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芙》作者:鹿燃 晋江VIP2023-11-1完结 总书评数:1383 当前被收藏数:14417 营养液数:1192 文章积分:103,067,072 文案: 【原名《宦妻姜芙》原本嫁人设定不让写,所以改了】 姜芙双亲亡故后便被养在姑姑家,不受重视,处处仰人鼻息。 当她被丢去给只剩下半条命的北境质子冲喜的时候,旁人都说她是望族贱命,这辈子栽的彻底。 可无人察觉她的甘之如饴,更无人知道她其实悄悄喜欢了崔枕安许多年。 婚后,姜芙用尽心力照料伤病的崔枕安,原本破败的寒殿被她收拾的规整无尘,被磋磨的不成样子的崔枕安也重新恢复爽利。 姜芙对现状意外的满足,终于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也再不必像从前那样处处看人脸色。 可崔枕安却不这么想。 在他看来,姜芙不过是朝廷派来的走狗,是无穷后患。 所以他一边做出要同她相伴余生的姿态,一边暗自规划重回北境。 他在此处受的屈辱每一笔都记得清楚,他誓要一笔一笔的讨回来! 当后来崔枕安终寻了机会回归北境时,便理所当然的将姜芙弃之不顾,一去无踪。 这一走,姜芙便被圣上迁怒,孤零一人无助赴死前才终明白,她这一生,始终是被人厌弃的...... * 昔日落魄世子重归北境后,如潜龙腾渊,势不可破,朝廷终难敌。 崔枕安再归来时已成储君,才知当初被他视为细作的妻子在他走后不久便香消玉殒。 在埋葬姜芙的荒冢前,崔枕安第一次心悸难平。 * 听人说太子患了心疾,药石无功,身边一个懂得医术的宦官深得重用。 某日,崔枕安偶然发现,这宦官家中有个女子,竟长着与姜芙同样的脸。 “殿下,您认错人了。”姜芙硬着头皮瑟瑟发抖跪在他的脚下狡辩。 崔枕安阴冷一笑,踩在那宦官身上的脚又加了三分力,“哦?是吗? 【排雷:古早狗血文,古早狗血文,古早狗血文,看文是为了消遣,如有不适请及时止损,弃文不必告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阴差阳错 暗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芙崔枕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质子弃她而去后后悔了 立意:不能做亏心事 第1章 崔枕安其人   接夏的春雨细如蚕丝,染了满城柳树黄绿,一滴接一滴的淋在纸伞上,声响跳跃。   透地的水气翻着泥土香卷入鼻下,园中的一株及人高的丁香正值开花时节,一簇簇浅紫于鲜绿中若隐若现。   姜芙站于丁香前,细细挑了相对阔大的圆叶,指甲掐在叶根处,稍用些力便摘了下来,随后放进肘间挎着的竹篮当中。   不过半时,也才择了七八片,她倒觉着差不多了,提了篮子转身迈入身后的风雨连廊。   穿过风雨连廊再步入一洞宝瓶门便是内庭院,懒得打伞,加紧行了两步,终来到檐下。   春末近夏,正值雨天闷热,房门未关,只以一方单薄的竹卷帘所隔,将滴着水的油纸伞立于门外,素手掀了竹帘一侧,单薄的身影便自那侧缝隙中挤了进来,轻手轻脚,怕是扰了谁。   即便这般小心,内室中的人还是被吵醒了,随而内室中传来低沉男音正唤她的名字:“姜芙?”   姜芙一怔,随而将自己手里的小竹篮搁在桌案上,转身入了内室。   一抹荷茎色的衣裙入眼,卧于小榻上的崔枕安顺势抬眼,正瞧见姜芙发丝上还挂着细碎的水珠,不禁问:“这是去哪了?”   “屋里有些闷,我出去转转,”她顺势从怀中掏了帕子出来稍擦了身上的水气,而后坐于榻上,“是我动静太大将你吵醒了吗?”   卧榻上的人摇了摇头,见她额前挂的一处水痕实在看不过眼,没忍住从她手中取过帕子,抬手去她抹了额头的水痕,“没有,睡了许久,也该醒了。”   姜芙目光飘在他的腿上问道:“腿还疼吗?”   “不疼了。”许是伤眠中乍醒,崔枕安整个人显得苍绵无力,连笑时眼底也透着隐隐的疲惫。   “那就好,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给你准备药浴的药材。”她撑着胳膊自榻上起身,掀了碎玉的珠帘出了内室,出门前还不忘拎了竹篮一起。   拐出正房不远便是灶间,这灶间不是素日用来生火做饭的,而是用来专门给崔枕安熬药所用,间内堆放了许多药材,一入门便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药香气。   她熟练的生火添水将一捆捆药材丢入锅中,这些是她时常做的,府里倒也不是没旁人,可照顾崔枕安的这件事,她只想亲力亲为。   取了桌上的竹筒朝灶里吹了几口气,又添了两把柴,里面的火势终旺了起来,一切备好后姜芙这才从矮凳上起身,终有时间抄起竹篮坐于案前。   自桌下最底层方屉中取了一本厚旧的医书典籍自后展开,随之又自竹篮中取了一片圆叶用干净的巾布试净了上面的水迹,待稍干了些小心平整的摆在书页之间压住,反复几次,方才摘下的几片叶子便都夹在了书里。   再过些日子这些叶子便都被压成了干叶,这看似无聊又让人不解的小事成了姜芙不可缺的小意趣。   将厚重的典籍放回原处,顺手又自另一处抽屉取了一本出来,这本稍比方才那本要薄一些,可摆于桌上却明显不平,她随手翻开,几乎每页里都夹着两页或大或小的干叶,上面用极细的毛笔写了寥寥数字,却是姜芙的全部心事。   出嫁前,姜芙身处京中世家,旁人却说她是旺族贱命。   话虽难听,可事实如此。   少时姜芙的父亲因公殉职,母亲伤心过度离世,她六亲单薄,只能上京投奔姑姑。   姑父沈齐虽只算个十八竿外的皇眷,沈府却也算显赫。   虽在姑姑家,但姜芙也感觉到了沈府上下的别眼对待,姜芙早慧,为了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她能敛则敛,少言不语,活的像只病弱的小猫一样,吃穿用度也更是半分不敢张扬。   即便如此两位表姐还是喜欢闲来无事拿蠢笨之说来揶揄她,府里有头有脸的丫鬟也时常暗里克扣她的用度,连练字的纸都成了鲜物,久而久之,姜芙便养成了制干叶的习惯。   心事写于其上,埋于土中便无人知晓。   可自打嫁给崔枕安,叶子上记的关于他的一切,她便再也不舍得埋了。   一阵风透过窗,穿过她手中着了墨迹的干叶,仿似又将姜芙带回了去年秋日。   若非北境世子崔枕安在秋猎时身负重伤生死难料,她想,像她这样的人,或一辈子都不可能触到崔枕安的衣角。   ......   这场雨一直缠绵到了夜里,待给崔枕安的药浴熬好之后阴雨初停。   小厮将浴桶摆在了内室的屏风之后,将其用一桶一桶热腾腾的药汁子灌满,房内药雾氤氲。   小厮退下之后,姜芙入了内室,此时的崔枕安已经自榻上坐起,身上的衣衫早就换成了泡浴时所穿的单薄白衫。   他双腿伤势未痊愈,走路难成,需得由人搀扶着才能站起,由窗榻到屏风,不过几步的路程,他由姜芙的肩身做倚,却也走的十分费力。   姜芙很有耐心,一步一步陪着他挪到桶边,最后终于整个人入了桶中,一坐下,桶中水位刚好涨于齐肩,崔枕安只露了个脑袋在水面。   见他入水,姜芙顺手取了一旁的巾帕搭在桶沿上,崔枕安盯着她的手背却皱了眉,“手伤了?”   话落,他自浴桶中伸出手来,拉过她的手。   这一见,果然有一道血痕挂在手背上,血迹早就凝固,也未觉着疼。姜芙眨巴两下眼睛,全不在意,“应是下午在灶间弄药材时候划的,小伤口而已,我去上些药便好了。”   她试图将自己的手抽离出来,却被崔枕安抓的更牢,他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语气有些埋怨,“往后给我准备药材的事,让他们去弄就好了,这种事不必你动手的。”   虽说是埋怨,可在姜芙听来却是他在心疼,不由心里也甜丝丝的,“你的事我不想假手于人,我好歹懂些药理,再说这么久以来你的身子都是我亲自照顾的,哪里能换人啊。”   此言不假。   为崔枕安做这些,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去年秋猎一过,京中泛了传言,北境世子崔枕安于围猎途中身负重伤,昏迷了几天几夜,连宫里的医师也束手无策,上策没有,便有人出了旁门,冲喜之说一出,京中贵女皆人心惶惶。   单说崔枕安其人,虽玉质金相,俊逸倜傥,又是北境王独子,可同时他又是北境来的质子。   质子为何,虽富贵,却也是挟权的人质,又伤的不人不鬼,试问京中哪个高门贵女愿意为了个有今天没明日的人,抛了后半生的平安富贵嫁给他?   怕什么就来什么,正因沈家稍沾了皇亲,这门亲事真就落到了沈家头上,姑父和姑姑自是舍不得自家女儿,便将姜芙推了出来。   众人心定的闲暇,又开始同情起姜芙来,皆说她命苦。   殊不知,在姜芙心里,关于能够嫁给崔枕安这件事,就好似老天予她的唯一一次偏爱。   自小到大,她在沈府中半分锋芒不露,众人皆以为她胆小无能,蠢笨可欺,却无人知,她早在少时便已暗自心许崔枕安。   想必,就连他也不晓得。   因他伤势严重,每隔两日便要泡一回药浴,一泡便是两个时辰,这一趟折腾下来,便又快到了深夜。一身药香的崔枕安坐于拔步床边,姜芙取了干净的软巾为他擦干头发,两个人挨的相近,崔枕安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丁香气,不由整个人又贴靠近了些。   姜芙手上动作放缓,一双圆大的杏目正对上他的眼。   因在药桶中泡了许久,原本冷白的脸上挂上隐隐的粉红,连带着一双桃花眼也浮着些雾气,由烛光一照,更显眸色深重,一对长眉似由仙手亲修,整齐而秀。   二人对视片刻,崔枕安忍不住抬手将她耳前的碎发拢到耳后,修长而温的指尖亦正好划过她的耳轮。   刹时,姜芙的耳轮红过唇角,她有些害羞的垂下眼,扇面似的羽睫在眼睑上投下一道阴影,崔枕安又贴靠过来,唇畔轻轻贴在她的唇角之上,掌心一点点游搭在她的纤腰处。   随着他的气息越发深重,姜芙整个肩膀紧绷的越发厉害,意中人在前,她如何不心动,只是......   一念及他的伤势,姜芙果断抬手推在他的肩上,整个背朝后挺去,与之拉开了些距离,“你伤还没全好呢......这样对你伤情恢复不利......”   崔枕安由当初的半死不活到现在能坐能行,这中间费了姜芙不少心力,也正因为他的伤,二人成婚半年有余从未圆房。   每每他有些暗示,也都因着姜芙的顾念而止。   这回亦是。   见她如此,崔枕安也不恼,只轻浅笑笑,伸手将人重新捞回怀中,下巴杵在她肩窝处,就这么安安份份的抱着她。   听到他的气息稍稍安定了些,姜芙才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柔声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的伤好的快些。”   “嗯,我知道。”崔枕安自背后抬手轻抚了她的后脑,手力温柔,一双原本含着笑意的眼在姜芙看不到的角度却替成了警惕猜忌的寒意。 第2章 那个少年   月色西移,初夏夜微凉,室内的灯火熄灭之后,月色若胧纱透进屋中,这时节院中已有许多虫鸣,长短声声不歇,却也不觉着扰人。   姜芙躺在床榻之上,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划着帐幔,有隐隐风意自缝隙中透过,一抹月色正打在躺在她身侧的崔枕安眼上。   崔枕安就势拉过她还包着纱布的手晃动两下,“还疼吗?”   “不疼了,上过药就不疼了。”她乖巧应声,见他还未睡,随之侧身面朝里,扯住崔枕安的胳膊抱在怀中,脸紧紧贴着。   二人自成亲来,便一直是这般着衣而眠,起先他伤势很重,几乎动弹不得,如今日渐康复,姜芙便养成了抱着他胳膊睡觉的习惯。   现在的崔枕安腿脚不良于行,只能平躺,感知到她的脸贴过来,加上月色昏暗,他的神色再无白日瞧看她时那般温情,反而冷意森森,可语气未变,还是一样温和动听。   “外面天气热起来了,街上的柳树应该发新条了吧?”他道。   埋在他肩上的头轻轻点点,“应该是的,可惜咱们府里没栽种。”   “姜芙,我有点想吃盛味斋的点心了。”崔枕安话峰一转,由柳树到点心。   于他所提,姜芙素来是有求必应,二话没有,“那我明日上街给你买。”   闻此,崔枕安接着又道:“再折枝柳条回来,粗些的。”   “要柳条做甚?”好奇的脑袋终支起,借着月色眨巴着一双圆亮的眼珠子望着他。   崔枕安表情切换的极快,又换上了白日望向她时那般温意,甚至抬手轻捏了她的耳垂,宠溺道:“先前你不是说,想要听我用柳哨给你吹北境的曲子?这么快就忘了?”   提及此姜芙似才想起曾与他提过一嘴,连自己都忘了,倒没想他还记着。姜芙抿唇一笑,复而躺下,这回将崔枕安的胳膊搂得更紧,“想不到你还记着,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再过不久,等你的腿好了就能同我一起上街了,夏日里也该多走动走动,”姜芙指尖儿轻轻在床榻之上划着圈儿,满目都是对他来日腿伤好时的憧憬,“待你腿好了,你想去哪儿?”   崔枕安不答,只轻垂了眼皮,反而回问:“你想去哪儿?”   “去游湖吧,待到盛暑时,湖里的荷花就都开满了,咱们在湖心泛舟赏荷怎么样?”   “嗯,好。”他想也没想,一口应下。   这应声正落在姜芙心里,心满意足的闭上眼,脑子里已然开始构想那时的画面。   此事姜芙不止在他面前提过一次,崔枕安从未问过她为何对泛舟赏荷一事执念在心,她亦从未与他解释过。   或是崔枕安只以为他们只是因为一道旨意而成婚,也认为姜芙不过是顺势而为,实则不然。   四年前盛夏,姜芙尚未及笄,与姑父姑母一同入宫参加宫宴,两位表姐心术不正,将姜芙骗到湖心小舟,而后乘了大船弃她而去,只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小舟之上。   夜色昏暗,藕花丛深,小舟顺着水流茫然前行,似越飘越远,凭她如何唤亦无人来救她。   彼时姜芙年纪小又怕水,小舟卡于密高的荷叶间难行,望着四周墨黑色的湖水她吓的不停抽泣,亦不知哭了多久,身侧竹竿上悬挂的油灯照亮了一道身影——一个少年划舟出现,跃到了她的小舟之上,最后将她平安带回岸边。   那日姜芙甚至已经记不清那少年都与她说了什么,只记得乍一上岸时那种劫后余生之感,还有几经周折才打探到那少年的名字。   他是北境来的质子,崔枕安。   姜芙才不管他是谁,他是质子也好,白丁也罢,姜芙只知,自那日起,崔枕安就成了她的一道光,照亮了她十几年晦暗的日子。   后来每每被表姐们刁难的时候,只要一想到崔枕安,前路便似又有了那么点期待,在沈府的日子也不那么难捱了。   沉浸在幸福里的人抱着钟爱之人的胳膊入睡,哪里知,这光亮不过是泡影。   听着身侧人呼吸均匀,崔枕安唇角浅浅掀起一抹嘲意。   长夜虫鸣不知几时休,待姜芙睡饱了再睁眼时已到辰时。   崔枕安还睡着,他身上的伤都是动了筋骨的,时而天色不好时骨头便会隐隐作痛,夜里需得配了安神的汤药喝下去,醒的较晚些。   姜芙不愿扰他,下地前轻快的在崔枕安的额头上印上一吻,而后梳妆出门,昨夜崔枕安说要吃盛味斋她并未忘。   到了府门前,遥遥见着马车已经套好,却在迈出门槛的那刻又被门口守卫拦住。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自打姜芙嫁过来,每次出门都要经得一番盘问,名义上她是北境王世子夫人,实则这府里上上下下无一人拿她当成主子。   她自知,是因为崔枕安的关系。自打北境近年频频出乱,朝廷认为北境不安分,对待崔枕安亦不似从前那样厚待,若非如此,一场秋猎又怎会让他受那么重的伤。   “世子说想吃盛味斋的点心,我亲自去买些,不过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每次出门前的盘问姜芙再熟悉不过,去而有方才得放行。   乘着马车不过行过两条长街便到了盛味斋,此店并非京中名铺,点心味道也只能说是一般,但里面的月桂圆子糕尤其受崔枕安的青睐,每隔一阵她便要来买上一回。   这一来一回果真用不上半个时辰,再回府时,姜芙还捎带手折回了一枝柳条。   随行的赶车小厮将买回来的糕点交给门前守卫检查,不过几根细细的麻绳捆了几张油纸所包的点心,倒也简单,守卫稍稍过目便又奉还,姜芙接过,这才得以带着入府。   再回房时崔枕安已经醒了,正坐在窗榻下看书,远远的听着脚步声便知是姜芙,她掀了珠帘一刹,二人会心一笑,随之姜芙朝他晃了晃手中的柳条,笑眼微眯,“柳条我折回来了,这枝如何?可能让你做得柳哨?”   顺手从她手中接过柳条,过手一触,崔枕安点头道:“甚好。”   “这是你要吃的点心,听店家说是才做出来的,还热的,我多给你买了一些。”姜芙将点心放于榻边小几上,崔枕安也只是轻扫一眼。   见他只忙着摆弄那枝柳条,姜芙没多心思,跑去一侧盆架前边净手边道:“你也差不多到了该喝药的时候了,我去灶间给你煎药,你先吃点心。”   闻此,他目光自柳条上移到姜芙的脸上,看她时一双桃花眼能软成一滩水似的,“辛苦了。”   这般客套话姜芙未应,只是像往常一样掀了珠帘跑去灶间。   隔着身后的轩窗崔枕安眼瞧着姜芙的身影一拐便消失了,同时消失的,更是他那双眼中的柔情,他正过身来,将柳条暂放一旁,将小几上的点心拎到手边,拆开捆包的麻绳细细搓开,前两条麻绳皆无异状,在拆到第三条时,于麻绳尾端,藏了一卷极细的黄纸,那黄纸与麻绳颜色极其相似,若非仔细辨认,难以瞧出。   他将小黄纸卷取出,又将那条麻绳收好,将纸卷展开,上面的字小若蝇蚊,细细辨认才可看清上面一行小字:四月十七。   将纸卷紧紧捏于掌心,稍闭了眼,再睁开时,扫向自己双腿。   他没有旁人所想那般弱不禁风,在外人见他伤势极重,一双断腿现在尚未痊愈,实则不然。他自小习武,伤早就好了,现在仍装成不良于行的模样不过是掩敌人之耳目。   崔枕安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如何来京城的。北境域富民强,他的父王北境王深受百姓爱戴,有不少中原百姓陆续迁居北境,这使得朝中有小人向圣上进谗言,说北境王招兵买马有不臣之心。   圣上多疑,信以为真,双方僵持紧张。   若真兵戎相见,北境也并非没有胜算,可谁知重要关口,北境忽遇一场瘟疫,眼看北境百姓受难,北境王自是不忍他们再受战火之乱,两相为难之际,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崔枕安便主动站了出来以质子身份入京。   崔枕安是北境王独子,由他上京,这于朝廷来说便等同于斩断了北境王的后路,这才暂平息了一场蓄势待发的战火。   才入朝那几年,朝廷对他也算厚待,可随着年岁渐长,北境重新恢复以往生机,加上崔枕安北境的堂兄弟们渐渐成了气候,便开始有夺权之心,以北境之名义不断闹事,丝毫不顾在京的崔枕安,这又让朝廷很是不满。   于是这才有了秋日围猎重伤那一场。   对外人说是他被猛兽袭击不慎摔落下马,实际上是有人暗下黑手,让他难活,却又死不了,过后再借以养伤之名搬出原先的行宫,迁到这处破旧的别苑,不仅派人严防死守,还以冲喜的名头弄来一双眼睛日夜盯着他。   这一场下马威都是在警告北境王,莫要忘了他崔枕安的命是握在朝廷手中的。   同时也等同于提醒了崔枕安,留在京城不是长久之际,他也是时候该想法子脱身了。   当年他前脚上京,后脚北境的心腹便混入京中,素日化为平常百姓,实则常常与他暗通消息,而那点铺子盛味斋便是其中一处。   今日收到的纸卷上面不过四个字,但是崔枕安已经读懂了全部。   四月十七,他留在京城的日子还有五天。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隐隐药气传来,姜芙端着药入门之时,崔枕安已将长长的一根柳条削成了一支拇指长的柳哨,正拿在手里把玩。   “姜芙,过来,”他笑着朝姜芙招招手,“我吹首曲子给你听。” 第3章 疼   闻言姜芙自是欢喜,不过也不急,而是先将药碗端到崔枕安的面前,“趁热喝了再吹也不迟。”   崔枕安乖乖接过药碗吹了吹,待温度稍适皱着眉将药汁子一饮而尽。   碗尚未放下,姜芙便往他口中塞了一颗糖。   待他将糖吃完了,这才将柳哨放在唇边,指尖松紧间,一曲悠扬自轩窗出传出。   常人吹这柳哨只有一个调,但崔枕安不同,拿着这般单薄的东西竟能将其吹出曲调,较比竹笛,倒别有一番乡趣。   姜芙乖巧倚在她身边,目光看向轩窗外,园中盛景刹绿,脑海中想的却是从前听崔枕安提过的北方雪景。   一曲闭,姜芙缓缓回过神来,头歪在他曲撑起的膝盖之上,因念及他腿伤,没敢用力,只赞叹道:“真好听。”   窗外阳光穿过淡黄的纱便成了线,正照在姜芙的发顶,她忍不住又道:“等到你能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带我去北境看看吧,我也想看看北境那长年不化的雪山,还有你说过,雪山上会开的那一种红花......”   说者无意,可听者却有心,这不过是姜芙一句或实现不了的感叹,在崔枕安听来却似试探。   他身为质子,如何能轻易离得京城?   崔枕安不接此话,目光只望向窗外黛瓦白墙,“比起北境,我更喜欢京城。”   “为什么?”姜芙不解,歪过头来看他。   崔枕安伸手轻抚她的发顶,眸珠含笑:“因为京城有你啊。”   此言既出,姜芙喜不自胜,害羞的别过眼不敢再去看他。   就在她视线错开之际,并未发觉崔枕安的笑意未至眼底。   成亲不过半年,头两个月崔枕安还伤的起不来床,神智一清醒过来便见了姜芙在身旁,他睁眼时二人初回对视,她眼中是他看不懂的深情。   姜芙性子温和,照看他的伤很是细心,且通些医术。后来他才知姜芙是沈齐的侄女,沈齐此人他多少知道些底细,并非君子,而此时来的姜芙显然就是个眼线,不过这眼线有些奇怪,深情演的也太真了些。   崔枕安时而细想,便没来由的想要发笑。   不过他从未拆穿过,本来就是个见招拆招的性子,索性陪着她演下去,演一对恩爱夫妻有什么难的。   且他想要与姜芙圆房亦是试探,却每每被她以伤为由给挡了回来,这便更加让他确信,姜芙是带着目的而来的。   此刻二人于窗榻之下挨靠在一起,自远处看美的似一副画,姜芙此刻想的是二人的将来,哪里知这风平浪静的背后,她也是被算计的一环。   就在她目光可及的黛瓦白墙之外,有看似寻常的路人行过,将方才那柳哨一曲牢记于心。这是崔枕安神不知鬼不觉往外传出的讯号罢了,目的就是告知他的心腹,四月十七一事,他已知晓。   她当然不清楚崔枕安都在心里盘算着什么,姜芙忽而直起身子道:“外面天色正好,不如我陪你到外面去走走,多练练,你的腿也好的快些。”   对于她所言,崔枕安素来有说必应,他的腿早就恢复差不多了,为免姜芙起疑,他一口应下,“好。”   两个人出了门,他似往常一样手臂搭在姜芙的肩上,姜芙一手拉着搭在她肩上的头,一手环住崔枕安的腰,每走一步都小心重力,成为他的支点,生怕他摔了。   多日未出门,乍一见朗面的日头,崔枕安便觉有些刺目,他身形摇晃着,重心压到了姜芙一侧,而身旁的女子正目步转睛盯着他的步子。   时间一久也不免心下生疑,“奇怪,将养了这么久,按常理来说你走路不该这般费力......”   少时姜芙在沈家不受重视,时而有了小疼小病也不敢随意扰人请郎中,便自学了些医书方子,好在算有天赋,到了这个年纪已可医一些简单的病症,她知道有人想对崔枕安不利,所以自打嫁给他,他的伤病都是她亲自照看,连方子药材都一一过目。   按她所学所知,医到这个程度伤病已经可以好的差不多了,却不懂为何崔枕安看起来还是孱弱吃力。   清冷的目光淡扫过她的发顶,崔枕安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姜芙又似自言自语道:“看来伤的果真严重,只怕往后身子即便好了,待到阴天下雨时骨伤处也会疼痛......”   一想到此,崔枕安每“艰难”地在她眼前迈出一步,她心便疼一下。   两个人顶着日贴在一处,走出不远便各自出了一身汗,穿过前院的石板路,二人寻了院中一处可遮阴的檐下,姜芙扶着他坐好。   “在这里歇歇吧,看你满头的汗。”她掏出帕子为崔枕安擦拭额头的汗珠,眼前花影一扫,崔枕安留意到,她手上的帕子绣的是一朵碧叶,两朵粉荷。   “好像你每方帕子上绣的都是荷花,看来是你钟爱荷花。”他握着姜芙的腕子说道。   姜芙笑笑,满目璀璨道:“荷花......对我来说的确意义非凡,所以我才喜欢。”   “哦?为何?”他问。   话在嘴边似难以启齿,此时若说个前因后果,姜芙倒觉着有些害羞,只摇头道:“以后再同你讲。”   见她不愿讲,崔枕安也实没什么兴趣,亦没心思打听,此事作罢。他目光一转,正见到院中一株丁香,随言道:“先前见着你总围着那株丁香转,我还以为你喜欢丁香。”   姜芙笑的更甜,也不应只道:“花都开了,我去采两朵制成干花,摆在房里时常能见。”话落,她将起身,却在起身的刹时听到两声古怪的异响。   还未反应过来,便不知哪里来的尘灰落在她的脸上,险些迷了眼,她抬眼望去,只见檐上一大块破瓦正悬在头顶摇摇欲坠,尚来不及拉着崔枕安起身,便见那块松动的瓦砾直直砸下来,随而姜芙低呼一声,二话不说扑在崔枕安的身上,将他的头护在自己身前,而自己以脊背迎着掉下的碎瓦。   随着一声闷响,砸在姜芙背上的那一下不轻,但她还未觉着疼,崔枕安握着她的腰见她神情痛苦,忙起身脚步摇晃带着她挪到旁处。   这破宅院年久失修,处处都是隐患,偶有碎瓦掉落,而今日是连着上头的木桩一同腐朽,掉下好大一块。   两个人站在日头底下,背上的痛楚迟缓袭来,巨痛一下更比一下深重,姜芙觉着甚至蔓延了整片脊背,身形单薄的几乎站不住,指尖紧紧掐在崔枕安的胳膊上,咬牙含泪说了句:“疼......”   方才那下砸的不轻,崔枕安垂目朝她背上望去,背上衣衫处有灰土,还隐隐透了血色。   这单薄的身躯此刻无助的依在他的怀中,再瞧地上那片破瓦烂木,砸在身上必伤无疑。   有那么一瞬间,崔枕安心里紧紧绷着的某根弦稍动了下,甚至充了一种莫名的悸动,那双紧紧扯住自己衣袖的手,好似也攥在了自己满是褶皱的心口上。   素来心思敏捷的人一下子犯了迟钝,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一队护卫匆匆赶来,头领见此情景,万分多余的问了句:“世子您没受伤吧?”   “我没事,先将夫人抬回房,再去请个医官给夫人看伤。”崔枕安轻捏了姜芙的指尖儿在她耳边低声宽慰道,“别怕,医官马上就来了。”   背上巨痛仍未好转,但耳畔传来崔枕安沉沉低语之际,姜芙便觉着不那么疼了。   她额头抵在他的肩头,两行泪划下来正滴在身前人的衣襟之上,闷闷地又问了一句:“你没伤着吧?”   声音颤抖着细若蝇蚊,崔枕安未听清,只将头又朝她压低了一分反问:“什么?”   “你没伤着吧?”她将声音稍提高了一分,可正是这一分,背后脊骨似碎开一般,相比方才越发疼了。   这回崔枕安听清了,就在听清的那瞬,他竟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眸光一闪,崔枕安下意识应声,语气略带责备:“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念我!”   这句是脱口而出,是他与姜芙相处这么久以来,唯一一句讲前未动过心思的。   也仅此一句而已。   当女医官来时,姜芙整片脊背的血色透湿了单薄的衣衫,她趴在内室的榻上,由医官来处理伤口,坐于外间窗榻之下的崔枕安偶能听到里面她因伤痛而叫嚷两声,脑中回想着是方才姜芙护在他身旁的场面。   不免有些恍惚。   内室珠帘声响,有婢女手捧了血衣出来,正是方才姜芙所穿的那件,血色凝成暗红,与瓦灰混在一起,显得颜色有些狰狞。   良久,医官自内室里出来,与崔枕安见礼:“下官见过世子。”   “夫人的伤都在背上,若再偏一寸就伤到了脊骨,好在只是皮肉之伤,未见伤骨,伤口不算大,却很深,下官已经为夫人上好了药,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药便好。”   听医官这般讲,崔枕安那颗不算稳动的心总算松驰下来,点头应道:“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医官福身,随行之人亦同时离去,人一走,房间便显得空了,仅剩下两个婢女。   他撑着小几起身,朝内室走的每一步都显得十分艰难,时候未到,该做的戏他一场都不能少。   好不容易挪到了内室,摆手示意两个婢女退下,他目光只望着前方床榻。   行的近了,崔枕安抬手掀开胧月似的帐幔,只见姜芙未着上衫趴在那里。 第4章 钟元   感觉到有人过来,原本趴在床榻之上的姜芙一侧头,正瞥见崔枕安的衣角。二人虽夜夜同榻而眠,却没有夫妻之实,这般相见还是头一回,她不禁有些拘谨,连肩膀都跟着缩起来,下意识的想要抓身侧的衣衫,却未抓到。   在崔枕安的视角看去,此刻她半张单薄的背上除了残留的血迹只剩下黑色的药膏,倒没什么旖旎之意。   将她的紧张忽略过去,崔枕安坐在榻边她的身旁。   “还疼吗?”他问。   自这个角度看过去,眼见着姜芙的耳根子都红了,甚至连脸都不敢转一下,只将下巴杵在软枕上摇了摇头,“敷上药之后就没那么疼了。”   显然,她是在骗人,那么重的一堆瓦砾砸下来任是个大男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她呢。   沉默片刻,崔枕安并未讲话,而是手掌轻轻按在她的腰背上,而后小心翼翼的贴身过去,以唇瓣轻轻在她腰背后完好处吻了一下,似蜻蜓点水。   他掌心贴在姜芙腰际的时候姜芙只觉着一股暖意透来,而后待他微凉的唇贴来时,姜芙小小的身板没来由颤栗一下,连脚趾都跟着局促卷扣起来。   “你......做什么?”姜芙脸色如秋日熟柿,细听语气略带娇嗔。   他不言,指尖轻轻触在伤口周围,只是轻淡的又问了句:“当真好些了吗?别骗我,若是忍不了就告诉我。”   起初伤口上过药之后的确杀的疼痛难忍,不过方经他方才那一举动,当真是让人忽略了伤处的痛感,姜芙眼角朝后他所在的方向瞥去,“真的不疼了。”   “若不是为了护着我,你也不会受伤,”崔枕安微直起身子,手掌自她背后移开,“还不如让我受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实则也没细量过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假,只是脱口一言。   姑娘的心思素来细腻,有这一言,便能甜到心里去,“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若再砸了头那还了得。医官都说了,我这只是皮外伤,又没坏筋骨,养上三五日便好了。”   且听身后崔枕安发出一声重重地叹,眼中却无光,“若能与你白首,是我崔枕安的福气。”   这种话他不只同姜芙说过一次,可没一次过心,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她受伤时还不忘关切自己的那瞬,崔枕安的确有动容在里,可心沉若海,比起相信姜芙对他是真心,他更愿意相信姜芙是为了博他的真心而下的血本。   多疑是崔枕安的本性。   他十四岁上京,这七年来宫里朝中什么尔虞我诈不曾见识过,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给北境惹来祸事,金银也好,权利也罢,就连这眼前善解人意的美人于他而言皆是枝上毒蛇,他看似照单全收,实则没一处真心。   朝廷灭北境之心何止一日,他哪里能让这群人这么轻易的就抓到把柄。   他如是想,可怜姜芙每个字都当了真。   背上的伤口在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就当真不那么疼了,趁着崔枕安不在时,姜芙撑着胳膊起身,尽力避开伤处给自己套了一件小衣,待崔枕安取了药再回来时,见她人已经坐到了榻上。   “该换药了。”崔枕安腿脚不便,挪到榻前来坐下,将药碗放到小几之上,而后朝呆愣坐着的人张开手臂,“过来,我给你换药。”   姜芙是舍不得用他的,见他张开手臂也没动,只下巴微扬,“让婢女来就是了。”   崔枕安无奈轻笑一声,“算了,我信不过她们,粗使的婢子,手脚没个轻重。”   随而再次温声催道:“过来。”   见她仍不动,崔枕安干脆拎了她的手臂将人拉到身前来,让她半身趴在自己腿上。   女医官拿来的伤药透着一股子腥臭味儿,涂在身上那气味儿更甚,才缓平的伤口经着这一折腾又疼了起来,姜芙手指不觉扯了崔枕安的衣角。   近夏时衣衫单薄,指尖儿划过轻薄的料子崔枕安感知深切,手上涂药的力道随之又放缓了些,同时不忘在她伤处吹一吹,以缓痛楚,“再忍耐下,就快好了。”   姜芙乖巧点头,动作却不敢太大。   她趴在崔枕安的身上乖巧的似只猫咪,闻着他身上存留的淡然药香气,感受着他指尖儿上的小心轻缓,不知怎的鼻头一酸,眼圈儿也跟着热了起来。   姜芙自小失去双亲,到了姑姑家的第一日起她便知道,这世上或再没有真正疼爱她的人了,即便是亲人亦是如此。   天冷无人叮嘱她多加衣,伤病无人将她挂在心上,养她无非是为了堵旁人口舌,或是为了接住姜家财产,再者就是为了如今。   在冲喜一事上,她虽是如愿嫁给了心上人,可也确实是为了两位表姐顶亲的。这便是她的用处。   在姑姑家装傻充愣的过了这许多年,这般温和细致对她的,也唯有崔枕安一人罢了。   她紧眨两下眼皮,将自己的热泪强压下去,将脸贴在崔枕安的身前,尽力掩好自己的哽咽,她突然很想知道,那年宫宴,崔枕安是否还记得她。   “你来京城这么久,可曾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事?”   细软的声音自他身上传来,崔枕安下意识一问:“什么?”   姜芙又将提示更进了一步,直白道:“就是,宫宴之上.......你可曾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事?”   他手上动作未停,“每年宫中宴请都不少于几回,你问的是哪一回?”   “就是......四年前的宫宴......在盛夏.......”姜芙轻轻扯着他的衣襟,不知为何,每说起一个字都觉着不大好意思。   只见崔枕安手上动作一顿,随而眸珠微动,当真似认真的想了片刻,面色如常地摇头,“没有。”   “怎么,你有?”他反问道。   此下,姜芙眼中闪动的那点子期待一下子又化为泡影潮落下去,她曾想,或许,或许他会对自己稍有些印象,即便那日她哭鼻子的样子的确狼狈。   这也是为何她迟迟不与他说起的原由之一。   在姜芙眼中,崔枕安似天上的星辰,是不可摘指的圣物,与自己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或也是骨子里的那点子自尊更让她羞于提起在齐府受的每一次刁难。那样会显得她太难堪。   “没有.......”她摇摇头扯慌,紧接着又加了句,“那年的荷花很好看,花期很长。”   碗里的黑色药膏都舀尽,无一不涂在姜芙的背上,崔枕安将空碗放置一旁,轻轻拍了拍姜芙的后脑,“好了,只是难为你这几日睡觉都得趴着。”   “往后可别做这么傻的事了,你只护好你自己就成。”   这句话不光是安慰,更是对她的忠告。   姜芙哪里听得出其中一层深意,若再有一回,她也会毫不犹豫的似这回的选择。这话她也只当了耳旁风,撑着胳膊自他身上撑起,糊弄似的点头应下:“知道了。”   姜芙身上的伤口不浅,好在她皮肤算和,换了几回药,在第二日的时候伤口便照比先前好了许多,痛楚也不比先前明显。   她特意挑了一身宽松的衣裳,只是后背绕了一圈轻薄的白纱,与药膏绑在一处觉得紧绷,她连动也不敢大动,活动幅度稍大便觉着伤口扯着疼。   巳时一过,宫里的医官使便带着人来例行每半月一次的检查。   名为崔枕安看伤。   医官使此回来一如往常,带了两位医佐和两个药工,因崔枕安的身体一直都是姜芙照料的,因此每回来也是先同姜芙交涉。   姜芙将崔枕安每日所用的药与他的身体状况都与医官使一一说明,再由医官使为崔枕安看伤诊脉。   诊脉时姜芙便退出内室,恰正在门口院中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与内宫医官使同来的其中一位医佐是姜芙的旧相识,名唤钟元。   若说这世上除了崔枕安之外还有一个可信的人,那便是内宫中的小太监钟元。   在姜芙印象中,钟元与她一样命途多舛,他少时因家贫而入宫,在御药房做最不起眼的打杂药工。   那年京城发了时疫,姜芙院子里的人不慎染上,姑父二话不说将整院子的人连带着无事的姜芙送到了京郊的一处行宫去。   名为养病,实为丢去等死,那时疫一来,京城所有染疾的皇亲或是宫人皆被带到那里,与世隔绝,再胡乱从御药房抓上几个懂医的人去诊治.......   彼时钟元初入宫中,无权无亲更无靠山,这种丢命的差事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随着时疫越发凶狠,行宫里的大半都倒下了,来时的药工也所剩无几,钟元每日忙里忙外,几次累倒,姜芙一来不忍,二来也着实不想看着这么多人凭白的死在这里,仗着自学过两年医术就自请帮忙。   一来二去,便与钟元熟识了。   钟元虽是最末流的药工,可医术却很了得,姜芙每日喝的都是他亲配的方子,一场要命的疫病下来姜芙不仅安然无恙,且行宫的人也活下了大半。   圣上大喜,封赏之时钟元却谦虚退赏,还说救命的方子是卸药房的内臣监官杨奉御所开。   一时间龙颜大悦,杨奉御受赏,连带着凭白领功的杨奉御也开始重视起这个不起眼的小药工来,且将他收为义子,颇为厚待。   两个人知道京中人多嘴杂,且各自都懂在漩涡沼泽里存活有多么不易,因此二人明明也算得上生死之交,相见却装作不识,只是偶尔得见会说上几句。   最近因为崔枕安的关系,两个人见面次数不少。   姜芙只是与钟元过了眼神,随后姜芙便迈下石阶当着众人面道:“世子有几味药用完了,哪位随我去看一下,好做个记录。”   “既如此,那便由在下去吧。”因姜芙离钟元最近,加上随行的人都不愿在这大热的天挪动,钟元此话接的倒是理所当然。   姜芙点头,抬步便朝灶间行去,钟远随之跟上。   她不知道的是,身后的内室中,隔着一层轩窗,崔枕安将姜芙的背影看得一清二楚。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姜芙的下场   二人一前一后入了煎药的灶间,为了以防万一,素日姜芙是不会让府里的人来灶间的,因为这里都是崔枕安所吃用之物,她需谨慎些才是。   来到桌案旁随手抄起一方本子递给钟元,“这是世子缺的药材。”   钟元接过,大概翻动两下,上面字迹清晰工整,一见又是她亲手所书。他亦知,关于照顾崔枕安这件事,她必是最上心的。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最近很辛苦?”钟元眼角瞥见门外无人行过,小声问道。   后背上的伤处还会隐隐传来痛楚,她并未声张,只摇头,“许是天气太热所制,闲时我制些凉茶便好了。”   “你最近在宫里一切可还顺利?”生怕他过多担心自己,姜芙忙把话头引向旁处。   “还是老样子,我只是担心你。”钟元将声线又压低了一分,“你当真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吗?”   当初姜芙是怎么嫁来的,钟元也清楚,亦知她是个什么处境。   姜芙笑笑,“嫁过来之前就想到了,不考虑那么多,且过一天算一天。”   若非清楚她长久以来对崔枕安什么心思,是很难理解她的泰然自若。   见此,钟元也只能将想说的话咽下,话峰一转又道:“对了,前几日,义父将京郊的一处宅子给了我,我在宫中无值时便可回宅子里住了。”   他口中的义父正是卸药房中的内监杨奉御,当年时疫一过,杨奉御便成了他在宫中最大的靠山,不得不说,这一招他走的也算高明。   当年若是面对圣上的褒奖他从容揽下,虽可风光一时,可毕竟在宫里孤寡无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势必会有小人眼热,或借此群起攻之。   得此消息,姜芙自是发自内心替他高兴,“真好,看来你往后在御药房可是前途无量。”   二人正说着话,只听外面有人经过,二人面目立即又恢复本来颜色,钟元开始比对灶间剩下的药材,听着脚步声走远,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本单薄的册子出来,塞到姜芙手上,“这是我在宫里抄的几页医书,我觉着甚好,你拿去看。”   宫中名贵典籍甚多,除了御药房的人,外人几乎难以得见,偶遇良方,钟元便亲手抄下,趁机送来给姜芙。   若不是他,怕是姜芙那点东扒一点西凑一点的医术也根本不能成得气候。   姜芙开心接过,小心藏在桌案书下,两个人相视一笑。   不能在灶间待太久,时辰差不多二人又一前一后出了门,此时房内的医官使正好已给崔枕安把过脉,而后又随意交待了几句,此回行例这才算完。   钟元也只得随着医官使等人一同回宫,临分别时,他与姜芙过了个眼神,姜芙朝她微点头笑笑,这便是二人的又一次道别。   行出许久,钟元脚步放缓回头望去,正见着姜芙掀竹帘入房的背影,他不免愁自心来。   姜芙入门时,正看见崔枕安坐在榻上把玩那支柳哨,见纤影入门,他先是抬眸一笑。   “见底的的那几味药材我已经同他们交待了,想是很快便能送来。”姜芙坐在榻上小几的另一侧,倒了杯温茶,送到崔枕安面前。   他就势接过,也不急着入口,只淡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若非是你我哪里能好的这么快。”   “怎么又说这么见外的话,对你.......我当然会尽心。”每每崔枕安说这些,她不是忽略过去便是岔开话题,可见她不是很喜欢听他说这些,因为太外道。   她希望崔枕安有朝一日明白,她的深情,根本不是源自于他们二人之间的那一纸婚书。   而是她姜芙的心。   见她脸色有些不悦,崔枕安亦不讲其他,反而暂将茶杯搁下,顺势握住她的手,似是而非的应了句,“好在,你不会辛苦太久了。”   姜芙以为他所指为伤,也认同的点点头,“是啊,你就快好了。”   闻言崔枕安别过眼,眼中的笑意似一下子坠落寒潭,若被她看见,定会毛骨悚然。   “时辰到了,我去给你煎药。”姜芙的手自崔枕安的掌中抽离出来,僵直着上半身站起身来。   转而又被他拉住,“这几日就别亲自动手了,让他们来吧,你身上还伤着呢。”   若是崔枕安的药当真经了旁人,会出什么事连她也不敢保证,这种顾虑她一直未同他讲,本以为他自己也清楚的。   “伤口早就不疼了,也不是什么大伤,皮肉伤罢了,我只是煎药看火候,累不着的。”   见拗不过,崔枕安也只得放行。   与姜芙所担忧的不同,崔枕安从不担心有人会从药中做手脚来毒害他。   朝廷若想置他于死地,根本用不着这般细碎的手法。   每日喝过药不久,崔枕安都要小眠一会儿,姜芙不愿意扰他,加上心里惦记着钟元给的手抄本,待他睡着后便来了灶间。   灶间的药气还未散去,钟元给她的手抄本她细细看了两页,如获至宝。看的累了,便暂将手抄本放置一旁,忽而记起前几日自己压在书中的叶子,麻利自抽屉中取中细细翻找,叶色由新摘的鲜绿转成黯淡颜色,仍需再压上几日。   长日无聊,她又将另一本医书取出,按页翻找曾记着她心底事的旧叶。   干叶大不过手掌,用力一碰便碎,所以她每次翻动都分外仔细。   偶有叶缘碎掉一角,都能让她心疼上好一阵儿。   灶间镂空的花窗外有一道身影遮了光线,姜芙意识到是有人来了,忙理了手边的东西,哪知还是迟了,崔枕安入门时正见着姜芙有些手忙脚乱的往抽屉里塞东西。   抬眼一见是他,姜芙很是意外,“你怎么才睡这么一会儿就醒了?”   方才的一幕看在崔枕安眼中就有些鬼鬼祟祟,更加确信,姜芙的确是有事瞒他,或是在向谁传递什么消息也说不定。尽管如此,他还是装作未瞧见,自然答道:“天气太热,睡了一会儿便满身是汗,正好出来消消汗,没想你正在这。”   姜芙自桌案上起身,迎着他走过去,搀扶着他的胳膊将人带离了灶间,“这里闷热,我陪你去院子里走走。”   两个人齐肩出门,头顶一片云彩恰好遮住烈阳,崔枕安抬眼,突然问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四月十七了。”姜芙应道,她从不觉着这天有什么特别。   他唇畔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低语道:“过的倒是快。”   “是啊,一过了四月,天就慢慢热起来了,”姜芙开始盘算起来,“一会儿得空时我得将你的夏衣都翻找出来,春衣之类的就让她们收拾收拾都拿去浆洗一遍,待你过两天身子再好的利索些,还得让裁缝过来,再给你裁制几套新衣才是......”   就在姜芙兴致勃勃同崔枕安讲说这些的时候,他目光始终留在姜芙的脸上,将她一颦一笑皆纳入眼中。   笑笑不语。   哪里还有什么来日。   异想天开。   烈阳从发顶慢慢朝西移去,待到暮色柔软时,夕阳穿堂而过,素风拂面,吹皱窗前不远的池水,粼粼光闪,偶能刺目。   窗前的小几经着霞光一寸铺就,檀色似变得松浅,崔枕安迎着松散温柔的天光云影,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小几上。   似有些焦灼。   临行前的时刻才是最难捱,他自知蛰伏多年,此回行事,只能成不能败。   这对于崔枕安来说,是非同寻常的一日,可于姜芙来讲,却与平日没什么不同,她仍旧忙于给崔枕安准备药浴一应。   随着灶间熟悉的药香气透出,夜色悄然而至。   暗夜似一张巨大的网,能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物一应遮住,不见天光。   倒了一杯温茶,浅黄色的茶汤在烛火映下更显滋色,崔枕安自袖口中取出一节极细的麻绳,此绳是先前他的心腹与他传信所用绑在点心上的,他一直留着,不为旁的,只因其中一端沁了毒,遇水则化,必要时候以防万一。   将沁了药的一端放入杯中沁湿,无色无味的毒液在茶汤中隐隐化开,自外根本瞧不出异常。   只肖这么一点,就能让姜芙一命归西,这是崔枕安一早便做好的打算。   烛火随风一跳一闪,闪得崔枕安的侧颜忽明忽暗,他面容冷漠,目珠无情。   这下场,是他一早就为姜芙挑选好了的。   今日不过是送她一程罢了...... 第6章 抛弃   外面竟毫无预兆的下起雨来。   夜中雨急翻着泥香入室,许是这雨声过于聒噪,惹得崔枕安一下子回过神来。   他目珠稍定,一眼不眨的望着眼前盛茶的瓷杯。   只要这一杯下肚,姜芙就会一命呜呼,这是最为干净利落的法子。   可事到临头,他竟犹豫了。   这种不进不退的感觉让他很是厌恶。自小到大,无论下哪个决定做哪件事他都是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却唯独在此事上摇摆不定。   真的就让姜芙就这样死吗?   衡量片刻,崔枕安终是一手推开轩窗将那杯茶浇在窗檐下。   温茶入土,发出噗响两声便消失不见,重新将空杯放在桌上,方才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至此才消。   窗外丝雨如线,隐隐听到灶间那头传来说话声。   似姜芙在安排小厮给崔枕安准备药浴。   不多时,随着两名小厮像平常一样将屏风后的木桶灌满,房内药气弥散,姜芙站在一侧,直到其余人都退出门去,她才将怀中抱的干净衣袍放在一侧,而后来到崔枕安身旁去扶他的胳膊。   二人并肩朝前,这个角度,崔枕安看到姜芙的发迹上有星点水珠,在烛火的映照下还闪着光,他伸手抚去了她发髻上的水珠子,姜芙起先不解,而后才意识到他在做什么,随而笑笑,“外头忽然下雨了,有些闷热,今日泡起药浴来可能有些不适,你忍着些。”   泡药浴时不能见风,即便房中因雨气而变得潮热异常亦不能开窗通风。   “无妨。”崔枕安应着,由她扶着在屏风处站定,而后双臂展开。姜芙细致的将他外袍脱去,换上每次泡浴的长衫,又扶他入水。   一气呵成下来,倒也将姜芙累的不轻。   “你去歇会儿吧,累了一日了。”崔枕安看似体贴地说道。   “好,”姜芙绕出屏风,还不忘同他道,“对了,我得去给你熬些绿豆汤,你这些日子喝的药太燥,需得喝些寒凉之物降降火气。”   “好。”崔枕安又随意应了一句,语气温意,神情无绪。   听见门声响动后,崔枕安头稍稍朝桶沿仰去,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等。   表面上看,今日的府邸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府门外有两个着甲的侍卫轮守,府内亦有一行护院提灯游走,府邸破败依稀,宁静依旧,亦是今日天公作美,连月光都隐起来的雨夜,有一行黑衣人正伏在屋檐上伺机而动。   一双双眼睛望着姜芙离开的背影则稍稍挪动了身形,虽极为小心,可头顶瓦片松动之音还是让房内的崔枕安听得清楚。   药桶中的汤药由烫变温,再由温变凉。   姜芙端了放凉的绿豆汤又加了几份小点入门,她估摸着时辰差不多后,放下一应绕过屏风来到桶前,伸手探了水温,便道:“药凉了,出来吧。”   一直闭眼假寐的崔枕安睁开眼,二话不说从桶中站起身来,再由姜芙搀扶着出了木桶。   身上的轻丝薄纱浸湿后便都贴在身上,尽显轮廓,姜芙脸小,自是羞于去瞧的,只别过眼装作无视,而后给崔枕安递上干衣。   他身子虽现在未完全好,可照比从前爽利的不止一点,便能自己动手穿好衣衫。   待崔枕安换了干爽衣裳出来的时候,姜芙已经在房中燃好了去水气的沉水香。   香雾四漫散开,冉冉绕梁,尽压了房中的药气。   再回首时,崔枕安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   “你好了,我去让他们进来把桶抬出去。”姜芙说着,却被崔枕安拦住。   “不急,”他道,随之上下打量姜芙一眼,“你背上的伤如何了?”   听他问起,姜芙为了让他放心,有意动了动肩膀,“不疼了,口子都合的差不多了,你若不问,我都想不起我身上还带着伤。”   崔枕安眸色深沉,再次细细打量她,姜芙心细,隐隐觉出有些不对来,小声问:“怎么了?”   “没怎么。”他话只说一半,双手忽又捏上姜芙的双肩,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她的发丝,“这段时日你也算辛苦,我总得给你找个退路才行。”   “什么?”   显然,姜芙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还以为自己空耳听错,谁知下一刻,崔枕安起手以掌为刀,重力僻在姜芙的肩窝处,刹时姜芙觉着半身骤麻,在她晕倒的前一刻,她惊恐的睁着一双圆目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人,最后眼前一黑,整个人朝后倒去。   就在姜芙倒地的瞬间,腰际被崔枕安拦腰抱住,他有意避开了她背后的伤处,一手拖在她的肩后,一手拖住她的腰线。   远远瞧着,姜芙似挂在他身上一般。   崔枕安利落的将人拦腰抱起放在榻上,因念着她背上的伤,因此未将她平放,而是使她侧躺,将人放好之后,他长步后退,烛光映了他笔直修长的一道影,几乎将姜芙覆盖住。   早就会有这一日的。   自打她来此,就会有这么一天。   她以为的所谓夫妻情深,不过是两厢算计的一场泡影。   “不枉你这么久以来费尽周章的演戏一场,我留你一命,你姑父见你被敲晕,想来也不会都怪到你身上。”在崔枕安眼中,姜芙就是旁人派来的,哪里会与他一条心。虽如此,可他此刻心境仍旧复杂,既不能心狠杀她,又不能从容离去,明知道这些话她此刻听不到,也仍要说,只当一场道别。   窗外雨声渐渐大了起来,夜色如泼墨,除了檐下几许灯火摇曳,旁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崔枕安长身静立在房内,余光瞥见轩窗外有不止一道人影穿梭至廊下,随之便有人推门而入。   来者脚步轻盈且利落,行在最先之人大步而上,先一步单膝跪在崔枕安的面前沉声道:“世子,属下来迟了。”   不必转头,只听音色崔枕安便能辨认出身后是何人——正是自小就跟在他身边的暗卫之一,方柳。   自他入京后,方柳就带着人一直潜在京城随伴左右,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贴眼相见。   目光自姜芙脸上敛回,崔枕安终侧过身去看了方柳以及他身后的众人。   此行八人,人人皆是黑衣盖面,只待今夜护着他离开京城。   “都安排妥当了?”崔枕安负手而立,终等到今日,可尚未完全脱身,他丝毫不敢懈怠。   方柳道:“是,门口的侍卫已经被处理掉了,现在换成了咱们的人,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到,府中的水井下午时被我们下了药,这会儿府里的人都正迷糊着,不必顾忌。”   想要脱身,必经此路,从前朝中派人安守崔枕安倒是紧,只是后来他身受重伤,走动难行,那些人也就心生懈怠。   这也是为何他明明早就痊愈还仍要装成这副病歪歪的模样出来。   只为今日一场。   被人发现是迟早的事,所以崔枕安明白他现在耽误不得,他广袖一甩,抬手示意方柳起身,而后道:“出发。”   崔枕安自方柳身边行过的时候,方柳一抬眼正好看到躺在榻上的姜芙,还不忘问道:“世子,这个女人如何处置?”   崔枕安脚步顿住,缓缓回过头来,借着房内昏黄的烛光最后看了姜芙一眼,只道:“随她去吧。”   几许黑衣人护着崔枕安在雨夜极快行走,所行之处皆被雨水涮去痕迹,行过之处全无踪迹。   众人自小门行出,带着崔枕安一路出了世子府的角门,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城中偶有官兵巡逻,都被他们提前放出去的探子所报,再小心避开,加上今日雨势不小,巡逻之人也会稍有懈怠。   马车行至京内一处渡口之时,雨势才开始见小,终在夜色烟雨蒙蒙之际看清了前方渡口所停的几艘商船。   方柳将崔枕安扶下马车,指着渡口不远处的其中一艘商船解释道:“城门早锁,现在趁夜我们出不去,只能等天亮时再出发。”   “待天亮时,咱们就乘着这艘商船出城,先走水路再走陆路,这样速度能更快些。世子放心,中途一应都已安排好了。”   崔枕安点头,大步朝前行去,不愿拖沓半步,无论是出逃路线还是后续安排,是他一早便计划好的,三番五次经由姜芙的手传了消息出去,也算圆满。   其中京中商船的渡口是只要四更天便可放行的,远要比城门大开时间早的多。   几人落汤鸡似的入了船中,终可缓口气,崔枕安将湿衣衫换下之后不久来到了窗前,此刻天水一色,偶有船上灯火照在河水上,稀疏沧冷。   被困了这么多年,明明马上就要离开了,可崔枕安也不知为何,心里沉的似被压了一块巨石,隐隐觉着缺了些什么。   这种滋味似一团黑重的乌云,压的他透不过气,只愣望着窗外水波出神。   方柳此刻入了舱门,奉上一碗姜茶,“世子您喝碗姜茶吧。”   将擦发的软巾暂搁一旁,崔枕安接过瓷碗却没急着喝。   “世子,您为何要留那女子性命?”方柳不解,终抓了机一问究竟。   此时此刻提起姜芙,倒真显得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么些年他一直装成点心铺子里的小伙计,亦知姜芙是什么来头,在他心里,姜芙和朝廷所有人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命也不值得一留,得杀了才算干净痛快。   细细的姜丝被沸水熬煮过后散发了十足的姜气,那味道崔枕安觉着难闻的很,眉头一锁,终是忍不了这浓郁的姜味儿,将碗放置一旁,十分不走心的丢了句:“杀了她也没什么用处。”   他对姜芙是动了杀心的,且不止一次。   可为何没下得去手,他给自己的解释是,全当她这么久的照拂之情。   两清了。   “世子,路公子的密信到了。”方柳明明还想问什么,只听舱外有人来报,方柳这才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看向舱门口。   崔枕安抬手示意舱外的人进来。   经了方柳的手,将呈上的一封密信接过,双手奉到崔枕安的面前。   密信上封了一层蜡,崔枕安将其小心扯开,里面是几行清秀的字迹。   此信是北境路行舟写给他的,路行舟既是他少时最好的兄弟,又是他的远亲,这么多年若不是他从中周旋,崔枕安所作的一切也不可能这么顺利。信中讲说接下来的一应都已经安排妥当,让他宽心。   一应尘埃落定际,崔枕安不发一言将书信收好,随而坐于窗前目空远望。   方柳瞧看出崔枕安有心事,不敢多言,只悄然退了出门去。   桌上的姜汤由热到凉,到底崔枕安也没喝一口。   后半夜时雨便停了,星月重现,与灯火一齐照得河水波光闪动。   风阵阵吹来,袭在岸边才长出的荷叶之上,发出阵阵声响,崔枕安不禁失神。   他垂眸瞧看自己的右手手掌,忽而记起方才敲在姜芙身上那一掌,力道不轻,他甚至也不愿回忆姜芙在失去意识前是以何种眼神瞧看他。   夏日里昼长夜短,四更一过,天空便隐隐透出鱼肚白,崔枕安未合眼,只待天边一亮白,便听见方柳入门来禀报,“世子,可以出发了。”   崔枕安似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他目光稍移,微侧过脸朝方柳所在方向点头示意。   自外看,他们所乘的船只与河岸上所泊其他商船并无差别,微闭上眼,早就部署好的路线已在崔枕安脑海里显现出来。   只肖在下个渡口转走陆路,出了山鸣关,条条大路可通北境,到那时,就算朝廷有三头六臂也难拦截得住他。   正当载着崔枕安的商船渐渐驶离京都港口之际,姜芙才自梦中醒过来。   侧着身躺了许久,半身酸麻,她闭着眼下意识的翻动身子,却在背后伤口碰在榻上软枕之后疼的她倒吸了口凉气。猛地睁开眼,这会儿窗外的鱼白色透进屋中,加之房内未燃尽的红烛,两厢混在一处倒也显得通亮。   为了避免未合的伤口再次绷开,姜芙小心撑着胳膊自榻上坐起身来,房内除了烛光空空如也,目珠四顾,根本没有崔枕安的人影。   晕中乍醒,她脑子有些不够用,还有些恍惚,直到混混沌沌的记起夜里的事,一双圆大的杏目即时震住。   肩上的余痛还在,清晰且深刻,姜芙忍不住伸手去探,一想到之前崔枕安是如何用手敲在她身上的,她心尖儿一颤。   随即下地去往内室,绕过屏风便一眼得见屏风后的药桶,此刻人早就不知所踪,唯有早就凉透了的药汁子映出她孤零零的倒影。   姜芙少时沉默寡言,但不代表她真的蠢,若是到了现在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她才是真的愚不可及。   她脑子有些微微发胀,双腿也有些不听使唤的朝后退去,许是昨夜未换药的缘故,这会儿背上伤口隐隐作痛起来,痛的异常,似伤口绷开了一般。   又朝后退了两步,直到脚跟遇上墙面,终是退无可退,干脆强撑着倚在墙上,才不至于一下子摔倒。   院中的鸟鸣声阵阵,穿透前庭,姜芙只觉得异常吵闹,她的目光自那药桶中敛回,都这个时候了,她宁愿再骗自己一回,自言自语道:“他......他应该在院子里.......应该在院子里......”   自墙上挺身,便要跑出去寻,谁知没走两步,房门便被人自外一脚踢开,带刀侍卫几人一下子涌入房中,其中一人面容生怒,指了姜芙高声道:“将她带走!” 第7章 所谓亲人   天将明时,来换班的侍卫发现不对之后,匆忙集结上报,此刻府中被迷倒的小厮护院等人也陆续醒来。可为时已晚,崔枕安早就乘了商船出港。   此事一上报,朝中哗然,圣上大怒,所有人都知道崔枕安此次归行意味着什么。   若拦截不到,无异于放虎归山。   水陆通畅,天光大亮时商船已经驶出半城。   商船需要在下一个渡口暂停接受巡查,崔枕安不得不转走陆路,在驿站换了快马,一行人乔装成胡商商队疾奔而去。   此时的京中,将北境世子出逃之事紧紧压住,以免心怀叵测之人借此机会浑水摸鱼,且派了几路官兵沿路追去,唯剩下姜芙不进不退,无论怎样,姜芙都是北境世子的发妻,圣上迁怒于她,命人将她押入牢中。   可即便这样也是无用,所有人都道,崔枕安杀了看守的侍卫,又抛弃了姜芙,而今扬长而去,再寻他,就似大海捞针。   其实直到被关入了牢中,姜芙也未真正觉得崔枕安当真将她抛弃。她甚至还会天真的想,许是他病了呢?许是他被人陷害了呢......   然,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姜芙的脑子也越发明晰,崔枕安是真的走了,他真的不顾一切的离开了京城,甚至没有想过将她一同带走。   女牢之中空荡幽暗,几乎不见天日,牢中潮湿无比,气味儿难闻,时时散着一股子腥臭之气,偶尔能听到隔壁刑房中传来阵阵痛苦的叫喊,起先两日,姜芙在这里吓的甚至不敢闭眼,待三日之后,她好似就变得麻木了,不过仍旧整日的只面对着牢房之中一处高窄的小窗而坐。   送过来的牢饭不过小半日的工夫便馊了,姜芙一口未碰,不断有苍蝇飞过,扒着破缺的碗沿飞舞。   透过高窄的小窗可窥见一片蓝天,偶有浮云飘过,那便是她可看见的全部。   大牢门被人自外打开了一条缝隙,锁链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在铁门上,随着外面的光线一同入门的,是一个四十上下,体态丰腴的妇人。   女牢头走在最前,提着灯下阶给妇人领路,妇人显然也是头一回来这种肮脏的地方,她惊恐的望着这牢中的一切,紧紧提着自己的裙摆,生怕染了污秽。   牢中脏乱让人咋舌,妇人紧紧皱着眉,属实受不得这里的味道,最后干脆用帕子捂了口鼻。   待人一进来,牢门又被关上,连带着方才的光线也一同被隔在外面。   此地昏暗,只能提灯照亮,对女牢头而言在这里走动可谓是轻车熟路,她在前提着灯慢行,还不忘提醒身后的妇人小心脚下。   也不知绕了几个弯,终在一处牢门前停下,女牢头指了指姜芙的背影同那妇人道:“夫人,就是这儿了。”   那妇人借着火光朝前踏了一步,正瞧见一个纤瘦的背影席地而坐,长发凌乱披散在背后,几乎将细窄的肩都遮住。   旁边的破碗上围了一圈苍蝇,见此景妇人吓的朝后又退了半步,险些没呕出来。   “夫人,时间不多,您长话短说,我一会儿再过来。”女牢头将提灯别在一侧之后便退离了此地,只剩这妇人。   见四下再无外人,妇人朝前提步,探着脸低低唤了一声:“芙儿!”   牢中空荡,一点声线传来都会有回声撞壁,声声入了姜芙的耳,她呆滞了几日的目光终有了些反应,自窄窗上敛回,她慢慢转过身去,正与那妇人目光对上。   “姑母......”她苍白无血的双唇上下微动一下,勉强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两个字。   她想,姑母应是听到的了。   她这一转脸不打紧,着实将姑母沈姜氏吓了一个激灵。   自她嫁人算起,不过半年多的光景,怎的人瘦成了皮包骨。窄窗上的光线照射在高挺的鼻梁上透了血色,原本一双秋水似的双瞳而今虚空无物,暗色的的瞳孔似没有焦点,加上两侧脸颊垂下的乱发,搭配在一起,似个女鬼一般......   “芙儿......”沈姜氏对她好坏暂且不论,好歹也是骨肉至亲,见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成了这副模样,沈姜氏也着实不忍,于是又唤了一句。   姜芙直勾勾的凝望了她一会儿,以她对姑母的了解,她能来,姜芙也当真意外。   竟没想,她孤零零的落到今日这个下场,肯来看她的,竟是姑母。   “我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沈姜氏应景而落泪,终是没忍住抽泣起来,“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会将你养在府里,我宁可养你一辈子,也比现在这般要强!”   “那天杀的崔枕安......”   “你说你这样受苦受难,我往后到了地下,哪有脸面去见你的爹娘啊!”   沈姜氏一下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让听者动容。   姜芙心肠柔软,此时此刻,还有人肯为她哭一哭,她亦是说不出的感激。   正心想着,好歹是亲,再不济也是她姜芙现在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这念头正浓时,只听沈姜氏稍擦了眼泪又道:“芙儿,事到如今你可别犯傻,待上面的人提审你时,有什么你就说什么,千万别替旁人隐瞒,保命要紧,知道吗?”   闻言,姜芙茫然移过目光,她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当真不知道,她从不知道崔枕安在背后策划着什么,她从未深究过关于崔枕安的一切......   “这孩子怎么这么笨呢,”沈姜氏恨姜芙不开化,急的跺脚,“都这个时候了,你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得说知道,能说什么就说什么,趁早结束是最好,你痛快些,也少受些皮肉之苦不是?”   对于此,姜芙不是很明白。   见她仍没反应,沈姜氏说的再直白了些,“芙儿,今天姑母既来,就是同你说两句实话,这几日你在这牢中受苦,你姑父也不好过,圣上震怒,险些没要了你姑父的命。崔枕安若追回来了还好,若真追不回......咱们整个沈家,都要大祸临头啊!”   “再不济,是姑母将你养大成人,姑母疼你,你也是知道的,少时姑母的确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姑母也是身不由己,做不得主,有时候也不得不委屈你......”   在姜芙的眼中,姑母一向是个精明人,十几年来一向是三句话拐十八道弯,这会儿她亦是从中听出了些旁的味道。   原本因她的到来姜芙还有些感动,可这些感动也因得她讲出这番话后戛然而止,她目光再次落到姑母脸上,直言道:“姑母,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状,沈姜氏也不好再拐弯抹角,她上前一步离得稍近了些,“芙儿,当初你出嫁前,姑母可同你讲过,你虽是嫁给了崔世子,可他毕竟是质子,与朝廷不是一条心,你需得时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凡事留个心眼,若有何异,就同你姑父讲。”   “可就是这千万般小心,也还是让他逃了,若上头问起,有些事儿,你得自己担起来,毕竟当初我们该交待的都已经交待了......”   即便是再蠢再笨的人,听到这些也该开窍了,更何况姜芙本就不蠢。   闹了半晌,沈姜氏费了这么多口舌只为了告知姜芙一应都让她自己扛下,以免连累了沈家。   其实在看到姑母的那一刻,姜芙心中是存了点希望的,前路是生是死都不要紧,好歹这世上,并非是所有人都将她抛弃了.......   而今,心口的最后一点火苗也跟着熄了,她的世界也才真的算是塌了。   姜芙一眼不眨的望着沈姜氏,多番滋味上心头,沈姜氏做贼心虚,被她盯的心里直发毛,最后目光闪烁,不敢再直视姜芙。   二人一站一坐僵持半晌,这份僵持终在姜芙的一声冷笑中结束。   万般自在无言中,姜芙冷笑着扭回身,仍旧抬眼只望着牢墙上方的窄窗,就似沈姜氏方才来时那样。   而后无论她如何再唤,姜芙都只保持着那一个姿势不再理她。   “芙儿.......芙儿........”无论她再唤几次,姜芙仍旧不理会她。   这下闹的沈姜氏有些后悔,悔自己方才说话没有再婉转些。   正不知如是好之际,牢头大步朝这边行来,因得身上挂了许多钥匙,走起路来叮当响个不停,离好远都听得见。   “夫人,时候差不多了,一会儿会有巡查过来换班,您在这里诸多不便。”   经牢头提醒,沈姜氏自知不能多留,她更不愿意为了姜芙而惹麻烦,她见劝说无果,也只能悻悻离去。   遥遥听见牢门响动,不多时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死寂。   一束光透过窄窗正打在姜芙苍白毫无半分血色的脸上,独剩她一人时,终再也绷不住,闭上眼抱着膝独坐原地嚎啕大哭起来。   自那日她被人从府邸押到此处,她也不知过了几天几夜,恍惚中似过了许久,又好似只是眨间之瞬。   她浑浑噩噩,不大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更不大相信崔枕安真就抛下她独自离开了。   毕竟前不久他还说会与她白首,还说有她是他的福气......   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副模样了呢?   身后的伤口自那天起就再没换过药,折腾了几日下来,背后伤口重新绷开,血色顺着白色的囚衣直线而下,在背脊处染出一条红线,血色干涸,又凝成了暗红色,最后衣料同背后的伤口黏在一处,反复几次,伤口越扯越大。   背后的痛楚袭来,却远不及姜芙心上的伤口半分。   她本以为,自小寄人篱下,终可以与自己心上人在一起,哪怕居所寒酸,哪怕被人监视,她仍甘之如饴,从未抱怨过。   她终觉能在阴差阳错之下嫁给了崔枕安,是老天给她唯一的一次偏爱,可到了今日她才知道,她姜芙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姜芙就是那个随时都可以被人丢弃抛下的东西。   闭上眼,少时的坎坷,姑姑家的苛待,姐姐们的折辱,桩桩件件她都记得,每日过的是何等压抑无望她都记得。   后来崔枕安成了她命中的一束光,正是这束光撑着她一点一点长大,也是崔枕安,亲手熄灭了这道光。   至此姜芙终于明白,她这一生,不会有任何人疼她怜她在意她,她是一叶飘萍,一株无人在意的野草。   或是她早该死了......   心口似被人剜了一刀那么疼,手紧紧扯着心口处的衣襟,用力到将胸前的皮肤都扯得紫红,仍驱不了那种锥心的疼。   嘶吼、沉鸣,心痛依旧。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仍似脱了水的鱼,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长手,紧紧的扣在她的喉管之上。   此刻的姜芙绝望无依,她明明想破口大骂,但是除了哭喊,愣是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讲不出。   只能拼尽全力却毫无用处的哭喊。   迟钝了这么些天,姜芙独坐牢中苦苦支撑,终在姑母来后世界彻底崩塌。   她真的再也撑不住了。   哭声响彻整间牢房,最后哭的累了,身子朝一侧歪去,发出一生沉闷的响声。   正在夏日里,牢中阴冷,好不容易出了牢见了天光,沈姜氏才松了一口气。   若非逼不得己,她才不会来这般晦气的地方。   她有意在日头下站了良久,似驱了在牢中染的满身污气。   再回到沈府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这两日因得京中出事,沈府便成了众矢之的,也不知哪个挨千刀的在外乱传,说是沈府与崔枕安里应外合助他潜逃。   沈姜氏这回跑这一趟,亦是害怕姜芙脑子一时不清,说错了话才跑去说道两句。   当沈姜氏入了正堂之际,堂中众人齐齐向她看来,原本还抱有星点希翼,却在瞧见她霜打似的脸色之后神色也跟着黯然下来。   “夫人,此去如何啊?”沈齐端坐正堂主位,素以精明著称,凡事只瞧看一眼,便能知个七八,虽已猜到了结果,仍开口一问。   沈姜氏扬了扬手里的帕子,懒得开口,径直坐到旁的檀木圈椅上,长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姜芙这死丫头,也不全是傻的,没等我说几句话就急了,再不理我,早知道我就不该跑这一趟,惹了一身腥。”   堂中一侧坐着的两位女子,一位名唤沈珊,一位名唤沈瑛,年纪约摸十七八岁,长相相仿,倒是中上之姿,正是姜芙的两位表姐。   二人对视一眼,沈珊这才开口道:“母亲,她会不会蓄意报复,把所有的事都推到咱们身上,毕竟当初这门亲是父亲将她推出去的。”   这正是沈家人此刻最怕的。   不怕她什么都不讲,只怕她胡言乱语一通,把所有事都推出来,这样一来弄不好整个沈家都得跟着倒霉。   提到姜芙,沈瑛最是愤恨,干脆直接在堂上破口大骂起来,“早就看出她是个丧门星,收留她就准没好事,她若是聪明的,就把事儿都自己揽了,若是敢推到咱们沈府头上,小心她往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母亲,她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那就让我去同她说说,我看她在我面前胆敢造次!”   经她这么一闹,沈姜氏更是头大,厌烦的朝沈瑛摆了摆手,“这节骨眼儿上你就别闹了,我估摸着姜芙不会那么蠢,崔枕安逃跑一事咱们并不知情,她也未必有心推在咱们身上。”   沈瑛抿了一口茶,言辞越发刻薄,“现在最好是上面赶快将她提审了,反正也是废物一个留着也无用,多留一日更是夜长梦多。快些斩了这事儿也就算结了,圣上也能消气,免得弄得咱们沈府上下不得安宁。”   ......   牢中每日只给两餐,到了傍晚时,有狱卒提了饭食前来。   行到姜芙所在牢口,狱卒没好气的扯了钥匙开门,锁链声响扰人,随着牢门自外打开,狱卒将饭食放到门口不远处,还一边叫嚷着:“吃饭了吃饭了。”   姜芙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狱卒没什么好脸色,目光移在午时放在此处的碗上,见星点没下,也不管不顾的抬手轰了上面的苍蝇,苍蝇贪婪,轰了又落,狱卒伸手便将碗端回,似倒泔水一般将碗里的饭食倒在手边木桶中,起身前又唤了句:“吃饭了!”   姜芙仍没反应。   牢中光线昏暗,在这角度看去姜芙一动也不动,似个死人,狱卒不禁警惕,毕竟人还没提审,若出了什么事那可就是她的责任。   她解下随身的长棍伸过去,在姜芙的背上轻轻推了两下,“唉,吃饭了,吃饭了!醒醒,别睡了!”   见仍没动静,狱卒不免有些紧张,走得近了些,用长棍抵在姜芙的肩上,将她整个人翻过来。   她身板单薄,翻动她用不了多大的力气,待人被放平之后,借着窄窗透进来的光狱卒瞧见,姜芙的两只鼻孔处血肉模糊,血色不知何时染了大半张脸。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渐行渐远   暮色染霞,傍晚的远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一片苍翠。时节入夏,浅草将能没马蹄,一行人由南至北飞奔而来,所到之处疾风扬蹄,灰尘长起,惊得长路两侧树上的鸟儿飞起一群。   崔枕安策马奔在最前,夏风袭来,将他的衣袍吹得飞飘起来,方柳好不容易才跟上,同样策马边疾奔边在崔枕安身侧大声喊道:“世子,天黑之前就能到达山鸣关了,路公子想来已在关外等着咱们了!”   此言不虚,只要过了山鸣关他才算彻底安全,这三日他几乎不眠不休,生怕稍稍懈怠,朝廷的追兵就赶上来。   过了平京关道之后又走了一个时辰,终到了山鸣关一带,出了关口,终在月色西移之际与一伙人马汇合。   两伙人马于一处峡谷前碰面,以防万一,方柳先一步驾马前去确认,不多时方柳兴奋的奔回,朝着崔枕安道:“世子,是路公子他们!”   听此,崔枕安那颗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浅浅放下,长腿一夹马腹,朝前行去。   路行舟的人燃了火把,直到见到那个熟悉的轮廓朝这头行来,他才从旁人手中接过火把,驾马前去相迎,行得近了,二人相视一笑,彼此默契伸出长臂,二人的手在空中紧紧握住,火把的光亮照起路行舟的脸,他仔细望着崔枕安那张脸,由衷叹了声:“你可算回来了!”   “辛苦了!”崔枕安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分,心情明明激动,面上却仍似寻常,唯有一双眸子被火光照出华彩之意。   见了自己人,终可以喘口气,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好在路行舟早有准备,他将二人各自的人马分成三路,其中两路朝东西两个方行去,这样即便朝廷的追兵追来也一时难以叫准,全当混淆视听。   其余人跟着他们一路北行,直到北境。   好歹出了山鸣关,与路行舟碰头便可暂歇一会儿,因附近没有可住的驿站,众人只能在林子里暂宿一夜。   荒郊野岭全无人烟,初夏当时,夜里凉意更甚,众人起了火堆取暖烧食。   崔枕安寻了离火堆不远的一棵旁坐下,背倚树干,单腿曲起,悠闲的叼了一根狗尾草望天。   林子里的星辰格外清亮好看,不似繁京中灯火阑珊,时常瞧不清天上的繁星。   路行舟拎了水囊走来,一把丢到崔枕安的怀中,而后便挨在他身旁坐下,同他一样曲起一条腿,“方才吃饭时就见你不发一言,想什么呢?”   崔枕安只摇头笑笑,“没想什么。”   见他说话不实,路行舟哪壶不开提哪壶,开玩笑似的口吻问道:“我听说你在京城取了个美娇娘,怎么这次没将她一同带着?”   提到美娇娘,崔枕安扑哧一笑,后脑低在树干上,下巴微微仰起,“哪门子的美娇娘,不过是个眼线罢了,你知道吗,那女子是沈齐的侄女。”   沈齐的奸名在外,连远在北境的路行舟都清楚,不免也随着骂了一句:“老狐狸。”   “所以你觉得,他侄女能是什么好东西,而且我听说,原本要指给我的是沈齐的女儿,后不知怎的就变成了他的侄女,这老东西算计的极重,倒不肯轻易吃亏。”时至今日,崔枕安也不明白姜芙对他的深情来自何处。   对他来讲,二人从前素未谋面,根本不可能有情。   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所以他从不肯将心掏给姜芙半分,嘴上骗骗也就罢了。   亦可说,自打他盘算回北境的那天起,姜芙从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路行舟点头笑笑,随而似又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又问道:“那你们都成亲这么久了,好歹也是夫妻,这人说丢就丢了?”   “什么夫妻,”只见崔枕安从鼻底挤出来一声冷笑,“我没碰过她,她还是清白之身。”   在崔枕安眼中,即便往后姜芙再嫁也不会因为失了清白而受人白眼。   这也算是他予姜芙的另一种善待。   此言一出倒真让路行舟侧目,“你倒厉害。不过这样也好,你既已脱身,就再同那边没有任何关系了,也算断的干净,没有后顾之忧。”   “你是不知道,你不在这几年,北境是何种乌烟瘴气,你的那些堂兄弟一个个的弄势而起,各据一方,明争暗斗好不热闹,你这一杀回去,他们保准一个赛一个的傻眼。我也终于可以轻松一下,做回我的潇洒公子。”   自小路行舟就是这么个快意性子,他父亲在北境做官,算是北境王的肱骨之臣,颇受重用,他又是路大人独子,却不争名利,不占权位,若非因着崔枕安上京做质子,他才不得不留在北境替他明里暗里帮扶所有。   二人自小一同长大的情份,崔枕安自是感激路行舟帮他所做的一切,抬手拍在他的肩上,“难为你了。”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路行舟笑着摆摆手,随而闭了眼倚到一旁树干上。   此刻安静下来,崔枕安面上笑意渐渐散去,扭过脸来抄起身边的水囊把玩,脑子里想的却是旁的。   这两日也不知怎的,他时不时的会想起姜芙。   有时候他也会混淆,为何姜芙的深情那般真实,真实的不似演的,可他又着实寻不到何适的理由说服自己那些真情的来处。   他只记得,就在他重伤之后,被人抬到那破旧的府邸不久,府里就开始吹吹打打给他成了一门亲,那夜红烛照亮,他一整眼是寒殿中满眼的喜色,姜芙一袭红衣坐在他的身前,不知是不是他眼花,彼时他见姜芙的第一眼,姜芙眼中似隐隐有水色闪动。   神思终从二人成亲的那日收回,他重新抬眼望向林中明月,他有意将所丢弃的一切都抛之脑后,此刻的崔枕安唯有一个念头,便是重回北境,重拾权柄。   ......   不比荒郊野岭的孤寂,京中繁盛依旧。   夜色暗下来时,宫中各处陆续掌灯,卸药房的药工亦将灯罩扣上。   这两日自打崔枕安逃走的消息在内庭中传来,各宫各苑皆紧绷着神情,不敢出半分差错,尤其是皇上身边的宫人们。   偶尔有宫人来御药房时闲扯两句,钟元也早得知姜芙被关的消息,可除此之外再无旁他。   姜芙出事,钟元整个人的魂也跟着丢了似的,干着急却帮不上忙,甚至连见姜芙的一面都没有,做事频频出错,好在他是杨奉卸的人,旁人也不敢多讲什么。   “你们可听到信儿了?听说崔世子已经到了北境了,追是追不回来了。”御药房山高皇帝远,到了上夜时,几人凑在一块儿就开始扯耳朵。   钟元素来不参与,可今日事关崔枕安,他手上的活计也随之怠慢了起来,也跟着听了几许。   最近崔枕安出逃一事是京中最为新鲜的了,虽说上头压着不让外传,却也拦不住宫人们的碎嘴。   东听一耳西听一句,到头来弄得真假混杂。   “怎么可能这么快,听说从京城到北境好歹要走上半个月呢,这才几日!”   “就算现在人没到,也是迟早的事,时间拉得越长,人便越追不到。”   “若是崔世子回了北境又会如何?”   “崔世子在京城受辱这么多年,自然一回了北境就会报仇血恨,闹不要还要和朝廷兵戎相见。”   “那世子夫人可就惨了,要说这崔世子心也真够狠的,活脱脱就将人丢下,若是肯将她带走,她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这回皇上抓不到崔世子,只能拿她开刀,也是个可怜人......”   众人提到姜芙,钟元吃心,手里铜秤没拿好,失手掉在地上,砸出一阵扰人声响。   闲言中的众人听到声响,齐齐朝这边转过头来。   钟元装作若无其事,绕过桌案将铜秤拾起,却连手都是抖的。   从前他对姜芙的前景感到惆怅,倒不想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这么急,急到她甚至没有半分招架之力。   姜芙被关起来的这么多天,钟元也曾尝试过寻个门路,可他不过是内庭中的一个内监医官,哪里能有机会见到她。   “小唐,给我准备药箱,我要随李医官使去出诊。”——钟元的同僚陈医佐人未至声先到,入门之后,满面的晦气模样。   那叫小唐的小药工正跟着众人咬耳朵,听见有人唤他一边应着一边与陈医佐搭腔,“怎么满脸的不高兴?”   那陈医佐一甩袖子,“别提了,领不了个好差,方才牢里传过来信儿,说是那位崔世子的夫人病倒了,让医官使去瞧瞧。”   御药房的规矩,即便姜芙现在是戴罪之身,可名义上还是世子夫人,身染重疾自然也是御药房的人去看。   而御药房出诊也有规矩,是要同时带一个医佐前去,一做记录,二为下手。   牢里的差没几个人愿意去跑,没赏钱不说,还要凭白的染一身晦气。   一听事关牢中的世子夫人,众人眼前亮了起来,倒是盼着陈医佐回来能给他们讲些新鲜事儿。   而钟元则是不同,他双目紧睁着陈医佐,见他是满脸的不愿意。   “也不知今日是犯了什么阴鸷,偏生让我领了这份差事。”陈医佐的脸越发的黑了,心不甘情不愿的自小唐手里接过药箱。   钟元见此,上前一步拦住陈医佐,单手扶住他的药箱道:“你若不愿去,就由我来吧。”   陈医佐以为自己听错了,眼露诧异,用奇怪的目光望着眼前的钟元。   钟元以防众人起疑,忙又改口道:“今日我抓药的份量总是不对,我怕出错,你留在这里帮我把把关,我替你走一趟。”   一听此,陈医佐还以为他是要得自己帮忙,这才消了疑虑,忙笑道:“那没问题,我帮你抓药就是......只是牢里走这一趟可不是什么好差。”   “无妨,不过就是跑跑腿罢了。”钟元又道。   闻此,陈医佐再不同他拉扯,生怕钟元一会儿又反悔,忙将手里的药箱递到他手上,“既如此,那你就去吧,抓药的事儿交给我,等你回来保准给你弄完。”   “好。”钟元强压着心中的喜色,淡定的自他手中接过药箱背到自己肩上出了门去。   出了御药房,一路随着老医官使上了马车,直奔宫禁之外。   到底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对此牢中一行倒也没有怨言,只是钟元心中惦记着姜芙,行这一路心里十分焦灼。   到了天牢门口,马车停在不远处,牢中的狱卒早等在门前。   宫中禁卫,属得狱卒位份低下,即便是见了宫中的内监亦要毕恭毕敬。   钟元先行一步下了马车,将医官使扶下,二人由狱卒提灯引着朝牢前行去。   “不知病人现在怎么样了?”医官使行这一路也未曾闲着,便先开口问起。   狱卒老实应道:“人还躺着呢,下午的时候就一直躺在那里,我还以为她睡着,直到吃饭时唤她她也不应,后来发现,鼻子里流的都是鲜血,整个人似晕过去了。”   “这两日她几乎都没怎么吃东西,也不知是不是饿的。”   狱卒所言钟元每个字都听得清楚,他甚至不敢想象这两日姜芙在此地是如何过的,每想一下便觉得揪心万分。   此刻唯有一个念头,便是赶快见到她。   随着狱卒入了牢中,这里的环境远比钟元之前预想的还要差。   时疫时与姜芙初相识,他印象中的姜芙是个十分爱干净的姑娘,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她又如何能受得了?   一想到此,钟元就越发痛恨崔枕安一分。   好不容易到了牢房前,狱卒在前将牢门打开,钟元亲眼见着姜芙整个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孤零零的窝在角落里。   那般湿冷之所,连片铺盖都没有.......   狱卒小心的将姜芙整个人翻动过来,借着灯火光亮,在看清姜芙面容的第一眼,钟元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哪里还是他昔日认识的姜芙,一张鹅蛋脸不过短短几日工夫便瘦得脱了相,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发青,口鼻处还有未擦净的血迹。   似是听到有人过来,姜芙艰难的将眼皮睁开了一条缝隙,很快又闭上。   老医官使蹲身过去,先是抬手翻动了她的眼皮,而后又替她把了脉,稍稍检查了明身,良久才道:“这是急火攻心之症,加上身上有旧伤炎起,两厢齐下,导致血气逆流,高热不退,给她施几针就能醒过来。”   话落,老医官使扭过身示意钟元将药箱拿来。   钟元麻利将药箱摆好,将针袋平展,犹豫片刻才道:“医官使,要不您歇着,这针让我来施吧。”   “你?”老医官使歪头看他,颇有些迟疑之意。   “此地昏暗,又无处可坐,从前常看您施针,我也练过几回不如这次您就让我试试。”   钟元说的诚肯,老医官使只以为他想借此机会练手,倒没想他还有旁的目的,倒是笑了:“这针你扎得?”   钟元点头:“扎得!”   略一思忖,老医官使也不难为他,只眯了眼,站起身,“也罢,你且试试吧,此地昏暗,我在外头等着你,快些扎完出来。”   “是。”钟元痛快应下。   待老医官使出了牢门后,尚有狱卒在此,钟元只能又道:“劳烦你再去给我寻两盏灯。”   狱卒应下,扭身离去。   此下只剩下钟元和姜芙二人。   趁此机会,钟元忙伏下身来单手轻轻拍了拍姜芙的脸颊,急促唤道:“姜芙,姜芙,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钟元啊!”   这会儿姜芙的脸烫得厉害。   姜芙此刻神智算不得清明,似神游天外一般身处混沌,只隐隐觉着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更是用了好大的力才将眼睁开。在认清眼前的钟元之后,却觉着自己应该是魔障了。   “钟......元......”她嗓子哑得厉害,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二人离的相近,钟元却看清了她的唇动,分辨出她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钟元忙点头急急应下,“是我,是我,姜芙你别怕,钟元来了......”   不知为何,在听到他讲这句话的时候,姜芙眼中的热泪一下子便涌上了眼眶,鼻子一酸,几乎哭出声来。   两行热泪划入她乱糟糟的头发,想要动,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第9章 姜芙死了   高热烧得姜芙浑身滚烫,脚底似踩了棉花,连钟元的说话声听起来也忽远忽近。有那么一阵恍惚,姜芙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觉着自己应是出了幻觉。   这里是大牢,钟元如何进得来。   才一闭上眼,便又听到钟元一声一声的唤她的名字,这回姜芙终睁开眼,定睛望了眼前的那张脸,久久才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她鼻子更酸了,一抽一泣的想要同他说话,嗓子却似被人堵住,愣是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连不成串。   钟元微汗的手掌轻轻抚在她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此刻他整颗心都跟着颤,讲话也语无伦次起来,“别怕,我在,我在呢......”   狱卒行路发出声响再次传来,钟元机敏警惕,以防被人瞧出端倪,忙将身子挺起,自针袋中取了银针出来,不缓不急的扎在姜芙手指的穴位上。   待狱卒又提了灯过来,目及所见,全无异状。   钟元强秉住心绪给姜芙平稳施针,可头顶一双眼正提着灯在此,他连同姜芙多说半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心下正焦灼,忽而灵机一动,抬眼同狱卒道,“老医官使年事已高,这会儿他独坐在外我有些不放心,可否劳烦你前去照看一下,我这边施过针便好了。”   同为女子,狱卒也不忍心在这里看半死不活的姜芙受罪,眼不见为净,她想着这会儿若能出去也是好的,于是将灯放好,二话不言退出此地。   好不容易将人支开,钟元只得抓住一切机会,他将姜芙微微扶起,使她枕在自己手臂之上,而后抬手又捏了捏她的下巴,姜芙总算又睁了眼。   “姜芙你听我说,现在宫里都在传,崔枕安应是追不回来了,若他真一去不复返,第一个倒霉的便是你。”他言辞一顿,想说的话还是卡在了嘴边不忍心讲。   其实他想说的是,一旦过两日朝廷追捕崔枕安无果,他平平安安的抵达了北境,那么姜芙势必会受刑罚,宫里人的手段,比杀人还过之不及,这才是最让钟元所担忧的。   姜芙这般小身板,哪里经受得了那些。   那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过。   再次听到崔枕安的名字,仿似过了经年之久,那般不真实。   即便现在姜芙脑子病的不清不楚,可一提到这个名字,心口便似有人以寒刀在她身上反复深挖,刀刀见骨。   她很想问问崔枕安,是不是走时根本不曾想过她的下场,根本不在乎她的生死。   可此刻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他哪怕稍稍顾念自己一点儿,唯那么一点儿,都不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字字深刻,钟元相信她是听进心里去的,他再抬眼朝四下望了望,确认果真别无旁人,才又迅速从自己腰间玉带中取了一粒黑丸塞到姜芙的手中,再将她指尖儿与手掌紧紧扣住,“姜芙,你信我一次,我有法子救你出去。”   “待我走后,你趁无人将这个吃了,其余的事就不必你管了。”   他生怕这会儿姜芙脑子糊涂听不真切,还不忘重复道:“一定将这个吃了!”   实则这个时候,姜芙并不认为谁还有能耐将她救出生天。   连姑母来时都恨不得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可钟元的心意她也不想反驳,甚至他说的话都未过脑子,只默然在他臂弯中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钟元的心才稍稍放下,伸手理了她身下的乱草,好歹让她躺的能舒服些。   该讲说的已经讲完,钟元不能在此多留,不过半个时辰之后他收了针理了药箱,自牢房中出来,借着狱卒重新将牢门锁上的空档,他才最后恋恋不舍的望了姜芙一眼。   今时今日,他与姜芙在走一条极为凶险的路。   他也不敢百分百保证是否真能完好无损的将姜芙救出,他也犹豫心惊,若不是来此一趟,怕是一时间钟元也难以下定决心。   可比起姜芙这般不人不鬼的活着,不如殊死一博。   若大难不死便是赚的,若不慎就此丢了性命,也好过来日被人用以重刑。   他承认自己在赌,为了姜芙,他愿意倾尽所有,给她换一线生机。   在钟元走后,牢中又重新恢复沉静。   一缕月光照在姜芙的脸上,这会儿施过针,使得她体内逆行的气血平稳了些,高热也不似方才,自混沌中睁开眼,恰好自那高高嵌墙的窄窗中瞥见一轮绝美的月光。   人有美丑贫贱,可月色待世人却无偏颇。   随着脑子越来越清明,再环望潮湿冰凉的牢房之中,哪里还有钟元的身影,她甚至开始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发癔症,可手上稍一用力,便觉在掌中攥住了一样东西。   她很是费力的撑着胳膊坐起身来,借着月华将将看清手中的一颗黑丸。   终记起,这是先前钟完塞给她的,隐隐记得钟元让她吃了,却未同她讲功效为何。   将那不大不小的黑丸放在鼻底细闻两下,一股浓重的药气传来,气味儿很杂很古怪。犹豫片刻,还是将那黑丸塞到了口中,黑丸入舌,味道异常清苦,惹得姜芙没忍住紧皱了眉,牢中无水,她只能硬将其吞下,而那股浓郁的苦意却漫在口中久久不散。   身子仍虚弱的直不起腰,头重脚轻似随时要栽倒,姜芙只能重新躺回干草堆处,细细回味之前钟元与她说的话。   崔枕安......就快到北境了吧。   她如是想。   待回了北境,这里京城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成了泡影,他若潜龙腾渊,北境上下定举境欢庆世子平安归来。   没有人会知道他在这里曾有过一位发妻,更没有人知道他那所谓的发妻是因何而亡......   她姜芙就似一张用过的膏药,被人撕掉便再无痕迹,而崔枕安还会娶妻生子,尽享荣华,风光一生......   一想到此,姜芙觉得自己开始就错了。   大错特错。   人一病,连眼皮都沉的似有千斤重,她缓缓垂下眼,夏夜的风卷着知了长鸣声阵阵,姜芙闭上眼,这种感觉好似又回到了小时的仲夏之夜,予了她片刻安宁。   ......   夏夜短促,街上打更的梆子敲过三声之后,沈府一处慌张燃起灯来。   沈瑛披了衣衫却未来得及挽发髻,披散着长发匆匆奔去正堂方向。沈瑛是个急性子,一见身旁提灯的婢女碎步落后,她心下一急,干脆从婢女手中夺过美人灯亲自提了朝前奔去。   堂中灯火通明,气氛却异常紧张,她大步入门,似给这满堂的拘谨划开了一道口子,不管不顾地焦声道:“母亲,听说姜芙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乱葬岗   沈瑛这一嗓子叫嚷的人心口发突,沈姜氏黑着脸自灯下抬起头来,沈珊则一言不发只愣坐在角落。   沈瑛是最不会看火候的,做事讲话亦从不分场合,见没人应她,她复而又唤问起来:“那姜芙怎么就死了?”   本来沈瑛正夜里睡着觉,谁知贴身婢女跑来敲房门说府里出了事乱成一团,这才匆忙奔来。   可她这么贸然跑来一通质问,对沈姜氏来说无非就是添乱。   本来因得此事沈府上下都心绪不宁,她非跑出来问东问西。   事儿还未解决先要答对她,沈姜氏愤恨的朝她翻了个白眼儿,“方才牢里传来消息,说姜芙犯了心疾猝死,狱卒发现的时候,人都凉透了。你爹连夜被叫到宫里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原本沈姜氏不愿理她,可知她凡事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若不答她,她定要蹦个没完。   “犯了心疾?”沈瑛心下奇怪,“那废物哪里来的心疾,从小长到大都是活蹦乱跳的,连生病都少见,怎么就突然有了心疾?别是怕上头对她用刑吓死的吧!”   “这也不无可能,这孩子自小就胆小如鼠,先前我去牢中看她,也是一脸的晦气,有今日也不奇怪......”若是不提还好,冷不防一提起来沈姜氏便总能想起牢中姜芙那邋遢模样,放在心中总是个过不去的坎儿,着实不忍,也挤了两滴眼泪下来,“姜芙这孩子的命是真的苦,哪怕她好歹享几天福,我这心里也不至于这么难受。”   “母亲说的哪里话,她从小就好吃好喝的养在沈府,她自己福薄该咱们什么事儿,现在您最该担心的是爹!姜芙一死,这所有的事儿不就得咱们沈家来扛!”沈瑛自来就为人刻薄,讲出的话永远都带针带刺,全无半分怜悯之心。   “夫人!夫人!”沈府管家人未至声先到,离得老远朝这边奔来,急的一口气尚未喘匀,指着外头欢喜道,“大人回来了!”   闻言堂中众人眼前一亮,沈姜氏忙取帕子擦了泪,出门迎上。   不多时只见沈齐大步自廊下行来,前后皆由小厮提灯照路,眨眼的工夫就入了门中。   本就是夏日里,紧行几步便出了一身的汗,入堂时二话不言,端了桌上的茶盏将里面的温茶一饮而尽,而后才长舒了一口浊气。   “老爷,此行可还顺利?”沈姜氏上前举了帕子为沈齐擦了流到额角的密汗,未知结果前整个肩膀端着,愣是大气不敢多喘一口。   满堂灯火照耀之下,沈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稍缓了会儿他才道:“今日夜半入宫议事的也不光我自己,圣上倒是未对我有过多苛责,也并非都为姜芙的事儿,主要还是为着崔枕安逃跑一事。朝廷派了几路追兵追出去,全无所获,结果已经可以预料了。”   “这个当口,圣上的意思是漕运方面多加看护,盐税只怕要再提一成,以备不时之需。”   沈齐在朝中负责漕运官盐,历朝历代盐税皆是主要税收来源,这个时候若再提盐税,只能说明意图对北境重兵以备。   “那姜芙的事儿呢?”对此沈姜氏总是放心不下,毕竟姜芙也算是他沈家的人。   “我今日听圣上的意思,姜芙虽名义上是崔枕安的发妻,却也是崔枕安丢弃之人,无甚作用,即便将尸身悬挂于城门之上也毫无用处,死也就死了。她的事也就算到此为止了。”   话落,沈姜氏与沈家两个女儿皆是重重松了一口气,沈姜氏双腿一软,扶着檀桌才堪堪站稳,一颗因姜芙而悬了多日的心这才终于落下。她面展笑颜拍了心口道:“这就好,这就好,只要她牵连不到咱们,凭他们和北境打与不打......”   “这样一说,其实姜芙就此死了,也不是坏事儿,倒是少受了许多皮肉之苦,那她的尸身咱们可要领回来?”   “领她作甚,”一提到姜芙,沈齐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怒而一拍桌角,“好不容易摘出去的人,你还要领回来!生怕旁人想不起她是从咱们沈府出去的吗?咱们不去管她,自然有人去管,像她这样的人,随便寻个乱葬岗便是她的归宿,你又何必生事!”   这一拍桌,倒吓的沈姜氏心惊肉跳,下意识的手挡在心口处,敬慎开言:“可我总觉着,若是就此不管不顾让旁人见了,怕是说咱们沈府薄情,好歹做做样子吧。”   方才脑热,沈齐自是不愿,这会儿稍冷静下来,倒也觉着此话也不无道理,思忖少顷,沈齐终面色缓和,语气较软,“尸身咱们便别去收了,随便寻块荒地给她立个衣冠冢也就是了。”   “如此甚好。”沈姜氏点头应下,觉着这般处理是最好。   话音落,堂外一道巨大的闪电盖头劈下,照得满堂通亮,随而一记闷雷轰响,余音良久不散。   兜头的暴雨如声而至,浇得天地之间白雾弥散。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脚面高的水花,时不时的一阵道闪电,连常年昏暗的大牢中都照得光明洞彻。   姜芙的“尸身”此刻正停在牢外,上面被人裹了一层白布,闪电一照下来,更显瘆人。   两个狱卒离得她远远的,正等着禁宫中来人将她尸体处理掉。   “啧啧啧,你说她昔日好歹也是世子夫人,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家人连收尸都不肯。”狱卒在此见了许多世态炎凉,可似姜芙这么惨的,也属独一份。不免唏嘘。   “谁说不是,一张草席卷着就送去乱葬岗,也是可怜人。”   “......”   雨势又急又冲,全然不见小。天快亮时,禁宫中终于来了两个身着蓑衣的宫人,受着狱卒的指引,将姜芙的尸身抬上一辆木板车,缓缓而去。   这差事晦气,可死人面前宫人也不敢胡乱讲话,只窝了一肚子火儿拉着板车到了京郊一处乱葬岗。一人抬肩一人抬腿,胡乱将她丢到了一颗松树下便匆匆回宫复命去了。   这二人走的匆忙,全无留意在松树不远的一处小土坡后,有人悄然探出了半个头。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赌这一次   待那两名宫人走远,再也听不到木板车的咯吱声响,土坡后的半颗头渐渐显了全身,身处荒凉之地,加之这雷雨动天之际,不分东南,未见明光,显得尤其阴森,仿似阴曹。   借着雷鸣电闪之际,那人自土坡后绕出,将松树下的人抱起背在背上,摇摇晃晃的消失在天将明的雨夜之中。   京郊的宅院地处偏僻,可对于钟元来讲,好歹是除了宫禁之外唯一的一处可栖身之所,虽沉旧却不破败,此时恰好派上用场。   天快亮时,雨势渐小,由滂沱大雨转为丝雨若线,钟元漫身被雨水灌湿,裤脚沉甸甸的朝下坠去,京郊的路本就不顺于行,一场要命的大雨下来泥泞赛过沼泽,踩上一脚整个脚背便都陷入泥浆之中。   不过好在跌跌撞撞的最后还是到了家。   这是一处两进的小宅,前为正院,后为居所,一共有房三间,平日他不在时,全由一位哑婆婆打理。   哑碆婆是旁处讨饭过来的流民,某日正晕倒在他的门前,是钟元给了她饭食并容留她在此看护家院。   钟元将姜芙背到后院中的正房内燃起灯烛。   现下的姜芙一脸的死人色,面色青黑,唇色惨白,一动不动。   大雨浇净了她面上的泥沙,却只看颜色,与死人无异。   事不宜迟,他顾不得身上的泥水,拖沓着漫身的湿气来到窗下一处红木柜旁,自最底的抽屉中取了一只人脸大的小乌坛,自里掏了一颗黑丸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捣碎,又和了些冷水,捏着姜芙的脸颊一点一点的给她灌下。   时过稍许,又拉了姜芙的腕子给她搭了脉,原本全无一丝生气的脉搏在停顿许久后终于有了微弱的动向。至此,一直紧拧着眉目连口大气都不敢喘的钟元面上终有了些许松意。   气还未喘匀,只听门声响动,那哑婆婆满脸惊惶的入门,却在见到钟元的第一眼亦舒了口气,一边拍了心口,而后拿着手指在空中比划。   钟元看懂了她的意思,哑婆婆见房内亮着灯,还以为进了贼,因为先前钟元没说过今日会回来。   未等他同哑婆婆比划,哑婆婆的目光侧移,正见着死人状躺在榻沿上的姜芙,自这个角度望去,只能见着姜芙又静又白的半张脸,水珠顺着她的发丝衣角往下滴水,诡异的紧,哑婆婆下意识的朝后退了半步。   见状钟元忙同她摆手,而后手指尽量在空中比划几下,哑婆婆这才知,这人是钟元带回来的朋友,得需要她照拂。   微定了心神,哑婆婆这才敢上前,正眼见了姜芙第一眼,便觉着她瘦的吓人,整个人似皮包着骨,唯有身外的一层皮连着血肉,随时将要散架一般。   钟元又同她比划两下,示意让她给姜芙浑身擦洗一遍,再寻干净衣衫来换上。   此时哑婆婆上下打量钟元,衣摆还滴着水,行到哪处哪处便是一滩水渍,担心他着凉,忙推着他出了门去让他换衣,并比划着同他讲这里有她放心。   在照顾人这一事上,哑婆婆要比钟元这粗手笨脚的人细致得多,平日里西厢房都是哑婆住着,钟元只得取了干净衣物来到东厢房换上。   这一场兜头的大雨将他浇个彻底,在房内缓了许久身上的凉意才渐渐消散,随着漫身稍缓,随之是后怕之感铺天盖地而来。   当初他在牢中塞给姜芙的那颗黑色药丸是他根据家族传下来的古方所配制,人服下不久心脏便会骤停,呼极皆散,连全身经脉亦根根停滞与死人无异,就算再高明的郎中来把脉也只能得出一个结果——心悸猝亡。   姜芙无论是对崔枕安或是对朝廷来说无异于都是一颗弃子,生死无异,所以在得知她死在牢中之后,无人愿管顾她的后事,亦正如钟元所谋划,宫外的一处乱葬岗成了姜芙最后的归宿。   虽唏嘘不已,可若非如此,他哪里可以这般顺利的将姜芙救出。   他同最后的姜芙一样,对人性失望至极,但也同时证明,这一场豪赌最终还是他赢了,现下他给姜芙喂下解药,唯一需要做的便是等着姜芙重新醒过来。   那让人假死的黑丸中每一味用药皆是毒草所制,实则她能否醒来与常人一样,钟元也没太大把握,可为了救下姜芙,他宁可放手一试。   天光大亮时雨终于停了,辰起日头自云层中崭露头角,一道曙光打在院中,将院中残存的水坑照出细碎的光点。   檐下蜘蛛网上挂的水珠似若朝露,角落里栽种的芭蕉叶叶尖儿微垂。钟元一整夜未曾合眼,再出房门时,眼底挂了一片隐隐青色。   轻轻推开正房的木门,哑婆婆不知所踪,唯有姜芙仍然一动不动的躺在榻上,换下来的囚衣被丢在角落,钟元仅看一眼就别过目光。   现下姜芙的面色已经不似昨夜的死人色,却也挂着异样的苍白,钟元坐在床沿一侧,拉过她的手再次搭脉,这回的脉搏比先前还要强出不少,再翻动她的眼皮,瞳孔也未见异样。   门声突然响动,钟元回首望去,是哑婆婆端了一只瓷碗入门,离得稍近了些钟元才闻到饭香气,凑眼一瞧,里面是一碗白稠的米汤。   二人对视,钟元忙同哑婆婆比划,他此次出宫不易,很快就得回去,还需哑婆婆好生看顾姜芙。   哑婆婆勤快点头,将碗放下麻利同他比划,只让钟元放心。   未免节外生枝,钟元不敢多留,只是不忍的盯了姜芙良久,最后离开时还不忘提了床边角落的那身囚衣。   灶里的火未熄灭,上头正坐着一壶水,钟元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取了一根柴枝挑着那身囚衣送到了灶里。   粗布麻衣遇火便着,一入灶中,火旺燃起,滚了一灶的浓烟。   ......   不同京城多雨潮湿,越往北行日头便越发灿烈。   夏风一起,卷起半人多高的灌木丛,蚱蜢尚幼,成片成片随着草动而跃起。   艳阳高照的午后,白云稀薄,头顶一轮烈日,天地似若蒸笼,长途奔行的马儿耸拉了头,连步子都慢了许多。   四面皆处农田,绿油满铺,近处连一处可遮阳的地方都寻不见,崔枕安一行人顺着十字阡陌骑在马背上慢行,焦灼的灿阳照面,崔枕安身上的衣衫几尽汗透,汗水顺着他的额发直线滑至尖削的下巴,滴在心口的衣襟处成了一片水渍。   他被烈日灼的眯起双眼,依稀记得当年离家时好似也曾路过这片农田,彼时他远离自幼生长之城池,踏上上京之路,怀揣惴惴,前途未卜,那种既生又死之感而今记起历历在目。   放眼望去,隐隐有城楼之廓隐于云端,似近在眼又不似,若隐若现仿若海市。   “路公子!路公子!”——正当崔枕安满心朝前之际,只听方柳在身后高声唤起,崔枕安回头望去,只见路行舟半眯着眼松散的朝后仰去,若非方柳紧紧拽着他的胳膊,他定是要从马背上栽倒。   见状崔枕安忙勒了缰绳调转马头朝路行舟奔去,方柳此刻已将人拽了回来,路行舟朝前倒去,半个身子趴在马背上。   “这是怎么了?”崔枕安忙探身问道。   “怕是天气太热中暑了!”这两日顶着烈阳赶路,方柳眼见着也照比之前黑了许多,他腾出一只袖子拭了额上的汗珠子,嘴唇干咧,稍一动,唇线褶皱处透出些血迹。   崔枕安回目望去,前方不远处似一片林子,他急于归家,倒是忽略了旁人的身子吃得消吃不消,这一路行来,众人皆缺水疲惫,已是山穷水尽,劳顿至极。   “罢了,左右也已近了北境地界,不差这会儿,咱们去前面的林子里乘凉,太阳下山时再赶路。”   为了路行舟的安危,崔枕安强压下急于归家的焦灼,转而调了马头方向,率先朝西侧林中奔去。   到了林中,路行舟是被人抬下马背的,给他寻了处阴凉之所躺下,崔枕安忙解了路行舟上身衣衫帮他透气。   有长随自马背上取来水囊稍喂了路行舟一些,可这些崔枕安仍觉不够,他干脆将自己衣襟解开,才想从里衫处撕下一块柔软的料子打湿给路行舟擦脸,便见一物自内衫中滑落,正掉在他的膝下,顺势捡起才认出这是一方帕子,角处绣着荷花碧叶,针脚细密走线规整,栩栩如生,他一眼便认出这帕子是姜芙的......   奔亡似的赶路这么多天,他不曾宽衣解带,亦不曾留意何时带了这个在身上,离京的这些日子以来,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平安抵达北境,京城中的人或事都早已被他抛诸脑后,乍一见这帕子不免想到其主人,崔枕安的心弦竟莫名紧绷一下,一种异样之感披头盖脸的朝他袭来,他干捏着帕子在阴凉处愣了许久。   “世子,世子?”方柳见崔枕安神色古怪,以为他也跟着中暑了,忙凑过去低低唤他。   崔枕安目光自那帕上敛回,正要开口说什么,只听有长随指着不远处高喝一声:“来了!来了!”   这一嗓子十分响亮扰人,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只见身后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朝这边行来。   作者有话说:   日后文中会出现穴位相关,提前说明,有些穴位名称都是我自己编造的~~~~~ 第12章 已经丢了   见着身后所来的兵马,众人下一刻面露喜色,因为兵马所来方向正是北境城池所在。   “世子,定是王爷派人出来迎接您了!”方柳指着不远处,兴奋的险些原地跳起。   此地距离北境城池相近,附近暗哨定不会少,定是有暗哨认出了他们,回去报信。   崔枕安自地上站起,长身挺立,目及远方,眼见着那群兵马一点一点的朝他们靠近。   直到一队打头的人马行至林子近前,崔枕安与离他最近的一人对视。   那人身着一身甲胄,先是上下打量崔枕安一遍,看清他的容貌而后面充惊色,忙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崔枕安面前双手抱拳,高声道:“属下恭迎世子殿下归来!”   随行而来的众人一见,亦忙跟随首领跪伏,异口同声道:“属下恭迎世子殿下归来!”   气势逼人,声线洪亮,响声震天。   时隔多年,崔枕安的模样变化巨大,由昔日的少年长成了堂堂男子,五官轮廓更显深邃。即便阔别许久,崔枕安仍一眼便认出跪于眼前的首领是他父亲北境王手下的一名游击将军,名唤梁志。   “梁将军请起。”他腰背挺的笔直,尽管颠簸一路,衣着发髻略显邋遢,亦不失尊贵气度,遥遥看去,颇有些王者风范。   连多年未见的梁志亦在心中感叹。   梁志自地上起身,兴高采烈道:“方有人来报说世子回来了,王爷大喜,忙派了我们出城相迎。”   他一顿,瞧看跟着崔枕安同行的几人,个各似霜打的茄子,不由好奇道:“既世子归来,为何不得前捎个书信来,属下也好提前出来接您!”   “说来话长,”崔枕安不知该如何讲说,这一路行来的艰难,一路要躲着朝廷官兵,好不容易才到北境,不方便提前走漏风声,“行舟中暑了,先将他带回去要紧。”   说到路行舟,一直躺在地上的人似终有了些反应,一双秀目微睁看了眼前人随后又闭上,人似被热晕了。   梁志不敢耽搁,来时便准备了马车,这回刚好派上用场,他忙给崔枕安让出一条路来,手臂微朝外伸起,“世子上马车吧,马车里要凉快许多!”   随而又吩咐后面官兵道:“来人,快些将路公子也抬到马车上!”   这一路颠簸劳顿的崔枕安见了北境的人,终得以放下心来。   马车宽敞,上备有冰块和凉水,上车后崔枕安脱下外袍,取过水囊痛饮几许,不多时,饱满的水囊便瘪下许多,借着马车中的凉水他又洗了把脸,十足痛快。   满面水痕抬眼之际,下意识的要去怀中掏帕子,却发现仅着中衣,就势朝才脱下的外袍看去伸手翻动两下也没见着那丝帕的影子。干脆将外袍拎起来抖了一抖,仍一无所获。   将外袍拎在手中才恍然忆起,方才那方丝帕似被他落在了林子里。   彼时来人众多,他起身的工夫就随手将那帕子丢了,此刻再想起,早就没了踪影。   放下衣衫朝马车窗外探目,马车缓缓行启,离方才那片乘凉的林子越来越远,有那么一瞬间,崔枕安在犹豫要不要回去找寻。   可这念头一起便很快又被他摁下。   面上的水珠顺着眉角滑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落入脖颈处,他长臂一伸取过水盆一旁的软巾拭脸,尽量让自己忘了那方帕子,心头默念道,“不过是个帕子,丢了也就丢了。”   许是归家心切,明明护送他归城的人马走的也不算慢,可是他仍觉着时光漫长,总也见不到北境的城池真目。   好不容易捱到归城,只见为了迎接崔枕安,城楼之外排兵布阵,城楼之上众兵号角鸣起,擂鼓声震天。   随着北境城门大开,一行兵马缓缓入城,隔着马车窗纱,隐隐见得军队所到之处,百姓退避两侧,皆跪接相迎。   百姓不识得这位世子,可市井之中始终存有关于他的传言。   坊间皆传,这位世子当初是为了北境百姓安定才自愿上京为质,经年口耳相传间,北境百姓对这位世子萌生了一种敬意。   隔着胧窗向外看去,城中一物一景似与昔年他离开时相差不大,随着步城深入,关于少时他在北境的记忆缓缓涌上心头。   七年,他离家整整七年了,激荡之情自是溢于言表。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一去不返,所有人都以为他或是会英年死在京城,然,他还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仿似这世上再没有哪处能困得住他!   在暗哨送了消息到北境王府的时候,王府上下早已齐备兵马,只为等待崔枕安归来。   梁志乘在高头大马之上,直到遥遥见了等在府门正前的北境王之后才翻身下马,一路牵马而行,到了府门的抱鼓石前才对望眼欲穿的北境王道:“王爷,世子平安归来了!”   崔枕安迫不及待掀了马车竹帘,步态轻盈跃下马车,一眼便望见高阶之上的父亲,他大步奔行过去,北境王由人搀扶着同时下阶相迎。   “父王,儿归来了!”崔枕安跪在北境王面前。父子相见,自是感涕,崔枕安本就是北境王的老来子,多年未见,北境王照比几年前苍老了许多。   尽管欢喜,可身为藩王不得不在百姓面前保持威仪,可掩不住唇抖,他终是颤着手将崔枕安扶起。   北境王身量不低,彼时崔枕安离家时便与他身量相差不离,而今几年过去,足比他高出快一头,二人面对面离得相近,北境王也需仰头看他。   粗略打量崔枕安,见他虽看起来风仆却很是健朗,忙点头连道:“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声线打颤,眼有温热。   “吾儿归来,本王已命人去准备宴席,今日咱们王府上下把盏痛饮!”   话落,北境王喜的仰天宽笑,随而扶了崔枕安的腕子步入王府高阶之上。   相迎的人群之中,亦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入了王府第一件事,崔枕安便是沐浴梳洗,换下一身旧袍,着一身华裳。   松散的长发高挽,以玉冠冠之,着一身锦云织紫的玄青色宽袍,脚踏如意镂银软靴,漫身复毕,松然贵气加身,世子无双。   这般华贵轩昂的世子归来,惹得王府众人不禁亮目,谁能想到这谪仙似的人,前不久还是在京城受尽蹉跎的质子呢?   洗去尘华,一切应毕,崔枕安来到王府正殿之中给北境王跪拜请安。   随而随着北境王一起,来到府内祠堂之中给他早逝的生母北境王妃上了一柱香,以慰其在天之灵。   父子二人一别数年,乍一交谈略显生涩,崔枕安自拜行的蒲团上才一站起,才听北境王道:“吾儿在京城受苦了,听说半年前你曾身受重伤,可有此事?”   昔日京城传来消息,说是崔枕安伤得不轻,彼时北境王身子孱弱,得了这个消息也跟着卧床多日,好在后来又说他已无性命之忧。   事既已毕,说出来也无妨,崔枕安直言道:“确有此事。”   “本王还听说,吾儿在京城已经娶妻?”   提到娶妻一事,总能让崔枕安万分不自在,他迟疑片刻,终开口承认,“是娶了妻子,不过那妻子是为我冲喜的,她是朝廷的人。我既已经归来,那从前的一切皆不作数。”   闻此,北境王倒也未多语旁他,只略点头道:“如此甚好,你既已回来,首要的就是给你择一位品貌端正家世又相当的世子妃,早些开枝散叶才是。”   这些年崔枕安孤身在外,北境王最担心的便是他的安危,他膝下子嗣单薄,若崔枕安稍有差池,则北境来日不保。而今人完好无损的回来了,他最急的,便是给崔枕安定下一门亲事。   于成亲一事上崔枕安兴趣不大,初归王府他也不愿当面反驳父亲,于此事未应,只含糊着道:“归来路上,我听行舟讲,这两年北境之中有些人不大安分。”   是谁自不用讲,自是那些觊觎北境王权势的堂兄弟们。   提到此,北境王面色凝重,他在位时以仁德行治,这些人趁他年老不大安分,阳奉阴违的事做了不少,北境面上富庶,实则暗处权争互斗之事数之不尽。   崔枕安早就料定了主意,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先平了北境的内斗,再挥军南下,朝廷欠他的,他势必一一取回!   两父子在祠堂聊了许久,后还是北境王念他一路奔波过于劳累才最终放他先回殿中歇息,宴时再归。   待崔枕安出了祠堂的门,只见方柳忙从一旁迎上,小声道:“世子,仇杨从京城来了密信。”   仇杨亦是当年暗中随着崔枕安上京的心腹,而今仍留在京城化身暗哨。   “京城如何了?”崔枕安边朝寝殿行去边问道。   “仇杨说朝廷将驻守在陈关的将领武之贤诏回了京中,且颁发诏令,说盐税又涨了几乎一倍。”   崔枕安默然,这些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不足为奇。   他目视前方,随口又问:“还有呢?”   方柳行在他肩后,抬眼瞥了他的神色,“就这些,旁的再没了。”   崔枕安面色冷然,目珠微顿,未再言旁他。   作者有话说:   这章节有点修改,建议重新看。。。。 第13章 醒来   不比北境烈火似的灿阳,一过了四月中旬,京城便迎来了梅雨季节,整日不见天空放晴,漫处潮湿闷热。   墨染似的天际每隔两个时辰便落下雨来,水雨滴滴敲打在窗棂之上,一声响一声沉。   钟元再归京郊的宅子已是四日之后,在宫里下了值便匆匆往家赶,这几日他身在宫中,满脑子装的皆是家中的姜芙。   才一入了院门,天上便又下起雨来,他脚步匆忙步入檐下,轻轻推开正房的门板。   哑婆婆听不到声音,直到钟元走得近了方看到人影,忙自榻上站起身来,接过他手中的纸伞。   钟元兴冲冲的跑去床榻边,却仍见着姜芙半死不活的躺在那里,回身同哑婆婆比划两下,问她姜芙这几日可曾醒了,哑婆婆摇头。   原本还抱着一丝期翼,在此刻全然暗下。   不过唯一的安慰便是姜芙的面色已经照比前几日红润了许多,再不似那可怖的死人面色,仅以米汤过活的人,仍瘦的皮包骨。   哑婆婆见他情绪低落,上前比划着,给他准备饭食。   钟元摇头,边比划边道:“我在宫里吃过了,我去开个方子,给她煎些补药。”   哑婆不知这女子是什么来路,只觉着钟元待她异常关心。   出了正屋,钟元来到厢房取了些药材拿到灶间,才要点火,便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回眼望去,正是哑婆婆从屋里出来,钟元忙直起身来,急切的比划道:“怎么了?可是她醒了?”   哑婆婆笑着指了屋里,钟元忙大步夺门而出,顶着雨水入了房中,来到榻前时,正与姜芙的视线对上。   昏迷了几日乍醒,她眼神迷离全无焦点,瞳孔涣散良盯了钟元良久,唇角微动。   钟元忙坐到她身边,身子微微伏下,颤音唤着她的名字,“姜芙,听得到我说话吗?我是钟元啊!”   睡了这么多天,她似在混沌之中行了良久,魂魄在九宵云外飘着一般,乍一落地,迟钝的可以。   钟元的字字句句似一道又一道的绳索将她从天际拉扯回来,良久她才寻到那种直实感,乍一开口,嗓音却是沙哑的厉害,“我死了吗?”   声若蝇蚊,钟元却听清了,拉了她的腕子攥在掌中,几乎喜极而泣,“没有,你还活着,你还好端端的活着,不缺胳膊也不少腿。”   钟元掌心的温度传到她的手上,姜芙脑子一点一点清明过来,摸索着记忆回想先前所发生的事,终记起关于崔枕安的前因后果,随之两道泪各自从眼角滑过。   她虽未言,可钟元知道她在为何事伤心,探出另一只手擦掉她眼角的泪,一遍一遍的低声安慰,“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你.......还有我呢.......”   所有的酸涩自不必说,尽数混在泪水当中,在嫁给崔枕安的那日起,姜芙便从未想过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她可以忍受这世上任何的不公,却不想,最后给她致命一击的,竟是她最爱之人。   她曾将崔枕安视为命中之最,却不想,自己不过是崔枕安布局中的一颗棋子,必要的时候,甚至不会顾及她的性命。   他也从未想过会带她回北境。   见她哭的可怜,钟元一遍一遍替她拭泪,可这泪就似梅雨季的雨水,如何都擦不尽。   不过好在,姜芙终于醒了。   许是太过疲累虚弱,姜芙哭累了便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姜芙眼色清明,她瞧见钟元坐倚榻边竟闭了眼。   她费力抬手扯了钟元的衣角,钟元猛然睁开眼,见她醒着,惊喜道:“你醒了,这回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试图撑着胳膊坐起,却连这种小力都使不上。   钟元将她扶起,取了软枕垫于腰后,还不忘道:“你背上的伤已经无碍了,多亏了哑婆婆的照顾,只是伤口先前反复,怕是要留下疤痕了。”   先前脊背稍有异动便会疼痛,在牢中更是炎起难忍,这回倒觉着真的不疼了,现下姜芙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哪里顾得上自己的伤,稍坐得稳些她才终开口问:“我不是在牢里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姜芙只记得那日在牢中高热不退,吃下钟元给她的黑丸,而后便失了心智,攀谈方知钟元为了救她,到底费了多大的工夫。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沈家的人给她立了一处衣冠冢,她听后愣了许久的神,最后红着眼笑起:“真好,至此,我同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个“他们”其中也包括崔枕安。   想是任何人受到这种打击一时之间都难以接受,钟元是过来人,他一切皆懂,既她不提那人的名字,钟元便也不提,只道:“往后这就是你的家,旁人既都以为你死了,从此你便好生活着。”   姜芙外表柔弱,内里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在人生经历大起大落之后,她仍可平静的考虑自己的去路。她强压了心口的酸涩,垂下眼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尚好,再抬眸时眼中带笑,“当然,我当然得好好活着,否则都对不起你救我一场。”   二人相识多年,钟元心思细腻,自然懂她的强颜欢笑,亦知她现在是在硬撑却不拆穿,话峰一转才又道:“你身子太虚,我给你准备些药材,这几日你每日要按时喝药,待我下次出宫前你要将自己养好才是。”   姜芙用力点头应下:“好。”   这些日子的姜芙都是以米汤过活,乍醒吃了些干食,没吃多少便觉胃撑得难受,不过申时便又睡下了。   姜芙苏醒对钟元来说是喜事一件,他兴奋的半夜没睡着,直到后半夜才小眯了一会儿,许是睡得太晚,他一闭上眼便入了梦。   十年了,整整十年,他好像在梦中永远都困在一处血池当中。   梦中是他经历过的过往,刑场上砍在他家人头上的长刀,被发配流放时绑在他手脚上的铁链,还有他被宫刑时的毅然决绝......   终是再一次被梦中的血色惊醒,他猛然自床榻上坐起,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上潮热的汗水浸透了中衣,四顾望去,身处厢房而非刑场。   独坐榻上听着窗外的雨声缓了良久,那一颗跳动异常的心才渐渐平稳,穿鞋下地将窗子打开本想透透气,却正好瞥见正房内昏黄的灯火如豆。   对于姜芙他着实放心不下,披了衣衫出了房间顺着檐到来到正房处,却在路过窗前之际,隐隐听到了房内的抽泣之音。   钟元的步子顿住,细听动静,果真是姜芙在里面抽泣不错,想入门看他的念头就此打住,犹豫片刻,他终是在窗下倚角而坐。   借着房内昏黄的灯豆他看清外头的雨水。   方才那个梦扰得他心绪不宁,连姜芙都不知道他曾经历过什么,只以为他是因家贫不得已入宫当差。   二人一墙之隔,姜芙也不知哭了多久才最终安静下来,唯有钟元在窗外坐等天亮。   他抬眼望天,心口默念道:“崔枕安,我知道你迟早还会回来。”   他心中默念这句的时候,眼中浮了前所未有的恨意。   ......   京城的宁静终被崔枕安平安归回北境而打破,此事再也捂摁不住,一时间朝野动荡。   可即便圣上大怒亦全无作用,这些年圣上身体大不如从前,加之太子昏庸,沉迷酒色,纵容手底下的官员肆意敛财,有几处百姓不堪其重压,纷纷起义闹事。虽难成大器,可不断消耗朝廷军力,积少成多,亦让人十分头疼。   崔枕安离京一事若一道天雷炸往各处,有几许起义军自知难成气候,借此机会纷纷联络北境。   一时之间,北境如朝天热火,北境王现下最为看重的则是崔枕安的婚事,虽明面不言,却已在暗中为他物色婚配人选。   回归北境不久,崔枕安便搬离王府于世子府中独居,一来出行方便,二来他此一归,盯着他的眼珠子不少,搬离王府,倒更得自在。   这一搬出便方便了路行舟,他成了这世子府的常客,才一到午时便又一溜烟似的奔来,到了正殿门前正瞧见崔枕安只着了一件单薄的月牙色白衫坐在榻前冰盆一侧纳凉,肌条强健,劲瘦却刚劲有力。   惹得路行舟也不忍多看了两眼,一脚迈入殿门,一边说道:“果真是无妻无妾才最自在!”   寻声望去,崔枕安坐直了身子,随手将掌中的书页一丢,“你怎么又来了?”   长臂拉动间,月白色的长衫衣带松散开来,将他大片心脯露在外面,路行舟定睛一望,忙指了他心口处问道:“这是什么?” 第14章 很像她   崔枕安垂眼瞧看了他所指方向,心口一侧是一处刀伤,因为年久已经显得颜色黯然,依疤痕位置所在之处瞧看,当初伤在此地也着实凶险。   “是刀伤,有年头了。”他淡然将衣带重新系好。   “怎么伤在这里,是在京城伤的?是何人所为?”路行舟行上前去,伸手扒开崔枕安衣带一角,细细瞧看。   崔枕安将他的手打掉,“是在几年前的一次宫宴上,我酒饮的有点多,本想着去湖心亭散酒气,谁知有人趁着月色昏暗以刀相持将我刺伤,好在我反击及时,将刺客打退。”   此事讲的云淡风轻,实则当年的事远比他所叙还要惊险,那夜他醉意朦胧,突从身后窜出一名男子,持刀直取要害,若非他身上有些功底,躲闪及时,那柄短刀定然直插心脏。最后虽扎偏了,他又夺过短刀伤了那刺客,可他毕竟身负重伤,这才没来得及抓住那刺客。   “他们也太过大胆了些,敢明晃晃在宫宴之上动手?”路行舟口口的他们,特指朝廷那一群人。   此事过后崔枕安未声张,只默而不问,与路行舟的猜测不同,崔枕安反而认为那个刺客并非是朝廷派来。   他虽下死手却无招术,朝廷哪里会派那样的人来。   不想在此事上多费唇舌,崔枕安将衣衫拢好又抬眼问:“这么热的天你不在自己府中待着,又跑过来做甚?”   “晚上王府不是有宴请,我提前来,与你同行。”   显然路行舟没有同他说实话,崔枕安眼珠子一转,想起他进门时讲的那句话,笑起道:“我看不像,你倒不是喜参宴之人,可是家中的几位侍妾又惹你心烦了?”   “别提了,”说到这些人,路行舟一个头两个大,“这个缺支珠花,那个少块衣料都能吵嚷起来,整日在我面前明争暗斗,一个个讲话夹枪带棒,都快被她们闹死了!”   路行舟与崔枕安仅差一岁,可路行舟的父亲急着让他给路家传宗接代,他却偏偏不急着成亲,路大人无法,只能逼着他先纳了三房妾室。   见他提及此事便一脸的愁闷相,崔枕安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更应该娶位正妻来管束家事,总这么躲躲藏藏也不是法子。”   “我倒是也想娶位正妻,可这北境女子大多不随我心,这么多年以来,我爹给我物色的几门亲事,虽大家闺秀不少,可她们除了端庄之外,再无旁的,”路行舟摇头叹道,“我倒是觉着,娶妻该两情相悦,你是知道的,我喜欢那种温柔良善,心思单纯一些的女子。”   提到温柔良善心思单纯,立即有一道轮廓映在崔枕安的脑海之中。   可这念意很快被他打散。   他脑子里想到的那个人,怎么可能是心思单纯之人呢?   这突如其来的心绪惹得崔枕安无端烦躁,他拂袖站起身,拍了路行舟的肩膀道:“这世上哪有那种女子。”   谈笑间时日过的倒快,两个人于正殿纳了半日凉,终到了晚上王府宴请之时。   今日倒也非什么特别的日子,只是北境王随意寻了个由头摆席,名为宴请,实为将北境有头有脸的门户人家的适龄女子皆带来一同相看。   他想着,北境美人众多,总有一两个能入得了崔枕安的眼。   席间杯觥交错,更唱迭和,众家贵女一一现身,可崔枕安知晓北境王的意图,却也不曾将那些人多看上一眼。   这手段路行舟倒是熟,曾经他爹就曾用在他身上过,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四下瞧看众家贵女,倒真有一个身影入了他的眼。   路行舟凑到崔枕安身旁,低低同他讲道:“你看坐于殿中西北处的那个女子,是左司史季仁之家的长女季玉禾,听说王爷对她颇为看重,有意指她为你正妻。”   “凭她是谁。”崔枕安目不斜视,只盯着手中的杯盏,语气不屑,“我心思现在不在娶妻上。”   随之又是一盏酒下肚。   今日许是喝的有些多且急,加之殿内闷热,愈发觉着心情不大爽贴,崔枕安自席间站起,朝殿外走去。   殿外连风都是热的,吹在脸上亦不能消汗,方柳见他孤身出来,忙跟随其后,崔枕安听到脚步声侧头望去,只朝他摆摆手:“不必跟来。”   王府是自己地盘,不比京城宫中,处处危机四伏。   府内随时有侍卫巡逻,灯火明堂,倒也安全,可方柳仍是放心不下,不再近身,只远远跟着。   阔步慢踱,不知不觉来到了湖边,北地不似京城,夏日短且晚,水中浮藻一应也长得慢些。   连那荷叶也才自湖心长出,尚未蔓及至岸边,夜色中的碧叶颜色并不稀罕,可崔枕安仍是在岸边停下步子。   他想,这时节京城的荷花叶应是已经布了满湖,荷花也要多些。   仍记得某人曾与他说好待他身子一好便去泛舟游湖。   只是这件事应是再无机会应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打归来,只要稍一闲时便总会想起姜芙,想到她昔日的一言一行,想到她的一颦一笑。   入神太久,以至于未留意到有两个人影缓缓从宴殿方向过来。   行至近前,才听人言:“臣女玉禾见过世子。”   崔枕安的思绪被打散,他自湖心碧叶之上拢回神思,目光微侧,只见灯影之下一道倩影正立于前,容颜看不大清,身形纤细,似曾相识。   瞧见此人第一眼,崔枕安眼皮微撑,头面稍转,再细细看去,方知不是他方才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打眼一瞬,此人身形体态倒与姜芙有几分相似,再瞧面容眉眼之间神彩流转倒与姜芙也形似七分,只是骨相棱角较钝,相较姜芙皮肉包骨的流畅之感逊色许多。   虽不识此人,但听她自报家门,隐隐记得路行舟方才同他说过,那左司史家的长女便唤作玉禾。   不过她是何人,对崔枕安来讲意义不大,他没心思同她搭腔,也只是略一点头,随而又将面目转回湖心之中。   见此季玉禾略觉尴尬,被人晾在这里倒是无趣,她稍抬眼皮瞧看崔枕安的侧颜,接着又道:“方才多饮了几杯,觉着头有些沉,便携婢女来此散酒,倒没想在此遇见世子。方才席间见世子酒量不差,臣女拜服。”   平日里崔枕安最厌旁人同他没话找话,此刻犹甚,可他知左长史是他父王十分倚重之人,且他初归北境亦是用人之际,虽不喜亦不愿表现的太明显,说道:“我也是出来散酒的,到此觉着风景不错。”   见他开腔,方才季玉禾那颗忐忑的心倒放下不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又道:“再过不久湖中荷叶一满,荷花出水,濯清涟而不妖,加之碧叶连天的景致,最是喜人。”   崔枕安瞳珠微动,隐隐记得姜芙似也同他说过类似的话。   再一想到姜芙,他便觉有些烦躁,最近也不知怎么,旁人似无论提到什么,他总能马上联想到那人身上,这几日较之前越发频繁。   为了不去想她,崔枕安竟也与季玉禾攀谈起来,“怎么,你也喜欢荷花。”   “自小最为钟爱,它是花中君子,臣女喜欢它的雅洁........”   季玉禾看起来很是健谈,可说的每一个字都未让崔枕安入心,他仅是借着她的声音,以作干扰,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京城的细作而已。   可人是喜欢同自己较劲的东西,他越是想将姜芙的影子打的七零八落,她的五官眉眼便越发真切。   还有彼时同处一榻,她周身软绵紧紧环抱自己胳膊睡觉的样子真是......讨厌透了......   ......   虽姜芙与崔枕安现下已经远隔千里,彼此默认此生再不会相见,但却有一点通统一致,那便是皆尽最大的努力把对方从自己脑子里挖掉。   崔枕安如此,姜芙更是如此。   一到下值,钟元借了出外采买的便利归了家中,近日雨季稍缓,虽雨水仍然丰沛,却也有几日能得见阳光。   这日他自外归来便是艳阳高照。   一入后院,绕过门后的照壁,一眼便见着姜芙坐在门前阶上阴凉处望天,听到来人动静,姜芙朝前看去,正好与钟元的视线对上,二人默契一笑,钟元的肩膀明显松懈下来,这几日他归不得家,在宫里提心吊胆,生怕姜芙的身子再出差池。眼下一见,姜芙身子虽看起来仍旧一碰就散,可精神照比他离开那日好太多。   “你回来了。”姜芙自阶上站起,来时身无长物仅着一身囚衣,眼下只能穿哑婆婆的衣裳,上身略短又老气。   “这几日感觉如何?身上可还难受?”钟元离得近了些,上下打量她一遍。   为了使他放心,姜芙展臂挥动了两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的笑容似看起来与从前无异,可钟元始终忘不了那个雨夜他在窗外听到的抽泣。   历经这般,她如何能不在意。   正因他知道姜芙现在最在意谁,所以他闭口不提,只将背后包袱解下来塞到姜芙手上,“这些你拿去,看看喜不喜欢。”   “这是什么?”蓝布的包袱鼓鼓囊囊,拿在手里倒是不算重。   “你也不能总穿哑婆婆的衣衫,我今日去成衣铺子给你买了几身,又添了些胭脂水粉,你看看喜不喜欢。”   这些倒真让姜芙没想到,她如今身无长物,更不好意思同旁人开口,竟不知钟元这般细心,连枝叶末节都替她想到了。   “怎么会不喜欢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这么待我......”心头酸楚涌起,姜芙眼眶微热,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同他提谢字总觉着太过俗气,竟让她哑然。   殊不知,钟元也最讨厌听她说谢,忙打断她的话道:“你不要同我说谢,你我之间永远用不到那个字。”   “快去把衣服换上,应该合身。”他忙推了姜芙进屋,生怕迟一些,她的泪珠子便掉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崔枕安也会一同回来了吧   钟元给她买的东西不少,光成衣便有四套,加之许多胭脂水粉,足够她使用一年的了。   其中有套衣裙姜芙一眼看中,碧叶似的罗裙,若嫩柳迎风,上绣纹络嵌米珠,日头下瞧着泛起华亮色,上身是对襟桃粉衫,以银线锁边,两只袖侧各绣一片千叶莲。做工不俗,许是价格不菲。   她换上衣裙,长发随便挽了个发髻,她出来时,正巧钟元回头望去,瞧看她第一眼,钟元眸神顿住。   微一上下打量,露出浅浅笑意,“我就觉着这身衣裙衬你,你穿了果真好看。”   自打出了事,倒很少见姜芙露笑,这般会心之意更是难得,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扯了裙摆,倒颇有些从前无虑时的影子,“是你眼光好,这衣裳不便宜吧,你一下子买了那么多。”   “我入宫当差这么多年,一些散碎银子还是有的,不过是几身衣裳,你随便穿就是了。”他摆摆手,目光从姜芙身上挪出,她未施粉黛,却仍旧美的亮眼,他倒是不敢再瞧了。   姜芙丝毫未觉察他的不自在,甚至原地转了半圈儿,又道:“我从前就觉着你挑东西的眼光不一般,倒没想竟这样好。”   “应是小时候看姐姐们挑东西,同她们学的。”钟元想也没想随口一答,很快便反应过来不对劲,目光投到姜芙脸上,显然她对方才那句话也是充满疑惑。   姜芙心中疑惑是因为从前没听他说过还有姐姐,可她见钟元脸色微变,似有难色便没再接着问下去,她想着钟元曾经过的很苦,既是苦那便应是不大乐意同人提及的。   很快她又扯了裙带说旁的,“这颜色真鲜亮,穿在身上似碧叶粉荷,若穿着这身去游湖,怕是钻进荷花丛中都寻不到我。”   且见钟元的脸色也随之缓和过来,“既你也说了,那待下次我回来,咱们就去游湖瞧瞧,是不是真的找不见你。”   一说出门,原本还兴冲冲的人垂眼氏眉,“现在旁人都以为我死了,若我出门万一被人看到.......”   “这些你不必担忧,”钟元一顿,“我这宅院地处京郊,平时很少有人来,再说京城那么大,哪就那么容易遇到。”   所言甚是,姜芙点头,很快又想到什么,“对了,这几日你不在,我见不下雨时哑婆婆便会到附近山上采些药材回来,我倒觉着很有意思,我也想同她一起。”   有意思是一方面,另一面是采些药材可以贴补家用,就算钟元对她再好,她也不好意思在这里白吃白喝白用,得想法子给自己寻个出路才是。   “平日哑婆婆独自住在这宅院里,许是闲来无事,她便总上山去,你若想去就跟她一起就个伴儿,不过山上有蛇,你要小心。”   “还有,我记得你一直很喜欢钻研医术,现在倒也好,我再教你也方便,厢房里存了好些医书,我就算不在,你也可以随意进屋取用。”   姜芙绽了笑颜,忙着点头,“我记下了。”   姜芙虽出身官宦之家,可多年的寄人篱下也让她性子变得没那么骄矜,更早就将自己那所谓旺族身世抛到了九宵云外,钟元回家当夜,她便跑去灶间同哑婆婆一起做了顿饭食。   与其说做,倒不如说是帮哑婆婆打下手,她煎药看火之流倒是一把好手,可煎炒一类一应不会,哑婆婆更是瞧她一身鲜嫩的衣裙弄脏了怪可惜的,只让她帮着择菜洗菜。   饭食上桌,三人围圈,素来冷清的京郊宅院头一次有了人住的烟火气。   原本哑婆婆是不大好意思同这两个人一起吃的,本想回灶间,却被姜芙硬拉下来坐下。   窗外月郎星稀,房内烛火之下姜芙的容颜似叠上了一层柔光,钟元悄然瞧看过去,久久不忍拉回目光,此时此刻这般温馨,倒让他恍然有些家的感觉。   次日姜芙醒来时,钟元早就没了影,他每每下值再回宫时,都是天不亮就得出发,这一来也回也算辛苦。   昨夜有星有月,姜芙猜着今日不会下雨,便提早备好了采药用的竹筐一应背在身上,同着哑婆婆一起上山去了。   到了山脚,天正好亮起,望着眼前翠微满布郁郁青前的高山,姜芙倒是难得兴奋起来,从前在沈府时难得出一趟门,每日望出去都是她那一间小院隔出来的天,而今头一回觉着自己似个长了翅膀的雀鸟,想飞到何去便去何处。   先前她不过是在医书中见过那些药材,拿在手里的也皆是晒干之物,初回上山,即便相见亦不识,还是由着哑婆婆一一指给她后,她蹲下细细辨认才能勉强与医书中的对上号。   雨季潮湿,山中更是潮闷,她在山中晃荡了一上午,筐中倒也没采了几棵草,倒也全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午时之前随着哑婆婆下了山,此路姜芙头一回行走,倒是哑婆婆轻车熟路。二人入城后在一家名为“仁心堂”的药铺前停下,因哑婆婆常来此卖药材,铺面里的伙计都识得她,亦知她又聋又哑,只将筐中药材取了,一一给她算钱。   这是姜芙头一次出来卖东西,小心的打量着这药铺子,感觉哪哪儿都新奇,心头倒有些小兴奋。   收货的伙计手脚麻利,很快便给二人算好了钱,拿在姜芙手里的不过是几枚铜钱,可仍能让她脸上几乎笑出花来。   这几枚小小的铜钱,是她今日上山劳作所得,非若从前每月需看着旁人脸色拿取花用,握在掌心便觉滚烫。   将银钱收好,二人出了铺子,姜芙扯着哑婆婆来到街心一处豆花摊前,方才来时她便瞧见这处卖豆花的,惦记许久,这会儿得了钱,自然要吃上一碗。   看出她想吃,哑婆婆全不犹豫从自己的银袋子里掏出四枚铜钱将要递给老板,忙被姜芙拦下,她摆了手朝她比划道:“今日我头一次自己赚了钱,我高兴着呢,我请你吃!”   哑婆婆知道她今日一共也没赚得几枚,过意不去,谁知姜芙全不在意,将自己手里的铜板搁在老板手旁,要了两碗豆花,随后拉着哑婆婆到空桌前坐下。   在等待豆花上桌的空档姜芙一边高兴的搓手,一边小心观望四周街景。正如钟元所说,京城地大,且这条街看样子只是普通百姓所居,一般达官显贵之人应是不会轻易来此,若真想碰到从前的熟识,只怕也难,更何况除了沈府的人,她也根本没什么熟识。   豆花的香气离得老远就能闻到,老板将豆花端上的同时,姜芙肚子里咕噜两声应景的响。   碗中豆花滚烫,上浇了一层卤子,颜色香诱。   舀了一汤匙放到嘴边细吹两下,软唇轻碰仍旧烫得厉害,只得耐住性子再搅凉些,这一匙尚未入口,便听隔壁桌两个男子交头接耳起来。   “你听说了吗,北境军和咱们朝廷打起来了!”   两桌相近,姜芙坐在一旁听得真切,仅“北境”二字,就足可让她汗毛直立,拿着汤匙的手指也随之顿住。   目光微移,余光瞧看旁桌,只听又道:“这是迟早的事,北境质子出逃那日起就已经注定会有此一战,朝廷先前一直压着,是怕百姓恐慌,也是怕有人借机闹事,如今那质子都逃回乡了,想压也压不住了。”   “听说北境战力不低,这若是......”百姓于街头散言,也是说七分留三分,不敢尽数吐之,虽吐不尽,可姜芙却知道他们剩下未说的皆是什么。   无非是说北境地处优势云云,她虽现在与寻常百姓无异,可从前好歹也算是旺族出身,从前在沈府时便无意听姑父沈齐提起过,当今圣上虽有雄韬伟略,可太子却是才能平平,无知人之明,中无主见,轻信佞言常被小人利用。   也正因此,倒纵了他这样的臣子趋炎相倚,肆意敛财。   姜芙对当今朝廷没有什么好印象,因为像姑父那样的人在朝中混的风生水起,而一些贤德之辈反而得不到重用,可她更怕,怕北境会取而代之。   那样,崔枕安也会一同回来了吧......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我配不上你   这一碗豆花食不知其味,最后还剩了小半碗,传到她耳朵里的流言果真倒胃口,原本还兴致冲冲的人一下子打了蔫。   她已经尽力不去想那个人了,他明明不在,却又如影随行。   姜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只是隐隐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具体她也讲说不出来。   钟元回宫了,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姜芙也只能宁下心来等待,等钟元再次回来。   到了晚间时分,又下起雨来,姜芙没什么胃口,晚饭也只用了一点,钟元走时特意叮嘱他房中医书她随意翻看,反正闲来无事,便去寻医书。   钟元房里没有书架,他生怕医书落灰,便都存放在桌案的抽屉里,蹲身下来拉开抽屉,果真整整齐齐躺着几本医书。   她双手小心将医书取出,衣袖不慎勾到抽屉角落,将里面半掌大的一只小锦盒连带出来,小锦盒应声落地,盖子摔开,盒身扣在地上。   这跌落的声音让姜芙心头一紧,生怕是什么重要物件被她打坏,暂将医书放下去拾那锦盒,拾起盒身方见里面扣了一物,看起来小巧。   伸指将那物件捡起拿在手里,竟是一只珍珠耳坠,细细观瞧,这耳坠竟有些眼熟,犹记得许久前自己曾丢过一只,彼时那对珍珠耳坠自己甚爱,丢了一只便凑不成一对,戴不成了,为此她还心疼了许久,倒不想竟在这里。   可怪就怪在为何在这里。   略一思忖,有一个尴尬的念头在姜芙脑子里闪过,但会快便被她压下,长久以来,钟元待她是不错,正因不错,她才觉着自己方才那个念头多离谱,每多往下想一分,都是对他们之间友谊的亵渎。   那耳坠丢的时间毕竟久了,自己认错也未可知,它不一定是自己的,若真是自己的,钟元没有理由不归还。   将耳坠重新摆回锦盒,再将盖子扣好放回抽屉角落,捧起医书便回了房。   钟元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姜芙就靠着这些医书,还有天晴时和哑婆婆上山采药打发日子,倒也充实。   按往常来说,钟元每隔六七日便能借着采买回来一次,可此回不同,自打他上次离家,已经足有两个月不见人影。   姜芙实在是放心不下,隔几日便比划着问哑婆婆从前他是不是也有这么久不露面的时候。   哑婆婆只摇头,又向她比划,从前倒也有月余见不着人的时候,可像这般长久的,还属头一回。   这着实让人心底难安,不免让姜芙胡思乱想,是不是钟元救她的事被人发现了,若是如此,这可是杀头的死罪,转念又一想,若是真发现了,许是官兵早就寻到这里来了,明显也不是为着这个。   思来想去着实想不通透,又求助无门,只能整日提心吊胆盼着他早日归来。   好在,终在两个半月之后,才又见到钟元的身影。   不过这回不是一早便回,而是到了日落之时,天已将要擦黑。   刚回来时风尘仆仆,他先去厢房换了衣衫,才一换完,姜芙便随之跟来,哑婆婆见他无事,便自觉去了灶间烧水,房内只剩下姜芙和钟元二人。   未等钟元开口,姜芙便急忙问道:“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   这话一脱口,姜芙便后悔了,这种话讲出来太过晦气。   好在钟元并未介意,他面色不大好,显然有心事,他本想着,姜芙离开从前的环境便是新生,有些恼事也不必再让她涉足,可如今怕是不讲不成。微顿了心神,他才开口道:“姜芙,有些事,我想我还是同你说了比较好......我之所以这么多天没出宫,是因为圣上病了。”   “病了?”此事着实突然,连姜芙也没想到。   “近年来,圣上身子一直不好,加上自从......崔枕安一走,这便成了心病一块,这两个月以来御药房日夜警醒,随时待命,任是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好在这几日圣上病情暂稳,我才好不容易抽身出来,本就无法给你带信,又怕你在家胡思乱想。”   提到崔枕安时,姜芙脸色一沉,眼睑不觉垂下,很快她又稳好心绪,觉出钟元此番话中似还有深意,“既你们一守就是两个月,怕是圣上境况不大好吧?”   虽自学的那点子医术不精不深,可有些事也略有警觉。   钟元点头,“现在虽对外称是暂时稳住,但实际上御药房的人都清楚,圣上的病反反复复,只会越来越严重。现如今太子监国......有些事,我想不应该瞒着你。”   一场沉默自二人之间拉开,姜芙沉慧,自是听出他此番话是何用意,今日钟元所言同先前姜芙的担忧重叠到了一处,愣是让她想绕也绕不开了。   烛火中她抬眼,清澈的眸中藏了隐隐愁绪,“你的意思是说,圣上一旦不能再操劳国事,凭太子之能,怕是难敌北境大军?”   虽为宫中医佐,但宫中有什么消息自是传的快且广,虽然钟元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在姜芙面前,十分勉强的点了头。   “所以......”明明雨季已过,姜芙却突有了乌云压顶之感,“所以他还有可能回来是吗?”   这两个月以来,每每上街几乎都能听到外头百姓议论朝事,说的最多的,便是北境与朝廷的战事。   北境聚集兵马,气势汹汹,与当朝各处起义军汇合,里应外合,事半功倍。   朝廷这些年连年镇压各地起义军,加之国库亏空,又一味的增税,早便天怒人怨,崔枕安回归北境更似撕开了一道口子,众处一呼百应,料是再强大的朝廷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兵力一旦分散,就再难与北境抗衡。   沉吟片刻,钟元苦笑一声,“若是他再回来,只怕便不是当初的质子了。”   若他挥军重返京城,那么结果也只能有一个,万里江山改为崔姓。   “随他吧,他再回来也与我无关,他应早就不记得我这个人了,姜芙已经死了不是吗,难不成他还会翻遍京城将我找出来再千刀万剐?我没有任何一处对不起他,反而是他......大不了到时候我再离开京城就是了,天下之大,我偏不信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提到离开京城,钟元眼皮一跳,“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他崔枕安再厉害也是人,非神仙。哪就那么容易到京城呢,你别想太多了,明日我一走,怕是又要许久都回不来,你和哑婆婆不要担心,我在宫里不会出什么事的。”   “好,我记下了。”姜芙点头,也不想再提这些扰人的事,目珠微动,刚好扫到衣架处他刚换下来的那身外衫,袖口处划了一道大口,足有一指长,姜芙挪步过去,扯了那衣衫袖口说道,“衣袖破了,我给你缝补一下吧。”   从前二人时疫时被困行宫姜芙也曾给他补过衣衫,钟元一直记得姜芙针线活儿不错,她既又提,他也未拒。   姜芙抱着衣衫便要回房,哪知身后钟元又在此刻突然想到什么,瞳孔一紧,大步追上前来,一把夺过衣衫,“没事,我自己补就成了。”   “你补的不好看,还是我来吧。”姜芙曾见识过他自己补的衣裳,丑的下不去眼,于是又将衣裳夺回,“你歇着,我一会儿补好就给你送过来。”   “别了,明日吧......”钟元说什么也不肯将衣衫给她,抱起扭头便走,倒不想有一物从衣襟处掉落在地,钟元未见,却让姜芙先瞧见了。   她弯身脚旁拾起,是一张叠了几折的纸,“这是什么?”   她拾起的同时将其展开,陈纸绘丹青,一女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姜芙一眼便认出这笔峰起落回转,正是出自钟元之手,其上女子眉眼相熟,初乍打眼便知这画的是谁。   钟元回过身来想要夺回,却为时已晚。   二人之间的气息在此刻凝结成冰点。   若说先前那只珍珠耳坠是她多心,那这画像,或是再也说不过去,钟元将她的画像揣在身上是做什么呢?   且显然这纸色已然沉旧,绝非一两日所存。   远处的钟元愣杵在那里,似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六神无主,耳轮红过胭脂。   “那日我新得了一些颜料,想用来练手,便随手画了一张......我本想着拿给你看......倒是忘了......”   “我......我.......”他脑子似被一团乱麻捆住,论是如何翻找都寻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同她讲说,反而越描越黑。   与他手足无措相比较起来,姜芙反而沉静得多,她细致将那画像按先前的印痕折好,推放到手边桌案之上,未曾与他对视,淡然道:“明日又是天不亮就得走吧,你这些日子辛苦,早些休息,那衣裳我明日再给你补。”   “我从不敢妄想什么!”见她转身要走,钟元心下慌乱,不想就此让二人关系变得尴尬,他试图想要弥补,可话一脱口反而雪上加霜。   他说的是“从不敢”而非“从未”。   他想,姜芙一定也听懂了。   又是一刻沉默,话既已出口,如同覆水难收,他干脆豁了出去,免得让她东猜西想难以自处,“姜芙,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既已入宫,便连个男人都不是,所以这些年也从不敢妄想。这画像......是因为我常在宫中,不能时时见你,全当是给自己做个念想罢了,往后便不会了。”   姜芙想,这世间,若是谁并非亲人还不顾一切的对另一个人好,那便是爱,即便不是爱也是浓重的喜欢。   钟元就是这样,冒着丢命的风险将她从牢里救出来,他原本可以不必插手此事,他原本可以什么都不做但他没有。   彼时她的一颗心都满扑在崔枕安身上,根本料想不到,这世间竟还有人这般待她。   事后她也隐隐觉出钟元待她非寻常友谊,但这念头一起她便觉着罪恶,她算是什么东西?一个被亲人丢出去冲喜的废物,一个被夫君抛开的弃妇。   呵,甚至也根本算不得弃妇,她临时被拉来顶替沈珊冲喜,连婚书都没有,外人只说她是被崔枕安抛弃的发妻,实则妻名何来?   她这样的人,不过是空有虚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哪里由得人讲说配与不配,若说真的不配,也是她姜芙不配。   可说到底,真心喜欢一个人无论怎么藏都藏不住的,即便今日不暴/露明日也会露,那些年她自己藏的多辛苦自是心知肚明。   “你不必同我说这些,我从来没觉着你低谁一等,”姜芙身子微微转回,却仍未看向他的眼睛,“你待我好我知道,不是你不配,而是我。钟元你在我心里早就是个很重要的人了。”   似兄长一样。   只是这句话姜芙没忍心告诉他,他介意自己是宫人,若再提兄长,怕是他觉着自己在羞辱他。   一声重要,已足可暖了钟元的心,其实他什么都不求,只求似现在这样,两个人常在一块,常能见她便足矣。   “你能忘了今日吗?”他心中忐忑,实不知该如何处之。   “嗯,明日一早就记不起了。”姜芙点头,抿唇笑笑。 第17章 他心里好像有人   直到姜芙出门许久,钟元仍迟迟回不过神来。   他憎恨自己今日的莽撞,痛恨自己的糊涂,怎就忘了那张画像就在自己衣襟里,素日谨慎的人唯毛躁了这一回,也仅这一回让他几乎惶窘无颜。   他想他今日不该回来的,他觉着他当真一刻也待不下,于是未待到天亮他便匆匆离家,实则这一晚姜芙也没睡,她未掌灯,坐在窗前听见厢房门声响动,便知钟元走了。   今日的事太过沉重,让她一时消不得,心事多了便难以入眠,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闭了眼。   钟元这一走,比上次还要久,她不知他是真因为圣上有恙还是他不愿回来。可无论如何,姜芙还是得守在这里,同哑婆婆一起,守着这间宅院。   眨眼又是三个月过去,褪了酷暑迎来深秋近冬,京城的深秋湿冷鲜见雪,哑婆婆的腿有风湿,到了冬日便尤其难捱,便很少上山去采药了,姜芙偶尔出去一次,闲时仍旧是看医书,还会绣些花样送到城中绣坊,也能赚些小钱。   随着凛冬将至,很多绣坊都已经不收绣品,或是银钱给的很少,反而是米价越发高涨,一日一个价钱,盐价更是没边,有的地方已经涨到了五百文一斤,城中百姓似乎越发人心惶惶,姜芙便听说今年雨水格外丰沛,长河一带决口,淹了一处堤坝,大水一至,冲坏良田,百姓失所,粮产损失多半。   长河的堤坝年年修却仍防不住水患,朝廷拨下的银子也随着洪涝一齐泄走,姜芙虽曾在闺阁深院不出,可在沈府中听到的闲言碎语也不曾少过,这其中的猫腻她也清楚。   若说如今的朝廷是内忧外患,倒不如说是自己最先溃败,外强内空,硕鼠成堆,加之一个黑白不分的太子监国,当真是雪上加霜。   不仅如此,几处盐场煮盐的灶户又闹起,借着外乱烧官船劫漕粮,一时倒让人觉着当朝有摇摇欲坠之感。   北境大军在崔枕安的亲自率领下短短半年间已经夺下几处城池,更有太守见北境军到城下,不动一兵一卒便大开城门,名为让城中百姓避免屠掠。   北境军军法严明,所到之处不得抢夺百姓分毫,每攻下一城,赏赐丰厚,以慰军心。此番一来,军兵气势高涨,又深得百姓之心,可谓不往不利。   不过这也仅仅是传言,从前许多百姓深受战乱侵扰,以至一有战事便自乱阵脚,若惊弓之鸟。   从前姜芙从不知崔枕安有这般才能,因他从未在外露过锋芒,彼时姜芙与他日夜相伴,也以为他只是一个自小养尊处忧的世子罢了。上京为质,为保北境百姓大安,胸有大爱。   如今现这一场一场方知,他从来不是一个和软的人,他心有抱负,从未想过只拘在一处,姜芙曾想过的一辈子,在崔枕安眼中不过是笑话一场罢了。   他深谋百变,有无数张脸。   而她曾见过的崔枕安,不过是崔枕安想让她见到的那面。   如今城中乱得很,倒不若京郊安静,关起门来仿似外界的任何都听不到了。   钟元仍旧没有回来,姜芙一日日的等着,谁知最后钟元没等回,反而先等到了君王驾崩的消息。   国丧一出,举国哀号。   圣上无疑是现下朝中仅剩的定心丸,他撑一日,民心便保一日,他一旦去了,便犹如砥柱粉散。   姜芙知道,这下子,钟元下次再出宫便不一定是何时。   年关将至,不同山鸣关内百姓需守国丧,北境界内反倒比从前相较提前便张灯结带布置起来。   北境四季分明,满城白雪覆盖,喜庆的颜色却挂了满城。   如今北境大军压境,朝廷窘迫,节节败退,北境百姓倒是欢腾喜畅。   一辆马车由街头缓缓驶入,因得眼近前下,街上行人拥挤,马车略显难行,在街心走走停停。   吉祥自马车内探出半颗头,圆溜溜的眼珠子似看到了什么,忙笑着回头朝车内端坐的季玉禾献宝似的道:“姑娘,我又看到那个测字的了!”   婢女喜祥虽将车窗棉帘只掀了一个角,可冷风仍急急灌入,吹得季玉禾身上有些不适,她稍裹了身上的貂裘大氅,顺着那道窗隙朝外瞧看过去,“什么测字的?”   “就是之前李姑娘曾同你说过的那个,李姑娘说他测字特别准,你什么都不必讲,只要写上一个字他便会卜吉凶祸福!”   吉祥口中的李姑娘是季玉禾的闺中密友,最信这些神叨的事,可季玉禾却不曾放在心上。   季玉禾笑笑,纤手一摆,“罢了,我没什么要求问的事,再说,我从不信那些,不去了。”   “姑娘就去看看吧,世子现在在外行军打仗,连过年也回不来,好歹测个字看看!”   说旁的也罢,一提到崔枕安季玉禾的心便活泛起来,自打半年多年那次王府夜宴过后,季玉禾听闻北境王有意将她许配给崔枕安为妻,可时日长久,始终不见崔枕安点头,这件事传着传着也便没了影,甚至自打那日后,满打满算她也仅见过崔枕安三次,其中两回只遥遥见了他一眼,甚至话都未讲上一句。   后他只丢下一句天下未平,何以娶妻之言说带兵打仗去了,倒弄得季玉禾不上不下。   “让马车停下吧,我倒也想去瞧瞧到底有没有你们说的那么神,我亲自去验证一下,免得你们一个个的都不甘心。”   明明也是自己起了心思想要借助外力求个究竟,可嘴上还是需得给自己存些颜面。   一听季玉禾发话,吉祥乐得唤了马车停下,而后季玉禾由婢女搀扶着下了马车。   天气寒冷,前夜才下了大雪,棉靴踩在地上每走一步咯吱作响,唇畔呼出的白雾四散,眨眼不见。   踏着街雪来到测字摊前坐下,那独眼的老头双手互插棉袖,浅浅打量季玉禾一眼,也不讲话,见她有意做生意,只伸手点了她面前破桌上的纸笔,又指了自己身旁立着的幌子,上写“三文钱一字”   季玉禾也是个好脾气的,见他有怠慢之意亦不多言,素手自抄手中伸过,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一个“安”字。   独眼老头仍坐在原处不动,只倒瞧着纸上的字,直言道:“姑娘所求的事,不成。”   这直白断言,让季玉禾眼眸一紧,原本还有些轻蔑的神态一下消散,“哦?你怎么知道我所求为何?”   “此字上顶下女,宝顶,华盖也。姑娘心头所想,与高门有关,可华盖之下又有一女,居其正中,难容他人。可谓不成。”   短短几句话,季玉禾字字思量,似每句话皆戳了她的心口,此刻她坐在这里,倒没方才来时那般从容模样。   干脆起身朝着吉祥道:“钱给他。”而后便重回马车之上,头也未回。   待吉祥亦跟上马车,坐稳后才小心问道:“姑娘,方才那测字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啊?”   吉祥不识字,又听不懂,可看着自家姑娘面色不大好,便猜那测字的说的都不是什么受听之言。   季玉禾目光仍留在窗外街景,直到马车缓缓行驶起来,她才又开口:“吉祥,你可曾听闻世子同谁家女子走得近?”   吉祥摇头,“我一直为姑娘留意着呢,世子平日身边连贴身的婢女都没有,若说同谁走得近,那唯有路家那位公子,除了他再无旁人。”   这话讲的略有些蠢,将季玉禾都逗笑了,“路行舟是他的远亲,又是他的心腹,自然走得近。不过我曾听闻,世子在京时曾娶过亲?你可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那就更不值得一提了,”吉祥大咧咧的一挥手,“她是给世子冲喜的,算哪门子亲,世子一回来就将她留在京城了,死生皆不过问。”   这些说起来便更让季玉禾疑惑,此事她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却又讲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在心里疑惑,“难道不是她吗?”   吉祥不知季玉禾心中所想,不管不顾的又掀了帘子,瞧着外头的积雪还不忘同季玉禾打听,“姑娘,您上回说世子如今已经到哪来着?”   “储州。”车外雪光映眼,可方才纸上的安字却让她开始心不在焉。   不同于北境风雪,储州黄土扬沙,冬风伴泥。前几日只下了几许雪粒子,一夜过去便又被翻到土下。   储州是降城,崔枕安已经率兵在此驻扎月余,先帝新丧,储州做为降城却不挂麻白,满城亦无欢喜色,崔枕安倒也不强迫,对百姓来讲,他们北境军也算反军,反军入城自是担忧,哪还有心思过年节。   入城后崔枕安一直住在储州府衙内,整日忙于战事,谋划着如何进京。   身子疲的厉害了,便靠在长椅上闭上眼假寐,室内安静,灯火昏黄,每到这种幽幽素净的时候,姜芙便总会似一条蛇,盘入到他的脑子里来。   以往发生这种事的时候,他都会立即打断,而后寻些手头上的事来做,可是这回,许是太累了,也懒得动,干脆便任由这股思绪发展下去。   他忽然记起,曾在京时府中有一回他早便睡下了,可一旁姜芙不知何醒了,身形微动,崔枕安睡眠轻浅,稍有异动便警醒,可他仍闭着眼,就等着看姜芙去哪里,做什么。谁知最后她哪也没去,而是伸手扯了锦被给他盖好,又往他怀里蹭了蹭,摆了个最舒坦的姿势在他身边睡熟了。   这种小事不知发生过多少回,每回都让他的心高高提起,最后又莫名放下,他本以为他内心应是十分厌恶姜芙的,可现在回想,好像也没有那般厌烦她,她性子似若溪流,缓缓入心,若非她身份特殊,他想,或是他当初不会将她丢下。   这些胡乱的念头一起,他立即警惕的睁开眼,而今都到了这步田地,从前的事他都应该抛弃不去回忆,怎的偏生还念叨起她来了呢?   他崔枕安自小到大,从未做过后悔的事,从未! 第18章 他竟回来了   再见到钟元,已过了二月小阳春。   许是这次他离开家太久,久到二人已经不大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尴尬之感,这回再照面,两个人竟默契的同从前一样,先前那件事谁也没提,好似从未发生过。   他们仍是彼此最看重的人,无关旁他。   宫里接连出事,御药房的人手紧俏,自是不能轻易脱身。每次出来,他都会带着许多银子给姜芙和哑婆婆当作家用,但是姜芙不肯收,她觉着现在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总不好白吃白拿。钟元见她不肯收,最后还是借口说她让存着,她才留下,却要将帐记个明明白白。   自打年后,钟元顶了一个老医官使的缺,再也不必做医佐,俸禄也跟着水涨船高。在姜芙眼中,能从小小药工做到医官使当真难得,可此事放在钟元身上,却又是理所当然。在姜芙眼中钟元医术高超,且都是异数路子,开的方子也不同寻常,且尤其擅长针灸,且不说旁的,单说将自己从牢中救出的那颗黑丸,竟能连宫中验尸之人都骗过了,仅此一点便能说明他非同凡人。   钟元曾同他讲过他的医术是祖上传下来的,可他又说自小因家贫而不得入宫这一件,似又有些说讲不通。每每姜芙想问,却又怕没个分寸踩到钟元的伤心事,也就做罢。   随着春日步来,哑婆婆的身子也好了许多,两个人又能就伴儿上山采药,因得外头四处在打仗,兵荒马乱,药材价格飞涨,就连她们这样采药的散户,赚的银钱也是去年的一倍之多。   可姜芙隐隐觉着,京城似乎越来越不太平了,每次入城,都能看到不少百姓入京,进不来的便住在城外。   以现在朝廷溃败的兵力,似根本抵挡不住蛰伏多年的北境大军,他们一路南下,几乎全无敌手,即便朝廷尚有猛将也难抵挡。   且听钟元说,如今的新帝酒色无忌,火都快烧到眉毛了,仍然每日酒池肉林,广搜天下美人,不仅如此,还喜好服食丹药用以壮身。   这样下去,北境军到京城,用不了两年时间。   最近姜芙频频做噩梦,时常能梦到自己先前在牢中的时光,一闭眼就是满处的昏暗潮湿,很少能一夜到天亮。姜芙时而心慌为前途而担忧,却不知同何人去说。   哑婆婆见她最近整日忧心忡忡,终是忍不住比划着问她怎么了。   姜芙往灶台里添了一把柴,一指了指心口处,一边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总是心慌,好像要生事似的,不知道钟元在宫里平安与否。”   哑婆婆虽听不到,但靠她比划,加上瞧看唇形也能猜出些,才想着如何安慰,便见着灶间门前有黑影覆住亮光,顺势瞧去,是不知何时回来的钟元。   “姜芙,你随我来!”钟元是匆忙赶路回来的,手把门框,一口气尚未喘匀,急急招呼。   灶台前的姜芙猛回过身,倒没想到他今日回来,惊喜之余见他脸色不对,也跟着严肃起来,“怎么了?”   “你来,我有事同你讲。”他干脆上前一步,将姜芙从凳子上扯起,拉着他急匆匆回房。   二人才一进屋,钟元便急声道:“姜芙,今日我不能久待,一会儿我置办完药材的事就得马上赶回宫。”   他一顿,从随身的布包中又取出一袋银钱塞到姜芙手中,“这些你拿着,若有个万一,你和哑婆婆就离开此地,有多远走多远。”   此言一出,姜芙心里咯噔一下,看起来果真出事了。   “怎么了?”姜芙手里捧着沉甸甸的银子却压不住狂跳的心脏。   一时间钟元倒不知该如何同她讲说,实难开口,犹豫良久才终启齿道:“圣上......圣上......”   “圣上........马上风,就是不久前的事,我们这些在外置办的差人要马上赶回宫去,想是这宫里很快就要变天了,会变成什么样谁也说不准。京城怕是也不安全了,这两日你不要入城,万一听到什么消息,就赶快跑。”   “马上风?”姜芙虽曾嫁过人,却仍是姑娘身,这词儿她听着奇怪,又觉着耳熟,反应一会儿才想起曾在医书上看过,这一顾念,立即红了脸,唇角尴尬一抽,“这怎么......这么个死法?”   一国之君,也太不体面了些。   早听说新帝荒唐,这也太荒唐了些,登基未过半年,竟纵得自己一命归西。   “时也命也,如今太子年幼,不足四岁,我朝前途未卜,只怕会天下大乱。”钟元话未说尽,连新帝都挡不住的人,一个年幼的娃娃又如何挡得。   他怕崔枕安能回来,却又盼着他能回来。   他能想到的,姜芙自也能想到,前些年在沈府学到的也不少,政事上多少也能了解些。   实际上当朝土崩瓦解在先帝驾崩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新帝不过是用他自身加快了速度而已。   北境,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朝廷奸臣当道,谁乐意为一个四岁的娃娃出生入死?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哪里也不去,这里挺安静的,我就在这里守着你的宅子,左右我都已经死了不是吗。”   “你怕他回来吗?”钟元心情矛盾,即便再不愿,也终是提了他。   “我谁都不怕,过去的事同我都没关系了,我会和哑婆婆好好的,只要你在宫里一切小心就好了,从前我在书上看过,历来改朝换代,新君是不会轻易杀旧臣的,更何况御药房里还都是能救命的人,就更不会动了。”   钟元定睛望着姜芙的眼睛,此刻他真的很想问问她,若一切结束,愿不愿意同他一起去个安静地方,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然,想说的话终是没有开口,他怕她回绝,自己连个男人都不算,凭什么痴心妄想。   他在心中无奈叹息一声,“我不能再耽搁了,得先回宫应急差,凡事你随机应变。”   “好,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姜芙重重点头。   二人就此别过。   圣上驾崩之事轰天震地,如若一场巨大的海波,推着北境军往前走,胜负几乎天定,原本还负隅顽抗的几处也纷纷放弃抵抗,崔枕安带着大军直逼山鸣关。   过了山鸣关便是京城,原本计划两年之内会直捣京城,如今只用了一年半不到。   先帝也算是个才兼文武的明君,只可惜子孙皆不成器,崔枕安心知肚明,若他不是当年垂垂老矣,自己怕是轻易过不了他那一关。   昔日无奈上京为质子的少年,如今再归来,似一条将飞升的潜龙,几乎无人能敌。   想当年,祖父便有心与朝廷相较一二,大业未成便驾鹤西去,而他的父亲生性良德,倒不似祖父那般大志于怀,到底还是崔枕安继承了他祖父的衣钵。他看似温善,实则心比海渊。   再遇山鸣关,终是忘不了他曾连夜奔逃的狼狈。   那位马上风的旧帝已死,不足四岁的太子被奉为少帝,皇后周氏为辅政太后。   可如今大军兵临城下,放眼望去,朝廷几乎无可用之人,太后周氏也乃贤良之后,自知无法相抗,为保住自己唯一的儿子,终在北境大军攻下山鸣关的最后一刻亲写降书,放弃皇权,脱下凤袍,带着少帝住进了寺庙。   帝都不攻而破。   京城大开城门相迎北境军入城那日,姜芙和哑婆婆刚刚卖完手里的草药,不光是她,京城百姓人人措手不及。   城外兵马浩浩荡荡,连夜自山鸣关赶来,士兵手拿长矛身着甲胄,每行一处冰冷箭盾之音传来,那声音嚇的人心胆相颤。   皇城脚下的百姓素来安身乐业,几乎不曾见过兵戎如此,今既见了此种场面,自是知晓家国难保。   多年来的苛捐杂税已经让百姓难喘难息,对他们来说谁当皇帝都不重要,只要能安居无事便好,只要他们不胡乱杀人便好。   头阵兵将步入城中,街旁百胜皆立侧观迎,起先还有些胆小的躲得老远,后见无人伤亡才又站到一旁看热闹。   姜芙一只脚才踏出药铺,便被眼前场景吓得立在那里,手里的空筐险些掉在地上,她忙撤回步子半边身子隐入铺面门板一侧,仅露了半张脸瞧看外面场景。   一排排身着甲胄之人从铺面门前经过,装束与京城官兵全不相同,个个人高马大,显得更加厚重一些。   长蛇似的头阵兵将自药铺前行过,随之便是几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行过,其中行在最前的一人身着银甲,宽肩挺背,骑乘一匹枣红马,杀气腾腾,气势逼人,凛天之之姿,仅望一眼侧颜,足可让人肃然骇惧。   他因太过惹眼,吸引了多数百姓的目光。   见到他的那一瞬,姜芙双目瞳孔骤然缩紧,周身血脉似集中一处,沸腾四散,耳内轰鸣,四肢都在颤抖。   即便那人与昔日她记忆中的气质模样已大不相同,可她仍旧能一眼便认出他!   一早知道会有今日,姜芙倒没想他竟来得这样快。   马上之人下巴微仰,目光朝前,朝阳正打在他的脸上,他面容俊郎依旧,甚至比从前还多了几分凌厉,肤色霜白而通透,远望似一座雪山,难以触及,双眉微皱,以鸟瞰之姿睥睨。   在路过药铺一瞬,崔枕安忽而侧眸,这毫无预兆的一下,让姜芙的整颗心都提到了喉管,她忙闪到里侧,额头抵在门板之上,目珠紧盯住门板上的纹络,却是连气也不敢再多喘一下。   作者有话说:   以后不出意外每天下午18点存稿箱自动更新~~~~~~~~ 第19章 不安   姜芙的心跳的尤如擂鼓,她听着铺面外齐刷刷的脚步声久久不散,外面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可她连多一眼也不敢再探露。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军最后一例都已行远,姜芙仍杵在门板上,一动也不敢再动。   同行的哑婆婆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场面,直到北境军走出好远她才后知后觉同旁人一起出了铺面探看,街上面姓终开始议论纷纷,似入锅的饺子沸扬起来。   哑婆婆再回来时,见姜芙仍保持着那个怪异的姿势,还以为她是吓的,轻轻扯了她的衣袖,比划着告诉她人都已经走远了。   姜芙这才敢将身子从门板上挺起,因杵得久了,额头上留了一张红印子,看起来倒略显滑稽。   微微侧了步子,铺面前人头攒动,北境军果真早已没了人影,朝着皇城方向去了,方才日光下那抹耀眼的身影似也从未存在过一般。   她甚至开始恍惚起来,方才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微平了心绪,她才试试量量的从门中迈出来,耳畔仍旧听不到旁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什么,她只是心神难定。   若说她怕崔枕安吗,也是怕的,当初他走前一掌将自己敲晕,仅此一招不光是怕,更多的是怨恨。   这样白眼狼似的一个人,根本受不得旁人半点真心的人,谁知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方才她闪躲及时,想来他是没发现自己的,她不在皇城,无人知晓她的去处,或是崔枕安也没心思再找她个小虾米的麻烦。此刻她更担心的是宫里的钟元。   最后她甚至不知是如何跟着哑婆婆到家的,小院依旧,她来这一路却似丢了魂,抱着空筐走了一路,回房时也不曾放下。   哑婆婆进门给她送茶时,见她正坐在榻上抱着筐一双眼睛发直。   走上前去轻轻推了她一把,姜芙这才回过神来。   筐子不干净,上有药草残留的泥土,哑婆婆从她怀抱中将筐取出,顺势拿着帕子给她抽了沾衣的灰土。   见她自打在街上便不对劲,哑婆婆比划问她怎么了。   姜芙摇头,只问:“你说钟元会有事吗?”   只看她唇动,哑婆婆便看懂了,又比划着宽慰,说钟元在宫里是治病救人的,不会有事。   姜芙虽也是这么想的,却仍是放心不下。   崔枕安那人心性姜芙从未摸透过,不知他会如何对待前朝宫里那些人。   她怕哑婆婆担忧,强颜欢笑告诉她无事。   可唯有她自己清楚,自己如何心慌意乱,如何坐立难安。待哑婆婆出了房间后,姜芙食指微曲被她咬在嘴里仍颤的厉害,她从未想过,她再也不想见的人竟这般毫无预兆的便见着了。   原本她只是想将这个人从脑子挖出来而已,再也不愿记起,再也不愿有任何瓜葛,到如今,她终以为自己已经忘却时,那人竟又出现了,不仅出现了,且位高权重,日后别说是京城,怕是这满天下都是他的!   这般大摇大摆的入皇城,竟连自己亦成了他的子民。   心下越发凌乱,她手肘杵在榻上小几之上,一双纤手捂住自己的脸目,如此折腾一圈儿,从前的一幕幕重回脑中。   彼时她才及笄。   于沈府中尚未出阁。   院子里的两个婢女在屋檐下嚼舌根,丝毫不避及房里的的她。   “你听说了吗,宫里传出来消息,咱们大姑娘得嫁给北境那位世子了。”   “那世子不是伤的很严重吗,如何还能成亲?”   “冲喜啊,人醒不过来,只能冲喜,能不能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种倒霉事儿落到头上,大姑娘可要伤心死了。”   “何止大姑娘伤心,老爷和夫人更是伤心,嫁给那位世子无异于把人头提在腰上,谁让皇族中没有未定亲的适龄公主,咱们姑娘也算是皇亲,年纪就合适,只能是她了,不是她也得是咱们二姑娘。”   “这屋里不还有一个吗,怎的不让她去?”   “她,她给世子冲喜,只怕还不够身份呢。”   窗外北风吹起,卷着院中落叶沙沙作响,彼时姜芙坐在窗前,与外界仅隔一层轩窗,外面两个婢女的对话一句不落的入了她的耳,几乎同时,一行热泪自眼中滑下,顺着下巴正滴落在手边纸上,连写方子的墨痕都染得花了。   伤感不是为着婢女在外的奚落,而是为了生死未明的崔枕安。   她深爱的男人受了重伤,她连瞧上一眼都不能,甚至往后他便成了旁人的夫君了,自己仍是连同他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她咬着牙瘪着嘴,连哭都不敢大声,任由自己的眼泪啪嗒啪嗒染湿手底的纸,只敢在心中默念,“若是让我去,我愿意......”   后来,老天听到了她的意念,且圆了她这个心愿。   结果,是她被崔枕安似丢瓦砾一般丢弃。   她将自己的真心掏给崔枕安,他却嫌腥。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事呢?   一想到过去,捂脸的十指染了潮湿,她却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她想着,即便他回京,往后怕也没什么见面的可能,她现在是平头百姓,那位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   可是,与崔枕安在同一处地域,同顶一片天这件事,实在让人郁结。   昔日巍峨肃立,厚重苍狂神秘又向征权力的皇城此刻正对着崔枕安城门大开。   金殿红门,衬得琉璃瓦于刺目光线之下闪动莹重之光,重檐屋顶足雕百兽,白砖青瓦铺就通天长阶,龙壁如生,殿守楼台高低错落。   料是北境王城气阔,却也不及帝都皇城十分之一。   入眼之人无不感叹城内磅礴沉雄。   昔年崔枕安以质子身份入京,心隐沉浮,从未真正欣赏过皇城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如今归来,心思早不如当年,心中汹涌难言,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周皇后带着少帝奔逃那日,宫中妃嫔宫人也群体出逃,却都被拦在宫禁之内,正当他们以为北境军入皇城之后会大开杀戒,竟没想北境王下了禁屠戒令。   昔日宫中妃嫔以及近侍宫人都被赶往宫外一处苑禁,其余人仍留宫中。   而钟元所在御药房,除了先前服侍过帝后之人被带离之外,其余仍抱原样不动,钟元亦平日不争先,不邀功,事到临头更是变不到他头上。   一时间连御药房的人都少了一半,昔日热闹忙碌的御药房医官使不剩几个。   北境军入城后,拥北境王为帝,崔枕安为储君,其余朝臣皆按守原位。   百姓行在街上偶能遇到北境军,却也不曾骚扰过百姓,原本还人心惶惶的京城,一下子就变得繁华宁静,一如从前。   待北境王大举入京,待适作平整,第一件事便是筹措举行宫宴,以慰朝臣。   其在北境时便崇以良德治域,初来帝都,凡事始更新,自是不愿同旧臣相冲,因而无论奸佞皆暂一视同仁。   以崔枕安的储君身份,本该入住东宫,可他嫌先帝曾居在此颇为晦气,又不乐意染他所居之处,便另僻居所,入主于禁庭外的一处府邸之中,提为太子府。   一来不受宫中约束,二来无论做什么都相对方便一些。   一入新府,崔枕安便集来先前在京城埋下的所有暗线,密谈良久之后几近深夜,这些人又被一一送回。京城,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路行舟一直没走,反而是坐在崔枕安身后屏风处的软榻之上歪着身睡着了,方柳入门时,他才听到动静伸了伸腰。   “太子殿下,夜深了,您喝盏银耳羹吧。”方柳将瓷盅放到崔枕安面前的黄花梨窄案前,崔枕安身子微挺,目光有些发沉,却也不动。   方柳见他全无反应,便又低声唤了句:“太子殿下?”   清冷的眸子这才缓缓上提,视线落在那瓷盅之上显然意不在此,他反问道:“方柳,这近两年的时间,京城可还发生了什么旁的事?”   言外之意,这回他希望方柳精明一次,能够参透。   他时常这样问,可是每一次方柳都细细想过再摇头:“没有了啊,能说的那些暗线都知无不言,倒没再听说旁的了。”   那些传到崔枕安耳朵里的,无非是大小官员的作风以及私营,每每皆是差不多的路数,他早已耳熟能详。   除了这些之外,他想知道的,还有关于那个人的。   可是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一个字,他不肯提,身旁的人虽忠心,却又缺了点灵透,每每让他不痛快,却又不得发作。   这次也是一样,崔枕安面色晦暗垂下眼睫,屏风后的人看他这副模样却洞明一笑。路行舟在屏风后探出头来,指着桌上那盅夜羹突然道:“怎的只有你家太子的没有我的?”   他贸然开口,倒将方柳吓了一跳,倒没想屏风后还藏着个人,“路公子,怎么您也在啊。”   “这羹太香了,给我勾起来了。”路行舟大摇大摆的围着那窄案打转。   崔枕安被他转的头晕,加之意趣不高,将那瓷盅朝前推了半寸,“你拿去喝吧。”   “天色晚了,我就不喝了,回家睡觉去了。”让他喝他又不肯虽,见方柳离开,路行舟扬扬手,又散漫着离开了,来去皆是一阵风,崔枕安也懒得管他。   出了殿门,路行舟将前行几步的方柳唤住,“方柳!”   方柳应声停住,又被路行舟带离殿前。   二人来到廊檐拐角背人处,路行舟指尖儿弹了他的额头一下,半嗔半骂道:“你小子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劲啊?”   “公子您是何意啊?小人听不懂........”方柳捂着方才额头被弹处,倒怪委屈的。   这近两年间,崔枕安那欲问又止的话路行舟听过可不止一次,他性子似滚刀肉,对于某些人想问却又问不出口,连他这个局外人都猜到了,偏生这方柳蠢笨,一点儿都参不透,着实愁人。就算路行舟想要提点,瞧他这德行也觉着对牛弹琴,还是作罢。   “算了,你这资质,端茶倒水也就足够了,剩下的,我来办吧。”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她死在当初你离京之后   翌日申时末宫宴。   巍峨宫墙未变,皇城未易,未等沧海化桑田,不到三十年论河西东,皇权却已迭居在崔氏手上。   偶有老言官对崔氏不满,宁可断头亦不肯向崔氏低头,可越是这样,圣上便越宽容,大赞这些老臣之风骨。   多数见风使舵者,圣上亦对其不动不问,现如今,最重要的便是一个字——稳。   申时末的夕阳染红云霞,在宽长的宫道之上铺就一层光毯。   宴殿之内,不光有文武百官,还有众家官妇贵女。   沈齐的一双女儿亦在此次宴行之中。   崔枕安素来不喜这般场面,可他今日殷勤,来的倒早。   他目及扫过殿中诸人,众家女子窈窕百样,可他想见的那个人却始终没见着。   一别近两年,却仍似前几日的事,许是因为她常在自己脑中浮见,即便不见,也似常见。   按理说,因着她的出身,崔枕安是不大想见着那个人的,素来不喜多事的人,倒是对她过得如何格外好奇。   对,是好奇,他反复在心中申明只是好奇而已。   然,宴上众家身上流连半晌,那抹身影也始终未现。   在宫中置宴前,崔枕安甚至想过,那姜芙若胆子稍大一些或是会同她来翻旧帐,即便不敢翻也会让他给个说法。   他倒是真好奇姜芙那样的性子,二人再见,究竟是怎么个场面。   先前料想的无数可能眼下无处发散,崔枕安心里有些恼。   见他又是一盏接一盏的送酒,时不时的朝人堆里瞧看两眼,路行舟将崔枕安的心思猜了个七八,倒觉着此人别扭的厉害。   路行舟最见不得他这般口是心非的模样,明明心中惦念着,却硬装出一副不在意的状貌,倒也有趣。   宴上歌舞流转,南境北域之精华融合在一处,倒也新鲜,惹得人眼花缭乱。   崔枕安今日着一身鸦青色玉金枕袍,宽肩窄腰,线条惹人,束发顶梳,头顶玳瑁精嵌白玉长冠,他霜白脸色冷峻越显,气质轩昂斐然,在一众人之中尤其醒眼。   现如今的崔枕安成了坊间最受热议的人物,引了无数目光,诸人也纷纷好奇,这位当年入京时只有十岁四的人,是如何蛰伏多年突出重围,拼打至此。   口耳相传间,他倒成了一段传奇。   沈家是前朝皇帝后宫妃嫔的亲眷,因离得远,皇权颠覆时倒也没受牵连,可好歹也与旧朝有关,他风评又不大好,到了如今便备受冷落,虽现在官职不算低,被人安排在偏僻处也无可奈何。   沈齐都不受重视,更何况他一双女儿,也能只挑了众家贵女不稀罕的地方挤着去。   自打入殿,沈珊和沈瑛姐妹二人的眼珠子便不曾离开过崔枕安身上,即便只能遥遥观上一眼,脑子里的算盘珠子打的也响亮。   沈瑛素来心高气傲,从前在京时她可不是今日的待遇,今日到此,倒是窝了一夜的火,她坐在角落梗着脖,素扇挡在唇前小声嘀咕:“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我替你去冲喜,何需姜芙那个废物。若当初我去了,说不定现在也是太子妃了。”   自打听说崔枕安回京,这姐妹二人的肠子都快悔青了,眼见着这一飞冲天的机会被自己当初活生生放走,背后还不知有多少人担着笑,每日郁结的连门都不愿意出。   沈瑛口无遮拦,倒惹得一旁沈珊发笑,眼角轻蔑瞄了她一眼,语气带讽:“就算当初冲喜的是你,只怕也是同姜芙一个下场,姜芙貌美无双,不还是落得个魂归乱葬岗。”   姐妹二人自小喜欢欺负姜芙,不光因为她无父无母寄住沈家,更因着她那张一日美过一日的脸蛋,两个人从不愿承认姜芙的丽质天成,眼下为了打压妹妹的狂妄,也只得将她搬出来以作嘲讽。   虽说沈瑛性子急,却也不傻,听得出姐姐的挖苦,干脆丢了个白眼儿过去,“那是她无能,一个连送到手边的男人都抓不住的蠢货,有这下场也不意外。若换成是我,不知比她强上多少......”   “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懒得听她聒噪,沈珊打断她的话,“当初听到要我去嫁给他的时候,你可是躲在一旁声也不敢出,现如今倒是知道后悔了。若说再重来一次那也是我嫁过去,怎么都轮不到你。”   “与其事后再言,不如提前想想自己的处境。连你都说姜芙是个蠢货,难道高座上那位瞧不出来?当初父亲拿那么个人塞过去,他就不会记恨吗?躲都来不及,还巴巴的往前凑,亏你平日自诩胆大心细,我瞧着胆大是真,心细倒是略逊一些。”   几句话便将沈瑛揶的哑火,明明心里不服,却连回嘴都寻不到出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颇为不愤。憋了半晌才咬着牙挤出句:“凭你再厉害,不也还是没料到有今日。”   与这没头脑的妹妹似也谈不出个高下,反而心烦,沈珊懒得再理她,此时宴殿长道之上,舞姬身姿翩翩,如若九天仙女落世,使人无不眼花缭乱,隔着她们身影跃动,沈珊目光反而落在另外一人身上,那便是坐在崔枕安不远处的路行舟。   此人容貌不俗,来之前沈珊便打探到了,他年纪比自己长不了几岁,与崔枕安感情不差,家世也好,如今也算是皇亲了,更重要的是,他尚未娶妻,这般资望很是难得。   太子妃她肯定是做不成了,若是退而求其次,能攀上路行舟那也算是一条出路。   见沈珊再无言他,沈瑛好奇看向她,见她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亦顺着她的目光朝前,一眼扫到崔枕安不远处的路行舟。   两姐妹虽多数各怀心思,彼此都揣着自己的算计,可到底是一母所生,很多时候一个眼神便知心意,沈瑛将目光又重新落在沈珊脸上,一来一回便已知七八。   路行舟这样的人,沈珊喜欢,沈瑛也喜欢。   这宴上心怀鬼胎的人不少,名为席宴,实为各人一场无刀光的交锋,彼此的试探。路行舟心思不放在这些杂事之上,更不知自己早就被人盯了个死。   宫宴过半,已有些不胜酒力之人饮酒上头,有内官去御药房请了医官配了解酒药送往偏殿。   若是在从前,身为医佐的钟元是没资格入宴席偏殿的,如今他升为医官使,来送解酒药给各各权贵也属当然。   酒过三巡,有两位大臣正在偏殿醒酒,醒酒药灌下去只待起效,钟元需暂等此地还不能离开。   偏殿与宴殿间有镂光的格窗相隔,透过一指宽的隔窗,可以清楚瞧见宴殿之内的场景。   钟元一眼便锁在了上座的崔枕安身上,此刻钟元目光似如一斩寒刀,面容凝重,忿然作色,全无平日接人待物憨厚谦和的模样。似变了个人。   他双手隐在宽袍广袖当中,用力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接连凸起,心中默问道:“崔枕安,我等了十余年,你可准备好了?”   此刻的崔枕安漫身酒气,熏人自醉,哪里能知暗处有人恨他入骨。将酒盅放下,单手撑扶席案起身,同他父皇请示之后,便离了席间。   一旁路行舟见了,也起身紧随。   出了宴殿,崔枕安一路行至湖心亭,今日他喝的有些多,他是酒多不上脸之人,即便饮得近乎醉了,面色仍然霜白看不出异样,可飘忽的步调却透出他的醉意,一脚才上石阶,身子有些打晃,好在方柳在身后及时将他搀扶住。   他似心情不爽,步入湖心亭后便将方柳的手甩开,方柳见他身形微晃有些放心不下,才又要跟上,却被不知何时跟上前的路行舟一手搭在肩上。   “你去吧,我来。”路行舟拍了拍方柳的肩,示意他退下。   方柳一见也不敢再上前,便退出湖心亭到阶下守着去了。   风过宽湖,卷起湖面一层涟漪,将月光打碎。此时荷叶茂盛,荷花满铺,又是一年夏。   崔枕安默然无声,静立亭柱一侧,望着湖面出神,本就有些醉意,再瞧湖面鳞光似的月光,眼底有些泛晕。   路行舟行上跟前,与他肩线平齐,侧头问:“怎么喝的这么多,是有心事?”   崔枕安眼目一滞,旋即别过眼轻笑,“我哪来的心事。”   一早便猜到他会这般嘴硬,路行舟着实看不过眼,终得了机会便问:“有件事我倒是要问问你,这么久你都不肯成亲,圣上同你说的那些贵女你一个都不肯见,是不是因为心里还惦记着那个人?”   “没有。”崔枕安想都没想,一口回绝,可话一脱口才反应过来,可后悔已然来不及了。   可仅此一下便露了破绽,路行舟以奇怪的目光盯望着他,双手环抱身前,颇有些看热闹的意味,“我又没说是谁。”   崔枕安仍然嘴硬,目光放得更远,“管你说的是谁。”   见他如此,路行舟也干脆就此坡而下,最后问道:“这么久以来,你可曾想过从前的那个妻子?可哪怕有一点在意她?”   “这事你不是一早就问过了。”   崔枕安也一早便否认过了。   路行舟家中有几房妾室,但那都不是他心之所愿,是家族相迫。他承认论身他不是什么干净男子,可只论真情,他自认忠贞,若遇真爱的女子,凭她是什么身份,他皆会坦然认下,喜欢就是喜欢,不喜就是不喜,绝不会似这崔枕安,心口不一。   崔枕安在这件事的态度上尤其使他恼火,口口声声不在意,忘却了,未曾念过,却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向属下问京城的情况。   他哪里问的是京城,分明问的是京城里的人。   说起来他这个人也算是顽梗到了极致,愣是在千里之外的北境硬憋了两年。   只怕若那女子当真找到北境来,说不定他到那时又会换成另外一副嘴脸。   可路行舟在这种事上即便再看不惯崔枕安的所作所为,却也打不得骂不得,只能扬手一道:“既是这样那便最好了,这几日我在京城闲的发慌,还真打听到了关于那女子的事,我记得你曾说过,她叫姜芙是吧?”   乍一听姜芙其名,崔枕安的心口似被人重弹一下,他没应声,却分明在期待路行舟说下去。   “她死了,”路行舟弯身从亭柱角处拾起一颗碎石丢进湖中,发出咚一声响,“在你当初离京之后。”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我在意什么?”   “她死了,在你当初离京之后。”   这句话似一记重锤,敲响在崔枕安的脑顶。余波之音扩得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沉,在他耳畔脑海久久不曾散去。   崔枕安耳内轰鸣,却连风吹过耳际的声音都听得清楚,扑在脸上的明明皆是热风,他却一下子感觉如坠寒潭,冷得他周身发颤,双腿似被长钉桩钉住,寸步难移。   “枕安,枕安?”见他似木桩一般杵在那里不闻不动,路行舟忍不住唤他两声。   虽现在崔枕安贵为太子,可私底下仍让路行舟直唤其名。   也不知过了多久,脑中那阵强烈的轰鸣才过劲,崔枕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路行舟在唤他,此刻他已酒醒大半,微侧过头来对上路行舟的目光,问道:“什么?”   这一句是下意识而问,并未过脑。   “你没事吧?”虽现下他看起来一切正常,可仅那一瞬的默然,路行舟似觉着此刻的崔枕安只是人在魂却不在。   他有一点后悔,悔自己方才说的太莽撞,本不该这样对他的。   “我没事......”木讷眨了两下眼,崔枕安唇齿微动,瞳中终稍稍恢复了一点清明,可心口处那被人重捏之感仍在,他刻意忽略过去不管,强压了声线假装平静道,“怎么回事?”   此刻他自认为装的很好,无人能听出破绽,明明急切的很想了解前因后果,却仍能细言慢语。   既话已说了,便再没有藏掖的必要,路行舟亦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性子,索性一应都讲个通透,于是他道:“我也是多番打听才知道,自你当年走后,她被前朝那老皇帝迁怒,将人下了大狱。用刑前夜死于心悸猝死,走的很突然。”   短短几句话,似已经讲完了姜芙的半生。   崔枕安所知的姜芙的半生。   迁怒、用刑、大狱、猝死。连在一起,竟似一柄短刀直直插透崔枕安的心脏。   姜芙这样的结局,他从未想过,他真的没想过。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提到心悸一事,崔枕安突然觉着左心口疼得厉害,不似之前那种被人拿捏之感,而是真真实实的痛楚,疼的他大气都难喘一下,仍旧咬着牙平息问:“她不是沈齐的侄女吗,怎的不保她?”   不提沈齐还好,一提沈齐连路行舟都忍不住轻笑出声,“沈齐?别说是他的侄女,就算是他女儿他都未必能保。”   先前崔枕安曾遇姜芙几次鬼鬼祟祟不甚明光,不知道偷偷摸摸的忙什么,她又是沈齐的侄女,加上这一层关系,他便总觉着姜芙是朝廷的人。那场荒诞的冲喜本就是在他重伤昏迷时才进行的,他全然不知,醒来便见着一个自称他妻的姜芙。   这样突然冒出来看起来对他深情一片的,让他如何信任?   他承认,他对姜芙的防备一日不曾放下来过,直到后来将行时,他也曾有过犹豫,但他还是留了姜芙性命,且将她打晕,那时便是想着,即便他走后东窗事发旁人或也怪不到她头上。   到底,还是他想的简单了。   他没料到的是,那狗皇帝会将她下狱,更没料到沈齐竟不保她,竟这般干脆利落的将人弃了。   “竟要对她用刑,竟要对她用刑......”崔枕安身形略带摇晃,朝一侧挪了半步,肩膀微倚在朱红的亭柱之上,以作支撑。   夜色昏暗,他的面色倒瞧看不大清楚,但他语气带伤,似对用刑一事耿耿于怀。   此刻的崔枕安牙关紧咬,眼皮微撑,脸色不善。   “咚”——又是一颗石子落水,路行舟下巴微仰,面色也跟着沉重起来,“抓不到你人,气急罢了。”   二人谁都不再言语,水波之声随风变得越发清晰,湖面送荷香,偶有一尾鱼跃出湖面,崔枕安目光只盯着湖中心瞅,脑子里似一团乱麻,全无头绪。   路行舟觉出他情绪不对,虽看似平静,却似隐隐蓄着一团怒气于胸。   “你......”有些话路行舟着实是不吐不快,话到唇边顿了片刻,“我想,先前你只不过是把对前朝的恨加在了她身上而已。不管她是什么身份,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心口的痛楚越来越强,绞痛一阵比一阵强烈,不过少顷,冷汗布了满额。年少时也曾犯过这毛病,不过早被治愈了,怎知今日来的又这般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   为了不让旁人发现他的异样,崔枕安单手撑着亭柱勉强站直身子,细细瞧看能发现他分明在搐动,连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和稳,“她葬在哪里?”   “湘云山脚。”不同于方柳办事,路行舟出手,必是事事致微。   心中默念此地,崔枕安却未再言旁他,而是在灯影下一转身,出了湖心亭。   身后的路行舟闹不懂他现在要干嘛,忙追上去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崔枕安未回身,只抬手稍摆,强撑着作出一副轻裘缓带的腔调,“酒气散了,这会儿自是要回去宴殿接着饮酒的。”   他装的太好,让原本以为拆穿他的路行舟睖睁原处,此刻倒真有点糊涂了,“你对此事当真不在意?”   “我在意什么?”心口处的那股绞痛愈演愈烈,已经让他寸步难行。脚步暂且顿住,他只敢在暗影之中微微侧身,若在光影下,便能轻而易举察觉他灰土的面色以及红丝满布的眼眶,“我说过了,她是朝廷派到我身边的一双眼,这是她的命,无亲人护她,也是她的命。”   话毕,他大步离去,似一条黑色的游龙一般。   其实在听说姜芙的结局之后,与他素未谋面的路行舟都不禁生了些侧隐之心,即便他从崔枕安的口中听过姜芙是朝廷的人,现下再听崔枕安的言行,倒真让路行舟心底生起一些寒意。   崔枕安的心性他是清楚的,只是在这件事上他参不透缘何崔枕安心肠冷硬至此,竟无半分叹惋。   离了湖心亭,崔枕安并未再回宴殿,而是快步奔到一处无人的楼阁之下,将整个人隐在月光都照不到的阴影里。长臂伸出,掌心撑在青砖墙上,指尖紧朝下扣。   方才快步已是极限,此刻自背后望去,他脊背因心口痛楚而微微弓起,脚下难行。   冷汗珠子自额前流下,顺着他刀削似的鼻梁滑下,在鼻尖处悬成一粒碎玉珠,微仰头,顺直滴落。   方柳一直跟着他,终在此刻觉出他不对劲来,忙伸手上前急切问道:“太子殿下您没事吧?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去请医官过来吧!”   “我无事......”他仍在硬撑,若是平时病了也就病了,若是这时他让旁人知道他有恙,那便说不清了。他也不清楚他在坚持些什么,怕旁人误会什么。   “只是今日喝的有些多。”胸口一阵浊气吐出,崔枕安倚在青砖墙上,他想,一定是他今日喝的太多了,才会这般头晕目眩。   后脑微仰,终在忍耐良久之后心中的绞痛之感才缓缓散去,仍有余波却无大碍,崔枕安近乎拧成扣结的眉心终于有了片刻的舒缓。   “方柳,”他睁开眼,身子终也可以微微挺直,半张脸探在月色下,“湘云山在何处?”   方柳从前在京中当探子,四处他都分外熟悉,有些地方闭着眼都可行到,区区一座湘云山。   “出了京城一路往西,大概三十里路。”   崔枕安下巴微沉,“明日一早带上几个人,随我去趟湘云山。”   方才在湖心亭的事方柳一个字也没听到,崔枕安突然要去湘云山倒让方柳觉着意外,可他做事从不问主子缘由,且如何吩咐便如何安排。   这一夜,宫中佳宴,熙熙炽盛似在天上宫阙,暗藏猜忌刀影,有人不安有人欢喜。   无人知,那看似高高在上岑寂蔼然的太子殿下竟为着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整夜未眠。   次日天不亮时,崔枕安一骑快马,带着人奔向湘云山。   从京城到湘云山若单凭脚力怕是要走上五个时辰,骑马便折了一半,到湘云山脚之时已近午时。   路行舟原本打听闲事的时候还让人画了一张地图,可在与崔枕安说过之后他便以为崔枕安不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反将那地图丢给方柳,方柳又转奉给了崔枕安。   本来苦恼该如何向路行舟打探具体位置,这下却是正好免了口舌。   湘云山乍一听此名,还以为是个山清水秀之处,到了才知,是一片荒山,行近一路也不见人烟,连小兽也不曾见过一只。   午时天气炎热,崔枕安命人按地图去寻坟冢,可他总隐隐觉着,这里不像是埋人的地方,在未见到坟前,他仍对此事抱有一丝转机,或是路行舟那小子浑惯了,闲着没事同他扯谎,或是旁人弄错了,那所谓已死的姜芙不过是与她同名......   一夜静思,他始终不愿相信那个活蹦乱跳身康体健的姜芙竟能死得这般轻易。   然,还是方柳最先跑过来同他道:“启禀太子殿下,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吾夫枕安,初唤我名,姜芙 。”   仅此一句,将他先前心怀所有的侥幸全部打散,连一点都存不下了。   他心口一颤,胸中翻涌,似昨夜那股绞痛之感的前奏。   山下无路,他着一身玄色长袍立于半人高的灌木丛当中,明明烈阳当空,他仍觉着脊背暗暗发凉。   这滋味儿很不好受。   他双目空茫,望到前方却无焦点,日头刺眼他亦不躲不闪,迟了稍许才开口问道:“在哪儿?”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不起眼儿的土坡,被杂草埋了,辨认了许久才寻到。”方柳轻飘飘的一句话反而显得姜芙的下场更惨了些。   崔枕安出身贵族,自小亦见过家族丧葬,无论男女,哪怕是高门院中哪家的庶出或是妾室都得以善终,皆得厚葬,他着实想不出被杂草相埋的土坡是如何胡乱葬着一个人。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崔枕安下巴微仰,喉结微动,终从唇齿间挤出两个字,“带路。”   他还是想去瞧瞧。   方柳觉着他不该贵人临贱地,时下有些为难,劝道:“殿下,那野坟晦气,您千金贵体......”   “带路!”崔枕安斩钉截铁将其废话打断,声线也不觉提高,不怒自威。   方柳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只能抬手招臂,唤了随行护卫将灌木丛拨开两侧,给崔枕安开出一条路来。   崔枕安便是这样一步一步踏着野草来到姜芙的坟前。   这荒坟比他先前想的还要潦草,当真如方柳所言,只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土坡,坟草茂盛,一见便是许久没人打理过。   他实难想象,怎的那样一个人,不过两年便长埋此处?   灿阳照得他周身汗透,晒得他皮肤有些发疼,他终是没忍住提步上前,弯身徒手拨开坟上杂草,脚底却踢到一物,顺势看去,深丛的草堆之中躺着一块近乎发烂的黑色木板。   将其拾起,一股腐朽的气味儿直冲鼻腔,烂木倒刺扎手生疼,虽被风吹日晒虫蚁啃咬的不成样子,却仍能辨认出上面歪歪扭扭胡乱又随意的刻了几个字——姜芙之墓。   再无旁它。   这块破木板便是她的碑了。   哪所寻常百姓家再不济也会有件石碑,而她却什么都没有,孤零零的被埋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无人祭奠。   此时崔枕安还在想,即便她是一颗棋子,也不至于此。   心口那种绞意越发深重了,捏着烂木板的指尖不觉用力,有木中倒刺扎入掌中浑然未觉。   “怪不得......”因心口突袭的绞痛而变得越发黑紫的双唇微动,自言自语。   怪不得姜芙似人间蒸发,怪不得京中再无她的消息,怪不得几经辗转始终不见她人影......   原本他想着,哪怕她在京城已另嫁旁人,哪怕她嫁了......   竟未曾想过黄土埋骨,草木为碑。   日头此刻移到人头正中,树上鸣蝉叫得一声比一声真切入心,有汗水正落在手中的烂木板之上,崔枕安突然觉着脚下有些打晃。   “殿下您怎么了?”方柳即是再迟钝也觉出不对来了,忙冲上去将人扶住,他这副模样方柳曾见过,不过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殿下您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先回府找医官来看看!”   “不打紧。”话虽如此,可心上绞痛映着那蝉鸣一下重似一下,连喘气都觉费力起来。   心口每每浮动一下便抽痛难忍。   “殿下,您先去阴凉处歇息一下吧。”方柳不敢怠慢,扶着崔枕安来到不远处的一棵树旁,崔枕安背倚树干稍喘了口气,手中始终握着那块木板。   垂眸悄然看去,方柳借着那块木板方知这荒坟是谁的,时隔两年之久,他竟没想着这女子崔枕安竟还记得,不免联想到先前路行舟同他说的话,恍然大悟。   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崔枕安的脸上洒下一片斑驳,单自他眸色中瞧不出任何情绪,只知他独自盯望了远处那座被青草覆盖的荒坟良久。   他说不清楚他为何心情会这般低落,明明当初走时便不曾有过旁的心思,明明他当时将那杯要给姜芙喝下的毒酒丢了。   手中那块木板被他越发紧握,指尖掌心有刺痛传来,可他却觉着同此刻憋闷的心境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方柳,你命人择一吉日将这坟启了,再选一处风水宝地将这里的人重新下葬。”他声线很平,每说一个字都不带情绪。   一想到先前自己还对那姜芙有过杀心,而今方柳见自家主子这般,愣是半个不字也不敢多言了,只点头痛快应下,“是,属下领命,一定将此事办好。”   这里的虫鸣吵的人头疼,崔枕安觉着自己应是真的病了,在此处半刻也待不下去,撑着树干将身子挺直,自阴凉处重新走向烈阳中。   方柳见他直到重上马背手里仍拿着那块木板,想要提醒却不敢讲。   再回城时已过申时,众人在闹市中不敢策马,纷纷下马牵行,唯有崔枕安骑于马背之上由方柳牵缰前行。   这条街他很眼熟,当年那做为暗桩集处的点心铺子便是开在这条街附近,如今方柳归位,铺面已经换了旁人,是为方柳的心腹。   一入街景,便记起从前在京为质的时光,当年的心境与今日大不相同。他忽而记起,这条街拐出去再走不远,就是当年他身受重伤时所居的宅子。   “方柳,当初我住的旧宅还在吗?”日光西移,照在崔枕安的脸上,将他双眸铺上一层琥珀色的光影。   方柳点头道:“那旧宅一直空着,仇杨说自打您当年走后,有官兵去搜过,后来便放置了。”   “我去瞧瞧。”他向来不喜那套宅子,他受伤后在那里躺了大半年,日日被人监视,那滋味如同坐牢,本想回来之后那宅子若还在便夷为平地,谁料想因事多而被耽搁到了今日。若非因着姜芙的事,他想他此生再也不会踏入那处。   不过拐出两条街便是那座旧宅,再归来,似比从前又萧条了些。   已经掉了漆的府门贴了封条,风吹雨淋久了,封条也变得褶皱暗黄。   不等崔枕安开口,方柳上前一把撕了那门上封条,不过刀尖儿一劈,破败的门内门闩掉落,他重手将门推开,染了满手的灰尘。   崔枕安提步走了进去,其余人等皆守在门外。   这院子好似比他记忆中的小了许多,明明才离开也不算多久,却仿似已是上辈子的事了。行过前院,穿过一条石子路,另拐一边便是后院,两年无人打理,从前的花株早就没了踪影,院中杂草丛生,总让他想起姜芙坟前的景。   院墙角落处是一株丁香,无人修剪反倒长的枝繁叶茂,只是没了形,枝杈横生,伸到了风雨连廊内的凭栏处。   他仍记得,从前姜芙常在此处流连,拿个不大的竹筐不知在忙些什么。   这里明明没有姜芙了,可她的影子好似常在眼前晃,崔枕安眼色一黯,转身迈入廊内。   穿过此处风雨连廊再行过宝瓶门便是从前他所居的正房,房门未关,其中一扇似被人重击过,挂在门框摇摇欲坠。   在门口伫立良久,终还是走了进去,身后光晕照在背上,步踏间房内灰尘跃起冲人口鼻。   房内陈设早已面目全非,再挑不出一样拿得出手的摆物,从前放于内室的刺绣屏风不知被何人用长刀划了一道裂口,顺着那道裂口望去,隐隐得见他曾用来泡药浴的木桶。   这房内处处透着当年他走时的仓促和后来人对他的愤恨,连他也不知,后来这间旧宅院到底经历了什么。   绕过那架破败的屏风,昔日木桶许是因为药汁的沉浸变成了糟黑色,早不复当初模样。   一阵风自破窗吹过,房内灰尘重的呛人,崔枕安也没忍住呛咳了两声,此处他不愿多待,也再没多瞧一眼,转身大步出了门去。   本想就此一走了之,踏出门便想起,似自正房拐出不远便是姜芙从前给他熬药的灶间,她从前似常在那里摆弄那些药材,来都来了,他也想再去瞧上一眼。   灶间现下连门都没有了,陈旧药材洒了一地,鞋靴踏上去碎脆声响,灶间陈设本就简单,除了药材再就是一张桌案几张小凳。   仍记得她闲时就喜欢坐在这里看医书,偶也会发现她在这里悄悄摸摸的不知弄些什么,每到他来时,她便藏的及快。   他自认为没在姜芙面前露过什么马脚,所以偶见她鬼祟也只装不见,如今人不见了,他独留在此,心生怪异,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朝着桌案行去,指尖划过因缺漆而斑驳的桌面,染了满指尘灰。   圈椅扫也未扫直接坐上,轻抿指尖尘灰,目光锁在桌案之下。   桌下角落里是一长形立箱,上有三层抽屉关的严实,倒不见有人翻动的痕迹。他当初被发落到这旧宅里时虽显破败,却也有几件能过得眼的瓷器摆件之流,许是他走后有官兵来此搜查便顺手牵羊,而这桌案怕是连府里的下人都未必会用,也便幸免。   一时好奇,这里会不会还有姜芙先前留下的什么物件,他将那小木箱拉出,依次拉开抽屉,在中间层与最底层各躺一本医书。   一想到这是当初姜芙曾翻动过的,崔枕安心头便有一种异样之感滋生出来,探身将那两本书取来,一拿在手里便觉着书中有异物之感,掏出后便立即有什么东西自书中掉落出来,正砸在崔枕安的靴面上。   放眼一望,散落在地的,竟是一片片暗绿色的干叶子,上头隐隐透着墨痕。   伸手随意拾起一片,只见那半掌大的干叶脉络清晰,上面寥寥几行娟秀的小字,其中竟有他的名字。   “庚辰年壬戊月冬至节前,吾嫁与崔枕安为妻,梦寐以求,天赐我念,甘之如饴。”   在见到叶上这几行小字的刹间,崔枕安整个眼皮滞住,漫身血热似凝于脊背一般,这字迹他识得,那是出自姜芙之手。   很快他又垂眼望向脚边那一堆零散,再次弓身将它们一叶一叶拾起平铺于桌面之上,手底所见,其上无一不无小字。   细细看去,甚至有些不知是哪年的陈年老叶,上面记载的年岁经久,比姜芙嫁过来时还久。   “戊寅七夕夜,惊喜人群见枕安,相隔不远,仅此一面,可抵数月。”   “戊寅秋猎,因故不得前往,偶听家厮议安之马上英武,心甚慰,以抵相思。”   “丁丑上元,躲于众家之后,相距不远,仅可探观枕安背影,心满意足。”   “端阳日,亲做香囊一对,自知不可送,细心留存。”   “庚辰年壬戊月丙子日,吾夫枕安,初唤我名,姜芙。”    第23章 那座坟是空的   这些到底是什么?   手下旧叶一一看过去, 崔枕安的脸色随着窗外的霞光一点一点暗下来,一束夕阳照打在他的侧脸上,眼色由莫名变狐疑。他起身快速翻动那两册医书, 将书页里的叶子全部取出,除了未着笔墨的几张,其余或挤写几行, 或寥寥几笔,年月虽不同,却是每张都有他的名字。   他越发糊涂了, 若这些年月记载属实, 为何他脑中从未有过关于姜芙的一点, 好似这些全部与他有关,他却从未参与。   “怎么回事......”心脏忽然猛跳不止, 抚在叶片上的指尖也不受控制的抖颤起来, 一手猛捂心口处, 一手掌撑在案角上, 脸色苍白若纸,许是这突袭的痛楚太深重,他脑子里乱成一团, 一时根本参不透其中原委, “到底怎么回事......”   那些叶片上的小字转瞬间似变成了会飞的蚊蝇,转着圈儿似的绕在他眼前, 只觉着一阵眩晕,脚步后退时手肘正撞在身后瓷坛上。   且听沉重且响亮的破碎一声传来,在院中打晃的方柳觉着不对, 立即朝声响处奔去。   方柳迈奔入门时, 只见崔枕安单手捂着心口倚木架而立, 唇色青紫,脸色白中泛青。他忙跑上前去将人搀扶住,却未留意脚下干叶,被他踏在靴底。   “别动,退后!”见这没分没寸的方柳鞋靴踏在叶片之上,他一阵脑火,勒令后退止步。   方柳这才意识到自己脚下踩了东西,却也来不及细看是何物,连连后退,绕到一处空地贴近崔枕安,“殿下您的旧疾是不是又犯了?”   “您不能总这么拖着,得找医官好好诊治才是。”   这两日方柳也不知崔枕安到底是犯了什么邪,身子频频不适,却仍装作若无其事,连医官也不肯叫一个。   方柳的话似耳旁风一般刮过,崔枕安满目唯有地上那些,一定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一定。   “将这些好生拾起,带回府里去,”他唇色似比方才更暗了些,却仍不忘恶狠叮嘱,“上面的字你一个也不许看,若是看了,小心我挖了你的眼!”   这话说的怪让人发悚,尽管方柳知道他不会真挖自己眼,可他毕竟是个老实人,既说不让看,那便不看。扭身蹲下别过眼,身子挺的笔直,仅用余光瞄看叶片所在位置,将其小心拾起。   这些薄薄的一片片四处散落,干巴巴的躺在地上,方柳是常年舞刀弄剑之人,掌上指腹皆是老茧,好生捡起并非易事。   他正暗自腹诽,哪知身后闷响一声,崔枕安一个大活人,突然重重栽倒在他身后。   ......   虽天色渐暗,天空却一丝云彩也无,太阳的余光毫无遮拦的照下来,偶有风一起,卷起阵阵热浪。   院中花影压重门,香气漫在窗根儿下,原本在窗前看书的姜芙本想趴在小几上稍歇歇眼,谁知这一趴便睡着了。   这几日失眠梦多,一闭上眼便见自己出现在一片荒地间,天地皆是一片黄沙色,无日亦无月,她茫然朝前看,钟元竟不知何时站在远处,漫身鲜血。姜芙又急又怕,朝他奔去,可钟元身影忽远忽近却怎么也追不到。   此刻被噩梦缠身的姜芙眉眼紧皱,身子微颤,指头碰到小几上的书册,书册应声掉落,砸在脚踏之上发出沉重一声响。   这一响便将姜芙的梦境打断,她猛然睁开眼,那梦中的恐惧也跟着她一同来到了现实,使得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惊魂未定之际,她见自门外进来个人影,正吓得她一个激灵。   钟元的脚步忽然顿住,二人面面相觑定视良久,还是钟元先发现她一侧脸上有压出的红痕,方知她这般毛愣应是睡中乍醒。   垂眼看去,之前他手抄的针灸医册正跌落在她脚旁。   上前行过,探身将书册拾起拍了拍上头的灰尘,这才道:“怎么了?可是睡着做噩梦了?”   他回来的不是时机,此时钟元的身影和梦中那血淋淋的人影重叠在一处,倒一时让姜芙脑中错乱,难分现梦,直到听到他开口讲话,才一点点从方才的梦中缓和回来。   “你回来了。”姜芙仍有些惊魂未定,心跳得厉害,许是天气太热,许是方才那梦太过诡异,她在窗前日光下不过浅眠片刻,身上薄衫已被汗水打透。   “今日得空,过来看一眼,用不了多久就要回去,”钟元将那册子平放到桌上,细看她脸色,“瞧你眼下乌黑,是不是最近都没怎么睡好?”   的确是没睡好,可以说自打崔枕安归京之后她便睡不好,夜里时常醒来,便再难以入眠,可她不想说,只拍了拍桌上册子借口道:“你给我的这针灸医册内容太新奇,我常学起来就忘了时辰,久而久之便睡的日夜颠倒了。”   “哪知方才坐在这里竟眯着了,还做了个梦,怪吓人的。”   “梦见什么了?”钟元好奇道。   即便这会儿缓和了些许神思,可再一回想方才便觉着打心眼儿里膈应,她摇摇头,“也不是什么好梦,不说也罢。”   知她是有心事才会如此,钟元也不追问,只指尖儿轻点了那医册道:“针法不是一天就能学会的,我家的针法不同寻常医流,手法复杂且有些偏门,你别太心急,巡回渐进最好。”   话是这么说,可他将家传施针的法子都一一写下,又细作注解,姜芙看起来根本不费力,可见他十足用心,若是姜芙再不好好学,自觉辜负了他的心意。   多亏了钟元,这两年姜芙的医术精进了不少,一些不入流的小病小灾,她已经能看了。   天气闷热,姜芙见他满额的汗,便起身来到八仙桌旁给他倒了一碗凉茶端到脸前,献宝似地道:“这是我自己照方子做的,你尝尝。”   钟元二话不说双手接过,一口饮下。   方才入门时感觉还好,现下一见钟元此次回来,脸上轮廓棱角似也比先前明显许多,显然他在宫里过的也不好。   姜芙提心吊胆了这么些日子,终是没忍住提起,“在宫里的日子还好过吗?”   拿着瓷碗的手微微顿住,钟元原本沉凝的眸色一下子换了欢松色,“还好,就是新帝入京,宫里有些规矩在改,除了忙些,旁的没什么。”   “他......”他一顿,目光移在姜芙脸上打量,“他也不住在宫里,平日见不着。”   就算不提其名,姜芙也知他说的是谁。   可只要一说到这个人,姜芙的神色便变得极其不自然。   崔枕安其人就似一块冰,无论何时丢出来,即便是炎炎夏日里,也总能让气氛沉至冰点。   今日做凉茶放了些桑葚,将葱白似的指甲染了颜色,姜芙抠着指甲沉默起来,余光瞄着一侧的钟元,犹豫良久才小声开口:“其实,我想离开京城。”   乍一闻此,钟元猛然侧头看她,虽猜到她是为何,却也仍多嘴一问:“怎么?”   姜芙心里纠结,念着待她这么好的钟元又有些心虚,甚至不敢抬头,只道:“我不想同他处在一处,京城是大,可只要他在,我心里就总是不舒服。”   瞧着她的侧颜,眉梢带愁色,可见这些日子不光他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她在外也是一样。   心不安则万事不平。   钟元将眼睑垂下,把玩着手里的空碗细思片刻才又问:“你想去哪儿?”   这话足让姜芙意外,竟没想钟元不问她缘由,不作劝阻,只顺着她意单问她想去哪儿。   她轻眨眼皮摇头,“不知道,没想好。”   她只是不能容忍同崔枕安待在同一片天地,她听不得街头市面时常有人议论起他,说他多么英武,多么机敏,如何忍辱负重。   传言中的崔枕安似一座陡然耸立的高山,是林中独而秀的一棵参天大树,而唯有姜芙知道,他怀中那颗心到底有多狠多冰冷。   “所以你这么拼了命的学医术,是为了往后可以用此糊口对吗?”钟元好似独有一双慧眼,姜芙在他面前什么都遮不住,即便不说,他也都懂。   “治病救人是一件积德行善的事,我喜欢,也想做。”见什么都瞒不过他,姜芙也不狡辩,这种不言自明之感倒让她轻松不少。   “少时我的心愿便是在坊间开间医馆,不图大富大贵,只图医人救命。”他倒不想,姜芙的心境竟同他年少时的不谋而合,这让他心底暖然安慰。   这不免让他觉着,或他总有某些地方是可以配得上姜芙的。   “你既想离开,我不拦你,若你不介意,咱们一起走可好?”他眉目微微弯起,期待看向姜芙。   “真的?”原本还心虚的几近发慌的人一听他这般说,眼珠子圆亮,立即侧身抬眼瞧他。   钟元点头,“宫里的生活我也过够了,我也想去外面瞧瞧四处走走。”   原本姜芙还担心说起此事钟元会不高兴,或是觉着她忘恩负义,或是觉着自己这么一走了之辜负了他的心意,倒没想,他竟没有半分为难,反而顺了她的意。   这让她一颗举筹无措的心终能放下来,再没什么负担,可想一想到瞧钟元将此事说的这般轻易,她不免又忧惶起来,“只是医官使是可以随意离宫的吗?”   宫内御药房上至奉御,下至药工皆为宦官,既为宫人,此生便再不可能离宫,除非似先前的老医官,年纪太大而不能侍奉才能送出宫去。   对此疑虑好似钟元并不在意,他将手中空碗放于小几上,眼中飘过一丝狡黠,话说的很轻易,“连你我都能救出来,还有什么可难倒我的。”   “这些日子你且在家里好生学练医册,别太担心,一切有我。”   话虽如此,可姜芙总隐隐觉着哪处不对,今日的钟元,似与往常很不一样。   见她面露疑惑,钟元自知失言,不想就此话题再谈下去,而自怀中掏了一只物件出来递到姜芙面前,“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姜芙伸手接过,拿在手里的是一方帕子包的状物,将卷起的帕子解开,竟是一支铜身缔晶群青玉兰发簪。   “宫里尚衣局的匠人与我有些私交,我画了花样让他帮我打制的,颜色很衬你,戴上看看。”   他知道自小姜芙在沈家过的不好,处处受人打压,有什么好的衣裳首饰也都轮不到她,她向来穿用很是素净。如今虽出来了,可她仍不讲究那些,每每归来只见着她一根素银发簪用来盘发,他于心不忍。   世间女子无一不见着漂亮东西欢喜的,姜芙亦是。尚衣局匠人的手艺她早有耳闻,曾经宫里有娘娘也曾赏赐过,不过沈家那两位姐姐连姜芙的也半路截去了,她虽不言,可每每想起也算是一件憾事,而今得见,感叹匠人出手之物当真精妙。再配上钟元的一手丹青,相得益彰,没有比这再好的了。   “真好看。”姜芙将发簪拿在日头下把玩,指腹沿着精细的轮廓轻抚,最后终是忍不住将发上的素银发簪取下,将这支玉兰簪插上。   可手边没铜镜,别在发髻上总是歪扭,钟元实再看不过眼,起身接过那簪又好生替她拢了头发。   坐在小榻上的姜芙一抬眼便是钟元衣衫上的花纹,自己有些蓬乱的长发在他手间很是听话,光自背后打进来,铺在地面上,正照见他们两个人的影,此刻钟元也觉出不对来。   他眸色微变,手上缕发的动作变缓却未停。   他垂眼瞧看着姜芙的发顶,她的长睫,她巧而挺的鼻梁,心上的隐痛又起,他时而会假设,若他当年没走那一步,若还是一个完好无缺的男人,他在姜芙心中有没有同当年的崔枕安有可争之斗。   假设无非就是假设罢了,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他没有能力改变过去,却还有机会让未来越来越好。   钟元手力温柔,重新将姜芙的发髻盘好,最后将那玉兰簪插到发上,群青搭配不易,可唯有她的肤色能将这颜色配的剔透别致。   “好了。”钟元后退,自妆台上取了铜镜塞到姜芙手上,而他此刻自己的指尖上仍残留着姜芙头上的发香。   接过铜镜细细端详,姜芙摇头晃脑,难得笑的很俏皮,“真好看,这玉兰簪好看,你盘的发也好看。”   见姜芙欣喜钟元的唇角也不觉跟着勾起,他就在一旁静静瞧着。其实方才盘发时有那么一刹的恍惚,他好似在为他心爱的妻子盘发梳妆。   待意味一过,钟元又猛然回过神来,美好虽短,但他已然知足。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望了一眼窗外天色,残存的日光怕是也很快就没了。   姜芙不敢耽搁他,放下铜镜自脚踏上站起,“那我送你。”   钟元抿嘴笑笑,并未拒绝。   一路送到大门口,钟元便不再让她多行了,转身止步,“你快回吧,这天色感觉不对,似要下雨,院子里晒的药材别忘了收。”   “好,我知道了。”姜芙乖巧应下。   他将一应都叮嘱了几回这才扭身上路,不过走出好远,钟元终是未忍住回头望去,竟见着姜芙仍未回,一直在目送他。   许是未料到他会突然回身,姜芙明明怔了一下,很快便又笑着同他摆臂挥手。钟元难得笑的比蜜甜。   不过就在他转身之后,姜芙面上原本的笑意又立即消散,被一抹化不开的愁绪所替代,先前的那个梦,终是让她心有余悸。   ......   钟元预料的不差,他前脚回宫后脚便下了大雨,换了衣衫回到御药房时,有几位医官使正聚在一起探讨病症。   其中一位陈医官见他归来,忙同他招呼道:“钟元你可回来了,你过来瞧瞧这脉案。”   一口温茶尚未来得急送入口中,钟元便走上前去接过陈医官手中的脉案,粗略一遍,他眉尾稍提,又往后翻动两页才道:“这是......太子殿下的脉案?”   “是啊,今日你不在的时候,太子府来人传我去给太子殿下瞧病,我稍诊了下,似胸痹却又不大像,好似陈年旧疾,病因成迷。听太子殿下身边的人说,这毛病许多年不曾犯过了,我觉着脉象颇为古怪,倒一时说不透,为了止疼,只能先按厥心痛症下药,以做缓释。”   捏着脉案的指尖儿稍稍用力,钟元此刻已是极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绪以免让旁人瞧出端倪。   他心念道:“哪来的什么病因成迷,不过是恶有恶报罢了。”   见他久不言,陈医官使还以为他有法子,便商量道:“钟元,这脉象你可曾见过?我知你擅长针灸,不如你想想法子,这拿不准的事儿我们一时也不敢胡乱下药......”   新帝入宫时打发了御药房多少医官他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生怕稍有行差踏错下一个便是自己。钟元素来好说话,都变着法儿的想要拖他进来。   “虽我对针灸稍有研究,可我不太擅长治心疾,只怕这......”钟元将脉案合上,重新放回桌上。   陈医官见劝不成,便也顾不得旁一拍大腿,原地演起苦情戏来,“你说说,连你都没法子,我们可该如何处之,只能一起等死了。”   “陈医官您言重了,当今圣上和太子殿下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若当真是心疾......”   “陈医官,陈医官,您快来瞧瞧,太子府又来人了!”   ——钟元话尚未说完,自门外便奔进来一个小医佐急急报信。   一听太子府又来人,陈医官吓的腿都软了。   这也难怪,若搁从前,像陈医官这种资质是根本近不得贵人之身的,御药房凭资排辈,能利官见贵之人都是御药房的佼佼者,如今当初那些人早就被清理了,剩下的人也就青黄不接,能出来的独挡一面的,寥寥无几。   今日也是陈医使倒霉,被人拉着便走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回来后怕个不行。   方柳腰间别着长刀,一入门便见陈医使,他面色一怒,大步上前一把扯住陈医使的衣襟,几乎将人腿脚拎得离地大声质问:“我问你,你是怎么给太子瞧的病,怎么全不见好,还更严重了?”   “小人也不知,小人.......”陈医官急的快要哭出声,只能拼命摆手,亦不敢胡乱声张,生怕说错哪句话惹来杀身之祸。   “你们这群前朝的废物,身为御药房的人竟连病也看不好,留你们何用!”方柳气得整张脸都成了葱叶色,他本就对前朝颇有意见,眼下见了这群人更是愤恨无加。   这般怒火发起来,不禁让御药房的人皆不敢作声,个个低眉垂眼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下一难便会落到自己头上。   钟元面色凝定,观见方柳的怒意此刻已到顶峰,他见火候已到,朝前一步微微颔首,“这位大人,方才在下看了太子殿下的脉案,适作了解,太子殿下那是陈年旧疾,应是偶因血脉相冲才引而复发,倒不是重疾,您可否让小人去给太子殿下把脉一试?”   几乎快要拔刀的方柳侧头斜眼过来,上下打量这个不起眼的宫人,长像倒是清秀,只是年纪尚轻,让他不敢轻信,“你?”   被拎起来的陈医官此刻见钟元便似见了救星,急忙替钟元辩道:“大人,他叫钟元,别看他年纪不算大,可医术颇稳,尤其擅长施针,现在在御药房医术能称得上一流的,也唯有他了!”   之所以方柳生这么大的气便是因为来时崔枕安心口仍疼的厉害,他恨不得拿刀活剐了这几个,眼下虽对这个年轻的医官不敢轻信,可手里的陈医官更信不得。再瞧满屋子人一个个作鹌鹑状,倒没一个敢似他这般堂堂正正站出来。   着实不忍崔枕安多等,方柳将陈医官放开,重力推到一旁,险摔了个踉跄。   “你随我来!”方柳并无好气,只随意一招手,示意钟元跟上。   钟元提了自己的药箱随之跟上,迎着风雨随方柳出宫行往太子府邸。   那陈医官面上的冷汗尚未来得及擦,只瞧方柳又提了刀折返,一双眼珠子瞪的比牛还大,“我警告你们,今日的事谁若是敢讲出去半个字,你们的人头就都别想要了!”   众人惊吓尤重,连连点头应下,不敢说半个字。   ......   太子府离皇宫并不远,不过到时雨下的照比先前还要大了些。   太子府戒备森严,每走几步便有值守的带刀护卫,雨天配上太子亲兵冰凉的甲胄,更显威严。   钟元不懂武力,自是比不上方柳迈的广阔步子,加之夜色昏暗雨水绵长,初次来此路线不熟自要走得慢些,惹得前面方柳几次回头不客气的催促。   七拐八拐的终到了太子寝殿,方柳示意门口侍卫推开殿门后,大手将钟元搡入殿门之中。   在殿中守着的仇杨听到异响,下意识警觉,拦身站于殿内,直到见到方柳也入了殿中。   “这是我才抓来的医官使,御药房那群废物没一个成样的。”方柳又推了钟元一把,“里面就是太子殿下,你快随我来。”   钟元背了药箱随方柳步入内殿,有几名长侍守在榻前,方柳一摆手,众人会意,悄然让到一侧。   垂眼来到榻前,最先入目的一双绣了金线的祥云靴,钟元谨慎,知前方那人是谁,不再朝上看去。   崔枕安先前在旧宅疼的晕厥过去,被方柳带回太子府,经医官使诊治后稍有回缓,却未挺过半个时辰便越发严重了,只要稍躺下便连喘气都觉费力。这会儿他仅着单薄的月牙色中衣松垮且无力的倚坐在榻沿,单腿曲膝踩在榻边,一双长臂耸下,加之面容诡异,乍一瞧阴郁之感似地狱罗刹。   “殿下,这是从卸药房新带的医官,听说他医术尚可。”见崔枕安眼下连说话都恐吃力,方柳便将钟元带离近前同他解释。   榻上的人微闭双眼,也不言语,只默然点头。   方柳给钟元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耽误工夫。   一到榻前,五大三粗的方柳连声线都跟着压低了许多,只是仍然敌意甚重,他指了指腰上别的长刀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顺着他的手只瞧一眼,钟元点头。   方柳紧咬牙又道:“今日若将太子殿下的病医好了重重有赏,若再出差池让太子殿下受罪,我一刀砍了你的脑袋。”   虽他这般相吓,钟元仍是不卑不亢坦然从之。   待钟元净了手来到榻前给崔枕安搭脉,此刻的崔枕安面容若纸,垂目紧闭,唇周泛黑,远见着倒与死人无异。这痛楚难忍,他也是前不久才喝了些镇痛的汤药才堪堪压下,眼见药效要过,身上开始透出冷汗。   他的脉博在钟元手指尖腹下跳动,时急时缓,站一旁的长侍更是时时窥着钟元的神色。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直到良久钟元才渐松一口气,微挺身子,话还来不及说上一句,方柳便急凑上来,“如何?”   钟元直言:“太子殿下身上有旧疾,病根一直压在身上未除净,夏日炎热,使得殿下汗后营气损伤,另有燥血攻身,心阳不足,心失所养,这才引得旧症心疾复发。”   相比先前陈医官含糊其词,钟元字字清明,句句在根,榻上崔枕安将眼睁开一条缝隙望着他。方柳连连点头,“殿下的确有旧疾,是年幼时落下的病根儿,这病来的古怪,倒是鲜有人能除根,也只能治标。”   “既是幼年留下的病根儿想要治好就得费些工夫,首要得温通心阳,助通心脉,不能动怒亦不可多思,方可平缓。”钟元站起身,侧身去取自己的药箱中的针嚢,“太子殿下唇色发紫,血气不通绞痛难忍,在下需要先给殿下施针,首要止疼。”   他的话方柳听不大懂,更不敢贸然做决定,一双牛眼直勾勾看向榻上之人。   见他似有些本事,崔枕安也便应了,“且放手去做便是。”   钟元不言,只微微颔首,而后自取出银针先后在崔枕安的头上、胸间、手臂处刺扎穴位。医术崔枕安不懂,只觉着他所扎穴位似与寻常医官所扎不同。   不仅如此,他还取了镵针在崔枕安指尖处刺破浅皮稍稍放血,因心头淤血骤然拥堵,放出来的指尖儿血隐隐有些发黑,并非鲜色。   这一套行云流水下来,约用了半个时辰,显见着崔枕安的唇色由先前的黑紫一点一点缓和恢复成了本来颜色,脸色也不似先前的将死色,崔枕安稍稍提气,喘气时胸口压气上冲如奔豚之感也消失了大半。   此刻钟元来到崔枕安面前,借抚针之意离得他稍近了些,近到连崔枕安面上的肌理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就是要看清这张脸,就是要记住这张脸!   “太子殿下可感觉好些了?”此刻面对此生恨之入骨之人,钟元仍能强压心绪装得毫无破绽。   崔枕安睁眼,重喘两口气,“好多了,你倒有些本事。”   他的病他自己清楚,当年北境医术高超的郎中不知看过多少,也只能勉强压制却不能除根,时隔多年突犯,着实是因着那个女人的缘故。   那姜芙竟还有这本事,这一点是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   钟元微微勾唇,继而道:“殿下,这针需在身上留一个时辰,往后每日都要施针一回,除此之外还要配合汤药调养。”   先前因身上不适,崔枕安并未顾得上他,此刻稍适稳静,眼睫提起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医官,竟隐隐觉着有些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回殿下,两年前小人曾为医佐,陪同医官使去酒金巷那座府邸给您送过药材。”   酒金巷那座旧宅便是昔日崔枕安为质子时所居,钟元回的很是得体巧妙,并未提当年质子一事,这倒让崔枕安颇为满意。   “好,既你说我要每日施针,那你便先不要回宫了,暂留在此处,让他们给你安排个住处。”见他还算伶俐,崔枕安打算暂时留下他。   待施针一毕,钟元又将药箱收好,拟了个方子交给长侍,一应妥当,方柳带着他出了正殿。   见崔枕安病情好转,先前还凶神恶煞似的人一下子转了态度,说话也客气了许多,“关于太子殿下的病情,他不想让旁人知道,你嘴严些。若非当年给殿下医病的郎中死的死老的老,太子身边也不至于无人可用,你若当真能给太子调养好了,往后你升官发财不在话下。记住了吗?”   这番话说的钟元心中暗发一阵冷笑,升官如何,发财又如何,他从不稀罕。可他面上演的极好,面对方柳的劝告他看似感激涕零,“多谢大人提点,小人自当尽心照料太子殿下。”   方柳一路将人送至长廊拐角,便遣着人将钟元送至居所。   太子府的长侍一手撑伞一手提灯在前为钟元引路,雨点滴答滴答跳跃在油纸伞上,挡不住的水珠浇在钟元肩上,打湿肩头一片。   他单手撑伞行在雨中,伞页遮住了大半张脸,还有他阴笑勾起的唇角。   ......   方柳回来时,崔枕安已换了一身中衣坐在窗前榻上,面前小几上摆的,是一方梨花木小匣子,里面的东西他知道是什么,正是白日在旧宅拾的那些叶子,一片不少。   此下崔枕安当真是不敢再打开了,他闹不清里面写的那些同他都有什么联系,闹不清那姜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还剩什么是他从来不了解的。   他既好奇又后怕,他怕他或在姜芙身上曾犯下过什么重大的失误,这种感觉越发强烈,让他想忽略都很难。   这几日身子不适,的确也是因为自己忧思过重,因才施过针不久,身上仍虚得厉害,可眼下面色是真的好了,崔枕安抬手招呼方柳过来。   “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崔枕安的目光落在眼前目匣上,棱唇微抿,思忖良久似才下了决心:“你去给我查,查那姜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柳不知其中关窍,乍听此言,一时懵在原地,唇角微动,想要问却又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见他未应亦不动,崔枕安瞄了他一眼,“你怎么还在这儿?”   方柳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后脑,“殿下您让我查什么啊?”   见他这副迟钝模样,崔枕安想生气都不知该怎么生,只能低叹一口气,强压着性子道:“什么都可以,关于她的一切,越详细越好。”   一经提点,方柳这才懂了。   待他退下之后,崔枕安屏退殿内众人,无人之际他才单手抚上那只匣子,好似突然懂了姜芙之前的鬼祟是为何,又为何常在那株丁香附近打转,还有......   若那些叶子上所记都是真实的,之前他想不通姜芙对他的深情似也有了可以解释得通的理由。   关于她的事,再深些,便不敢再往下想了,未出结果前,他宁愿就这样僵持着,就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钟元施针时曾告诫他少思少劳,那么他便硬逼着自己暂时什么都不去想。   一切未曾水落石出之前,他只愿秉持原状。   接连下了两天的雨,而后又是暴阳晴天,方柳所查之事尚无结果,反而是他派出去迁坟的人先来回了信。   崔枕安因需得养病,难得清闲一日,方柳入殿时他正坐在窗榻上独自摆弄棋局,那只匣子一直躺在小几上,未曾动过。   手执一黑子举棋未定时,正巧瞄见方柳那一脸的灰土色。   “又出什么事了?”他问。   现如今那姜芙在方柳眼中可非常人,一有关于她的事,便似总能搅起些风雨,可事发又不得不禀报,方柳只能硬着头皮道:“殿下,到湘云山的人前来回信,说......”   话到嘴边,他反而不敢往下讲了。   见他欲言又止,崔枕安心头一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于心头,他将手中黑子捏紧,语气生硬令道:“说。”   方柳猛提了一口气,声线抬高一度,“湘云山的那座坟是空的!” 第24章 姜芙从来不是细作   “啪”地一声响, 他指腹微松,那颗黑子应声而落,砸在棋盘之上带下两颗散子一齐掉在地上飞出好远。   崔枕安凝眉冷面, 面无情绪将手重新放在膝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跟了崔枕安这么久, 他是什么性子方柳自是清楚,若事遇突发他越是平静,后果便更严重, 仅这横眉一眼便让人汗毛直立。却也无法, 只能一字一句郑重回道:“那坟是空的, 派去的人将坟冢挖开,发现里面除了两件早就破烂的不成样子的衣裙之外, 连一块骸骨都没有。以防出错, 那些人还就地挖了许久, 近乎掘地三尺, 仍然一无所获。”   “地图是路行舟给的,连那墓碑上刻的也是姜芙的名字,你竟然同我说没有骸骨?”他怒一拍桌几, 吓得方柳宽肩一抖。   最近崔枕安盛火结心, 已是忍耐至极。   “我让你查的那些可有结果了?姜芙自小是如何到沈家的?她平日喜欢做什么,去哪些地方, 有没有交好的密友,你可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   他迫切的想要了解姜芙的过去还有他与姜芙的串联相关,他看不见的角落暗自生发的那些究竟是何样。   这些一应, 方柳愣是一样都没查得出来, 不仅如此还同他讲姜芙的坟中没有骸骨。   竟然没有骸骨?   面对崔枕安的质问方柳自觉为难, 从前他做为暗线时,倒鲜有查不出的东西,可事关姜芙倒当真为难,姜芙在沈家似个不存在的人,从无大事,即便偶尔出门也是同着沈氏女一起,往来不过是鸡毛蒜皮。   这件事上他做的的确不妥,无从狡辩。   正当方柳觉着骑虎难下之际,仇杨竟在殿外求见。   “让他进来!”崔枕安高声呵道。   殿外的人得令,大步入门,仇杨一见二人面色便知不妥,与方柳交了个眼神,说话自会加些小心。   “太子殿下,您前两日让我查的事我查到了一些。”其实一早崔枕安便知方柳做不来这精细的活,特留了个心眼,将仇杨也支了出去。   现下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事关姜芙的,他都想一一了解。   明明打他入殿崔枕安的一双眼就几乎定在他身上,却仍能装出平绪模样耐心等着他答复,“讲。”   仇杨不似方柳管顾太多,只管知晓什么便说什么,“当初姜芙的确死在了牢中,医官使与仵作一同验尸绝无差错。”   他整个人都坐在窗外照进来的光线里,以仇杨的角度看去正是逆光,瞧不大清他面上神色。   见他不言语,仇杨便侧过脸看了一旁方柳,只见方柳正在同他挤眉弄眼,他以为方柳让他知无不言好在太子面前解围,于是便定了心神接着往下讲:“当年牢中的尸身沈家其实并没有收,沈齐怕姜芙的事会牵连沈氏,又怕旁人说他沈家冷血,便借此机给姜芙立了个衣冠冢,沈齐很聪明,此事对外从只含糊着回复,真正的尸身.......”   “属下费了几番周折才寻到当年的狱卒,她们说当年姜芙死后,并非直接下葬,而是被丢去了乱葬岗。”   话一落地,方柳近乎绝望闭了眼。   乱葬岗三个字仇杨说的极轻,几乎是一口虚气带过,可崔枕安仍听得真真切切。   这三个字在他脑内轰鸣一声而后炸开。   “乱葬岗。”他一字一句从牙关挤出,目滞许久,最终发出冷笑一声,“呵,乱葬岗。”   若他没记错,那时节的京城正值梅雨季,他无法想像,彼时的姜芙孤苦伶仃躺在那里该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或半身入泥,雨水冲泡,之后慢慢腐烂......   沈齐竟连给她收尸都不肯,连那般不体面的坟冢都容不得一个姜芙!   越往下深思,胸口的不适感便隐隐升腾,怕是才稳下的旧疾又要犯。   他重喘了一口气,身形稍挪动,上半身微微探下,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   “还有呢。”   崔枕安侧过身,光线只照打在他的脊背上,仇杨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竟瞧他宽长的眼尾有些泛红。   这场面突然让仇杨感到一丝压力,有种莫名的不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姜芙当年被送来冲喜前,沈家的确有意让她暗中观察您的动向,但是她没有,自嫁出来之后,便再没同沈家有过往来。”   覆了一层霜似的目珠稍稍抬望,直视前方却无焦点,看似宁静如常,他连肩膀都开始跟着颤,“消息可靠吗?”   “沈家门户颇严,很难打听到什么消息,属下在京城的一名暗线的远亲在沈府当差,也是两个人在一块儿喝酒时沈府的差人无意说漏了嘴。他说姜芙死后,沈齐的夫人曾在府中破口大骂姜芙愚蠢,不知同他们透露殿下您的言行,反而同您一条心......”   言外之意,姜芙从来不是细作。   即便沈府有心,她却从未走偏过一步。   听完这些,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他缓缓挺直身子坐起,下巴微微上仰,眼前有水色打转。先前泛红的眼尾也并非是仇杨的错觉,因现在的颜色比之前还要更深重些。   “都出去吧,我知道了。”他眼下平静异常,一如在听与他无关的消息,只过耳却不过心。   平静的让方柳和仇杨头皮发麻。   这两个人再次面面相觑,却不敢多作逗留,悄然离殿。   此时背后的明光将崔枕安的轮廓照在地面上,有浮尘在眼前跳跃,他平心定气的侧过身,将那只梨花木匣子拿在手上,这回,他对先前姜芙的猜疑真是半点也无了。   他曾笃定姜芙就是朝廷的人,这一点他并无过错,即便听到她的死讯,他仍能用细作一事来劝说自己,让自己无视对姜芙的愧疚。可他唯一没料到的是,姜芙从始至终竟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他从未看到亦从未感知的她的真心以及她莫名而起的情意。   始终都是姜芙自己的兵荒马乱。   到底再忍不住将那匣子打开,姜芙的笔迹正展于崔枕安眼前,他独坐殿中双手捧着那匣子,无措又无助。   “你姑母说的没错,你当真是个很蠢很蠢的人,你明明有那么多的时间,你为何从未跟我提过一个字?”悲恸之感徊肠伤气,尽身血脉都在体内飞速流动,涌往心脏,乱葬岗的场景他想也不敢想,现在连骗自己也不能了,“你为什么当初一个字也不同我说?”   “你若一早告诉我......”眼前雾色深重,重到他看不清眼前东西,他抬眼尽力不让眼底的水气破出,原本淡蓝的眼白尽是红丝。   后面的话他终是再没出口,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那个姜芙都不会再听到了。他知道姜芙被迁怒下狱时便已尝过了锥心之痛,而今再加一样,更让他意识到事关姜芙,他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迁怒她的是前朝旧帝,弃她不顾的是沈家人,而真正杀死姜芙的,其实是他崔枕安自己!   内心一旦将这些全部串起,他便如被一条绳锁扼住咽喉,那绳锁因他的悔意越收越紧,他好像浸溺在深海中不断下沉,连呼吸都不能了。   硬撑了几日的信念,终在这一时海啸山崩。   即便再大的风浪也终有挺过时,但最可怕的永远都不是一时的汹涌,而是绵长却又不间断的后知后觉。   漫在他身旁各处,随处可见,触之即痛,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明明曾有机会抓住她,他明明可以带着她一起回北境,终是因他的过分猜忌生生将姜芙推到深渊底。   崔枕安那颗斑驳的心脏终在平静了几日之后如同又被人徒手翻拧,那股钝痛深重而炽远,比之前每一次都严重。   他颤动的指尖儿想要去拿匣中的干叶,可那些东西似近又远,怎么抓都抓不到似的。   抓不到便不抓了,崔枕安单手捧匣,因愤怒而暴起的额前青筋似一道山脉,冷汗蜿蜒顺下,划过他布满红丝的眼,挂在眼睫之上,竟一时难以分辨是泪是汗。   他另一只手掌划过小几之上的棋盘,随手紧攥住几颗棋盘上的黑子,一如攥住沈齐的脑子。   他恨沈齐,却也更恨自己。   情绪越是波动,他的心口便越疼,最后用力到极至,眼前又是满布的黑影袭来,胡乱一挥手,整盘棋被他长袖挥落在地,发出凌乱重响。   一直候在殿外的仇杨听到声响立觉不对,推开殿门进去,一只脚才踏入内殿,便见崔枕安半面身子搭在小几上,摇摇欲坠。   ......   自打记事起,崔枕安的母亲便教导他,他生在王侯家,注定是天之骄子。所图所做皆应以权利为上,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用什么手段。   卑鄙也好,下作也罢,胜者说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   迈出去的步子永远不要回头,也不允后悔。   可他现在就在后悔。   明明她的结局可以不是这样,明明当初他只要一转身便能发现的,他为何连扭头都不肯呢?   崔枕安想往前走,将过去的一切都甩在身后,可他发现,无论他如何奔逃,那个叫姜芙的女子一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再次恢复知觉睁开眼,天如墨洗。   “殿下醒了?”   渊黑色的目珠在单薄的眼皮下微晃,正对上钟元的一双眼,稍稍扯动眉心便觉脸上有胀痛之感,余光还能看到立在脸上的针影。   先前姜芙的事一件加一件急冲过来,给他打击不小,他一时怒气上涌疼的晕厥过去,失去意识时钟元给他施了针用了药,这会儿他的情绪已然能稍稍平复,只是胸口始终有一口浊气吐不出来。   “看来是我旧疾又犯了。”因昏厥过久,乍一开口,崔枕安声线沙哑。   “为稳病情,殿下是不能劳累或是动怒的。”一边说着,钟元一边取针朝他手臂上穴位扎下。   崔枕安复而闭眼,他宁可这些都是梦一场,至少,他心里不会这般难受。   “钟元,你可有情投意合的女子?”初醒来,意识有些涣散,满腹的话无人言说,脱口而问。   捏针的手失了分寸,险些扎偏,钟元斜眼看向崔枕安,眼浮凶光转瞬即逝,轻咬后槽牙徐徐道:“太子殿下您是在拿小人取笑吧,像我们这样的宫人,怎会有情投意合的女子。”   他当真是有些糊涂了,回北境两年,那里的郎中皆是正常男子,倒让他一时忘了宫中医官皆是宦官。   未讲话,亦未睁眼,只是歉然一笑。   钟元收回白眼,又取了一根针扎入他小臂上的穴位。   这一针下去照比先前痛感明显,崔枕安松开眼角朝手臂上探去,见今日的针并非他先前所用,不免好奇,“怎么换了金针?”   “太子金尊玉贵,自是应用金针的,加上太子心疾特殊,病发的急,金针质地较软,更能使伤患平稳。”   “金针质软,听说入针时需用阴力,一般人怕是没这个本事。”钟元的医术他现在是信得过的,且听他如何说便如何是,自己也没心思在这种小事上劳心。   钟元眼皮一怔,手上动作却未停,且作闲聊,“太子殿下也懂得医术吗?”   医术他自然不懂,可是他记得从前姜芙闲来无事便翻医书,这还是当初无意当中听她提过一嘴,竟没想到能记到今日。   姜芙,又是姜芙。   这两年他在北境,全无她的消息,可这个人却一直都未曾忘却过,只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   现如今姜芙尸骨无存,坟冢都无法替她立一个。   崔枕安就这样直愣愣的望着帐顶未再讲话,眼眶灼热。   “殿下这两日手掌似有些红肿,可是受了外伤?”初次给崔枕安施针时便已瞧见他掌心不大对,只是当时尚未肿得这般显眼,此回再瞧比先前更严重了些,他把过脉象,不似内症。   “这你不必管,我心中有数。”   那日在湘云山的坟前,崔枕安曾紧紧将那块写着姜芙名字的烂木板拿握在掌中,木中倒刺不知扎入掌心多少,他一直未顾,时而活动起也会觉着手疼,可转念一想,那好歹是与姜芙有关的东西,若入得他身,也算与她有了些牵连,这样也未尝不好。   到底还是他错怪了姜芙,而今即便想要弥补都无去处,若当真溃烂在皮肉里,便当是那傻傻的姜芙给他的一点惩罚吧。   他沉叹一气,微别过眼,那只匣子正躺在他的枕畔,一想到那匣子装的是姜芙曾经对他的全部思念,眼眶打转的热泪终是没兜住,滑出眼角。   稍拢了情绪,他以掌心快速拭去眼角潮湿后撑着胳膊坐起身来,“你们都出去,把方柳叫来。”   榻前长侍得令,悄然退出殿中,钟元起身亦随之。   方柳入殿后,未等他开口说话,崔枕安便先言道:“沈齐如今在朝中是何官职?”   “回殿下,沈齐仍是西京漕运使。”   提到沈齐,先前崔枕安眼中的那些伤色全然不见,转而遍布煞气,“派人先去查他,无论事值大小,皆要一字不漏报到我这里来。”   先前入京时,崔枕安给了方柳一份百官名册,让他带着人暗查各官行径,沈齐也位例其中,但那时他并非最紧要的。   今日特意吩咐要将沈齐提前,只能证明一件事,崔枕安想要除掉沈齐,以任何名义。   方柳本有意劝阻,但念他伤病在身,不忍多语,且凭他如何吩咐便如何做。   再出来时,钟元正守在殿外,方柳摆摆手示意他入殿。   钟元前脚入殿,尚未行至拐角处,便听方柳朝一旁仇杨沉声抱怨道:“你为何要将姜芙尸身的去向告诉太子?”   姜芙其名似一块巨石止了钟元前行的步子,他身形顿住,不声不响的挪到镂格窗后细听。   仇杨四下环顾,见无旁人才道:“太子下令彻查,有了结果自是要告知殿下。”   “你也糊涂,你当我真什么都查不出来吗,人都已经死了,再说那些不是让殿下伤心劳神吗,你看这又病了不是。”   “即便要说,也不该这个节骨眼上说,好歹等他身子养好,亏我在殿前一直同你使眼色,愣是没拦住。”   仇杨这才恍然明白方柳的用心,更自愧大意,“是我短虑了,倒没想这个时候太子殿下病了。”   “你当太子殿下是为什么病?这么多年了旧疾都不曾发过,怎的偏偏在得知姜芙没了的消息之后才病了?”方柳无奈摇摇头,“往后说话小心些,这女子若能不提便别再提了吧。”   “嗯,我记下了。”   二人对话虽极力压低了声线,可镂窗后的钟元仍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不落。   也更是读懂了方柳的言外之意。   他目光瞄向内殿方向,掌中暗握紧拳。   ......   今日施针一毕,钟元提了药箱回到自己住所,此地在太子府西北角,偏僻少有人来。他一回房便关紧房门,将白日给崔枕安用过的金针依次取出,尽数丢入海碗中以冷水没过。最后从衣襟的夹层中掏出一粒葡萄籽大的药丸丢入水中,一套行云流水,毫不拖沓。   药丸入水即化,将水染成了淡金色,恰与那碗中金针融为一处。   冷眼瞧着碗中金针将那药丸散出的淡金色尽数吸透才暗自道:“姜芙,你盼的日子不远了。”   “等我。”   所有的人都以为钟元擅长施针,可他们不知的是,钟元更擅用毒。   作者有话说:   14号和15号都是凌晨更新,16号周三上夹子,所以23点更新~~   🔒 第25章 “钟元, 你好大的胆子!”   崔枕安这几日病重,连朝都上不了,众人议论纷纷, 为堵口舌,他也只能对外宣称只是风寒。   朝中不稳,虽当初他那些有意夺权的堂兄弟们在见他归来时安分了不少, 可仍有人不甘心,时时盯着他这座太子府。   原本因着姜芙的事路行舟对崔枕安有些私见,可再怎么说也是他最亲密的兄弟, 一听他病了着实担心, 终没狠得下心, 得了空便匆匆赶来。   路行舟入殿门时,他正拧着眉头坐在窗榻上看册子, 打眼一瞧, 身上透着股阴森气。   “一连几日不见人, 我还以为病的多重, 害得我白跑一趟。”此人没规矩惯了,无论他是世子还是太子,路行舟在他面前仍是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自打路行舟进门, 崔枕安甚至都没抬眼看他, 只稍摆了摆手,“自己坐。”   “我瞧着你也不似风寒。”路行舟顺势坐到崔枕安对面, 沉着肩细细打量。   “嗯,不是风寒,是心疾犯了。”崔枕安端茶盏轻呷一口, 语气轻淡似在讲旁人的事。   “心疾?你不是早就好了吗?怎的突然又犯了?”路行舟身子朝后微挺, 觉着他今日不大对, 似在说笑又不似,目光微挪,正瞧见他红肿的右手。   “你这手怎么了?”   崔枕安垂眸看向自己右手手掌,掌中指侧几处自前两天肿起,到如今便开始溃脓,远瞧着倒怪恶心的。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甩甩手,轻飘飘地丢了句:“无妨。”   “你这手都不敢用了,还无妨?”话落他便朝崔枕安探出手来。   此时方柳入殿,缓声道:“启禀太子殿下,季玉禾季姑娘在府外求见,听说太子殿下病了,特来探望。”   路行舟探出去的手正悬在半空,望着崔枕安笑的别有用心,“看,人家季家姑娘多有眼力,这是惦记你呢。”   “不见。”崔枕安想都没想,一口回绝。   “这不好吧,人家特来探病,就让人吃闭门羹?”路行舟扭头朝方柳道,“让她进来吧,外面天怪热的。”   除了崔枕安的吩咐,旁人的方柳自是不敢听,即便路行舟发话,他也仍杵在原地只瞧崔枕安的脸色。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这几日崔枕安心烦的狠,这节骨眼上季玉禾又来,无疑让他心头恼火更加一层,“方柳,你去转告季玉禾,要她往后不要轻易再过来,人要有自知之明。”   言外之意不止闭门羹这般简单。   “你这是怎么了?”在路行舟印象里,崔枕安不是轻易动怒发火的人,可眼下他对季玉禾的怒意已经显而见。   面对路行舟的问询崔枕安一言不发,只垂着眼直勾勾望着手中的册子,最后毫无征兆的一把挥袖将那册子扫在地上。   他情绪从未这般狂躁过,路行舟隐隐觉着事态不对,弯身拾起地上的册子,只稍扫了一眼,见到上面关于沈齐一应。   正疑惑,只听崔枕安突然开口,“她不是细作。”   “谁?”   “姜芙,”崔枕安直挺挺坐在榻上,同时将肿胀的右手握拳重复一遍,“她不是细作,她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甚至......”   一想到那些他现在方知的情意,崔枕安便哽咽难言。   到底还是路行舟机慧,这才恍然,怪不得自打一进门便瞧他气场格外阴郁,昔日明扬气定的太子殿下难得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下又对季玉禾意见尤重。   “你这心疾犯的蹊跷,该不会是因为她吧,我本以为你不在意的。”原来这么长时间,是他误会了。某些人不过是在硬撑而已。   关于心疾的事崔枕安既没肯定也未否认,肩膀徐徐下沉,“当初是我对不住她。”   “可是人都没了两年了,你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倒应朝前看。”原本还以为自己最敬重的兄弟是个冷血冷肺之人,现下倒有些宽慰与释然,“其实我觉着季玉禾倒不错,出身名门识大体,且不是招人烦的性子,同你倒也合适。”   “的确无济于事,倘若她回来.......”路行舟的话他只听了前半句,后半句愣是一个字也没入耳。   “瞧你这样子,一时我倒不知该怎么劝你了,”实再过不得眼,还是指了崔枕安肿胀的手掌道,“你那手还是让医官使来处理了吧,免得再过两天怕是连笔都握不得,再置气也不至于此。”   “说起来阴差阳错,倒也不能全怪你,若我是你,知她是沈家人也会生疑,虽我没见过她,但仅看你如此,便知你是动了心的,你若当真喜欢她,就在心里记着她的好。”   崔枕安唇角含着苦涩一笑,倒是有满腹的酸楚无处讲说。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对姜芙是什么样的感情,这情念太复杂。彼时他对姜芙有戒备心,这戒备心始终让他处于一个界点,真相大白后他除了愧,便是无边的茫然,他曾以那样绝情的手段伤了一个爱他的女子,想来是谁都会于心不忍。   对,是不忍。   这种不忍占了他内心全部的空白,让他再也不能容忍旁的女子再近他身一步,有企念都不成。   她们与姜芙相比,不配!   ......   方柳重回府门前时,季玉禾正和婢女站在门檐阴凉下,见方柳归来,她眼中欺许升然,却又不好意思问的太迫切,只道:“太子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行这一路方柳便已想好了回绝的措词,自是不能向崔枕安说的那般直白传话,他面上歉然一笑,“季姑娘您的关心,太子殿下已经收到了,殿下说天气太热就不见您了,您回吧。”   这话说的好听又客套,还顾念了季玉禾的颜面,旁人一时或参不透,可季玉禾不是没分寸的人,话中深意她已明白。   崔枕安这是已经拒绝她了。   其实一早她就觉着她同崔枕安的婚事未必能成,虽如今闹的满城风雨,很多人都说她将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妃,可崔枕安始终没点过头,亦未承认过一回。   她本想借此机就当探个究竟,到头还是崔枕安未给她半点机会。   人有脸树有皮,季玉禾并死皮赖脸之人,她总得给自己存几分颜面。   “既如此我便晓得了,往后不会再来打扰太子殿下,劳烦大人替我传个话,就说季玉禾祝太子殿下安康。”   “好,季姑娘的话我一定带到!”季玉禾谈吐得体,让方柳松了口气。   季玉禾被拦在外面,可路行舟却得以一直待到傍晚才走,仇杨来给崔枕安送汤药时人已经不见了。   殿内燃了灯,放下药碗,仇杨将小几上的烛火挑了灯芯,火苗跳跃两下,将崔枕安手上的脓肿照得更明显了。   见他单手执药碗,仇杨终是没忍住,“殿下,您这手都这么多天了越来越严重,您还是找医官治治吧。”   “能肿成这样,只能说那被风吹日晒脏透顶的烂木刺在您手里发了炎症,脓炎这东西可大可小,您不能轻视啊。”   最后一口汤药汁子入口,苦的崔枕安拧了眉,手上这点小痛他并不在意,连看也不看一眼,“无妨。”   有时崔枕安性子是有些偏激的,仇杨跟他也不是一日两日,知硬劝无法,只能转圜道:“您看,您现在连握笔都握不住了,加上天热......现如今朝中公事这么多,圣上还等着您为他分忧呢,您若是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呢。”   手刺入骨全凭崔枕安任性,这两日伤口越发明显一触便疼,他倒是觉着心里痛快。   钻牛角尖的性子上来谁也拉不住。可冷静了两日,也自知长久下去不是办法,这般惩戒自己看起来无用又幼稚。   可他除了此法,无处发散与排解。   人不能永远活在梦中,总归现世为大。   同自己对峙这些天,他好似一下子想通了,将自己那肿了两圈的手掌反复翻看,终下了心道:“去院子里抓几只螳螂,烤开研末,再兑些黄酒和成泥给我拿来。”   “您这是要做什么?”仇杨听得一愣,十分不解。   “曾有人用过这个方子给我治入骨之刺,只是不知这回是否还会好用。”提到旧事,他如今总能缓声一笑,他指的那个人,便是姜芙。   姜芙学的东西乱且杂,尤其喜欢记录不知名的偏方,有一回他指上入刺,如何都挑不出来,还是姜芙翻了这个方子,虽奇却管用。   夏末的螳螂又肥又大,钻入草堆里一抓一个准,仇杨和方柳两个大男人从抓到烤再到和泥,用了才不到半个时辰。   螳螂末和了黄酒便变成石灰色,糊在手上气味异常怪,仇杨闻不得这味道,涂抹的时候一直闭着气。   原本胀痛的伤处在黄酒的杀感之后便渐渐指了疼,石灰色的粉末待黄酒发散之后便慢慢干涸成片,小半个时辰后随手撕掉一处,便将里面早就烂得发黑的木刺带了出来,连着血迹。   “真管用,这就出来了?这方子真奇!”方柳瞧着撕下来的一片片干药,眼珠子圆溜溜的闪动着。   看着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崔枕安苦笑不语,仇杨取来了药箱给他手上创口上细细上药。   方柳借着灯火拿着那干药摆弄了半晌,指尖儿时而在上点动一下,疑惑道:“这血怎么都是黑的啊?”   “扎进去的烂木刺本就不干净,当然是黑的!”仇杨手上涂药的动作未停,随口一回。   方柳疑惑更甚,一双眼巴巴的又望向崔枕安摊开的手掌,掌上还有未涂到药的伤处,因有木刺顶落,原本内扣的伤口翻了皮出来,“怎么伤口也是黑的?”   原本崔枕安还未曾留意,听他这么一提,立即警觉,手掌探到近前,细细观察。   以左手指尖重掐右掌心的伤处,果不其然,挤出的血水仍是发黑,并非鲜红。   方柳和仇杨面面相觑,同时惊住。   在这种事上,崔枕安素来格外小心,从前在京城便是如此,他知道无论是京城或是北境,想要他命的太多了。   如今他身为太子,更是保不齐有人心怀不轨,他微定心神,短短时间内已经将身边人想了个周全。   既能留在他身边的都是可靠的,连府中的厨娘都能查到祖上十八代,又有谁有那个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将毒下了?   况且这还未必是毒,许是伤口使然。   可既疑心一起,便不能掉以轻心,未顾惶它,崔枕安下意识的想要唤钟元来看看,可转念一想便换了主意,他招来仇杨,“你现在去街上随意给我拉回来个郎中,记着,别惊动任何人。”   若验这种事就要出其不意,更不能惊动宫里的医官以防串联。   仇杨会意,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耽搁匆忙离开。   下毒之人或心思缜密,或手法无尘,毒制再巧,可毒就是毒,即便无色无味,一入人身,必有痕迹。   郎中在崔枕安双手虎口处分别刺了三银针,仇杨与方柳皆是如此,拔出时稍待良久,只有崔枕安的那三根每一根都染黑,足可证明崔枕安体内有毒无疑,并非是为着掌上的伤口。   可这郎中也只能验,却不知是何种,更不知如何解,亦看不出来源,甚至单从脉象来看亦无任何不妥。   崔枕安了然,命方柳将郎中好生送走。   一阵疑云布在他胸。   他冷眸锁在那三根发黑的银针上,别说郎中把脉未觉不妥,就连这么些日子他更未觉着有什么不妥。   “呵,”只听崔枕安冷笑一声,“看来我这太子府中进了个能人,我竟不知。”   “属下无能,这就将府里众人挨个排查,总能找出来的!”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事,方柳恨的牙根直痒。   其实想找出这件并不难,此人细便细在神不知鬼不觉,若无人察觉怕是他到死都未明,可既已事发,那便是他命不该绝,此人也定当无所遁形。   在京做质子那么些年,崔枕安倒练就了一身同各色人周旋的本事,这种细碎的伎俩,他只需稍稍用心便能摆出那么几个人。   正当方柳气的卷袖子要出去查人之际,崔枕安突然开口问道:“钟元是御药房的人?”   方柳点头,“是,他是御药房的,还是属下亲自抓他过来的。”   “殿下怀疑他?”   放眼整个太子府邸,能近得崔枕安的无非是那么几个人,送来的饭菜皆有人试毒,此路必然行不通,若还有机会,那只能是诊病。   自打他旧疾犯了,便日日受针,虽表面看起来旧疾平稳,可偶尔犯起来,却疼得他肝肠寸断。   好似一似比一次严重,且钟元忽然将银针换为金针.......   起先他未上心,这回一一思来倒是可疑。   钟元来时他正病重,见他长相清秀说话得体医术又稳妥,崔枕安倒真想将他留在身边好生重用,毕竟他现下身边并没有可靠的医官,行事也不便。   现下倒觉着是自己大意了,如今这步田地,倒不得不查,他若干净,往后用起来便无所顾忌。   “去彻查一下那个叫钟元的底细,越快越好。”崔枕安道。   ......   即便到了夏末,夏时仍然漫长,院子里的公鸡天不亮便开始打鸣,姜芙应声而起。   取了小罐子来到院中接些花叶上的露水,打算存留着做药丸用,辰时一到,日头便开始烤人,可露水尚未接到个底。   “姜芙。”钟元今日难得有空,一回来便见姜芙蹲在花叶下,自背后看,乖巧的像只猫咪,他忍不住开声唤她。   “你回来了!”姜芙应声转身,捧着怀中的罐子站起,看到钟元十分惊喜。   “快到七夕了,街上特别热闹,你不打算去转转?”   自打入了太子府邸便不似在宫里那般拘束,出门倒也方便,只是他不敢轻易回来,生怕让旁人发现点什么,可一近七夕,街上卖花样的实再太多,他忍不住想要带姜芙去瞧瞧。   即便他不说姜芙也想上街转转的,七夕前后热闹,她常能买到些心仪的好物,能看到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这种事儿自是落不下她。   “你等我,我换身衣衫,这就来!”姜芙欢天喜地的捧着盛露水的罐子进了屋,良久,她着了那身嫩碧粉桃的衣裙出来,头上还插着前不久才送给她的玉兰发簪。   在家她因忙着干活很少打扮,偶尔一收拾便分外亮眼。   两个人正好趁着天未大热起往城中赶。   一入城,倒当真不同前几日。   街上卖什么的都有,仅卖胭脂的摊位放眼望出去便十几个,加之一些面人花钗,花花绿绿充了满城,街上人来人往,肩叠相撞。   这时都这般热闹,待七夕夜的盛景更加难以想象。   姜芙觉着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每个摊位都望上一望。   这时节湖中荷花开的正好,有人摘来放在桶中售卖,钟元仅扫了一眼便想到什么,侧过头同一旁姜芙商量道:“一会儿我带你去游湖吧,你不是一直想要游湖吗。”   提到游湖,姜芙的脸色一暗,心也跟着一暗,觉着望出去的花色也都跟着一齐暗了。   “不去了,游湖有什么好的。”曾经她最盼的便是在荷花满布的时节同崔枕安去泛舟游湖,可一直未实现,如今再想到此事,只觉得憎恶。   见她不喜,钟元也不好再说什么,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似呛了些,姜芙过意不去,忙同他笑道:“咱们去趟成衣铺吧,哑婆婆照顾我这么久,我想给她买身成衣。”   钟元自是没有二话,随即带着她来到了先前他曾光顾过的成衣铺。   这时辰铺子里人倒不少,可掌柜一见钟元是熟脸,招呼更是热情,姜芙一入门便被伙计拉去看样式了,哑婆婆的衣裳钟元不会挑,便站在柜前等着付银子。   掌柜上下打量这清秀的公子,见他目光时不时落在同来的姑娘身上,便忍不住问道:“客官曾来过我们这吧?”   钟元目光自姜芙身上收回落到老板脸上,“掌柜好记性,我之前的确来过,也不是近日了。”   “像您这样一表人才的公子难得见,加上您娘子身上那套衣裙正是从我们店里出去的,我自是认得出。”   娘子二字一出,似砸了钟元的耳,他笑意僵在脸上,才想解释,便听掌柜朝姜芙扬了扬下巴,“公子眼光真好,这衣裙啊您娘子穿着真好看,一般人可是衬不上这桃粉色的。”   他这般讲,倒让钟元很是尴尬,颇有些无措的望向姜芙那边。   只见姜芙正专心挑着料子,根本没往这边瞧,似也未听到掌柜说的话。   见此,他突然便不想解释了,只瞧着她的背影默然笑笑,心里却是越发苦涩难当。   待买完了成衣,姜芙便似脱缰了的野马,整条街被她逛了个遍,大事小物买了许多,一半是送给哑婆婆的。两个人还去吃了小吃,最后累得姜芙直嚷嚷腿疼,可面上是绽着笑的。   钟元从未见过她这般肆意欢腾的笑过,似个孩子。   深想起来,二人很小时他便与姜芙相识了,就连她那个年岁也不曾似这般欢脱过,一时唏嘘,倒真有些心疼她。   原本他还想着,这么早对崔枕安下手是不是太过心急了,可一见到今日的姜芙,他便觉着并非如是。   他需早早做完该做的事,为他自己也好,为姜芙也好。   这一日玩下来已是傍晚,二人回家实不忍心让她再走路便雇了辆马车,路上颠簸,她已累极,最后竟靠在车里睡着了。   钟元仍是不敢在家里多待,留到傍晚已是极致,将姜芙送回家后他便匆匆赶回太子府邸。   马车倒是不慢,归来时天尚未黑。   尚未回到住所,便被方柳拦住去路,方柳上下打量他,语气有些阴阳,“这是去哪了,这时辰才回来。”   他突如其来的阴阳怪气让钟元心头不适,只含糊着道:“今日是我休沐,去街上转了一圈。快到给殿下施针的时辰了,我这就去准备。”   见他要走,方柳横跨一步拦住钟元去路,“施针的事儿不急,太子殿下有事要吩咐,你随我来。”   今日尤其不对劲,钟元感觉得出来。可他心思深沉稳重,不会轻易自乱阵脚。   这一路上,他已想了万种可能,他想他应该可以应付得来。   待入了崔枕安殿中,见他正一如往常,坐在窗榻下看书,立在一旁的仇杨一双牛眼瞪过来,让人顿时心里发毛。   余光见到人身影动,崔枕安浅抬眼皮,上下打量了钟元一遍,越发觉着他似曾相识,不止是在旧宅。   “钟元,你好大的胆子。”崔枕安目光如刀,声出凌厉。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夹子,晚上23点更新~~~~   🔒 第26章 她曾对你一片深情   “钟元, 你好大的胆子。”   ——随声尾一同散落的是本应躺在钟元药箱暗格里的金针,被丢到脚下的时候针囊朝外翻开,其中两根最为松落的正飞到鞋面上, 他视线就此定住。   “这金针上的东西你作何解释?”   下毒很轻易,解毒很难,验毒再简单不过。   崔枕安声线扩且沉, 不急不徐,如有仙锤敲鼎鸣远之意。五官端宁,宽肩平直, 单坐在那里不必声动, 便有浑然威凌的气质。在钟元眼里这是个受天地偏疼的人, 机变如神,拥有唾手可得的权力, 颠覆天下的本事......更重要的, 他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与之相比, 想要贴他一肩, 都几乎用尽了自己半生的力气。   单枪匹马筹谋十余年,怎会甘心在现时现处便翻舟自覆。   钟元脚下是还未来得及换下的长步履,京郊折返两趟边沿沾了泥沙, 一想京郊, 不免想到姜芙,终是沉了一口气抬眼, 以一副坦荡的眸子对上崔枕安的质问。   “敢问太子殿下,这金针可有什么不妥?”   崔枕安只肖目光稍稍一扫,仇杨便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瓷碟端在钟元眼下, 瓷碟不过巴掌大, 其中有两根他所用的金针, 还有常日用来验毒的宽头银片,二者凑泡在一起,银片兜头发黑,一见既明。   “这银片与你所用金针放在一处便黑了身,你说有什么不妥?”物证就在眼下,身后方柳气势汹涌环臂抱于胸前,歪头侧脸要看钟元如何狡辩。   “这金针是小人特制而成,太子殿下的旧疾一犯首要镇痛,若只单凭针扎穴位止疼效果来的缓慢,因而小人便在这金针之上覆了一层药。这药亦是从毒草中炼取的精物,虽有微毒对人之伤害却几近于无,更大的作用是止疼。”钟元轻飘飘瞄过瓷碟中那黑身的银片,夷然自若。   仅从钟元脸上根本瞧不出任何破绽,这人讲的肯切坦然,加上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很难想象能做出这种事。   况且,崔枕安发病当时并非是他第一时间央着来的,这般说来也不是没有几分可信。   若换作旁人或可让他轻易蒙骗过去,可他面对的是崔枕安,做质子那几年,这人什么花样没见过,什么招数没应付过。   宁可错杀一万,绝不放过一个。   量是钟元将这些讲的头头是道天花乱坠,可这些金针的确是在他本人药箱的暗格当中翻找出来的,既然无鬼,何需放的那般隐蔽,差人去房间翻找时还险些错过。加之中毒是真,这针上有毒也是真。   自是轻易不可信,即便异数路子曾经也有所耳闻。   然,今派出去查底的人尚未归来,目前唯一的证据也唯有这些金针,崔枕安不愿拖沓拉长,且先以此为试探,未料钟元面色如常,倒当真让人瞧不出破绽,难以捉摸。   崔枕安惜才,这些日子的观察之下也有心想将他培植成自己的势力,越是这样便越要严谨,他身边的人容不得有半点旁心。   “罢了,你先出去,近几日暂不必施针了。”崔枕安并未接着往下盘问下去,虽心底生疑,倒也不是百分百笃定,他更不愿把事情做的太难看,对下属适当松泛,这是他驭人之准。   “这段时日我会派人日夜盯着你,想在我手底下过活,定不能有半分可疑,知道了吗?”   “是。”钟元面上仍无任何情绪波动,来时如何,出去时便如何。   小几正中摆放的香炉中,今日燃的是桂花凝汁香,加了些许丁香汁子,闻起来有种妖异的香气。   白雾缥缈升顶便缓缓散开,轻盈如魂魄,消散了,便再也不见了,唯有其香尚存人间。   愣望着眼前的香雾失神,崔枕安面容微沉,“让你命人植的丁香,可植好了?”   “回殿下的话,早就安排了花匠在府园各处栽了丁香,算起来今日应该剪好了枝,只可惜已经过了花期,若要开花怕是要等明年了,不过那叶子倒是长得油绿,您可要去看看?”   前两日他突然吩咐仇杨,让他找人将府中栽种丁香,彼时便觉着怪异,他平日也不是留恋花草之人,这丁香亦没什么看头,怎的突然就想起了。   “栽下就好,让人细细照看,好生修整。”目光顺势朝棱格的窗外探去,朦胧一片看不真切。突然又转念道,“你觉不觉得,钟元哪里怪异?”   “怪异?”仇杨眼珠子转了两个圈,一不明崔枕安这般问是何意,二来也没觉着不妥,甚至方才那一试,自己先对钟元的疑心散的无了,“恕属下愚钝,并未觉出有什么。”   “你倒不觉着他有些过分冷静了吗?”那金针被丢到脚下时,那人也只是稍看一眼,几乎被盖棺定论时亦不先急着分辨,面上半分惶恐之意都寻不见,反而条理清楚,镇定异常。   他表现的越是完美,崔枕安的疑念便越重。   若不提还好,这一说起来,仇杨竟也品出些不对劲儿来,“殿下这样一讲,的确是有几分诡异,可钟元素来就是这么个人,来府里这些日子了,从不见大喜大悲,性子看着倒是平和稳定,兴许他本身就是这样。”   仇杨分析的也不无道理,可疑嫌一起便再难放下了,相对旁人的口舌,崔枕安更信自己的判断。   廊外树上的虫鸣拉长了音调,偶有风一起,树影晃动,个别悬叶被吹落,正撞在门前小塘的水面上,这时节蜻蜓甚多,两只叠在一处匆忙飞过,偶有单只点水而起。   此刻门外夏日景致正好,钟元坐于正对门的八仙桌后,双目一直瞥在外面。   有风入室,急翻动摆在脸前的书目,他才回过神按住,再低眸却也不再是他方才看的那一页了。   不经间噫叹一声,有些恼火。   “钟医官,您也别嫌我们在你身旁碍眼,这是太子殿下吩咐的,得寸步不离您身边,您该看书看书,该写字写字,就当我们兄弟二人不存在便好。”   钟元左右各坐了一位长侍,自他回来便一直跟着,不仅是寸步不离,更是寸目不移,自己一举一动皆在这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哪怕稍稍起身也要受得一番质问。   他未应声,依旧是翻动手底下的书页,却半个字也未入目。   钟元哪里像他表面看起来那般泰然自若,他究竟做了什么他最清楚。   亦知眼下的平静不过是暂时,若是真深查下去,他的事怕是要出纰漏,可眼下一左一右两个人片刻不离,一入门身上便被搜了个干净,连根针都存不下,又该如何自救?   若他东窗事发也早在预想当中,早就做好了迎接最坏结果的准备,可姜芙不能。   此刻方知悔,就在姜芙同他讲在京城再也待不下去时,他便应该将人送走,而不是为着一时贪念硬留她至今。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便越为不利,钟元深知他既入了太子府,到这般田地便再无逃出的可能,他视线缓缓移动,最终落在窗角的一只细口花瓶上。   那便是他为自己想的最后一条路了。   随着夜色一点一点铺满天际,钟元的的惶恐也越发深重,再不能像前几日在崔枕安殿中时那般镇神平常,翻动书页的速度加快,指腹沁出了薄汗。   这种焦躁暗惊的情绪在夜色深重时方柳入门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方柳一只脚踏入门中,最先与他对视的便是钟元。两位看守的长侍同时起身,对来人恭敬颔首,谁也不敢多言。   人高马大的方柳直挺挺地杵在八仙桌前,双目如炬。此人最不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稍有些风吹草动便最先体现在脸上。   一如先前在住所前拦住自己时。   “将人带到太子殿下那里去。”方柳只招呼了两个看守的长侍,目珠一直定在钟元身上,似已经为他专递了某种消息   二人得令,几乎同步上前要架起钟元的胳膊。   钟元不慌不忙单手撑桌站起身,“不劳动手,我自己可以走。”   无论何时也需得守着一份重持。   最早方柳对钟元的印象不过是个宫里的宦官,再之后妙手回春稳住了太子旧疾,方柳对他改观非常,虽为宫人,却没有旁人那种趋炎附势,钟元在他这里也成了个体面人。即便事到临头也不愿太过为难。   不声不响转身先行一步便当默认,钟元自八仙桌后绕出,两名长侍依旧紧随其后。   步子平缓,头不过肩,行至窗前时,钟元脚步忽然顿住,“我有样东西要拿给太子殿下。”   见人未及时跟上,方柳狐疑回身,“什么?”   “那个。”钟元朝前探手一指,随而在这三人眼皮子底下走向窗前,不急不徐将那只细口花瓶拿在手里,单手将瓶口捂住,另一只手将瓶身倾斜,两粒小指甲大的红丸正落掌心。   近身的长侍探头相望,尚未反应及时,反而是门外身经百战的方柳最先警觉,同时急跳入门槛,单起一脚一下踹翻了钟元手上的花瓶。   ——一声碎响,随那花瓶落地的,还有尚未在钟元掌中立稳的两粒红丸。   随之左右臂膀上紧痛感袭来,正是那两名长侍将人架住,让钟元再也动弹不得。   两粒红丸跌撞滚落到方柳脚边,其中一粒恰被踩得粉碎,钟元被架在那里,双眼直愣瞧着地上那红色粉末,似一具提线木偶,再无生机。   连眼中的光也暗了。   一早便知行不通的。   “你想自尽?”方柳虽是个糙汉,却也难得有细腻的时候,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北境,跟着崔枕安明争暗斗可见得多了,也有个别胆子肥硕的混到崔枕安身边妄想行刺,被抓个现形便想了结自身,在他眼中钟元不是第一个,也未必会是最后一个。   显然,钟元这厮是个文弱的,手无缚鸡之力,自是杀不得崔枕安的。这人有异数路子,对付不得旁人,自是要对付自己。   既有先,便想到有后,钟元的目光仍未从那红色粉末中撤回,反而散了神,一言不发。   “带走。”念及崔枕安还等着,方柳不敢耽搁,离开之前取了帕子捏起剩余的一颗红丸包好。   一步一步,钟元从未觉着如此漫长沉重过,被人带着前行,他忍不住在这夜色当中仰天长望,帘月挂天,星动繁绕,当真是好月色。   绝美的夜空遥远难及,这脚下的人间每想踏出一步都分外艰难。   终,他站在崔枕安的对立面,永远都是输的。   即便单枪匹马行了这么多年,仍然是......半分胜算也无。   有些怨怼苍天不公之意,更多的还是憎恶自己的无能。既保不了自己,又保不得旁人。   当崔枕安所居长殿的檐角将钟元仰望的视线全部遮住的那刻,他又闻到了这长殿中的香气。   这回再被带过来,便不似先前那般被客气对待。钟元仍站在首次被查问时所站的那个位置上,双臂被人放开,身挺如竹,视线对在崔枕安脸上的那刻丝毫不惧。   不躲亦未闪,似一柄长剑穿透崔枕安的深目。   唯有这瞬,崔枕安当真觉着钟元绝非普通宫人。文弱稳重不过是他一直以来对外的障眼法,骨子里的那股清傲正慢慢向外释放。   “殿下,带他来前他正从一只花瓶里拿这个,”方柳拖着手里的帕子,将那颗剩的红丸奉到崔枕安眼前,“原本有两颗,属下不慎踩碎一颗。”   那一颗红丸透着血色,躺在天青色的帕子里格外醒眼,崔枕安只肖看了方柳一瞬便明了大概,主仆间的默契无处不在。   崔枕安面色无动,仍端坐在窗前榻上,双手各放于敞开的膝上。先前听了钟元的一番狡辩原本还报有一丝动摇,眼下当真一点都没了。   “是谁派你来的?”沉定一气,崔枕安终开口。他自认为与这医官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能在范围内想到的,除了他是被人指使,再无其他。   此刻钟元定立在前,下巴微微仰起,隐隐能瞧见微咬动后槽牙,却愣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可崔枕安有得是耐心。入京这么久,暗处汹涌他察觉得到,可明面上来的这还是头一份,觉着刺激,“你是想替你们前朝皇帝报仇吗?”   “若是如此,念你忠心,我可以不杀你。”   对此钟元并不为所动,仍旧不发一言。   “你少时入宫做药工,后升为医佐,如今又成了医官使,年纪尚轻,也算有所作为,”崔枕安一顿,始终凝着前面人神绪变化,想要挖出些什么,“你说你叫钟元,宫中记档,你是京远县石村人氏,可据我所知,石村的确有一家姓钟的,也的确有个儿子叫钟元,可那钟元与你不同,早在几年前便娶妻生子。”   言外之意,钟元的身份是假的,经过这些天也被挖了个干净。   正如崔枕安所查,石村是真,钟元也是真,不过并非这个人罢了。   当年他上京时曾路过石村,恰遇村中真正的钟元重病,出手救了他性命。后入京寻了个偏门塞了些银钱便入了宫,前朝宫里不规矩的老太监在外开门路的不是少数,且管你是谁,家世背景随你如何说,也没人去深查,只潦草看一眼官籍上是否有其名便是了,反正是宫里打杂的,近不得贵人的身。有此便利,他便借了石村钟元之名一直到今日。   眼前这个人的定力远比崔枕安想的要稳要好,他越是一个字不讲,崔枕安的兴致便越浓。   一双鹤目淡淡扫过方柳此刻正抓握的帕子上,端起小几边的茶盏细呷一口温茶,唇齿绕香,“你当你不说,我就拿你没办法是吗?”   执茶盏轻盖边沿轻轻拨开碗盏中的浮叶,一缕讥笑自崔枕安的唇中挤出,眉梢仍是温色未改,“你可知,像你这样的人,一般我都是如何撬开嘴的?”   “钟元,都这个时候了,该说什么便说什么,免得受皮肉之苦。”好歹接触了这么些日子,方柳多少有些不忍。虽这钟元有意暗害太子,可倘若真是为了前朝旧帝所为,倒也让人生有几分敬佩。   既来便没怕,想要吞下那两粒毒丸,不过是想给挫败的自己一个干脆而已。   既打定了主意不讲,那就绝不会开口,他要将这些事烂到肚子里,带到黄泉路。   “既如此,我也懒得同你啰嗦,”崔枕安将茶盏搁下,目光一扫方柳,“带下去吧。”   “是。”应声的同时,方柳也跟着暗叹了一口气。   这样斯文的一个人,若太子府暗牢中的酷刑一一受了,当是何种凄惨模样?   ......   太子府邸建有暗牢这是让钟元未曾想到的,一入这暗牢便让他想起当初姜芙被下狱的场面,一样的阴冷、潮湿,越往深处走便越暗,似下一步便能踏入无尽黑渊。连墙壁上开的小窗也分外相似。   睡梦囫囵中听到铁片琐碎且冰凉的声响,高壁之上的铁窗被人自外打开,一束强光正好照在钟元的眼上,刺得他眼皮之下一片血红,浮肿的眼艰难睁开一条缝隙,瞳孔中映的光亮使他将眼半眯起,迎着铁窗之中透过来的光,他恍惚看到人影往来。   天亮了。   他侧身趴在地上,耳正贴地,清晰的听到震人的脚步声朝这边行来,不多时,入眼的是几双青云靴,其中一双的主人他认得,是方柳。   前日还是斯文稳重的医官使,经了大半夜的折磨,此刻正瘫倒在湿凉的牢中,身上只着一身中衣,月白的颜色被皮开肉绽的肌理染成不规则的血色,放眼一望,他身上遍处开花。   无论前身后背的衣衫皆被刺鞭抽得花烂,早认不出本来式样。   即便是这样,钟元仍一个字未吐,方柳无法,也只能容着后半夜放他在此。   “钟元,王命难违,我劝你放聪明些,你若当真是为着前朝旧帝,太子殿下是不会要你性命的。”崔枕安的性子他最为清楚,看手下,最先是一个忠。因而他与仇杨即便时而蠢笨闯祸,崔枕安也不会太深苛责。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一双浮肿的眼睁了闭闭了又睁,却不带半分在意的样子,反而扯着嘴角笑了笑,血色顺着他嘴角流下,再加上脸上血淋淋的印子,显得可怜又狰狞。   劝说未果,方柳也着实无奈,只摇头退了出去,抬手示意随行的长侍将人拖出去。   拖行这一路,钟元身上伤口处渗出的血迹便划了一路,似一条线,一直到崔枕安的长殿止。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血腥气。   崔枕安仍高坐榻上,手捧书页,漫不经心的抬眼,此时的钟元似一滩烂泥,站都站不住,需得被左右人架着胳膊,双膝几乎扣地,头垂着,污湿的散发胡乱垂在脸上......   看着眼前场景,似司空见惯。   “肯说了吗?”窗榻上的人冷冷丢出一句。   方柳颔首,“回殿下,该用的刑罚都用了,他一个字也未讲。”   这便让崔枕安略感意外了,方柳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在他手底下还能一字未讲,倒新鲜。   再抬起眼,崔枕安的眼中倒真多了几许赞赏之意,上下打量这与昨日几乎没有半点相似的人,目光恰好落在他被人架起的右侧大臂之上。   ——褴褛破败的衣衫遮不住的一处旧伤,虽混了新血,那黯然沉旧的疤痕颜色依然醒目。   见钟元大臂近肩的伤口,不免让他想起多年以前在宫中湖心亭中遇刺的那一晚,一个趁他酒醉悄然近身的男子,一把透着寒光朝他心脏刺来的匕首......   将手上书暂搁一旁,崔枕安自坐榻上站起身来,站到钟元身前,垂眸认了那旧伤位置,犹记当时危急之间他夺了那刺客匕首反攻之,最后两败俱伤。   绝错不了,那朝他刺过来的匕首只肖稍移半寸崔枕安便会毙命,偶尔想来仍得庆幸。   “竟是你?”钟元身上的血腥气太重,崔枕安朝后退了半步,“原来咱们许多年前就交过手了。”   彼时旧朝皇帝尚在,看来,钟元不是为了旧朝皇帝。   事情变得越发有趣起来了,崔枕安微歪着头颇为玩味的瞧着他。   一直垂着头的钟元艰难抬起脸,一双眼隔着成缕的发隙间看他,虽重伤狼狈,仍面色鄙夷,唇角勾起,笑得轻蔑。   “看来咱们的仇既深又久远,你打定了主意不说吗?”   话音无回应,钟元便是这般打定主意的。   崔枕安负手而立,笑着点了下头,随而转身回到窗榻上坐下,恰巧这时仇杨回来。   他径直路过钟元看也没瞧看一眼,到了崔枕安身旁报道:“殿下,属下派出去的人已经查出来了,这.....这钟元在京郊有处宅子,里面住了两个女人,一个又聋又哑,应该是个看家的老妈子,另外一个年纪不大,据说是他一直养在那里的。”   “女人?”崔枕安眼前一亮,偏头瞧看仇杨,尾音带着笑意。   一个宦官,不仅在宫外有宅院,还有女人......   “是,”仇杨很肯定的点头解释,“是女人,宫中有头有脸的宦官有宅院也不是稀罕事,也有人与宫女对食,再宽绰些的,便会娶个女人放在家里养着。”   这早就不是秘密了,不过也不是光彩事,摆在明面上也有几许腌臜,崔枕安位高权重,自是不会听说这些,乍一耳闻倒觉奇趣。   听到仇杨的话,原本还歪头轻蔑的钟元眼中终泛起了紧张与凌乱。   仅那一瞬便被崔枕安捕捉到,他心头一亮,长身坐正,立即吩咐下去:“既如此,该让他们这对有情人见个面才是。”   “把人带来后直接送到暗牢中去,将昨夜他受的刑法也给那女子受上一遍,就让他亲眼在一旁看着!”   “不!”一直软瘫被架住的人终疾声一回,朝心无力的朝前够去,咬牙切齿地摇头,“你不能那么对她!你不能!”   见钟元终肯开口,崔枕安手肘搭到了小几之上,轻笑一声,“你倒真是个多情的种子,还会怜香惜玉,看来这女人是你的软肋?”   “崔枕安,你不能那么对她!不能!”嘶吼这几句,几乎用尽了钟元的全身力气。   “你还在这里做甚?”崔枕安眼角睨在仇杨身上。   仇杨不敢耽搁,“属下这就去安排。”   眼见着仇杨出去,钟元如何回身都巴望不到,更阻不了,一想到或是他受的手段都会落在姜芙身上,心如刀绞。   就在连自己也要被人拖出去时他猛呼一声,声音凄厉,“崔枕安!”   可那人高高在上,似看戏一般看着他。   心口凌乱、挣扎、绞疼、似脾脏俱焚,他却无力、无法阻止或改变一切。   死没什么的难的,钟元不怕死,他只怕在这世上他最后关心的一个人被伤害。   终,钟元还是认命了,还是服软了,再不复之前的决然,只缓缓从血色干涸的唇齿间挤出几个字,“你不能那么对她......看在她曾对你一片深情的份上......”   坐榻上那人原本还看戏文一般眸光含笑,却在听到钟元讲出这一句时立时正色起来,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看在她爱了你那么多年的份上......别再欺负她了......”本就极尽虚弱的人方才经了那一场血气上涌体力不支,终摇摇晃晃又晕死过去。   却给了崔枕安猛然一击,他分明意识到了什么,迅急自榻上站起,高声响彻殿中,“你说的是谁?”   作者有话说:   明天起,就固定时间每天下午18点更新啦~~~~~~   🔒 第27章 你是钟姜氏吗?   “你说的到是谁?”   声余殿中, 却再无人回应。   在一旁懵然的方柳疑惑看向崔枕安,不知他突然这般是为何。   被架起的人连头都不再抬一下,自知再问无果, 崔枕安恍神似的轻眨两下眼皮,重新坐回榻上,先前眼中的戏色, 这会儿当真是半分也无了。   “一会儿仇杨回来,先让他把人带到这里来,不必直接送去暗牢。”良久才又开口。   此时的钟元身负重伤, 连意识都未必清醒, 或也仅是随口说了一句胡话, 哪怕是胡话,也让崔枕安在心头自起无数个念头, 哪怕有一点可能, 也不能轻易放过。   突有一种十分莫名却又强烈的感觉袭来, 绕于身心久久不散, 只觉得自己心脏狂跳,却非绞疼,而是史之无前的一种期待。   “是。“方柳仍未品出前因后果, 且听他怎么说便怎么做。   方才还那般春风得意高高在上的人, 现下轮到自己忐忑、紧张、期待还有些许兴奋。   既盼着见到那人,又怕不是他心中所想, 一见就知空欢喜。   那姜芙怎么可能被一个太监养在宅院里呢?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难道当初验尸的仵作出了错?即便一人失手,可还有医官使在, 难道是两个人齐伙来保她性命?思来想去, 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倘若不是,钟元又何故那般讲。   疑窦一起便再难平复,等待仇杨带着人归来的这段时间,要么在殿中来回踱步,要么起身再坐下,反反复复,心里始终荡着一口气,咽不下又吐不出。   直到姜芙被带到太子府邸时,整个人都是懵的,见到一行人闯入小宅的那刻好像便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事,该来的总会来。   她不怕崔枕安,因为自认为没有哪处对不起这个人,她自问无愧,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钟元。来拿她的人除了自报太子府的人之外多一句话也不肯说,她更不敢贸然去问。   她惶恐的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带到太子府的,到了府门前,人高马大的方柳早已候在阶上。   二人一上一下对视刹那,两个人齐齐怔住。   方柳双瞳之中的震惊比姜芙要浓重百倍,明明早就死在两年前的人,此刻竟活生生的站在眼前,与前先丝毫未差,也好像在这瞬终是明白了方才殿里的人那般反复不宁是为何。   初见方柳,姜芙只觉着眼熟,记忆回缕,旧时光景一点点涌来,这人分明是从前在京城街上开点心铺的掌柜,而那家点心铺子里有一味点心,是崔枕安常点名要的......   姜芙并非迟钝之人,稍一细想便能猜到七八,原本姜芙眸中的愕然一点点化开,转为寒凉。   在心里轻笑一声,唇角亦挂了苦涩。   那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呢?应是很久了吧,比自己想的还久。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关于这人的一切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   这抹自心底发出的寒凉冲了她一路而来全部的忐忑,莫名给了她些许勇气。   方柳只与同行来人交待了几句,便轻声同姜芙说了句:“随我来吧。”   比起两前年离开京城时问过崔枕安要不要将人处理了,这次显然方柳对她客气了许多。   朱红宽厚的大门被缓缓打开,发生沉重擦响,每响一声,都将姜芙的心压得更紧一寸。   她今日着的衣衫,仍是钟元买给她的那身桃粉,嫩鲜色的罗裙缓缓行来,发上那支群青步摇在光下时而闪动两下。   终到了长殿外。   姜芙仰头望着殿门上镂格的窗微微出神。   终,殿门敞开,方柳给她让出位置,伸臂示意她先进,姜芙微微垂首,眼睛盯在自己的绣鞋上。背后的光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老长,正铺在殿中青砖之上,跨过门槛,同样桃粉色的绣鞋轻轻踏在砖石上,发出一声好听的轻响。   在她入门之后,身后的殿门再次关上,将方才那一抹光亮隔在门外,与此同时,姜芙隐隐闻到一股血腥气。   轻皱眉头,左右环望,空旷的大殿除了她似再无旁人,她大着胆子往内殿走去。   就在步入内殿的一瞬,夹着血腥气的香雾又扑在脸上,混在一起,让人有些反胃。   拐过檀木流香的花格木架的一瞬,她正对上一双眼。   那双眼的主人此刻正端坐正上,双肘杵在两膝上,身子前探,一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一起,在等她来的这段时间里,时而握紧时而松搓。就在二人视线撞在一起之际,那人眼中的慌乱起伏一下子尽数被震惊所替。   修长的脖颈微微探起,分明的喉结上下微动。   崔枕安眼皮逐渐撑大,一双深瞳似蒙上一层光晕,让人瞧不大真切,若干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五彩斑斓,连对面的姜芙也讲不透那当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   她不是未想过再面对这个人时的场面,可想过的任何一种都与现在不同,心原比设想的要静瑟太多。   香炉中的香雾一条条缥缈的线,绕在两个人之间,二人就这样静静立着,谁都没有先开口。   许是殿内今日燃的香太冲,加之殿内余光之下便显得更加不真切,这般活生生的姜芙,再看向他时眼中竟没有半分欢喜的姜芙,崔枕安竟一时不敢认了。   失而复得的惊喜冲散了他先前所有的猜疑不定,原本静肃的一张脸,此刻唇角总是忍不住想要上扬。   润泽分明的双唇反复抿起又放松,时而低头又抬起,身形未动,可显然已在其座上开始坐立不安。   良久,他的目光终软和下来,一同从前在京为质时对姜芙那样。不过彼时是哄骗敷衍,现在是真情流露。   “你去哪儿了?”正位之人身子慢慢挺起,低磁的声线环在殿中尤其醒耳,语气竟也同从前一般温柔。   明明他心中有疑惑许多,他想知道为何她在钟元的小宅里,想问她既然不是细作为何不同自己讲过,想问她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北境寻他.......   千般万念到头来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   沉静久了他再贸然开口便觉着有些扰人,姜芙在他开口之后垂下眼皮,只盯着自己鞋面上的绣花,淡然道:“殿下,您认错人了。”   除此之外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人她曾真真切切的爱过,可他不爱自己,一点都不。   待自己那份浓烈又傻憨的爱一过境,便再也追不回来了。   好似姜芙在被崔枕安抛弃的那一刻就真的成了个大姑娘了。   不知是不是崔枕安的错觉,此刻站在不远处的姜芙直立垂眸的样子竟像极了钟元。   也正站在钟元先前所站的位置上,分毫不差。   原本那颗无处提说欢喜的心一下子回落腹内,他凝在脸上不大好意识释放的笑意也渐渐暗散下来,尚未扬挑的眼角松垂回来,“认错人了?”   “那你说你是谁?”   姜芙仍然一动未动,眼皮也不抬一下。   这下子在崔枕安眼中,她更像钟元了。   再一想先前仇杨同他说的那些,崔枕安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见她不肯作声,他忍不住负气似的又问一句:“难不成你是钟姜氏吗?”钟姜氏三个字被他咬的极狠,字字生重。   听此,似有一盆冷水浇在姜芙的头顶,让她从头至脚每一处都寒彻透骨。   果真,钟元出事了!   卷密的睫毛颤动两下,她暗暗咬紧牙关,生怕害了钟元,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嗯,这下子几乎与钟元无异了。   崔枕安耐着性子在心里暗查了五十个数,姜芙在这五十个数之内,就似一座木雕,一动也不动。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拿你没法子了是吗?”崔枕安沉目微眯,挺真身子,声线转而冷硬。   不知何时从偏门挤进来的方柳听此言一窒,不由也在远处打量姜芙的小身板。   这若是用刑,只怕挨不得自己几鞭子。   听出这是最后的警告之意,姜芙紧咬牙床,与先前淡然不同的是,她放在身侧的手指已经开始紧捏罗裙,以为手藏在罗裙的褶皱中便不会被人发现。   崔枕安算是明白了,她这是打定了主意不声不语。   原本应让人狂喜的重缝还未展开却闹到这步田地,崔枕安觉着无趣透了。   他打定了主意要让姜芙吃些苦头,于是阴着脸朝身侧的仇杨转去,仇杨会意,单手推开搁在身后的屏风。   屏风被拉到一侧,随之而显的是躺在地上的一团血肉模糊,没这宽大的屏风所挡,更加浓郁的血腥气散到姜芙眼前。   乍一瞧那团血色,姜芙心头一凛,随而在辨认出那是钟元的轮廓之后,脸上强撑的淡然立即化成无限的惊恐。   “钟元!”   ——崔枕安只觉着一抹粉影飞速自眼前飞过,再眨眼,她已经整个扑到了钟元身侧。   小小的身躯只能遮住重伤的钟元一半,所见之处皆是血红,几欲探手想去触碰他,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眼上皮开肉绽 ,几乎认不出本来模样。   “钟元,你醒醒,你醒醒!”两行热泪终充了眼,一滴滴落下来砸在钟元的伤处。   此刻瘫倒的钟元气若游丝,连睁眼都不能了。   投在屏风上的光线被一道修长的身影所遮,姜芙余光看到一抹独宣色蓝锭褶金袍入了眼,那双云靴不染半尘,正停在钟元脸前。   崔枕安居高临下看着这两个人,他眼见着姜芙的指尖儿轻柔点在钟元的脸上,和她的热泪似晶莹珍珠,落在那烂泥似的人身上。   “你是谁?”他又问。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今天被小人咬上发的迟了,12点前还有一章   🔒 第28章 你和他什么关系   姜芙跪在钟元身前, 上身几乎与他的贴在了一起,桃粉的衣衫染了腥色,如同花心一点红通。   她颤着肩充着泪从头看到脚, 那血色似刀入眼不断揪她的心。   哭的更凶了,全然没理会身旁的人,“钟元你醒醒, 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好吗?”   短时内,她哭的几乎抽噎, 却也只敢去扯他的手指, 生怕碰到哪里伤处他又会受罪。   崔枕安从未见过姜芙哭成这样, 即便他当年重伤醒来见她的第一眼,她也未这样过。   “钟元, 钟元.......”地上的人仍旧不理会崔枕安, 颤着纤白的指拨开钟元凌乱的头发, 一下一下为他抿开脸上的残痕。   好似重伤时, 她也曾对自己这样过。   时线拉长,仿若带他回了那个静瑟的午后,他重伤不起, 只有眼皮能睁, 姜芙就是这般一下一下的帮他拢开零散的头发,指腹轻沿他面上轮廓游走。   彼时他睁眼, 问的第一句话也是“你是谁?”   那时的姜芙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鹿眼羞答答地看着他,语气极轻,“我叫姜芙, 是你的妻子。”   不知怎的, 崔枕安一下子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如今, 她在对旁的男人做差不多的事,甚至那还称不上个男人。   心中不爽利,终是再见不得她肝肠寸断的模样,突然迈开右脚正踩在钟元的胸前。   这一下力道不轻,几乎昏死的钟元闷咳一声,神情狰狞,头也跟着略微抬起。   云靴入眼,踩在钟元身上的那一刻,姜芙身上也跟着一定,随即反应过来,近乎尖叫一声:“不要!不要!”   双手撑青砖地之上,而后扑过去抱住崔枕安的小腿,拼了命的想要将它抬走,嘴里哭喊着:“你走开,你走开,你放开他!”   就在姜芙扑过来的一瞬,崔枕安鼻下冲入熟悉的淡然香气,幽远又绵长,轻浅却难不在意。   可他仍旧单脚踏在钟元的身上,甚至加了几分力。   他的力道姜芙自然感受得出来,每加一份,都等同于在往姜芙心口上插刀子。   她并非崔枕安,她不能眼见着几乎没了性命的钟元被人这般折磨,眼泪在她脸上肆意纵横,明知这人是在蓄意报复,明知这个人就是为了逼迫她承认,终也只能是闭着眼大喊道:“我是姜芙,我是姜芙行了吧!”   “我是姜芙!”   就这样,她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五脏六腑都跟着撕裂似的疼,纤窄的肩亦跟着哆嗦个不停。   终,怀中的小腿动了一动,从钟元的身上挪开。   鞋边也蹭了些许殷红。   “钟元......”她迅速远离崔枕安身边,重回到钟元面前。   因方才那两下痛踩,钟元的唇角再透新红,一路滑至耳畔,她急用手掌抚去那道热血,再不忍多看他一眼,而是坐在地上缓缓扭头,望向那始作俑者的目光存了十分的憎恨。   原本淡蓝的眼白覆盖极细叶脉似的红线,随着难控的抽噎,肩膀也跟着上下起伏。   这样的眼神落在崔枕安的眼中,犹如一柄无形的钝刃,切断了他曾一直认为或还存有的东西。   这世上,从未有人敢用如此尖利恶恨的眼神真视崔枕安,无论从前与现在。   就连方柳与仇杨亦是头一回见,不由也都为这小小女子捏了把汗。   探着她的娇颜,再看了眼崔枕安的脸色,那素来端持贵傲的太子殿下,竟没有半分怒意,甚至让他们觉着,他们的太子殿下现在不知该如何去迎姜芙的这般刀刺似的眸光。   小指被人轻轻拉扯一下,立即让姜芙回过神来,原本要吃人的目光在扭身面对钟元的那刻又恢复从前的纯善。   钟元醒了,眼睛张开一条缝隙,连开口的力气都不存了,可看向姜芙时的一双眼又和着无限的怜惜。   原本不会成这样的,可到底还是将她卷了进来。   因他一时的贪念。   “钟元你别怕,我来了,”姜芙身子再次朝下探去,启唇在他耳畔小声道,“我不怕他,你若是死了,我也跟你一起,只要你带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声线轻柔细碎,像玲珑的珠子,字字句句听不真切,但崔枕安似能想象得到。   眼前的这般画面就似恋人天人永隔前的道别,真让人心目生刺。   “将他带下去。”崔枕安心生黑魔,偏要把眼前凄美一一打破。   虽崔枕安眼下未必会对姜芙如何,可不代表不会将邪火撒到旁人身上,方柳仇杨难得默契一回,够身上前去,一人架了钟元一根胳膊。   反应过来的姜芙花容失色,仆身上去试图将人从他们两个手里夺回来,可那两个人身宽步大,硬拖了人便往外走。   姜芙狼狈扯了罗裙自地上爬起小步跌跌纷乱跟上,却在将要迈出殿门口的那刻又被方柳腾出手拎了回来。   这般身板也只能轻得起方柳一根胳膊的臂力,仍被推回去好远。   再追上去已然来不及了,殿门再次被人重重合上,姜芙伸着手臂重拍门板,却无一人应她。   “钟元!回来!”手掌重重拍在殿门之上,沉沉声响换来的是她掌心刺热。   直到她知道再不可能有人理会她的时候才缓缓在门前滑落下来,环抱膝盖绝望声泣。   “把钟元还给我......还给我.......”   自背后瞧,她小小的一身窝在那里如若一只受伤的小猫,崔枕安于心不忍,提步前去,身形前探长臂一展,宽长的手掌想去扶她的肩,却在又一次听她唤钟元的时候顿在了原处。   那个据说偷偷爱了他许多年的姑娘,那个会在每片叶子上写上他名字的姑娘,如今正在为了旁人声声泣血,甚至未曾正眼看过他一回......   最终崔枕安还是僵硬的收回手,只静立在姜芙的身后,听着她一声声的抽泣由急变缓,由缓变平。   终,那小小身影再次挪动,姜芙伸出袖子胡拭了一把脸上的残泪,哭了这么久,好似也冷静了许多,稍抬眼便能见到眼前的门板之上打着一层阴影。   崔枕安就在身后。   良久,姜芙撑着膝盖站起,慢慢转过身仰脸看着眼前人。   不过两年,崔枕安容颜未改,依旧是霜苍的脸色,秀眉鹤目,身上那股子贵重之气照比当质子时还要更深重几分,如今是当之无愧的殿下了。   见姜芙终于肯与自己对视,原本崔枕安心里的那股子怒意也跟着平息许多,他朝前一步,伸出拇指擦去她脸上未净的涕汗,见人未躲,另一只手也探在她脸上。   细致、轻柔。   “如果你非想要一个人的命的话,你把我的拿去,放了他好不好?”手下娇嫩的脸庞说起话时微动,姜芙的抽噎未平,她却已是极力控制。   虽不知钟元到底犯了什么错,得罪了崔枕安什么,可她想左右是与自己脱不开干系的,她欠钟元的太多太多。   温热的指腹停于她的面颊,崔枕安即刻收回,眼中才生的温顿也随之消散。   “你跟他什么关系?”崔枕安冷声发问。   “他是我很重要的人,若是钟元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事到临头,她当豁出去了,反正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将钟元所受再受一遍。   胸中一股无名火起,崔枕安冷笑一声,“好,既如此,那便如你所愿。”   “来人!”一声低而有力的沉唤,殿门徐徐打开,阳光重新照打在两个人的面上,却照不散各自的阴郁。   姜芙仰着头就站在他身侧,丝毫不惧的等着此人的审判。   等着他一声令下,自己也被人拖出去,就像方才钟元那样。   冠发下宽平的额头鼓起青筋,仅看面色,崔枕安似气得不轻。正当殿外的人同等着他会如何发落时,只见他紧咬牙关,骤然抬眼,“叫几个女婢过来,寸步不移看着她!”   雷声甚大,雨点甚小。   一连身后姜芙也傻了眼。   再不愿看身后人一眼,崔枕安黑着一张脸迅速跨出门槛,因走得急,宽袖甩起颇大的幅度。   姜芙再想追出去哪里来得及,手未来得及扶住门框便再次被人推回殿门当中。   作者有话说:   🔒 第29章 掐在她的腰身上   如风一阵大步行出去良久, 终在离长殿不远的宁清廊拐角处止了身。   崔枕安回头望向长殿方向,那屋脊上的吉兽仍看得清。   这一场似真又似梦,心情稍微平缓下来, 他好像才迟迟意识到,当真是姜芙回来了。关于姜芙身上的迷还有许多未解,但是唯可确定的是, 姜芙不是细作,未曾照过沈家的吩咐,未曾做过一件暗害他的事。   从前相处的那段时光若说未对姜芙动心是不能的, 只不过彼时过多顾虑, 始终将姜芙隔在一定的距离之外。   现如今便再不必了。   他心头自是暗喜, 分离的这两年间,姜芙定是历了很多事, 二人之间亦的确有些绳结需要一一解开, 眼下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为今首要是先让姜芙冷静下来, 虽这与原本设想中的重逢天差地别,但那又如何,他有大把的时间和耐心。   轻勾唇角, 笑意仍是浅淡的挂在了脸上。   “吩咐下去, 在府中准备一间侧殿给她居住,一应都要准备好, 派人好好守着她,别让她受伤。”接下来每踏出的步调都尽显轻盈。   随行长侍轻浅应下,已牢记在心。   一直难得空的人隔日便邀了路行舟去围场赛马, 二人顶着骄阳在马场上跑了大半晌, 直到全身汗透, 筋疲力尽。   最后一圈儿赛过后,二人齐齐翻身下马,有宫人接过手里的缰绳,又利索递上温水打湿的巾帕,温帕上脸,格外痛快。   路行舟在一旁用奇怪的目光开始打量他。   “你有喜事?”将擦过的帕子随手丢给宫人,路行舟与崔枕安并行。   那人目光朝前也不答话,眼尾却含了笑,略有几分羞涩之意。   一见这春里春气的模样便知被自己猜中,连路行舟也跟着喜上眉梢,“当真有喜事?是哪家的姑娘?”   自打上回季玉禾撞在枪口上,两个人似再没了什么交集,显然,这个人不可能是季玉禾。   “她回来了。”相较路行舟的粗鲁匆忙,崔枕安擦过脸的帕子细细擦手。   “她?”眼珠子一转,哪里猜得到崔枕安口中的她是哪个,印象中他身边连女使都没有一个。   “姜芙,”料是打死他也猜不出,崔枕安不卖关子,“是姜芙回来了。”   听他念到这个名字,路行舟脸色骤变,明明是炎阳烧顶的天气,他愣是寒毛直立,生出一身冷汗。   颇有些紧张的吞了下口水,喉结也跟着动,“我听说,京外有座苍明山,那山里的道士有些本事,一会儿我就派人去请。”   崔枕安这才将手里的帕子朝一侧宫人丢去,满眼疑惑望着路行舟。对视过后才体味到他话中深意,崔枕安笑出声来。   不笑还好,他这一笑便让路行舟心里更毛了,自小他便最怕那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崔枕安这样似被女鬼迷了。   人都死了两年了,死的那么冤,回来能什么样?   “你在想什么,真的是姜芙回来了,她没死。”崔枕安又是一阵朗声大笑。   “没死?”这便更诡异了,路行舟停住脚步,崔枕安与之拉开了一段距离后,他才想起来大步追上去,“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快步行至马场后山所设竹亭处纳凉歇息,宫人奉上冰镇过的梅子酒,稍消消汗,崔枕安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其实我也尚不清楚,这两年间她一直在京郊,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她还活着。”   尚没有时间一一辨证,亦不知她与那钟元到底是不是一如仇杨所讲的那种关系,看姜芙的反应似又不似,很模糊,让人一时琢磨不透。   猛饮一杯梅子酒,凉的肝胆都跟着爽利,路行舟噫叹起来:“倒也是一件奇事。”   又想起今日对面这人一直含着笑的模样,便不免又想到旁的,“怪不得你今天这么高兴,还邀我来骑马,从来都是我找你,既她回来了,倒也了了你一件心事,能不能让我也见见一直好奇她长什么样。”   “罢了,现在尚不是时候。”   借着送香酒入口,崔枕安眼中划过一抹失意。   想到昨日姜芙整个人为了那个钟元哭的昏昏沉沉的,自是现在谁都不想见。   借着这个竹亭两个人喝了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时仇杨入了亭中,扫了一眼早就喝得烂醉如泥趴在桌上的路行舟一眼,压低了声线在崔枕安耳畔道:“殿下,方才端云殿的女婢来了,说.....说殿里的人自昨日您走后便水米不进,今日亦是。”   端云殿正是现下姜芙所居的侧殿,仇杨一时倒拿不准该如何称呼那位,叫太子妃似乎不妥,直乎其名更不妥,且糊弄了过去。   “什么都没吃?”崔枕安面上淡然,指尖儿不断摩挲酒盅上的花纹。   “是,无论怎么劝就是不吃,连水也不肯喝上一口,就愣坐在那里不说话。”   目珠左右转动,崔枕安将手中酒盅搁下,自低案前站起身来扭身匆匆步朝外去。   自山脚围场归来时天已擦了黑,入府后崔枕安稍作擦洗,换了一身央墨暗银褶丝的宽袍行往端云殿。   殿内燃了沉水香,幽幽安神,清香久远。   一入殿中,他一眼瞧见窝在窗榻上的那一团小小身影,而其余女婢纷纷屏后请礼。   崔枕安的目光未曾给过任何人,只定在姜芙身上,与昨日一样,她仍旧抱膝而坐,脸埋其中,无论是谁来,都不闻不问,连眼也不抬一下。   面前红檀小几上,是新做的饭食,摆盘规整,一见就是不曾动过。   他摆摆手示意其余人退下,众人不敢耽搁,悄然退出殿内。   直到殿中仅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崔枕安提步前去停在姜芙身边,她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目光淡淡扫过几上饭食,崔枕安沉声问道:“怎么不吃饭?是他们做的饭食不合你的胃口?”   姜芙仍旧不动,背上仅有呼吸一起一伏。   “你是在同我赌气吗?”终是耐了性子坐到了姜芙身后,此刻她的背就在眼前,不禁让他想起那年被脱落的瓦砾砸的伤口,就是在她背上。   往事历历在目,姜芙不是为着探得他的信任才如此,他沉叹口气,终又开口道:“当年的事,是我有愧于你,我该带你走的。”   无论如何,这话落在姜芙耳朵里总觉着轻飘飘的,她不想听,也不在意。   弃了就是弃了,无论何种原因。   她曾付出的真心在崔枕安的眼中不值一提。   如今她只在意眼下。   不提过去也罢,既他一提起,姜芙心里积陈的愠恨便一下子涌起。   “你当真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比如你是被谁救下的,比如......”他一顿,“我在旧宅里无意拾到了你曾经留在那里的东西。”   言外之意,不讲而显。   终,面前那小小的身板稍晃了晃,姜芙埋在膝盖上的脸缓缓抬起,她朝崔枕安所在的方向转过身,一双湿漉漉的眼凝望着他,我见犹怜。   显然,她一双眼得以肿成这般,不知这两日间哭了多少回。   饿了近两日,她着实没力,身子软塌塌的朝前探去,“你既然想听,那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你。”   崔枕安眉头微动,静坐那里,等她讲说。   姜芙竟就势又朝前探了一分,两人距离相近,崔枕安几乎能在她潮湿温亮的眸珠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见时机已到,姜芙迅速拔下头发的玉兰发簪紧握手中朝崔枕安胸前扎去。   虽崔枕安反应极快,可毕竟距离过近,且他没想到姜芙竟能同他动手,宽掌握到她腕子的时候那虽钝却尖的发簪竟也隔着夏日单薄的衣料刺扎到他的皮肉里。   身前一阵刺痛传透筋骨,姜芙支起上身跪在榻上,整个身子朝他压倒下去,用了全部的力气,就是想将那发簪整根儿都送到他身体里。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过是个女子,加之两天饿了五顿早就头晕眼花,腕子被人握在手里,他只肖用三分力朝外一掰便能将两面局势扭转。   姜芙只觉着眼前的光景旋转起来,下一刻崔枕安单手掐在她的腰身上一个反扑便将两个人的位置调了个儿,   一阵猛地调转,姜芙伸腿踢翻了榻上的小几,小几上的饭食随之摔落在地,七零八散一声声破碎声响,吵得人揪心。   这声响不同寻常,在端云殿外也听得见,一直守在殿外的方柳立觉不对,本能推开殿门冲了进去,满地的凌乱入了方柳的眼,自这个角度朝前望去,此刻窗榻上崔枕安正将一抹桃粉色压在身下,两个人似叠在一处,即时让人傻了眼。   崔枕安一手握着染血的发簪,一手擒住姜芙纤白的双腕,听到有人入门,他目光微侧朝后低吼一声:“谁让你进来的!”   “出去!”   这一吼将僵在那里的方柳吓得一愣,方柳红着脸扭头匆忙逃窜出殿,将门复而关紧,   这回被他压制得严实,一条腿曲起压住她的两条,连挣扎都不能了,她也再没力气挣扎了。   只是看着崔枕安的薄衫隐隐透出血色,她觉着心里痛快极了。   今日与路行舟在围场喝了半日的酒,姜芙回来他心里高兴便多饮了几杯,赶回来这一路上虽酒气散了尽半,可仍存了翁翁醉意,在这酒意的加持下,竟也觉着那伤口也不那么疼。   扫了手中那染血的发簪一眼,崔枕安声线又压低一份,分而不怒甚至带着些蛊意,“你知道刺杀当朝太子是什么罪名吗?”   作者有话说:   🔒 第30章 山岚顶翠、沣水绵长   “我不怕你!”酒气扑面, 姜芙仰起脸,连讲话都没有气力了,却充着一身孤勇。   “所以你和钟元一齐计划好了要杀我?”   姜芙眼皮一窒, 震色充颜。   显然对于钟元下毒一事全然不知,倒让崔枕安心生一抹欣慰,原本对此心存的那点芥蒂一下子消散了, “我就知道。”   一时失神,姜芙这才明白为何钟元会落得今日下场,为何好端端的在太子府当差竟能被打成那样, 思绪朝过去拉回, 也突然明白为何先前两个人商量着离开京城时他那般自信从容的模样。   那时的笃定从何而来?   再往深处想, 姜芙便不敢了,不知他何时起有的这个念头, 她猜测应该是自崔枕安归京之后。   姜芙心里, 钟元走上这条路与她脱不了干系的。   “是我害了他......”她默声暗道。   每想到钟元都忍不住瘪嘴, 她闭上眼不再瞧眼前的一切, 明知这人或不会允却仍道:“我想见钟元。”   关了她两天,她不吃不喝不吭声的闹了两天,若不让她见, 怕是她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 眼下姜芙这模样看起来尤其可怜,崔枕安也不想难为她。   有些事总得有个开头才好收尾, 捏着她雪腕的手力稍稍松动,平应一声,“好, 我让你见。”   不可置信的睁眼, 四目相对, 崔枕安眼中的醉意好像又深了一分,“那你方才刺我这一下怎么算?”   人未起身,却指了指自己左胸上的伤口,说也怪,当年钟元亦是扎的此处,不过姜芙力道太小,也只是擦破了皮肉罢了。   没心思同这人周旋,姜芙牙关轻咬,“等我见了钟元之后再同你理论这些。”   若真理论起来,崔枕安欠姜芙的何止这点皮肉之伤。   钟元,又是钟元,好似现在两个人在一处除了他便提不了旁的,崔枕安有些愠意,到底还是没发作,手掌撑在姜芙身侧支力起身坐好,“我让方柳带你去见他。”   “姜芙,别想着耍什么花样,若你们再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什么歪心思,他死无全尸。”   将染血的发簪随意丢放到一旁,姜芙目光也随它降落,稍侧了个身,撑着小榻坐起身,一个理衣衫,一个抚发髻,加之地上的一片狼藉,成就了让人想入非非的场面。   再迈出殿门的仅有姜芙一个,方柳在前引路,明明先前还让人强硬将钟元拖走的人这会儿开了恩,竟让姜芙去见他,再一联想之前那个让人脸红的场面,免不了要胡乱猜测。   其实方才到现在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方柳在心头暗算一下,陷入沉思。   自家太子看起来倒是身形健朗,条盘质顺,内里竟是没有想象的那般好。   夜色深了起来,姜芙一路随着方柳来到太子府的暗牢中,铁门一打开,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里阴晾且暗,有壁灯挂在墙面上,前方幽深一眼望不到底,人的步子踏在朝下的石阶上回音重重。   不免让她记起两年前,她也是在这样的大牢中,只是现下换成了钟元。   近两日没吃饭,姜芙身子发虚,踏在石阶上的步子都摇晃不稳,加之光线又暗,她需得扶着墙一点点行走。   钟元被关在一间小室当中,粗木所制的牢笼将他与外界相隔。   姜芙到来时,他正倚坐在牢柱旁。   方柳一摆手,姜芙忙上前。   “钟元我来了!”双手各握一只牢柱,借力蹲身下来,头尽力前探试图离他近些。   牢中空旷回音大,乍一出声传出去好远,却不清。   一直闭着眼的钟元隐隐听到了姜芙的声音,猛然睁眼,果真见她。   “姜芙......”钟元猛侧过身挪移到她的近前,因身上的伤不容忽动太猛,隐痛传来,使得他面目一狰。   “你好些了吗?”牢中光线昏暗,即便离得相近也很难使人瞧得仔细。   “我没事,”强自唇角扯出一抹笑,脸上伤口牵扯起来也疼,“他......可伤你了?”   “没有。”姜芙摇头,“这两日他没理我。”   她有意隐了方才在端云殿的那件事,不想让钟元添上无谓的担忧。   这回她来也不是为着同钟元细拉家常的,她扭过头去朝方柳道:“我想单独同他说说话。”   来时崔枕安就吩咐过,注意这两个人言行,方柳不敢懈怠,想也没想一口回绝:“这不成。”   “我只同他说几句,我出来时你们明明都验过了,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即使让她来见,崔枕安亦让宫婢将姜芙身上搜了个遍,连耳坠都摘了。   钟元使的是异路,难保姜芙同他学坏。   就怕万一。   相比较仇杨一板一眼,偶尔方柳也会生出些侧隐之心,斟酌片刻,他虽然仍不肯远走,却也还是朝后退了几步。   “姜芙,你来得正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钟元讲话声不落地,几乎仅用气音。   时辰不容过多耽搁,姜芙余光见方柳离得几步远,她亦将声线压低,“之前那黑丸方子你告诉我,我想法子救你出去。”   曾因钟元亲配的黑丸使得姜芙得以瞒天过海捡回一条命,她盼着这回钟元也可以。   哪知听后他也只是一笑摇头,“这次和之前不一样,没用的。”   这是崔枕安眼皮子底下的暗牢,是高墙广筑的太子府,不似前朝那蓬乱随处有空子可钻的禁宫内。且那黑丸是祖上传下来异路方子,用的皆是毒草,用量稍有不衡便会使人致命。他并非怕死,只是不想让姜芙再掺到他这件事里。   “怎么没用,没用也得试试。”钟元曾为救她用尽全力,她对钟元亦该如是。   “我活不成的,”自打他将匕首对准崔枕安的那一天起,就已注定了这个结局,“可你得好好活着,你得帮我!”   听此言,姜芙还以为他想通了,忙将头又朝前凑了凑,“你说!”   “这个你拿着,”他探出手,将一小缕断发塞到姜芙掌心,额头抵在牢柱上,目光悠深且远,缓缓道来,“其实我本名不叫钟元,我叫许岚沣,意为山岚顶翠、沣水绵长.....”   “祖上世代行医,我爹继承了祖父的衣钵,是北境的大官医......”他没有就此说下去,反而话峰一转,“在北境有一个地方叫沣州,沣州境南有一处千灵镇,镇上有一颗千年银杏树,我父母的坟就在那......”   “我已不是完人,没脸再去见双亲,你拿这缕头发就当是我,送到他们的坟前,也就当送我回家了。”   伤重使得他讲话断断续续也算说明了全意。   姜芙听得出,他这便是在向自己托付身后事。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姜芙的眼泪落下,声音发颤,使得方柳朝这边瞄了一眼。   “好好活着......”   姜芙红着眼摇头,“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招惹崔枕安,我不该那日同你说离开京城的话,我不该的。”   “一切都是我和崔枕安之间的恩怨,与你无关,我不光是为了你,我也有自己的目的。”姜芙的出现的确是扰乱了钟元的脚步,但那不是全部,她非因,而是果。   在方柳频频朝这边看过来的时候,钟元意识到时间已到。目光最后投在姜芙脸上,只怕今日一别便再无明日 ,他倒是想将这张脸好好的记在心里。   “我想他应该不会杀你的,这缕头发你既收了,那我便当你答应我了。”唇角再次扬起牵强的笑意,难看极了,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了姜芙的手。   这是第一次清醒的时候去拉她的手。   在过去的无数日夜,他每每想要拉住这只手,都被自己的理智强硬压下,如今便再不必顾忌了,做为钟元也好,做为许岚沣也好,他想容自己放肆一次。   半眯起眼,满目皆是姜芙,用尽了毕生的温柔,良久才又自齿间挤出两个字,“来世。”   仅有两个字,姜芙却听懂了。   眼泪依旧哒哒下落,被钟元握住的那只手慢慢在他掌中调转,反手也回握上他的。   “来世。”   这是姜芙给他的承诺。   前面方柳一字未听真切,可这两句却听得一清二楚,刹时觉着了不得。姜芙即便与崔枕安分离两年,可好歹二人从前是夫妻,哪里能这般。   “时辰差不多了。”再说下去,方柳只怕自己在崔枕安面前没法子圆。   这次分别难得钟元是笑着的,将手缓缓从姜芙的指尖抽离出来,身子也跟着向后靠去。   姜芙起身,被方柳催着离开。   先前钟元往姜芙手里递东西方柳是看见了的,出了暗牢后,伸着手同姜芙张要,“他给你的东西你得交出来,太子殿下是不允的。”   “这个吗?”摊开掌心,一小缕发丝躺在那里,“他的头发罢了,这东西你们拿去又能有什么用。”   捏起她掌心的那一缕细细探看,还果真是头发,入牢这些天,钟元必是心生暗火,加上受了刑罚,掉发异常。   想着两个人方才在暗牢里的凄楚样,这东西也便将没看到,重新放回姜芙掌心。   再回到崔枕安所居长殿,先前被姜芙所刺的伤口已经上了药,之前染了血的衣裳亦换了下去,只着一身单薄的月牙宽衫,烛光照下,隐隐透出身上轮廓。   “殿下,人已经见过了。”   “两个都说了什么?”崔枕安漫不经心问道。   “倒也没说什么,姜.....”方柳一顿,在崔枕安面前避了姜芙名讳,“只是抱怨了几句,钟元不该做傻事之类。”   实则除了后面那两句,他什么都没听清,两个皆手无寸铁,钟元有今天没明日,又能闹出什么事儿,不过是最后诀别罢了。方柳私自给开了个后门。   崔枕安未再讲话,方柳心虚,忙又转言道:“此刻人在殿外,正要求见太子殿下。”   不提名他也知道是谁,崔枕安眼底浮起一丝浅笑,轻理了自己单薄的长袖,“让她进来。”   🔒 第31章 “崔枕安, 你杀了我。”   夜风自背后推着姜芙入了长殿,那缕头发被她别在腰间系带正中,平稳心绪, 提裙迈入殿中。   宣黄的纸质翻动之音传来,烛台前,轩窗侧, 崔枕安半仰在藤椅内看书,一身白衫轻盈垂坠,悠闲似仙。   此人一入眼, 便同那牢中惨兮兮的钟元形了鲜明对比, 姜芙暗鸣不平, 却无可奈何。   听到她步子踏在砖石之上的声响,崔枕安将书册从自己脸前移开, 仅露了半张脸瞧她, 眼睛红红的, 似又哭过。   “你该吃些东西了。”   她走的急, 就为了去看钟元一眼。眼见着人站在那里都有些打晃。   “我知道刺杀太子是死罪,可钟元不一样,”自暗牢中出来见他, 就是为了再帮钟元博一回, “他救过我的命。”   俩人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尾音落,她有些后悔, 救命这种事或在崔枕安眼中不值一提,本不应该也算在内,“钟元医术高明, 医人手段非常人可攀比, 放在哪都是济世圣手, 这样的人若是杀了就太可惜了。”   “我知道太子殿下一向惜才,求您放钟元一条生路,姜芙愿意代他去死,”   她怨恨崔枕安,倘若他肯放了钟元,自是乐意既往皆不作数。这也是为什么姜芙直到现在都没同他细摆之前的事,仍能逼着自己心平气和,只是不愿得罪他,唯恐给钟元带来更大的灾难。   “我知道刺杀太子是死罪,可钟元不一样.......”崔枕安重复着先前姜芙所言,品出了些歧意,“钟元医术高明,所以连刺杀当朝太子这件事也可赦免?你还要代他去死,就是想换他一条生路?”   这般毫不遮掩的偏意,让他无措发笑。   “如果你非想要一条人命的话。”姜芙上前一步,“我这条命本来就是钟元救的,我自知人微言轻,我的性命或更不值一提,但我仍愿一试。”   眼前的人与两年前不曾变过,一样纤细白皙,花颜如旧,说起话来柔声柔气,唯独那双水灵灵的眸子再看他时不存爱慕,反是一勇朝前的坚毅。   强大又弱小。   手里书册被崔枕安胡乱丢到一旁,他将视线自姜芙脸上别过不再讲话,殿内再无旁人,他一在不言,殿内的时间便都如同静止了一般。憋了半晌,崔枕安终再次抬眼,随而自藤椅中站起身来,他走到姜芙面前的那一刻,比他整整矮了一头的女子下意识的朝后退了半步,那种发自内心的抗拒感让人讷住。   曾朝夕相伴的人如今以这种方式重聚,崔枕安心里讲不出的焦灼,不想逼迫,他也只能转言道:“你先用膳。”   姜芙嘴唇微张,欲言又止,猜不透这人心思,可钟元的命此刻正握在他手上,她也只能先将人稳下再说,说不定下一刻便有转机了呢。   “不吃也可以,”崔枕安身子朝姜芙身前微探,单手扯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明晃晃的锁骨还有身前一条肌肤,“那你帮我换药。”   这贸然一举将姜芙吓了一跳,兔子一般朝后退去。嫁给崔枕安当年他身受重伤,躺在床上连翻身都难,两个人空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最为越线的也不过是相抱而眠,后分开,加之姜芙心态的变化,崔枕安再如此自是能将姜芙吓得花容失色。   从前的娇羞变成了如今的惶恐,带着压不下的嫌弃,原本只是想逗她一下的人脸上也跟着黯然下来。   手自衣襟处放下,崔枕安重新挺直身子,“看来还是得用膳。”   话毕,他朝殿外唤来女婢。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饭香入殿。   姜芙是凡人非仙,亦吃五谷,饿了这么些顿,乍一闻饭香,肚子也跟着不争气的咕噜起来。   饿得久了不应急着进食油腻之物,所以崔枕安命人安排了一些清淡的吃食,规整摆在长桌之上。   与替他伤处换药相比,姜芙自是更乐意选择吃饭,左右都这样了便不再扭捏,步子朝前去。   来到长桌旁,崔枕安单手将椅子拉开,回身下意识的想要拉她的手,姜芙自当没见,扯了稍远些的椅子坐下。   殿中还有伺候用膳的女婢在,他贸然抓空一时脸上挂不住,便挥手让殿内人先退下,待人走尽后,崔枕安才又挑了她身旁位置坐下。   两个人挨得相近,姜芙手肘不小心蹭在他的衣袖上,身子忙又朝一侧倾斜。   虽六顿未用已饿极,但姜芙自小也是出身官宦之家,端持礼重,一举一动皆不失礼数,一粥一饭用之轻慢有度。   目扫长桌,崔枕安探手拎了一只玉碗放在面前,随而一手拢了寝衣宽袖,另一只手持羹匙缓且稳的将瓷盅里的汤羹填满面前玉碗,最后送到姜芙手边,可姜芙看也没看。   虽古人有训:食不言寝不语,可崔枕安迫切想要知道过去关于姜芙的一切,于是开口道:“可以同我讲讲以前的事吗?你夹在医书里的那些叶子,我都看了。”   先前他提过那叶子一回,姜芙满脑子想的都是要见钟元,无心在此事上流连,如今他又提,刹时让人觉着羞耻无比。关于自己曾喜欢崔枕安这件事早被姜芙视为耻辱。   一口素温圆子送入口中,细嚼几下吞入喉中,姜芙才启齿又道:“既都说是以前的事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那些叶子只是我年少不知事时随便拿来玩的,太子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也才过了两年而已,姜芙已然做出要去过去划清界线的模样,她再不是过去傻傻的只知道爱崔枕安那个小女孩了。   之所以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同他并肩坐在一起,只是为了钟元,若非钟元,她多看崔枕安一点都不愿。   听得出来,姜芙急于将自己与过去剥离,这样就说明她与崔枕安已经成了过去,崔枕安如何不知。   “那个钟元现在在你眼中很重要是吗?”   这种事儿没有隐瞒的必要,姜芙点头,“很重要,若是太子殿下对于钟元当初救我一事好奇,我可以全部讲出来。”   饭只用了七分饱,姜芙将自己与钟元的事细细讲来,从二人小时如何在那场要命的时疫中相识,到岁月渐深如何暗中相互扶持,再到她被发落狱中等死,钟元又是怎么冒险将她救出换她重生,使她在那小宅中平安度日......   与钟元有关的一切她都吐得详细,关于钟元的能耐全不敢落,除了那只无意在他书房发现的耳坠,还有那张惟妙惟肖的画像。   将自己在牢狱中所受苦楚一笔带过,单单只讲钟元医术如何高明使人惊艳,只想让崔枕安意识到,若真杀了这样的人必会成为一件憾事。   她讲的每一件事崔枕安都在细细品读,也渐然明朗为何她会为了钟元同自己拼命。   不得不承认,在他毫不留恋归往北境起,一直是钟元扶着姜芙朝前走。   自把这些全数吐出,姜芙一直盯着崔枕安脸上的情绪变化,试图从他那张平静如水的脸上窥出一丝旁意,然,他从来都不把心底的喜怒挂在脸上,似云无形,难以揣透。   灯豆之光跃在他一双深渊似的瞳孔里,星点火光铺开一层圈,良久才又聚焦到姜芙脸上。   他就这样怔怔望着姜芙的眼,明明对自己当初的莽撞失查难以释怀,明明也想同他说些心事,可一见到她那一双眼,便什么都讲不出了。   怯。   自椅上站起,长步重回内殿,一如先前坐回藤椅当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姜芙揣摩不透,急眨两下眼皮匆忙跟上,无比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崔枕安的视线突然落到姜芙手上,伸手将其攥住,姜芙想要将手自他掌中抽离出来,却被这厮越攥越紧,“你恨我是应当。”   “当初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只同我讲,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一抹欣喜才挂到脸上,姜芙淡朱色的唇才启,只听他又加了一句:“除了那个钟元。”   “我与他的事并非你所想的那样简单。”   话外音不言而喻,才挂在脸上的欣喜迅速黯然,连肩也随之一同沉下。   “我可以不恨你,只要你不杀钟元。”她一字一句郑重道。   一张口便唯有钟元,崔枕安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抚过,虽相淡不欢,好歹她将饭吃了,好歹现在见她情绪算稳定。旁的崔枕安暂时不想给她答复,只道:“你该回殿休息才是。”   “你不会杀他的对吗?”   再无人答,被握着的那只手也慢慢被人放开。   漫手皆是崔枕安掌心的余温,姜芙将手背在身后,暗自捏紧了拳。   “先回去。”他仍旧不肯给姜芙一个肯定的回答,似是而非。   不敢逼得太紧,生怕狗急咬人,见无定言也只能暂且离此,姜芙扭身便走,尚未走出两步又折返,朝崔枕安探出手来。   “把那群青色的发簪还我!”   崔枕安只望着她也不答话亦不动。   “那是我的东西,”姜芙一顿,手又朝前探了一寸,“我不会拿那个寻短见的,也不会拿那个再刺你。”   命是钟元救的,姜芙自是珍惜。   心口明显起伏一下,崔枕安终伸出手去拉藤椅一侧的梨花木窄长屉,探出手自里面取出那支玉兰发簪,尖朝自己玉兰朝她递了过去。   交接未完,便听殿外方柳求见。   “进来。”崔枕安应了一声,方柳这才入了殿门中,手中还拎了件布包。   一入内殿,正见姜芙一手高抬抓头顶发髻,另一只手正往发髻中插簪子,目珠微移,再瞧那坐在藤椅上的太子殿下,月白色微透的寝衣前襟松散略显凌乱......   方柳再一次想到了歪处,暗骂自己进来的着实不是时候,明知姜芙在此就该稍缓一些。   转念一想,自家太子倒也快,应当也影响不到什么......   姜芙不愿意多留,在方柳入门后贴了个边便离开了长殿,崔枕安的目光始终随在她身上,直到人影消失。   “怎么了。”他敛回目光后才问方柳。   方柳窥着崔枕安的神色,倒也瞧不出喜怒,且小心翼翼道:“先前派到京郊宅院里的人已经回来了,在那宅院里搜了些东西出来。”   边说着,边将手里的布包打开,里面躺着几本医术的手抄本,最上面一册方柳特意取出奉到崔枕安面前,“属下命御药房的医官使细细辨认了一些,其他到没旁的,不过是手抄方子一类,只有这本有些特别,是针法,且与寻常医书中所记针法不同,后面还记着一些古怪方子,多记录毒花毒草,读起来倒是诡异。”   “还有这个,这是属下在御药房寻到的钟元开方子的记录,通过这上面的字迹来看,这些手抄本应是出自他手。”   东西拿在崔枕安手中细细翻看,果真手抄本上面的字迹与药方上的笔迹一样,笔峰似清溪顺流,却清楚整洁。   “这样的人天下何处不能谋生,何故非要入宫为宦?”一页页翻过去,崔枕安心头疑惑又起,他能做出一颗致人假死的黑丸将姜芙救出牢狱,这般能耐世间又有几人,只怕整个御药房都寻不到可以与之比肩之人。   显然,他这一身本事也不可能是在入宫后学的。   “方柳,”崔枕安眉头紧紧皱起,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手抄本上,“他这手法,倒是让我隐隐约约记起个人。”   “难道太子说的是北境大官医许定年?”方柳年长崔枕安五岁,从前在北境也曾听闻过许定年的大名。   这答案正中崔枕安心口上,他将医册合上捏在手里,随而站起身来,“许家当初可留了后人?”   “当初许家犯上,几乎满门抄斩,不满十四的男丁被充军流放,许定年之子也在其中。”   越往下说方柳的眼珠子睁得越大,钟元的真实身份呼之欲出。   “怪不得。”恍然沉叹一声,崔枕安踱步到窗前,垂眸望着手里的医册,若钟元与许定年之子当真是一个人,那么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   虽几近夏末时节,可京城不比北境,仍热得发闷。暗牢中虽凉却湿,汗水与潮意凝在一处,时而杀得伤口疼。   自那日被人拖进来,除了每日饭食便再没人理他,也再没用刑,这两天钟元得缓,精神照比先前好了许多。   只是牢中暗黑,若无人开窗便不晓白天黑夜,他已然分不清最后一次见姜芙是两天前还是一天前,仿若过了很久很久。   坐在墙边打盹,忽而听见有声响自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钟元将眼睁开一条缝隙,自知时辰到了。   崔枕安终是要命人解决掉他。   正过身盘膝正坐暗牢正中,从容相迎。   一抹灯火光亮逐渐显在牢门之前,昏花朦胧,却足矣在狭窄的暗牢之中照亮大半个人身。   “钟元,太子殿下来了。”自门外朝里瞧,瞧不太清钟元的表情,方柳将灯朝里提了提,才隐隐得见钟元脸色。   钟元不言不语,只缓缓提目,正对上牢外立着的那人的一双眼,二人眸线相撞,一高一低,钟元丝毫不惧。   “太子殿下竟还亲自来送我。”这两日稍缓,钟元不再像之前那样连说话都只能用气音。   “我是应该叫你钟元呢,还是应该叫你许岚沣?”崔枕安长身而立,霜白的面色被灯火添上一层柔和,高挺的鼻梁阴影投在脸上,将整张脸分出明暗。   “看来你都知道了。”钟元轻笑,这便是默认了。   “当年许定年下毒谋害我,被人揭发,坐实谋害北境王世子之罪,父皇一怒将许家治罪,十四岁以上皆斩首,十四岁下充军发配,许定年之子许岚沣正因岁龄不足而留下一命。”   当年事发崔枕安也才八岁,只记得自己得了一场重病几乎丢了半条命,许氏满门获罪,而崔枕安也因此事落下病根,治到今日也未敢称愈。   北境当初自成一域,有自己的管辖,不同当朝,北境的官医是正常男子而非内宫的宦官。   “谋害?”钟元轻笑一声,说得讽刺,“下毒?”   “我许家世代行医,最擅以毒医病,当时的北境王听信小人的一面之词就几乎灭我许家满门,让我如何不恨?”   少时流放,过的猪狗不如,后他逃了,自知无法近得北境王的身,更无法让他死于自己的刀剑之下,可他一日都没放弃过报仇。   直到后来崔枕安上京为质,他才知道机会来了,他知,只要能入宫便有机会接近崔枕安,   于是趁着夜色逃出流放境地,九死一生化名钟元上京,只要将他杀了,北境王定生不如死,北境也会因此覆灭。   在许氏一案当中,那高高在上的王室中人,没有一人无辜!   “为了杀我,你宁愿入宫为宦。”顺着许氏的线索查下去,崔枕安也几乎将许岚沣的后来人生摸了个透。   这个宦字,是许岚沣此生在心中不灭之痛,所以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姓氏,连回想都觉得愧对枉死的父母双亲,然,他的人生活生生被人斩断丢入深渊,他无权无势单枪匹马若想复仇难如登天,除了这条路,除了这条唯一有可能接近崔枕安的路他别无选择。   还是他想的简单了,宫门似海,最低等的药工哪里能见得贵人,即便崔枕安是质子。   “当年我许氏申告无门,数十条人命冤死刀下,为了杀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即便现在,每每记起当年许氏惨状,钟元仍痛得撕心烈肺,这么多年他独揣着这个秘密无人可说,前路茫茫不见希望,却也依旧独守坚持,未曾有一刻放弃过。   “多年前你曾在宫中湖心亭有过一次机会,那次虽你失手,却也给了我重创。你入了太子府邸之后,明明有大把的机会杀我,为何你不立即动手呢?”   那时他心痛旧疾犯起,只以为是从御药房抓来的医官使,若是当时他动手,自己哪能活到今日。   钟元受了重刑仍旧一字不吐,只凭这点便知他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决心,这样的人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岂不是太不合理了?   “你是为了姜芙?”除此猜测,崔枕安再替钟元想不到任何借口。   这个名字正中眉心,钟元眼皮微滞,显然是被对面人说中了。   是啊,他本想着只要这辈子哪怕得到一次机会也会将崔枕安碎尸万段,亦未想过活,他唯一的信念便是同崔枕安同归于尽,让北境王痛不欲生,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崔氏霸业被旁人瓜分殆尽,让当年王室帮腔齐害许氏的众人也活不成。   然,钟元从未料到他的生命里会出现一个姜芙,将姜芙平安救出之后,想杀崔枕安的心依旧,甚至还因他弃姜芙而去多了一层恨意。   可当真得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之后,他不想同崔枕安同归于尽了,反而想让他死得无声无息,想要顺利脱身,同姜芙一起走得远远的。   可到底因得他一时贪念落得今日下场,既辜负了许氏,又辜负了自己,还将姜芙重新推入火坑。   三重加在一起,钟元早就不想活了。   “自古胜者为王败者寇,我输的彻底,随你发落,可有一样......”钟元不顾身上的伤口挺直身子,“你一定得善待姜芙。”   身残命贱,钟元自觉死不足惜。崔枕安当年义无反顾将人丢弃,足可见他对姜芙薄情,为保姜芙日后安宁,他希望能稍稍唤起崔枕安对她的怜惜之情,于是他将姜芙少年事全盘脱出,全无保留。   “姜芙爱了你很多年,也苦了很多年。她自小寄人篱下,空有个沈府表姑娘的名头,实则不受重视,两位姐姐肆意欺侮,连下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好吃好穿皆被克扣,姑父姑母视而不见......”   “她活的小心且压抑,前途无光,直到遇见你......”   “那年宫宴,她被两个姐姐诓到湖中小舟上,是你救了她,带她回岸,自至姜芙眼中便再也瞧不见旁人了......”   “......”   一桩桩一件件,钟元说的,皆是崔枕安全不知晓的过去,是早年间便在他背后悄然生根发芽的爱意,是他无论派出谁去查都查不到的心意。   这些与他后来所见记在叶片上的那些细碎重叠在一起,首尾相连,终形成一个圆满的环,解了崔枕安全部的迷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怪不得她曾问过,几年前的宫宴上,自己是否遇见过什么特别的事.......   怪不得她总是心心念念要到夏日与他泛舟游湖。   遇见崔枕安那天,对她来说在人生当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彼时她全然不知姜芙的情深如何滋生,他以为他与姜芙不过是不得不凑在一起的夫妻,哪知自己所见的那一段情意,只是姜芙对他深情的万分之一。   这份隐忍的爱一直被她藏在暗处,他在叶上窥见局部却不见来源,自然不能百分之百体味得到。   姜芙也从来没有说起过。   “那些她从来不好意思同你讲,她怕你看不起她,毕竟在沈府过的艰难,比不过你这高高在上的北境世子。”   就连最后一枚结,钟元也替他解开。   这些心事姜芙都曾一一告诉钟元,却羞于同崔枕安讲一个字,爱与不爱的区别,甚大。   灯光跳跃间,无人留意崔枕安的眼眶微红,有温意在眼中打转,明晃晃的真相毫无遮拦的摆在他的眼前,他欢喜无双,动容非常。   心中柔软似有鲜花开出一层又一层,伴着阵阵的怜痛,既感动又暖心。   原来姜芙在那么早就开始爱他,比叶子上所记还要早,他却全然不知!   那么当初......当初自己离开京时,走的那般决然,那么爱他的姜芙该是何种绝望?   这回真是连想也不敢想了。   再一次重击袭来,他为自己的凉薄与无情感到万分羞耻与愧疚,他怎么能那么对姜芙?如何能的?   胸口一阵强烈的刺痛袭来,新忧勾起旧疾,这说来便来的痛使他全身麻痹,身子打晃几乎站不住,猛然朝后退了几步直到贴到冰湿的墙壁之后才堪堪站稳。   “殿下!”方柳一惊,提着灯的手一阵慌乱,灯影胡乱摇光,闪在眼前。   虽痛却更欢喜。   姜芙那么爱她,姜芙还活着......他还有机会......   见此,钟元一颗心终沉静下来,他仿似知道,他不会亏待姜芙了。   虽他身残,可他毕竟也是个男人,若知一个女子曾不顾一切的深爱自己,即便再心硬的人,也不忍心对其太差,就算不爱也不会苛待。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钟元一手撑地,一手抓着牢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挺直,“崔枕安,你杀了我。”   牢中回声过大,崔枕安身上痛楚未消,钟元所言他未听清。   直到他又重复一句,“崔枕安,你杀了我。”   因心情波动剧烈而引发的病痛终于缓缓过境,崔枕安一点点恢复元气,仅这一刻冷汗便透了衣衫,足可见病来汹涌。   长喘几口气亦站回原来位置,远远瞧着两个人的身量相差无几,侧面看连身形都很相似。   “杀你?”额上的冷汗顺着崔枕安的眉梢滑下,被火光照亮成剔透,“你救了我的妻子,理应当赏,我可以让你多活一阵。”   无论是从先前姜芙讲说的关于钟元的一切,还是牢中钟元说的这些,两个字里行间都透了一个消息,姜芙很在意钟元,而这钟元显然......   姜芙与钟元显然相识更早,两个人彼此交心比他更甚,他不在这两年,钟元在姜芙心中几乎占了全部,妒心猛起,突然贱得发慌。   所以他将妻子这两个字咬得很死,就是要扎钟元的心。   “你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从北境到京城,不惜自残就是为了要拿我性命去祭你许氏一族,你口口声声冤枉,那我便让你死得瞑目。”他身上因许定年落了病是真,更何况他父皇是个仁君,绝不可能不彻查清楚便灭人满门。   “我崔枕安刀下不斩冤鬼,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有多么愚蠢!”   他声线恢复沉稳,字字郑落回荡在暗牢之中,这是今日他对钟元所说最后一句话,拂袖而去。   夜风微凉,身上才出一身冷汗一遇凉风透心。   身上稍许不适却也全然不在意,此刻兴奋的似怀中揣了只兔子,大步流星奔向端云殿。   急着去见那个傻女人。   端云殿的人皆知规矩,太子殿下若来便不许留人,一见人来殿中女婢皆退了出去。   即便不抬眼见,姜芙也知是他来了。   敢问现如今除了崔枕安谁还有这么大的阵势。   她不声不响坐在榻前摆弄丝线,打算绣个小荷包,好生存放钟元给她的头发,连眼也没抬。   再见姜芙,脑里回响的皆是钟元讲的那些,眸光跳跃,终是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一把将人自坐榻上拉起猛送到自己怀中,一手搂住姜芙的背,一手按住她的肩,唇用力倾压过去,覆住她的。   作者有话说:   🔒 第32章 烈火烹油   手上才选好的丝线被这突来的牵扯甩出去好远, 姜芙只觉着被人自榻上猛然拎起来,眼皮都未及眨一下便觉着唇被人重重堵住。   一股陌生却又分外熟悉的气息扑在脸上,漫在身上。   姜芙脑子哄然一下全然空了。   腰际被人越环越紧, 肩上那只手点点下移,盖在她的背上,瞳孔中映出那人的轮廓, 眼前霜白的皮肤还有崔枕安黑长的睫毛她看得清楚。   唇齿猛侵,姜芙全然没有反应的余地,气息喘急深重, 崔枕安似要将人吞了。   冲猛的气息与有力的心跳相齐, 崔枕安闭着眼, 漫身气血几乎涌到一处,手掌一点点下移, 有意将怀里的人一点点噬入腹中。   姜芙五官几乎都皱到了一起, 抬起手猛的推的将人往外推, 可那人高大臂长, 丝毫不容他挣扎,反而将她环得更紧。   好不容易腾出只手,拔下头上的发簪, 那人似也早有预料, 提前捏了她的腕子扣到身后,再一次动弹不得。   “崔.....唔......”连口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稍讲一个字便又如数被吞了回去。   心头恼火间,姜芙急中生智猛的朝他唇上咬去,用力不小。   原本猛攻的人吃痛, 瞬间眉目打结, 不得不将人放开。   见他力道松懈, 姜芙借机猛推一下,朝后退去时失了分寸后脚跟撞在脚踏上,身形不稳摇晃歪倒在坐榻之上,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支发簪。   一股腥咸气在唇齿间漫散开来,唇上刺痛钻心,使得崔枕安倒吸了一口凉气,指尖触上唇角,鲜红色染指。   红艳刺目,他抬眼看向坐榻上的人,不怒反充笑意,“姜芙.......”   沉着声唤她名字。   “崔枕安你疯了!”姜芙眼周一片煞白,脸蛋却是羞粉,抬起手背猛拭唇周,尤嫌不够。   这人不知发的哪门子疯,恨得姜芙又骂一声:“疯子!”   微一抿唇,将齿间血色尽数吞下,他笑意中有些诡色。   这人分明还想上前,她忙将手挡于身前呵声警告:“你别过来!”   见她花容失色,崔枕安方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莽撞,即便从前二人在一处时偶有贴唇也是蜻蜓点水,何曾这般过。   可方才入门一瞬全是心底而发,在见到她的那一刹终是再也忍不住对她的情感,情此一事一旦上头便再难压下。   尤其是他在彻彻底底清楚了姜芙的过往之后。   一如烈火烹油。   姜芙惊魂未定,崔枕安才想迈近前的步子顿在原地,喉结微动,心升的那些旖旎亦缓缓冷却下来,唇角还残着一抹红,配上他面色霜白,竟显得有几分妖艳。   粗喘气息渐而平复,他垂眼看到落在自己脚边的丝线,破天荒的弯了身,伸手拾起,再试探着朝前,递到姜芙手中。   那丝线颜色是水波色,是钟元最喜的颜色,在灯火下照得发白,姜芙紧紧将其握在掌中。   她为方才的冒失感到后悔,慌乱的同时竟忘了钟元的处境。   即便不知为何此人突然发疯,她也不愿去问。   纤长的羽睫似扇面的弧度,一眨一扑,在眼睑上打出一道漂亮的阴影,这几日折腾,她显然是比先前瘦了一圈儿,方才环抱的那一下便已知。   太子府邸有暗牢,但自建成他也不曾去过,今日还是头一回,崔枕安猜想,许彼时姜芙所下的牢狱应该也与之相差无几。   再想到当初她曾孤身待在那里等死,而这些全是出于自己之手,崔枕安便觉椎心泣血。   一时羞怒起,两泣泪珠子又落出眼,正滴在手中的丝线上,浸湿一处,颜色竟变得亮眼些。   那一口咬得不轻,这会儿崔枕安的唇上伤口仍在往外渗血。   探出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起先她还躲,可在收掌捏了那团丝线后便不躲了。   他就这样站在高处看着她,随后慢慢蹲身下来,视线与之平齐,将姜芙的脸一下一下擦得干净。   “夏末了,湖中荷花开得甚好,我带你去游湖吧。”他一顿,眸光闪动,“明日就去。”   染了满手的潮湿,手顺势捏着姜芙的手臂。   突如其来这一句,倒让姜芙始料未及,但她还是摇摇头,“我不去。”   已经不稀罕了,在她被丢弃的那一刻起,有关崔枕安的一切她也丢了。   知道姜芙心里有疙瘩,扎在她心上的刀毕竟是自己亲手捅的,这件事无法抵赖。   “也好,你什么时候想去了我再陪你。”他温声说道。   面前的人没应。   复而起身,崔枕安坐到她身旁,两个人肩膀挤在一处。   一见了他人,目珠盯住投在地上的人影,她看着崔枕安的轮廓,免不了又想问钟元。   窥出她的意图,未等她开口,崔枕安先道:“我方才去见了那个钟元。”   “从他嘴里知道了一些事情,”话音一顿,“是关于你的。”   当年姜芙曾问过他某年宫宴一事,这又过了两年,叠在一起便是六年,远回的记忆被缓缓开启......   若无人提,仅凭他回想的话具体他也记不清是哪年,只隐隐记得是一个夏日,他离了宫宴便来到湖中,见那醉后不知天在水的景致便觉着甚好,于是命人拉了小舟过来,独自泛舟至湖心荷花开的蓬满之处纳凉。   半睡半醒之中听到湖心有哭声传来,分外扰人。起初以为做梦,细听才知当真是有人哭泣,过了许久不仅不停反而声响甚重,他觉着心烦,便划舟去寻源头。   湖心荷叶几乎密不透风之处,一叶小舟被藏的严实,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捂着眼哭个不停。   他忍不住问了两句,借着舟上挂的小灯,崔枕安看清这小姑娘哭得一抽一噎,一双眼在望向他时却睁得圆圆的。现如今模样更是记不清了,当时却也觉着十分讨喜可爱。   将人拉到自己舟上,再划着到了岸边。   做此一举的前提不过是不堪受扰,谁知无形之中,竟是那一天他被一个傻姑娘牢牢记在心里。   一个一直被旁人欺负轻贱的女孩,偶然一日得了旁人的帮助,她会记得许久,比起钟元的阴错阳差,崔枕安来的正当时。   姜芙对他的情便是那时才起,她将这场相遇看得比命重,是她灰暗年岁里的一抹明鲜。   可崔枕安却不曾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而今再记起,心头滋味更是有些哭笑不得,却尤显心动,仿若天赐。   一想自己曾被人那般真心的待过,不觉连他的目光也跟着温软起来,特别是侧头看向姜芙的时候。   小几上的烛光一跳一跃,倒不安宁,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想同她讲,一时全挤在一起倒不知从哪里开头好。只想把世间所有珍贵的东西全捧给她。   见她不愿讲话,不管问什么都不说,崔枕安自是不愿逼得太急。   无论姜芙是恨是怨都是理所应当,她给什么他便受什么。   “今天太晚了,让你受惊是我不对,”崔枕安抬手抚上姜芙的发顶,见她未动,再次大胆的将唇贴上她的面颊,轻快一吻,声音低磁,“明日我再来看你。”   姜芙整个人汗毛立起,就在他的唇角碰在自己脸上的时候,紧闭双目,拼死握拳。   好在他没再往下做更过份的,再睁开眼,人已经离坐。   端云殿内灯火通明,隔了门窗投在殿外便更显柔和,一众人等在殿外候着,方柳亦是。   端云殿侍候的女婢识得方柳是崔枕安身边的人,人高马大的站在那里便觉吓人,愣是没一个人敢胡乱交头接耳。   仇杨急急忙忙的自假山出拐出来,本来是先要去长殿复命,到了那才得知太子殿下不在,因事情紧急他不敢耽搁便跑到了端云殿来。   一见方柳便知殿下定然在此,脚步匆忙连气也没喘匀便问:“殿下在里面吧?”   “在的。”方柳点头。   得了肯定,仇杨愣头青似的便要往里闯,一下子被方柳拽住,“唉唉唉,你做甚?”   “临州来了密报,急着禀报太子殿下。”   方柳目光朝殿门上斜了一眼,大胆猜测里面的人此刻应该见不了人,为使仇杨不犯他之前犯过的错,将人又往后拉了两步,“稍等下再进去。”   “等多久啊?”   “也就半盏茶。”方柳约摸着。   “哦,那还好。”本来仇杨心急,听他这么一说,也就静下心来,且等半盏茶便是。   才拭了脸上的汗珠子,只听殿门声响动,崔枕安自殿门前露出脸。   将方柳吓了一愣。   “殿下,临州急报。”仇杨一见人出来,上前一步将密信奉上。   “随我来。”崔枕安大步迈出殿门,随手一抬,示意端云殿的女婢回归本位。   大步匆忙回了长殿之中,命仇杨启了密报他细细看去,眉头一紧。   “殿下,是不是情况不好?”仇杨小声一问。   自打崔枕安入京,便听闻临州管辖境内不太安份,如今密报在手,更加确认了他的猜测。   “派人再查一查,这件事不要懈怠,”他一顿,抬眼又望向方柳,“你明日去将许定年的卷宗调出来,我要亲自过眼一遍。”   今日方柳是陪着崔枕安同去暗牢的,二人言语他当时听了个清楚,“太子殿下是要重新查当年的事?”   崔枕安默声不语,自有盘算,他需得找出一个强有力的证据,让钟元心服口服。让他知道,许氏所谓的冤屈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还有一件事。”崔枕安正色起,“告诉仇杨,放出人去先查沈齐,查出来任何都好。”   “您这是要先处理沈家?”仇杨一顿,“殿下,此事怕是不妥吧,沈齐掌管漕运,根深蒂固,圣上有命,前朝旧亲暂不能动,您都容了他这么久……”   不错,从前能忍沈家,因为不知道姜芙在沈家所受,如今他第一个想杀的,便是沈家!   作者有话说:   性感鹿燃,在线加更~~~   🔒 第33章 醉酒   装头发的小荷包姜芙只裁剪了一半巴掌大小, 打算贴身收着不外露,底做群青色,两面以水波色的丝线绣了祥云, 熬了一夜总算是做完了,天快亮时困倦难睁眼,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睡着了, 连衣裳也未来得及解。   崔枕安来到端云殿时天正蒙了鸭蛋青色,一入内殿见人正睡着,他连步子也随之放缓。   一夜未眠, 他熬了个大夜翻看卷宗, 才稍歇一口气便等不及来看她, 倒一时忘了天时过早。   轻慢坐到床沿上,见她头朝里侧身躺着, 脚却还留在外面, 上面一双绣鞋也未脱, 崔枕安伸手将她脚上的绣鞋退下轻放在脚榻之上。   姜芙困得极了, 竟对此一无所知。   见人睡得正香,崔枕安越发觉着身上泛酸,干脆挨着姜芙身旁侧身躺下, 手臂搭在她身上。   这感觉一下子让他回到了从前, 馨香在侧,呼吸均匀和缓, 他也安然闭上眼。   本来熬了一夜困意正浓,可怪的是躺在她身边根本睡不着,一双宽长的鹤目半睁半闭, 自这角度看去, 姜芙面上轮廓柔和, 眠中安然,总是让他忍不住想要动手动脚。   抬起手轻捏了她柔软饱满的耳垂,顺势替她掖了掖耳畔的碎发,吹弹可破的肌肤柔软细嫩。他手劲太轻,碎发荡在耳旁便觉着有些痒,姜芙在梦中稍动了动身子,口中也不觉细嘤两声。   心头涌起一阵悸动,将身子又朝姜芙贴近了些,长手移到姜芙手上轻轻攥住,却发现了一件异物,那枚连夜做的小荷包还被她抓在手里,一时好奇自她掌心拿出,哪料姜芙眠中有感忽而睁眼。   此刻外面天将明未明,房内未燃灯烛,梦中乍醒只见眼前一道黑影吓得人一个激灵,她缓眼猛回头看去,正对上崔枕安那一张脸。   “啊——”这一下将人吓得不轻,在他怀中打了个滚,想要起身却被人一抬腿制住,随之一句未喊叫出声便被崔枕安疾快以手掌覆住唇。   “别怕,是我。”   借着窗外透来的隐隐光线,姜芙拧着眉睁大眼才看清竟是崔枕安,这人似鬼一样不声不响跑到这处来,几乎将人的魂都要吓掉了。   手底下的人扭动身子挣扎,他才将手掌挪开。   “你为什么在这儿?”惊魂未定,姜芙满腔怒意,实想问他凭什么在这儿,即便太子府邸是他的地盘,想去哪儿便去哪,可这殿现在由她住着,也不该这般胡乱便闯入,且还是在她睡觉的时候。   她这般拘谨惊慌实属崔枕安不愿见,面色一紧,再一想自己来的也的确莽撞,语气也软和下来,“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只是宿夜过后分外的想她,便来了。   姜芙万分警觉的盯着着眼前的人,从前二人有夫妻之名,却无实,后分开,在姜芙眼里两个人便不再是从前那般亲密的关系,崔枕安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男子,甚至不如。   “你出去!”心跳稍缓,姜芙也不愿与他多言,伸手去推他的肩膀,“你出去......”   她一副唯孔被自己吃掉的样子,崔枕安见她情绪如此紧张便又道:“我只在你这里睡一小会儿,天亮了就走。”   不顾她的拒绝,耍赖似的枕到她身侧的软枕上,手臂自然搭在她身上,将人搂得更紧了一些。   姜芙自是不肯,推开他手臂挣扎着要起身,可他手臂长且有力,她人才打了个滚便又被捞了回来。   再回怀中被崔枕安抱得更紧,几乎整个背都贴在他的胸前。   这仿若是件很有趣的事,崔枕安眯起眼浅笑,“别闹,我只睡一会儿就走,什么都不做。”   见这人耍无赖,姜芙张嘴紧闭双目照着他的手臂上便猛咬一口,这一下用了十分力,崔枕安立即吃痛,低吭一声睁开眼自榻上坐起。   身上的禁锢一时解了,姜芙仍未解气,抓着他的手臂就是不肯松开。   姜芙牙口极好,一口整齐的米牙分外牢固,咬上去痛楚直直钻心,若用力夺出手臂只怕会失手伤她,只能咬牙拧脸强忍,时而发出两声痛楚的闷吭,脸色憋得通红。   就在崔枕安以为姜芙会不咬掉块肉不罢休的时候她终将手臂放开,这回换成是她的唇上沾了血色,再瞧手臂,一圈整齐而深重的牙印正往外渗血,痛楚持续拉长间隔再起。   “崔枕安你自找的,即便你现在贵为太子也不能这般无法无天!你当我姜芙是什么人?”手背胡乱拭了唇上血迹,姜芙粗喘着气,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方才的杰作,心里痛快。   手臂上的痛楚未消,崔枕安抬眼瞧她,才想发话,便觉心口处一阵刺痛传来,随之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单手捂上心口,整张脸憋得通红,半身朝后仰倒而去,正撞在床帷之上,砰一声重响。   整个人似一滩泥挂在床帷上,唇色一点点变得黑紫,捂在心口上的手攥成拳,将自己身前衣衫抓出一圈醒目的褶皱。   唇齿张大,分明想要呼极,却只见出气不见进。   这一套下来将姜芙看得傻眼,起先以为是装的,后再看他脸色实在不像,她试探着挪身过去,“崔枕安你怎么了?”   这会儿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觉着眼前团团黑影光圈反复流转,几乎快要窒息。   姜芙见势不对,反应了片刻却一时也没了主意,稍愣了会儿才自榻上站起身来,高声朝外殿喊人:“来人,快来人!”   在侧殿值夜的女婢惊闻声响匆忙奔入内殿,只见太子一张紫黑的脸,一见此情状也愣住。   “快去请医官使,你们太子要死了!”   女婢也不知听了什么,瞪圆了眼匆忙朝外奔去片刻都不敢耽搁。   即便这时候请医官使过来怕也要一段时间才到,姜芙觉着事态不妙,不能干坐在这里等人来,自榻上站起身迈过他身下榻,光着脚跑出几步,余光瞧见窗榻小几上的线筐又折反,慌忙从线筐中翻找了根针又奔回榻上。   拉过崔枕安的手捏在住他四根指尖儿,以长针刺入指尖最顶处,见血珠透出再换另一根,十指依次扎过。   最后又捏住他的耳垂试图在垂尖儿放血,可他紧闭着眼因痛楚过盛头乱动,加上自己手也颤得厉害,如何都对不上准心,干脆在他耳上胡乱扎一通,十针总有一针可中。   这胡乱的几针下去,他终是稍吸了一口气,虽喘得仍有些急,但不再似像方才那般吓人,见势似有转好,姜芙又蹲身下去将崔枕安长靴退下,依次扎了十根脚指尖。   方柳仇杨将府里的所有医官使尽数带来,一如才自海中打捞上的活虾齐齐涌入,原本空荡的端云殿这一望去皆是人头。   当他们入门时,崔枕安的脸色已经开始慢慢恢复,却也没完全好,仍能瞧出面色泛紫带青,尤其是唇上颜色深重,一如吞了什么毒物。   医官使七手八脚诊脉的诊脉,上针的上针,搀扶的搀扶,姜芙手捏长针被挤到远处,鞋未穿上仅着一双棉绸白袜。   仇杨一见她手捏长针且针尖儿带血立即起疑,才想上去便被方柳拦下,方柳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稍等下再说,仇杨才忍住发作。   片刻后,一位医官使自榻前脱身,朝着方柳颔首道:“方大人,太子殿下是旧疾犯了,淤血突涌赌了心脉,加上内里不调所以才会发作,还好有人先在指尖儿耳尖处放血得以暂缓,接下来只要用些药调养一阵便好了。”   原本崔枕安旧疾已固多年,偶有身子不适却无大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后因姜芙一事引起,再加钟元施针下毒一直未清,这病犯得也就越发频发且毫无预兆。   近几日本就不太舒服,加之昨夜熬了通宵翻看卷宗,几厢齐下,人犯病也不奇,只是这回看起来似更严重了一些。   方柳不免担忧。   未及方柳再问话,只见那医官使又跑过来小声叮嘱一句:“对了方大人,服药期间太子殿下不宜再动肝火,亦不宜突来大喜大怒,更忌房事......”   方柳一一应下,提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有意扫了眼一侧姜芙。   仇杨倒是没想太多,这回再见姜芙手里的长针便暗松了口气,想方才是她为太子殿下指尖放了血,得以稍做缓解,一想到误会了人,仇杨自顾不好意思的笑笑。   “先将鞋穿上吧,地上凉。”到现在方柳也不知该唤她什么,只能避开直接说事。   殿内明光的青砖地干净透影却着实寒凉,凉气自脚地灌冲全身,仅这一会儿便拔的姜芙小腹有些不适,若非方柳提醒她倒忘了自己还光着脚。   那绣鞋早就在脚踏上被人乱中踩得没眼再瞧,女婢替她寻来新鞋穿上。   殿内医官使七嘴八舌的说了许多,姜芙默声不言,倒听了几耳朵,这么久以来,倒不知崔枕安竟带有这般严重的旧疾。   此回病犯突然,医官使的意思是暂时不能随意挪动,崔枕安且在榻上半眯着眼听着,正好可以名正言顺的赖端云殿里不走。   半晌过去,崔枕安被人施了针,病情和缓,面色终一如往常,殿内又重新恢复清净,女婢医官各归其职,榻前有方柳守着,唯有姜芙待在殿中无处可去。   见人都走了,姜芙才又踌躇着上前,纤影才过,崔枕安似是有感,将眼皮撩开,方柳见这二人似有私话要谈,不好意思杵在这听耳朵,于是俯身下去同崔枕安道:“太子殿下,属下去看看您的药可好了。”   缓眨一下眼皮以示同意,再睁开时方柳便离了榻前。   姜芙见四下再无旁人,抠着指尖儿才启齿:“倒没想你病得这么重。”   崔枕安以为她想要为之前咬在手臂上的那一口道歉,为使她宽心浅笑一下才低声道:“这几日心情反复,加上昨夜熬了整晚才致此。”   他在想该如何将自己说得更可怜一些。   心病最忌讳情绪动荡和熬夜,姜芙是知道的,她眼珠子一转,“方才你身边的那些医官使给你施了针,但我听他们言外之意,你这病好似难除根?”   本就是沉年的旧疾,存在体内不加重便是万幸,何来除根。   崔枕安不答,就当默认。   “方才我问过了,你府上新来的这些医官使皆是家世清白有根透底的,连医术也是上乘,若他们都治不成,那往后岁月你岂不是日日担忧旧疾发作?”   崔枕安躺在床上,周身萦的皆是她身上的馨香,此刻他连眼皮也不舍得眨一下,见姜芙眉头紧拧,一脸沉绪,他备感欣慰,喜上眉梢,“你关心我?”   “其实你这病也不是没得治,”忽略他那句话不答,姜芙转而道,“我一早便同你说过,钟元在医术上颇有建树,许多奇病怪招都医得好,你若肯用他,你这毛病治愈定不在话下。”   又是钟元。   且见崔枕安面色方才还挂着六月初阳,转瞬间便化为冬日阴雪,盯了她半晌,眼目微红,终别过视线只望帐顶,“你兜了这么大个圈子,竟还是想让我留下钟元......”   “钟元医术高明,你身染重疾,他将你治好你留他性命岂不是两全齐美,你又何故非要置他于死地呢?”姜芙忙劝道。   崔枕安闭上眼,重病才犯,他身子有些无力,却仍坚持着撑着胳膊坐起身,姜芙下意识的想要去帮他,可手一探出去便犹豫了。   余光看到她身子微动却终未伸手,崔枕安在心底冷笑一声。   好不容易倚到软枕上坐起后才侧过脸来,“你只知保钟元性命,那你知不知我有今日到底是拜谁所赐?”   姜芙疑惑,眉头微提。   “来人!”猛地高喊一声,惹起胸前一腔郁气,紧接着咳了两声,却硬生生将其压下,脸色微红。   仇杨随之入殿而来,“太子殿下您怎么坐起来了?”   “你回长殿,将许定年一案的卷宗取来!”崔枕安未看来人,只垂眸吩咐,语气带愠。   仇杨不敢耽搁,匆忙赶回来时,手中是许定年一案卷宗的手抄本。   “让她看看!”又是两声闷咳,崔枕安平喘一口气,胡乱朝前指了。   这殿中无旁人,仇杨自是晓得他指的是谁,于是将卷宗奉上,姜芙懵然接过,立于原处翻看起来。   虽为手抄本,可记录却与正常卷宗无异,笔迹清楚,字字句句描述完整,姜芙也终于明白,为何先前崔枕安同她讲,与钟元之间并非那么简单。   二人之间有血海深仇。   “你看到了?”布满红丝的目珠斜过来,带着几分委屈与怨怼,“当年许定年下毒欲要我性命不成,给我留了重疾,而他......你的好钟元许岚沣为了给其家族报仇又给我施毒针,若非他们父子,我何致于此?”   “两父子都奔着我命而来,你却问我何故置他于死地,姜芙,你自己说说我为了什么?”   声量骤然抬高,心口拥堵,五脏六腑都跟着蠕动成团,他眼尾泛红怒一掀锦被,光着脚踩在脚踏上。   仇杨觉着气氛不对,大步上前搀扶。   崔枕安身形摇晃站立不稳,却一把甩开仇杨的手,来到姜芙面前时肩头微动,沉目望向那张桃花似的娇颜,心口窝窒,“姜芙,我说了,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要什么我都给,只是你要保钟元,不成。”   只觉着耳畔一阵风略过,崔枕安擦着姜芙的肩行过,身上染着一股松香气。   ......   一连几日,崔枕安没再出现,虽住在同一府邸,可再也没来找过姜芙。   之前那卷宗手抄本未收回,仍留在姜芙手上,她时有疑惑也没人同她解答,对太子府里的人来说,姜芙就是个异类,没人知道她到底是谁,没人说得清她与太子殿下真正的关系,这般身份诡异的人,或今日有命在明日便没了。   太子府中各个都是人精,自也不会与她走得太近,待她热情又殷勤,却是一问三不知。   月末是皇后寿辰,这称得上是圣上登基以来首件吉事,自是要大操大办。   当今皇后郑恩容并非崔枕安的生母,而是其生母温肃皇后的亲妹妹,当年还是王妃的温肃皇后因病去世后崔枕安便由她抚养,北境王入京后便将她封为继后,人称小郑后。   在府内静养了几日,崔枕安的病稍有缓和,这阵子他一直赌气没去姜芙那里,可巧,她亦没来找他,听她殿里人说整日翻着许氏的卷宗,除此之外不做旁的。   皇后寿辰办得盛大,借此宴请百官,因身子原因,医官使特意嘱咐崔枕安这阵子不能饮酒,可他心里烦闷,也顾不得旁的,本想着浅饮几杯,哪知越喝越猛,宴未过半,他已醉了。与姜芙同在府邸却互不干扰的过了这么多天,他一日赛过一日的憋屈。每每想去找她,却一想到她将那钟元看得那么重气就不打一处来,也正因此而强止住了。   路行舟察觉崔枕安不太对劲,自席上起身来到他席位上,伸手将崔枕安才要往口中送的酒盅夺下来,崔枕安才要发怒,抬眼一见是路行舟且也忍住了,只没好气的低吼一句:“给我!”   “你这么喝不要命了?我可盯了你半天了,你这是冲谁?”路行舟四下打量,见宴上众人似无人留意这边,于是他坏笑着俯身下去,小声道,“可是跟你金屋藏的娇闹别扭了?”   崔枕安不言,却朝他这方向翻了一眼,路行舟便知自己说中了,将方才夺到手的酒盅重重搁下,“有事儿就去说开,我知道你喜欢她,还不是一般的喜欢她,既如此还闹成这般何必呢。”   闻言,崔枕安苦笑,“若真能这么简单该多好。”   “你说什么?”显然路行舟没听清。   “无事,”崔枕安摆摆手,今日喝的的确太多了,心事多而沉,酒专挑烈的灌。自席上站起来时,头有些晕,“我去侧殿醒醒酒,你也少喝些。”   “你仔细些。”路行舟叮嘱道。   崔枕安只摆摆手,不再应声,由人护着去往侧殿。   路行舟一边往自己席间回走,一边时不时的回望崔枕安离开方向,一个不留神,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呀!”   随着身前一声娇嗔,路行舟猛扭回脸来,只见身前一个女子手里端了一只空酒盏正红着脸瞧他。   而后便闻到有一股浓重的酒香散开,十分上头。垂眸看去,身前衣襟湿了大片,方二人相撞,这女子酒尽数洒在了路行舟的衣衫上。   “臣女失礼,不慎将酒洒到了公子身上,还望公子不要介意。”说着便自身上掏出帕子,探到路行舟身上为他擦拭。   路行舟下意识的朝后一躲,只拿指尖儿轻扫了扫,“无事,席上人多热闹,来来往往免不了,不必介怀。”   话落抬脚便要走,可那女子不依不饶,愣是将自己手上的帕子塞到了路行舟手上,“公子还是拿这个擦擦吧。”   路行舟相拒,可那女子不管不顾便匆忙走了。   在这种场合推推搡搡不成样子,路行手捏着那帕子也不便相追,只莫名其妙的看了那人背影,又看了自己手里的帕子问一旁随侍,“这人谁?”   随侍捂嘴轻笑,“这是沈齐沈大人的长女——沈珊。”   听到沈齐的名字,路行舟忍不住冷笑一声,随而将那帕子塞到随侍手中,“洗干净了给她送回去。”   这种招数路行舟不知见过多少,未放心上。   ......   相比宴殿吵闹,偏殿要安宁许多,仍隐隐能听得丝竹之声传来,今日喝的着实不少,崔枕安有些头疼,整个身子窝到了檀木圈椅当中,头朝后仰去,一只手背覆于眼上,长腿搭在身前桌案之上。   先前吞下去的烈酒缓缓发力,直冲脑顶,他觉着整个身子沸热起来,血气自脚底板漫至全身。   许是酒气太劲,一闭上眼,皆是那抹纤细的身影和那一张桃花颜,扰得人心悸。   越想越觉着烦,可姜芙的影子却是如何都散不开。   终是再也忍不住,一脚将自己脚下的桌案踢开,离了偏殿。   “殿下您要去哪儿?”守在殿外的方柳问道。   “回府!”崔枕安语气有些重,似是在同谁生气。   乘马车自宫里出来,左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府邸。   崔枕安再出现在端云殿时,姜芙正伏在桌案之上对着手里的卷宗一一做记录。   他每每一到此,定是要将殿中的人尽数赶出去,奋笔疾书的姜芙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散在头顶。   一抬眼,见是崔枕安,头一回展了笑颜,“你来得正好,我本想着一会儿去找你。”   崔枕安心头一喜,“你找我?”   “你看这个。”姜芙不顾旁的,自桌案上拿起她这两日按着卷宗整理的东西,绕过桌案站到崔枕安身旁,“这是卷宗上记的几味药,还有许定年施针的手法......据我所知,许家是最擅长施针和用毒,这个毒并非是我们误认为的可使人致命的东西,许多草药都含有毒性,将其运用好是可以治病的。这两年我同钟元学了许多医理,我隐隐觉着这事儿有些不对劲.....”   这两日她记的东西繁多而杂,将她认为的所有疑点都写下来,一页页的翻给崔枕安看,“既当初是因为你染病才让许定年去治,明知他手法为何又非说他给你下毒?你又怎知这病非你的本身的旧症而是他下毒所致?这不是太矛盾了吗?”   那些纸上写的什么崔枕安一眼都没看进心里,只觉着头疼,香气在侧,心里有些乱,“这几日你都在忙这件事?”   听出他语气中杂着酸意,姜芙这才意识到是她太心急了,今日不是同崔枕安说这些的好时机。   “你明日再看吧,我还有些东西没整理好,待理好了你一过目便知。”   方才的那股强烈的思念此刻化为无限的妒意直冲脑海,见姜芙收拾东西要走,崔枕安红着眼将人一把拉过,因用力过猛几乎将姜芙在身前甩了一个半弧。姜芙尚未反应过来便觉着眼前黑了一片,随之整个人被人放倒在桌案上,崔枕安呼吸急促又压抑,二人气息相近,酒气扑在姜芙脸上。   四目相对,崔枕安的目中灌了浓浓的旎意,修长的手指掐在她的腰上,终是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渴想,喉结上下滚动,低压压地说了一声,“姜芙,我要你。”   作者有话说:   🔒 第34章 太子妃   触到她的那一刻, 崔枕安的脊背似被一条闪电击中,自脊背分散的遍身经脉被沸腾的血液充斥,小腹滚热。   “姜芙......”喉结滚动, 他再次压着嗓子唤了她的名字,长指于她腰际上下浮走。   忙时还好,闲时脑子一空她便无孔不入。从前在北境, 他还可拿细作的身份拉扯自己的内心,可一旦遮在姜芙身上的所有迷语尽数揭开之后,他就再难压制自己的感情。   对从前的崔枕安来说, 姜芙是一个嫁给他半年的妻子, 虽喜欢却猜忌, 后来看到叶子是感动疑惑后悔,直到从钟元那里得知完整的前因后果, 不必再怀疑和刻意压制的爱和着嫉妒心疯狂滋生。   他是回来了, 但同时也意识到姜芙好像离开了, 相对于爱, 对他似连喜欢都谈不上,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钟元,唯一的信念也只有钟元。   钟元做过什么她全然无意。   与姜芙, 一个想开始, 一个已结束。   他什么都想给,她什么都不想要。   他......手足无措。   单薄的胸膛内心脏狂跳, 这个视角看过去,崔枕安的脸就在眼前,他身上的酒气熏得人头疼。   “崔枕安你醉了, 不要胡闹, 走开!”这人不止一次犯疯, 姜芙强抑着惶恐警告,手掌推在他的肩上,可上身被死死压着,却动弹不得。   “这两年,你可有想过我?”他期待,渴盼。   “自是想过的。”夜色下姜芙眼皮撑得深重。   且听这句,崔枕安眸光一亮,却在看到姜芙咬牙切齿的表情之后又黯然下来。   “我当初不该犯傻,应下姑母的话去替表姐冲喜,你将我打晕一走了之,在牢中我竟还以为你出了事......”   “我空长一双眼,世上唯你崔枕安是不值得爱的人,我却偏偏认不出!”   “现在这天下都在你崔氏手上,你要什么便有什么,却偏偏与我纠缠。当年你伤重我日日照顾你,不问前程未问后事,甚至你对我做的那些我都还没同你计较,转过头来你却这般忘恩负义,你说你崔枕安到底是什么东西?”   字字句句无一处不戳崔枕安的痛处,将他在一个女子身上施展的无耻卑鄙吐露的淋漓尽致,生平第一次让他感到汗颜无地。   一个分神,崔枕安眼前有些恍然,姜芙趁机猛将他推开,身下得空,迅速挪身出去。   “崔枕安,我不需要你给我的任何补偿,你若心存半分仁慈就让我给钟元一个清白,让我们两个堂堂正正的从你这太子府走出去,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要!你从前对我做的那些也可以一笔勾销!”   “如果做不到,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要杀要剐随便你,我不怕!”抬手猛指殿外,抱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又是这个名字,崔枕安掌心撑着桌案站起,无边妒火在她又念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再次燃旺,许是多饮了几杯酒,许是他心头压抑良久,听不得姜芙将她自己与旁的男子放在一起。   他猛吐一口浊气,满布深红,只要她再多讲一句钟元,连他自己也无法预测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就那么在意他?”   “是!”姜芙仰脸起脸。事关钟元,她向来义无反顾。   “我见识过你为别人疯魔的样子,你是为了他不得不留在这里,知道你们让我觉着自己像什么吗,就像个不断逼你就范的恶人。”   “我的女人在为了别的男人能活命拼尽全力,”突然抬眼,崔枕安轻笑一声,笑声带讽,“甚至他根本算不上是男人!”   从前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拥有姜芙全部的爱,可如今惊觉已晚,那份感情都加到了旁人身上,那素来高傲目中无人的太子殿下,孤身在京面对一切风云诡谲未曾惧过一回的质子,初次感到了再求难得,被人抛弃的无措感。   最怕的不是从未得到,而是曾有过却失去,想要再寻却求之不得,这挫败、懊恼的滋味每日都在折磨他,不断的提醒他,姜芙与他越走越远,姜芙从未有一刻想要留在他身边。   “你才不是男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只是见不得旁人侮辱钟元,珠唇一抿,重声回讽,“钟元比你强上千倍万倍,你连一根手指头都比不得他!”   两厢谁也不肯相让的气话,直击到崔枕安的心口,似一下子被人击穿了心肺。崔枕安红眼沉肩,气势震人。   沉默自这殿中越拉越长......   方才气头一过,冷静下来,姜芙瞬觉不妙,眼前这人似一只凶兽正虎视眈眈望着她。   姜芙第一反应扭身便是跑,散落的长发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内殿尚未跑出,手臂便被人猛一下子攥住,随之撞上一个火热的胸膛。   姜芙被人捏着肩调转过身,两只手腕被他一手禁住抬高,下一刻头晕目眩整个人被他扛起放在肩上头脚悬空。   “崔枕安你放我下来!崔枕安.......”姜芙双手握成拳,一下一下捶打在他背上,高声尖叫,双脚不断扑腾挣扎他全然不顾。   扛起姜芙走上床榻,一把将人丢下,他一腿伸直踩在脚踏之上,一腿弯膝折跪于榻沿,姜芙在床上打了个滚惊着眼朝下爬去,又被他长手一抓拎了回来,重重丢到床角。   “我今日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男人!”此刻的崔枕安气的快要疯了,哪有什么理智可言。单手扯了自己衣袍朝后丢去。   见他解了自己的外袍丢开,姜芙终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无处可躲,只能紧紧缩在床角,却被他一手拎了脚踝自角落拉出来。   姜芙胡乱扑腾,高声尖叫,双手在眼前抓舞,有几下正抓在崔枕安的脸上,可她身纤力弱,那般反抗哪里是崔枕安的对手,如同先前一样,他只需一只手掌便能将她禁的动弹不得。   双手被人扣住掰在头顶,随之眼前又是一片黑影覆上,醉意杂着怒意的吻胡乱落在姜芙脸上,曲膝压住她扑腾的双腿,另一只手去解她腰前的玉带。   夏日衣衫单薄,轻扯几下便散开零落。   姜芙的头左右摆动想要避开他吞人似的唇,闭着眼声声尖叫,却又被他的唇堵住,所有的尖叫皆被崔枕安吞了回去,化为一声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有什么东西异应而起,杵在姜芙身前。姜芙怕极了,她自知无力回天,自知不是崔枕安的对手,挣扎再也无用,万念俱灰闭上眼,胸口噎闷,多年的委屈和怨恨汹涌奔来,再也扣压不住,化为热泪,泫然而落。   姜芙的眼泪砸在崔枕安的侧脸上,正落在他的唇畔,滑入齿间,苦涩咸楚。   他的粗莽刁横的动作终停住,埋在姜芙肩窝处的脸抬起,与她面对面。   姜芙闭着眼“哇”地一声猛哭出来。   “你.....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哭得狠了,姜芙红着脸一抽一噎的质问,“你忘恩负义.......”   点到伤心处,姜芙越哭越狠,似要一下子把心中所有的怨怼与怒恨尽数发散出来。   从前她在沈府过的小心压抑,后来嫁给了崔枕安,她终以为可以不再寄人篱下,可以与自己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崔枕安可护她疼她,再也不必过以前那种看人眼色的日子......   结果呢?这人弃他而去,又这般待她。   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先前涌起的那阵强烈的邪火在看到她这副凄楚模样后消散一半,心也随之跟着颤。   不忍再欺负她。   她哭的凶狠,紧闭着眼一下都不愿看他。   崔枕安太阳穴都跟着疼,胸口一声暗叹,终是放开禁着她的手,双掌左右撑在姜芙身侧缓缓支起。   她两条胳膊仍搭在头顶,两道泪痕自眼角滑入散开的鬓发间,染了一抹深重,崔枕安实忍不住探出手去接了她的泪珠子,却如何也接不尽。   眉头随着她的哭声蹙起,幽瞳怅然,脸压下,将她眼旁的泪含住,吞下。   唇沾在她的一双美目之上,落下最后一记安慰似的轻啄后终起身坐直,伸手缓缓将她被扯得凌乱的衣衫规整好。   未计她究竟哭了多久,哭到最后连一点气力也没了才沉沉睡去,梦中还在抽噎,鼻腔一提,整个身子都跟着抖一下,泣声落在空荡荡的房中,一下一下碎人心。   崔枕安便一直坐在身边看着她,最后探手为她抚净脸上的残泪。   方才的挣扎间绣鞋早不知飞到何处去,只有两只脚踝还悬在榻边,崔枕安动作轻柔将姜芙双腿抬回床内,伸着锦被搭在身上。   夜色中身上那阵邪火久久才散,袍下所支亦好不容易冷却消下,面色沉重站起身,才迈下脚踏一步正好踩在一只绣鞋上,才想探手,正听身后榻中人呓语一声。   “钟元……”   即便梦中,她想的依旧是这个人!   猛侧目过去,烛光将崔枕安的脸庞照的忽明忽暗,原本淡蓝的眼白终浮出难测的愠意。   越发意识到,那个钟元,横在两个人之间,究竟多碍眼。   青砖之上纸张凌乱,先前姜芙所记皆因方才那一场动乱撒得到处都是,崔枕安立在原处看着满地的狼藉愣了稍许,最后牙关一动,将那些纸张一一拾起,带着一同离开了端云殿。   ......   清雨淅沥,无风时便似由天垂下来的丝帘遮眼,将屋脊上的吉兽冲刷无尘。   宫中楼阁在雨蒙间若隐若现,奉容殿阶前的青砖同被溅起的雨水打湿,青光净亮,将檐角和人影照得清楚。   望向殿内朱红的抵柱,崔枕安正身立鹤姿立于殿内正中。   有宫人送茶入殿,正听见殿内金案之后,圣上声音突起,“此话当真?”   “是。”金案对面的崔枕安微微颔首应道。   案后之人望了他良久,最后浅笑一下,“你顶着雨一大早来就为了同朕说这些?”   崔枕安再提目,看了他父皇一眼,又重应一句:“是。”   昨夜自端云殿出来,崔枕安几乎彻夜未眠,晨起待昨夜残酒尽散,顶着雨便入了宫面见圣上。   说的不为旁的,只为恢复姜芙太子妃一位。   他挑挑捡捡只把姜芙和他之间的事与父皇说了个笼统,其中钟元一事只字未提,用意却只有一个,册立姜芙为太子妃。   “她竟不是细作。”圣上淡声感叹。   “从来都不是。”崔枕安笃定,“是儿臣误会她,虽我们分别两年,但我与她的婚约始终未散,论情论理这个太子妃她都当之无愧。”   昔日北境王,而今天子崔程之霜染鬓发,早不复当年雄势,不同于崔枕安的简截雷厉,他素以仁德治天下,虽明面上崔枕安是在同他商量,知子莫若父,这件事他一早便拿定了主意,亲自来此不过是为了讨一道旨意昭告天下而已。   他一言一行皆有他祖父的影子,照比自己优柔寡断时而难辨明非,倒让人欣慰。   自知千金难扭他的主意,圣上且道:“可是众所周知太子并无发妻,这旨意一下又该如何说明?”   来之前崔枕安便将这些事想了个周全,“父皇,儿臣想过了,就说太子妃姜芙当初是为了祈求北境百姓安宁,自愿入寺祈愿,如今天下已定,太子妃功得圆满,得以出山,恢复正名。”   果然不出崔程之所料。   一想到当初崔枕安提到那女子一副漠不关心的做派,崔程之倒从里面品出些旁的意味。   自己也曾是过来人,在此事上他不愿计较,且让他想如何便如何。   “既你心意已定,一切便都由你自己做主吧。”他一顿,“此事你也该当同皇后说一声才是。”   喜动未见变化,崔枕安的眉梢越挂了一抹亮色,痛快应下,“是,儿臣这就去办。”   ......   自奉容殿出来,雨水不渐小反而渐大,由宫人撑伞顶雨到了惠贤殿才得知皇后正在礼佛。   崔枕安自是不便打扰,于是便来到后殿的湖岸亭中观雨。   小郑后酷爱锦鲤,这潜池中养了各花色锦鲤成群,雨水砸在湖波中荡开无数圈水鳞,自食碗中抓起一把鱼食尽数扬入水中,三五成群的鱼儿飞游过来抢食。   自佛堂缓步出来,小郑后周身萦了檀香的静和之气,一串牙白菩提念珠还在指间拨弄,便听宫人来报:“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方才见您在礼佛便一直等候,这会儿人正在湖岸边。”   “太子来了。”小郑后目珠微转,尤记得昨夜他在宴上喝了许多,本想着劝解几句,腾出空来想要劝他时人便走了。   宫人道:“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子殿下?”   “不必了,既在湖岸那本宫过去就是了,外面这雨下得正好,我也出去走走。”   款步而行到了湖岸亭时,遥见崔枕安正坐在鹅颈凭栏上观雨,小郑后目含温意行过去,“难得见你这么悠闲,怎么今日想起来看我?”   闻声,崔枕安的目光敛回,忙站起身朝小郑后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不必多礼。”小郑后声线慈和,永远不急不徐,顺眼瞧过去正探到他肩,见他黛蓝色的衣袍被水打湿尚有水珠扣在上面,抬手为他拂去,“听说这阵子你身子不好,仔细着凉。”   “多谢母后挂念。”   崔枕安为防有心之人窥探,一直报自己风寒未愈,除了府邸亲信,鲜有人之他心病深重。   小郑后与崔枕安的生母长相十分相似,几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性格南辕北辙,崔枕安生母早逝,在他的记忆中,生母是个十分刚烈的女子,火旺脾急,眼里容不得沙子,在她执掌内府的年岁,府中父皇的姬妾无一人敢造次。   而小郑后不同,待人永远谦和,并且将崔枕安视如己出,岁幼时崔枕安便更乐意与姨母亲近。   小郑后上下打量崔枕安一眼,似自己的儿子,越看越喜,拉着他的手坐下,两母子似拉家常,“这宫里啊,嘴多眼也多,方才听说你来了,我宫里的人倒同我说了些你的事儿,册立太子妃的事儿可是真的?”   这是喜事儿,并非见不得人,见她已略知晓,倒少了自己许多口舌,崔枕安只顾点头,眼波微动,带着几许难见的羞意,“是。”   “从前你父皇就与我讲说,你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若认定的事谁也拉不回来。这么多年一提到给你娶妻的事你都一一拒过,那时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你自己的小算盘,如今一见也算是被我说中了了。”   “听说她是沈齐的侄女?”朝事小郑后不懂,只知沈齐是前朝后宫亲眷,在朝为官多年,颇有些势力。   提到沈氏,崔枕安眸色一深,“她与沈家人不同。”   “我倒还没说什么,你就急着护上了?”小郑后歪头看他,忍俊不禁,“我倒好奇这是什么样的女子,哪日得空你带她入宫让我见见。”   “那是自然。”唇上几乎挂不住笑,只能轻抿唇角,看起来使自己与平日无异。   “对了,说起你的婚事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小郑后一顿,“当初我还有意将左长使家的季姑娘指给你,见你一直不冷不热的我倒没敢轻易下手,如今闹这一场,那头反而不好交待了。弄得好似咱们皇家钓着人玩。”   “玉禾那姑娘模样端洁,人品贵重,我瞧着倒是很喜欢。左长使自北境就一直跟在你父皇身边,一直忠心耿耿,这一下倒让我有些作难。”   言外之意,若崔枕安有意,可将其纳为侧妃,此事也落得个圆满。   崔枕安聪敏过人,这其中深意如何听不出,且不答只作不知,“季玉禾不错,出身大家,倒是个可掌家之人,若母后觉着可惜,倒不如将她指给路行舟。”   小郑后也喜欢路行舟,可他平日那无形的作派也让人觉着头疼,“行舟就算了吧,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外名声可不太好,季玉禾那端方的姑娘那温吞的性子若嫁给他,只怕要让他给欺负死。”   “我瞧着你那堂兄崔初白也不错,他长你两岁,尚未娶正妻,先前在北境也得你父皇重用,前途无量。”   当初崔枕安一回北境便料理了几个不安份的堂兄弟,崔初白并不在其内,此人还算老实,崔枕安便没动他。   着实不愿在旁人的婚事上费心,于是便道:“这些母后安排便是,儿臣插不上手。”   他只关心他的太子妃是谁。   到底是长日无聊,小郑后除了礼佛之外最爱与这些小辈保媒拉纤,话头一提起,便已经开始喜滋滋的在心里盘算起来。   “对了母后,儿臣还有一件事想问您。”   “你说便是。”   “当年许定年一案您可还有印象?”   一提此事,先前笑意挂眼的小郑后缓缓正色,虽笑未及时散去,却已显不自然,“问这个做什么?”   “前些日子无意理了些陈年旧案,正看到许定年一案,事关儿臣,可现在回想起来记忆倒很是模糊。”   “你也说是陈年旧事了,此事一发你才多大,不记得也属正常。”小郑后别过眼不再看他,只瞧湖中锦鲤鱼。   直觉逼近,许定年一事好似不止卷宗上记载的那么简单。   他伸手取过宫人手里的食碗奉到小郑后面前,才低低应道:“是啊,年岁太久了,我连母亲的样子都记不太清了,还好有母后在,见了您就像见了她一样。”   他像说笑似的,提起与生母相处的模糊场景总能眉眼一弯,“少时母亲待我严厉,常让我温书到深夜,背得不好便朝掌心打板子,现在那种火辣辣的感觉仍记得清楚。”   就手抓了把鱼食丢入湖中,一提亲情,也总能让心肠柔软的小郑后动容,“你母亲是严厉,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在姐姐眼中,这世上唯有你是比她命还重的。”   雨滴子由大转小,由小转为若隐若无的丝线悬在岸亭外,崔枕安目望远望湖心浮萍,心头疑惑更是深重。   ......   端云殿。   昨夜哭着哭着竟不知何时睡着了,再醒来衣衫规整身无异样,崔枕安不知何时离开。   只是哭的太惨,次日姜芙的头疼了一早。   透贝似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抠着手中的群青玉兰簪,惊魂难定,姜芙连早饭也没吃,只愣坐在铜镜前,一双眼肿的似桃,眼白上的红丝未退。   青玉面带喜色自殿外急急入门,一见了姜芙便先曲膝报喜,“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   镜中照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姜芙木讷转头,见这殿中唯一能叫得上来名字的女婢青玉正欢喜。   “你说什么?”   青玉大张着嘴接下来的话尚未讲出,且见殿外一道长影入了门内,立即禁声。   “太子妃。”崔枕安眼尾含笑,一双幽瞳带着光彩,下巴微仰有隐隐得意。   作者有话说:   🔒 第35章 只爱他   见入殿, 青玉利落退出崔枕安的视野之内,待他人走上前,又悄然离去, 殿内又只剩姜芙。   “什么太子妃?”姜芙疑惑。   “父皇将册你为我的太子妃,”他微一侧头看向花窗外,估算时间, “想来很快旨意便能到你这里了。”这话说的颇有在姜芙面前献宝的意味。   这女人从前对他只好不坏,他理当如此,给她位份尊荣。   崔枕安就是要换她欢喜, 要换她展颜, 要换她似从前那样爱他。   只爱他。   只要自己做的够妥善, 她一定会回来的,对此一事他一向自信。   这般胡乱的沉寂多日, 崔枕安不想再这般僵持, 若再凭她这般闹下去, 不知要到哪年,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终是忍不住依了自己性子,自行安排一切。   世间女子都喜这些东西, 姜芙从前过的不好, 空有名头,处处受欺, 如今他稍一抬手,姜芙便能飞上枝头受众人景仰,让当初那些肆意欺辱她的人皆悔不当初。   这种滋味他曾尝过, 他想, 姜芙也一定喜欢。   猛然自小凳上起身, 姜芙回应干脆,“我从未想过。”   好像一早便料到她会这样,崔枕安眸起一丝狡黠的笑,不管不顾说道:“我知道。”   当初她肯代人为一个生死难料的落难世子冲喜,不顾一切的来到他身边,足可见其心,姜芙想要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正因迟晓了她的真心,才更觉着欣慰,才更愿将这世间最好的东西给她。   他走上前来,离得姜芙唯有一拳距离,身子微微压低,唇就贴在她的耳畔,远远瞧着,二人似亲密无间,“这些是你应得的,我说过,我会好好补偿你。”   “我、不、要!”自震惊中转过神来的姜芙猛着摇头,上手便要推开,却又被人紧攥住腕子。崔枕安眼中待夸的喜色凝落下去,神色一凛,“你不要?”   “你这知这个位置有多少女人巴望,有多少女人觊觎,甚至有人为了得到这个位置无所不用其极,你竟说你不要?”   回北境后,他是众望所归的世子,亦是那时起,许多女子攀到他身边,她们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了在他身边展颜露脸,即便摸不到那正妻之冠,哪怕贴个不入流的侍妾之名,只为一朝飞升,同享尊贵。   那些几乎将心思写在脸上的俗物崔枕安不知见过多少。他厌恶、憎恨、因此这么多年他连一个女人都不曾有过。   而她却不要,不仅不要,还分明在眼中写着视如此为洪水猛兽。   “那是旁人的事,什么太子妃,什么身份地位我都不惦记。”她说的坚决,对旁人来讲,这是诱惑,可是姜芙来说,是一道枷锁。   或是几年前的崔枕安同她说这样的话,她那一条命为他死了都甘愿,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拿过来的不是糖,而是砒/霜。   面对着眼前人越发沉重的脸色,姜芙心里有阵阵发虚,她自知不能硬碰。只缓求道:“这太过珍贵,姜芙是旺族贱命,承受不起,亦不敢高攀。”   “太子殿下若真的想赏点什么,只求让姜芙在太子殿下身边做个女婢,女婢不成,当牛做马也好,姜芙保证绝无二心。”   “女婢?”不是侍妾、不是女官,偏生是女婢,甚至宁可当牛做马。崔枕安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冷然,“你这是为了谁?”   明人不说暗话,既他问起,姜芙只能如实照答:“钟元半生孤苦,我见不得他受罪。他救我一命,我若什么都帮不了他,我良心过不去,只觉得自己在作孽。姜芙无能,无济世之机,只求少惹罪孽!求太子殿下成全!”   哪怕只要有一点机会她都乐意一试,只见崔枕安稍好一点的脸色她都甘愿去求。   太子妃一位太过沉重,或可一博。   许氏一案是旧案,崔枕安嗤之以鼻,牵连血亲,在她看来,这人全无为其翻案的意思,钟元想要恢复正身清清白白的从太子府走出去,怕是难上加难。   这些天不见钟元,亦听不到他消息,尤记得他漫身的伤,她夜里连个整夜觉都睡不安稳,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钟元先前在殿中的惨状。   血流成河,皮开肉绽。   钟元现在被她视为唯一的亲人,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先前在暗牢中托孤似的交她一缕头发,几乎结局已示,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姜芙此刻梦想的日子,正如先前钟元所设想的那般,可以远离京城,去开一间医馆治病救人。闲时上山采药,研究医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关世事纷扰。   前半生她过的太累了,她真的再也挣扎不动了。   可也知,这种生活,此生难以实现。   有些事是天注定,盖在头上的是无上的皇权,而那掌权人是崔枕安,她撬不动。   “姜芙,我不止同你说过一次,休在我面前为他求情,你忘了吗?”崔枕安脸色彻底暗下来。钟元就似横垣在二人之间的一道浮桥,摇摇晃晃却如何也迈不过去。   昨日姜芙哭的凄惨且委屈,让他觉着自己在她身上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一夜未眠,天一亮便跑去宫中请旨,就是为得换她一笑。   自打知道姜芙没死之后,崔枕安便总想着,待时日久了,两个人总能回归往常。   当年事有他失查之错,可他并非有意为之,何故姜芙不能理解。   从前那么爱他的女子,满心唯有他崔枕安一个人的女子,却如同着了魔,被人勾了魂。   好似这天地之间除了钟元便再没旁的。   哪怕他在崔枕安这里是个刺客也毫不关心,不在意他伤未伤,不在意他随时可能夺命的旧疾,只在乎钟元能否活命,不惜拿她来换。   “无论是在北境,还是在京城,无人敢拿我这般取乐。”是的,在此刻他看来,姜芙就是在拿他取乐,全然不将他放在眼中,随意打发,“这么些天你总该闹够了,人我也让你见了,你绝食我也容了,如今你还要我怎样?”   “当牛做马?不稀罕太子妃?”崔枕安手上力道加重,怒一下将人彻底拉到自己身前,先前入殿时的那股子得意与欢色已经消逝无踪,“你到底当我崔枕安是什么人?”   捏住姜芙腕子的手指节泛了白色,骨节更加分明,眼尾的红意更是显然,让人仅看一眼便觉着椎心夺魂。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眼角泛泪,姜芙怕了,身子不由朝后瑟缩,却被他紧紧拉着,半步也不得退。   崔枕安一字一句道:“忘了钟元,他生死与你无关,你从今往后眼里只能有我崔枕安一人。我到哪你便去哪,我给你什么你就得接什么。”   他自认这些日子在姜芙面前做小伏低,自认该承认的亏欠都一一认下,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尽数补偿。可她仍不为所动。   抗拒、厌恶、疏离.......   活了二十几年,他崔枕安何时向人这般低头?他竟容得一个女子这般不理不睬,肆意和那宦官踩在头上。想提便提想求便求!   方才所说的这些,姜芙一件都做不到。   她摇头,眼泪似碎珠子晃落下来,正好砸在崔枕安的手背上,“你杀了我吧,你还不如杀了我。”   看起来这般柔弱的女子,看起来任人可欺的女子,却似滚刀肉一般油盐不进,不达到自己的目的如何都不肯就范。   崔枕安已是忍到极限,她不反击,不明抗,只是愣杵在那里永远不肯低头,气得崔枕安心抖。   同时强烈的妒意在五内燃烧。   一个男人都不是的东西竟在姜芙心里占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她宁可跟一个宦官在一起都不愿再多瞧他一眼。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杀人?”崔枕安终是阴下脸,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声音也变得低压压的。   姜芙闭上眼,任由他捏来扯去。   “我不会随你心愿,杀你哪有杀他来得痛快?”崔枕安眸中有寒光覆上,森寒似地狱修罗,“我会将许岚沣十根手指头一根一根砍下来,再将他的腿生生折断,将他衣裳退光丢到街上,让大家看看宫里的宦官究竟什么样子。”   “那时我再把你带到高楼之上,让你亲眼看着这一切,非此,如何能让你得知,我崔枕安是凭什么得了这天下!”   很难想到这些话是从他的口中讲出的,姜芙猛然睁眼,眸色惊惶。   见人惶恐,他不停反续,深琥珀色的眸中布满阴鸷说得更加起劲,“姜芙,你会为你的不知好歹付出代价。”   “不,”姜芙果然慌了,看面前人黑幽似的神情,根本不像在吓她,“不,你不能!”   “我留了他几日,你就这般坐不住,张口钟元闭口钟元,你是我的妻子,为旁人流眼泪心碎,你到底拿我崔枕安当什么?”   姜芙胆小,亦未见过屠戮厮杀的场面,他神情严肃且阴狠,姜芙隐隐觉着,是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不敢深想,连话也说不全,只会摇头掉眼泪,为了刚才因侥幸而说的话悔断肠。   终是将人放开,崔枕安一甩长袖转身欲走,姜芙猛的扑身过去,抱住崔枕安的胳膊朝后坠去,“不要,我再也不说了,我保证再也不会了,求你,我求你!”   撕心裂肺的哭声又起,除此她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崔枕安近几日窝了一肚子的火,今日姜芙就在他眼前明晃晃的告诉他不稀罕那太子妃,这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侮辱。   姜芙几乎拖在他的身上,崔枕安寸步难行,单手将人自地上拉起来,抓着她的肩拎到身前,一字一句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已忍够了,我也是。”   方才所言并非玩闹与恐吓,他就是要赶着去将那钟元碎尸万段。   话毕将她推搡开来,虽只用了三分力,却也足可让这单薄的身板一个趔趄,撞在一旁小几上,小几上的香炉被撞翻,落地砸碎,炉腹内所存香雾挤散出来,将殿内罩上一层白蒙。   脚步顿住,也只斜目瞄了一眼,见无大伤,他没再逗留,就在崔枕安大步转过花架的前一刻,姜芙哭着从地上爬起来冲到他面前张臂挡住去路。   话再不敢多说一句,为何非要拦他,崔枕安却心知肚明。   她在护着钟元。   满腔妒火将他烧的几乎炸开,他在吃一个宦官的醋,让他尤其受不了。   小小的身板正挡在前,崔枕安难挪寸步,心头火气正盛,烧得他连一丝理智也没了,干脆怒一拎过姜芙的肩来到身前,一双美目被妒火灼成狰狞,“我再问你一遍,你爱的是谁?”   姜芙连呼吸都窒住了。   他非要在此事上一争高低,姜芙无可奈何,杏目含水,左右慌挪飞快,艰难又违心地自珠唇中才挤出一个“崔”字,便被眼前人猛的拦腰抱起。   抱着人阔步回转绕回花架,就近将人搁到了窗榻之上,他脚下还是方才打翻的香炉,单腿伸直,另一条腿弯膝跪于沿边,整个上身覆上去,单手捏住姜芙的下颌,眼内布满晦暗不明的情绪,十分不甘心的又逼问一句:“你说,你到底爱谁?”   这次该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了。   姜芙认命,盐白的贝齿咬在下唇上,良久才用气声道:“崔......枕......”   他的名字自姜芙的口中唤出,一如在他心里开了道闸,他瞳色骤一深,再也克制不得,唇齿吞住她的,连同那未讲出的安字也一同吞回。   ......   夏末秋初四季轮转好似在姜芙的脑中过了一回又一回,褶皱记忆中细碎的光影,好似将她带回了从前。   从前她于荷塘中哭泣的那个夜晚,仅仅能看见月亮,还有月亮照在水波上,幽深的潭。   崔枕安就是从那个漆黑的夜里出现的,直到现在,姜芙还隐隐记得他扶自己上岸时掌中传过来的温度几何。   那时她想,崔枕安就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他性子温暖,古道热肠......后来,姜芙一次次偷偷的打听收集他所有相关,更多时候只能远远的瞧上一眼,运气好时是正脸,运气不好时是背影,他风姿儒雅,端润如玉,话不多,偶在人堆中也常为倾听的那个,似清风如朗月。   即便是在那被人重重监视的旧宅,崔枕安依旧性子温润,时常会温声淡然唤她的名字。   那时姜芙料定了主意,无论前路如何都会拉住他走一辈子。谁知,崔枕安后来却在中途毫不犹豫就甩开她的手。   那时她是如何捱过去的呢?   其实现在姜芙也有些记不清了,牢中重病,整个人晕头转向,不清醒,便是老天对她最后的慈爱了。   一如现在,她也不知该如何捱。   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缘何就变成了她认不出的模样?还是原本他就是如此?   外头风止了,他的疯也好像止了。   姜芙低低哭泣,闭着眼,泪水染透长睫,似一颗颗碎晶,不管从哪个角度望去,都是剔透。   到底不是深仇大恨,到底还是气急败坏所制。   那人重拧的眉一下子松开,随之掌心抚去她的泪痕。   从前的事崔枕安承认有错,是他崔枕安对她不住。   因而他在意识到自己的心时才这般迫切的想要与她破镜重圆。可以崔枕安的心性,他又如何能理解姜芙的不情愿?   只以为他们中间隔的是个钟元,只要做掉钟元便可万事大吉,其实根结根本不是钟元,只是此时,他并不知道。   越抚,掌心染的热泪便越多。   最后他伸出手指轻轻将她额尖儿的碎发拢到耳后,温泪顺着眼角滑下,染湿碎发。   崔枕安闭上眼,以自己额头贴着她的,两个人的鼻尖儿亦碰在一处,他隐隐听到姜芙喉咙中抽噎的声音。   她闭着眼,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憾叹一声:“我当年有眼无珠。”   只求一颗真心,倒不如似她的两位表姐,只求荣华、名位。   真心值得几两?到头来换回的不过是忘恩负义。   这话扎心,崔枕安指腹重重捏在她的掌心......   作者有话说:   🔒 第36章 现在才发现已经迟了   充之, 盈之。   如被吹起的羊皮筋,在狭隘潮湿的空间内不断壮大。   一往无前,穷究深探。   香雾萦绕直冲鼻腔, 几许飘渺在姜芙眼前,时而像云团,她一双眼珠子下浮动, 竟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飘。   一双无处安放的手因害怕而紧紧攥住拳头,一只被他宽大的手掌包住。   此事迟来,不是在他们彼时新婚的洞房内, 不是在他伤后的某一天, 而是在两年后的夏末, 不是因情,而是因怒。   一切都不是好时机。   她与崔枕安的一切都不曾贴过好时机。   因未知而无限扩大的恐惧夹带着隐痛传来。   蝴蝶正在缩翅, 她一歪头, 看见自己不停晃动的脚趾。   似有水珠甩在脸上, 和她的残泪混到一起, 打湿她的发际。   崔枕安的汗水打满他的侧脸,贴在姜芙脸上,一片温热。   呼出的热气灼人, 直往人耳朵里钻, 他单手捧着姜芙的脸,一声深一声浅含糊着说道:“恨我的人多, 既我左右不了,便不必顾。”   仇人三千奈他何。   他崔枕安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既是姜芙先动心, 那便是命中注定。   凭她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   “姜芙, 别忘了我说的话……”又是吐出一道长气,笃定且不容分辩,“你只能爱我。”   劲腰加力三分,突如其来,使得姜芙不得已从鼻呛挤出一声。   崔枕安瞳孔微缩,越发深重。   “崔枕安……你混蛋……”姜芙紧闭双目,鼻头微红,涕泪交在一起,指甲用力掐在他的脖子上。   “现在才发现已经迟了……”怕她又说些自己不愿意听的话,崔枕安不管不顾,再次以唇覆上。   ……   崔枕安没有旁人所想的弱不禁风,姜芙觉得自己似烙铁上的一张煎饼,翻来覆去烤灼。   他入殿时还不到辰时,终肯放过姜芙后,已经过了巳时。   窗榻上的隔褥是天青色,如今水气近乎布满,氲成了水蓝色,只有沿角勉强看出原本的颜色。   殿内不开门窗,尤其闷热,崔枕安鼻尖儿滴落的汗珠子在阳光的照下透出一道道影。   姜芙微微偏过头,崔枕安垂眸在她额上印上轻轻一吻。   闭着眼不去管他,他退离后,将人自窗榻上抱起送往内室。   不同于窗榻下被气凝的闷热,内室较比凉爽,他将人放在榻中,又扯过锦被给姜芙搭上,这才随意拾了自己的长袍穿好。   殿内有萦素的长帐遮挡,女婢来送水时,里面春光自是一眼不敢窥看。   软帕过水,染了满手温湿,崔枕安轻步过来坐下,稍掀锦被,细细将她身上清理干净。   颇为认命的闭了眼,始终不肯睁开。   这厮是个体面人,尤爱整洁,身不存汗,衣不染尘。他手下轻柔温帕擦几下便重新洗过,细致、缓和。   换了一盆干净水,最后擦脸,这会她脸上的红意未消,唇周有一圈若隐若现的咬痕,崔枕安伸手抚了她光洁的额头,似忽然想到什么,“记得从前我伤重时,你也是这样给我擦脸,还会小心避着我的伤处。”   彼时他猜忌,堤防,时常在暗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只记得她无论做什么事都极有耐心,不紧不忙,面上总是挂着和暖的笑,而今才懂,她为何落入了崔枕安都视为深渊的境地仍能安然自处。   “回来吧,”温帕滑过她的耳垂,崔枕安气急一过,便不想再与她为难,“我能给你的不光是太子妃的位置,还有这世上的一切。”   仍旧不发一言,姜芙原本平躺,怒一翻身,扯起锦被将自己整个人蒙住。   心知肚明,即便是这世上的一切,却是将钟元排除在外。   握着帕子的手顿于空,而后随手丢回盆中,溅起一层水花。   待将自己也收拾干净,崔枕安未离开端云殿,而是重回榻边,那小小的一团仍缩在被子里不肯露头,仿似一直没动过。   他伸手掀开一角,里面的人没动静,试探着将锦被掀得更大些,这才发现,姜芙竟不知何时弓着身睡着了。   昨夜闹过一场,崔枕安没睡好,姜芙更没睡好。   今日折腾了这一圈,她小小的身子骨经受不住。   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痕突然入了眼,在她背上脊骨一侧,时间长久,疤虽淡了却仍有痕迹,打眼一瞧似胎记。   当年她傻傻的不顾掉落的瓦砾只顾护着崔枕安的头。   那场面他永远记得,而今再瞧,倍感唏嘘,指尖儿轻轻抚过那道疤,终是心头一软,崔枕安长臂一伸将人自被子里捞回到自己怀中,闷了这一场,才擦净的脸又出了一层汗,泪珠子挂在眼角。   轻抚她额,顺势朝下看去,身上满布先前做恶的痕迹,属于他的痕迹。   姜芙活生生的在他眼前,就应留在他的身边,享尽人间荣华,受万人叩拜,无人再能欺负她,无人再能!   睡梦中觉着有人在掰弄自己手指头,姜芙眼皮沉的似灌铅,稍稍张开一条缝隙,崔枕安那张惹人厌的脸近在眼前,自己的头正枕在他手臂上。   忙又将眼闭上。   仅这一瞬,恰好被他捕捉到,指腹捏着她纤柔的指尖儿,喉结微动,声音响在姜芙的发顶,“听说你那位叫沈瑛的表姐曾在冬日里推你入水是吗?她还借机打过你一巴掌?”   这种事儿姜芙从未同他讲过,她在沈府时受的气不止于此,相较于沈珊的阴损,沈瑛是尤其难缠的人,自己没少在她身上吃苦头。   未出嫁前,这种破事儿不晓得有多少,两姐妹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变着花样儿的欺负她。若是当真一一记录下,怕是一整本册子也说不完。   那时寄人篱下,全无可依靠的人,除了装傻充愣和忍耐别无他法。   这种事儿她的确是未同崔枕安讲过,觉着不光采,怕他看不起。   后来细碎的时光里同钟元交了心,这些杂七杂八的他都清楚。   现在倒好,脱了狼窝又入虎穴。   姜芙自认此生不曾做过恶事,不晓为何总是这般寸步难行,于心哀叹,想到自己的处境很是酸楚,此刻在姜芙眼中,崔枕安是比她们还要恶劣的人,那些人好歹能想法子避开,可他却不能。   “我不要当太子妃。”乍一开口,原本绵柔的嗓音有些嘶哑。   这话她是瘪着嘴说的,随时都要哭出声来。   若是当了这个太子妃,便说明要与崔枕安生世绑在一处,连死了都要葬在一起,她不愿。   钟元若活着,她便活,钟元若死了,她就送他回到父母身边,若被这个太子妃的名头绊住,她此生当真便再无翻身之地了。   所谓荣华与自由,她选后者。   这话崔枕安自是不愿听的,手臂收紧,将抚着她的后脑按到自己怀中,闭了眼,“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由不得你。”   “昨夜我一夜未睡,倦了,这几日手里的事多,太过纷忙,我只睡一会儿便走。”   夏末至,院中树叶星点几片始变黄,偶一阵风吹起便摇摇下落,砸在窗棱上发出细响一声。   这一觉也不过才睡了两个时辰便醒了。   怀里的人也彻底安宁下来,惺忪的眼盯了她睡颜良久,终狠下心自她枕下抽了手臂起身。   这会儿将夕的光线照入殿中颇为刺眼,他伸手拉了帐上银钩,将影纱帐放下遮阳,云靴踏在青砖地上离开的时候,姜芙忽睁开眼。   扯了衣袍披在衣衫上,匆匆下地,光脚踏在砖石上发出轻啪响动,几净的砖石上映出她轻盈的倒影。   先前那支群青发簪仍躺在妆台上,她迅速拿在手里小跑回榻上,将纱帐复而拉好,发簪上所雕嵌的玉兰朝后一掰便弯曲开来,簪身空管处别有洞天,里面躺了十根长短不一的银针。   钟元亲设这发簪原本也是为了出行戴针方便,合着万一救人行医用得上。此计深得姜芙之心,只是一直没机会用。   取了其中一根,拔开固于针尖处的针帽,姜芙撩开衣衫往自己脐下之左挪动三寸,此处有处穴位可以避孕,凭着在手抄本上学到的,她狠心一针下去,银针正入穴正位不觉着疼,她松了口气。   指尖儿在针身微转几下,稍停半刻后才将针取出,披散的长发此刻搭在肩上,遮了她小半张脸。   深喘两口气,复而躺下,一闭上眼皆是今日的惊心动魄。   ......   崔枕安这个时辰再回殿中,方柳瞧他面色红润,也知他去了哪里,明明想要劝解几句,却又不敢声张,想一想还是忍了。   “昨日让你整理的东西可理好了。”身形立落迈入偏殿的书房,接过仇杨递过来的一杯茶一饮而尽。   方柳忙一上前,以掌示桌案,“您拿回来的那几页记录都一一整理出来了,我已经按您的吩咐皆抄在册上,一字不落。”   除了放在姜芙殿中的卷宗手抄本,他这还有一册,昨日自她殿中拾回来的东西,他稍看了些,觉着或会对清查此案有所助益,毕竟她也学过一阵子医术,受得钟元真传,有些东西可做参考。”   绕过桌案后坐下,拿过册子浅看一遍,不由又想起今日入宫时与小郑后的谈话,姨母为人素来坦荡,对他也是知无不言,可今日一谈许定年案她神色中流露的那种失措是无法轻易掩住的。   不由多心。   再一瞧这册子上相关之人,不仅记录了其生母温肃皇后,还有舅舅郑君诚。   舅舅曾在北境官医奉院当值,负责官医奉院中大小事务,当年揭发许定年害人一事正是郑君诚。   “方柳,”当年出事,崔枕安年岁尚小,许多内情根本不知,要向方柳打听,“我记得,舅舅当年官医奉院的官职是母后帮他讨的,他本人并不太懂医理。”   “的确如此,倒不至于一窍不通,只是稍学了些,温肃皇后与郑大人姐弟情深,官医奉院的职位是她向皇上讨的,左不过也是负责一些治病救人之外的事务,圣上便同意了。”   温肃皇后与皇上的感情深笃,她为人有些强势,皇上自是宽仁忍让,许多小事上不愿计较,无伤大雅的事也便允了。   的确姐弟情深,甚至太甚,有什么好东西皆推他上去,一提到这个舅舅崔枕安便头疼,“虽说他是我舅舅,可有些事我也不得不提,此人不学无术,无才无能,当年母后且给随意安排个差事吃些空饷也就罢了,竟安排到官医奉院内持事务,他除了敛财还能做什么。”   一提到这个舅舅,崔枕安总能联想许多出来,他身子微微前倾,又细细在先前姜芙所抄录的医理上扫了一眼,“既是这样难的东西,他医理不精,又是如何发现许定年下毒?”   “且许定年的确是擅施针擅以毒攻毒,既官医奉院能收用他,何故又不信他?”一重迷团聚在崔枕安的头顶,“许定年家祖上三代行医,我与他无仇无怨又何故给我下毒?”   “殿下,当年王府里有位姓许的侧妃是许定年的妹妹,会不会......”方柳没接着讲下去,可他话中深意连木讷的仇杨都听得出来。   无非是说因府里女人争风吃醋。   王室中争权夺立并不少见,今日的世子来日便可称王,且北境世子从来都是立贤不立长,到了崔枕安这代北境王唯有他一子,若那姓许的侧妃有子嗣,借着行医之便给他下毒尚可说通,她连子嗣都没有,到底又是为何。   凡事沾上舅舅郑君诚的边便总没好事儿,眼下这一桩桩一件件,让人心生动摇。   可惜当年他不大记事,这卷宗到底有人没被人篡改还两说,再一细想自己父皇是个仁德之人,若不查清哪里会这般糊涂定案。   当年让他笃定定案的到底又是什么?   仅凭着现有线索想要将此案弄清怕是有难处,他倒不是想证明许氏清白,他更想把证据甩在钟元的脸上告诉他崔氏无错。   如今两难,倒是哪一头都抓不清。   即便没证据也得查,他一拍手掌将册子合上,“舅舅到哪里都不安宁,近日临州如何了?”   自打北境接管临州,皇上便将郑君诚调了过去,临州临水,管辖之地有一处大码头,行商旺盛。   来往税收高丰,可即便是这样一片地他仍管不住,临州频频出乱,当地商贾勾结衙门欺压百姓之类,他竟一次没上报过,若不是崔枕安的密探来报,还仍被蒙在鼓里。   若非是因得亲舅舅,崔枕安只怕要骂上一声祸害再杀头。   如今他仗着皇族身份越发不知收敛,即便是崔枕安的长辈,他也难再忍。   “这件事可从郑君诚身上一查,凡事与他沾上,我总觉着不对。”记忆中的舅舅没给他带过一次好处,无论是已去的母后还是姨母小郑后都不少为他收拾烂摊子。   方柳眼珠子一转,“许氏一案若是从郑大人身上查怕难,想来年老亲近的仆从应知一二。”   崔枕安摆摆手,“你看着办,许定年一事最是要紧。”   方柳得令,“属下明白。”   ......   夏末秋初,良辰吉日。   晴晏天气,万里无云。   喜鹊绕着枝头转了几圈,宫人浩浩荡荡的入了太子府,随着宫里册封的旨意一同来的是山海无边的赏赐。   原本清冷肃静的太子府,一下子变得人涌欢腾起来。   任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当初被人似犯人带到府中的女子,摇身一变竟成了太子妃。   不知前情,府中下人胡传,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美娇娘,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了太子殿下,一跃枝头变凤凰。   直到旨意一来,方知是太子发妻。   崔枕安拉着姜芙的手在长殿外跪接圣旨,谢恩过后,又带她一同回长殿。   一入长殿,便总能让她记起先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甚至那张巨大的屏风仍在,看过去难免窝火。   “端云殿离这里不近,往后你便住在这里吧。”崔枕安一直拉着姜芙的手未放开,先前在气头上,如今转过念,倒是想同她好好说说话。   一入这长殿,总能给姜芙一股压迫感,使人心慌,姜芙摇头,“端云殿就好,我想住在那。”   听她一口回绝,崔枕安盯了她良久,最后不予计较,“也好,随你。”   她不愿来,他可以去,这没什么难的,只要她自此后不再提那个名字,将那个人忘个干净就好。   话没说两句,仇杨便自外求见。   进门时见姜芙也在,一同往日尴尬的不知该如何称呼,今日痛快先行礼:“见过太子妃。”   对于这个称呼姜芙尚未适应,也未想适应,好歹从前出身贵家,礼数不在话下,只稍抬手,“不必多礼。”   仇杨站直身子才想同太子回话,却又迟疑着望向姜芙一眼,崔枕安见出他的顾念,只道:“你说吧。”   仇杨得令,这才敢开口道:“先前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说临舟那头闹事越发频繁......”   这些事姜芙并不放在心上,也不便旁听,便立到一侧观景,却在目及到未关门的偏殿时锁了目光。   自这角度看去,那偏殿像是书房,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一道殿门折起,在此望去也只能看到半张。   她自小上京,对各州各县自是没有见识,所见所望也不过是京城环围,即便现在将她放出京城,怕都不知去哪。   见到这地图的第一眼,她心口一跳,京城射出百里州县无数。   以京城为中心,她眼见图上线路忍不住暗自伸出食指在掌心比划,不敢动作太大,亦不敢太靠前。若能将这些记住,说不定来日可用得上。   “这么多?”——身后忽然传来崔枕安一声。   明明声音不大,姜芙还是吓了一愣,手指缩回扭过身去看他,只见他又阴起张脸,不知在同仇杨说什么。   “是,近些日子越发频繁,听说已经丢了几家女子,人在街上走着走着便不见了。”仇杨应道。   细听才知,不知哪座州县女子丢的稀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崔枕安了解一应后,又命仇杨退下。   光自他脸上就能瞧出现在外面的烂事一堆,一一等着他处置。   脸色越发沉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抬眼正好见到姜芙不知何时站得老远。   “你做什么去了?”他问。   “你们说的要事,我怕不方便听,便站得远些。”姜芙面色从容。   崔枕安招手,“过来。”   姜芙才一近前,手腕便被他握住,“既成了太子妃,往后府中大事小事需得你管顾,先前仇杨和方柳两个大男人总有错漏,不方便。”   姜芙眼珠子一转,分明想说什么,可又怕他起疑多心,便未作声。   先前姜芙对他的抗拒崔枕安皆看在眼里,如何能不知,拭探性的加了句:“姜芙,别动旁的心思,太子府到处是眼睛。”   她如何能不知,今日她只剩下自己,与当初单枪匹马的钟元有何区别,可钟元敢做的,她又如何不敢。   作者有话说:   🔒 第37章 别弄些歪门邪道   册立太子妃一事若一块巨石砸到原本平静的湖面上。   坊间众说不一, 流言四散。   一时间沈家又被推上风口浪尖,当年沈家假意收尸的事儿也不是无人知晓。   沈府表面平静,实则内里炸开了锅, 若按常理,沈氏出了这般贵人,稍沾了点边的就该上门道贺, 可除了不知内情的些许人之外,多数不敢贸然前来贺喜。   沈齐老奸巨滑,待人接事一如往前未变, 即便心下不安却也不敢太过失仪。   才送走一批前来送礼的小鱼小虾, 沈府一下子又清静下来。   为使安神, 沈府这阵子一直使用檀香,可香气再浓也遮不住愁绪。   望着前堂中下人尚未来得及规整的贺礼, 沈齐叹了一下午的气。   沈姜氏接过婢女送过来的温茶轻轻放置沈齐手边, “老爷, 你到是想个主意, 咱们该怎么办?”   又是一口长叹,“我要是有主意,哪还能坐在这儿。”   “这阵子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自打那太子入京,倒从没找你问过姜芙的事, 现在倒突然弄个太子妃出来,无声无息的,他这是什么意思?”沈姜氏一遇事便没了主意。   “圣上以仁德治天下, 一应官职皆按前朝, 哪个他都没动, 在我看来就是为了稳人心,若一入京便大开杀戒只怕朝事不稳,如今时日长了,难保不会动心思。”沈齐端起手边茶盏未喝一口又放下,“越平静,事便越发不好处理。那太子与咱们有亲,若姜芙当初真的死了他到不见得说什么,可既没死便知咱们当初所作所为,姜芙若在他耳边吹些枕头风,咱们沈家必然不保。”   “可好歹是咱们沈家将姜芙养大的,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姜芙不是个心狠的孩子,不会置咱们于死地的。”   “呵,”不说还好,越讲沈齐越是焦心,“她从前在咱们府里过的什么日子?你那两个宝贝女儿都干过什么?恩?再大的恩都成了怨了。”   他一顿,“这些都是小事,自打入京,太子明面上没有任何动作,可漕运上新来了不少官员,都是崔枕安的心腹,我官职未变,却感觉慢慢被架空。形势不妙,接此以往,难保崔枕安顺藤摸瓜,拉出些旁的。若那些旧事被查出,别说什么所谓的养恩,只怕姜芙都要亲自提刀来咱们沈府杀人了。”   “别说了,你别说了,”沈姜氏胆小如鼠,一提旧事吓得脸色突变,手举在身前胡乱摆动,“我一闭上眼就总想到那些,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你千万别说了......”   “趁着现在还算太平,你最好给沈珊和沈瑛寻个好人家,嫁出去的女儿便再不是咱们沈家人,往后若有万一也能保了性命。”   沈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仍能勉强保持镇定。   可沈瑛不同,她是这沈家最为沉不住气的一位,风才一吹过来,她便开始坐不住了。   若知姜芙死了也罢,非但没死,竟扭头成了太子妃,这让她心里窝火更甚,悔当初该自己去替姐姐冲喜,若是去了,今日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哪还能有今日这般局面。   “她姜芙倒是命大,都以为她死了,谁知道又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了,这下可如何是好!”当一个不起眼的人有朝一日突然高高在上,最害怕的,首先就是当初对不起她的人,沈瑛自是如此。   她怒,她怕,她气恨无比,却无可奈何,“姜芙翻身,她一定会回来找我麻烦的!”   “姑娘,未必的。”贴身婢女月明宽慰。   “你怎么知道?”沈瑛这会儿心里发颤,早就慌乱不堪,以己度人,只往自己身上套。   “她就算是要报复也得顾念大人和夫人的面子,好歹夫人是她姑母,再如何说也将她养大,就算是阴错阳差,可如没这一场,哪里能让她得了这太子妃位。”   “这样的福气可不是一般人有的,她自当感念还来不及。”   不提福气二字也就罢了,一提此事沈瑛更是火大,端起手边的碗便朝月明砸了过去,紧接着破口大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什么叫‘这样的福气不是一般人有的’在你看来她姜芙就是有福气,连我都比不得她了?”   碗盏重重砸在月明小腹之上,随之落到地上摔得七零八落,这一下吃了十分力,将人砸得不轻,月明却也只能强忍着疼让这位暴怒的姑娘先消气,“姑娘,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姑娘自小就是沈家的金枝玉叶,被夫人大人捧在手心里的,这般金玉尊贵哪里是她能比得的。”   “奴婢不是有意惹得姑娘生气,只是她姜芙在这件事上确实走了运,除此之外她样样比不得姑娘。若是姑娘怕她回来报复,夫人和大人怎么也会护着姑娘的。再不济还有大姑娘呢。”   “姐姐......”不提也好,这一提倒是更引得沈瑛不快,“这阵子姐姐在忙什么当真我不知道吗,看她不声不响的,实为要攀个高枝儿呢。”   从前沈珊是许配了人家的,那人是位少年将军,品貌家世样样拿得出手,谁知在战场上丢了条腿,沈珊便不愿了。沈氏又怕外人说闲话,只说自己姑娘身子不好,暂缓成婚。少将军家自也是心知肚明,不喜扭不甜的瓜,且先退了婚事,相识一场,也存善意给沈珊存了颜面。   这一缓便又蹉跎了两年,沈珊心气儿高,那少将军家世在前,她定是要择一门比先前还好的亲事心里才平衡。   于是便盯上了路家。   “她这阵子悄悄摸摸的在底下做些什么当我不知道?”沈瑛气得一拍桌子,“她一早就盯上路家那位公子了,这位可是太子面前的红人,沾着亲的红人,这位家世不晓得比先她从前定过亲事的那家强上多少。她急着给人塞帕子,就差没把心思写在脸上了,做这些不就是指望着攀上路家,往后免了姜芙对她报复吗?”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再不济,太子也不会对路行舟如何,她大树底下好乘凉,沈珊的如意算盘可精着呢!”   姜芙不来也就罢了,若姜芙来真的,沈珊一准儿跑的比兔子还快,哪还会顾念她这个妹妹。   原本的怒火成功被月明转到了沈珊身上,月明见她不再针对自己,暗松了一口气,接着火上浇油道:“可是我听说,昨日路家的人来给大姑娘还帕子了,说的难听。”   此一听,沈瑛一对眼珠子几乎立起来,“路家果真来人了?”   月明点头,“是呢,不过来的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厮,具体说的什么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大姑娘听了不高兴,那帕子拿回来后便直接剪成了碎条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她做的难看,那路行舟也不是吃素的,”沈瑛十分舒气,面上终展了些许笑意,“既她不行,那不代表我不成,若当真能嫁到路家,真是一下解百仇,就不怕日后姜芙刁难了。”   相比沈珊阴毒,沈瑛的坏从来都写在脸上,从前姜芙在时,许多事情都是沈珊在背后支招沈瑛前去冲峰陷阵,这回火烧眉毛,姐妹二人在暗中较起劲来。   见她面上由阴转晴,月明神色变得复杂,蹲身下去拾碎石片的瞬间,眼中恨色一闪而过,沈瑛并未察觉。   ......   红艳的丝线穿过质地上好的雪锦绒缎,齐搭在先前的线底之上,补了一处空白的缺儿,雍容牡丹其中一片花瓣就此绣好。   沈珊将绣针夹在指缝儿中,将眼前绣品拿远了些观察轮廓,半晌才开口,“沈瑛当真这么说?”   “月明是这么同我说的。”贴身婢女秀灵将一碗莲子羹放到桌旁。   月明和灵秀都是早年齐入府的丫头,一个送给了沈珊,一个给了沈瑛,各家照顾各家姑娘,这两个人相处的也不错,算得上交心。   自小沈瑛脾气蛮横火爆,月明在她手底下没少挨打受气,肉体凡胎,非亲非故,积年累月下去自有怨怼,沈珊这头便让灵秀隔三差五给她些好处,那院子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都一如今日这般都落到了沈珊耳朵里。   “灵秀,你且凭心而论,我与二姑娘要比如何?”将针线绣绷暂且放于膝上,沈珊问道。   灵秀道:“论样貌,大姑娘您长相大气,气质不俗,二姑娘虽长相明艳,可脸上总挂着不易近人的劲儿,论品性,大姑娘有掌家之范,二姑娘与您出身一样,但性子有时过于刻薄小气了些,常喜在一些小事上计较。”   “虽为一母所生,可她年纪比我小,母亲和父亲也更偏疼她一些,自小凡事都是我让着她,如今越发的无法无天了。”将绣绷一丢,沈珊又道,“旁人笑我也就罢了,我自己的亲妹妹还拿着帕子取笑。这姐妹之情,要与不要,倒都全无意思了。”   昨日路家小厮来送帕子,那小厮只说洗干净了要还回来,原本是送与路行舟的,姑娘家的帕子竟这样经了一个小厮的手,且来后只交帕子再无后话,这样一来,就是摆明了不把沈珊放在心上。   灵秀瞧出自家姑娘不开心,那帕子只是一个由头,又多添了二姑娘的事,“姑娘,二姑娘做事说话向来无分寸,您不必放在心上。”   “没分寸?”沈珊冷笑,“她也不全是傻的,姜芙回来了,难保不找人开刀,母亲和父亲当初是如何待她的,你我都知道,我若不能攀上路家,不光是往后我会栽在姜芙手上,怕是连咱们沈家都保不住了。”   如今最适合她攀附的,唯有路家最合适。   灵秀点头,知道自己家姑娘心意,“只是现在二姑娘似也对路家有些心思,还与您做比较,怕要坏事。”   “坏事?”沈珊指尖儿轻抚那才绣好的一瓣,“她想坏事,也得有那个本事。既她连姐妹情都不顾了,那我便给她点颜色瞧瞧。”   ......   京中处处透着繁华与宁静,旁人只瞧得见表面这些,哪里看得到暗处的风涌云翻。   自打姜芙接了这太子妃的位置,府里的人再待她便不再似寻常。   身边的女婢也显见着敢于与她亲近,她再出殿门也没人再相拦。   但姜芙知道,这府里的一双双眼,都是崔枕安的。   这两日崔枕安神龙见首不见尾,听说在外忙了几日,不曾归来。   姜芙仅能凭着那日在偏殿里瞄见的几眼绘了张似狗啃过的地图,趁无人藏在细口花瓶中,哪算哪日再得了机会再看些将其补全。她也不知这东西现在有何用,但总觉着有一张图在手使人安心,以备万一。   临近午时日头毒辣,青玉备了安神香进来,见姜芙仍在窗前看书便忍不住劝道:“您看了一上午的书了,仔细眼睛,快到午时了,您去睡会儿吧。奴婢给您备了安神香。”   香雾入眼,姜芙更觉着心里烦。   “不睡了,我坐了整个上午,身上都泛酸了,我出去走走。”书页折起一角再合上,她自榻上站起身来。   “您看,隔日便是中元节,这眼见着就到午时了,您不如小睡一会儿避了午时再出去......”   青玉话未说尽,可姜芙都懂。传说中元节前后,鬼门关大开,而午时又是一天之中至阴之时,这时候撞出去阴上加阴,难保会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时姜芙胆小,怕鬼神一说,可现在长大了,历经这些,她反而不怕了。   鬼再可怕却还有能制住的东西,有些人却是谁也制不住的。   “我睡不着,想去园子里看看花草。”不待青玉再劝,她稍理了发,大步出了殿门。   青玉无法,也只能随手拿了纸伞急急唤了几人跟上。   这时的日头正挂在当中,若站在大太阳底下,根本刺得人睁不开眼。   无阴时青玉将伞撑在姜芙头顶,到了有阴处便又收伞,反复几次倒将人折腾的不轻,姜芙一味的往前走,歇也不歇,身后的一行女婢也只能跟着。   无心观景,姜芙边行边在心里估摸着这太子府究竟能有多大,几处折角,几处弯道,凭着当日记忆走上那条通往暗牢的路上,记得是在一座假山后不起眼的一处角门后。   可脚步才榻上通往那头的垂花门便被青玉拦住,“太子妃,那边有侍卫把守,身上有刀有剑的,怕扰您清静。”   “方柳方大人也吩咐过,那地方晦气,都是男人,您去了多有不便。”   方柳的话就是崔枕安的话,什么晦气,只是不让她再接近罢了。   心下不爽,才迈出的步子只能收回。   没有崔枕安的命令,她根本见不到钟元。   这几日她愣是连这个名字都不敢提。   先前也不是没想过,干脆寻了个机会将这满府的人都药死算了,她再与钟元远走高飞,可若当真这么做,怕是皇上定会掀了这世上每一寸地皮,抓到他二人再挫骨扬灰。   她想活,想堂堂正正毫无负担的活,而不是每日担惊受怕闭上眼就不知能否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钟元也是如此。   最好的结果便是还钟元一个清白,只要他能无恙离开,自己再逃脱便有得是机会。   负气似的在外走了一个中午,再回端云殿,已经出了满身的透汗。   一入内室,正见崔枕安不声不响坐在罗汉榻上,单肘撑膝,身子前弓,手里摆弄着那枚原本应该躺在姜芙枕底的天青色荷包。   见着那第一眼,姜芙眼皮一缩,第一反应是跑过去夺回,却又怕惹他怀疑,只转言道:“你何时来的?”   崔枕安手里摆弄着那枚荷包上的流苏,视线缓抬,盯在姜芙脸上,“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头发。”   “谁的头发?”   “我的。”   “你的?”他多疑,自是不信,“你荷包里装头发做甚?”   “安枕。”姜芙脑子转得快,瞎话张嘴就来。当初钟元给她头发的事方柳是知道的,若是崔枕安知道早就作了,他既没有,便代表此事他不知情。   “头发安枕?”   “七月不太平,阴气重,将自己的头发剪下来一小段,放在枕下免做噩梦。”临了,她又加了句,“在一些杂书上看到的,怎么,太子殿下也想要?那你拿去,我再重新做一个就好了。”   太子殿下这个称呼让人心生不悦。   过于疏离,他不喜欢姜芙这样唤她。   “你过来。”崔枕安挺直腰身,朝她招手。   姜芙近前,目光却未敢再那荷包上多作留连,怕他起疑。   崔枕安一把将姜芙拉过坐到自己腿上,手捏住她的腕子,“你晚上常做噩梦?”   “是,几乎每晚都做。”   “为什么?”   他明知道为什么,却仍非要逼迫旁人讲出来。   姜芙不再回话,坐在他怀中,整个人僵直。   崔枕安这才将那枚荷包塞到姜芙手里,“别用些歪门邪道的法子。”   一语双关,不仅指这枚荷包,更指旁的。   她看起来老实,不代表心中没想法。   先前闹那一场,看似逆来顺受,崔枕安隐隐觉着姜芙似在憋什么暗坏。   以她本性,倒是未必会用下毒暗害那样的手段,可是她若闹,崔枕安心里还有些底,一旦不闹,倒让人有些抓不准。   不过直觉一来,他认为姜芙从未放弃救那钟元出来。   “这可不是歪门邪道,太子殿下金尊玉贵,哪能知这民间的手法。”   听得出姜芙在讽刺,崔枕安环在她腰后的手臂一紧,掐在腰际上的手加了两分力,“母后有旨,明日在泽鸾青庄设宴,各家贵女皆来,你也得去。”   “我不去。”想也没想,一口回绝。   这个太子妃的位置是崔枕安强压在她身上的,她本不想,更不愿出头露面,与那些人虚与委蛇。   “不去也得去。你现在是太子妃,这种场合往后少不得,何况这回是皇后娘娘亲自主场。”他一顿,“你那两位表姐这回也在宴请当中,你倒不想与她们叙旧吗?”   后一句,崔枕安讲的别有深意。   姐妹三人的前因后情,他在钟元那里听得许多,他倒是想看看,姜芙会怎么做,末了,又加了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是当场扒了她们的皮都有我给你兜底。”   姜芙恨沈珊于沈瑛没错,可她不想仗势欺人,更不想仗崔枕安的势。未答话,只指尖儿绕着手里的流苏玩。   不容她再拒绝,崔枕安直言道:“一会儿我还得进宫去处理一些事情,今晚怕回不来,明天一早我回府接你。”   听他又要走,姜芙心中暗喜。   “姜芙,我且问你,从前你姑母待你如何?”他突然正色,问的话使人摸不到头脑。   过去的事姜芙自是不愿与他提起,姑母待她必然不好,可再怎么说也有血缘,念着这一层血缘,姜芙也不能讲的太难听,“算不上好,却也算不上差。”   “你倒良善,她都能拉你去冲喜,还让你做眼睛,这也叫不差?”他几乎轻笑出声,眼尾上挑,“你脑子是不是坏了?”   “是坏了,当初我不该冲喜,应该一早发现你的意图然后上报朝廷,哪还有今日。”   姜芙不服,恶狠狠地回嘴。   可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往大了讲是大逆不道,即便崔枕安此时心情不错,这也是他的死处。   “你说什么?”他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再说一遍!”   “生气了?”姜芙不怕,不仅不惧反而歪着头挑衅,“太子殿下本事通天,连这些话都容不下吗?我说的不是事实?”   眼前这人紧咬牙关,明显已经是怒极,却强忍了没有发作,只单手捏了她的下颚,却是悄用了些力警告,“这些犯上的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落到旁人耳朵里,你必死无全尸。”   姜芙别过眼不去看他,却被人硬掰过脸,随之崔枕安便啃了上去,咬在她唇上的齿多用了几分力,以作报复,随而放开。   姜芙吃痛,眉眼挤到一处。   前次初尝,念及她初回,崔枕安没太舍得下力,这几日他忙的归不了府,偶得时间凑在一处,崔枕安心念稍动。   怀中一抹香气让他心乱,却碍于要事在身不得不将人放开。   强压了心里的念头,他掐着姜芙的腰将从腿上挪下来,“给你个小小的教训,下回不准再犯。”   姜芙抬手触了自己麻木的下唇隐隐摸得到一圈齿痕,心里骂街。   ......   泽鸾青庄是皇后为宴请所设别苑,在宫中宴请劳师动众总是不便,便择了此处。   今日设席请的皆是名家公子与众家贵女,名为宴席,实为小郑后想要为几家保媒拉线。   只要出得了门的,在京的,年纪差不多的,身份也过得去的,几乎都在被邀行列。   姜芙一早便被崔枕安送到此处,因还有事在身,连马车也未下便直接走了,只应一句晚上来接她。   小郑后见了姜芙很是喜欢,得知崔枕安在京为质时她对崔枕安的照顾更是敬佩,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   她根本不知姜芙与崔枕安之间的纷扰,还当这二人是蜜里调油的良配。   姜芙也是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中。   一个突然出现的贵人,姿丽无双,无数华翠加身仍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清冷气质,华贵却不俗,即便将她丢到人堆里,也能一眼便寻到。   醒眼却不扎眼。   这般女子,当初窝在沈府里,沈姜氏正也是怕她夺了自家女儿的风头,所以几乎让她闭门不出,从不见外客。   旁人只知沈家有个侄女,却不知年岁与相貌。   而今众人对得上号,皆纷纷感叹。贵人自是藏不住,如若明珠,蔽埋深海仍遮不住华光。   姜芙出场后,沈家两位姑娘躲得远远的,不敢靠前。   皇后宴请又不敢不来,来了又生怕出错,着实尴尬,只能远远坐于凉亭之中借以赏花之名遮羞。   见姜芙被人众星捧月似的捧着,小郑后更是拿她如珠似玉,沈瑛满腹的不如愿都显在了脸上,嘴角都是垂着的,朝那方向翻了个白眼,低骂一句:“什么东西。”   见她如此,沈珊暗含讥笑,若无其事的在沈瑛一侧添了把柴,“谁能想到,以前姜芙在咱们府里是什么模样,现已是今非昔比了,她现在是整个京城最风光的人了,明明是下了大牢险些死的,现在倒落了个好名声,什么为北境百姓祈福。崔枕安还真是给她脸。”   不出所料,沈瑛气的紧抓了自己的袖口。   沈珊不紧不慢起身道:“我先去洗个手。”   话落,便由秀灵搀扶着起身朝亭外行去。   灵秀走前给一旁伺候的月明使了个眼色,月明会意。   待沈珊主仆二人彻底出了亭子,月明这才凑到沈瑛面前小声道:“二姑娘,我看大姑娘未必是去洗手了。”   沈瑛尚未反应过来,回头问:“那她干嘛去了?”   “方才您未坐过来之前,奴婢无意间在亭外听见大姑娘同月明说话,大姑娘说想去姜芙面前赔罪。”   “赔罪?”沈瑛更懵了,“赔哪门子罪?”   “自是不能说小时的事,无非就是说些场面话,说当姐姐的对妹妹照顾不周之类的,且还是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姜芙也是个要脸的人,自不会为难,更不会当着皇后娘娘面儿发难。这二人是偷着讲的,分明没想把您带着,奴婢左思右想觉着不对。”   “她想做什么?她一个字儿都没同我讲!”沈瑛更慌了,以她的智慧,只能想到沈珊想瞒着她去巴结姜芙。   见她上钩,明月又道:“大姑娘向来玲珑心思,只有二姑娘您坦荡磊落,这现在不是磊落的时候,人在低处该低头就低头,既大姑娘有了这心,您才应该赶个先,免得让人得了先机,您再去就易让人觉着是效仿,反而心不诚。”   先前见着那姜芙得意,沈瑛还气得不成,明月这一番搅和,让她心如乱麻,易怒短虑的人是经不得这般挑唆的,脑子一热便又坐不住了,“对,我得占个先机,沈珊心眼子太多了,她总想赶在我前面,我不能让她这么拉下。”   话落,她便起身果朝姜芙那头行去。   天气盛好,白云浮叠在一处,眼不见飘散,却慢慢行远。   阳光在云层里时隐时现,风吹一阵,湖面如鳞。   湖心水榭,众家贵女围拥姜芙与小郑后,聊天品茶,倒是一团和乐。   姜芙无心应酬,时而目光漫不经心飘到外头,直到沈瑛入眼。   二人一经对视,彼此心里皆是一阵咯噔。   很快,沈瑛便展开笑颜,先是与小郑后问安,又与姜芙行礼。   沈瑛脸皮倒厚,能上能下,可姜芙不行,一见她便总能想起陈年旧事,没一件是开心的。   素来不挂脸的人此刻也挂了脸,似阴天兜着水。   小郑后为人和气,又不晓得姐妹二人之间曾经有什么过节,见沈瑛来此,便笑道:“我记得你是沈大人家的二姑娘吧?”   “有幸让皇后娘娘记挂,沈瑛喜不自胜。”   很快小郑后又反应过来,“咱们太子妃就是沈家出来的,你们两个还是亲吧?”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姜芙只能道:“回皇后娘娘话,这是姜芙二表姐。”   “原是这样。”瞧着姜芙脸色,小郑后倒觉着这两个人怪怪的,却也未深问,“既是表亲,那就一同坐吧,咱们也好一起说说话。”   再见她,姜芙自是气的心抖,她不是愿意找旁人麻烦的人,奈何沈瑛脸皮厚,也就就势坐了下来。   二人目光交汇,姜芙递过来的眼色似刀,沈瑛也一一接了。   由那沈瑛去冲锋,沈珊在远处探了脸,笑中有深意,“我这妹妹除了蠢便再没旁的了。”   秀灵也跟着笑,“让她去她还真去。”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沈珊问。   “都准备好了,先前听闻要来泽鸾青庄,月明就一早寻来了紫述香的花粉洒在二姑娘身上,那花粉极细,与衣裙颜色相近,又和了些香粉,二姑娘没有察觉。”   姜芙自小对紫述香花粉过敏,敏症一犯极其严重,沈瑛此去,只稍在周遭转转,定能惹得姜芙过敏,到时候一查到她头上,躲都躲不掉。   “大姑娘,这招是不是......”太狠了些,灵秀自是不敢讲出,只道,“万一那姜芙发作起来,惹了太子殿下不高兴,这不是给沈府招灾吗?”   “招灾也是她惹的,你以为不做这一场咱们沈家就能平安了吗?姜芙心生怨气,定是要拿一人开刀,拿沈瑛开刀总比拿我来好的多。”   姐妹之情在沈珊这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妹妹又如何,挡她的路,她也不能心慈手软,连姜芙都能飞上枝头,她自要给自己寻个后路,总不能在沈家等死。   心意已决,她朝灵秀探出手来,“帕子给我。”   她目光扫向湖心水榭的对面一处近水楼阁,此刻众家公子正在里面喝酒投壶,路行舟爱热闹,自也少不了到场。   .......   “有人落水啦——”不知是谁高声尖叫起来,惊扰了水榭中一众贵人。   众人起身,姜芙动作尤大,刚好打翻了沈瑛殷勤朝她递过来的一杯热茶,尽数洒在沈瑛身上,将人烫的花容失色却不敢发作。   若搁从前,她定是要抬手甩给姜芙两个嘴巴。   小郑后在前,拉着姜芙的手朝外走去,众人随在后面。   近了水岸,只见路行舟和一个女子扑腾在水中,随之路行舟将那几乎溺了水的女子由湖中捞起带到岸边,姜芙看得清楚,那女子不是旁人,竟是沈珊。   沈珊紧紧搂着路行舟的脖子,与他身贴一处,更奇的是,路行舟的腰侧玉带上,竟别一件女子的小衣,众人认出后面面相觑,皆不好意思再细看。   姜芙重重的打了一个喷嚏,一阵风吹过,觉着周身泛痒,下意识的抓了抓胳膊,谁知越抓越痒,抬手一瞧,手背上一连到腕子上可见之处竟密密麻麻起了一片红疙瘩。   ......   姜芙未等天黑便被人送回了太子府,崔枕安得了消息匆忙自宫中赶回来,越见着端云殿中站了几位医官使,婢女满处,听他回来,众人皆让出路来。   “怎么回事?”崔枕安一边疾行一边问道。   青玉今日是跟着姜芙一齐去的,她垂下眼立即回道:“回太子殿下,太子妃在泽鸾青庄不知为何身上突然起了红疹,起先只是手背有些,后来遍身都是,皇后娘娘请了医官去看,医官说是敏症,太子妃此敏症很是严重,喉咙里都肿起来了,喘气都不顺。好在极时喝了解毒的汤药,这才稍作缓解。这会儿人睡下了。”   崔枕安目色一沉,“敏源是什么?”   “是紫述花粉,太子妃亲口说的,她只对紫述花粉过敏。”青玉又追加一句,“可是泽鸾青庄根本没有种植紫述花,那东西亦不能入食,当时所用茶点肯定不会加那东西,此事有些奇怪,皇后娘娘也很着急,派人着手去查那东西到底是哪来的。”   从前被人暗害惯了,崔枕安几乎是下意识问:“今日谁和太子妃在一块儿?”   “皇后娘娘一直和太子妃在一处,这一个上午都好好的,后来......”青玉细细回忆,眼前一亮,“后来沈家二姑娘来了,被皇后娘娘安排坐到太子妃身旁,过了不久太子妃便发作了。”   一提沈家,崔枕安太阳穴也跟着一跳。   随后眼睛一眯,冷笑出声,几乎同时,同行的方柳亦觉出不对,看来这源头寻到了。   “方柳,去沈家拿人。”想也不想,崔枕安吩咐道。   “殿下,您要不要三思,”方柳劝道,“皇上有过吩咐,前朝旧臣暂不能动,若这样大张旗鼓的去拿人,怕是不妥。”   圣上不想才得江山便整杀前朝旧臣,以免前朝一些文人酸客编排一通落得个暴君之名。   百姓不懂朝事,自是如何传便如何信,圣上最忌此事。   这也是为何,崔枕安能一直强忍按兵不动。虽他监国,却也不能不管父皇心意。   不再听从那些,崔枕安垂眼理了自己的衣袖,说的轻飘飘的,“我只说让你拿沈瑛,又没让你拿沈齐,啰嗦什么?”   他脸色阴沉,方柳多看一眼都不敢,更不敢再劝,也只能听令,且将人带来便是,“是。”   崔枕安将殿内医官都赶了出去,只留两个女婢在殿中。   大步行入内室时,姜芙正睡着,此时身上的红疹已退了些许,却仍看得清楚。   因解毒的汤药中加了些止痒的药,具安眠镇神之效,才喝下姜芙便睡了。   坐于榻边,轻轻拉起她的手臂,原本雪白的小臂上皆是触目惊心的红点,崔枕安无奈笑了一声,“可真够笨的,都说了让你扒她们的皮,你自己反而落了一身的伤回来。”   “你既不成,那便由我来。”   青玉闻言目珠子转了几下,将头压得更低,她是个机灵人,不禁暗自叹道,怕是沈家二姑娘要倒霉了。   作者有话说:   🔒 第38章 这是一处死穴   “嘀嗒、嘀嗒······”似水声一下一下落在青石地上, 在寂静的空间里尤其醒耳,沈瑛趴在湿凉的地面上,感觉寒透骨髓。   空气中有血腥气流动, 她明知是自己的血,却已然麻木了,根本不晓得身上哪处伤口更疼。   她半睁着眼, 根本不清楚这是哪里,只记得有人将她以谋害太子妃之名抓到此处,甚至不容她分辩一句便开始给她用刑。   呵, 这才不过几日, 姜芙当真是忍不住了吗?   她真的恨, 真的悔,今日本不该上前凑的。   悔信了沈珊的话。   她想哭, 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 连嘴都张不得, 只能一遍遍的在心里徒劳求助:“爹……救我……”   有冰冷的铁门声响传来, 震耳欲聋,她稍抬眼,看到两个高大的人影进来, 绝望的是, 根本不是她爹沈齐。   她似一块死肉被人拖着走,不知去往何处……   次日姜芙再醒过来, 身上的敏症已经退了大半,喉咙浮灼也退了很多,只是仍有残余, 她这敏症来的急, 只要及时用药便能退了。   青玉端来汤药汁子, 可实在太苦了,姜芙根本咽不下去,且又让人熬了浓浓的绿豆汤来。   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不方便施针,姜芙且也忍了,只待夜深人静时再说。   眼见着密红的手臂一点点恢复本来颜色,稍歇片刻,青玉才端了空碗道:“方才太子殿下命人送来了一样东西,是一只大木箱子装着的,这会儿送到偏殿去了,正请您去看。”   “什么啊?”这太子府医官使开的方子的确不怎么样,为了止痒便加安神,她喝了头疼,这会儿还晕晕呼呼的。   “奴婢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说您务必去看。”   姜芙不太情愿,却也禁不住催促,换了一身衣裳便由青玉陪着来到了端云殿的偏殿。   这偏殿与主殿有一座暗廊所通,平日姜芙不常来此,这殿也便空着了。   偏殿窗子都关得严实,殿内略显阴暗,远不及主殿明亮。殿内的长侍姜芙看着眼熟,皆是崔枕安宫里的,   其正中搁了一只硕大的木箱子,倒显得十分突兀,行近了些,隐隐一股子血腥气传来,这气味儿场景都分外熟悉,不由让她想起钟元那次,姜芙立时定在了原处。   “这里是什么?”她白着一张脸抬眼问。   可是满宫里没一个人能回答她。   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整片头皮都跟着发炸,姜芙猛扑过去,环着箱周寻到铜环猛提,木箱盖被掀开,紧接着一片血色满布眼前,浓郁的血气直冲鼻腔,一抹人形窝在箱内。   同样的血气,同样的皮开肉绽 ,同上回相差无几。   青玉吓的后退一步紧捂住口鼻。   “钟元!”姜芙下意识失声尖叫一声。   几乎同时,崔枕安迈步入殿,在他听到姜芙换那声钟元之后。   余光看到他人身入殿,姜芙顾不得那些,光线昏暗,她手臂探到木箱中,单手快速扒开那人挡在脸上的碎发,辨认之下方知不是钟元。   “这是......”那人虽侧躺着,脸上血肉模糊,可侧脸轮廓依稀可辨,“沈瑛......”   意识到自己指尖儿染了温血,她颤抖抬起手臂,随后双腿一软,直坐地上。   不染纤尘的云靴来到姜芙身前,玄色衣袍上的织锦暗嵌晶珠,被殿中暗色蒙上一层灰意。   崔枕安不言,只朝殿内长侍使了个眼色,长侍们会意,将早被打的不成人形的沈瑛自箱中倒出,根本未拿她将人一样对待,一如倾倒货品一般。   她被动且松散的在地上滚了一圈,最后仰躺于殿中。   “可还喜欢?”崔枕安蹲身贴近姜芙身边,在她耳畔轻语,目光却似欣赏的看向沈瑛。   “知道你的敏症是如何起的吗?是她将紫述花的花粉洒在衣袍上。”   “姜芙,听说从前在沈府你过的不快,如今我便一件一件帮你讨回来,便由她先开始。”   耳畔嗡声作响,姜芙整个人傻了眼,心提到嗓子眼儿,怪不得前日她问自己姑母待自己如何,怪不得他说那样的话,说哪怕自己当场扒了沈珊和沈瑛的皮。   不等姜芙答话,崔枕安重新站起身,来到沈瑛眼前,此刻沈瑛半睁着眼,想哭却不敢哭出声,只敢发出嘤嘤音,泪水自脸上划过,引起伤口剧烈杀疼。   崔枕安冷眼站在高处望着她,眼露森寒,唇角微勾,仿似在看一件有趣的事,这样的神情,姜芙先前在他那般对待钟元时,见过一次。   旧事几乎重演,又让姜芙起记那天的无边恐惧来。   他仅用鞋尖儿踢了踢沈瑛的手臂,沈瑛那手臂松散,一如身上的一件衣带,根本没有半分可控之意,手掌朝上,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的痛哭,是沈瑛的。   这般痛哭崔枕安丝毫不放在心上,只云淡风轻的笑问道:“当初是哪只手打的你?”   “这只?”他瞧着沈瑛那只朝上的手掌问道。   沈瑛哭得更厉害了,身上的伤痛加上无边的恐惧,让她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她茫然看向崔枕安,连一句完整求饶的话都讲说不出。   崔枕安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清礼模样,清贵难近,待人遇事却也算得上温和宽大,沈瑛还曾想过,当初该替沈珊冲喜,若是一早知道他这样心狠手辣,哪里还敢有这种念头,躲都来不及!   “既管不住自己的手,便将它砍下来,送回沈府去。”他轻飘飘地说道。   沈瑛躺在那里,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长侍不管那些,只听从崔枕安之命,大步上前,单手提刀。   这刀快且锋,只肖一下,沈瑛的那只手便能与手臂分离。   “不要!”一直愣坐一旁几乎吓傻了的姜芙高声一叫,终爬起身来,站在沈瑛面前。   见她在前,长侍忙收了刀站得稍远些,看着崔枕安的脸色。   只见崔枕安眉头一皱,看向姜芙的目光有些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她是待我不好,沈家所有人待我都不好,我也不是没想过报复,只是这样太严重了些,打都打了,也就此算了。”   姜芙不是圣人,沈家自是恨的,她入沈府时不过几岁,粥饭也好,青菜也罢,总归将她养大,若当真论起,只能说姑母是她父亲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不想有愧于泉下父亲。   有恩也却实有怨,就当扯平了,大不了往后当成陌路人。   可若是真是闹到这般田地,让沈瑛变成残缺不全的人,姜芙于心不忍。   到还是良善大于旁的。   崔枕安眼中满布的不解,只沉叹一口气,却也没有应下她的意思。   单手扯过她的手臂将人往怀中一带,单手按了她后脑,禁住她动弹不得,更不得回头,“人不给些教训是不成的。”   “不,”姜芙仍是猛摇头,“求你别砍她的手,一个女子,若是变得残了,这辈子就毁了!”   沈瑛为人刻薄讨厌,却也罪不至此。   到底她还是见不得有人因着她的缘故受伤变残,她也更不想姑母见到女儿的残肢撕心裂肺,那样过于残忍。   姜芙自认担不起这般罪孽。   她天性良善,崔枕安自是清楚,若非如此,当初姜芙早便成了他刀下亡魂,哪里还活得到今日。   可这善良对他自己也就罢了,若对旁人,他倒觉着没必要。   此事他没应,却也没再让人提刀,“既你不忍,可此事在我这里又过不去,只好折中。”   只要一个目光过去,长侍不敢再搁,姜芙想不通他所谓的折中是何意,才想回身却被他按住,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脆响,随之而来的是沈瑛更加凄厉的惨叫声,姜芙杏目圆睁,这惨叫声入耳,一下一下扎着她的心。   沈瑛的手腕,被人生生折断了......   身前的人身上猛打了个激灵,崔枕安侧头看去,借着廊外透过来的隐隐光线,他看清姜芙泛白的一张脸。   姜芙不知道的是,表面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实则暗中这些场面不知看了多少,全不在意。   “这就怕了?”语气依旧轻飘飘。   姜芙觉着整个牙关都在打战,此刻他的手虽放下了,可姜芙仍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她忽然意识到,身旁的这个人,也根本不同她所想的那样。   自走后,姜芙只以为他心思阴沉,城府又深,到没想到他能残忍至此,随随便便就将人打成重伤,手被生生折断他仍能似看戏一般。   他怎么能的?   外人只传崔氏仁义,就是这样仁义的?   若是自己哪日得罪了他,是否也是这般下场?   心口砰砰如若擂鼓,冷汗顺着后脊朝外冒,连一个与他不太相干的沈瑛都是如此,钟元呢?   “有一些血脉之亲,倒是无用,除了给自己拖后腿之外,全无半分好处。”他一顿,唇畔贴到姜芙耳侧,“沈家身上有大案,别让他们连累了你,这只是开始,你的姑父、姑母,一个都跑不了。”   这回姜芙愣是连气也不敢大喘一声。   连眼珠转动一下也不能了。   “将这里收拾干净了,把人送回沈家去。”崔枕安冷眼别过,反手搂过姜芙的肩,带着她朝殿外走。   每走一步姜芙都觉着异常艰难,相比沈家,她更担心钟元,若是崔枕安是这般心性,钟元哪里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此人心狠,从未给过她确切的答复,就是为了稳住她,让她一直留在府里也说不定。   或若是当真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片天下,当真一刻都忍不得。   不比殿内阴凉,外头日头刺眼,姜芙停住步子站在阳光下,说什么都不肯走了。   崔枕安将人放开,瞧着她惨白的脸色,竟觉着有趣,“至于吓成这样?若当真让你扒了沈珊和沈瑛的皮,你只怕魂都没了。”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这般任人可欺的性子,当年在沈府那样的环境中,该是如何过的?   他想不到,因为他自小也没受过这种气。   对于一直待在闺阁中的女子来说,这些的确过于血腥,姜芙从未见过什么世面,在外连个施针救人的机会都没有。   可崔枕安不同,回北境时面对堂兄弟夺权意图害他性命的,这般料理了不知多少,若非他手狠,那些人也不可能立作鸟兽散去。   指尖儿紧紧抠着廊柱,脑子里皆是沈瑛方才的惨状,代到钟元身上,姜芙的心都跟着一齐揪着痛。   却是连一个字也不能问,一个字也不能。   “你在怕什么?”见着姜芙倚在廊柱侧不停颤抖,崔枕安面容一紧。   方才他一入殿时,便听到姜芙在那里喊着钟元的名字,只是当时按住了未想与她计较,暂且未顾,这会儿再想起,不免联想到她此刻的情绪。   单单一个沈瑛未必能使她如此。   “我不是你,自然怕。”姜芙单掌撑着廊柱站直身子,一抬手,指尖儿处染的是沈瑛的血。   “我带你来看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怕,”崔枕安单手捏上姜芙的后颈,语气郑重,“是为了让你知道,至此这世上再没人再敢欺你辱你,。”   先前喝的药汁子这会儿在胃里不断翻涌,她闻够了血腥气,身上的红疹未退尽,出了一身冷汗还会感觉痛痒,这会儿日头正打在脸上,人也跟着有些打晃。   “你就是你给我的补偿是吗?”太子妃位也好,此事也罢,皆不是姜芙想要的,他明知她想要什么,偏生不给。   显然,今日的事姜芙不喜,还弄了一身血腥。   一如他自作主张的太子妃位,姜芙通通不在意。   见话头不对,崔枕安脸色又阴沉下来,一想到先前他入偏殿时,她正惊着脸喊钟元,当时全然未故,眼下再瞧她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才要发作,便听仇杨与方柳匆忙赶来。   “殿下,宫里来人了,圣上让您即刻入宫。”仇杨面色发紧。   不问也知是何事。无非就是为了沈家的事。圣上的意思,沈家是前朝亲眷,不能轻易动,只能慢慢来,可崔枕安等不及。   崔枕安才要起的怒火暂被压下,瞄了姜芙一眼,黑着脸大步离开。   素来崔枕安入宫只带一人,今日仇杨跟着去了,方柳便留在府里应事。   方柳未敢逗留,朝着在场的姜芙微微颔首便要退下。   却被姜芙唤住,“方大人!”   见着崔枕安大步行的远了,姜芙这才敢应声。   方柳步子顿住,转过身来,忙道:“属下跟在太子殿下身边,无官无职,怎敢担得起太子妃一声大人。”   先前方柳未将钟元给她头发的事告诉崔枕安,在姜芙眼中,方柳心地总是要好些的,犹豫再三,有些话她还是愿意冒险问他。   不顾他担得起提不起,姜芙只走上前来小声道:“我知道我不该问,但是我着实放心不下,我也只问你这一次,请方大人如实告诉我,现在钟元还活着吗?”   一提此人,方柳脸色正变,哪里敢张嘴,只愣杵在原处。   旁的或方柳还能放个水,他也的确觉着钟元可怜,可是皇命在上,他不敢犯,却也隐隐不忍,望着姜芙那一双期待的眸子,方柳只作难,“太子妃,您别问了。”   “钟元是我兄长,我只想知道她是否平安,我不为难大人,您只回我一个字就好,我绝不会透漏出去,我只是想心里有个打算。”   如姜芙所言,方柳心软,经不住旁人几句恳求,他左右看顾,四下无旁人,犹豫良久仍是不敢说。   “他......死了?”姜芙颤着唇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太子妃,过去的事就别在想了,抓紧眼前的东西才最要紧,人总要向前看。”他仍不答,晓得自家太子与姜芙之间有许多不愉快,钟元这位置尴尬,只劝一些是似而非的话。   可这话让姜芙越听越觉着不对,脸色一如方才在殿中那般惨白,脚步无力,撑不住摇晃的身子,朝后退了两步。   再不忍,方柳也不能多讲,只能再次行退礼,匆忙离开。   是明明身在阳光下,姜芙却觉着天都榻了。   崔枕安没有理由留钟元的。   今日待沈瑛便能看出,此人心狠,钟元给他下毒,他又哪里会留他性命。   自己顾念着或是崔枕安能给许氏翻案,再一想那旧案是当今圣上亲手定下的,他又怎么会推翻自己父皇所定下的事,那不是诏告天下圣上当年错了吗?   自古皇家有任何丑事都只会包庇,怎会把公道给旁人呢?   再一想,当初钟元被打得那样惨,身子骨都几乎折了,再好的身子也经不得那般折磨,这些天一直关在湿冷的暗牢中,怕是熬也熬死了!   她凭什么相信钟元还活着?凭什么相信崔枕安的鬼话?   青玉远远见着姜芙神情不对,见方才她与方柳说话不便近前,这会儿过去将人搀扶住,关切道:“您没事吧?”   姜芙闭了眼,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随后直起身子,“我想回殿歇息。”   见她这样,显然是吓着了,青玉今日也是头回见这场面,更是吓的不轻,这会儿腿肚子还在转筋,不过照比姜芙看起来要好多了。   回了殿中,姜芙将脏衣裳换下,坐在榻上,端着茶盏的手抖个不停。   不是为着沈瑛,也不是为着或将要大祸临头的沈家,而是为了钟元。   沈家无论出什么事都是咎由自取,可钟元不同,这世上若还有一人无辜,也只有他。   “太子妃,您还是去榻上躺一会儿吧,奴婢让医官使过来给您瞧瞧。”青玉见她自打偏殿出来时候还好,怎的同方柳讲上两句便这般严重了,有些不解。   “没事,我只是有些胆小,从未见过血,”姜芙勉强装作镇定,苦笑起来,动了心思与青玉“青玉,你给我讲些有趣的事儿替我分分心吧,心散了就不怕了。”   “有趣的事儿啊......”乍一问起,青玉还当真想不起,眼珠子四处转动。   见此,姜芙又引道:“比如太子府里最近都有什么特别的事儿,新鲜的。”   素日安分当差,太子府邸安静,倒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青玉猛想到一件,脱口而道:“听说前几日府里死了个人!”   “谁?”姜芙捏着茶盏盖的手失力,盏盖直愣愣扣在桌上。   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本就是为了分神才同她讲的,又是这血淋淋的东西,青玉开口倒后悔了,却也只能往下接着道:“这个奴婢不知,吸听有人碎嘴几句,说是个年轻男子,还有人说是刺客,意图谋害太子殿下来的。”   “什么时候的事?”气冲脑海,姜芙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青玉眼珠子又转,“得有些时日了吧,奴婢倒没瞧见,是有人在暗牢那里路过,见着府里的侍卫往外拖人,身上都是伤,打的不成人形,拖出来的时候身上都是青黑色。”   耳内轰鸣,似一阵巨大的浪潮将姜芙淹没。   这一刹,她只见着青玉的唇齿在动,可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青玉的话,加上方柳的话交织在一处,真相呼之欲出。   崔枕安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从来不是。   他没摆明了说要杀钟元,却也没说过不杀!   碗盏中的茶汤渐凉,有两片浮叶贴在碗沿,姜芙屏息,抬手止了青玉的说辞,“青玉,你先出去吧,我想躺一会儿。”   “是。”青玉不敢再多言,悄然退了出殿,将门关好。   姜芙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桌案前回到自己榻上的,只觉着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也瞧不见。   双眼发直,从枕安掏出那枚天青色荷包,紧紧握在掌中,想哭都没有眼泪。   “崔枕安!”将荷包放在心口处,目珠充泪,姜芙念起他名字的时候,咬牙切齿,对他已经忍让到了极致!   泪珠子强憋在眼眶中,她仰起脸,却仍是止不住它们从眼角大颗大颗滑出,姜芙猛地用手背抚去,连哭都不敢出声。   姜芙就这样将自己关在殿中一整日没出门,眼见着日头由东到西,再落下不见,殿内暗的看不清陈设,只能借着府邸中挂的灯照亮。   中元一过,长夜微凉。   姜芙就坐在暗处,手里一直握着那枚荷包。   直到崔枕安踏着月色归来。   端云殿的门声响动,一抹修长的身影踩着月光入殿,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数光火,将殿内照得通亮。   崔枕安入门时,姜芙正立在窗前一动不动,见了人来亦不回头。   “怎么不掌灯?”崔枕安心下奇怪,她独自坐在殿中不声不响更惹人生疑。   “下午睡了一会儿,醒来就到晚上了,一抬眼见着月色正好,就不愿掌灯了,”姜芙笑笑,“你要不要也看一下,今日的月光,很像从前咱们在旧府里看的。”   旧府旧事,彼时崔枕安身受重伤,哪都动不了,便是姜芙陪着他在窗下赏月。   旧事他不愿意提,可是与姜芙有关的旧事,让他心口一软。   稍一挥手,燃灯的女婢又依次将灯火熄灭,晓事退了出去。   明暗交替,眼前一黑,缓缓才能看清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崔枕安提步过去,站在姜芙身后。   二人仰头望向一处月光,皎洁一齐铺在这二人脸上,待崔枕安走近,姜芙身形未动,只是目光朝后斜去,“我没骗你吧,是不是很好看?”   “还好。”他不是风花雪月之人,近日朝事繁多,方才入宫时因得沈家的事与父皇起了龃龉,原本心里还有些不快,这会儿便消了大半。   听他搭话,姜芙借机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站着,几乎贴近了看他五官的轮廓,仍旧是一如从前那般俊朗清冷的五官,丝毫未变,奈何皮下藏着一颗薄情的心。   无论从前与现在,这颗凉薄的心都将姜芙杀的体无完肤。   最重要的东西都被他带走了,姜芙心也跟着死了,再不会对这个人报有任何希望。   “崔枕安,夏时马上就不见了。”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唤他的名字。   姜芙声线甜脆,似有一双软手捏住他的心口,他最听不得姜芙这般叫他的名字。手不觉搭上她的纤腰,一时没听懂她的意思,目光沉然,淡蓝的眼白在月光下被蒙上了一层光辉,时闪时静,“什么?”   “现在去泛州游湖是不是还来得及?”为免他起疑,姜芙又往前凑了凑,“现在若不去,怕是只能待明年了。”   今日的姜芙的确有些怪异。   可具体怪异在哪崔枕安一时也说不清楚。   精明若他,轻笑一声,将人搂得更近些,“姜芙,你最好别在动歪心思。”   “待明年吧,大不了再等一年。”听他这样说,显然姜芙拉了脸。   崔枕安心里虽有顾虑,转念一想,又觉着是自己多心,索性也就应了,“那明日就去。”   没再应声,姜芙只是在他肩前点点头。   软香入怀,崔枕安一时心念动起,一手拖了她的腰,一手臂朝下环住腿根,唇轻轻贴到她的耳畔,正触了她饱满的耳垂,“你可好了?”   前些日子初回,又气又恨,他自是没什么分寸,擦拭的时候,隐隐看到蝴蝶翅膀所包之处略带肿起。   被人耳畔吹气弄的痒,姜芙忍不住缩了脖子,还未应声,崔枕安的唇便落了下来,一如先前,将她的唇轻轻咬住,辗转微磨。   姜芙身子僵直,感觉他滚热的掌正掐在自己的腰系,随之脚下一空,被他抱起转了个圈儿带到桌上。   姜芙低呼一声,下意识手臂环住他的肩,手指借此机顺着颈侧朝下移三寸,钟元曾告诉她,这是一处死穴。   作者有话说:   🔒 第39章 游湖   当然, 她不会在这里对崔枕安做些什么,因为她还得活着,还得带许岚沣回家。   指腹自他肩上移开, 崔枕安欺身过来。   姜芙也记不清自己身上的衣衫是如何到了他脚边,又是如何被垫到了背后,只记得长夜漫漫, 她的汗珠子和崔枕安的溶到了一处,洒于四方桌上,榻边, 还有窗前......   一直到姜芙筋疲力尽, 困倦的连眼睛都睁不开, 崔枕安才肯放人。   姜芙似在梦里被人打了重重的一顿,再醒来时身上似散了架似的酸疼难忍。   一整个白日人都晕晕乎乎的。崔枕安早就不知去向, 只隐隐记得他几乎折腾了一整晚没睡, 天不亮时便走了, 还给她额上留了一个湿糯糯的吻。   一走一整天, 直到夜色降临才又归来,带着姜芙出门游湖。   长街依旧热闹,京中夜市人头攒动, 借着中元节最后一抹热。   从头至街尾, 卖小物什的摊位挨在一起,从前姜芙很少出门, 偶得年节可以出来一次,恨得眼珠子仅长一对长的少了,可这回再来, 便再无从前的心境, 只觉着十分无趣。   崔枕安着一身便装, 牵着她一如寻常百姓穿梭在人群当中,方柳和仇杨一前一后护着,暗中还有侍卫随行。   姜芙目光无神彩,只随意从摊位上略过。   无留意时,一个扎双髻挎竹蓝的半大小姑娘拦住二人去路,手里拎了一支并蒂莲递到姜芙面前,“姐姐买支并蒂莲吧!”   小姑娘见着崔枕安扯在姜芙腕子上的手,眼珠子亮晶晶的,紧着又加了句:“买了并蒂莲,百年好合,白头相守!”   白头相守两个字让姜芙眼皮一跳,她睁望着眼前的并蒂莲,又看了小姑娘亮闪闪的眼,终是没有抬手去接。   反而是崔枕安轻笑一声,单手捏过小姑娘递来的莲蓬,塞到姜芙手中。   方柳过来付钱。   这一支并蒂莲不过三文钱,其实是两只用极细的丝线在端处绑了,再将根理了,远瞧着便似一支而生。   只为了图个好意头。   终归还是假的。   姜芙拿在手里也觉着有些好笑,丢又丢不得。   中元节一过,湖岸边到处可见莲花河灯,稀稀两两承着对前人的思念。   这季节湖中荷叶依旧繁盛,荷花却已落败,仅剩莲蓬。   夜里不算太热,偶有凉风,宽湖之上两艘花船各占东西,偶有几叶小舟飘在湖上。   方柳租来一叶小舟,搀着崔枕安上船,而后姜芙再站上去,脚下不稳,姜芙身形摇晃,被人抱住腰际堪堪站稳。   小舟三人,方柳五大三粗站在正前显得整个船身有沉坠之势,崔枕安摆手示意他上岸。   方柳自是谨慎,不放心道:“殿下,属下还要为您撑船。”   “不必了,去坐旁的。”崔枕安环顾四周,岸上偶有行人来往,湖心宁静,不见得会有什么风险。   方柳不敢啰嗦,只能在岸上留了几人,再同仇杨又租了一叶小舟来随着崔枕安的小舟不远不近的跟着。   离岸越远,越是宁静,远处的花船隐隐还能传来琴瑟之声,偶尔望去,花船上有人饮酒作乐好不欢愉。   这世上好似所有人都是欢愉的,除了姜芙。   湖心深处,还剩残存荷花,更多的是挺直身的莲蓬,姜芙提着手中的油灯,随手掐了一支拿在手里把玩。   星河铺在水面上,随着水波一动一闪,似碎金光亮。   崔枕安坐于船头摇桨,月光正好打在他背后,瞧看不清他面上颜色。   应她所求去游湖,本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可崔枕安隐隐觉着姜芙情绪不太对,自昨夜起便越发诡异,可具体是哪里不对,他又讲不出。   总归她肯出门,还主张游湖,在崔枕安看来,这是个好兆头,两个人之间似在一点一点修复。   总能好的。   划桨并不太难,只不过顺着水流比划两下便到了湖心。   他喜欢安静,姜芙也喜欢,便有意挑了一处荷叶茂盛之处。   小舟摇晃着入了藕花深处,船上灯火入了湖心丛生的密叶,便化做萤火仅照亮那一片,叶擦肩头,姜芙再抬眼,眼前一片荫翠。   小舟卡在密叶中,再难前行,姜芙提着灯的手指紧了紧。   尽管时间过了许多年,可眼前这场面与当年被丢在湖心的场面重叠在一处,那种扑面而来的恐惧将人包裹,让她心头骤然一紧。   湖心不美,她当初惦念不过是因为崔枕安的缘故罢了。   与他泛舟,是姜芙昔日的执念,谁成想竟以这种方式实现。   此刻花期已末,多见莲蓬,像极了姜芙与崔枕安,时机总归是不搭的。   崔枕安见再难行,手上动作便停住了,起身来到船尾,坐到姜芙身侧,“就停在这儿吧。”   长指摘了一支莲蓬,“花都落了,不见几朵,只能明年再来了。”   姜芙目光别到旁处,有意不去看他,心中暗笑,“哪里来的明年,你我之间何来明年。”   这念头一起,姜芙一下子怔住。   回想从前在旧府与崔枕安也曾许过关于两个人未来的种种。   那时她对未来有许多期待,事事关乎崔枕安,那时他也是应的痛快,面上还会笑盈盈的,现在细想,他当时应也是这种心态。   表面什么都应,实则暗地里嗤之以鼻。   或还会笑她蠢,就如同现在她视他这般。   一想到此,姜芙眼睛竟也跟着微微勾起,学着他当年说话的口气,十分自然地应了一句:“好。”   反正对于不在意的人或事,丢出去的承诺就如放出去的屁,风一吹就散了。姜芙才不在意。   见她笑,崔枕安心里倒舒意许多,同她并肩坐着,手拉住她的腕子。   “现在将你独自放在这里,还会哭吗?”崔枕安知道姜芙过去不愉快,但是他还是想听,想听姜芙亲口讲说只关于他们两个人的事。   “自然不会了,我知道以后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她眼微弯,说的话却内有深意。   崔枕安当然不晓得此刻姜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也难得脸上露了一些松意。   这阵子公事繁忙,着实累得紧了,昨日又一整夜未睡,眼下有些乌青。   就势躺下,头枕手臂,躺于荷心望夜空。   明月就挂在天上,被星河围包,似伸手就能触到,周遭静谧,崔枕安闭上眼养神。   细风吹得荷叶摆动,空气中还存着淡淡的花香。   眼角瞄见崔枕安躺下,姜芙眼环四周,自细长的荷茎缝隙朝外瞧看,方柳和仇杨的小舟就在不远处,岸上还有侍卫的人影,时不时的朝这边探看。   姜芙侧过头,见崔枕安仍闭着眼躺在那里,身形未动,悄然抬手拔下头上的发簪,指腹微动,自里取了一根长针藏在袖管之中。   几双眼齐刷刷的朝这边盯得紧。即便是这茂密的荷叶也难以尽全遮盖。   姜芙只能顺势后仰,躺到崔枕安的身旁。   听到身旁响动,崔枕安睁眼,正对姜芙四目相对。月光顺着船内竹帘的缝隙照在姜芙的脸上,给她脸上蒙上一层绝美的月光,也给原本就清澈的眸子加了一层晕意。   月下看美人,美的惊心动魄。   她红唇一张,贝齿轻启,终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枕安。”   一如从前。   这一声甜脆的唤声让崔枕安心弦一动,他手臂支起撑起上身,单手抚了她的脸颊之后,终忍不住吻住她的唇。   情动时起,男人喘声由平到急,单手握了她的掌心,拿在手里反复摩挲,二人高挺的鼻尖儿撞在一处又别开,姜芙手臂稍伸,环住他的脖子。   又似蛊惑一般唤了一声:“枕安......”   此一声,姜芙用尽毕生惑力,甜捏着嗓音,一如秋日挂于树梢上的甜枣,急着待人采撷。   这一声好似又给崔枕安传递了某种信息,他眼未抬,手臂伸起,扯了挂在船身上的银钩,原本卷起的竹帘哗啦一声响,垂直顺下,将月光与船尾的灯火光亮一同隔在外,也将两个人包在内。   视线照比方才稍暗,狭小的船身中皆是两个人的息动之音,姜芙的唇被人嗫出声响,崔枕安的手探到她的玉带之上。   未等他动手,姜芙手臂一用力,崔枕安意会她图,顺着她手臂的力道翻身躺下来,姜芙欺压而上。   崔枕安一手抚着她的腰,一手按着她的背,反而是姜芙破天荒的手尖儿去勾他的玉带。   沉迷时,崔枕安的衣衫敞开,露出大片肩颈,姜芙的发髻松散,他抬手将上头摇摇欲坠的发簪取下,满头青丝尽泄,发香气怡然。   指尖儿探到肩颈光洁的肌理,下移三寸,无名指微曲,将藏在袖沿处的银针一点一点挪出,崔枕安丝毫未觉。   指腹寻准了位置,姜芙迅速立起银针,朝他肩上穴位扎去。   一阵迅猛似蜂尾袭来的蛰痛,让崔枕安吸了一口凉气,随即睁眼,却见着姜芙正在上面阴阴的冲着他笑。   歪头朝肩头痛处看去,一根银针正立在他肩头借着残月发亮,不多时,手臂上一阵强烈的酸麻之感传出,迅速涌遍全身。   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他抬眼看向姜芙,“你......”   一个你字尚未说全,他便如被人使了哑药,遍身使不上力不说,连话也讲不出。   一双眼怒目圆睁,看着眼前的人,也仅能凭一双眼珠传达自己的情绪。   姜芙自他身上下来,坐到崔枕安的身侧,探身拾过他手边的发簪握在手中,一双杏目无波无澜的垂观崔枕安。   作者有话说:   🔒 第40章 筛子   “我知道你把他杀了, 你从来都不是个好人,我早该知道的。”   姜芙微扬下巴,望向崔枕安的目光带着无边仇视。   一如先前崔枕安初归北境, 看到那些被他收拾的堂兄弟,看他的那种眼神。   只不过这样的眼神出现在姜芙脸上,尤其让他寒心。   他现在周身被麻痹, 连动一下指头都不能,全身的血脉似被凝住,气喘急息。   那支尖锐的发簪被姜芙牢牢攥在手中, 似知晓她的意图。这是要为钟元报仇。   昨日的温存, 今日的软香, 泛舟游湖皆是她有意设下的圈套,目的是只为了此刻避开所有人。   姜芙说他不是个好人, 其实他也从未知晓姜芙竟会有这一面, 不是吗?   散落的长发遮于肩侧, 姜芙身子前探, 努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可到底还是不争气,一说伤心事, 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   “你为什么要回来?”她沉压着嗓子质问, 那发簪就晃在崔枕安的眼前,“你既然当初将我丢掉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我?”   “你以为我稀罕做你的太子妃吗?你以为我还爱你吗?”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砸在崔枕安的脸上。   “当你拿我当草芥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爱你了, 我这条命是钟元给的,你既有本事杀了他也该杀了我!”   “爱你这种人,是我姜芙当初有眼无珠, 我喜欢的不过是我臆想出来的崔枕安罢了!”她因少女心思想象出的那个救下他的俊朗少年, 翩翩公子, 正义、温和、良善......   而不是眼前这个太子,自私、凉薄、狠辣、忘恩负义。   她声声说着,崔枕安眉目紧紧皱在一处,借着月色光华姜芙看清他眼底的情绪,愤恨、失望搅杂在一起。   那种想要跳起来杀人却无可奈何的样子,竟让姜芙第一次觉着痛快。   “你这种没有心的人,可知什么是疼?”眉目稍提,姜芙将手中发簪高高举起,正扎在崔枕安的肩胛之上。   浓浓的血色顺着簪尖流淌下来,他身子也跟着一颤,却是再大的动作便做不得了,连哼声都喊不出。   月色下能看到他紧皱成一团的眉头,还有紧咬的牙关。   一下毕,紧接着挨着此处又是一簪子,下手比方才还重,又是一道血痕流淌,他再次跟着一颤。   拔出的簪身还染着血,血气冲鼻,姜芙也红了眼,猛抬胳膊,顺着他的伤处肆意扎去,动作急了,崔枕安的血飞起来老高,溅在她的衣裙上,脸上。   她这般扑腾,使得船身晃动,船尾的油灯火光也跟着跳跃。   远处的方柳和仇杨遥望这头,见这船身晃动异常,二人对视,还以为那两个人在船中正旖旎春风,二人相视一笑,别过眼去,不再朝前探看。   崔枕安的四肢几乎被姜芙扎成了筛子,姜芙懂得医理,刚开始下手还有分寸,可到后来便簪簪透骨,下下冲筋。   冷汗顺着崔枕安的额头直下,身上四处传来伤痛,密密麻麻齐齐疼起,比这些皮肉之痛还摧人心肝的,是姜芙说的那些话,原来,他所认为的姜芙在向他一点点靠近,不过也是一场骗局,原来她在心里是那般看待自己的。   他面色苍白,牙关紧紧咬住,到了最后却是连一声闷吭也没有了。   发散了半晌,姜芙心里的怨气好歹释放些许,放眼一望眼前的血色,几乎被扎烂的崔枕安,她猛吸一口气,抿了唇角。   “疼吗?”姜芙沉下肩,知道外面还有旁人,声音压得更低,“你身上的这些疼,与我当初所受相比,不值得一提。”   “太子殿下,您可知道大牢是什么样?您可知道乱葬岗埋了多少白骨?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将我想丢就丢想捡就捡!”   她从未这么恨过一个人,从未!   “我一想到,那个将我从乱葬岗背回来的钟元死在你手里,我就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话落,她抬手又是两簪子,几乎将崔枕安的大腿扎透。   一想到钟元,她整个心都似被刀割一样的疼,就算崔枕安以命换命她也仍觉不够。   “我恨沈家人,可与他们相比,其实我更恨你,你将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夺走了,骗光了......我也恨自己没出息,我没杀过人,也下不了手,我更不想因为你这种人背上罪孽,今日我留你一命,”她一顿,“崔枕安,咱们两个之间的孽缘今日就算彻底斩断了。”   声声句句尽数落到崔枕安的耳朵里,五脏似有一团烈火燃起,无限愤恨此刻已经达到顶峰,亦将他心底无限的恶念层层勾起。   多少年了,他在人前风和云淡,演得极好,将自己骨子里嗜血的杀念埋在深处,他看穿无数圈套、躲过无数陷阱,而今竟落在姜芙手里!   更可恨的是,她竟然敢骗他!   他腥红着眼直勾勾盯在姜芙脸上,疯魔压盖全身,几乎想要将人扯碎,撕烂!   此穴位所谓死穴并非会致人毙命,而是会使人周身暂时麻痹,稍显使不出力,姜芙因为手力太小,面对着崔枕安又没十足的把握,便将银针提前淬了些五麻散,针一入穴,便有麻身功效,两厢叠在一处,他便动弹不得了。   这是姜芙除了自己之外,头一次给旁人用针,本就报着孤注一掷的念头,没想到老天垂爱,竟然成了。   指尖儿轻挑了垂下的竹帘,透过缝隙,姜芙看到远远那叶舟并未朝这边来。那两个人显然尚未察觉这里的不对。   不容耽搁,姜芙重新拢了长发,将那染血的发簪叼在嘴里,弯身爬到船头,借着月色与荷影相隐,似一条游鱼,毫无留恋地钻入湖中,未再看崔枕安一眼。   且听一声极轻的咚声,船头摇晃起来,崔枕安觉着船身一下轻了不少,他瞪大眼,知道姜芙已跳离船上。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徒劳,只能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呜呜之音,出了这船身却是任谁也听不到。   夏末湖水寒凉,姜芙整个人落入水中,冷意包容全身,直往骨缝里钻,四周皆是细长的叶杆,错乱而生,眼前水泡成串升腾,环望各处皆是一片幽黑。   朝前望,似无边的深渊,正张着大口要将人吞噬。   姜芙长发散落在水中,与她衣裙一般散荡于湖中,有碎落的月光穿过湖面与水波相合照在她身上,纤美的身段显目,上面映的皆是湖水的形状,一如美异的水妖。   旁人都以为姜芙蠢笨,实则她犯过的错从不会再犯第二次。   少时两位表姐将她骗到小舟上,她见着深黑的湖水几乎吓掉了魂。   虽后被人救下,可自打那之后她便偷偷去学浮水,靠人不如自救。   前路暗黑,深不见底,可她仍旧义无反顾穿过丛丛荷杆朝深处游去。   湖面花船上一曲琴音毕,仅剩欢语,方柳来到船头,目光望着荷中的那只小舟,轻拍了拍仇杨的肩,“是不是时辰太久了?”   仇杨脑子短,仍在方才的琴声中回不过味儿来,稍溜了神,经方柳一拍,一愣一愣的,“啊?有吗?”   “不短了,好像那船也不动了吧?”   “那要不要划过去,问问?”   此时此刻方柳不太想打扰,可是就这么干靠着着实放心不下,干脆心一横,摆了桨朝前游去。   离得相近时,那小舟当真是一点动静也听不见了。   方柳眼看四周,此处无旁人,也不怕旁人听到暴露身份,于是大着胆子唤了一声:“殿下!”   没人应。   方柳再唤一声:“太子妃?”   仍是没人应。   方柳目光瞄向仇杨,二人对视一眼,那仇杨道:“是不是累了?睡着了?”   “会吗?”方柳心下生疑,“太子殿下从来不是这般不仔细的人。”   这些年明里暗里的不少刺客在他身边环绕,前些日子太子从宫中出来回府,路遇一个蒙面黑衣的躲在一颗大树后放冷箭,好险被方柳及时拿住才未出事。   此地虽为湖心,可毕竟不是在太子府邸,安全性存疑,太子在外从不敢松懈,又怎么会轻易睡在外面。   沉寂片刻,方柳越想越觉着不对,哪怕被打骂一场也好比出事,干脆将心一横,再将小船朝前划近。   两只船头撞在一处,方柳伸手探了垂下的竹帘,这一看不打紧,只听下一刻,方柳的声线几乎划破天际。   ——“来人!护驾!”   原本岸上侍卫匆匆乘舟赶来,将那只荷丛深处孤零零的小舟齐齐围住,月色的掩护下,无人发现,荷丛的另一端,有一抹妖异的身影悄然探出了头,慢慢朝岸边游去。   岸边游人这时辰已经所剩无几,接岸的矮沿处,姜芙由如一只水鬼,探出头来。   冷水沁透骨髓,在水中泡得周身惨白,纤掌搭在湿滑的岸石边,猛喘了一口气,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岸。   正值一位路人行过,见了才爬上来的姜芙以为是水鬼,吓得原地跳起,“我的妈呀!”   随后看在她打在地上的影儿才觉这是个人,大着胆子朝前凑去,“姑娘你这是落水了?”   风一吹,彻骨的寒,湿衣贴在身上姜芙抱着臂连牙关都在打战。   瑟瑟缩缩才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近乎连不完整:“大嫂,请问这附近可有成衣铺?”   “有的有的,就在前头,”那大嫂热情给她指了路,还不忘问,“这怎么还掉水里了?”   姜芙低声道了谢,再未答旁他,颤着腿朝她所指方向行去。   许是游得太久了,她用尽了满身的力,这会儿腿肚子都在转筋,风每吹一下,对她来说都是无穷的折磨。   终到了成衣铺的幌子前,整个牙床子都快撞掉了,寻着里面的光亮迈入门槛,正听见柜上老板娘将算盘珠子扒拉得正响。   一见人影入门,老板娘抬眼便笑,却见着这一身湿透的姜芙,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这哪来的花子,出去出去,别弄脏了我的地!”   “掌柜,我要买成衣。”她站在原地不在前近,颤着手自玉带里掏出一小锭银子,亮在身前。   一见了银子,老板娘才知不是叫花子,忙又转了笑颜,“哟,瞧我这老眼昏花的,将您认错了。”   她人绕出柜台相迎,也不嫌着地湿。   “您这是掉水里了吧?”连老板娘也这样想。   姜芙点点头,且顺着她的话头道:“本来在岸上看灯,谁知脚底打滑,这样是没法子回家了,劳烦掌柜给我拿身干净的衣裳,要男装。”   那一锭银子姜芙就搁在柜上。   见她这要求有些奇怪,可银子在前,老板娘也不好多话,且她怎么说便怎么应,“好,您在这等着。”   有了银子好说话,老板娘殷勤的厉害,不多时,姜芙就借着此处换了干净衣裳,老板娘甚至送了她一碗姜汤。   姜芙不敢多耽搁,且喝了那碗姜汤便匆忙走了。   她倒是没先急着出城,虽她从前很少出门,可在家中常读书,加上那两年在常来市井,不少城记杂事也都一一记在心里,乍一出来倒不至于乱了分寸。   今日出来身上总共就揣了那么一锭银子,是她在太子府里能找到最小的一锭,方便带在身上的,可就派上了用场。   若想走得更远些,还得要银子才成。   对此,她早有准备,手臂上箍了两个素金环,脚脖子还各套了两个,腕上还戴了两只金镯子,无论何时,金子都是管用的。   借着当铺尚未关门,她摘下其中一只镯子换了银票还有一些散碎银。   虽不知金子几何,可她出门前打听了,当铺掌柜虽不太地道,却也没砸她太多,相差不过几两,她急着赶路也便没计较。   算着崔枕安被人发现,再被人回府邸的时辰,下旨拿她应该还来不及。   于是便趁着夜色雇了马车来到城南渡口。   渡口走的都是商船,只要上了便一路不停,她到时,正有一艘待开的商船,可是船老大却拒了她上船的要求,借口只说是夜里不拉生人,不能随便出城云云。   先前在外生活那两年,姜芙倒也同人学了些本事,凡事只要使银子就能成了七八。   姜芙也不多话,只从身上掏了散碎银递到船老大面前,因是初回,姜芙手伸得有些远,动作有些直愣,不够灵巧,远远看着像要给他一拳。   船老大一边说着不行一边将银子往怀里揣,最后还给姜芙单腾了个船舱。   运货的商船的船舱自是同客船的比不得,出门在外,哪还有那么讲究,且有个落脚的地儿也就算了。   舱内气味儿难闻,隐隐透着一股子汗酸味儿,也不知住过多少汉子。摆在窗下的那一张竹床上面的褥子似凝了几层油脂,黑油黑油的。   姜芙捏着鼻子忍了许久才适应,最后掏了帕子铺在竹床上,隔了一层才肯坐下。   虽在此处心有嫌弃,可仍在坐到床榻上的那一刻,这忙忙叨叨的几时才算安定。   姜芙的一颗心在单薄的皮肉里狂跳不止。   直到船矛启,船老大在外嚷了开船,姜芙透过窗看到岸影移动,渐行渐远,她的心才终落地。   似梦一场,却让她无比兴奋。   奔往自由的那股子兴奋。   此刻水岸的那一头,崔枕安似个死人一样被人抬出小舟,放到了回府的马车里,血色四散,不知生死,崔枕安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   他牙关紧咬,恶狠狠地从齿缝中挤出那个名字——姜芙。   🔒 第41章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崔枕安所乘马车由北至东,在府门未停,反而绕到角门, 侍卫放了门槛,直接从角门而入。   方柳仇杨千火万急在前奔跑着开路,崔枕安是被人抬回长殿的, 路过之处,血点子不断滴落。   府中医官使得了令,于夜色中匆匆奔来。   此刻崔枕安玄青色的常袍已经退去, 只剩中衣在身, 原本牙白色的中衣被染成血花色, 伤口遍布全身,为首的医官使名唤胡真, 入殿只瞧了一眼, 也窒了口气。   血凝很快, 中衣贴在伤处用不了多时便与伤口粘在一处, 每撕扯一下就似要掀掉一层皮,仇杨只好取来剪子,与胡真一起将崔枕安的衣衫剪开。   先前是玄青常袍, 在暗夜中倒是瞧看不太真切, 这会儿伤口彻底暴/露在众人眼前,由肩膀到四肢, 几乎随处可见锥子粗细的伤洞,最严重的尤属肩胛与右腿上的,肩胛处的骨肉几乎翻烂, 可见伤人之人下手之狠。   这便让人更觉着疑惑了, 当时事发, 方柳以为是刺客,便调了人满处找可疑之人,却也没个头尾,这回再瞧,若当真是刺客,怎么会留太子性命,且将伤口弄成这样?   崔枕安眼只睁成一条缝隙,豆大的汗珠子密集于面,唇色苍白,额头青筋暴起,身上还隐隐发颤。   胡真拧着眉,将他肩衣处剪开,手指刚好被银针划了一下,低头细看下去,方才看到此刻崔枕安肩上竟还扎着一根银针。   “这是......”胡真稍适跪下,方柳忙凑脸过来。   “哪里来的针?”方柳惊呼一声,先前在小舟之上掀开竹帘,夜色中亦没人发现这根银针。   胡真暂将手里剪刀放下,伸手捏起那根银针朝外一拔,几乎同时,一直闷吭不响的崔枕安用力长出一口气。   “殿下,您感觉如何?”方柳再上前问道。   身上的伤痛无法言说,只觉着心口阵阵发疼,因那针的缘故,似有刀在上面割。   躺在榻上的人用力喘气,稍抬了手指,竟然也能动了。   崔枕安未言,只又默默闭上眼,胡真不敢再耽搁,带着人将崔枕安整个人细细检查了一遍,方柳仇杨帮不上手,只能守在外殿。   这一场约过了近一个时辰,胡真满头大汗自内殿出来,方柳仇杨忙大步冲上。   “太子殿下如何?可有性命之危?”   胡真抬袖拭了汗,随后才道:“回方侍卫的话,身上的不过是皮肉伤,伤的不轻却也不是最要紧的,那银针是被人淬了毒的,是从五种麻草上提取的毒素,对寻常人来讲倒不致命,只是使人身体麻痹。可太子殿下有心疾,碰不得这东西,被扎这一下,怕是要好生将养上一阵子。”   一提用毒,方柳不免联想到钟元,再一联想到那不知所踪的姜芙,心里已经猜了个七八,这事儿八成是姜芙干的,若非如此,谁又有那个本事无声无息的接近太子。想到此更是一个头两个大,觉着自己惹了祸事,亦不能朝后躲,只又问道:“太子殿下此刻可醒着?”   胡真点头,“外伤才上了药,这会儿已经包扎好了了。”   方柳沉叹一口气,同仇杨对视一点,两个人步子沉重,朝内殿行去。   一入内殿,二人齐齐跪下,方柳先道:“属下护驾不力,还请太子赐罪!”   外伤涂了药,杀的伤口锥心似的疼,加上心疾又被引起,几处集中,崔枕安一直有些体力不支,只稍抬了手,十分费力的自嗓子眼中挤出几个字:“姜芙呢?”   方柳只抬眼一扫,硬着头皮道:“太子妃......太子妃不见了,我们上舟时只见您躺在那里,四处再无旁人。”   明明上舟时是两个人,再瞧便只剩他自己。   当时只顾着将崔枕安带回来,哪里真正顾得上姜芙,且只留了几个人到处找寻,到现在也没消息。连搜都不知道去哪里搜,   肺内有咳意,稍一动,连着全身都疼,他也只能硬生生压了,微闭了眼,他是知道姜芙如何离开的,她跳了水。   瞧她当时的状态,感觉不是要寻死,可湖那么深,荷丛又那么密,她那般跳下去,除非水性极好,若不然在漆黑的湖底又该如何逃生?   眼皮沉的似被人灌了铅,崔枕安再次睁开眼,满缠纱布的手稍抬,示意方柳上前。   方柳不敢耽搁,自地上爬起来到了榻边。   “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姜芙找出来,”崔枕安声音压的极低,一双幽瞳似渊,隐隐透出戮意,接着又咳了两声才又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寻不回来,你提头来见。”   对于方柳来说,此事比杀头还要难,人是在湖心丢的,就算想找都没个方向。   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我受伤的事,不能外传......”崔枕安又加了一句,着实再没力气,心上旧疾绞痛又起,他再次闭上眼。   “是,属下明白,您回来时候都是直接自角门入的,属下不敢声张。”方柳忙点头,瞧见崔枕安这副模样,当真不敢再耽搁,急急退下去寻人。   一想到姜芙免不了要动肝火,一动肝火,崔枕安的心脏便跟着抽痛难忍,唇色时白时青,稍一睁眼,一看周身所伤,崔枕安裂眦嚼齿。   如何也没料到姜芙竟恨他至此,这些还不够,竟还敢算计他,生平头一次,崔枕安栽倒在一个女人手上!   再想到那张脸,已是恨到了极限,不顾手臂上的伤口,握紧拳头,重重砸在床榻之上。   此刻方柳和仇杨逃也似的离了殿外,仇杨才敢凑上前来问道:“怎么办?太子妃该怎么找?”   方柳不知全部内情,可是仅从方才崔枕安的面色上来瞧,似是对姜芙恨得极了,既不敢问,也只能猜,“既人是在湖心丢的,那就先可着湖里找,派出人去四处打捞,再将京城搜寻一遍。京城搜不到再派人出城,切记,一定要保密,不能大张旗鼓。”   仇杨素来脑子木,且听方柳怎么安排便怎么是。   方柳低叹一声,抬眼望向星空,长夜漫然,不知何时退去。   当晨曦的第一缕光打入船舱时,姜芙便被河风照开了眼。   阳光有些刺目,她下意识抚指遮住双眼,而后慢慢将眼睁开,隔着指尖缝隙朝外探看。   此刻朝阳正从河面浮起,如同半只圆盘,一半浸于宽河之中,河光粼粼,一如碎金满布。   姜芙头一次见过这般壮阔的影色,不由低叹一声,而后自那小竹床上爬起,猛扑到窗前,秋水扬波,河风扑面,她闭着眼,迎着光与风,毫无规矩的咯咯笑出了声。   光亮照面,她的笑颜与这般绝美的景致融在一处。   舱门外突然传来两声叩响,姜芙回过身去打开舱门,正见船老大端了饭食过来。   “这是你的饭。”有了碎银,船老大也客气许多。   姜芙低头看去,无非是两张饼,加上一稀米汤,还有一碟乌黑的小咸菜。   “多谢。”姜芙点头接过,随而又拉上舱门。   饼看起来干巴巴的,咬上去倒是软的,那乌黑的咸菜不知是什么做的,颜色深重,着实下不去口,齿尖儿稍咬了些,味道竟意外的不错,酸酸甜甜很是爽口。   这位道似曾相识,倒让姜芙想起了哑婆婆做得一手好咸菜,闲时两个人上山时,她总能挖回来一些姜芙叫不上名字的茎梗之类,洗净切丝,或放在小坛子里,就连夏日里吃的瓜皮她都能拌出小菜来。   像沈府那样的大家,主子们是不会吃这些的,连最受苛待的姜芙也不曾吃过,但后来两年,与哑婆婆在一起,吃了许多丑丑的根茎变制成下饭的美味。   这次出逃,本应去看哑婆婆的,但姜芙不敢。   先前向方柳打听过,方柳只告诉她,哑婆婆无事,一切如常。她生怕这一去,崔枕安会在那里守着她,那样就会给人带来灾祸。   她将人扎成了筛子,即便说斩断孽缘,不代表崔枕安不会报复,那样心性的人也不可能不报复,可既然事情做了,怕也没用,只管朝前跑便是了。   咬了一口饼,又添了一口菜,姜芙望着窗外的景致,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而今之计,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沣州,沣州在北境境内,崔枕安未必会想得到,天下这么大,想隐姓埋名也不是难事。   身上银钱不少,近几年是不必愁的,若往后有什么意外,她也可以凭着身上的医术谋生。   一想到这些,姜芙觉着眼前都亮了,再不似之前的阴云之色,这种感觉让她踏实,自打几岁入府长到现在,从未有过的踏实。   唯一美中不足,钟元不在了。   她咽下口中细嚼的饼,翻开自己的衣襟,那枚单薄的天青色小荷包一早被她缝上了手编的粗线挎带在脖子上随身贴着,伤心事一起,姜芙当真是一口饭食都再也咽不下。   吸了下发酸的鼻子,自小竹床上起身,打开舱门去找船老大。   先前凭记忆绘的地图残缺不全,出了京城拿在身上也没什么用处,她想着船老大是行商之人,定是什么东西都能弄到,便又花了一锭银子从他那里买了一张地图。   在这船上只要再行两日便能到往下个渡口,她可以跟着此船一路北行,也可就此换船,可将地图拿在手里怎么看都觉着不妥。   水陆是快,但若遇官兵行查,她定是逃不脱的,倒不如陆行,虽慢些,可更易藏身。   现在虽然恨不得飞到北境去,可谨慎起见,她还是决定改走陆路。   这招是同崔枕安学的,当初他就是弃了水路,改走陆路,一路暗行才顺利抵达北境。   随船又行了两日,姜芙终脚站到了地面上,每个渡口行商之人都不少,分外热闹,为了出行方便,姜芙自己调了些粉涂在脸上,显得肤色黑些肤质粗糙了些,挤在人堆里,瘦瘦小小的着一身男装倒也不那么显眼。   才自渡口随着人流挤下来,便见着有飞骑自脸上行过,紧随其后的是两行官兵,似在排查来往的商船,照往常百姓倒是很少能得见官兵,除非出了什么大事儿。   排查商船也不必这么大阵势,倒惹得人心不安。   姜芙抬手将头上的巾帻压得更严实些,不愿在此多逗留,自人群中挤了出去。   没走出两步,便觉身后有男子大声一唤:“站住!”   众人齐刷刷的朝这边看来,姜芙脸面变色,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   作者有话说:   推基友【半溪茶】古言《为君妻》   沈莲岫被继母许配给了商户做填房,从此商妇人生一眼望到头,   然而就在她成亲前几日,继母却让她代替继母所出的妹妹沈芜瑜嫁到诚国公府。   诚国公府世子周临锦当日对沈芜瑜一见钟情之后便一力求娶,   可沈芜瑜却倾心他人,并且私奔出走。   正当继母万般无奈前去退亲之时,   周临锦却忽然中毒目不能视,继母舍不得富贵姻亲便想出一计。   于是沈莲岫顶着妹妹的名字嫁给了周临锦,   周临锦如玉君子,成婚之后对她百般珍惜,而沈莲岫享受着周临锦的爱怜,   越是浓情蜜意时,心中便越不是滋味,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周临锦给予她的一切其实都是给沈芜瑜的,他也只是对沈芜瑜好,而她什么都没有。   沈莲岫怕自己沉溺于周临锦的情意中,更怕这几乎等同于偷来的镜花水月消失。   可惜天不遂人愿,沈芜瑜在受了伤害欺骗之后最终逃回家中,   随后她便与母亲一同出现在诚国公府,当场揭穿了沈莲岫是个冒牌货的事,   沈莲岫则成了那个处心积虑故意让妹妹失踪,再冒名顶替她的人。   面对诬陷,沈莲岫百口莫辩。   当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周临锦时,却看见周临锦一张清俊面孔冷若冰霜,   她的心也跟着慢慢冷下去。   周临锦走到沈莲岫身边,对她道:“入宗庙族谱的乃是沈芜瑜,你留下名不正言不顺,而诚国公府也容不下一个残害亲妹的女子,念你侍奉尽心,拿了钱便走吧。”   沈莲岫点头不再说什么,第二日清晨,她未取国公府一分一毫便悄悄孤身离去。   沈莲岫走后,一切重归正轨,未几周临锦的眼睛复明,   当他终于重新看清面前的妻子时,不知为何,周临锦的心口却忽然疼痛难忍,   他这才明白,原来眼前人与心上人,早已不是同一个人,   端方君子终是红了眼又失了态,然而天地茫茫,沈莲岫已经无处可寻。   🔒 第42章 只要她能回来   “站住!”——   这一声, 姜芙心里咯噔一响,站在原处不敢再挪动一步,一双眼怯生生的盯看四周, 只觉着此刻似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身后有重力的脚步传来,夹带着甲胄冰冷之声,就在姜芙几乎要闭眼认命的那一刻, 似有一阵风自耳畔略过,随之一个官兵模样的人径直路过她身边,直直走向才从客船上下来的一位女子, 拦了她的去路。   “你, 把帷帽摘下来!”官兵丝毫不客气, 指着正站在姜芙不远处的女子说道。   姜芙怔住,而后狂喜, 原来喊的不是她, 她垂眼定神看了自己此刻一身男子装扮, 脸又涂的黑粗, 谁能轻易认得出她是女子,且只当她是个未长成的毛头小子罢了。   此地不敢多留,她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顺着人肩缝便溜了。   行这一路, 倒是没少听耳朵,只是不知近日突发了什么事, 随处都有官兵,只听说是排查江洋大盗一类,姜芙却不觉然, 她留心多看, 既要排查江洋大盗, 官兵放着五大三粗的男子不管,何故常与街上女子过不去。   崔枕安雷厉风行,果真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若就此跑了就算命大,若不幸落到他手,还不知自己要受多少细碎的折磨。   毕竟姜芙从未下过那么狠的手,现在想起,她甚至都不晓得当夜的那人是不是她。   人在绝望中,果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这几日都在商船上,虽自己住一个船舱,可船上其他人都是男子,姜芙不敢轻易洗漱,且忍到了现在,在船上闷了几天,这一路长步行来,感觉身上都有了馊味儿,且寻了一间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   她虽此刻画的似个愣头小厮,可声线甜脆,若贸然开口必会被人发现,见人时也只能装成哑巴,比比划划的。   做生意的都是精明人,一见来了个哑巴,且看着比划也猜了个大意,最后姜芙成功要了间房。   二楼尽处,甚是安静。   窗子挨街,人来人往,时有官兵路过,姜芙都一一看在眼中,若想一路通行,她还得想个周全的法子才行。   她洗了个透澡,而后将窗子开了条缝隙,悄声观了一下午,街上常来常往的是游街的货郎,手里拿个拨浪鼓,一边吆喝一边拔鼓,货袋子里装的无非是鸡毛蒜皮的小玩意儿,最贵也不过几枚铜板。   这种货郎很是常见,从前在京街上也少不得,看着嚷嚷的醒目,实则最不起眼的便是这种人,因为太随见,更好遮人眼目。   姜芙心细,在客栈住了整两日没做旁的,竟学着来往货郎们的行为举止,还将他们卖出东西的价格一一记住。   身上银钱不缺是唯一的好处,在离开此地之前,她在其中一个货郎那里将他家活什都包了圆,包括那个一摇起来便十分聒噪的拨浪鼓。   小货郎卖一年的小玩意儿才能赚到那一锭银子,他觉着今日遇上了傻子,天降横财,二话不说一应都给了她,欢天喜地的回了家。   姜芙便背了那货布袋,学着那货郎的模样大摇大摆的走在街上,当然,她不能吆喝,仍旧只装个哑子,手里的拨浪鼓却摇的欢快。   ......   不同于旁处风和日丽,七月的最后一天,京城下了一场暴雨。   乌云垂阴,似要掉落下来,覆盖在整个皇城的上空。   殿外雷声响动,偶有狂风钻入殿门,将榻上的帐幔吹得飞起。   崔枕安的轮廓便在榻上若隐若现。   右腿上的伤使得他难行难曲,只能伸得笔直,肩上的伤几乎见骨,因近日天气反复无常,起炎难愈。   霜白的中衣穿在身上,不多时肩胛处便透出血色。   他一言不发,一双沉目盯着此刻正跪在殿前的方柳。   几净的青砖地上映出方柳的身影,单膝跪地,头压的低沉,每讲一个字,都似千斤沉重,“回,回太子殿下,太子妃......仍未寻到。”   其实一进门,崔枕安便知是这个结果。   五日了,整整五日了,方柳几乎命人将京城搜了个遍,下往各城各县的寻人令也发了,却全无消息。   就连那湖中也不知打捞了几回。   姜芙就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影踪,一如化为了一滩水,溶于那晚的湖水中。   隔着一张帐幔,方柳看不清崔枕安的神色,也根本不敢去细看。   他此回不同于往常,不声不响,只是每日问姜芙的消息,除此之外再无旁他。   方柳只怕,这回自己真的要人头不保。   “太子殿下,路公子来了。”   殿中气氛正僵持,且听仇杨在殿外通报。   崔枕安朝事繁忙,偶不来上朝也不是奇事,可时日一久便引了外界不小的猜测。   先前还能用风寒抵挡,可这不到半年内病了几次,闭门不出,使人怀疑。   路行舟放心不下,一连几日不见人,便顶着暴雨到了太子府邸。   仇杨自是不拦,亦不同他说假话。   殿中崔枕安未言见或不见,路行舟干脆急着自己闯了进去,一进门,却见着他若一抹幽魂不声不响的坐在榻上。   方柳所认识的人当中,也唯有路行舟敢在不受通报便在崔枕安的脸前乱行,只见路行舟大步朝前行去,抬手掀了帐幔,看到崔枕安的第一眼原地怔住。   先前在外,路行舟也只听仇杨说了个大概,却未知他竟伤成这样。   整个人阴着张脸坐在原处,不过短短几日功夫,瘦得眼周有些凹陷。   “这些都是她做的?”路行舟望着崔枕安肩胛伤处包不住的大片血色说道。   崔枕安所答非问,“她走了。”   一闭上眼,耳畔就传来姜芙与他说的那句话‘二人之间的孽缘今日就算斩断’......   她不顾一切,将自己与他斩了个干净,下手狠厉,还恨不得杀了他。   落在他身上的每一簪子,都是为了钟元。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从来没有人敢这般对待他,起先他恨、他怒、他恨不得掘地三尺将人挖出来杀了,但时隔几日,每每方柳回来都没有姜芙的消息,崔枕安的心便开始慌了。   他先前总以为,一个小小的姜芙,那般纤弱内敛的姜芙,再跑能跑到哪里去,找到她只不过是今日或明日的事。   可时日一长,那种不确定感慢慢将他侵袭,吞噬,继而淹没。   他对姜芙的所做所为仍是怒不可遏,可只要她回来......只要她能回来......   “既已经走了,还闹成这样......如果把人找到你又想怎么样?”路行舟一顿,“难不成你要将人杀了?”   “枕安,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于情,我与你是兄弟,于理,是你有愧于姜芙在先,她这次伤你,你们两个也算一报还一报,扯平了。”   “既然在一起不开心,那便不是良缘,你又何苦非要勉强,就此算了吧。”   算了?   这话正正戳了崔枕安的心窝子。   他怎么会轻易算了?   他认定的人或事,又怎会轻易放弃?是不是良缘,除了他,谁说了也不算。   自打他知道姜芙不是细作的那一刻起,便不能再对她熟视无睹,他所想的,不过是姜芙待他如从前一样。   不想理会路行舟的长篇大论,他避开这个不谈,崔枕安反而想到一件旁的事,“听说你竟要娶沈珊为妻?”   哪壶不开提哪壶,路行舟戳他心窝子,他便反戳回去。   路行舟与沈珊,两个人随崔枕安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们能凑到一处。   这回轮到路行舟脸色一暗,“那日在泽鸾青苑,我与沈珊一同落水,二人湿/身贴在一处,本就不妥,上岸时,不知怎么她的小衣......竟挂在了我的身上。”   “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我身为男子,总要负起责任,皇后娘娘的意思,若要让此坏事变好事,顾念女儿家的名节,最好的法子便是我们两个人成亲,既保了她,也免得让旁人对我议论纷纷。”   “你连沈珊那样的人都肯要?”崔枕安冷笑一声,肩上的伤也跟着痛,“你别忘了,她是沈齐的女儿,沈家迟早是保不住的,你娶了她,怕要受连累。”   “事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若不娶,只怕要多条人命,往后的事往后再讲,我只要不同沈齐牵扯上也便罢了。”   “这么轻易就妥协,可不像你的性子,”崔枕安眼角挂着残笑,“当初你可是说,想娶一位真心喜欢的为正妻,怎么,就这么甘愿让沈珊钻了空子?”   沈珊的确是钻了空子。   那日在泽鸾青苑,她就是有备而来。   那日路行舟本在水阁内同众家公子喝酒,沈珊带着丫鬟找来,说那日还回去的帕子不是她的,后来不知怎的她便失足落水,路行舟本想拉她一把,谁知竟一同被她硬拖到水下。   两个游上岸时,腰身上糊里糊涂的别了一件小衣。   反而说不清了。   “事到临头,娶了总比闹出人命好,娶她回家且好吃好喝养着也就是了,谁让我大意。”路行舟越发懊恼。   他家里姬妾不少,每个都碰过,可让他真的面对沈珊,他一时心里发怵。   “你不是大意,你肠子太软,让沈珊盯上了而已。”沈氏姐妹到底是什么东西,崔枕安清楚,自然路行舟也清楚,可也只能苦笑。   正说着话,且听外面又是一声惊雷。   二人齐齐看向窗外,硕大的冰雹砸在窗棱之上,发出砰砰声响。   作者有话说:   🔒 第43章 真相   这硕大的冰雹就似两个人的心事。   沉重阴响。   一直跪在殿内不敢说话的方柳突然抬起来, 十分贸然讲了一句话,“殿下,属下有一蠢笨的主意。”   他的声线在这空旷的殿中尤其突兀, 见崔枕安未应,大了胆子接着道:“不如将那人叫来问问,或他能知道太子妃去向何处。”   路行舟猛然回过头来, 倒一时不晓方柳所指为谁。   崔枕安未答话,心里却已有了主意。   又是一声闪电划破云层,将殿内照得明光。   雨下得越来越大, 到最后起了雾, 罩住整个太子府邸。   崔枕安将路行舟打发不久之后, 便独自在殿中坐了一会儿,雨天风凉, 吹得他身透, 隐隐觉着脚步有些虚浮, 头脑也有些恍惚, 并未在意。   直到那个人来。   长殿门敞开,风雨顺着殿门袭卷而入,同时入殿的还有一抹身影。   风卷起桌案上书页沙沙作响, 也吹起来人衣袂, 最后他步子停在殿中,与寻常一样, 与崔枕安对视不卑不亢。   先前钟元被打的凄惨,周身是伤,被人从暗牢中抬出来养了这么些日子, 亦未痊愈, 面上还布着未散的淤青, 唇角处仍有未掉的痂,不过精神照比之前好了许多。   从前每每见他,只穿着官宦的衣袍,如今换上了一身素月长衫,倒显得他多出了几分清冷的气质,一见便是满腹书香。   崔枕安不免想,若许氏不曾被灭门,如今的许岚沣已大有作为,何需冠上一个宦官的名头。   多日不曾见,再见时崔枕安身上也挂了彩,整个人清瘦了一圈儿,这两个人面对面,都是一副伤病模样,一时倒说不出谁更惨一些。   “我是该叫你许岚沣还是钟元?”崔枕安仍阴着嗓子,半分情绪都没有,一双沉目若死水,全无波动。   自打那日将钟元从暗牢中挪出,便送去了府邸西北角的沉玉阁中养到今日。   而姜芙却以为钟元已经死在他手上。   “钟元。”钟元应道。   他觉着自己为了报仇走上了极端,早就不配再姓许,也不配再做许家人,叫钟元就好。   “姜芙走了。”一提到这个名字,崔枕安的心肝都在跟着颤。   原本平静无动的眸色亦是因得这个名字而微怔,钟元目色一闪,下一刻竟是淡淡的悦色,此事并不出他意料,这才是他所认识的姜芙。   在如今的崔枕安手底下做金丝雀鸟,她不会乐意的。   “走之前,还几乎将我扎成了筛子,这一身的伤,就是拜她所赐。”   血色不断自牙白的中衣中浸中,才换过的纱布不多时便能染红一片,加上雨天闷热,汗伤挤到一处,痛上加痛。   “你对她做了什么?”封姜芙为太子妃那日,满府的喜色,彼时钟元重伤躺在屋里也听得到。   他唯一庆幸的是,姜芙不会有性命之忧了,果真如他所猜想的那样,崔枕安心里也是有她的,至少不会对她太坏。   “我与姜芙之间的事,你不必知道,现在我只是想将她人找回来,”崔枕安一顿,“一个女子孤身在外,遇到什么事都未可知。”   “如果你是想问我姜芙去哪了,那你怕是要失望了。”钟元淡声道,“她既能走,那就代表她不愿意留在这里,所以我才会问,你对姜芙做了什么。”   “我说过,我与她之间的事,你不必知道。”崔枕安不止一次想要杀眼前这个男人,他不在的两年里,这个男人几乎占了姜芙全部的心思,姜芙出逃也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着他。   “我不得不承认,你当年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为保北境子民平安孤身上京,是大义,你带着北境军短短几年时间推翻□□是本事。但你同时也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问良心,不惜拿弱小当垫脚石,这是事实。”钟元一顿,“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伤了姜芙。”   “这世上,有的东西拿得回,有的东西不能,勉强也勉强不得。”越说下去,钟元越是气急,“她既走了,你便不要再找她,让她去过想过的人生。姜芙不蠢也不笨,她死不了。”   “这些话轮不到你来说。”轻咬牙关,“我与她的事,我自会解决。你若不知他去向,就少些废话,我今日不杀你,不代表明日不会。一旦许家的事查清,便是你的死期。”   提到许家,钟元面色一变,再不似先前的云淡模样,“崔枕安,难道没人同你说过吗,你的个性像极了你的母亲。偏执、自私、外良内毒、嫉妒心极强。”   “放肆!”崔枕安面容依旧无波,可眼中却透着森寒的杀意,“你是在跟谁说话?”   他自是清楚钟元所说的是哪个母亲。   钟元见着崔枕安越发苍白的脸色,还有他发青的唇角,忍不住又补上一句:“有些话我说了你自是不信,你若真想查清许家的案子,就从你崔氏亲眷入手,看看你身上的病到底是谁造成的!”   这是崔枕安最不愿面对的一句。   事查多日,已经早有苗头,只是他不愿意往下细想。   “出去!”钟元的话句句都捅了崔枕安的痛处,包括姜芙的事,也包括崔氏亲眷的事。   内里急火,心又开始疼起。   外面的雨始终未停,砸在地上翻出泥土的气味儿,崔枕安从未有过这种挫败之感,他从前无论做什么都所向披靡,没被任何一件事绊住脚,可如今却有了寸步难行之感。   好像哪一件都皆不在他撑握之内。   无论什么都抓握不住。   将钟元送回沉玉阁之后,方柳及时回殿。   见着崔枕安此刻脸色由苍白转为蜡黄,整个人都不对劲,方柳忙取了稳心的药来喂到他嘴边。   指尖儿正触到崔枕安的面颊,觉着滚烫异常,方柳忙又探上他的额头,低呼一声:“殿下您发烧了!”   有旧疾在身,身上伤口反复发炎溃烂,加上姜芙不知所踪,他气恨攻心,高热亦不奇怪。   “去请皇后......”话未说完整,崔枕安整个人朝后仰倒而去。   按常理来说,崔枕安是小辈,不可贸然去请皇后入府,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能入得宫去,更不能让旁人知道。   皇后一直是他信任的人,自不会将他的情况捅出去。   倒不知怎么的几日没见,身上竟伤成了这样。   后方柳挑了紧要的说,才知竟是那太子妃扎的,小郑后又是心疼又是气。   当崔枕安再醒来时,已过了一个时辰,而小郑后正坐在榻边抹眼泪。   见人睁眼,小郑后原本稍平复了的心情又激动起来,干坐在这里的一个时辰,她可是见了医官使是如何给他施针用药,整个人折腾了几乎没了人形。   “母后.......”心上仍有隐痛难消。因受得姜芙那一针,他身子受不了,更不得动气,今日着实没忍住,还是使自己旧疾犯了。   “好端端的闹成这样。”小郑后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砸下来,“我说这几日怎么也见不着你,若不是你府里的人到宫里去传信,我都不知道你竟成了这样了。”   “母后,劳您雨天跑来,是儿臣罪过。”现在不是说旁的时候。高热一起,伤口尤其痛,比先前姜芙扎时还痛,“儿臣有要事想问。”   “早知你伤成这样,我一早便来了,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伤在你身的,疼的是母后的心......”小郑后举了帕子不停拭泪。   崔枕安记忆中的母亲,应当就是与小郑后一样的,许是高热的缘故,他说话也不加思索,只问:“母后,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心疾,到底是怎么来的?”   问到此,小郑后的抽泣立即止了,仍一如上回的目光躲闪,“不是说了吗,是许定年......”   这么多年,小郑后一直以为他旧疾不会再犯了,倒没想虽未犯,不代表不会存在。   “当真是许定年吗?”崔枕安撑着胳膊从榻上坐起,视线高于小郑后。   “母后,您能不能告诉我,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母亲自是疼你。”小郑后抚着崔枕安的胳膊,怕他坐不稳,却又不敢使力,怕触他伤处。   又是这句话。   可他这些日子命人深查许定年一案,倒让他对此深感怀疑,曾经他留着钟元,正是因为他十分笃定许定年一案并非冤案,他就是想要让钟元看看他这十几年的所谓复仇有多么可笑。   然,事情的发展好像根本不在他所控之内。   “您不会撒谎,您一撒谎眼睛就不敢看人。”   “这有什么可撒谎的,”越说小郑后便越是心虚,迅速抬眼似证明似的瞧他两眼很快又再次垂下,“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您明知道我的问的不是这件事,”崔枕安苍白的唇半分血色也无,“我想知道,我小时候所中的毒,到底是谁给我下的!”   “是许定年!”小郑后咬紧牙关,仍一口咬定。   在崔枕安眼中,小郑后一直慈爱可亲,热心温善,担得起母仪天下之称,却没想,事到临头她也这样。   终,崔枕安冷笑起,这笑意在小郑后看来,当真像姐姐。   他的容貌,还是像姐姐更多一些。   “既如此,母后您告诉我,许定山为何要害我?是为着当年在府里做侧妃的妹妹?”他一顿,“还是因为,许定山和他那个懂医术的妹妹,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让旁人不得不除掉他们?不惜连我也一同搭上?”   “在母亲眼中,舅舅比我还要重要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帮朋友布置新房,回家晚了,抱歉,谁在,我发个包   🔒 第44章 重击   “你不能这么说你的母亲!”小郑后声线抬高, 难得厉声,“在姐姐眼中,这世上没什么能比你还重要!”   “姐姐是郑家长女, 性子刚烈、处事手段或有些极端,但是她对你的爱你不能怀疑。”   这番话,使崔枕安听出了些旁的味道, 他长目微眯,耳畔又想起钟元的话,“卷宗上所记, 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我身上的毒又是谁下的?”   他显然现在根本不会相信这个说法, “母后, 其实就算您不说,我也查的出来, 我只是更希望能从您的口中知道真相。”   小郑后原本厉色的眸光渐渐和软下来, 沉叹一口气, 身子端坐笔直, 又是一场沉默。   她似在斟酌该如何讲说那些陈年旧事才更合适。   她不开口,崔枕安也不催促。   其实一早就知道瞒不住,从他那日在宫里突然问起许氏的案子, 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躲是躲不过去的,即便今日她不说, 来日崔枕安也有法子从别人那里查到真相。   终于,小郑后还是向崔枕安妥协了,不光是出于对崔枕安的疼爱, 还有对许氏的愧疚。   “若当真要追溯起来, 这件事的源头在你父皇。”   崔枕安眉目一紧, 未启声,身子稍挺直,静静待她说下去。   “当年你父皇还是世子时,就对你母亲一见钟情,彼时她已经有了未婚夫,你父皇未顾,硬是娶了她做了世子妃。姐姐性子刚烈,却也拗不过王权,一对有情人,终是被拆散了,后来你父皇承袭北境王一位,姐姐自然也成了王妃。”   “都说强拧的瓜不甜,事实果真如此,姐姐为保家族即便嫁了也不痛快,与你父皇闹事争吵也是常有的事,可你父皇从不对她发火,凡事都宠着她顺着她。”   “姐姐身子不好,两个人成婚多年才生下你,她不喜你父皇,却视你为命。”   听到此处,崔枕安觉着哪里不对,“府中那么多姬妾,侧妃亦有,父皇怎会只有我一个孩子?”   在崔枕安问起后,小郑后显然将面容压得更低,似做了万全的准备才又抬起,既已开了头,再隐瞒下去便没什么必要,“这件事便是姐姐的错,我不能为她狡辩。她因对你父皇过于怨恨,多年以来,一直在你父皇的饮食中下毒,倒不致命,只是长久用去,便会使男子无法......无法生育。”   小郑后说的含蓄了。   是以因为怨恨,所以才不想与他接触,在崔枕安出生以后,崔枕安的生母便将手下的重了些,使他夫君不能人道,再也碰不得她。   因而他除了崔枕安之外,根本不可能再有其他的孩子,这样一来,崔枕安的世子之位也不可能有人可以撼动。   既夫君坏她姻缘,她便毁其一生。   无论如何也不让他好过。既不得如意,便抓权柄。   之后郑氏迅速崛起,权掌一方,要知崔枕安的外祖父原先在北境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小文官。   这话就连崔枕安这样的心性听起来,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于胸,他一下子便懂了母亲的用心。   “这些父皇都知道吗?”   “怎么可能让他知道,”小郑后摇头,“也正因要保这个秘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   不等小郑后接着往下讲,崔枕安立即警觉,“此事是不是和舅舅也脱不得干系?”   “其实你舅舅本意也不是害你,”小郑后爱亲护家,在她眼中,家人做什么总是有缘由的,“崔氏子嗣单薄,北境众臣便有人对此劝谏,你父皇便选了许定年的妹妹入府为侧妃,许氏通医术,不久后便觉着皇上饮食不对,便暗自查去,可彼时世子府到处都是姐姐的眼珠子,哪容得许氏查下去......”   “加上当时你那不成器的舅舅在官医奉院任职,他一早便与许定年不对付,便想出了个馊主意,将你的饮食中也下些微毒,到时找许定年来看,借机嫁祸给他,给他扣上个谋害王孙的罪名。这样两全齐美,既除了对头,又扫清了障碍......”   “谁知你那医理不通的舅舅药用得过量,险些害了你......”   一想到这些,小郑后便觉着揪心无比,昔日崔枕安中毒,险些丢了命,那小小的年纪,就因得大人的争斗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儿,最后命虽是险险保住了,却也留了终身的病根儿。   窗外雨声由大转小,却始终未停,崔枕安听了,却似擂鼓声阵阵。   缘起缘灭,竟能如此......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严厉、冷硬,做事手腕的确会狠些,竟不知能够如此!   谁若不能让她如意,那便鱼死网破。   哪怕,连自己也搭上。   崔枕安忽然一下笑出声来,稍用些力,整个身上的筋骨都扯着疼。   这一笑让人脊背发凉,小郑后红着眼看向他,“枕安......”   越是唤他,他笑声便越大,眼尾微红,眼中哪有笑意,“所以,母后你这么多年都在替他们保守这个秘密吗?”   “你日日理佛是为了替他们赎罪吗?”又是两声狂笑,“怪不得,怪不得,我母亲果然不一般......”   “枕安,你别这样,当年你父皇大发雷霆,以为你被伤,一怒之下就斩了许定年全家,错已经铸成,不是他们死亡的便是郑氏,这原本就是个死局!”   崔枕安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他重重朝后仰去,躺在榻上凝着帐顶。   重击一个接着一个。   他早怀疑许氏一案有问题,想了千百种可能,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为了斗赢,母亲不惜以他为弩。   这所谓的爱,这便是爱吗?这真的是爱吗?   终在此刻,崔枕安有了一种千疮百孔的感觉。   身上的伤,加上旧疾的痛因着他情绪突然暴动而一齐涌起,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全身无一处是完好的。   可就在这刻,竟然觉着无比的痛快。   胸口猛起一阵咳意,他红着脸剧烈的咳嗽起来,两声之后,满口的咸腥,眼前一阵眩晕,耳畔嗡鸣,只听小郑后尖声叫起:“枕安!”   这一声尖叫的尾音,恰被袭来的雷声掩盖。   京中烟雨带来秋寒。   而一个不起眼的哑巴小货郎却一路朝北越走越远。   天气转凉,姜芙置了几件厚衣,仍是男装背在身上。   这两日一直扮着小货郎,偶有路人跑过来问她买东西,她也比比划划的卖出去不少,倒也赚了些铜板子。   长这么大,除了卖药材之外头一次卖货赚到银子,她倒觉着有趣,白日走官道,晚上便留宿驿站,每天天不亮就赶路,一个人别提多惬意。   她从未出过京,每天路上的风景都是新的,每天一睁开眼便都是期待,她想永远泡在这种自由里再不出来。   这一路她都计划好了,待到了北境,她便就势留在沣州,开间小医馆,以后有机缘,再收几个徒弟,将钟元留下的医术发扬光大。   着了一身男装走了这么些天,倒险些忘了自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无人时,她也学了街上那货郎惬意的步伐走上几步,时而连自己也逗笑了。   几近秋日,天黑的倒早,姜芙趁着天未黑透便寻了一家驿站住下。   这间驿站开在乡野间,显得脏乱,幌子上写着留宿一夜才二十文,倒是便宜,姜芙原本犹豫要不要住在这里,可一想再往前走怕是没有,若天一黑不安全,也就勉强在此留步。   一入驿站,堂中坐了十几个魁梧的大汉,一见有人进门,齐刷刷的望过来,将姜芙看了一愣。这些人长的凶神恶煞的,看起来倒不像行商,她将手摇的拨浪鼓放在身前,众人一见她是个小货郎便没再瞧她。   姜芙悄然到了柜上,掏了银钱,比划着要了一间房,掌柜收了钱,给了她一把钥匙,指了二楼,“楼上丙号房。”   姜芙点头接过钥匙,贴了墙沿上了二楼。   迅速入房,将门别的死死的,姜芙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想到方才楼下那些人,就觉着心慌,这一路上住驿馆倒也没少见人,每日都是许多商人来往,似这几人这模样的,倒是头回见。   身上隐隐透着凶煞之气。   房中什么人都住过,隐隐有一股子臭气,姜芙将东西放下,而后去开窗,此房的窗对的正是驿馆的后院儿,此刻天尚未黑透,借着光亮,姜芙看清后院停了几辆马车,还有一些大木箱子。   怪的是,这些木箱子没叠在一起,而是铺地而放,放眼一望倒是占了不少的地方。   “难道这些人是镖局的?”她心暗念道。   这一路上也见过不少镖局,也都是这般运货的,再一想那几人打扮,许真是镖师也说不定。   思到此,姜芙便松了心,还想着是自己多心。   脸上涂的黑汁子加了些松液,不好生拿温热的水蒸个一时半刻是卸不掉的,姜芙将软巾浸透了敷盖在面上,行了一天稍躺了会儿便沉沉睡去,若不是忘关了窗凉风透进来,她定是要一觉到天亮的。   这会儿软巾早就冷了,自脸上拿下,姜芙自床上坐起身来准备去关窗,才走到窗前便听着后院有隐隐声响传来。   她将窗子关了一半儿便停下细听,那声音古怪,倒一时说不准是从哪里传来的,似呜咽的哭声,时断时续。   起初姜芙以为是风声,再听便觉着头皮也跟着发麻,这里荒山野岭,又是半夜无人时,姜芙以为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的猛关了窗。   🔒 第45章 凶神   那渐隐渐显的哭声被隔在了窗外, 吓的姜芙再也不敢睡了,迷迷糊糊时睁眼时闭眼熬到了第二天。   天色才有了些浮光白,这不干净的地方不愿多待, 她打算早些上路,简单收拾了东西又将松汁匀涂于面上,成了个黑小子。   才下到一楼到柜上, 便听着大门口传来一声惨叫,随之一个壮汉被人自门外踢了进来,身上中了深长一刀, 血正顺着伤口往外冒, 几名官兵齐齐涌入门中, 突然死了人,姜芙和掌柜还未来得及尖叫, 便又见着自二楼冲下来几个提刀的大汉, 似早有防备, 将满袋的石灰扬朝入门的官兵扬去, 而后与官兵缠打在一处,眼前乱成一团,这么贸然逃出去定要挨刀, 姜芙与掌柜齐齐钻到了柜台里。   原本空旷的大堂瞬间刀光血影, 浮粉似雾,不断有人倒下, 惨叫声连连,有血色溅起流到姜芙脚边,她紧紧抱着膝恨不得钻到地缝中去。   抖若筛糠之际, 从柜上飞过来一条手臂, 正砸在姜芙脚前, 随之一名男子倒在柜旁惨叫着打滚。   那掌柜尖叫一声,姜芙忙双手紧捂住自己口鼻,往柜中已是缩的不能再缩。   亦不知过了多久,堂中势声见小,官兵只来了十余人,那些壮汉果真不是凡辈,更不是正当的镖师,而是不知是哪里来的江洋大盗一类,先用石灰打了官兵个措手不及,同等人数,官兵死伤惨重,最后败下阵来。   此刻打斗声已经止了,唯剩伤重之人的惨叫,方才倒在柜旁那人还在捂着自己的断肢的伤处哀嚎。   掌柜一直在发抖,撞得柜板咯咯作响,引了恶人朝这边行来。   一见尚有活口,有人单手将掌柜拎起来,那胖胖的掌柜才惨白着脸喊了一句:“好汉饶命......”   便被一刀捅在腹部,随之没了声响。   这群人连官兵都敢杀,更何况无辜百姓。   “这还有一个!”突有一男子朝这边指来,他们本想着给那断臂的同伴止血治伤,正好见着姜芙的衣角,顺势一探,正缩在柜中。   方才那杀人的壮汉亦探了头行过来,一把将姜芙从柜下拎起来,那染血的长刀在姜芙眼前打了个晃,下一刻就要朝她扎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姜芙猛喊道:“我会治伤!”   那散着血腥的刀离她的肚皮也不过一指尖儿,她一开口,壮汉便听出这是个女子,先是眼前一亮,同时又瞧见她脸黑成那样,还坑坑洼洼的,顿时又没了兴致。   “你会治伤?”那壮汉显然不信,却也没立即下手杀她。   姜芙猛点头,“我会医术,我会治伤止血。”   她又指地上被人砍掉胳膊那人,“他伤的太重,若不及时止血救治,命就保不住了!”   躺地上那同伙也应景儿的惨叫了两声,疼的已然扭了脸。   壮汉犹豫,却又看着自己兄弟几乎也人人挂了彩,便放手让她一试,行不通再杀也不迟。   他终将人放开,可长刀未拿远,始终举在姜芙近前。   姜芙忙弯身跑去自己随身的货袋中取出一卷针囊,来到那人身旁蹲下将针囊展开,只见那人胳膊几乎是齐肩被人软断,伤断处血肉模糊,看上去十分可怖,姜芙强压了心中的恶心,取了银针,顺着他肩上穴位依次扎去,“我先给你止疼,再给你止血,一会儿便好了。”   施针的手一直在发抖,比量了几次才扎准穴位,明知眼前的皆是恶人,为了保命却也不得不救他。   沾了五麻散的针有奇效,几乎入穴位便可止疼,为了确保这些人在她施针之后也不会杀她,姜芙又加了一句:“你这伤太重,过会儿药失了效定还会疼的,你一定及时告诉我,我再给你施针。”   这会儿那伤者已明显感觉痛楚渐缓,原本疼的扭曲的脸这会儿也一点点平和下来,见了姜芙似见了救命稻草,同她点了点头。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姜芙施了针后,既止了疼又止了血,众匪人方知,姜芙有些本事。   “你倒有些能耐。”一直站于高处一言不发的凶神大汉终将刀收了,“可你既是女子何故打扮成这样?该不会是朝廷派来的探子?”   毕竟这个时候官兵突然追来,她模样古怪,联想到一处十分可疑。   姜芙强自镇定摇头,“不,我是出门探亲的,只是孤身一人行在路上不方便,沿路卖些东西!”   那大汉轻笑一声,转念一想也是,谁会派一个女子来当探子。   “此地不宜久留,将老二抬着,咱们快走,这里死了这么多官兵,怕是有更大的麻烦在后面。”   他冷眼吩咐众人,又止了姜芙道,“你也随我们同走,你这一路照顾我二弟的伤,若是他死了,你也活不成!”   姜芙自是不敢狡辩,只能点头应下,凡事先保命。   众人将他那失了胳膊的二弟抬出门去,众人匆忙从这驿站中撤退出去,此刻姜芙才留意到,眼前横七竖八的躺的全是尸体,个把是歹徒,而那些官兵无一幸免。   此刻天已经全然亮了,姜芙被他们带上马车,与那二弟同乘,姜芙也不知这是要去哪里,自也不敢问。   这野店前不朝村后不朝店,想逃都无处逃,只能盼着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再说。   这些杀了官兵,逃命似的一路未停,中途姜芙又给那人施了两回针,一直到天黑,这伙人来到一处渡口。   渡口有人官兵排查,姜芙似一下子看到了曙光。   马车终停下,姜芙透过马车窗的缝隙朝外面探看,那大汉似瞧出了她的意图,阴着声警告道:“别动歪心思,别以为见了官兵就能逃了,这节骨眼儿上,谁都保不了你!”   姜芙默然不作声,只是点头。   近了渡口前,姜芙被催促着下了马车,渡口此刻正停着几艘商船。   想来这些人是要走水陆,借着商船离开此地,观着四周,这些人白日才与官兵缠斗,身上几乎都带了伤,又颠簸一日,若再来一次,定是要死在这里。   一会儿官兵一定要挨个盘查的,见他们定会起疑,自己至时候就能趁乱逃了。   心里正盘算着,便见着一官兵拦住这些人的去路,“你们哪儿来的?要去哪儿?”   为首的大汉给旁边一个瘦猴使了个眼色,那瘦猴立即上去周旋,不知从怀里掏了什么,十分隐蔽的递到那官兵手上。   官兵垂眼一瞧,立即变了脸,甚至有几分陪笑的意味,“原来是郑大人。”   他并未为难,且让出路来,还朝身后待排查的官兵挥了手,众人会意,竟将这行人痛快放行。   姜芙瞠目结舌,一时闹不准状况。   这些人明明杀了官兵,明明他们不是好人,缘何官兵竟能将他们放了?   有人在身后推了姜芙一把,催她前行,她只好随着前人一起上船,也只能上船。   若是官匪勾结,她贸然出声,唯有死路一条。   姜芙被人带到一处舱内,随之那些人亦将先前见过的几只大木箱子提了过来,接下来的场面,让姜芙这辈子都忘不了。   只见他们将箱子搬到船舱之后,将箱子依次打开,里面放的不是金银亦不是货品,而是活生生的女子。   每只箱子里都有一名女子,她们年岁不大,左不过十几岁,个个被绑手捂嘴。   打眼一瞧,倒是年轻貌美。   姜芙就这样看着她们一个个的被放倒在自己周围,她们睁着眼,眼神空洞且麻木。   那瘦猴见着姜芙越睁越大的眼,伸手指她警告道:“今天晚上你就住在这,你给我老实些,不要多事,若不然我杀了你!”   随后将舱门重重关上,隐隐听见门外有落锁的声音。   见他一走,那些姑娘们又呜呜哭起来。   姜芙不知状况,却也被吓得傻了,反应过来时,忙自地上站起身,就近要去解绑在她们身上的绳子。   许是她这脸上画的太过脏□□真,她乍一靠近那些姑娘,她们急急朝后躲去。   “你们别怕,我是要给你们解绳子!”她一开口,众姑娘方知她也是女子,虽仍旧怯怯的,但已然不似方才那般抗拒。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绑你们?这么久的时间,你们一直在箱子里?”一想到昨晚在驿站时她便见过这些箱子,再想到今日这一路,姜芙脊背发凉。   离她最近的姑娘抹了眼泪道:“我们也不知他们是什么人,我是北城人氏,前几日与丫鬟上街,不知怎的被人打晕再醒来就落到了他们手上,他们将我绑起来,塞在透孔的木箱子里,一路颠簸,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更不知要去往哪里!”   “是人伢子?”姜芙瞧看她们,各个衣着光鲜,面容姣好,看起来倒不像是普通百姓人家的女儿,人伢子倒是不少见,可这样卖人的倒是奇怪。   “他们是不是要将我们卖到青楼里去?这一路上有的姐妹要寻死,他们抬手便杀人!”那女子哭的凄惨,姜芙一时乱了心神。   此事怎么想都想不对,他们既杀官兵又识得官兵,还敢做的这么明目张胆......   正当脑子一团乱麻的时候,舱门又被打开了,那些女子一见瘦猴入门立即止了哭声,个个噤若寒蝉。   那瘦猴子瞪着一双贼眼,指了姜芙道:“你出来,我们二哥伤口又流血了!”   姜芙不敢耽搁,自地上站起身来,拾起放置一旁的针囊便朝外走。   行了没多远,又入一舱,那壮汉正坐于床边,与人交谈,且听有一人讲道:“船再行两日便能到临州了。”   作者有话说:   🔒 第46章 奇怪的别苑   临州姜芙并不陌生, 虽未踏足过,可她身上揣着一张地图,也知到了临州便是北境地界。   壮汉一瞧是她入门, 只眼指了床上的那二弟。   这会儿伤口又开始流血,已经是求救都不能了。   见她杵在门口不动,那壮汉呵斥道:“还不利索点?找死?”   瘦猴手欠, 猛得自背后推了她一把,还不忘跟着骂了句:“看你长这个模样儿,要不是看你有几分本事, 早将你砍了!”   脸上涂的松汁将姜芙的绝世容光藏的隐蔽, 虽五官轮廓勉强看得出来, 但面色粗黑着实难以下眼。   方才见了那么多受难女子,哪个不是容貌上乘, 一想到她们的处境, 姜芙只觉着万分庆幸自己的乔装。   容貌有时未必是好事, 或会引来祸端。   那二弟见姜芙过来便睁了眼, 这会面色青中泛白,稍离了那五麻散便疼的恨不得去死。   即便不愿,姜芙也只能顺了他们的意, 先替他施针止血。   这群人是恶人无疑, 他们根本不是普通的人伢子,这些姑娘将被带到哪里去也是未知, 她只能跟着走一步看一步。   既不能让这人好了,又不能让这人死了。   不比先前,再次施针姜芙的手便没那么抖了, 银针入穴不久, 血也渐渐止住了。   一想到自己的医术用来救这种人的性命, 姜芙觉得不耻,可手边根本没有可用的东西,不然非要给这种下些慢毒来折磨折磨他。   “伤口虽然止住了,可这一路颠簸,只是简单包扎只怕时日长久这伤处要溃烂,到那时候再治就难了。”姜芙不甘心,一想到船舱里的那些无辜女子,再一想自己的医术要用到这种人身上,便暗生恨气。   医者当医常人,对恶鬼是不必留情面的。   “那你说怎么办?”未等壮汉开口,那瘦猴先张嘴一问,“这船正在行着,又不能停!”   “倒也不难办,”姜芙站直身子,“有烈酒便成,先用烈酒杀杀他的伤口,再将这伤口上不平的烂肉剪了,最后用滚烫的火火钳烧上一回,这样伤口便能止住溃烂。”   这招数单听起来都觉着要人命。   那瘦猴果真拧了眉,“哪有你这么治伤的?”   “船上没有药材,他一路风尘颠簸光靠着扎针止血,溃烂起炎是迟早的事,若现在不治,来日更麻烦。旁人的伤口小,只要血止住了上些药就罢了,他这胳膊齐根断的,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   可这三种,无论哪一种用上去,都是要人性命的痛楚,就连施针都止不住的疼。   那壮汉始终不发一言,只是那瘦猴将信将疑,“好人这么折腾也受不得,你出的哪门子损招儿?”   “你们不是说了,他若死了我也活不成,我比谁都希望他活着。”姜芙语气看似诚恳,不急不躁,“这招用不用在你们,若是不用,旁的我也保证不了,已经这么久了,血仍难止住,又没有药,只能这样。”   众人陷入沉默,都等着那壮汉拿主意。   若受罪与活命相比,自要选择后者。   折腾这一路过来,壮汉见这姜芙也有几分本事,银针施上便能起效,与他之前所见过的郎中针法不同,所扎穴位亦不同,似是有偏门师承。   便信了几分。   “去准备东西,”那壮汉扫了瘦猴一眼吩咐道,“保命要紧。”   一见大哥发话,原本絮絮叨叨的瘦猴也立即止了声。   准备了一应齐活儿,而后只听满舱里皆是那老二的嚎声,比杀猪还要惨烈几分。最后人受不得,疼得晕了过去。   见人疼晕,那瘦猴便对姜芙破口大骂,姜芙见他似有些短智,便又施针将那人扎醒,反复几回,那人反而多受了罪。   那些姑娘都是被这些人在街上抢来的,下场势必凄惨,姜芙什么都做不了,既不能自救又救不得旁人,目前能做到这些已是极限。   见着那伤口处翻开的皮肉,加上泱泱不断流出的脓血,倒让姜芙想起她在小舟上扎崔枕安那晚。   一样的痛快。   再回舱时已过了一个时辰,里面的姑娘一见有人进来便似惊弓之鸟,姜芙入门后,又有人将舱门落了锁。   离她最近的那位姑娘忙凑过来问道:“你去哪里了?你知道他们要将我们带到哪里去吗?”   那皮肉翻烂的模样仍在姜芙脑子里,只觉着胃里阵阵翻涌,寻了个角落抱住膝盖坐下,摇了摇头,不过很快又想到之前他们的谈话,随即又答道:“好像是临州。”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为何是临州。   不过很快姜芙便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先前她曾在太子府好似也曾听过临州这个名字。   因为当时没有留心,很多细节都想不起了。   这两日因一直在船上,这些姑娘也不必再被人塞到箱子里,十几个人便一直挤在这间船舱里。   在第三日的夜间,船终于靠岸,姜芙连同着这些女子一起,被带下了船。   渡口早有几辆马车等在那里,看样子是接应的人。   十几个姑娘分坐三辆马车,这两日姜芙了解到她们每一个都是富家女,家中有些钱财,自小娇养的女儿,若是为了劫财勒索,定不会跑这么远。这几日大家猜测最多的便是这些恶人会将她们卖往青楼,除此之外再想不到会有什么旁意。   马车似行走了很长一段颠簸的山路,最后在山野间一座别苑前停下。   众位姑娘皆被赶下马车,齐齐站在这别苑门前,借着月色姜芙抬眼望去,别苑正门上没有匾额,且除了所站脚下再没旁的灯火,扭头环顾,似除了此处也再没有旁的人家。   为首之人叩了苑门,不多时,大门自内打开。   众女子被带入别苑,姑娘们一个个怯意浓重,三三两两的挤抱在一起前行,皆不知前路有什么可怖的事情等着她们。   那壮汉走在最前,那片刻闲不住的瘦猴一入了院中便大声嚷嚷了起来:“慧娘!慧娘!”   借着院中石灯散出来的火光,姜芙看清这园中的造景,倒似是哪位大户人家单建的园林,一物一景颇为讲究,青楼她虽未去过,从前在京里上街与哑婆婆卖药材的时候倒也曾路过,心下好奇,远远瞧过一眼。   再说青楼定会设在市街闹坊,哪里能建在这种荒地之上。   姜芙觉着这里不似青楼。   那瘦猴子聒噪了几声之后,自一处假山亭侧的宝瓶门内照出一路的灯影。   有几人齐刷刷的提灯在前款款引路,而后才出来一女子。   单看那女子年岁不大,也就二十多岁,明晃的灯影照下,她柳腰溜肩,行时发间步摇鲜动,一步一行竟有大家女子的风范。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来人,唯有那瘦猴嬉皮笑脸凑上前去,“慧娘,来新人了。”   这般不稳重的做派那慧娘只作无视,只走上前去与那领头的壮汉打了个照面,而后便朝众女子走过来。   最前的提灯的婢女十分有眼力的朝上抬了手,随着那慧娘的步伐依次将灯火照在众位女子脸上。   慧娘从左到右浅浅过目,眼静无波,直到那灯光照到姜芙脸上的时候,她明显眼皮一窒,满眼不可置信,才要开口,便听那瘦猴在后面笑道:“她是个女的,老二受伤了,她是给老二治伤的。”   一听此,慧娘也终于跟着露了笑意,“我还说,你们怎么什么货色都往这里拉,也不怕触动了贵人。”   “你,站一边儿去。”姜芙这一身装扮,脸上黑的一到天黑就看不清,站在美女成群的人堆儿里着实格格不入,那壮汉看不过眼,指她站到一旁。   姜芙只好照做。   这些人浅浅见过,慧娘亦瞧不出什么情绪,最后只道:“罢了,夜里看也看不出什么,明日再挑吧,先将人送到房里休息去吧。”   慧娘发话,那瘦猴比谁都勤快。   轻车熟路的带领着姑娘们朝后院行去。   姑娘们不愿走动,却也经不住几句喝骂,毕竟她们都见过这些人在路上是如何杀人的。   不多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姜芙仍站在原处。   “她我就不留了吧。”姜芙现在这副姿容,自是过不了眼,慧娘不想留她。   那壮汉摇头,“不成,老二受了重伤,暂时不能出门了,得在你这园子里养上一阵,她会医术,也跟老二一同留下,看顾老二。”   “会医术?”见壮汉这般讲,慧娘又重新打量了姜芙,“既会医术,那也倒好,园子里的姑娘们总有个头疼脑热的,外来的郎中总是不安全,将她暂时留下给姑娘们瞧病倒也方便。”   “月儿,给她单腾出间屋子来。”慧娘吩咐身旁婢女道。   这时候自是旁人说什么是什么,姜芙也只能随着那婢女前行。   这园子甚大,七拐八拐的走了许久才到地方,那月儿讲话生硬,指了前方一间屋同姜芙道:“你暂住在这里,别乱走动,夜里房前屋后都有人守着。”   “这是什么地方?”见此刻没旁人,姜芙便问起。   那月儿用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你是同孙大他们一起来的,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小婢女将姜芙当成了和那群人一伙的。   姜芙猜测,那领头的壮汉应就是孙大。   姜芙没再说话,反而径直入了房。   推门进去,房内一片漆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借着月华自桌上摸了油灯,将油灯点燃,整间房尽收眼底,房内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 第47章 太子妃有消息了   这几日一直在外颠簸, 姜芙面上带的妆亦不敢轻易卸掉,也只能带着妆睡觉。   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也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有人急拍门板。   声响重大,将半梦半醒中的人吓了个激灵。   姜芙立即警醒过来,感觉门外不止一人, 这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便也不急着开门。   许是外头真着急了,见姜芙久而不开, 干脆一脚自外将门踹开。   好在她一直是和衣而卧, 见此声响, 姜芙自床上坐起,果真不止一人, 门被踹开后, 第一个冲进来的是那个小婢女月儿, “你怎么不开门, 快起来跟上我!”   姜芙定睛问道:“做什么?”   “别啰嗦,让你来就来,耽误了人命, 才不管你是谁带来的!”月儿说话十分不客气。   眼见着就要过来拉人, 姜芙不愿与她拉扯,便穿了鞋下地。   先以为是那老二出了问题, 转过头又觉着不像。   穿过一道风雨连廊,又行过一座园子,这才到了一处别致的庭院。   庭中正房内, 灯火明亮, 远远瞧着有不少人影投在格扇之上。   一入室, 方才发觉屋里站的近乎都是女子。   年岁皆不大,衣着光鲜,妆容料不艳俗,似大家女子。   慧娘一见姜芙便道:“你去内室瞧瞧,有个人上吊了,好像还有口气在,若能救回来,有赏。”   她语气轻飘飘的,无论是上吊这两个字还是寻死这件事,好像在她来看,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这府中的姑娘个个貌美,姜芙打眼便没一个丑的,反而她这张黑脸看起来成了个异类。   内室中的美人榻上正孤零零的躺着一个女子,面色苍白,唇色泛紫,脖颈处有一道被勒红的印子,远瞧着毫无生气,当真同死了一般。   走上前去探是探了人中之气,似只有近没有出,再把脉,脉搏微弱近乎快要摸不着。   “人还有得救,只是出门时太急,针囊落在房里了,我回去取。”   姜芙才要起身,便被月儿按住,“你在这看顾她,我去给你取就是了。”   左右房间不大,也没什么能存东西的地方。   月儿脚步倒是快,拿着便来了。   这回不是她自己回来的,身后还跟了一位姑娘,姜芙打眼一瞧,竟有几分熟悉之感。   那姑娘有感,也将目光投在姜芙脸上,二人视线对上,那女子软软一笑,“她们都不敢进来,男子又不方便进来,我便想着是不是需要搭把手。”   “棠意姑娘你快出去吧,这里有我就成了,她一会儿万一咽了气怕是不吉利,再冲撞了您。”那月儿语气竟也难得见软,姜芙料想,这棠意姑娘怕是身份不一般。   她的话棠意未接,仍是站在屋里,走得近了些。   姜芙将针囊在榻边展开,抓紧时间给那女子施针。   “劳烦去取些能喝的温水,再去备些生姜贴在这姑娘的脚底板上。”姜芙同月儿道。   棠意不同月儿是婢女,自也不知去哪里寻生姜,只能去端温水,来到姜芙面前,端站在那里等她发话。   她细看了姜芙面容轮廓,虽见她正忙着,却也忍不住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本名几乎脱口而出,随即又改口道,“我叫钟芙。”   “你姓钟啊。”棠意语气有些古怪,倒没再深问下去。   约过了半个时辰,经了姜芙施针之后美人榻上的女子也缓缓睁开眼,却在认清这周遭环境之后,又红眼,质问姜芙,“你为什么救我......”   未等姜芙回话,棠意先道:“你以为死了就能解决问题吗?你以为一条白绫便能复了你的清白?”   提到清白二字,姜芙备感不妙,这种地方虽不是青楼,可齐集了这么多女子,又是这么讲究的宅院里,许是要比青楼更隐蔽的那种。   京中官员,自是不能往青楼那种地方去,若纳太多妾室又容易被人诟病,所以一些暗门,便是这群官员中最喜流连之所。   姜芙只怕,这座园子便是那种地方。   那女子才醒,情绪崩坏,慧娘在外一听说人醒了这才入室。   却仍是冷眼瞧着,似乎在这种地方寻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还真有几分本事。”不似先前,慧娘眼中倒是对姜芙有了几分赞许之色。   姜芙不语,只是觉着心头压抑更盛。   慧娘朝着美人榻上的姑娘行去,棠意在一旁扯了姜芙的袖子,小声道:“你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未应声,姜芙抬腿便走,没走出多远,便又被人唤住:“钟芙!”   乍一被人唤起这个由她临时编的名字,倒让姜芙一时没反应过来,稍缓了下才转过身去,正见棠意朝她行来。   她步调稍缓,却是不急,走路的形态,倒勾起姜芙少时记忆中的许多事。   “你初来乍到,想必对路不熟,我送你回去吧。”   初见棠意便觉着亲切,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她向自己投来的善意,亦让姜芙觉着心里有了稍许安慰。   二人一前一后行着,姜芙便始终盯望着棠意的背影。   脑海里有个模糊的人形,却不敢认,犹豫良久才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宅院没有名字,”前面的人没有回头,却似与她脑线长在了一起,“如若你是要问这宅院名字的话。这宅院在玉峰山脚下,玉峰山在临州境内。”   果真是临州。   月色下,姜芙面容看不太清楚,谁成想前面棠意突然转头,“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被他们那伙人半路抓来的,因为我会治伤。”姜芙老实答道,这种事儿没什么可瞒的,这里的人迟早会知道。   “也难怪,不过这里不是你能待的地方。”棠意一顿,“你这张脸最好一直这样,只要你一直这样,就不会落得之前寻死那女子的下场。”   这话颇有深意,姜芙猛然抬眼,二人皆不在灯下,谁也看不清对方神情。   ......   北境的秋叶已然染黄大片,转眼间,姜芙在这间宅子里住了将近一个月。   原先的单衣换上了稍厚重一些的,慧娘不让她在这里穿男装,便让人给她拿了几件衣裙,与那些姑娘们自是比不得,样式简单料子粗糙。   配上那一张黑脸,倒惹得不少人笑话。   除了这里的护院之外,偶尔还会有女子被送来,姜芙发现,新来的姑娘们会被关到西院儿一段时日,那偏院儿偶尔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似受了打骂。   而南院时常有鼓笙之音传来,她偶然进去过一回,那里的姑娘们都在练习诗词礼乐,这些女子似货品一般被人分类挑捡,容貌才情上乘的才能去到南院儿,每人会配发一名婢子,来了南院的女子,过不了多久便可出门,有时一两日,有时三五日。   姜芙听说,她们是去见大人物了,至于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很多人也讲不出来。   这园子里能与她说得上话的人不多,棠意便是其中一个,棠意长相柔美,性子也很是随和,听说她礼乐皆擅,但又和旁的姑娘不同,她不属于任何一个院子,她只待在慧娘身边。   正应了先前的猜测,这间宅子果真不是什么正经之处,甚至比她先前所料想的还要可怖。   此宅不知是谁建,专挑了这么个荒山野岭之所,目的就是掩人耳目,临州城里有一座茶楼,里面的香茗据说百余两才能买得一盏,普通百姓自是进不得,能进得去的,皆是当地商贾巨富,还有一些不知身份的神秘客商。   此楼表面卖茶,实际上卖的是这宅院里的姑娘。   除了被抓来的女子,这里也养了不少瘦马。   正如先前姜芙所知,被抓来此的,皆是各处富家女子,她们自小识礼懂乐,被人娇养着长大,皆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不同自小便被人养起等着发卖的瘦马,背后之人认为被抓来的女子,照比那些逆来顺受的瘦马多了些格外的趣味,恰如不染尘世的白桅,一下子从花枝上颤落下来,却没有艳香之气,远比瘦马值钱的多。   旁人或许想不到,可姜芙是官家女,她清楚,背后之人肯定不是普通的商人,冒了这么大风险必定也不单单是为了以女/色赚银子,这里怕是还有更大的利益牵扯。   那些姑娘们去见的大人物,所指未必都是商人,更可能是朝中官员。   而能在临州只手遮天风生水起之人的身份,只怕连姜芙都想不到。   这才是让她最为寒心的事。   这一个月,姜芙活得矛盾,来了这里的女子,要么从南院出去,要么横着出去,这一个月间,被抬出去五个,都是连姜芙也救不回来的,而救回来的那些,姜芙对此又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想要逃又寻不到机会。   ......   临州的事自认为做的天衣无缝,殊不知早就被人查了个一清二楚。   树上的落叶正好砸在长殿的门前,不多时便铺了满地,为不惹主子烦怒,洒扫的女婢忙将那惹人的干叶扫去。   太子府邸外表看似一切如常,方柳站于书案前颔首道:“殿下,临州已经有消息了,长久以来,临州附近常丢失少女,几番细查下去.......与郑大人有关。”   方柳口中的郑大人,便是崔枕安的亲娘舅,郑君诚。   “郑大人于荒山处建了一处别苑,将那些女子集中在一处,培养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再将她们送到临州最大的一间茶楼去,名为卖茶,实为卖那些女子......”   他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册子递了上去,“前去买茶的不止是一些富商,还有一些官员,据说,凡是路过临州的官员,皆去过那间茶楼。”   听完这些,崔枕安突然冷笑起来,目光却始终落在手里那枚盒子上,这盒子里装的皆是姜芙之前存留的干叶,姜芙不在的这些日子,崔枕安日日将它们放在手边能触到的地方。   “果真是我的好舅舅。”他的笑意任谁看了也发怵,不达眼底,“这样的人,当初为了保自己,不惜给我下毒,我的生母亦纵着他,就连母后也替他们瞒着。”   “他们到底拿我当什么?”   而今,当初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姜芙也不见了。   他忽然觉着自己十分可悲。   此案若是掀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方柳正为难之际,只瞧远处一道人影朝这边奔过来,几乎眨眼间便到了殿门。   方柳卷着一阵凉气入殿,因跑得急,鞋靴上还粘了落叶。   仇杨入门,连气都未来得及喘上一口,“太子殿下......太子妃有消息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回来晚了,谁在说一声,我发包(要见面了,他要变态了。)   🔒 第48章 姜芙, 好久不见了   荒无人烟的玉峰山脚,夜半无人,忽见火光闪动, 起先只若灯豆,而后借着秋风肆意蔓延,不多时, 近乎照亮整片当头夜空。   姜芙是被浓烟呛醒的,一睁见便瞧着房间外火光跳跃,尖叫声铺天盖地。   外头乱糟糟的, 惊得姜芙睡意全散, 这会儿滚滚浓烟熏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猛咳嗽几声,便闭了气, 连滚带爬自床上下来, 随手扯了块巾布将壶中未喝尽的茶水倾倒其上, 打湿后捂在自己口鼻上。   就这么会儿工夫, 却已见着火势如蛇已近,将原本暗黑的房间照得堪比天明。   门打开的瞬间,姜芙傻了眼, 火势已到了院中, 有人影尖叫着在火光前四处逃窜,还有不知哪里来的一群人在挥着刀剑四处抓人, 而原本宅中的护院各各拿着武器抵抗,两伙人火并到一处。   刀光剑影的场面混乱的如似沙场。   不知来人是谁,这般夜闯宅院说不定是哪里来的山匪, 姜芙下意识便跑, 才奔过转角, 正与奔来的棠意撞在一处,几乎来不及反应,便被领到了一颗枣树后稍作隐蔽。   “怎么回事?”二人默契齐齐蹲在枣树后,远处火光照得姜芙面上通亮,有人厮打成一团,场面极其惨烈。   棠意自树后探出半颗头来,紧盯着乱成一团的前方,还不忘将姜芙推到里面,生怕旁人发现,“不知哪里来的人,夜半闯门,数量不少,只抓人不杀人。”   先前棠意也觉着似山匪,可什么山匪胆敢劫到这园子里,且看他们的手法做派也不像匪类。   “是不是官兵?”姜芙眼中闪着火苗,心下轻喜,若是官兵,这群姑娘便有救了,自己也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看起来不像官兵,哪里来的官兵敢跑到这里来闹事......咱们先别管,先趁乱离开这里再说。”眼前人影舞动,棠意十分谨慎,此刻她的音容神态,全不似平常那般娇柔模样。   讲话干脆利落,身形矫健灵动,虽现在说这些不合时宜,但姜芙终忍不住问:“棠意,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你可曾过去黎阳?”   黎阳是姜芙的老家,家中未出事时,她一直住在那里,刚到京城时,还带着浓重的黎阳乡音,生活了几年之后便浅淡了许多。现在若再让她讲黎阳话,倒一时讲不出几句。   扣在老树干的手指尖儿轻抓了下,她没有立即回答,脸微微侧过,姜芙也只能看清她晃动的耳珰,“我没去过那里,我是临州人氏。”   “原来是这样,”姜芙点头,“我少时有个很好的玩伴与你长的很像,分开太多年了,她的长相我都记不清了,初次见你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棠意似对这件事不感兴趣,没有接着她的话头讲下去,反而扯了姜芙的腕子自树后站起身来,“趁现在咱们走,自这里拐出去便是角门,现在定没人看守,咱们可以在山上躲一夜,天亮了再下山!”   这宅子关了姜芙一个多月,可她能去的地方十分有限,只能听从棠意的安排。   这会儿厮打声渐远,两道身影迅速自暗处窜出来,一前一后隐到了墙角。   定了心神,此处无人,齐齐朝角门方向奔去。   还没走上几步,便见着突有两道人影自半路跃出来,而后一柄长剑正指在棠意的眉心。   两个人齐齐刹住脚,姜芙借着远处火光顺着剑峰看去,看清眼前两个拦路之人,一个是方柳,另一个是路行舟。   先前与路行舟仅在泽鸾青苑见过一次,姜芙过目不忘。   这两个人出现,让姜芙心中咯噔一下,心脏几乎跳漏了一拍,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郁结于心,脚步刹时生铅,多一步都走不得了。   竟没想到,她被关在这里竟还能碰上他们!   姜芙整个人震住。   或是生人见了姜芙这一张黑脸能被哄骗过去,可熟识之人自稍瞧一眼便能认出她脸上的轮廓,方柳仅瞧了姜芙一眼,很快就盯在棠意脸上,“往哪儿走?”   这是在说棠意,也可说是在讲姜芙。   “跟她没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姜芙将棠意拉在身后,虽自己将要大祸临头,却仍不愿连累无辜。   被姜芙扯着后退的工夫,棠意微微侧身,右脚微后探,垂在身后的手肘一歪,自袖中掉落出一把匕首,尾端正落在掌心。   路行舟上下打量姜芙,虽仅有一面之缘,却也知是她将崔枕安那样一个大活人扎成了筛子,直到现在伤口都没有完全好。   看起来这般柔弱的一个女子,主意倒正,果真凡事不能小觑。   本来他不用来此,可当真放心不下崔枕安,又着实想来见见这传说中的大宅院到底什么模样,好奇心驱使,便到了此处。   方柳和仇杨夜半带了人马摸到这别苑,打算趁人不备将人一应抓了,谁知有人为了逃跑竟放了把火,不仅如此还负隅顽抗,竟与他们拼了个你死我活。   “此地不宜久留,先带她们离开这里再说吧。”路行舟道。   姜芙自是不愿,本能使她朝后退去,谁知火光闪动处,突然冒出来几个反抗红眼的护院,发现了她们所在,不要命的提着刀剑朝这边砍来。   好在方柳反应极快,抽过长剑以抵当,可对方有四五个人,这边却只有方柳和路行舟两名男子,其余的人都在前院由仇杨统领未未跟到此处,姜芙与棠意也根本帮不上忙。   双方厮打间,方柳扯了嗓子高喊:“路公子,你带她们先走!”   听此一唤,站于暗处的棠意目光一定,迅速看向路行舟。   顾不得许多,先保姜芙要紧,路行舟见角落里的二人不挪动地方,便伸手随便拉了一只胳膊,三个人前后连成一串,由方柳拼命护着逃离角门。   前脚一迈出角门,后脚便来了人支援,众人齐齐奔入角门中,杀红了眼的护院很快就被援兵拿住,姜芙等三人也被人团团护住。   棠意垂首,见自己的腕子还被路行舟握在手中,这会儿了都没放开,她若有所思打量身旁的人,直到那人突然有感也回头望过来,正与她视线对上。   路行舟这时意识到到掌中有温软传来,便觉不对,忙将手放开,惊措道歉,“对不住,情急之下冒犯了。”   棠意未言,只垂下眸子看自己的脚尖儿。   路行舟颇感愧意,又道一句,“对不住。”   只见着不断有官兵从外包围过来,不多时便将这宅院围了个圈儿,而那方柳亦全身而退,脸上挂了些小彩。   宅院内厮杀声暂小,姜芙一行也被官兵护在正中,这么长久的时间,姜芙在烟火中穿梭,身上已经染了浓重的烟熏气,直冲鼻腔。她余光看向四周,荒山就在自己身后,她得想个万全的法子,若是被人这么带回京城,她就再没退路了。   那夜在船上是如何扎透崔枕安的,她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仇一早就结下了,若回去,她必死无疑。   她不怕死,只是想做的事还没做成,她还没有带钟元回家。   她在这里暗不作声,路行舟那厮却似窥见了她的内心,只见他大步行过来,正站在姜芙身边,“别动心思了,你人走不掉的。”   别过眼不去看他,强压下心里的焦灼,故作镇定套话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这件事你还是问方柳吧,我与你也讲说不清。”路行舟一顿,“马车就停在不远处,此地自有人善后,走吧。”   她走之前,与崔枕安那一场,就是做了一场了断,当时就没再想过还会见面,更没想到,会路上遇见那场意外,若不是他们,自己现在早就到了沣州。   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事没办成,只怕崔枕安还要将自己除之后快。   她绝望的闭了眼,而后睁开,“好,我回去,不过棠意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与她无关,可不可以将她放了?”   路行舟点头,“她若也是这别苑中受害的女子,自是可以放她回归本家,既你与她相识,我亲自派人送她回去就是。”   “多谢。”姜芙扭身,自有人在前给她带路。   棠意在身后欲言又止,路行舟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视线,“你随我来吧,明日天一亮我就派人送你回家。”   她未作声,只是默然点头,随在路行舟后。   往前走不远,路过一座石桥,果然见了一队人马正围着两辆马车而站。   姜芙停住步子,正看到路行舟带着棠意过来,她本意是要同他们一起走,倒不想路行舟示意她上前面那辆马车。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左不过是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行至近前,有长侍递了平凳过来,姜芙踩踏其上上了马车。   半身才探入车内,一抬眼正见车内端坐了一个人,宽肩窄腰,端姿明正,车内光线昏暗,看不清那人情绪,却隐隐可借悬挂在外的银灯看清他隐隐而现的目光。   仅此一面,姜芙的腿都软了。   两个人谁也不讲话,亦不动,就这般直愣愣的对视了片刻,终,崔枕安先按捺不住,伸手扯了姜芙的腕子。   车内狭窄,姜芙腿脚发软使不上力,轻他这么一带,双膝扑于地上,身量较轻,整个人被他拉扯着带到了身前。   崔枕安身子微微前倾,马车外的光线正打在他的侧脸上,他似浅嗤笑一声,语气极凉,“姜芙,好久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又迟到了,明天保证不会迟到了,老规矩,谁在说一声,明天早上我一齐发包~~~~~   🔒 第49章 你既想死, 那我允你   本以为这马车里无人,万没想到崔枕安竟在这里。   腕子就被他捏在手里,姜芙这回知道, 自己完了。   马车缓缓驶动,此处山路颠簸,两个人的身影在马车里浅浅晃动。   车外的银灯左摇右摆, 时而照亮他的侧脸,时而不能。   姜芙只觉他气息一点点逼近,如若一股巨浪倾覆而来。   崔枕安将人拉得更近, 贴近灯光处, 面无表情, 抬手捏起她的脸颊,满脸的松汁涂黑, 在夜里看起来尤其愚蠢, 拇指腹抿于肤上, 才发现颜色竟蹭不掉。   崔枕安轻笑一声, “你很聪明,知道乔装,若非我眼线广布, 怕是真寻不到你。”   道高一尺, 魔高一丈,崔枕安心思深沉, 触手无数,姜芙身单影只,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你想做什么?”在姜芙眼中, 崔枕安就是一个伪君子, 明面宽和, 实则睚眦必报,就一如前朝旧臣,他看似哪个都没动,实则暗处早已磨刀,只等着那些人往自己的刀口上撞。   姜芙吞了口水,将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咽回去,“你要杀了我吗?”   这世上没有人不怕死,姜芙亦是,可即便是死也不该是现在,她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做,若是就这样死在崔枕安的刀下她不会瞑目。   “杀你?”夜色中,崔枕安又是一声冷笑,“杀人一刀是最痛快的事,却十分无趣。”   显然崔枕安语色中有气恨。   他唯一一次对姜芙动了杀心,便是两年前他将离开之时,但最终没能下得了手。   姜芙想到自己先前将他扎的重伤,骨肉穿烂,发簪所制的钝伤历历在目,正如他所说,杀一刀是最痛快的事,他这心性,怎么可能舍得给她一个痛快。事到临头,姜芙虽怕,却不后悔,只悔自己运气不好,逃不脱他的掌心。   “那你想怎样?”姜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硬气一些,她就算是死,也不想向崔枕安服软求饶。   他扯着姜芙的腕子不松,亦不答话,只拇指在她腕子上轻轻摩挲,“瘦了。”   姜芙挣扎着将自己的腕子从他掌中抽离出来,这回他没有僵持,反正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根本逃脱不得。   他颇为玩味的瞧着眼前的人,似下一刻就要把她吞了。   面对这种人的压迫,姜芙终败下阵来,她整个人缩到角落里坐下,马车内本就不大的空间,她却与崔枕安硬生拉出了个对角。   马车仍旧驶动,崔枕安一言不发,越是平静便越让人感觉不安,前路未卜,姜芙只能瘫坐在那里。   也不知行了多久,外面的银灯渐渐暗下去,坐得久了人便困倦,她却不敢闭眼,只垂着头,却稍抬眼便能瞧见崔枕安的衣角。   这一路颠簸,马车终停稳当,只听外面有人通报:“太子殿下,到了。”   崔枕安不言,下一刻马车门被人自外打开,一片明光照眼,姜芙下意识抬手背稍遮了遮。   “出来。”那人身子微弯出了马车,还不忘提醒姜芙一句。   姜芙不愿动,那人似没什么耐心,竟全不顾身份伸手扯了姜芙的脚踝将人自马车里拉出来。   众人一见,第一时间低头背身,谁也不敢抬眼。   来不及惊呼,下一刻腰间就被他一双大手掐住抱带下马车。   又是一处别苑。   临州最不缺的便是这样的别苑。   这是崔枕安来此的落脚点,他自小便狡兔三窟,无论想去哪,都提前有暗线帮他处理好。   此回来是未通知任何人的,自是临州府衙也未接到消息。   只瞧外围处,倒是比那间无名别苑还要气派,姜芙难得心大一次,还想着,若是命丧于此,倒也好过死在荒山野岭。   府门被人打开,崔枕安起手便拉过姜芙朝里走。   他步子飞快,姜芙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   对此地他似分外熟悉,七拐八拐的带着姜芙入了一道垂花门,才过门中,姜芙抬眼正见着院中一棵树上吊着两个人,手被捆起来挂在树上,漫身血肉模糊,不知生死。   两个人在树上慢慢打着转儿,头偏垂下,颈下还有一圈儿绳子,只要割断捆手的绳子,人就会落到颈下的绳圈儿里,吊颈而亡。   姜芙定眼才认出那两人模样,这树上挂着的,一个是沈姜氏,一个是沈瑛,她脸上刹时没了血色,“姑母......”   沈姜氏听了声音,浅浅睁开眼皮,却见着树下那么黑的一张脸,一时没辨认出来,可声音她听得出,意识迷醒间,她用尽全力唤了一声:“芙儿......救命......”   姜芙不明白,明明之前沈瑛已经被放回家了,何故这次连姑母也一同被抓来,竟还来到临州来?   “你.......”姜芙侧过脸看向崔枕安,此刻他已经坐到长侍搬来的椅子上,似看戏一般看着姜芙。   “你让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姜芙所能想到的,只是崔枕安想要将沈家灭门,也包括她。   这些不过是开胃的前菜,或下一个被吊在树上的就是自己。   “这样的人,没必要留。”他随意一扬手,身后长侍行到树下拔刀,待姜芙反应过来时,那捆在树上的绳子已断,两个人齐齐掉入颈圈之中,细绳勒脖,两个人卡在树上窒息挣扎,场面尤其恐怖。   姜芙捂嘴后退两步,后背正撞在崔枕安的肩处,现如今他肩上的伤势未愈,经这一撞,眉头微微蹙起。   身前的人捂着脸跌跌撞撞,退无可退,崔枕安捏住她的肩迫使姜芙只能留在原地,她捂着脸不肯看,拼了命的摇头:“不要!”   沈瑛和沈姜氏不过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力气挣扎,只能凭由那根绳子在自己颈上越勒越紧,最后再没了气息,被吊死的人死状惨怖,比姜芙以往见过的任何都要凄惨,她脚步虚浮,两条腿如何也不听使唤。   崔枕安终将人放开,她扶着垂花门跑了出去,终在一处折角蹲下/身干呕。   余光瞧见崔枕安的衣角就停在眼前,姜芙腿软的仍不能动弹,一阵秋风吹过,黄叶正落在两个人之间,姜芙脊背发寒。   勉强扶着墙根儿站起身子,姜芙对上他的目光。   两个月未见,崔枕安照比先前瘦了整一圈,眼底两片乌青色,眼神中透着股阴气。   心口有股闷气,想哭也哭不出来,姜芙见不得这样的血色,再怎么说,姑母也是她的亲人,旁人可以不顾,可有血缘之人,她看不过眼,她对姑母最大的恨意不过是远走他乡再也不见,却也从未想到这般下场。   里面的惨剧她阻止不了,却恶恨了眼前的人,“伤你的是我姜芙,何故拿妇孺开刀,崔枕安,杀人不过头点地!”   这人近前一步,他再次伸手搂过姜芙的脖颈,迫使她来到身前,“你可知,我为何能这么顺利找到你吗?”   “你离京不久,沈齐贪污被查,他见势不妙举家逃亡,想要在临州渡口上船时被人发现。”   “可笑的是,沈齐丢下女儿和妻子自己跑了。”   这很像沈齐处事风格,他是能做得出这种事的,连崔枕安都不免发笑。   “他们一家三口与你在一间客栈相遇,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认你。在这两个人落网后,你的姑母亲口告诉我,你扮成一个哑巴小货郎一路北行。”   他字字声重,如硬石块一字一句敲击在姜芙心口,“她们听说我想杀你,就想拿你换平安。”   姜芙整个人怔住,丝毫不知这是何时的事,更不知自己这一路走来见过的人里,何时出现过这三个人。   她自认乔装天衣无缝,论常理,崔枕安怎么可能一抓一个准呢!   姜芙眼中神色一黯,前一刻还可怜姑母与沈瑛,此刻只想可怜自己。   她不知自己厌恶的到底是那惨烈的一幕,还是这些可笑的亲情,一时间竟难以分辨。   见人愣住,崔枕安身子微微前探在她耳畔阴笑道:“姜芙,我说过,一刀死是最无趣的,你若想死,我还有一千种法子等着你,你也可以现在就同你的姑母表姐一齐上路,在下面等着你的姑父沈齐!”   “崔枕安,你就是不肯放过我是吗?我说过,咱们两个的孽缘早就斩断了,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从未有过的绝望之感铺天盖地袭来。   她一生从未做恶,却任人可欺,无一人护她,想去的地方去不得,想做的事做不到。   “斩断?”他冷笑一声,“这件事你说了不算。”   “姜芙,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是要吊死在这儿,还是同我回宫去接着当你的太子妃?”   “你将我也吊死吧。”姜芙沉肩,脑子一热几乎不曾犹豫,朝前行了一步,颇认命道。   见此,崔枕安双眸微眯,这种对抗,对崔枕安来讲无疑是挑衅。   他提目正见着她发上插的那支簪子,当夜她正是用那支群青色发簪将自己伤了个体无完肤。   心中邪火一起,崔枕安怒一拔出她发上的玉兰簪,一手用力抓住她的衣襟,将人生生带到身前,簪尖儿就抵在她喉前。   二人相近,他声线气得发抖,姜芙听得一清二楚,“你和他们也没什么两样。”   旧事真相大白,崔枕安才知,其实自己在亲人眼中也不过是争权夺利的棋子。   生母借着他的性命借刀杀人,残害无数。   亲舅舅借着他的势肆意敛财,伤天害理。   他唯一亲近信任的母后亦为了保郑氏家族同他们一起将自己蒙在鼓里。   所有人都在骗他。   就连姜芙也是,为了逃离,不惜哄骗他。   “你既想死,那我允你。”   作者有话说:   好尴尬,又迟到了,那么谁在说一下吧,明天上午十点我一齐发包~~~~~太难写了,真的太难写了   🔒 第50章 “杀了她, 杀了她!”   他只要将姜芙稍稍往前送些,或是他手上加些力道,那支群青色的玉兰发簪就能轻易穿透她的脖子。   崔枕安自于背方身材高大, 而姜芙生于黎阳,黎阳女子大多纤瘦轻盈,此刻的姜芙就荡在他的手下, 似一条随风摆动的柳枝。   长发散落下下,满头青丝正搭在崔枕安的指背上。   曾经的姜芙满心满眼只有他,正如姜芙所言, 即便是沈氏有意安排, 她亦从未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   姜芙本身就是个极其美好的女子, 性子柔顺、温良、赤诚,清澈的似一潭明溪。   这样的女子, 即便是当年的崔枕安也难保不心动, 可心动又如何, 不明真相时只将她当作了一条美丽的毒蛇, 直至后来真相大白,他可以毫无顾忌与保留的去爱她的时候,她竟说她不要了。   一个才刚开始, 一个却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再坚韧的人也会有跌倒了再不想爬起来的念头, 姜芙现下正是如此。   横也是一刀,竖也是一刀, 她认命的闭上眼,等着钟元送她的那支发簪扎透她的脖子。   这也算是同钟元一起去了。   她这一闭上眼,崔枕安整个人似疯魔一般, 近乎气急, 他自恃冷静沉心之人, 可却被一个小小的姜芙几次三番气到心脉几乎炸掉。   明明姜芙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明明她只肖一个笑脸,一句软话就可以让他崔枕安败下阵来,可这人偏生不知哪里生的倔强,宁死也不愿。   让向来百战不殆之人感受到了盖顶般的挫败感。   到底还是崔枕安朝前送的力道顿住,只瞧他红着眼,咬牙切齿的在姜芙耳畔道:“姜芙,你以为死了就是结束吗?我告诉你,即便你死,我也要扒下你的皮,日日留带在身边。”   气急败坏,口不择言。   二人怒火撞到一处,姜芙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嘴角含笑,“随你。”   宽长的眼尾泛起红丝,幽黑的眸子生出一抹绝决之意,崔枕安薄唇微抿,一种被架在上面不上不下之感。   强大的理智早被升起的那股子魔鬼似的妒火缠绕覆盖,他心口绞痛又起,耳畔似有一个沉重的声线在催促:“杀了她,杀了她!”   握着发簪的手用力到发颤,骨节近乎穿透皮肉之感,崔枕安胸口剧烈起伏。   “太子殿下!郑大人有要事求见!”——方柳的声线如若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打破僵局。   几乎同时,崔枕安的怒极冲顶顷刻一泄。   姜芙明显听到崔枕安自鼻腔中纳出沉息一股,随而抓在自己后颈上的那只手力道也松浅下来。   方柳自不远处奔来,脚步匆忙,快速扫了姜芙一眼才向崔枕安重复道:“太子殿下,郑君诚郑大人此刻正在府门外求见。”   崔枕安来临州的事并非提前通知,就是怕他们有所防备,昨夜突袭闹了那么一场,自也没通知临州府,他想做便做了。   这会儿郑君诚前来,必是热锅上的蚂蚁,急着探崔枕安的来意。   薄唇微启,原本紧紧蹙起的眉也有了松意,“知道了。”   这会儿他眼尾的红意退散七八,连语气也跟着平和许多。   将手里的人暂且放开,手里的发簪被他随手一丢。   他长身宁立,再不似方才那恨极气极的疯样,更没再瞧姜芙一眼,“既你不想做太子妃,那就不必做了,你自有你的去处。”   心脏隐痛,崔枕安转身便走。   方柳杵在原地看着姜芙,神情凝重。   见人走远,姜芙才似瘫了一般坐到地上,长发随风而摆,待回过神来,才想起那支发簪,好在方才崔枕安的脚下是一片草坪,发簪被他丢下,此刻正好端端的躺在草丛之中。   将其拾起紧紧拿在手中,姜芙仍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狂跳不止的心音。   “太子妃,您这又是何苦呢。”方柳不是姜芙,根本不懂她的坚持在哪里。   在他看来,姜芙的执拗只是不知好歹,他每每想要告诉她钟元还活着,却又不敢开口,只能这般不痛不痒的劝解两句。   全无用处。   姜芙没应,她不想向崔枕安低头,心知肚明,她与崔枕安从来都不是一类人,他想要的,她给不了,同理,姜芙想要的,崔枕安永远都不可能做到。   她又何尝不知,只要她说句软话,只要她向崔枕安低头,高位、权利、荣化便都唾手可得,可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她从前爱的那个崔枕安早就死了,从前的那个姜芙也一早就不见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硬凑到一起是全无用处的。   与其相互折磨,倒不如一别两宽。   方柳不便再言,也只能摇头叹了口气,随上崔枕安的步伐。   崔枕安长步飞快,脸色铁青,前方仇杨迎上来,却也只敢随到身后,半句话也不敢多讲。   待到了见客的正堂时,崔枕安立即换上一副松意,将所有的不悦之色都留在门外,跨入门槛的那一刻,崔枕安仍是平日里那个温沉平和的太子殿下。   郑君诚早在此等候多时,夜半时有人来报,说玉峰山下的那座宅院不知被哪里来的一伙人闯入,而后不久便探听到崔枕安来此的消息,惊得郑君诚一夜未眠,才赶着天亮就急急奔来。   “臣,见过太子殿下。”臣见君主,即便是亲,也要先行重礼,一见崔枕安入门,郑君诚跪下行礼问安。郑君诚模样与温肃皇后更像一些,即便现在上了些年纪,仍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轮廓。   “舅舅不必多礼。”崔枕安稍抬手,语气仍旧客气。   郑君诚眼珠子一转,身子微抬,眼见着崔枕安从他身前路过,后端坐主位。   而后他才敢起身,挪到偏侧坐下。   “舅舅消息当真灵通,我才一到临州,您就得了消息。”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臣听闻有一队人马自京城入了临州,为保临州安宁,也只能多留些心思,倒不想竟是太子殿下,不敢不来请安。”   “有劳舅舅了,”有长侍上来温茶,崔枕安悠闲端起一盏,“我在京城听说,临州不算太平,我便来瞧瞧。有密报说,临州有座宅院,里面养了些女子,专供商贾权贵享乐,其中还牵连不少官员,可有此事?”   既那座宅院几近被捣毁,人抓了不少,自是说明崔枕安已知道内情,再狡辩已经无用,郑君诚也能顺着崔枕安道:“太子殿下您说的便是玉峰山脚下的那座吧,其实这样的宅院倒不少,不过是养了些瘦马舞姬一流,您也知道,临州为全国最大的渡口,来往行商人流巨大,这些事是少不得的.......”   “至于您说牵扯官员一类,据臣所知,是不存在的。”   那座宅院中有许多帐目往来,皆是郑君诚勾结官员的铁证,却早已在那场大火中与慧娘一齐烧焚殆尽,他只需咬定是暗宅养瘦马之所,便可无事。   崔枕安只定睛望了他一眼,随而笑起,“天下初定,父皇将舅舅安排在临州此等贸易往来要地,自是对舅舅信任有加。现在京城因此事流言四起,我也是放心不下前来此走个过场,回去同父皇也好有个交待。”   一到临州,崔枕安便察觉出来这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绝非密报上的那些,与郑君诚有关之人到底有多少,他需一次性摸个底。   新账旧账一齐算。   郑君诚眼中露了些笑意,“臣前阵子听闻,太子殿下身子不太好,特意选了些滋补的药品送往京城,不知太子殿下用着可还好?”   “有劳舅舅费心,东西早就收到了,早听说临州气候养人,我也正是借此机来养养身子,所以才特意挑了这处宅院。”   听他言下之意,是还要在临州待上一段时间才能走,郑君诚不免心慌,“此宅院虽好,可离府衙太远,太子殿下若不弃,不如移居到臣的府上。”   “不必了,我倒喜欢这里的清静。”崔枕安相拒,若是住到郑君诚府上,怕是有许多事都不方便查下去了。   崔枕安虽气,却也只是在姜芙的事上生气,对公事上却是异常冷静,沉得住气。   郑君诚并非才能兼备之人,不过是当初倚了温肃皇后的势,自认为郑氏与崔枕安是绑在一处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他做起恶来才尤其大胆。   就犯犯的条条都是死罪,可他同时也是当今太子的亲舅舅,若是治了自己的罪,他自己也逃脱不了。   两人相谈许久,郑君诚倒不似先来时的那般拘谨。试探了一番,倒也没什么结果。   最后当真以为崔枕安只是来临州走个过场,倒与他谈起家常来,多数与温肃皇后有关,殊不知这让崔枕安的恨意更加重一分。   直到将人送走,崔枕安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色又一下子阴沉下来。   前不久才生了气,这会心口的绞痛未退,而这一切都是他的好舅舅做下。   独在堂中静坐良久,崔枕安这才记起姜芙,且问一旁方柳,“姜芙人呢?”   “属下命人将太子妃送回房歇息了。”   “树上吊的那两个脏东西,丢到山上去喂野狗,”崔枕安一顿,“还有,传令下去,太子妃已经身染重疾客死异乡。”   方柳和仇杨齐齐怔住,默契对视一眼后,方柳才问:“太子殿下,您这是......”   “她既不愿做这个太子妃,那便换人去做,”崔枕安自椅上站起身来,目光若寒剑,“我成全她!”   话是这么讲,可方柳怎么看,他这愤恨的模样也不似要成全人呐!   作者有话说:   🔒 第51章 我现在倒不想杀你了   便觉不对, 方柳只看向仇杨,可仇杨脑子比他还要木,更是不敢先发一言。   此话不知该如何应下, 方柳只能原地不动。   见方柳不动地方,崔枕安目光突然凌厉,“还杵在这做什么?”   他只当是这两个人在闹别扭, 崔枕安脑子一热想一出是一出,事儿过了,倒霉的还是传令之人, 方柳不敢贸然, 只能劝道:“太子殿下, 这令一旦传下去,只怕......”   “你近来做事越发啰嗦了。”那人垂眸, 神色未明, 却不由让方柳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不敢再耽搁, 也只能照着他说的话去做。   此刻折腾一圈儿下来, 已是日上三竿。   此宅院虽不在闹市,出入行动却也十分方便,四周幽静, 别有临州近水的风情, 有长河绕城,城中百姓依河而渡。   自打昨夜被带到此处, 棠意近乎一夜未眠,终捱到天亮时,有人敲了她的房门。   “进。”她声线甜软, 隔着门板应了一声。   来者是一位姑娘, 看衣着打扮, 像是谁家有头有脸的婢女,见着棠意先福了福身,“姑娘,路公子遣奴婢来问你一声家在何处,可以派人送你回家。”   家?   棠意在心中冷笑,她早就没家了。   “敢问这位姐姐,你口中的路公子,可是昨夜送我回来的那位?”   小婢女点头,“正是。”   “他现在在哪?我想去谢谢他。”   婢女道:“公子昨夜受了点皮肉伤,这会儿正在房中换药呢。”   “这位路公子是京城来的吗?”棠意似说家常一般打听道,“我听他说话的口音,倒不像京城人氏。”   不说自家在哪里,只单单打听路公子的来历,小婢女便起了些疑心,倒不是觉着她有什么,只是拿她当了妄想攀高枝的庸俗女子。   小婢女一笑,笑中夹了些瞧不起的意味,语气也变得怪调起来,“我们公子当然不是京城人氏,路公子名为路行舟,出身北境高门,是当朝平章政事路唯京路大人的独子,和皇族崔氏有亲连,路大人深受皇上重用,路公子自然也备受瞩目。”   提到路唯京这个名字,棠意藏在袖口中的手紧紧握成拳,面上却仍能保持温笑,“原是如此,路公子果真是贵人。”   “何止是贵人,除却皇亲不说,路公子与太子殿下私交甚好。”小婢女原本就是路行舟身边伺候的人,路行舟每次出来都要带上自己府里的丫鬟小厮在身边,高门中人,总是有些傲气在的,管他是鱼还是虾。   “路公子救我一命,我想亲自向她道谢。”棠意自椅上站起身来,“劳烦姐姐带路。”   小婢女上打下量她,长得倒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虽不情愿,却也没由头阻着人不去道谢,也只能前头带路。   终到路行舟所居的院子,房门正开着,小婢女站在门口通报了一声,而后里面的人示意棠意进去。   入门时,正有小厮在给路行舟包扎,昨夜一翻打斗,乱中手臂被那些不要命的护院划了一道伤口。   见是她,倒让路行舟十分意外,“怎么没走?”   他想着,被困在那宅院里的女子定是急着归乡的。   “想来向路公子道谢。”棠意的声线极柔极软,讲起话来轻飘飘的,姿容艳丽,一旁包伤的小厮偷偷提目看了一眼,惊色充眼。   早听闻临州瘦马艳绝一方,倒不是徒有虚名。   “举手之劳,”路行舟在桌下踢了那失礼的小厮一脚,“你不是姜芙的朋友吗,她既发了话,自是要带着你的。”   出门在外,路行舟不愿暴露旁人身份,太子妃一事不便相告,只囫囵着避开了。   其他被解救的女子都被带往一处,做好记录一一送还归乡,既她与姜芙不错,看在姜芙面上便单送她,也不必做些什么记录。   棠意一早知道姜芙真名,从未信过她所谓的钟芙一说,知道真名后也没有惊异之色。   “她人呢?”自打昨夜分开,便再没见过。   路行舟轻笑一声,“她自有她的去处,对了,你家在哪里?我让他们送你。”   说到此,棠意眼色一沉,低眉摇了摇头,“我与那些姑娘不一样,我是自小被人养起来卖到这的。”   这便是瘦马了。   瘦马何以为家,自是没有,见无端挑起旁人的伤心事,路行舟有些尴尬,“抱歉,我失言了。”   她轻抿唇角,强挤出一抹笑意,一双眼却含着秋水,我见犹怜。   “既如此,那你就先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左右我们一时还走不了,到时候我再给你寻个好去处。”说到好去处,路行舟也不知是哪里,只是可怜她孤苦无依。   “多谢路公子。”棠意眸光含水,眼圈儿微红。   见不得女人掉眼泪,路行舟摆摆手,“回去休息吧。”   棠意点头,不再言其他,扭身出门时,那小婢女分明剜了她一眼。   落叶缤纷处,棠意轻步踩上,脚下的树叶发出一声声脆响,棠意唇角微勾,幻想着,若路行舟能死在她的刀下,那一双眼泡踩下去,是不是也是类似声响。   ......   这偌大的宅院里随处可见提刀的侍卫。   崔枕安很谨慎,带的人皆是高手,其中不乏暗线在四周游荡。   姜芙觉着自己又入了天罗地网,一想到再回到京城,再回到那座冰凉的太子府邸,而后一辈子被崔枕安困在那里,她就要疯了。   脸上的妆已经过了多日,开始脱落颜色,姜芙将自己的脸整个浸在铜盆当中,反复几次,那松汁变得浅淡,最终她脸上恢复了本来颜色。   白皙通透,阳光照过来,似剥了壳的荔枝。   脸上未擦净的水渍顺着下巴滴落下来,正落在盆中,发出细微声响,她突然想到今日来见崔枕安的那个郑君诚。   先前在许氏一案的卷宗上她曾见过郑君诚这个名字,先前那些恶人好似就是仗了一位郑姓官员的势,“临州.......郑.......郑君诚.......”   她低声念道。   一个越来越可怕的念头慢慢在姜芙脑海中不断膨胀,姜芙将这些都联系在一处,在脑子里反复转圈儿,赫然睁目。   难不成那位郑姓官员就是郑君诚?   所有的事都联系到了一起,姜芙只觉着脑子嗡一声响。   门声突然响动,沉思中的人明显吓了一跳。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崔枕安。   不同先前,这回两个人再见面,像极了仇人。   不,他们现在就是仇人。   此刻姜芙的发髻重新盘好,脸上那看起来可笑的黑色染料也已洗净,崔枕安竟伸手捏起她的下颚左右端详,如玉的颜色不由让人心动,“姜芙,我现在倒不想杀你了。”   作者有话说:   忘说了,男主不会娶别人,此事件是为了引出另一件事   🔒 第52章 这账怎么算?   他手上力道不大, 姜芙退后一步,脱了他的挟制。   即便是崔枕安不来,姜芙这回也得去找他。   “崔枕安, 你舅舅郑君诚是不是和先前那座被烧的宅院有关系?”   “怎么?”   “那便是了,”姜芙冷笑一声,“你可知你舅舅都做了什么?他命手底下的人四处去搜罗年轻姑娘, 都装在大木箱子里,运到临州来,送到权贵的榻上。”   当初她可是亲眼见着那些查船的官兵是如何放水, 也知那郑大人是何人物, 自不必想也知道, 除了皇亲,谁还敢有这种胆量。   “那又如何。”他对此事似全不在意, 反而悠哉坐到一旁, 如在听姜芙讲戏文。   姜芙有些急了, 又靠近一步, “你可知道,你舅舅做的都是伤天害理的事,这样的事你也要包庇吗?”   “那座宅院是烧了, 可那么多活生生的女子你都视而不见吗?她们本就是清白人家的女儿, 往后又该如何生活你可想过。你舅舅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抢人,视王法于何?”   在姜芙看来, 那座宅院被烧,可崔枕安只是命人将那些原本清白人家的女子一一送还回乡,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   在这里待了近两个月, 姜芙看到无数女子从南院被送出去, 也有无数尸体被人处理掉, 即便是从南院出去的女子也是被迫的,只为了保命。在那座宅院里,她们顶了香茗的代号,对那些权贵来讲,她们也不过是一盏茶饮罢了。   “你到底要纵容他到什么时候?”姜芙气得脸色发红,根本忍不住为此事发声,“就因为他姓郑?他所做的一切你都可以视而不见?”   更重要的是,郑君诚牵扯了当年许氏一案,现在姜芙几乎可以确定,当年的许氏案根本不止卷宗上所记那般简单。   若崔枕安铁了心不给许家翻案,那许氏定会顶着残害太子的污名生生世世。   这对于钟元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听她讲了这么一通,崔枕安沉了口心气,面色仍旧无波,最后也只是不痛不痒的警告,“姜芙,你只管安分守己,旁的事还轮不到你插手。”   正因见这些女子的惨状,只要心中尚有一丝正义所存之人便不能无视这些的存在,姜芙一时心热,竟也开始高声道:“你舅舅做恶多端,只要来了临州的人都知道,你更是心知肚明,许氏案与你舅舅有牵扯,你也比谁都清楚,连这样的人你都能容,与前朝相比,你崔氏天下又有什么了不起!”   “姜芙!”崔枕安终捺不住,一掌拍在桌上,这一下力道不轻,桌上茶盏被震倒,里面茶汤洒了半扇桌子。   他自椅上站起,一双眼紧紧盯着前方的女子,似要将人生吞了,“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许家。”   两个人之间最不能提的就是钟元相关,一提必炸。   激头上脑,崔枕安又开始口不择言。   “你说的一点都不错,我就是要包庇郑氏,就是要纵着郑氏,他许家是什么东西,怎配与郑氏相提并论!”崔枕安最听不得的便是姜芙提及许氏,许氏便是钟元,她只是为了钟元,“我知道你并不想死,你说过这条命是钟元救的,你舍不得死的,你的钟元早被我挫骨扬灰,你想逃,这辈子都逃不成,你就在我手底下慢慢磨,磨到老,到死。你就算是恨,也要最恨我!”   现下在姜芙眼中,崔枕安这张脸尤其可恶,钟元就是姜芙的软肋,从他口中每提一次,都生生扎得她心要碎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姜芙猛一甩巴掌,正扣在崔枕安的脸上。   这一巴掌力道不轻,姜芙顿觉手掌火辣辣的。   一巴掌抡下来,两个人齐齐愣住。   左不过是一介柔弱的女子,她所用的十分力,落在崔枕安这个大男人的脸上倒也算不上多疼,不过他好像觉着,心裂了一道口子。   抬手触上自己脸颊,这是崔枕安生平头一次被人打巴掌,不可置信、震惊、屈辱、心寒......可笑。   是的,可笑。   那人抿了自己的指尖儿,下一刻竟阴阴的笑起来,这笑意瘆人,让人寒毛直立,眉目高提,这回儿姜芙也冷静下来,冷静过后便是怕,她下意识的想要夺门而逃,可那人只肖长臂一伸,就能轻而易举的将她扯回到身前。   又如先前那样,单手掐住姜芙的后颈,另一只手便能轻易的困住她的腕子,崔枕安越发贴近,姜芙被迫一步步后退,眼前人身形高大,将姜芙面前的视野几乎遮的密不透风。   “姜芙,出逃两个月,你越来越放肆了。”面上仍是笑着,可那笑却透骨的寒。   几乎全无还手之力的人被他逼退到墙角,最后退无可退,后背只能抵在冰凉的墙壁之上。   姜芙沉肩无力摇头,“我真不知道,我从前喜欢你什么。你除了这副皮囊之外,与我从前所想之人,没有半分相似,是我错了,是我蠢。”   总有一种感觉,她是跳到了当初自己挖的坑里。   若非自己当初太过傻气,也不至于同这种人缠上。   眼前的人又是一声冷笑,“你的确蠢,不过被人救过一次就爱了别人那么多年,为了你那可笑的自尊心,明明自己不是细作却又不说,反而将心事写在一堆烂叶子上,这不是蠢还能是什么?”   仅此一句,似一下子说到了姜芙的伤心事,这是姜芙心里最不愿触及的一处,她被崔枕安一击则溃,终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破口大骂道:“崔枕安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你根本不配被我爱!”   两个人皆是气急,崔枕安原本脸色铁青,却在见到她眼泪的一刹傻了眼。   泪珠子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一如姜芙的委屈,如何也流落不尽。   姜芙只顾闭着眼哭,根本没看到眼前的人原本紧咬的牙关一点点松懈下来,脸上的恨意未散,语气却已平和,“对,我不配被爱。”   “我也才知,这世上本也没有那种东西,唯有我的心情感受最重要,我不必在乎任何人,就如这太子妃,你既不想当,那就不当,我崔枕安不是非你不可。”   “可是我只要不放你,你哪也去不了。”   这个时候,此人仍旧嘴比铁硬。   既不是非她不可,何故缠着捆着?   既不是举足轻重的人,何故非要不惜手段迫使她回头呢?   姜芙哭得更厉害了,不知骂了他多少遍,可她是个大家闺秀,所知的最难听的话也不过是混蛋之流,旁的就再也骂不出了。   手上困着她的力道浅浅松懈下来,慢慢挪放到她的腰际。   许是感到一切都是那般无力,姜芙哭声由小变大,最后捂着脸呜咽。   待怒气随着她的哭声一点一点退下去,崔枕安也终退了一身的森寒,声声呜咽震动着他的耳膜,不由让他记起从前。   那时候在旧府,处处暗流涌动,充斥着心机与杀意,彼时万般不好,却唯有姜芙似一抹明光。   那时的她从不掉眼泪,每天都是笑呵呵的,明媚、柔和,可以融化万物。   崔枕安一早就爱她,只是当时他不知道,避着不去承认。   可是现在他承认了,他知道了,姜芙却不要他了,和那些人一样,都不要他了。   两个人只要一碰头,不是吵便是吵,再不会心平气和的说一句话。   心中一阵酸楚,手朝前一送,将她整个人扣在自己怀中。   自指缝间呼出的潮热之气一下一下扑在崔枕安的喉节处,只瞧那人心生悸动,喉节也跟着滚了滚。   终是忍不住微微偏下头去,唇贴到她的耳珠之上轻啄一下。   她没反应,只是哭。   崔枕安收了手臂,将人搂得紧了些,又腾出一只手去扯她的腕子,她与崔枕安抗争良久,最终力道太浅挣扎不过,最后硬生被人从脸上拉扯下来。   只觉一阵滚热,姜芙再反应过来,已是他的唇贴到自己的额上,而后是鼻尖儿,最后是嘴唇,姜芙摇头,可下颚又被他捏住,单手拖着姜芙一点点朝后,最终来到榻前,滚热的气息近乎将人淹没。   姜芙的脚绊在脚榻之上,身子朝后仰去,她一惊,以双手支撑才不至于摔倒,崔枕安的鼻尖儿蹭过她的脸颊,在姜芙眼前罩下硕大的阴影。   伸手想要将人推开,他身形一歪,仰躺下来,将姜芙整个人也随之带倒,两条手臂稍稍一带,姜芙便被带到了他的身前,紧紧扣住。   姜芙能感觉得到他越来越急促的气息,以及越发难以逃脱的桎梏。他单腿弯曲,别在姜芙的腿侧,稍一翻身,又将人压下。   趁此机,姜芙想要朝发上伸手,群青发簪却被崔枕安提前拔下丢到一旁,他终是抬脸,强稳了气息,瞳上却蒙着一层雾色,深浅不一的热气扑在姜芙脸上,“又想扎我?”   “上回你扎我的还没讨回来,这账怎么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和孕妇从中午逛到八点多,还好上午有点存稿,我知道我又迟到了(那么还是老规矩,谁在说一声,明天早上十点一起发包)   🔒 第53章 约誓   姜芙着实无话可说, 因为她知道,无论同崔枕安说什么都全无用处,这样一个极端自我自傲之人, 能指望他什么呢。   “姜芙我告诉你,不是所有的事都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崔枕安拇指轻抚方才她唇上被自己吸咬处的红痕,“旁的事我自有分寸, 你不必插手,更没权利质问。”   一如许氏一案还有临州案,牵连甚广, 事关亲眷, 如何能轻易下论。   更何况他身为储君却非天子, 有些事不能越权。   “我现在要同你讲的是你我之间的事。”他的身形再次压低了一分,膝盖将她腿抵开, “你扎我那回, 该怎么算?”   她闭上眼, 人在屋檐下, 自知反抗无用功。   “我瞧着你医术倒是精进不少,应是那人教了你许多,你有没有本事将我的心病医好?”凑到一起, 手便不能得闲, 在她唇畔反复游走,终于说道, “这两日我倒是细细考虑了一番,你若是有本事将我医好,我可以应你一件事。”   蓦然睁眼, 姜芙看向他三分笑意的眼, 不敢相信, 却还是没忍住一问:“真的?”   “前提你是要将我医好。”总是这样见了面就打也不是个法子,他得想个折中的主意先将人稳住,之所以这般笃定,是因他觉着姜芙虽然现在有两把刷子却远没到那个程度。   毕竟自己病当年可是经过多少大手诊治都未痊愈。   此事诱/惑极大,可姜芙还是不敢轻易相信此人,眼珠子微微顿了片刻,“任何事?”   “我所能做到的任何事。”他道。   心念一起,姜芙原本丧着的一张脸竟稍稍有了些喜色,并且有两个念头飞速的在脑海里盘旋起来。   瞧出她眼角眉梢中情绪的突然转换,崔枕安似猜出她脑子里在盘算什么,又泼冷水的加上一句,“别高兴太早,我这是积年的顽疾,你这三五年的医术怕是不成。”   “你怎知我不成!”姜芙不服气,不管成与不成,她总愿意全力一试,哪怕仅有星点希望,“可你若说话不算怎么办?”   他二话不讲,将掌心朝前,伸到姜芙眼前,“咱们可以击掌为誓,若姜芙能将我心疾医好,我崔枕安便应她我所能做到的任何一件事。若我崔枕安食言,天打雷劈,死难超生。”   他掌心的纹路深明,走势干净有力,姜芙看得清楚,自古君王将誓言看得极重,不会有人轻易拿此来赌咒发誓。   这回姜芙的心当真活了,生怕过了这村没这店,给自己拼命奔出一条路来,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得多。   她伸出左掌,重重扣在崔枕安的掌心之上,细手纤白,整比他的手小上一圈轮廓。   声响即应誓,崔枕安只觉着掌中传来一股温凉,下一刻他五指分开,指尖儿依次穿插在她的指缝当中,紧紧扣住,“可你若是医不好怎么办?”   “医不好,便一直医,医到你好为止。”她才不会说什么“要杀要剐随便你”之类的言辞,。   见她未傻得透顶,崔枕安笑出声来,“可是在你没治好之前,你得听我的,不能再跑,也不能惹我生气。至于你想知道的某些事,有朝一日我都会给你答案。”   话未说尽,他脸贴过来,唇角蹭于她的脸侧,轻轻含住其耳珠。   突如其来的一下,姜芙一声喑叹脱口而出,原本就是声线轻柔,落到了崔枕安的耳朵里便激起千层浪。   尤记得初回出于妒恨加之生疏将人折腾的不轻,这回他耐了性子循序渐进。   银钩落,月帐遮。   姜芙的绣鞋一只落在脚踏上,一只落在砖石上,不多时,满绣花碎的垂领衫顺着榻沿坠落,将脚踏上的那只绣鞋盖得严实。   姜芙的膝支出于月帐缝隙。   那人在蝴蝶翅膀上轻咬一口,满脑子混乱的姜芙肩膀跟着轻颤一下。   她扯过一旁锦绣被将自己盖上,紧接着又来一口,姜芙的头蒙在锦被当中,玉齿也轻轻咬住织锦。   辗转、轻磨。   不顾姜芙推在他发顶的手,他只看到点点清溪,与蝴蝶腹部微微的颤动。   最后撑身坐起,掀开锦被一角,同姜芙同处暗处。   这里已被她吐出的气息烘得闷热,崔枕安双手自背后轻轻扣住发姜芙双肩,侧颜贴在她的脸颊上,近乎以气音唤了她的名字,“姜芙......”   随着他含糊着低语一声,姜芙发顶朝后,下巴微微仰起。   室内无风,月帐自动。   姜芙的脚尖儿在月帐的褶皱中时隐时现。   直到崔枕安的肩脊布上颗颗豆似的汗珠才肯放人。   此刻姜芙整个人也似才从水里打捞上岸。   这应该是个体力活儿。   尽管姜芙根本没出什么力气,可每经一场就似被人抽掉一层皮,整个人都倒在一旁再没有精力,眼皮沉重,只想睡过去。   那人脸上原本的苍白此刻变得略带红润,稍平了口气才渐渐恢复本来颜色。   迷迷糊糊之间姜芙听到他好似朝外面的人吩咐了什么,不多时便听到侧间有木桶碰撞之音传来。   帐上银钩碰撞,发出闷响声,崔枕安的手臂穿过姜芙的颈窝之下,另一只放在膝后,将她人整个从榻上打捞起来。   原本胜雪的肌肤这会儿粉桃开遍,颜色深重不一,放眼看去都是某人做恶的痕迹,未消去的汗珠子如若碎晶。   将人抱到侧间,才有人来送过温水,此刻侧间的沐桶中水气氤氲,姜芙被他放到沐桶中来,随之崔枕安也进到桶中。   沐桶虽圆大,却也是承了两个人的重量,这人一入水,桶中温水溢满,水中花瓣浮出一半。   不愿意正脸对她,姜芙转过身去,手臂搭在桶沿之上,长发垂入水中,如若漂浮的丝带,崔枕安在身后取了软帕轻轻为她擦洗,脊背一条,皆是方才磨出的红痕,长□□散间,背上那颗圆形的疤痕也越发显眼了些。   他人贴过去,下巴杵在姜芙的肩头,手臂环住她的纤腰,“明日起就给我施针,将你全身的本事都用出来。”   姜芙不愿理他,困得厉害,只头枕着手臂闭上眼。   这会儿她面色红润,被啃咬的唇似染了口脂,越发冰透,他忍不住抬手扣在珍珠之上,姜芙睁眼想伸手捂上,却已经迟了。   最后沐桶中的水生生折了大半,浇得遍地都是。   原本桶中的花瓣也散落在外,室中一片狼藉。   姜芙又是被他抱着回房的,此刻房内一应都换了干净的,连先前落地的衣衫也都不知去向,反而榻边摆了干净的寝衣。   换好衣衫,姜芙半死不活的躺下,仍是一句话不肯说。   “好好睡一觉,我还有些事,处理完了再来看你。”朵颐应足之人亦换好干净衣袍,重梳玉冠,先前脸上的那抹晦气消失殆尽。   亲自将月帐放下,崔枕安这才离开。   其间方柳和仇杨一直在院中守着,光茶水就喝败了两壶,崔枕安自入了房中再出来时已过了差不多三个时辰。   明明入门时是黑着一张脸,再出来,春风满面,连衣袍穿的也不是白日那身。   方柳与仇杨只交汇了一个眼神,而后齐齐低下眼,装作不知。   回到自己所居房间,见桌案上放了几册宗案。   方柳上前道:“殿下,这两天属下派人将之前玉峰山那座烧毁的宅院搜罗了一圈儿,发现一些未烧尽的官员往来记账,残缺难辨,他们正在加急修补。”   郑君诚贪污纳垢,借着皇亲的身份无法无天,肆意敛财卖官,早有一方自己的势力。   这回崔枕安亲自来临州,众官员暗声不动,正加急着私下销毁罪证。   崔枕安随意翻阅桌上案册,“不要只在原处查,也要去寻访百姓,一场大火定是不可能全部烧尽的,除了那所宅院一定还有,一旦与密报上的名单皆对上,将他们一网打尽。”   “切记,不要打草惊蛇,查出来七分,也只说一分,先弄些小鱼小虾抛出去,让郑君诚亲自去拿,别让他狗急跳墙。”   先前还能称一声舅舅,这回直呼其名,方柳意识到了严重性,也不免多嘴,“殿下这次是要拿住郑大人?”   “郑大人是温肃皇后的弟弟,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兄长,此事若昭告天下,只怕有损殿下的威名。”   “威名。”崔枕安冷笑一声,“这样的威名又有何用,父皇顾了一辈子的威名,到头来眼皮子底下肥鼠成堆,个个阳奉阴违。”   更何况当年若不是他那好舅舅下毒,又如何今日落得一副破身子。   “若不是我亲到临州来看,怕也难想到临州漕运要地,竟被他闹得这般乌烟瘴气。”   方柳有些放心不下,“您才一到临州,郑大人那头便得了消息,暗中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属下觉得临州不太安全,不如太子殿下先回京,剩下的事由属下处理。”   “你们在此总有错漏,”崔枕安摇头,临州的事眼见着就捂按不住,倒不如在爆发出来之前先处理干净,“找出的证据一应理好,待时送上京,一一摆放在父皇面前,那时人证物证俱在,即便是父王也保不得他,郑君诚我要亲自来拿。”   旁的都还好说,只是许氏一案崔枕安不知该要如何处理,有些棘手。   沉思压眉间,仇杨在一侧正看到崔枕安脖颈处的一片红痕,被衣襟遮了一半,仍旧清晰可见,指了自己脖颈处给了他一个方位,一惊一乍道:“殿下,您受伤了?”   崔枕安一怔,抬手朝脖颈处摸去,正摸到一圈儿齿痕。   他一笑,才记起,这是被人咬的。   作者有话说:   🔒 第54章 你说话算话就好   被这么一圈折腾, 姜芙身心俱疲,撑着胳膊坐起身来,两条腿几乎不是自己的一样。   发簪被他丢开后折腾时被压到了枕下, 后来有婢女过来收拾床铺便又将它好生的放在妆台上。   又同先前一样,取了内里的银针在自己小腹的穴位处用针,这可确保避孕。   才拢了衣衫才发现自己两条膝盖上已经泛起青色, 是之前在沐桶里的那回撞的,崔枕安其人尤其不要脸,她只记得在小小的木桶中被他彻底吃干抹净。   这种人全不似病容, 似一头饿了许久的独狼, 那心病此刻倒是不发了。   换好衣衫, 重新规整,绵白的颈上皆是那人嗫出来的红痕。   只能将衣襟朝上拉了一拉, 将那红痕勉强盖住。   在这里囫囵着待了近两日, 倒是将棠意忘到脑后了, 只记得那晚她是同路行舟一齐走的, 倒不知现在结果如何。   在此宅里,崔枕安便不会命人将姜芙看得太紧,二人有誓在前, 他当知姜芙人品, 也是言而有信之人,自也不怕她再到处胡跑。   一见她出门, 反而是洒扫的婢女前来应事,这些婢女是路行舟带来的,从前都不识得姜芙, 只知道是太子带了一个长的黑黢黢的女子回来, 这回姜芙一出门, 让人眼前一亮。   面上雪白通亮,皮肤好的简直在发光,细腰溜肩,整个人看上去似仕女图上奔下来的画中美人。   美的不真切。   婢女不识得姜芙,又不知她姓甚名谁,只能呼一声,“娘子您要去哪儿?”   “棠意可在?”好歹算是见着了个人,本不抱什么希望,随口一问罢了。   这两日这宅院里不过来了两个女子,一个被带到太子那里,一个被带到路公子那里,想必是说的那位了。   小婢女倒是聪明,直问,“您说的是跟路公子在一起的那一位吧,这两天她一直由路公子派人照顾着呢。”   一听她人还在,姜芙的心一放,直接吩咐道:“我想见她。”   虽说身份不明,但婢女见她倒不像是普通女子,举手投足间倒也有大家风范,保不齐是哪家的贵女,又与太子有牵扯,自是不敢怠慢,只微微福身,“奴婢这就去请。”   不多时,棠意果真就被带到姜芙所居院落来。   乍一见姜芙真容,那棠意倒没有太过意外的神色,两个人相处两个多月,倒是投缘,先前在玉峰山脚那座宅院,倒是棠意处处护着姜芙。   “你还在这儿?”一见旧识,姜芙大喜过望,两个人拉着手坐到了廊下美人靠上。   这会儿身后的银杏树落叶缤纷,每隔一会儿便有金叶子落下来,砸在身旁。   “这两天你都去哪了?被人莫名其妙带到这里,我好担心你。”棠意担心姜芙是真,可她这两天已经将这里浅摸一回。   虽说路行舟有意无意的瞒着这宅院主人的身份,可棠意还是意识到住在这里的人各个儿都不一般,自也包括姜芙。   “我没事的,我倒是想问你,可找好了去处?”姜芙知道棠意是瘦马,为瘦马者皆是自小被卖,有家难回,二人分别,她放心不下。   棠意神色黯,“我没有去处,家人也都不在了,除了先前那座宅院,我真的不知道去哪里。”   若是从前,姜芙一定会带上棠意,可如今她自身难保,也不能将她带回京去。   倒是可以在银钱上帮衬一些,只是不知该怎么开口才显得不那么冒犯。   “对了,那路公子倒是好人,他还想送我回家来着。”提到路行舟,棠意脸上露出些欢喜。   对路行舟印象倒说不上好与不好,只是从前在泽鸾青苑他和沈珊有过那么一场,闹的倒不小,沈珊的小衣别在路行舟的腰际,也是众人亲眼见了的,按高门姻亲来讲,出了那般不体面的事除了成亲再无旁路。只是事发不久姜芙便逃了,此事与她无关,也不曾打听过。   一想到路行舟,便想到沈家,不由让人心里一阵恶寒。   强阻了自己的思路,姜芙说道:“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棠意摇头,“还没想好,孤身一人在外,那样的日子我想也不敢。”   她垂眸的这副模样,倒是让姜芙越看越觉着似少年旧识,彼时黎阳邻里住的一位姐姐长她近两岁,二人熟好,那姐姐模样艳俏,垂眼时与棠意太像。   后来她便入了京,二人再没见过面,姜芙曾往黎阳写过书信,从未得到过回复,时日一久,也便慢慢淡忘了。   与是与旧人的旧谊引起了姜芙的恻隐之心,姜芙拉过她的手轻声安慰,“没关系,别怕,我会帮你想法子的。”   旁的或顾不上,与崔枕安要些银子他总不会不给。   闲话半晌,天慢慢黑透,崔枕安不知何时会回来,姜芙便先催着棠意离开。   来时她是跟着这院子里的小婢女来的,归时棠意自己顺着原路返回,夜色深重,她手提一盏美人灯在石子铺就的细路上缓行。   今日与姜芙一番谈话,棠意听得出来,姜芙是要帮着她安身立命,她不能就这么走了,好不容易碰到了路家人,她即便是走,也要先将路行舟的性命拿了再走。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美人灯前,她心念道,“路贼,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你呢......”   “这么晚了你怎么自己在这儿?”身后突然传来声响。   扭过身去,借着美人灯火,棠意才看清,竟是路行舟。   “路公子。”一见他,棠意摆出欣喜的神情,提灯朝他行去,“我出来转转,路上太黑,倒是走得慢了,路公子你呢?”   “在屋里待的烦,出来走走,”路行舟朝前一望,此处近水,前路暗黑,倒是怪吓人的,“这段路确实不好走,我送你回去吧。”   正不知该找个什么由头去寻他,没成想他倒送上门来,棠意点头笑笑,“好。”   二人一前一后行着,前后始终保持着半臂距离,灯影将二人的身影拉到一处,一路谁也无话。   路行舟更不知,身后那个温言软语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女子,此刻正是何种仇意目光瞪着他。   夜色一点点深重下来,将整座宅院罩下,略显诡异。   崔枕安收上来的案册一个接一个,近乎看不完,一头扎进去再起来便到了深夜。   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跑去找姜芙。   姜芙喜静,安排给她的婢女她一个未留在房里伺候,崔枕安到时,她已然趴在桌上睡着了,案上胡乱记了几张方子,她闲时就爱琢磨这些。   一盏灯火在前,光晕将她整个人包住,这般看过去小小的一只。   难得,崔枕安在她身边感到了片刻宁静。两个人从前不吵不闹时正是如此。   夜里凉,姜芙梦中微动了肩膀,肩上的披帛滑下。   不过是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来,想着凭记忆拟几张方子,谁知困意压山倒。   崔枕安重新将披帛卷到她身上,而后将人拦腰抱起,朝内室中走去,原本捏在手上的毛笔掉落在地,于砖地上甩出零碎的墨点,姜芙一下子醒了。   借着室内昏黄的灯光,她才看清眼前人。   本以为他不会来了......   “要睡就好好睡,趴在桌子上做甚。”说话间人已被放在了榻上,便觉身子发凉,姜芙打了个滚,扯住锦被将自己包好。   那人转眼间又不知哪去了,姜芙迷迷糊糊揉眼,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才躺下没多久,又听到外间有声响动,崔枕安再回来时已在侧间由人伺候着洗漱完毕,甚至换了身干净的寝衣。   见这阵势,今日是要睡在这里?   听着床下脚踏上被人闷踩一声,崔枕安大步迈了上来,室空天冷,他入帐时身上带着一股子凉气。   倒是单扯了一条锦被盖上,头才倒在软枕上,侧目瞧看姜芙背影,便道:“我知道你没睡。”   困倦中睁开眼皮,只装未听见,不理。   稍盖了一会儿,身上的寒气已经殆尽,崔枕安这才掀了自己的被子凑过身去,手臂探到姜芙颈下,将人往回一带,那小小的人便又落到了他的怀里。   温香入怀,他好久都没这么安安静静与她同待在一处了。   闻着她发上那股淡淡的香气,心里一热。   “再在临州待上十天就可回京了。”语气淡然温和,似与他妻闲话家常。   姜芙只顾闭着眼,不应,他将人搂得更紧了些,自说自话道:“往后不许再咬我了。”   在他怀里睁眼,姜芙终是忍不住道:“崔枕安,你最好记得你今日同我说的话,应我的事。”   被她直呼其名,崔枕安才要闭上的眼又睁开一条缝隙。   喉结微动,“君子一言,我既答应便不会抵赖。”   “你说话算话就好。”   二人像是在谈生意,此言既出,一下子又冷了下来。   姜芙扭过身去,以背对着他。   ......   秋风浮躁,寒鸦立枝。一轮满月挂于山头。   暗夜难眠之人何止姜芙,庭院深深的郑府内,郑君诚坐于书房中,连灯也没燃。   借着月色光华,隐隐可窥管家的一道影儿正打在郑君诚的脚下。   “大人,若是再这样下去,怕是临州不保。”管家是郑君诚的心腹,许多事也少不得他出谋划策。   自打知道崔枕安来临州那天起,郑君诚便不得安寝,食之无味。   “玉峰山的宅子,烧了也就烧了,随便扔出去几个人顶包就是了。”郑君诚说道。   管家摇头,“大人,只怕这回没那么简单,太子殿下怕是冲您来的,您该早做打算才是。”   虽也有此顾虑,可郑君诚仍道:“他又能拿我怎样,我是他亲舅舅,他若不保我,事情一捅出来,只怕也要闹到他身上,我不信他不怕圣上怪罪。圣上仅有他一子不错,可郑氏是他的母家,出了丑事,他脸上也无光,更没法子同天下百姓交待。”   “话是这么说,不怕一万还怕万一,您该提早做打算才是,”管家一顿,“现已有州府的人来报,说最近好像有人在暗查,虽暂不敢确定,可形迹十分可疑,难保不是太子的人。”   “旁的倒也不怕,只是怕万一他知道当年那毒.......”管家没有再说下去。   郑君诚肝胆一颤。   若是当真知道了那毒是他下的,只怕连舅舅这层亲情也保不住他了。   正所谓相由心生,郑君诚双眸微眯,似一只奸诈的狐狸,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在桌案上,“若真将我逼到绝路上去,那我也只能推京里那位上位了。”   作者有话说:   🔒 第55章 气   北方多麻雀, 一入了秋便在树上盘了不知几窝,自晨起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偶有人在树下行过,胆小怕事的麻雀便一窝飞起散往各处。   硕大的扫把卷了院子里的落叶, 发出沙沙声响,此院中多栽种银杏,黄叶金灿铺就满地, 看着倒很鲜亮。   洒扫婢女在院中来往不断,却无一人敢高声喧哗,生怕惊扰了房中的贵人。   可姜芙还是被外面的声响给吵醒了, 北方秋日夜里微凉, 睡觉却尤其舒爽, 饱眠一夜之后,姜芙痛快的闭着眼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 不觉翻了个身, 却正摸见身旁还有个人。   崔枕安素来起的很早, 今日倒难得赖床一次, 姜芙睁眼时,他正单手肘撑在枕上盯着眼前的人,不声不响。   二人视线对到一处, 崔枕安眼底带笑, “醒了?”   姜芙未讲话,只是坐起身, 崔枕安扯了她的衣带道:“今日起你得给我施针。”   “你就不怕我给你下毒?”稍拢了长发,她侧过头来,黑亮的长发遮了半肩, 身子单薄只着一件碧叶色的寝衣, 未施粉黛的面上挂着一抹淡樱粉, 好看极了。   “你不是那种人,况且你还得留着我圆你心愿。”他轻笑一声。   姜芙的确不是那种人,彼时在船上时恨他恨得极了,下手虽重却也没要他性命。   生性良善,再坏又能坏到哪去。   “你都没问我什么心愿,就敢应下?”   指尖儿绕着她的衣带,“我不想知道。”   话落,他手上力道一紧,将姜芙又拽了回来,“今日我在府上设宴,你得一起。”   姜芙摇头,“我不想去。”   “不去也得去。”感到晨起房中微冷,他扯了锦被给姜芙盖上,“是时候加了碳了。在临州也待不上几日,总要涨些见识。”   “我什么见识也不想涨,我只想快些把你的病治好。”那枚荷包就被她压于枕下,比起自由,姜芙更希望让许家翻案。   她相信只要崔枕安肯,许氏一案一定会翻。   将这话掐头去尾的话,听起来倒是温馨,崔枕安轻捏了她下巴未再讲话。   崔枕安这毛病是小时候的药力伤了心脉,毒虽清了,却对心脉损的不轻,若真想治好,可得费上一番工夫。   这毛病姜芙知道以钟元的针法是能治的,只是自己也只与钟元学了个皮毛,远远不如。   其余的药性她尚且未摸透彻,也不敢轻易下药,只能暂施一段时间的针看看。   愁起来全无头绪。   准备了施针一应来到崔枕安书房的时候,他正坐于桌案前看折子。   虽他人不在京,可京中需要他处理的事务一件也不得少。   见她过来,先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一旁方柳替崔枕安卷起袖管,仍记得当初钟元治病时也是从手臂开始扎起,姜芙算是接师钟元,手法相差不离。   先用药汁子在他手臂上细细清理一遍,再将针囊展开,依次取出银针自手腕起扎入穴位当中。   给人治病,这是头一回。   一针下去扎得有些偏,崔枕安眉目一皱。   姜芙翻动着手里的医册手抄本,不管不顾地又扎了第二针,这一下好似比先前更疼了,他腕子跟着抽动一下。   记得当初钟元施针时全无痛意,针到痛除,到了姜芙这里,全是皮肉之痛。   某人的视线正投在姜芙发顶,她也只作不见。   终于还是崔枕安忍不住,“你是不是蓄意报复?”   不下毒,手法却不稳不柔,硬生生的往肉里扎。   “我从来没给旁人施针治过病,是你说要让我试的,试了又嫌疼,我能怎么办。”   从来没人敢当着面同崔枕安顶嘴,姜芙全占了。   方柳觉着不对,借着以换茶盏之名溜了出去,仅留两个人在房中。   眼见着他腕上肿起,显然是没扎对地方,崔枕安晃了晃手腕,“重新扎。”   利索将银针拔出,自椅上站起身,这回重定心神,又是一针下去,好像比方才更疼了。   这一下根本没扎入穴位里,硬生生的往里戳,堪比受刑。姜芙忙再次将银针拔出,连续两次出错,她也有些心烦意乱,“你是不是装的?”   “既已应了你,我又何苦?”腕上余痛仍在,崔枕安转了转手肘,“当初见你用针倒利索,原来也只是暗算我时才有用,罢了,今日先到这里,你再琢磨琢磨。”   站直身子,姜芙收拾了东西要走,却又被他唤住,“在这里琢磨。”   不放人,她也只能寻了个角落坐下,翻动手里的册子,时不时拿指尖儿在自己手臂上比划两下。   倒真的闹不懂明明都是按着位置扎的,怎的就愣是一针都没扎对。   那头偶有翻动书页的声响传来,崔枕安时不时抬眼朝姜芙瞧看去。   姜芙读书的时候尤其认真,从前在旧府时便是如此,两个人有时各看各的,整日不说话,也不会觉着烦。   失神起来,崔枕安突然意识到,在旧府的那段时光,应是他难得的轻松日子,每日不见人,亦无公事可忙,只与她困于一方小天地里,朝夕相伴。   腕子上的红肿未退,受了那一针好像肿起来了,有隐隐痛楚传来,似在提醒崔枕安现在的处境。   他望着自己手臂有些失神,眼中的温意也跟着散去。   就这样,两个人谁也不讲话,直到未时。   府里上了灯,自打崔枕安下令设宴,府里便一早开始忙叨起来,崔枕安将临州大大小小的官员都集中在此,目的是想探个底,虽仓促,却也无人敢不来。   他急着想看看自己舅舅的爪牙到底都是哪些。   看看临州这些酒囊饭袋到底都是如何看着郑君诚欺压良民而视而不见的。   这种与姜芙无关的宴席她自然不喜参与,也没立场参与,可仍是好奇郑君诚到底是个什么货色,长什么模样。   且着了一身不起眼的素色衣裙,站于宴厅角落,朝一个个人脸望过去。   此刻厅堂正中歌舞起,让人眼花缭乱,姜芙站于屏风后跟本认不出哪个是郑君诚,更无人可问。   放眼看过去,那些人都长得差不多。   听闻温肃皇后是个美人,崔枕安的样貌便是随了她,想是郑家人长的应该也不会太差,可看了半晌也没觉出哪一位与他模样相近。   心下一急,她的头自屏风中探出来,被正位上的人瞧看清楚。   崔枕安似看透了她的心思,只见他唇角中挤出一抹笑意,而后朝姜芙招了招手。   一股被人发现的窘迫,姜芙尴尬的走上前去,好在此刻堂下众人饮酒作乐喝得正欢,无人留意。   行到近前,崔枕安在席下牵了她的手,将她扯到近前,“想看就大大方方出来看,缩在那里做什么。”   这会儿堂上鼓乐吵闹,姜芙只能将身子压低才能听清,她仍旧嘴硬狡辩,“只是路过看一眼罢了,我有什么好瞧的。”   这人不善于撒谎,她若扯起谎来就一如小孩子说大人话,哪里骗得过崔枕安。   他眉梢带笑,也不反驳,只暂松了她的腕子,扭头朝一侧方柳吩咐了句什么。   不多时,堂下一人在席上站起身来,朝这边大步行来。   “殿下,您叫我。”来者恭谨立于崔枕安身侧,低声道。   “舅舅,”崔枕安有意当着姜芙的面唤了一声,“从前就听母后常说您贪酒,方才我看你没少喝,年岁大了,注意身子,若不然回京母后问起,我没法子交待。”   这突如其来的关切让郑君诚有些惶恐,倒也开怀。这两日两方一直互相试探着,一提皇后,倒让他心下稍安。   忙将身子又压低一分,“老臣让殿下操心了。”   立在一旁的姜芙眼珠子立即定在此人身上,稍稍打量,他气质倒是清贵,只是眉眼中不带善意,面相不和,细看下去倒与崔枕安有几分相似,只是中年走形,神态相差太多。   之前在屏风后,姜芙还真将此人过眼几回,皆没认出。   “原来他就是郑君诚。”姜芙心里暗念道。   一想到竟是这么个人将钟元害得家破人亡,她连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全身的血气上涌,皆集在头顶。   钟元的仇人便是她的仇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姜芙恨不得现在就拿把刀将人杀了。   许是姜芙的眼光太过集中,盯人良久,终引得郑君诚注意。   那老贼目光落在姜芙脸上的刹那有些震惊。   这般容颜与身段让人眼前一亮,未施粉黛却是眉长而秀,一长小巧而立体的脸蛋线条柔和,雪肌通亮,原本玉峰山宅院里的那些便都是他挑出来的佼佼者,与她相比倒变成了庸粉。   老贼不光贪酒而且好色,此刻见着姜芙眼珠子都动不得了,又瞧她穿着简素,站在崔枕安身边,身份成迷。   “这位姑娘看着眼熟......可是太子殿下的......”此次崔枕安来临州,倒没听说她带了女子同行。席上没少饮酒,喝的他有些放肆,也是色胆包天,郑君诚竟敢当着崔枕安的面试探问起。   崔枕安才要发话,且听姜芙先抢话道:“我叫钟芙,是太子殿下的医官。”   声音清冷尾音带颤,与郑君诚初次交锋,她有意将钟字咬得很重,崔枕安脸上的笑意一僵。   一听是医官,郑君诚微微一笑,“太子殿下身旁能人多。”   这会儿崔枕安也变了脸,让郑君诚过来只是为了让姜芙见个脸,却不想听他废话,只道:“舅舅回座吧,少饮些酒。”   本来还想多讨说上两句,这一时倒不敢了,郑君诚只能讪讪一笑,而后退下。   姜芙气得心抖,再一想方才两个人对话,崔枕安分明对那郑君诚礼爱有加,这让她这个旁观者见了便更气了。   直到目视那老贼回到席上,姜芙才平稳下心绪,不管不顾的同崔枕安道:“我回去了。”   也不等人答,扭身便走,带着气,连脚步都重了些。   这会儿崔枕安脸色也阴沉下来,眼前仍旧舞的眼花缭乱。   他却是半杯酒也喝不下去了。   干脆自席上起身,顺着姜芙离开的方向行去。   两个人皆窝了一肚子火,一前一后,相差不远,姜芙没有发现身后有人跟着。   直到行到一处廊下,只觉着腰上一紧,随后被人带到了一侧亭阁中去。   阁中未燃灯,姜芙隐隐闻到一阵酒气,还有熟悉的松香气。   许是喝了些酒的缘故,有些上头,崔枕安将人扳过来,二人面对面,姜芙的后背抵在墙上。   “崔枕安,你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 第56章 狗东西   “你方才同郑君诚说, 你叫什么?”酒气扑散在姜芙的脸上,也不知他到底喝了多少。   明明看着脸色未变,讲话还算清明。   两片朱唇微动, 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这人大老远的追到这里来,又是要闹事。   她不答, 崔枕安反先声:“你说你叫钟芙?”   在崔枕安眼中,姜芙对钟元的爱意都在细节里,随处可见, 他听不得姜芙与钟元相关半点, 这两个人的名字这般暧昧的挤在一处, 让他心口发堵。   以他之姓冠其之名,可见钟元在她心中份量。   嫉妒的抓狂。   “你是不是时时刻刻都想着他?”这两日两个人连嘴都没吵过, 本来已经趋于平稳, 可一个钟芙, 又将崔枕安的邪火勾起。   姜芙觉着此人不可理喻。   自己也是装了一肚子的火气, 方才分明看到崔枕安对郑君诚讲话有多客气,舅甥情深,就算他做了再大的恶, 也有崔枕安帮着兜底。   “崔枕安, ”想到崔枕安对郑君诚所做所为态度暧昧不明,心中便气得几乎喘不过气, “我现在一句话也不想同你讲,你不要找我的麻烦。”   明明害了钟元全家的人就在眼前,她却除了生气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连骂他一句都不成。   也是此刻她才懂, 这么多年钟元到底是如何过的。   仇敌逍遥自在, 自己却放弃了一切只能在宫里做一个宦官,单枪匹马面对强大的一切。   崔氏皇权就似一张巨大的网,不见头亦不见尾。   而他们渺小如蝼蚁,想要撼动,如蚍蜉撼树。   越是与这些人相处,便清楚当年钟元的处境,他难的超乎想象。   身子朝前逼近,几乎与她贴着,他似完全没了头脑,“你非要拿他气我是吗?”   崔枕安可以被她扎成筛子,可以容忍她对自己心存怨气,可以容忍她对自己整日没个好脸,唯不能忍她念着钟元。   这几日的风和日丽,皆因一个名字,彻底推翻。   可以让他不顾一切,似条疯狗,阴阳全在刹时。   全无惧色挺起胸膛对上他满身的阴鸷,“懒得理你。”   绕过崔枕安身旁想要离开,可那人正在气上,哪里会让她走,单手揽了姜芙的腰肢,一把将人按回到墙上。   满腹的占有欲让他失了理智,捏起她的下巴重咬一口,姜芙吃痛,抬手又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响亮,崔枕安亦不顾,反而反手将她的手臂扣在墙上。胡乱与他撕打起来,姜芙胎腿便踢,又被他起手将腿抬住,反扣于他腰际,而后双手一托将人抱起,双腿突然悬空,姜芙捶打他肩膀,“放我下来!”   将人托抱起,二人视线平齐,他使坏一般的在她臀后掐了一把,气急问:“你说你叫什么?”   臀上吃痛,身子本能朝前一挺,却愣是不肯吭声,此刻求饶是最好的一条路,只要同他说句软话,可姜芙显然也生气了,觉着崔枕安向恶。   本来那人气急,可瞧着她这被欺负的无所可躲藏的样子又觉着可怜,当真让他又爱又恨。   明明想下狠了心欺她,真到份儿上,又心软了,她一脸倔意不肯服输,活脱似只未长獠牙的老虎。   他气着气着竟笑了。   将人朝上掂了一掂,随后脸朝前凑去轻咬她的唇珠,声线沉溺充着磁音,“又惹我生气,得罚。”   姜芙心口一颤。   身后是冷壁,她躲无可躲,退无可退,头稍偏过,便被他搂着腰际抱离墙壁,继而拥着她来到角落处的木阶之上。   身下枕的是他的外袍,姜芙被崔枕安的漫散的酒气熏的晕头转向。   只觉着亭阁的镂窗一上一下间被晃成了重影儿,他身上的玉珠子不停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姜芙身上因本能透出的异常愉致使她觉着羞耻无比。   踩于云端之感一涌一涌的袭来,她扯了崔枕安的衣袖捂住自己口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他有意深浅不一,使得姜芙终是在喉咙中挤出一声噫语。   那人得意轻笑,在她脸颊印上一吻,姜芙使出浑身本事,骂出了她有史以来最难听了一句话:“狗东西!”   “这世上也就你敢这么骂我。”他气喘湍急,说话时热气扑在姜芙的耳畔,劲腰又加力三分。   “你说对了,”再次使坏指腹捏于红珍珠之上,“我就是狗东西。”   酒意随着汗流一场几乎全部消散,结束后崔枕安扶着姜芙坐起,将衣衫一件件帮她搭在身上。   人抱在身前,她脊背对着他的胸膛,任由他手臂圈着自己,细细慢慢的将衣带一一系好。   散落的长发被穿在了衣襟里,他伸手捋出,满手馨香。   最后一件外衫帮她穿好,于她颈后轻啄一下,“现在还会疼吗?”   不应他话,姜芙伸手拢了长发,而后撑着胳膊自地上站起身来。   阁间外风声响彻,才出了一身透汗,顶着风出门定会着凉,姜芙不管不顾理了衣襟打算出门,没走出两步突觉小腹一阵刺痛,如若一根尖长的银针扎入其中,姜芙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随即感觉一股暖热顺着腿线流淌下来,直到脚下。   借着檐下晃荡的火光,她垂眼一瞧,竟是血色。   “怎么了?”见人突然定住,才将外袍搭在身上的崔枕安行上前来。   “我.........”姜芙扯着原本素色的罗裙,见着上面染红的一条血迹,“好像是月事来了......”   稍一过脑,日子的确近了,可来的这般突然还是头一次。   这血色扎眼,崔枕安顾不得旁的,衣衫尚未系整齐,扯了袍子将人下半身裹好,随后将人拦腰抱起出了阁中。   又是一阵刺痛袭来,疼得姜芙闭了眼,手也不觉抓上崔枕安肩上的衣襟,这不似普通的癸水。   崔枕安抱着她脚步极快,姜芙觉着耳畔生风。   “你到底怎么了?”她的指尖儿紧紧抓握在自己的肩头,感之用力,更能瞧见她因痛楚而扭曲的五官。   小腹剧痛的位置好似她平日为了避孕而施针的穴位,又似癸水来的感觉,但要痛上许多,若寻医官来,会发现什么也说不定,姜芙只好咬了唇硬撑,“是月事......”   “月事?”连他一个从未有过月事的大男人都不相信她所言,“月事怎会如此?是因为刚才.......”   刚才的确激烈,他此刻肩背两侧还被人抓的火辣辣的疼。   一路颠簸将人抱回房中,原本在收拾的婢女见门突然被人自外踹开吓了一跳。   “去拿干净衣物,再准备些热水!把郎中叫来!”崔枕安一一吩咐下去,将姜芙抱到床上,这会儿火光下的人脸色苍白,外袍之下,血色已经染了大片罗裙,看得人触目惊心。   “我已命人去请郎中,你稍忍耐一下!”不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崔枕安只瞧那血色便于心不安。   婢女取来干净衣裙时见着姜芙如此,也惊了颜色,有人端了热水入室,浸了软帕要为姜芙整理,许是太子在前,又不知姜芙生了什么事,两个人凑到榻前手忙脚乱,倒是连件衣裙也换不下。   崔枕安越看心里越烦,平日端仪的人头一次对下人低吼:“滚出去!”   两个小婢女忙退到一旁,崔枕安放下帐上银钩用以遮盖,伸手去解姜芙的罗裙,再给她清理,换好干净衣物之后,郎中这才赶到。   姜芙生怕经郎中一诊便被瞧出端倪,只好强忍着痛扯了崔枕安的腕子,“我不想看郎中,我没事,只是癸水来了......”   “至于这般严重?”崔枕安显然不信,方才换衣时那素色衣裤被染成什么样子他又不是没瞧见,还是需得郎中诊上他才能安心。   “我自己就是郎中,我自己......”小腹上又是股针扎痛楚传来,姜芙强咬了牙,“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你算哪门子郎中,”抬手抚去她额上的汗珠子,“只你扎我那几针穴位都找不准......”   “我是身子受凉,”姜芙着实无法,只能动之以情,“那回为了避开你跳了湖,身子受凉才会如此。”   崔枕安一下子定住,那夜的湖水寒凉,他不是不知道,亦不是他愿回想的过去。   “我妆台上的抽屉里有药,我吃了就会缓解的。”   果真,说了这些之后,他不再强拗着让姜芙看郎中,也不再讲话,而是起身来到妆台前,依次翻了抽屉。   仅有一只小瓷瓶躺在那里,也不知是不是,且拿到床边问:“这?”   姜芙点头,“一粒便好。”   此药止血,姜芙平常月事不会如此,这回应是施针避孕加上月事赶到了一处。   将她扶起贴靠在自己怀中,倒了一粒药丸出来,不大的工夫,姜芙疼出了满身的潮汗,整个身子却是冰凉。   眼尖的小婢女立即倒了一杯温水过来助姜芙送服,崔枕安将药丸塞到姜芙口中,又接过温水,细慢的喂到姜芙口中。   “都下去吧。”他一挥手,房里这会儿站了太多人,觉着惹人心烦。   先前银针刺穴,冲了癸水,导致出血照比寻常多且急,腹内寒凉。   那药有镇痛温宫之效,药服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   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小肚开始缓缓发热,那股针刺之感也渐渐开始消了。   见她这会儿面色稍缓和下来,崔枕安静坐一旁如一座石雕,不动不语,连细微的神绪变化也没有,直到现在他身上的伤也没完全好,腿伤当初见骨,如今一到了阴天伤处还会隐隐作痛。姜芙那日虽看起来赢了,却也是拿性命去赌来日。   只能说他们两个人两败俱伤。   闭眼之前,姜芙又骂了句:“狗东西。”   这回崔枕安没还嘴,手隔着锦被轻轻搭在她肚子位置,若有所思。   ......   崔枕安突然离席,方柳只能稍稳局面,这才使得宴上欢闹依旧。   路行舟放心不下,酒水没喝上两杯便想去寻崔枕安,出了堂中走了一段路,正有迎头一人跌撞到他怀中,黑灯瞎火的下意识朝后闪去,怀中人却扯了他的玉带,整个人贴到身前,随之一抹桂香气扑了满鼻。   “救命!”   感知是个女子,他眉目紧皱想要推开,却听到这声求助之后认出是棠意。   “怎么了?”路行舟仍旧将双臂承着展开之势,未去触碰她身上。   棠意似个挂件一般正缠在路行舟的身上。   怀中人抬眼,哭的梨花带雨,“路公子救我!有人追我!”   “谁?”   廊下有脚步声传来,路行舟拧眉朝前,棠意吓的忙绕到他的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就是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谁在,老规矩,明早十点~~~~~~   🔒 第57章 为难   只瞧灯火照不到的地方追出来个人影, 见到棠意躲到旁人身后便止了步子,才一到近前,酒气扑面, 身子打晃,指了路行舟道:“你走开!”   今夜能来到此宅院之人非富即贵,皆是临州有头有脸的人物, 但敢同路行舟这般说话的,他还是头一个。   路行舟脸色一紧,朝前一步, 将棠意整个护在身后, 朝那人道:“你是谁?”   醉汉喝的有些多, 许也是从前在临州城里霸道惯了,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根本不惧, “你管老子是谁, 把那女子交出来, 否则要你好看!”   他一边说着, 一边抚着自己被打肿的右脸,明明方才在外面独坐醒酒,偏生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娘子上来给他一巴掌, 手劲儿还不小。   “敢打老子, 吃了熊心豹子胆!”明明是自己吃亏在先,可说起话来像是个要强抢民女的孟浪之人。   路行舟虽疑惑, 可侧头向自己身后看去,那娇滴滴的女子,正躲在他身后吓得掉眼泪。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胆敢这般放肆!”路行舟单手背到身后, 恰好不好捏了棠意的腕子, 示意她别怕。   棠意的眼泪正好滴落在上,滚热。   醉汗上了意气,见此人在前啰嗦,心中火气窜天,直接上手,“你滚开!”   挥来的一拳正好被崔枕安反手包住,转而疾速用力一扣,只听骨节的吱嘎一响,那醉汉跟着惨叫起来。   路行舟是个练家子,对付这种酒囊饭袋不在话下。   醉汉惨叫之声唤来不远处的护卫,不一会儿见着有人提着灯火零散的朝这边跑来。   为首之人先见了路行舟,忙行礼道:“路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醉汉右手几乎被人折断,这会儿捂着胳膊疼的原处打转,却听到路公子之后脸色一变,因疼痛而挤在一处的五官变而惊惶,“路、路公子......”   试问还有哪个路公子,能让太子身边的护卫这般敬重。   除了京里那位,可还有谁。   朝前两步,路行舟借着灯火看清了那醉汉的模样,心生厌恶,“临州可都是你这号人?随意欺压旁人,在太子府你都敢这样,更别说在旁处!”   “不不不!”醉汉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此刻也根本顾不上手疼,指了那躲在路行舟身后仅露半张脸的棠意解释,“她,是她先打我,我无缘无故挨了她的巴掌,我只是想同她讨要个说法!”   此人先前嚣张跋扈,在他与棠意之间,路行舟自是偏信棠意,在他看来,此人借口寻得过于荒谬,只当他是为了开脱胡诌八扯,“怎么,她一介女流,你不去惹她,她反而去打你?”   “你们,”路行舟无心与这种货色周旋,随意指派了几人吩咐,“将他拖下去,等候发落。”   “是。”侍卫自是不管此人是谁,且听路行舟的号令,二话不说拥上来,一人拖了一根胳膊将人带离此地。   醉汉的手臂伤重,稍一触碰叫得一如杀猪般惨烈,被拖走时仍在喊冤,“路公子,我冤枉啊,冤枉......”   直到那人的声音再也听不见,路行舟才听到身后的抽泣之音,他扭身过来,见着棠意正无助的站在那里抹眼泪。   “没事了,不知他是哪家的浪荡子,素日借了家中的势,又喝了几两酒便如此。”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从前北境就有不少这种世家子弟,路行舟见怪不怪,“只是他方才说你打他?可有此事?”   棠意抬眼,泪珠子湿了脸颊,灯火晃耀下时而闪动,“我.......”   她珠唇轻启,吞吞吐吐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本想着给你送些解酒药来,在前面园子里徘徊不敢近前,谁知那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要拉我去陪他饮酒......”   “拉扯间我便跑开,乱中许是无意打了他一下......”   说着,她眼泪掉的更凶了,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种事从前路行舟并不少见,她只说个开头,便能想到全局,一想到方才她如受惊的小兔冲过来,那股无助感,让他心生不忍。   “你怎么还给我送解酒药。”   谈到此,哭成泪人的女子怯生生抬眼,眼中清澈,与他先前所见过的任何女子皆不一样,“我只是无意听说,路公子你胃不好,喝多了酒会胃疼,我便熬了解酒缓胃的汤药,本想着给你送来......”   “那药,被方才那人打翻了......”她一副惹人生怜的模样,两个人灯下对视,路行舟的目光起了探究。   在他眼中,于情于理,都轮不到棠意给他来送解酒药,属实让他意外。   “路公子我没有旁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想感谢你那日救我性命,”她似生怕路行舟误会自己有旁的心思,连连摆手解释,“我自知身份,我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报答你.......”   越辩越黑,越讲越乱。   看起来蠢蠢的可爱。   路行舟释然一笑,温意挂眼,忙宽慰,“你说什么呢,我根本没那么想,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别将自己看低了。”   虽是世家子,可他从不将身份贵贱与否当成看人标准。   棠意是瘦马不错,却也代表不了什么。   相处的这段时日见她总是缩手缩脚的,一副生怕别人嫌弃的可怜相,他瞧在眼中心里也不是滋味。   “真是可惜了那碗解酒汤,我方才多饮了几杯,这会儿胃还真有些不舒服。你若不介意,再帮我熬一回吧。”   原本还掉眼泪的人听路行舟这般讲,眼皮窒住,先是错愕,继而弯起眸子破涕为笑,不讲话,只用力点了两下头。   “走吧。”路行舟自侍卫手中提过一盏灯,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   那抹细微难见的灯火撑着他们走到了暗处,无人处,行在身后的女子擦了眼泪,瞧看眼前人的后脑,露出了抹狡笑。   “路家公子,倒是单纯。”棠意心念。   她好像正似一个拉紧弓弦的猎人,正等着路行舟一步一步踏入她的陷阱。   临州此行,看似一切寻常,殊不知风波已然暗暗传至京城。   崔枕安先朝京里暗递了一封密奏,只讲临州之事,可圣上对此态度未明,只暂搁置一旁。   反而是小郑后那里得了一些闲言碎语,借此机,给郑君诚写了一封书信,目的让其收敛所作所为。   书信不来还好,一来郑君诚便更是惊心,当知小郑后自是会处处关护郑氏,不免动了心思,想从她那里套出些消息,接连又寄了书信回去。   而这些暗中往来,崔枕安丝毫不知。   一封自京中寄来的密令正在展平铺在他的掌下,上面是圣上亲笔,催他放弃临州一事抓紧时间回京。   字里行间,是让他不要再插手临州之事,对于郑君诚之事,全无怪怒之意。   圣令不得不从,却又难从。   崔枕安既然来了,便没打算给郑君诚留好,此下两难,他知父皇的脾性,只因深爱发妻,便可纵其家人无数回。   他只是在犹豫,若是将当年下毒一事捅出来,父皇是否还会如此冷静包庇。   郑氏全族的性命,都在崔枕安的手上,若给许家翻案,以当年郑君诚与他生母温肃皇后的所作所为,郑氏全族,或包括小郑后在内皆活不成。   似有一张巨大的网绞在他心里打了结,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睡了整两个时辰的人在梦中翻动了身子,再睁眼,腹上的疼痛已然彻底止了。   听到榻上翻身之音,一直在窗下凝思的人回过神来,取了一本册子将那张密令压下,大步行到榻边坐下,手隔着被探上她的小腹处,“好些了吗?”   懒得理他,姜芙没应,若不是他,自己也不至于给自己施针。   眉头似有千斤重,浓压长眼,崔枕安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在她腹上,“等你过两日好了就启程回京。临州没什么好待的。”   千里迢迢来到临州,未达沣州便又被人带了回去,姜芙是不甘心的,也可说,原本那盟誓是她的缓兵之计,她连自己身子都扎成这样,更何况给他治病?   起初头脑一热,满心想的只是让他帮许家翻案,现在才知,她根本做不到。   似中了崔枕安的计。   “临州的事你解决了?”她一闭眼,“你舅舅犯的事儿可都查清了?”   “还是说,你想什么都不管,只在临州做个样子?”   “姜芙,现在有些事我无法跟你言明,事态复杂,”一边是圣令,一边是家族,崔枕安不愿这般囫囵着过日子,更不愿纵了家人做恶,“你先回京再说,临州的事情,我自有分寸。”   “崔枕安,”姜芙枕在玉枕上歪头看着他,“你会给许家翻案吗?”   那人望着她的眸子闭口不言。   “崔枕安......”她又唤一句,语气郑重,“只要你肯给许家翻案,咱们的过往一笔勾销,我保证老老实实的待在你身边,我什么名份都不要,直到你彻底厌弃我的那天。”   姜芙是崔枕安的执念,钟元的信念亦是她的。   作者有话说:   🔒 第58章 心离得远了   因先前没少失血, 现在姜芙的脸色似张白纸,通透且憔悴,似大病一场, 连唇角都泛着股白。   心中本就压着一块巨石,她不管不顾的这样一说,崔枕安心头又沉起, 似被人又强压了一下,几乎将他压制到极限。   无人能帮他解决掉所有棘手的事,无人能听他倾诉, 无人能告诉他到底如何做才是对的, 连姜芙亦是, 她一双灿眸好似除了钟元根本看不到旁的。   一种被世间孤立的感觉,一种几乎被人生拉硬扯的感觉。   自己的父亲优柔寡断, 老来昏庸, 竟想让他放郑氏一马, 所有的事都可以装作没看到, 自己的亲人依附在他身上吸血,顶着他的名恶事作尽。   他算是看清了,除非当年下毒的事告到父皇那里去, 否则郑氏就算是上天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边是公道, 一边是郑氏族人的性命,放过, 是对天下不仁,治罪,是对族人不义......   已故的母后早将他的喉咙锁住, 无论哪条路都是死路。   无论善恶, 他都没有做到极致。   哪怕当真极端一点, 都不至于纠结至此。   突然间崔枕安很想知道,若是两年前的姜芙会如何开解他,是不是凡是他的决定,都会毫不犹豫的站在他这边。   一定会的,他想,一定的。   钟元他明明没杀,仍旧好端端的活在太子府里,可私心使然,偏不想告诉姜芙。   搭在她身上的手收回,在袖管中紧紧捏成拳,连目光也从她脸上敛回。   这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不是他想要的感情。   满腹的话无法言说,明明她人就在眼前,却好像隔了万水千山,连看一眼都觉着模糊。   “你,”唇动几回,窝在嗓子眼里的话断断续续讲不流利,“你同他们没什么两样。”   再一次,他在姜芙身上体会到了一股挫败感。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好端端的坐在那里,可骨子里透出来对他的冷漠,让崔枕安觉着两个人的心离的还是那般远。   从来没有贴靠在一起过。   即便是有了那般亲密的时候,也只是他的厢情愿。   私以为是他捆住了姜芙,殊不知他自己身上早就绑了一根风筝线,线的那一端在姜芙掌中,这人想拉近便拉近,想扯远就扯远,之所以还没彻底放开,是因为现在他还有那么点用处,身为储君的权力,他是这世上唯一有机会有可能给还许家清白的人。   这是姜芙第二次从崔枕安的口中听说这样的话,仍旧不清楚,他指的那些人是谁。   宽长的眼尾泛红,不再瞧她,崔枕安自榻上起身,“三日后回京。”   这个角度望过去,姜芙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不难听出,他语气不善,并不高兴。   只字未言,崔枕安拂袖而去,长袖甩于纱帐之上,在姜芙眼前晃动起来。   直到听到他彻底出门的声响,姜芙一直紧绷的肩才松懈下来,似松了一口气。   穿鞋下地,几乎浸透的月事带替换下来,这会儿出血已经正常了。   身上的衣衫还是崔枕安之前给换的,一个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连衣带也系得歪歪扭扭,全无美感。   路过窗边小榻之时,秋风阵起,从未关严的窗缝中挤进来,将案上册子得翻动,这几日崔枕安常住在这里,随身的公文也带到这里来处理,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姜芙只略过一眼,随后行过窗前将窗子合严,无意瞥见案上册下香宣一角,有红印于其上,凡是要务,皆要印红,这般随意被他压在册下,倒勾起了姜芙的好奇心,见房内无人,姜芙将那册子小心拿起,印着玉章的整宣之上,寥寥数语,尽收眼底。   仅一眼,姜芙的心凉了半截。   将册子重新压回其上,与拿起之前一样,瞧不出被人动过。   在心里冷笑一声,双目失神,“怪不得让我回京。”   “崔枕安,你当真是个狗东西.......”扭身回到榻上,因心中怒起脚步疾快,长发在身后甩开一个弧度。   探身自枕下取出那枚荷包紧紧捏握在掌中,随后麻利的戴在脖子上,塞入衣襟里。   府宴未完,崔枕安便离席,众人惴惴不安,最后此宴不欢而散,无人再敢逗留,府中又恢复往日宁静。   郑君诚喝得醉意七八,管家随着接应的马车在府门外已经等候了多时,约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郑府。   到了自己地界,那奸贼一样的管家才搀扶着郑君诚讲话:“大人,京里来信了。”   “是谁的?”醉人不醉心,一提京中,郑君诚那双乌溜溜的眼瞪得圆大。   “是皇后娘娘的,”管家声音压得极低,“您走后不久便来了,因您去赴宴,不方便拿给您。”   秋风一扫,郑君诚大喘一气,眼前白雾伴着酒气散开,原本悠哉的步子加紧,单手提长袍脚步匆忙朝书房行去。   他与京中往来的信件从不加落款,只凭送信之人口传,撕开蜡口,上面是小郑后的字迹没错。   管家适时举了一盏明灯在手,为郑君诚照亮,同时也照亮了郑君诚发白的脸色。   长呼一口气,酒气扑在信上,连灯罩中的火苗也跟着跳跃,管家见他脸色不对,将身量压低,问道:“出事了?”   拿着信件的手抖动起来,管家将灯盏暂放桌上,双手接过纸张,眯起眼细观信上内容。   也不怪郑君诚能吓成这样,那管家亦是,“大人......这.......”   信上说的很清楚,崔枕安已经知晓当年给他下毒的实情,且已经将他在临州的所作所为上报圣上,劝他收敛。   “怪不得,我就觉着太子哪里不对劲,好端端的来临州做甚,这是要拿我开刀!既已经报到皇上那里去,就说明他已拿准了证据,这可如何是好。”   管家将那信折了一折,“大人,看皇后字理行间之意,只是规劝您收敛,若是皇上当真有意怪罪,怕皇后娘娘不会说的这般轻易,皇上还是顾念温肃皇后的。”   “只是当年下毒一事,太子是如何得知的?那桩旧案当年可是连皇上都没看出端倪,且说许家的人都死绝了,太子怎么会突然出来翻旧帐呢?”   郑君诚无真才实能,不过是依仗姐姐曾给的荫势罢了,一出事便没了主意,但有一点他清楚得很,“圣上唯有太子一个儿子,自是看重太子,咱们郑家是太子母族,即便有罪,皇上顾念太子名声也不会将我治罪,可下毒的事.......”   “拔出萝卜带出泥,”话音未完,管家插话道,“太子既知当年他被下毒,若此事报到圣上那里去,圣上深查,怕是温肃皇后当年给圣上饮食中下毒的事也藏不住,此事捅破,对郑氏定是灭顶之灾,到时候圣上对温肃皇后的情意也会荡然无存!”   温肃皇后当年做了什么,郑君诚一清二楚,也可说现在圣上之所以处处厚待郑氏,也都是因着对姐姐的情份。   残害龙体,害得圣上虚弱不阳,这是大罪。   “大人,现在小郑后只劝您收敛,皇上那边还没有任何动作,这说明太子还未将此事捅出。可从太子的态度看来,这件事他也不可能装聋作哑,依小人之见,太子不会动郑氏,不代表不会动您。”   “我是他亲舅舅啊!”郑君诚听了管家的话,惊慌从椅子上站起。   “可当年那毒毕竟是您下的,他如何能放过您?”管家叹了口气,“恕小人直言,太子心思深沉,为人阴阳反复,整治您是早晚的事,您需得做好准备才是。”   管家跟了郑君诚多年,看人目准,看事眼毒,可说从未出过差错,郑君诚对他深信不疑。   两个人的目光于灯火前交汇,郑君诚紧紧咬牙,失魂一般重新坐回圈椅内,心里像有七八只猴子一起跟着乱跳,惊惶不能自制。   “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管家身子朝前,伸出手,以掌示刀,在郑君诚眼前做了个切割的动作,“一不作,二不休,不如借此机卖京里那位一个人情。”   “先前太子将他的堂兄弟整治的差不多了,恨他入骨的人不知有多少,若他死了,京中那位便最有能力,也最有机会成为新的储君。左右太子已经记恨上您了,您何不重新给自己找个靠山?”   这一掌刀,明明不见血,却似让郑君诚看到了刀锋在眼前,他倒吸一口凉气,倒也没坏到彻底,“可他是我的亲外甥啊!”   “他对您起杀心的那一刻,便不是您的外甥了,”管家一顿,“他不似圣上心慈手软,到时候针峰相对,不是你死,就是他亡,您当趁着现在他还没回京早做打算。”   着实经不住蛊动,郑君诚一下子乱了心神。   “可他若是死在临州,我又该如何交待?”   那管家贼溜溜的眼睛一转,直起身子,“大人您忘了?太子身有旧疾,心疾突发,死在哪里都不奇怪。”   作者有话说:   🔒 第59章 点鸳鸯   北方秋日, 每到夜里寒鸦栖得到处都是,时而呱叫两声,听得人惊心又凄凉。   夜风穿过廊亭, 亭角遮住圆月一角,崔枕安正坐亭中,方柳与仇杨各站亭外, 瞧出自家太子不开心,有心事,两个人谁也不敢多话。   月影照在冰冷的湖面之上, 偶有落叶坠下, 他就这般静坐良久, 最终站起身来,将方柳招呼过来:“你带些人手将这段时日在临州搜上来的帐册人证一应都先运送回京, 切记, 别走水路, 越快越好。”水路是郑君诚管辖, 以防万一。   这些日子他派人下去暗查,虽那宅院烧了,可一些未清干净的帐册还有与郑君诚有所关联的官员行述皆搜罗汇总, 郑君诚所犯之案, 也不仅仅是那座卖茶为名的宅院。   细纠下去,无论单拎出来哪一条他都活不了。   不难听出, 崔枕安已经下了决心要杀郑君诚,方柳有些为难,“殿下, 此事您要三思, 您若真的将郑大人抓了, 一切大白之后,您的名声也会受损。”   一国储君,母族行恶至此,威望再难立。   更何况天下初定,许是会有人借此做下文章。   前朝颠覆,便是因着各处起义集结于北镜,现如今虽是崔氏做天下,可当时为了抚稳各处,也下了大本钱,眼下处处都在战后休养生息,难保会有人借些机会跃起闹事。   若威望有损,后事难料。   “圣上一定也是因为这些才劝您回京。”   “若是因为声望而纵他,只怕国将不国,他做的恶事到有朝一日再也瞒不住时,我再做什么都没用了。”崔枕安行出亭子,目光终落在那湖秋水之上,“郑氏的罪孽,得让他一人承了,伤身恶仇,我更是难忍。”   主意已定,便再没反驳余地,“明日启程回京,你让仇杨拿我令牌去定州调兵,将人一应拿了,先前名册上的人,不可放过一个。”   先前的名册之上,皆是与郑君诚有所勾连之人,可见他势力广布,崔枕安心想若不将人拿去京城,怕是父皇只会就此大事化小,只给郑君诚一纸降职的调令。   “是。”见他心意已决,方柳不敢再多劝,反而忧虑,“只是属下和仇杨都走了,谁保护您回京?”   “此次出门人手带的本来也不算多,兵分两路人太分散,只怕您的安危......”   “无妨,路行舟在,他做事还算稳妥。”此次出京,路行舟偏生放心不下这才随他一起出来,到这时也算派上了用场。   方柳知道路行舟是个练家子,虽有时候看起来不正经,但是正事上还是可靠的。   在这里吹了半夜的冷风,终将一应安排稳妥。   无论能否给许家翻案,用什么方法给许家翻案,那都是后话,他要先清算好与郑君诚的旧帐。   自打他下毒的那一刻起,那人便不是他舅舅了。   心上似卸下一块重石,顶着夜重的寒气回到房中,房里的灯火已经被人吹灭了。   有婢女赶过来照亮,崔枕安抬手示意她们退下。   换了一身干净衣袍,崔枕安才往内室走,借着外头明月的影,他看清榻里人的身形轮廓,一声没有,似睡熟了。   下午睡了好久,他倒不信此人困眠至此。   姜芙的确没睡,才换了月事带,正迷迷糊糊闭目养神,听见门声响动,耳朵也跟着微动一下,眼珠在眼皮子底下轮转了一圈儿。   只听那人摸上榻,扯过锦被盖到自己身上,细听了会儿动静,才将手臂探到姜芙的颈下,一把将人捞到自己怀中。   先前两个人不欢而散,他独独生了许久的闷气,这会儿已经不气了。   反而因着自己才做好的决定心情爽利。   怀里的像个死人,凭自己如何捞如何算,这便更能证明,她根本没睡着。   下巴杵在她的发顶,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后脑,并未提郑君诚的事,也未说下午的事,反而说起旁的,“府里植了许多丁香,都是老桩,那东西长的很快,修修剪剪倒也好看。”   他十分怀念姜芙从前在丁香树前打转的样子。   姜芙在他的胸膛睁开眼,睫毛忽闪忽闪似扇面,他好似忽略了一件事情,从前她喜丁香,是为着习惯了在上面书写关于他的一切,一如她的执念是游湖。   一旦她的心不存在了,从前的一切都将成为她的耻辱,她想抹掉的痕迹,甚至她想忘记她曾经深爱崔枕安这件事。   怀里的人发香袭人,秀发浓密而顺,他还记得在旧府时,姜芙最厌烦的就是擦头发,每每洗过长发,都要抱怨湿发难擦,有时便让其顺着衣衫滴水,他也有看不过眼时,会拿着软巾帕替她将长发擦干。   在她亲手书写的一片片叶子上崔枕安知道自己是她漫长暗黑年华里的一道光,她不知的是,在那段隐忍诡谲的时光里,姜芙也是他片刻之宁。   只是那时被猜忌和归乡的渴望所替,他不知道。   还好。   她还在。   姜芙仍旧一点动静也没有,装睡装得久了,便过了,崔枕安身子后探,将人脸捧着,夜色中她眉眼如画,脸上似还带着怨气,“你当真睡了?”   如释重负时想找个人说说话,可她却不接,这让崔枕安有些心烦。   丢出去的话不肯应,崔枕安干脆支起身子扳平姜芙的肩,唇猛朝她唇角盖去,整个覆住。   夜色中姜芙皱了眉,打算装死到底。   谁知下一刻那人的手便顺着她的肩朝下游行,最后将她的腿提起。   每次他要做坏事都是先提腿,姜芙猛睁眼,伸掌用力将他的脸推开,“崔枕安你是不是人?”   她以为崔枕安又要来,即便在她来月事的时候。   这人心情好时挨了姜芙的打虽不怒却也笑不出,手在她腿上掐了一把,“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敢打我?”   他下手没个轻重,腿内尤其细嫩,疼的姜芙低唤了一声,又低低骂了一句:“狗东西......”   她出身旺族,无论如何也算大家闺秀,这种话若是从前,打死她都不会说的,可一旦骂出口一次就好似上了瘾,尤其是骂崔枕安。   “胆子是真的大。”只瞧眼前阴影加重,他整个人又盖了上来,手上胡乱撕解了自己的衣带,劲瘦的线条显在姜芙眼前,还有肩胛处的她扎的伤痕,夜中瞧着竟像一块刺青,牡丹形状。   整个身子压上来,对着姜芙又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啃噬。   她觉衣带被他用力扯开,两只手臂被他箍住举到发顶,两只白玉盘尽展在他的眼前。   埋头下去深咬两口,左右两粒珍珠由软瘪到圆满。   还是觉着这人要坏事,姜芙拧着身子带了哭腔骂道:“崔枕安你混蛋!”   下巴抵在她平坦的小腹之上,他坏笑一起,仍一路朝下,最后停在其间,单手重握了她的脚踝,阴着嗓音问道:“还骂我吗?”   姜芙带了哭腔,不肯服输,亦不甘心说软话。   僵持片刻,见这人仍不肯开口,低叹一口气,最后在她腿内轻咬一口以作惩戒也就算了。   可即便是这一下,姜芙也仍觉着很疼,他直起身子,撑着胳膊将她衣衫重新拢好,见她眼角已经悬了潮湿,指尖儿轻轻抚去,最后将锦被重新给她盖好,在她身旁躺下,中间隔了一段距离。   她听见那人呼呼喘着粗气,似独自平复良久,最后在她终快睡着的时候,才翻动身形再次将她搂过,这才睡去。   过了不知多久,姜芙睡得沉了,天已然露出鸭蛋白,崔枕安这才睁眼,哑着嗓小声低喃:“你知道若为许氏翻案,我需得付出什么代价吗?”   室内空旷,佳人熟眠,无人听到他的噫语,他进退两难,远在京城的小郑后也根本不知自己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自打收到郑君诚的书信,她整日心不得宁静,只能待在佛堂里念经才能暂阻了心魔。   惠贤殿的檀香缥缈而出,她信佛多年,几乎日日在佛前忏悔郑氏对许氏所做的一切。   可仍觉远远不够。   手中的念珠经着拇指拨响途中突然断了,珠子散落各处,团垫上所跪之人即时睁眼,眼见着眼前仅剩的几颗珠子,心中咯噔一响。   佛前念珠纷落,是不祥之兆。   在场宫女皆大京失色,忙四处搜拢珠子。   小郑后脸色微变,朝一侧大宫女伸出手去。   大宫女忙上前将人搀扶起来,小郑后仍望着手里的断绳错愕失神。   “这绳子用得久了,早该换了,是奴婢疏忽一时忘了,这就去给您换新的。”大宫女极有眼色,试图将那断绳自小郑后手里取过。   可小郑后如何不知她这都是宽慰的话,“今日到此为止,出去吧。”   心中有愧念,使得她不敢再在佛堂里逗留。   心慌得厉害,自佛堂出来回到正殿,正见着有宫人上前禀报,“娘娘,季姑娘来了。”   一路只顾着心慌,倒是忘了昨日命人去请了季玉禾今日入宫,乍一提她还有些微怔。   听到声响,原本端坐的季玉禾忙站起身迎出去,恭敬朝小郑后行了一礼,“玉禾见过皇后娘娘。”   原本季玉禾就是小郑后钟意的太子妃人选,长相端庄大气,行止有度,虽那姜芙也好,可如今沈家没落,她又将崔枕安伤成那样,使得小郑后倒是不得意了。   “几日不见,你好像瘦了些。”小郑后暂将方才佛堂的事抛到身后,拉起季玉禾的腕子坐到窗榻上。   “最近身子不适,饮食清淡,惹得皇后娘娘担心了。”   小郑后又问:“怎么身子哪里不舒服?”   对此季玉禾倒是不想多谈,“倒也没什么,我自小肠胃就不大好的。”   她没说实话,在姜芙归来之前,季玉禾是太子妃一位的热门人选,京中传的沸沸扬扬,一些人拥她捧她,将她硬架在了那里,谁知后来姜芙半路杀回,太子连夜诏告天下姜芙是他的发妻。   一下子季玉禾从天上跌到泥土里,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借此贬损,外头传得难听,是个人就不会不走心。   一来二去,她连门也不太喜出,乱中堆叠在一处,如今闹得这一场,为了避嫌,稍有些头面的人家,连来季府提亲的念头都没了。   旁人或许不知,可小郑后心细,这些事她都看在眼里。   她拉着季玉禾的手不放,浅笑道:“玉禾,你也知道,从前在北境时,皇上与本宫都是有意要将你指给太子的。”   此事是季玉禾心里的痛,她在这上面吃了大亏,一提便觉糟心。   “先前的事闹得不好,本宫总想着给你指一门好亲事,”小郑后原本是打算将季玉禾指给崔枕安的堂兄弟崔初白,既崔枕安那头闹得府邸不宁,小郑后一下子又转了主意,“这回便由本宫做主,将你许给太子,如何?”   🔒 第60章 屏风花   前日有旨让季玉禾入宫时, 她还想着,或是皇后有意要给她指亲,只是千想万想都没想到, 竟是太子。   可太子有发妻不说,加之当时在北境时对她态度冷淡疏离她心知肚明,季玉禾为人办事都是有分寸之人, 自也不愿讨嫌,更不愿意做人侧室。   当初可是人人皆知她要做正室,这回兜兜转转反而成了侧妃, 倒不如老死在家中, 不嫁也罢。   略一思忖, 季玉禾自榻上站起,随而跪到小郑后面前, “玉禾多谢皇后娘娘疼爱, 只是太子对玉禾没心思, 玉禾有自知之名。”   话只说一半, 只讲说是崔枕安的事,不提旁他,盼着小郑后收回成命。   “什么心思不心思的, ”想到前先闹的一场, 加上沈家出事,于情于理, 姜芙那样的人是不配做太子妃的,崔枕安是她自小带到大的,虽不是亲生却胜于亲生, 先前他不顾旁的, 只说那人是他的发妻, 也便随了他,“太子妃是何人,需得端持礼重,家世清白,你父亲一直深受皇上重用,季家颇有威望,教养的女儿端庄知礼又识大体。满京城的世家女看过去,也唯有你才担得起这位置。”   “太子妃?”季玉禾抬眼。   “不错,待太子出游归京,此事便提上议程,由本宫做主,册你为太子妃。”   这回小郑后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姜芙替换下来,崔枕安虽不是她亲生,却胜似亲生,先前也就纵了他去,可结果呢,弄了一身的伤病,且那沈家犯事被世人耻笑,沈氏女在她看来,自也德不配位。   “那.......”震惊之余,季玉禾还不忘了姜芙,“太子妃该如何处之?”   “降为侧室。”小郑后讲得干脆利落,全然不像临时起意,而是思虑良久。   京中小郑后已经拿定主意做一回主,仍在临州未出的崔枕安全然不知消息,亦不知前路等着他的都是什么。   派出去办差的人走的差不多,其余人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哪知天公不作美,起早便开始下雨,出发的事也暂时搁浅,只能等到雨停。   姜芙身轻无物,还有两个剩下的金镯子以及早就缝在衣裙夹层中的几张银票。   她看着外面的人忙叨叨的收拾东西,也知将回京城。   原本出来的目标便是沣州,可送钟元回家也好,帮崔枕安治病也好,一样都没办成。   答应崔枕安的事,自打她出血这一场便放弃了,继而有些后悔,当初太过高看自己,随便应了他的誓。崔枕安显然也没有想要放他的意思,去沣州的事,若同他讲自他自也不可能允。   若回京,就代表着她要同崔枕安那样的人过一辈子,她自不愿意。   荣华富贵也比不上一颗真心,一次抛弃便当百回,姜芙脑子清醒,便不会再信。   本来被他强留在此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好言好语糊弄也就罢了,等回了京城再跑只怕难如登天。   她愣坐在这里掰着手指头盘算时,崔枕安阔步进来。   一眼瞧见姜芙忧心忡忡的神情,他开口便是难听话,“又在憋什么坏?”   “我能憋什么坏,你当我是你?”姜芙反讽的同时还朝他飞了个白眼。   声音不大,房内正收拾东西的婢女几人倒是听得清楚,佯装不闻,偶有胆子大的朝这边看过几眼。   只见崔枕安冷笑一声,随之行上前去,单手搭在她的肩上,身子弯下,用仅有二人才能听到地声音她的耳畔说道,“昨天就应该整治你一回,让你今日再同我嘴硬。”   她稍稍偏头,鼻尖儿正好蹭在崔枕安的脸颊上,远瞧着这两个人亲密无间,倒让没见识的小婢女们脸红眼热,有眼力的已经退了出去。   话也是说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儿他还做不出来,这点姜芙还是信的。   没心思同他斗嘴,姜芙身子挺直,“正好你过来,我有事要同你说。”   “你需得给我些银子。”   “要银子做甚?”崔枕安显然紧张了起来,倒不是因着银子,而是因着姜芙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眼下掌心朝上,也只能耐着性子同他道:“我被困在玉峰山宅的时候,一个叫棠意的姑娘对我很是照顾,她自小就没有亲人,被卖了做瘦马,等着伺候你舅舅那样的人。现在她已经无家可归,更无处可去,我想给她些银子就当报恩。”   从小姜芙受到的善意有限,稍有一点便会被她铭记在心,棠意是她短短十几年中结识的为数不多待她好的人,所以她也想在棠意有难的时候帮她一把。   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棠意给她的感觉,很像少时交好的那位姐姐。   这是她性子中的软肋,之所以说是软肋,是因这样的性子给在她生命中算是好坏参半,好的暂且不谈,坏事便是连崔枕安这样的人在无意救下她之后都能在她心里占得一席之地。   原由在此,倒让崔枕安松心下来,其实姜芙口中那些所谓的好,他根本想象不到,不过姜芙愿意朝他张口,他心里倒是高兴,“银子的事儿你不用同我讲,我从来不管帐,想要多少去同路行舟去要就好。”   姜芙自椅上站起,“既你这么说,那事不宜迟,我先去了。”   一抹香气在崔枕安身旁飘过,随之目光朝下,他看到姜芙罗裙后绽开的一朵红花,他扯过姜芙的腕子将人拉回来。   姜芙身子瘦小,根本不吃力,经不得他这一扯一拽,“你又要怎样?”   “你衣裙脏了,这样怎么出门。”   顺着他目光看去,才发现罗裙后湿了一块,她竟浑然未觉。   越心烦便越出恼火事,姜芙紧紧皱眉,扯了那罗裙一时不知所措。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了?”那人反而轻笑一声,随之带着她朝侧间走。   侧间那只大木桶仍在,先前姜芙就是在这里被他吃得干干净净,满地狼藉,过往不堪回想。   命人备了些温烫的水,又拿来干净衣裙,崔枕安亲手解开她的罗裙。   原本这女人的衣裳他料理不通,可经过几次之后,总能在姜芙身上准确的找好位置解开,系带玉挂在何处,他一抓一个准。   他手一搭在自己的腰间,姜芙便觉着不习惯,伸手拦住,却被他掰开。   腰身上渐松,崔枕安解下裙带丢在一旁,他指腹不慎划过之处,姜芙只觉着细密的鸡皮疙瘩布满。   将干净的软帕浸湿,他显得有些笨拙,甚至连衣袖也忘了卷起,也被温水打湿了边儿。   姜芙身子僵直住,整个人杵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大手按在姜芙的背后,硬将人按到了桌上,空气中月血独有的腥气散开,下一刻,他将温热的帕子展开,覆在姜芙被癸水弄脏的皮肤上。   只觉着股后一股透肤的热气传来,软帕行走之处清凉又舒缓。   “你做什么?”姜芙多此一问,为他的行为感到惊讶,并且为着自己这般白日里全无遮拦的站在他眼前觉着羞耻。   平日两个人做那种事也都是在夜里,她不从让燃灯。   从前未出阁时听一些丫鬟嚼舌根,说男子都觉着女子的经血晦气,沾上了便要倒大霉,所以人人都避之不及。   一下一下,崔枕安擦得很仔细,一条帕子脏了便换另一条,他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每每同姜芙完事,都是他给姜芙擦洗身子,一回生二回熟。   他并未答,只是最后取了干帕子将方才的水渍都擦了个干净。   最后换上新的月事带给她系好,这才算完。   姜芙撑着桌子站直,红着脸不敢回头,转而迅速绕到屏风后躲藏起来。   长裙脏成那样自是不得穿了,身上的衣衫又不配套也只能换旁的。   她低头解开自己的衣带,搭在屏风之上,细白的手臂只露出来一小节,却不知外头光线将她的曲线正好打在屏风上,栩栩如生的牡丹绣案之下,她的轮廓似正绽在花中一般。   屏风外的崔枕安喉结上下挤动,他脚步踏过地上用过的脏帕子,转而来到屏风后。   花影里,崔枕安将姜芙一把环住,一手护住她的腰肢,一手捏住她的下颚,一如先前每一回一样,张口咬住她的唇珠。   辗转,轻磨。   天气渐凉,姜芙一件薄衫尚未披上,他长袖宽袍一阵甩动,使得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指尖朝下游行,按住倒扣的白玉碗左右挤按,气热扑鼻尖,他低哑着嗓音,迷蒙着双眼张口讲话时,唇角仍留在姜芙的唇上,“姜芙,同我回京。这辈子......我只要你。”   又是一股温热,新血滴在才换的月事带上,姜芙头朝后仰去,想要躲避却是退无可退。   脸埋于一双白玉碗间猛吸两口,随之他将人打横抱起绕出屏风回到内室当中去。   姜芙手里还紧紧攥着未来得及披上的薄衫。   被人丢在榻上才要起身却又被人按下,“崔枕安,我还有月事......”   眼前这人似要吃人一般,保不齐做出什么来。   “嗯,我知道。”他应了一声,随之扯了帐前银勾,将两个人盖住。   又是一阵火热且猛烈的攻吻,他指尖儿四处做恶,却也不动月事带所盖之处,这火越燃越旺,他侧身一翻平躺下,随之掐着姜芙的腰将人提拎起来,下一刻,姜芙便坐到了他的胸前脖下。   “你干嘛?”姜芙惊呼一声,双手胡乱摆动,下一刻崔枕安又将她人提拎了起来,姜芙只觉着自己被迫朝前坐了两寸,随之便瞧不见他的脸了。   🔒 第61章 演戏   隔着一条月事带坐在崔枕安脸上, 姜芙大惊失色,身形不稳朝后仰去,却被他牢牢抓住腰侧。   “你疯了不成?”姜芙红着脸低呼一声。   下面的人也不言语, 活脱脱的像痴傻了。   “你当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身子前弓,手臂撑在崔枕安肩头,她想要挪动下去, 却又被他拖拽回来。   隔着经带轻吞,重咬。   时而偏过头在腿根深处轻咬一下,姜芙根本不吃力, 惊叫连连, 他手力亦没轻没重, 煮过鸡蛋青似的腰肤被他捏搓泛红。   听她声音闷重,偶瞥见她拼死咬唇努力不让自己出声的模样, 崔枕安便越想下狠手去欺她。   他同所有男子一样, 皆嫌弃女子癸水。   从前在旧宅与姜芙相处, 亦知那腥气不同寻常血液, 气味儿异常。   这些若放在旁人身上,他定是厌恶万分,恨不得将人丢得远远的, 可它们放在姜芙身上, 便也成了最美的点缀,别有一番风意。   热气顺着月事带透进来, 姜芙身子一侧,终于歪倒下来,脱离开崔枕安的桎梏, 匆忙将手里攥紧的薄衫披在身上。   其余干净的衣裙仍留在侧室当中, 她起身急忙要去拿, 这会儿她长发散落下来,身形飘逸,活脱一只将飞的白蝶,崔枕安瞳孔一缩,单手搂过她的腰腹,又将人拉回怀中。   “去哪儿?”他声线落在姜芙的耳畔,气息颇急。   耳珠被人咬住,感之有物突起,姜芙缩了脖子,“我去拿衣衫。”   “怎么办......”这人下巴杵在姜芙的颈窝间。   姜芙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接话。   “嗯?”他从嗓眼中挤出一声低语。   “不是今日要启程吗?还耽误时辰?”有东西越发膨胀,她身子朝一侧歪去,将离很远。   这人只要臂膀弯起,姜芙便成了一只逃不脱的小雀鸟,小小一只,被他包拢住,“不急。”   紧接着姜芙又被人放倒在罗帐之内,   崔枕安眸子上似蒙了一层氤氲的水雾,“怎么办?”   有些事从前在旧宅院未经尝试,对她心存芥蒂,所以总能忍得住。   猛兽如果一直吃素,便不会想肉腥,可一旦尝过便一发不可收拾。   只能扯着姜芙的手一直朝下,随之在她耳畔低喃一句,姜芙听闻后将眼睛睁得圆大,拒的干脆利落,“不要!”   他似未听进去,仍旧拉着姜芙的腕子。   这人花样颇多,每一样都在姜芙的认知之外,若是寻常恩爱夫妻,到了一定份上,她自会同意,可现在她不喜欢,当然也不会答应。   她使了全力挣脱,连腿也跟着扑腾起来,见她挣扎激烈,崔枕安也只能将手松开。   小腹滚热,心火难消,重新捏起姜芙的下颚在眼前晃晃,“咬死你算了。”   最终还是没下得了口,只能长叹一声,撑着床榻站起,最后将人从榻内捞了出来抱回侧间内。   方才一翻折腾,她的月事带又挪了位置,只能再重新换上一条,换好干净衣物之后,姜芙得以脱身,崔枕安命人取了冷水来。   隔着门板,姜芙仍听得到侧间内水声落地之响,将发髻重新梳好后才推门出去。   棠意离她所居之处遥远,平日因有崔枕安在此的缘故,闲杂人等不能随意出入。姜芙由人领着寻到了棠意。   到此时,棠意正坐在树旁的凭栏处绣花。   意外姜芙过来,她匆忙将所绣之物放在身后,起身迎来。   在这间宅院里,两个人是彼此唯一可交心之人,隔几日不见,尤觉亲切。   姜芙屏退闲人,拉着棠意到了一处僻静之所说话,“棠意,一会儿我让人给你备些银钱,你拿着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往后再也没人能关得住你了。”   站在姜芙的角度,这便是她梦想中的出路,因而同棠意讲起时,眼中布着欢喜,就好像好事落在了她自己头上一样。   “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棠意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姜芙重重点头:“对,我弄了些银子,你只管拿好,往后没人再逼你做瘦马,没人再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虽然银子是从崔枕安那里要的,可崔枕安欠自己那么多,管他要些银钱又能如何。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这些天与路行舟的相处,他也说会给自己一个好去处,可那分明不是棠意想要的,瘦马本就是她的障眼法,若是想走她早就走了,而今路行舟就在眼前,她得想法子攀上,混入路府才成。   见棠意意趣不高的样子,姜芙歪头问道:“怎么,你不高兴吗?”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谢谢你,只是......”棠意垂眼,轻扯了自己衣袖,“我.......”   目光闪烁,飘向远处,所探看方向,正是路行舟的居所。   瞧她满目依依不舍的模样,姜芙眼中飘过一抹惊色,随后会意,“你该不会是......喜欢路行舟?”   被她说中,棠意脸上立即泛了红晕,轻咬唇角害羞的点点头。   这种事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路行舟性情随和,长相端正,透着股子潇洒,为人不拘小节,出身高贵,从来都是京中女子的心头好。   但有一点在姜芙这里是大忌。姜芙虽有泼冷水的嫌疑,却也忍不住劝道:“论品行,他是没错的,可他家中已有几房妾室暂且不讲,将与他成亲要做正室的那位女子......不是良善之辈,你这样的心性,与她相处定会吃亏。”   高门尤看重出身,即便是路行舟的几房妾室出身也并不低微,也是经了路夫人精挑细选的门户。   几人明争暗斗姜芙也曾听闻,加之那尤其刻薄歹毒的沈珊,在姜芙眼中棠意这温软的性子,怕是不死在她手里才怪。   “我从来都没想过与他能有结果,那日火烧玉峰山宅,他拉着我的手,那时起,我便对他......”棠意的脸越发红了,讲得似真的一样,“我也知道以我的身份我不应该对他有什么幻想,只是.......”   “我知道你们要回京了,这两日我也想了很多,我不求旁的,只要离他稍近一些就好了,我不会给他添任何麻烦的......”   说着,棠意的眼圈儿红了,连鼻尖儿也泛了粉色。   就在她说这些的时候,姜芙眉尾下垂,眼中也跟着有温潮波动,明明她与棠意长相并不相似,可此时此刻,在她的身上好似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   卑微、软弱、凭着旁人的或有心或无意的一次扶助,便将那些牢牢记在心里生根发芽,对方可以全然不知情,一切欢喜与低落,皆由自己受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任由那些见不得光的喜欢在暗中滋长,最后勒住自己咽喉,丢掉半条性命。   当然,路行舟未必会成为崔枕安,可若再重来一次,姜芙也绝不会再爱上那个人。   “你真傻。”这句话姜芙是对棠意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不求回报的爱才是最傻最痴的,才几日的工夫,你就能认清一个人吗?事不临到头上,你永远无法看穿旁人的真面目,别凭着自己的想象去喜欢一个人,到头来受伤的只可能是你自己。”   “姜芙谢谢你,”棠意抬眼,充目的感激,“只是我还是想随着我自己的心意走一回,无论好坏我都担着,我的心思我不会告诉他,我只要远远瞧他一眼就好了......”   这话听着刺耳,蠢的多像当初的自己。   盲目的热忱上脑之际,定是牛马加在一起都拉不回,就一如当初若有人在她面前劝说,崔枕安不是个好人,亦不是她的良人,她如何都不会信的。   终需撞一次南墙才能看透自己的愚蠢。   姜芙也只能点头:“随你心意。”   她轻握棠意的手心一下,“我只盼着你的心意不会被辜负。”   话中有话,棠意听得出来。   最后直到姜芙离开,棠意仍旧目视她方才所站之处良久。   这位太子妃,好似活的并不欢愉。   她如是想。   戏演一场,方才怯意的神色一下子恢复正常,消散的无影无踪,扭身之际,正瞧见复廊后的镂空花窗外站了一个人影。   二人对视之际,棠意怔住。   路行舟面容紧绷,有些不知所措。   棠意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亦不知方才她哄骗姜芙的话他听了多少。   神思一转,棠意的肩立即提了起来,作出一副惶恐无依的模样,“我和她说的话,你该不会都听见了吧?”   路行舟尴尬一笑,“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只是远远看你站在这.......”   原本就是恰巧路过,复廊外的红柱档了姜芙的身影,使他只以为仅有棠意站在这里,走近了才无意听到二人对话。   竟是没想到,棠意的心思如此。   这一场在棠意意料之外,她只能临时改变策略,目珠含水,在眼眶中胡乱转动,同时朝后退了两步,“对不起,我不该的......”   “我知道自己身份,我从来没想过旁的,我只不过是........”   一见棠意掉眼泪,路行舟有些慌乱,单手扒上复廊的镂窗,“你别哭,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从来没那么想。”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知道你家中有未婚妻,我都知道,”棠意猛摇头,显得自己无地自容一般,“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随之自路行舟眼皮子底下逃窜开来,似一只急于奔逃的小兔一般。   作者有话说:   嘤嘤嘤,又迟了,那么在的说句话吧,我明天上午十点发包~~~~~   🔒 第62章 上路   路行舟想追上去, 可是人已经跑远了。   瞧着棠意的背影,他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倒也讲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眼下倒是没旁的心思, 棠意在他心中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出于姜芙的嘱托,亦出于他自己的怜悯, 只想给棠意寻个安定居所,别无旁他。   这样一来,倒显得有些尴尬了。   他愣杵在复廊处良久, 最后大步行到树下, 恰正看到凭栏处有一物, 行至近前,才发现那是只绣绷。   上面还悬着未扎入布面的银针, 前走不远便是棠意的居所, 这东西显然是她的。   只粗浅瞧了上面的绣案, 竟是红豆。   角落处绣了一角小字, 虽未绣完,但仍能看出雏形,是一个“舟”字。   乍眼一瞧, 倒让路行舟心口一跳, 红豆代表何意路行舟再清楚不过,他自认为没与这棠意有什么过份的交集, 二人这阵子相处之间也是自然平常,再联系到方才棠意与姜芙的对话,倒一时使人迷惘。   拿着这绣绷到了棠意的住处, 轻叩门环两下。   良久才听里面的人应了一声:“进。”   路行舟推门进去, 恰正见着棠意扭身朝这边看过来, 二人对视之刹,路行舟分明看到棠意红润的眼目,显然哭过。   见是他来,棠意忙扭过身去,扯了袖子擦干眼泪。   见女子落泪,路行舟顿时慌了,愣在门口左右张望片刻,这才想着提步上前,将那绣绷举在棠意面前,“我是来送东西的。”   她只悄然看了一眼,却似个做错了事被发现的孩子,不敢承认,只将头压得更低。   僵持稍许,路行舟只能将物件放在桌上,“东西可都收拾好了?是时候出发了。”   轻咬下唇,棠意摇头,“你走吧,不必管我。”   “你不走了?”   “我......”棠意一顿,两颗泪珠子又接连滚了下来,“我自有去处。”   这副样子着实让人不忍。路行舟眼下犯了难,也不知该如何劝,只能掏出怀中的帕子递到她眼前,“承蒙棠意姑娘厚爱,行舟与世间男子没有什么分别,你不必高看我,亦不必小看你自己。”   “我知你与姜芙交好,她曾嘱托我好生照顾你,我既应了,就不会弃你不顾,临州不是个好地方,有人一手遮天,你又从那宅院中出来,想必我们走后有些人不会给你好果子吃,以防万一,我想带你去个安全处。”   “先离了临州,到那时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他声线平和,棠意似被说动了,抬眼看向他,此时的路行州眉慈目顺,看起来真诚无比。   正一如姜芙所言,他这样的人,无论单挑出来哪一点都足可让旁的女子痴迷,单凭他方才说的那两句话,只怕是普通女子早就沦陷。   然,棠意不是普通女子,她只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只盼着有朝一日路行舟吃得越深,越重,她才越好下手。   自小颠沛流离,来玉峰山之前,棠意曾流驻于各色风月场,女子的花样手段她见得多了,她亦深谙此道,可对付路行舟这种货色,她只能扮成良顺柔弱且痴心才能攻心。   仍旧低下头不说话,片刻后才自椅子上站起,摸着手底下早就收拾好的包裹仍是拒绝,“你别再对我好了......”   “我自小没遇见过什么好人,你这样的身份,这样待我,我会脑子不清的......”   眼前人的心思路行舟自是体味不到,他从小到大也并不曾胡动心计,对他起情虽让人觉着有些匪夷所思,可见她这般楚楚可怜,想也是自小受难太多,又或是自己这两天有不得体的举动让她误会。   他只将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   “罢了,”无论怎么讲,路行舟都不会将她单独留下,干脆上前一步抢了她的包袱拿在手里,“外头马车已经备好,再耽搁下去天都黑了。”   “此事就由我做主了,先出了临州再说。”   此人大步迈出房间,棠意无法,也只能大步跟上。   姜芙忧心忡忡回房时,崔枕安已然冲洗完毕,换了一身干净衣袍,而此刻,房中的随身物什也已经被收拾利落,只待出发。   “你去哪儿了?”不似方才在榻上那般不入流,这会儿崔枕安手里拿的是一方折子,听见门声响动才抬目一瞧,人跟着也正经了许多。   这折子是方才收到的,又是皇上催他回京。   姜芙不言,只安静坐下。   将手里的折子搁下,崔枕安站起身行到姜芙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垂眼瞧着她的发顶,“一会儿便出发了,你可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没有。”她回道。   似方才来的那折子给了他许多压力,他整个人也不似先前那般松意,身上似笼着一层浓雾,自身后拨动姜芙的耳珠,突然贴近,“姜芙,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来临州?”   “来临州又不是我自愿,我是被你舅舅的人抓来的,你舅舅到处去搜罗女子,你这么快就忘了?”   “原本你想去的地方是哪里?”他避过此事不谈,是有意的,姜芙听得出来。   早就不对他翻案做任何幻想。   姜芙自不会同他说实话,敷衍道:“天大地大,想去哪便去哪,只是我时运不济,没跑出多远就被人抓了。你们崔氏当真与我有仇。”   “往后别跑了,”他长手盖在姜芙的发顶,随后弯身环住她半身,“我上次的伤还没好全,给我一点时间,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外面的光影照在地上,似铺就一层金粉,这样的话姜芙无法回答,只默然无声。   突闻有叩门之音传来,崔枕安直起身子,朝外面道:“进。”   方柳和仇杨分别被派出去办事,来者是旁的长侍,一入门眼都不敢抬,只道:“太子殿下,车马已经备好。”   “知道了。”抬手示意长侍退下,随后拉起姜芙的手紧紧握在掌中,“姜芙,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老老实实同我回京。”   不管愿与不愿,姜芙都得同他走。   此次北境之行宣布失败,可姜芙仍是不甘心,身子朝后坐去。   崔枕安二话不说将人用力扯过,随之手臂一用力,卷住她的腰身,手掌拍在她的臀上,警呵一声:“听话!”   这一下不重却也疼,最后姜芙是被人卷着腰身夹在腋下拎着出门的。   宅院外车马早已备齐,太子离临州一事郑君诚一早得了消息,派了精兵前来护送。   临州官员此刻跪送于外,崔枕安亲自上前将郑君诚搀扶起来,戏做的极好,“舅舅不必多礼,此次我回京,不知多久才能再见,舅舅千万小心身子。”   郑君诚看似万分惶恐,身子微弯,连声称道:“有劳太子殿下挂怀,臣感激不尽,太子一路要千万小心,臣在临州会日日祈求上苍保佑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   提到小郑后,崔枕安眼尾一跳,笑意不达眼底,“舅舅保重。”   随后大步转身踩着长侍递来的马凳上了马车。   姜芙扭身走到后面,想要乘旁的,却被长侍拦下,最后又送回原处。   无奈上了马车,想着方才他们舅舅甥情深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最后坐离最远处,再次与他拉开一条直线。   马车缓缓驶动,姜芙身子贴靠在车壁之上紧闭眼目,一句话都不讲。   行出了一会儿,崔枕安终是忍不住开口:“姜芙,过来!”   姜芙只装作没听到。   他抿嘴轻笑,知道她在生哪门子气,于是朝前伸过手去,将人硬生拉扯过来。   将人捞到怀中,捧脸到近前,崔枕安用极低的声线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想给许氏翻案,亦不想整治郑君诚?”   姜芙眼皮一窒,侧目瞧看他。   这表情就代表他说对了。   “先前不曾给过你准确的答复,是因为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取舍,做不到的事我不会胡乱应承,”这对崔枕安来讲的确是件难题,“所以我让你给我时间。”   “可是姜芙,这件事我一旦做了,往后你心里不能再有旁人,老老实实留在我身边。”   一次次印证,他崔枕安根本离不开姜芙,他折腾,他乱忙,他似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转,只是为了恢复从前。   他无法接受姜芙不爱他这件事。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即便崔枕安看起来那么认真。   “我何时骗过你?”   姜芙苦笑,“你一直都在骗啊!”   这一下戳中彼此痛处,崔枕安喉结微动,将怀里的人又搂紧了些,“往后不会了。”   眼前人未应,随之被他放在垫子上坐好,“我手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待出了临州城,咱们就换水路,能快些回京。”   这回姜芙点点头,随之扭身朝窗,指尖儿挑起窗帘一角,瞧看外头风景,崔枕安说的话,她永远不会再全信,听当耳旁风一听一过也就算了。   不再辩驳,且看此人如何做。   长路漫漫,马车颠簸,约过了一个时辰,姜芙昏昏欲眠,最后眼睛再也睁不开,身子朝后仰去。   这一下有些意外,崔枕安正执笔蘸墨,她突然倾倒撞在他胳膊上,香墨点子洒出老远。   见此,他也只好暂将手里的东西搁下,反手将姜芙搂过,让她枕在自己腿上睡着。   因他忙着公务,车内灯火燃了两盏,这会儿姜芙睡了,他便将它们全熄了,刹时马车内陷入暗色。   指尖儿轻抚姜芙面上轮廓,终是忍不住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 第63章 好了   临州近水, 两队人马护送到了渡口之时,天已经黑透,此处渡口一早便被清整干净, 绝无闲杂人等。   三条官船停在渡口处,崔枕安将姜芙叫醒。   一睁眼天都黑了,姜芙揉了揉眼, 迷迷糊糊就随他下了马车。   行过渡口便上了船,在狭挤的马车里颠簸了一路,姜芙觉着身子都快散架了。   马车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到船上, 短短半年间, 姜芙已经坐了两次船, 这般颠簸,她倒觉着自己白白折腾。   船只需行上两日便能出了临州地界, 这姜芙是知道的, 而后又要走漫长的陆路。到京城需得十天半月。   路行舟就住在隔壁不远, 方柳和仇杨都不在, 他需要留心崔枕安的安危。   虽说已经上了船,可一旦驶离临州,就说不好发生什么事。在下一城与仇杨会面之前, 一应该当小心为上。   而棠意身份不明, 上船之后便被人带离原处,只能与下人们同吃同住。   这几日她在宅院里身份暧昧, 也没什么人将她高看一眼,这些人私底下闲言碎语,说路行舟身边女子不少, 棠意再美再艳, 路行舟顶多也是将她当成了露水情缘, 加之她身份低微,这样的人去路家做个妾室都是不配的,到了京城就得抛。   此处人人皆知她原是被养在园子里的瘦马,这些人虽是下人,却也是高门府第中伺候的人,不知比她们这种贱籍女子强上多少。   一来二去,传的越发难听。   路行舟忙忙叨叨下了马车一刻也未得闲,方柳和仇杨不在,一如少了左膀右臂,待一应安排好之后他才发现棠意不见了,他愣是寻了三圈儿也没寻到人,最后寻到下人们所居船舱,才见着她的人影儿。   舱门半敞,下人们这时辰正聚在里面用饭食,可路行舟却瞧见,棠意只是独坐在角落一言不发,没吃也没喝。   这也就罢了,竟还有些嘴碎的在一旁指东骂西,“你们说瘦马都是什么啊?”   声音尖锐高挑,有意为之。   “这你都不知道,就是自小养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然后送到官家老爷那里去呗。”   “可别小瞧了人家,模样好,身段儿也好,就等着攀高枝儿呢。”   几人围在一起边吃边聊,笑意刻薄,时不时的朝棠意那边瞥过眼。   这指代为谁,连聋子都能听得出来。   棠意不语亦不抬眼,就当没听到。   “攀高枝儿,”有人尖声一笑,“也不看看自己身份,京城里都是什么人,可是这种人能进得去的?”   棠意表现的出奇的淡然,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理着自己的袖口,她的目的不止是京城,没必要在这些人身上浪费心思。   从前比这还难听的话她听过不知多少,这些小打小闹早就不会给她造成任何伤害。   可舱门外的人却受不住了。   路行舟生平最恨仗势欺人的人,亦最讨厌府中闲言碎语挑唆不停的人,府里有两位妾室平日就不大厚道,喜欢以出身来恶意攻击旁人,他无意中听见过两次,只想便觉着心寒。   原本他还在门口徘徊犹豫,觉着自己进去不大好,恐给她造成流言蜚语,可听了这些话之后再也制不住内心的那点正义之感。   抬腿重踢了舱门一脚,随之大步上前。   突如其来的重响让室内所有人一惊,随后齐齐朝声响方向看来,谁也没想到是路行舟。   从他的脸色看来,显然方才那些揶揄棠意的话被他一字不落听到了耳中,不怀好意的人被人撞破自是心虚,众人放下吃了一半的饭食齐齐站起身来。   棠意亦是,只是更加意外,本来还想着如何挑个由头去寻他,让他知道现在自己的处境,这可倒好,竟自己找上门来了,倒省了她一番工夫。   “你们当真是闲得发慌。”平日里路行舟温和惯了,鲜有这种正色严声的时刻。   再温和毕竟也是主子,众人将头压得极低眼珠子乱转,任是谁也不敢作声一语。   “出门在外还这般放肆,看来是我平日里疏于管教才使你们猖狂至此,”他脸色阴沉,平日看着和颜悦色,生起气来也是一样吓人,“若再不知收敛我就将你们一个个都打发了,我路家容不下你们这种尖酸刻薄之人。”   谁不知路家公子平日最是随和,从来也不见打骂下人,凡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这样训斥下人还是头一回,这些人也算是见识了。   他脾气再好,可主子就是主子,惹急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众人也不敢再张扬,只连连称是。   “你随我出来。”这会儿他也再顾忌不得许多,抬手朝棠意方向一挥。   众人亦不抬贸然抬眼,她们压着头,只瞧着棠意的罗裙自眼皮子底下行去,不多时,两个人的脚步便消失在了舱内。   行过狭窄的过道,一路行至宽阔的甲板处,迎面一阵河风吹来,将她衣袂吹得翻飞起来,单薄的衣料都贴在身上,更显着身形瘦弱。   “你怎么跑这来了?”路行舟言中有怪罪之意,怪她不声不响的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下马车后便有人带我过来,我觉着挺好的......”凉风自口鼻灌入,她打了个冷战。   “她们那么说你,你为什么都不还嘴?”路行舟气不过,尤其见了她这副软绵绵的模样。   棠意面上苦涩一笑,“说就说罢,我还能管住旁人的嘴不成,再说......”   “她们说的也没错啊。”   声线越发细小,脸上却仍带着温软的笑意,此刻她独立疾风之中,一如一株外柔内刚的劲草。   路行舟却发现她眼中闪动的晶莹。   “走吧,我让他们给你安排个旁的住所,你不必同她们挤在一起,自己住也方便些。”   听得出,路行舟这是心软了,方才那一些人说的话虽难听,也的确是朝前推了她一把。   路行舟这种世家公子的心性,棠意还是稍能摸透,无非是自以为是,只要处处突出他的本事与正良便是了。   是男人没人不吃这一套,于是她又往深处探了一分,“等下了船我便走,走得远远的,若让你继续跟我这种人在一块儿,会折损你的名声的。”   “哪里的话!”显然,路行舟是听不得这些的,他疾声打断,“我从来没那么想过,你也别那么想!”   “随我来!”话落,他竟也顾不得旁的,扯了棠意的腕子便朝楼梯上走,到了二楼挨个儿舱门推开,最后在一处空房外停住脚步,“你就自己住在这里,旁的事什么都不要操心,若再有人欺负你,就同我来讲!”   船上的夜风尤其大,棠意身子单薄,他掌心的温热透过衣料传来,她垂眼望着被他拉扯的腕子,唇角轻抿。   方才一时情急,路行舟见她磨磨蹭蹭不肯挪动,属实瞧不过眼,这才与她拉扯。   这回放开,掌心似还存着她身上的温度。   见他又是一副无措模样,棠意心下暗喜。   “我知道了,多谢。”随之步入房中。   路行舟亲自将门合上,却于门外站立良久。   自小他最受不得的便是这种软绵性子的女子,凡事不争不抢,只知避让退缩,若无人帮扶,不知要吃多少亏。   路行舟看不过去,棠意这样,倒激了他心里的一个念头,想着与姜芙商量一下等回京后如何安顿棠意,他径直走上三楼,来到姜芙房门口才想叩门,转念一想似这个时辰来找她问话有些不妥,抬起的手终是又放下,扭身下了楼去。   这两日平静无波,崔枕安手里很多公事,皆是各处呈报上来的密信一类,为图个专心,他夜里未同姜芙住在一处,这两天一忙起来,他整个人都紧紧绷着,眼睛发酸发胀,痛得厉害。   暂将笔搁下,身子朝椅背靠去,松了口气。   一股凉风吹来,再睁眼时正瞧外面有一轮满月,满月似银盘,似泡于潮水之中,把江水打破了倒影,似碎星长河。   “什么时辰了?”他揉了揉酸疼的山根问道。   长侍将桌上的灯挑得亮了一些,粗手笨脚的险些烧了手指:“回殿下,已经过了亥时了。”   这般笨拙让崔枕安不禁皱起了眉头。   从前伏案忙务时,皆是方柳在一旁伺候,伶仃不在,倒让他不习惯。   时辰太晚,他觉身子僵硬,自椅上站起身出了门去。   隔壁住的就是姜芙,门口有两个婢女守着,一见是太子,二人齐齐朝他福身下去。   他只稍抬了手示意二人平身,而后推了门进房。   外面的狂风被门板隔得干净,一入室便觉着有股氤氲的水气。   厚重的屏风所隔之处,传来淡然的香气。   他听到哗啦的水声,是姜芙在洗澡。   大步上前,锦云靴踩于轻毯之上,踏步无声,里面的人浑然不知有人入室。崔枕安也仅能隐隐瞧见她的轮廓。   屏风上搭的是换下来的衣物,他长目一扫,那枚天青色荷包正挂在钩架上入了他的眼。   方才隐隐听到门声响动,姜芙自桶中扭过身来却没发现有人,隔着屏风也看不真切,心里还想着是不是婢女进来送东西。   待将身上的晦气都洗净之后,她裹了干净的软袍在身,巾帕卷在湿发上绕出屏风,这才发现崔枕安不知何时不声不响的站到了窗边,手里拿的竟是那枚天青色荷包。   “你何时来的?”擦发的动作稍缓,目光直落在那枚荷包之上。   他指腹在荷包上打转,侧过头来,冲姜芙温笑,“方才。”   “这个你竟还带着。”火光之下,天青色变得浅淡,他记得这东西,是姜芙先前在太子府中做的。   过了不久她便跑了。   这回这东西不仅尚在,还被她缝了一条线绳,显然是日日挂在身上的,崔枕安拎起在身前晃晃,“你好像格外中意这个。”   “我喜欢这个颜色,上面的祥云是我绣过最好的。”姜芙大步行过去,伸手想要将荷包抢回,却被他提前闪开,偏生不给。   “头发湿着,也不知擦干。”见姜芙发上还滴着水,暂将荷包搁在桌角,单手取过巾帕帮她擦试,“怎么这个时辰洗澡?”   姜芙未答语,长发被他攥在手中,她也十分配合的朝前一步,借机将那荷包挪到一旁,他看不到的地方去。   身子微微前探,雪颈修长,隐隐有水珠顺着肌理滴下,紧接着崔枕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眉目一弯,单手抚上她的纤腰,“好了?”   作者有话说:   🔒 第64章 跌落   未等姜芙回话, 崔枕安便朝前贴了过来,下巴轻抵在姜芙的颈肩之上。   未干的长发散着浓重的桂香气。   随之调转位置,姜芙被人放在桌上。   她微微侧头, 看着桌案之上跟她一同摇晃的灯影,看到窗缝外的月色在她眼前打转。   最后她是如何回到榻上的都不知道,只记得崔枕安缠磨了她许久, 久到夜半才肯放人。   次日睁眼时,船已经停靠岸。   姜芙身子一如散了架,可每每如此之后, 崔枕安都是神清气爽。   早上醒来人已经不见了, 待姜芙自榻上坐起, 那人又回来了,来到榻边, 侧头看了她颈上的红痕, 这才想到昨夜狠了些, 以拇指轻轻抚过红处, “船已靠岸,需改路行。”   仍旧不回话,姜芙套上衣衫, 来到妆台前自行梳了个简单的发髻, 罗衫也挑最轻便的换上。   下船后片刻也不得歇息便换上了回程的马车。   相比较之下到底还是乘船舒服,最起码不必一路颠簸。   出了临舟地界, 一路朝京,行了几日之后便抵达山鸣关。   当初崔枕安就是在此关通行归北。   方柳和仇杨皆不在,路行舟便担起了保护崔枕安安危一任, 到山鸣关脚下的时候, 便弃车骑马在前开路。   这一路行来倒是平安, 半丝异常也无,可一刻不入山鸣关,路行舟一刻都不敢懈怠。   “公子,前面是一处崖口,道路狭窄,您多加小心。”一旁骑乘的护卫小声提醒。   路行舟双眼微眯,笑道:“这条路也不知走了几回了,你们去后面看好太子的马车便好,山路难行,别出乱子。”   “是。”   骑兵得令,随着行路狭窄由几人并行渐渐混为一只队伍。   山鸣关地势颇高,一入年久失修的崖楼便都是窄路,山坡陡峭,若不慎摔落,重则丢命,轻则残废。行人过处,偶有沙石落到崖下,姜芙稍将马车帘子敞开一条缝隙朝外看去,突觉惊心。   马车里颠簸得厉害,她的耳坠子也跟着前后摇晃不停,将帘子放下,整个人挤到角落里,崔枕安见她被颠得一颤一颤,看不过眼,将人扯到身旁,以身体相抵,这才使得姜芙坐的能安稳些。   一入秋天黑得便快了,不过眨眼的工夫,天空色便比之前更加深重了些。   一阵冷风吹过耳畔,惹得路行舟莫名起了一身鸡皮,高坐于马背上,心头有些发毛,他四处探看却也看不出异常,只是心里的感觉十分不妙。   只回头叮嘱身后护卫,“这段路难行,小心些。”   怎料才转过一处崖角,竟见着一行黑衣人正立路前,似等他们良久。路行舟心头一颤,便觉不好,急勒缰绳试图调向,话未喊出口,便又见着许多人影从天而降。   来人不善,似一早就埋伏在此,只等着他们来到此处。   双方人马皆是身经百战之人,废话无一句便拼杀起。   车内的人原本还在闭目养神,听到声响后立即抬眼,侧目看到姜芙已然悄然将帘子拉开一条缝隙,借着未全暗下的天色,看到外面人影跳动,刀光见血。   崔枕安眉目一凛,将姜芙从窗前扯回按倒在座下,此刻若让她贴靠车壁,保不齐一会儿有刀插来,必死无疑。   车外打斗激烈,厮杀生猛,有兵器割破皮肉的声响,惨叫声一浪接着一浪,不知输赢。   崔枕安经历过战场,亦听出来者不是无名小卒,更不是普通匪类,至少能与他的护卫打个平手。   马儿受惊痛苦嘶鸣,高抬双蹄原地打转,致使马车也跟着晕头转向,姜芙身量很轻,马车晃动间被崔枕安扯住腰间的玉带才不至于撞到车壁之上。   他身形前让,抽出座下早备的长剑拿在手上,沉目警惕四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刻姜芙在侧,崔枕安哪里都不能去。   双方缠斗在一起实力不相上下,路行舟拼死抵抗,被人从马背上袭下,自地上滚起圈儿来又迅速起身,朝马车方向狂奔而去。   护卫将崔枕安所乘马车围护在中间,路行舟的目光却落在另一辆马车之上。   此刻另一辆马车内独坐棠意,听到异响后她便将随身携带的短刀拿在身侧,单膝跪于车中心处,警惕四周。   果然,一柄寒刀穿透车身,正闪在她的眼前,她机敏朝后一躲,下一刻一蒙面黑衣人自车窗中钻入,二人对视之际,棠意手疾眼快扯了黑衣人发顶,抬手一刀正扎在那人太阳穴上,出手快准狠,那人甚至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一命呜呼。   将短刀自他脑上拔出,脑浆与血水一齐涌出溅得老高,棠意甚至连眼都不眨一下。   随而又见车门被人自外破开,棠意刚又要出手,却见着是路行舟一张惊慌的脸。   她立即收了短刀,身子朝后缩去,做出一副惧惶之意。   先入眼的半个身子挂在车窗处的那个死人,头上正滋冒鲜血,一见血雾迷散,路行舟大惊失色,再瞧棠意,脸上同样布着血点,“你受伤了?”   棠意猛摇头,在路行舟看来似吓坏了,他半个身子探入马车,将人自马车中拉出来,随后一搂腰,将人抱到地上又塞到路边一座高石后,“你在这里躲着,有机会便跑!”   随后砍了崖松一段,遮在棠意的身上便又赶去迎敌。   “太子殿下!”——不知是谁惊呼一声,路行舟猛寻声看去,只见崔枕安所乘的马车因马儿受惊而奔到崖边,急急下坠,眼见着连马车也要一同坠落。   路行舟在乱中狂奔过去,起手砍断马背绳套却已迟了。   只见马车侧翻下去,伴着惨鸣的马儿一同摔落下去。   车内的姜芙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昏暗,身体悬空,撞在车壁之上。   惊乱之中被人捞起,紧紧护住上身与腰部,之后便觉似人车分离一般,她于惊叫中眼前一黑......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有阵阵秋风吹过,割得脸疼。   痛,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头疼得似要炸开,想到睁眼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亦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到。   眼皮似被人灌了铅,睁了几次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入眼的却是破枝烂叶,将头立起,此刻天色仅剩一点点余白,她趴在那里懵然环望四周,除了灌木什么都看不到。   马车已被摔得稀烂,勉强只能瞧出个盖顶,顺着马车的盖顶朝上望去,一颗探长在崖边的树被折了一半儿,姜芙试着撑起胳膊,竟还能动。   按常理讲,从这么高的地方摔落下来,不死也伤,崖边树木并不少见,幸亏所遇,她尚未搞清楚状况,便探到掌下一片柔软。   摩挲下去,掀开手边的残枝断叶竟发现垫在下面的的人竟是崔枕安。   此刻他一动也不动躺在姜芙眼前,脸上血肉模糊,姜芙倒吸一口凉气,撑直身子坐起,却不敢随意触他身上,只轻声唤道:“崔枕安,崔枕安?”   那人没有回应,一如死了一般。   乱发遮在眼前,姜芙抬起手背胡乱抹了把脸,食指微曲伸到他的人中下,气息微弱,时有时无。   她惊惶收回手,随之抬手摸上自己发髻,有此一劫,发髻早已松散开来,那支群青色的发簪早没了去向。撑着沉重的身子站起,跌跌撞在灌木乱草之间四处翻找,却连个影儿也看不到。   寻不到发簪,就没东西可以给他施针,姜芙急喘着气又扭身回到原处,跪伏在崔枕安的身旁,手掌时轻时重的拍起他的脸颊,“崔枕安你不能死......”   “你不是答应我要给许氏翻案的吗?你不能言而无信!”   地上的人全无反应。   着实无法,姜芙侧微趴到了他的胸前细听心跳,心跳一如他人中间的气息,微弱至极。   她双膝曲在他身前,单掌覆于心口处,另一只手握成拳,隔着掌背一下一下重捶下去。   “崔枕安你醒醒!”声音低吼近呼嘶哑,可那人仍旧没有回应。   顶着周身的疼痛忙了一通,最后实在体力不支,手掌撑地垂头间隙,手足无措之际隐隐听到一声低咳。   猛然抬眼,她重新凑到崔枕安脸前,“你醒了吗?崔枕安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崔枕安将眼皮艰难睁开一条缝隙,在将暗的天色中看清姜芙的脸。   他见着姜芙嘴形开动,却什么都听不到,亦开口讲不了话,四肢似全没了知觉,剧烈的疼痛却如无数枚利针朝他袭来,刺激着他的神经,痛楚难熬。   五脏六腑亦如散落各处,有腥气在胃中翻涌,他只觉着透骨的寒。   姜芙手掌在他眼前反复摇晃,见他目珠似能随着自己掌形随走,姜芙吞了口口水,竟见着有鲜血,自崔枕安的耳内流淌出来。   姜芙颤着手轻触了他的耳上,热血染在她的指尖儿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吓的,见着耳内的血色之际,姜芙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重摔后耳内出血,人八成是活不成了。   她瘫坐于原处四处张望,哑着嗓子拼命唤道:“有人吗?来人啊......救人啊......”   世界之大,此刻却好像只剩下她与崔枕安两个人,更无回音半句。   她急的快要哭了,看着自己染血的指尖儿,又见崔枕安闭上双眼,乱中她很快想到若上面的人还有活口,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来寻他们。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姜芙顾不得旁的,只能撑着胳膊自地上站起去寻人,虽她未受重伤,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下来身上亦是痛楚难忍,腿几乎迈不开步,亦难挺直腰身,没行出两步鞋尖儿踩了衣裙,她重重摔倒在地,艰难从地上爬起后扯起裙角朝前挪行。   地上的崔枕安气若游丝,眼皮时睁时闭,漫身上下唯有眼珠能动,他讲不出话,却能辨认出姜芙身形的轮廓,眼睁睁见她离开,随而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终人事不醒。   沿着崖脚绕了大半圈儿,绕到天色几乎黑透却什么都见不到,既无人影又看不到溪流,只能听见林中不知名的鸟儿咕咕叫声不断。   一身的透汗打湿了衣衫,秋风将脸上的温泪扫开,整张脸上也跟着紧绷起来。   姜芙觉着这么找下去不是个办法,身上连个照明的火折子都没有,四周一点点黑透,姜芙心中生了怯意,想着崔枕安此刻仍自己躺在那里,只能转身按原路返回。   行出不久,遥遥见着前方似有火光,姜芙眉目一挑,快步朝前挪去。   来者现下不知是敌是友,离得近了些,姜芙不敢贸然开口,小小的身形隐在一颗树后,无人察觉。   自树后谨慎探出半颗头,便听到路行舟高亢的声音:“枕安!你醒醒!”   “还活着!”路行舟惊呼一声,“快将人抬起来!”   “......”   带出来的人经过方才那一场激烈的厮杀几乎全军覆没,所剩无几,借着火把光亮,姜芙看到他们的身形围在崔枕安周侧,手忙脚乱。   听到是路行舟,姜芙心下一宽,才想要出去,却在踏出步子那一刻又犹豫了。   若就此出去,就要随着他们一同回京,怕是往后再没机会逃脱,崔枕安是不会放她的,她答应过钟元的事还没做,若就此出不来,便再无能送钟元回家。   崔枕安并非她的良人,在姜芙看来,他归京之后不肯放手无非是因为自己不再是他掌握的东西,不过是因为心头那一抹不甘,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若他稍怜她半点儿,当初也不会走的那般决绝。   少年时无端爱的一个人,似一把匕首穿透她的心脏,爱过之后再起死回生,便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了。   崔枕安的确答应姜芙会给许氏翻案,但背后牵扯的东西太多,他如何翻怎么翻仍是未知,况且摔成这样,待归京城还有没有命在也难讲,他若不在,定有人将她归于沈家,下场难料。   她已经不敢,也不愿再去拿自己一生去冒险。   这条命是钟元给的,她得珍着用才是。   当心中求救的热气儿一过,思虑再三,姜芙朝后退步。   知这一场劫难是崔枕安拼死护住她才重伤至此,她于心难安,若就这样走了,正是无情无义。   可若不走,随他回京,姜芙却是连半分勇气都没有。   她现在厌恶京城里的一切,厌恶过去的自己,更无法接容崔枕安。   终是掌心抚上心口,隔着衣料摸到那枚被她藏实的荷包,在一切未知面前,她仍旧遵从本心,择了自由。   决然转身。   摸着黑跌撞前行,身后的那些火光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腿疼得厉害,她心下生急,走得匆忙,四周暗黑,她身上所有的气力也差不多用尽,秋日林中湿凉,地面踩上去都是湿软,坐无处坐,只能先倚在一棵树下稍歇片刻。   气喘声慢慢缓和下来后,身后又突有异响传来,在暗夜中尤其请楚,姜芙头皮一炸,跟着麻起,整个肩膀僵住。   又是一声响,姜芙屏息固气,双耳微动,微微朝后侧过身子,头面不动,仅用余光一点点探望。   一道黑影在树后若隐若现,似鬼魅一般。   这林子深且广,有什么都不奇怪。   姜芙怕得极了,指掌反扣在树干上,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双腿也跟着不听使唤,似定在了原处却不停颤抖。   片刻后,且听一声呼气,随之有光亮自身后漫开一个圆,一只小小的火折子照亮了树旁一片小天地。   “终于寻到你了,没事吧?”——棠意单手护着火折子上才被吹起的火豆,自树后绕到前方,与姜芙打了个照面。   看清是棠意的那一个瞬间,姜芙身上的冷汗随着她的肝胆一同松懈下来,心脏也跟着落了地,狂跳不已,似在腹中咣咣打鼓,近乎要跳出单薄的皮肉。   “吓死我了......”她拍着心口长长喘气,还以为在这荒山野岭见了鬼。   “上面打斗已止,对面连个活口都没留下,这边也是死伤惨重,不剩下几个人了。路公子已经派人出去报信,过不了多久援军就会到了,”她身子前探,“我们在崖脚下寻了你们良久,谢天谢地你没事,快随我去和路公子他们汇合吧。”   姜芙自是不打算回去的,未应声,只是靠在树干上连挪动一步也不肯。   “怎么了?”棠意上下打量姜芙,方才在暗处见她行路还算利落,“可是哪里受伤了?”   回想马车天旋地转之际,崔枕安牢牢将她护在怀中,做了她的人肉垫子,她身上所受的不过是皮肉之伤,姜芙摇头:“棠意......你可不可以装作没有看到我?”   话一出口,连姜芙自己也觉着离谱。   “怎么?”   “我不想回京了。”反正已经说了,此刻若不走,想来往后便不会再有这么利索的机会,姜芙也不遮掩直言道,“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不想孤死京中。”   对于姜芙来说,京城是她永远都抹不掉的噩梦。   那里有刻薄出卖她的亲人,有曾弃她于不顾的爱人。   连钟元也命丧于京,她实没勇气,也再不想踏回京城半步。   夜风穿过树叶的缝隙,将打落叶下来,姜芙讲完这些,棠意全然没有意外之色,只是定睛看了她片刻,“做好决定了?”   “是。”姜芙用力点头,借着火光,隐隐觉着,现下的棠意与平常似又换了两个人。   这种感觉在她们二人初见时便有过,多数时棠意在她面前皆是一副娇弱模样,可她总觉着,棠意不至于此。   同行这一路上,棠意倒从路府的下人口中听到许多闲言碎语,有知内情的,背地里将有关姜芙与崔枕安的前因后果说了个遍,她无意听全,心中感慨。   姜芙能做出这个决定,倒使她心下快慰。   “男人这东西是世上最不值得爱的,看来你还没傻透,”她伸出火折子递到姜芙眼前,“这个你着吧,离天亮还远着呢,在这林子里你用得上。”   棠意此刻的确与姜芙平日见的不一样。   干脆利落,全无半分娇柔。   借着火光,姜芙能清楚看清她身上的血迹,姜芙先前见过杀人的血腥,再见了这般场面仍是忍不住腿肚子转筋,可此刻的棠意却似全无影响,甚至能在暗夜中行动自如,没有半分怯怕之感。   火折子姜芙没有抬手去接,反而站直身子问道:“棠意,你到底是什么人?”   姜芙心中始终有一团疑惑,她总是觉着棠意身上有股莫名的熟悉感,却又模糊不清。   “你当真不是黎阳人吗?”   棠意一笑,回答的很是耐人寻味,“姜芙,前路漫长,身为女子尤其艰难,祝你心想皆成。”   上前一步拉起姜芙的手将火折子塞到她的手中,“我没见过你,你若不想回京,那就别再回来。”   “保重。”   话音落,棠意慢慢后退行去,离得姜芙手中那一捧火光越来越远,直到姜芙目之所及之内再无她的身影。   她虽未答,越更加印证了姜芙的猜测。   棠意这个女子,绝非旁人眼中普通的瘦马,她身上有一层巨大的迷团。   棠意的脚步声渐远,姜芙将竹盖盖到火折之上熄灭了火苗。   刹时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她紧紧捏着手中的火折子抬眼望去,借着松间,她看渐渐看清满头的繁星。   于暗中行出了不知多远,棠意脚步顿住,再回首时,身后却什么光亮都看不到了。姜芙所遇,让她备感唏嘘,少时分别至今数年,她也从未想过儿时最好的玩伴竟也落得这般田地。   两个人一路走来的艰辛各不相同,却都透着身为女子的无可奈何。   顶着暗色重新与路行舟汇合时,棠意又换上了她常示人的那副神情。   听到脚步声响,一直守在崔枕安身旁的路行舟猛扭过身来,“你去哪儿了?”   方才仅剩的几人分头寻人,棠意也吵着要去,路行舟拗不过她,便给了她只火折子。见她归来,路行舟提着的心也跟着松了口气,再朝她身侧探望,“姜芙没寻到?”   棠意摇头。   此刻崔枕安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路行舟脱了外袍给他盖在身上,半步也不敢离开,“枕安,千万要挺住,一会儿便来人了。”   内陆崔枕安伤重成这副模样,路行舟不敢想他是否能挺得过来。   路行舟亦身受几处刀伤,随意捆了几根布条子止血,他们拼命厮杀,虽是险胜,却也无人全身而退。   他自地上站起,借着火把光亮掐着腰身遥望四周,不知是在宽慰旁人还是在宽慰自己,“一会儿就有援兵到了。”   “你怎么样?没受伤吧?”看着身侧站的棠意,身上仍还透着血色,怕她刚才那一场被吓坏了,即便受伤也不肯说。   “还好,”棠意揉了揉胳膊,“方才未留神,脚下踩空摔了一跤,你给我的那只火折子丢了。”   顺势朝她手臂看去,路行舟下意识想要探手过去,却在半空停住了,“那东西丢了又能如何,人没事就好。”   话音落,突闻一声尖鸣,随之见着一抹细长的焰火于夜空中绽开。   众人抬目时惊喜,其中一个举着火把的护卫指着空中道:“公子,咱们的人到了!”   “快发信告诉他们我们在此!”   路行舟话音落,护卫取出随身所带竹焰,细绳一拉,火焰冲天,又是一声空鸣。   不多时,援兵到,原本寂静的崖脚林中立即热闹起来。   被摔的仅剩下半条命的崔枕安被人抬起放在架床上,他目珠微动,唇畔一起,无声念着那个名字:“姜芙。”   作者有话说:   🔒 第65章 这人是活不成了   “枕安, 你醒醒,别睡,千万别睡!”一众人抬着崔枕安匆忙却平稳的疾奔, 路行舟强忍着伤重边小跑边声声唤他。   崔枕安的眼皮时睁时闭,除此之外一点回应都没有。   眼前伤重,只能暂居山鸣关内的府衙。   山鸣关府从未见过此等阵势, 手忙脚乱将城内最好的郎中都请了来。   路行舟伤势亦是不轻却也不顾不上,只能焦灼立于在外,等着郎中的消息, 先前只顾着救人不晓得怕, 这回摔得几乎只剩半条命的正游走在死亡边缘, 路行舟才知后怕,双腿止不住的颤抖, 坐立难安。   “公子, 已经命人去京中送信了。”脸上挂着彩的护卫在路行舟耳畔低声道。   路行舟未应, 只默然看着自己身上所缠的布条, 已经沁满了血腥,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   京中若知崔枕安重伤,定会翻起风浪, 派人去送信时, 不忘叮嘱凡事不要惊动了人。   堂中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因太子现下生死难料, 唯有郎中几人里出外进,路行舟出了门去倚墙而站。   身上的伤口皮肉翻出,顺着破烂的衣衫朝下流血, 郎中为他稍适处理之后, 他心中惊跳难忍, 终顾不得伤处扯了那郎中手臂喝问道:“太子如何了?”   此处郎中不若京中那些医官,素日利官见贵,路行舟这般身份的人高嚷一句就足可让他吓破了胆,哆哆嗦嗦跪下来,“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啊.....”   手上的药粉洒了大半,药气也跟着散发开来。   稍懂些医理的便能明白,正常人摔成这样,十分命也只有两分能活,就算活下来,也怕肢体残伤,下半辈子只能在床上过了。   可这些话谁又敢讲敢说,只是一问三不知罢了。   火气正无处发散之时,只瞧着自门里又出来两个人,路行舟红着眼一把扯过离他最近的那个,“你说,太子如何了?”   那身材矮小的郎中几乎被路行舟拎得离了地,惊魂未定也只能扑跪下来,一时慌乱没了主意,脱口而出:“路大人饶命.......”   “太子他.....太子.....”   此人并不圆滑,被人稍加一吓便险些将实话全讲出来,此刻门外一众官员吓得惨白了脸。   太子可以死,甚至可以死在任意一处,可是若死在这里,在场所有的人来日都得跟着陪葬。   只觉头顶嗡得一声响,路行舟眼珠子瞪得溜圆,他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气,那郎中被他这副样子吓破了胆,忙甩着长袖解释:“大人饶命,太子殿下摔的太狠,四肢几乎全断,除非华陀在世....”   近乎已经断定崔枕安活不成了。   地上所跪之人脸色又白了两分,恨不得此刻从地上爬起来将那郎中口紧紧捂上。   “华陀在世.......”路行舟眼珠子在眼眶中左右转的飞快,声声低念,“华陀在世......”   很快,他眼前一亮,猛一把将手底下的人推开,大步朝外行去。   后人忙自地上爬起来追问:“路公子您去哪儿?”   他充耳不闻,顾不得伤重,命人牵来一匹快马,翻身一跃骑马飞奔出府衙之外。   ......   今天的风尤其大,吹得轩窗咣咣作响,钟元觉轻,稍有响动便睡不着,辗转几回,终被那风声扰得失眠,只能翻身下地,才一站起身来,便听轩窗一阵巨响,风将其吹开,疾风灌入房内,翻动案上书页,而后扑到他的身上,帐幔亦被吹得翻飞。   才想要去关窗,便见着房门亦开,不过不是风吹的,而是有一个人影立在门前。   钟元自打被崔枕安从那暗牢中挪出来,便一直住在太子府偏院的楼阁之中,平日鲜有人来,他亦出不去,像今日这般夜半有人闯入还是头一回。   不过很快他便认出来人,竟是路行舟。   他衣衫褴褛,身上破烂不堪,怎么瞧都不像平日那个意气风发干净爽朗的路家大公子。   崔枕安不是什么正常人,他的朋友更强不到哪去,钟元不惧不畏正站在原处,等着他的花样发散。   事到如今,他反而什么样的搓磨都不怕了。   思由此,连身板都跟着挺直了几分。   那人朝前行了两步,双目直勾勾的望着钟元,神情复杂,“你得随我走一趟。”   “去哪儿?”   “山鸣关。”先前路行舟从崔枕安口中听过关于钟元的事,他对此人看法很复杂,做为崔枕安的亲友,他自是凡事会站在崔枕安的立场考虑,但平心而论,钟元此人实着让他敬佩,也不免为他感到惋惜。   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或能救得崔枕安的性命,怕唯有钟元。   可是这个念头一起,连他都觉着好笑,钟元一早就是奔着崔枕安的命来的,怕是恨不得他下地狱入黄泉,如何能救他。   “太子伤重,危在旦夕,求你去救他.......”这种话路行舟都讲不出口。   钟元更是怔住,愣在原处连眼皮也不眨一下,飓风吹得门框咣当重响,路行舟又道:“我知道我说这些很荒唐,但是我真没旁的法子了。”   “他发生什么事了?”事情太过突然,钟元一时还没转过弯来,那之前还趾高气扬的太子殿下,怎的轮落到这般田地。   “我们在山鸣关外遇袭,他所乘的马车掉落山下......”他避开姜芙的事不讲,“现在人事不省,凶多吉少。”   听得出路行舟语气中的迫切,钟元静默片刻,长身立于月影之下,“你觉得我会去吗?”   他自流放之地一路入京,不惜残害自己的身体,就是为了要崔枕安的性命,就是为了毁了他崔氏的一切,若现在路行舟所言都是真的,钟元应当感念天地。   这是他一直盼的结局。   崔枕安死,崔氏江山就此覆灭,以祭许氏家族。   素来话头落不到地上的人第一次有了一种欲言无嘴之感。   钟元命运多舛,一路经历了非常人所受的折磨,他路行舟没资格来求劝,无论是站于谁的立场。   可他还是站在这里,说这样的话,路行舟觉着自己无比羞愧,身上的伤处因一路骑乘颠簸再次绷裂出血,钻心的骨疼袭来,他有一条胳膊几乎像被砍掉了一般,只悬在身侧动也不得动一下,“对不住......”   话音落,他双膝一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些,我也知道你身负冤屈.......虽许氏非崔枕安所诛杀,却也与他脱不了干系,你气恨皆是应当,我若是你,也会如此!”   “只是此次他一去临州,一是为了处理临州一事,一是想要为许氏翻案,而今郑君诚已是在被捉拿来京的路上了。”   “我深知郑君诚一日不死,许氏冤屈一日不洗,便什么都作不得数,我路行舟愿用项上人头先行开路!”   桌上青萝被疾风卷的不成样子,阁外有落叶入室,在地面上刮出声响,钟元眉目紧锁,“什么意思?”   “拿我路行舟之命相抵,换你三分信任,他是要为许氏翻案的!”   话落,他自身后掏出随身所带短刀,因有一条胳膊已然不得用了,便将刀鞘压在膝下,另一只手稍一用力将短刀拔出抵在自己颈间,“只要你肯救他一命,我路行舟死不足惜。”   这是路行舟生平头一次对旁人下跪,亦是生平头一次这般恳求一个人。   钟元并不为所动,牙关紧咬,手于宽大的寝衣袖中紧紧握成了拳。   ......   这一夜过得迷迷糊糊,当姜芙走走停停出了那片林子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腿被摔的不轻,但好歹没有伤筋动骨,只要养上几日便成了。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阴雨,一夜未吃东西又没合眼,本就饥肠辘辘之时,天又下起了蒙蒙细雨。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细雨打在身上又湿又冷,她抖着身子,连半步也挪动不成了。   自路边采了一枝干蒲叶撑在头顶暂且遮些水珠,行了也不知多久,终见了一处茶寮。   远远见着那风雨飘摇中的幌子姜芙几乎喜极而泣,一瘸一拐的奔上前去,那茶寮掌柜见了她这一身破衣烂衫,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叫花子,忙嫌弃的驱赶,“去去去,别挡着我做生意,上一边儿去!”   此刻茶寮中暂歇脚的商旅也纷纷朝她看过来。   在里头蒸糕的老板娘探出头来,一见她是个姑娘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出来迎她,“没事儿,进来躲躲雨吧,喝碗热茶。”   见人将她当成了要饭的,姜芙也不好意思给人添麻烦,便自怀中的小荷包中掏出几枚铜板来,“麻烦大姐给我些吃的和热茶。”   随之将铜板放在桌上。   她大臂与脚踝上还各箍着金镯子没用,里衣内还缝着几张银票,银钱不缺,不过还是多存留了个心眼,在身上带几许散碎银与铜板,以备不时之需。   先前去临州一路她也学会了点东西,财不外露。   因而只掏了铜板出来。   掌柜一见银钱便开了眼,语气也跟着缓和起来,“看您穿成这样,还以为是来蹭吃蹭喝的,您快往里进吧。”   将手中的干蒲叶丢到一旁,姜芙由老板娘引着坐到了一处角落里。   “这里离炉子近些,快烤烤火吧。”老板娘是个热心之人,见着姜芙身上衣衫被细雨打湿七八,便将炉火挑得旺些。   随之给她倒上一碗热茶,这茶太烫,一时下不去嘴,姜芙便拿双手捂着暂当取暖。   见这老板娘面善,姜芙便朝她打听到:“大姐,请问你知不知道沣州该怎么走?”   作者有话说:   🔒 第66章 钟元的用心   “沣州......”老板娘手中垫了块巾布, 隔着那块巾布将锅中热腾腾的蒸糕端到姜芙面前来,“沣州若是从这走的话.......”   “往前不远就是临州,从临州走水路是最近的了。”老板娘还转着眼珠想着怎么跟姜芙说, 一旁热心的行商率先开口道。   临州的确很近,也的确是走水路更快,可姜芙不想去那个地方, 总觉着那地方不安全,想着绕路而行。   “你若是不走水路,那可就远了, 这里是山鸣关管辖, 你可以一路朝西行, 到了城楼有官驿,那里还能雇到长行的马车, 只不过就是价钱可能会稍贵一些。”   大哥走南闯北, 说的详细, 正解了姜芙之惑, 她本就不想再路过临州,且朝他道谢:“多谢这位大哥,我记下了。”   这一夜在林子里过的, 姜芙困的几乎睁不开眼, 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也不忘了吃食有度, 不急不缓。   一口温茶下肚,身上暖和了不少。   这茶寮中的人都是急着赶路的,吃饱了暂歇后便陆续离开, 其间换了几波人。   待姜芙身上的衣衫烤干了之后, 雨也停了, 姜芙这才出了茶寮上路,还不忘备上些干粮。   她仍记得崔枕安伤成什么模样,想来这时也没精力再顾得上她。   一路上走走停停,总是免不了想起那人一动不动瘫倒在地的样子,还有他自耳底流出的血迹。   当日凶险,她随着马车一路跌下山坡之时是崔枕安一直牢牢护着她的头和腰,当时她怕极了,只记得自己紧紧钻在他的怀中,手扯着他的衣衫。   这画面一来,姜芙便总觉着头疼,逼着自己不去回想这件事,逼着自己忘掉这一切。   路上行人不少,皆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个个都风尘仆仆,可姜芙在路上仍旧醒目,身上破衣烂衫,倒真同要饭的花子没什么两样。   跟着人流一一路朝西行,见着了楼门,那官驿醒眼,一入楼门便得见,提前准备了银钱,也省下许多口舌。   官驿附近有卖成衣的铺子,姜芙终是将一身的破衣烂衫换下,最后在官驿安稳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便雇了辆长行的马车,行往沣州。   此次机会来之不易,她半分也耽误不得。   既绕过临州,路程便多出来一倍不止,原本三日就能到沣州,却愣是走了七日。   先前钟元告诉她的地方,直到现在她也记得清清楚楚,沣州千灵镇,镇上有一棵千年银杏......   平安抵达沣州境内,不同于临舟繁华之所,此处显得尤为古朴,街上所见最多的便是药铺或是药材商行,这一路行来早就听到旁人说过,沣州是药材贸易最为密集之地,种药材采药材的散户不知有多少。   行了一路,姜芙腹内早就空若清谷,远远闻着云吞的香气袭来,她寻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碗云吞。   街上来往行人不少,她见着老板娘面善,便嘴甜问道:“大姐,请问仙灵镇上是不是有一棵千年银杏树?”   老板娘回过头来看了姜芙一眼,点头应道:“正是,咱们仙灵镇啊最出名的就是镇西那一棵银杏树了,参天的高大,每年这个时节满树的金黄,看着可壮观喜人,不少读书人啊都来此赏观,还有的为那棵树提诗呢!”   “姑娘你来的正是时候,你也是为着看那金树来的吧?”   姜芙笑笑全当默认,又道:“大姐,这满镇上只有那一棵吗?”   “树倒有不少,但千年的只有那一棵。”   隐隐觉着哪里不对,姜芙眼珠子一转,“那树下可有旁的什么东西?比如.......坟冢?”   “坟冢?”老板娘声线也不由提高,随后甩手一笑,“那树也不是长在偏僻处,就在镇西,四周都是人家,哪里来的坟冢啊!”   青天白日的,便听了坟不坟的话,做生意的有些忌讳,觉着姜芙问的话十分无礼,脸色也不如方才那般喜庆,反而背过身去不再理会她。   姜芙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只能填饱肚子后亲自去瞧瞧。   那棵银杏树并不难找,凡是住在这镇上的无一不知。   当姜芙到了镇西的时候,正是叶落黄时,果真同旁人所讲,参天的大树,放眼一望,皆是黄金颜色,树下满铺的落叶亦是金灿灿的,万分喜人。   附近有许多慕名而来的人在此观绕,当地官府特将此树四周围出一道院墙,放眼一望,四周干净空荡,哪里来的坟冢。   一个十分不好的念头袭来,姜芙心想,钟元定不会骗她,亦不会连自己家在何方都讲不清,难不成是他多年未归,所以不知近况?   亦或是官府为了砌这院墙将坟给移平了?   越想越觉得荒唐,人死大于天,即便是官府也不可能做这移坟平地的事儿。   四周观景之人吵闹不停,众人皆在感叹此树参天之势,唯有姜芙灰着一张脸站在人群中似个异类。   心心念念奔着沣州来,可到了这里,却似迷了向,她蹲身下去拾了一片平整的黄叶拿在手里,上面纹路清晰。   为不生错端,姜芙四周转了转,仍是一无所获。   着实无法,只能先回客栈住下。   在树下拾得那片黄叶被姜芙平整的摆在眼皮子底下,她心下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地方,或钟元那日在暗牢中讲的,根本不是此处?   疑云满布之际,房门被人叩响,打断了姜芙的思绪,“谁啊?”   “客官,您方才要的热茶给您送来了!”   “进来吧。”   话音落,小二推门入室,将一壶才沏的新茶放到桌上,目光扫到那片黄叶一笑:“客官也是来观千年银杏树的吧!”   每到这时节来往游者不少,也是这时客栈人满为患。   听他问起,姜芙脑中灵光一动,随之从荷包中取出两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这个你拿着。”   一见银子,小二眼珠子都亮了,无功不受禄,不敢贸然下手接,“客官,您这是......”   “我想向你打听点事,除了千灵县,沣州境内可还有哪处种得千年银杏?”   “没有了,”小二摇头,肯定回道,“我就是沣州人,这附近都有什么我比谁都清楚,除了咱们千灵镇旁处再没了。”   “那树下可曾是谁家的坟地?”   听她问得奇怪,可看在银子的份上小二还是答了,“哪有什么坟地啊,咱们千灵镇可拿那树当宝贝,自打我记事起,那树就被官府围的严实,谁家的坟地敢在那里,方圆几十里都没有。”   既已来此,姜芙若不问出些东西便不甘心,将那散碎银子又朝前推了一把,心下一横,问道:“我还听说你们镇上以前有个神医姓许,叫许定......”   小二又扫了那银子一眼,几乎未过脑子,“咱们镇上到处都是郎中,可你要说最有名气的,当属许定年!”   听到这个名字,姜芙耳内嗡鸣一声,心也跟着提起,拇指指甲不觉扣在弯曲的食指上,她接着套话道:“那他现在可还给旁人诊病吗?”   “别提了,人早都不在了,就算是在,也不可能给咱们平民百姓看病,”小二一甩手,面上透出一丝唏嘘,“许氏这一族啊,出的都是厉害的名医,人家当初可是北境的大官医,后来犯了事儿,被诛了满门,也是可惜了......”   许家在北境很有名气,想打听倒也不难,才想问他们埋在哪的事儿,便听那小二又快嘴道:“常人都说,小富即安,入到那王城脚下,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儿,许氏祖上几代行医,到头落得这么个下场,一家子连尸身都没归本家.......”   他说到此处,姜芙猛然抬眼,双目直勾勾望着那小二,后来的话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她只能听到自己单薄皮囊内一下胜似一下的心跳。   “客官,客官?”见她双目发直,将人瞧的发毛,小二忙唤她两声。   姜芙这才回过神来,却似五内惧焚之感,袭遍全身。   “这银子你拿着,出去吧......”   “您没事儿吧?”小二一边将银子揣到怀里一边关切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楼下就有医馆,要不要小的帮您请个郎中?”   姜芙摇头,“不必,多谢。”   见她执意不肯,小二这才离开,走时将门严丝合缝的关上。   姜芙脑子发炸,似有一根银针从她喉咙扎下去,一直通到根底,又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肺腑,后知后觉的悔恨、愧疚一同朝她砸来,连喘息都觉着疼!   她再也撑不住,手掌覆在那只银杏叶上,一手紧紧攥住自己心口前的衣衫,连同怀中的那枚荷包也一同握在掌心。   现在她才终于知道,为什么钟元会对她说那样的话......   其实那树下根本没埋他的双亲,他只是想方设法给了姜芙一道希望,一道活下去的希望。   钟元一早知道,他若死在崔枕安手上,以姜芙的性子,要么自尽,要么会冲撞崔枕安,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想连累姜芙,他只是想让姜芙好好活着。   于是逼着她做出了一个承诺。送他归乡的承诺。   这便是他此生能为姜芙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 第67章 活不活看造化   眼前一片白雾, 四周一片晕暗。   所见之处皆是朦胧,什么都看不清楚。   身上的痛楚似消失了,身子很轻很轻, 生平从未有过的舒意。   崔枕安独自前行,听不到任何声音,亦找不到出路, 更不知要走到何时何处,亦想不起前身后事,似一缕游魂。   他觉得着自己似在这一片胧意中走了几天几夜, 却半分疲意都没有。   突一阵钻心的痛楚袭来, 四肢百骸皆如刀割, 眼前浓雾散尽,他重新跌入一片暗黑之中。   耳畔终有了响动, 耳洞却又似被人堵住, 伴着阵阵长鸣, 听得不够真切。   无数人在他身旁吵杂, 前所未有的烦躁。   他试图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眼睫挡在眼前,似布了一圈黑帘, 他隐隐约约看见眼前一个熟悉的轮廓, 却认不出那人是谁。   身上无一处不痛,直直的往骨缝里钻, 他却只能似一块承伤的躯壳,任身上每一处碎骨搅动神经,却连吭一声都不能。   这种感类于凌迟之痛, 此刻崔枕安甚至觉着, 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银针扎透皮下穴位, 指尖儿轻轻转于其上,不急不躁,轻慢有度,在场郎中皆瞧头扒眼,连大气不敢喘一下。   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根根银针,在此青年手上却变了模样,每一针都落得出人意料。   虽心下生疑,却也无一人敢贸然开口质问,只因现在这活儿是掉脑袋的,这会儿来了个替身,若太子有意外,大可往他身上推。   自这里赶到京城快马需要两日,路行舟带着钟元不吃不喝飞奔到此,身上还有伤,已是体力耗尽,人一到便昏死过去。   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早被人抬到了厢房的床榻之上。   才将干净湿水的巾帕覆在路行舟的额头之上,便见他目珠微动睁了眼,棠意一阵惊喜,身子前凑,声线极小,似怕吵了他,“你醒了?”   “枕安呢?”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哑着嗓子问崔枕安的安危。   暂将巾帕拿开,棠意道:“你带回来的那位......郎中,正在里面给他治病,已经很久了,都还没出来。”   “劳烦你扶我起来去看看。”试图撑着胳膊起身,可路行舟还是太过高估自己的体力,费了好大的气力,竟是连胳膊也抬不起。   “你别乱动了,”见他做势要起,棠意避开了他的伤处将人按回,“你伤的也不轻,治的又太迟,方才郎中过来给你换药,说你若是再不好好养着,你那条胳膊就不能要了。”   “可是枕安......”现下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若崔枕安出事,路行舟当知后果严重。   “方才你睡着,我去瞧了一眼,你带来的那郎中气定神闲,看起来倒是有些本事,你现在去了也没什么用,不懂医理也帮不上忙,还是先好生躺着吧。”   因翻动身子而又疼起的伤处惹得路行舟龇牙咧嘴,既动不得,她又不肯扶,只好老老实实枕平。   “对了,外头闹哄哄的,听说京中来了许多人,个个身着银甲,看着很是吓人。”棠意抬眼,自这个角度望向窗外,还能见着院子里人头近乎满布。   路行舟闭上眼,长吐一丝浊气,心想着,若这次崔枕安挺不过来,京中怕是要变天。   棠意别过眼,趁此机遇,手再次伸向水盆之中拧干了巾帕,而后拉过路行舟的手掌,轻轻为他擦拭。   温软的指尖儿正抚过他的掌心,巾帕染水,所过之处一片清凉,他的心上似也跟着被轻抚了一下。   慢慢撩开眼皮,正与那一双温柔的眸子对上。   突如其来的对视让棠意羞红了脸,顿将头埋下,耳根却也跟着红了。   “跟着我经了这一场,对不住......”路行舟正瞧见她脖颈处被树枝划伤的几道印痕,原本明亮的雪肌之上添了彩,于心不忍,对棠意十分歉然。   她很需要现在路行舟的歉意,他的歉意越浓重,日后便再离不开她,便有可能带她入府。   他只以为自己是个娇养未经事世的瘦马,殊不知这么些年刀光血影她什么没见过。这些小伤小痛不过是点缀罢了,连她皮毛都伤不得。   “你别同我说这样的话,”棠意手指下移,轻轻握住他的食指,“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有一颗慈心。照顾你也好,跟着你也好,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我不配,但是在你没回京之前,就让我照顾你吧,往后再想起来,这段时日就当我美梦一场,足够了。”   话音落,她终是逼着自己落下泪来,那滚烫的泪恰好不好落在路行舟的掌中,将人和心都砸的不轻。   紧接着棠意站起身来,擦了一把泪,似在此处无地自容一般,哭着跑出去了。   任凭路行舟如何唤,她亦不回头。   掌中还湿着,路行舟抬掌望着方才棠意的那颗泪珠子,百般忧思。   ......   晨曦过眼,秋阳高起。   众人在门外守了不知几日。   崔枕安不脱险,无一人敢离开。   京中派了兵马前来,以防生变,无人敢声张。   钟元一来,此地的十几个郎中便成了副手,煎药、烧水、配方、温敷.......一切听由钟元所指,无一人敢废话。   众人皆用了混身解数,可人事不省的崔枕安,仍旧像个死人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也不曾眨一下,气若游丝,时有时无。   路行舟强忍着满身的伤痛过来时,正见了钟元直身坐于榻前,眉目紧收,双拳各放在膝上,紧捏成拳,额上布着一层汗珠子。   他素来情绪平正,喜怒不形于色,可这样的天气,能让他眉紧眼收成这样,足可见此事难成。   一侧搀扶着路行舟的护卫见此状,心下生疑,不由在路行舟耳畔说起小话来,“公子,此人可信吗?会不会借机暗害?”   在路行舟心中,钟元是个坦荡的君子,绝非寻常小人,崔枕安身有旧疾,自那么高的崖上跌落下来,九死一生,他若想现在置崔枕安于死地,大可放手什么都不管,何故来此跑一趟?   一听旁人这般揣度,路行舟脸即时暗了下来,目色怒而转到一旁多嘴的护卫上,“小人之心。”   “滚!”   怕扰室内人,路行舟压低了嗓子破骂了一声。那护卫后悔多言,惶恐退下。   路行舟勉强扶着门框入室。   此刻钟元目光如炬,望在崔枕安面上,他只要稍一动心思,崔枕安便可一命呜呼,接下来的一切都会照着他原本的设想而发展。   膝上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内中挣扎几次,终还是未下得了手。   直到一道阴影罩在钟元眼前,他才回过神来,侧目一望,正见着一身狼狈的路行舟,摇摇晃晃站行不稳。   熬了近乎两夜,崔枕安眼中布满叶脉一样的红丝,一如他对崔枕安绵生不绝的恨意。   路行舟吞了下口水,犹豫片刻干涸的唇才微启,“他如何了?”   别过眼,钟元再次将目光落在崔枕安脸上,语气平然,“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能不能活过来,看他造化,今夜若醒算他命大,反之,我也无力回天。”   一切交给命运,这是钟元最后的仁慈。   “多谢。”路行舟施礼道。   钟元自椅上站起身,不再正视任何人,“你不必谢我,救他并非出自我本意。”   挪椅的声响将榻上梦中游离的人拉扯了回来,盖在眼上的睫毛也跟着颤抖一下。   崔枕安好似隐隐听到什么声音,唇角微动两下,现在好似什么都记不起,唯独那个名字。   .......   沣州长街正是好时节,街上人来人往,食摊上的烟火气飘香四溢。   小食摊对面的客栈中,小二急急忙忙从二楼跑下来,见着他这般莽撞,正在扒拉算盘珠子的掌柜忍不住抬眼骂了一声:“毛手毛脚的干什么呢?”   “掌柜,”小二指着二楼处说道,“二楼有个客人两天都没出房了,不吃也不喝,我去敲门也没人应。”   “当真?”掌柜手里的活计停下。   小二点头道:“前两日还好好的,这几天都没见着人影,也没见着出门,不会是出了事儿死在里头了吧?”   话说的难听,却正中了掌柜下怀,开店做生意什么事儿都遇得上,若真出了个病灾,当真晦气,不敢耽搁,“是男客还是女客?”   “女客,年纪不大,一个姑娘。“   “叫上你婶子,随我一同上楼去。”   小二应了一声,跑到后厨去唤老板娘。   三人齐齐上楼,掌柜先是敲了敲房门,“姑娘,你在屋里吗?”   里面没有回应。   掌柜紧接着加大了手上的力道,重叩两声:“姑娘?”   声响传来,床上的人免强睁了睁眼,却无力回应。   “可别出了什么事儿,快撞门进去吧!”老板娘说道。   小二不敢再耽搁,走得稍远了些,助跑两步,以身侧肩重力撞在门上。   门声响动,终在撞到第三下之后,门闩自中间断开,小二力道没收紧,冲进房内,险些摔了脸。   念及里面是个姑娘家,老板娘紧接着冲了进来,直奔榻上,见着姜芙正和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唇色一点血色也无。   作者有话说:   🔒 第68章 命运   “哎哟, 这是怎么了.......”老板娘下意识伸出去去探姜芙的鼻息,浅松了一口气,随之抚着上她的额头, 被烫的缩了一下手,“哎呀,人还活着呢, 烧得厉害!”   “快去请郎中!”老板娘忙支着才从地上爬起来的小二道。   小二应声跑了出去,掌柜这才走上前来,身上的冷汗消了一半儿, “原是病了, 怪不得几日不见人, 得亏来看一眼,再晚些人死在屋里了。”   “别说那不吉利的话。”老板娘白了眼的同时还掐了他一把。   姜芙再睁眼, 已到了晚上。   她似扛着麻袋在火场走了一夜, 又干又渴。   隐隐听到有汤匙与碗沿碰撞的声响, 胸中干烧一般, 她忍不住咳嗽两声。   听到声响的老板娘四方小桌前回过身来,手里还端了药碗,“姑娘你你醒了, 正好, 我还要叫你起来呢。”   说着话,她坐到了榻边, 将药碗暂搁一旁,“你在屋里都躺了好几天了,要不是小二机灵, 我们都还不知道呢。”   “白日里强闯了你的屋, 见你病了, 我们就去给请了郎中,郎中说你是着了凉,加上急火攻心,这才病了,将养两日就好了,我给你熬了些药,你趁热喝了吧。”   虽然人是醒了,可觉得仍在火堆里跑不出来,五内烧着,身外却阵阵发冷,一冷一热难受得紧。   那日体味到钟元的真意,姜芙将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个半死,那种深深的悔恨与绝望之情难以言说,好似有人重重给了她击,那种撕心裂肺的疼,远远超过当初被崔枕安丢下时在牢中等死。哭着睡醒,醒了又哭,一双眼肿得似烂桃一般。   若是可以,她真的想从这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受这世间苦楚。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人生就是这样呢?为什么钟元的人生也是这样呢?   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即便是乍醒的现在,姜芙心口仍疼的厉害,眼泪蓄了眼眶,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见她窝在那里哭得凄惨,老板娘以为是她难受的,“你别哭啊,姑娘你家在哪里啊,我让人去你家送个信,让你家人来接你如何?”   家人?   她哪里还有家人?   她早没有家了。   哑着嗓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声似破锣,让人听了揪心。   见如此,这老板娘算是看出来了,她这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儿,心里也怪不是滋味儿,“姑娘啊,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待熬过去就好了,什么事儿啊都没自个儿的身子重要,身子要是坏了,便全坏了。”   “人活在世上,哪能没个三灾八难的,想开些吧。”   话说的简单,这些道理姜芙也都懂,可又谁能这般轻易的想开想透?   姜芙只觉着自己是个罪人。   天大的罪人。   她一直哭,老板娘一直坐在一旁陪着,最后待她稍稍平息,那碗中的黑药汁子也温了许多。   仍旧抽噎个不停,老板娘将温帕子递了过来,“擦把脸吧,这药再不喝可就凉了。”   微声道了句谢,姜芙坐起身来,方才痛哭一场,几乎耗尽她全部心力,此刻瘫倚在床边,似一朵被霜打过的娇花,将摧未摧,擦了把脸,整个脑子都是沉的。   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药碗,将里面适温的药汁子一饮而尽。   一口饮下面不改色,连苦味也不觉了。   暂将药碗搁下,姜芙从枕下掏出荷包,自里取了一锭银子递给老板娘,“大嫂,谢谢你的照顾,这些是药钱,还有请郎中的钱。”   这一锭银子可不轻,数量太大,老板娘一进不敢接,只推了手道:“用不了这么多的。”   “我可能还要在这里养上两日,这些你先拿去用,就当是为我买药的,多不必退,少了我再补......”   身上半分气力也无,见她不收,只能将银子搁在床边。   “足够了的,用不了几个银钱,”老板娘见她难受得紧,也不好再啰嗦,只将银子拿在手里,“这样,你安心住着,我日日让郎中给你来瞧病,再帮你煎药,你这些钱到时候定是用不了的,待你好了,我再重新帮你将账算好。”   “还要劳烦婶子帮我去医馆买一套银针.......”   自那崖上跌落,连钟元送给她的发簪也跟着一齐丢了,那一直陪着她的东西,说没就没了,连寻也寻不见了。   “好,我记下了,明日医馆开门一我早就去。”老板娘站起身来,“我去让人给你煮些粥来喝,病了这几天你定没吃什么东西。”   “多谢。”姜芙闭上眼,身子如一缕烟,再次滑倒在床榻之上。   “让我死了吧......”她似一滩烂泥躺在床上,头疼的快要炸开,轻声喃喃,“就此死了也好.......”   ......   店中有个病人,还是个姑娘家,老板娘心善,倒不是全为了银子才照顾姜芙。   这两日的花销都一一记好,想着待她病好时将银钱细细算了再退给她。   得亏了身边有个人照应着,姜芙身子也没那么病弱,待烧退了之后,将养上两日也便无碍了。   沣州这一趟虽是跑了个空,但倒让姜芙料定了一件旁的事。   她打算去黎阳一趟。   上京许多年,未归乡过一回,乡音已改,对那里也早就模糊了,沣州再没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亦没了什么念想。且说沣州属于北境境内,北境又是崔枕安的发迹之处,她留在这里总觉着心中别扭,虽沣州风景甚美,乡邻热情,可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回黎阳。   待她痊愈下楼时,掌柜已将这几日她的花用算好,先前付出去的那锭银钱只花了个零头。   掌柜和婶子要退给她时,倒被她给拒了。   除了在京中和崔枕安有关的一切之外,她出行在外遇见的皆是好人。   况且这几日老板娘将她照料得很好,那银钱她非但没收回,还外加了一锭。   当是感念心中的一份恩情。   与客栈掌柜与婶子还有那热情的小二道别之后,姜芙便雇了一辆长行的马车,离了沣州,离了北境,踏上了去黎阳的路。   天大地大,如今当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在姜芙的记忆当中,关于黎阳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过脑一想,好像什么都记不起,但毕竟是她的出生地,看着自己一日一日的朝黎阳靠近,心里倒多出些兴奋与怯意。   跋涉多日,一路从沣州辗转到了黎阳,才一入城,少时的记忆便被轻启,缓缓袭来,眼前的画面街景,与她脑中模糊的轮廓逐渐重叠在一起,越发深刻,心头感慨良多,连步子也跟着轻快起来。   若说她人生当中最为幸福的时刻,就是少时在乡。父亲是当地的父母官,刚正不阿,母亲是个十分温柔的女子,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擅长作画。   她父亲公事繁忙,整日都是披星戴月的归家,可娘亲从不抱怨,两个人感情深笃,姜芙皆看在眼中。   自小便看他二人恩爱长情,那时姜芙年岁尚小,她觉着,相爱的人就应该是那样的,她也一直巴望着,有朝一日也能找个心爱的夫君,两个人可以平安情深度过一生。   但是她却忽略了,真情她是有,可不代表旁人也有,若是错付了人,是会丢命的。   无论何事,只要一厢情愿,结果总会给你重重一击,让你连悔不当初的机会都捞不着。   自小离家就不曾被人善待过,因而更加容易被外界所迷惑,可如今她清醒了,代价却是惨重。   在街上每行一步,她的心情便由欢松变得深重。   无论何时,只要一想到崔枕安,总能让她连唇角也勾不起来。   她能真切的感受到崔枕安手忙脚乱却又无措的想要拉回她的手,甚至会有些错乱的讨好在里。   她厌烦、躲避、不愿回应,一心只想离开,她觉着爱情不应该是那样的。所以她熬过了最难的时候,他给的糖,她便不想再要了。   街上疯闹的孩童一群跑过来,无意撞了姜芙,自己也险些摔倒,姜芙急着探下身去将扶了一把,那小姑娘的笑的似花一般,道谢便又跑开了。   姜芙会心一笑,这一场插曲,好似一下子暂挥开了她心中的阴霾,她终抬步朝前行走。   黎阳城里的一切都是看着又陌生又熟悉,最后竟凭着自己的记忆兜兜转转到了西街坊。   她家的旧宅便在这里。   与儿时记忆相仿,西街坊仍旧僻静,一道长街不宽,时有行人,少时自己常在这条街上奔跑着玩闹,也一如先前遇到的那些孩童无二。   那时觉着这里的白墙黛瓦很高很大,如何也望不到头,如今再瞧,似也矮了许多。   顺着街朝深处行进,终在一处朱红的门前站停下。   朱血和了红漆涂在门上,颜色鲜亮持久,一对新帘各贴在门墙两侧,上有新提联诗两行,亦不知是出于谁之手。   门前的抱鼓时也早就置换成一对石兽,高挂的匾额亦不再是“姜府”二字,院墙仍可看出从前的模样。   可姜芙知道,这宅院不是她的家了。   当年父母相继去世,她年岁尚小,家中又无长辈,京中姑母便派来了人接她上京,走时也将姜府一应处置变卖。   不由走上阶去,手触门上铜环,心中五味杂陈。   思旧落泪。   她有时也会想,若是当年父亲没有出事,母亲就不会伤心过度郁郁而亡,她也不至于流落他乡寄人篱下......更不会遭遇后来的一切。   命运从那时起便开始捉弄起她来,不曾给过她一回善待。   她愣杵在不再属于她的家门前,无处可去,隔开她的,又何止这一扇朱门。   抬手轻抚泪珠子,姜芙退下阶去。   最后依依不舍看了旧时的自家,久久都不愿离开。   在外辗转这些日子,一路沿途也学了不少东西,她离西街坊最近的一条街上寻了间客栈住下。   这里南来北往的人多,小二的消息最是灵通。   凡事只要给银子就没有难办的事儿。   小二带着她上了二楼,这里推开窗便是主街,小二肩上搭着一条毛巾,乐呵呵地道:“客官,这间就是咱们这里的上房了,窗子朝南,光线好,望出去的景儿也好,您看您若是不满意,我再帮您去另寻一间。”   姜芙视线飘远,站在窗前朝这边望去,甚至可以清楚看到自家旧时的院墙,“不了,就这间吧,不换旁的了。”   “好,那您歇着,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稍等一下。”小二才要退下,姜芙便将人叫住,熟稔地自怀中掏出两颗散碎银,递了上去,“我有些事想同你打听一下。”   这两颗门牙大的散碎银不是普通数目,倒顶了小二两个月的工钱,小二欢喜的双手接过,也很痛快地道:“客官您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保证知无不言。”   “我想在这附近开一间医馆,我知道开医馆所用的东西都很麻烦,我想知道黎阳的行会在哪?”自打在京,姜芙就曾商量着和钟元一起去个无人的地方开间医官,也是从钟元那里听说若开医馆,先要通过当地的行会。   “巧了,从这出去往北走三条街,一入德玉坊您打眼就能见,您无论想开什么馆,只要与行会的人说明,交足了银子还有单子一应就成了,行会的人自会告诉您都需要什么。”   姜芙心里有了些底,点点头,很快,眼珠子微动,又道:“请问你可知道前面西街坊原住着姓凌的一户人家?”   “姓凌?”小二朝天翻动眼珠,一时没想起她说的是哪家。   “就是门前常年种海/棠的那一户人家!”姜芙忙提醒道。   小二这才恍然,“哦,您说的是凌先生家吧,他家早不在那了!”   “不在了?去哪了?”   “死了,”提及此事,小二惋惜道,“凌先生早些年得了重病去世了。”   “那他的外孙女呢?”   小二又是一声叹息,“凌先生去世不久,听说一直养在他身边的外孙女便去投奔了在北境做官的父亲,有行商从那边带了几嘴闲话,说是那位陈大人污告北境的一位贵人,全家被治了罪,其女不知所踪。”   这结果让姜芙惊得半张了嘴巴,一时讲不出话来,心里也跟着咯噔一响,“什么?”   “依我看啊,哪里是什么污告,就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人给穿了小鞋。”反正天高皇帝远,小二只当闲话家常,说话也没了遮拦,“只可惜了凌先生,一直在西街坊的学堂中教书,倒也十分有威望,谁知女儿家竟遇了这等灾祸,”   他啧啧两声,“我小时候还记得他家门前种的海/棠似仙女一般,凌先生种花草总是有一手的。”   少时,姜芙最好的玩伴便是凌先生的外孙女陈嘉蓉,仍记得凌先生的女儿怕父亲独居孤单,便将陈嘉蓉留下给他作伴,她整日唤着嘉蓉姐姐,后姜芙家生变故,不得不上京,走前一夜,两个不大的姑娘在房里抱着几乎哭了一夜。   此后分别便再没见过面,先前还有书信往来,之后姜芙再寄信出去便再没回音。   若当真如小二所言,那此结便可解了,陈嘉蓉早便不在黎阳了。   提及海/棠,姜芙不由又想起棠意,她与记忆中的嘉蓉姐实再是太像了,尽管那时年岁小,姜芙也不至于全然不记。   况且嘉蓉还比她年岁稍长。   还有她与棠意分别前的种种,棠意语气过于奇怪,将这两个人重叠在一处,又使姜芙疑惑起来,若棠意当真是嘉蓉,为何又不与她相认呢?   “客官,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小二后来在一旁的自说自话,姜芙半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瞧着姜芙两眼发直,便不由问起。   “没有了,谢谢,有事我再叫你。”强稳了心绪,姜芙觉着天都快塌了。她不明白,她就是不明白,为何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这般坎坷?   与她交好的一个钟元,一个嘉蓉,原本出生安稳之家,却都半途跌入深渊之中。   老天当真不公到如此地步?   不过几句话便换了两个月工钱,小二紧握着碎银子欢天喜地的走了。   外面艳阳高照,自这角度看下去,外面街上无论是行走的路人还是叫卖的货郎,好似个个悠闲自在,没有烦恼似的,唯她似背上背了一座巨大的冰山,前路无望,后退便是彻骨的寒凉。   “北境,”一提起此处,姜芙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又是北境,我的人生,钟元的人生,还有嘉蓉的人生,都是被这个地方给毁了.......”   无边的恨意四处漫散开来,远处的崔枕安似感受到了一般,终睁开双眼。   不同这几日的时迷时晕,再抬眼皮时,眼内恢复了些许清明。   头面以下皆失了知觉,似唯有一双眼珠还能动。   似有感,一直站在窗前按方配药的人偶然侧头看去,二人的目光交在一处,对视的那一刹,崔枕安近乎忘了,今夕是何年。   作者有话说:   🔒 第69章 太子死了   这几日过的似不在人间, 连崔枕安都觉着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   鬼门关里走了一趟,最后竟被人拉了回来。   几日未曾开口讲话,全靠米汤和药汁子续命, 这副模样,让他突然想起前几年被人暗害摔得满身重伤时乍醒之感。   只不过那时睁开眼见的第一个人是姜芙。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处,谁都不躲不避, 钟元将手里的当归丢到一旁,而后慢步过来坐下,探上崔枕安的脉。   他此一动, 惊了一直带伤守在这里的路行舟, 路行舟大步上前, 看着崔枕安正转动的目珠兴奋的压着嗓子唤道:“枕安你可是醒了?可能听见我说话?”   虽仍旧听的不算真切,却比前时强的多了, 崔枕安想要张嘴说话, 嗓子却哑得厉害。   千言万语就卡在喉咙里, 半个音也发不出。   手自他的腕子上收回, 钟元漠声道:“你命倒算大,虽伤处不少,竟没伤到腰椎。”   听他这般说来, 路行舟便知, 这命是保住了,就差原地跪下来感念天地, “那他这一身伤多久才能好?”   “看造化,一年两年是他,三年五年也是他, 若还能像常人一般走动, 怕要费些时辰。”   钟元起身着实不愿再在此多待上一刻, 大步出了门去。   目送钟元离开,路行舟坐到他的椅子上,身子微微前探,“枕安,你知道吗,自你伤后,京里险些出了大事。”   躺在床上的人面容微动,他盯看路行舟面色无波,便知此下无碍。   喉咙轻咽,嗓子似被火灼似的疼。   勉强启唇,崔枕安第一句问的便是:“姜芙呢?”   不提还好,一提此,路行舟沉默下来,想说的话又吞回,半晌,才从怀中掏出摔成两段的发簪,递到崔枕安眼前,“人没找到,只找到了这个。”   这两日路行舟也没闲着,派人在山鸣关里里外外都搜了个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倒是做了最坏的打算,那片林子里不太平,保不齐有什么野兽之类。   那醒眼的群青色,入了崔枕安的眸孔中,随之他闭上眼不再去瞧,反而面上挂起苦笑。   几日未睁过眼,只食了些米汤,唇上干裂,乍一笑便咧出了血痕,添了一抹妖色。   “果真.......”   她走了。   那日他自山坡上摔落下来,被支长的粗木所拦,随之两个人自马车中被甩了出去,崔枕安牢牢护住怀里的人,感觉到自己骨节一处处断裂之感。   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几乎身上没了知觉,那一刻崔枕安觉着死亡就在眼前,却没有半分惧恐之意。   然,他却眼睁睁的见着姜芙弃他而去,离开后便再没回来。   他想唤却唤不回,她连头也不曾回过一下。   拼命想抓的东西,往往怎么抓都抓不到,就一如当时,他看见姜芙毫无留恋离开的背影。   这一次,她没有管顾他的死活,没有再为他掉一滴泪。   又是一声苦笑。   崔枕安单薄的眼皮之下,两颗目珠微微转动,鼻上酸意一路直通山根。   终于明白了被人不管不顾丢下只能独自一人等死的滋味。   原是这般锥心刺骨,一如有千万刀子插在身上,连翻身的余力都没有。   那般目中无人的崔枕安,那般心思阴险从无败绩的崔枕安,第一次觉着,倒不如死在那场劫难之中。   一颗心被人生挖出一半,又似被人碾在脚底,碾个稀碎,这痛何止身上骨碎那般简单。   这两声诡异的笑吓得路行舟才弯起的唇角又很快落下,心想着该不会是摔坏了脑子?   不过很快他又将声线压低了说道:“临州的事已经办妥,现在临州一案的相关官员,已经被方柳和仇杨押到京城。”   “圣上还未发落,听说皇后娘娘还在为你舅舅求情。”   长睫微颤,崔枕安复而睁眼,眼中已有了润色,“求情?”   “对,”路行舟一顿,“方柳在京中传回来消息,说皇后娘娘已在佛堂跪了几日,不吃也不喝。”   在路行舟眼中,小郑后是个敦厚心慈之人,可一遇到家事,反而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了起来。   “她不是在为郑君诚求情,”崔枕安眼中冷意起,“她是在为郑氏,为她自己求情。”   从前崔枕安以为,小郑后视他为己出,凡事都会为他考虑。可现在他才明白,连生母都能视自己为棋子,更何况她呢?   他们需要的也不是他崔枕安,而是一个可以坐在太子位上的傀儡,这个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无所谓。   这世上从未有人真正的爱过他,所有的人都不要他了。   连姜芙也是。   “杀.......”床上的人单手捏成拳,眼中润意转为红丝,“送我回京......”   突而愤起的怒意郁在心里,崔枕安试图起身,可肘处骨头裂断之伤过于严重,他只将头稍稍抬起,便觉着头晕目眩,随之口中咸腥涌起,他只觉眼前一黑。   有血泡自崔枕安的唇中不断鼓出,路行舟惊了颜,立即自椅上站起身来,朝外面高声叫道:“钟元!钟元!”   ......   春花易变,秋野时长。   不过半月的工夫,姜芙便在黎阳城里租下一间不大的铺面,眼下也仅仅是一间空荡荡的铺面,可前面能接诊,后间能住人,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   行会会将姜芙要开医馆的一应拿去府衙走个过场,还得让姜芙去行会施针抓药,而后才能将药材陆续铺满,她才能开门医病。   若这一应通通走下来,只怕两个月也完不成。   反正她也不急,现在有大把的时间。   不同于京城的繁华地段,街上的商铺都似金子做的,租一间的价格够在黎阳租上三间的了,好在姜芙出门时银子带的充足,若不出意外,足够她三五年的花销。   少时便记得黎阳城外有一座古刹,香火很旺,母亲也带她去过几次。   这日得空,姜芙一早便提了篮子准备了香火出了城。   今日一并非初一十五,来往的香客不算多,秋日城外山中宽阔,自山顶望向去天都是无边的,山峦于浓雾中若隐若现。   殿内有梵音传来,有僧人慢行来往。   今日来此,她也不仅仅是为了上香,她是为了在这里给钟元供奉牌位。   姜芙捐了些香油钱,随后虔诚跪在佛前祈愿:“许岚沣一生从未做恶,心地良善,愿佛祖保佑许岚沣早登极乐,来生富贵安稳。”   “信女姜芙愿广施布医,不图钱财,积德行善,唯愿所有功德皆回向许岚沣。”   声声默念,全无杂意。   于佛前上了一柱香,很快她便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她到现在似乎还记得那日摸到崔枕安耳中血的温度,还有他奄奄一息的模样。   这个人千般不好,万般卑鄙,可那次也的确是因他之故,自己没有伤着。   若无记错,这是他对姜芙最好的一次了,可也仅这一回,,心中不安。   “崔枕安,你欠我的,你有今日也是你应得的。当初你丢我弃我,如今一回,咱们就当扯平了。”   她在心里默念着,可也不知怎么的,泪珠子竟大颗大颗落下来,“你生也好,死也罢,咱们天各一方。”   终是耿耿于怀,她连柱香也不舍得替崔枕安上。   染了一身檀香气,姜芙提着篮子再下山时已经快到中午。   今日天上云多且厚,太阳躲躲藏藏的在云层中时隐时现。   今日出门太早,吃的又不多,待回城时已是饥肠辘辘。   回到自己的铺面,暂搁下东西便来到对面的面馆要了一碗九香鸡丝面。   掌柜是个女的,名唤珍娘,一见她是个年轻姑娘放下面便欢喜闲聊起来,“我这两日见你在这条街上进进出出的,是要做什么生意吧?”   面前刚出锅的汤面热气蒸脸,姜芙拿筷子挑起了一大把,点头:“是要开医馆。”   “医馆?”珍娘一拍手,“那倒好,那坐诊的郎中是哪位啊?”   做生意的话都多,提到郎中,姜芙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是我。”   “哟,”珍娘眼前一亮,上下打量姜芙两遍,“这么年轻的小娘子就能坐诊了,可了不得,听说学医是要师承的,不知你师承哪位啊?”   “兄长,”姜芙一口面还没送进嘴里,想也不想便道,“我的医术都是我兄长教的。”   “哎哟,真不错......”   “来两碗鸡丝面!”身后空桌坐了两个男子,高声唤道。   原本那珍娘还想絮叨两句,见来声意了也只能站起应客:“好嘞!”   眼前一空,姜芙无奈笑笑,心想着终于能安生吃面了。   一口入味的鸡丝才放入口中,便听身后男子说道:“听说了吗......”   他特意压了压声线,眼珠子左右转动两下探看四处倒没什么行人,才又道:“太子死了......”   这种小摊位,地方不大,低压的男声讲上两句自以为谁都听不见,实则这一圈儿仔细些的都能入耳。   此话一脱口,不光姜芙愣住,旁桌的几人也纷纷朝姜芙身后那男子看去。   作者有话说:   🔒 第70章 她不要我了   “这话可不敢乱说!”同行之人轻推了那人手臂一把, “若是让人听了去,怕是要给你抓起来的!”   其实方才那男子说完之后也有些后悔,本想闭口不言, 谁知邻桌的几人放下碗便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怎么回事儿,讲讲。”   “说来听听!”   “.......”   地方小,新鲜事儿也少, 抓住一点风声就似得了什么好处,都扒上来,少听一耳朵夜里都睡不着觉。管他相熟不相熟, 问就算了。   男子是个碎嘴, 见人都拥上来, 似一时被架在了那里,反倒不好意思不讲, 便像说书的一般在中间小声拍着桌角道:“我京里有个兄弟, 他传回来的消息, 说当朝太子被人刺杀, 现在到处在抓刺客呢,还说那太子伤得不轻,八成是活不了了。”   “这可不是我说的, ”那男子还不忘摆手撇清自己关系, “是京里的人传的,有人还说, 太子其实早就死了,只是现在朝廷不敢放出消息。”   一旁有人听到入神,便激动的拍了手, 身上的肥肉一颤跟着一颤, “此事当然不能传了, 若传了岂不是天下大乱!”   “谁说不是呢......”   一众人等凑在一起说的热火朝天,从京东讲到京城西,大部分说的都是没边儿的事儿,旁人听个热闹,有人便拿的当了真。   可姜芙不同,好歹从前在京城里待过,有些事一听便知真假。   唯独关于崔枕安这件事,她犹疑了。   一碗热汤面汤汁被面条收的膨胀将无,姜芙连半碗也没吃得进去,只干举着筷子坐在那里听耳朵,这些人细细碎碎说了许多,直到最后,外面围了不止三层人。   小小的一个面摊,倒似活生的蜂子窝,再想探头都钻不进去。   自然,人多嘴杂,没多久便引来了官府的差役。   有眼尖的见了差役便提前溜了,溜不掉的便都被抓了。   那正中传话的男子被差役抓住抽了两个大嘴巴,带上就走,一时身后乱哄哄的,几个人挤在一处,险些将姜芙的面碗给打翻,眼见着这面是吃不下去了,姜芙也只能站起身来躲到角落里去。   面馆老板珍娘倚在门框旁吃瓜子,幸灾乐祸吐着瓜子皮道:“想听戏,去戏楼啊,跑我这里来说了,面不吃还耽误我做生意,抓得好!”   “呸!”   一双三角眼中蓄了浓重的笑意,显然,若不是有人去报信,差役不会来得这么快。   此地不宜多留,姜芙只能溜着边儿走了,那珍娘忙在背后唤她,“娘子,抽空再来啊!”   姜芙没应声,只当没听见,最后她也不知是如何穿越了街上的一片闹哄回到自己铺面中的。   因得尚没开张,前门的门板便没放下,自后门入室内,房中空荡昏暗,只能借着窗中透过的光。屋里算不得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她却莫名从柜上翻找出一根蜡烛点燃,蜡身倾斜倒下,滴了两滴蜡油上去,她颤着手将蜡尾坐上去,却似犯了邪,试了几回都未成。   最后干脆熄了火,来到窗前坐下。   今日上山下山走了一上午,这会儿腿肚子还一跳一跳的没缓过来,对面的面摊上这会儿才恢复宁静,姜芙却透着窗子缝隙瞧看外面,久久缓不过神儿来。   黎阳离京城遥远,旁的可能是讹传,可崔枕安生死一事,姜芙也难以料定。   一个人几乎摔成七零八碎,耳内出血,这样的人即便活过来,怕下半辈子也不能像常人一样生活行走,除非遇见神医。   可这世间哪又有那么多的能人?   崔枕安再精明,他也是肉体凡胎,有许多事他也不能完全撑控。   姜芙本以为自己是恨透了他的,恨他当初抛弃,恨他杀了钟元,恨他对郑氏罪人熟视无睹,可若真让他死......姜芙还是更愿他活着。   心中讲不出的滋味,只觉着有些酸涩,又觉着有些不甘心,是的,不甘心。   她孤零零的坐在那里,双手捏起膝盖上的裙带,尽量不去回想当时马车里崔枕安护着他的模样,自小受的好意有限,身边往来恶人居多,姜芙已经做好了将过去全抛的打算。   只反复在心里念叨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是生是死,都再与自己没有相关。”   ......   京中气温因一场早来的小雪骤降。   外头谣言四散,有人说当朝太子身亡密不发丧,有人说太子成了残废,总之,经过那一场之后,再没人见过崔枕安。   深寂的太子府中偶见檐上白雪,旁处的根本站立不住,化成水珠。   过了午时,又起了一场细雪,雪粒子砸下来,落立即化。   长殿内的碳火烧得极旺,棱窗被支起,雪气夹带着翻上来的泥土香自窗隙中溜进来,时将碳笼中的火苗吹得东倒西歪。   崔枕安坐在榻上,有一条胳膊仍不能动,面上的擦伤都未好全。   他整个人照比先前还瘦了两圈儿,能坐起来也不过是这两日的事儿。   此人素来喜静,即便伤成这样殿内也不留闲人,仅有两个婢女远远的站在门口,而近处唯有方柳一个。   望着碳笼失了会儿神,在方柳端过一盏热茶之后,崔枕安没有接,反而突然问:“他人呢?”   突然来的一句让方柳一怔,“太子殿下,您问的是谁?”   这几天崔枕安多一句话都没有,乍一起声,破锣似的嗓子听起来有些诡异。   还以为他问的是姜芙。   “许岚沣。”   面容无波,不再提及钟元,而是问许岚沣。   这么些日子,他时而清醒时而晕迷,眼前人影浮动,崔枕安也知,到底是谁救了他的性命。   自打回京,那人便再没露过面,仿似先前崔枕安在山鸣关见到的人,不是他。   方柳回道:“人一直在西进院儿住着呢。”   “带我过去,我要见他。”崔枕安突然望着外面的雪景长视,眼中似没有焦点。   “啊?”方柳还以为他听错了,“太子殿下,医官说了,您现在不能挪动,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您这身上处处都是伤,得需好生静养......您若想见他,属下带他来就是.....”   微闭双眼,如今崔枕安也不知怎的,越发听不得旁人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讲话,话说三句以上,他只觉得聒噪。   再睁眼,已是怒意上脸,“话我只说一次,带我去见他。”   见脸色一变,方柳心也跟着一紧,不敢再啰嗦,只得唤来旁人,将崔枕安抬到辇上,在雪天一路抬着行走。   太子府邸多铺就鹅卵石,一到了雨雪天气就变得湿滑难行,一众只能走得小心谨慎。   崔枕安坐于其上,单手执伞迎风而来的雪气,将他惨淡的脸色吹的稍挂了些颜色。   不过很快到了钟元所居的楼阁之中便缓和下来。   崔枕安被人抬到房里时,钟元正在独自下棋,手执白子举棋不定。   二人打了照面的第一眼,他将白子收回,紧紧握在掌中,仍旧不先发一言。   此刻崔枕安被人抬坐于椅上,两个人离的倒不远,中间只隔一方棋桌,见他除了一只手臂能动之外,其他都还得靠人,一双腿上还撑着木板。   见此状,钟元一下子想起先前被人关在暗牢之中经受皮肉之苦的模样,只是他自小长大只在书纸药香里泡大,未曾练过什么基础,不若崔枕安身子硬朗,许多事儿还是扛得住的。   仅仅是那受得几日刑法就险些让他丢了一条命进去,而如今崔枕安跌落下崖,身上除了脊椎能断的都断了,而今还能好好的端坐在此,着实奇迹。   或也可说他命不该绝,福大命大。   连钟元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有些方面,崔枕安的确是比他幸运的多,一如命硬如此,一如姜芙曾经的爱。   崔枕安垂目望去,眼前棋局难破,黑子被围困吃死,只肖白子再多走一步,黑子便可全军覆没。   抬眼,再次对上钟元的眼睛,生死走过一回,崔枕安突然觉着,钟元这张脸很陌生,只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着一身素衫,面容无波,眼中似有一潭死水,身上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正是这股书卷气,才有了开始崔枕安在不知内情时有了想对他提拔的心。   细细想来,其实钟元一直身上都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绝非普通宦官能有。   “为什么救我?”这是崔枕安始终想不明白的一件事。   起初许岚沣化名钟元蛰伏多年,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接近他,只为了要害他,如今却得了这么好的机会,反而从鬼门关里将他拉回来。   十分让人不解。   钟元突然挺直身子,暂将手里的白子丢下,望了窗外浮白的美景,良久才启唇道:“若是杀了你,的确一了百了,可我许氏的冤屈永远没人可雪,就算崔氏皇朝覆灭,来日若再有人提及许氏,后加的,一定是许氏曾有谋害之心,所以才会被灭门。”   “你的性命与许氏清白相比,后者更重要。”   “救你本不是我本意,但我还是愿意赌一把,况且.......”钟元声线一顿,眼底浮笑,却是苦涩,“我若真要了你的性命,只怕姜芙会伤心。”   这一句,不由连崔枕安的眼皮也跟着撑大,原本雪峰似的瞳孔隐隐绽了些许色彩,却也烟花一现,转瞬即散。   “她不会。”崔枕安说毫无犹豫,“她早就恨透我了,她......不要我了......”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这两天三次元太忙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开始日万,谁还在说一下,我明天发包   🔒 第71章 棋局   室内的两个人齐齐沉默下来, 似一潭静水,仅听外头风雪折枝。   在崔枕安说这句话的时候,钟元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 “她人呢?”   “我在山鸣关受伤那日,她便走了,”很是难得, 崔枕安头一回能这般心平气和的同钟元讲话,且语气中还带着自嘲“毫无留恋,或许你应该知道她在哪里。”   自然, 钟元自然知道。他想, 现如今姜芙应该已经到了沣州, 且已经发现当初自己同她讲的是假话。   那根本不存在的双坟,根本不存在的一切......   心下宽慰, 钟元眼珠定在棋局上, “我不知道。”   不同于崔枕安心思阴狠, 钟元虽也伪装这么多年, 可他与自己相比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儿,扯起谎来亦与姜芙有异曲同工之处。   那便是两个人在撒谎时都不会望向旁人的眼睛,目珠躲闪, 一窥便知心底。   虽明面上说不知, 可崔枕安自钟元那里探到了丝胸有成竹的意味,连日来恍惚不定的心竟也微浅安定下来。   聪敏如他, 已经猜到了。   钟元定是知姜芙的去向。   “崔枕安,”钟元稍宽心片刻后又抬眼,“你可知原本你胜券在握, 可你走错了一步棋, 你千算万算, 没有算到姜芙不是细作,也没有算到她的真心。”   “如若当初你带她走了,她这辈子都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可是你没有。”   钟元也不知为何要沉下心来同崔枕安说这些。原本他只要死咬着不知姜芙去向就可以了。   这些一直是崔枕安不愿回想的事情,每想一次,便如芒扎心,人生最大的憾事并非未曾得到,而是得到了却又失去。   抓不住,寻不回,无论他使出所有手段,用尽全身解数。   “你喜欢姜芙?”崔枕安倒吸一口气,下巴微微仰起,两个男人头一回直面此事。   这回钟元没有躲闪,即便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个完整的男子,同样端正身子,坐于崔枕安的对面,一字一句回道:“喜欢。”   “少时她得见你一面,欢喜可抵数月,我见她亦是如此。或是你不会懂这样的心情,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的去爱一个人。”   “若是真的爱一个人,是不计回报,只想那人高兴,快乐。哪怕不会以夫妻的形式在一起,只要见了,就会觉得幸福。”   “一如当初,我时时想着要你性命,在你做质子入了旧府的半年里,我常可入府,并非没有机会,但我还是犹豫了,那时我若要了你的性命,我知道姜芙会伤心。我素来是个行事果断的人,但我竟为了姜芙露怯了。”   这也是钟元生平头一次觉着自己愧对于许氏亡魂,明明他可以,却眼睁睁的见着机会从自己手里溜走一次又一次,最后险些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问他悔吗,悔的,可一想到姜芙,却又没那么悔了。   “我若是个正常男子,我也不确定会不会放弃杀你,带着姜芙远走高飞。”钟元睫轻眨,内有伤情若丝飘动,“可我既不是正常男子,当年姜芙所爱,也不是我。”   “崔枕安,你本立了一手的好局,”他苦笑着摇头,“人生当真是不公平。”   明明按时间线他与姜芙相识更早,关系也更当亲近,可终不敌那个无意中救她一次的负心人。   这一席话,讲说平常,无波无风,却又再一次创了崔枕安的心,“你怎知我没有爱过?”   “当初我若不顾念姜芙,她一早就成了一具尸体。在旧府时我不是未曾心动,只是不敢。”   “我生怕姜芙是他们给的迷魂药,一旦陷进去就会万劫不复,你既这么多年步步为营,何故不懂我的为难?”   “后来呢?”钟元又问,“你回来之后对她都做了什么她才毫不犹豫的走了?”   虽然这段时日钟元一直被关在偏院的高阁之中,但他是个通透人,有些事想想便也能明白。   以崔枕安的心性,还能对她如何?   无非是用强,无非是威逼利诱。   “你为何不能对她好些?你可知道她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你丢她一次就算了,回来了还不能好好待她?”   终,这句终于戳了崔枕安的痛处,原本还能强忍怒动之人终是撑不住了,单手抚于棋盘之上,手底的棋子纷纷散落,发出细碎的声响,“我一直在尽力弥补,我想让姜芙做太子妃,我要将她捧到高处,我要她得到这世上的一切!这还不够吗?”   “你的心呢?”钟元声量也不由拔高,两个人一左一右似斗鸡,仿似下一刻便能撕打起来,“你以为这些是姜芙想要的吗?高位、名利、荣华富贵?姜芙若是真的在意这些,当初她就不会不顾一切的爱上你这种人,北境王世子又如何?不过一个质子罢了,跟着你她注定会受人所制,姜芙可曾在意过?你心太急,手太狠,高高在上,从未好好对待过她。她躲开你也不奇怪。”   “我知你妒我与姜芙,可你不知病结不在姜芙亦不在我,而是在你崔枕安身上。你若一味用强,倒不如就此放手,彼此皆安,若你还顾念她初姜芙待你的一片心,就随缘,如若有缘,你们总会见面。”   钟元声线低沉下去,随之弯身,将地上散落的棋子一颗一颗拾起来握在掌中,“你根本不知道姜芙想要什么。姜芙想要的无非是你的一颗真心,再不会弃她抛她,永远站在她身后,为她挡风遮雨,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会牢牢牵住她的手。”   “你以为姜芙真的是因为恨你才离开吗?不是,她是对你失望透顶,她是对过去自己付出所悔恨罢了。”   在京郊小宅时,钟元不止一次听见姜芙躲在房间低泣,她以为谁也不知,实际上钟元清楚明白,她放不下又失望透顶。   一次次的欢笑颜开,不过是在假装,假装忘了过去,假装不在意。   真正爱过的人,如何能忘?   一席话,惊得崔枕安久久讲不出话来。   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噎的词穷难语。   一口气梗在心中不上不下。   “失望......”当局者迷,崔枕安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是失望吗?”   又是一阵持久的沉默过后,钟元站直身子,将手中的棋子丢到棋盘之上,重新绕过小桌坐下,语气沮丧,似意有所指,“好好的一局棋就这么搅了,可惜。”   崔枕安抬眸,身子前探,能用的那只手掌突然覆于黑子棋罐之上,“再下一局,如何?”   ......   一直等候在门外的方柳被风吹得脸色通红,却又不敢胡乱行走,只能暂且躲到一处背风的墙沿之下。   说来也是奇怪,自打崔枕安进房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也没有声响,过程中他曾凑到窗前听了两耳朵,只听到有隐隐的说话声。   待崔枕安再次被人抬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外面的风雪也已经停了。   他被人抬起坐回竹辇之上,下面的人每行一步,便能听到竹辇声声响动。崔枕安目光直盯着远处才起的灯火,张口问道:“郑君诚现在关在何处?”   方柳边走边回道:“在天牢。”   崔枕安想也不想便道:“你拿着我的令牌,将人提出来。”   方柳眼色一瞟,点头应下,心想着,看来这是要救人。不禁叹道,终还是给保下了。   崔枕安身子尚未恢复,一遇阴天下雪,身上伤处的骨缝都跟着酸疼,加之坐了一下午,这会儿有些体力不支,稍回榻上躺了一会儿,直到听到方柳将郑君诚带来,这才再次起身。   自打从临州被捉来,郑君诚被关了有些日子,生平最苦的一段时日,便是在牢中度过的这些天。   可今日一见方柳来,郑君诚似一下子见着了太阳,喜不自胜,又似早已料到,崔枕安不敢动他,就算他犯了再大的错,崔枕安也不敢动他。   念他是皇亲,这两日在牢中也没受什么苛待,只是吃不上什么油水,身形瘦了些,即便穿了一身囚衣,仍迈了四方步入了长殿。   只是崔枕安的处境比他先前想的还要惨些,不过人没死,连郑君诚也感叹其命大。   郑君诚入殿时身上卷了一股子寒气,可殿内碳火烧得正旺,他颇有些得意的叹了句:“真暖和啊!”   崔枕安坐不得太久,只能暂靠在椅背之上,随后给了仇杨一个眼神,仇杨会意,一脚踢在郑君诚膝盖后方,郑君诚不吃力,双膝受力一弯,重重跪于青砖之上。   “你!”他回头才要指着仇杨呵骂,谁知仇杨立马将长刀拔出刀鞘,寒光闪眼,郑君诚便觉不对,连声也不敢出了。   舅甥二人对视片刻,崔枕安稍抬指,随之仇杨又从桌案上取了白纸一叠,砚台、毫笔各一,摆在郑君诚的面前。   “舅舅,”崔枕安一顿,“来京也这么些日子了,有些事也该做个了结,把该写的都写上,画好押,我可以考虑给你留一条全尸。”   一听此,素来目无法纪猖狂无比的人也一下子慌了,“枕安,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你舅舅啊!临州的事我的确参与,可到底不过也就是银子的事儿!你若将我杀了,你岂不是落得个诛杀亲舅的骂名!”   一早料到他会这么讲,崔枕安发自心底冷笑一声,慵懒的眼皮轻眨两下,“舅舅,你我之间的事,好像不止玉峰山一案那么简单。”   自然没这么简单,对于郑君诚来说,玉峰山一事,与他生平犯下的那些奸案相比,不值一提。   作者有话说:   稍晚一些还有个二合一   🔒 第72章 到今日止   坐得久了胸口憋闷, 崔枕安未忍住闷咳两声,微红的颜色上脸,整个身子骨缝都开始跟着疼。   心续稍稳, 单手端了茶盏轻呷一口,茶汤润喉才又道:“舅舅你要知道,你所犯之案, 单拿出来哪个都是诛九族的大罪,迟早是要经历的,晚认不如早认, 以免受得皮肉之苦。”   “你.....你要对我用刑?”郑君诚胆大妄为, 直挺身子抬手指了崔枕安道, “我可是你亲舅舅啊!”   又是这句,好似只要沾了亲, 他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被纵容一般。   “正因为你是我亲舅舅, 父皇才允你活了这么久, 你在临州作恶他才能容。而今不同了, 我不是父皇,容不得你。”   “玉峰山宅一事暂且不提,我少时就缠绵病榻也是拜你所赐, 外加山鸣关被伏, ”自然还有许氏一案,崔枕安轻笑一声, “你可真是我的好舅舅,不置我于死地,不肯罢休。现在父皇甚至还想看在母后的面子上放你一马, 你猜, 若是他知道了当年的事, 是依旧会偏袒你,还是将你生剐了?”   事到如今,郑君诚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知或是求饶或是狡辩全都没了意义,也只能挺直脖子道:“好啊,既你无情,那我也无义,实话告诉你吧,当初的事的确都是我做的不错,可你母亲温肃皇后也参与其中,就连当今小郑后亦脱不了干系,他们每一个人都知情,你大可捅破了天去!”   郑君诚边说边挽袖子,伸手去够毫笔,轻蘸些许墨计,“你不是要我一一都写下来吗,那我就写下来让皇上亲自过过目,到时候咱们郑家谁也别活。你崔枕安诛杀母族,忘恩负义,你就是郑氏的罪人!”   “若非当初我与温肃皇后帮你一一铲除了障碍,你以为你那北境王世子之位能做得这般踏实?你以为你这太子又能做得这般稳当?正如你所说,皇上若是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咱们郑氏就此覆灭,你这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往后便是单打独斗一个人,高枝树上一颗枣,我倒要看看到时候能帮扶你的还有谁?”   这些年郑氏羽翼封满,朝中关系以郑君诚为首盘根错节,若郑君诚死,无疑是将一棵大树连根拔起。后果已然可以预见,该在朝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但若不管不顾,他便会成为崔枕安的一颗疽疮。   既是害,便不能不除。   崔枕安早就下了死心,“当你对我下手的那一刻起,你便不再是我舅舅了,你也不必再拿郑氏族人的命要挟我,后果如何,你都得自行担着。舅舅,事是自己做的,逃不掉,若我不惩治你,那些因你而死的泉下冤魂如何能安。”   若想天下安,他便不能纵容。   温肃皇后的确为他铲除了许多人,铺了一条笔直的通天路,却也给他留了无穷后患。   他不想继着郑氏的错一路错下去。亦不想做父皇那般庸慈的君王。   “来人,”崔枕安中气十足,“将罪臣郑君诚关到府中暗牢,用刑——何时吐干净了何时放出来,除此,还有他亲近的家丁小厮一流,一个不能放过,重重盘查。”   “是。”方柳应下,与仇杨前来拖人。   郑君诚万没想到他来真的,一边挣扎一边对着崔枕安破口大骂:“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崔枕安!枉我当年为了你杀人害命!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对得你温肃皇后吗!连亲舅舅你也要杀!你这个畜生——”   被拖出去时,近乎叫破了喉咙,那凄惨的声线几乎穿破夜空。   自小到大,崔枕安从未被人这般辱骂过,偶听得这些,不怒反笑,一股前所未有的松意浮在眼底,紧跟着轻咳几声。   头朝后仰去,渐渐闭了眼。   原本他以为很是为难的事,其实也没这么难,只是自己一直有所顾忌不敢大着胆子迈出一步罢了。   不过才将郑君诚关了一夜,小郑后便得了消息坐不住,次日一早便亲到太子府。   崔枕安一早料到,躲在长殿内闭门不见,小郑后也知他是有意避着自己,便放出话来,若不见就在门口一直站着,直到他肯见为止。   果真,平日再敦厚的人一遇到家事也有脑子不清的时候,小郑后如此,崔枕安亦是,虽他现在对小郑后失望至极,却终是被小郑后抚育长大,终还是软下心来,让人放行。   心下急燃,小郑后入了长殿第一件事便是先来质问:“听说你昨夜自天牢里提审了你舅舅?”   见来人气势汹汹,崔枕安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冷声道:“他哪里还配做我的舅舅。”   “看来你当真要整治他?以何名?是想要连咱们郑氏一起搭进去?”   “那些事,全由父皇定夺,”他终于抬眼,语气坚决,不容反驳,亦没有往日子瞧母的温意,“儿臣只是将事实一一摆明陈诉。”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小郑后急的眼珠子通红,昨夜一得了这个消息整夜未眠,强靠到天亮就等着与他来理论,“身为太子,你若没有一个强大的母族,便容易根基不稳,更易惹来旁人对储君之位的觊觎,你是皇上独子不错,可你那些堂兄弟们又哪个是吃素的,你想过没有?”   “之前那些事都是陈烂的旧事,就让他们埋在地里烂死不好吗?你为何非要旧账重提呢?”   “母后,你可还记得许定年?”   突然问起,让小郑后整个人连气焰都顿住。   “你这么多年一直烧香拜佛,不也是为着当初温肃皇后与郑君诚所做下的罪孽?这么多年,熟知真相的母后想来日子也不好过吧。许定年是当初北境的名医,为人正直,妙手仁心,却因为与郑君诚不和,被他报复,不惜搭上儿臣性命。儿臣何辜?许氏何辜?”   想想便觉后怕,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蓄意从京城逃回北境,殊不知暗处还有一双手随时等着取他性命,但凡不是后来的阴错阳差,只怕他现在早就成了钟元的刀下亡魂。   这些话将小郑后噎的讲不出话来,神佛一论,无论是再拿出什么借口,都再无脸劝,所言再多,无非是那一句郑氏。   可做孽的是郑氏,又有何可辩?   见崔枕安心意已决,小郑后无立坐到椅上,单手握住椅子圈手,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乞求,“枕安,你若真的想杀他,那就单拿他的性命做为终结,不要将你母后当年所做之事告诉皇上,若让他知道,咱们郑家真的完了,这对皇上来说,也是一个天大的打击。他受不得的。”   “母后,你吃斋念佛,应该比我更懂得因果一说。因是谁种的,果便由谁来吃,这是你我都控制不了的事。”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在崔枕安这里已经再无挽回的余地,既要做便做个干净,“母后你今日既然来了,那我就一次说完,我知道母后还有意将季玉禾指给我,我只同母后讲一句,我谁都不要。母后你脸色憔悴,想来这些日子为着儿臣的事也没休息好,便回宫好生休养吧,这阵子不要出门,以免生出事端。”   泪蓄了满眼,小郑后竟没想着,有朝一日,崔枕安竟能一丝余地也不肯留,“枕安,郑氏可是你的母族啊!”   “若徇私枉法,我与前朝昏庸储君又有何异。”他侧过目去,不再瞧她,朝殿外高声喊道,“来人,送皇后娘娘回宫!”   话音落,方柳带着一众人等入了长殿来,只瞧素来端庄的小郑后现下已经哭成了泪人,方柳便知事态僵持,无奈只能上前弯身道:“皇后娘娘,您请吧。”   “好,”小郑后自椅上站起身来,不大的功夫,泪湿衣襟,“本宫就看着,看着你这圣明的太子,最后没了郑氏的扶持,能走多远?”   此话伤人,无疑是将她与崔枕安分裂开来,由此刻起,崔枕安终是觉着一直以来,他自认为的疼爱不过都是建立在太子这个身份上的,所谓的亲情,不堪一击。   “原来母后也同那些人没什么两样,”坐上之人终于正过脸来,直直望向小郑后的一双泪目,“我若不是父皇的独子,母后可还会视我为己出?你们需要的不是我崔枕安,而是一个可以保你们郑氏荣华无边的一个提线木偶罢了!”   “郑君诚与温肃皇后当年所做之事,你虽旁观,却无制止,这是一种默许,甚至也可说,你也帮凶之一!你虽未下手,却在他们之后不费一指半力便得了无限的尊荣!”   “母后你自诩温良,实则一直站在后面递刀子,你手上不染半滴血,你才是他们身后最精明的那一个!哪有母亲看着自己儿子受伤却一味包容凶手的?除非,那母爱是假的!你与我生母一样,都是假的!”   实则,这么多年以来,崔枕安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剥开层层真相,惊觉,除了姜芙以外,其实没有一人爱他。无论是生母还是养母,时时都在向他传递一个观念,那便是算计和不择手段。   正因着这份骨子里的狡诈,使得他当年在离开时,几乎不留情面的将姜芙抛弃。   被拆穿后的小郑后整个人僵在那里,生平头一次觉着无地自容。   明明她自认没有私心,她自认一切都是为了郑氏,然,一旦心中最深层的那抹阴暗被人拉到阳光下,小郑后便慌了神。   哑口无言。   “母后,”这两个字,崔枕安已经不知该如何唤出,“回你的宫里去,接着演下去,是你在儿臣与郑氏间择了后者,你我的母子情份,到今日止。”   作者有话说:   啊哦,没有到一万,明天我争取吧,这两章要走的剧情有点多~~别急   🔒 第73章 朕对不住许家   小郑后今日来这一场, 无疑是生生切断了她与崔枕安的母子情份与多年的养育之恩。   崔枕安亦是肉体凡胎,他又如何能不难过。   可是桩桩件件将他架在这里,进不得退不得, 只能凭心而做,不愿让自己越陷越深。   将人送出府去,方柳回殿中复命, 入殿门的一瞬,方柳瞧见崔枕安垂手而坐,似一只孤立寒江无归处亦无来处的孤雁。   自小便跟着他, 这人什么心性方柳最是悉知, 也鲜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崔枕安好似什么都有, 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不由连方柳也跟着叹了口气,自婢女手中接了一盏热茶, 亲自奉上。   “殿下, 您桌上那盏茶都冷了, 换盏新的吧。”悄然放下, 将冷茶挪到一旁。   桌前的人也仅仅是默然看着眼前的一切,良久才道:“方柳,顺其自然是什么意思?”   在崔枕安的人生词卷当中或是觊觎或是手段算计, 从来都是争其上流, 从未有过顺其自然这一说。   在此人眼中,一切都是可以谋算勉强来的。无论过程, 只论成败,只要他能得到。   “就是不强求。”方柳回道,“可是殿下, 您真的一点余地都不给郑氏留吗?”   他未再答, 只是摆了摆手让方柳出去。   一场雪罢, 明月高摆。   昨夜的雪水入泥,湿处泥泞难行,有水洼的地方就结了冰茬儿。   今年京城的冬日来得尤其早,让人不免心寒。   从前郑君诚也仅是依着太子的势在外强硬,实则一入了暗牢中便照比从前似退了一层皮似的,千万种刑法没挨上几件,深切意识到崔枕安这回是来真的,也就不强硬了,既不骂又不喊,反而老老实实将从前的事都招了,只有一点他没敢讲,便是当年许家的事。   他还巴望着郑后能将他救出去,若是将许家的事都兜出,怕是第一个要他性命的就是皇上。   不过这件事崔枕安一早就料到,他提前写了折子,还有当年事的案宗一应,亲自入了宫门去。   崔枕安自山鸣关回来伤成这副德行,皇上心力交瘁,他本来身子不大不如从前,一见独子经历此劫,亦病了好些日子。   前日得知他将郑君诚从天牢中提走,皇上还颇有微词,恨他自做主张,可一见了他身上的伤病,却再也不忍心责备,只是念他何故寒日颠簸入宫。   当年的北境王,如今的晖帝,岁月将他鬓角染霜,虽仍可勉强看清俊朗的轮廓,可英雄亦有衰老时。   当年他老来得子,崔枕安的眉眼长的又像极了温肃皇后,因而他对崔枕安是放在心尖子上的疼爱。   “你身上的伤如何了?怎的这时入宫?”见他来,晖帝自案上直起身子,小半高的折子挡了他半拉肩膀。   突然之间,崔枕安一下子哑住,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讲说。   他是天子,是当年强折生母与情郎的痴汉,同时也是自己的父亲,那么多丑陋的真相袭来后,能否经得住,连崔枕安也不敢保证。   被亲人背叛,又何止是被亲人背叛。   素来出手果断的人,生平头一回生了犹豫。   然,最终他还是想到先前与小郑后所言的那句因果之说。   因是谁种的,果便由谁来吃。   当年父皇种下的是恶因,自然结的是恶果,这颗恶果千百轮转到了今日,也该送到他的手中。   虽是一种残忍,却也是应得。   “是为着郑君诚的事。”这回,他连称一声舅舅也是不愿。   晖帝沉吟片刻,随之叹了一口气,“你命人搜集来的那些罪证,朕已经看过了,记得到是详细,郑君诚论罪当诛,只是他毕竟是你舅舅,依朕看,你舅舅倒没旁的心思,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只不过是被手底下的人蛊惑,一时做了糊涂事,将他手底下那些个不安份的官员斩了便是。”   “之后朕会调郑君诚去挂一个闲职,再不让他插手朝中要事。”   自打郑君诚的罪状送到晖帝眼下的那一刻起他便是这般打算的,他不舍得杀,只因郑君诚是他心爱女人的亲弟。   也是这些才让崔枕安彻底意识到,若是许家的案子不掀开,皇上永远狠不下心,万事可容。   微定了心神,崔枕安又道:“那么父皇可还记得许定年许氏一案?”   晖帝盘弄起桌边的翡翠手串,“你之前呈上来的折子朕也看了,既已定案,再说从前也没什么意义,重启许氏一案的事,就此作罢。”   当年下令处死许氏的是晖帝本人,事后对于这桩错漏百出的案子他也不是没有过疑心,只是木已成舟,若再查反倒若人非议,便一直搁置了。   “可是儿臣.....”崔枕安一顿,“儿臣已经将此案重新翻覆一遍,已然查清当年真相,害儿臣的,并非许定年,而是郑君诚。”   此言一出,晖帝看起来并不意外,因是当初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此事,晖帝的脸沉下来,他亦是个聪明人,很多事只要细想便知,可他不断逃避,逼着自己不对面对一些事情,只活在自己梦中的泡影里。   “陷害忠良,贪赃枉法,这样的人父皇还不肯杀吗?”事已至此,崔枕安再也瞒不下去,“您念及他是儿臣已故母后的亲弟,您为了对母后的愧疚一味的容着她的母族!若是儿臣告诉您,当年给儿臣下毒一事,母后也是凶手之一,您还会纵着他们吗?”   “住口!”似一声龙啸震天入海,殿内宫人受惊不小,齐齐跪下。   晖帝红了眼,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之上,原本手中的翡翠手串摔出去好远,额上青筋如若山脉,似被人掀开了最后的遮羞布。   圣上性子温吞,连高声讲话都未有一回。   这般反应,已然让崔枕安明白,或许这些,他的父皇一直都清楚,不过是不愿意面对而已。   “她不会做那样的事,她也没理由做。”虎毒不食子,崔枕安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她又如何忍心去伤,晖帝就是一直拿着这个借口来哄骗自己。   无论如何他都不敢相信。   “父皇......这世上,没有母亲会不爱孩子,可若是她恨极了孩子父亲的时候,那恨也会转到孩子身上。”细细想来少时光景,温肃皇后很少对他笑,两个人在一处,她也未曾抱过自己,反而是他在小郑后那里得到了母爱。崔枕安一直以为生母只是严厉,实则不然,他只是郑氏所用的工具罢了。   温肃皇后恨透了她的夫君,恨到让他断子绝孙,又怎会爱他们的孩子?   “您有没有想过,为何您当年府里的姬妾皆生不出孩子?”   在查这件案子的时候,崔枕安顺带也查了当年晖帝的起居录,亦知,在自己出生后他的父皇就再不能人道,任凭他府中姬妾再多,也全无用处。   在崔枕安全不顾情面,将事情一件一件掀到底时,晖帝觉着天都塌了。   他不聋不傻,他并非不知,只是不愿深想,也不愿相信。   “都退下。”晖帝原本挺得笔直的身板突然靠到椅上,半身颓然。   仅低语一句,原本跪伏在地的宫人齐齐爬起,悄然退出。   自然,他们先前在殿中所听到的事是一个字也不敢露出去的。   待众人走后,殿中仅剩下两父子。   晖帝沉默许久,眼尾微湿,殿内静得针落可闻。   就在崔枕安以为他不会再讲话的时候,又骤然开言。   “朕本以为,她生气也只是一时的......”旧事重提,往事浮目,晖帝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起来。   “初见你母后那年,她才十六岁,明艳如瑰,笑起来如夏日灿阳......”提到此处,晖帝那双不再黑亮的眸子竟鲜有了神彩,“她聪明,机灵,灵动......她哪里都好,唯不喜欢我。”   “可人一旦有了私心,便一发再难收拾,当初明知她有相爱的未婚夫朕亦用了强权硬娶了她。朕知她恨,但心里还存了些侥幸,将能给的都给了她,想着只要时日长久,她便会看到朕的真心。”   “起初她闹,她哭,可慢慢她便不闹了......”长提一口心中的酸楚,晖帝又吐出一口中浊气,“后来朕才明白,她为何不闹了,她不是接受了,只是愈发恨了而已......”   晖帝说话声响不大,却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扎入崔枕安的心口。   终于意识到,愿来这么些年,他的父皇并非全然被人蒙蔽,他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母后赎罪罢了。   可这样,更让崔枕安觉着心寒,在他眼中,父皇不似祖父那般疾言杀戮,反而治域静良,爱民如子,宽和施仁。   这样一个君主,却宁可看着臣子被冤,这不是太糊涂了?   “所以,当年许定年一案,您是知道真相的?”   能做君主之人,哪个是酒囊饭袋,晖帝自小被老北境王夸赞“仁慧”,因而在一众儿子当中选中了他为北境世子,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轻易被那些伎俩蒙蔽?   何况郑君诚的手段也并不高明。   “那是她头一次对朕笑。”晖帝心中又如何不悔恨,当年此事一出,他便下令彻查,也是那时,温肃第一次主动要与他同眠,第一次对他笑。   明知是陷阱,他也认了。   接下来的所有,一切都在不言中,听话听音,崔枕安如何能不知。   他突然很想放声大笑,笑这愚蠢的一切。   笑他父皇愚笨痴情,笑他母后性烈异常。   “朕,对不住许家.......”   🔒 第74章 赏雪   “朕, 对不住许家......”   晖帝喃声自语,除此之外再无他法,“一步错, 步步错,越陷越深。”   就算是想挽回,却也无能无力, 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任由冤案尘封,假意不知, 假意无错, 就可以心安理得。   然, 事实并非如此,无数个日夜, 晖帝都被煎熬得睡不着觉, 历年经久, 积郁成疾。   忍过了胸腔中的一阵咳意, 崔枕安缓缓启声:“父皇,事已至此,是时候还许家一个清白了。”   这个念头在晖帝的脑海中不断起伏, 一时没了主意, 也只能道:“枕安,你若要杀, 便杀了郑君诚,让他一力承担就是。”   崔枕安本以为,在知道了心爱的发妻连同其手足对自己下毒之后他会暴跳如雷, 会将人诛杀而后快, 但没想, 都这个时候了,除了恨,他更多的是伤情。   甚至可以全然不计,只推出郑君诚来。   连崔枕安亦是始料未及。   自己的父皇,竟到了这个地步,是痴情?还是愚蠢?缘何连这种事都可宽纵?   可崔枕安并不这么想,若是只追究郑君诚的罪过,何算翻案。   “父皇,儿臣恕难从命。”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身板,随之唤来方柳一众。   晖帝此时,在崔枕安这里已全无威信,何来帝王之气,不过是一个为情所困所搅扰一生的无知老头,与他祖父半分都比不得。   原本想着,将这些都摊开在他面前,他总会神智清明一回,哪知,竟还是这般情上法下。   许氏是崔枕安的母族不错,可若他因此一味纵容,往后也必会成为大患。   “枕安!”晖帝过软无能,他早知儿子的性情随他不多,待他长大成人,亦管顾不住。   “父皇不愿不忍做的事,就都由儿臣来做吧,无论是什么骂名,儿臣都愿意去担。”   众人将崔枕安抬上来时竹辇,他再不管顾晖帝,他也不必再管顾。   左右他是唯一的儿子,就算晖帝再不情愿,太子也唯有他,也只能是他。   见崔枕安心意已决,晖帝知郑氏或再难保,若是他真的想拦也未必拦不住,只肖动用皇权即可,然,晖帝心下还是稍顾左右,一向优柔寡断的他,也只能由着崔枕安想如何便如何。   一直守在门外的宫人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晓得那日太子走后,晖帝独自在殿中待了良久,隐隐听到啼泣之音。   自宫中出来,竟又赶上下雪,今年京中季变异常,雪来的照比往年早,呼气的时候唇畔竟也有了白雾散开。   寒来暑往,岁月变迁,终是谁都无力改写。   “殿下,您出来太久了,伤处又疼了吧?”方柳见他身上皮肉伤痛之处有血色隐隐透出外袍。   崔枕安却浑然未觉,他身上有伤,乘不得马车,只能坐在软轿之中,虽慢,却行得平缓,稍抬手掀了棉帘,“去沉玉阁。”   沉玉阁是钟元居所,方柳不知他为何偏生去那,却也不敢多嘴,只能应下。   将人送到沉玉阁时,隐隐有一阵酒香袭来,竟是钟元独自坐在阁内煮桂花酒。   香气隐隐飘散,竟没想到是崔枕安来此。   昨日两人下了许久的棋,倒也难分胜负,过程中两个人难得不像仇人,反而像是相识许久的旧友。   的确相识许久。   小碳炉的火苗正旺,外头风雪压顶,一入室桂香气伴酒香温然。   两个人对视一眼,钟元好似猜到他今日又为何来此。   崔枕安示意方柳将他人抬到碳炉旁,随之又命众人退下。见这两人没了先前的剑拔弩张,方柳这才敢退下,却也不敢走远,生怕出现什么意外。   自宫外到此虽路程不长,可天气聚寒,崔枕安身上染了凉意,伸出的手都已开始泛了白,左右不能动,只能单伸右掌上前取暖。   钟元身负血海深仇,可每每崔枕安见了他都是一副淡然模样,永远不急不慌。   “旧岁桂花与洛神收集起来,到现在倒派上用场。”钟元手隔着巾布,将碳炉上的酒壶拎下,将里面的热酒缓缓注入一旁瓷壶中,壶口正往外冒着热腾腾的雾气。   稍一晃动瓶身,钟元又自旁处取了一只干净的瓷盅来与他先前的那只摆放在一处,随之倒满热酒,将其中一杯推送到崔枕安面前,“你身上的伤虽未好,可浅饮一杯也无大碍。”   望着那酒盅里被洛神染得艳亮如梅子的颜色,上面浮着淡淡黄花,崔枕安心血来潮,伸手端起酒盅,温意布了指尖儿。   “外头正下着雪,”钟元起身来到窗前,将折窗拉得更大了些,这会儿先前的雪粒子已然成了小雪,“雪景甚美,可惜外面的树光秃秃的。”   目光放远,崔枕安的身子也朝着窗子方向转正,两个人就这样一人举了一只杯盏,一站一坐于窗前赏雪。   远瞧着竟然似一幅画。   连毛的大氅还挂在身上,风一吹,毛领微动,一口温酒入喉,十分舒意。   见他饮了酒,钟元唇动,“你倒不怕我给你下毒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讽刺。   一见了钟元便似斗鸡一样的人头一回没有在这种事上争个高低,反而同他闲话起来,“今日我入宫了。”   这个时候他入宫,钟元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扯过一旁的椅子坐在崔枕安的身旁,身量与他平齐,“你做好决定了?”   其实关于家中能否翻案的事,钟元也没寄全部的希望在他身上,因为他始终对崔枕安的人品报有怀疑。   说他是君子,算不上,说是小人,好像也论不上,更像是走在黑白之间的一条游鱼。   所有皆在一念之间。   “圣上的意思,只除到郑君诚一个。就此作罢。”又饮一口,唇畔留香。   这结果钟元不奇怪,他只笑笑,“当年裁定此案的是圣上,若翻旧案,不光牵连郑氏,还会折损他的颜面。这无论对哪个君主来说,后果都是不可估量的,何况圣上一直以仁德下治,若真的翻案,就说明他当年是错的,这样他一直坚持的仁德,便也......”   话未说尽,这些钟元一早便想清楚了,因而他觉着无望,当年才会剑走偏峰,弃了许姓化名钟元上京。   除此方,他旁的一点法子都没有。   酒喝一半,崔枕安突然把玩起手中的酒盅来,“若是我说,我会将此事一做到底呢?”   “若是我一定要将此案翻个干净呢?”   这回反而是钟元不敢信了,侧目望着他,眼神飘动,“你?”   最后一口饮尽,崔枕安目色向外,“我并非全是为了你许家,我亦是为了我自己。”   “郑家背后势力太大,山鸣关的事不用查也知道是谁做的,都将心思动在我身上了,郑氏不除难宁。”   “我为我自己铺路,为许家翻案,不过是借口。”   话虽如此,可钟元不觉得全如崔枕安所言,“那代价可太大了。”   “我崔枕安,素来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君子之说我从不放在眼里,一如当初。”   今日崔枕安看到晖帝,亦想到自己。   自宫中出来行这一路上,他好似一下子想通透了,为何明明他回来了,他想要设法对姜芙好,想要给她无上的尊荣,她却偏不想要。   这些东西对有些人来说可能是迫切渴望的,可对有些人来说一文不值。   温肃皇后与姜芙,一个如烈火,一个似溪流,看似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性情之中却有一点惊人的相似。   那便是会守着自己的内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妥协。   一如温肃恨极了晖帝,就算最后困住了她的身,她仍能在水下将所有事情都搅浑,抱着齐下地狱的心态。   今日崔枕安想,晖帝有今日,正是他当年强求的后果,一段姻缘,生生种出了恶果,甚至牵到崔枕安的身上。   也是今日崔枕安才知,他来这世上,根本就是一个不被母亲所期待的孩子。   权衡良久,他不知若是姜芙也变成了那样,结果又会是如何。   不过他知道,若是换成姜芙,她可能会被自己困住一生,却也不会甘愿,也不会伤害他们的孩子,她只会伤害自己。   他好似一下子通透了,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你肯还我许家清白,”钟元沉默片刻,才终举杯向他,“这一杯,我许岚沣敬你!”   温酒滚入喉中,一路下滑,多少年了,钟元从未觉着如此畅快过。   崔枕安余光看着一旁的人,随后似自嘲般的轻笑一声,“当真是新奇,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崔枕安竟会同你坐在一起饮酒聊天。”   原本他留着钟元只是想证明钟元是错的,如今却证实,自己本身就是个笑话。   “你一定知道姜芙在哪里吧?”   钟元未讲话,只是转身拎了酒壶,再给崔枕安和自己满上一杯。   崔枕安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又饮了一口,唇上染了洛神色,“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的。”   “我只是想问问你关于姜芙的事。”   “什么事?”钟元问。   “所有。”   🔒 第75章 我男人死了   大雪过后, 黎阳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白雪无风,碎鹅毛似的飘落下来,积少成多, 天将明时还是薄薄一层,巳时一过便没了脚面。   西街正中,一跛脚老妇停到正在煮面的珍娘旁, 有力无力的打听道:“劳烦问句,沣元堂怎么走?”   珍娘自煮面的雾气中扭过头,伸手指了自己斜对面的那家医馆, “那间铺面就是沣元堂了!”   “多谢!多谢!”不识字的老妇目珠定在沣元堂的匾额上, 面色欢喜, 连连道谢之后,提了提手上的包袱, 迈着步子朝前去了。   珍娘上下打量她背影, 见着她拎的包袱不小, 一见又是旁处慕名而来的。   一正在摊上吃面的小伙子扭过头来, 亦朝着沣元堂眨巴两下眼,而后小声朝珍娘道:“婶婶,又一个来问沣元堂的?”   珍娘手执筷子在锅中搅捞了两下, 随后撇嘴道:“可不, 这才多久啊,倒真让她干出点名堂了。她才来时, 我还以为凭一个女子如何能支得起一家医馆,谁知不光支起了,倒干得红火。”   小伙往口中送了一大口面, 笑道:“看着倒是柔柔弱弱的, 倒真能干。听说她给人看病, 比别家的医馆便宜得多,而且有一些穷苦人去她那看,她还不收钱。”   “赔本赚吆喝呗。”珍娘阴阳怪气道。话中发酸。   实则才来时,她瞧着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子,怎么看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   一腕面捞出来,自凉水中过了一遍,又加了碗鸡汤,随后给客人端头过去,最后就势坐到那小伙对面,从一旁抓了把瓜子,眼睛始终未离人来人往的沣元堂,“小娘子有几分本事,模样长得也好,她说她是黎阳人,可我从前在这条街上也没见过这号人,说她是小家碧玉,倒也不像,瞧着脸上倒有几分富贵人家的气质。”   小伙笑道:“婶婶,你还会给人看相啊?旁的我倒是没瞧出来,只觉着钟娘子长得好看。”   姜芙在此化名钟芙,这条街上的人都唤她钟娘子。   一口瓜子皮吐出去老远,珍娘用奇怪的目光盯在小伙子脸上,见他眼露桃花意,一下子品出了些什么,不由轻笑一声,“刘繁,你小子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此话正戳心口,那叫刘繁的小伙子也不反驳,只是笑笑,将脸恨不得埋进面碗里,脸红到耳根。   珍娘一拍桌子,将手里瓜子覆盖于上,“我说你怎么三天两头的跑我这里来,不是帮我刷碗就是帮我煮面,原来你小子是另有所图啊!”   “婶婶说笑了,侄儿这不是怕您累着,心疼你吗!”小伙子笑得合不拢嘴,却也不忘贴上几句话好。   “得了吧你,你小子一贯会算计的,吃亏的事儿你哪肯做。”珍娘笑着朝他翻了个白眼儿,“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相中她了?”   刘繁点点头:“长的好看,还有本事,我帮您去她铺子里送过两回面,说话声也柔柔的,人也随和。”   帮她去送面已经过去有些日子了,珍娘在心里细细一过,这小子是一早便盯上人家了。   她眼珠子一转,忙又道:“你眼光不错,我瞧着这女子也成,能赚银子又能持家,若你们两个成了亲,一同打理那铺面,不用过两年,就发了。”   八字还没有一撇,已经有人盯住姜芙,要拿她当摇钱树,原本珍娘也想给姜芙做个媒,这回自家侄子发话,当然心也跟着活了。   “我倒没想那么多,”刘繁还算是个老实人,“我就是喜欢她那性子,可我一见了她就讲不出话来。”   “傻小子,这事儿包婶婶身上了,我先去探探口风。”   西街算不得宽,人来人往,时而对面的鸡汤香气就能飘进医馆中来。   姜芙来此已经有几个月,沣元堂的名号便在四周传开了。   在她这里抓药,收的都是最低价格,施针治病亦然,一见就是穷人家,姜芙便不收银子,因而来她这里瞧病的越来越多。   虽然挣得不多,每日又辛苦,可姜芙觉着人生充实又自在。   自给自足,温饱不成问题。   且她在此名声好,一些病人感谢她,时常提着菜肉来看她,时而她连菜也不用买,光是送的吃也吃不完。   柜上还雇了两个人,后厨一个小姑娘负责煎药,给姜芙打下手,柜上一个小童负责抓药记账,平日就住在铺子里,三个人也算做伴。   这会儿姜芙正给一位婆婆施针治头疼,且听与婆婆随行的老伴儿抬脸问道:“钟郎中,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匾额上的沣元堂,这沣元二字是何意啊?”   老爷子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见这会儿姜芙不忙了,终忍不住闲话问起。   借着等针的工夫,姜芙坐下来,听他这般问,便笑道:“兄长名中带沣字,元,始也,就当是一个美好的愿景,盼着来到沣元堂的人身子都能恢复如初。”   十分话,五分扯,独自一人在外,姜芙早习惯了这样讲话。   且她口中的那位兄长,她一直说是出了远门,这也是为了让旁人有打坏主意的所做些收敛,不过好在,她来到此处,倒还没遇到过什么糟心事儿。   老爷子一听,这才恍然似的点点头,“正所谓医者父母心,这若心不慈还当真开不了医馆。我瞧着你日日这么忙,有时还不收银钱,这份慈心倒很是难得。”   姜芙也只是笑笑,原本开这医馆,一半是为了实现从前的心愿,一半是想要为钟元积德。   “哟,今儿又这么多人啊!”——人未至,声先入门。   姜芙回身看去,珍娘端着一腕汤面入门。   “珍娘,你怎么有空过来?”姜芙站起身来,珍娘年岁算不得大,左不过三十,只是她男人比她要大上许多,因而在家中辈份不小。   姜芙听到过有人管她叫婶婶,自己一直同旁人一样,唤她珍娘。   “我这不是给你送面吗!”面才出锅,珍娘就似献宝一样给她端来,她行至桌边将碗自托盘中端到桌上,“我在外面瞧着,你这里的人里出外进的都不停,一猜你就是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就给你煮了碗面过来,快趁热吃了吧,一会儿坨了。”   姜芙没同她要面,也不太出门,自认与她也没什么交情,无非就是见面碰头说上两句话,冷不防吃她的东西,倒不好意思,也不想占她人情。   只朝着柜上的小童道:“小锦,给珍娘拿四文钱。”   一碗鸡丝面四文钱,姜芙曾吃过,知道价格。   小锦应了一声,忙从柜上取了铜钱来。   见她要给钱,珍娘忙摆手道:“都是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就是怕你顾不上吃饭,给你送了一碗,你可别这么见外。你快吃吧,吃完了我来收碗!”   见这儿都是人,珍娘倒觉着来的不巧,也是她太心急,急着要走。   “这钱你得拿着,你也是做的小本买卖,你不收我钱,我下回怎么去你那里吃面呢!”姜芙又给小锦使了个眼色。   未等小锦绕出柜上,珍娘便拎着托盘出了门去。   姜芙又忙示意小锦跟上,“将钱给她,她若不收就放在桌上。”   “好。”小锦机灵,这种事儿不用说也知道。   回身望着桌上那一碗面,现在倒也没什么胃口,便端到柜上,朝后厨道:“玉书!这有面,你出来吃了吧。”   且听后厨有探出一颗圆头,是烧火的小丫头。   重新坐下,那头上还立着针的婆婆这才小声同姜芙道:“钟郎中,我多嘴一句,珍娘这个人啊,无利不起早,燕子从她那里飞过,她都得拔两根毛,冷不防的给你送东西,心里是有盘算呢。”   珍娘在这条街上出了名,泼辣又精明,若是这事儿放在旁人身上,对面是这不好惹的珍娘,婆婆也不能多嘴,可她对姜芙印象不错,若不提醒过意不去,索性多了几句嘴。   其实她说的这些,姜芙自也明白,心中有数,但往往不愿意表露出来。小人不能得罪,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算了,姜芙笑笑,同婆婆点了点头。   小锦送过去的铜板珍娘不肯收,他灵机一动,塞到了刘繁手上就跑回来了,回来时玉书已经将面一分为二,给他留了半碗。   “芙姐,钱送过去了。”小锦边说着,连绕回柜里,和玉书站在一起笑嘻嘻的吃面。   姜芙应下,还不忘道:“一会儿吃完了把碗也给她送回去,刷干净了再送。”   “好。”小锦又应下。   许是今日下雪的缘故,来瞧病的倒不比往常多,天才一擦黑,便不进人了。姜芙正收拾桌子,小锦去理门板,才要关门时,珍娘又来了。   她在外头盯了半天了,见着医馆正要关门,便趁机跑过来。   大雪天气,天一黑下来便冷了许多,珍娘入门时鼻头都被冻红了。   玉书烦珍娘素日聒噪,每每见她也没个好脸色,小锦还能同她说句话,玉书干脆拎着抹布去擦柜台去了。   这时候过来,姜芙也不喜,却也没说什么,只问:“怎么了珍娘?可是白日落了什么东西?”   “钟娘子,我有话要同你说。”   姜芙只能放下手里的活计,朝玉书道:“玉书,上茶。”   “外头天凉,坐这里说吧,炉子旁能暖和些。”   “好。”珍娘笑着点头,一边坐下,一双眼珠子提溜乱转,这医馆虽小了些,却也红火。   “你这里还真不错,我瞧着你每日辛苦,也怪心疼的,咱们街坊邻里,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你往后要吃面,就去我那端,钱不钱的无所谓。”   听话不对,姜芙也不应,只道:“珍娘,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瞧你这爽快人,倒显得我扭捏了。”珍娘显然不是个好笑,“我瞧着这铺面就你一个人,又没个男人,若是受了气也没人帮你出头.......瞧着你这年岁,也有个十七八了吧,怎的没成亲?”   到此,姜芙倒是听出了她的话外音,便直言道:“我男人死了。”   作者有话说:   🔒 第76章   “啊......”显然这是连珍娘也没想到的。   素日瞧着姜芙一言一行倒像是个没嫁过的小姑娘, 倒不想竟是个死了男人的妇人。   一想到自家侄子从未娶亲,这倒让她原本的热情有些消了。   姜芙正是怕了旁人这一手,孤身一个未成亲的少女总会惹人非议, 倒不如说是死了男人,倒也能消得许多人的怀疑。   珍娘面色尴尬,笑意也不似先前那般自然, “瞧我这多嘴的,倒是提起了你的伤心事,不过你男人是怎么没的?”   “掉到山崖下摔死的, ”姜芙想也未想, “死的惨着呢, 身上胳膊腿都断了,耳内出血。”   这便是姜芙最后见着崔枕安那一眼时的惨状。   她记得无比清楚。先前这里还胡乱传着当朝太子死了, 可过了这几个月反而没消息了, 市面上做生意的人不少, 来往口杂, 若是崔枕安真的死了,也不至于这么久了还一点动静没有。   姜芙心里暗想着,这人许是活下来了。   先前倒是没少浪费她的眼泪。   “哟, 这话说的, ”珍娘这会儿笑意全无,“我瞧你模样好, 又有本事,想来你男人也不错吧。”   “从前家里倒是有些家底的,模样也好, 还念过书。”   珍娘一听, 更加笑不出来了, 心里想着自家侄子,稍比量了下,自家侄子算不上丑,却也不是什么上等人才,顶多只能算个五官端正,倒也识得几个字,可若真与她死了的男人相比,怕是也比不上。   珍娘不禁有些露怯,觉着自己侄子有些拿不出手。   原本剩下的话就不该再往下讲了,可是珍娘看这红火的医馆着实心痒,最后又扯起笑脸道:“瞧你一个人,也怪不容易的,听说你兄长也不在,身边又没个男人。其实我这边倒有一个合适的!”   说着话,珍娘往前又凑了凑,“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刘繁,今年二十有三,也读过几年书,为人勤快老实,我瞧着倒与你有几分合适。”   刘繁那人姜芙曾与他打过几回照面,看起来倒是比珍娘为人老实许多。   可她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旁人问起只说自己守寡,便是想断了一切的念想。   柜后面玉书一听,和小锦对了个眼神儿,两个人怎么想的,不言而喻。   这珍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分明是没安好心。   姜芙未话话,珍娘又道:“你看,你平日忙来忙去的,一个女人家,家里没男人怎么成呢,若是遇上不好说话的,不是得把你欺负死。还是有个男人好些的,我那侄子啊,虽不是什么有本事的大人物,可是过日子还是可以的,也知道疼人。”   说来讲去,他侄子刘繁最大的优势,也就这么些,旁的便再挑不出了。   “珍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现在不想那些事,只想着把这医馆经营好,就成了。”   “话是这么说,可咱女人一辈子图个什么?不就是图个有人疼有人爱有人护吗,我瞧着你啊,也怪可怜的,形单影只。我那侄子啊,为人实诚,也是个好人.......”   “谢谢珍娘,”未等她讲完,姜芙便先声打断她的话,“我与我夫,伉俪情深,他死的时候我便发愿了,此生再也不嫁人。”   话毕,姜芙起身,“珍娘,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这里要理一些明日需要用的药材,一会儿满地的脏乱,我就不留你了。”   见姜芙下了逐客令,珍娘脸上挂不住,讪讪站起身来,“那你先忙着,咱们改日再说......”   平日倒是软声细语的人,倒没想也是个不好说话的,珍娘如是想。   待将她送出门后,珍娘便听见身后小锦出来将门板一一合扣上,愿本沣元堂透出的烛光被完全遮住。   碰了一鼻子灰,珍娘拉着个脸一甩袖子,不情不愿的回了自己的小面馆儿。   那刘繁愣是在面馆里坐立难安一整日,手里的大蒜剥不下几个,见着珍娘回来,忙自椅上站起身来,却见着珍娘脸色不好,心里便明了大半,却仍旧不甘心一问:“婶婶,她怎么说?”   “可别提了,”珍娘坐在椅上,一甩袖子,蒜皮飞了起来,“她是个寡妇!”   “寡妇?”   “是,说是死了男人没多久,我跟她提这事儿,人家压根儿没同意,”越想越气,声量也不觉提高,“说什么她前一个男人有些家底,模样好,长得也好,这不就是分明瞧不上你吗!”   听此,倒在刘繁的意料之中,他缓缓坐下,将飞乱的蒜皮拢了拢,“我瞧着她便不一般,看起来是享过福的,看不上我也不奇怪。”   “一个寡妇,连轮得到她瞧不上旁人。就算是享过的福的,不也死了男人,跑到这黎阳来开医馆了。”珍娘的白眼乱飞,分明是占不到便宜的火气使然,“虽然是个寡妇,可若谁娶了可就发达了,凭她那一手医术,这辈子就饿不死。”   刘繁倒是不在乎是不是姑娘,只抓了抓头,面露难色,“今日这一趟劳烦婶婶了,人家既然不愿意,咱们就别强求了。”   .......   门板一立上,沣元堂内便只剩了自己人。   玉书终忍不住骂出声来:“怪不得白日里给送面呢,在这儿等着呢,拿一碗面就想换个人,这也太会算计了。”   “若无利可图,她能上门来提这事儿,她那侄子什么样儿谁不知道,念了几年书,功名考不上,肩不能提手不能抬,书生不书生,力巴不力巴的,她倒好意思登门!芙姐这样儿的也是他们能肖想的!”   玉书向来是看不上珍娘的。   姜芙也只是笑笑,未搭言。   小锦扒拉着手里的算盘又道:“芙姐,你可小心点吧,这珍娘是这街上出了名的辣货,整日的不憋好主意,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也没少干。”   “嗯,我记下了。”姜芙点头,温声回道,眼珠子微转两下,又问道,“小锦,之前我记得你说过,你兄长是黎阳城里的兵护,他最近有没有听到过什么消息,关于京里的?”   小锦摇头,“前两日见了我哥一回,倒没听什么消息,怎么了芙姐,你要打听什么?我下回再见了他帮你问问。”   “没什么,这阵子沣元堂人来人往,只是听说京城好像颁布了什么新令,关于医馆的。”   她是想问,崔枕安到底死了没有。   不过现在来看,没消息便是还活着,却也没有具体的消息。   她也不知道为何对这种事儿这么好奇,忙时还好,闲时便总是想起他那张惹人厌的脸。   “我哥也未必能知道那么远的事儿。”小锦一边扒拉算盘珠子一边道。   姜芙点点头,心念着,“这倒也是。”   隔了两日,那珍娘没有再上门,姜芙也不出去,待到第三日的时候,闻县令家的人便来请姜芙过去。   闻县令家的小妾身子不舒服,因是妇人病,因而便选了姜芙这个女郎中,每隔几日就要去一趟。   姜芙下午不忙时,便拎了药箱出了门,正好与珍娘打了个照面,姜芙一往如常冲她笑笑,珍娘也热情打了声招呼,转过头来便挂了脸,低低骂了一声:“呸,不识抬举。”   待人走远了,那刘繁才敢出来,珍娘忍不住破骂他一句:“瞧你那点儿出息,连人都不敢见!”   刘繁没应声,反而苦笑一声。   珍娘眼珠子转了两圈儿,随即朝刘繁招了手,“你过来。”   那人心里正烦闷,收了摊位上的空碗才行过来,“怎么了婶婶。”   “我就只问你一句,这钟娘子你想要不想?”珍娘将他扯到面馆门中,声音压低。   “自然想了,若是不想如何能跟婶婶您说,可是人家相不中我......”   “那是她没遇着事儿,遇着事儿了自然就能想到你的好。”珍娘心生暗计,扯了刘繁的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只瞧那愣头似的小子眼睛越睁越大。   此刻姜芙才入了闻县令家的偏门,自是不晓得旁人如何在身后算计她。待由着县令家的婢女带路,一路从细亭行到李娘子的后院儿。   李娘子是闻县令的妾室,与姜芙年纪相仿,倒是个好说话的性子。   因这段时日一直给她调理身子,倒不陌生了。   今日姜芙到时,李娘子正坐在房中碳炉边看着婢女烤栗子,见着姜芙进来,还让她尝尝。   姜芙道过谢,将一身寒气驱了,才打开药箱。   “多亏得你,这几日我觉着身上舒服多了,以往每回来月事,都得疼掉我半条命,前几日月事来了,倒没之前那么疼了。”李娘子忙招着婢女给姜芙上热茶,“我先前倒看过不少郎中,就没一个能缓我这毛病的。”   “娘子这毛病是少时饮食不注意,多食凉物,身子受不得,往后慢慢调理便好了。”姜芙说着,手探上李娘子伸平的腕子上。因都是女子,瞧病也没那么多忌讳,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   李娘子声声应着,倒是什么都听姜芙的。   诊脉毕,姜芙照常给她施针调理。   李娘子仰躺到了小榻之上,肚皮撩起,房内碳火生热,也不觉着凉。   而今姜芙医术上精进不少,进步飞快,如常的毛病已然能治了。   两针下去,姜芙又取了特制除宫寒的药膏覆于李娘子的小腹上,最后借以艾灸,推送药力,借着满室的药香,李娘子闭目养神起来。   姜芙手法温柔,医术又深得李娘子的心,她还不忘同姜芙道:“钟郎中,过几日啊,我娘会在府里小住几日,她身子也有些不爽利,到时还得烦你过来瞧瞧。”   听说闻县令很偏疼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像这种小事,也便纵了。   姜芙只能应着:“好。”   “你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同我说,别客套,我这整日也没得什么事儿,也没个说话的人,也听不着什么新鲜事儿,咱俩年纪差得不多,你常来。”李娘子是个热心肠,倒没那么多的弯弯绕。   跟这样的人相处,反倒是比与珍娘那样的人相处舒服的多,不过此话倒真给姜芙提了个醒,趁着这会儿她敷药,姜芙便比量着多讲了句:“说起新鲜事儿,娘子倒可以常去我那儿,我那来往的人不少,整日我倒听得不少。”   “但医馆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去那的都是瞧病的,”姜芙一顿,开始套话,“我还听他们说起不少关于京城的事儿呢。”   “都什么啊?说来听听!”李娘子好信,睁开眼打听道。   姜芙轻浅一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前些日子街上有些乱七八糟的谣言,说是京里出了大事儿,抓了一些乱讲话的进牢中......”   “这算什么事儿啊!”白激动了一场,李娘子一甩手,“人就是我家老爷手底下的人抓的,我比谁都清楚。那群人多嘴,传太子没了,这不是找死吗!”   “太子”二字一入耳,姜芙心里不由跟着咯噔一下子,陌生和熟悉之感齐齐袭来,倒是奇妙。   “这么说......太子没事?”   “当然没事,”李娘子笑了一声,“听说是病的严重,是险些没了,我家老爷还得月月往京里递折子呢,都是太子亲批,出不了错。”   “那些乱传的人啊,听风就是雨,本应该给他们关个一年半载的,可我家老爷心慈,说年关快到了,教训一下放回家去也就是了。”   接下来的话,姜芙听得恍惚,一颗原本悬着的心也重重落下。   与她猜测的不错,崔枕安还活着。她也觉着那人命硬的很,怎么会死得这么轻易,原本她还有些自责在里,这回倒觉着自己应当是时候将这件事彻底放下了。   待今日出诊结束,姜芙在这房中捂了一身的汗,身上也染了栗子香。   待李娘子命人将今日的诊费拿给姜芙后,她道了声谢,还未等着离开,便听着外头婢女来禀报道:“娘子,老爷来看您来了。”   她口中的老爷,自然是闻县令,姜芙先前来此一回也没碰到,今日倒是巧。她不愿生事,便拎起药箱急匆匆要走,谁知那闻县令脚步倒快,有下人在外掀了隔风的棉帘,随之见着一男子入了门中,正与姜芙打了个照面。   姜芙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   来者是闻县令不错,中等身量,虽已到中年,却不似旁人那般大腹便便,反而显得有些精壮,打眼见着姜芙第一眼,他眉目便拧起,不由提声问:“你是何人?”   未等姜芙回话,便听那李娘子一边整理了有些零散的发髻一边道:“这位是给我瞧病的钟郎中,前阵子我还跟你提过的。”   “钟郎中.......”闻县令低声念叨起。   李娘子虽直,却不是吃素的,见自家老爷眼神有些不对,忙道:“钟郎中,你方才不是说你那医馆里不少人等着吗,别耽误了,我让他们用马车送你回去。”   “多谢李娘子,”姜芙微微颔首,随即又觉有些失礼,又朝闻县令微微福身道,“草民告退。”   那闻县令未讲话,只是抬步朝里,来到碳炉旁坐下。   待听着房中棉帘又放下,便知人走了。   闻县令却探头自窗外看着姜芙的背影,那眉头始终没放下来过。   瞧他这模样,那李娘子变了脸,一巴掌拍在他的大腿上,“老爷,您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好歹当着我的面儿您收敛些!”   听着她话中的酸意,闻县令当知是她多心,只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反而问道:“你方才说她姓什么?”   作者有话说:   🔒 第77章 “姜芙现在身在黎阳”   “姓钟。”李娘子又接着说道。   闻县令又问:“她姓钟, 叫什么?今年多大?”   问得如此详细,李娘子的脸色变了又变,在他腿上用力推了一把, 声量也不由提高,“怎的?这才见了一眼就惦记上了?你是看人家模样好,想要纳她入府吧!”   “既如此, 早知方才我就不该将人送走,直接给你留下就好了!”   李娘子脾气急,说起火便起火, 闻县令脸一抽, 紧接着无奈道:“你看看你想哪去了, 我是看她有些眼熟,似从前见过。”   “模样好的你都见过, 从前你跟我也是这么说的!”李娘子不依不饶, 随后撅起嘴来, 负气道, “既你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人家姓钟名芙,年方十八, 那医馆就开在西街, 叫沣元堂!”   “钟芙.......钟芙......”这会儿闻县令顾不上一旁这闹事的小娘子,细品了这个名字后才又道, “那这便不是了。”   觉着他这人说话语气不对,李娘子又问:“什么?”   “没什么,许是我认错人了。”闻县令这会儿打消了心头的疑惑, 忙着哄自己的心头肉。   马车驶离闻府后不久便回到了西街上, 这会儿街上来往行人不少, 姜芙不愿惹眼,在街头便下了马车,步行回了沣元堂。   回来时又不得不路过珍娘的面摊儿,趁着这会儿人没在外面,姜芙快步行过。   掀了棉帘子入门,这会儿堂中竟然没人。   小锦抬眼一眼是姜芙回来,笑着唤了声:“芙姐回来了!”   放下药箱子,姜芙忙坐到炉旁烤火,一边搓着手一边说道:“我还紧赶慢赶,生怕耽误事儿,竟没想着这会儿医馆没人。”   “都去看热闹去啦!”玉书听见动静,自后厨出来,给姜芙端了一碗热茶。   “什么热闹?”姜芙接过,未急着喝,只是捧在手中暖着。   “听说是城中有告示下来,说是京里出了什么事儿。”   一听京里,姜芙心中本能的咯噔一下,“京里出事了?”   玉书弯身拿起立在一旁的铁勾子将炉中的碳火拨动几下,火苗更旺了些,“是,听说事儿还不小,具体是什么就不晓得了。”   “我去瞅瞅。”姜芙心里发慌,急将茶碗放在桌上,里面的茶汤被晃了出来。   玉书一见,忙自柜上取了披风过来,“芙姐,外面起风了,你多穿些!”   只一眨眼的工夫,姜芙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去。   素日里城中若有告示会贴在城门口,距此倒也不算太远,穿过两条街就是了。   这会儿外面风大,卷着雪堆上的一层起舞,正扑在姜芙脸上,一阵迷蒙。   雪粒子上脸便化成水珠,朝前望去,果真城墙脚下站了许多人。   但凡是有些事这些人准保凑到这里来,不管识不识得字只管往前冲。   原本姜芙从来不会凑这般热闹的,可事关京城,她却也忍不住来了。   告示下人里三层外三层,姜芙转了几圈儿愣是挤不进去,好在不知有谁发现了她,忙高喊了句:“钟郎中!”   姜芙现在在西街有些名气,许多人见了她都十分客气。   才应下一声,紧接着姜芙便不知被谁推到了最前。   怪不好意思的。   站到前面姜芙才发现,这并非是普通的告示,而是用了明黄的浅底,竟是事关皇家。   细细一字一行看过去,原本还挂着余笑的脸上一点点正色下来。   上面字字句句如若千斤之重,朝姜芙砸过来,北风仍旧呼啸而过,吹得她额前的发有些微散,耳畔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姜芙心口有一阵阵热血沸腾。   这榜上写了几个人名,最醒目的便是其中两个,一个是郑君诚,一个是许定年。   上面着密写了当年郑君诚如何同温肃皇后一同迫害许家,又写了郑君诚这些年来所做恶事,只待下个月初于京中承阳门前凌迟......   郑君诚子孙,不满十四的皆流放,其余家人一律斩首.......   这结果,与当年许家的一模一样。   郑君诚此贼人作恶,倚仗皇亲,全无顾忌,实则民间许多人都听过他的恶行,只是求告无门,如今他如一颗千年妖树一朝被砍倒,与他在官场有牵连者也一同问罪,从前不敢张嘴的人也都开始跟着议论。   数罪罗列,桩桩件件写得清楚明白,其中最让人觉着可惜的,便是许家。   而今虽得以证明许家是冤枉的,可毕竟人都已经死了,一个家族也被毁了,郑君诚被凌迟固然解恨,可也显得许氏更是惋惜。   此事牵扯皇家名誉,又牵扯到先皇后,一时炸开,成了百姓首要的谈资。   最后几波人来了又散,散了又聚,唯有姜芙一直站在那榜下,将上面的字一一记在心里。   有差役识得姜芙,见她一直未离开,便也多嘴一问:“钟郎中,你在这儿可看了好久了。不冷吗?”   自风雪中回过神儿,差役才留意到她微红的眼圈儿,“您哭了?”   是的,她是想哭,现在姜芙满腔的热血,几乎就要涌出,连她整个人也想要跟着飞起来。   多久了?   她也不知有多久没这么高兴了,许氏终得以昭雪,许岚沣的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结果吗!   热泪就在眼眶中打转,姜芙及时仰起来,笑着道:“是风吹的。”   随即,她将两只手互揣进袖口当中,步子欢快朝家行去。   “小锦,今日早些关门!”人还未入堂中,姜芙便扬起声来,“玉书,你去云中楼订一桌酒菜一会儿让他们送来,今日咱们三个好生的吃喝一顿!”   闻声,小锦自柜上抬起脸,手上还拎着抓药的小秤,“怎么了芙姐,这不年不节的!”   “别管了,”姜芙喜不自胜,一张脸在外冻得久了,乍一入室,泛起了红晕,她上前夺过小锦手中的小秤放于柜上,“今天先别干了,快去关门板,给玉书拿些银子,一会儿酒菜送来,咱们就吃饭!”   “真的啊芙姐,你今天是怎么了?”玉书上下打量姜芙,平日里少言少语的一个人,情绪连个起伏也没有,怎的今日从外头回来竟似捡了宝贝似的?   “你别管了,拿上银子,快去快回!”姜芙催促道。   玉书也不啰嗦,拿了银子就奔出门去,天未黑小锦就开始合门板,对面的珍娘看了也觉着奇怪,“小锦,怎么今日你们关门这么早啊?”   仅听声响小锦就皱了眉,也未回头,只背对着珍娘应了一声:“是啊!”   答了跟没答似的,珍娘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云中楼离得不远,是这附近比较大的酒楼,里面的菜式鲜亮,味道又好,姜芙下了狠心订了一桌,送到家来时,菜还烫着,刚出锅的饭菜飘香,三人围桌而坐,难得姜芙也给他们满上了酒水。   “芙姐,我记得你素日是不喝酒的!”玉书仍旧好奇,“您刚才出去那一会儿是不是碰见什么好事儿了?”   “你看到外头贴的告示了吗?是什么事儿啊?”   “沣州许家,你们可听过?”如今已经平反,姜芙再说起许氏也没了什么顾忌。   小锦自小学医,因而医行里的名人自也多有了解,沣州许氏当年也是响当当的名号,小锦自是知道,“我听过,不是因为谋害北境的世子满门被斩?”   “许氏是冤枉的!”姜芙端起酒盅猛饮一杯,辣酒滚过喉咙,所到之处一片火热,姜芙猛喘几口大气,才将那股子辣意消了些,“今日官府的告示上已经一一写明,许氏被当今太子的亲舅舅和生母所害,那是一桩冤案!”   “啊?”这消息来得不轻,小锦年岁不满十七,可听得这种事儿也觉着匪夷所思,在他心里,素来是民不与官斗,小官不与大官斗,大官不与皇亲斗。往往许家这种事儿冤了也便冤了,何以还会给他平反,况且对面还是皇亲。   “这么大的事儿都给平反了?是谁给平的?”   “当朝太子。”不知为何,在讲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姜芙鼻子一酸,竟也讲不出个五六,只是觉得太过梦幻,崔枕安那样的人......崔枕安那种人,怎的真就还了许氏一个清白?如今他就不顾及那是他亲舅舅了吗?也不顾及那是他的生母了吗?   一筷子菜还未夹到嘴里,玉书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我说今天下午怎么连来看病的都没了,竟出了这种奇事儿,这太子也太大义灭亲了吧!”   “可是芙姐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啊?可是你认得许家人?”   只听姜芙轻笑一声,而后终于再也绷不住,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滚落下来,不哭还好,一哭便再也关不上闸,她将酒盅放下,随即手肘杵在桌上,单手捂了脸。   从未见过这种阵势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两个人又都是懂事的,见她这般,也不忍心打扰,只将筷子暂搁下,坐在那里默声陪着她。   炉中的炭火时而发出燃烧的响声,窗外风声仍旧呼啸,直到最后姜芙的哭声也止了。   情绪稍稳之后,玉书将温帕子递到她的面前。   好生擦了脸又利用缓了一下,姜芙终拿起筷子,“你们吃菜。”   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是显然,她哭过之后好像是好多了。玉书和小锦仍旧没敢多嘴,只当无事发生。   告示贴到各城各县已是多日之后,京城百姓是最早知晓此事的,这件事以极其迅猛的速度不段朝外扩散,没多久便一片沸然。   那页告示亦落到了钟元手里一张,是崔枕安命人送下去的,在拿到这东西的那日,钟元望着故乡的方向跪了良久。   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在此时如数尽放,素来温声温气的钟元独在房中仰天长啸,沉玉阁楼下看守之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又听他在房中不是嚎啕大哭就是放声大笑,竟像疯癫了一般。   这口气,这场冤,已然成了钟元心里积聚难解的一个死结,他自残弃姓,离乡背祖,就是等得这一日,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这一日。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他被仇恨紧紧掐住咽喉,几乎被撕碎扯烂,他过往的人生皆搭在这件事上.......无人能懂他此刻的心情,根本无人能懂!   狂笑一阵,嚎啕一阵,整个人如同疯磨,最后整个人奔出沉玉阁去,也不知怎的整个人身形不稳摔倒在雪地里,亦就势躺下不起。不比黎阳的雪,京中的雪落下来也站不住,见土便成湿泥,平日整洁爽利的一个人竟就这样仰躺在泥地里,任凭泥润湿遍全身。   这是他许岚沣最疯的一回,有此一日,当觉得死也值了,不知放任自己如此躺了多久,最后他终起身回房,将那张告示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放在铜盆中燃烧,以告慰双亲的在天之灵。   崔枕安被人抬过来时,钟元面朝北,红眼涕泪跪在地上,碳盆中是未熄尽的火苗。   又是那熟悉的竹椅声,这些日子以来,崔枕安几乎日日都会来此,两个人不说话,亦不动气,只是默声下棋,钟元执白,崔枕安执黑。   他有预感崔枕安会给许氏翻案,只是没想竟会这么突然,甚至之前无任何声息。   椅上之人腿仍旧不良于行,不过是另一只胳膊能稍稍抬起,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钟元在此,崔枕安也视而不见,只是像平常那样被人抬到棋桌前,而后众人退下,房间内又只剩下这两个人。   满屋子的烟气萦绕,有些呛人,崔枕安手握虚拳挡在唇边轻咳了两声。   钟元仍跪在铜盆前,目光这才挪到崔枕安的背影上,缓声说道:“我竟不知该不该谢你。”   毕竟当年诛杀他满门的,是崔枕安的父亲,害他的,更是崔枕安的亲人,“能做出这样的事,许你也是顶了天大的难处,你注定也会背上一世的骂名。”   “骂名算得了什么。我从来不是顾念着名声活着的人。”崔枕安此刻说的轻松,但是事情远远不止告示上贴出的那般简单。   他行此招,是先斩后奏,现如今为了这件事,晖帝被气病,被硬架了上去,君王信仪也被人非议,朝堂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有朝臣破口大骂崔枕安弑亲冲动,不顾大局,有人还说他不顾父子情份,更不顾圣上颜面,将当年的旧事摆于天下,将圣上气得病倒。   还有人借了此机会提了崔枕安身疾难愈,双腿往后怕是难以行走更难担大任,且别有居心,劝圣上传位于宗亲云云......   那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钟元明白,远不可能似他说的这般简单。   在他背后站直身子,钟元犹豫良久才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连他也不相信,崔枕安这样的心性,竟能真的孤行一人便将此案翻了。要知,那代价是送上他的母族以名声,往后若有人犯上做乱,只肖这一个借口便可行事。   毕竟前朝毁于恶名,而北境亦是成于贤声。   “为了我自己。”竹椅上的人仍嘴硬,若真是为了自己,他大可装聋作哑,不犯乱事。   一时钟元无言以对,着实不晓得该讲些什么话。他是感激的,感激崔枕安所做的一切。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崔枕安身子微微侧了侧,用余光看向身后钟元,“姜芙现在身在黎阳。”   🔒 第78章 她爱的人是许岚沣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 崔枕安语气平淡的好似在说与他全不相关的事。竟让钟元一时有些恍惚。   未等钟元接话,那人将头正回,又以背影示人, “她在那里开了一间医馆,叫沣元堂。”   这段日子以来,崔枕安与钟元近乎日日在一起, 他听到钟元讲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关于姜芙的事。   说者或是无心,可听者却有意, 崔枕安因而了解到, 姜芙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开间医馆治病救人。   其实这件事从前在旧宅院姜芙也曾与他提及过, 不过那时的崔枕安对姜芙的事儿也算不得上心,很多事情也是一听一过就罢, 后来钟元提起, 才又引起了他的旧忆。   崔枕安心想, 若是姜芙独自在外想要活下去, 只能做个游方郎中,或是开间医馆,可这两样按当朝律都需去行会报备, 再由行会送文书到府衙。他只需要让人每隔一阵子去查各州府衙的医者名册便好。   许是她大意, 许是还有旁的原因,她仍用了钟芙一名, 甚至将那间医馆称为“沣元堂”,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再提及这三个字的时候,崔枕安双眸浅浅闭上, 缓了好一会儿复而睁开。   以钟元之姓, 冠她之名, 又以他之名开了间医馆,姜芙的生命好似再也与他崔枕安无任何牵连,一点都没有。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样?”钟元心有不安。   虽这段时日崔枕安从未提及他先前是如何对待姜芙的,可他已然能猜透几分,姜芙一次一次的逃离更说明了一切。   那人未回话,只是伸手取了棋罐中的黑子,“下盘棋吧。”   此人向来这般,心思永远藏得隐蔽,更不会与旁人提及。钟元自知问不出,也不再问,只是平复了心绪绕回棋桌前,仍像先前那样取了白子。   不过才摆了一局,方柳便入门来禀报,说皇上诏崔枕安入宫,此局未分胜负,也只能暂搁在此。   最后饮了一杯温茶下去,崔枕安想要自门外唤人入门,却被钟元打断,“无论是你的腿,还是你的心疾,我都有能力医得好。”   这话他似犹豫了良久,终在今日讲说出来。   崔枕安也只是笑笑,似全然无意。   他不是为了这件事才为许家翻案,他亦不全然是为了自己,若当真让他讲说一个不得不做的理由,崔枕安自认是为姜芙。   好似唯有这样做了,姜芙才不会再像以前那般恨他。   为此,他独自掀了一起风浪,未计后果,近乎将宫禁之内所有的人都卷了进来。   晖帝得知此事,本就孱弱的身子一病不起,卧床多日。   崔枕安被人抬到殿中之时,正瞧见小郑后跪在殿外,京城的天湿风入骨,她仅仅隔着衣袍跪在殿外冰冷的砖石上,任风吹透。   听人说,她日日都来殿外跪着,只为了给兄长还有受牵连的那些族人求情,可皇上却连面也不肯见,更不听她申辩。   现如今崔枕安的腿仍旧不良于行,被人抬到殿前之时竹椅发出吱咯声响。   仅凭声响小郑后便知是他,却也未侧目瞧他一眼,当初的母子,如今形同陌路。   “母后,您这又是何苦?”崔枕安于心不忍,虽已知小郑后看重母族多过于他,见了面也忍不住劝解两句,“天凉伤身,您回去吧。”   谁知小郑后根本不领情,对他亦再没了往日温情,反而冷目冷声道:“本宫如何做,与你何干?”   “太子殿下大义灭亲,你能眼睁睁的看着亲舅舅被凌迟示众,本宫不能。”   牙根因重咬而使得腮骨微微突起,见小郑后讲话这般寒凉,崔枕安的脸色亦沉下来,“当初郑君诚亦是灭亲,却不是大义,可有谁为我讨过公道?”   “若只因他们是皇亲,就一味宽纵,任由其草菅人命,那么国将不国,迟早也会如前朝一般覆灭。”   “呵,”小郑后冷笑一声,近乎无言以对,“枉我一直视你为己出........”   话音落,殿门开,殿中内监徐和对小郑后视而不见,反而朝崔枕安道:“太子殿下,皇上这会儿醒了,让您进去呢!”   崔枕安微点头,随即长侍将人带椅一同抬入殿门中,小郑后急急道:“徐公公,你可曾通报我在此求见皇上?”   徐和微微颔首,“皇后娘娘,皇上说了,让您回宫去,先冷静一阵子再说。”   “这让本宫如何能冷静!”   现在若是不求情,再过几日,郑君诚便要被凌迟,到那时什么都来不及了。   徐和未再答话,只默声退回殿门内,紧接着殿门又重重关上,将小郑后的声音隔在殿外。   一入殿中,药气扑鼻。   晖帝急火攻心,病来得急且重。   崔枕安一早便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可是有些事,他没得选择。   徐和轻步在前,到了龙榻前,连说话声都轻了许多,“皇上,太子殿下来了。”   明黄色的销金罗帐内,只见一只手探了出来。   徐和退后,将帐子用玉钩挂起,崔枕安被人抬离得近了些。   仅仅两日,晖帝又憔悴不少,可崔枕安清楚,他并非只为了郑君诚和那些人被治罪一事,而是为着他与当前温肃皇后的事。   温肃皇后所做的那些,他终了一声亦难以释怀。原本他可以装作不清楚,不知道,还能骗骗自己,可这张遮羞布被自己的亲儿子扯下,晖帝身上最后一抹屏障也无了。   “父皇,您身子好些了吗?”   晖帝想要开口,却重咳了两声,心火的急火,使得他嗓子都哑了,说起话来如同破布擦台一般难听,“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你母后在天之灵可能安息?”   此案一翻,温肃名声一落千丈,朝中有谏臣上书言她是“奸后”亦说郑氏女不配为后,亦有言劝皇上废小郑后,另立他人。   “父皇,您可为当年所做之事后悔过?”崔枕安所指,旁人或许听不懂,可晖帝明白。   “若您当年不强娶母后,结果会是如何?”   晖帝悔吗?   当然,他不是没悔过,如今他子嗣单薄,身子孱弱,皆是因得他深爱发妻的报复,如若当初他未强求,她早就嫁了旁人,或可平安幸福的过一生,而他亦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晖帝未语,一双日渐浑浊的眼呆愣望着头顶的明黄帐子,竟一时哑言。   “父皇,您可曾想过,造成如今这局面的并非儿臣,而是父皇您自己。”崔枕安斗胆提明,“一开始您便错了,母后自然也并非一点错没有,只因性子使然,她更多的是不甘心而已。”   “郑氏对儿臣来说,是最大的威胁,郑君诚羽翼已丰,连害儿臣的心思都有了,若不除,来日必是后患,凌迟,是他罪有应得。”   “未将郑氏诛尽,儿臣已是仁之义尽。”   “你越来越放肆了。”晖帝闭上眼,觉着这些话并非是他一个当儿子的可以说的。   他的父皇和小郑后知道郑君诚谋害自己却无动于衷,仍想留其性命的那一刻起,崔枕安心中的那些所谓亲情便已然荡然无存了,事到如今,崔枕安反而没什么在乎的了,他亦知现在外头有言臣进谏,让皇上另选宗室为储君,仍隐忍不发。   崔枕安将头微垂,不再言语。   当他以为皇上要发落自己时,谁想皇上又道:“不过这点你比朕强,做事当机立断,是你的长处,放手去做吧。其余郑氏有关的人如何发落,随你......”   紧接着又是两声咳,帐内的人再次挥手示意徐和将帐子放下。   原本紧缩的眉目微松,崔枕安唇角浅浅勾起,却是心中宽慰。   “儿臣领命,父皇好好歇息。”身子微微前探,他说道。   就在崔枕安被人抬出殿门的前一刻,晖帝嘶哑的声线幽幽传来,不大,却听得一清二楚,“是朕错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使得崔枕安脊背一凛。   再出殿门,小郑后仍跪在那里。   再见崔枕安,她仍旧怒目而视,哪还有往日的慈母模样。   “母后,回去吧。”这便是崔枕安对小郑后说的最后一句话,再无留连,也再无挂念。   行出长安殿许久,方柳环望四周再无旁人,终忍不住同崔枕安道:“太子殿下,黎阳的事,您打算如何?”   事关黎阳,关于姜芙。   冷风拂在崔枕安的脸上,坐高立远,此刻他脑子里回荡的是晖帝同他讲的那句。   温肃皇后是父皇的执念。姜芙又何尝不是他的。   “沣元堂.....”他未答,只是浅念这个名号。   他想,她爱的人,是许岚沣。   这念头一起,崔枕安手足无措,他放不下,却又自知拿不起。   ......   眼见着年关将至,街上开始热闹起来。   医馆就开在街中,每每见着摆摊的人比往日多了几倍,随着年底一近,街上摊位略显拥挤。   旁处生意皆火爆,反而是医馆略显冷清,谁都不想近前瞧病,怕不吉利,平日几乎不得闲的姜芙这阵子也显见着松闲下来。   时有小货郎从街上走过,姜芙会买些得用的小玩意儿,亦学会了讨价还价。   日日所见的烟火气使得她越发心宽。   想着到年底了,需得盘盘账,再给玉书和小锦多发点工钱,让他们过年回家时能买些东西给家人。   小锦平日记账仔细,姜芙仅稍看便明,明细才拢了一半,突听有人掀了门帘入室,听到动静的姜芙抬眼,却正见着来人是三个壮汉。   见着他们的第一眼,姜芙心里便不舒服,瞧着也不像来瞧病的,可来人却也不能不迎,只笑问道:“几位有什么事?”   领头的络腮胡子环顾一圈儿,声线粗犷,语气凶巴巴的,“谁是这里的郎中!”   玉书和小锦各自放下手中的活计朝这边看来,姜芙暂将手里的笔搁下,回道:“我是。”   作者有话说:   🔒 第79章 命犯小人   络腮胡子上下打量姜芙, “你就是?”   心头预感不妙,但也躲不得,姜芙点头, “阁下有事?”   那络腮胡子扭头便掀了帘子出了门去,其余两人也紧随其后,姜芙正不明所以, 只听门外有人高声唤起:“各位南来的北往的瞧一瞧啊,沣元堂治死人了!”   “我老母亲前几日来沣元堂瞧病,被这沣元堂里的钟郎中施了几针便下不了床了!”   “没天理了!这是庸医!庸医啊!”   堂内三人立觉不对, 忙放下手中活计出了门去, 姜芙掀开棉帘时, 却正见门外有一木架,上面躺了一位老妇, 面色苍白如纸, 紧紧捂着肚子, 一动也不动。   正值年下, 街上采买的人多,仅凭这几声吆喝不多时沣元堂前便被围的水泄不通。   “你干什么呢你!”小锦忙跳下阶来,急急挡在那络腮胡子面前。   “这黑心的沣元堂, 险些治死了我娘, 现在我娘连路都走不得,”络腮胡子扭过身来指着姜芙道, “你说该怎么办?”   一时被问的懵住,姜芙目光锁在那老妇面上,每日沣元堂的病人来的如流水似的, 姜芙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对这老妇也没什么印象。   玉书瞧着外头看热闹的这一堆人, 觉着扬声了反而不好,见姜芙未动,她便行过来道:“这位大哥,外面天冷,有事咱们屋里谈吧。”   “屋里谈?”络腮胡子的眼珠子蹬的比牛还大,一脸的凶相,“进屋做甚,你们要谋害人命不成!老子偏在这里说,老子就是要让黎阳的百姓看看,这沣元堂里的郎中是个什么东西!”   “我娘都七十了,之前身子一直没什么大毛病,听人说沣元堂的女郎中病医得好,便来瞧瞧,谁知回去之后就一病不起,整日嚷着肚子疼,起初我们还以为是吃错了东西,后来又寻了个郎中来瞧才知,是这沣元堂的姜郎中给施错了针,用坏了药!”   “可怜我老娘一把年纪,现在却要日日受得这般罪!”那络腮胡子此刻声泪俱下,跪到木架旁,“各位父老乡亲,各位老少爷们儿,这钟郎钟她也太不是东西了,手法不灵还开医馆,这不是坑人性命吗!”   “各位在此替我做个见证,今日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为我老娘讨个公道!”   他一哭起来,看着倒真是个孝子,这一闹起来,围欢百姓议论纷纷,人多嘴杂,声浪起伏。   有人同情有人怀疑。   “钟大夫在这开了这么久的医馆也没听说出过岔子啊,别再是什么旁的病,冤了钟大夫......”   “女人开医馆有几个能行事儿的,又不是师承名家,听说是和兄长学了几年,能精到哪去。”   “怪不得银钱收得比旁处少,多了她也不敢收啊......”   “施针的手法就同旁的郎中不同,不知在哪学的。”   “还是去官府吧,这么冷的天,在这闹什么.....”   “人家钟郎中可不是那种人,别是中间有什么误会......”   声声入耳,有人肯说句公道话,却也有人以恶意随意揣度他人,不由让姜芙觉着心寒。   放眼四顾,现在同她站在一起的,也唯有玉书和小锦,可这两个年岁尚小,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儿,一时也傻了眼,不知该如何处置。   其实在此开医馆的头一日起,姜芙便想到类似这种事的发生,毕竟她要价比旁的医馆便宜许多,虽主打妇科,但难免有人视她为眼中钉,有同行来暗害也不无可能。   退一万步讲,若不是同行,或是自己真的给人施错了针也未可知,毕竟先前自己就施错针,将自己扎了个大出血。   外面七嘴八舌,那络腮胡子又演得这般逼真,连给姜芙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一时占了上风,倒让姜芙有些百口莫辩。   她站在阶上,心乱如麻,一时没了主意,却也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若是自己真的乱了,那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到时候就真的说不清了。   招牌砸了不说,说不定还会有旁的祸事。   门口的人越堆越多,为姜芙说话的,和为这络腮胡子说话的人各占一半,玉书急的都快哭了,跑到姜芙身旁扯她衣袖,“芙姐,你说句话啊......”   姜芙朝下迈出一步,才想去探看那木架子上的老妇,便见着珍娘带着刘繁自人堆里挤进来。   珍娘声高且尖,在这街上有一号,不见人面仅闻声便知是她。   “哟,这是闹的哪出啊!”   “沣远堂的钟郎中将我老娘治的快死了!”一听人问,络腮胡子站直身子指了姜芙道,“你得给我老娘抵命!今日若是不给老子一个说法,老子砸了你的医馆!”   “这位兄弟,你先别急,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这条街上谁不知道钟郎中的名号,看病比旁处便宜,医术也不差.....”   这个节骨眼上,第一个跑出来为姜芙说话的竟然是珍娘,倒真在姜芙的意料之外。   “少他娘的废话,人就在这躺着呢!能有什么误会!今日老子就是要将她医馆给砸了!”那人全然不听,同行的两人亦连连附和,亮出随身带的棍棒在姜芙面前比比划划。   一见动真格的,小锦忙挡在医馆前,把玉书和姜芙护到身后。可他毕竟年纪尚小,不及对面那人高马大的三人,让人拎了衣襟随处一丢,丢出去好远。   玉书忙跑过去扶他。   这节骨眼上,珍娘给刘繁使了个眼色,刘繁大步行上,护在姜芙身前,不比珍娘声线尖高,他不急不缓地说道:“这位兄台,凡事得说个清楚,讲个明白,您母亲病重,这自是谁都不愿的,您上来就又打又砸,钟郎中一个女子如何承受得住。这好歹是她的家业,若就这样毁于一旦太可惜了。”   “就是说嘛!”珍娘上前帮腔,“谁都不愿意遇上这么个事儿不是,眼下是年关,闹出人命来对双方都不好,你想要什么你就直说,别上来就打砸的,更别为难一个女子。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谁又能保证一辈子不出错呢!”   后面亦有人觉着珍娘说的有理,连连称赞。   “哼!她是个郎中,她这一出错,我老娘的命不要了!老子今日非就让她给我老娘抵命!”   这几人一唱一和,姜芙却一下子反应过来不对。   珍娘和刘繁来此一趟,明面上似为她说话,细细品来却更像是坐实了姜芙有错。   那三个壮汉在门口这么一闹,原本还是云里雾里的事儿怎的到了这两个人嘴里就都成了姜芙的错了?   刘繁的心性她不清楚,可珍娘可是个精明的,若是此事落到她自己的头上,她断然不会如此。瞧着这两个人,更像是要将她往阴沟里带。   听了这么半晌,姜芙的心也勉强定了下来,眼前的人非友似敌,就是奔着毁她来的,她可不能也被绕进去。   行过阶下,姜芙终站在络腮胡面前平静开口:“这位大哥,你口口声声说我给你娘治坏了身子,要砸我的店,可容我分辨几句,你再砸也不迟。”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闹这一场,来人似占了上风,全未将她一个小小的女子放在眼中。   姜芙再次细看了木架子上的老妇,觉着此人看着有些眼生,倒是一点印象也无。   “你娘起先是身子出了什么毛病才来找我看病的?”   “带下气滞,腹内积食难消!”   “你既说我瞧完了之后便下不得床,还请郎中诊治过,可有那郎中诊治的脉案?”按当朝律,郎中若是给人瞧病,脉案要留存三份,一份自留,一份给病者,一份定时交与行会存档,以防扯皮时说不清。   自然也有些行医不守这规矩,可姜芙不同,每医一个人,定要记个详细。   络腮胡一时被问住,眼珠子飘忽两下,随之道:“那是我们村子里的赤脚郎中给瞧的,我娘病发的急来不及写脉案!”   虽仍旧理直气壮,可姜芙已然料定了此事自己无错,这是有心想要讹人。   “既无脉案,又如何能证明那郎中所言是真?”姜芙一顿,“此事暂放一旁,这位大娘我看着眼生,实在是想不起是哪日给她瞧的病。既说她是因为气滞来找我瞧,那你倒说说是哪日的事,我在她身上何处施的针,收了她多少钱,在我这里有没有抓药?我给病人瞧病,脉案都是一式三份的,想必你们也带了,拿出来瞧瞧,我于堂中册上一对便知。”   一连几问,将那络腮胡子问的傻了眼,眼珠子似要从眼眶中掉落出来,方才还气焰灼人,一下子没了声,随后又甩袖子道:“我们乡下人哪知道你们那么多事,都这么些天了,谁能带在身上!”   “我老娘说了,那日你在她肚子上胡乱扎了两针,回去她便开始肚子疼,怎么,你治坏了人,还想抵赖不成?”   话已至此,姜芙更加确信这几个人并非善类,原本还心慌的厉害,此刻便一下子不慌了。   作者有话说:   🔒 第80章 留心   轻笑一声, 也仅这一声,将在场的几人看得发毛,因而越发心虚。姜芙接着道:“若是当真是我给她治坏了, 我自然抵赖不得,可我更不接受空口白牙的诬蔑!”   “你既说大娘气滞积食来找我瞧,我给她施了针, 那我告诉你,气滞积食是小毛病,只肖山楂、甘草、相迎、白梦葵各一两捣成丸服下即可见效, 根本用不着施针, 即便为图快施针扎的也不是腹部。”   “我问你要脉案你拿不出, 问你要记档你又说没有,那么也好, 你再说说她是哪日来找我瞧病的?又是什么时辰来的?”   “就是啊, 说啊!”此刻人群中已经开始有人瞧出了门道, 对着来闹事的人指指点点。   “说啊, 你说啊!”   几人理亏,那络腮胡心虚越发厉害,却也不能往太早了讲, 若时日早时, 必也不能将这病症与她扯上干系,只道:“本月二十一, 巳时来的!”   “你确定是本月二十一巳时?”姜芙又问。   莫虚有的事,即便讲的头头是道也不实,他硬着头皮应承:“正是!”   “本月二十一一整个上午我都不在, 我去临县采办药材, 午时末才回医馆。”   话是这么说, 可是姜芙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哪天去的临县,采办药材的事的确有,她临时拿来诈他。   果真,此事一言,那人更慌了,忙改口,“不是,二十一,是二十三!”   “对,是二十三没错!”   “二十三?”姜芙又是一声轻笑,带了几分讥意,“二十三我去闻县令府上,给他家的李娘子瞧病,当时还是她身旁的婢女来传的信。”   此下明眼人都已经瞧出了是怎么一回事,一时风头扭转,终明白这几人是有意过来搅人生意。   一旁珍娘和刘繁对视一眼,二人神情复杂。   闹事几个大汉这回气焰全消,几目相对,条条说辞都被姜芙堵了,全然没了主意。   乘胜追击,姜芙绕着那近乎贴地的木架行了半圈儿,继而又道:“阁下口口声声说要给你母亲讨个公道,在沣元堂的门口又哭又闹,一见便知是个孝子。可既是孝子,何故这么冷的天,就将老人家放在贴地的木架子上,甚至连棉被也不曾搭上一条?”   “说我给你母亲治坏了身子,却一样能佐证的东西都拿不出,什么目的,众位街坊都看在眼中,想必也不用我多说,若真是我钟芙医错了人,治坏了身子,该赔银子该抵命我绝不会推辞,可若是有人心怀恶意,败我名声毁我沣元堂的招牌,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事已至此,咱们不如报官来得好,离这不远便是县衙,孰是孰非只需衙门一审便是,只是可怜了老人家,要在这冰天雪地里折腾几个来回。”   “这.......”一听报官,络腮胡彻底没了落脚,步子也不由朝后退了两步。本就是没理的事,真闹到衙门去,他混污告之名又该如何脱身。   打板子都是轻的。   “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坏心眼儿的人啊!”珍娘见势不对,忙又提了嗓子前来插言,她行至姜芙面前,指了那大胡子骂道,“你说你啊,人家小娘子开间医馆多不容易啊,你可倒是好啊,弄你那老不死的老娘跑过来找人家麻烦!”   “是病不是病的就往人家身上赖,这不就是看人好欺负吗!”珍娘嗓门子一浪高过一浪,“今日啊,你若不给小娘子好生赔罪赔银子你就甭想走!”   “对,让他赔银子!”   “拉他去官府!”   众人又围声起,先前同旁人一起指责姜芙的人此刻已经不敢说话,向着姜芙的看不过眼,嚷着报官赔银子。   “这人也太坏了,”小锦方才被摔的那一下不轻,这会儿腿肚子还在打转,身上的灰还未扑净,便凑到姜芙身旁恨恨道,“芙姐,我这就去报官,这种人不能轻易放了他!”   见小锦要走,珍娘忙给他拦住,小声破骂了几句,“这都到年关了,报什么官,不是给你芙姐惹麻烦。”   她硬扯着小锦不让走,生怕事态严重下去,指了那人道:“瞧你也是个孝子,我看你识相的就快当着众人的面儿给钟郎中赔个不是,掏些银钱,钟娘子也不是刻薄人,念你初犯,也就拿你当个屁放了!”   姜芙如何听不出她话中深意,珍娘明着是帮她,实则是在拉偏,给这几人找台阶下,硬生生的将她架在那处。   若她执意报官,便是刻薄,若是就此息事宁人,便是识相。   络腮胡虽然莽撞,却不愚蠢,赔银子赔不事和去衙门挨板子哪轻哪重他分得清。现在逼到份上也顾不得那么多,单膝说跪便跪,双手抱拳于头顶:“是小人唐突,是小人狗眼不辩,凭着乡下那赤脚郎中胡乱说了几句就怪罪钟郎中,我该死!我真该死!”   “闹了这么一场,凭白的浪费了钟郎中的时间,还让众乡邻看了笑话,是我对不住!”   话落,他从怀中掏了一锭银子奉在姜芙面前,“钟郎中,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您收下,小人知错了!念及小人还有七十多岁的老母尚要奉养,还求您大人大量饶我这一回!下次保证不敢了!”   “钟娘子,你看这年关也到了,何必与这种人惹闲,干脆就收了这锭银子,拿他当个屁放了吧,在众人面前博个好名声,划算!”珍娘又开始在姜芙耳旁吹风。   现时事态如何,姜芙心中有数,亦未把珍娘的话过耳放心,那银子她也未接,今日事件,已然可以证明是个乌龙,名声也未坏。   那举过头顶的银子她未去收,正色道:“岁终年末,念你母亲年世已高,若再折腾去衙门也是可怜。你快些带她回家吧,今日冻的不轻,你好生给她找个郎中看顾一下身子吧。”   “这银子我便不收了,若再有下次,我定报官!”   话中虽带刺,众人却也听出姜芙没有再要追究的意思,那大汉几乎喜极,连声道谢,自地上站起身来。   姜芙未再多瞧一眼,转身上阶入堂,此刻围在外头看热闹的人还未退散,有人说钟郎中仁义,有人说不该这么轻易放了那些人,还有人说应该把银子给收了。   唯有珍娘与刘繁大眼瞪小眼,枯站在那里,像极了两个笑话。   方才姜芙进门的时候,连看他们一眼也没有,更别提道谢,珍娘觉着她不太对劲。   “婶婶.....”刘繁站到珍娘身旁,小声提醒。   “先回去再说。”珍娘拉着刘繁就此离开。   两个人獐头鼠目的时不时回头望望,那几个闹事的早抬了木架子跑开,比兔子还快,眨眼便没了影儿。   “这几个蠢货,呸!”珍娘低骂一声,随后捏了拳在刘繁腹上捶了两下,“你表亲都是这么蠢的?亏得长的五大三粗的,一个能拿得出手的都没有,让人随便套了两句就现原形了!”   “今日不是老娘在中间兜着,那几个非让人拉到衙门去不可!”   在这之前,珍娘对姜芙的印象只是一个弱质女流,无亲无故无偏帮,倒也没放在眼中,不过让刘繁随便找了几个乡下人来闹事。   倒也未想如何,只是让刘繁在她面前现个脸,显得似个男人能将此事平了,谁知弄巧成拙。   乡下人不成事,未念过书,屁毛不懂,更没想那讲话细声细气的小娘子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棒槌。   “之前我都同他们说的好好的,谁知道能这样!”刘繁亦是满嘴的抱怨,本是听了他婶婶的话要来个英雄救美,谁知那女子愣是不往里钻。   话说到底,还是太轻敌。   “那婶子,接下来怎么办?”一计不成,刘繁不甘心。   粗叹一口气,珍娘满心的腌臜,“回去煮上三碗面,一会儿我去探探口风。”   小锦身子板没长成形,经得方才那一摔一丢,这会儿身上还跟着疼,脸着地时也跟着擦了一下,这会儿露了红丝,火辣辣的疼。   玉书正小心给他处理伤口,姜芙煮了几个鸡蛋端到桌上,小锦是为着护着她才伤成这样,姜芙于心不忍,“一会儿你将这蛋吃了,晚上也别做饭了,叫些饭食,给你好好补补!”   心里那口气咽不下,小锦脸上的伤一触了药酒便蜇得生疼,他吡牙咧嘴道:“芙姐,你干嘛不收他银子啊!就应该把他送到衙门里去,闻县令的小妾不是对你挺好的吗,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对于这种恶人,姜芙何尝不想,可她不愿意与官府的人打交道,一旦扯到官府,她身份怕是瞒不住,那里可不是行会,使些银子就成了。   听闻这里的闻县令可不是那种尸位素餐的人,姜芙不愿冒险。   “算了,都年关了,”姜芙愧疚的笑笑,“倒是难为你了,眼看着到年底了,你还弄了些伤,该他给你治伤的钱,我补给你就是,回去好好同你娘说,别让她着急。”   “芙姐,你过年同我回家吧,过两日我和玉书都走了,你自己留在医馆里,若是那些人再来找麻烦怎么办?”   “你们不用挂念我,我心里有数,过年时我还得去庙中走一趟呢,这里离衙门近,我瞧着那几个人也不像穷凶极恶的,只不过是乡下人罢了,不会再来了。”   突然发现,竟早不羡慕旁人有家可回的日子了,家那个字对她来说很模糊、很遥远,不触不碰便不再挂念。   平日忙起来都不得闲,也正好趁着这时候好生独处,清静几日。   “钟郎中!钟郎中!”——棉门帘外传来珍娘的声音。   玉书扭头见姜芙未动,便起身去掀棉帘,到底是年岁小,涉世未深,珍娘方才几分假意,倒使玉书当了真。   棉帘掀开,一股鸡香气袭来,紧接着珍娘入堂,手举了一张硕大的托盘,上放了三碗热腾腾的鸡丝面。   “你怎么来了?”姜芙自椅上起身问道。   “方才这闹了一场,我一想啊,你们几个肯定都没心思做饭,这眼看着这个时辰了,总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就给你们煮了面,”珍娘面上带笑,看似亲切,将托盘放到桌上,“快趁热吃了吧。”   “有劳珍娘了,玉书,去拿面钱交给珍娘。”语气缓和,似无意动,可笑意不达眼底,珍娘瞧出来了。   笑意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做出亲近样,“别别,这面是我请你们吃的,咱们这关系,我自是能帮衬就帮衬。”   “今天的事,还真是劳烦珍娘你费心了,若不是你在中间周旋,也没这么顺利。”旁人或是听不出姜芙话中深意,可珍娘自知,怎么听怎么觉着不对,“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我一定会报官,孰是孰非,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这会子珍娘脸上的笑彻底凝固了,怕下不来台,忙附和,“可不是吗,就得报官。”   “我这太忙了,就不留你了,一会儿面吃完了,我让玉书把碗给你送回去。”她又朝玉书使了个眼色,玉书上前将三碗面前塞到珍娘手中。   珍娘皮笑肉不笑的接过,也只能掀了帘子出去。   桌上的面热气升腾,香气扑脸,姜芙看也没看一眼朝玉书道:“玉书,拿着银钱去云中楼买些饭菜回来,你们两个爱吃什么就买什么。”   “啊?这不是有面吗,还买饭菜做什么?”玉书不解。   “往后珍娘再送来任何东西,只管将银子给她,东西别入口。”   小锦脑子转得快些,“芙姐,你是不是也觉着珍娘不对劲?”   姜芙点头:“今天她和她那个侄子明着是帮我,实际上来时句句要坐实我害人的罪名,一应还没摆出来,他们先替我认了罪,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我不想同这样的人来往。”   当时在乱上,倒是没留意这些,静下来一回想,玉书更恼了。   再次在沣元堂碰了一鼻子灰,回到自己面馆,珍娘黑着一张脸,刘繁更是沉不住气,“婶婶,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小蹄子,精着呢!”珍娘咬牙切齿骂了一句,“看来,不给她下点狠药,是不行了!”   珍娘从来不是知收知敛的人,那沣元堂她日日瞧着就觉着眼珠子要滴血,她日日煮面切鸡能赚几个钱,哪有沣元堂那位来钱快,名声又好!   见珍娘不甘心,可经了今日一场刘繁有些打退堂鼓,“婶婶,算了吧,她又不傻。”   “不成!”   🔒 第81章 护她   京城连日雨雪, 湿冷泞重,每每到这时候,崔枕安的双腿就隐隐作痛, 他这回伤的太重,休养了许久也不见好。   汤药一碗一碗的灌下去也难止疼,最后无法, 还是方柳请了钟元来给他施了针才将痛楚止住。   崔枕安闭着眼躺在榻上,豆大的汗珠子布在额上,钟元见着他, 欲言又止。   “有事你直说便是。”相处久了, 即便闭着眼似也能体会到钟元的意图, 这奇怪的默契,竟比当时与姜芙还多几分。   既他直问, 钟元也便不藏, 直言道:“明日我想去承阳门。”   “我要亲眼看着郑君诚受刑。”   “随你。”榻上的人最近这些日子整日用药汁子浸着, 周身发苦, 他觉着自己流出的汗珠子都是药气。   良久他才又睁眼,目珠定在钟元脸上,“你家的案子已经昭雪, 你现在亦不是罪臣之身, 可以随时恢复许岚沣的身份,亦可随时离开京城。”   “我不为难你。”   这几句话, 从崔枕安的口中讲出来很是新鲜,连钟元听了也不由得笑了,“不想杀我了?”   相处久了, 钟元竟也开始调侃起来。   “你若想死, 我也不拦着。”   又是一声轻笑, 钟元摇头,不过很快,他脸上的笑意便浅了下去,似又有一件心事上头,“一直想问你,你既知姜芙在黎阳,可有什么打算?”   他最怕的,是最崔枕安再次疯癫的发狂,做出些伤人的事情来。   同样,提到姜芙,崔枕安眸中的那点光彩由晶亮转为润色,想到她现在姓钟,想到沣元堂,心里如同吃了青果,酸涩起来不是滋味。   不答反问:“你既也知道她在黎阳,为何不去找她?”   钟眼垂目,温圆的眸上睫毛眨动两下,唇勾起星点无奈的笑,“若她心中不拿我当作兄长,若我是个完人,我早就不在京城了。”   未明其意,崔枕安视线在他脸上定住。   听说她在黎阳过得很好,平静,自在,可以独挡一面,崔枕安反而不敢乱动。   年三时一早黎阳又下了一场雪,这里的百姓都道,这是个好兆头,代表来年的日子会更好过些。姜芙站在窗前看着街景,望着漫天的雪花。   郑君诚及其一家未过得了这个年,有在京城做生意的人看了热闹,说起凌迟的场面,形容的让人不寒而栗。   医馆这回彻底清闲下来,玉书和小锦收拾好了回家的东西,两个人磨磨蹭蹭来到姜芙身后,还是小锦先唤了声,“芙姐。”   目光自窗外雪光中敛回,上下打量眼前这两个人,“东西都带好了,别落了。”   “芙姐,你真的要自己留在这里过年吗?同我回家吧。”玉书不舍道。   “快些走吧,今日阴天,天黑的还早,你们家人都等着你们呢。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你们放心回去就是。”   抬手拍了玉书的肩膀,看这两个人不肯走,姜芙将他们硬生的推出了门去。   这两个人见姜芙执意要留在医馆里,自知也劝不住,也只能就此离开,两个人还盘算着待过了初五就往回赶。   轻片的雪羽正落在姜芙的发上,肩上,六棱形的雪花看得清楚。   见着那两个人走远了,姜芙才掀了帘子回身,今日小锦不在,需得她自己合门板。   珍娘自面馆里出来,隔着街唤道:“今儿关门这么早啊!”   尖声自背后传来,姜芙不愿理会,也不愿撕破脸,只扭过头去笑笑便做数了。   珍娘便觉无趣,扭身回了自家馆子,正瞧见刘繁透过窗缝朝外偷偷瞧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珍娘小声骂道:“瞧你那点出息,左不过就今晚的事儿,这就开始惦记上了?”   这一下子下手不轻,隔着棉袄也觉着疼,刘繁朝后躲了躲,另一只手在胳膊上搓了两下,稍缓了掐疼才又道:“婶婶,要不别了吧,大过年的。”   “正因为过年,今儿是三十,夜里街上放炮仗的一个接一个,到处闹哄哄的你才好下手,若不然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   刘繁没了主意,心思摇摆不定,想做坏事却又没那个胆子,“可是婶婶,万一事后她报官怎么办?”   “报官?”珍娘撺掇道,“她名声不要了?若真是报官,她在这黎阳还怎么过日子,放心吧,不会报官的,你且放心大胆的去就成了。”   ......   收拾好医馆一应之后,姜芙回到后房,今日玉书不在,也没人做饭,她难得偷了个懒,去云中楼订了一桌酒菜。   未时一过,天便黑了下来,雪也停了,街上灯彩挂机,已经有人陆续在外面开始放炮仗,此起彼伏。姜芙却不觉着吵闹,虽独自一人,亦不觉着孤单。   这间医馆就好像她的家,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云中楼最有名的桂花饮,用热水温了,喝到肚子里暖暖的。   她斟了一杯来到后院,双脚迈入积雪中,踩出“咯吱”一声响。   才烫过的酒散着桂花香,指尖儿捏在瓷盅之上微烫,此刻在独属她的静世之中,姜芙举杯朝天,面向京城方向,低喃一句:“崔枕安,这一杯,我敬你!”   随之仰头饮下,热酒下肚,姜芙轻笑起来。   在她知道崔枕安为许氏平反的那一刻,她突然就什么都不恨了。   随着夜深,外面越来越热闹,一伙一伙的孩童挨家挨户的去讨要彩头,姜芙提前在院子外放了一盆子的干枣和花生,想着早就被人拿得光了。   她酒力不胜,一小壶下去已然微醺,头重脚轻。离桌扭身回了房中,想着稍躺一会儿,谁知这一躺借着酒劲儿竟睡着了。   虽饮了几杯酒,却也没睡得太死,梦里又非梦,只隐隐觉着房中有黑影在动。   她明明记得门窗已经关好,这会儿身子乏力,还在想是不是自己睡糊涂了,外头仍然传来阵阵爆竹声,时而不知是哪里放了焰火,升腾那刻,光亮自窗外打照进来,将房中那黑影照得清楚。   姜芙一下子便清醒了,那黑影竟是个人!   突来的光亮亦将刘繁吓了一个激灵,他忙挡了脸,脚步凌乱,想要趁着乱逃走,却没想袄袖打翻了桌上的药瓶,清脆一声响,尤其振耳。   这一声响,好似一下子敲醒了他的脑子,反而不逃了,想起他婶婶的话,只要借着今日占了钟芙的清白,来日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钟芙模样好看,他见第一眼便喜欢,又有本事赚银子,还未见其他家人,这样好的人选若是错过了怕是要后悔一辈子。他为人志短又没有正主意,索性那吃人心肝的珍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心下一横,他亦看清了床榻方向,大步朝这边行来,姜芙悄然摸上床内早备下防身的棍棒,在刘繁来到床前时,一棒正敲在他头上。   这一下力道不轻,刘繁亦没有防备,低叫一声,随之脚下未稳,倒在床上,仅这一声,姜芙听清了是个男子,且声音有些耳熟。   顾不得许多,她猛跃下床,谁知没跑出两步又被人拉了回来,姜芙抬手又是一棍子,这次竟被他单手拦住。   此人看起来人不壮实,可毕竟是个男子,要比姜芙的力道要大上很多,那根木棍被夺下来丢到一旁,发出重响,随之便要将姜芙拉回床上。   撞破他的意图,姜芙大惊失色破口大喊救命,可声响却也传不出这间屋子,喊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被年三十的热闹所埋,刘繁见此,也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街上仍旧热闹非凡,根本无人知,此时此刻沣元堂的内室里正发生着什么。   姜芙身量太轻,被那人一甩,重重丢到床上,眼见着人就要扑上来时,却突然有人卷着冷风破窗而入,院墙外亦不知哪里来的火光,越燃越旺,借着火光,姜芙看清来人手持寒刀毫不犹豫的朝那道黑影扎去。   不过两刀,皆中要害,只听一声响,那人重重摔倒在地。   快到姜芙都未反应过来,便被人带到了院外,现时街上闹乱成一团,有火光漫天,浓烟都漫到了这边,让人难辨方向,再瞧街上人头骚动,孩童的喜闹声变成了声声尖叫。   衙差成群的往这边跑。   直到最后姜芙被人带到衙门中,她都没闹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亦是到了衙门才知,深更半夜闯入她房中的竟是刘繁。   而那火光漫天之处,是珍娘的面馆,听人说,珍娘一家好几口,皆死于这场大火中,人都烧成了碳,真容难辨。   衙差将她带来之前,姜芙还以为会被认为凶犯关押,毕竟人是在她房里死的,而那杀人之人早没了去向,连姜芙亦未看清那人真容。   可谁知,真到了府衙,非但没将她关起,还将她送往后衙堂中,而在那等着她的是闻县令。   这会儿姜芙身上的酒意彻底醒了,只是脸色苍白异常,之前的事儿像一场梦,太过匪夷所思,而救下她的那人竟似个神人,来无影去无踪。   此刻这堂中大门未关,冷风自背后袭入,吹得姜芙身上寒战不断。   闻县令反复打量姜芙面容,最后终忍不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今日本来平安无事,却突然有人上门,在他面前亮了腰牌,只说让衙差去西街收尸,还说不得动钟郎中半个指头。   来人神秘,虽不知到底是京中哪位,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那腰牌是禁宫中的,大有来头。   作者有话说:   古言《凡心动》求个收藏,甜文   唐薏出身清贵,却幼年走失,长于乡野,一朝归家便被拉去给意外重伤昏迷的江小公爷冲喜。   活死人长得好看又有钱,唐薏想着,嫁给这样的摆设至少下半辈子安宁富贵。   包括唐薏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江观云昏迷时没有意识,实则他虽不能言动,却耳可听音,脑子清醒,他知伤后未婚妻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介村姑。   新婚夜,唐薏摸着金银乐出声。   江观云:何方俗物!   某日,唐薏将他和咸菜放在一起晒。   江观云:虽然臭了些,好像还可以。   后来,有人嫌唐薏碍眼,构陷她不贞要捆去沉塘......   江观云:心尖儿疼,我看谁敢动她!   再后来,那个曾被郎中断言再也醒不过来的活死人,竟然醒了,又成了昔日翩翩如玉、龙章凤姿的贵公子。   旁人都以为,小公爷醒来后,不会再要那个不守规矩,行为粗鄙的女子。   连唐薏自己也这么想,收拾好东西准备撤了。   那人却红着眼拦住她的去路一脸委屈,“果然没心没肺。”   借了酒劲儿通宵彻夜。   唐薏:看起来彬彬文质的人,体力倒怪好。   任谁都未料到,那素来心如止水的小公爷,其实一早便动了凡心。   【女主财迷,嫁人是图钱,先婚后爱、双C、甜文】   【男主之前有未婚妻,男主除了女主没喜欢过别人】   【文中有配角重生,因此有重生标签】   🔒 第82章 闻叔叔   仍在神思未平中难回过神, 此下闻县令一讲话姜芙都觉着头顶发震。   “民女,钟芙......”她脑子里若一团乱麻,她知道刘繁是有什么意图, 先前杀人血腥的事她见多了,刘繁死在她面前,倒没将她吓破了胆, 反而她迫切的想要知道,来救他的是什么人......   是他吗?   是她心里所想的那个人吗?   可看身量又不似,可除了那个人, 姜芙实想不出谁还会帮她。若当真是他, 为何又急匆匆走了, 这行事做风太不像他了。   “钟芙。”闻县令小声喃喃,能惊动惊中之人的, 绝非普通平民, 且来者直言, 杀人事件与她无关, 西街面馆烧死的那一家更是与她无关,不得牵连,且对外要闻县令自行处置, 只能说是犯了贼人, 更不得坏了她的名声。   你就说说看,这怎么可能是平民, 如何可能是平民?   闻县令亦惊得一层冷汗,竟不知自己管辖之内,竟还有这等能人。   再三细瞧姜芙容貌, 黛眉不描自黑, 如若飘渺山鸾, 一双杏目清澈无双,灵动盼然,一张鹅蛋脸线条流畅,额头饱满恰是正好......   这形容,神似故人。   “钟芙.......”闻县令又在心里念叨两句,“芙......”   闻县令至位上站起,终忍不住想要掀开心中的疑惑,其实在见到姜芙第一眼,他就觉着隐隐有熟悉之感,却听闻旁人唤她“钟郎中”,便觉又是自己多心。   如今细看下去,心中的念头越发深重,让他不得不求个真。   “钟郎中,你家中可有亲眷是姜姓?”闻县令亦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既心中有惑,干脆直言。   姜芙心头一震,听他这般问起,心里自是发慌。   她倒是没想到旁的,只想着此人到底是官场中人,或许曾见过她,或亦觉着她与当初崔枕安的太子妃长得相似......   逃出这么远,就是不想再回京,亦不愿再与崔枕安见面,她下意识的想要否认,却在再次抬眸对上闻县令的目光时顿住口风。   先前未敢正眼瞧他,此下再看,竟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却一时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见面前的人迟疑,闻县令心中的猜测更坚了一分,只觉着漫身血气沸腾上顶,盼着她下一刻的回答。   少时的记忆缓缓轻启,无数过往在姜芙脑海中反复旋转,她亦自椅上站起身来,门外的风声呼响间,她脑中恍然,不由眼眸也跟着一亮,虽迟疑,却也亦常清楚的唤了一声:“闻叔叔?”   仅这一声,足可让闻县令瞬间泪目,千言万语自不必再问,眼前这个看起来柔弱无依的女子,正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啊!   “芙儿......”唤出这个名字的瞬间,闻县令这个七尺男儿的泪珠子一颗接一颗的落下。   眼前闻县令的这张脸,与她旧时记忆中那个待她如己出的叔叔重叠在一处,这一刹,她仿若回到了小时候,眼前一阵模糊,脚步却忍不住朝前奔去。   行至近前,闻县令哭着抓了她的腕子,再次细细打量,又是哭又是笑,“真的是我儿姜芙啊......”   “我儿姜芙啊........”   随之他将姜芙紧紧抱在怀中,一如错失复归的珍宝,两个人哭成一团,姜芙的泪水更是湿了他肩头的衣襟。   “不哭了,不哭了,孩子,告诉叔叔,你怎的改了姓氏又成了郎中?”两个人哭了许久,闻县令终将人暂放开,捧着她的脸替她擦泪,随之拉过她的手坐下,“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你后来做了太子妃?”   “说来话长。”姜芙也不知这么多事该如何同他讲起,又是从哪里讲起,不过她的事不急,她只更好奇道,“闻叔叔,当年我父亲死后,你便不知去向,有人说你犯了事被抓去流放,可是真的?”   闻县令名为闻会明,是自小跟在姜芙父亲身边的,他无父无母,姜父待他如手足,后来姜氏夫妻身故,闻会明亦不知去向,姜芙被人接上京抚养,两个人就此别过,再没见过面。   见她这般问,闻会明便知当年事情真相沈家那边是一点儿都没露给她,提起旧事,哭红的眼中立即起了寒光。   咬牙切齿道:“被抓是真,却并非我犯事。”   越讲越气,他近乎将一口银牙咬碎,“芙儿,前些前我被困在子沙州,脱不得身,若不是后来有故友相救,怕是我此生此世都回不来。”   子沙州正是犯人流放之所,那处苦寒,被流放到那里的人很难活过二十年。   “我恨,我气,我熬了多年,就是为了重回故土,替你爹报仇,再将你接回黎阳!”   “为我爹报仇?”姜芙越听越懵,“我爹当年不是上京述职的时候,被拦路的劫匪所杀害吗?”   当年的事闹得不小,可那时她年岁太小,只听说后来那些劫匪被人清剿干净。   闻会明心中郁着一口气,见她这般,倒一时不忍心再往下讲说,此问未答,却换言问道:“芙儿,那些年,你在沈府过得如何?沈齐和你姑姑待你又如何?他们可有苛待于你?”   姜芙不愿撒谎,且是在闻叔叔面前,如实告知:“说是苛待,倒也没那么严重,但说待我好,确也没有过,不过是碍于血缘罢了。”   此话说的保守了,除了那一层若有似无的血缘,姜芙想,姑姑和沈齐当年在意的,还是姜氏的家产,家中出了变故,那些家产自是落到了姜芙身上,可她年岁小,姑姑接了她去,那财产自也易主,彼时的她也无力抗争。   “碍于血缘,”听闻这几个字,闻会明哈哈笑起,笑得人发毛,“那对蛇蝎夫妇,能有什么血亲之缘可言!”   觉着这话头不对,姜芙心急,忙追问,“闻叔叔,你方才说我爹是怎么回事?难道当年我爹的死另有隐情?”   提起旧事,闻会明已是气急,尤其是在听闻了旧时他疼爱如自己女儿被人苛待之后更甚,怒一拍桌案,闻会明站起身来,“芙儿,怪我无能,当初明知你爹被人害死却无力无回天亦求告无门,身被困于子沙州不得归乡,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恶人带走。”   “试问这天下哪里有劫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劫朝廷命官!那些人根本不是劫匪,而是沈齐派来的!”   一如兜天的冷水正浇在姜芙的发顶,从头至尾,每一寸肌理都被浸透,又如一道闷雷在头顶发出巨响一声,振聋发聩。   她亦自椅上站起,不知为何,整个身子都打着寒战,连牙关上下也在撞响,“闻叔叔,你说什么?”   “沈齐做恶多端,借由官职肆意敛财,鱼肉百姓,更独霸盐道,贩卖私盐,盐户与百姓被逼无奈,肆意苛待。你爹当年正好去查私盐一案,最后竟牵出与沈齐有关。”   “沈齐念及两家有亲,非但不收敛伏法,还大言不惭让你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爹自是不愿同他们同流合污,连夜拟了折子要上京,谁知沈齐耳目众多,借由劫匪之名,让你爹杀害!”   “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所有罪证都被他们一一搜走,唯有你爹仅撑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是沈齐所为!当年也怪我莽撞,全无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便去上告,可当年仍是旧朝沈齐势力颇大,他又是皇亲,我每每碰壁,最后被人治了个诬告之名流放子沙州.....”   “若非故友相救,只怕早就死在那,后来改朝换代,我才得以归乡,可物是人非,我也只能困在这小小的黎阳,入不得京,见不得贵人,无凭无据,那桩陈年旧事根本无人理会。”   “此间我还想过去找你,可后来听说你被沈家的人带走,而后又做了太子妃,再后来又不知去向......”   想起那段时日,闻会明只是后悔,悔自己当初不该那么冲动,应该先稳做不知,将姜芙留在身边抚养,也不至于自己被发配到了子沙州,让姜芙被恶人带走。   打击接踵而至,一时姜芙甚至说不清哪件更残忍一些。   这么多年她孤苦无依,颠沛流离,始作俑者,竟是她的亲人。   原本想着,再不济,是他们将自己养大,可又谁知,那对夫妻,竟是如此蛇蝎心肠,是吸人骨髓,噬人血肉的魔鬼!   “沈齐.......”姜芙已然气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那可是我的姑姑啊,我的亲姑姑啊!”   她紧紧的攥着自己的心口衣襟,觉着心口痛的快要炸开,这样的真相,她无法接受,却也不得不面对。   最后她实再撑不住,不由蹲下身来,单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已是用了全力。   她想尖叫,想要哭喊 ,到头来却似窒息,愣是一声都发不出来。   见姜芙脸色通红,闻会明自知她心中极痛,忍不住再次落泪,亦蹲下,手掌盖在她的肩上,“孩子,若想哭就哭出来,哭完了,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这一口气郁在心口,简直要将姜芙淹得窒息,脖子上青筋突起,最终她猛喘一气,眼中恨意如若火灼,“对......还有更重要的事.......我要......我要杀了沈齐,我要亲手杀了他!”   事到如今,唯一让闻会明欣慰的是,姜芙还好生生的活着,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孩子,起来,”闻会明将人自地上拉起,“如今已然改朝换代,听说沈齐已被治罪,虽现在仍在潜逃,可总会抓住他的。”   “如今更重要的是,为你爹当年的死正明,他并非死于旁人之手,而是死于沈齐这个恶贼之手!此人罪大恶极,是该昭告天下!”   此刻姜芙觉着自己身上有千万只马蚁在往她心口最痛处钻,她从未想过,人性竟可邪恶至此,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步入了一个圈套,一个可怕的圈套。   “我要上京,我必须要上京!”心头热血一起,姜芙再也忍不住,亦不愿再耽搁片刻!   提到京城,闻会明不由又想起先前来此的神秘人,既他们有意来保姜芙,那定是与她相识,不由想到,那些人,会不会是太子的人。   “孩子,你到底是因何会在黎阳?当年又如何能做了太子妃?”他想,按照沈氏夫妇的心性,自己有两个女儿,如何会将姜芙送去当太子妃呢?   这两个人良心发现以此做为补偿,是全然不可能的事!   作者有话说:   🔒 第83章 一如当年的她   黎阳年三十的夜里, 并未因着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而搅扰,更多的人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只顾着团团圆圆的过个年。   街头狂闹依旧, 只怕要到天亮时才能安静下来。   一人骑了快马,从县衙直奔玉宁坊的一处静宅中,一道黑影化为云龙穿梭。   外面的焰火时能将他的身影照亮, 可那一张面容始终看不清楚。   直到他入了宅院的堂中,灯火照在他的脸上,将他五官叠上了一层柔光。   顶着漫身的寒气, 仇杨微微颔首复命, “殿下, 已经处理干净了。”   堂内正中有一碳笼,此刻其中火苗燃得正旺, 一双长指微微伸于碳笼不远处取暖, 火气将那人身披的大氅绒毛吹得浮动。   终, 那人知了姜芙的去向, 还是没忍得住过来探望,却也只是白日里遥遥望上那么一眼,亦知她独自过年。   本想着, 来了黎阳, 两个人分隔两地,就算不聚也算是用另一种方法陪着她, 谁知来此之后,得知了她在这里一应,又知了前阵子有人闹事的前因后果, 为图谨慎, 崔枕安派了暗线去探个究竟。   那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如何能瞒得过崔枕安的眼,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杂碎一家杀了,反而干净,又怕有人过后怀疑到姜芙身上,亦让杀了人的仇杨去县衙善后。   仇杨此事做的并不漂亮,本应在刘繁入门之前就将人解决掉,谁知路上人实在太多,他赶过去的时候,已然见那刘繁在房中。   这样一来,很容易让姜芙怀疑到崔枕安的身上。   他这一路归来,心里惴惴不安,崔枕安反而没有怪罪他,只让他歇着。   这一段时日来经了钟元的医治,他身上的伤病已然好了许多,国事繁重,他亦越发的思念姜芙。   来此之后,他日日在医馆对面的茶楼之上望着沣元堂,时而见她里进外出的忙着,偶也能见着她笑颜迎人。   他终意识到,在此处,姜芙是开心的,远比在他身边开心的多。   而他呢,只在这里瞧上哪怕一眼,亦是好的,足可让他欢喜几日。   望着笼中的火苗,他突然体味到了当年姜芙躲在他身后的时光,是不是亦是如此?   其实也并不是全然无趣。   原来真的在意一个人,并非是要日日同那人在一起,只要能得见,便能很心安,一如这几天来匆忙瞥见的几面,让他食也香,眠亦安。   正如钟元所言,若是逼得太紧,只会让两个人都受伤。倒不如顺其自然,若两个人真有缘,一定还会重逢。   仅凭着钟元这几句劝阻,崔枕安强捺了想要去找姜芙的心,硬生生的待在这离西街不远的宅子里,过了这么些天。   原本还想着,他是不是不该来,可今日的事才给了他肯定,这趟黎阳之行,他来对了。人世自是如此,一个孤零零的女子总会备受多方为难,有人会图她银钱,有人会惦记她美色。姜芙心软手软,又没得那些手段,若无人护着她,只怕迟早会被人抽筋剥皮。   火势足旺,房内烤得干灼,方柳见势端了一杯菊花茶饮递到崔枕安的手边,“太子殿下,冬日干燥,您多喝些茶。”   顺势接过,轻吹了盏边浮叶,一口尚未饮下,方柳反而担忧问起,“殿下,您打算何时回京?”   在这里长久待着也不是个事儿,京中事多,亦不能没人主持,毕竟圣上因之前的事儿身子尚未恢复得当。   崔枕安未答,方柳再多一句嘴也不敢再问。   “再过几日,仇杨留下,时时看顾着她,若有人闹事,直接斩杀,不留后患。”润了两口温茶之后,崔枕安才徐徐讲道。   可说起杀人一事,仿似一如切菜切肉那般简单。   仇杨在一旁应下,旁的他做不好,护人斩贼这等小事不在话下。   .......   闻会明是姜芙认为现存于世上最可信任之人,因而,她将所有先前在京城所遇皆同闻会明讲说了个遍。   他听完之后,久久无言。   竟是不知,当年那个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姑娘这么些年吃了这么多苦。   原本他恨得咬牙切齿,一门心思的想要上京,但现在,他却怯了。   若是再让她回去,当真是好事吗?   他连想也不敢去想。   “芙儿,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心头那一股热血冷却下来,闻会明斟酌道,“你若不想上京,实在为难,便由我来。”   姜芙摇头:“闻叔叔,你不是说当年的罪证已经皆被销毁了吗,你仅有我爹的一份遗言,仅凭此,无人会管顾的。”   “好歹.......好歹我在京中也算有相识之人,成与不成,都得一试。”   “你千辛万苦离开京城,如何又能再回去?”闻会明不忍心再讲下去,“若是京中那位记恨上你,又该如何?”   “他好像已经来了。”姜芙紧紧捏着自己的指尖儿,先前的事她越想越觉着不对,因为这世上,除了崔枕安会以这般手段护她,应再无旁人。   闻会明先是疑惑,而后恍然,终也明白先前非让他保下姜芙的人到底是何人所指派。   这一下子,他就更弄不懂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闻会明才又问:“他真的肯管顾此事吗?”   若是先前,姜芙不知,扎了他一回,又弃了他一次,可是自打知道他给许氏翻案之后,便对他又稍稍燃起了那么一点信心。   许是崔枕安到底,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性。   “总得试试吧。”姜芙自椅上站起,“闻叔叔,这个年我是过不得了,我想立即动身回京。”   “稍安勿躁,”他招手示意姜芙坐下,“这冰天雪地的,你若上京也不急于这一时,医馆我自会让人替你收拾干净,你先在我府上休息两日,待过几天,我陪你一起上京,是生是死这回叔叔都陪着你。”   “苍天若有眼目,沈齐那厮若落到我手里,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自小闻会明过得孤单,唯有姜兄一家待他如亲,而这厮用的手段太过阴狠,害了姜芙不说,还害得他们分别这么多年。   仅有这一句话,足可让姜芙再次感动落泪,“闻叔叔.....”   若是当年,她在闻会明的身边长大,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闻叔叔会待她如亲生女儿,无论如何都会护她周全,更不会让她受那么多的苦楚。   这一声叔叔叫得闻会明心里更不是个滋味儿,他拉过姜芙的手,“孩子,不哭了,咱们爷儿俩团聚,这就是天意,不管怎么说,你还好生的在这人世,你爹娘在天也安心了。”   “待回了京,那太子若不肯放你,叔叔大不了拿命去换!”   这么多年,闻会名报屈无门,伸冤无处,如今好不容易看得到点希望,就算拼上这条命也是值的。   可他这般,姜芙便更怕了,怕好不容易找回的亲人再次失去,她真是一点儿都受不得了。   “您别这么说,我不会让您有事的,不会。”   两个人又哭成一团,恰正被门外的李娘子看到。   她瞧见自家老爷正和钟郎中挨在一起,又联想到那日闻会明奇怪的问起钟芙,心里不自在,“哟,这大冷天的,两个人怎么在这儿啊,连个碳盆也不燃,再冻着。”   闻会明扭过头来时,眼中含泪,李娘子倒是头一回见着这模样,再瞧这两个倒似没有那般旖旎之意,一时倒是懵住了,“这是怎么话说,还哭上了?”   “你来得正好,过来看看这是谁。”闻会明朝她招手道。   李娘子与姜芙连岁相当,自小也是个可怜人,是闻会明三年前在青楼里赎出来的,当时他初到黎阳,此女从青楼跑出来逃到街上,几乎被人打掉半条命,闻会明不忍,便将人赎了,至此养在府中。   原本是想娶她为妻,可李娘子执意不肯,说自己出身风尘,不愿给他仕途抹黑,自愿当个妾室,且居偏院,一应皆按妾室礼数。   旁人都以为闻会明有正妻,实则不然,他仅有李娘子这么一个。在这之前,连姜芙也不晓得。   “我又不瞎,”李娘子上下打量姜芙阴阳道,“这不是一直给我瞧病的钟郎中吗,怎么大过年的,跑这来了?”   “别乱说话!”闻会明虽是呵斥,却在她面前也没有多少威严,“看好了,这是我儿姜芙!”   “姜......姜芙?”李娘子一时怔住,还想问是哪个姜芙,却一下子反应过来,“姜芙!”   “正是,那日在府中见她,我就觉着眼熟,今日才知是她没错!”闻会明终于露出一点笑颜,哭过的鼻头红红的,连嗓子也有些沙哑,同样,姜芙也没好到哪里去。   “天可怜见,可找着了!”李娘子与闻会明夫妻一心,自是喜怒皆同步于怀,“你瞧我,我还以为.......”   “别说了,今日年夜,咱们什么都不想,你快回府命人准备一桌酒菜,咱们边说边聊,聊过了还有大事要议。”   关于姜家的事李娘子亦是清楚,见闻会明这般,她不必问也能明白其中内情,不敢再耽搁,应下之后便匆忙去安排。   姜芙做梦都没想到,就在这个原本孤苦无依的年夜里,她竟有如此际遇,在于闻会明相认的那一刻起,她这颗逐水的浮萍,似终有了根一般。   作者有话说:   🔒 第84章 回京城   连日晴好天气, 冬日艳阳十分难得,京中年气未过,各家门上贴了新联, 一片新喜之意。路府内所有的枯枝上皆挂了葫芦,上用红色流苏吊于枝上,图个福禄吉祥之意。   已经过了初八, 棠意来到后园的梅林中折了几枝新梅,打算拿回去插在细口瓶中放在路行舟的书房中。   她小心踏了树下积雪,探手折技, 且听身后有小婢女唤道:“棠意姐姐, 公子请您快些去书房, 说有要事。”   才伸到花枝上的手便又缩了回来,她回头望去, 这小婢女亦是路行舟园子里的, 竟不知是什么要事, 还要特叫人过来跑一趟。   “说是什么事了吗?”自打入了路府, 棠意行事很是谨慎。   小婢女摇头,“不知,公子只说让您快些过去。”   稍拢了身上的烟柳色斗篷, 棠意踩着积雪回到正路上, 小婢女提手扶了她一把。   自打她同路行舟回了京城,便被他一直留在了路府当中, 对外也只说是带回来一个女子,在书房留用。   这样一来,两个人日日得以相处, 虽有层关系一直未挑明, 但棠意瞧的出来, 路行舟是喜欢她的,她只作出一副善解人意且对他深情的模样出来便可,她需得静静等着,等着路行舟彻底对她放下戒备的那天。   可毕竟心中藏事,凡是有个风吹草动,棠意便会多心,一如此刻。   虽在旁人看来,现在棠意也没个名份,不过不久,想是自家公子就会收她入室,到那时候也算是这府里的主子,因而自打她入府的那天,这园子里就没人敢轻看她。   抖落一身碎雪,棠意素手掀了隔门的棉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才拐过花架,正看着路行舟身影自对面袭来。   两个人走了个顶头,他脸色看起来很复杂。   棠意习惯性的对他扯起笑脸,“这么急着叫我来,是有什么事?”   路行舟薄唇轻抿,头微微朝书房内侧去,低声道:“进去瞧瞧,是谁来了。”   棠意脑子转得快,她自认在这里也没什么熟人,再一看路行舟的面色又无异动,心里竟也有了几分猜测,才要提步往里,却被她一把握住腕子。   路行舟掌心的温度传来,随之他抿嘴浅笑,伸手摘下她发上的红梅瓣,“怎的,去梅园了?”   “园子里的红梅开的可好,想着给你折几枝红梅回来,听说你有事找我,我也没顾得上,就匆匆回来了。”   “那你歇着,我去摘就是,晚上留着给你观赏。”两个人谈话之间,远不似之前在临州那般生疏,反而似一对新婚夫妻,言语间尽是化不开的浓甜。   棠意笑了笑,以作应答,随后入了书房内室。   入门第一眼,正与姜芙的视线对上。   在棠意未来之前,姜芙显然有些坐立难安,就在棠意出现在她视野的那一刻起,她连忙自椅上站起身来。   显然,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棠意也怔住了,不过接下来便是发自心底的欣喜,随而又是担忧罩到心头,“姜.......”   她下意识回头,见路行舟早就出了门去,这才紧着上前,小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在她印象当中,姜芙当初逃的那般狼狈就是不想再与京城有任何瓜葛,转念一想不对,随即又问:“是路行舟派人将你抓回来的?”   见她这副焦灼模样,倒是与小时候的长相完全重合了。   这种熟悉之感,让姜芙倍感心安,“不是,是我有件很重要的事,不得不回来。”   她如今想要见到崔枕安,只有这个法子,来路府找路行舟。她与闻叔叔整整赶了几天的路,以最快的速度从黎阳到了京城,可她身上没有令牌,自也进不了太子府的门。   原本她心中忐忑不安,却在见到棠意的那刻起化散了一半。   再一想起先前听闻关于棠意后来的种种经历,心头相逢之喜不由又黯淡下来。   既现在两个人心知肚明,姜芙亦不与她拐弯抹角,只是小心的将声线又压低了些,凑上前去,“你真要留在路府吗?”   一早就猜到棠意千方百计的混进路府是要做什么,可是对她一个女子来说,独自面对路家这样庞大的势力太过艰难。   棠意的脸色很快便恢复如常,再看向姜芙时,目光中带着警惕。既姜芙这般问,便是知道了她家发生的事,为保将来,她不能出半点差错。   不过姜芙很快便读懂了棠意眼中的寒意,她很想让棠意知道,自己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于是忙解释,“我回了黎阳旧宅,听说了一些事情,我也终于明白,为何先前在临州的时候,你不肯与我相认。”   “我也知道,你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你,但是我只是希望你能保全好自己,我不涉足任何人的因果。”   仅此一言,让棠意那颗紧绷的心渐松下来,这便是说明,她的真实身份,姜芙会装聋作哑。   两个人自小便在一起,虽后来分别多年,可姜芙的心性她如何不知。   旁人或是为了名为了利会害她,可姜芙不会。   “到底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你要回来?”棠意十分不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的理由,同你一样,这个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为我做到这件事,那唯有他了......”   原本想着此生此世都留在黎阳不回来的,可造化弄人,兜兜转转,竟又是这个结果。   “他会如何待你,你可想过?”关于崔枕安与姜芙的事,棠意早在路行舟那里了解清楚,因而不舍得姜芙再吃苦,当初她才将人放走。   “随他,可是有些事,我不得不做。”姜芙一顿,“今日我来,就是想请求路公子带我去太子府,顺路,我也与你道别。”   此话言重,哪像什么道别,更像是阴阳两隔一般。   棠意才想告诉她,若是她想走,现在还有机会,自己也有能力送她出去,但一想到她亦是有非来不可的理由,便不知该如何劝了。   “为什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呢?”突然之间,棠意觉着自己很无力,细想少时,两个少不经事的小姑娘,整日玩闹在一起,那时的她们无忧无虑的在一起,从来不会担忧未来,亦从未想过后来的人生各自饱受磨难。   两双微凉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却也能温暖彼此。   旧友相识,旧亲相认,姜芙觉着值了。   就算崔枕安要杀要剐也随他。   “对了,”棠意忽然想到什么,“你那个叫沈珊的表姐现在还在路府里。”   “我听说,原本宫里的意思是将她指给路行舟为妻,但是后来沈家出了那档子事儿,这种女子自是进不得路府的门,但当初那门亲事是皇后给定下的,又毁不得,一来二去便耽搁在这里,路行舟与我透露,说太子有意让他弄些药给药死了算是干净,但我瞧着,路行舟那人下不去手,所以一直就这么留在府里了。”   姜芙现在听不得沈家两个字。   一提到沈家相关的人,姜芙便恨不得将他们徒手撕碎了。   原本崔枕安将姑母和沈珊吊死在树上,姜芙还于心不忍,可如今她只恨当初自己没有上去补起两刀。   事到如今,在此事上倒不觉着崔枕安残忍了,反而觉着是自己更蠢笨。   这么多年,一直被蒙在鼓里,若非回了黎阳,怕是一辈子不得而知自己家毁的真相。   棠意又道:“我与那沈珊打过两次照面,虽不曾言语过几回,可那人城府颇深,自知进退有度,如今她失了沈家的势,当初那门糊涂亲事便成了她最后的庇护。”   “现如今,她千方百计的讨好路家主母,自知自己当不成正妻,做妾室她也是肯的。”   这对于姜芙来说,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知沈珊的心思,从来都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一如先前,她深知沈家再也待不得,竟宁可使计毁了自己的清白也要攀到路家来。   甚至不顾自己家人的死活。   沈家有女如此,何尝不是沈齐的福报?   “我现在没心思管她,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是你在路府要小心她,沈珊这个人,很阴毒。”姜芙在沈府的那么些年,是见识过的。   棠意却不以为意。什么样的人她没见识过,沈珊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两个人紧赶慢赶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两个人情绪默契刹时转换。   门帘自外被人掀动,随而书房的门被打开,竟是路行舟回来,手里还有一把鲜亮的红梅。   入门的第一眼,他看向的是棠意,而后才又将目光落到姜芙脸上。   姜芙看得出,路行舟看棠意的眼神,温和而爱慕。   若搁从前,这两个人的家世样貌是无比般配的,可当姜芙知晓前因后果之后,明知棠意接下来要走的是一条血路,却也无可奈何。   “棠意,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同姜芙说。”路行舟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两个女子心里都在盘算什么。   作者有话说:   🔒 第85章 重见   棠意轻捏了姜芙的指尖儿, 而后出了书房。   在路过路行舟身边的时候,他将那捧红梅放到了棠意的手上。   “方才我见了闻会明,亦知你们此次来意, 若不是你出了事,可还会回来?”   路行舟话中有歧意,听起来不太友善, 姜芙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她现在心里焦灼,一到了京城片刻未歇便来路府,只是为了早些见到那个人。   路行舟不急旁的, 反而扭身坐到窗榻之下, 明眼人皆瞧的出来, 路行舟看向姜芙的目光不善,接着他又说道:“我竟没想到, 你去了黎阳。”   关于那日在山鸣关她一走了之的事, 路行舟始终心存怨恨, “你可知, 崔枕安险些死在山鸣关?”   那日的一走了之,是姜芙的临时起意,绝非蓄意而为, 合理却不见得地道, 这她清楚。   却仍硬着头皮道:“那不是我造成的。”   “可若不是为了护着你,他不会伤得那么重, 你可知,直到现在他的双腿仍不能走路?”   这些日子以来,崔枕安日日被伤痛折磨, 路行舟皆看在眼中, 那是他自小的兄弟, 旁人不心疼,他又如何能不在意?   “你护他心切,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能把所有的错都推在我头上。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若真有错,那就是当初我喜欢他,却未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回我回京,一是为了家父的事,二是也想同他做个了断。如今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我可以坦然面对一切。”   路行舟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细一想,本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自己无权过问,且说感情的事又哪里是能说得通的。   自行发散了怨气,使得路行舟冷静下来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又道:“他借口养病这阵子闭门不出,实则他去了黎阳。”   眼见着姜芙眼中的震惊逐渐浓重,随后变成释然,果与她之前猜的不错,能在那种情况之下救下她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只是不晓得为何这次反而没有露面,亦没有急着将她抓回去,是换了什么新花样儿?   两个人虽话不投机,可路行舟清楚,有些事他插手不得,于是又自窗榻上站起身来,朝姜芙一招手,“随我来吧。”   ......   虽年下未过,可太子府中一如往常,未挂红结彩,看起来格外凄凉,倒比姜芙走之前还不如。   路行舟将姜芙与闻会名带到太子府,来接应她的,竟是方柳。   方柳一早收到了姜芙回京的消息,对此也没什么好吃惊的。   只与路行舟交接了几句,随而还算客套的同姜芙道:“太子妃,请随我来。”   这一声太子妃让姜芙心慌。   她早该不是了。   可求人办事要紧,哪有那么多好说的,只随着方柳朝前。   这一路上,姜芙想了千种万种面对崔枕安的场景,他或是会大发雷霆,或是会再像从前那样死死的掐住自己的脖子,或是对她做更恶劣的事......   即便如此,她也得硬着头皮闯这一回。   上京一路便是忐忑,而今到了这里,姜芙连腿脚都开始不听使唤,她有些后悔了,而此时她赫然惊觉,方柳并非带着他们往长殿的方向行走,更不是往她从前所居之殿行走,这路.....   好像是通往府中暗牢的。   越往深处走,姜芙的脸色便越发不对,直到最后方柳果真将她带到了暗牢门前。   姜芙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方柳回头看她,不明所以。   “芙儿......”见她突然驻足,一直跟在身旁的闻会明不明所以,低声唤她。   姜芙侧头同闻会明道:“闻叔叔,你在这里等着我吧,我自己进去。”   “为何?”   未同他多解释,她自己之前做了什么她心里清楚,这回这般回来,她就是提早做了打算的,也知后果。崔枕安让方柳将她带到这里来,她便已经想到最差的结果了,不过细想闻会明好歹算是朝廷官员,崔枕安也不能拿他如何。   所有的事她自己承担就好。   “方大人,请你带路。”她当初曾来过这里,知里面黑暗难行。   闻会明自然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既到了京中,且听姜芙如何说便如何是。   故地重游,上一次来此,姜芙还是来看钟元,时过境迁,换成了是她了。   这里有上百种刑具,每只刑具上都沾着血,她仍记得。   方柳只燃了小小的一支烛火在前,时不时提醒她留意脚下,姜芙每踏出一步都心不在焉。   整个暗牢中似仅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却声声震耳。   暗牢中黑暗深长,似如何也看不到尽头,她觉着前路无望,她当真有些悔了。   行至最里处一间刑室,方柳推开门,里面灯火通明,在黑暗中行得久了,乍一见这般光亮,便觉刺目,姜芙下意识的眯了眼,再睁开才瞧看清楚,在她正对面坐了一个人,那人即便背对着她,亦可一眼看清。   是崔枕安。   而他的对面,正吊着一个人,那人头垂着,四肢像后配的,只悬在身上似的,周身血肉模糊,看不清面容。   每每见他,总是这般场面,姜芙甚至已经习惯了。   方柳适时退下,还不忘将刑房的门关严。   一时间,这房中也只剩下他们两个,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陌生人。   姜芙心寒,她当初如何就觉着,应该来找他?   是因为他给许家翻案而给了她信心与勇气吗?是他做了这件事,让姜芙觉着他还算个人吗?   在入这刑房的那刻起,姜芙当真肠子都悔青了,以此人心性,下一刻被吊在上面的,将会是自己也说不定。   安然坐在前面的人,当然不知此刻姜芙的复杂心性,良久,他才启唇道:“回来了。”   平静无波,似在闲话家常,让人觉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不必回头,仅听脚步声,崔枕安便知她现在应是何种表情,一千万个不情愿,不高兴,不自在,或还是会恨得自己牙痒,既厌恶,却又不得不回来。   “路行舟已然将事情都同我讲了。”他亦未想到,姜芙不幸的童年,竟是由沈齐一手造成。   所有的事,好像皆是因得沈齐之手,一如当年姜家之事,一如当年姜芙嫁给他冲喜。   “如果不是因着沈齐,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回来?”   “是。”素来坦荡,也没什么可骗的,她如实应下。   且听前面那人轻笑一声,良久才言,“原来你真是连骗我都不愿意。”   其实姜芙从来不知,哪怕她说句软话,哪怕是哄他的假话,崔枕安亦可照单全收。   可是她没有,她连假言假语也不屑与他多说一句。   目光下移,姜芙看向他的双腿,不同以往,他的腿上此刻搭着一张毯子,虽未见他面容,可姜芙清楚感到,崔枕安照比先前似瘦了很多。   “你......”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姜芙又道,“那日在黎阳,我知是你派人救下我。”   避了黎阳一事未答,崔枕安侧过头来,仅用余光看清她的身形,“你这次回京想要的是什么?”   他语气平静的似换了一个人,这出乎姜芙的意料。   原本假设的东西皆不存在,他只是平静的问她想要什么。   虽如此,姜芙仍旧十分谨慎的说道:“我想要沈齐的命.....”这是第一次,姜芙迫切的想要一个人的命,迫切的想要杀掉几乎毁掉她一生的人。   为她家人报仇。   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   “好,我如你所愿。”崔枕安正过面容,伸手指了前面那人,“你去看看他是谁。”   头皮一炸,姜芙的目光很快又投在那人身上,莫非......   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姜芙脑海中徘徊,暂顾不得旁的,她大步上前去,还未到近前,便觉着那人周身泛着一股腐肉的气息,身上伤口无数,隐隐有白粒在翻绽的伤口之上,似盐。   正所谓伤口上撒盐,要比用刑还要疼上几倍不止。这人比远瞧着还要惨烈些。   似听到动响,一直垂着脸的人终颤着头抬起脸,即便他脸上血痕无数,却也是化成灰姜芙也认得他!   “沈齐!”她惊呼一声,近乎同时,沈齐也认出她来。   “芙......芙儿.......”   昔日无恶不作的姑父,如今成了阶下囚,而当年被她全家苛待的侄女此刻在他看来,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芙儿......救我!”沈齐近乎喊破了音,姜芙就是他眼前唯一的光亮,许是他脑子当真被打的傻了,竟觉着姜芙有本事有能力救他出去。   在这之前,姜芙如何也没想到,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沈齐,一早就丢妻弃女跑得无踪的沈齐竟近在眼前!   一时想不通透,姜芙猛回头看向椅中端坐之人。   四目相对,这是二人相隔了许久之后,第一次的对视。   崔枕安不若素日的杀戮森寒之感,眼中竟是姜芙看不懂的情绪。   因回转身猛了,她耳珠上的坠子摇幅巨大,“他怎么会在这里?”   “自你走后不久,仇杨便将他抓到了,”又是一声轻笑,“抓到他时,他正躲在青楼里逍遥。”   冷漠一如崔枕安,想到沈齐当初丢下妻儿逃了,亦是说不出的滋味。   虽那对母女并不值得可怜,可一想到他们,还是让人觉着可悲。   一生不曾真心待人,自也不会被人真心对待。   突发感悟,套在他自己身上,反而更贴切了些。   “姜芙,你方才不是说,想要他的命吗?”崔枕安稍扬下巴,“我给你。”   作者有话说:   🔒 第86章 崔枕安, 你真是讨厌透了   “沈齐的人头现在是你的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崔枕安身子前探,单手撑了圈椅的扶手, “你的手边正悬挂着一柄长刀,拿起它,做你想做的事。”   这么简单?   她竟没想到会这么简单!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会这么简单。   来京这一路上, 她甚至怀疑,沈齐一走了之,杳无音讯, 或再难寻踪, 反是见到他这一刻起, 姜芙才意识到一切竟可以这般轻易。   一听要拿刀,沈齐再一次慌了, 他自从被人抓来, 日日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受刑, 不知何时是个头, 明知前方死路一条,可求生的欲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姜芙不敢置信的望在他的脸上,不知为何, 眼眶竟然湿润了, 眼前的那个人的轮廓也跟着模糊起来。   一切就像是梦一样。   再扭正过身,她看向沈齐, 无边的恨意在心中蔓延开来。   自小深受苛待,她也从未想过报复,可当得知自己家破人亡皆因这个人之后, 便再也不能忍受半分。   姜芙提起一旁悬着的长刀, 将刀柄双手紧紧握着, 这是她第一回 提刀,看似轻薄的铁片,实则远比她想像的要重得多。   寒光起,刀身上照出沈齐血肉模糊的半张脸,他近乎吓破了脸,似一只将死的老鼠,吓得惨白了脸,却无路可逃,最后竟慌不择言,对着姜芙破口大骂:“姜芙,你这个畜生,你要弑亲吗!我可是你的姑父!自小将你养大,你竟要杀我!”   声声入耳,句句扎心。   姜芙只觉着讽刺。   刀尖儿指向沈齐,她未急着下手,反而先问道:“我问你,我爹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沈齐为官多年,身背人命数之不清,哪可能每一条都记得清楚,可唯有一件,是他此生至死也忘不了,那便是姜之航......   明明他被抓来时,已经将能招的全部都招了,他亦知姜芙或是现在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可他竟还恬不知耻的想要再博一把,用了全部的气力求饶道:“芙儿,念在咱们亲情一场,你可得帮帮姑父,留我一条命,我就是当牛做马也好啊!”   昔日高高在上的沈大人,如今成了阶下囚,竟想着在姜芙这里讨要一条生路,当真可笑。   没心思听他说这些,姜芙只又重重问道:“我爹,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尾音高扬,她已然没了多少耐心。   刀尖儿同时又逼近了一寸,直抵他的心口处,只要她手上稍稍用力,立即便能扎入他的心口,她只想听沈齐亲口说一句实话!   既这般问,自是什么她都清楚了,沈齐不傻,知道姜芙再良善亦不会就此放过他,干脆什么也不顾,睁大了布着血丝的一双眼道:“我也不想那样做,谁让他不识时务!”   “你爹愚蠢,偏要去查我,我曾不止一次劝过他,咱们是血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他偏偏不听,偏要大义灭亲!他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顾,我又为何要顾念他?”   脑中嗡地一声响,原本姜芙心中还稍有迟疑,可这回,偏就一点疑虑都没有了,她只是恨自己蠢,恨自己笨。   一滴泪自右眼落下,正好滴在刀柄上,姜芙轻笑一声,“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沈齐,到底是我高看你了,你连妻儿都能狠心抛下,更何况是旁人!”   “是你毁了我的一生,毁了我的家,今日你欠我姜家的,我要同你讨回来!”其实当年的事她也有所怀疑,只是每每想到此,便止住了,以她的心性,如何也想像不到人性的恶,更加想不到,自己竟真的是毁于亲眷之手,她将刀尖儿扎入他的心口处,她不能就让他这边轻易的死了!   刀尖儿扎入皮肉,鲜血顺着刀尖儿流淌出来,鲜浓的血色,一路蜿蜒,随之冲入鼻腔的便是一股腥臭之气。   她如今医术精进,已经知道如何扎人最疼却不足致命,手上方向一转,刀尖于他的皮肉里一掉头,沈齐惊着嗓子低叫一声,这一刀实难忍受,“你.....姜芙,若不是我.....你哪里当得了这太子妃.....”   在沈齐看来,这对于姜芙来说,是天大的恩惠。   若是不提这太子妃还好,一提至此,姜芙的心更痛了,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一分,“对啊,这些都是拜你所赐,这些全是!”   若非是他,姜芙哪用受得着这么多苦楚。   若非是他,父母哪里会这般早亡,若非是他,自小何用寄人篱下。   整个姜家的血肉都被他扒尽了,如今他还拿太子妃说事儿!   谁稀罕过这个太子妃,谁?   圈椅上的人一直目视着这一切,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崔枕安紧咬牙关,眼中神绪不明。   不知为什么,就是觉着心里发堵。   是为着姜芙的人生,为着她的过往,还有为着她那一句“拜你所赐。”   这其中的愤恨,他听得出来。   不光是对沈齐的,更有对自己的。   “还我家人命来!”刀尖儿又是一转,沈齐狂叫起来,“姜芙你这个畜生!我就是下地狱也不会放过你!当初就不该留你性命,就该连你也一同杀了!”   沈齐脑子已经全然不清醒,一张开嘴,牙上满布的血色,   刀沿上的血越来越多,正滴在姜芙的脚边。   此刻她已是气急,只觉着全身的血脉都要炸开迸裂!   可到底她这双手是医病救人的,若让她杀人着实苦了她。   自小心善,从未杀生,连一只虫子也不忍心捏死的人,如何让她面对一条人命。   握着刀柄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只肖再来一刀,便能送他归西,可是这一刀,却如何都扎不进去。   深喘了几口气,姜芙咬着牙,气的心口发疼,全然忽略了身后有异响,直到——有一双暖和的大手包住了她冰凉的指尖儿,单薄的脊背被一个身形全然覆住,那双大手带着她的手,紧握住刀柄,用力朝前扎去,刀割在皮肉上的声音是如何,姜芙也形容不出来   只是听到那一声,姜芙心中所有的怨气都似得到了释放,无比痛快,好似做了一件想要做却从未完成过的大事。   她只觉着那双大手手腕稍拧,那刀便在沈齐的心口中反复剜转,她甚至可以清晰的捕捉到沈齐因过份痛苦而扭曲的神情。   狰狞可怖,可她此时此刻却一点都不害怕,见他疼得近乎扭曲,姜芙心里的痛便轻减一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她只觉着,见着仇人如此,一切都值了!   长刀一寸深过一寸,最后将人扎透,沈齐亦在极大的痛苦之中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气。   过程是如何,姜芙皆看在眼中,她亦会将这些牢牢记在心里。   她便是由那双大手带着,终夺了仇敌的性命。   若放在从前,她是想也不敢想的,甚至忘了呼吸。   直到沈齐彻底没了气,那双大手似再也撑不住,自她手背上离开,单手撑了一侧的木柱,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以作支撑。   一股熟悉的松香气传入鼻中,盖过了浓郁的血腥气,姜芙缓缓回过神,微微侧目,那人分明的侧颜,就在自己眼前。   虽这些日子一直由钟元诊治,身子已经好了很多,可腿伤太严重,也只是能勉强撑着站起来走上几步。   方才见她气得发抖,崔枕安实难忍受,亦知她的性子必然下不得手,便自椅上站起身来,跌撞的行到她的身后,替她做了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姜芙,你比我想的还要没出息。”站了这么一会儿,双腿有些受不得,不过他还将能忍住。   这句话也不知是调侃还是嘲弄,“我知你那手沾不得人命,那就让我来。”   “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他在姜芙耳畔低言一声,却未敢看向她的眼,他怕看到的,仍旧是憎恶,厌烦。   “崔枕安,你真是讨厌透了,”姜芙眼前一片水雾,“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彻彻底底的恨你?”   “你现在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给我一个巴掌,再给我个甜枣.......你真是......”   如是在两年以前,崔枕安这样待她,她会感激不尽,这辈子为他死了也值。   可偏偏是在他丢弃她之后。   这人救了自己不止两次,她心里清楚。   这间房里,血腥气太过浓重,姜芙连日赶路,连歇也未曾歇过,着实体力不支,她的双手垂下,那刀仍旧穿在沈齐的身上。   眼前似有一朵朵黑花绽放,紧接着便觉着天旋地转,随之什么也听不见了。   梦,好似一个梦。   梦中姜芙回了小时候,娘亲教她读书写字,她陪着娘亲摘了许多好看的花和叶子,将它们一一风干在书里。   爹爹在院子里给她扎了个秋千,时而会将她推得高高的,她坐在秋千上,悠到最高处,能看到院墙外的大树。   梦中皆是她的笑声,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就是少时。   那时候她对前路充满了希望。   手上突然一阵熟悉的刺痛袭来,强行将姜芙自梦境中拉了回来,再睁眼,手上的那股余痛仍未消失,她抬手,竟清楚的看到自己手上虎口处,立着一根银针。   作者有话说:   🔒 第87章 我都不再拦你   虽然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银针, 却让姜芙心里生出一股异样之感。   已经好久没人替她扎针了,从前还是钟元常为她施针,现在想想, 竟已经过去许久了。   视线环顾所能看到的地方,这是她之前所居殿中,陈设一应未变, 如今再归来,仍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一直守在榻边的婢女见人醒了,忙惊喜上前, “您醒了。”   这阵子太子府出了不少的事, 那位太子妃一早就不见了, 曾由皇后娘娘说过,再不继太子妃之位, 因而此位空悬, 婢女不敢胡言乱语, 连个称谓也不敢加, 只是知道她仍能住在这房里,足可证明其地位,也不敢贸然得罪, 讲话仍然客套。   先前在这殿中全伺候的婢女此下已经全部调离, 换下的都是生面孔,姜芙叫不上来名字, 却也无心,只问:“这针是谁给我扎的?”   “太子殿下见您晕过去,便请了宫中的医官过来瞧病, 给您施了针后, 这会儿正在外面候着呢, 说是您醒了他再过来拔针,奴婢这就去请。”说话间,小婢女便脚步轻匆离了榻前。   不多时,房中入了一个年长的医官,原本还有所期待的目光一下子泄下来。   姜芙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她稍一动手,将那针自行拔了,老医官直接愣住。   姜芙自榻上坐起身,便又问:“从黎阳来的闻会明,闻大人呢?”   “闻大人长途跋涉,已经被安排到了官驿休息,”小婢女一顿,“太子殿下说,让您好好休息,先不要操心旁的。”   一应早就在她昏迷时安排好,手里捏着那根银针把玩,眼前又浮现之前在暗牢中的场面,一时心情复杂,竟也分不清是神思还是梦。   她没有问崔枕安的去处,因为知道崔枕安一定会来。   现在姜芙对他的心情很是复杂,恨吗?称不上,感激?好像也没什么好感激的。   至于爱......   姜芙摇摇头,干脆就不再往这上面去想。   ......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空气中带着湿凉。   薄雪化水,风吹透骨髓。   这样漫长湿冷的天气,崔枕安的双腿有得受。   显然,他有些心神不宁,不知何时起,竟养成了一个习惯,一旦情绪不对,便跑到沉玉阁来同钟元下棋。   昔日的仇敌,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一对默契的好友,可不发一言,却可知彼此心境。   黑子捏在崔枕安的手上,举棋不定,目光有些发直。   相比他,钟元心里平静得多。   “这棋既下不下去,便别下了。”钟元知道,他人在这里,可心思不在,这人现在只是在逃避,不知该如何拿捏对姜芙的感情。   想去,又不敢。   一子扣于棋盘上,崔枕安若无其事地问:“她身子没事吧?”   钟元自是知道他所问是谁,料是钟元亦未想到,能在今时今日得以再见姜芙一面。   “无碍,只是一路跋涉太过疲累,加上她一向心火旺,急火一攻心,才会晕厥,不是大毛病。”钟元眼中带笑,“听说她现在已经可以独挡一面,想是她自己的身子,自己可以调养。”   “你当真不去见她?”若搁从前,崔枕安定是要将钟元与姜芙完全的隔绝开来,可是如今,他却改了主意了,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他硬来是没用的。   能从崔枕安的口中听到这种话,当真让钟元十分意外,他抬眼,有些不可置信的望着棋盘对面的人,“不见了,让她以为我死了,是最好。”   其实两个人都知道,姜芙之所以那么恨崔枕安,也是因为,她误会钟元是死于他之手。   从前是崔枕安堵着一口气不愿讲,如今是钟元不想说。   无论是钟元也好,许岚沣也罢,他已经下好决心,要完完全全的从姜芙的生命里撤出。   因为他早不配了。以一个残缺不全的身子面对姜芙,对钟元来说,何其残忍。   “由沈齐一事可以看出,这世上,能给姜芙一个万全的,只有你崔枕安一人,”钟元有些认命,“我做不到的事,你可以做到,只是苦了你,怕是要一直担着杀了我的骂名。”   “你的腿,还有你的旧疾,我会将方子一一配好,你照方调养,时日久了,便会痊愈......我倒是想求太子殿下一件事,不知您肯不肯成全?”   崔枕安于椅子上直挺起身子,暂不顾盘中其局,他稍一打量钟元的神情,便已知他心中所想,两个人之间的默契有些奇怪,“你要去哪儿?”   “还没想好,只是天大地大,我现在也没了牵挂,我想做的事都做完了,从未有过这么轻松的时刻。”   “太子殿下可肯放行?”   目视盘中残棋,却也没应个是与不是,崔枕安仅用双手撑于膝盖上,稍一用力自椅上站起身来,现在虽然走路仍旧费力,却比先前好了太多太多,短途已然不必再用人抬来抬去。   只是一双腿似后配的,走不得太远的路。   眼前一道修长的阴影罩下,可以行走的崔枕安,恢复以往气度模样,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公子世无双。   那人未再言语,手扶门框迈出门的前一刻顿住脚步,“我该如何做?”   灯影晃照下,崔枕安的脸忽明忽暗,天手精雕的侧颜,微微浮露无助的神情。   沉吟片刻,钟元才道:“让该留的留,该走的走。”   就在说完这句话后,崔枕安便自灯影下离去了,空留余风。   崔枕安以极慢的速度自沉玉阁来到了昔日姜芙的寝殿。   殿中只能瞧见灯火暖黄,却未见人影。   他立于廊下,和着冬风,每呼出一口气,眼前白雾四处消散,想迈出去的步子始终于原地,心中踌躇,终还是没忍得住,朝殿门行去。   殿中的人正坐在椅子上愣神,却见了殿中婢女不声不响的离开,姜芙便知,是那人来了。   一如她心中所想,崔枕安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余光看到殿外那抹玄色的人影温吞行来,姜芙捏在圈椅扶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一分。   直到听到那人坐到了对面的窗榻上,姜芙才缓缓抬眼,二人的神线终在香炉散出的缥缈香雾间交汇。   她的眸子一如初见那般清澈,灵动,满目慈悲。   崔枕安从未告诉过姜芙,他最爱的,便是她那一双眼,似从未染过尘世污浊。   他亦难以想到,经受了尘世种种苦难的人,为何还能拥有这样一双明澈的双瞳。   这般安然的重见,竟有些像两个人当年初见时的情景,只不过那时,她眼中有泪水,看自己时的目光,亦不会充着警惕。   这么多年,崔枕安一直活在一个天大的骗局当中,可当大浪淘沙,千帆过尽,他才终意识到,至始至终纯粹爱过他的那个人,唯有姜芙一人。   可正是这么一个人,却被他伤得体无完肤。   他混蛋透了。   在她身上所行所做,没一件是对的。   一时感慨万千,明明想要冲过去抱住她的念头突破天际,却还是止住了,因为他意识到,姜芙是实实在在的讨厌他。   若非因着给她的父亲正名,姜芙怕是死也再不会回来。   然,想同她说的话有千万句,最后也仅是喉结上下一滚动,只化成了一句,“姜芙。”   这两个字,一如开了闸,姜芙唇角微启,也终有了回应,“我爹的事,我该感谢你。”   她因自己的小私心而赌了一把,赌崔枕安会不会管顾这件事,赌崔枕安会不会看在她的份上管这件事,然,事实证明,她好像赢了。   他不想听姜芙这的这声谢,他更想让姜芙将他所有的一切权力都当成是理所当然的去用,毫无负担的去用。   仅是一声谢,崔枕安心便又凉了半截。   好在眼前烟雾缥缈,他坐于背光处,不至于让自己看起来那般狼狈。   尽管钟元劝告一直在他脑海中回现,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相比较起来,离开我,比在我身边更能让你开心是吗?”   犹豫半晌,姜芙眼神有些游离,就在她犹豫的这么一小会儿时间里,显见着崔枕安的眼中浮起的期待。   细细想来,这段时日当真对他一点记挂都没有吗?   好像也全然不是。   偶尔看到花盆中的花叶会想到昔日自己摘叶子的情景,偶尔也会想起,自己从前最讨厌擦头发,每每洗过发,都是崔枕安细细给她擦拭,她受伤时,他眼中流露的那些情感,总归也会有一些是真的吧。   可是真真假假,姜芙已然不敢信了,从前纵是有甜,可他给的痛苦更多。   他骗过也哄过。   “是。”姜芙不愿意去想那些,亦不愿给他任何希望。   听到这句肯定,先前他眼中露出的那点点期待,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果然如此。   与他料想的一点错都没有。   心里有根弦在紧紧的绞着他,当想爱的人离他越来越远,那种发自心底的悲凉怆然,再一次勒紧他的喉咙。   他突然轻笑一声,眸子低下,望向自己的膝盖,不让她看到自己眼中叶脉似的红丝,“姜芙,我丢过你一次,你也丢过我一次,虽然无法扯平,但你当初的感受,我体会到了。”   “有一个人告诉我,若再勉强你,只怕你这辈子都会恨我。”   “我也知道,若非因着沈齐,你这辈子也再不想见我。”   他长吸一口气,再次提目看向对面的人,“从前我答应过你两件事,一件事是带你游湖,一件事是陪你赏灯。”   “游湖算是实现过了......再隔几日便是上元,过了上元.......”   唇齿难启,似割肉削骨一般艰难,紧咬了牙关,最后他还是说道:“过了上元,你想去哪儿,我都不再拦你。”   作者有话说:   🔒 第88章 我撑不住了   很难想象, 这种话竟是从崔枕安的口中讲出来的。   一度让姜芙以为,是听错了音会错了意。   抑或是他又在搞什么新花样,以退为近。   显然, 她不信。   而此时崔枕安已然看清她的神绪,亦读懂了他心中所想,这一次的崔枕安异常平和, 却也没有解释太多,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两个人就这样干坐良久,姜芙才终于将目光落定到他的腿上。   犹豫再三, 才终于问起, “你的腿......怎么样了?”   先前在暗牢中, 便见他不良于行,猜是先前跌崖那次摔的, 摔得那么严重, 姜芙一直没想明白他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   如今再看他好端端的, 竟也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倒是没想到她能出言关心, 连崔枕安的眼前也跟着一亮,这对他来说是有些惊喜的。   不过一想到姜芙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回来的,当初又是为了什么走的, 这点开心也仅仅维持了眨眼的工夫。   “我竟没想着你还能关心我。”崔枕安苦笑一声, “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死了。”   不知如何同他解释, 先前的确是有过这种念头,但是也并没有维持多久,她恨, 她怨, 却也更愿意他好好的活着。   不知为何, 姜芙心中一阵酸楚,想起从前他给的种种便觉着委屈,“你从前不也是巴不得我死了。”   “时常骗着我,去店里买糕点,其实是为你传消息,一想到那么久的时日,我都被你蒙在鼓里,我只是恨我自己蠢罢了。当初嫁给你,还以为得了天大的好事,我太傻了。”   “你负我欺我,又帮我,到现在我都搞不懂,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提过去还好,一提过去,两个人的记忆同时重叠到一起,崔枕安亦自觉卑鄙。   可过去的事,仍旧不能重来,若还是以当时的心境再来一次,他想仍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待过了明日,我希望你能看透,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自窗榻上很费力的站起身,再没看姜芙一眼,是不忍,“早些休息,我还有事。”   话毕,只见他自窗榻上走下来,每迈一步,脚都不大灵光,不似从前行走如风的模样。   可他仍旧想努力走好,尽量不让身后的人瞧出一点破绽似的。   直到见着他的背影远去,姜芙的肩膀才跟着沉下来。   连日的颠簸,她身子已经疲累极了,沐浴过后便躺下,许是从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的缘故,她不是很认床。   这一晚,崔枕安没有再回来。   次日晨起,姜芙是听到殿中的杂音惊醒的,早春,天亮的不算早,一睁眼房中还乌蒙蒙的,乍一醒她还有些适应不过来,却也再睡不下,她自床上坐起身来,恰正看到婢女过来。   见她醒着,婢女忙福身请安道:“您醒了,奴婢去叫人给您打水梳洗,昨夜太子殿下吩咐了,说一会儿会有差人过来,今日要带您去个地方。”   “何处?”姜芙很是警惕地问。   “奴婢也不知。”小婢女不敢多言,只忙着招呼旁人送来温水新衣。   时到如今,姜芙仍旧不太习惯旁人侍候,众人七手八脚的在她身上忙了一通,最后姜芙还是自行挑了一身素锦的衣裙换上。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天便亮了,她被人带出太子府,一出门,却见了许多人马正候在门口,崔枕安从前常用的马车,亦在人群正中。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姜芙被人带到马车前,又被人搀扶到马车之上,一入车中,果真见了崔枕安正端坐于正中。   她硬着头皮贴了个边儿坐下,直到马车缓缓驶起,姜芙才忍不住问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那人投过来的目光有些奇异,倒是说不准里面内含的情绪,只是和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人很不一样。   未明确回应,只是道:“到了你便知道了。”   他目光朝下,正落在姜芙互相绞着的手指上,随之闭目养神。   她回来的第一夜,崔枕安表面沉静,实则一夜未眠。   也不知行了多久,马车于南郊山脚停下。   崔枕安先由人扶着下了马车,而后站定,转过身望着,直到见到姜芙自马车中弯身出来,下意识的朝她探出手去。   伸在眼前的手掌掌心纹路清晰,指节干净修长,使得她怔了一下,指尖儿于长袖中踌躇的紧握了一下,随之放开,最终还是没有搭上那只手,自顾自地扶了车橼跃了下来。   只觉身侧一阵香风起,余光看到一抹倩影有意避着他,落空的掌心收回,他转身朝前行去。   在姜芙的记忆中,南郊山地处荒凉,四野无边,山顶高耸入云,半山腰处有一间破庙,早就荒芜,连香火都没有了,而如今那通山的长阶又不知何时被人修缮翻新,遥遥望上去,仍旧像是一条蜿蜒的蛇,九曲通山。   她眼见着崔枕安行在前面,便知他这是有上山的打算,姜芙也打算跟着去看看一探究竟。   那人行在最前,却走得最慢,他现在的双腿才能渐行走路,这么长的石阶上去,无疑是自毁双膝。   果不其然,路程才走了一半不到,他面上已然透出一层薄汗,唇色也越发苍白,脸色泛了青,双膝频繁弯曲导致的疼痛袭来,使得他有些吃不消,每迈出的一步都格外费力。   稍喘了一口气,他回头正看到跟在身后的姜芙,难得会心一笑,“跟上了。”   而后见他又转过身去,脚步迈阶。   原先姜芙差他三五阶,他行的太慢,而今只差了一阶,姜芙瞧见他越来越差的脸色,不知为何,见他每迈出一阶,心也跟着揪了起来,终是一步两阶跨了上去,站于他肩侧小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上山拜佛吗?”   仍旧不答,只是笑。   最后方柳实难看得过眼,他大步跟上,在一旁劝道:“殿下,还是让属下抬着您上山吧。”   那人仍旧执拗的稍抬了手示止,“不必。”   最后就在这阶上走走停停,真到上了山腰处,已然到了午时。   早春日里,崔枕安一身湿汗,行至平地处,双膝近乎已经不听使唤。   而此时,一座赫然而立的庙堂正现在姜芙眼前。   从前那座旧庙早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药圣庙。见外观,像是新修不久,庙堂前是端梁的红漆木柱,二人难合抱。   庙堂前放着一半人多高的四方香鼎,未着初香。   稍歇了口气,崔枕安不顾旁人,终是由方柳搀扶着入了殿内。   他弯膝跪于大殿正中,随之随行兵将一齐在殿外伏跪,姜芙朝四下看去,殿外满跪一片,只朝里探看,正见殿中所供奉是两座姜芙从未见过的金身仙家。   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跪在一旁的方柳悄悄抬眼,却也没讲半个字。因为先前太子曾交待过,一应随她去。   庙中善众给殿中之人燃了三柱香,崔枕安身方端正跪于两座金身之前,将手中香柱高高举起,宽袖遮身,随后听他中气十足道:“许氏圣人,世代行医,力保我朝,却含冤而故。而今孤特建药圣庙供奉许氏二圣,受我朝世代后人供奉!求保我朝子民安康!”   声线高亢又温沉,在殿内荡了一圈儿终落入姜芙的耳,听闻许氏二字,姜芙一双灰暗的眉目明显一提。   殿内香气隐隐传来,方柳终抬起脸,小声在姜芙脚边道了一句:“殿中供的是许定山与他夫人。”   “自打太子殿下有了为许氏翻案的念头,便一直在修缮此药圣庙,且朝天道书,由圣上之旨,亲封许氏夫妇为当朝药圣。”   “今日太子殿下初来拜会,且下令朝中文百官也要来此祈拜,再往后,这里就会受世人香火。”   再次提望殿中一双金身仙家,姜芙近乎忘了眨眼,目光再挪到殿中人的背影上,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世人皆知,为人筑金身,设庙堂意味着什么,当朝太子于殿中诉祈,便是向天下承认了当年冤情。   在姜芙眼中,崔枕安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可他,竟还是做了!   眼前雾蒙蒙一片,姜芙只望着金身出神,未觉殿中之人是何时起身,又是何时迈出殿门。   止不住迈入殿中,站于正中,方才他所跪之处仰头望着那两座金身,即便是亲眼所见,她也仍难相信。   双膝上传来的痛楚已难让崔枕安忍受,可他还是强忍了站直。   殿前所跪之众,没有他令不敢起身,他与姜芙一里一外站着,此刻他正环顾四周,以目捕捉什么。   不久,崔枕安的目光定落在殿外遥远明光处的一棵云杉树下。   树下之人一身牙白色的长衫,在与崔枕安对视之后,他迈出宽步定立,虽二人距离相远,却好像能看清彼此神情。   相处几月,二人由仇敌变常人,再由常人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情谊,说是朋友,算不上,可再论仇敌,更算不上。   连他亦不知,崔枕安竟一直在命人为许氏修缮庙堂,并且自从翻案,关于许氏之冤与他母族之罪从未对外遮掩。   有人说他心狠,有人暗骂皇帝昏庸,百姓非议非常,可他却只字未言,片语未起,由人说骂。   这一次,钟元心潮澎湃,对从前恨之入骨的崔枕安,生出了一股感激之情。   有这一刻,过去种种在他这里皆可掀过,他求的,已经求到了。   钟元挺直身子,双臂伸直,两掌互内抵合礼,遥遥朝他弯身一拜。   这一拜,便是他默认二人的仇彻底抵消。至此无挂。   亦是说明,自今日起,他终可再拾起许岚沣的身份。   殿外崔枕安眉头紧锁,却也带了释然,再眨眼,云杉树下那人便没了去向,似一阵烟,消散不见。   崔枕安再回头望向殿中,那痴儿似的女子正抬袖子,虽背对着他,但不难瞧出,应是在擦眼泪。   这一次她是高兴的,高兴许家有今日,高兴钟元所求皆有了回应。   她亦上了两柱香,而后再出殿中时,眼睛明显红着。   再下山时,崔枕安身子已然吃不消,也只能由人抬着下了山去。   乘着马车再回太子府的间隙,两个人一句话也未讲。   回到自己所居殿中,姜芙心情复杂。   可意外的是,崔枕安亦跟了过来,姜芙只望着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还未反应过来便觉有人自背后贴了过来,双手按在她的肩上以作支撑。   这一回姜芙没有躲,仍旧只是红着眼望着地上他的影子。   颈后有一股热气传来,随之那人哑着嗓子在她耳后道:“我撑不住了。”   🔒 第89章 “你既心中有他, 去寻便是。”   肩膀下意识一缩,最终却也没有躲闪,先前在药圣庙留给她的震惊尚未完全消化, 连那人凑过来,她亦觉着有些恍惚。   这会儿崔枕安的双腿疼的厉害,稍一弯曲都会觉着疼痛难忍, 却还是硬撑着,最后身子微微弯下,下巴抵在姜芙的肩头, 双臂环住她, 微微闭上眼, “一会儿就好。”   他只想享受片刻的清静,一闭上眼, 在她身边好似又回到了从前。   细想起来, 过去的每一天里, 他没有真正的让姜芙过上过好日子, 最起码的安宁都没有、   定心片刻,他才又缓缓言道:“我欠许岚沣的债,不知道还清了没有。”   他不太在意旁人的看法, 他更在意姜芙对他的看法, 因此试探,很想知道, 这般事后的弥补,可否平得姜芙对他的憎恨。   两个人回来的一路上,共乘一辆马车, 却连一句话都没有。   姜芙心情复杂, 看着那座药圣庙, 竟一时说不清是喜还是悲。   明明许岚沣所求之事已了,但姜芙仍是觉着心里空落落的。   脸色烫红,似被风吹的一般,整个人头重脚轻,加上身后贴了个人过来,她有些吃不消。   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崔枕安此刻连眼都舍不得睁开,生恐再睁眼,这人就又会跑了似的。   他手臂轻轻环住姜芙肩与腰身,头埋进她的颈窝间,却感到一阵异样的滚热之感,只是这个时候他未及多想。   “这些日子,你在外过的好吗?”喉结微动,颇有些没话找话的意味,明明过得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喉咙有些微痛,姜芙不想说话。   可他似没完,又接着道:“这些日子,你离开的这段日子,你有没有哪怕一点点想我?”   是想过的,此事她承认。   人非草木,况且还是姜芙这种心性的人。   他曾弃她,骗她,救她于水火的却也是他,给许家翻案的,为父亲正名的还是他。   他那么坏,好像又没坏到底。   更是在今日见到他为许氏所建的庙堂之后,心情难以平复。   竟有些糊涂了。   然,他就算如何做,姜芙心里也有个结,有这个结在,便是两个人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   崔枕安是个聪明人,亦知姜芙性情,只要是她不想答的话,她宁可闭口不谈,也不会多问出半个字来。   手背有些滚烫,再睁开眼,是她的泪珠子不知何时正落在自己手背之上。   自她颈窝间抬起下巴,他强撑着站直身子,却再一次看向她潮湿的眼睫。   “你又在哭什么?为了谁而落泪?”轻咬牙关,下颚处微微鼓动,眉头微锁,却仍想求个究竟,“还是为着许岚沣?”   未等人答,他后撤两步,将手自她肩上拿开,两个人终拉开了些距离,唇角微勾,眸中却没有笑意,似一片了然,“看来,这辈子你只会为她而落泪了。”   双腿疼的厉害,今日膝盖用的频繁,乍一失了支撑,他有些吃不消,终是朝后又撤了几步,直到撑着圈椅扶手坐下。   余光看到她拿袖子擦眼。   本来,她回来就是不甘心的,就是为了沈齐。   “我想,为了许岚沣你会恨我一辈子吧。”独坐圈椅之上,一片了然万物的神情,又是一声苦笑。   好似两个人永远都是不同步的,阴错阳差,再也回归不到原点。   最后他实难坐住,自圈椅上站起身来,稍缓了片刻,才能走动,在行至门口时,崔枕安微微侧目,欲言又止。   明明他只要同她讲,钟元并非死于他手,明明他只要说一下便好,可犹豫再三,仍是占有欲和嫉妒心作祟,他不愿意看到姜芙再一次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去奔向许岚沣。   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这辈子都不会告诉姜芙许岚沣的结局,可就在他微微侧身看到姜芙拭泪的一瞬间,不知怎的,心竟软了。   从前他不是这样的人,旁人若是让他不痛快,那任何人也别想痛快,别想如意。   可此瞬间,竟一股可悲之感涌上心头,那女子落泪,就一如心中旷野遇秋日萧条。   不懂得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亦不懂得为何事情会终闹成了这般。   然,他正回过身,看着月光将自己的身影拉成老长,耳畔垂升起许岚沣的劝言。   字字在耳,句句落心。   微闭双目,而后缓缓睁开,良久,他才望着漫天的繁星落了主意,唇齿稍动,声线低沉,却让人听得无比明晰,“我曾动过不止一次杀许岚沣的念头......”   独站房中,姜芙眼皮微然撑起。   话仅说半句,可她好似在期待什么似的。   直到听到门口那人又讲道:“可一想到你会为此恨我一辈子,终没下得了手。”   语说平静,在讲说的事好像与之无关,全然透不出自己心中澎湃与风浪。   亦可说,是在这一刻,他一直强硬着的那颗劫夺的心,莫名释然了。   不是他的,抢得了人,争不得心。   是为钟元所讲的,无用。   姜芙止了泪猛回头,泪珠子甚至还挂在眼睑上。   背对房中的人,她明明细微无声,可崔枕安似是能猜想得到她现下应是怎样一副神情。   身后人的目光充着不可置信,姜芙一点点正过身来,“你说是真的?”   繁星入眸珠,崔枕安苦笑一声,给了她一个笃定的答案,“嗯。”   一声应响落地,只听身后有脚步声跃动,随而一阵香气擦肩而过,姜芙现在眼前,“你真的没有杀他?”   姜芙觉着这件事情太过不可思议,以崔枕安的心性,他怎么会放过钟元呢?   可转念一想,连为许氏修庙堂的事都做得出......   不愿自她眼中看到一脸不愿信的模样,崔枕安不再以目光相绞,而是微侧过头看向旁处风景,口不对心道:“我崔枕安说一不二,没必要为了哄你编出这样的假话。”   “你既心中有他,去寻便是。”   此刻,崔枕安近乎万念俱灰,“只是我不知他去了哪里,是否还在京中。”   两颗仍潮湿的眸珠在眼眶中飞速转动,一时间扑过来的消息太多,她竟不知该先从哪一方面入手。   可是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京郊从前的那间小宅子。   想到此地,姜芙眼前一亮,神情紧绷着,一边打量崔枕安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朝后退去。   这般细小的动作,皆被他看在眼里。   他近乎绝望的扶着门框转过身去,不再瞧她。   这一下子,似给了姜芙无边的勇气,她的步子由原先的试探,变为决然,随而扭身奔去。   不远处的方柳将眼前一切尽收眼底,虽不晓得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觉不妙,也不顾规矩大步行过来,脚步急急停刹于门槛之外,“殿下,就让她这么走了?”   肩倚门框,双腿已是难以支撑,借力稍缓,崔枕安听着那人的脚步渐奔渐远,而后才长吸一口气,“闻会明还在这,她走不远的。”   “可是天色已经黑了,这么跑出去怕是不安全!”   崔枕安稍抬手,吩咐道:“派人跟着她,只要跟着就好,她做什么,都随她去。”   “是。”方柳得令,忙奔了出去。   再提目,将方才一物一景,都细细放在脑中回过,还有姜芙知道钟元没死时候的表情。   起初他赌着一口气就是不告诉她,正是怕的是这种结果,可当这日真的来了,他心中竟有几许释然。   月光正蒙在崔枕安的背上,有细风入室,将房中的烛光吹得跃动不安,忽而一阵疾风至,眼前的灯火灭了一盏。   他眼前的光似也跟着消失了。   姜芙趁着远未到宵禁时奔出太子府的角门,出门时还有守卫拦他,可就在得到方柳的示意之后通通放行。   姜芙回望方柳,亦未言旁他,而是不顾一切的奔出了门去。   那方柳好似读懂了姜芙的心思,随之跟了上来,“夜路不好走,用府里的马车吧,也少了许多麻烦。”   出来的急,奔这一路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赶去京郊求证,却忽略了该如何去。   这个时辰,可租乘马车的地方都关了门,若步行,走到荒凉地还不知会遇到什么,姜芙虽急,却也没乱了阵脚。   见她未作声,方柳便知她这算是答应了,于是命人备了一辆府中素简的马车,亲自驾车,拉上姜芙朝城外行去。   这时辰已然出不得城,可好在有方柳,稍一亮牌子便可放行。   这一套下来行云流水,几乎没有耽搁,可姜芙身子这会儿滚烫,头脑也有些发晕,手背稍搭在额上,已然深切的感受到自己的不适,可她却觉着自己要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面容苍白且平静,心中却一如擂鼓,她甚至没有细想是不是崔枕安又骗了她仅凭着一句话便跑出来了。   怪的是,那人还没有阻拦。   旧时京郊的小院,在夜色中显得凄凉无比,只孤零零的立于山野间,无生气,无灯火,远远望着黑呼呼的一片。   几经周折,久未归来,这小院看起来宁静如初,却又不似平常,站在门前愣了片刻,方柳将马车上的银灯摘下递到姜芙身前。   什么都未讲。   姜芙抬手接过银灯,照了门环处,门竟未落锁,不由眼前一亮,手放在门板上重重一推。   染灰的门板发出重吱一声便活动了,紧跟着姜芙的心也一齐揪动了起来。   迈入门中,借着微弱的灯火光亮,她看将将能看清暗夜中的小院,与从前她在时相比相差不多,可唯一不同的是,院中浮了许多落叶,似许久无人打扫过。   看了这些,姜芙本是灼热的一颗心又灭下去不少。   可她还是不顾旁的,挨个屋子里寻了一遍,既没寻到钟元的身影,亦未寻到哑婆婆。   方柳知道她在寻什么,却也不讲话。   只立定于院中等着她。   眼见着她从这间房里出来又直奔那间房,自然一无所获。   除了此处,姜芙不知还能去哪里寻到钟元,却又不懂他若真的活着,却为何一句话也不留给她呢?   直到最后,寻了半晌,确定这房子里空无一人之后,她才站于堂屋之中愣了许久。   方柳见她整个人愣杵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不便上去叨扰。   虽陈设一如从前,可有一点姜芙可以确定,钟元应是回来过的,这里旁的都没带走,可他与哑婆婆的衣物都不见了,试问,除了他自己,谁还会拿走他的衣物呢?   头重脚轻,脚底似踩了棉花,姜芙坐于门槛上,银灯就立在一旁,将她半个身子照得有些幽弱。   凭着一腔子热血便从城中奔到这里来寻,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钟元当真没死。   可这会儿脑子沉重,可她仍旧不敢相信事实一般失神问道:“他是不是真的没死?”   凉风扑在方柳的面上,有两片落叶正砸在肩上,在府时他虽未近前,可两个人的谈话他也影影绰绰听了几个字,包括崔枕安立于门前所说的那句。   既本主已经说了,他也没有再瞒的必要,方柳是个敦厚人,也老实的点了点头,“这事儿起初是太子殿下不让说,后来是钟元自己不让说。”   “总之.....他走了,四肢健全,身无病痛。”   仅此一句,道清了最后钟元的处境。   四肢健全,足可证明,崔枕安后来没再与他为难。   姜芙也突然懂了,崔枕安建那座庙堂的初衷。   “他竟没杀.....”独自坐于门槛上喃喃,不知是不是为着身发高热的缘故,姜芙觉着眼眶子都是滚烫的。   一声轻笑自她干哑的喉咙里挤出,倒有些释然的意味。   更多的是意外。   崔枕安未动钟元的意外。   亦不知在此地坐了多久,姜芙撑着门框站起身来,最后借着灯影将门重新合上。   提了灯走下阶,再环顾这间从前所居住过的小院子,姜芙心想,还是她冲动了,她怎就偏偏认定钟元还会留在这里呢?   “看也看过了,找也找过了,外面天凉,您要回府吗?”从前带着人来这间小院子搜东西时,是方柳领头,这里不知转了几回,他自也识途。   “回去吧。”手提银灯,姜芙转身离了小院而去。   最后方柳亦踏出院子时,重重拉着门环,将院门合上。   “这院子里还有些东西,可要落锁?”   望着门前晃动生锈的门环,姜芙有些失魂落魄的摇头,“不必了。”   唯一能想到的,仅有这间小院,明明知道来到此处也是扑了个空,她却仍旧要来,只是为了证实心中的一场动荡。   仅此而已。   回程时,方柳重新将那盏银灯挂到了车外,一对灯火于暗中摇摇晃晃的引了他们的归路。   再回到太子府时,崔枕安早就没了踪影。   姜芙遣退房中众人后,头重脚轻,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   心和魂魄早像一齐跟着散了。   仅为着崔枕安的一句话,她就奔忙折腾了一圈儿,这在她看来,着实不可思议。   稍稍翻动了身子,便觉着天旋地转,冰凉的手再次探上自己的额头,似比先前烫得更厉害了。   勉强撑着胳膊起身,却觉着手臂无力,最后整个人朝后仰倒而去。   再睁眼时,天已然蒙亮,牙色透过窗,而她的榻前,影绰坐了一个人影。   且看轮廓便知是谁。   两个人在暗中对视,谁也未瞧清对方神绪。   可姜芙却哑着嗓子先开口:“你当真不是骗我的吗?”   高热之中神游天地,却也未能失忘了现中之事。   这话问的亦不知清明还是糊涂。   “我给你的结果,你开心吗?”崔枕安几乎一夜未眠,夜半听到旁人来通报姜芙风寒的消息,便一直守在榻边。   他亦知姜芙不见的这段时间里去了哪里,都做了些什么。   眼前越发模糊,姜芙也不知脑子犯了什么浑,自被子里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他的。   作者有话说:   🔒 第90章 上元   崔枕安不知, 他带给姜芙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久久不安于心的事终于有了着落,意味着她那颗带着愧意的心终于可以平静下来。   自打听说钟元死了,她便一个好觉都没有睡过, 时常在梦中哭醒。   正一如她所讲,钟元是这世上除了父母待她最好的人,她虽不杀伯仁, 可伯仁却因她而死。   这种良心上的折磨,一如一把针床,日日压在她的身上, 她本以为, 要因此事而愧疚一辈子, 可就在崔枕安告诉他钟元未死在他手上的那刹那,一如心上一颗巨石完全碎裂开来, 让她重新拥了喘息的机会。   一如重生。   高热未退, 现下她有些糊涂了, 心底却是欢喜的。   亦是在与崔枕安分别之后, 第一次拉了他的手。   “你当真这回没有骗我吧?”烧得久了,连唇也跟着紧绷起来,干涸的嗓音哑然, 却仍是要他一遍遍的确认, 她才肯甘心。   轻抿双唇,崔枕安不愿再去看她探究的双眼:“没有。”   得了他的肯定, 姜芙心满意足的闭上眼,手上的力道渐松下去,“你果真还没有坏到底.....”   声若蝇蚊, 可崔枕安却听清了。   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他只伸手探上姜芙的额, 仍旧烫人。   不多时, 门外有婢女入门,端了稍晾了会温的汤药入门。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子药香气。   “殿下,药煎好了,放了好一会儿了,这会儿将温,再不喝就凉了。”婢女不敢扰人,小声道。   榻沿上的人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随之他调转了身形,坐到姜芙身侧去,才想伸臂将人抱起,手却停在半空。   室内仍旧昏暗,却比方才要清明些许,姜芙眼皮半睁半闭,见那人手臂在身侧停住,姜芙强撑着胳膊坐起身来,这一起不打紧,头又晕得厉害。   余光见他的手指抿在一起,姜芙伸手自小婢女手中端了药碗,随之唇小心贴于碗沿试了温度后,屏息将里面的药汁子一饮而尽。   一路从黎阳赶来少眠未歇,加上那日上山受了凉,又在夜里跑到京郊去折腾一圈,身子经受不住,这才病了。身上又寒皮肉又热,寒热交加,将人烤得焦灼无比,头晕得更加厉害,喝完了药姜芙便又扯了锦被躺下,哪怕被子稍有一点空隙都觉着有凉风往被子里面钻。   见她自顾一套行云流水下来,崔枕安没用得上,将身子微微侧过,不再朝她伸手。   “上次看上元节灯火,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稍一闭上眼,回想往事,只记得上元灯火绝美,可她却无心欣赏,彼时活在暗中,无论多美的事在她这里都似蒙了一层灰。   如若今年可见京中灯火,那将是她最轻松的一年。   “嗯。”崔枕安未动身,只低低应了一句。   从前两个人还商量过一次,始终未有机会实现。一如答应她游湖,只是个遥远难实现的梦一般。   “你答应我的事,可还作数?”她在软枕上轻轻转头冲着榻边那道身影问道。   “作数。”喉咙中似哽了一下,一时难从心起。他当知,这或是两个人最后一次在一起过上元节。   别时有期。   她再不是从前的姜芙,而是日日想要逃离开他的人,不会再对他有半分眷恋。   “那就好。”虽身上似受煎熬,可心上却无比舒意,姜芙闭上眼,又朝上扯了被子,近乎蒙上了半张脸。   这会儿外面天色已然大亮,崔枕安一夜未眠,借着外头的光亮,此刻他才能看清姜芙的面容,月白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照出他眼底的两片乌青之色。   又是一声叹息。   姜芙深眠,根本没有听到。   深眠之中,药力缓缓起了,姜芙身上出了隐隐的细汗,沁入发丝,身上已经不似先前那般难受,汤药中更是加了安神助眠的药物,这一觉她睡得沉稳。   也可说,是这两年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这病来的快去的也快,姜芙现在医者自医,身子倒照比从前好了很多,不过将养了两日,便好的差不多了。   赶在上元节前,身子彻底松意下来。   自她归来这两天,棠意亦在路府中坐立不安,她现在独居一间小院子,在路行舟书房中帮忙,整理书文,府中众人待她并不好,尤其是府中路行舟旁的妾室们。   自打她入府那日,便拿她当了眼中钉,肉中刺。   先前所有人都以为沈珊会成为路行舟的正室,但所有人都没想到沈家竟会突逢变故,这正室自是当不成了,旁人还眼巴巴的等着被抬为正室,谁知半路杀出了个棠意。   路行舟待她与旁人明显不同,这是明眼人都看在眼底放在心中的。   一时间,这来历不明的棠意,便成了众矢之的。   所行到之处,皆是满满的杀意,棠意如何不知。   可她入路府只是第一步,她还有旁的目的,怎会管顾旁人的眼光。   她现在要做的,只要抓住路行舟的心便好。   上元一至,棠意自己亲手做了一盏小灯,本打算送到路行舟的书房,却在路过院中石桥时,正与沈珊走了个照面。   自打入府,两个人常常照面,却未说过话,顶多算是个脸熟。   沈珊是个笑面虎,起先以为留在路府就能万事大吉,可如今的身份尴尬,既当不了路行舟的正室,却连一个妾的名份也不愿意给她,因而这阵子她在府中做小伏低,拼命的巴着路夫人的大腿,妄想得到她的庇护。   借此留在路府。   因她知道,她若出了路府,必死无疑。   “棠意姑娘。”平日不碰头也就罢了,如今一碰头,倒不好不打招呼,于是沈珊先一步行礼问安。   倒显得客套了,且将棠意捧得高高的。   若非知道她的为人,和从前对姜芙做的那些事,棠意或注意不到此人,眼下正撞到一处,棠意面上应承极好,却也在暗自打量眼前这个女子。   棠意忙回礼道:“沈姑娘客气了。”   “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在外面?”沈珊见她提了灯,所去方向又是路行舟的居所,不禁多了心思,“可是去找公子?”   “今日上元,我作了个灯,想让他看看。”棠意也全然不避讳,只轻笑一声说道。   沈珊脸色复杂,还想说什么,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唤。   “棠意!”   二人视线齐齐聚后,沈珊一转头,正看到路行舟。   他满目光彩,却是看到棠意之后笑得欢喜。   一见他人,棠意习惯性的收起下巴,笑得万分甜蜜。   虽这两个人的关系在府中传的沸沸扬扬,这两个人亦没个定性,可明眼人谁瞧不出,路行舟喜这个棠意。   沈珊朝一侧让了让,随而微微福身,“路公子。”   “你也在。”路行舟对沈珊印象不好,态度亦不好,亦知当初她得以入了路府是因得一场算计,可他不是心狠之人,崔枕安吩咐下的事他虽一直未做,却也不能待她多好,言语之间冷淡无情。   “我正找你呢,”甚至没再多给她一个眼神,路行舟将视线放在棠意脸上,“今日上元,我带你出去赏灯!”   棠意一听,自是欢喜,随之步子朝前,甜笑问道:“真的?”   “自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来!”两个人自顾无人似的,路行舟不管不顾的朝棠意伸出手来,“去我书房,我有东西要给你。”   余光看到沈珊的脸似挂了一层阴云,棠意明晃晃的将手探出去搭在路行舟的手上,说话间,两个人齐齐下了石桥,离了此处。   远远看着,般配的一对碧人。   他们视沈珊如无物,甚至多一个眼神也不给她,凭她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石桥之上,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手仍被他拉扯着,棠意也不急着收回,只有意问道:“原来她就是沈珊,你原本的未婚妻。”   对此事显然路行舟不愿提及,“哪门子的未婚妻。”   “可是她一直在府里,你当真不会娶她了吗?”   路行舟脚步一顿,随而定睛看向棠意,眼中有深情,话中有深意,“我想娶谁,难道你不知道?”   抿嘴甜笑,棠意轻咬下唇,脸上泛一起阵淡粉。   棠意的出现,是全然不在路行舟的计划之内的,原本,他只是怜她无处可去将她带回了京中,可两个人日渐相处起来,他已经不能忽略这个人了。   甚至还动了娶她的念头。   “我出身微贱,路大人和路夫人不会同意的,你别为了我为难,我跟着你也不是图什么名份,只要能每日见到你就好了。”以退为进,棠意知以路行舟的性子,最是吃这一套。   “这些不用你担心,一切交给我,我来想法子。”果不其然,如今路行舟已经全然被棠意捏入股掌之中。   一点点落入她设的温柔陷阱。   棠意是他所见的女子当中,最为温柔且善解人意的那一个,他铁了心的要同她在一起。   即便是家中人反对,他也要娶她入门。   见此下四处无人,棠意会心一笑,随后脚步前探,竟破天荒的朝他搂抱过去,整个侧脸贴在他的胸前,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路行舟轻轻回抱住她,完全沉浸在自以为的幸福中。   这个角度望出去,棠意的目光仍能锁在方才那座石桥之上,此刻桥上已再无沈珊的身影,可棠意却早将她的样子映在了脑海中,清清楚楚。   “沈珊,你欠姜芙的,她不讨,我来向你讨。”心中默声念叨着,眼中狡意一闪而过,自然,路行舟从未察觉。   ......   京中上元两日前,街头巷尾已然是贺彩一片,灯若长龙,随处可见,甚至比年节时还要热闹几分。   从前姜芙住在沈府,到了上元,也只能随着沈珊和沈瑛一同出来赏灯,兜里银钱没几两,东西自也不敢在那两位的面前买,且只能随着她们行一路走一路。   直到她逃到黎阳去,自己好歹赚了些银子,花起来才坦荡,再不必同旁人伸手要银子的感觉别提有多好。   如今再回京中,心中万般唏嘘,连她也说不好,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在京。   一辆素简的马车由太子府中驶入街市。   宁安楼外的如意坊是京中最为热闹之地,每到上元,几乎是人行擦间。   放眼一望,满城如龙的灯火下皆是行人,三五成群在集市上来回行动。   下了马车,崔枕安立于车外,等着与姜芙并行。   姜芙现下的所有目光皆被缭乱繁多的花灯所吸引,目中璀璨如明珠,不觉被引着朝前行去。   方柳带了护卫左右陪护,将崔枕安与姜芙护在正中,前有人开路,后有人善后,姜芙倒不觉着挤。   与崔枕安漫步于热闹街市上,光火照在她绝美的脸上,惹得崔枕安时不时的偷瞄她的脸庞。   美得让人窒息,又多了一份不真实感。   因他知道,或再不久,这个人就会像一朵烟一样飘散在他的身旁,或一辈子再也不会回来,她或是会去寻钟元,两个人的姻缘就此断开。   一想到此,崔枕安的眸色中有隐隐愁绪。   不是他的,终强求不来。   抓的紧,她只会自伤。   那样又是何苦。   且拿今日当永久,圆了她从前的意愿,只当了结。   似感受到了旁人的目光,姜芙侧过眼,正对上崔枕安的视线,这一回两个人谁也没有闪躲。   可姜芙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丝哀意。   说来也奇,自打当她知道钟元未死于崔枕安之手,先前对他的仇恨好像一下子全然散了。   就连他对自己的那些不好,她也不想深究了。   她的心性就是如此,旁人待她的不好,她都愿意宽宥,不光是他,就连曾欺负过她的沈珊她甚至都没有心思去追究。   姜芙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性子注定就会吃亏,可这是天性,亦是她的本性。   她只想将自己在京城的人生,彻底划一个完美的记号。   就此,在京城里,她便再也没有什么仇怨了。   突然深叹一口气,姜芙目光朝前,似感叹一般,“我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同你一起在上元节信步于街。”   迟到,总比不到要好。   “我以为,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了。”她一顿,“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别过眼,目光亦朝前,一双瞳孔却是涣散不再聚焦,“谢我没有杀他是吗?”   一提到钟元,崔枕安仍是心头发堵。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股子酸意。   一如过了今晚,他就会将他最爱的人亲手送走一样。   姜芙没再答,神绪未定。   耳畔风声呼响,将她所着斗篷外的一圈毛绒吹得胡乱摆动。   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思朝前行着。   若是可以,崔枕安倒是希望,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不觉行到了街心湖岸处。   两个人默契的齐齐停住步子。   当初正是在这里,姜芙在船上将崔枕安几乎扎成了一张筛子,京中冬日较比北境和暖许多,虽在上元,冷风扑面,却也未曾结冰,湖上仍有大大小小的游船。连上面的灯也较平日里多了几盏。   岸边仍有人将花灯陆续放入湖中。   姜芙忍不住在卖河灯的摊位上停下步子。   伸手拿起一枚莲花样式的花灯,且听卖灯的大姐忙道:“姑娘买盏灯放到湖中去吧,以祈来年顺风顺水,求得一个好郎君。”   在说到郎君二字的时候,崔枕安亦跟了上来,正好站在姜芙身侧,他并未听到大姐所言,只也顺势看向姜芙手中的莲花灯,这灯他看着眼熟,先前被扎得凄惨,就在他被抬回府中之前,他亦看到了湖中的残灯,多也是这种样式。   一辈子也忘不了。   见他过来,与姜芙离得相近,那卖灯的大姐这才看出端倪,瞧着两个人是一起的,忙又笑道:“哟,你们是一起的吧,娘子都买了,公子也来一盏吧。”   提到娘子二字,摊位上的两个人齐齐怔住,随而各自低下头去。   姜芙自行付了钱,随后捧了灯朝湖岸边行去。   崔枕安望着满目的花灯,倒是没下得去手,只远远瞧着姜芙蹲在湖岸边,先是双手合十,闭着眼不知在祈愿什么,而后又将那盏灯推入水中。   瞧灯时,宁安楼之上放了焰火,巨大的声响引来无数人的目光,随后如碎星在夜空中闪落,将众生的脸目照得一阵明暗。   焰火少见,姜芙亦忍不住注目过去。她在看焰火,而崔枕安隔着来往行人,满目唯有她。   作者有话说:   🔒 第91章 “崔枕安, 我不恨你了。”   上元节后,竟又下了一场春雪。   雪粒子落地即化,婢女往碳笼中添了两块新碳, 燃起来隐隐有松果香。   铜镜上映出姜芙的轮廓。   今日她梳了灵蛇髻,上面只插了一根素簪子。   脸未施妆,黯然的天色, 更显她肤色雪白通透。   伴随着碳笼中的火苗轻炸声一响,有婢女前来通报,“姜娘子, 太子殿下请您过去呢。”   闻声, 姜芙扶案站起身来, 打算同来人一同出门,婢女急急赶来送上斗篷, “外面天寒地冷, 您还是将这个带上。”   说话间已经为她披到了身上, 姜芙细声谢过。倒真让下人们受宠若惊。   房外湿冷, 姜芙抬手紧了紧脖上的细绳,随着来人一同前往。   本以为是去崔枕安所居长殿,倒没想竟是一路辗转, 到了一处偏院 。   此角落居府中西北角, 就算是先前姜芙住在这里时也未曾踏足过。   那时她恨透了崔枕安,根本没心思四处游走。   而今再行, 处处皆是陌生的风景。   府中西偏处,是一处楼阁,名唤沉玉。   婢女停住步子, 给姜芙让出路来, “姜娘子, 太子殿下正在楼上等您,您上去吧。”   未作声,待人推开阁门之后,姜芙踏足入内。   一楼空荡荡的,近乎没摆什么物件,一入阁中,风止冷顿。   顺着阁中的楼梯,姜芙慢慢提裙迈步,轻步踏上了二楼。   二楼与楼梯处还隔着一扇门,就势推开,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阁室中不同府中旁处奢侈富丽的风格,略显古朴雅致,正中摆着一张棋桌,棋桌之上还有一局未完残棋,而那崔枕安正坐于桌前,见有人入室,崔枕安抬起眼,两个人正对视上。   不难看出,他似又整夜未眠,今日眼下的乌黑照比先前还要加深一些。整个人也略显憔悴。   姜芙垂下眼,心中有些不安。   先前答应的事,只要一日未落实,姜芙便不敢再信。   看出她的局促,和对自己的防备,崔枕安唇角微勾,不知是在笑她还是该笑自己。   指尖儿捏住一颗黑子,缓缓定落在棋盘之上,“这盘棋,还是许岚沣在时未下完的一局。”   提及许岚沣,姜芙眼皮一窒。   “你不在京的这段日子里,他一直住在这间沉玉阁中,偶尔我会同他下下棋。”   也正是这段日子里,他与那许岚沣结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谊。   说是友谊也算不上,可再说仇敌,必然不是。   最让崔枕安惊讶的事,许岚沣此人,性情温和且平稳,无论看任何事都能以最沉静的目光去探究。   不若他,心中执念太深。   若说姜芙真的喜欢他,也算是情有可缘。   那人仿若一面镜子,越是平静,就将他照得越发不堪。   崔枕安言毕,此事更让姜芙新奇,再次环目重新打量这间房,似又有了新的感意。   “上元已过,”崔枕安言辞顿住,轻咬牙关,“之前答应过你的事,我没忘,亦不会食言,你不必惴惴不安。”   被他撞破心思,姜芙敛回目光。良久才缓启朱唇,心中怅然,“多谢。”   听,这句谢多客套。   从前在旧宅二人相处时,姜芙最不喜听到他说这个谢字,觉着生疏,而今当真不同了。   又是一声苦笑,崔枕安道:“你知道的,我不愿意听你说谢。”   “姜芙,”再一次唤她的名字,终于有勇气抬眼望向她,细细看她眉眼,似要将她深深印在脑中,“你可以走了。”   每说一个字,他心中的痛楚便似加重一分,尽管不忍,尽管他是为了得到而不惜用尽所有手段的人,可这一回,面对姜芙,他愿意放手一次,也仅这一次。   比起将她禁锢在身边,他更愿意看到一个完整的姜芙。   甚至已经猜到,姜芙往后的生活,她会过的安然平和,亦会去寻她心里最惦念的那个人。   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所有的东西或他都可以得到,却唯有姜芙不能。   姜芙不敢置信的看着他,眼中有了潮意,更多的却是欣慰。   未等她答话,崔枕安再次低下头,眉头紧锁,与她交待,“世上好人多,可恶人更多。你心慈手软,在外怕难撑家事,走时去向方柳要一枚令牌,有它在,可以护你百岁无忧,无人敢扰。”   先前黎阳的事仍历历在目,若非崔枕安一早安排了眼线在那里,只怕姜芙会吃个大亏。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不必了,”姜芙摇头,“闻叔叔会好好照顾我的,现在我也有家人了。”   这无疑是在告诉那人,她还会回到黎阳,去之有方。   椅上的人思觉敏锐,自也听出她的话外音,目珠微颤,“怎么,你不去找许岚沣吗?”   “我知道他没有死,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我就心满意足了。若是他想见我,也不会不辞而别。”   “对我来说,他不是许岚沣,她是对我最好的兄长,在我危难时救我出水火,我这辈子可能都遇不到对我这么好的人了。你为他翻案,放他生路,对此我很感激。”   “崔枕安,我不恨你了,你弃我一次,救我两回,放了钟元,亦为我父亲正名,咱们两个的恩怨,今日起一笔勾销。”   话音落,崔枕安惊一抬眸。   这一回,她未在姜芙的眸子中看到往日对他的敌意与仇恨,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一如两年之前初相见时。   似一股暖流入心。   “昨日我在湖岸边,放莲花灯的时候,默默起了个愿,我希望你岁岁无忧,安然到老。”   从前他承诺过二人相白首。   可自当知道是骗局之后便不敢再去想。   眼前这个人,这张脸,与她当初爱时不曾变过,可她的心境却不同了。   一朝生死,于鬼门关走过一回,姜芙便断了所有的男女之情。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的姜芙谈情颜变。   爱情是这世间最奢侈的东西,旁人的真心,再如何捧给她,她也不敢去拿,不敢去信了。   如今的念头,唯有择一心安处,渡过长日岁月,安即好。   这无疑又给了崔枕安一记震撼。   听姜芙讲说完之后,显见着他眼眶微红,淡蓝的眼白布着血丝。   不容说,此刻的姜芙给了他一种错觉,错觉两个人还在两年多以前,错觉他从未离开过,姜芙亦从未恨过。   可也不过是那一瞬间的恍然。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将自己拉回现实。   别过眼不再看她的脸,生怕下一刻,便舍不得让她走了。   一句不再恨,便已足够。   “你走吧,姜芙,”口不应心的催促道,“别让我后悔。”   沉吟片刻,姜芙轻咬牙关,最后留下一句:“崔枕安,这次是我丢下你了。”   随着一阵香气自门前消散,崔枕安再回首,门前早就没了她的身影。   再一次,他心如刀割,如若时光可以倒流,他想,他绝不会弃姜芙而去,亦不会怀疑她是细作。   然,时间无法逆转,河水无法倒流。   终,他还是丢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   就这样,崔枕安守着一盘残棋,从日出独坐到日落。一整日水米未进,亦未着一言。   最后方柳着实不忍,大着胆子入了阁室。   崔枕安只是面朝夕阳,独坐窗前,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方柳第一次,见此人这般失魂落魄,一如当初误知姜芙已死的时候。   “您就这样放她走了?”方柳一顿,“若不然,属下将人追回来吧,时日一长,她总会体会您的心思的。”   “别动她。”乍一开口,崔枕安嗓音嘶哑,却是决然。   他不想再让姜芙恨他。   这一回,他想做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丁香何时生叶?”   乍一问,方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模糊记得先前在府里移种了不少,他探目望去,“应是还早呢,这才立春。”   “方柳,”椅上的人干坐了一日,近乎成了石雕,终也微微侧动了身子,“将季玉禾叫来。”   一提及此女,方柳不明,却也不敢多问,知道现下崔枕安心情不好,他多一句嘴也不敢提,且听他如何说便如何做。   行这一路却是十分好奇。   好端端的又提季玉禾做什么?   那季玉禾是小郑后属意的太子妃人选,若不是出了许家的事,只怕现在早就由小郑后作主嫁入了太子府。   姜芙前脚走,崔枕安后脚就要季玉禾来此,是不是要讲说婚事?   连方柳都不觉满腹疑惑,却也不敢耽搁。   季府离此处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工夫便到了太子府中。   早春寒末,天黑的仍旧早,她到时,天色已经擦了黑。   由人搀扶着下了马车,不难看出,季玉禾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   先前两次提及过她与崔枕安的婚事,一次是在北境,一次是在京城,可都没了下文,而那高高在上冷若森寒的太子殿下又从未与她接触过,今日却破天荒的让她来此,季玉禾不由多出了几分心思。   念想着,是不是他终想起了小郑后先前曾将自己许给他的事。   不由心头窃喜。   一路忐忑的来到沉玉阁。   此处也是季玉禾初次来。   初来乍到,眸光不敢四散去看,只是随着带路的前人一路前行。   直到上了沉玉阁二楼,终见了许久未见的太子,季玉禾眼皮一窒。   在季玉禾眼中,太子殿下是她唯一看得过眼的男子。   少时她便听过他的大名,亦知他性情清冷,那时便有人影影绰绰的告诉她,她父亲在北境王面前得脸,待将来长后定会将她指给崔枕安。即便做不得世子妃,怕也是个侧室。   许是少时的观念根深,她待崔枕安总会有种特别的情愫在。   好似一切水到渠成,只是迟早的事一般。   后来长大,两个人的婚事被提及又放下,倒是让她患得患失。   一直耽搁到如今,这婚事也没落定,若说她心中没有怨气,哪能呢。   “季玉禾,见过太子殿下。”她上前去微微福身道。   许久未见,此人照比先前清瘦不少,可俊朗依旧,每每看过一眼,就让人心动的程度。   季玉禾的脸也不由得微烫了起来,若真论起,这还是少有的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   听闻声响,这才将崔枕安飘离四散的情绪收搂回来,他缓缓侧目看向季玉禾,不由定睛。   就是这张脸,与姜芙有几分相似的这张脸,似又往崔枕安的心口扎了一把刀子。   让他感到一阵窒息的难过,他别过眼去不敢再看。   “这么冷的天,让你赶过来,难为你了。”若是细听,不难听出,崔枕安的嗓音中微有些哽意。   可季玉禾是局外人,全然无觉。她只轻笑道:“太子殿下言重了,听闻您这段时日身子不好,本想着前来探望,却又听闻您不喜旁人叨扰,便没敢来,今日一见,倒是玉禾的福气。”   “今日叫你来不为旁事,”崔枕安一顿,“先前皇后娘娘曾提及将你许给我一事,你可还记得?”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季玉禾觉着自己的心脏狂跳,近乎一张嘴便能跃出喉咙。   微定心神,她朱唇微启,脸色又烫了几分,满含羞意的点头,却又怕他未见,又加了一声低应,“嗯。”   “今日叫你来,是想同你说一声,你与我的那门亲事,不能作数。”他讲的毫不留情,几乎没有半分犹豫。   却一下子让深陷其中的人刹时傻了眼。   几乎睁圆了一双眼珠子,季玉禾含羞的情意挂在脸上几乎尚未散去,就在她默然品味他的话之后,她才回缓过神来,自知不能失礼,却又不太甘心,只能硬端着肩道:“太子殿下,叫玉禾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太子殿下.......”正一如她先前所想,两个人的婚事被人提了几次又放下,每次都是希望而至最后又全盘落空,几番折腾,使得她近乎成了满京城的笑柄。   如今又是。   在她看来,何偿不是特意叫她过来再次羞辱一番呢?   “太子殿下,若只为了说此事,大可不必如此正郑重,您大可派一名女使,来季府传话即可,何必亲自与玉禾费一番唇舌呢?”   不难听出。她积怨已深。   从前只听说季玉禾模样好,品性好,脾气更好。是百里挑一的大家闺秀。   这般失仪,也是难为她了,更可见将人硬生生逼成了什么模样。   “此事一早便是皇后娘娘定下的,并非我本意,我亦知,此事对你造成了诸多不便。”沉一口气,却也未与人道歉。   还只觉着一切只是她应得的。   “既说了亲事,那便借此一并说了吧,此事闹得不好,你爹又在圣上面前得脸,我总不能亏待了你。”   “我的表兄崔初白,虚长你几岁,尚未娶亲,我思来想去,他或可成你的良配。”   “他的父亲前些日子病逝,父皇已有意让他接袭王位,不久后,就会前往北境封地,做北境王,而你嫁给他,便可成为北境王妃。”   “不知你意下如何?”   🔒 第92章 一双眼   千没想万没想, 崔枕安特意让她跑来一趟竟是说这种事。   他不要也就算了,偏却硬生生的将她推给旁人。   季玉禾强忍着愠意,原本端方温柔的一个人, 终也在这几次三番的戏弄之下有了脾气,手紧紧握于袖袍之中,“殿下竟厌恶玉禾至此?”   明明当初在北境时所有人都说她会嫁给崔枕安, 可为什么一转头竟成了这样?   听闻她语气中有怨怼之意,崔枕安微锁眉头,她毕竟是老臣之女, 她爹又是皇上亲信, 他不愿闹得太过难看, 强解释道:“并非是我厌恶,只是不愿意耽误了你。”   “此事是皇后娘娘定下的, 早知殿下不情不愿, 玉禾何必等到今日, ”与袖口中硬掐着自己的掌心含着泪仰起脸, “既现在殿下赏了玉禾一个好归宿,玉禾自当感激!”   “多谢太子殿下,玉禾告退了!”   她觉着无地自容, 京城里多少人都在笑话她, 若是还在京城当中,怕是真要耽误一辈子, 去北境,不失为一条上好的出路。   走时带风,一如白日里姜芙离开之际。   仅剩那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阁室里, 这会儿晖光洒在他身上, 铺就一层柔和的金光, 崔枕安单手轻握圈椅扶手,自言自语道:“姜芙,你既走了,这辈子我便不会再娶旁人。我也想知道,你当初是怎么过的。”   “我想试试。”   自然,姜芙根本不可能听到他的声声低语。   自太子府邸出来之后,她义无反顾踏上归路。   回黎阳的归路。   而这回,自然不是她一个人,还有闻叔叔相陪。   连闻会明也没有想到,一切竟然可以这般顺利。   他本以为,姜芙不会这么快就离开京城,不过她能选择自己的生活,闻会明自是替她高兴。   “芙儿,这回再回黎阳,你就什么都别做了,搬到闻府来,闻府就是你的家。   一直透过窗看马车外风景的姜芙听他唤声,缓缓自外的荒芜光景中收回视线,不若先前去时忐忑,这回连她的目光都跟着平和起来。   却分了神,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闻叔叔,你刚说什么?”   一见便知她心飞高远,闻会明便又道:“我是说,那间医馆,别再开了,先前闹出了人命,你就直接同我回家。”   姜芙想也没想便摇头,“闻叔叔,那间医馆我想开下去,那铺子定是不能要了,我打算在旁处再开一间,开医馆这段时日,我很开心,好像一下子寻到了方向似的,再说我也习惯了。”   “想来有闻叔叔你在,旁人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欺负我了,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话虽如此,可闻会明知道先前她在那间医馆里有多辛苦,他视姜芙为自己的女儿,更是舍不得她吃苦,“随你吧,不过你得回家来住,待回了黎阳,我就给你寻一处离衙门近的铺面,这样凡事都方便些。”   闻会明想得周到,闻府离衙门不远,且铺面开在衙门旁,一来她回家方便,二来也不敢有人轻易闹事。   如今父女两个好不容易重逢,闻会明自是再也不舍得姜芙自己颠沛流离了,总要将她放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而姜芙自是明白他的好意,更不愿意让他再担心,反正只要还允着她开铺子,如何都好,此事上便也不再执拗。   二人就算说定。   马车颠簸,姜芙微微侧过身去,掀开马车帘子一角,望着外面转瞬即逝的风景,那皇城早就不在视线之内,可她仍旧朝后望去。   那座皇城中,有她曾经爱了许多年的男人,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竟愿意给自己一份成全,一如姜芙所言,对他的恨意,到此为止。   她不想再恨了,她累了。   一路颠簸,再回黎阳,已是七日之后。   闻府内给姜芙专门收拾出来一方小院子,府中众人称呼她为“姑娘”,她与闻会明以父女相称,闻会明逢人便说姜芙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儿,无论如何,姜芙终于重新又有家了。   先前的那间铺子,对面曾是珍娘的那家小面馆,除夕之夜被烧成灰烬,而今在陆续重盖。   曾经的丰元堂,自姜芙上京之后便没再重开,一想到刘繁曾对她意图不轨,又死在那里,当真是一步也不愿再踏足,好在是衙门的差人帮她理了一应,将东西搬到新盘的铺面里去,沣元堂又重新挂了牌子。   玉书和小锦在家闲置了一阵子,这才等得姜芙回来。   这两个人聪明懂事,虽不知他们回家过年的那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姜芙如何又摇身一变成了父母官的女儿,可这两个人只听不多嘴,铺子开了一切照常。   昔日“死了男人”的寡妇钟郎中,改姓为姜,旁人问起,她也只含糊应过。   自打沣元堂重开以来,姜芙又恢复了以往忙碌的模样,但是却觉着这些时日无比轻松,什么烦恼都没有,只为了治病救人。   现如今的医馆比先前那间小铺子要整整大了两倍,姜芙生怕忙不过来,便又请了一个座诊的郎中,时而她自己又负责收些散户来卖的药材,此事她轻车熟路,因从前在京城没少陪着哑婆婆做这些。   “姜郎中,来收药材了!”春日一来,散户们便又忙碌起来,每日都有人来送药材上门,姜芙一应看过,照单尽收。   “来了!”姜芙站在柜后,听到有人唤她,暂放下手上活计绕过馆内候诊的病人来到门口。   今日来送药的,是住在南街尾的陈大叔,他手拎了一筐才采下来的草药,背上还背了一篓,一见了姜芙,欢天喜地的。   “哟,您这里人多,我就不往里挤了,我把药放在这,您过过眼。”陈大叔将背上的那一篓也放到铺面旁,姜芙回身向里唤来玉书。   街市上熙熙攘攘,来往行人不绝,姜芙全然没有留意,在一处离她不远卖书画的摊位旁,正有一双眼注在她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   🔒 第93章 是道别   玉书自医堂中出来, 麻利的清点散户的草药,计算价格,姜芙就在一旁瞧着, 如今玉书的活计做得越来越好,不光会将医馆里的事务打理的十分细妙,且医术也跟着精进不少, 假以时日定也可独挡一面。那时候起,姜芙便能松闲下来了。   春风入骨,街上的行人日见多了起来, 尚不到午时, 街上烙饼的摊子便传来一阵油香, 风送医馆,玉书俏皮的扭过头闻闻, “呀, 好香啊!好久没吃烙饼了。”   一见她笑, 姜芙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也好久没吃了,你在这盯着,我去给大家买些!”   原本玉书只是无意识的感慨一句, 倒没想着朝姜芙张嘴要的想法, 她这样一说,玉书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芙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姜芙笑着走开,直奔了街对面而去。   行出不几步, 似觉不对, 目光朝一侧望去, 所见之处皆是陌生的面孔,却也没瞧出什么不对,又觉是自己多思。   行到烙饼摊上,正烙饼的大哥识得姜芙,热情招呼道:“您来了,拿几张饼?”   “来十张吧。”一边算计着医馆里的人头,想着小锦是能吃的年岁,便多要了几张,一边掏银子,而后扭过头去朝西边张望了两下。   今日也不知是怎了,总是恍然错觉,好似被人在暗处盯着似的,怪让人觉着不安的,可每每望出去又什么都没有。   不多时,烙饼好了,老板将十张热气腾腾的饼以油纸包隔好,才免了烫手,姜芙这才捧了饼离开,就在路过书画摊的时候,姜芙脚步忍不住顿了下,目光再次环绕不大的书画摊位,未见异常,随即提步回了医馆之中。   就在她走后不久,一道修长而净质的身影自一幅长挂的山水画后出现,钟元的半张脸尚隐在书画后。   他双目中充满欣慰,抬眼望着这间‘沣元堂’已是心满意足。   自打离京之后,他便带着哑婆婆直奔黎阳,就是想看看这间沣元堂,而没想,姜芙竟也在此,对他来说已是意外惊喜。   此生还能再见她一面,他知足了,见她过的这么舒心自在,亦不枉他先前所做。   直到姜芙的身影全然隐于医馆之中,钟元这才扭身离开,行的不是大路,而是穿过一处狭窄的胡同,正与等候在那里的哑婆婆碰面。   哑婆婆耳不能听,嘴不能说,但她眼明心亮,当初过往,她自也清楚,亦知道为何钟元千里迢迢奔到黎阳来。   见他回来,哑婆婆不解同他比划两下,钟元看得懂,这是在问,为何不与姜芙相见。   他只是释然般的抿嘴轻笑,亦是从未有过的松意,他无法说,他早不是个男人,他亦无法说明自己的自卑,毕竟,在喜欢的人面前,有些事,是钟元永远无法迈出的那一步。   就算姜芙不在乎,可是他自己在意。   况且,他做为局外人,早知姜芙不会是他的,一声兄长,早便说明二人的缘分。   再不愿强求她半分,更不愿一辈子拿感激当枷锁扣住她。   他待姜芙好,是自愿,不出于任何目的,二人识于彼此困苦时,一如逆境中开出的一朵逢生花,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美好,这便足够。   “她过得好,我就知足了。”钟元一边比划一边说道,“咱们也是时候赶路了。”   显然,哑婆婆更不解,可既他不愿说,她亦不勉强。   自打两个人同时消失,哑婆婆便一直守在那间小宅里等着他们回来,其实她也早将钟元当成了自己的儿子,知他心之所系,既可怜又心疼。   可路要朝前走,眼要朝前看。   人生无常事十居八/九。   哑婆婆拍了拍钟元的肩以作安慰,紧接着又比划道:“咱们今日就动身去沣州吗?”   钟元点头,“今日就去。”   出来的太久,是时候回家了。   ......   寒来暑往,不过四月,京的花都开了,街头巷栽种的柳树桃树都发了新芽,远远瞧着细嫩的绿色,似新生。   一直灰暗冷肃的太子府亦有了新的生机,冬日一过,便有了生意。   去年移种下的丁香这会儿嫩叶长的甚好,饱满光滑,闻上去有淡淡的草香气。   崔枕安书房的窗下正前方亦栽了一株,因年岁未长,不过也才齐窗沿高,坐于案前,推开窗一眼便得见。   姜芙走了许久,这些日子以来,崔枕安都是指着那些过往过日子。姜芙从前所书那些干叶被他好生存放在一只锦盒里,上面所书写的每一个字他都已经熟记于心,却不忍心打开来瞧。   这些是姜芙留给他的最后的物什,唯一证明姜芙爱过他的东西。   黎阳那头,每隔两日便会报上来一封密信,是他派去的眼线,保姜芙平安之人所写,虽每次的内容皆相差无几,可正是这短短几句,也能让他安心。   自打处置了郑君诚等人,崔枕安再没见过小郑氏,自然小郑氏也未再提过他,当初亲近的两母子,如今形同陌路,尤其使人心寒。   这世上,好像除了皇权,便再无旁他,他仍旧是当朝唯一的储君,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可崔枕安自己心里清楚,他除了这些东西,一无所有。无人问他冬可暖,食可温,夜可眠。   他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可最为珍贵的那个,却不要他了。   春风一扫窗格,书房外传来方柳的声音。   书桌前的人理了神思,自堆成山的公案里抬起头来,一眼便见着方柳手里拿的书信。   心头欢喜,崔枕安自知这书信样式,是从何处来的。每日的期盼也唯剩了这么一点儿,他迫切的想要知道关于姜芙的一切。   方柳一照从前,将书信放在桌上,而后静立一侧不敢打扰。   明明心急如焚却仍旧自作端缓,先是挺直了腰身,目光看似不经意的略过那封书信,实则搁笔时不甚渐开的墨点已然暴露了他时下的心态,方柳看在眼中,假作不知的望天。   竹节般的长指小心撕开信封头蜡封,而后将内纸拿在手中展开,今日的信照比往常不同,多了一张,眼线写的几笔他一眼看过,却在这封信的结尾处定住了目珠,急急拆开另一页纸张,只瞧上面娟秀的字迹,是一张药方,在看到这方子第一眼,他脑中轰然一响。   这字迹他一眼认出,是出自姜芙之手,原是派出去的人心思多,时常用一样的信言回应总觉着不妥,便大了胆子跑去沣元堂以调理之名见了姜芙一眼,姜芙便给他开了一张温补的方子,他又将这张方子塞入信中发回京中。   谁料,此举正中崔枕安的心怀,见其字,一如见其面。   笔峰力道中正,似柳叶儿拂然,崔枕安指尖儿轻触其上,似上面还落得她的指温。   他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看到姜芙字迹的第一反应,只觉着心中激荡,欣喜无双。   这一刻,姜芙似离他很近,似在眼前一般,正是这种微妙的情绪,竟填补了这些天郁郁不欢的空白,那一颗空落落的心,也在此刻填实,只因这一张与他根本无关的方子。   却让崔枕安如获至宝。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温暖牵怀的情绪里的时候,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   彼时少女时的姜芙,是否也一如他此刻,无论拾到何物,只要与他崔枕安相关,便觉欢喜?   这其中的万般滋味如今才尝到,终使他恍然,原来,思念一个人,还可以是这样的吗?   就是那种,明明人还在,明知那人身处何方,却触不到,见不着,仅仅能靠着一个遥远的梦支撑的日子,意是这样的吗?   方柳听到书案后的人深吸一口气,独自念了两句,而方柳也只浅听到其中一句。   “这样的日子,她到底过了几年?”   重捏那张方子于指腹,眼畔温湿,随既见他又轻笑起,眸中却无喜意,带着满盈的伤怀,“我不晓得有她时,她便已经靠着我撑了那么些年,我都给了她什么呢?”   过往不忍细看,曾经经不住细想,当真若细想,处处皆是钉子,是他一颗一颗放上去的,再一颗接着一颗扎入姜芙的心里。   唯有这么一张不起眼的方子,便让人感慨良多。   终于明白,他当以补偿的太子妃位,姜芙几乎不看一眼又是为何。   天高海深又如何,她当年所受苦楚,又有谁能补偿得了。   “太子殿下,您说什么?”方柳在一旁见他独自絮叨良久,忍不住问。   崔枕安再抬眼,眼尾泛了淡淡的红意。   将手里的纸张细细折成原来的样子,最后收于桌上存叶的锦盒当中,一如存放天价的珍宝。   “方柳。”崔枕安低唤,“准备些东西,我要去黎阳走一趟。”   黎阳有谁,方柳自是清楚,一早便觉着他会按捺不住,竟没想这么快。   正当他要应下之时,崔枕安望向窗外又突然改了主意,“罢了。”   作者有话说:   🔒 第94章 亲事   如果就这么贸然去了, 她会不高兴,会觉着自己言而无信。   他不愿让自己在姜芙心中的印象再低一分。   只能将所有存留的物件珍藏,默默怀念, 一如她当年那样。   这回轮到自己,他要走一回当年姜芙走过的路。   “方护卫,路公子来了。”有小婢女在门外探头, 细声同方柳道。   方柳点头,才想通禀崔枕安,便听崔枕安先一口道:“让他进来吧。”   从前那人没规没矩想来便来, 这回竟破天荒的请人通报, 着实让他感到意外, 同意亦觉着应是遇上了什么事儿,想要请他拿个主意。   拢好情绪, 崔枕安慢条斯理的将书信收回抽屉, 好生将那只锦盒摆放到一旁。   路行舟大步匆忙进来时, 因走得急, 脸上透出微微红晕色,不难看出,他来势急匆。   “你先出去, 我有事儿跟你们太子说。”路行舟进门时的第一件事, 便是将这房中的耳目都支出去。   方柳是崔枕安的人,自是先得征得崔枕安的意思, 只瞧案后那人缓缓闭目而后睁开,这便是答应了,方柳这才敢出门。   转眼这书房中再无旁人, 路行舟反倒欲言又止。   话到嘴边, 反倒是不好意思再讲了。   “怎么了?”崔枕安忍不住问。   见他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到底还是脸皮厚重,干脆一咬牙道:“有件事想求你帮忙,太子殿下位高权重,想来这件小事,难不住你的。”   “我也是没了法子,生怕家人反对,......”   “你想娶棠意?”——不想听路行舟啰嗦,二人近乎自小一齐长大,路行舟一张嘴,崔枕安便能看到他的胃。   这种默契总能使路行舟觉着格外的省力,亦少了许多口舌,说到棠意这个名字,连他都忍不住心花怒放。嘴角裂的大开,连收都收不住。   夸张了些,崔枕安也是第一次瞧见他这副模样。   “这都让你猜到了。”路行舟的面色更加红了一些,明明家中已有妾室几房,却仍像是个未曾经过人事的愣头小伙子一般。   路行舟自外带回来一个女子的事早就闹的满京城沸沸扬扬,外人对那女子身份诸多猜测,路府里的人亦知路行舟的心思,路大人和路夫人一直想的便是让他找一门门当户对的高门之女成亲,谁知挑来选去,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来女占了先机。   路行舟掩了棠意的瘦马身份,可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棠意模样不错,识礼端方,不像是普通小门小户之女的作派,却又不似出自大家的人,加之她占了路行舟这样的人,暗地里不少人对此事不满,渐渐的有心人便将那流言传的四处乱飞,已经有人开始传言她是哪里的红坊女子。   原本崔枕安也以为路行舟是闹着玩的,原本以为他带着那女子来京,不过是出于怜悯,谁知时日长久,两个人竟生了情,他亦动了心。   其实从棠意身上,崔枕安也隐隐能瞧见姜芙的影子,一样的言辞温软,一样的沉静寡言,不在意外界纷扰,只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过日子。   “你是认真的吗?”崔枕安问道。   方才还一直嬉皮笑脸的人,一听此问,立即认真了起来,很郑重的应了一声,“嗯,是真的。”   “你喜欢她什么?”   “性子良善,很温柔,永远会站在我的角度考虑问题,起初我只是觉着她可怜,可是后来,便不止是可怜了。”   一见便知是真的动了心,因为路行舟在提到棠意的时候,眼中的华彩是掩不下去的。   “可是路大人,未必会同意你们的亲事。”   一提此,路行舟眼中华彩消散,“是,所以我才来求你,求你给我做个主。”   “此事倒是小事一桩,只是只怕路大人到时候又要来找我的麻烦。”崔枕安道。   这其中的麻烦路行舟又何尝不知,自打棠意入府中,路行舟的父母双亲连见也不肯见上一面,尤其是着重门第的路大人。   现如今风声渐起,路大人甚至放言,要清一批府中的闲散人等,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   开头都这般艰难,更何况是他要娶棠意。   论家世,棠意的身份的确拿不出手,尤其是他们这等高门,可论心,他路行舟,除了棠意,谁也不想要。   “我该如何帮你?”崔枕安自己对于感情之事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但是对于路行舟的请求他不会不管不顾。   愿意成全他。   “给她安个身份,还是.......”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先例,为图名声好听,会将女子过给臣下之家且当算作是个义女,这样一来,套了个身份,对双方都有益处,更重要的是,只要有了家世,就能堵了外人的嘴。   当年姜芙正是借了沈家的势,才能嫁给崔枕安,只瞧名,谁又能知其中的污秽与盘根错节。   目光又扫向窗外那株丁香,春末的天气,叶子长得刚刚好。   这样自是最好不过,路行舟此来就是图的这个,自知来找崔枕安他定是有法子的,于是笑了笑道:“一应都随你处理便是。”   “此事不难,不过既是想要安个身份,需得找人先摸透她的底才行,出身微寒不怕,只要是清白家世即可。”   在崔枕安这里,所谓的清白,不过也算是摸个底,首先得确定那棠意是出身寻常百姓之家,而非谋逆之人后代既可。   其余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既你说,那我便放心了,一切都由你作主。”路行舟便知,他来此一趟算是走对了。   惴惴不安的来,听到崔枕安给了他一个肯定,路行舟心里总算是踏实了,待料理了自己的事,定下心来,才发觉崔枕安容色不比从前。   没什么能躲得过路行舟的耳,他目珠微动,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了?就放任姜芙离开,你甘心吗?”   从前或是路行舟不懂,可自从有了棠意,只是每日都想跟她在一起,试想若是棠意离开了,他心里一定也会难过的要死,更何况是崔枕安。   如今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提及,偏偏姜芙这个名字再从旁人口中念出,只会让他觉着心里更加难受罢了。   “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吃了旁人的糖,再轮到自己,除了苦楚便是无边的思念。   因而他才越发的想要成全路行舟。   成全不了自己,总要成全旁人。   路行舟从前不懂,甚至还劝过他放手,可事情真轮到他自己,若是现在让他放开棠意,他也是不肯的。   因而他已经无法客观的再劝些什么。   “许久没有同你下棋了,陪我下两盘吧。”关于姜芙的事,崔枕安不想再谈,亦不想让人再提起,他只知脑子很乱。   崔枕安一向对路行舟有求必应,路行舟对他亦是。   见他心绪不高,总不忍心舍他不顾,且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天光大好,闲来无事,多陪陪他,也总是好的。   不同于崔枕安整个人愁云惨雾,路行舟的欣喜都腻在眼中,这样的他,也是崔枕安从未见到过的。   原来真心喜欢一个人,竟是这般。   回想姜芙从前和他在旧宅,即便每日活在一双双鹰似的眼中,她却也从未谈过苦和难,每日都乐得自在。   现在方知,她并非天性乐观,只不过那时的她,与心爱的人在一处。   那心境如何比得。   可崔枕安现在懂了,她却不愿再给机会了。说起也是讽刺。   这几盘棋一下,便自天光大亮到了夜色盖天。   两个人浑然未觉。   路府中的棠意知道路行舟去太子府是为了两个人的亲事而努力,从白天等到夜里,却始终不见人来,她本打算提了灯去他书房瞧瞧人回来了没有。   才一出门,却被这园子里的婢女珠儿拦住去路。   “棠意姑娘,这么晚了您这是去哪儿啊?”珠儿问道。   “公子书房里的松香快用完了,我去给他送些。”棠意随便扯了个由头搪塞。   珠儿又道:“夫人特意吩咐了,今日入夜后,府里的人都不能随意走动了,免得惊扰了前堂的贵客。”   珠儿是挑了好听的说的,实则路夫特意吩咐了人看住了棠意,不让她在府里乱跑。   珠儿不敢得罪公子眼尖儿上的人,只能这样说。   路家一向不待见棠意,这段日子她难听的话也没少听得,棠意是个聪明人,既是路夫人的意思,便也懂了,这令就是为她下的。   “这么晚了,府里还来客啊。”棠意随口一问。   珠儿道:“倒也不是客,是亲,是在京外当官的二老爷回京述职来了,本来白天就能到的,谁知路上耽搁了,就赶到了夜里,这会儿前院正设宴,给二老爷接风洗尘呢。”   提到二老爷,棠意心中咯噔一下,面上仍无异动,看起来平静异常,她状似打听闲事儿似的又问:“二老爷?”   “是啊,棠意姑娘不知道吧,咱们老爷的亲弟弟,路待云路大人,”话一脱口,珠儿便收不住,“咱们老爷就这么一个弟弟,对他好着呢。”   提到这里,珠儿心中也莫名有些说不上来的羡慕。   “既如此,那我就不乱走动了,免得冲撞了贵人。”听到这个名字,棠意指尖儿捏紧了手提的灯柄,默声转身,又回了房中去。   美人灯尚未熄灭,棠意眼中却闪过隐隐阴笑,“路待云,你也来了,这回正好,你们路府,齐全了。”   作者有话说:   🔒 第95章 起事   五月一来, 天气显然始热,京城中百花齐放,崔枕安整日忙的不可开交, 几乎将所有的事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没日没夜,不得一日闲, 只为了不去想那个人。   府中栽种的丁香开了花,紫色的花簇长势喜人,每每路过一阵馨香, 时常让人流连驻足, 崔枕安偶尔得空便坐在书房桌案前, 什么也不做,仅仅是盯着窗前那一株丁香愣得出神。   他对姜芙的思念没有因为时日流过而松浅, 反而越来越深, 有时夜不能寐。   夜莺啼过几回, 崔枕安躺在榻上, 微微侧身,面朝榻里,看着眼前一只空空的锦织软枕, 脑子里想的是当初姜芙躺在他身旁的模样。   如今榻冷独眠, 仅剩他自己,每每夜深, 他都觉着格外的孤寂。   今日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心中愁闷,只能起床下榻, 推开窗, 一阵风入室, 恰好卷带着一股浓郁的丁香气。   不由走向桌案坐下,自抽屉里翻来眼线自黎阳发来的一封封书信,上面的内容不知看了多少次,可事关姜芙,常看常新。   从前自酿苦果这回他也算是尝到了,可仍觉着不够,他想做些什么,他想去看她一眼,可每每想到她或会不喜欢,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其实崔枕安自己也不晓得他能撑多久,近乎日日都动着想去黎阳的念头。   自天黑等到天亮,他才有了些困倦之意,自桌案上起身,便听到方柳在门外高声禀报求见。   这时辰早了些,且听着他语气有些急冲,崔枕安应了一声:“进。”   方柳急忙入室,将一封密折奉上:“殿下,八百里急奏,崔初白起兵谋反了!”   ......   五月节一过,黎阳城中来往行人日渐多了起来,多是从城外奔来的,且这阵子闻会明也不在黎阳,姜芙去衙门也见不着他,城中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似要发生什么大事。   今日姜芙不必坐诊,且在柜上同小锦一齐称药材。   “小锦,小锦!给我抓些药材!”行商刘老板人未到,声先至。   姜芙抬眼,瞧了他一眼,还未等开口,那素来不拘小节的刘老板便笑了,“哟,姜郎中今日也在。”   说话间,他将方子搁在柜上,上面是姜芙的笔迹,先前给他开过一张败虚火的方子,这回又是来照方抓药的。   “有些日子没见您了,这方子您用着可好?”姜芙与他闲聊两句。   对于姜芙的医术,刘老板自是赞不绝口,“方子不错,我觉着我再吃两剂就能全好了!”   小锦自他手接过方子,从前的药都是他给刘老板抓的,两个人也算熟识,小锦便一边忙着,一边与之闲聊起来,“刘老板,您走南闯北,最近可有什么新鲜事儿说来听听?”   刘老板这样的行商,消息最为灵通,且他在这街上几乎人人识得,也是个大嘴巴,不提还好,一提他便来了劲头,“还真别说,你们可听说了,要打仗了!”   他声线高提,此言既出,医馆中众人皆齐齐望向他,人群中还有应声的,“听说了听说了,看来是真的啊!”   “我才从明州城进了一批货回来,官兵一路好生检查,听说是北境有人造反,朝廷已经派了人去镇压,那些人啊,嘴严的狠,也没个确实的消息,不过看样子,十之八/九是真的,明州离北境最近,那边的百姓已经开始往外逃了。”   一提北境二字,姜芙忍不住联想起崔枕安来,他出身北境,亦是自北境起兵造反。   手上的活计不禁停了,素来不爱生事的人,也忍不住多了心,且老实听着。   刘老板说的不像是假的,近日城中的外来人显见着多了起来,且已经好几日没见到闻会明,姜芙不免多心起来。   “怎么又是北境,不大可能吧!”   “有什么不可能的,北境地势险要,兵壮马肥,且看这阵子百姓都出逃,那还有假.....”   “若真的打仗,会不会打到咱们这儿啊!”   “难说.....”   姜芙忧心,目光飘向医馆门前,望着街上人头往来,远远便瞧见李娘子身边的小玉不知何时在门口,也不进来,只朝她招手,医馆里的人说的热闹,姜芙绕出柜前,来到门口,“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进来?”   小玉道:“姑娘,老爷回来了,老爷让我来请您回家去。”   “闻叔叔回来了?这么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姜芙问。   小玉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只是来传话的,瞧着老爷脸色不大好,姑娘早些回家吧。”   一走就是这么多天,加上城中不对劲,姜芙心下不安,着实耽误不得,只能应下,“我这就回去。”   姜芙正好也有事要问,扭身朝医馆中小锦嘱咐了几句,便同小玉一同往回家赶。   才回府中,直奔闻会明书房,却见着闻会明一脸阴色,一见姜芙归来,他眉目一提,忙朝她招手唤道:“芙儿,过来,我有事同你讲。”   姜芙提裙入门,未行至近前,便先开口道:“闻叔叔,近日街上有些古怪,许多人从城外来,还听说要打仗,是真的假的?”   原本还以为刘老板说话是夸张了,将信将疑,可一见他神色,又觉着不似传言。   “芙儿,你收拾收拾东西,我派人将你送回京城去,你先去京中待上一段时日。”闻会明未答,只是安排。   “闻叔叔,你为什么要将我送回京?是不是真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这两日我被召去了阳州,阳州相邻的明州被北境军夜袭,已经丢了,谁都没想到,现如今的北境王会联手乌行部落和周边反贼举兵谋反,以朝廷晦暗,任皇族欺压百姓之名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咱们黎阳离阳州不远,若是阳州被攻破,黎阳自也不保,北境军势如破竹。”   这些并非危言耸听,从前在京中,崔枕安与旁人商议国事的时候,姜芙也从在旁听过几耳朵,当年他率北境军联手各起揭竿而起的反贼头目攻打朝廷,彼时为利而聚,在破了前朝之后,给了他们相应的割地,任由他们占山为王,可是那些人胃口不小,平定天下之后常与朝廷有所摩擦。崔枕安以防生变,明里暗里的派兵去四处打压,当年的反叛军已经不成气候,却也因而生了仇怨。   天下明面太明,实则处处不安,加之郑君诚一案,与许定年一案牵出的丑闻太过匪夷所思,折了一批民心,这也是当初崔枕安最为担心的事。倒不想,这么快便成了真。   果真有不安份之人趁此机扬风而起,名正而言顺。   “听闻现在的北境王,名叫崔初白,是当年崔枕安最信任的堂兄弟,当初他料理了许多意图不轨的人,却唯独没有碰他,我也听崔枕安讲过,他是个很老实本份的人,这样的人竟会起兵谋反?”   姜芙没见过这个人,但是从崔枕安的口中听闻他对此人评价尚可。   当年他在京中为质的时候,许多堂兄弟觊觎北境王的位置,唯有此人不曾参与其中,加之其父一路辅佐当年的老北境王,战功赫赫,崔枕安才放了他一马,且加以重用,谁又能想到此人竟会反咬一口。   不过话说回来,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表面和内心是不一样的,当年那崔枕安不也是表里不一,这样一想,也就不觉着奇怪了,崔家的人多几个这样的,一点儿也不意外。   “我是黎阳的父母官,自是要同黎阳共进退,谁都能走,我不能,可是我也不想让你受伤,你先去个安全地方,暂避风头,若是朝廷就此压下那是最好,就怕有个万一,哪日黎阳城破.......”此去阳州,闻会明自是晓得轻重缓急,有些话他未点透,可既能想出这个决定,只能证明打到黎阳来是迟早的事。   见事态不似自己想的那般简单,姜芙摇头,“不对啊,听说那崔初白才去北境不久,应是脚跟都还未站稳,怎的他便有这么大的能量,敢起兵呢?”   “从他攻陷明州此举来看,并非是一时冲动临时起意,应是早就有所谋划,既与那些人一拍即合,更加证明了他早就在暗处与那些人勾结。”闻会明叹了一口凉气,“先前轰动天下的郑君诚一案,想来你也听说了,听闻,郑君诚生前,与崔初白有所勾连,也不知是真是假。”   “总之,现在最安全的地方便是京城,你若回京,我想,崔枕安会护你的,如若你再出些什么事,我该如何同你死去的爹娘交待。”如今闻会明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姜芙。   归京这一趟,他看得出,崔枕安对她有情,如若这世上还有一人能完全护她平安,那只有那位太子殿下。   如今天下始乱,今日不知明日事,总不能将她放在离北境这么近的地方冒险。   “闻叔叔,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不想回京城了,无论怎样,我得跟你在一块儿,你若是想把我送回去,我定是不肯的,既然北境谋反,想来朝廷已经得到消息了,一定会派兵前来定反,你担心的那些说不定不会发生呢。”   “芙儿,听劝......”   姜芙仍旧摇头,“您不用劝了,除非您跟我一齐走。”   姜芙反将一军,因为她知道,无论何时,闻会明不会丢下黎阳城不管的。   “你这孩子,脾气跟你爹一模一样.....”闻会明知道有些事他管不了姜芙,亦做不得他的主,即便是将她强行送走她也会偷着跑回来。   “闻叔叔,你就别担心了,旁的我不敢说,可崔枕安那个人,心思阴着呢,若论起出阴招,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崔初白与他谁输谁赢还是未知呢。”   论阴险,姜芙认为崔枕安更胜一筹。他可是这世上最会行骗之人。   “闻叔叔,我瞧着你近日脸色不好,你日夜奔劳,一定小心自己的身子,”姜芙心疼地道,“我去让厨房给你做些药膳,您好生补补。”   她瞧出了闻会明的不甘心,生怕他又提将自己送走的事儿,干脆寻个由头先走为上。   未等闻会明再劝,人早就逃了。   不得不讲,姜芙虽与闻会明讲说轻松,可心里却没那么明朗。   第一,她离开时早就知道,朝廷表面安稳,实则当初夺位时算不得名正言顺,且那些因利而聚的小人因不满而成了后患。   第二,如今晖帝,年轻时糊涂,老来庸弱,时常举棋不定,造下了一堆烂摊子,这些都由崔枕安一人承担,崔枕安于朝事上倒有所建树,只是他身子一向不好,也只怕现如今精力有限。   一个无能的父君,加上一个破败的身子,姜芙心中隐隐不安。   天气炎热,院中蝉鸣阵阵,叫的人心慌意乱,姜芙走到树下阴凉处暂停脚步,她微定心神,摇了摇头,“我担心他做什么。恶人自有恶人魔。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当姜芙意识到她在为崔枕安担忧的时候,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作者有话说:   🔒 第96章 局势   事情远远没有想像的那般乐观简单。   昔日毫不起眼的崔初白, 一如当年的崔枕安,蛰伏多年,也是后来崔枕安才知道, 原是崔初白早就暗中联络他的舅舅郑君诚做一些不耻之事,当年私宅少女案,崔初白也有份参与, 郑君诚与他暗中勾结,东窗事发之时便有了联手暗害崔枕安的念头。   虽当时未成功,却也因郑君诚对崔枕安的憎恨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那便是暗处的崔初白。   当年崔初白暗中敛财, 私财用来招兵买马, 只待他日归得北境,成为北境王才掀山而起。   一如当年的崔枕安。   可谓是扮猪吃虎, 手段高明, 连崔枕安亦不曾发觉过。   那群被崔枕安早就打散的乌合之众又全部簇拥到崔初白的身旁, 加之崔初白联络一直虎视眈眈的他国部落, 一时如同一只猛虎,当真给了朝廷不少打击。   好在崔枕安的身子已经调养的差不多了,腿伤也好的差不多, 虽不及从前灵活, 但只要时日长久,总会痊愈。   晖帝身子每况愈下, 所有的担子都落到了崔枕安的头上。   一时也让他费了许多心血。   路行舟前夜未归家,近乎与崔枕安商量了一夜兵事,待次日回府时, 眼底灰黑色。   让他意外的事, 棠意竟也等了他一整夜, 且是在他房中。   两个人虽已经谈婚论嫁,路行舟也不是未经人事的人,可他在棠意面前从来都是循规蹈矩,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曾碰过她的,因而一早发现棠意在他房中,倒让他心生微妙之感。   “你怎么来了?”   一见棠意,他永远都只有欢喜。   “见你这阵子累的紧,想着给你送些吃的,倒没想,你一夜没回来,”棠意亦顶了一双乌黑的眼,指了指桌上的瓷盅,“这是昨夜都炖下的,眼下都不能吃了。”   听到这些,路行舟只有心疼,他忍不住上前,心中一暖,温柔的嗔怪,“傻不傻啊你,等我做什么?”   “前线战事如何?最近听闻不太好,是不是外面乱传的?”   一提战事,素来没心没肺的人也有了隐忧之感,路行舟脸色不由一沉,思忖片刻才小心翼翼道:“棠意,有件事,我必须要同你说明。”   “我.......我们的婚事,可能要延期了,如今动乱,朝事不稳,咱们若是这个时候成亲怕是不妥当,容易落人口实,况且家国危难,婚事也该往后放一放。”   原本想着待崔枕安将一切安排好两个人便成亲的,谁知竟半路出了这种事儿。   路行舟便觉为难,明明先前答应过棠意,这会儿食言,他总觉着对不起她。   本以为她或多或少会有些情绪,哪知听他这般讲说完之后,棠意不怒反笑,十分贴心的道:“我也正想同你说这件事呢,现如今朝廷正平乱,咱们成亲算什么事儿啊,总归是对你不好的。”   “反正我知道你的心意就成了,成亲早一天或晚一天我都不在意的。”   “你且去安心做你的事,我会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待着等你。”   一席话,当真让路行舟万分惊喜,他只知棠意善解人意,竟没想到她竟这般为自己考虑。   先前的担忧一扫而空,反而是路行舟觉着是自己多思,有些不好意思。   这下,他笑的释然又感动,不由朝她张开双臂。   棠意心领神会,一头扎到他怀中,两个人紧紧相拥。   “这些日子你是不是不常在家,需得往太子那里去?”   “嗯。”路行舟一手抚着她的后脑,一手环在她的腰间,认真答道,“这些日子怕是我不能常回来,前方战事吃紧,我要住在太子府中,与太子商量对策。”   “嗯,我知道了。”这正中棠意下怀,他不会回来正好,正好方便她行事。   路待云好不容易归京,她又如何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一夜未曾眠,待小眠了一会儿,路行舟又起身回了太子府。   崔枕安却不若他,始终没有休息过。   才与一批朝臣商量过,这会儿书房中很是安静。   “你多少休息一会儿,吃些东西,若是这样,身子会吃不消的。”路行舟看不下去他这般不眠不休,于是劝道。   崔枕安充耳不闻,“你来的正好,这是刚呈上来的急报,你瞧瞧。”   路行舟顺势接过,只瞧上一眼,眉目便紧紧皱起,“崔初白动作竟这样快。”   连他也不禁感叹道。   不过短短两个月的工夫,他先是攻下明州,而后又攻下阳州。   明明已经派兵前去,谁知根本敌不过他。   “是我们小瞧他了。”路行舟沉叹一口气。   “明州一破,接下来就是黎阳。”   阳州离北境相近,明州兵力不足,这两座城守不住早在崔枕安意料之中,毕竟发兵前往需要时限,且崔初白有备而来,这结果一点不意外,而今他怕的,只有黎阳,黎阳有谁,可想而知。   “你不是已经派兵驻扎黎阳了,”路行舟眼珠子一转,“你担心她吧。”   “我已经给闻会明发了一封密信,让他将姜芙送出来 ,可他说姜芙不肯。”   原来他一早便有安排,只是以姜芙的脾气,如若她不肯,谁也治不得她。   这结果,一早崔枕安也料到。   “事情可能还没差到那种地步,崔初白来势汹涌,却也不是无懈可击。”   如若真像路行舟说的这般简单那是最好,可事实如何,崔枕安心知肚明。   他养病的这段日子,晖帝重用崔初白,竟轻而易举的将他放归北境,无异于放虎归山。毫无疑问,这又是他父皇留下的烂摊子。   若是他,根本不会将这般重要的地方轻易放出去。   可事已至此,再说无益,只能尽力挽回。   “朝中可用兵将不多,若真到万不得已,只怕我要亲自去一趟。”崔枕安忧思道。   “若如此,我陪你。”   二人一直是并肩作战,只要崔枕安有所要求,路行舟第一个响应,永远是如此。   本来路行舟打定了主意,这段日子都留在太子府,谁知才到夜里便来了家厮,急匆来报信。   来时却也不说何事,只说有要事让他先回家去。   前方吃紧,路行舟不愿因家事耽搁,只让那家厮直言是何事。   小厮来时受路行舟的父亲路青云格外叮嘱,此事不得外传,他入门吱吱唔半晌,也只有一句话,便是劝着路行舟回去。   路行舟这才有些恼火,扬声骂道:“现在都什么节骨眼上了,还在这里添乱,你倒是说家中出了何事。”   那小厮不敢多嘴,只抬眼瞧了他一下,而后又将头低下。   路行舟没了耐心,直言道:“太子殿下还在这里呢,你这般放肆,是想要被治罪?”   他自是认为,没有什么可瞒崔枕安的,便命着小厮直言。   那小厮胆子小,经不住吓,他既这般说,也就硬了头皮道:“回少爷,是沈娘子,和二老爷......”   此事来传话的小厮也不知该如何讲说,只挑了干净的道:“是一个丫鬟无意当中撞见的,本来那丫鬟是给二老爷送东西,谁知一进门,便瞧见.......沈娘子和二老爷在榻上......”   “老爷和夫人已经知晓此事,将沈娘子给暂关起来了,老爷的意思,沈娘子是您的人,让您回去拿个主意.....”   一提沈娘子,路行舟头都大了,他与崔枕安对视一眼,自是知晓这旁人口中的沈娘子,就是在路府中不上不下的沈珊,随即骂了一声,“这个贱妇。”   沈珊名声不太好,先前这门亲事就是她使了手段,而路待云又不是个安份人,两个人搞到一起也不奇怪。   “我早让你将她处理了,”崔枕安轻笑一声,“你偏不听,非要留她性命,此女无耻至极,有今日不是奇事。你回去处理吧,干净一些,别留活口。”   路行舟无言以对,更觉着府里出了这种事儿,着实无脸。也只能灰溜溜的离开。   在路行舟的心里,他家的这位二老爷路待云,也就是他的亲叔叔,真是色中之恶鬼,尤其沉迷酒色,从前因为此事惹出多少祸端,到头来都是路青云给他善后。   随着年岁渐长,本以为他不似年轻时,却仍旧如此,甚至到了此种地步。   沈珊不是好东西,他更不是。   不过转念一想,许是那沈珊见嫁他无望,转而去勾了路待云也说不定。   家中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路行舟一个头两个大。   一回到家中,只见他那已入中年的叔叔路待云,正在堂中同路青云一脸无辜的解释。   “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哥,你可得信我说的,我一进门,那个沈珊就过来扑我,我......”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真的是他勾我.....哥,你可得信我啊,不是我的错啊.....”   路待云此生最大的靠山就是他的兄长路青云,他才能平平,若非是路青云一路扶持,他哪里是能当官的料。   只瞧路青云紧锁眉头,坐于厅堂之中,脸色铁青,却是一句话也不想听他解释。   有这么个弟弟,着实头疼。   “这么多年,你一点长劲都没有,沈珊再不济,是曾经许给过行舟的人,你枉顾人伦,竟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当真是要丢尽我路家脸面!”   越说越气,路青云回忆自小到大,这个弟弟闯出的所有祸事都是他来善后,从未吸取过教训,一次比一次离谱。   “你身为朝廷命官,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为何总是要碰那些碰不得的?”   “要么就是旁人之妻,要么就是自家女眷,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回路青云已是气极,手掌重重拍于桌案之上。   而那路待云一见兄长发火,吓的不敢再说一个字。   “父亲,我回来了。”路行舟入了堂中,此时路待云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回来了。   一听到路行舟的声音,路青云将眼睁开。   虽说沈珊未嫁给路行舟,可路青云仍觉着此事丢尽了他的老脸,甚至面对着自己儿子已经到了难以启齿的程度。   “行舟,想来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你也别怪你叔叔,他就是这么个人,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沈珊,不能再留了。”路青云再次看向路待云时,伸手直指了他的鼻子,“你也滚出京城去,别在我眼皮子底下惹祸!”   此事虽不光采,却也不是路行舟能管的了的。   自己的叔叔就是这么个德行,他自小看不惯,因而自打入门,一个好脸也不曾给他。   他虽不喜欢沈珊,却也觉着此事荒唐,不由抱怨了两句,“既父亲已经定好,何必让儿走这一趟,您自己拿主意便是。”   “儿子还有要事待着和太子殿下商量,就不多留了,先回去了。”   这种肮脏事,他甚至不愿听由前因后果,亦不想插手。   跑这一趟,他尤其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回来,当真是脏了自己的耳朵。   他父亲虽明面上斥责自己的弟弟,让他离开京城,如何不是一场袒护。   “也好,”此事总得有个了结,这等难堪,也好解决,路青云一早便想好了路子,“沈珊不检点,一条白绫送她上路也就罢了。”   自打沈家出事,路青云也觉着沈珊是个累赘,早就想找个由头给她处理掉,今日这事儿虽然难看,也好歹算个机会。   路行舟未再发一言,扭身出了门去。   深夜里,路府寂静,路青云已经打算将这件丑事打扫干净。   沈珊自是不肯赴死,路青云最后也没了耐心,最后派了两个人入室,只听沈珊在屋里惊叫两声,而后再没了气息。   听闻被勒死的人死相可怕,眼珠子都将突出来。   棠意未见过,可她想象的出来。   只怕那沈珊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了路待云的房中,又是如何与他行了苟且之事。   一缕发梢绕在棠意纤长的指尖儿,从前她在玉峰旧宅待过许久,亦知姑娘们出去服侍,有的会带些东西。   那些都是不外传的秘药,棠意用起来,颇为顺手。   她身手灵敏,只要在那两个人的饮食中下上那么一点儿,再将意识不清的沈珊带到路待云的房中去,二人好事便成。   做此事,一是为了她自己,二是为了姜芙。   她在路府的这段日子,时常想起沈珊对姜芙的欺压。   她忍不得。   左右自己也要报复路家,不如就此先将她料理了,且当个开胃前菜。   随着朝廷动乱,北境军一点点接近黎阳,黎阳的百姓怕受战乱之苦,一步分人已经开始拖家带口的离开了黎阳。   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步战事会不会也牵连到黎阳来。   朝廷军队节节败退,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几日的工夫,黎阳城空了一半,医馆一日也进不了几个人,因前方战事吃紧,许多药材无法供应,连姜芙这里也是时常缺药。   这日姜芙在睡梦当中,是被敲门声所惊醒的。   一睁开眼,便听到玉书隔着门板唤道:“芙姐,快醒醒!”   敲门声使得人心慌,姜芙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披了衣裳下床,将门打开。   这些日子以来,她都住在医馆里,不常回家,因府中常有人往来,她生怕给闻叔叔添麻烦。这个节骨眼上,她着实不敢跟着添乱。   “怎么了?”姜芙问。   且看这玉书一惊一乍的,“芙姐,北境军打到黎阳河了,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是天一亮就会攻城了,咱们要不要躲躲?”   “听人说北境军凶残,入城便屠,阳州的人被杀了一半还多,听人说朝廷的援军还未到,若是再不走,只怕来不及了!”   这是一开始连姜芙也没料到的,当年崔枕安带着北境军攻打朝廷未伤百姓,可崔初白不是崔枕安,若他们入了城,谁也不敢保证会如何。   可闻会明还在这城中,他誓死会留到最后一刻的,姜芙又如何能自行逃脱,她忙推了玉书一把,“你们快些收拾东西走吧,我是要跟闻叔叔在一块儿的,闻叔叔不走,我也不能。现在我的亲人只有他一个了。”   姜芙重情,玉书清楚,可还是想劝道:“芙姐,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刀都要架在脖子上了,能少丢一条命是一条,咱们又不是一去不回,只是暂时出去躲躲,等朝廷援兵一到,咱们就能回来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闻叔叔待我如亲生女儿,这天下哪有女儿不顾自己父亲自己跑了的。”那种事儿姜芙是不会做的,生死她早就看淡,“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定我这一身的医术也派得上用场,生死由命,我和闻叔叔一样,与黎阳城共存亡。”   “芙姐.......”玉书眼下都快要急死了。   反而是姜芙比任何时候都要淡然,甚至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快回去收拾东西,能走就走吧,别担心我,我有保命的法子。”   这话也不过是说给她宽心罢了。   姜芙擅长用毒,她所谓的保命,便是在敌人逼到眼前时,先给自己一个痛快,也绝不会受辱。   见她执拗,玉书知道她是不会走了,可十万火急,自己也不能耽误,见她心意已决,也只能狠下心自己跑了。   直到最后一刻,那玉书和小锦仍在劝她,可她就是铁了心不肯走。   直到最后,这沣元堂中仅剩了她一个人,后半夜她便没再睡过,一番梳洗后,坐在堂中待天明。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着好似坐在这里能听到城外的厮杀声,时隐时现。   崔初白远比她想的还要厉害,短短数月间夺下了几座城池,而黎阳,亦是从北境上京的必经之路,守得住,便万事大吉,若守不住,只怕整个命都要搁在这了。   望着外头黑漆漆的天,还有街上奔逃的行人,姜芙此刻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若崔初白胜,崔枕安的结局,可想而知。   自打二人由爱生恨,这还是她第一次担心崔枕安的安危。   原本料定了这辈子都不在想这个人,自打离京这些日子她总会时不时的想起这个人。   奇怪的是,念的竟然都是他的好。   直到天光大亮时,街上彻底乱了起来,百姓都急着逃命,还时不时的有人在街上嚷嚷着,北境军已经渡过了黎阳河。   这意味着什么,姜芙已经清楚了,过了黎阳河,便是黎阳城,城中的守军能撑多久,全靠造化。   天亮的太早,一切来的都太快,姜芙摊开手心,掌中还躺着一只精致的瓷瓶。她只瞧了一眼,而后重重握住。   日光缓缓上移,照入堂中,打在她的绣鞋上。   她闭了眼,独自坐在那里喃喃,“崔枕安,你我来世,应该不会再见了吧。”   她已经准备好赴死,与闻会明一样。这里是她的家乡,是她最后的归宿。   抬头再看一眼日光,无论这世间如何纷乱,好似唯有她得以安宁。   此刻的黎阳城上,守城士兵正随时待战,闻会明手持长刀,死死盯着前方黑压压一片,他知道,前方慢慢逼近的,就是北境军,决一死战的时刻也正要到来。   可闻会明不怕,从前他便是武职,不知杀过多少匪,平过多少乱,何曾畏惧?   北境大军压上,黎阳守城兵士相对单薄,无疑是以一对百。可他仍旧临危不乱。   他多拼杀一刻,城中的百姓生的机会便多一分,他若逃了,城中百姓哪还有可倚仗之人?   如今明明是如火炎炎的盛夏里,闻会明却寒森似冰,漫身上下无一点生气。   就在北境军兵临城下之际,放哨的官兵扬声高喊,“大人!是援兵!是援兵来了!”   众人闻声望去,闻会明立即瞪大了双眼,单手扶住楼墙,朝远处巴巴望去。   起先不显,后细细看出,果真有在北境军后,有一队兵马缓压而上,两伙撞在一处。他大手重重拍在砖石上,见着远处的旌旗,这无疑是给闻会明绝处逢生的希望!   竟没想到最后生死一线,竟等来了朝廷的援兵,闻会明几乎热泪盈眶。   马背上的人立于将士正中,时而遥望前方黎阳城,他从京中赶来亲征,就是为了以振士气,还有保护黎阳城里的那个人。   他说过,会保她百岁无忧,无论何时。   这几场战役朝廷不占优势,节节败退,士气大消,如今太子殿下亲征,重壮气势,将士们浴血奋战,勇猛无比。   长刀自腰间拔出,寒剑指天,崔枕安的目光坚定勇益,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持剑奔向人群中厮杀。   路行舟紧随其后。   他心疾好了七分,腿伤亦然,虽不如从前那般拼杀有力,却也不输旁人。   马入兵群,崔枕安剑剑砍人要害,路行舟则带着人做掩护。   城楼之下拼杀惨烈。先前气势高涨的北境军在与朝廷军队交锋之际终吃了败,眼看着被人吞没,渐渐消散。   最后剩下的残兵跑的跑,伤的伤,何其狼狈。   此一场交锋,胜负已定,崔枕安仍冷面居于马上,看着众人收拾残局,此刻黎阳城城门缓缓打开,听着城门沉重的声响,崔枕安调转马头,只一瞬,脸色异常的惨白,心口突发绞痛,与以往每回心疾复发时一模一样。   眼前一阵黑影飘过,耳畔似唯能听到风声,单手紧紧握住缰绳,坐于马上,任由马蹄反复打转。   突有诈死的叛军瞅准了时机,趁人不备拾起身边的弓箭搭上,只听羽箭破空一声响,直直奔向崔枕安所在的方向。   且听路行舟尖叫一声,而后崔枕安自马背上跌落下来......   城中的姜芙无端右眼皮一跳,这一跳怪让人心惊。她坐在那里,忽闻有百姓兴高采烈的在街上奔走相告。   🔒 第97章 相见   黎阳的此战一捷, 无疑是给北境军一个意想不到的挫败。   一个小小的黎阳城,甚至守军才不过几百,就连崔初白也从未想过, 他能竟在这不起眼的城池中摔了一个跟头。   一早知道崔枕安会来,却没想到这么快,派出去的探子明明说他才过了山鸣关, 谁知转眼已兵分两路,他留了个替身在山名关,实则真身已经到了黎阳。   一听崔枕安之名, 崔初白一怒之下摔了桌上的酒盅, 怀里的女人吓的缩了肩, 席上其他几位女子更是吓的惊叫一声,连连躲到后面去, 花容失色。   “崔枕安, 又他妈的是那个崔枕安!”又起一怒, 崔初白越想越气, 自案上站起身来,又拎起一只瓷碗重重朝前摔去。   谁料正赶上季玉禾玉门,而这只瓷碗正砸在她的脚下, 碎片四处飞散, 险些划伤她的脸,好歹她提前用长袖挡了一下。   腹中胎儿亦是被惊扰一下, 在肚内胡乱翻动两下,心悸未平的季玉禾顾不得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手撑抚在肚子上, 轻抚以作安慰。   肚子里的宝宝这才缓缓平息下来。   一早听了北境军在黎阳大败的消息, 季玉禾忙跑过来查探情况。   喝的微醺的崔初白先是将目光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 而后又看了她的脸,美则美矣,只是这个人让他无比厌烦。   “哟,王妃来了!”自打两个人成亲之后到了北境,崔初白就不曾给过季玉禾一个好脸。   自打季玉禾怀有身孕,他每日花天酒地,身边姬妾一日多过一日,且对她冷目横眉,日日骂上几句,言辞污秽,不忍耳闻。   可这些季玉禾都忍了。   殿内酒气甚是浓重,季玉禾闻着这些身子有些不适,可却也是自打她入殿,殿中的四位美妾都似见到了什么活乐子,一扫方才的惊心,反而颇为玩味的看向季玉禾。   在北境王府里,没有一人瞧得起季玉禾,因为她们知道,崔初白根本不待见她。   “王爷怎么又喝这么多酒?小心伤身,”季玉禾耐住性子好生劝道,同时好声好气冲那四位美妾道,“你们先出去,我有事同王爷讲。”   这般好性,却也更让几人无视她的存在,那几人全当她的话成了耳旁风,只笑吟吟的瞧着她,面带挑衅。   果真,崔初白下一刻就指了她的鼻尖儿道:“有话直说,有屁就放!放完了赶快走!”   这话引来了几个女人的嘻笑,笑声刺耳,季玉禾在长袖中紧紧捏了拳。   腹中的孩子亦感知到了母亲的委屈,在内动了几下。   这一应,她也全部忍了,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能少,季玉禾咬着牙道:“王爷,臣妾这次来,是想劝您,现在您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仗再打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老子的事儿要你多嘴?”   ——甚至季玉禾都没有看清,只觉着他的衣袖在自己眼前一晃,便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嘴巴抡到了自己的脸上。   这一巴掌力道不轻,甚至将她发髻上的发钗也一同打掉,同时那几个女子的笑声更大了些,都在看这位有名无实的王妃的热闹。   季玉禾颤着手捂上自己被打的火辣辣的脸,耳内嗡声作响,还能听清崔初白在那里破口大骂:“怎么?今日你那心上人,破了我北境军的力,你心里不舒服了是不是?”   “敢来求情?你算什么东西?”崔初白绕过桌案,大步来到季玉禾的身后,一把掐住她的颈后,眼见着她那张被抽扇红的脸没有半分怜惜,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你当以为你是王妃,就能管老子的闲事了?”   “我告诉你,这仗我不仅要打,我还要打到京城去,我还要把崔枕安一刀一刀的给切了!”   “你心疼了是不是?你还真是下贱!”他用劲颇大,将季玉禾又往前拎了一拎,对那几位妾室讲道,“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的这位王妃娘娘,当初被太子殿下退了两次亲,从北境到京城,她无论怎么贴,人家都不要!最后跑到我这里来!怎么,我崔初白就非得捡他崔枕安不要的东西?还要给你供成王妃?”   当初季氏,也算是出身高门,自小季玉禾更是贵女出身,她又何时受过这种羞辱,可嫁到此地,嫁给这个人,才一年的时间,她便受了百般折辱,这对季玉禾来讲,是何种折磨!   崔初白根本不似旁人眼中的那般端方明正,亦不是憨厚人,扮猪吃虎,从前在京城,他所有的端洁,所有的憨厚都是装出来的,一到了北境,整个人便换了一副嘴脸!这些季玉禾都放在眼中。   借了酒气,加上今日败在崔枕安手里,崔初白心中怒火被点燃,而季玉禾正又撞在火口上,他又大声道:“我崔初白哪里不如他?我爹又哪里不如晖帝?”   “当年明明是我爹随着祖父千里征战,可好处全让晖帝得了,我爹只能落个辅佐君王的下场!而那崔枕安又是什么东西?我的才能,胆识哪里不如他,只是因为他那个倍受偏爱的爹就能处处压我一头!”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不要的东西要丢给我!”崔初白声声疾吼,眼红的要滴血,气的想要杀人!   他用力扯着季玉禾的衣襟,几乎将她勒的窒息,季玉禾只能用力扯着他的手,试图喘上一口气!可她大着肚子,本就身子笨重,哪里还使得上力气!   全然不顾她憋红的脸,崔初白余光看了她隆起的肚子厌恶道:“我告诉你季玉禾,你这一胎,若给我生个儿子,往后我给你吃给你住,若这一胎是个女儿,你们两个就给我一起死!”   这句话,似一柄刀,直直扎在季玉禾的心口,她一下子停下挣扎的手,双眸睁的圆大,惊恐的望向昔日的枕边人,竟没想到,他能讲出这种话!   无论如何,肚子里的都是他的骨肉,此人竟能恶毒无情至此?   显然,另外四个女子也被这话震惊住了,面面相觑,而后有个胆子大的站了起来,明明害怕还是大着胆子陪着笑道:“王爷,您还是收手吧,别弄出人命来,月份大了,经不住这些的,万一是个儿子,岂不是连儿子也伤了!”   面上说的是风凉话,却也是微微动了侧隐之心,同为女人,打骂两句也就罢了,却也看不得这些。   那崔初白虽借了酒劲儿发疯,却也不想真的伤了季玉禾肚子里的胎儿,若真是个儿子,岂不是赔大发了。   虽气未消尽,却还是松开了扯着她的手,却还是用了几分力,将她推到一旁去。   季玉禾脚下不稳,险些摔倒,还好及时扶住了一旁的花架。   剩下三人,有人看她的狼狈模样笑出声,唯有那求情的女子似有若无的朝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   季玉禾仍旧惊魂未定,才想走便听崔初白又呵骂一声:“滚!”   这一声,又惹来旁人轻笑。   她强忍泪水捂着肚子出了殿去。   方才进去时还好好的,出来时发髻也乱了,衣衫也松散了,眼睛和脸也还红着,一时守在外面的乳娘忙奔过来搀扶,方才在外面就听到殿内有声,可惜殿内她进不去,只能小声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季玉禾受了委屈,却不能大声哭喊,因为她知道,在北境,在此处,没有人可以为她出头,抬起手背轻拭了唇角的血迹,腿脚发软,只能靠在乳娘身上以作支撑,“回去,我要回家去.....”   乳娘以为她指的是回殿,忙扶了她往寝殿内走。   待回到了自己寝殿之中,季玉禾才将方才在崔初白那里所受的委屈倾吐而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连乳娘也没想到自小带大的小姐竟受了这般折辱,也跟着哭了起来,“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不管是男是女,也是他的骨肉啊!”   腹中的孩子现如今已经七个多月,一阵子就足月出生,今日崔初白的话,根本不像是醉话,只怕就算生了个儿子,他也会去母留子,若是个女儿,她就得和女儿一起死。   毕竟这里不是京城,是北境,是崔初白一手遮天的北境,王妃又如何,也是女人,生产本就是在鬼门关里走一回.....   “乳娘,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季玉禾仰天闭目,又是两行热泪自眼中滚落出来,她当初是喜欢崔枕安不假,也的确是被他退了两次亲,倒没想,如今竟能沦落至此,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   太子殿下前来解黎阳之围的事传遍了大街小巷,如今他受了伤正居在闻府,姜芙又能如何不知。   虽这两日她没回家,可知道的消息一点儿也少。   医馆内没有百姓,城中的医馆只接了伤兵,姜芙也参与其中。   他们是为黎阳拼命厮杀的英雄,姜芙不敢懈怠半分,见黎阳城无事,小锦和玉书便赶回来帮忙。   然,到了第二天的夜里,一个熟人便找上了门。   有崔枕安在的地方便有路行舟,姜芙一点儿也不意外。   在路行舟的眼中,姜芙和崔枕安两个人的怨恨一点儿也不少,可为了救人,他还是跑过来找姜芙,甚至甲胄还未来得及换下,依稀可见身上还染着不知是谁的残血。   姜芙不眠不休的替伤兵包扎,路行舟来时,她双手还染着鲜血,脸色也不大好。   却是在见了路行舟第一眼,便先开口问道:“他怎么样了。”   崔枕安受伤的消息并未往外传,生怕敌军知晓内情再次发起攻城,毕竟北境军自打反叛,挫败还是头一次。   人多时,路行舟不便说,却也知她口中的她指代为谁。   且借一步讲话,先前征战,路行舟也挂了彩,灯火照在他原本俊朗的脸上,显得有些憔悴,“不好,至少在我们看来不好.....”   欲言又止,左右看顾,确认再无闲杂人等便又讲道:“他中了一支毒箭,虽然郎中给他清了毒,可他身子底子本来就差,加上那毒.....”   “我是着实无法了,才来求你,他昏迷之前,还嚷着不要让我来打扰你,可是为了他的性命,我.......”   这也是为何,两人同处一城,明明他受了重伤,却一直没来唤姜芙过去治伤。   姜芙深得钟元医传,加上这几年的医道整修,用毒一应更是高明。   见她听了之后面色无所动,随而扭身回了医馆,路行舟以为她不会管顾茫然无措时,谁知她脚步顿住,微微侧头丢了一句:“稍等,我去拿药箱。”   仅此一言,让路行舟自黑暗到光明,咧嘴大笑起来。   医馆离闻府并不远,也不过才一街之隔。   闻会明也未想到姜芙会来,他拿她当女儿一样宠,知道她与崔枕安的过往,因而从未强求过她什么。   来与不来全凭她自愿。   此时昏迷不醒的崔枕安住在上房之中,房中站了一堆郎中。   皆是城中的上手。   他们识得姜芙,因为她是这城内唯一的女郎中,且医道高明。   罗帐帘胧,里面似躺着一个人,姜芙将药箱放下后便同众位同行道:“还请众位先回避一下!”   路行舟朝众人挥手,众郎中退下,此时房中仅剩下姜芙和路行舟,还有榻上躺着的崔枕安。   姜芙步上脚榻,素手掀开帐帘,路行舟十分有眼色,忙将帐帘搭在银钩上挂好。   只瞧一眼,那人紧闭双眼,因身上中的是毒箭,因而唇面发黑,脸上也挂了彩,有两道长长的血痕,血色开始凝固,可因为体内毒素的缘故,仍旧透着黑色。   自锦被旁捞过他的手,腕子朝上,随而指腹轻轻搭在腕脉之上,印象中,他身上总是温热的,即便在寒冬腊月,可眼下,却是丝丝冰凉,似将死未死之人,体温在一点点消逝的感觉。   脉搏微弱,跳起无序。   “他最近可犯过心疾?”心脉紊乱,明显是心疾未愈的样子。   虽提钟元总觉着不大对,可路行舟这个节骨眼上也只能实话实讲,“那钟元之前倒是给他留了一副方子,让他天天不间断的喝,可是.....谁也没想到北境会起兵,他听说黎阳有难,便不眠不休的赶过来,连药也省了。”   “他总觉着少喝几顿不是要事......”   这是实话。   如今朝中无大将可用,自边境调合适的将领回来也需要时日,加上若贸然调兵遣将,只怕有旁人趁火打劫。   也是为着收复民心,亦是为着黎阳安危,崔枕安才临时决定亲征。   “这就是了.....”崔枕安的身子,情况不算乐观。   “姜芙,他还有救吧?”看着如此冷漠的姜芙,连路行舟也不敢在她面前高声语。   他更是生怕姜芙心中还有怨恨,给他来个阴针......   自然,姜芙哪里是趁人之危的小人,且站起身来,以指腹抿开崔枕安的眼皮看了瞳孔,“我试试。”   “我先写副方子,你让人照方去抓药,有几味药,是只有我沣元堂才有的,你直接去那里就好。”她说的轻松,可显然崔枕安心脉不稳,没那么好治,她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自榻上起身,她打开药箱,在底层取了纸笔出来,草草写下一张方子。   路行舟巴巴在一旁望着,接过方子大过一眼,旁的他倒是不知道,可上面一味曼陀罗他可知道是一种毒草,心下起疑,不由念起,“曼陀罗......”   见他语气迟疑,姜芙通透,自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且直言道:“我若想害他,根本不用开方子,我大可以不来管他,更简单的随便一针扎下去他便一命呜呼了!”   “我所承医道,正是许氏手法——用毒,他中的毒不是一般的,且普通药物清不干净,本身他就有心疾,二者相攻,他吃不消,只能以毒攻毒。你若信不过我,方子也不必去抓,且听天命就是。”   “别别别......”路行舟立即慌了,“我这就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是我唐突,我跟你认错,我这就去命人安排。”   话落,路行舟匆忙奔出了房去。   此下,仅仅剩下姜芙和崔枕安两个人。   她缓缓回身,取了针囊,在他手臂上、脑上、肩上各处施了针,此举是为了让体内毒素蔓延的慢一些。   她相信之前那些郎中已经尽力了,只是毒蔓延的太快,根本清不干净。   她亦是有些庆幸,来的不算太晚,若再晚一些,这毒素引得心疾再犯,只怕是钟元来了也保不住崔枕安的性命。   依稀记得当年,她才嫁给崔枕安时,他也是这般受了重伤躺在榻上。   彼时见他那般可怜模样,姜芙会落泪,会心疼。   如今好似过去重演似的,二人独处,又好似将她带回了从前。   “你这恶鬼,总是给我找麻烦,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不知为何,看着他这一张饱经摧残的脸,姜芙还是心软了,最难听的话不过如此。   她也知道,他是为何拼了命的不顾一切的跑到黎阳来。   他要保的不仅仅是黎阳,还有黎阳城中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 第98章 治病   “你真是片刻不让人安生, 这回都用上苦肉计了吗?”一滴热泪正好滴在崔枕安的掌中,他却全然没有反应,“我告诉你, 你算盘落空了,我医术有限,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你给救活, 你就此死了,也与我没有关系。”   轻抿了唇角,轻轻抽噎了两下, 随之抬手拭了泪水, 又道:“你若是几年前对我这样掏心掏肺又该如何?心都伤了, 都碎了,你又闹成这样给谁看?”   “我告诉你, 若是我救回你, 你最好打了胜仗滚回你的京城去, 不要烦我, 听到了没有?”   满腹的怨气,充红了姜芙的双眼。   她拥有这世上最柔软的一颗心,却说着她自认为最刀的话。   那头的人仍旧没有反应, 除了只剩下一口气, 与死人无异。   自他穴位上拔出来的针都是黑的,可见中毒之深。   其实别看姜芙淡然, 其实能不能救活他,活了之后会不会落下什么病症,连姜芙也不敢保证。   她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不多时, 路行舟派人煎了药回来, 听着姜芙的指示, 将药一点点的给他喂下,只是这药喝一勺吐半勺,喂的十分费力。   “姜芙,你如实告诉我,他何时能醒过来?”路行舟来回几次,连坐歇一下都不肯,可见心中焦躁。   如今援军还在路上,崔枕安若是不醒,万一北境军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只怕结局险恶。   毕竟他们知道崔枕安在黎阳城内,上次吃了亏,定然会加派兵马。   “我尽力吧。”姜芙话未说尽,却已经是给了路行舟一个提点。   仅此一句,让路行舟心凉了半截。   他心慌了,立即后退瘫坐到地上,目光失神,“只盼援军早些抵达.....”   可他不敢赌,因为援军再快,也需走上几日,可这短短几日,北境军不知何时又会攻城。   “崔枕安,你可得快些醒过来啊.......”   有些事,唯有崔枕安在时才能拿定主意,路行舟一下子似丢了主心骨一般。   “我瞧你脸色也不好,这里由我来照顾,你只留个人帮我煎药就好,”姜芙见路行舟心慌,且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我说过尽力,便一定会的,事关整个黎阳城的存亡,哪轻哪重,我明白。”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路行舟重力点头满目感激,“多谢你了。”   话落,他站起身来,拖着疲惫的身子打算出门去,自是不会休息,以防北境夜袭,门口还没出,姜芙突然想到什么,忙道:“对了,棠意她如何了?”   在如此紧张的时刻,棠意好似成了路行舟心中唯一的温软,他回过头来,朝姜芙一笑,“她很好,等打完了仗,我们就成亲了。我会娶她为正室。”   他说的郑重,满眼的幸福。   姜芙看得出,他是真喜欢棠意。   可是她知道真相,却无法戳破,她心虚的不敢再看路行舟的眼,只点头。   姜芙知道,棠意是不会嫁给路行舟的。   那些所谓的幸福,不过是假相而已。   姜芙红了眼。   喝下的汤药不过半碗,姜芙生怕药力不够,便让人再去煎一碗。   而这房中便又剩下姜芙和崔枕安两个人。   那人仍是一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以防万一,姜芙也只能这么守着他。   一夜里施了几回针,又喂了两次药,时不时的探探脉搏,最后天快亮时,姜芙太过于疲乏。直接趴在床边睡着了。   而那崔枕安,似在暗夜里行了许久。   久到他再次睁眼,早就分不清天南地北。   心疾犯了,加上身中毒箭,他觉着五内俱疼,肝胆似撕裂一般的疼。   连喘气心口处都跟着疼。   箭伤好处是没有伤及要害,这大伤小伤无数,崔枕安觉着自己身上没有一处是完整的。   眼皮沉重,他掌心微抬,却摸到一个毛绒的发顶,起先以为是错觉,睁开眼,却见着一颗圆头正在自己手底下,而再往下,是姜芙娇憨的睡颜。   她睡的太熟了,以至于丝毫没有觉着崔枕安的手落在她的发顶。   第一时间,崔枕安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直到他将眼闭了又睁,方知不是幻觉。   “姜芙......”他细声喃喃,却有些后悔。   因为姜芙听到有人唤她之后便睁了眼,一抬头,发顶正好撞在他的掌心之上,崔枕桉立即缩了手。   “对不起,我没想着让他们叫你来.....”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问你怎么在这儿,而是解释自己的本意。   这便是他的本意,他从来没想着让姜芙来此照顾他,虽知以她的医术,一定会将自己救活。   但是在她不生厌恶与自己活命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我知道。”姜芙坐直身子,似没事人一样再次牵过他的手,指腹探上他的腕子给他把脉,“这次你不算食言。”   显见着,崔枕安松了一口气。   自打上回分开,两个人许久未见,显见着她照比之前又瘦了一圈儿,可不知为何,与从前相比,她好似多了几分英气。   很想问问她过的好不好,转念一想,离开自己,她活的定是好的,多此一问罢了。   腕上传来她指腹的温度,他细细体念。   “脉相还算稳,你既醒了,说明体内的毒清的还算可以......”姜芙一顿,“多谢你赶来黎阳相救。”   如今崔初白带领下的北境军不同从前的北境军,所到之处为不留后患,一率屠城。   前两城皆是如此,若是今日黎阳丢了,姜芙和这城中百姓都会成为刀下亡魂。   一提战乱,崔枕安心生恨意,悔自己身子病重,恨自己父皇轻信旁人,才放虎入山,给朝廷百姓带来这么大的灾难。   不过也不得不叹,那崔初白伪装的太好,谋划的太好。   从前在北境时,竟不曾发现过他的狼子野心,更不知他早就在私底下招兵买马。   而自己的舅舅,不过是顶在他前头的障眼法。   郑君诚亦是恨崔枕安入骨,若不然当初宁愿死也要给他留下一个烂摊子,这回,他觉着人生更可笑了。   这回,两个人似真的想到一处去了。   姜芙也不免冷笑揶揄了几句,“不愧是你们崔家人,用的手段都与你何其相似,当初你不也是骗了众人回到北境,崔初白如今也是。”   这话不免让崔枕安发笑,他闭了眼,轻咳了两声,身前伤口处有血迹自伤口处沁出,染红了才绑换的白纱,“报应罢了。”   世事轮回,他所受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不久之后援兵就会到了,到那时,我会将他一网打尽。”   他试图撑着身子坐起来,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要保住黎阳。   看出他的意图,姜芙轻轻捏了他的掌心,“别逞强了,你身子什么样,你骗得了旁人骗不得我。”   这一下,可是捏进了崔枕安的心坎里。   他有些受宠若惊。   “我真的没什么事了,你快回医馆吧。”   他甚至不敢睁眼去瞧他,生怕再犹豫下来便又舍不得让她走了。   天知道上回的诀别,他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若是保不住你,我就是黎阳城的罪人了。”   “很庆幸,在你眼中我还是有些好处的。”崔枕安突然苦笑起来。   “既醒了,就好好喝药,那些郎中给你清毒清的还好,你再喝些药,很快就能下地了。”姜芙起身,不多时,再回来,一阵药香飘来。   药汁子将温,她端到崔枕安的面前来,“药一早就好了,喝了吧。”   崔枕安撑着完好的胳膊支起上身,随后闻到一阵幽香,是姜芙坐到了榻边来。   他一只手臂抬不起,一支手臂撑着床,即便是将碗送到他手里,他也端不起,姜芙无奈,只能捏了银匙,盛了一勺药汁子,放在自己唇边吹了吹,感到温度适宜之后,又送到他的唇边。   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可他还是乖乖将送到唇边的药汁子喝的,喝的一滴也不剩。   房内安静,似仅有两个人的气息。   见着他苍白中透着青黑色的脸,姜芙一时不忍再去看,扯了旁的,“路行舟也受了些伤,不过不严重,他这会儿应该还在休息,你可有事要找他吗?”   崔枕安没应声,只是摇头,这药味道古怪,喝了几口便直觉着反胃,“姜芙,敌人虽暂退,可待他们稍整旗鼓之后就又会卷土重来,你还是先离开。”   良久未作声,只是捏着银匙的手力稍重了些,崔枕安目光直视碗沿,说的就像是无关紧要的事。   “我若走了,你怎么办?”   这句话似一记重锤直直凿进崔枕安的心口,他眼前一亮,而那姜芙正好与他别过目光,不过一瞬间的狂喜,眼中的欢喜色又缓缓坠落。   “我今天已经好多了,没关系的。”他想,姜芙只是关心他的伤势罢了,毕竟,只要有他在,黎阳才有机会。   一定是这样的。   可他没有看到姜芙唇角轻轻勾起一下,转瞬即势。   将身子撑得高了一些,崔枕安自他手中端过药腕,猛的一口将剩下的药灌了下去,就在姜芙将那空碗接过时候,他又重重栽倒下去。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因为中毒的关系,崔枕安一闭上眼,就觉着头有些晕,连讲话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的。   🔒 第99章 他要死了   “什么?”姜芙也不免有些好奇。   崔枕安闭了眼, 而后不知从身侧哪里摸出一支发簪,那群青的颜色十分亮眼,姜芙眼皮一窒。   “修补好了, 拿去吧。”对于这个东西,崔枕安实则是没什么好印象的,这个东西亦见证了姜芙对他的恨意。   那么浓, 那么烈。   可真见了这东西重归他的手心,一想是她的,终是几次狠下心要丢, 却终没舍得。   指尖于那簪腹上交接, 入目皆是那群青颜色。   当初这个东西是钟元为了给她方便出行时带针时用的, 后来在山鸣关随着马车一同跌过崖下,她幸运捡了一条命, 可这个发簪也丢了。   她还以为早就葬身崖底, 谁知竟又回到了手上。   簪身正中的断裂处被金丝缠齐, 正补了断口的缺, 若不知晓原先是何样,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曾断过又被人修补好。   轻轻捏于指腹,那亮软的金线给这朴简的群青色添了一抹华光。   好似不再是从前那支了。   “你一直留着?”越过这发簪, 姜芙看到崔枕安苍白的脸。   他不言, 也不睁眼,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是仰躺在那里轻轻点了下巴。   姜芙眼圈儿微红,抿唇轻笑,随后抬手将那支发簪插到发髻中, 窗外的朝阳一抹, 正穿过窗隙照在她的发上, 连同那支发簪也跟着莹莹光动。   目光朝下,他身前的白纱上都透满了红色。   “我给你换些药。”她自榻上起身,这次来她亦是有备而来,她自行配了止血的药,且她通晓崔枕安的体质,这药他用来止血最是管用。   不过是存于药箱中的一小罐,盖子掀开,却透出臭酸气,一如腐朽。   这味道让那一直睁不开眼的人也忍不住掀开眼皮。   将那小罐子放到一旁,她又取来剪子沿着白纱边缘轻轻剪动。   皮肉与血都黏到一处,那白纱轻扯,即便力道再小也让崔枕安疼的脸变了颜色,可他仍旧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只死咬牙关。   无意中听到那人吸的一口凉气,姜芙不抬眼也知,“忍着些,你的身子本就有伤难愈合,那些人给你上的药不对。”   说话间算是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手上力道一狠,将那染血肉的白纱干脆利落的扯下。   崔枕安终是没忍住,低呼一声出了齿间。   血纱被姜芙丢到榻下,而后给他处理了伤口,这箭伤她是头一次见,不大,却深,深的透骨。   细细想来,从她嫁给崔枕安的那一天起,他好像就一直受伤,今日断骨,明日破皮,刀伤箭伤摔伤一应俱全。内有心疾外有伤骨,这副破身子修修补补竟能活到今日,也算是命硬。   姜芙直起身子,净了手,而后取了竹片自小罐中挖了点黑药出来,味道更加呛鼻了,甚至还有些辣眼睛。   崔枕安看着那竹片上黑黑的一团,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药?”   “毒药。”姜芙难得与他逗上一次,想着吓吓他,浅解心头之恨,“涂上去,若是伤好不了,三日内就毒发身亡,七窍流血而死,你要不涂?”   说的吓人,可那人又不傻,他竟又咧着嘴笑起,“死就死吧。”   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偷偷朝他翻了个白眼儿,姜芙头压低,将那团黑药细细涂在他的伤口上。   这药虽难看,又难闻,可一入伤上,冰冰凉凉的,立即止了疼,缓了他的皮肉之难。   终是有机会沉叹一气,崔枕安侧目过去,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姜芙的发顶。   此情此景,分外熟悉。   想当年,她为护他而伤,伤于背上,他也曾这般给姜芙上药。   一报还一报,若是真能还清,他便不会失悔当年了。   他紧咬牙关,眼底涌起一阵温烫意,自然没人察觉他微湿的眼尾,和强忍的心酸。   满腹的话想要同她说,却又怕她烦,怕她不喜欢,终还是强忍了。   连那才抬起想要抚她发顶的手也随之放下。   钟元说过,别逼她。   他再也不会逼她了。   余光看到他抬起又放下的手掌,她也假装不知,将那伤口细细厚重的涂了两层。   “药也换了,也喝了,针也施过了,你好好休息吧。”她一边将罐子盖好,一边站起身来朝桌前走去。   见人要走,崔枕安心下有点急,“你去哪儿?”   “......”轻抿苍白无红的唇,又小声一言,“是不来了吗?”   “我回去再给你配些药,明日再来给你施针。”这便算是回答了。   此一句,让他心安,也不管她看到与否,只点头。   出了门,正撞见路行舟,他一见了姜芙便忙大步奔过来,“他怎么样了?”   在房间里窝了一夜,几乎没怎么睡,乍一见阳光,觉着有些刺目,姜芙双眸微眯,“死不了,只是还有些余毒未清,没清干净前,可能会发烧,我已经将药留下了一些,若是夜里真烧起来,给他服上两粒就好。”   见她语气和情绪都这般平和,路行舟这才终于相信,崔枕安的命保住了。   再抬眼看姜芙,眼下颜色并不好看,“你也累了,快回去歇着吧。”   “我还要回趟医馆,那里药材多,我给他配些药。”   将肩上的药箱往上提了一提,路行舟伸手殷勤拉住药箱的带子,“我送你回去吧,我帮你提着!”   “不必了,你进去看着他吧。”将带子用力扯过,姜芙起步下阶。   还没走上两步,便听路行舟在背后将她唤住:“姜芙......谢谢你。”   轻声笑笑,姜芙没回头,只是朝他摆摆手。   脚下生风,背景纤姿,倒不似从前路行舟印象中乖顺的小女子,反而像是一个江湖游侠。   明正,大义,让人心生敬佩。   崔枕安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前来支援的大军被崔初白隔在路上,虽此一战北境军也损失不小,却也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可关于崔枕安受伤一事,崔初白却也报着怀疑的态度,一来想不通他为何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亲征?   二来受伤一事只是浅浅一个口风,却没有人真的能确认,一时倒让他不敢动手,怀疑是不是一场阴谋。   可崔初白觉着,凡事要趁早,前面两场胜仗打的漂亮,虽第一次与崔枕安交手落了下风,却主要原因是他轻敌所致。   于是重整旗鼓,准备第二次进攻。   双方于黎阳城僵持,任谁都知道,若再次交战,崔初白定会加派人马,因为崔枕安在黎阳,将他困住,天下可夺。   那可是晖帝的独子。   以崔枕安现在的身体状况,再上马打仗只怕是勉强。   若非他中途断了药,也不会引发心疾重犯,更不会躲不开那支暗箭。   双方僵持,黎阳城被围困,援军难入,一旦崔初白再次进攻,难保结局。   体内余毒未清,果真不出姜芙所料,一到了夜里,崔枕安便高热又起。   原本路行舟以为只是普通的发热,谁知烫的几乎能煎鸡蛋,脸色由白转为铁青,呼吸急促,身上虽烫,却是一点儿汗星儿都没有。   姜芙提了新药赶来时,路行舟见她就似见了救命的仙人,也顾不得礼数周全,直直的将她往房里拖,“姜芙,你可得帮帮他,崔枕安不大对啊!自你走了就一直没醒过来,跟他说话也没反应,呼吸时有时无的,药根本灌不下去,全吐了!”   先前还能喝上半碗,而今是全吐,自是不妙。   若是路行舟没有夸大其词的话,这结果是姜芙也没想到的。   她脸色一变,将东西交给旁人,快步来到榻前,只这一眼,姜芙便惊了。   那崔枕安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似个死人一般,这会儿连唇都是黑的!   作者有话说:   🔒 第100章 乱事   姜芙大步上前, 翻过他的腕子将指腹搭上去,路行舟站在一旁焦灼的搓手,却不敢乱发一声, 只是紧紧凝着眉,探着姜芙的脸色。   素日里姜芙喜怒不形于色,情绪淡然, 而今眉目紧皱,路行舟的一颗心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腕子握在手中姜芙才觉着不对,他手心躁烫, 这绝非好兆头。   “毒入心怀, 不太妙.....”姜芙沉叹一口气, 似也要将将跳出心口的心脏给吞咽回去,“他若是常人也就罢了, 可惜他有心疾, 这毒还是引发了心疾。”   “那怎么办?”路行舟一个堂堂男儿此刻全没了主意, 也不顾旁的, 扯了姜芙的衣角,“姜芙,你得救救他, 他若活不了, 咱们谁也活不成了!”   这个节骨眼上,崔枕安若是死了, 就等同于崔初白不战而胜。到那时起,以他的心性,会如何对待前人, 谁都想不到。   原本淡然的人, 这会儿也有些慌了神, 她心脏乱跳,脚下血脉亦直直冲向全身,却还是强迫自己镇定,“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若是钟元在这里,会怎么样?   若是钟元在这里,他会如何给崔枕安下药......   姜芙撑着榻沿站起身来,心慌意乱的来到窗前,单手扑于窗沿上,如今时辰一分一秒的过去,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崔枕安不久就会毒发身亡,任其发展,就是神仙也难救。   姜芙猛回头去,目光落在他青黑的面上,又挪到路行舟的脸上,“赌一把,你敢不敢?”   “都到这个程度了?”路行舟是个通透人,既平日里那般稳当的人都讲出这种话,想来也真是走投无路了。   “若是不赌呢?”路行舟多此一问。   “若是赌一把,他可能活得成,若是不赌,他必死无疑!”姜芙干脆道。   这无疑给了他一记重击,路行舟回过身去,望向床上那仅剩半条命的人,眼下能拿主意的也仅有他路行舟,若是再犹豫,只怕是时间都浪费了。   “赌,怎么赌?”   姜芙紧紧捏住拳头,“我这里有一副方子,来的凶猛,喝下去可能会没命,也可能将他入心的毒都清出来,只看他能不能挺得住。”   路行舟紧咬牙关,再次看向姜芙的一双眼,坚定而神烔,最终他还是定了心神,“你既说有法子,那就试,我听你的!”   “想来崔枕安醒着,他也会听你的,大胆放手去做就是!成了是最好,若不成,我帮你顶着!”   仅这一句,倒是给了姜芙前所未有的信心。   那种被信任的感觉,又给姜芙添了几分勇气。   再不敢犹豫浪费时间,姜芙自桌案上取过纸笔,潦草而快速的写下一副方子,交到路行舟面前,“这方子,是从前钟元教给我的,他告诉过我,不到非用不可的时候就别冒险。可现在也只有这个法子能一试。”   虽上面的字迹潦草,却也能清楚辨认,姜芙现在是路行舟最大的倚托,他二话不说,不疑不问,将方子好生揣到怀中,“我亲自去办,放心!”   话落,大步出了门去。   房里又剩下姜芙,和一个半死不活的崔枕安。   微定心神,姜芙回到榻边坐下,发上插的,仍是那支修补好的群青色发簪,窗外的光影打在她的身上,她身形的轮廓又覆盖在崔枕安的面容上。   当年姜芙所受的折磨甚多,可不得不说,崔枕安所遭受的也不少。   连姜芙都觉着他有些.......可怜......   尽管她一直都不愿意承认。   朝廷传来消息,晖帝身子不爽朗,加上黎阳战事晦暗不明,一时间朝内外诸多猜测,人心不稳。   可这对崔初白来讲,无疑是大好时机。   甚至他很快便从与崔枕安第一次交手的战败中提起精神来。   援兵被他卡在关外进不来,拿下黎阳城,活捉崔枕安只是时日问题。   只待后方粮草一到,崔初白就会对黎阳发动第二轮的攻击。   眼下黎阳城内的人,全民皆兵,等着迟早会来的那一战。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路行舟便匆忙将姜芙所用之药一一取来,这些东西不难,姜芙的医馆里应有尽有。   旁的医馆中不常用的怪药她也备着,本想着年中时清理一批,倒没想提前派上了用场。   夏日近,路行舟亲力亲为,来回奔忙了一身汗,到屋里气还未喘匀,便问道:“这药现在就煎吗?”   姜芙对方子一一查看,摇头改了主意:“煎药来不及了,将这些挑出来碾碎了,加上黄酒和成丸子,直接让他吞服下去。我医馆中的小锦,平日最会做这个,方才我出来时,已经叮嘱他一会儿过来帮忙,待他来了,你将这些交给他就好。”   “好,我知道了。”路行舟不敢耽误片刻,直将那些药材又尽数拿走。   左不过小半个时辰,小锦取了新制的几粒丸子来到房中,姜芙只取了一颗,这药性太烈,多了只怕人要下黄泉了。   将黑丸塞到崔枕安的口中,随后喂了几匙水下去,好在这丸子入口,不似汤药难吞。   见他终有了个吞咽的动作,姜芙心沉了一沉,示意小锦道:“将这两丸收好,别让人动了,你也好好去洗洗手,免得沾了药性。”   小锦点头,匆忙出去了。   此药猛且急,一般来讲,吞下不久就会起效,眼看着就要验证结果的时候,姜芙心跳的比常时快了两倍不止,坐立难安。   连她也没把握,崔枕安是会就此一命呜呼还是有机会将体内的毒全清了,只看这一关了。   更看他自己的造化。   明明坐不住,却也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一双眼珠子盯在他越发没有生气的脸上。   不多时,果真药下去开始发力,显见着崔枕安的身子抽动了一下,而后面色起了红色,紧接着又是一声重咳。   姜芙眉目一提,凑上前去,“怎么样?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不断的咳嗽,身子抽动的越发厉害,姜芙这才看出,他是在抽搐,慌忙起身,自药箱中取了银针,强按着他的身子,扎入穴位当中。   那人却没有因此而平静下来,反而抽的更厉害了,最后连姜芙也按不住他,最后崔枕安突然睁眼,单手撑榻,支起半个身子,吐了一口黑血出来,正溅在姜芙的衣裙之上。   来不及细看,崔枕安又重重仰倒下去。   他掀开沉重的眼皮,隐隐只瞧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似梦非梦,亦真亦幻。   “姜芙......”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而后朝她伸出手去。   这一次,姜芙没有避开他,而是紧紧握住他手,“我在。”   她回应。   仅仅两个字,却好似填补了崔枕安内心深处所有的空白。   仅这两个字便足够了。   他别无他求。   “我的心口.....好疼啊......”似心疾又犯,且比以往每一回的痛楚都要浓烈。   唇上的黑血染黑了唇齿,他重重拧着眉头,痛苦万分。如在深渊中浸泡。   姜芙身子前探,将他头抱在怀中,试图止了他的抽搐,可将人抱在怀中才发现,这些连她也止不住。   “疼......心口......”眼前是一片漆黑,心尖儿上似有人拿着刀一片一片的割肉下来,那种痛楚根本形容不出来,他无力的抱着姜芙的手臂,几乎分辨不出此刻颤抖的是自己还是她。   这副模样是姜芙先前也没想到的,连她也不知用这方子的后果。   眼下,她也是真的慌了,看此情景,崔枕安好似活不成了。   “崔枕安.....你撑住,你一定要撑住,我这就给你再施针......”姜芙捏着他的手臂说道。   其实怎么施,往哪个穴位施,她都已经没了主意。   “不.....别放开我......”此刻他好似所有的气力都用在抱住姜芙上。   他觉着这回自己命不长久,怕是挺不过这次了,趁着还勉强清醒,他不想再浪费时间,哑着声道:“快走.....离开黎阳....去找许岚沣.......”   姜芙猛摇头:“别说这些废话,你别死,我告诉你你不许死,你还欠我,你这辈子都欠我!你若是死了,黎阳城不保,你谁都对不起!”   两颗热泪砸下,正落在他紧闭的眉眼间,滚热,崔枕安感受到了,很多事情,不必言说,他已经明了,仍旧睁不开眼,仍旧心口疼的厉害,“这辈子欠你的,我还不上了......下辈子,你肯给我机会吗........”   “你别死,你别死.......”姜芙没有回答他,可显然,她的情绪已然失控。   这辈子,她只为崔枕安心疼哭泣过两次,一次是嫁给他时他重伤昏迷,一次便是这回。   是发自内心的心疼,非恨,非怨,只是心疼。   姜芙不愿意让他死。真的不愿。   怀里的人早就没了知觉,抓握住姜芙的手臂力道渐小,而后在他怀中瘫软下去。   意识到这些之后,姜芙整个人懵住。   “崔枕安.....崔枕安!”一遍一遍的唤他的名字,却再没了回音。   颤着手探上他的人中,还好,还有气息,姜芙抽了口气,将人放倒,而后又取了银针施在身上各处要命的穴位之上。   这时候已经管不得那么多,死马当作活马医。   黎阳城被围困的消息传到京中去,别说宫中朝上,就连路府上下也是人心惶惶。   众人只顾着远在黎阳的路行舟,根本无人留意小小的角落里,有一个人,正暗自谋划着什么。   府中人心涣散,路行舟远赴黎阳回不来,这对于棠意来说,是个天大的机会。   深夜露重时,路青云独在书房中观看机密要文,正泡于愁苦中担心自己儿子的安危,已经近乎三日不能合眼。   虽已是困倦至极,却也不愿去休息,生怕一醒来,局势大变。   此时突然响起三声叩门响。   路青云伏在案上连眼都未抬,只隔门相问:“谁?”   门外响起陌生的女音,“老爷,是夫人让奴婢来给您送参汤。”   闻声,路青云不免有些奇怪,门外的人声听着耳生,但一想到是夫人差遣,加上连熬了几个大夜,倒也没往深处去想,只道:“进来!”   随之门声响动,见着一个陌生的女子手里捧着一只食盒入了门中。   路青云为人谨慎,府里有几个下人他都清楚,更何况他一般爱用脸熟的,一般生脸皆不能近身,门口明明有侍卫,怎的竟让她个脸生的姑娘入了园子。   “你是......”这人是不是夫人派来的,他开始有些怀疑。   这是棠意第二次见到路青云。   第一次,是在北境,她全家被治罪后,她偷偷潜到北境去,彼时的路大人扶持北境王有功,官至高位,乘轿游行,受北境百姓朝拜,好不风光。   彼时的棠意年岁尚浅,可记忆力超群,仅远远的瞧看一眼,就能将他的五官长相熟记于心。   再见,便是这回,与她记忆中的路青云差别不大,一眼便可认出。   棠意微微福身,“奴婢是新来的,夫人说老爷您这几日休息不好,让奴婢送参汤来给您补补身子。”   夫人自是知道他的脾气,从不让眼生的人入房,一听她坏了规矩,不免脸上不喜。   可实没精力与她发火,只面上不悦指了桌案道:“放在这里出去吧。”   话落,便又垂目盯于桌案之上。   “是。”棠意眼露别有用心的笑意,路青云并未察觉。   棠意将那食盒重重搁在桌上,停在一侧,随之掀开上面的盖子,“老爷不看看里面的东西?”   听她语气奇怪,路青云面露疑惑再次抬眼看这个女子,见她似笑非笑,这模样十分失礼,面上不悦之色更重,他眼帘下垂,正瞧见灯影下,那食盒中所放之物,黑毛一团,夜里光线昏暗,倒一时也辨认不出什么。   “这可是很特别的东西,老爷若不亲自来看,怕是要浪费了夫人的一番心意。”   她语气也变得更加阴阳了起来。   路青云才想着哪里来的这么个没规矩的东西,随之也忍不住好奇,朝那食盒中的毛团中探出手去,一抓在那黑毛团之上,手感熟悉,朝上一拎,有血迹沿着食盒流淌出,虽仅看一眼,但他很快便辨认出手里的东西,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路青云是文官,从来都只是于高位上发号施令,从未亲眼见过这种东西,他心头狂惊,将那人头甩出老远。   那人头自他手中滚落到门边,砸出一声响,甚至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儿,死人面正对着他的桌案,虽上面血肉模糊,却仍能勉强辨认出五官轮廓。   见他惊魂未定,棠意目露凶光,取出随身的短刀,身形冲前,一手扯了他的衣襟,一手将短刀抵在路青云的脖子上,“路老狗,你若敢叫一声,我立即割断你的脖子!”   寒刀抵喉,吓得路青云正襟直肩,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身上寒毛直立而起,仅有一双眼珠子还敢转动,只听路青云颤着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 第101章 灭门   不难听出, 路青云言辞中的颤意,还有微微发抖的身体。   他是身居高位的要臣,哪里见过这般血骨人头, 又何曾被人拿着短刀威胁。   可好歹在官海沉浮多年,这点庄持还是有的,他微定心神, 想着既来人未一刀插他要害,看样子不是普通贼人,更像是寻仇。   可他这一生经手案事无数, 让他猜, 一时又好去哪里猜。   一句路老狗, 听得路青云心肝生火,他出身名门, 自小长到这个年岁, 也从未有人敢指着鼻子这般辱骂。   可寒刀在前, 再高的官职也救不了他, 只能强压着火气又问:“你到底是谁?”   颠沛流离这么多年,棠意就为了这一天这一刻,路老狗的反应与她从前想象中的一般无二, 一样的颤抖, 一样的惶恐。   她眉目一提,面露欢色, 忍不住将手里的短刀又朝他喉咙贴去,面容也压低了些,在灯影之下, 棠意笑的有些瘆人, 不答反问:“路老狗, 我方才送的点心如何?你可喜欢?”   目光朝旁一斜,正看到那颗滚落在门板前的人头,这会儿血色拖了老长,看不清面容,路青云多一眼也不敢再看,心里却乱的很,“那是谁?”   “是谁?”见他终于问起,棠意笑容更甚,“那自然是你的好弟弟路待云了。”   “什么!”对路青云来说,这无疑是当头一棒,路待云是他唯一的弟弟,是他自小带大,又是一路扶着他上了仕途,可谓是要一不给二的主。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害我家人!”也顾不得旁的,路青云声线高嚷,试图门外或有巡夜的护卫能听到他的声音入门探看。   这点小心思棠意自是懂的,在外待着那么些年,旁的没学会,这些官员的小心思她都摸的透彻,只听耳畔传来她一声轻蔑的笑,“你尽管叫,府里今日的饭菜都被我下了些东西,他们不到天亮是不会醒过来的,现在整个府里还清醒着的人,只有我和路大人你了......”   笑意越发得意,可路青云却心底生寒。   终是扭过脸来看这挟持他的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姣好,那一双眼中,却透着让人骨寒的冷意。   可无论再如何细瞧,也对此人没有印象。   棠意突然觉着不好玩了,更何况,棠意是个心细之人,懂得夜长梦多的道理,是时候扎路青云的心了,渐渐的,她便不再笑了,而是扯了路青云的衣襟再朝前一分,连声线也开始变得阴森的,“路狗,你既不认识我,可认得陈锦?还有他的发妻梁慧朦?”   “陈锦......”路青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是人只要他看一眼,即便过去多年,迹能记得其人容貌,更何况曾在他手下为官的陈锦。   这样一说来,眼前的小姑娘还当真和陈锦眉目间有几分相似。   都是聪明人,稍一提点,他便通透了,“原来是你......”   “你终于记起来了,我还以为你每日高枕无忧早就不记得了呢!”提到陈家,棠意的眼中有泪水。   “你是陈锦的女儿?”路青云有些不敢置信,当年陈家被治罪,夫妻二人一个被斩,一个自尽,其余人被发配,就算是陈锦的女儿,现在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是应该身在军营......   “不敢相信吧?我就是陈锦的女儿!”棠意似有一双慧眼,能轻易识得路青云此刻都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告诉你,当年我还是个小姑娘,你治了我家人的罪,连同我与族中其他女子被发配到军中去,好在我父亲的生死之交,在半路上将我截下来,我才免于充了军/妓的命运!”   “我隐姓埋名入了你路府,就是为了今天!”   短短几句话,却将她这么多年所受的苦楚都说尽了。   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姑娘,虽脱了军营,却为了报仇,甘愿被人当作瘦马去养,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攀上高官入京,见到路青云。   她自小在那么复杂的环境中长大,吃了多少苦,旁人又谁能知。   她本是生在书香世家,本可以平安长大,择一门良亲,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生,可这一生尚开了个头,便被路青云一家给毁了。   棠意志气不输男儿,谁害她家,谁就要死!无论多难的事,她都会做到。   “当年你那个短命的弟弟看中了我娘,就要强占之,后来我父亲上书与你,你不闻不问,还说我爹不识时务。我爹不忍看妻子受辱,便上书京城,谁知你为了将此事按下,随意给我爹安了个罪名,你明面上是为了护你那个短命弟弟,实则是你妒忌我爹的才能!”   “他在你手底下当官那些年,你强占了他多少功绩,你当旁人不知?”   字字句句都说到了路青云的心里。   这些年,随着年纪慢涨,他心思早不如年轻盛时,时而回想过去,常常觉着自己年轻时是盛气了些,有些事做的也极端了一些。   棠意所讲的这些,他又如何会忘。   陈锦此人,他印象颇深,做人一板一眼,从来不会随波逐流,给他找了许多麻烦,有些事也让他费了更多的心思。   路待云看中陈梁氏的事的确有之,可这不过是个由头,是个引子,更重要的是,他的私心。   将事情摊开来讲,他反而不怕了,身上的颤也止了。   “路狗,你害我全家,如今咱们的账也该一一结了!”   “好......”路青云沉下肩,仰脸道,“你若当真是为了陈氏,老夫的命你拿去就是!”   “你的命?”棠意轻笑两声,“你想的太简单了,你该不会以为,我这么多年走过来就是为了要你和你弟弟的命?”   “你还要如何?”听到此,路青云才觉惊惶。   的确,一家人的性命,如何是他两条命便能偿还的!   “你知道我是如何进得你路府的吗?”棠意会心一笑,“是你的好儿子带我进来的,他口口声声要娶我!你路家有今日,你也要好好谢谢你的宝贝儿子!”   有如一声晴天霹雳,路青云如梦初醒,“竟然是你!”   京中传的沸沸扬扬,路行舟带了一女子归京,要娶为正妻。   可他路家如何会要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若讲旁的还好,一讲到自己的独子,路青云再不能像先前那般平静,他儿子是如何要死要活的娶她,路青云是知道的!   “不要动他!”他几乎要挣扎着自椅上站起来,全然忘记了抵在自己喉咙口的短刀,一阵火热的疼痛袭来,有血色顺着脖前蔓延,热血滴在他的手上,散着腥气。   棠意手劲儿奇大,将人又按了回去,“动不动他,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路狗,欠旁人的,总要还的,我陈嘉蓉非一般的女子,你害我族人,我杀你全家,你现在所见的,不光是地上的这颗人头,你的夫人,也早就死在了我的刀下,和你的弟弟一样!”   “路行舟是你路家唯一的血脉,我也不会留着他的,只怕来日他死在我的刀下,还浑然不知!”   “你们一家就去地狱团聚吧”!   棠意说得痛快,眼见着路青云原本一脸从容,却听到她在提及路行舟时面容变得扭曲可怖,这让她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快慰。   等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死并非终点,死不瞑目才是!   话落,她手起一刀,用力扎透路青云的脖子,血色溅起老高,星星点点,染红她的衣袖。   这是仇人的鲜血,祭奠她死去的家人,凄惨的族人......   那路青云毫无还手之力,一点都无。   刀尖儿自喉咙入,自脖颈出,白刀染红,他早没了气息,眼珠子瞪得老大,嘴亦张着,话未讲完。   死状惨烈。   稍一推尸体,路青云重重摔倒在地,血又飞起。   直到浓鲜的血液一路蔓延至她的脚边,她才觉着这些是真实的。   她真的报仇了,真的杀尽了路氏全家。   除了——在外的路行舟......   沉声一笑,那笑很快便又收敛,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脑子里,皆是路行舟的音容笑貌。   那个蠢货,还妄想着打了胜仗回来,以军功换得娶她......   茫然失措的退后两步。   她垂着头,脸上还有路青云的血渍。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她想的还是路行舟。   明明,她应该是连他也一起憎恨的。   明明,她也不会放过那个人的.....   棠意用力摇头,努力将路行舟的音容自自己脑海中抹去,“我才不喜欢他,他是路家人,他也该死!”   她不容自己多想一分,随既朝前两步,探手取了桌案上的烛台在手,将蜡烛拔下捏在手里,来到帐前,亲手点燃了房中的纱帐。   那轻盈的纱帐见火便着,迅速窜腾起来。   书房里皆是易燃的书册纸张,不多时,火光便充了整个房间。   推门出来,路府一片宁静,死寂的像是没有活人一般。   那细长的身躯,一点点自火光中走出,隐入暗中,再也不见。   这场诡异的大火,整整烧了一夜。   后院几乎烧光,路大人和路夫人葬身火海,路家旁人死伤无数。   朝中痛失一位大员,在外乱之际,这对于心力交瘁的晖帝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知路行舟在外,为不损军心,便下旨将此事先按住,消息不透。   远在黎阳城的路行舟,自然不会知晓京中他的家中所发生的一切。   更不知他那万分可怜的未婚妻,早就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说:   🔒 第102章 温意   崔枕安彻底清醒在他中毒的第四日。   再睁眼皮, 他像自地狱里走了一回。   身上不再似先前那般难受,心脏也不疼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松快之感, 更重要的是,姜芙此时此刻正陪在他的身边,在他的眼前。   “你觉得怎么样?”自打发病, 他晕厥了一整夜,姜芙就在榻边守了他一整夜。   怕他就此活不过来。   一时间,崔枕安似有许多话要讲, 他已然分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这般狼狈, 无疑, 每一次都被她看在眼中。   “我还活着吗?”本来崔枕安以为自己要死了,或是已经死了, 可他见到姜芙了, 便知自己还有命在。   毕竟他若是死了, 必是要下地狱的, 而姜芙不会,因此他觉得自己尚在人间。   自他哑着嗓子问出这句,姜芙悬了一整夜的心, 终于放松下来。   她紧紧闭了眼, 大出了一口气,这次的药下的狠且绝, 稍有不慎,就会让崔枕安一命呜呼。   还好她运气不错,赌赢了。   “你吓死我了......”一时间, 姜芙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该庆幸还是该后怕。   若是再来一回, 她定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不知为何,听到她讲这句话,崔枕安一下子觉着很是心安,那种心安,就好似她还关切着,还在乎着。   乍一醒来,脑子有些发木,可他却很努力的回想。   自己好似一条疯犬,发了很严重的病。   病中,姜芙一遍一遍的唤着他的名字,抱着他与他说欠着她的,一辈子还不清.....   事如今,连崔枕安自己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他木然的眼眸一点点的恢复神彩,定定的看在姜芙的脸上。   这一下将姜芙给看得毛了,她伸手在崔枕安的眼前晃晃,“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纤指在他眼前慢慢晃动,他几乎可以看到她掌心的纹路,抬手一把将她的手握在掌中,依稀冰凉。   “能。”他肯定地道,“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这一回,姜芙并没有将手抽离出来,而是任由他握着,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对视。   姜芙看着那一双好看的鹤目,他这孱弱的感觉,莫名让她想起当年。   只是如今心境不同了,两个人的处境也不同了。   若说哪时好,自是当年的少女心境更单纯向阳一些,可如今,她才有重生之感,可以活在清明里,而非欺骗,而非胆战。   “你......”回想之前她所说的话,崔枕安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转而换了语境,“你累了吧,这几日辛苦你了,好好休息。”   前面一起,姜芙眼皮一跳,倒有几分动容,可后面这句,倒是让她有些失意,她低下眸子点了点头,这几天的确没怎么好生休息,是累得极了。累到连看崔枕安都越发顺眼。   将手至他温热的掌中抽出,而后站起身来,“路行舟一直很担心你,正好你醒了,我去叫他。”   出了门去,天光大亮,路行舟得了消息从床上爬起急急奔来。   不知为何,每每看到路行舟,姜芙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有些事她算是知情不报,心中发虚,虽然这件事与她无关,虽然她无权插手旁人的因果,可她心里仍旧发虚。   这样的情绪在路行舟看来就是她对自己的厌烦。   不过只要她肯救人,就当感激不尽,他如是想。   姜芙没有直接出门,也没有在家中逗留,而是来到黎阳城上,听李娘子讲,这些日子闻会明一直守在城楼之上,不曾下来过。   他是怕敌军突袭,黎阳不保。   不过前次大战才几日的工夫,却似过了半辈子这么长。   一步一阶,姜芙登上城楼,黎阳城是个小城池,城内繁华,城外却一片荒凉,登高一望,满目黄土,不长草植,春末的风一起,扬起漫天的黄沙。   听到身后脚步声,闻会明侧过头来,见到她很是惊喜,“芙儿。”   “闻叔叔。”几日未见过面,闻叔叔好像一下子也苍老了很多,他为黎阳城的父母官,平日都着官服,如今穿着甲胄,倒是让她想起了小时记忆中的闻叔叔,高大、威武。   见他面色不好,且知他心中所忧,姜芙第一件就是把崔枕安已醒的事告诉他,“那人已经醒了,身子无碍。”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姜芙也只以“那人”称呼崔枕安。   得到这个消息,本以为闻会明会喜出望外,谁知他也只是淡然一笑,更多的是对自家女儿一样的姑娘的赞许之意,“那就好,想不到我家小芙几年不见,学了一身本事。”   往后再有波折,也当真有了生存下去的本事。   而那好死不死的太子,活了与死又有何分别,援兵被拦在外面,北境军随时可能攻城,他清醒了死,和昏迷中死又有何分别。   于战事上姜芙什么都不懂,她只觉着闻会明不高兴,想来事态要比她所想的还要严重的多。   眼下的风平浪静,不代表真就如此。   整个黎阳城覆灭,眨眼间的事。   “芙儿,”闻会明突然侧过身,抬手轻抚了姜芙的发顶,“这里风大,虽是春末,却也凉得狠,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先回家去吧。”   心中五味杂陈,是人都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可是姜芙还是笑着摇头,“这里的兵士听说有些受伤的,我反正也来了,顺便帮他们看看也好。”   话音落,便听吉号吹起,一守城探军自阶下狂奔着跑来,欢喜扑跪在闻会明的面前拱手相禀,“大人,十里外另一路援军已到!天黑前就能到黎阳城了!”   姜芙与闻会明齐齐猛回头,两个人的眼中皆有了神彩。   “闻叔叔!”姜芙惊喜欢叫一声。   “当真!”这连闻会明也没想到的。北境军来路皆堵得严实,近乎将黎阳城团团围住,可谁成想竟然还有援军。   虽迟好歹到了,这便说明,至少黎阳城还能再撑一阵子!   一时间众人喜不自胜,之前的暗恹稍稍散去一些。   似应了那句天无绝人之路。   同样的消息亦在第一时间落到了崔枕安的耳中。   他强撑着单薄的身子坐起,这几日折腾下来,他人瘦的快没了形,这毒太猛,勾了他好久没犯的心疾,可是能解黎阳围困,就算是丢了半条命,他也仍觉着得是值得的。   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只是向来乐观的路行舟脸色不太好。   崔枕安素来心细,难得见他这般心神不宁,便问:“你怎么了?一进了这门你就不太说话。”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正说着话呢,路行舟的眼皮就开始跳动起来,他抬手轻按一下,“这两天眼皮总是跳,心里似有事儿似的。”   出门在外,不便往家寄家书,如今被困在这里,更是收不到来信。   可左思右想,家中也不会出什么事儿,唯一让人放心不下的,便是棠意了。   可出门时他千叮万嘱一定要等着他回来。   她那么乖,一定会好好听话的,路行舟如此宽慰自己。   崔枕安稍缓了一口气,掀了被子,路行舟见他要下地,忙将人拦住,“这是做什么?”   “替我更衣,我出去看看。”这个节骨眼上,崔枕安各处都放心不下,无论是这一箭之仇,还是反军之仇,他都急着去同崔初白清算。   “你算了吧,”也顾不得自己眼皮跳不跳,路行舟将人按住,“你这身子骨,好好在榻上养几日。”   “养?”苍白的唇微微动起,崔枕安苦涩一笑,“现在不是养的时候,虽一时拿不好刀剑,可是站立行走还是没问题的,我不能让那猪狗不如的崔初白小看了我。”   他撑着胳膊自榻上站起,这几日病重,一站起,他身子有些摇晃。   不过很快,他凭着一口气便站稳了。   “没事儿,死不了。”身上大病小伤无数,连他自己都早已见怪不怪。   他自觉命硬。   没有还清所欠的东西之前,他不会死的。   路行舟自然知道他的脾气,他打定的主意,旁人插手不得,亦劝说不了,只能依了他的话,替他更衣。   身上有伤,暂穿不得沉重的甲胄,而是换了一身素利的长衫。   起床后稍用了些饭食,便直奔黎阳城楼而去,原本是要在此处等待援军,谁成想,竟见到姜芙亦在此。   这人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得大病才去便出门吹风,可崔枕安还是做到了,这边姜芙也震惊不已。   他到城楼下时,受人跪拜,可城楼上的人一双眼却惊惊的定在他身上。   崔枕安仰着脸,目光正遥遥与姜芙对上。   不同两个人以往相见时剑拔弩张,这时再见,两个人的目光中竟有一丝细察才可见的温意在内。   作者有话说:   🔒 第103章 此乃季氏女   那人所到之处, 所有人皆跪拜,唯有姜芙不会。   她不跪,他也不介意。   本来以为她回医馆去了, 谁知道竟来了这里,对于崔枕安来讲,当真是意外。   而他才醒过来便出门, 这对姜芙来说也是意外。   虽他装得极好,可是在姜芙这个医者的眼中不难看出,他走起路来很是吃力, 虽然已经掩得极好。   她明白, 这人是最擅于打肿脸充胖子的, 就算内里已经千疮百孔了,却仍可以作出一副无伤无痛的样子来迷惑任何人。   从前他就是这样, 迷惑了先帝, 迷惑了京中所有人, 亦包括她。   她能这般, 闻会明也没想到,只是稍稍侧目看了她的裙摆。   能这般无礼,可崔枕安都不生气, 不动怒, 这着实也在闻会明的意料之外。   一切好似自然的没有发生,崔枕安命人起身。   他此一来, 就是为了鼓舞仕气。   他受了伤这么些天,外面诸多猜测,只有让他们众眼看着他们的太子殿下好端端的还站在这里, 就能安定军心。   闻会明是聪明人, 他知道, 这两个人,并非似姜芙先前所讲的那般,果真断了。   这样看来,怕是断不了。   闻会明很有眼色,带着人以查防布图的借口离了此地,且让给他们两个人一处空楼。   这会儿日头正午,两个人于城楼之上立了出两个影儿。   崔枕安有些体力不支,单手扶住城墙,身子重心也都压在上头。   不难看出他在死撑,姜芙朝前行去,手掌亦盖于城墙砖石之上,这砖石已被午时日头烤得灼热,有些烫手。   她环目四周,守军离得远,于是才道:“若是撑不住就回去吧,何苦来的?”   见当真瞒不住她,崔枕安轻轻一笑,鹤目微眯,“我若走了,他们就都以为我死了,崔初白若看不到我,说不定会大肆放手进攻。援军未到之时,我如何能躲。”   “夜里援军一到,来日我定将崔初白杀得片甲不留。”   提到崔初白,他目中狠厉再现,这样的崔枕安,漫身的杀气,讲实话,这才是真正的他。   “当初他在京中,你们谁也没发现他的狼子野心,现在到了这个地步,才恍然,”姜芙有些幸灾乐祸,“被人欺骗的滋味不好受吧。”   她意有所指,崔枕安当然明白,下巴微收,高挺的鼻梁被阳光照成了通透色,“若再有一次,我不会再骗了,至少不会再骗你。”   “若是这次我战败,我死在崔初白的刀下,你心里会高兴吗?”   他明知故问。   即便他们二人是陌生人,姜芙也不愿意当朝太子死于小人刀下的。   “欠我的东西都没还清,你凭什么说死就死?”轻捏粉拳,姜芙目光朝前,望着前方一片黄沙。   这话让人不免欣喜,崔枕安干涸的唇角勾起灿笑,望向她的侧脸,这些年他容颜未变,似姜芙又不似。   “好,”有些话不必言说,他已懂得其中深意,只要他不死,该还的就都会还给她,她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哪怕是这条命,“你不让我死之前,我不死。”   轻抿唇角,姜芙竟笑了,那笑意似春花,甜到崔枕安的心里。   崔初白与崔枕安很像,却又不完全像。   崔枕安攻于心计,而崔初白同样,却更爱酒色。   从前在人前伪装压抑自己的本性,一回到北境,独掌大军,他便露了本来面目。   季玉禾原本已经认命了,跟不得崔枕安,跟了崔初白也算是对她的一个补偿,可谁知,表面光风霁月的人,竟是这样一个伪君子。   对她没有半分爱惜,甚至万分嫌弃羞辱。   自打上次之后,她整日食难下咽,忧心不已,夜不能寐,为自己来日愁苦。   随嫁的奶娘着实看不下眼,亲自下厨给她做了家乡菜,只盼着她好歹能吃上一口。   可这回仍旧是如此,季玉禾一口也不肯用,只是愣坐在窗前望天。   这几日奶娘愁的也白了头,只能一遍一遍的劝道:“小姐好歹吃一些,你这样折腾下去,身子受不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受不了啊。”   奶娘急的直掉眼泪。   不提孩子还好,一提孩子,季玉禾心悸惶动。   她的手轻轻抚在肚皮之上,悲从心中来。   她知道,崔初白对她的厌恶最多是来自于对崔枕安的仇恨,可是她不怨恨崔枕安,因为季玉禾知道,崔枕安从来没有想要娶她的意思,先前在北境是如此,后来到京城亦是,更多时候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起初让她嫁给崔初白,亦是想着他位高权重,会给她高贵的身份和安宁的一生,事实呢,事实是连崔枕安也被这个小人给骗了。   自打那日从他的殿中出来,季玉禾便意识到了,他说的不是气话,更不是醉话,这一生他都不会让自己好过!   季玉禾虽是闺阁女子,但是不代表她蠢。   去母留子一说自古有之。   她若这次生下的是个儿子,崔初白会杀了她留下孩子,若是女儿,怕是她们母女要一起死!   做了母亲的人,便再不是为自己活着,她亦是如此。   她要为自己想个后路。   这个念头一起,肚子里的孩子打了个滚儿,母子连心,似是也感受到了季玉禾的深思。   这一下,更让她坚定了念头。   挺起身子,目光重炬,“奶娘,现在前方战事如何了?”   这一问将奶娘问了一愣,奶娘在她身边侍候了近二十年,她何时关心过战事。   她虽不懂,不过还是将自外面闲言碎语听来的一一讲与季玉禾听,“只听外头人传,说是太子殿下被人重伤,生死未明,又说现在太子身在黎阳,被北境军困住,不过这些老奴觉得虚无缥缈,不像是真的。”   连奶娘都想到的事,季玉禾自也能想到。若是崔枕安真的出事,崔初白早就举军一路上京,哪里还能被一个小小的黎阳城困住。   她猜测,现如今崔枕安应该尚在黎阳,且崔初白不敢与他对峙,正在僵持之中。   这此行崔初白亦是报了必胜的决心,他只能进,不会退。   沉默片刻,季玉禾突然又问道:“奶娘,你觉得咱们还能回京吗?”   这一问当真给奶娘问愣了,她只当是季玉禾伤心糊涂了,明明知道她心里委屈,却也不得不劝道:“小姐,咱们生为女子,就是出嫁从夫,你既已经嫁到这里来,往后便再回不得京了。”   “那日王爷只不过是喝多了,与你说了几句醉话,好歹他还会顾念你母家的颜面,等孩子生下来,王爷就会想通了,您好歹还是名正言顺的王妃.....”   这些话或是先前季玉禾还会听上一听,可是如今,她便再也不敢信了。   崔初白那人的本性就是残暴无情,哪里会对她有一分情义。   与其把性命绑在别人身上,倒不如自己做主。   “奶娘,我饿了,要吃东西。”话落,她自椅上站起身来,一改先前的消沉。   “好,好,我这就去将菜重新给你热了!”见她肯吃东西,奶娘还以为自己的劝说有效。   实则不然,季玉禾心中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吃饱了才有力气。   不多时,饭菜重新热上,香气袭人。   因她在孕中,饮食清淡,才坐到桌旁,季玉禾便又道:“想来王爷也许久没有吃到京城的菜式了。”   “他虽生长于北境,但他说过,京城的菜式更合他胃口,”季玉禾一顿,“奶娘,劳烦你再去做两道京城的菜,一会儿我端去给王爷下酒。”   季玉禾素来心高气傲,这些日子可谓是与崔初白硬碰硬,难得有和软的意思,奶娘不敢耽搁,连连应下,做饭去了。   她这一走,季玉禾又屏退殿中旁人,她胡乱扒拉了两口饭食,而后转身站起来到内室。   榻上玉枕之下稍稍摸索,便摸出一把短刀,长度不过小臂,刀柄镶嵌黑耀宝石。   她自小身子弱,夜半常有鬼魅入梦,为了安枕,其父便找匠人打造了这把匕首为她安枕,柄身以狼骨所雕刻,黑耀宝石以镇妖邪。   这是她带到身上唯一的利刃。   藏于衣袍上刚刚好。   这一翻折腾,她的肚子又翻动起来,如今月份大了,她行动有些笨重,不过来好,她还能撑得住。   温热的掌心抚上肚子,另一只手指腹抚于黑耀宝石之上,低声喃喃,眼神坚定,“宝贝,我得为咱们母子寻个前程,我不能让这个逆贼把咱们都毁了。”   肚皮中的小手小脚似十分听母亲的话,又稍动了动。   这也更让季玉禾下定了决心。   奶娘做饭倒是快,不过半个时辰,便烧了两样菜,都是平日里崔初白最爱吃的。   可奶娘犹嫌不够,看着季玉禾的脸色道:“这些够吗?要不要再多添两道?”   “不必了。”季玉禾望着眼前的热气腾升道,“王爷现在在玉醉阁和他的爱姬饮酒,这两道就当是为他加的菜。”   话毕,她便带着奶娘出了门,也只带了奶娘。   虽然季玉禾不受崔初白的宠爱,但好歹还是王妃,府中的侍卫对她还算恭敬,不过崔初白有命,有人要见他,必要先搜身才行,每一次季玉禾来亦都是由女使搜身。   由这点也足可见,那崔初白从未将她放在眼中过。   “我知道王爷在这里喝酒,亲自做了两道小菜来给王爷添食。”季玉禾道。   女使微微颔首,步子上前,先是取了银针探得菜中饭食有无问题,而后又开始搜奶娘的身,确认没有利器加身便又来到季玉禾身边。   季玉禾微微张开手臂,女使照例检查,直到将摸到腹上的时候,季玉禾才喝止道:“月份已经大了,腹上一触便会胎动不已。”   话只说七分,那聪明伶俐的女使便已经不敢再动手,瞧着那圆滚滚的肚子,怕也藏不住什么,好歹里面是王子,哪是她这身份可以得罪的,便步子朝后退去,让开路。   季玉禾这才与奶娘前行入了玉醉阁。   才行至门口,便听到里面鼓乐夹杂着欢笑之音,时而传来崔初白的狂笑之音,惹得季玉禾心中一阵恶心。   一想到同这样的人结为夫妇还有了孩子,便更让她心痛不已。   好在,她从未爱过崔初白,一点也没有,因而在面对他时,她一直都是冷静的,永远都能做出对自己或是最有利的选择。   她并非妒妇,崔初白身边向来有许多莺莺燕燕她也并不在乎,可一入了阁中,见着里面花红柳绿的场面,仍觉着刺目辣眼。   崔初白亦不喜欢她,一见了她便觉得晦气,可是今日听说她带了亲手制的小菜过来,想来这是跑过来服软。   他倒是想要看看,那素来眼高于顶的季家大小姐当众朝她服软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果真,她一入门,鼓乐之音便停了。   众女子目光皆齐齐朝她投来。   对于这位不受宠的王妃,她们早就见怪不怪,拿她当个笑话罢了。   季玉禾亦是将这些奇奇怪怪的目光收入眼底。   崔初白嗜酒如命,这还不到晚上,便喝得五迷三道,眼红唇白。   明明是战事吃紧的时候,他却仍只顾着享乐,似乎那晖帝的江山来日便唾手可得。   他吃的是什么?无非是之前乌龟一样缩在京城,借着他父亲从前积攒下的威望还有崔枕安的舅舅之流所贪污留存下来的钱财招兵买马。   借着朝中多事,再来此一击,幻想着就此稳得江山。   见他如此,季玉禾便知,他就算今日侥幸胜了,明日也会输在崔枕安手上,可这个蠢货还尚不知晓。   与其让这种人来日葬送了她全家以及腹内的孩儿,倒不如让她现在先取了他的狗命去崔枕安那里做一个顺水人情。   以保来日季家百年。   一想到这,季玉禾强忍了心中所有的不适,勉强稳住心神,甚至扬起一丝笑脸道:“这么早就饮酒,怕是伤胃.....”   听她张嘴又是说教,崔初白脸色一沉,才想开口破声骂上几句,便听她又接着道:“妾身特制了两样小菜,过来给王爷加酒。”   她第一次,将自己的姿态放得这样低,低到不符合她的身份,一如谄媚的其他女子,使上混身解数,只为博君一笑。   此言既出,那崔初白沉脸变为得意,并未放开搂在他怀中的姬妾,只是手腕一动朝她招招手,示意近身。   季玉禾上前,同时示意奶娘将菜食放下,周围女子颇为玩味的看着她,季玉禾只是无视,反而目光落在他身后玉壁之上所悬的宝剑之上。   “王爷,妾身有事要同你讲。”言外之意,让他暂屏退众人。   “有话直说便是,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崔初白眯了眼道,同时又引得众人发笑。   这样的情境,季玉禾早就习惯了,也早就想到了。   “事关紧要,怕是旁人不便听.....”   听到这,崔初白不情不愿的推了左侧之人一把,可那美妾走得不远,也仅仅是给季玉禾让了一人位。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季玉禾在众目睽睽之下绕过齐膝的桌案,随之来到崔初白的身前,因为身子笨重,坐在那里便占了很大的位置。   无人留意,就在她坐下之时,藏于腹下衣袍内的短刀被她握在手中,那崔初白沾了一身的醉意,只觉着她身子稍稍朝前探来,随之便觉喉咙处一阵说不出的刺辣之感。   而那不长的短刀,早就不声不响的扎入他的喉咙,近乎穿透他的脖子。   此刻,那崔初白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只一双眼珠子近乎瞪出眼眶,脸上因涨血而变得肿涨通红,血色从唇角连到脖子。   将那匕首自他喉管处拔出,血溅三尺,那人高马大的崔初白失了重心,重重朝后仰去,后脑亦摔在青砖石上,发出一声沉响。   匕首入骨,无声无息,且季玉禾宽大的衣袍做掩,旁人跟本没有留意,直到崔初白倒地,那血色近乎染白了身前的衣襟,阁内的女子才惊叫起来。   尤其是离得季玉禾最近的那姬妾,尖叫声近乎穿破人的脑髓,惹得季玉禾一阵烦闷。   一不做二不休,她一手持匕首,另一只手撑住桌案站起身来,迈过崔初白的尸体将那只悬于玉壁之上的长剑拔出,刀光剑影间,众女子四走奔散!   “都站住!”——季玉禾虽身怀六甲 ,却也中气十足,面上染血,高声一喊,众女子立即被吓破了胆。   她们说到底不过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姬妾,虽她是个孕妇,可那一身的鲜血,还有手里的刀剑,足可让她们不寒而栗。   平日里一个个叫嚣打闹的姬妾,就在此刻,在季玉禾的面前缩怕成了一团又一团。   那奶娘自也吓的傻了,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是何事,不过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护住自家小姐。   “我看谁敢动!”这会儿季玉禾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怕。   人也杀了,血也溅了,她反而不懂怕了,只是长剑指着那些人,高声吼道:“谁敢乱动,我便一刀要了她的狗命!”   这会儿连乱叫的人都没有了。   众人眼中,素来软弱可欺的王妃,竟有一日会拔刀相向,甚至那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北境王,都显得渺小许多。   一下子,阁内都安静了,季玉禾反而身心更加沸腾,只见她长剑一挥,桌案下又是两下血溅,随之一颗人头顺着她的衣裙滚落。   众女子吓的快傻了,有人见着这般场面已经吓晕了过去,有人已经控制不住的叫嚷起来。   门外护卫听到里面声音不对,忙提刀闯门入阁。   可他们入门之后,所见之景,只怕这辈子都忘不了。   北境王妃,正一手持剑,一手提了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立于桌案之后。   见了众护卫的第一眼,她便扬了扬手里的人头道:“反贼崔初白已死,我看谁还敢造次,众将皆听我季玉禾号令!”   这些人是崔初白的人不错,可不代表命也是他的,崔初白并不算得人心,他们也还没蠢到以身试险。   好歹是见过血光的男子,细细辨认那人头的确是崔初白的之后,面面相觑,皆放下手中兵刃,朝着季玉禾跪拜下来。   王爷已死,拿事的自是王妃。   这些人拎得很清,且识时务,该倒则倒。   见众人皆跪拜下来,季玉禾只觉着肚皮阵阵发紧,这会儿却也不晓得什么是怕了。   可是她先前只是凭着一时冲动做的事,也仅仅能料到这步,再往深下去,该如何做,怎么做,她都想不通了。   只能直愣愣的杵在那里,甚至都未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拎着个人头。   “都出去......”她双腿在发抖,几乎站立不住,却又突然想起什么,扬声道:“兵符!反贼崔初白的兵符在哪?”   反贼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众人亦清楚这两个字的份量,季玉禾自是朝廷的人,如有异心者,此刻不顺朝廷,无非是自寻死路,哪轻哪重,这些人还是知道的。   崔初白不得人心,先前他父亲的心腹不顺他意者都被他赶回了老家,他初站不稳,野心颇大,也没什么可用心腹,这也是为何,他必败之因。   有崔枕安的心计,却无崔枕安的缜密,且凡事把持不住自己。   众人出了阁去,房内仅剩下残败的一切,望着脚下的尸身,她似才反应过来惊吓,将那人头和手里的剑一齐丢出去,可是手上的鲜血却是如何都蹭不干净的,季玉禾吓的捂了肚子连连后退,因惊恐的缘故,宫缩也越发频繁。   那几乎被吓傻了的奶娘这时候才从地上爬起来忙去扶住她,料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反应过来的季玉禾,只能背贴墙壁吓得哭出声,“奶娘,怎么办.....怎么办.....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我肚子疼......肚子疼......”频繁宫缩引发的不适让她更加害怕,完全不似方才的果敢,亦可说方才执手刀剑的似她体内的另一个灵魂。   这辈子季玉禾都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做出这种事来,果真,人一当了母亲,体内的能量是无穷尽的。   她恨崔初白入骨,怕他害了自己与孩子的性命,却不得不走了这一步。   “小姐,你别哭,别动气,稳住,现在还不足月,你一定要稳住......”奶娘尽力安抚她坐下。   “奶娘,现在应该怎么办?应该怎么办?谁能帮我们,谁可以帮我们?”   这奶娘大字不识一个,这辈子都围着季玉禾打转,从来都是季玉禾出主意,她服从,这回轮到自己出主意。   眼珠子胡乱转了两圈儿,脑子里仅能记起季玉禾先前喊的那句“反贼”。   “反贼.......反贼.....他是朝廷反贼,小姐你杀了反贼,为朝廷除了大害,咱们回京城,咱们这就回京城.....”   奶娘这回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也似在混乱之中拉了季玉禾一把,她双目茫然却猛点头,“对,对,他是反贼,朝廷不会怪罪于我,不会怪罪于我的孩子,咱们不能回京城,现在不是时候,咱们要去找崔枕安,他一定会保我的!他一定会!”   这是她长久以来,对崔枕安的信任,即便那男人眼中心中从未有过她,不过她相信,那男人一定会保她,一定!   🔒 第104章 正文完   春末的夜渐渐变长, 黎明来得更早。   援军于半夜里来到黎阳城,无疑是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众人浅眠片刻便醒, 好在姜芙给崔枕安配了些养神的药材,他才支撑到了天亮。   太阳从东面一点点升起,晨曦的第一缕明光同时照在两个人的脸上。   方柳急奔而行, 来到城楼之上,同崔枕安道:“太子殿下,有人来了。”   “谁?”崔枕安很是警惕, 这个时候, 出不得黎阳, 北境亦不可能来。   “不知是何人,只知是一辆马车停在城门之外, 仅有一位车夫, 马车里是谁皆不清楚。”   “马车.....”崔枕安凝神念叨, “我去看看。”   “太子殿下, 怕是有诈,只怕城门一开,万一中了埋伏......”方柳所担忧不无道理。   自前夜起, 停在黎阳城中的兵马便开始戒备, 想来问题不大,崔枕安已经迫不及待要与崔初白一战, 有诈又如何。   “传令下去,兵将整顿,待我下令, 一齐攻出城去。”崔枕安十分干脆, 崔初白若不来, 他便去。   姜芙心里一阵慌乱,忍不住上前,他似听到了身后的步调,侧过头来正与她对视。   恰好看到姜芙眼中的担忧。   他眼中的凌厉刹时化成一团柔雾,似在同她道,无妨。   随之自一侧长侍手中接过长剑,朝城门阶下行去。   姜芙目送他离开,随后又回到城楼之上,朝下张望,城门前的确停了一辆马车,在此刻空荡荡的黄土大地之上,倒显得有些诡异。   不由她捏紧了拳,也跟着提心吊胆,会不会马车里有埋伏,会不会待崔枕安一出门去,便有歹人自里跃出来,会不会有人在里面放冷箭......   医馆不远便有处茶楼,楼上有位说书先生,声线高亢,每日讲的都是这些,姜芙听了不少。   果真,在生死之间,一切都是可以抛在脑后的。   她现在只是担心,担心那崔枕安真的死在崔初白的诡诈之下。   黎阳城门大开,一队盾兵率先出城,随之崔枕安骑于高头大马之上,单手持长剑。   与那马车还保持了一段距离。   车夫见有人来,忙侧过身到一旁,而后将马车门打开,正是这缓缓开门之际,在场所有人的警惕之心已经提升到了极至。   连崔枕安亦是紧紧握了手中的长剑,随时准备拼杀出去,一双长目似鹰眸般凌厉,直盯着前方,近乎眼都不眨一下,更不放弃任何一个细节。   方柳挡在最前,以防万一。   不过紧接着,让所有人都未料到的是,自马车里钻出来的,竟是一个女子。   她连帷帽都没戴,车门打开后,便由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她手里还拎了件方正的物件,以绸布所包。   虽已到了孕晚期,整个人照比先前丰腴不少,亦带了些浮肿,可五官未变,方柳一眼便认出此人是谁,正是当今北境王妃季玉禾。   更让人惊奇的是,她竟是一身的血污之色,看样子那血色似早就在衣衫上停留许久。   脚踏平地,季玉禾一抬眼便正瞧见那马上之人。   他风光依旧,宽肩直背,一如当年。   而自己,早就成了人妇,怀了不爱的人的孩子,还这样狼狈。   那身血衣她有意没有换下,目的就是为了让崔枕安看着,那乱臣贼子崔初白,是她亲手杀的!   方柳十分谨慎,生怕马车里还藏着什么奇怪的东西,带了两个人,将那马车检查了两遍,确认无事之后,又给崔枕安使了个眼色。   可他仍旧不敢放松警惕,马车里无事,不代表旁处无事,他眼观六路,一处细节不敢略过。   来人竟是季玉禾,还是这副狼狈模样,一时让崔枕安捉摸不透。   想她如此,可是遭逢什么变故前来投靠?   话未问出,且见那形单影只的季玉禾原地跪下,随之将手中绸布物什放在膝前,慢慢将其活结打开,绸布内所包之物,是一方粗糙的四方高盒。   将盒盖打开,相近的官兵皆闻到一股让人作呕的气味儿,兵士们常年征战,对此更是不陌生,一眼便辨认出,里面是一颗人头。   将那盒中之物朝前又推了一推,她颤着手自怀中掏出一样放于掌心,双手捧起高举过头顶,随后扬起所有中气朝前高喊:“反贼崔初白已死,季氏女季玉禾亲自将其斩首,北境兵符在此,还请太子殿下过目!”   这几句话,她说的铿锵有力,近乎用尽了她毕生气力。   马上的崔枕安一字一句皆听得清楚。   在场之人无一不震惊,甚至不敢相信。   那短短时间便夺下几座城池的崔初白,竟会死于北境王妃的手下。   崔枕安生性多疑,更是不敢相信。   方柳下了马,大步前去,大着胆子拎起地上盒中那颗人头,为了好辨认,季玉禾命人将崔初白脸上的血色皆拭去,方柳只肖一眼便认出,是他错不了,方柳又惊又喜,猛扭过头朝崔枕安高喊:“太子殿下,是反贼崔初白没错!”   在外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听方柳这般说,他也一时不敢过于欢喜,仍旧存着一丝疑虑道:“呈上来。”   他就是要亲眼看看,那人到底是不是崔初白。   直到他亲眼见了那颗被快刀斩下的人头,才终于肯相信,那真的是崔初白,不过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方柳将那枚兵符自季玉禾的掌中接过,再次呈到崔枕安面前。   这东西亦是当初晖帝亲赐于崔初白的,不会错。   只是,他仍不懂季玉禾的意图。   见时机成熟,季玉禾终于仰脸道:“反贼崔初白大逆不道,人人得以诛之,季玉禾虽嫁与他为妻,却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更不愿让家族蒙羞,因而斩下乱臣手级,望太子殿下赎妾身鲁莽!”   “妾身所求,不过安稳!”   这也是实话,若非崔初白不顾黑白辱她,还要杀了她和她的孩子,她还一时下不了这决心。   长痛还是短痛,她分得清。   与其把命放在旁人手里,倒不如来个主动。   “好,不愧是季氏女!季大人为我朝忠心不古,季玉禾亦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不愧是忠良之后,”崔枕安此刻脸上神情仍旧镇定,目光却似着了火焰一般热烈,“传令下去,北境王妃季玉禾诛逆有功,传书回京,理当重赏!”   令出,尘埃落定。   原本季玉禾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无力坐于黄沙地之上,目朝东方,此刻朝阳正刺目,却好似照干了她身上所有的血污。   朝廷几乎兵不血刃便平反了此次战乱,无疑是近年来最好的消息。   兵符在手,北境军皆重归朝廷之手,毕竟此势之下没人再敢当出头鸟,剩下的那些乌合之众亦草败收场。   季玉禾被人送回京中,与家人团聚。   她亦是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季家的处境,崔初白造反,连累的自也是季家之名,这回,季氏非但无罪,且还有功。   天下太平,北境落败一事让百姓心安。   因为没有任何事比国泰民安还要重要。   大事一平,原本苦苦支撑着的崔枕安终于再次倒下。   不过这次不是因为伤病,而是因为他大病才愈,当真吃不消。   以往每次闭眼之后,姜芙都会离他而去,而这次再睁眼时,姜芙仍旧好端端的陪在他的榻前。   与先前每一次的心境皆不同。   这一回他什么负担都不存在了。   手上一阵温热传来,原是在他睡着时,姜芙正拿着温帕子给他擦手。   这种感觉仿若隔世,一下子将他带回几年前,他身上伤病难起,姜芙日夜照料在他身边。   只是彼时他根本看不懂那女子没来由的深情。   “现如今身子倒真是差到极至,见乎见风便倒。”姜芙半是揶揄,半是调侃。   他不怒反笑,“姜芙......你先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什么?”她明知故问。   “我欠你东西......”   “你欠我的多了,你指的是哪件?”   “欠什么,还什么。”   将帕子朝水盆里一丢,溅起水花,“随你便吧。”   而后起身,出了门去,崔枕安知道,她这便是答应了。   第一次,他笑的合不拢嘴。   ......   是夜,黎阳安宁,城中百姓燃灯庆祝,比过年还要热闹,城中百姓几乎人人奔到街上,互道欢喜平安。   黎阳城内张灯结彩,站于高阁之处朝下看,似有星辰落凡尘,又似游动错节蜿蜒。   姜芙喜欢这样的热闹,更喜欢站于安静处欢看这太平盛世。   崔枕安以命护百姓平安,在黎阳城内外传为一段佳话。   高阁名为摘星,是立于黎阳城中为了观测火情所建,今日姜芙朝闻会明讨了一道特令,得以登高处观城中夜景。   高处风大,夏初夜里还有些凉,可姜芙全然不在意。   身后木阶传来声响,姜芙知道有人来了,可这步调听着熟悉,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直到那人的身影停在身侧,姜芙才将目光飘过去。   随之肩上一沉,丁香色的披风搭在身上,姜芙看到那人修长的指节。   “到处都找不到你,从闻会明那里才知道,你跑到这来了,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上街?”   他的肩与姜芙的碰到一起,两个人的影子也随之贴到了一处。   轻扯了扯身上的披风,随之手搭在前方粗木栏杆之上,“所有人都在称颂这位太子殿下仁义爱民,可笑的是,他们都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坏。”   现如今姜芙时常便喜欢揶揄他两句,似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她乐在其中。   这些都不错,崔枕安承认。   从前他有愧,无论承受什么都是应该。他无言以对。   骂也好,打也好,只要她愿意理他,就是好意头。   “还好,我活下来了,”他意有所指,总是试图提起前些日子生死之间的话头,“明日我就要率军回京了,你.......会同我回去吗?”   问到这个问题,他十分忐忑。怕她说不,如果她真的不愿回去,也不会勉强,也可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勉强她任何事。   “当然不会。”姜芙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崔枕安,你可别忘了,你的太子妃,我可从来不稀罕。”   虽早就料想到了会是这个答案,崔枕安心里仍是一颤,有些委屈,也有些失意。   他抿了唇角未说话,随之大着胆子迈步朝后,而后姜芙觉着背上一沉,是那人拥了过来。   他的下巴正好杵在她的肩窝之上。   “我知道,你不稀罕。”他长臂收紧,声线低沉,似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落,“你说怎样就怎样,我不会再骗你,也不会再逼你。你少年时是为了我崔枕安而活,只是那时我不知道。”   “我崔枕安对天发誓,我的后半生都只为你姜芙而活,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不会有旁的女人,我活一天,这世上无人敢欺你,你想要的生活,尽管去寻。”   “哪怕......”他想说的是,哪怕他去找钟元。   可这话他再也讲不下去了,他终还是舍不得的。   “不敢奢求你再给我机会,但只要这样也好,这样一辈子也好。”曾经有一个这么好的女人爱他,疼他,在意他,已是偏得。   他知足了。   “吾夫枕安,初唤我名,‘姜芙’。”当年她记在叶子上的话,崔枕安记得清楚,每一片经她手所写下的,他都清楚。   微闭双目,在她耳畔轻轻一吻,泛红的眼尾隐于黑夜之中,无人发现,“对不起.......”   这一句道歉,似仅用气声,却已道尽了全部。   这一瞬,那三个字击于心灵,那叶子上的话,她早就忘了,早就不敢记了,再一提起,好像又将年少的自己拎在眼前。   环住她的手臂微松,那人后退一步。   姜芙知道他没有离开,就在身后。   仰头看着漫天的繁星,姜芙突然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缓缓才道:“我想去到处走走,做一个游医,能救更多的人。”   自打不必再寄人篱下,姜芙便爱上了这样的日子。   “好。”身后那人只当这是道别,没有半句废话。   既选择了好好爱她,自会任事都宠着她,让着她,给她最强大的后盾。   他也想学着她当年的样子,默然思念,是苦或也是甜。   .......   城中热闹近乎直到天亮,崔枕安今日离京,她是清楚的。   大军得胜归京,所有人都乐得欢喜。   闻会明带着守城官兵相送,姜芙却未露面。   她带了些银钱,仍旧习惯性的带了两个金镯子在身上,还有一件随身所带的药箱,一些行李,便是她全部的家当。   而今小锦和玉书已经可以撑起一间医馆,姜芙是时候放手,打算出去走走。   这个决定很突然,却也是暗谋许久。   李娘子自是不理解,嚷嚷着不让她走,可闻会明却一言不发,只是取了两张银票出来塞到她手上。   “在外面,也要吃好住好,为了救人,什么都不顾了。”闻会明才送了军队出城,着一身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下。   唰得一下,姜芙的眼泪便下来了,她握着银票,扑到闻会明的怀中,终是忍不住唤了一声:“爹.....”   “好孩子。”闻会明知道她的脾气,轻轻拍着她的背道,“爹知道,你这是出去救人,也是救自己。从前的不快都过去了,往后咱们的日子永远是坦途,等你在外游走够了就回来,爹在家等着你。”   “谢谢爹.....”姜芙庆幸,老天不算薄情,还留给了他一个亲人,闻会明会永远给她留一盏回家的灯,她就当作是个游子,家中永远有人惦念她。   亲自将姜芙送出门去,在踏出门的那一刻,姜芙觉着自己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不是娇弱不能自理,凡事都只能靠着旁人,想要的东西不敢伸手的弱女子,她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   踏出的每一步都似能生出花来。   从长街头走到尾,所见之景,与儿时记忆中的一样,她爱这样的安宁,爱这样的自由。   一路出城,姜芙四顾望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是凭着感觉罢了。   因为前阵子打仗的缘故,官道上的茶水摊都收了,这时也未支起来,走了近乎一个时辰,竟是一个茶水摊子也不见。   夏时已至,日头顶天,行走起来身上出了一身细汗。   路上偶有散商来往。   身上背着药箱和包袱,便觉着有些疲累,寻不到歇脚处,只能就近在路边寻个阴凉处稍歇歇。   才寻到一处树荫坐下,姜芙便有些后悔,本来还以为路上能寻到茶摊,谁知没有,便连水也没带。   抬起袖子拭额上的细汗,谁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盛满了水的竹筒将她吓了一跳,顺着握竹筒的手臂看去,崔枕安的脸就在眼前。   这人竟不知何时从树后冒出来,无声也无息。   姜芙满目错愕,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你怎么.....在这里?”   上下打量他一遍,他一身常服,此时应该率军回京的人,却像突然变出来的一样。   “你不是回京了吗?”   瞧见姜芙满目的惊色,他得意笑笑,将那竹筒又朝姜芙面前送了送,“回京城没意思,我也想出去见识见识民间疾苦。反正京中还有我父皇,反贼已去,足可消停一阵子。”   他行出城去,便将所有事情交待给路行舟,而后换了常服一路折返回黎阳,方知姜芙走了不久。无人知她去了哪里。   他随意丢了一枝木签子,指到哪里便朝那个方向追去,果真走到半路,便看到姜芙身影。   崔枕安觉着这是天意。   既是天意,便不可违。   其实他没有说实话。   他只是想她了。   眼中的惊色一去,姜芙自己也没想到,竟还有些小小的欢喜,长路无方且漫漫,竟真的没有想到,崔枕安能跟过来,放下手里的一切跟过来,只是为了一个不知结果的未来。   “渴了吧。”他晃晃手中的竹筒,里面的水几乎快要洒出来。   姜芙接过,痛饮半筒,身心畅快。   二人就静静的这样坐在树荫里,多余的一句话也没说。   那路行舟回京会面对怎样的一切,姜芙不敢想也不敢问,一切是因果,前人种后人乘,不该她的事。   天光正好,路上行商越来越多,崔枕安撑着树干站起身来,拎起她脚边所放的医箱还有包袱背在身上,长臂一伸,掌心正好落在姜芙面前,“时辰差不多了,上路吧!”   他掌心的纹络清晰明朗,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指腹轻轻抿在一起,一如她犹豫的心,不过最后,她还是将手搭了上去,那人用力一扯,便将她自地上拉起。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两个人一齐自树阴下走出来。   一路向东。   “你这是要去哪儿?”崔枕安背着东西与她并肩而行。   姜芙只是摇摇头,“不晓得,走到哪儿算哪儿。”   “你真不回京?”   “不回。”   “明天回吗?”   “明天也不回。”   “那何时回?”   “你何时回,我便何时回。”   “如果我一辈子不回去呢?”   “那我就.......”崔枕安一顿,“想你一辈子。”   阳光正好,两个人行在路上,与寻常百姓无异,两个人落在地上的影偶尔撞在一起。   也不知何时,崔枕安趁着姜芙不留意,借机拉起了她的手。   这一回,她没有挣脱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接下来会不定时修文以及番外。路和棠的最终结局会在番外,他本身就是个BE,设定有些惨,不忍心写在正文,他的番外不喜可跳。   会给钟元一个好的番外,我很喜欢他。感谢观看,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写连载,以后正文存稿完了再发,再写连载我就是个鲶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