他一条生路,结果被他挟持的林小公子趁其不备,忽然反抗,夺过了格尔察的匕首,一击毙命。”   洛之蘅陷入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让阿爹和太子头疼了这么久,一手挑起动乱让边境不得安宁的格尔察,就这么轻飘飘地死在了林疏言的手里?   洛之蘅越想越觉得恍惚:“那林小公子呢?”   洛南诡异地沉默了下,然后道:“被血吓到,晕过去了,属下将他送回林大人府上时,尚未转醒。”   洛之蘅:“……”   隔日,洛之蘅便从太子口中得知,让格尔察不惜露出马脚,也要挟持林疏言的真相。   “跟在林小公子身边的那个人,就是‘王女之子’?”洛之蘅讶异,“这么巧?”   太子颔首:“据林疏言说,格尔察就是看到了他的朋友后忽然动手。他为了保护友人,不得已和格尔察争执,却不料惹怒了格尔察,直接动了手。他为了保护友人,和格尔察缠斗,然后便从格尔察口中听到友人是‘王女之子’的消息。”   “已经确认了那个人的身份吗?”   “接待南越使臣,帮助他们找人的差事,如今是二皇兄在管。”   换言之,太子也不清楚如今的具体情况。毕竟涉及到南越未来的王,使臣谨慎、有所隐瞒也是情理之中。   洛之蘅看着太子带着她径直往酒楼去,疑惑问:“那我们如今这是去——”   “去见齐格。”太子沉声道,“这件事,顺利得让我颇为不安。”   洛之蘅颇为理解。   南越无法提供‘王女之子’的具体消息,找了几个月都一无所获,然后在他们诱捕格尔察的时候,这位‘王女之子’忽然就大剌剌地出现,巧合得让人不得不怀疑。   兴许是因为齐格早先和太子有过合作,南越人为了方便行事,便将齐格留在了盛京,统筹寻找‘王女之子’的重任。   齐格兴冲冲地来赴约,一见到太子,止不住地感谢,满面春风得意。   可见找到‘王女之子’让他有多如释重负。   太子在他说到兴头上时忽然打断:“这么多年,可能确定,这人就是你们要找的?”   “当然!”齐格斩钉截铁地道,后知后觉意识到太子的神情微沉,“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太子提醒他:“我们能造出‘王女之子’的身份引格尔察露面,旁人亦能效仿。”   齐格愣了下,旋即摆摆手,不以为意地笑道:“不会错的。”   对上太子探究的视线,齐格想了想,终是道:“我知道王子出现得太巧合,但焉知不是上天垂怜,冥冥之中让王子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眼前?毕竟那位林家小公子是冲动离家,谁也不知道会遇见这等险境。我知道你可能是担心林家和格尔察有勾结,但你莫忘了,林家在平川一役中出力甚多,若当真是他们家通敌,何必多此一举做这些?”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太子依然将信将疑。   齐格犹豫了下,横心道:“也罢,告诉你也无妨。那个人身上有我们王女的玉佩,是王女当年降生时王上找人精心打制,用的玉料也是王室独有,绝无可能仿造。”   洛之蘅猜测:“有没有可能是王女丢失了玉佩,被人捡到?”   “那个人的年纪背景都能和‘王女之子’的消息对得上。倘若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能恰好捡到王女的玉佩,恰好父母双亡,恰好学过南越语,”齐格顿了顿,“那我们也认了。”   洛之蘅哑然。   太子沉默了会儿,忽然问:“能让我看看那块玉佩吗?”   齐格面露迟疑,见太子似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只好叹气道:“也罢,我稍后命人送到南境王府。”   一个时辰后,太子见到了齐格送来的玉佩。   洛之蘅探头一看,正想问这玉佩怎么是一半,忽然就瞥见了太子怔愣的神情。   “阿兄?”洛之蘅担忧地唤。   太子死死盯着玉佩,手腕微颤。半晌,哑声道:   “这玉佩的另一半,在小五手里。” 第85章   认定那人是南越王子的重要信物,其中一半在赵明彰手中。   洛之蘅被这消息震得愣了愣,半晌才堪堪回神。   她迟疑着问:“小五手里的那半块玉佩——”   太子不错眼地盯着玉佩,极艰难地道:“是皇婶的随身之物。后来小四小五出生,皇婶将玉佩一分为二,送给了她的两个孩子。”   饶是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听到这话,洛之蘅还是难免一惊。   这玉佩是认定南越王子的重要信物,乃南越失踪已久的王女降生之礼,倘若为惠王妃所有,那岂不是说——亡故多年的惠王妃就是南越王女?   洛之蘅哑然,想到太子和赵明彰的情谊,满含担忧地望过去。   太子垂着眼,视线定定落在手中的玉佩上,唇角拉得平直,久久没有出声。   *   夜半时分,南越使馆灯火通明,到处洋溢着终于寻到王子的喜讯。   靠内的一间房中却迥然不同地安静下来。   齐格摩挲着侍卫带回来的玉佩,微微出神。   下属觑了眼天色,小心翼翼地询问:“大人,您还在想赵太子的话?”   齐格没有回应,却也未曾制止他的猜测。   于是下属壮着胆子续道:“王女多年没有丝毫消息,咱们也是去岁末才借着堪堪收集的情报,决定找到流落在外的王子。不到半年,或许能够安排出身世背景合适的人冒充王子,但想要恰如其分地找到王女的信物实在难如登天。尤其是,这信物,此前咱们可是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   “赵太子的提醒虽是好意,却也实在危言耸听。”下属颇感荒谬地道,“天底下哪有这般巧的事。”   同样的话,齐格何尝不曾说过。   他知道太子给出的提醒不无道理,他们能够为了达成目的无中生有,焉知旁人不会生出同样的心思,炮制出一个“南越王子”?   但——   “我们经不起动荡了……”齐格望着玉佩失神喃喃。   王上老迈,后继无人,倘若找不回王子,日后一旦王上崩逝,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立刻就会崩盘。   他们禁不起任何折腾了。   齐格将玉佩收进掌心,用力握紧:“你说得对——”   “大人。”有人敲响房门,“赵太子命人送来了东西,请您一观。”   “拿过来。”齐格咽下未尽的话,狐疑地接过画轴,一边展开,一边疑惑,“他送幅画是何用意?”   下属猜测道:“兴许是看到了喜欢的画作请您品鉴?”   齐格直觉没那么简单。   这般想着,画卷随着他的动作展开,露出真容:   ——是幅人像。   画中女子大约双十年华,明眸善睐,坐在满池碧荷前,微垂着头,目光落在微凸的小腹上,尽显温柔。   齐格在看到女子的长相后,目光一缩。   *   月上中天,使馆外的长街一片静谧。   昏暗处立着两道并肩的人影。   洛之蘅望向一旁的太子,担忧道:“王女离世这么多年,南越人万一记不得王女的模样——”   “记不记得又有什么要紧呢。”太子终于将视线从灯火通明的使馆上移开,自我说服一般,轻声道,“我给了他们选择。”   洛之蘅望着太子仿佛压抑着什么的神情,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初赵明彰到南境时,她就已经看出来,太子虽然有两个亲兄长,但他真正的手足也就只有赵明彰而已。   两个同样失去依靠的稚童,扶持着长到如今,情谊非同寻常。   倘若他们猜得没错,惠王妃当真是南越的王女,那赵明彰这位“王女之子”就必然要回到南越。   曾经的手足,成了日后不得不防备算计的敌人,对太子而言,不亚于锥心刺骨之痛。   太子的理智明白,冒充南越王子之人兴许背后还藏着阴谋,但偏偏涉及到手足,感情上难免挣扎。   所以他将选择权交到南越的手里。   若南越在看到画像后无动于衷,要么惠王妃同南越没有任何牵扯,要么经年日久,南越人已记不清王女的模样。   前者自然皆大欢喜,但若是后者,只能说明南越对王女的血脉也没有多看重,只是恰巧需要借着王女的名头,来找到一个能够让朝局稳定的工具罢了,真相与否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那太子自然不会让赵明彰回到南越遭罪。   但若南越认出了王女,要太子告知王女后裔的下落——   洛之蘅望着太子面无表情的侧颜,不忍再想下去。她暗叹一声,伸手牵住他的手,微微用力。   画像送进去已经快一炷香,算算时间,齐格应当已经拿到了。   究竟是什么结果,等到明日自见分晓。   洛之蘅微微仰头,正要问太子要不要回家之际,余光忽然瞥见有道人影从使馆中飞奔而出,急切的动静在夜里分外明显。   那人行云流水地翻身上马,似是瞧见了他们,又猛地勒住缰绳。   洛之蘅心底一沉。   眨眼间,齐格停在太子身前,气都没喘匀,急不可待地问:“你怎么会有我们王女的画像?”   *   “郡主。”平夏走进来,朝着洛之蘅微一摇头,“殿下今日亦未曾上朝。”   洛之蘅眉心轻拢,满是忧思。   已经三日了。   自那晚从齐格的口中确认惠王妃的身份后,太子便将自己关在东宫之中谁也不见。   “冬凌问您,要不要去劝劝殿下。”平夏道,“接连三日未曾上朝,听闻御史已然准备弹劾了。”   太子未曾上朝的第一日,东宫便递上了折子,借口生病告假。但生病了却不请太医,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托词。   洛之蘅轻叹一声,吩咐道:“去准备些阿兄爱吃的膳食,我去看看。”   平夏忙不迭应了。   东宫内宫人尽退,静寂无声。寝殿内帘幕皆放,遮住热烈的阳光。   洛之蘅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辨认着方向,终于在墙角处的软塌上看到太子。   她放下食盒,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软塌旁的杌凳上坐下,然后低眸望去:太子平躺着,长腿微屈,一只手臂搭在额上,闭着眼,似是睡熟了。   洛之蘅没有出声,安静得坐在一旁。   许久,太子轻轻出声:“洛之蘅,我饿了。”   洛之蘅好脾气地笑道:“我带了些吃食,有阿兄爱吃的糕点,也有厨子特意做的南境菜,阿兄起来尝尝?”   太子“嗯”了声。他似是有些适应不了屋内的光线,任由洛之蘅牵着,慢吞吞地挪到桌边。   洛之蘅没有唤人进来撩开帘幕,只远远点燃了盏宫灯,勉强透出些光亮,堪堪能让人辨认出膳食摆放的位置,不至于夹空。   借着微弱的光线,太子专注用起膳来。   洛之蘅体贴地不做打扰。   一顿饭用了半个时辰,到最后,菜已凉透,太子没有知觉似的,依旧慢吞吞地吃着。   洛之蘅始终一言不发,只适时地撤下了转冷后不能入口的菜色。   太子眉目不动地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才终于搁下筷箸,扭头望过来。   洛之蘅温和地询问:“我让冬凌他们进来伺候?”   “你不问问我吗?”太子这话颇有些莫名其妙。   洛之蘅却瞬间心领神会,她失笑:“问与不问很重要吗?”   太子沉默片刻,哑声问:“我若是卑鄙一回,不告诉小五这件事,你——”   “没有人能一直做出对的选择,也没有人能始终保持理智。”洛之蘅定定望着太子,“不愿手足分离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倘若告诉小五真相,就不仅仅是手足分离这么简单。南越乱象未平,王位不是好坐的。阿兄不愿小五涉险,想让他富贵逍遥一生,又怎能算是卑鄙?”   “阿兄不是圣人,没必要这般苛责自己。”洛之蘅声音坚定,“只要是阿兄凭着本心选择的路,我无条件支持。”   太子对上她温柔而又沉静的眼神,怔怔失神。   他已经体会到很多次被洛之蘅全心全意信赖的感觉,但再度经历时,依然觉得胸腔满涨。   好似百听不厌。   太子轻轻勾了下唇角,紧绷许久的心绪终于缓缓平静下来,久违地感受到如释重负。   “小五到了可以历练的年纪,前段时日,我给他安排了差事,他却拒绝了。”   洛之蘅不解:“为何?”   太子没什么起伏地复述:“他说自己学识不足,暂时难当大任,想再多学几年。”   洛之蘅下意识道:“但平川战事时,他在宁川分明做得很好……”   帮忙调度粮草,巡视城池,有条不紊,没出过丝毫疏漏,阿爹私底下对他的表现赞不绝口。   太子缓缓道:“皇叔生前,颇得先皇偏宠。”   洛之蘅霎时了然。   能不能当上太子,要看是否为皇后嫡子;可能不能坐得稳太子之位,除了才干之外,皇帝的态度也不可或缺。   惠王与皇帝一母同胞,二人年岁相仿,若惠王果真得先帝偏宠,时任太子的皇帝即便本人没有太多想法,身边也总会有人说三道四。   再亲密的兄弟情谊也经不起日积月累的考验。   有此芥蒂在先,皇帝对赵明彰必然做不到一视同仁。如此,赵明彰选择收敛锋芒,不惹皇帝忌惮,也就见怪不怪了。   “远赴南越去往陌生之地固然让人担心不舍,”太子顿了下,“但才干抱负无法施展,被迫放任自己泯于常人,何尝不遗憾可惜?”   洛之蘅深以为然,笑问:“所以,阿兄打算怎么选?”   “我怎么选不重要,重要的是,小五会选择哪一条路。”太子不疾不徐地道,“我会把这桩事告诉他,至于是要去南越大展身手,还是留在盛京等待以后,全赖他自己权衡。”   洛之蘅毫不意外,笑问:“那阿兄可要换衣去见小五?”   “不急。”太子摆了摆手,目光中浮上冷意,“在见小五之前,要先清理门户。”   洛之蘅:“?”   半个时辰后,太子和洛之蘅十分“巧合”地碰上了从衙署出来的二皇子。   “二皇兄,”太子笑得很是和善,“下棋吗?” 第86章   二皇子倍感莫名其妙,不等他出言婉拒,太子已经不由分说地比了个“请”的姿势,声音温和却不失强势:“东宫内已经备好了棋局茶点,只等着二皇兄赏光。”顿了下,似笑非笑地问,“孤这番准备,应当不会白费吧?”   二皇子一噎,只好无奈应下。   太子吩咐冬凌将洛之蘅送回南境王府,才带着二皇子往东宫去。   路上。   二皇子奇怪地问:“三弟今日怎的这般有兴致,竟想起找我下棋了?”   “新寻来的棋谱,听闻内容精妙,想起二皇兄颇善对弈,特来相邀品鉴。”太子滴水不漏地回应。   二皇子将信将疑:“只是品鉴棋谱?”   “当然不止。”太子一哂,意有所指地道,“还有些事颇为不解,想向皇兄讨教一二。”   二皇子有心再问,太子却已然话音一转,拉着他叙起了旁的话。   这一叙,一直到东宫,二皇子都没有机会再试探。   初夏时节,东宫园内姹紫嫣红,池中碧绿荷叶交相掩映,芙蕖盛开,随微风舒展着腰肢。   莲池旁的水榭中,太子与二皇子相对而坐,棋盘上黑白交错,棋子密密麻麻地布于其上。   太子指间黑子落于棋盘,似有若无地瞥了二皇子一眼:“二皇兄瞧着似有些心神不属。”   “是有些。”二皇子坦然承认,苦笑道,“大皇兄吩咐了我今日去见他,眼下就快要到时辰了,这局棋——”   他为难地叹了声,没再说下去。   这局棋行至一半,棋面胶着,若要结束,恐怕半个时辰也不止。   “皇兄这一手,真是驾轻就熟。”太子由衷佩服,低声道,“我曾经居然毫无所觉。”   二皇子面露茫然,像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匿影藏形,算计于人后,示弱于人前……”太子缓缓出声,棋子却直捣黄龙,他一举吃下白子,继而抬眼看他,“大皇兄知道,他的旗号被你这般利用吗?”   二皇子极为慌乱,小心翼翼地问:“三弟是不是误会——”   解释的话还没说完,阳起适时出现,禀报道:“殿下,照您的吩咐,大理寺已将林疏言收押,梁大人已经开始审讯。”   二皇子登时顿住。   南境王府。   见到林岁宜的瞬间,洛之蘅登时明白了太子为何会让她先行归家。   “大理寺的人押走了小弟,母亲六神无主,让我来向你求求情,说虽然他一时失手害得格尔察命陨,但终归年幼无知,问能不能请太子开恩,不要让他遭牢狱之苦。”   “我知道太子不是那等无的放矢之人。危急时防卫伤了格尔察,根本不值得太子大动干戈。”林岁宜顿了下,单刀直入地问,“阿蘅,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究竟做了什么糊涂事。”   洛之蘅沉默了下:“去岁在南境时,我和太子遇到了场刺杀。”   “竟有此事?林家这小公子着实胆大妄为!”二皇子义愤填膺地出声,满怀愧疚地望向太子,“你在南境碰上这种事,我却现在才知,实在是我这做兄长的失职……”   太子执起黑子,琢磨着二皇子的棋路,状似无意地笑了下:“皇兄当真不知?”   “叮”的一声脆响,黑子在棋盘上落定。   二皇子循着声音垂眼,黑子原本处处势弱,看上去勉力支撑才没有呈现出败局,而随着太子这一手釜底抽薪,局势陡然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黑子胜势顿显。   “原来如此。”二皇子低低笑了声,由衷道,“三弟闻一知二,果然颖悟绝伦。”   太子并不居功,分外谦虚:“是二皇兄教得好。”   二人相视,不约而同地露出知己知彼的笑容。   这一瞬,二皇子敛去眼神中的故作无知,一改先前怯懦示弱的姿态,终于卸下所有伪装,露出獠牙。   “当时那场刺杀,我们策划得天衣无缝,你是怎么怀疑到林疏言身上的?”   “当时确实没有想到会是林小公子所为。然而此次他在阿爹眼前忽然对格尔察下死手,又牵扯进‘南越王子’之中,太过巧合,让阿兄不得不生了疑心。”洛之蘅解释道,“虽然那次刺杀行动缜密,但也并非毫无疏漏。刺客使用的乃是军械,为宁川府衙所有,调配给下辖巡检司使用。阿兄心知这桩事和盛京脱不了干系,不愿阿爹牵扯其中,便不了了之。但是阿爹心疼我,不想不明不白地放过幕后之人,还是让巡检司呈报了兵器流向,发现唯一兵器有异样的巡检司,隶属万阳县。怀疑到林小公子后,阿爹便将此事告知了殿下,而我那时恰巧听闻,林小公子被下放到了万阳县历练。”   林岁宜也跟着回忆起旧事,语气复杂:“当时是因着他在群芳宴纠缠你之事,兄长有意送他回祖地反省,但母亲不愿,哭闹起来。兄长无法,只好妥协,顺着母亲的心意将他下放到万阳县,以作惩处,原来,他竟谋划了刺杀之事……”   一批不合格的兵械罢了,上面无人在意,堂堂刺史之子有需要,调动些许,底下的官员惧于刺史威慑,又怎会不给林疏言行个方便?   “但太子当时白龙鱼服,小弟又是怎么认出他身份的?”林岁宜不禁疑惑。   洛之蘅道:“这就要问二皇子了。”   “不错。”二皇子痛快承认,“我虽不知你当时去了南境王府,但你去了南境之事满朝皆知。于是在你离京前,便传信给了林疏言,叫他留心关注,伺机行动。没想到,偏就这么巧,你正去了宁川。”   他望着太子,似笑非笑道:“人丁单薄的南境王府,忽然来了位故人家的公子,又姓崔,又被南境王府奉为上宾,你说,林疏言哪能认不出你?”   太子摩挲着棋子,露出了然的神情:“二皇兄深谋远虑,孤受宠若惊。”   “储君之尊,当得如此。”棋局胜负已定,二皇子反而没了顾虑,随意地落下白子,虚心求教,“我和林疏言明面上并无交集,你又是如何怀疑到我身上的?”   “你先前和我提起过,”洛之蘅不由生出些许惭愧,“林小公子曾在盛京求学。”   林岁宜隐约记起,确实有过这回事。   洛之蘅又续道:“那段时日,宫中为二皇子议亲,正是祭酒之女,二皇子往太学去得颇勤。”   林岁宜不免讶异:“仅凭他们两个可能遇见过,就能断定二皇子就是主谋之人?”   “当然不止于此。”太子随之落子,语气淡淡道,“大皇嫂自戕时,我去大皇兄府上,他曾说,他以为我被驱逐到南境是被皇帝厌弃,翻身无望,所以心慈手软,放我一马。”   二皇子讥讽一笑:“你也信?”   “我为何不信?”太子眼神淡淡,“大皇兄有意谋夺太子之位,满朝心知肚明。这么些年,他给我使绊子,算计我,从来光明磊落,在这桩事上说谎,又不会得了我的感激,何必多此一举?”   “而且,”洛之蘅顿了下,补充道,“当时我去见大皇子妃时,她提醒我‘岁寒难惜芳,酣春不怜人’。”   林岁宜露出茫然的神情:“这句话,有何深意吗?”   “大皇子妃不会无缘无故说这句话,回去后,我和殿下参详了多时,想起一首诗,‘劳劳胡燕怨酣春’①,说的正是二月。”洛之蘅提醒道,“恰合了二皇子的序齿。”   “大皇嫂还真是恩将仇报啊……”二皇子低喃。   “你暗中唆使大皇嫂自戕,想要从中谋利之时,难道没有预料到此等境况吗?”太子抬眼望她,露出讽刺的笑容,“若不然,当初你又何必匆匆赶往大皇兄府上一探虚实?甚至连带着二皇嫂做遮掩都来不及。”   二皇子一脸受教,旋即又颇感冤枉:“大皇嫂西归,大皇兄立刻就能得到林家之女做续弦,偌大的林家为助力,得益之人明明是大皇兄。我可占不到分毫便宜。”   “将林家推向大皇兄,有林疏言这个心腹在,林家和大皇兄的一举一动都能为你掌握。你费劲心机扶持起大皇兄与孤分庭抗礼,然后坐山观虎,求的不就是渔翁之利?”太子轻描淡写地瞥他一眼,“二皇兄,你的手段,可真是毫无新意。”   林岁宜听完原委,不禁又气又怒:“他跟着二皇子行诸般放肆之举,将全家都蒙在鼓里,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兴许是,”洛之蘅迟疑着道,“不满现状。”   “寻到一个林疏言,当真是分外不易。”二皇子惋叹道,“明明是嫡子,合该承继家族大权,偏偏上面有一个事事出挑的兄长,族中倾尽心力培养,寄予厚望,就连最为疼宠他的父亲,也只容他游玩取乐,分毫不许他动摇兄长的地位。你说,他这样有野心的人,能不心怀怨怼吗?”   太子讽刺道:“所以二皇兄才和他惺惺相惜。”   二皇子不以为意地笑笑:“是啊,我当时一见到他,就看出了他的‘不甘心’。只不过是稍加试探,许诺待成大事,便予他高官厚禄,锦绣前程,他便巴巴地上了钩,甘愿为我驱策。这些年,他不动声色地鼓动林大人靠向大皇兄,甚至不惜牺牲疼惜他的姐姐。这般全心全意地为我,着实是叫我感怀。”   “如此感怀,还是叫他紧张之时贸然接触格尔察。”太子语出讥讽。   “实在是,无人可用啊……”二皇子感叹道,“你有一个好未婚妻,又得了一个好岳丈,可不是谁,都有你这般好运。”   太子神色自若。   到这个地步,所有的算计早已被他所知。   二皇子毫无顾忌地承认道:“格尔察那个蠢货,掌权这么多年都握不住一个区区南越,事败了偏偏还要垂死挣扎,跑来盛京投奔我,我两手空空,又能给他什么助力?我们原本都安排妥当了,待格尔察一到京畿,便设法伏杀,送给你的岳丈一个大礼。谁知就在这时,你们两个反倒先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   “炮制出一个‘南越王子’来吸引格尔察上钩,多好的计策,你们能做,我为何不能?”二皇子目露狂热,“总归格尔察要死,为何不死得有用一些?于是我让林疏言物色了一个上好的人选,特意利用他对长乐郡主不甘之事惹恼了林坤,林坤果然中计,不敢让他在城里捣乱。于是林疏言便能如愿以偿地现身,接触上格尔察,告诉他你们的计谋。那个蠢货自然恼怒万分,两人一拍即合,林疏言便利用他的恼怒,套出了南越王女的过往、画像、还有那半块玉佩。”   说着,二皇子一顿,看了眼波澜不惊的太子,才继续道:“还算那个蠢货有点脑子,反应过来,若有了名正言顺的南越继承人可供我利用,他没了用武之地性命难保,临了反悔,不肯放林疏言离开,最后还妄想着利用林疏言和你岳丈谈判。那个蠢货一心求活路,若是被生擒了,难保他不会供出我们。我们不想死,所以,只能是他死了。”   太子淡淡评价:“是步好棋。”   “是啊,倘若南越当真领了这个冒牌货回去,届时南越尽归我手,何愁没有与你抗衡之力?我们不惜暴露,冒了这么大的险,不就是图谋以后?可没想到,老天爷还是眷顾你。”二皇子咬牙道,“外人不知道惠王妃的真容,却瞒不过我的眼睛。从见到南越王女的画像和冒牌货手里的玉佩起,我就知道,这步棋,我们走错了。我想过,你会查到林疏言身上,却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怀疑上我。”   “就算到了此时,我还抱有着一丝期望,想着你能卑鄙一些,将错就错地让南越带走那个冒牌货,可惜……”   二皇子捏着手中的棋子,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这局棋败,我认了。”他将手中的棋子轻轻一扬,正落在棋盘上,打乱黑子的攻势,满怀恶意地道,“但你也没有落到便宜。不得不斩断和赵明彰的手足情谊,这滋味,不好受吧?”   太子似无所觉,定定看了下混乱的棋局,慢慢收起黑子。   见太子不为所动,二皇子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兴味索然地问:“说说吧,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南境王府,洛之蘅一五一十地道:“殿下知道此事皆是林小公子一人所为,念在林大人多年鞠躬尽瘁,又在不久前的平川战事中立功颇大,特意让我提醒你,不要让林大人插手此事。”   “我知道。”林岁宜通情达理,顿了下,难以启齿般地问,“那小弟他——”   “害命未遂,通敌有证,惩处如何,自有大理寺秉公以断。孤不会干涉。”太子语调淡淡,收拾好棋盘上的黑子,起身道,“二皇兄,好自为之。”   二皇子低眸看着棋盘上孤零零的白子,喃喃道:“可真是大义凛然……”   “三弟,”二皇子抬头望向他离开的背影,“我所害之人可不止你一个。”   太子头也不回:“不论是谁,皆由大理寺公断。”   “若那人,”二皇子一字一字,似笑非笑地出声,“是你的母后呢?”   太子的步伐倏然停住。 第87章   “不信吗?”二皇子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暖玉棋子,不慌不忙地笑了下。   “父皇是多优柔心软的人,他一时酒醉违背了诺言,不敢叫母后知道,又狠不下心打掉秦贵妃腹中的胎儿以绝后患,只好一直拖着,将秦贵妃有孕的消息瞒得滴水不漏。偌大的宫里,知道此事的,只有贵妃宫中的宫人和为贵妃诊脉的太医,就连父皇的心腹都被蒙在鼓里。如此密不透风,偏偏还是叫母后撞见父皇对秦贵妃嘘寒问暖的情景。”   二皇子声音一顿,似笑非笑地望向太子:“你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太子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紧握成拳,动作僵硬地转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二皇子,眼神沉如浓墨。   看到一向风轻云淡的人终于有了情绪起伏,二皇子忍不住畅快大笑,声音满含恶意:“都是因为我啊,三弟。”   “你都不知道,秦贵妃那个女人有多蠢。父皇让她隐瞒有孕的消息她就听从,父皇让她孕时不要擅自出宫她也听从。明明有大好的机会离间父皇和母后的感情,但她一心在意父皇,丝毫不敢违逆。”   “‘没有了皇后,陛下还会心悦其他人’,‘陛下高兴,我就心满意足’,瞧瞧,这都是什么混账话。”   二皇子讥讽不已:“既然她不肯动手,那就只能我亲自来安排。”   “我只是暗中命人稍加怂恿,便有人在父皇来看望她时为她鸣不平,说有孕之人不能长久闷在殿中,容易心怀郁结。父皇果然心软,带着秦贵妃去散心。”   “至于母后,她本就天真好动,尤其是到那个月份,又有太医嘱咐要多走动,将她引出殿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父皇自以为带着秦贵妃去了偏僻之地便能万事大吉,可皇宫就那么大。”二皇子惋惜地叹了声,意有所指地道,“只要有心,何愁碰不见。”   太子一阵头晕目眩,耳边的声音混沌渺远,脑海中嗡嗡直响。   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以为皇后之死只不过是场不幸的意外。甚至有不少人在背地里议论,是皇后无能,没能保护好腹中皇女;是皇后善妒,容不下皇帝宠幸她人……   那些或怜悯、或谴责的话铺天盖地地袭来,伴随着母亲小妹的离世、父亲的背叛,将当年的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痛苦了那么多年,到头来,不过是旁人一场居心叵测的完美策划。   太子如坠冰窟,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勉力克制住朝他挥拳的冲动,好半晌,才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母后当年,对你不薄——”   “是对我不薄。”二皇子痛快承认,“否则你以为,皇女接连早夭,怎么就你幸运,能够平安降生?”   太子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都是你做的?”   “是我。”二皇子抬眼望着他,“父皇千辛万苦地找凶手,那些宫妃都以为是后宫陷害,谁又能注意到我呢?”   “是因为没有人能想到,一个未及十岁的稚童会有如此恶毒的心肠。”太子冷冷出声,看到他得意洋洋,直觉刺眼,明明猜到了缘由,还是忍不住质问,“为什么?”   “为什么?”二皇子倍觉好笑地重复,“三弟,你是这些年太顺风顺水了所以才如此天真吗?她们挡了我的路,当然该死,哪有为什么?皇家之中,不是向来如此?”   “她们不过是呱呱坠地的婴孩儿,能挡你什么路?”   二皇子慢条斯理地靠在椅背上:“谁让她们是父皇期待的孩子呢。”   太子像是被他的丧心病狂震惊到,半晌才拧眉喃喃:“那可是你的亲人……”   “亲人?”二皇子“哈”地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之言,兀自笑了许久,眼角都笑出泪来。他抬指勾掉眼角的泪珠,“这偌大的皇族,谁把我当亲人?”   “父皇眼里,我是微不足道的蝼蚁;秦贵妃和大哥眼里,我是不得不仰他们鼻息才能残喘的走狗;至于你——”   二皇子顿了顿,更觉好笑:“你骄矜清贵,仗着嫡子的身份和父皇的愧疚,满心满眼都是你死去的母后和妹妹,又将哪个姓赵的放在了眼里?”   “仅仅是因为这么荒唐的理由,”太子哑声道,“你就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你这样的天之骄子懂什么?”二皇子不屑,愤恨道,“同样都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大哥生来就有母妃关照,有父皇疼宠;凭什么你生来就是太子,这么多年百般忤逆父皇都纵着你宠着你?凭什么我就只能默默无闻,在大哥身后当一个不起眼的摆设?凭什么!”   太子:“他继位后,给了贤娘娘追封。”   二皇子:“追封有什么用?谁不知道,我母亲到死都是东宫的宫婢?一个封号而已,不过是父皇用来展示贤德的幌子,谁又放在了心上?世人眼中,我永远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宫婢之子!”   太子动了动嘴,然而看到二皇子眼神中的癫狂后,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二皇子似无所觉般,肆无忌惮地道:“帝位之下本就白骨累累,我给它多添几条冤魂又算得了什么?比起历代帝王,我已经仁慈许多了。”   “不知悔改。”太子的眼神中没有了丝毫温度。   “成大事者,本就不拘小节。我只是运道不好,失了老天垂怜,才被你看出破绽。”二皇子平静下来,“成王败寇,我输了,甘愿受死。”   太子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方才还大放厥词的二皇子,此刻神情分外淡然。他谨小慎微得久了,如今卸下伪装,反倒显出几分从前没有的风采来。不知情的人,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声一表人才。   谁又能想到,看上去这般无害的人,蛰伏十数年,手上居然沾了这么多条人命?   “孤不会让你死。”太子缓缓出声。   二皇子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收起你那泛滥的怜悯之心,我不需要。”   太子丝毫没有被激怒:“你方才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为求速死?”   二皇子神情一僵。   “一死了之是最便宜不过的事,孤不会让你如愿。”太子语气淡淡,“枯守皇陵,忏悔余生,才是你的归宿。保重。”   太子最后一次这样叫他:“二皇兄。”   *   黄昏时分,天边云霞艳艳。   洛之蘅倚在窗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探进窗来的绿枝。   “郡主,”半雪瞧见这情景,惨不忍睹地道,“您这是修剪花枝,还是辣手摧花?再折腾下去,花枝都要秃了。”   洛之蘅一垂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本来枝繁叶茂的绿枝,如今叶片簌簌而落,只剩下光秃秃的花骨朵坚强地屹立在枝头。   放在往常,她定然要手忙脚乱地想办法补救,然后今日却兴致寥寥,只放下剪刀,绕回绣凳上坐下,撑着腮,心神不属地叹了声。   半雪大奇,正想问问郡主因何反常,便见南境王大步流星地走过,没过两步,又怀疑地退回来,问洛之蘅:“你怎么还在这儿呆着?”   洛之蘅一脸困惑。   南境王比她还要困惑:“往常他一来,你不是积极得很?”   洛之蘅先是一愣,继而惊喜道:“阿兄过来了?”   “对啊,就在演武场。”南境王顺势回答,又蹙眉,“你不知——”   话没说完,便见方才颇有些郁郁寡欢的闺女瞬间满脸喜色,高高兴兴地说了声“多谢阿爹”,就兴高采烈地往演武场的方向跑去。   “……”   南境王半是心酸半是好笑,最后长长叹一声,摇头晃脑地道,“年轻人呐。”   *   演武场空旷开阔,兴许是提前得了吩咐,附近不见人影。   洛之蘅远远便看见太子姿态随意地坐在武器架上,手中似乎还举着什么东西,无意识地轻晃着。乍一见,颇有些孤零零的。   她缓了缓,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背对着他坐下。   太子似有所觉,偏了偏头:“怎么不出声?”   洛之蘅沉吟着,一本正经地道:“没出声,阿兄不也知道我来了?”   演武场安静得不像话,纵使她动静再细微,也瞒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太子不由笑出声,附和点头。   洛之蘅静静地看着他,太子笑着笑着,忽然有些笑不下去。   “我照阿兄的意思,和岁宜说明了原委。”洛之蘅状似无意地移开视线,“她会好生劝一劝林大人,不让他搀和到林小公子的案子里。”   “行刺通敌皆是大罪,纵使林坤有意插手,也无济于事。”   “但阿兄不是不想让朝中失去一位栋梁之才吗?”   太子无声莞尔。   黄昏的微风吹散闷热,带来些许晚夜的寒凉。   太子的视线落于虚空,许久,慢慢出声:“虽然我怨了他这么些年,但平心而论,他这个父亲做得还算称职。即便我是储君,他也没忽视了两位兄长,力排众议给了他们历六部事的机会。大皇兄成婚,选的是永州徐家女,五代世家,虽然如今不再入朝为官,但底蕴深厚。二皇兄,虽然生母早逝,却也无人慢待了他的婚事,两朝太傅,又兼祭酒,文官清流,他为何……”   说到这里,太子自嘲地勾起唇角。   “权势动人心,阿兄不是早就看透了?”   “我只是没想到,”太子艰难道,“他竟心狠手辣到,连未出世的婴孩都不放过。”又讥讽一笑,“我竟然还是因为他手下留情,才有幸存活至今。”   婴孩、因他心慈手软得以存活的太子……   洛之蘅想起早年皇帝接连夭折的两个皇女,明白太子话中的含意后,登时心下骇然:“二皇子他——”   太子闭着眼,将二皇子的所作所为尽数说给她听。   饶是心中有了猜测,得到印证后,洛之蘅还是不由心神俱震。   那么小的年岁,旁人都苦于学堂课业,二皇子却已经谋划了那么条的人命,整个后宫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么深的心计……   洛之蘅久久难言。   “那三公主——”她迟疑着出声。   太子却心领神会,缓缓解释:“虽然他未曾之言,我约莫也能猜出七八分。”   “母后怀着我时,他未从中做梗,或许是念着母后对他的厚待。然后到他起意谋害母后时,这些情分在他眼中已然消失殆尽。后来并未在后宫动手,无非是——”   太子顿了顿,“无非是看出了皇帝对我母后之死耿耿于怀,无意女色,觉得后来者都不足为虑罢了。至于赵念,皇帝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只要她活着,所有人都会记得母后当年是怎么离世。”   他喃喃道:“他的目的达到了。”   这些年,他和皇帝彼此折磨,秦贵妃膈应于赵念的名字……   身处其中的人,除了二皇子,谁又得了安稳?   “需要我来分担皇帝的注意力时,便由着我活下来。发现我锋芒太盛,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摁死在南境……”太子眼中划过一抹讥讽,“活生生的人,在他眼中,却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任意摆弄。”   洛之蘅瞧着太子孤寂的神情,心疼不已,鼻尖酸涩地低语:“我就说盛京不是个好地方……”   这话没头没脑的,太子从悒悒的情绪中抽离,好笑地问:“怎么?”   “阿兄在盛京,一点儿都没有在南境时开心。”明明说过同样的话,洛之蘅还是忍不住重复。   太子哑然一阵:“南境是世外桃源,但人总不能一辈子都沉浸在无忧无虑的桃源里。有些事,不是我们不听不看,就能当作不存在的。”   “我明白,”洛之蘅颓丧地垂下头,声带哽咽,“但我不想看见阿兄难过。”   太子心头酸软:“不难过了。”他侧过身,将洛之蘅揽入怀中,“皇陵昏暗幽微,他会在那里日夜忏悔,午夜梦回,被他害死的冤魂会找他索回公道。”   ——或许他年幼时被忽视,遭冷眼,然而当他手里沾上无辜之人的鲜血时,所有的苦衷都不再成为宽赦的理由。   太子轻拂着她的长发,轻声道:“我们该向前看。”   洛之蘅伏在他肩上,闷闷“嗯”了声。   两人无声依偎,估摸着到了用膳的时辰,洛之蘅才平复心绪,撑着手臂从他怀里直起身,熟练地朝他伸出手:“铜镜。”   太子眉梢一扬,好笑地取出手持铜镜递给她:“不用我帮你整理?”   “不用。”洛之蘅顽强地道,“我自己来。”   她对着铜镜梳理有些杂乱的鬓角,擦拭着脸上的泪痕,细心地整理妥当,才将铜镜还给他。   太子一手收下铜镜,一手将她没有注意到的发簪理正,然后退了两步,专注地打量她。   洛之蘅有些局促:“是我还有哪里没有整理妥当吗?可千万要看仔细了,否则阿爹——”   虽然阿爹乐见于他们见面接触,但若是她当真顶着一副散乱的姿容过去,纵是阿爹再大方,怕是也要跳脚。   “很妥当。”太子打断她。   洛之蘅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正待说什么,忽然听到太子没头没尾地说:“谢谢。”   洛之蘅茫然:“谢什么?”   “谢你——”太子莞尔道,“一直陪在我身边。”   ——心疼他的过往,理解他的志向,包容他的所有。从来信任如斯,不离不弃。   洛之蘅望着他清澈坚定的眼神,心口陡然涨满不知名的情绪。   她嘴唇翕动,认真纠正:“是我要谢谢阿兄才是。”   曾经在南境时,她耻于提及将出生时她一无所知的事,始终回避着太子所说的“故人”身份,如今忽然觉得,那些情绪,在太子这么多年的坚持和念念不忘之下,都显得那么的无足轻重。   她对上太子略显疑惑的神情,鼓足勇气,一字一字道:“是阿兄记挂着我将出生时与我一面之缘的情谊,先走向我。若要论谢,该是我谢阿兄这些年的挂念才是。”   ——若没有太子的坚持,依她在南境时的畏缩不定,如何能拾起这段缘分,走到如今境地?   洛之蘅终于坦然说起过往,颇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弯着眼睛,正要牵着太子去膳厅,却见太子缓缓地蹙起眉。   “什么叫,你出生时的一面之缘?”太子困惑不解地问,“我们那个时候见过面?”   洛之蘅:“?” 第88章   洛之蘅被他问的一懵,下意识问:“我们没见过吗?”   “……”   太子提醒:“你出生时,我尚不足两岁。”   洛之蘅无辜地眨眨眼:两岁的稚童尚且记不住,难道要指望刚从娘胎里出来的人有记忆吗?   太子奇异地读懂了她眼中的深意,不由沉默下来。   洛之蘅觑着他的神情,忍不住试探道:“阿兄一向天赋异禀、颖悟绝伦,想必——”   太子“呵”了声:“能将一岁多时的记忆清楚记下,不叫天赋异禀、颖悟绝伦。”   洛之蘅小心翼翼地搭腔:“那叫?”   太子凉凉道:“妖物降世。”   洛之蘅:“……”   面面相觑一阵。   太子率先发问:“是谁告诉你,你出生时我们见过的?”   本着坦白从宽的精神,洛之蘅乖巧回答:阿爹。”   “所以,”太子缓缓眯起眼,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中蹦出来,“你根本,不记得,我们何时见过。”   再平铺直叙不过的语气,却让洛之蘅霎时一个激灵。   当时她和太子尚且不相熟,因为阿爹那一句惊天动地的“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她窘迫得不能自已。以至于太子一提起他们幼年相识的缘分,她就排斥得恨不能自封双耳。   好在太子善解人意,瞧出她的不自在后,再未重提旧事。   她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和太子的交情,就是阿爹口中的那一抱之缘。   但倘若不是的话——   洛之蘅似有所感地抬眼,果然看见了太子黑沉如墨的脸色。   “……”   洛之蘅飞快调动思绪。   她尚未出生时,阿爹已经得封南境王驻守南境。她在盛京出生,是因着阿娘被诊出有孕时恰逢阿爹在盛京述职,因担心长途颠簸,那年阿娘被留在了盛京,一直到诞育下她养好身体才启程回南境。   后来他们一家始终留守南境,唯一一次举家来南境是隆庆十一年。   如果她和太子曾有过连阿爹都一无所知的一面之缘,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次了。   但——   洛之蘅边觑着他的神情,边小试探出声:“隆庆十一年的夜宴,阿兄好似并未出席……”   太子环起手臂,肯定道:“我是没有出席。”   洛之蘅浅浅地松了口气,轻轻扯了下他的袖角:“那……阿兄能不能提示一二?”又竖起食指,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提示一点点,我定然能想起来!”   “不能。”太子不为所动地别开眼,“自己想。”   洛之蘅眼巴巴地望着他:“阿兄,我那时还小。”   太子幽幽道:“但你一向天资聪慧,颖悟绝伦。”   “……”   这桩事是她理亏在先。   洛之蘅匀了口气,毫不气馁,再接再厉地抬眼,正要再度晃起他的衣袖故技重施。   太子却未卜先知一般,先一步摇开折扇,正正遮住她的脸。   “洛之蘅,”隔着薄薄一张扇面,太子义正辞严的声音清晰传来,“不许撒娇。”   洛之蘅:“……”   太子冠冕堂皇地强调:“我不吃这套了。”   洛之蘅沉默片刻:“……那阿兄先将这柄折扇移开呢?”   “……”   太子狠狠噎住。   *   二皇子与林疏言暗中勾结通敌之事,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皇帝下令彻查,大理寺协同刑部、御史台会审,累累罪证呈于御前,确凿无疑。   皇帝很快降下谕旨,二皇子褫夺皇子身份,玉牒除名,幽禁皇陵思过终生;林疏言流放西北,以儆效尤。   然而这桩事远远没有结束。   二皇子深耕多年,暗中关系盘根错节,或直接或间接涉及的大小官员、各处宫人无不战战兢兢,善后事宜之繁杂超出想象。   太子忙到废寝忘食。   等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也恰到了赵明彰随南越使团赶赴南越的日子。   五月末的盛京正值盛夏,烈日炎炎。   巍峨城门投下的阴影处,赵明彰朝着身前的两人缓缓露出一个笑:“三哥,三嫂。”   身世骤然大白,到底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短短两个月,他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的腼腆青涩褪尽,仿佛一夕之间长大成人,变得稳重成熟起来。   沉默许久,赵明彰终于哑声开口:“兄长的那半块玉佩在格尔察手里,我想,母妃是希望回去探望外公的。”   太子微微颔首:“我知道。”   当年惠王和惠王妃带着长子云游,离京不足两月,奄奄一息的影卫带来了他们的死讯,却来不及透露他们的埋葬之地。皇帝不是没有想过去探查真相,然而他们三人自出京后便音讯全无,跟着的影卫也死亡殆尽,找不到一丝线索。无奈之下,只能在皇陵之中为他们三人设了衣冠冢。   赵明彰一夕之间亲人全失,这些年来,唯有对着衣冠冢和手中的半块玉佩寄托哀思。   太子以为皇帝在寻找之时未能尽心,曾暗中派人探查过一二,然而不论怎么查,始终都一无所获。   就像惠王妃成谜的来历一样,他们为何会带着未知事的稚童离京,离京后又去向了何方,究竟又有何人胆大包天到在行刺了当朝王爷王妃后仍能全身而退……这一切都找不到任何缘由。   但当属于赵明彰嫡亲兄长的那半块玉佩出现在格尔察手中,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也终于被理出了头绪。   惠王妃就是南越王女,所以满朝之中无人知晓她的身世,所以她诞下双胎后,才会突发奇想地带着孩子要和惠王“云游”,其实只不过是想要带着刚出世的孩子,去向远在南越的父亲报喜罢了。   他们三人在影卫的重重保护下依然被刺身亡,不过是因为在南越的疆域内,敌不过大权在握的格尔察,又无人能越过边境前往支援。   “外公说……”赵明彰想起身世大白后,南越王曾差人送来的书信,有些艰难道,“他当年得知父王母妃带着兄长去南越时为时已晚,等命人赶去接应的时候,已经被截获消息的格尔察抢先一步,回天无力。这些年来,他有想过暗中找我,可一来,母妃并未告知他父王的来历,二来身侧又有格尔察虎视眈眈,他不敢擅动,生怕一招不慎,使我也步了父王他们的后尘,只能一直蛰伏至今。”   顿了顿,他望着太子道:“父王、母妃、兄长的坟茔皆在南越,三哥,我、我想和他们团聚……”   太子一言未发,久到赵明彰本就悲痛的眼神变得愈发黯淡时,才终于抬起手,缓缓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尽孝于长辈膝下,乃人子天性,不用解释。我既然未曾隐瞒你的身世,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赵明彰呐呐道:“三哥……”   他犹豫着,似是想说些什么。   “也不必说些‘承蒙照顾’的套话,反倒是看轻了我。”太子心知肚明,无谓一笑,“我们互相扶持着长大,谁也不曾欠了谁的。”   赵明彰面露赧然。   “格尔察虽死,但他带来的余波仍在,处理起来要颇费一番心思。到了南越以后,南越王和他的心腹会引导你接触政务,届时你要多思多问,尽展才能,不必再……藏拙了。”   “三哥……”赵明彰面露意外,又觉得顺理成章。太子三哥是多颖慧的人,他的拙劣伎俩,由岂能瞒得过他的眼?   心绪复杂难当,好一会儿,赵明彰才咽下感激之言,朝他作揖道:“是,我都记下了。”   太子抬眼看了看天色,问:“还有什么心愿?”   “……是有一桩私事,”赵明彰犹豫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都在这锦囊里了。”   既是私事,太子也不多问,握住锦囊应道:“好。”   等候已久的南越使臣远远打了个手势,赵明彰心下怅然,许久,才强颜欢笑道:“我该走了。等你和三嫂成婚,我会回来——”   “不必回。”太子打断他的话。   赵明彰笑意一僵。   “世上没有一国储君成婚邀请另一国储君亲至的道理。”太子视若无睹地出声,声音堪称漠然,“小五,你此一番离京,便再不是惠王世子了。”   赵明彰艰涩道:“可是母妃——”   “倘若皇婶当日处于你之地位,我相信叔父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赵明彰哑然失声。   “皇婶的身世不宜布告天下。从今以后,惠王世子云游天下,得逍遥王之封,再不归京。”太子看着他失魂落魄的神情,狠下心道,“我们自此各为其民,两国相交,不必留情。”   沉默许久,赵明彰终于僵硬地扯了下唇角,旋即朝他正儿八经地弯身长揖。   “殿下。”赵明彰慢慢道,“保重。”   *   饶是再不舍,终有一别。   南越的车马启程,疾驰在平整的官道上,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中。   洛之蘅微微偏头,看了眼始终不曾收回视线的太子,暗暗叹气。   太子似有所觉,闭了闭睁得有些发涩的双眼,哑声道:“回吧。”   洛之蘅低低应了声,被他牵起手,乍然摸到他手心一片冰凉。   她不由反握住太子的手,低低叫了声“阿兄。”   太子偏头看了眼:“嗯?”   迟疑再三,洛之蘅还是满怀不忍地道:“……阿兄明明心软,方才何必对小五冷言以对?”   “他会是南越的新王。”太子眸中不舍未散,语气却分外冷静,“我与小五自幼感情甚笃,朝中人皆心知肚明。小五是南越血脉之事瞒得再好,也瞒不住朝中的高官,而他们恰恰是能影响施政方向的要员。倘若有人一时行差踏错,因我与小五感情之故徇私,损的便是我朝百姓和镇守边境的兵士。家国大义面前,我和小五再厚笃的情谊,也不值一提。”   洛之蘅心知太子走了对的路。   赵明彰不是普通的南越贵族之子,他是未来执掌南越的新王。   从古至今,两国有和有争。但即便是最为和睦之时,也没有一方会全然放下警惕,这是无法避免的矛盾。   倘若当真有官员媚上,在处理与南越相关之事时有失偏颇,万一酿成大祸,那太子就是天下的罪人。   但太子在皇室中就只有这么一个真心相待的兄弟,多年的情谊至此分道扬镳,任谁都觉得惋惜。   洛之蘅不由心疼地握紧太子的手。   太子对她的亲近乐在其中,却还是失笑道:“世人皆羡为帝者至高无上。殊不知,掌多大的权,便要受多大的掣肘。否则无节制的纵饮纵乐很快会上行下效,以致饿殍遍野。我不愿做那样的昏庸之主。”   “我知阿兄心怀天下,志向高远。”   她望来的眼神中满怀信赖。   身上盘亘已久的冷意似乎倏然间被驱散殆尽,太子一阵哑然,忍不住道:“洛之蘅,你这样心软,日后可怎么办?”   “我现如今多疼疼阿兄。”洛之蘅朝他一笑,“总归日后阿兄是要还回来的。”   太子目光深深,缓缓笑起来:“嗯,等你嫁了我,我便一五一十地心疼回去。”说着,又顿了顿,“那——”   “那什么?”洛之蘅不解地问。   太子意味深长地道:“那你如今,多心疼心疼我。”   “……”   明明是她先挑的头,反倒又被太子说得赧然。   洛之蘅眼珠一转,生硬地转开话题,催促道:“阿兄快打开看看小五写了什么,你握得那么紧,万一把里头的字汗湿就看不清了。”   太子心照不宣地“嗯”了声,顺着她的意打开锦囊。   洛之蘅想着这是赵明彰的私事,不好去看,便乖乖别开眼。半天没见太子反应,好奇地转过来:“他让你帮什么忙?”   太子的神情颇为复杂,闻言递来了锦囊中的纸张。   洛之蘅没接,只借着他的动作低眸看去:   昔时年少,曾许誓非林姑娘不娶,承蒙三哥体恤,为我极尽筹谋,弟感念于心。然时过境迁,弟已决意奔赴南越。此后两国相隔,已难成佳偶良缘,望三哥忘却弟之旧言。   弟已知日后难逢,然曾妄念至深乱她心神,如今抽身离去,是负她已极。若三哥有暇,望照拂一二,不求赠她高爵厚禄,唯求余生有幸,听凭她随心自在。   三哥恩义,弟没齿难忘,遥祝三哥三嫂白首同心,恩爱万千。   顿笔至此,叩首再三。   洛之蘅望着尽显珍重的字迹,一时复杂难言。   “岁宜并非对他无意……”说到这里,洛之蘅又是一叹。   本来天造地设的才子佳人,偏偏造化弄人。   太子已然收拾好心绪,慢条斯理地收起纸张,“这世上缘法莫定,倘若有心,谁知眼下以为的绝处,不会成为另一处逢生之地?”   “也是。”洛之蘅深以为然,“岁宜如今正在平川,他们若是有缘,自不会错过。”   太子笑笑:“走吧,我送你回家。”   *   将洛之蘅送回南境王府后,太子径直回到东宫,整理好二皇子之事的后续条陈,亲自送到御书房。   皇帝翻了两页便觉倦怠,将奏折扔到一边问:“小五走了?”   “是。”   皇帝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只是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悠远。   从得知二皇子做了什么后,除开最初的震怒,他就一直是这幅心神不属的模样。整个人仿佛凭空苍老十岁,所有的精气神都荡然无存。   太子微微蹙眉:“太医这些时日没有来请平安脉吗?”   皇帝先是一愣,旋即受宠若惊地回:“无妨,我无碍。”   闻言太子也不再多说什么。   皇帝却瞥了眼案边的奏折,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决定好了,一定要这么做吗?”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太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皇帝斟酌着道:“大婚之日祭告祖庙,扬言只此一妻,日后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太子循着他的视线望了眼,霎时明白过来。成婚典仪俱由礼部操办,想来是礼部觉得此举不妥,上书呈报。   “我没想过走回头路。”太子声无起伏。   “这世上没有皇帝后宫之中只有一妻的先例,你贸然如此,朝中的阻力不会小。”皇帝语重心长地道,“你若是实在喜欢洛家女,日后纳些妃子在后宫做摆设,仍给洛家女独宠也是一样的……”   见太子眸色渐冷,皇帝缓缓收了声。   “所以,我只是为了朝中那些虚无缥缈的阻力,便要牺牲这么多人。”太子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无辜女子一生被困皇宫,我与洛之蘅的恩爱蒙尘,或许连恩爱都不再有,仅仅是因为朝臣的看法,我的无能?”   皇帝似是想说什么。   太子状若不见:“没有先例,我便来做这个先例。”   皇帝没来由觉出几分自惭形秽。他狼狈地沉默一阵,声音微哑地道:“我当年许了你母后余生一心不负,是我背弃诺言,你不必一意孤行,我也知晓自己当年错了……”   “你觉得,我费尽心思地做这些,都是为了证明你当年错了?”太子倍觉好笑地反问。   见皇帝沉默以对,更觉荒谬,“我不会糊涂到,为了你的错误,再赔上我和洛之蘅的余生。”   “我说一生一妻,只是因为我心悦洛之蘅,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她一人,余生也只想同她一人携手。和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分毫干系。”太子望着皇帝,一字一字地道,“爱是不能利用,也没办法和人分享的。她为我入深宫,日后只有我一个夫君,推己及人,我自要给她心无旁骛的爱。”   皇帝喃喃:“一辈子那么长……”   “洛之蘅不是眼里只有夫君的母后。她有志向,有亲朋,天高地阔。我只担心一辈子不够长,没办法让我们畅诉钟情。”   太子的话掷地有声地传入耳中,皇帝久久无言。   半晌,他才低低道:“你一向都求至臻至美,迎娶太子妃的规格到底弱了些。”   太子微微蹙起眉:“你想干什么?”   皇帝垂下眼,只手摩挲着龙椅硬邦邦的扶手,慢慢道:“我大半生都为了皇位汲汲营营:当太子时不如你叔父得父皇欢心,担忧父皇偏宠使我地位不稳,所以不顾欢喜与否主动请旨提出迎娶你母亲。后来登基,我又看不到老二的不平,疏忽之下害得几个皇女和你母亲殒命。我不是个合格的皇帝,更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与夫君。”   他抬眼,望向太子:“你和我不一样。你从来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看得见朝堂暗涌,也看得见天下百姓。我这一生优柔寡断,害人害己,只有这一回,想果断一次。”   “珣儿,该是你的天下了。”   *   隆庆二十四年六月,隆庆帝自陈己过,不顾大臣挽留,宣布退位。   隆庆二十四年七月,时任太子赵珣登基,改元至和。   朝中平稳接替之际,礼部和宗正寺却一夕之间忙得天翻地覆。   原本迎娶太子妃之礼因赵珣登基,规格瞬间提至最高,准备了五个月的仪礼悉数推倒重来,众臣叫苦不迭,却不得不兢兢业业地赶在大婚之日前将帝后的婚礼准备妥当。   洛之蘅骤然从未来太子妃变成了未来皇后,颇觉恍惚之际,也觉得措手不及。忙碌之余,慌慌张张地捧起被她束之高阁的载有大典之礼的书册,如饥似渴地研读起来。   不仅自己读,还不时拉着赵珣讨教。   第六次提起大婚当天应当注重的礼节时,赵珣终于不耐地抽出她手里的书,严肃道:“洛之蘅。”   洛之蘅愣愣:“啊?”   “我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找你,你就只想和我说这些?”   “那不然聊一聊婚服?”洛之蘅偏头道,“昨日尚衣局的宫人来找我商议——”   “尚衣局?”赵珣眉梢一挑,“他们不敢去找我,便来折腾你?”   洛之蘅无辜地眨眨眼。   赵珣刮了下她的鼻尖,谆谆道:“那些宫人惯会看碟下菜,你初来乍到,不要太好说话。”   “但他们是来找我商议咱们的婚事——”   “历代皇室婚事皆有定例,你有想要更改的想法吗?”   洛之蘅想起历代帝王复杂庄重的婚仪,慌忙摇头。已经够麻烦隆重兼之面面俱到了,她可不想再给自己徒增烦恼。   赵珣哼笑道:“这就是了。”   洛之蘅陡然明白过来:“所以他们来找我商议婚服是假,来探我的底细才是真?”   “不然呢?”赵珣提醒道,“先前按迎娶太子妃制准备的时候,他们可曾动辄来询问你的意见?”   洛之蘅摇摇头:“只选了布料和量了身,我还以为——”   “你是太子妃时,后宫有秦贵妃掌管。如今皇帝退位,今后你便是坐镇后宫之人。他们自然要赶着时机来探探未来上峰的底细。”   洛之蘅也反应过来,不由懊恼地垂下头:“是我疏忽了。”   赵珣好笑地看着她。   洛之蘅自我反省了片刻,又叹气道:“咱们两人的婚事,典礼有礼部和宗正寺操办,婚服有尚衣局赶制,宴席有御膳房操持……大大小小都有典章定例,咱们两个正主反倒清闲得很。”   “我可不清闲。”   洛之蘅瞥了他一眼,纠正道:“对,你还要批阅奏章,审议军国大事。”   赵珣笑着道:“你也不清闲。”   洛之蘅摊摊手:“我有什么事做?”   赵珣沉吟片刻,认真道:“做你想做的事,然后……等我来娶你。”   “阿兄这话,”洛之蘅嫌弃道,“好没有新意。”   赵珣也不恼,好整以暇地道:“那你说些有新意的让我听听。”   “……”   两人坐在屋脊上。   洛之蘅也不担心掉下去,放松地靠着他的肩背,仰头望着高悬透亮的明月。   “我想起来了。”她忽然道。   赵珣正想问她想起什么,话到嘴边,忽然一顿。   洛之蘅笑道:“隆庆十一年的夜宴,我和旁人家的小孩儿起了冲突,自己跑去玩儿,结果迷了路,在御花园的角落里看到的那个小孩儿,就是阿兄,是不是。”   赵珣“嗯”了声:“是我。”   洛之蘅靠在他肩上,思绪骤然回到隆庆十一年的夜宴当晚。   她们同龄的稚童一道玩,几个人男童玩投壶输给了她,便拿她是女孩儿来嘲讽。她恼怒之下讽刺回去,不肯再和他们一道,便独自跑回去想要去找阿爹。   结果七拐八绕之下迷了路,偶然就遇见了一个长得粉雕玉琢、分外精致好看的男孩儿被人为难,她怒从心起,冲上前去替他解了围。   那时她的不能辨认之症尚不严重,被他的相貌惊为天人,稀奇地凑着和他玩。   小男孩儿人虽不大,却显得冷淡,即便她再热情,也只是不时蹦出只言片语。   直到听到有人远远唤她的名字,依依不舍打算离开之际,小男孩儿才屈尊降贵般地问了句:“你会记得我吗?”   “当然会呀。”她当时回答得分外痛快,“只要你一直这么好看,我就永远不会忘了你。”   后来兜兜转转,她的不能辨人之症一夕加重,她虽记得深宫中那位被人为难的小男孩儿,却将他的相貌望得一干二净。偶然想起,也只是以为那只不过是哪家大人的幼子,从未联想到赵珣身上。   直到发现她意会错了和赵珣真正相识之日,才陡然又翻起记忆中的这桩事。   “阿兄当时怎么会被旁人欺负了?”   赵珣轻描淡写地道:“我当时不喜欢宫人跟着,那个人把我当成了宫侍,嫉妒我长得好看。刚一发难,就被你发现了。”   洛之蘅被他逗得发笑,正想感叹他果然自小就对相貌这般看重,转念想起,当时在平川,他满眼失望地喊她“小骗子”,又想起,他初到南境时,执意问她他长得好不好看……   曾经一无所觉,如今再度回想,才陡然发现:   那句稚言只是她记忆中的沧海一粟,却被他奉为金科玉律,铭记于心十数年。   洛之蘅心中又酸又疼,忍不住抓起他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怎么了?”赵珣好笑地问。   洛之蘅低低道:“忽然觉得,我喜欢阿兄喜欢得太晚了些。”   赵珣微愣,看清她的神情后,眸光一软,却故意拖着声调问:“那怎么办呢。”   洛之蘅学着他的模样故作沉吟,煞有介事地道:“那余生,我只能多爱你一些了。”   月光下,她的眸光亮如星子。   赵珣一怔,半晌,眼神浮上深深笑意,缓缓抬起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   “不晚,”他在那只纤长白净的手背上虔诚印下一吻,“只要你肯爱我,那就什么时候都不晚。”   被他触碰的地方骤然一烫,她心跳失序,下意识想要轻颤,却强忍着没有动作。   许久,赵珣抬起头,眼神温柔。   “阿兄。”洛之蘅对上他的眼神,“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赵珣:“是什么?”   洛之蘅感受着手中的温热,轻声道:“等大婚之日,你就知晓了。”   她这般说,赵珣只好强压着好奇,愈发期待起大婚的那一天。   九月初十,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是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盛京从天蒙蒙亮就热闹起来,鸣锣打鼓声响彻天际,百姓早早起身,围堵在大街小巷旁翘首张望。   红毡从宫门口一直铺陈到南境王府,士兵立于街道两侧,腰间皆系了红绸。迎亲的队伍自皇宫而出,随侍宫女手持喜糖,沿路散发着喜气。   这一场迎亲尽数按典章办事,新登基的皇帝从始至终都极守规矩,唯一出格之处,是他执意要在新婚当日亲迎新后。   大小官员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让他改变心意,最后还是已经避居别宫的太上皇出面,调停了这一场风波。   最后当然是官员退让。   新帝如愿以偿地在成婚当日,骑着骏马,如普通的儿郎般走出宫城,迎向他的新婚妻子。   新婚之喜弥漫在整个皇城,沿途的百姓不吝为新帝新后奉上如海的祝福。   直到迎亲的队伍重新进入宫城,沿街的百姓已然津津有味地停在原地。   在礼部的主持下,一对新人顺顺利利地完成了大半繁琐庄重的仪式。   三拜礼成,至宗庙拜祭天地,祭告祖先。   群臣分列两侧。   新帝和新后相视一笑,手牵着手,并肩走向高台。   鲜红的嫁衣似烈焰般热烈张扬,凤冠精巧贵重,嵌宝石,垂金穗。如玉般干净无瑕的脸颊鲜敷盛妆,将她本就倾城的容貌衬得愈发动人心魄。   赵珣与她相视之时,敏锐地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惊艳。   想起今晨她差冬凌送来的新婚之礼,没忍住,指尖轻轻划过她的掌心,低声问:“何时能辨认出来的?”   新婚礼物是十三副人像,或嗔或怒,生动逼真,皆是他的相貌。   “忽然有一天就能看清了。”洛之蘅毫不遮掩,“当年我自觉牵连阿娘,耿耿于怀,困于旧事,不得解脱,不能辨人之症才会愈发严重。如今心结开解,眼前的迷障自然尽散。”   “就是说,日后能像常人一般辨别人的相貌了?”   “会比常人艰难些。”洛之蘅偏头看了眼,莞尔道,“但阿兄这幅俊逸非凡的容貌,我过目不忘。”   赵珣故作为难地问:“那以后,我老了怎么办?”   洛之蘅真心实意地道:“阿兄老了,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   两人走过最后一级台阶,在祖庙前的高台上相对而立,执手站定。   赵珣的唇角抑制不住地上翘,声音含笑,明知故问:“当真?”   “千真万确。”洛之蘅仰头对上他的视线,眸中独独映着他的模样。   时间会带走过客,岁月会苍老容颜。但不论如何,他始终都是她心中明亮耀眼的花孔雀。   一如隆庆二十三年的春天,他光彩夺目地朝她走来。从此,赵珣之名镌刻心间,再不能忘。   她认真看着他,笑意璀璨,一字一字,郑重其事:   “我的赵珣,独一无二,耀眼无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