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表哥后》作者:息月淮   补齐番外:83-87 晋江VIP2023-11-22完结 总书评数:267 当前被收藏数:1439 营养液数:371 文章积分:39,033,232   【文案】   小心机娇软美人vs恋爱脑纯情疯批   洛宁在杨府谨小慎微、恪守本分,怕极了被视作心思不纯的表姑娘赶出府去。   谁知,素来信赖的姑母为了巩固地位,竟然逼迫她与未来的杨氏宗子做妾。   碍于生存,洛宁不得不去做那些违心之事。   好在,那清冷淡漠的二表兄也并非一无是处。   每当看着那张酷似知韫哥哥的脸时,洛宁心下的反感才稍稍减退。   就这么不清不楚的缠了他半年,直到府中红绸漫布,太原王氏来此回礼。洛宁心底愈发苦涩。她再也受不了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了。   瞅准时机,洛宁当即和知韫哥哥一起离开了京城。   *   起初,杨晟真对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床榻上的表姑娘并无过多好感,甚至还有些许厌恶。   虽然知道她也是被人算计……   渐渐,他发现这表姑娘除了蠢了些也没有他想的那般不堪。   之后,这表姑娘得了他的恩惠每日里都黏在他身边不肯走。   “二表兄,唔呜呜!你是除了姑母外对我最好的人。”   “二表兄,若是能帮到姑母,珍娘去给刘老爷冲喜也是成的。”   “.......”   这个傻子,以后若是没有他该怎么办?   *   再到后来,杨晟真为她请来了凤冠霞帔,红妆十里。正待成婚时,竟从旁人口得知,她跑了,还是和那个据说与他相貌相近的男人一起跑了!   *   纤细的腰肢撞到床柱上,眼眸含泪的女子退无可退,慌忙护住微微隆起的小腹,“二、二表兄,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吧!”   除了铁链碰撞的声音外,洛宁似乎还听到了男人凉薄的笑声,冰冷的指节来回摩挲着她的脸颊,   “珍娘,你可知我找你找的有多辛苦。”   “如今要我放了你?”   “珍娘,你想都别想!”   ①1v1,女非男处,HE   ②泼天狗血but甜文   ③人设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④女主小名珍儿   ⑤与太原王氏的婚约另有隐情,女主误会了。   ⑥应该不会再改文案了。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洛宁 ┃ 配角:杨晟真,李知韫 ┃ 其它:呜呜呜,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千万别招惹疯批恋爱脑。   立意:做任何事都得负责。   ========================== 第1章 捉奸   “姑娘,这边儿走!”   清冷的月光穿过疏密的梧桐叶倾洒而下,映照出黑夜中的两抹浅色身影。   藕荷色挑线裙的女子抬手扶额,半边身子几乎要倾倒与身旁的女子身上。   月色苍苍,耳畔的碎发随风飘扬,她冻得打了个哆嗦,可尽管如此,她额前还是浸出了一层细汗。半眯的眸子轻抬,洛宁尝试自己站直身子。   “我……记得是往那边走的啊!”   她眯着眼眸,抬起纤细的玉指沿着桐树后边指去。清瘦的身子还没站稳,只觉得一阵眩晕,摇摇欲坠,又向旁侧倒去。   后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云芝心头猛跳,强行扶着身旁的女子往右侧拐道处走去。   “姑娘怕是桂花酿喝得多了,且又是头一回跟着二太太来净禅寺上香,认不得路也是有得的。姑娘只放心跟着奴婢就是了。”   “嗯……”   洛宁觉得头重脚轻,愈发困顿。今日怎么会突然贪杯了呢?想来是姑母亲自酿的甜酒,别的妹妹都不怎么喝,她不忍心辜负姑母的一番好意,索性在姑母笑眯眯地注视下喝了两大杯。   向右侧走了百来步,云芝四处张望,确认无人,才轻轻推开房门搀扶着韩洛宁进去。   “姑娘,厢房到了。”不一会儿,她服侍洛宁脱了外衫,鞋袜,又盖上被子。月光洒落在女子的芙蓉面上,漆黑的眼睫密密麻麻的排列在白皙的皮肤上,眼尾的红晕更是醉人心魂。   云芝摸索着点燃香炉里的安神香,视线却一直落在床榻上的女子身上,“姑娘,您在这好好休息,奴婢去前面寻些解酒汤。”   “唔。”   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云芝见洛宁确实快睡着了,这才敢明目张胆地瞥了她几眼。   关上房门,云芝想起方才梧桐树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去。   *   “二哥,今日慧慈法师如何说的?”   “法师早不问俗世,我与法师不过手谈几局而已。”   “可是慧慈法师也曾拜相入阁,他与老师同为泓川先生的学生,按理来说都属新政一派。如今老师有难,他怎会置若罔闻!”   “这不是你该问的,三婶此时应已回来了,想必她是不愿听你说起这些。”   “二哥,母亲她……”   “禹真,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回府。”   杨禹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兄长,深深叹了一口气,遂转身离去。   直到三弟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杨晟真才绕过梧桐树,回到了自己的厢房内。   夜色深沉,迎面扑来的便是一股浓郁的香味,杨晟真不禁敛眉。   下午时与砚池说了,禅房不比府内,一切从简便好。想必他又未听……   月影西移,烛花荜啵一声爆响,几缕桂香探窗而过,案前的男子仿若未闻,依旧俯身执笔写着什么。   “嗯……”   微凉的夜风透过窗棂缝隙略过,跳动的灯火在这一瞬乍然灭掉。整个房间顿时陷入昏暗之中。   执笔的手顿了顿,一滴浓墨顺着尖锐的毫尾悄然滑落。杨晟真呼吸微沉,脑海中乍然浮现出那日在左顺门前血肉模糊的景象,百官死的死,伤得伤,大理石台阶上的砖都浸出了血……他一把将宣纸从镇尺中抽出,而后揉做一团,胡乱扔去。   “唔……嗯。”   正当杨晟真头痛欲裂之时,房内不知何时传来了细微的嗯哼。旋即他警觉起来,剑眉压低,目光凛然。   不动声色的顺着声源处寻去,待愈来愈近,那声音似乎也更加婉转娇怜。   “唔!”   骨节分明的冰凉手指陡然抓住那截细软的脖颈,杨晟真这时也猜出是何物来。他眼底骤然聚起厌恶,手下更是不留情面的用力。   不知死活,敢在净禅寺爬床。   “救……救命!”   昏迷中的洛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掐醒,还没来得及呼吸,便只觉得漆黑的环境里一片窒息。她抓住禁锢脖颈的手,胡乱踢腾,试图在这里寻得一线生机。   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暴虐,掌下力道陡然加重,洛宁呜呼求救,挣扎的动作越发的小。   然而,下一刻苍白的手指又猛然甩开纤细的脖颈。向后退却几步,袖中的双手微微发颤,他眼底的震惊显而易见。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只虫,一只鸟,掐死了就掐死了。   待点燃了禅房内的所有烛火,他才迅速走到床榻前,方才的女子已被他活活掐晕过去了。   杨晟真垂眸,而后又缓缓叹了一口气。   方才,他险些又失控了。   白皙的面庞因为窒息仍泛着一层余晕。纤细的脖颈上嫣红的指痕十分明显。   杨晟真居高临下的看着躺在他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子,方才眼底的戾气几乎消失不见。   胸腔越来越闷,他侧眸扫过桌案前的缠枝莲花纹瓷炉,持着一壶凉茶,将那香炉尽数浇灭。   方才若不是他突然想起此处是佛门重地,强行压制住了心底的杀念,不然那女子的脖颈早就断了。   他转过身去,看着那女子的脸庞,唇角牵起一丝冷笑。   这女子,他认得,是二婶的侄女。   那日出府时匆匆一瞥,只听说是府中的表姑娘,便也未曾过多在意。   打开窗子,浇灭香炉,他似乎又嗅到一阵浓郁的酒香。淡淡的桂花香气萦绕于鼻,杨晟真捻了捻手腕上的佛珠,视线从那女子身上渐渐移开。   翌日,净禅寺的清晨是在一阵鸟鸣声中开始的,杨府众人为了赶路皆要起早,而杨二太太起的尤甚早。   “二公子?”砚池往后虚虚瞥了一眼二太太,又转身敲了敲门,“二公子,您起了吗?”   良久不见里面的人应声,砚池额前都已渗出了汗来了。   杨二太太韩氏迈着步子向前,不由分说的推开砚池,破门而入。   “二婶!”月白色帷幔中探出一截素白里衣,韩氏伸着脖子向继续往里看,然而却什么也不见。帷幔也仅仅只是露出一个小缝来。   “二婶在找什么?”   淡然的声音顺着床幔穿过来,杨晟真抬手掀起身前的帘子,神情懒散,目光静默。   韩氏端着漆盘愣在哪里。这会儿就算不伸脖子,她也看清了,床幔里只有杨晟真独自依靠着引枕睡在那里。哪有什么女子,连锦被周测都是平平坦坦的,人都藏不下。   “二婶?”   “哦!晟哥儿啊,瞧我这记性儿,还将你当文哥儿照看呢。文哥眼睛不好……哎。禅寺里的事,一向都是你三婶管儿,今日她头风发作,老太太便让我接管了。”   “我瞧着你还未醒,便想着先把早斋给你端进来。也好等你洗漱后用,今日时间匆忙……”   韩氏一脸陪笑,赶忙将漆盘放下。   “二婶有心了。”杨晟真坐直身子朝韩氏行礼。   韩氏脸上硬生生扯出一丝笑来,只好迅速转身离去。   “砚池。”杨晟真转了转手腕的上珠串,温润的面庞染上一层冷峻。   “办事不利,已经是第二回 了,罚俸三月,自去领二十板子。”   砚池垂着头,低声应是。   昨夜待他回来时,公子这里已经乱作一团。今日又被二太太不顾礼制擅闯,公子动怒也是应该的。   用过早膳,杨府的家眷早已安排妥当。杨晟真为首的其余杨氏子弟在前方带路,女眷的马车则被安排在了后方。   “咦,洛姐姐,你脖子上带的巾子是何物?这是江南的时兴物什吗?”   六姑娘杨嘉雨扯着丝巾的一角,蹙疑惑地问道。   山路难行,马车摇摇晃晃,洛宁想起昨晚的事,不由得蹙眉。旋即护住巾子,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巾子就被她扯下来。   “……嗯,湖州那边最时兴这样的戴法。”   洛宁一边说着,一边慢慢从她手里顺过自己的丝巾。不想用力一大,扯动了脖颈的伤口,疼得她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洛姐姐?”   “没事,我昨夜未休息好,落枕了。”   “回去让小丫头捏捏肩会好些的。”正说着,杨嘉雨不由得叹了口气,“好不容易跟着母亲出来了,今日又要回去。在家里看到杨嘉雪和杨嘉萱我就心里不舒坦。明明是大伯母掌家。可回回发的衣裳料子都到不了我这里,属于我的份例的每次都先经过她俩再挑一遍才给我。母亲也不管……”   “杨嘉萱也就罢了,她是三婶的亲女儿,可是杨嘉雪凭什么!她姨娘还是扬州瘦马呢!”   洛宁没有接话,杨嘉雨是姑母那房的庶女,而她口中的杨嘉雪和杨嘉萱都是三房的女儿。纵然杨嘉雪再不济,但三房的庶女始终能压着二房的,因为二房是庶出,三房是嫡出。   “不行,前不久听祖母说有一批是从蜀中运来的上等的料子,我要去祖母那里撒撒娇,求求祖母,兴许祖母一高兴就让我先挑。宁姐姐,你跟我一起去吧,我挑了好料子,让给你几匹做衣裳,怎么样?”   “多谢六妹妹还想着我,只是我来这儿,姑母就给我准备了好些,暂且不缺衣裳。六妹妹姝容丽质,自然该配些好料子。”   洛宁温婉笑道。   略微一哄,杨嘉雨登时心花怒放,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有的没的。   不过洛宁却并不如她一般欢愉。杨六娘再怎么样,好歹也是杨家的女儿,去杨老太太那里撒撒娇,自然能得到不少好处。她一个客居的表姑娘去像什么样子,这不就变成了阿谀奉承吗?   再说,凭韩家的财力,根本也不缺上好的料子。   洛宁摩挲着藕荷色襦裙上的红丝绦,垂着眼眸遮掩着自己的情绪。   自一个月前父亲去世后,姑母回来帮她制住了那些想要吃绝户的族亲,又接她来了京城。   本以为姑母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能真心对待她的人,可是昨夜姑母却将她灌醉,推到了陌生男人的床上…… 第2章 杨氏晟真   杨府门庭显赫,大房家主任内阁次辅,位高权重。三房也是正二品的巡抚。门前两座石狮子威风凛凛地屹立于前,老太太在几位媳妇儿和孙子的陪同下进了府门。   洛宁和杨嘉雨走在后头。她心不在焉,仍在回想方才下车门前看到了那一幕。   雪白的道袍修长挺立,棱角分明的冷峻面庞,在听到杨老太太的话语后如同寒冰消融,露出春风化雨般的笑容。   这样看,忽略一切,他还真是像自己的知韫哥哥……   修长的指甲陷进肉里,洛宁的心也在哐哐乱跳。昨个后半夜,她是被湿冷的帕子唤醒的。   “公子,人醒了。”   床前四五步远的地方,背对着她的交倚上一道白色身影不疾不徐地喝着茶,轻柔的茶雾自白瓷杯口袅袅而上。   洛宁睁开眼眸,听到的看到的便是如此,但是更真实的是她脖颈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她这一切不是梦!   她下意识的坐起身来,一双水润地杏眸里充满了警惕,顺便去摸自己的脖颈。   脑海中混沌一片,她迅速扫了一眼,这间厢房布置的异常朴素雅致,没有插着桂花的梅瓶,也没有她的那些梳妆打扮之物。   而且,此时还有两个陌生的男子在此,看样子倒像是一主一仆。   她默默垂下眼帘,双手陷入身下的褥子中,唇瓣被抿了失了血色。   醉酒后云芝送她回去,她不熟悉,云芝还会不熟悉杨家在万苍山上禅院吗?   “既然醒了,便走吧。”   一串温和却又淡漠的声音从那白衣男子那处传来。   “你,你是?”   她竟然不认识自己?杨晟真颇感意外。方才已让砚池查了她的底细:韩氏在湖州的侄女,商贾之家,父母双亡,今年八月才被韩氏接来。   并无特别。   想是这半年来他和老师忙着改革的事几乎不沾家,为了推行新政更是时常前往保定府试行。   “公子,这姑娘真是有意思,都爬了主子的床了,还问这是哪儿?”砚池在一旁蔑视笑道。   听到爬床二字时,洛宁双眸大睁,联想到自己所在的陌生房间,顿时恍然大悟。   前有云芝,后来又成了这样,难不成真是姑母在算计她!   “我没有爬床!”   洛宁眼眶发红,怒视着砚池!手下的被褥几乎被紧紧揪在一起。在湖州被爹娘千娇万宠了十六年,就算刚进杨府时那种寄人篱下的孤独始终折磨她,可是洛宁哪里被人这样羞辱过!   这里是一刻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洛宁从床上挣扎着起身,可又觉得浑身酥软。且又警惕眼前的砚池,她便立在那也不动了。   “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给公子造成了不便,我这便离去。”洛宁望着那白色的身影,小心翼翼道。   “慢着!”   洛宁正要走,被他这一喊惊得顿住了脚步。   眼底刚收回的泪意又险些涌出。   “把这个带上。”杨晟真起身向后,将一条白纱稠巾递给她。   “今夜有人入此行刺,阴差阳错间你也算救了我一回,后面的事我便不再追究。”   巾子递出良久也不见人接过。   砚池瞥见主子的眼底的暗示,迅速将那巾子放在洛宁手中。   洛宁这才回过神来,依依不舍地收回自己的视线。   她咬着唇瓣,眸含泪意,声音哽咽,“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自十岁时便和知韫哥哥定下婚约,谁曾想一年前,知韫哥哥上京学医,谁想半路遇到山匪,便就此没了音信。洛宁和父亲走了几百里,只在沿途的山谷中发现了一根碎裂的玉笈和些许残骨。   那个总是温和地摸着她头发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洛宁看着杨晟真,依旧不死心。她不信,世上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和知韫哥哥如此相像,近乎一样,他或许就是知韫哥哥,他没死,山谷中的那些残骸都是别人的!   杨晟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惊到的,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如此激动。但转念一想,今后在杨府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告诉她也无妨。   “杨氏晟真”   “二,二表兄?”洛宁蹙眉抿唇,一时不敢相信。   她来杨府一月有余,虽然未曾见过那位的二表兄,但是几乎每日都会从别人口中听见。   诸如杨家二郎芝兰玉树,霁月光风……二公子聪颖早慧,学富五车,年纪轻轻便中了状元……   二表兄杨晟真自然不可能有假。可是他分明同知韫哥哥长得一模一样啊!   “夜深了,姑娘还是赶紧离去吧。”   不待杨晟真开口,砚池便替主人赶客。   洛宁的视线落在手中的巾子上,这时才想起来脖颈上火辣辣的疼痛。   “今日之事,多谢二表兄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颤颤巍巍的离去了。   洛宁知道他在顾及自己的名声,也明白,今日若不是他,被推到了男人的床上,她不可能完好无损的出来。   “咦,公子,我昨天分明没有往香炉里添香啊?”   “已经不重要了。水衣香里的一味南松子,和桂花相遇会有催情的功效。”   她自进来时便将屋子里带进来许多桂花香,若不是他尽早察觉香有问题,今日便很可能着了韩氏的道儿。   平静的声音传来,砚池想起方才那姑娘身上的桂花香,不禁吓了一跳,他低垂着头,缓声道,“都是属下的过错。公子,当时我以为七公子找我有事,故而离去了,不想害得公子险些被人……”   “七弟眼睛不好,与他无干系。韩氏那边,我自有分寸。”   杨晟真注视着手中的佛珠,想起方才那女子看他的眼神,思念,埋怨,感慨,心痛,绝望……   “再去查查韩氏那侄女儿。”   听着院子中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洛宁心中烦躁。直到看见云芝水红色的比甲,她才松了一口气。等了许久,姑母终于要来了。   被云芝请进栖香院,韩氏见她来了,头也不抬地喝着茶。   栖香院内的桂花开得正盛,桂香蹿入鼻腔,洛宁暗暗蹙眉。姑母不开口,她也不好直说什么。   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姑母从京城赶来。那些对父亲受难冷眼旁观族人一窝蜂涌入家门,甚至搬出族长和县令逼着她将那些店铺签字画押。   “宁丫头,你今早去哪里了?”   韩氏吹了吹茶上的浮沫,掀起狭长的凤眸看着她。   “昨夜未睡好,晨起去山上吹了吹风。”   洛宁垂眸,慢慢道。幸好回去就换了一身立领碧色长袄,将脖颈上的痕迹尽数遮掩。   韩氏眉眼里隐约有几分不耐。   “洛宁啊,你也知道,当年姑母嫁进杨府时,韩家还不曾没落。你父亲更是为了娶一个妓子宁愿被逐出家门自立门户。你想想。尽管你长的颇有姿色,但有了这一遭,就算有姑母在这儿,你想说门好亲事,也怕是难啊!”   洛宁不悦地蹙着眉,父亲待母亲如珍宝,姑母却是这样看待她母亲,丝毫未见对弟媳的尊重。   “你七表弟眼睛不好,姑母也不放心你和他在一起,你四表兄是庶出,整日里不学无术,蛮横顽固。三房那边的你也知道,姑母和王氏向来不对付,如今只剩大房那边的你二表兄,他是杨氏未来的家主。论及出身地位,你自然不够做妻,但是做你二表兄的妾,也比普通人家好上千倍万倍——”   “姑母!”洛宁心下本还对姑母抱有一丝希望,没想到她的这些话正坐实了昨天夜里的事。   “姑母,多谢姑母为我的操劳。”她眼底涌出一丝心痛。母亲临终前曾反复对她说,不可为妾!当时她年幼,只觉得有了知韫哥哥,她怎么可能会做妾!   “洛宁不愿意给人做妾!”   韩氏被她这句忤逆的话激得心里发毛,虽然已经极不耐烦,但是面上已然不显。   遂将她拉到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啊你,怎么就一根筋呢!你二表兄哪里不好,放眼京城,又有几个能比得过他?何况你在杨府,不比在外面,姑母也能照看你。”   “既然姑母早有此意,那为何不提前与我说,问过我的意见再行事,我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可姑母总得问过我啊!姑母为何不提前与我说?”   这便是洛宁疑惑的地方,她总觉得事情没有这般简单。   况且那日杨晟真也说了,夜半时有刺客,她阴差阳错为他挡了一回。   否则,她脖颈上的伤痕哪来的?   得知她只是为这个生气,韩氏心里的怒火压下去了几分。   “时间紧急,你二表兄常年不在府里,好不容易得知了他要去净禅寺的消息,姑母也是从老太太哪里听说的,还未来得及与你说。”   “此事再容我想想,姑母若再有行动,切记得提前告诉洛宁才好。”洛宁压下眼帘,湿漉漉的眼眸望向韩氏。她现在还不敢和姑母闹掰,毕竟在杨府里还需要时时依赖她。   “这一路想来你也疲了,云芝,送表姑娘回嫣然院吧。”   洛宁走到院子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然隐约听到一句,“小蹄子。” 第3章 表姑娘   她瞅了眼身旁的云芝,见她毫无反应,遂而当作无事发生继续往前走。   不过洛宁心中很肯定,那是姑母的声音。   姑母骂的,是她!在她面前,姑母无意中直言母亲是妓子。对于妓子生女儿,姑母又怎么可能真心相待?   洛宁垂下眼眸,将心底所有的情绪都遮掩下去。   下午,为了引人瞩目,洛宁特意避开云芝去了府外。对于女儿家来说,身上是万万不能留疤的,今早又穿了一上午的碧色立领长袄,磨得洛宁脖子上的指痕愈来愈疼。   刺客为何不用刀,反而是直接粗暴地想掐死她?可是无论怎么想,洛宁还是记不得那晚究竟发生了何事。   再有半月就是府中老太太的寿辰了,府中要为杨老太君贺寿,杨嘉雨正为了寿礼绞尽脑汁。她身为府中的表姑娘,又是寄人篱下,怎么说也得尽份心意。   寿礼送得贴心了,或许还可以在老太君面前得几句夸赞,留个印象,对她以后的婚事也有好处。   想了想,洛宁拐进了一家名为永诚的书肆。   “掌柜的可在?”   “诶,客官,这就来。”   洛宁拿出一枚腰牌,这是父亲临终前托人带给她的,亦是父亲拼搏半生的成果。拿着腰牌。便可以动用所有永诚商铺的资金。   “东家来了——”范掌柜正打着算盘,蓦然看见身前杏眼桃腮的妙龄女子,颇为惊愕。前段时间看到的东家分明是个中年的贵夫人啊。   不过也就是乍然惊愕,无论是谁,他们皆只认腰牌不认人。这也是洛宁的父亲韩然曾经定下的规矩,商铺繁多,况且以后要将资产留给女儿女婿的。用腰牌就方便些许。   “掌柜的,可否支给我五百两银票?”   杨府家大业大,况且杨太老君以前便是定南王府的嫡女,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洛宁虽然孤身一人,但是韩然确是给女儿留了不少傍身的。   “五百两?东家前段日子不是支走了两万两银票了吗?”掌柜狐疑地瞅着她,不悦道,“近来生意难做,京城也就一家永诚铺子。况且永诚也有永诚规矩,剩下的真的不能再支了。不然铺子该开不下去了。”   洛宁听到两万两的时候心中诧异,不可置信的看着掌柜,声音也近乎颤抖“是……谁……支走了两万两?”   “东家不认识那位东家吗?瞧着像是挺富贵的。”   如同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腰牌,明明她没有给过任何人啊!流云院里能贴身伺候她的只有……云芝!   云芝是姑母的人!   洛宁再也无法平静,是啊,她早该想到的,之前只听父亲说过还有一位远嫁京城的姑母。但是这十几年间从未联系过,乍然间父亲病逝,这位姑母从天而降……   那些曾经抛弃父亲的族人自然是惧怕杨家的权势的,姑母如此,便可顺手牵羊。   洛宁又气又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啊,姑母保住了父亲留给她的财产,但是这财却不是她的了……   “东家,要不这样吧,银票是拿不出来了,您若是急用,店里还有一块上等的徽墨,暂且能抵不少银子,这是百年古墨……”掌柜的犹豫片刻,还是将拿墨包好递给洛宁。   洛宁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去的,她躺在床榻上,望着帐顶一言不发。   现在,她连银子都没了,出去也是没有活路了,只能靠着姑母。可是姑母却也不是真心待她,姑母夺了她的钱,甚至还想让她与人做妾。   姑母也不是真正为了她好,保不准让她嫁进去做妾会有什么阴谋。   洛宁气呼呼地翻了个身。她眼眶湿润,若是知韫哥哥和父亲没有出事该有多好,她们一家人在湖州,日子不知道会有多美好。   到时候,知韫哥哥会成为湖州远近闻名的大夫,她跟着父亲一起行商。她和知韫哥哥还会有一群可爱的小娃娃,挤进她怀里奶呼呼地喊她娘亲……   知韫哥哥……   枕面逐渐湿润,洛宁漆黑的眼睫上早已是湿漉漉的一片。这里不是她的家,就算是哭她也不敢哭出声来,到时候引来了云芝,便又是一番解释。   记忆中的轮廓和当日那舒朗温润的笑容融合在一起,不知为何,洛宁现在很想去找二表兄,希望他能准许自己抱一抱他,就像抱着知韫哥哥那样。   “唔……”   知韫哥哥!   洛宁将自己缩进锦被里,压低眼帘,抬袖拭去泪水。她不能在这般懦弱地任人宰割!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姑母说的倒是轻巧,大房的管家太太郑氏出去名门,虽然外表看起来和和善善的,但是洛宁和杨嘉雨聊天时,听她说以后二哥是要娶荥阳郑氏的女儿的。如此,大房太太更是无法容忍一个爬床上位的表姑娘!   现在姑母拿着父亲给她的钱,便是掐着了她的命脉。她没有傍身的钱财,就算是逃又能逃到那里去呢?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洛宁根本不敢想那些城外流民过的那种日子。   如今,纵然心中恼火,姑母自然是不能开罪的。至于二表兄杨晟真,她不愿做妾,可是又不能违背姑母的意思。且她还想要回自己的钱财。   洛宁缩了缩身子,将自己完全笼罩在被褥中。狭小黑暗的环境刺激着她的大脑,逼迫她做出决策。   她想念知韫哥哥,也想逃脱姑母的掌控。如今,也只有,暂时应承了姑母,顺着她的意思,接近二表兄。或许有日和二表兄熟络了,她还能从姑母那里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更好的是,还能说服二表兄,给她说上一门好亲事,后半生也有个保障,如此才可以逃脱姑母的掌控……   “洛姐姐,你在吗?”门外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洛宁忍不住蹙眉。   现在她真是不想被人打扰。可是这里又不是杨府,由不得她不愿意。   “……我在。”   打开门,见杨嘉雨穿着一身鹅黄色襦裙,兴冲冲地朝着她走来。   “洛姐姐,你快过来。我带你看个好东西。”还没开口拒绝,便被杨嘉雨拉着手腕带走了。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出去,她也不喜欢杨嘉雨。   杨府分东西两跨院和后园。老太太住在后园里,大房住东跨院,三房住西跨院,二房因为是庶出便不得不挤和三房一起挤在西跨院。不过二房三房将西跨院三七分。头一天来杨府时,姑母就跟她抱怨了好一会儿。   不过洛宁也只是听听便罢了,虽然如此,姑母拨给她住的流云院也比一般人家的二进院子大。足可见杨府的泼天富贵,纵然如此,姑母还要抢她的钱。   被杨嘉雨围着西跨院跑了半天,终于在后园秋凝湖边的亭子处坐了下来。   “洛姐姐,我姨娘自我出生后就没了,这十六年间,母亲也不怎么管我。整个府里,大姐姐早嫁到英国公府了,五姐姐杨嘉雪太跋扈,八妹妹杨嘉萱太傲气,整个府里的适龄人,只有你愿意听我说话。”她不禁感慨起来,笑嘻嘻地看着对面的洛宁。   她才来一月有余,因为对杨嘉雨释放了善意,且愿意听她说那些有的没的的,她便如此相信自己。洛宁心中冷笑一声,这丫头该有多孤独啊。不过她也庆幸还好杨嘉雨不像杨五娘杨八娘那样眼睛长在头顶上。   “能得六妹妹如此看重,是洛宁的荣幸了。”洛宁掩帕笑道。   “洛宁从湖州来此,人生地不熟,虽然有姑母照应,但是得六妹妹如此亲近,洛宁还是觉得像在家和闺中密友相交那般畅意。”   杨嘉雨听着她说的,脸上都笑开了花,她拿过桌子上的箱笼,抽出一层,给洛宁展示里面各式各样的点心。   “方才我从祖母那里回来,正碰见宫里来的赏赐。我央求了祖母好久,她终于肯把赏赐里的那些糕点给了我。这些我拿不动,便让下人提到这里,留着和洛姐姐一起吃。”   匣子里都是白绵绵,糯叽叽,上面还沾了不少椰蓉的糕点,洛宁愣愣地看着那些糕点,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洛姐姐,这是椰蓉奶糕。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没有。就是觉得太贵重了,这是宫里赏赐的,你还没吃呢……”   洛宁是有些内疚的,她没想到杨嘉雨平时聒聒噪噪大大咧咧的,得了好处竟然第一个想到她。   “洛姐姐——”杨嘉雨还不待洛宁缓过神,便笑吟吟地执著将软绵绵的椰蓉奶糕抵到了她的唇上。   “唔。”   洛宁怔怔地看着对面女子舒畅的笑容,慢慢咀嚼着椰蓉奶糕,甜丝丝的奶糕在舌尖散开,这一瞬间,她竟觉得心里也是甜丝丝的。   “六妹妹,你也吃。”   “你们俩在做什么?”   温情融融的画面还没持续一会儿,便被一道凌厉的呵斥声打断。   牙白色的花鸟闹春百褶裙逐渐闯入视线,洛宁的视线正对上那气势汹汹的女子。   杨嘉雨感受到身后的敌意,转过身去,闷闷道:“五姐姐有话便不能好好说嘛!干嘛这样大呼小叫。”   “今日我不是来与你吵架的,我问你俩,可有见到我的碧玺掐丝金耳铛?”   杨嘉雨一听她说这话,看了对面的洛宁一眼,白皙的小脸憋的通红。拍案而起,“杨嘉雪,你是什么意思,凭何你东西丢了就找我们?”   “你也别太大惊小怪,实在是明年春就要去保定了,那对碧玺掐丝金耳铛是祖母今天刚给我的,以后留给我当嫁妆的。方才我就在这亭子上站了会儿,别的地方也没去。你说不是在这里丢的那是在哪里?”   洛宁听着杨嘉雪说的话,频频像杨嘉雨看去。就算她刚来一个月,对杨府的一切还是有些了解的。而刚刚杨嘉雪说的每一句话,无疑都是在往杨嘉雨的雷区上踩。   “你成不成婚,去不去保定,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找耳铛便找耳铛,打扰我们做何?”杨嘉雨气呼呼地,一把拿起一块椰蓉奶糕往嘴角填,气呼呼地吃下。洛宁见状,急忙给她递了杯水。   “姑娘,这里都没有。”四周传来侍女的声音,杨嘉雪秀眉微蹙,复杂的目光落在杨嘉雨和洛宁身上。   “碧玺掐丝金耳铛是宫里御赐的,金贵无比。烦请两位妹妹起开一下,我好找一找有没有落下的。”见她语气好了很多,杨嘉雨瞥了她一眼,拉着洛宁站到了旁边。   余光刺了方才瞥她的杨嘉雨,杨嘉雪做出俯身在桌案上寻找的姿态,桃红色琵琶袖一顶,装着糕点的食盒顿时像桌外飞去。   “砰叱!”   奶白的椰蓉糕撞到地上,里面的椰奶流了一地。稀碎的椰蓉粉洒得到处都是,还有刚刚未来得及吃的红豆糯米糕和金黄蟹粉酥,此时随着破碎的碟子全都洒在地上,碎成一片……   “不要——”   杨嘉雨在方才食盒倾倒的时候就冲过去扶,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哎呀,六妹妹,真是抱歉,刚刚不小心碰到了。反正也就是一些不值钱的点心嘛,不如我回去和姨娘说,你爱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我回去再做这些一模一样的给你。”杨嘉雪以帕掩唇,目光婉转,状若歉疚。   “这是御赐的……都怪你。杨嘉雪,你这个贱人!”说着,杨嘉雨以往被欺负的怒火全部倾泻而出,这次的糕点是她特意与洛宁姐姐一起分享的,没曾想全被杨嘉雪毁了。   杨嘉雪没料到杨嘉雨这回会如此冲动。她虽然比自己小一岁,但是身量比自己高。被她推搡得一直向后退。将将快逼近河岸。   “快放手,你疯吗?杨嘉雨,你若是敢推我下去,以后有你好果子吃。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杂碎……”   眼见着二人来真的,洛宁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万一二人闹出个好歹,等杨府的人问起,她也不好回复的。   “五姐姐,六妹妹,你们别打了。”   杨嘉雪被杨嘉雨几乎要推到湖里了,洛宁过去拽着杨嘉雨,想把她拉回来,让二人都能置身安全的位置。   “六妹妹!”   不想这是杨嘉雨是真恼极了,而且见洛宁不仅不帮自己,还把自己往回拉,想着她便越发生气,推杨嘉雪的动作也越来越狠。   “啊!救命!”   洛宁见状这回只好去拉快落入河中的杨嘉雪。   不料见到自己快栽湖里,杨嘉雪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洛宁的胳膊,用力一挣。顷刻间二人调转了位置。   “啊——”   “洛姐姐!”   “韩姑娘!” 第4章 硝烟   “你们还看什么啊,赶快救人!”   杨嘉雪看着湖面的水花,睁大眼眸冲着周围的丫鬟婆子喊道。   杨嘉雨一时愣住,她心中既惊又恼,怎么推杨嘉雪反而把洛姐姐推湖里啦。   “五姑娘,我,我们也不会水啊!”   眼见着湖面的水花越来越小,杨嘉雨的心滞住了。想也没想,就要往湖里跳,旋即被眼疾手快的杨嘉雪拉住了胳膊。   “回来,你又不会水,跳下去还得人救你。真是个只会添乱的东西。”   杨嘉雨被她训斥,罕见地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垂下眼帘,手里胡乱地抓着衣襟。   见她不说话了,杨嘉雪也不想与她纠缠,“在这看着,我过去找人!”   胸腔不停灌水,挤得肺脏更加憋闷,隔着水面看到倾斜而来碎在其中的阳光,洛宁拼命的挣扎着往上,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她还不想死,她想活着。   渐渐没了气息,直到一双强劲有力的臂膀箍上来,灰色身影愈来愈近,洛宁抬眸望向他,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流云院。   “这是怎么搞的?你平时肆意妄为,蛮横无理也就罢了,怎么能把你洛姐姐推下水呢?”   洛宁是被外间的训斥声吵醒的,她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熟悉的藕荷色帐顶,缓缓松了一口气。   还好,被救上来了。   无论怎么被训斥,杨嘉雨始终敛目垂眸,不发一言。   “你看你这幅死样子,赶紧给我滚回你的橙安院去。你若是有你那早死的姨娘一半安分,也不至于这样……整日里不仅不给我长脸,反而总是惹麻烦。”韩氏恨铁不成钢地数落着杨嘉雨。   “太太,表姑娘醒了。”   云芝附在韩氏耳边小声道。   “洛宁,感觉怎么样了。”韩氏还未进来,洛宁就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问候声。   她看着姑母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心中冷笑,然而面上仍是一副恭敬温顺的表情。   “嗯,好多了。”   “大夫,她的嗓子?”韩氏听着洛宁沙哑的声音,颇为急迫。   “无事,灌水呛到了,多喝些清梨枇杷汤润润就过来了。”   韩氏在一旁打量着看诊的府医,发觉他神色自若,毫无波澜时便放下心来。   好在是深秋,洛宁穿的也规整,高领长衫将身上都遮的严实。若是这府医穆广元携恩逼迫洛宁嫁给他,那才真是一桩麻烦事。   “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穆大夫,若是没有穆大夫,我便再也见不到这可怜的侄女了。她父母双亡,如今只有我这一个嫡亲姑母了。”韩氏说着,还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她若是出了事,我该怎么和我那苦命的兄弟交代啊!”   孙姨娘正跨过流云院的门槛便听到了这一句话。她扶了扶鬓角的掐丝偏凤金步摇,睨了身旁的杨嘉雪一眼。   “表姑娘与水有缘,定然能逢凶化吉。再将养个半月,便能恢复如初。”穆广元垂眸感应着洛宁的脉搏,向韩氏恭敬道。   “穆大夫说的没错。二太太,都是我们嘉雪不懂事。害得韩姑娘落了水,今儿听闻韩姑娘醒了,我特意带着嘉雪来给她赔罪了。”孙姨娘颇为歉疚得朝韩氏行礼,同时杨嘉雪也上前跟洛宁赔罪。   见有女眷陆续进来,穆广元侧眸扫了一眼躺在榻上的洛宁,旋即请辞离去。   “那日是我大意了,不曾想我的丫头见祖母送我的掐死碧玺金耳铛好看,就顺走了。如今耳铛找到了……洛妹妹,实在对不住。”杨嘉雪闷闷得说道,视线却压根没有落在洛宁身上。   站在屏风后的杨嘉雨看着这毫无诚意的道歉,更是怒从心来。   “杨嘉雪,你给我好好道歉,若不是你,洛姐姐怎会落水。还有,我并未惹你,你却无缘无故打翻了祖母赏给我的糕点,你还骂我有娘生没娘养,你,你给我道歉!”   安静的里间顿时被杨嘉雨的声音震住,杨嘉雪怎么能容忍自己被她这么说,霎时挤出了一汪眼泪,朝韩氏道,“二伯母,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找耳铛不小心把六妹妹的糕点弄撒了,她也不会一怒之下推我,若非如此,洛姐姐也不会落水……二伯母罚我吧,要打要骂,嘉雪毫无怨言。”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哗哗落下,杨嘉雪垂着眼眸,默默哭泣。   洛宁见杨嘉雪唱的这几出戏。总算明白了之前杨嘉雨为何对她颇有微词!   碍于孙氏还在这,韩氏想起杨嘉雨前后的种种恶行,不由得阴沉了脸。   “……五娘,这也不怪你。”   “母亲——”   一记耳光直挺挺地朝着杨嘉雨的脸上飞来。她怔怔地看着韩氏,泪如泉涌。   韩氏只觉得手心发麻,很恨地怒视着杨嘉雨通红的脸,抿了抿唇角。   “洛姐姐,你说啊,不是那样的,你快和母亲说,不是那样的,分明就是杨嘉雪她先挑的事。”   杨嘉雨缓过神来上前握住洛宁的手,眼底的急切和恳求尽数冲撞着她的心房。   这一刻,洛宁心里也是天人交战。外人眼里,她和杨嘉雨关系甚好,若此时说话,也会被认为是蛇鼠一窝,且姑母似乎并不喜欢杨嘉雨。何况,若是此时说话还会得罪三房的孙姨娘和杨嘉雪。   可今日杨嘉雪分明已经将战火引向了她……   “姑母,确实如六妹妹说的那样。”洛宁发觉自己的手被杨嘉雨紧紧握着,柔嫩的手心里滑进一滴温热的泪珠。   “二伯母,谁不知道她俩整天在一起,洛妹妹当然会帮着六妹妹。那有谁会为我作证呢?我若是找我身旁的丫鬟,他们肯定也会向着我。”   “嘉雪,别闹了,跟你洛妹妹和六妹妹道个歉,都是自家的姐妹,何须闹得如此。”孙姨娘拉过杨嘉雪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韩氏暗暗瞪了杨嘉雨一眼,方才自己一时心烦打了杨嘉雨,现在又说错不在她。且孙姨娘始终如看笑话一样,那方才整治杨嘉雨,不就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如此,三房便都要知道这件事,还会嘲笑她不分青红皂白,暴虐无礼。这种事情绝不能发生。   “洛宁,你也是,不能因为和六娘要好就有失公道。依我看,六娘也快到说亲的年龄了,可依旧这般粗鲁无礼,和街上的泼皮无赖有何区别。这些年我忙着照顾文哥儿,一时疏忽了六娘。”韩氏暗自瞥了一眼孙姨娘,“这样吧,六娘,别的我也不说了,你给我跪三天祠堂,我以后再请嬷嬷好好教你。”   “这是锦州产的山参,昨个三爷让我补补身子,我也没舍得用,就当作我这个做长辈得替雪儿给韩姑娘的赔礼了。”孙姨娘让丫鬟呈上来一方长条锦盒。   “洛宁,还不谢过孙姨娘。”韩氏虽然眉眼带笑,但是再说后两个字得时候刻意拉长了音调。   三爷再宠又怎么样,山参再名贵又怎么了样,和她比起来,终归只是个妾!   这一场硝烟终是落幕了,杨嘉雨被罚跪了祠堂,杨嘉雪毫发无损的回了北院。她躺在床榻上,回忆着今天的种种,杨嘉雨视若珍宝的椰蓉奶糕,首先想到给她吃。而今日自己险些又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洛宁叹了口气,有些气恼自己的懦弱和虚伪。   冷风灌进窗子里,吹得支摘窗呼呼作响。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秋雨倾泻而下。窗子未关,深秋的夜雨还是十分湿冷的。   洛宁一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杨嘉雨没有姨娘照看,姑母也不怎么管她甚至一向厌恶她。她的身边的老嬷嬷也是年迈体弱,腿脚不便。   洛宁起身看着外面的冷雨,缩了缩肩膀。天这般凉,不知道杨嘉雨在祠堂怎么样了。   想了想,洛宁还是打着灯笼,撑着伞,披着一件夹绒大氅就出去了。   她撑着一柄油纸伞,提着灯笼,月白的绣鞋踩过水面,溅起一片湿润。来杨府的前几日,她一时走错了路,不知不觉便转到了东跨院的祠堂,最后姑母还数落了她好一阵儿。现在隐约也记得路,且她又不敢惊动云芝,否则姑母知道了定然不开心。   鞋面溅起一洼於水,冷风加杂着冰雨,将她的下裳打的浸湿。洛宁摸索着进了东跨院,这是一片梅林,听闻大太太喜欢梅花,便在东院的西墙处辟了一方小园,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梅花。如今是深秋了,混着雨水,梅树却依旧青绿一片。   杨府的祠堂将柱子供桌刷的漆黑一片,中央供着五六十座祖宗牌位。下面点着白烛。中堂被白烛照的还算明亮,偏堂便昏暗了。洛宁转了转,在西侧的偏堂里找到了倒在地上已不省人事的杨嘉雨。   “六妹妹!”   洛宁心中一惊,发现她的额头烫得惊人,旋即脱了外面的大氅将她裹住。   她打量了一眼西偏堂,昏黄的灯光全然来自她的灯笼。除此之外,整个房间内漆黑一片。   洛宁心下猛然一痛,后悔自己为何没能同姑母据理力争。这事分明不怨杨嘉雨,反而是杨嘉雨后来遭罪。   为何她当初那么懦弱呢!   洛宁咬了咬牙,提起灯笼,向外走去。   然而,雨下的更紧了,地上聚集出一圈又一圈水泡,洛宁的灯笼没一会就被雨水打湿了,冷风侵入骨髓。没了光源,她又不知道杨府的府医在何处?如今只能顺着记忆去寻姑母了。   路上黑蒙蒙的一片,摸不清方向,洛宁一时有些绝望。可是,她不敢停,没人来看六妹妹,若是一直发热,很可能会丢了性命!   额前的碎发被风雨打湿,猛然一阵眩晕感袭来,洛宁颤颤巍巍地站直身子,垂眸看着地上圆圆圈圈的水泡,紧紧握着油纸伞。   她不能倒下!   “谁在前面?”习武之人总是耳目聪达,油纸伞下的黑影警觉起来。慢慢向前方靠近。   “公子,明日还去天苑山庄吗?”砚池撑着一把大伞,静静看着倾泻的大雨,抬眸问身边的男子。   “这几日正日他们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与其在府里等着被人叨扰,还不如去天苑山庄和他们论道。”   清冷得声音从身边传来,砚池不解得看向公子,试探说道,“其实大老爷在府上,他们也不敢过来叨扰公子的。”   杨晟真并未回应他,只是淡然地看着身前的雨。   女子挣扎声和脚步声渐渐逼近,杨晟真抬眸看向前方。   “公子,这女子在此鬼鬼祟祟,甚是可疑!” 第5章 斥责   方才油纸伞猛地飞落,豆大的雨珠打在身上。洛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从身后掐着脖颈反剪住双手。   被雨水打湿的长发如同漆黑的徽墨,密密麻麻的鸦睫上也落满了水珠。抄手游廊上的走马灯散发出明亮的光芒,洛宁越是挣扎脖颈的力道便箍得更紧。   “公子,方才就是这女子躲在树后偷听。”   墨七垂眸,锐利的鹰眸斜睨着手中不停挣扎的女子。   “二……二表兄!是……我,我是韩氏洛宁!”   熟悉的面容闯入眼帘,洛宁也不顾脖颈上的刺痛,挣扎的更为用力。   “唔……二表兄,我不是有意到这边来的,雨下这么大,我没有听到你们在说什么。”   洛宁抬手抓着自己脖颈上强硬有力的大手,眉心几乎都在要拧在一起,楚楚可怜的眸子泪花闪烁。   恍然间,脑海里闪过一丝熟悉的窒息感,洛宁的心剧烈的颤了颤,眼前的白影仿佛与那晚重合。然而也只是那一瞬间,洛宁却有想不起来。   “墨七,不得无礼。”   杨晟真抬眸扫过,发现一股晶莹的雨水正顺着她瘦削的下颌蔓延而下。   墨七松手的瞬间,洛宁浑身的气力都仿佛被抽走,霎时跌倒在地上。旋即抄手游廊上的灰石地板上浸出一圈洇湿。   洛宁虚虚地撑着身子,仰头抬起一双水润润的眸子看向他。方才在漆黑的雨幕里,风吹雨打,她既希望能遇到他,又害怕会遇到他,怕他再见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二表兄,我是从祠堂那处过来的……六妹妹被罚跪祠堂。秋夜寒凉,六妹妹发热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欲回去寻找府医。”冷风吹得洛宁咳嗽几声,瘦削的脊背不停瑟缩,“奈何路上雨下得紧了,我的灯笼又灭了,看不清路,故而走迷了。”   洛宁尝试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泪珠一滴一滴地滚落,和面上的雨水融为一片。她声音哽塞沙哑,“请二表兄快救救六妹妹吧,姑母罚她幽禁祠堂三天。她晕在祠堂,若是没人发现,六妹妹会没命的。”   “砚池,速去凌清阁请府医。”杨晟真转了转手中的佛珠,抬眼看向砚池。   旋即,砚池撑伞离去,洛宁刚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然而,一股强烈的眩晕感便又侵袭全身,“多,多谢二……表兄——”   话还没说完,对面深碧色的身影瞬间像后倒去。   杨晟真下意识想上前,转念一想此举多少有违礼数。   “墨七,将人带入祠堂,府医来了也好一并察看。”   杨晟真凝视着地上的那抹纤细身影,敛眉不语。方才见她站不稳,还以为是故意如此,也好博他心软去扶她。最后,没想到,是真的昏了过去。   夜雨仍在继续,穆广元一见到砚池,便提着药箱匆忙前往祠堂那处。   中堂上的矮榻上躺着两位女子,其中一位面色红润,另一位浑身湿漉漉的,裹着厚厚的锦褥。   待离得近了,他才发觉这两名女子正是上午在栖香院见到的,尤其是浑身湿漉漉的洛宁。穆广元蹙眉,神情间有些许不悦,分明是上午才落得水,本就极易染上风寒,好不容易将她看好了,现在又淋了雨,这是全将自己的话当耳旁风!   这也是一个医者最无法容忍的事情。   “两位姑娘皆是染了风寒而发热。不过,表姑娘不是上午落水,怎么这会儿又淋了水?”   他说着,将洛宁那细白的腕子又掖回了被褥中。   “落水?”   杨晟真挑眉询问,他竟有些好奇,二婶这侄女究竟想做什么。   “哦,公子,我今日也听闻了,是五姑娘和六姑娘吵闹,六姑娘失手错把劝架的表姑娘推到了湖里。”砚池在一旁回道。   五妹和六妹一向不合,这是府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对于这个结果,杨晟真也没有怀疑。   不过他向来不会过问后宅里的事,前提是勿要将后宅里的那些阴私之火烧到他的身上。前有二房的侄女,后有二房和三房的庶女,更是闹得不得安宁。   看来还是有必要提醒母亲,不要将后宅之事放得太过宽容。   莲花青瓷烛台里的最后一盏灯缓缓熄灭,柔和的光束透过窗棂照进来,将梅花镂空雕刻的形状映射在对面的海棠刺绣屏风前。   洛宁挣扎眼眸,藕荷色的帐顶提醒着她这里是流云院。   额头还是晕乎乎的,她想起来了昨夜的事,一时觉得有些恍惚。昨夜她没了意识前,眼底的最后景象明明是知韫哥哥啊!   “姑娘醒了?”   云芝听见动静,过来里间服侍她。   “我昨夜是怎么回来的?”   洛宁揉了揉眉心,努力回忆着昨夜的发生的事。   “姑娘还说呢,若不是你大半夜的跑出去,又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云芝抬眼埋怨地看着她,“今早太太被大太太叫过去,当着老太太和三太太的面,训斥了好一阵儿。”   这回洛宁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了,怎么姑母还被训斥了,这和她昨夜出去有什么干系。   “姑娘好自为之吧,等太太回来,自然第一个找你问话。”   “云芝,这到底是怎么了?”   洛宁坐起身子,抬眸看向云芝。   云芝面色苦楚,唇角时而下撇时而努起,蹙眉复杂地看向满脸疑问的洛宁,“姑娘这时候倒是好奇了!若不是姑娘昨个半夜偷偷跑去祠堂,又怎么会惊动了二公子?”   “二公子后来请了穆大夫为你和六姑娘诊病,不知道大太太和三太太怎么得知了这件事,将太太告到老太太那里,说她处事不周,分明是五姑娘的错,却险些害了你和六姑娘……”   听到这,洛宁不由得睁大双眼,反复在脑海里回放着云芝刚刚说的话。没想到二表兄竟然知道这件事,还连带一起解决了!   “你真是害惨了我,你半夜偷偷跑出去也不和我说,回头太太该追究我了。”   听着她的埋怨,洛宁心中不悦。她一开始是真心待云芝的。看云芝温柔细致,还给了她不少金银细软。   直至出了净禅寺那事,洛宁才明白,什么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云芝就是姑母放在她这里的眼线,处处盯着她。   “云芝,是我的不是。”洛宁掩下情绪,一把握住云芝的手,眉眼间满是歉意,“等姑母回来,我会好好与她解释的,定然不会让她迁怒于你。”   “最好是这样。”   洛宁看着云芝神情间的埋怨,暗自撇了撇嘴,谁料余光一扫,见海棠刺绣屏风后疾步飞扬的裙摆。   洛宁心中一跳,扯过被子,迅速歪到引枕上,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皮。   “韩洛宁,你真是翅膀硬了,竟然敢到大太太那里告我的状!”韩氏居高临下得看着洛宁,眉眼间的神色仿佛要吃人似的。   “姑母,不是这样的,在杨府里,都是姑母照着洛宁,洛宁怎么可能是那种吃力爬外的白眼狼!”   洛宁缓缓坐起身子,虚弱呼吸,杏眸里水润润的。韩氏见她这虚弱无力地样子,一腔怒火仿佛打在了棉花上,愈发气恼。   “既然不是你,那大太太怎么可能知道昨日祠堂的事!你知道吗,因为这件事,我好不容易从大嫂那里分得的零星掌家之权,又没了!”韩氏瞪着洛宁,笑得阴冷刻薄,“老太太说我不能秉公办事,连自己院里的一桩小事都处理不好!”   言外之意就是冤枉了杨嘉雨,还险些害死了她。   韩氏瞪着她,咬了咬牙,语气缓和了些许,“你以为我愿意让嘉雨罚跪祠堂,愿意被孙姨娘压着一头吗?孙姨娘她只是个妾,放在平时连给我提鞋都不配!我亦厌恶她满身风尘骚里骚气的样子。”   “可是,孙姨娘的义弟,却是北境有名的富商,常年前往漠北和西域行商。你表弟生下来就眼盲,只有经常吃西域那边产的乌莲草才好一些。如今西域乱成那样,商户早绝了,只有孙姨娘的义弟还——”   韩氏说着,也觉得不太合适,最后她又恢复了一刻薄严厉的语气,“总之,姑母这样做也是又不得已的苦衷,在你表弟和一个庶女之间,姑母只能选你表弟。只是你,姑母竟想不到你和我却不是一条心!”   “姑母,此事真的不是洛宁说的啊!”被她看的发毛,洛宁也烦了,遂而眼珠一转,“姑母。这件事,殊不知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你什么意思?”   韩氏满脸不悦,怒视着洛宁。   “昨夜我发现六妹妹晕倒之后,寻府医寻错了方向,恰巧遇见的二表哥。后来我因淋了雨便晕倒了。二表哥派人给我诊病,连带解决了六妹妹的冤屈。”   “是啊,太太,以前这些事发生的还少吗,大太太和老夫人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云芝见势头有变,急忙劝着韩氏。   “之前在净禅寺,二表兄发现那件事也没有怪我,反而为着我的名节着想,昨夜又因为我,插手了六妹妹的事……”洛宁垂下眼帘,略作娇羞之态。   “你的意思说,不是你主动说的,而是二公子向大太太说的?”韩氏看着洛宁微微弯起的杏眸,粉嫩娇柔的唇角,不由眯了眯眼眸。   从她第一眼见到这侄女时,就被她的容貌吸引,论姿色,确实不次于京城的贵女,甚至比杨府里的其他三个姑娘还要更盛一筹。   杨晟真果然不能免俗,若是在寺庙里就要了她,将来难免过不了大太太和老太太那一关。那日她看着杨晟真好不容易回府了,便想着得先下手为强。看来还是她想的不周到。   “罢了,我暂且就先信你这一回。别忘了,等你好了,去向你二表兄道声谢。”韩氏起身平了平衣襟,眯着眼眸看着洛宁,“希望我今日所受的这些委屈不是白废的!”   韩氏走后,洛宁终于松了一口气。姑母这如狼似虎的模样,真是要吃了她啊! 第6章 云片糕   也只是晴了半天而已,不久又落了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四五天。洛宁每日坐在窗台前的小案上透过支摘窗看着滴滴雨珠打在翠绿的芭蕉叶上。   每日穆广元都会来为她诊脉,落水加上淋雨,若是不留神之后会留下病根。   诊脉时,洛宁的视线渐渐空洞,凝滞在不远处的海棠刺绣屏风上。   这几日,姑母的话仍然时时萦绕于她的耳畔。   得挑个日子去给二表兄道谢。   二表兄最后去祠堂救了杨嘉雨,还管了这件事。若是知韫哥哥,定然也会如此的。虽然心里知道,杨嘉雨和杨嘉雪才是杨府的小姐,二表兄管这件事纯纯是为了杨嘉雨的性命,为了避免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   自从净禅寺的那件事后,他也并非像高门子弟那般矜贵冷漠,甚至还是有一丝人情味儿的。能看出错不在她,保护她的清白,虽然其中还有些讳莫如深的地方……但同时他还能为府中受了冤屈的妹妹出头,整顿府中的风气……   这般来看,除了容貌,还是和知韫哥哥非常相像的。   “近来切记不能着凉。再喝半月的祛寒汤便可痊愈。”   穆广元收回手,看着她出神的眼睛,一时有些不悦,“韩姑娘?”   “姑娘,穆大夫和你说话呢!”云芝在一旁提醒道。   “穆大夫,你说人死究竟能不能复生?”   洛宁全然没有听到刚刚二人提醒她的话,自顾自地看着穆广元的眼睛,一双眸子纯粹至极。   穆广元诧异了一瞬,旋即面色如常,“韩姑娘,穆某方才说的话不会在说第二遍。若是下次姑娘再不专心,便请别人来医治吧,穆某怕是无能为力。”   说着,拎起药箱,直挺的背影迅速消失。   “姑娘,你,你究竟在想什么!人死如灯灭。方才穆大夫说你不能受凉且再喝半月的汤药就成,结果你不理他,反而问这么弱智的问题,任谁不生气啊!”   “抱歉,我方才想事情太入迷了。”洛宁笑着看向云芝,“这不是还有你吗,我才能啥也不用想。”   云芝撇了撇嘴,没有回她的话。   下午,雨终于停了,半束光线透过云层洒下来,芭蕉叶上的雨滴里倒映着一丝金辉,湿漉漉的空气也是清新宜人。洛宁穿着豆绿色短袄和白色堤纱暗纹纱马面裙,提着红漆小食盒往东跨院走去。   出门前,她望着窗前的绿芭蕉树,咬了咬唇。现在她没有什么价值不菲的东西可以送给二表兄了。   ……那块徽墨……没有几天就是老太太的寿辰,到时候不能没有什么拿不出手……   好在以前跟着阿娘学过一些,别的不会,但是阿娘做的云片糕在湖州可是一绝,据说是跟着京城的某位老师父学的,具体的阿娘也忘记是谁了。   穿过一扇扇垂花门,又经过那青翠的梅林,洛宁骤然想起上次去祠堂迷路的事情。对啊,她对杨府不是很熟,二表哥住在哪个院子她都不知道,真是应该问一问杨嘉雨的。   正一筹莫展时,一道蔚蓝的身影从旁边路过,洛宁紧着食盒小心翼翼地上前。   “韩姑娘,你怎么在这?不是说了不能受凉吗?”   穆广元面色凝重,抬起眼眸上下打量着她。   “穆……穆大夫,我穿得厚实。”洛宁心虚地低下头,掀起眼帘看他,“那个,穆大夫,你知不知道二公子的院子在哪里?”   穆广元静默了几秒,复杂视线落到她手中的食盒里,“穿过三道抄手游廊,靠近后院左边的那个院子。”   言罢,再不看她一眼,迅速离开。   洛宁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她总是很怕穆大夫,总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并不是很友善……可是那日落水,若不是他,自己就没命了。   还没到穆广元说的那个院子,洛宁抬眼便见一簇金黄夺目而出。待进了院落,才发现那是一株高大茂密的银杏树。清风拂过,金黄的叶片纷纷扬扬飞落,如同一只只翩翩飞舞的金蝶。   树下有一方石桌几只石墩,如今皆沾染了些雨水,洛宁走近看那银杏树,才惊觉这棵树怕是两三个人合抱也抱不住吧!   “表姑娘,公子有请。”   洛宁转身,发现是砚池,微微颔首。尽管她不喜欢砚池,但是这毕竟是二表兄的侍卫,当然他在净禅寺确实该以二表兄为先。   “二表兄!”洛宁看着那俊朗温润的轮廓,娇声轻唤。   浅绿色的身影席地而坐,黑纱福巾顺着道袍垂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握茶盏。   听见她的声音,杨晟真微微侧脸看向她。   洛宁愣了一瞬,无论是净禅寺还是那夜在抄手走廊,他都是头束玉冠身着锦袍。她还从未见过二表兄如此闲适的模样。   “坐吧。”   浅绿色的广袖轻抬,洛宁见他准许,轻移步伐,将手中的红漆食盒呈上。   “二表兄,多谢上回你救了我和六妹妹。若是那晚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洛宁对上他漆黑的眼眸,稍作一顺,又迅速垂下去,将食盒里的糕点呈出,“洛宁没有什么东西,唯有这云片糕还擅长,便想送来与二表兄尝尝……”   “举手之劳,表妹有心了。”杨晟真并没有立即用她的糕点,反而顺手给她砌了一盏茶,“表妹身子可好些了?”   洛宁点了点头,她没有提净禅寺的事情,想来那于二人都是不光彩的。杨晟真也定然不喜欢听人提起。   见她垂眸不语,漆黑的眼睫密密麻麻地排列在白皙的面庞上。鬼使神差地,杨晟真下意识地去留意她的脖颈,不知他是在想净禅寺的事还是想那晚她被墨七误伤的事。   “二表兄尝尝这云片糕如何?”洛宁刚刚垂眸看着自己做的糕点,她放了许多核桃仁和杏仁,还有一些干果在糯米里,吃起来劲道有韧性,加上果仁的酥脆,入口芬香柔滑。知韫哥哥以前最是喜欢的……   杨晟真不禁蹙眉,方才他一眼就瞥见了里面的杏仁,出于修养,他一向不会不留情面的拒绝别人。但是,他也不会吃任何带有杏仁的东西。   二人正说着话,天外旋即响起一阵闷雷,随之而来的暴雨倾斜而下。二人正相对坐于窗边,洛宁见状,起身帮忙关了支摘窗。   杨晟真暗暗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将那碟子糕点推远了几分。   “哎,方才来的时候还是云销雨霁,这会便又下雨了。”洛宁坐到他对面,秀眉紧蹙。   杨晟真默默听着,猜想她这是没有带伞。刚刚雨下得又这般大,若是拿了伞路上或许又会被淋湿。   “表妹不必惊慌,等雨势小些再走也无妨。”   见她的视线又落在那盘糕点上,杨晟真眉头紧锁,深深吸了一口气,“表妹可读过什么书吗?”   问到这,洛宁忍不住挑眉,刚想说自己读过《史记》、《春秋》、《周易》之类的,但是转念一想,阿娘教自己读书时,却又说世人对女子总是要求严苛,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   在外锋芒毕露终究不是好事。   “只是浅浅识得一些字罢了。”洛宁垂下眼眸,发觉案前的碟子似乎被推了几分。怪不得杨晟真迟迟不用她的云片糕……世家大族出生的贵公子,自然是珍馐百味都享用过了,自然看不上她这儿。   杨晟真眼底涌出几丝复杂之色,又怕她再让自己吃那什么带杏仁的糕点,干脆起身走向博古架,从上面抱来一摞书册来。   洛宁见他抱着书过来。叹了一口气,将辛苦了一上午做的云片糕装进食盒里,放到一旁。   “表妹先看这本吧。”   洛宁接过书,险些被上面的字惊掉了下巴。   ……《说文解字》   他竟然给自己看《说文解字》!   “……多谢。” 第7章 烫伤   洛宁心里没由来涌出一股闷气。   他和知韫哥哥长的一模一样,甚至连周身的气质都是如此相像。然而经过方才的事,她明白了,知韫哥哥是真正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而杨晟真,只是看起来温和守礼罢了。上次雨夜里,墨七掐着她的脖颈,恍惚间她隐约回想起来在净禅寺,她浑身发热难受,恍惚中也被人掐着脖颈,险些断了气。   二表兄说有刺客闯入……   那时她就觉得此事隐晦,后来她私下里问了许多人,净禅寺是杨府捐资修建,甚至杨府的宅院就在一旁,哪有什么刺客!   杨晟真身边有砚池墨七,就算有刺客也不会轻易得手。又怎么会容忍主子在床上躺着被刺客杀死呢!最重要的是,刺客不用匕首,反而直接用手活活掐死人!   洛宁越想越觉得可怕,当时她还以为杨晟真是为了保全她的名节,临走时还帮她遮掩,经过今天更深一步的了解,现在看来他没有掐死她就算好的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放过了自己,但是她毕竟是被姑母推上来的无辜之人啊。   他外表温和端方,骨子里的疏离冷漠确实事实。洛宁看着手里的《说文解字》竟然觉得心里越发难过。   然而,手一抖,白玉弘腹杯乍然向对侧倾倒,滚烫的热茶顺着桌案洒落在浅绿色的袖子上,冒着热气的水流沿着桌面蔓延。   正在翻阅书册的杨晟真余光瞥见蔓延而来的水流,不紧不慢地拿着书向后退却。   “抱歉,二表兄,我不是故意的。”洛宁见状,将桌上的其他书册也拿起,放到其他地方去。   “无碍。”   洛宁见杨晟真望向门外,约莫着他该是要喊砚池他们来收拾。她转了转眼珠,快步走向他的对面,“二表兄,可有巾帕?外面的雨下这么大……我来收拾吧。”   屋外哗哗啦啦的雨声依旧,杨晟真思量片刻,从里间拿出一方白色巾帕。不过并未让她动手。   “来者是客,你先坐下吧。”   修长劲瘦的手按住巾帕将水缓缓擦去,白皙的手背上早已染上一层红晕。洛宁抿了抿唇,迅速从他手里夺过那帕子,顺着他的方向去擦水。   “表哥,还是我来吧。”   收回手的那刻,温软的指节似乎在他的小指上轻轻磨蹭。杨晟真静静地打量着她乌黑的发顶,思量着方才是不是他的错觉,还是她不小心碰到的。   见她头也没抬,擦完桌案上的水又去擦地上的水,似乎并未有何不对,杨晟真选择相信前者。   洛宁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她轻轻擦着地板上的水流,在心里继续盘算着。   既然姑母让她勾引二表兄,且二表兄又只有容貌才像知韫哥哥,那她只要在哄好姑母和杨晟真的前提下,自己开心就成了,没必要真心实意。   良久,她直起身子,扶了扶略微发酸的腰肢。抬眸看向方才他站的那处。   瓢泼的大雨使得四周都起了水汽,屋内显得潮湿昏暗,仅有几只残烛在苦苦支撑。   洛宁走到博古架旁,发现杨晟真正背对着她,微微掀起一节袖子。   现在若是不做些什么,可就枉费刚刚她煞费苦心地弄倒茶盏了。   “二表兄,要不……我……我来帮你吧。”洛宁见他稍稍抬着右臂,手肘处的红晕始终难以够到。   “你先继续看书吧,”   不待他开口同意,洛宁便走过去,极为自然地用其他玉条沾取药膏想涂抹在他发红的手肘处。   杨晟真顿时僵住,旋即放下广袖,沉声道,“男女授受不亲,还望表妹注意分寸和规矩。”   “可……可我也是想帮表哥。”洛宁眼眶微红,弱弱道,“都怪我不好。笨手笨脚地烫伤了表哥。表哥怨我也是正常的……我真是太笨了,什么事也做不好……”   良久,杨晟真无奈叹了一口气,他分明说的是男女大防,外面雨下得大,砚池墨七等人进不了,如今就他们孤男寡女,她怎么就不知道呢,反而上升道他怨责她上面了。   他也意识到方才她走过来时他面色不好,险些失态以至于吓到她了。   他脸色缓和了些许,看向在一旁楚楚可怜的女子,“我并未有怨你的意思,只是表妹要记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男女,大防不可破。”   “可是自我进来屋内就只有表哥与我二人呀,且我与表哥又未脱衣服,哪里就不正经了?表哥这样说,分明就是怨我!”洛宁一边说,一边眼眶湿润源源不断地流着泪珠。   杨晟真只觉得头疼,但转念一想,她出身商户之家,且又是家中独女,又没有读过书。将来招婿,家里定然没有教过她什么男女大防的,不然怎能这般单纯,被自己的姑母骗到了那间禅房。   “我没有怨你。”   “那我给表哥上药吧,刚刚看表哥烫伤了半只手臂,又不太好涂药。”洛宁说着,又拿起了刚刚的小玉条,滚了些白色的药膏。   杨晟真在心中隐隐叹息,看这阵仗,一开始自己没有吃她的云片糕,又不让她上药,她等会定然又会说自己怨她。   索性,他略顿半刻,将右手伸出,那片泛红的区域就赫然展现与她眼前。   洛宁持着玉条,坐在他对面轻轻沾着药膏,涂在他平滑的手背上。   “二表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洛宁声音哽咽,手下的动作如蜻蜓点水。   “……我知道。”   一阵一阵的酥痒加上烫伤的刺激传到手背上,杨晟真略微蹙眉,压下心中想迅速抽回手的想法。   然而,下一刻杨晟真袖中的左手暗自握紧,菩提佛珠随着他的动作轻颤。   她竟然往后折起他的广袖,方才他自己上药时折起的里衣还未来得及收回,此刻几乎半只右臂都展现与她的面前。   “都怪我!二表兄竟然烫伤了这么多。”洛宁挤出几滴眼泪来。因为泛红的地方太多,她不得不放弃小玉条,还用食指沾些药膏,沾在他的手臂上。   杨晟真心中不悦,略微垂眸,发现她此刻正俯身为自己上着药。豆绿色短袄的白领向前倾斜,白皙的肌肤也现出一片来……   旋即他侧眸,可是任他怎么清除方才的记忆,脑海里还是浮现出白皙领口下的一颗米珠大小的黑痣。   “二表兄,好了。”洛宁坐直身子,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随即刻意柔声道,“二表兄?药膏怕是还得晾一会儿才会好。”   “多谢。”   “二表兄客气了。都是洛宁该做的,二表兄不怨我就行。”   又在这里看了一会儿《说文解字》,待雨小了些,洛宁跟杨晟真借了一柄油纸伞,便悠哉悠哉地回去了。   回到流云院,洛宁想起自己病的这几日,也没有去看看杨嘉雨如何了,之前她将舍不得吃的椰蓉奶糕拿给自己吃……   虽然觉得有时候杨嘉雨很聒噪,但是比起姑母,杨嘉雪等人,还算是真心对她的人了。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经过昨日大雨的冲洗,今日的天空格外明朗。洛宁赶早做了一叠子白玉霜方糕,去了隔壁的院子。   本以为是这几日雨太大了,杨嘉雨才未出门,没想到再次见到她时洛宁心中猛地地一痛。   圆润的脸庞消失了,下巴也变得瘦削,显得眼睛愈发空洞无神。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寝衣,靠在引枕上愣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六妹妹,在想什么呢?”洛宁走上前去,在她的床沿坐下。   “洛姐姐——”还没说几句话,她就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洛宁从后面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怎么病得这么重?不是风寒吗?早应该好了啊。”   杨嘉雨面色苍白,无奈地摇了摇头,“洛姐姐不必担心,我这是老样子了,我打小和一般人不同,生病了就很难好……咳!”   “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洛宁打开食盒,将盘子里的白玉霜方糕端到她的面前。那日她见杨嘉雨给她吃的椰蓉奶糕,就想起了以前阿娘教过她做这种,口味是类似的,不知道名字叫法是否一样了。   “这是白玉霜方糕,我亲手做的。”洛宁将碟子端到她的面前,“你尝尝味道如何?”   杨嘉雨眼眶有些湿润,一边咀嚼糕点,一边竟然默默啜泣,“洛姐姐,你对我真好,那天若是没有你,兴许我死在祠堂也不会有人发现!”   她情绪更为激动,一时间想抱着洛宁,却又怕把病气过给她,只能一边吃着白玉霜方糕,一边哭得稀里哗啦。   洛宁见状,心里也是难受,拿着帕子替她擦着眼泪。   “你要快些好起来,等几日后,老太太寿辰,府里定然是要大办的,到时候会更好吃的糕点。”   “谁都没有洛姐姐做的好吃。”   片刻后,杨嘉雨又摇了摇头,“祖母寿辰也没有什么意思,反正都是大房三房那边的热闹……”   杨嘉雨垂下眼眸,直愣愣地看着被子上的迎春花纹,“洛姐姐,我觉得我们还是别去了吧……到时候太原王氏和荥阳郑氏那边的姐姐妹妹也会来……”   洛宁见那她死死咬着嘴唇,一时关切地看向她,等待着她的后文。   “六妹妹,究竟怎么了?”   “哎呀,反正就是别去了!”杨嘉雨突然神情慌乱起来,眉眼间满是忧虑,“若是去了,母亲定然会斥责于你……” 第8章 藏猫儿   “到底为什么啊?”   洛宁不解,她还想借着此次机会在杨老太太面前露露脸,也好博得老太太欢喜,以后她在这杨府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六妹妹,府里这么大,我也是生平第一次来京城。老太太是次辅大人的母亲,寿辰办的肯定和我这样的普通人家出来的不一样,我想去看看……”洛宁抬眼观察着她的神色,不知道为何她说姑母不让自己去。   “要不我再去找姑母商量商量,这样没准我们俩就都能去了。”   杨嘉雨垂首深吸了一口气提在心底,死死咬住唇瓣,接着抬起雾蒙蒙的眼眸,舒缓的眉头又蹙在一起,“真得不能不去吗?其实没什么好玩的。”   见洛宁沉默,杨嘉雨握住她的手,沉声道,“若真要去,洛姐姐记得千万不要戴——”   “六丫头!”   一阵熟悉的呵斥声响起,杨嘉雨不自觉地往洛宁那里缩了缩。   见到姑母突然到来,洛宁眉心一跳,怎么她总是喜欢这么悄无声息不敲门就进来。   也是,姑母如今是二房的太太,自然有如此权利,只是以后她说话做事须得更加小心才是。   洛宁转过身来,微微缓和了面色,“姑母来了。”   韩氏一进门就避开洛宁给杨嘉雨甩了一记眼刀。旋即又恢复了平日里满脸温和的面容,“六丫头还病着,你也没好透,相互蹿走间又惹了病气该怎么办?再说等几日就是老太太的七十大寿,你要是养不好身子,我也不敢让你就这样病歪歪的出去见人。”   “还有你,六丫头,你都病这么久了,也不见好,这次就在房中养病吧,免得落下什么病根,回头老太太和大太太又说我苛待你……”   洛宁听见方才姑母说的话,抬眸间正杨嘉雨的视线。转瞬,杨嘉雨被韩氏数落的又垂下眸子。   没一会儿,便被姑母差人送回了流云院,洛宁拖腮俯于窗台前,怎么想都觉得方才的事怪怪的。杨嘉雨说姑母不让自己去寿宴,而她在姑母的话语里听出,分明是想让自己去的。   最后杨嘉雨面色凝重,说不让她干什么来着,就被姑母打断了。   只是,姑母来得也太巧了,她不得不怀疑这其中别有用心。   现在姑母也不让她去杨嘉雨那里走动了,她实在得不到一点消息。   如今,只有等了。   在雨水的润洗下,流云院的桂花香气愈发清淡。杨老太太的寿辰也在今日如期而至。   杨府门前早已挂满了灯笼红绸,更是有不少的王宫贵胄,官员才子,夫人小姐们纷至沓来。   尚在院中,便能听见东跨院内的丝竹管弦、觥筹交错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洛宁坐在妆台前,轻轻抿了抿蚕丝唇纸。看着镜中的自己思量着那日杨嘉雨说的话。   “今日府中会来不少贵人,姑娘可是没见过那种场面吧。”云芝从螺钿妆奁里拿出一支金簪,插到她乌黑的发髻上。   洛宁回过神来,微微侧头想避开。她平日里都不用金簪,无非是那些东西太过笨重,压得脑袋疼。在湖州时她和阿娘都喜欢带绒花和通草花做得发簪,那样既雅致又轻巧。   还没动,就被云芝按回去,继续插着方才蝴蝶牡丹嵌珠金簪。   “姑娘别动了。你是不知道,那些夫人小姐们,一个比一个金贵,穿金戴玉,富贵滔天。不过,任谁也比不得咱们府里。咱们大老爷是内阁次辅,大姑奶奶也就是老太太的嫡亲女儿,如今是梁王妃。”   见洛宁不再动了,云芝不屑地扫了她一眼,桃红褙子绿襦裙,怎么看怎么俗气。“这支金簪,可是门面,还有姑娘身上这身,虽然太太去的时候拿晚了,只剩这两种花样了,但这都是上等的香云纱。也不是不让姑娘穿你那些衣服,毕竟放在今日实在拿不出手……”   洛宁直直注视着镜中自己漆黑的眼眸。她抿了抿唇,一言不发,指甲紧紧陷入骨肉。   如今一个丫鬟也敢在自己面前评头论足,丝毫不掩饰面上厌恶,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可是,何止是香云纱,便是蜀锦云锦,她也是穿过的!若不是姑母抢走了父亲留给她的积蓄,又何至于带一根金簪都要被拿来撑脸面!   何况还要穿这身丑衣服。   走在路上,洛宁还在回想杨嘉雨到底要说什么。她身上这些衣裳头面,全是姑母的,碍于云芝在旁,她不敢明显反抗。现在都来了东跨院了,总不能当众换下。   洛宁垂下眼眸,紧紧握住手中装着徽墨的锦盒,心中暗暗希冀,待会请安时杨老太太见到她这么喜庆的装扮,会不会开心一些呢?   刚走到假山附近,从中钻出来一个五六岁大的小丫头,梳着双螺髻,两边系着垂着珍珠的五彩绸带,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的。   见她朝跑过来,洛宁微微朝她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绒绒地发顶。   “姐姐,你好像一颗桃子啊!”   “……啊!是,是吗?”   洛宁心里又何尝不知,只能尴尬地笑笑,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呢!   不多时,又有一位身着雪青褙子的少女迈着迅速地步伐匆匆而至。见到洛宁身旁的小丫头,才松了一口气。   “你跑哪儿去啦!”   “姐姐,你看这个姐姐长得像不像大桃子!”   “丽珠,可不能这样说。”宋海珠掀起眼帘悄悄向前轻扫。而后过去牵住妹妹的手,“抱歉哈,这位妹妹,我小妹年幼不知事,她不是有意这样的。就是这……颜色太像桃子了,孩童看到自己见过的事物,往往就想到那个。”   “不打紧的,小妹妹倒是挺可爱!”   洛宁知道今日府中来得都是些贵胄,就算真的不开心,又怎么能直说呢!   “哎,对了,刚刚我过来找我小妹,那边园子里的正在玩藏猫儿①,我冒然离开也未与她们说,现下正差了一个人,妹妹不如先替我补上,等我将小妹送到我母亲哪里再过来。”宋海珠轻快说道,细长的黛眉间流露出一丝轻快,“妹妹不必担心,都是我们这般年岁的姑娘,她们方才邀了我,我急于找丽珠忘了说了,妹妹先替我补上等我回来就替上,如何?”   洛宁浅垂眼帘,思量着既然都是同年岁的姑娘,而且能来杨府贺寿,包括眼前的女子,都应当是达官贵人的女儿。若是不去,万一得罪了眼前这女子改如何是好?她若是去了,说不定也能跟那些贵女结交一二,将来在京城也有些人脉。   洛宁佯装犹豫,良久才抬头看她,怯生生道,“那我先去试试,等姐姐回来了我就离开。”   秋凝湖旁的菊花五颜六色争奇斗艳,馥郁芳香。岸边的园中便聚集了围城一圈的姑娘,中间的姑娘以红绸缚目,漫无目的地寻找附近的姑娘们。   洛宁咬着唇瓣,在旁看了一会儿,将手中的漆盒交给云芝后便加入了她们。跟着那些姑娘们一起往四周躲着中间缚红绸的女子。   “九娘,你是不是在这里?”   银铃般的声音从中间传来,那女子身型高挑,身上的锦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振翅翩翩飞舞的金蝶。“等我捉到了你,你那把琴就是我的了。”   “哈哈哈,姐姐现在尽管先说,什么都给你,不过还是等抓到我再说!”   姑娘们随着女子的动作小幅度的轻跑,钗环步摇有规律的叮当作响。   还有些活泼的姑娘笑着甩子帕子逗弄中间那姑娘,折腾地她四处奔波。   洛宁很快便熟悉了规则,随着她们一起躲避,无奈间却被一个小娘子踩到了长裙,撞到了前面的白衣姑娘。洛宁也被撞得一个趔趄,头上的簪子都被撞飞了去。   “唔!”   杨嘉萱缓缓从地上起身,掸了掸白色裙子上的灰尘,看清洛宁后面色深沉,冷冷道,“怎么是你,海珠姐姐呢?”   周围的人都是不熟悉洛宁的,但是和杨嘉萱还有宋海珠确是熟识的,骤然来了个陌生人,便纷纷停下来聚在一旁观看。   听见她提起宋海珠,洛宁顿时想起了方才那一身雪青色眉眼含笑的姑娘。   “宋姑娘前不久离开去寻找她小妹了,叫我去替代她,等她来了我便离开。对了,八妹妹,方才我不是故意撞到你的,对不起。”   洛宁察觉杨嘉萱面色不善,想侧过脸去避开与她对视,奈何余光一扫发现周围的女子都在看她。洛宁心里涌起一丝羞恼,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揪起了帕子。杨嘉雨曾经和她说过,八妹妹杨嘉萱虽然刚及笄的一个小姑娘,但却是出了名的高傲难相处。   “萱妹妹,她是谁啊,怎么平时都没见过?”   其中一个小姑娘见洛宁穿得新奇,长得美艳,方才玩闹时未看得清,这回特意凑近询问。   “她是二伯母的侄女。”   “啊?就是她啊,听说他父亲为了娶一个妓子甘愿脱离家族,真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这样的人,我才不屑于与她玩。”   “这么一说,原来她的母亲是妓子啊!那我也要不跟妓子的女儿玩。”   洛宁站在人堆里,垂眸不语,指甲几乎都陷在肉里。这一刻,异乡的孤独感就像周围聚拢的人群那般,将她层层包围,近乎窒息。   她想为父亲母亲正名,告诉她们父亲母亲根本不是她们说的那样。父亲虽然为了娶阿娘闹得脱离家族,可是阿娘是值得的。阿娘不幸流落风尘,可是她温柔善良,待人宽容,更是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女。父亲虽弃文从商,但是也白手起家建立了许多商铺,不仅默默供养家族还资助了很多家贫的读书人。   但是她没法反驳,也不能反驳。每日里看着阿爹阿娘柔情蜜意,洛宁也是觉得幸福的。何况,父亲母亲如此疼爱她,若是没有那一段才子佳人的邂逅,又何来她呢!她感谢父亲母亲给予了自己生命,更同情父亲母亲被世俗重创的遭遇。   见洛宁不说话,那些贵女们更是喋喋不休,杨嘉萱浅浅瞅了她一眼便迅速离去,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丝毫没有要为洛宁解困的意思。   洛宁抬眸的瞬间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她不愿再在这里再呆上片刻。这群贵女又是怎么知道她的身世的?洛宁暗自咬牙,心中涌起一丝怒火。她扶了扶微乱的发髻,捡起方才掉落的金簪正欲离去。   然而却被一群女子上前揽住去路。   “哎呀,绘青姐姐,你还不过来看看,你的金簪被妓子的女儿偷了!” 第9章 污蔑   “什么金簪啊?”   如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随着叮叮当当的环声愈来愈近,一片流光溢彩的玫红裙裾闯入眼帘。   王绘青抚了抚浅粉对襟短袄上的翡翠蝴蝶压襟,从上到下漫不经心地扫了一旁穿得俗里俗气垂眸不语的女子,上挑的眼尾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洛宁被看得浑身发毛,良久她振作起来,抬眸对上与方才说她的那位女子,“姑娘为何空口白牙污蔑于我,我何时偷拿过别人的金簪!”   洛宁抬眸的瞬间,王绘青抚着压襟的手顿了顿,视线不由得再次落回她的身上。   杏眼桃腮,粉面丹唇,平日里听杨嘉雪说的府里出了一个破落户的狐狸精,她还当是什么玩笑呢。眼下看来,即使穿着如此庸俗的衣裳,修长曼妙的身姿站在这么多小娘子是却依然出挑。   杨府里还有两位嫡出的公子未曾娶妻,在场的贵女们其中不乏有倾心于杨家二郎和三郎的。   “你说你没有偷拿,那你手里的是什么?”   贺溪然旋即向身后的丫鬟示意,   眼见着手里的金簪要被人抢走,洛宁心中愤恨,将金簪握得更紧。这是姑母的金簪,她问心无愧,没偷没抢,凭何要受人诬告。   “绘青姐姐,是啊,你头上的金簪呢?方才藏猫儿的时候也还在头上的,这可是太后娘娘赏赐的。”   王绘青下意识摸了摸鬓边,发现只剩一根光滑的白玉簪了。本来金簪是和白玉簪插在一处的。旋即,她顿了顿,笑道,“我道是什么呢,估计是姐妹们玩藏猫儿的时候逗弄我,一时丢了罢了。”   接着,她缓和了几分面色,上前面含笑意地看向洛宁,“姐妹们言重了,还要多谢这位妹妹替我找到了金簪。”   说着便向洛宁伸出白皙的戴着玛瑙贵妃镯的手掌。   洛宁顿时气涌心头,觉得对面这女子真是不简单!明面上是替她挽尊,可是实际却是把她往绝路上逼。她分明没有偷金簪,这只金簪是姑母送的……   姑母送的!   仿佛一圈圈涟漪不停向四周扩散,洛宁眉心猛然一跳,姑母送的金簪!王绘青丢了一模一样的金簪!怎么可能会这般巧,还有路上那姑娘。   现下,她绝对不能承认,就算是闹到老太太面前,她没偷就是没偷。一旦今日承认了,往后她在杨府甚至在京城将无法立足。   “这位姑娘,我再说一次,我没有偷拿你的金簪。这只金簪是姑母送我的。”   听她这样说,王绘青面色一僵,细长的鸦睫从面上迅速扫过,而后笑得更为温婉,“妹妹今日将金簪还我,我便权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今日是杨老太君的古稀吉寿,妹妹也不希望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吧。不过妹妹寄人篱下,若是搅了别人的寿宴,妹妹以为自己还能在杨府待下去?”   阿娘自小便教她,做事要求仁得仁,问心无愧。绝计不能做令自己后悔之事。   “我没有偷拿便是没有偷拿。”洛宁扫了一周四处围观的姑娘还有仆从,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偷拿王姑娘的金簪,可有证据?我自认问心无愧,若是闹到老太太那里,我也不怕。”   “你还有脸说问心无愧,绘青姐姐刚刚丢了与你手中一模一样的蝴蝶牡丹嵌珠金簪,你便恰巧捡了这支簪子,还死不承认。你看看你这身行头,我们家里二等丫头都不会穿这么劣等的香云纱。”   “旁人若是偷了东西就说是自己的,这还算哪门子的问心无愧,我看你就是虚张声势混淆视听罢了,你以为你这样说我们就不敢将你怎么样?”   贺欣然愤愤道,她怒目圆睁,只差没有指着洛宁的鼻子骂她了。   “她这样小门小户出来的,怎么可能戴得起这样的金簪。还不是爱慕虚荣来杨府里打秋风,简直和她那蛮横不讲理的姑母一个模样。”   “还记得七年前,那胡搅蛮缠的庶房夫人非说我二姐姐故意将她儿子推倒,才致使他儿子眼盲。也不看看,本来从娘胎里出来就有眼疾,自己身边的人没看好磕着碰着了,恰巧我二姐姐从那路过就全然赖到我们身上。”   王氏三娘荷菱在一旁说道。   “这小门小户的无赖泼皮果然是一脉相承。”   周遭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洛宁不明白,为何这群贵女要如此咄咄逼人。她更不明白,姑母为什么要这样做,听王三娘的话语,这对姑母又有什么好处!   “发生了何事?”   人群中自动退出一处缝隙,洛宁一眼便瞧见了那熟悉的群青色身影。   这时周围聚集的小娘子的目光皆被头束玉簪,身着群青色道袍的杨晟真吸引了过去。一时皆面色红润,努力装得一脸羞怯的模样去掩盖方才的毒舌刻薄。   “二表哥,这位妹妹捡了我的簪子……不还我。”王绘青努了努嘴,秀眉紧蹙,委屈地压下眼帘,“若是别的簪子我送妹妹也就罢了,可是那是太后娘娘赏赐的。宫中御赐之物,不能随便赠人的。”   杨晟真旋即看向不远处的洛宁,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眸子。   “二表兄,这金簪是姑母送我的,洛宁没有偷这位王姑娘的金簪。二表兄不如派人将此处一一搜查。洛宁没有做的过的事,自然不会承认。”说着,她垂下眼眸,杨晟真看不清她的情绪。   眼下寿辰正在进行,来来往往许多人,丢了金簪大肆搜查定然是不可能的,还会唐突了来往的宾客。   旋即,杨晟真叫来了砚池和墨七,将周遭的人都散了去。方才他路过,见到此处围成一片,议论纷纷,便过来探查。   “此事杨府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今日之事,还是杨府招待不周,晟真在此代家中长辈向诸位赔罪了。”他谦卑恭顺,温和平静地向王绘青等人行礼。   “可是,二公子,那韩氏——”   “三妹妹——”   王荷菱以为杨晟真是想包庇韩氏的侄女,正欲上前驳斥质问他到底将如何处理。还未说完便被王绘青打断。   “既然表哥这么说了,绘青自然是信表哥的。”   王绘青轻盈笑道,同时以眼神示意一旁的王荷菱莫要轻举妄动。   “只是这簪子非同寻常,还望表哥将此事查的水落石出,到时候也……还韩家妹妹一个清白。”   “二姐姐真是心善,看她那幅唯唯诺诺的模样,有什么清白的。”   “三妹妹慎言。”   洛宁咬紧牙关,垂眸不语。王绘青笑里藏刀,周围的贵女们咄咄逼人,她现在就一个人,不管怎样都是百口莫辩。她浅浅抬眸瞧着眼杨晟真,将手中的簪子交给了面前的砚池。   “洛宁多谢二表兄。”   待宴会散后,已是第二天了。因着金簪的事,洛宁被请到了杨老太太的后园厢房内。美其名曰去陪杨老太君,实际上却是软禁。   散客之后,下人们更是在秋凝湖旁一寸一寸地寻找着。   今早请安时,难得三房太太整整齐齐地坐在一排。杨老太太坐于上首,手持拐杖,正不紧不慢地和着茶,等着前来的小辈儿们。   昨日之事,闹得太大,这么多贵女都知道了,一传十,十传百,不久就会成为京城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他们弘农杨氏,书香门第,百年世族,是无法容忍这种偷窃行径的。杨氏平日里也不拒绝接济那些打秋风的亲戚,但也不会容忍一个子弟败坏门风。   “查得怎么样了?”杨老太太精锐的眸子抬起,虽然是在与旁边的嬷嬷说话,但是视线一直落在中间立着的身着桃红褙子绿襦裙的女子身上。   显而易见的,她身上没有不安焦躁,反而至始至终都垂着眼帘平静地让人不得不怀疑她到底干了什么。正当杨老太太上下打量洛宁时,身旁的李嬷嬷道,“没有找到王二姑娘的金簪。且经过匠人的辨认,韩姑娘的那支金簪质地手艺都和王二姑娘的相同……”   杨晟真抬眸,发现离他不过几步远的女子身驱轻颤,纤细的指节微微泛红,抓着身侧的衣襟。昨日这件事由他处理,故而今日他也该来继续处理,也算有始有终。   他默默捻了捻左手的佛珠,侧过视线,却发现对面的二婶正不紧不慢的把玩着自己的玉镯,丝毫没有想为侄女说话的意思。   “母亲,这下总可以了结了吧,二娘丢了金簪,韩洛宁这里却凭空多了一支金簪,这不是偷这是什么?”   三太太王氏最先开了话题,王绘青是她的嫡亲的内侄女儿,况且她向来与韩氏不合。找到机会,定然要狠狠打压韩氏。   “我们杨府待你不薄,怜你孤苦,缘何要做这样的事?”杨老太太也看出她方才她那一瞬的慌张,此时心下自然有了定论。   “太太,老太太,还有二表兄,王姑娘,洛宁没有偷王姑娘的金簪,这支金簪是姑母送我的,我从出了流云院便一直戴在头上,在秋凝湖那里玩藏猫儿,头上的簪子被撞掉了,事情便是如此。至于王姑娘的那支金簪,我并未见过。”   洛宁紧紧攥着身侧的衣襟,杏眸含泪,竭尽所能地保持着她的平静,但此刻显然非常艰难。   “可那是太后娘娘赏赐的,若是别的簪子也便罢了,妹妹没有簪子首饰尽管和我说,就是送给妹妹一箱,我也是愿意的。可是妹妹怎么学那无义之徒偷窃作乱……”王绘青面上显出一抹无奈来,一面看了看杨老太太,一面又看向自己的姑母。   “王二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就凭借一支相似的簪子便污蔑洛宁。这只簪子就是我送她的,我见她平日里素雅惯了,好不容易赶上母亲的寿辰,便重箱底找出一支金簪。”   韩氏柳眉倒竖,目光不善地落在王绘青身上。   “你是她姑母,自然是心疼她的。可是偷窃本就是君子不齿的行为,若日后她的偷窃之行传到府中,让下人以为偷窃无罪,那家中中馈不就得乱了。大嫂,不如趁此给她一个教训,免得以后再出现类似的事。” 王氏在一旁提醒道。   “好呀,三弟妹,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维护自己人。你侄女说我们洛宁是穷苦地方出来的戴不起金簪故而偷,可是我这可怜侄女虽父母双亡,但是她自小在湖州也是锦衣玉食,过着用金子堆出来的生活啊。”   “眼下到了我这里,我怜惜她,想送她些头面,让她穿好些。却又被你们诬陷偷窃,你们是毁了我的文哥儿不够,还好毁了我的洛宁啊。老天爷,我怎么这么命苦,文哥的眼睛分明就快好了,可偏偏又被人推倒磕到了石头上,可怜我的文哥再也看不见了!文哥他是多好的孩子啊……啊!”   韩氏哭喊着,半边身子跌在地上不起来。   此言一出,王氏姑侄骤然色变,王绘青更是急忙反驳。   “二太太真是污蔑人,七年前的那件事分明早已定决。我当时只是路过,并没有推七公子。”   “母亲,当年栖香院的很多下人都说了,就是王绘青见文哥视物不清,心中顽劣故意将他推倒的。她那样小就心肠这般恶毒……这么多年了,你偏心的还不够吗?虽然二房是庶出,可是文哥儿也确确实实是杨家的孙儿啊!”   洛宁看着在众人面前哭闹不停的姑母,心中冷笑。从昨日到今晨,她出事了,姑母却从未派人来找过她。而那支金簪,也是姑母的。杨嘉雨定然是知道了些什么,想提醒她不要戴那支金簪但却被姑母斥责。   厅堂里都是姑母的哭闹声和王氏姑侄的争吵声,相反杨老太太这回确是异常沉默。就连今天的重头戏洛宁都被挤到了一旁。   “公子,找到了,找到王二姑娘的金簪了。”砚池在门外通报,随即厅堂里的声音霎时戛然而止。都不由自主地朝外望去。   砚池速速走到杨晟真面前,将那蝴蝶牡丹嵌珠金簪呈上。   “启禀老太太,公子,这支金簪是属下在秋凝湖岸旁找到的,说来也怪。这金簪掉的稀奇,竟然被湖边的水草缠住,若是不留心,还真是不易发觉。”   当金簪呈上来的时候,洛宁眼底涌起一丝泪光,她暗自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抽空了气力,身子颤颤巍巍,险些站不住。   两只金簪呈上来对比,杨老太太浑浊的眼眸暗自扫了一旁的韩氏。   “怎么样?两只簪子可有异同?”   李嬷嬷反复察看,最后还请来了小称称量,都没有任何不对。   “都没有异常。”李嬷嬷朝众人摇头。   “不如用叆叇①看看吧,宫中和坊间制品,通常会有特别之处。”大太太郑氏见事情陷入两难之境,随即提了这个建议。   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独一无二的金簪,现在却出现了两支,方才的咄咄逼人和打死不认的态度在此刻昭然若揭。   “回老太太,后边来得这只金簪的蝶翅背面有纂刻着有安化二十五年的小楷,头一支没有纂刻。”   宫中出产之物自然都是有年限记载的,民间的则是随意。   “母亲,现下还不明显了吗?洛宁分明就是被冤枉的。”韩氏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哽咽,“母亲,前有文哥儿的事,这次又有洛宁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再次让儿媳寒心了啊!洛宁她孤苦伶仃,还险些被人污了清誉,如今证据确凿,还请母亲给洛宁做主!”   洛宁听着姑母的话,眼底涌起一股怒火,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她现在算是明白了,姑母真是好手段啊! 第10章 珍儿   姑母绕了这么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七表弟身上。她愈发觉得呼吸困难,胸口沉闷,加上昨夜被关在那间厢房里,她也没有心思吃东西。   正当厅堂上的众人仍在争执时,洛宁身子一个趔趄,险些跌在地上。   “母亲,这事不能这么算了,洛宁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怎么能让她们带累了。若不是今日找到了簪子,我那苦命的侄女该怎么在京城在杨府立足,可见诬陷之人的心肠是多么歹毒!”   王绘青坐在一旁,纤细的长指紧紧抓着乌木玫瑰椅上的扶手,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对于这种结果她也未曾料到,本以为那韩洛宁是爱慕虚荣的破落户,没想到她这次是来真的。   王绘青暗暗后悔,她悄悄瞥了一眼对面的一身月白道袍的杨晟真,只是懊恼自己为何刚刚那般咄咄逼人,该给二表哥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母亲,这次是找着了证据,王二娘无法耍赖,那若是找不着证据呢?岂不是就这样诬陷了人。当年母亲偏心,我们文哥儿何尝不是啊,文哥儿也不能白白受苦啊~母亲!”   韩氏逮到机会便喋喋不休,王氏看见杨老太太面色阴沉,不由得心中一跳。   “二嫂这话是什么意思,方才二嫂也见了,这金簪形状相似,二娘也认不出来。毕竟是太后娘娘赏赐,二娘寻簪急切故而错认,也是人之常情。二嫂便莫把无名之罪强加到二娘头上,甚至提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   “你——,王昭,当年若不是你——”   “够了!”杨老太太拍案而起,朝着底下的孙儿辈的扫了一眼,而后冲王氏和韩氏沉声怒道,“还嫌闹得不够丢人是吗?”   头脑像是罐了铅一样晕沉沉的,洛宁面色苍白,唇角泛起一片白层。此刻她如水中漂浮无依的浮萍,颤颤巍巍地艰难立着。   杨晟真侧眸,正巧见到她这般弱柳扶风的模样。脑海中突然记起在秋凝湖旁她面色的上的决绝眉眼间的坚毅,任凭那些贵女怎么污蔑她,她始终如一根坚韧如丝的蒲柳,百折不挠。   想来,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和毅力去支撑自己对抗那些流言蜚语。   不觉间,他已离席上前,“祖母,此事我们杨府愧对韩姑娘,且杨府当给众人一个交代。”   “绘青,你也是啊,想来没有看清,闹了这一场乌龙!还不给你洛宁妹妹道歉。”   见大房长子都开了口,王氏急忙给侄女使了眼色,为她搭着梯子。老夫人看似严厉,其实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只要顺着梯子下去,这件事便算过去了。   “洛宁妹妹,是我考虑不周,给你添麻烦了。”   王绘青会意到了姑母的暗示,连忙眉眼含笑地走到洛宁身旁道歉。   韩氏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做的局,现在全被杨晟真的一句话毁了。   “无事,事情……”洛宁目光凝滞,唇瓣微微颤抖,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憋屈,将几乎要奔涌的眼泪收回。原来她今日险些被流言诬陷的身败名裂,在这些人看来不过是一场不咸不淡的闹剧!   “……事情……说开了就好,王姐姐……不必自责。”   “都是一场闹剧,看看,事情这不就解决了。”王氏和善地看向洛宁,上挑的细眉间多了些许柔和,旋即走上前将腕上的翠绿玉镯取下戴到她的手上,“洛宁啊,这只冰种翡翠镯子是我当年的嫁妆,今日因为绘青的事,给你造成了诸多不便……”   “好孩子,这只镯子,当是我代绘青给你的赔礼,等赶明儿我在京城赴宴时,定然向众人解释,这件事全是一场误会,啊!”   洛宁垂眸看着腕上的翠绿镯子,泪水模糊了眼眶。她紧紧咬着唇,眼睫颤颤,却是知道,自己不能哭,不仅不能哭,还要笑着感谢,表现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来。   杨老太太静静观察着洛宁的神态,复而又觑了韩氏一眼,但并未多言。   “……多谢三太太。”   事情就这样解决,王绘青眉目舒展,心里终是松了一口气。但是,隐隐约约却还是觉得不舒坦。她的金簪,怎么会丢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她分明没有该是。   回到流云院的路上,洛宁一直憋着那股委屈,以后姑母说的话,怕是一个字也不能信了,稍有不慎,便有像今日这般,再次成为姑母与其他几房斗争中的牺牲品。   腕上的镯子,还有头上的簪子,没有一样不恶心不棘手的,若不是如今为生活所迫,她一样不会留着,全部砸了扔了都比现在好过。   想着她就拔下头上的蝴蝶牡丹嵌珠金簪,褪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紧紧攥在手心中。越发气闷地走着。   刚经过生着几株绿竹的廊道,垂花门前来回踱步的鹅黄身影见到她便急忙跑了过来。   “洛姐姐,你……你没事吧。”杨嘉雨蹙眉,一把握住洛宁的桃红色袖子。带着乌青的眼底,憔悴尽显。   洛宁疲惫地点了点头,同她一起继续向前走着。   杨嘉雨悄悄地打量着洛宁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洛姐姐……对不起……”   旋即她低下头去,袖中的指节攥紧,泪珠子哗啦啦地往下落。   “都怨我,若是我早些告诉你,你也不会遭受今天这些。那日我到栖香院无意间听到了母亲说些什么,要把什么金簪给你,到时候将其中一只藏起来,再把事情闹大,她就又能引得祖母的愧疚,继而重新得到之前被分离出去的掌家权……”   果然如此,姑母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竟然煞费苦心地找了和王绘青一模一样的簪子,狠狠地算计了她和三房,到头来自己受益,她这个侄女儿,已经被榨干了金银,姑母还不满足,竟然还想逼死她!   洛宁抬眼望着灰蒙蒙地天空,将泪水强行逼退回去。现下在杨府,唯一还有些希望的就是杨晟真了,毕竟他今日也算是为自己说话。只有攀上他,才能与姑母抗衡,逃离姑母的掌控!   “都过去了,你看我不也没受什么伤吗?”洛宁浅浅微笑,温声安慰着她,“你看啊,今日三太太怕我受委屈,过意不去,还送了我一只上好的翡翠镯子呢,水润润的,可值钱着呢!”   杨嘉雨心中酸涩,知道她这是强颜欢笑。昨日她在院中也听到了,洛姐姐被那群贵女如此污蔑,现在那些话仿佛如荆棘上的锐刺,一根一根地扎进了她的心中。   “洛姐姐,对不起。”她抬起眼眸,认真且深沉的视线对上洛宁的眸子,“以后就算是母亲打死我,我也不会再这样了。以后,换我照顾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杨嘉雨知道,自己依旧底气不足,连嫡母的手心儿都翻不过去,如何还能照顾洛宁,但是她就是想试一试,她也不想自己所看重的人,连带自己一起被人欺负。   “真的没事儿,六妹妹,我真的没有怪你。还是别和姑母硬刚,她的手段太阴……”洛宁看着从屋内缓缓走来的云芝,刻意压低了声音,“这件事就这样,云芝过来了。你快些回去吧,免得又染上了风寒。”   “还有,六妹妹可以托人帮我买三盏河灯吗?”   杨嘉雨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洛宁朝她露出一丝感谢的笑容。   旋即,她匆匆进了院中。一回到屋内,洛宁便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无声地啜泣起来。   约莫子时,洛宁提着竹篮和灯台,小心翼翼地绕到后园。   东边的天际,朦胧的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层中,波光闪闪地光晕洒落在湖面上。洛宁抱膝缩坐在湖边的一处灌木旁,她怔怔地看着对面的栽满菊花的小花园,白天黑夜的景象在脑海中争先恐后地明暗交织。   那些嘲讽,不屑,挖苦,奚落一寸一寸地啃噬着她的心。洛宁想不通,她们压根不认识自己,凭何对自己指手画脚?以她们的眼光来给自己的人生束缚枷锁!   只是听说了父亲母亲离经叛道的亲事,便张口诋毁,丝毫不问清缘由。而王绘青,因着出身太原王氏,她丢了簪子便是丢了,而自己有了簪子便是偷来的!   洛宁用灯台引燃荷灯的烛芯,轻轻一推,夜风荡起的涟漪送着荷灯缓缓远离。   杨府的秋凝湖,引得活水,连接着城外的河流。她今夜要为父亲,母亲,还有知韫哥哥各点一盏灯,让这些荷灯越过千山万水艰难险阻,将她的思念载去那个遥远又神秘的世界,那个有她所珍惜留念的亲人的世界。   “阿娘!唔……呜。”洛宁凝视着那逐渐微弱的光芒,抬手摸了一把眼泪,只有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地方,才是暂时属于她自己的心灵发泄地。   “阿爹,阿娘,活着好苦啊!若是当初珍儿同你们一起去了,该不会有后面这些烦心事儿了……”秋夜寒凉,夜风吹拂而过,洛宁缩了缩身子,脸上的泪珠被夜风细抚的冰冰凉凉。   点完两盏河灯后,洛宁望着手中最后的一盏河灯,不觉间唇角微微上扬,直到泪珠落在荷瓣的腊层上,顺着荷瓣的弧度滚落到她的手心儿。洛宁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是多么怪异。   顷刻间,心中的堤坝被思念的洪流冲垮,洛宁抱着那盏河灯呜呜哭泣起来。   “知韫哥哥,珍儿好想你!你真是天底下最坏的人,明明说好了回来娶我……呜!”   夜风略过,洛宁正哭地歇斯底里,耳畔却传来了草丛里的沙沙声。   “谁在哪里!” 第11章 抱大腿   洛宁听着不远处的声音,身形一顿,本能地往河边的草丛深处躲。直到草叶儿上微凉的白霜轻抚上她的脸庞,洛宁抬手拭去,晃动的枝叶下,正巧对上那双漆黑深沉的眸子,洛宁心下咯噔,垂眸看着自己怀中的河灯静默不语。   已经对上了,便不可能装作无事发生,洛宁起身慢慢上前,将本就哭的微肿的眼睛揉得更红。   “二……二表兄,好……好巧。”   洛宁强行从唇角扯出一丝笑意,然而杨晟真的视线却久久停留于她含泪的杏眸上。   杨晟真略微颔首,却并未言语,只是负手而立静默地看着远处的夜月,凌厉地眉宇间也似乎染上些许霜华。   “二表兄,今晚的月亮好圆啊!”洛宁随着他的动作抬眸看向苍穹,随即又暗自瞥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河灯微微藏在身后。在别人的府上为已逝的亲人点灯祈愿,多少是有些不好的。   “若是不想说话,便不必说,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杨晟真依旧抬眸看着圆月,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她说的。洛宁向四周张望,发现除了夜鸦悲啼,此刻的秋凝湖旁也就他们俩人而已。   洛宁这才意识到他是允许自己在此处放灯的。心下一酸,又暗自偷瞄了一眼杨晟真,握着河灯地手紧了紧。   二表兄定然不知道,她为之放河灯之人,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啊!   洛宁依旧是小声啜泣着,谨慎地将最后一盏河灯放完,缓缓走到他的身边。   “唔……唔呜!”洛宁拿出方才半沾了水的帕子,哭得泪流满面,梨花带雨,“多谢二表兄今日替洛宁找到了王二姑娘的金簪,不然洛宁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晟真微微侧眸,发觉她此刻眼睛更为通红,低垂的眼睫上含着些许细小的水珠。   他下意识捻了捻左手处的佛珠,温声道,“此事既然发生在杨府,杨府自然会给你一个公道。”   骤然他又想起祖母看向她的神情,在心底蓦然叹息,“祖母年纪大了,有时也会力不从心……”   “还是多谢二表兄,有二表兄在,洛宁如今才能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洛宁眼角噙着泪,一脸诚然地看向他。   “对了,二表兄左手上的伤怎样了?可有痊愈?”   “无碍。”杨晟真见她一时问起这个,恍惚间又想起那颗撞入眼帘的小痣。捻着菩提佛珠的顿了顿,旋即他眼底的情绪又消失殆尽。   “二表兄,洛宁孤身一身来到京城,幸好还有姑母,有六妹妹和二表兄,不然真的就要被湖州的那些黑心族老卖了去……”她想起这些伤心的事,又开始了泪水的阀门,一时静默哽咽着去擦那些流不完的眼泪。   湖面划过一层层涟漪,岸边的草叶儿也在肆意摇曳。微冷地夜风将二人的衣袂吹得飘扬飞舞,逐渐交织相缠于一处。   “二婶平日将心思全放在七弟身上,你若有事,可来扶光院找我。”他微微侧眸,语气清冷,看向身旁的藕荷色身影。   今日的事除了王氏姑侄,大家都心知肚明。事后祖母也与他共同探讨了此事的蹊跷之处。除了没有把湖中的水舀干外,他派人将府中几乎都翻上了一遍。而那金簪却掉落在如此蹊跷的位置。韩氏的侄女又正巧带了那支一模一样的金簪。   相比上次净禅寺之事,韩氏的侄女约摸又被自己的姑母坑骗,可笑的是她竟然如此蠢笨,栽了一个跟头后还认为自己的姑母是真心待她之人。   当然,还包括他……   “洛宁多谢二表兄。”   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帕子,洛宁心下微动,既得了杨晟真的允许,那她趁着无人时便可去扶光院寻他了。   “时候不早了,湖边寒凉,表妹若是无事,便回去吧。”   洛宁摇了摇头,固执地坐在他身旁。她今日是因为被诬陷偷盗金簪一事而心中郁闷,特意来次发泄。不过,她更想知道,杨晟真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总不可能是为了赏月?   “表哥是世人钦慕的状元郎,也会有烦心事吗?”洛宁郁闷着,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怕问出来又太直接,最后无奈便问了一个有些无脑的问题。毕竟,她在表哥眼里是不识字的无知妇人,而睁眼瞎与状元郎又是两个极端。   杨晟真唇角微扬,抬眸看向月光,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状元又如何?便是当今圣上,也自有烦心之事。”   “走吧。”   见她仍不愿走,杨晟真先行向前一步,微微向后侧身提醒她。   最后路上她又说了些有的没有的,杨晟真始终没有说自己烦心什么。洛宁意兴阑珊地回了流云院。今日二表兄委婉地提醒了她姑母的事,她自然早就知道姑母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样也能让二表兄对她心生怜惜,从而慢慢变得怜爱。   照目前这形式,她即将要抱住二表兄的大腿了。   虽然今日烦心事甚多,也不知是点了几盏河灯的关系,还是二表兄待她渐渐和气,洛宁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翌日,洛宁正打算践行昨日的约定,去扶光院寻二表兄。她拿着各种字帖,想借此机会多和杨晟真接触接触,缠着他让她教自己认书写字。   然而,还没出流云院,便见杨嘉雨和另外一紫衫女子迎面走来。洛宁杏眸微眯,打量着这女子的面容。   紫衣女子看见洛宁,眉眼间的愧疚愈发浓重,她手中捧着大大小小的锦盒,急忙走向洛宁。   “韩姑娘,真是对不起,都怪我,否则你也不会陷入这样的事去。”宋海珠抱着锦盒,递向洛宁。   洛宁睁大眼眸,不解地看向一旁的杨嘉雨。杨嘉雨抿着唇,秀眉微蹙,闷闷道,“洛姐姐,这位是海珠姐姐,也就是姑母的女儿……海珠姐姐让我带她过来找你……说是因为宴会的事给你赔不是。”   杨嘉雨看着宋海珠,旋即垂眸将腰带上的豆绿丝绦揪来揪去。   洛宁见状,明白了杨嘉雨是将宋海珠当成那日诋毁污蔑她的人了,所以对宋海珠抱有敌意。方才她还想不起来面前这女子是谁,现在约莫有些印象了,那群贵女诋毁她就是从杨嘉萱问了一句海珠姐姐去哪了开始的。   原来这紫衣女子就是那日在假山上遇见的四处寻找她小妹妹的人。   “此事不关郡主的事,都是阴差阳错罢了。郡主也是一心好意为我消磨时间考虑,不必自责。”洛宁扶起她的肩膀,强撑笑意。她可不敢让梁王殿下的女儿给她行礼道歉。   虽然之后她也怀疑假山中遇见的女子是姑母提前设计好的一环,有些气恼。如今方知,姑母是不可能也不敢指使海珠郡主的。   宋海珠蹙眉,又向她道了几次歉,顺便将被洛宁推过来的锦盒又递回去“韩姑娘,听闻你前些日子落水了,这些是上等的燕窝和山参,你就收下吧,也好补补身子。”   “郡主,这些太贵重了……”   见洛宁仍是推拒,宋海珠渐渐怒了,眉眼间的歉疚霎时被不耐取代。   “别推了,拿着!磨磨唧唧地真令人讨厌!你说你,这样软懦,她们不欺负你欺负谁!” 第12章 外客   见洛宁被人这样呵斥,杨嘉雨眼底腾起一股怒火。急忙上前想挡在洛宁的身前。   方才,洛宁闻言只是一愣,旋即她从宋海珠眼底里捕捉出一丝催促的意味,而后顺从地接下了那些东西。   “这不就对了吗?婆婆妈妈的不利索,让我抱了这么久的箱子。”   宋海珠眉眼间稍稍有些埋怨,而后稍稍退却几步,活动活动了手腕。   洛宁刚抬眼,便见对面的杨嘉雨气势汹汹走过来,她眉心一跳,迅速将手中的锦盒递交到杨嘉雨手上,而后自己又拿了上面的一半。   “六妹妹,帮我拿一些吧,好重啊!”洛宁的视线转向宋海珠,腼腆笑道,“抱歉,海珠姐姐,拿了这锦盒才知道海珠姐姐对我的心意有多重,方才是洛宁唐突了。害得海珠姐姐抱着这箱子站了这么久,不如一起去我那里喝些茶吧。”   宋海珠本就对洛宁抱有愧疚,故而洛宁相邀,她也没有拒绝。又从杨嘉雨和洛宁手中各拿了一方锦盒抱在手里,三人一道去了流云院。   “这是我打湖州带来的龙井,六妹妹和海珠姐姐别嫌弃就好。”洛宁给她俩斟了茶。   “韩姑娘,其实那日我也没有想到的,她们会那样蛮横无理,平日里我们在一起玩乐时,除了贺欣然平日里脾气火辣些,我觉得其他人都是好想与的……实在没想到最后竟闹成了那般。不过她们也是,知道你是我带来的,竟然敢当众给你难堪,等以后我会和她们说说的。叫她们出来给你赔礼道歉。”   洛宁缓缓转着手中的白瓷弘腹杯,听了这话,她心里多少是有些复杂的。这时候不得不感慨门第之差,地位权势给人带来的差异。不过她更惊讶的是,宋海珠竟然要那些污蔑她的贵女给她赔礼道歉。整个杨府都不曾这般说,只承诺她替她澄清……可是谁又在乎她会不会伤心难过,需不需要一个道歉呢!   杨嘉雨这时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良久她才低垂着头,闷闷道,“海珠姐姐,你是郡主,京城里的姑娘们没有哪个不敢不尊敬你的,可是洛宁姐姐不一样。像我这样的人,她们平日里也是不屑于与我交谈的……”   “这事怪我。”宋海珠紧紧蹙眉,她暗暗扫了洛宁一眼,“你放心,既然她们因身份而畏我,不管她们心中愿不愿,我也要用身份让她们给你赔罪。”   “这……”不好吧。   洛宁心下纠结,如此她便是没有得罪,这样下来也将京城的贵女们得罪便了。可是这样一来她就能跟宋海珠更近一步,况且宋海珠也是真心愿意帮她之人……   转瞬间,洛宁便红了眼眶,掩着帕子泣泪。   “多谢海珠姐姐。”   送走二人后,洛宁才想起了今早的目的。她还要去扶光院寻杨晟真呢。   洛宁整了整身上的豆绿色立领长袄,又将绕到前襟的碎发拢后耳后,拿着一些字帖拓本缓缓去了东跨院。   还未走到扶光院前,洛宁便见一抹纤细的天青色的身影在墨七的带领下缓缓进了扶光院。   洛宁微微蹙眉,迅速躲进了扶光院附近的一从竹林旁。从她的视线望去,那女子娉婷袅娜,气质清冷,身量高挑,半边青丝泄于身后,发上只简单簪着一只玉簪。看着道不像是府中的丫鬟,就是不知她来扶光院是干什么的。   洛宁正思量间,没过多久,又有一宝蓝色的身影从她身边略过,直直进了那扶光院。   后一位她但是认得,是三房的嫡子,算起来也是他的三表兄,杨禹真。   此时显然也不适合再去扶光院,洛宁顺着院子慢慢进了后园处。她又来到了秋凝湖旁,坐在岸边的亭子上翻着手中的字帖。   “你在这干什么?”   抬眼间便见姑母盛满怒容的面庞,洛宁吓了一跳。急忙合上了手中的书册。   “姑,姑母。我原本是想去找二表兄请教一些问题,不曾想他那里来了一位气质清冷的姑娘,我不好意思进去打扰,便来这里了,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偶遇……二……二表兄。”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似乎真的是腼腆内向的小娘子。   韩氏刚被杨老太太训了一通,瞅着没有地方发泄的。但是又听的侄女说有位姑娘进了扶光院,蓦然想起自己的计划,韩氏心中不免得更上心了些。   “那姑娘长得是何模样?”   她现在只知道大房和三房都有意让自己的侄女嫁给杨晟真为妻,将来成为弘农杨氏的宗妇。只是她不知道这回去扶光院的究竟是哪一个。   “我方才见了,不像王绘青,她身量高挑,气质清冷,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襦裙。”   韩氏凝神思量,郑氏的侄女郑道安身量不高,圆脸圆眼,眉眼生得喜俏。这气质绝尘,又穿得这般素雅,韩氏想起进来京城发生的事,不由得紧蹙眉头。   “坏了,那女子应是顾念盈。是你二表兄的恩师顾首辅的孙女。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顾首辅前不久因为触怒圣上被下诏狱。我们家和顾家,本不相往来,可你二表兄违背大老爷的意愿私自拜了顾首辅为师,当时老太太和大老爷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不过那时你还小,也没来京城,不知道也正常。现在嘛!顾首辅被停职下狱,他的孙女来寻你二表兄帮忙也正常,只不过,我倒是忘了,虽然大老爷肯定不会同意顾杨两家结亲,但是你二表兄怎么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当初既然敢私自拜顾家为师,又在顾家学了几年,那时候顾家不论男女,也在一起读书……”   韩氏说着,忽然心中一惊,催促道,“你得抓紧机会,杨晟真与那顾氏女也算是青梅竹马,这次不知道他二人会做到哪一步。若是被顾家提前得了手,以后哪里还有我们二房生存的理儿,再者还有郑氏和王氏对宗妇的位置虎视眈眈。二房如今的前途,还得靠你啊,洛宁。”   洛宁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姑母果然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利用她,不惜一切压榨她的价值。可如今这种情况,姑母把她当成未来二房的生存的筹码,定然不愿意放她离开。   可笑的是,姑母为何不想想,她韩洛宁也从来不是被人肆意玩弄于鼓掌之人。别说她不想,若是有朝一日,她真得成了二表兄的妾,那必然会反过来让姑母也不得安生。可是,她不愿意,不愿意一辈子困宥于杨府。看到京城贵女的那些德行,她也不愿意嫁给那些名不符其实的纨绔,   当然她承诺母亲,不会做妾,以杨晟真的身份,定然也不可能会娶她。她只想借二表兄为踏板,对抗姑母,拿走属于自己的钱财,然后永远离开杨府,走得越远越好。   “姑母,可是我没有机会啊,我身份低微,若是经常去扶光院,说不定大太太会不高兴……”   洛宁捻着手中的书册,佯装失落,暗自抬眼瞅着韩氏。这也是她目前的困境。   “你等着。”韩氏思量着,压低眼帘,望向微微起着涟漪的湖面,“东跨院不是有一片梅林吗,梅林后面就是竹林,竹林在扶光院周围。你想办法和宋海珠说,让你有机会去后园。老太太这人平日爱饮茶。”   韩氏点到为止,恨铁不成钢得看了她一眼,心里蔑视她的蠢笨。同时也庆幸她这么蠢,才方便自己更好的拿捏控制。   洛宁听完,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今早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姑母便知道宋海珠来给她赔罪了。况且今日云芝明明又不在流云院,经过上回的事,杨嘉雨应当不会如此。   看来,姑母的眼线还真是不少。   “知道了,多谢姑母。”   洛宁虽然不悦,但也明白了她说的话,无非就是她每日早晨或者夜间去扶光院附近的竹林采集霜华或者竹露,孝敬杨老太太。   “还有,上回的事儿,姑母也没想到会这么巧,主要还是王氏姑侄……不过你也是因祸得福了,老太太因为此事,定然会对你生些怜惜……可怜我——”韩氏本还想感慨,可怜了她的文儿哥了,当年就是老太太处理不公,才导致文哥如今仍不能视物。   “此事也不愿姑母,还害得姑母替我操心……”洛宁恰到好处地恭顺垂眸,漆黑的眼睫将眸中的气恼怨恨尽数遮掩。   “你明白就好……”   绕了一圈,洛宁又回到了扶光院。她还是想试一试,顺便看看这位顾姑娘是何等的模样,还有她和杨晟真究竟是和关系。   她抬眸仰望着那棵大银杏树,下意识进了垂花门。砚池和墨七一眼便看见了她。   洛宁说明来意,墨七面无表情道,“表姑娘请回,公子今日不见外客。”   外客!   洛宁咬了咬牙,恰在此时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轻轻慢慢地落在她的肩膀上。洛宁取下那片金叶,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温声笑着。   “若是里面有贵客,我先等等吧,等二表兄见完客我再进去。”   砚池心中诧异,旋即面色不悦,“不是说了吗?公子今日不见外客,里面哪有什么客人。表姑娘不必等,公子说了,今日谁都不见!” 第13章 海珠姐姐   “砚池,二表兄说过,我若有事可以来扶光院找他……”   “表姑娘,也不是我非要为难你,公子确实也说了,今日谁都不见,望表姑娘也要体谅我们。”   洛宁心下失落,眼眶含泪。她轻轻点头,旋即拿着书册转身离去。   出了扶光院,洛宁眼角的湿润瞬时消失,朦胧的眼眸清明后,眼底闪着一丝嘲讽,随后取而代之的便是气恼。   若论外客,杨禹真是他的三弟,自然不算。若是不见外客,那今日那个姑娘不是外人嘛?   他分明就是不想见她罢了,还找什么借口。洛宁死死捏着手中的册子,漆黑的眼睫在白皙的面容上颤颤扫过。昨日还以为他对自己生了怜惜,没想到今日就反悔了。洛宁心底对他生起的那一丝好感又消失殆尽。   此刻,扶光院内,更是另一番梨花带雨的景象。   顾念盈看着桌案两旁高架上放置的一盆报岁兰,望向这兰花的视线愈来愈模糊,她努力抬起下颌,凝望着对面那人的背影,抿成直线的唇瓣又颤颤扬起。   “子明,你真得要冷眼旁观吗?”顾念盈眼眶红润,语气温婉,但是目光却异常决然。   “暂时不合时机。前有七月份左顺门杖责百官,近有几日前因为此事被打死的孟顺祯。阿盈,不是我不帮老师,而是此事尚在风口浪尖,现在最重要的是保留余力再做打算。”   杨晟真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冷白的道袍一层不染,顾念盈垂下眼帘,瞥过脸去不看他。方才有那么一瞬,她仿佛又看见了诏狱里铁针狠狠穿透骨骼的惨像。顾念盈垂眸暗自咬牙。祖父在哪里不知受何种苦呢。况且近来天气愈发寒凉……   “子明,眼见着就要落雪了,可否容我去狱中给祖父送些冬衣被褥御寒,他腿脚不好,冬天半边身子都是冰凉的……”顾念盈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抬起眼帘,秀眉紧蹙。心中虽气恼,但是目光却又苦苦哀求,“我知你与北镇抚司郭钦交好,就算祖父的事你不出面,可是这件事,你总得答应我吧。”   “我朝自古以孝治天下,我自出生不久父母便相继离世。祖父祖母养我成人,今上应当会成全我的一片孝心。还望……求子明助我。”顾念盈唇瓣轻颤,她从未在杨晟真面前如此低声下气。往日里,她和他一起讨论学问时事,从来都是春风得意,肆意昂扬。若论起才学,她自认不次于杨晟真,只可惜她身为女子……   只是如今出了事,她不能抛头露面奔走求告,兄长又被迫南下半差。她只能来求他这个师兄。   “二哥,阿盈说得没错,你就算不管老师的事,这件事也总得出手吧。而且你知道外面怎么说我们吗?”   杨禹真视线空洞,暗暗握紧双拳,心中憋闷,几步走上前来,“我和二哥同样为老师的学生,如今老师出了事,我们二人窝在府中不出来,外面那些学子几乎整日里作诗写赋编排你我二人。”   “编排又如何?嘴长在他们身上,若堵住一人之口,还有千千万万人。”杨晟真走到一旁,俯身垂眸,用银匙拨弄着香炉中的香灰。   “至于阿盈,你也知道。圣人亲自下的令,不得金口,如今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我今日以东宫少詹士的身份去觐言,那明日受廷杖下诏狱的便是我,更何况,还会将太子殿下卷入革新祸乱之中。”   “老师都因此事下狱,父亲身为次辅更不会再去触怒龙颜来救我。毕竟我是为咎由自取。”   袅袅婷婷地烟云自三足青莲香炉里溢出,顾念盈白皙的面容上泛着一丝浅浅的粉晕,她紧紧攥着手心,指甲陷入肉里。此刻,是羞恼,是失望,更是怨憎。   她乍然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抿唇笑道,“子明,同窗多年,到了今日我才知何为患难见真情。你真是让我失望,我亦为祖父教了你这种狼心狗肺之人不齿。”   旋即,顾念盈转身,拂袖离去。   杨禹真看着顾念盈的离去的身影心中急切,回头怒视着杨晟真。   “二哥,你怎能如此!为了自保真是对老师的事不管不问。难道你平日里学的仁义礼仪信都被狗吃了!”   捻着香灰的手微顿,杨晟真抬眸冷觑着杨禹真,“若是能耐,你便去管。到头来整个杨氏一族都因此受猜忌被下狱,那时你便高兴了。”   “二哥——”   杨禹真望着他白色的身影视线渐渐涣散,良久他反应过来,叹了一口气。急忙动身去追顾念盈。   又到了统一去后园给杨老太太请安的日子,洛宁心中忐忑。自从上次被冤枉偷金簪一事,杨老太太的冷漠淡然便让她心生畏惧。虽然事后大太太也给了她许多首饰作为安抚。   加上姑母说的法子,她总觉得直接上前问杨老太太喝不喝茶确实太刻意了了。洛宁正犹豫间,却见云芝从院子里的水缸舀水绞着那几棵桂树。姑母向来喜欢桂树,二房的院子里几乎都是。   洛宁蓦然皱眉,想起了那日在静禅寺姑母让她喝的桂花酒,指不定兑了多少东西,还险些害得她被杨晟真掐死。   “你们姑娘在吗?”   云芝停下手上的动作,见着对面的人愣了一瞬,旋即笑道,“郡主,姑娘正在房里收拾着,等着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见门没有合,宋海珠直接进来了。   洛宁正欲起身给她行礼,“参见郡主。”   “不必这些繁文缛节,又没有别人。对了韩……”宋海珠犹豫了一瞬,眼眸里略着一丝询问,“我可以喊你洛宁吗?主要是韩姑娘太拗口了!你直接唤我海珠也成。”   洛宁心下一惊,其实从那日起她就看出这位郡主其实比京城的其他贵女要好相处的多,不拘小节,肆意随性。   “……海珠姐姐。”   “嗯,今日我来,主要是想问问你去不去外面?你来了京城,怕是没去过那些好玩的地方吧。”说起这些,宋海珠漆黑的眼眸骤然发亮,不知想起什么,悄悄抬眼看向她,“你不知道,天香楼的那些撒着芝麻的椒麻烧鸡真是一绝,还有那里的酸酸辣辣开胃可口的牛肚肉片汤、酥酥麻麻咬一口就爆汁水的脆皮鸭……”   洛宁听她说起这些吃的,不觉咽了咽口水,“海珠姐姐也喜欢吃辣吗?”   宋海珠听见这个“也”字,乍然间兴奋起来,上前一把握住洛宁的胳膊,惊喜道“杨府的姐姐妹妹里,都没有和我口味相同的,这几天陪着外祖母吃斋饭,全是些清淡寡味的,我都快受不了了,还有京城里我那些手帕交们,她们为了保持端庄娴雅的姿态,都不会陪我一起吃那些,到了宴会上,母亲更不许我吃那些,说是有损端庄。”   “可是我不管,口腹之欲嘛,离了他们,我想吃啥就吃啥。你说是不是?”   见她越来越兴奋,面色也愈发红润,洛宁抿着唇不忍笑她。何况她自己也喜欢吃麻辣一些的菜。杨府姑娘们的吃食供应都是大太太管着,几乎都是一样的清淡。她身为表姑娘,更是没由来嫌弃这嫌弃那的。毕竟是投奔来的,有的吃就不错了。   看来,以后想吃自己喜欢的,要么和宋海珠一起出去,要去自己出去。   “是这样的。”   “走吧,今天中午我就带你去见识见识天香楼的那些好吃的。”   旋即,就要拉着洛宁的手腕带她去,洛宁不及她力气大,想挣脱也挣脱不了,只能加快步伐跟着她,防止被她带倒。   穿过东跨院的梅林,宋海珠愈发迫不及待,走得也越来越快,洛宁只能看着她杏红色的裙裾随风翻飞。 第14章 同伙   “海珠姐姐,等……等等。我还没有去给老太太请安呢!”洛宁想起正事,不由得慌了神。   “没事,外祖母昨日就说了,今日不用来请安,她今早就去佛室打坐了,我们还是不打扰她了,不碍事的。”   洛宁这才放下心来,听着耳畔的钗环摇摇晃晃声,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这种场面千万不能让姑母见着,否则又会斥责她不端庄。   直至坐上马车,洛宁仍在使劲儿喘着气,宋海珠四平八稳地坐着,连水都未喝,洛宁望向她,不得不佩服她的体能。   “不行,你身子怎么和六娘那样虚!时间久了,怕是也得成了病秧子。”   宋海珠微微歪着脑袋,眉眼弯弯,打量着脸庞泛粉,浸着汗珠的洛宁,“我从小就爱闹腾,爬高上低的,后来太妃娘娘见我这样,就劝我母亲给我找了位练武的师父。我也略微精通些,不如以后你来我那,我教你一起练吧。”   “我,我其实身子还好,就是那次落水有些病根儿……”洛宁笑得勉强,她其实最怕那些踢腾打斗的事情了。只要能坐着,她就绝不站着。   “落水?因何落水?”宋海珠蹙着眉头,面上既担忧又急切,想起了那日在外祖母的宴会上,那些贵女因为洛宁的身世而欺负她的事。旋即冷了声音,“好生生的,怎么会落水,是谁把你推下水的?”   洛宁骤然惊愕,没想到她竟然会问这,心里没由来得生起一丝温暖。   “没事啦,是我自己不小心落下水的。”她望着宋海珠,唇角轻扬。本可以借助宋海珠稍稍惩罚一下杨嘉雪的,可是她突然很享受这种被人被人看重,被人关爱的感觉。慢慢地,她更为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情分,便不愿利用宋海珠为自己谋取些什么了。   穿过熙熙攘攘地闹市,不一会儿,马车便停在了天香楼前。宋海珠见着酒楼,也没再继续追问方才的事,旋即兴高采烈地带着洛宁下去了。   到底听别人说的那只是耳闻,直到吃进嘴里,洛宁泪眼汪汪一边嘘嘘吸气,一边吃着椒麻鸡,既痛苦又快乐。   此时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跟着宋海珠一起大口大口的吃着,被辣得吸气喝水,吃得满手都是油。仿佛有那么一瞬回到了湖州和父亲母亲知韫哥哥一起生活的日子。   母亲虽不喜她吃辣,但也不会禁止,反而是知韫哥哥,会配制温和的香料做吃那些好吃的给她。   “洛宁,尝尝这个椒麻鸡的鸡翅膀,卤得香喷喷地,咬一口可劲道儿又有味儿,完了吃在嘴里非常刺激,嘘~”她一边吃着,一边辣得嘘气。   “海珠姐姐,真好吃……嘘……哈……我从没吃过这样香的鸡……只是有些许咸了。”   “啊!我知道了,江南,对,就是你在的湖州那边儿,我听太妃娘娘说,那吃的可淡口。”宋海珠将鸡翅膀啃了一半,询问着,“要不下回我让厨子少放些盐,我无所谓,咸淡都可以的,我对好吃的向来不挑,太妃娘娘都说我天生享福的命,唔哈哈哈!”   洛宁强忍住心中的笑意,她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喜欢宋海珠了!   “等下,我要带你去京城最大的戏班棠春阁。那里才是京城一等一的好去处呢,不仅有唱戏儿好手玉屏春,还有会翻跟头的猴子!洛宁,你肯定是没见过的!那猴子还会顶碗。”   “那洛宁必定要和海珠姐姐一起去看看啦!”   “走,这就去!那猴子是戏班主的干儿子呢,他可是当宝贝的!”   用过饭后刚歇一会儿,宋海珠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洛宁出了天香楼的雅间。   方才上楼时,洛宁也注意到了,天香楼上下共五层,一楼中央有个戏台子,这里时不是时有一些卖艺的人来演奏。戏台周围摆满了桌椅,迎来送往地,也是热闹非凡。二楼到五楼便是更高级的雅间,方才她们就在三楼临窗边的一个雅间内。   “却说啊,如今顾首辅下狱了,京城第一才女,顾首辅的孙女竟是四处求告无门。”   “那前几日不是有人见她去杨次辅府上了吗?虽说二位大人政见不合,不相往来,可那杨二公子确是顾首辅的高徒呢。啧啧……这杨二公子竟然连自己的师妹都不管,那可是如仙似玉的冷美人啊,若换做是我……”   “你懂什么?别看杨二平日里一幅清冷矜贵的模样,实则最为冷血淡漠,毫无人性。你看他,自己的恩师出了事,这都几个月了,他楞是就不管不问。前些日子因为顾首辅,杨二连户部侍郎的官都被停了,只留下詹士府那一虚职,你说他杨二会不恼不恨?”   几个读书人模样的青年说得起劲儿,复而又互相斟酒,喊小二添了几盘爽口的凉菜。   “我呸,杨二还有那杨三皆是虚伪鼠辈,品行如此恶劣之人却占着高位,只是苦了我等默默无闻之人。”   “杨晟真啊,你们想想,他爹是次辅大人,三叔又是二品大员,嫡亲的姑母又是当今梁王妃,凭此身份,他替顾首辅求情,不管结果怎样,他定然会平安无事。可是迟迟却不出手,甚至连试都不试,莫非是想等那顾小姐走投无路,再折返回来求他,由此,便抓紧了顾小姐的命脉。就算是为婢为妾,顾小姐也没得选。毕竟,顾首辅一倒,顾大公子被贬,顾家便没人了。”   “无耻之徒,无耻之徒,杨晟真这厮,真应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领着洛宁下楼的宋海珠步伐一顿,蹙眉抿唇看向方才声源传来的方向,她不屑地撇了撇唇,将洛宁带到了一根柱子旁,随即气势冲冲地大步走向那边。   “你们方才说什么?”   宋海珠一袭雪青色襦裙,骤然站在一桌喝酒论事的男人身后,那些人霎时目瞪口呆,看着面前芙蓉面,柳叶眉,樱桃唇的女子欲言又止,一时连酒碰到嘴边的酒都忘了喝。   “姑……姑娘,……来此做何?”   宋海珠柳眉倒竖,看着这一桌昏黄不济的人,心中更为厌恶,俯身抓着放才破口诅咒杨晟真的墨色布袍的人,“怎么,敢说却不敢认,你们这些穷酸书生,说轻了就是背后论人家事,说重了就是污蔑朝廷命官,改当何罪!”   那人被宋海珠抓着前襟,勒得几欲窒息。   “姑娘……你……”他剧烈地咳嗽,方才喝得酒正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怎么了,他杨晟真敢做还不让我们说。哦~你这泼皮女子是不是和他有一腿儿,如此维护他!”   这桌上另一着青色襕衫之人站起来指责编排宋海珠。   听到动静,周围的人遂而聚在一起暗自偷瞄宋海珠并窃窃私语。   “好,既然你今天非要欠揍,就别怪姑奶奶我打死你!”   宋海珠当然受不了这气,杨晟真是杨府的嫡长孙,未来的杨氏宗子,亦是她母族一脉未来的家主,岂能如此受人诋毁!这般,不就是在打她母亲的脸吗?   旋即,她提起方才那墨色衣衫的男子向前一甩,扔向对面骂她的人。   霎时,传来一阵惨叫。木桌被男子的力道压裂,饭菜洒得都是。方才围观的客人见祸及自身,又忌惮宋海珠广场手段,暗暗气恼,只想着迅速逃离这晦气的地方。一时场面混乱不堪,其余人见状也开始不由得四处逃窜。   “你今日若是不说个子丑寅卯出来,我就打到你明白为止,叫你空口白牙污蔑人!”   宋海珠走向前,抓起那刚要起身屙穿着青色襕衫的男人,又是向远处无人的地方一摔。   那男子又被摔向远处,四周响起瓷器桌子碎裂的声音,更有不少油腻热乎的汤汁溅到身上。   洛宁捂住唇倚着柱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幕,方才还在高高兴兴陪她吃饭的宋海珠,此时竟然变得如此……英武!   “泼妇!我偏要说!”那男子的脸庞被宋海珠挥拳打得尽是淤青,鼻腔出血,不知怎的却愈发执着,“他杨晟真敢做还不敢别人说吗?老师将毕生所学都交给他,而他呢,妥妥就是白眼狼,为求自保,甚至妄想染指顾小姐,真是无耻至极!”   听他称顾首辅为师父,洛宁才明白过来,这人为何方才对杨晟真火气那么大!原来是看不惯他的同门师兄弟。   宋海珠正要再挥上一巴掌,洛宁余光瞅见楼梯转角处的一片熟悉的月白色衣摆,旋即她鬼使神差得走到宋海珠面前,皱眉看向那男子。   “既然你说杨二公子是白眼狼,那你自己呢,你怎么不去救顾首辅?想必你等会儿又会说,你有你的苦衷。那为何杨二公子不能有他的苦衷?还是你认为你贬低了鼎鼎大名的杨二公子,你就能自认高人一等?”   “洛宁,跟这种小人费什么口舌,这种人,就应该关进顺天府大牢,严加看管,看他以后还敢清白污蔑人!”   “你们,你们都是他的同伙儿!你们这些奸.夫.淫.妇,不得好死!”   宋海珠实在忍无可忍,抬腿踢向那身着青色襕衫的男子。   “海珠,住手!你在做什么!”身着湖绿色绣金忍冬纹锦袍的男子急忙上前,将正欲踢人的妹妹拉住。   旋即,他看了一眼四处无人,到处都是残羹碎瓷的地面和地上两个鼻青脸肿的男子,不由沉了脸色,“看你干得好事,若是父亲知道了,你就等着家法伺候吧。”   宋海珠方才的怒气还没有消下去,此刻又被自己兄长宋珏一阵数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眸看见了兄长身后不远处一身月白锦袍的杨晟真,急切不已。   “二表兄,你快过来!” 第15章 泣   洛宁回眸,发现月白色的身影正不紧不慢的靠近,他神色自若,似乎方才这里讨论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二表兄,这厮空口白牙污蔑于你,难道我还不能打他了吗?”而后宋海珠又气势汹汹面带质问看向自己的兄长。   “你还说我,凭你和二表兄关系这般好,换作你见到了这情况,下手也不会比我差,我才听不得有人污蔑外祖家。”   宋珏蹙眉,并没有理会妹妹,反而向手下交代送这二位公子去了医馆。   临走时那身着青色襕衫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人恶狠狠地瞪了杨晟真一眼,视线随即滑向静候在一旁的洛宁身上。   “你!宋珏,你看他这眼神,你竟然还送他去医馆,这种人还管他作甚!”   听着宋海珠愤愤不平的言语,宋珏神色一凛,抬眸冷觑,“海珠,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听着他直接肯定地给自己判了错,甚至连问都不问,宋海珠睁大眼眸,怒视着宋珏,“他污蔑人,我打他有错吗?宋珏你凭何这样就断定我是错的。我不服气!”   “郡主今日的事迹很快便会散播京城,到时御史台弹劾你我两家的奏折只多不少。”   杨晟真站在一旁,看向对面的兄妹二人,莞尔,他又道,“我不救老师是实,旁人若骂,听听便罢了。”   看他说得这般云淡风轻,面不改色,宋海珠在一旁听得简直心惊肉跳,原来方才那些人不是污蔑,二表兄确实是那样做的。不过那人方才不仅仅骂了他,还骂了她和洛宁。   “那又如何,若是皇帝伯伯问起这件事,我如实说便罢了,毕竟他还污蔑我和洛宁与二表兄有苟且!这样的话,不打死他都算好的了!”   一时间,宋珏听见妹妹说这话,不由得转身向后望去,只见藕荷色襦裙的女子安安静静地站在杨晟真身后,默默看着他们这边儿。   “算了,别闹了,跟我回家,先想想如何应对这件事,我总是有股不详的预感。”   “我不!”宋海珠特意绕过杨晟真走到洛宁身旁,同时暗暗白了杨晟真一眼,而后没好气冲宋珏道,“今日是我和洛宁妹妹第一次出来玩乐,我们正想去棠春阁听戏看猴呢,可不能被这些晦气的东西打断了!”   “你还好意思说,今日天香楼的生意原本做的好好的,都被你毁了,你心里竟然还没点数!看来我近日真是对你管教少了,才养得你这般无法无天!”   宋珏面色阴沉,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宋海珠,视线如锁链般恨不得当成将她锁住扔回家里。   “呵!那你为何不怪二表兄!若论因果,此事皆因他而起!你这般混淆因果却还将过错都添加我身上,这根本就不公平!”   宋珏没有说话,他瞅见楼上的客人徘徊在楼梯上都向这处张扬,旋即派近卫林风将宋海珠绑了。   宋海珠见宋珏又来这一套,情急中突然抱住身旁的洛宁,同时看着对面犹豫不决的林风,得意地瞅着宋珏,这个兄长,她向来不喜欢!便是因为如此。   洛宁猛地被人抱住,瞬时僵住,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旋即与紧压眼帘的宋珏对视。   “将两人一起绑了。”   宋珏实在没有耐心再同宋海珠瞎闹,他侧过脸,抬手向后轻掸,冷峻的面容更加无情。   “你——”宋海珠怒气冲冲地瞪着宋珏,旋即放开了洛宁,没好气道,“我跟你回去还不行吗?像你这样不知怜香惜玉还整天摆着臭脸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有姑娘喜欢你,哼!”   洛宁听着她如此诅咒自己的兄长,一时哭笑不得。不料方才心底的微嘲被湖绿色锦袍的男子敏锐地视线捕捉到,袖中的指节轻拢,他眼底腾起一丝怒火来,而后滋生出更为复杂的情愫。   “洛宁,我走了,别忘了我之前和你说的话哈,我在梁王府等你。”宋海珠依依不舍地挪开目光,洛宁被她说得一愣,思量着自己之前到底答应过宋海珠什么事。   直到宋海珠和宋珏的人走远了,洛宁还未回过神来。   “还不走?”温和的声音如同落在屋檐上的雨珠般清朗舒润,洛宁乍然回神,看着身前的杨晟真,急忙道,“啊……走,对,我该走了!”   刚往前没走几步,洛宁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宋海珠一起来的,她先走了,那自己该怎么回去。   看着月白色身影越来越远,洛宁眸光微亮,紧紧跟上,“二表兄,等等,我……”   杨晟真顿住步伐,看向身边面色微红的女子,“何事?”   洛宁垂下眼帘,红唇轻抿旋即又松开,而后抬起水润润的杏眸似乎在鼓起勇气与他对视,“二表兄,我和海珠姐姐一起来的,现在她走了,我对京城的路不熟悉,不知……不知该怎么回去……”   “不知二表兄现在是否要回府,若是不然,烦请二表兄派人回去帮洛宁传个话,告知姑母,我在这里等她……”   旋即,洛宁又垂下眼眸,清瘦的身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走吧。”   只是浅浅落下两个字,杨晟真便自行离去。洛宁在身后紧紧跟着他,唇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上了马车,洛宁不得不感慨杨晟真这人是多么寡淡无味儿。宋海珠的马车内铺着柔软的波斯地毯,车厢内里贴着蜜合色缠枝莲文绸缎,坐位上摆放两只金线绸缎软枕,当中的小案上尽数干果蜜饯,随着马车的转动,车顶的四方檐角上铃铛叮叮当当。   杨晟真一坐上马车,便于正中垂眸看书,也不言语。他好歹也是杨府的嫡长孙,怎么出行的马车如此简陋无趣,车厢内除了书,便只剩一套茶具。   洛宁坐在一侧,正思量着如何开启话题,毕竟是好不容易合乎情理地与他单独相处。   她垂下眼帘,酝酿着情绪。良久,抬起泪汪汪地眸子看向他。   “二……二表兄,那日可是洛宁打扰到了你?”   杨晟真听罢视线凝滞,旋即停下翻着书册的动作,微微侧过脸抬眸看她,“那日是哪日?”   “就是……就是前几日洛宁有事找二表兄,砚池却说二表兄不见任何人。可是……今天听见天香楼的人说顾家小姐那日去找了二表兄……”   “洛宁可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若是有哪里惹得二表兄不开心,洛宁这就改……”   杨晟真见她小脸微红,气息微乱,硬是撑着不让眼泪落下来。这般小心谨慎的模样。良久,他终于是合上了书,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莫要多想,那日我确实说了晌午不见任何人。顾家小姐是之前来的。因而砚池会如此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没有错,莫要自责。”   纯属胡诌,一派胡言!纵然心中心中介意,洛宁也只能在心里暗自翻了个白眼。   经历了湖州那些阴险狡诈族老和表里不一姑母,她若还是一无所知轻易信人的单纯少女那才是真的傻!   洛宁状若松了一口气,旋即两行清润的泪珠迅速滑落,她也不去擦。反而睁着微红水润的眸子对上杨晟真的视线。   “二表兄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之前姑母说我看不懂账册,就替我保管着先父留下的产业。看着姑母每日里照顾七表弟,我也不忍心让她如此辛劳,就想着自己也学一学,练练字。只是最初不知道该练何种字,就想过去请教二表兄。”   “练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宜佳。褚体用笔刚柔相济,外形端庄古朴,若是用心研磨,假以时日,应当会有一番改变。”   凉风从车窗送来,洛宁脸上悬挂的泪珠愈发冰冷,她拿出帕子将其轻轻拭去。   “此处没有外人,表妹不必拘谨。”   杨晟真蹙眉,在她拭泪时默默打量着她。随即袖中的手慢慢捻过佛珠,他暗自冷笑,不明白那晚在湖边,他都已经如此提醒她了,为何她还是一层不变,还是这般信任韩氏。甚是连家业都交给韩氏。这无异于是肉包子打狗!   洛宁的眼睛还是有些干涩,方才她在心里想着知韫哥哥,莫名委屈,泪珠就带出来了,可是现实确是不得不面对眼前这冷冰冰的人,方才风一吹,眼睛干涩,眼眶里的泪更是少得可怜。怕他看出端倪,她急忙拿起帕子轻轻擦拭。   不过,她更想知道他与顾念盈究竟是什么关系,能让一向冷静自若的二表兄失了平日里的温和平静,在顾念盈来了后竟然拒不见客。他们之间,绝不可能是外人说的那种关系。   “二表兄,顾家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出这句话时,洛宁又担心有些突兀,旋即解释道,“洛宁只是好奇,能让二表兄因此拒不见客的女子,究竟是怎样一番风华。”   “只是同窗师妹罢了。”   原来是师妹啊!洛宁心里生起一丝得意,果然如天香楼里的人说的,那日顾家小姐是去寻他帮忙,而后被拒。   “这样说,今日香楼里的那些落魄的酸腐书生,海珠姐姐真是没有白打!明明顾家小姐和二表兄清清白白,结果被天香楼的那些人编排成那样!”   洛宁越说越有劲儿,鼓起腮帮,眼圈微红,眼底的怒气显而易见。   “我就知道,二表兄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做那种事!”   杨晟真垂眸浅笑,见她说得滔滔不绝,顺手给她倒了杯茶,旋即状若无意地看向她,漆黑的眸子如同无波的古井。   “表妹如何觉得我是正人君子?” 第16章 打赌   洛宁的笑意瞬时僵在了脸上,她没有想到,杨晟真竟然会这样问。仿佛将她的心事扯到了明面上。   还没待她回答,杨晟真已将茶水递到了她的面前。   “老师出事,我不曾出力。京中学子愤懑辱骂,昔日同窗视我为耻,甚至连海珠最后都说我是忘恩负义,表妹为何要替我辩驳,缘何觉得我便该与众人不同?”   见杨晟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洛宁将手缩进袖中,指节微微蜷起。一时间心跳加速,仿佛她今日不能说出令他信服的缘由来,他便不会善罢甘休。   “我不相信二表兄是那样的人。”洛宁稳住身形,倚靠在车壁的身子渐渐前倾,对上他探究打量的视线。   既然如此,做戏便要做全。透过杨晟真那漆黑深沉的眸子,洛宁心有预感,能不能让二表兄信她,全然在此,万万不可能在这关键时候出错。   何况,不久前发现他快靠近时,她硬是昧着良心和那酸腐书生说了半天的话,结果还遭了一通辱骂。现在都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境地,她总不能临阵脱逃,与前面所言南辕北辙,以此来打自己的脸吧!   那样今后他又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洛宁接过那杯热茶,浅啜一下,旋即问道,“二表兄,这是信阳毛尖吗?”   杨晟真微愣,不过片刻便缓过神来颔首回应。   “洛宁觉得,二表兄正如这毛尖茶,起先喝的时候微微泛苦,甚至些许涩口。不过随着苦涩蔓延开便是清香袭来,细细品味,亦是唇齿留香,绵远悠长。”   “还未到京城,甚至在湖州时就曾听说过二表兄。洛宁那时还不知姑母与二表兄的渊源,只听说杨晟真出身簪缨世族,书香门第,自幼聪颖早慧,四岁知音律,七岁通四经,更是在十五岁时得中状元。洛宁觉得,那些诽谤之人,无非就是借着二表兄的声名为自己铺路,以为诋毁了二表兄,便能被人记得。”   杨晟真敛眉垂眸,蓦然不语,他甚至有些怀疑,她是真的没有读过书吗?   “二表兄待人温和平静,宽容大度。洛宁不相信二表兄会对自己的恩师不管不顾,甚至越是这个时候二表兄更加泰然自若……”   随之一阵清朗的笑声迎面扑来,洛宁微怔,不知道他这是又发什么神经。   “表妹到底还是看错了。”杨晟真笑得爽朗,“人生在世上,皆是趋利避害,追逐功名利禄的泛泛之辈。我自诩不是圣人。该有的尘心,我一样不少。”   洛宁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没想到杨晟真这般难缠,不过她还是要坚持之前的说法。   即使说得天花乱坠,真真假假也都不重要,至少要说到他信为止。“不是这样的,先父曾经也算是弃文从商,当初他为我请了女先生教我读书认字,只是我不愿学,后来父亲也没再强迫。”   “我虽没读过多少书,但在父亲的教导下,我还是知道何事可以为何事不可以为。二表兄说得没错,人活在世上,免不得坠入欲念尘心的深渊,可是唯有一样可解,便是克制。”   “方才二表兄问我为何看你与常人不同?”洛宁抬起水润润的杏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在洛宁心里,二表兄最是不会与旁人一般为尘世所扰。如若不然……”洛宁顿了顿,垂眸轻轻咬唇,复而又抬起眼帘,“如果不然,洛宁也不可能依旧安然无恙地站在二表兄身前,与二表兄在此喝茶。”   杨晟真垂眸错开与她的视线,似乎在思量着她方才说的话。   “二表兄,在洛宁心中,你是天下最好的郎君,不如今日洛宁与二表兄打个赌吧。”   听到这话,杨晟真眼尾轻抬,向后扫去,旋即笑道,“你想赌什么?”   “赌今日那些人对二表兄的侮辱皆是诽谤。洛宁想赌二表兄的克制,赌二表兄不会弃师长于不顾。”   洛宁背后微凉,缓过神时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她依旧撑着身子,挺直背脊,在心中默给自己鼓气,这时候最不能缺的便是面上那一份从容不迫。   毕竟他若是不克制,那晚自己早被他掐死了。   趁着杨晟真略微思量之际,洛宁急切说道,“如果洛宁赌赢了,可否请二表兄为洛宁煮一碗面?”   怕他想叉,洛宁又解释道,“再有两月便是洛宁的生辰,往年这个时候,哥哥便会为洛宁煮面,只是半年前他遇害了,便再也没有回来……”   常言道,君子远庖厨,像杨晟真这样霁月光风的郎君才子,或许根本未进过厨房。这样看来,也算是难为他了。   杨晟真见她面容悲恸,低垂的鸦睫上又挂上一层泪珠,不由得心生恻隐。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得顶着佛珠,杨晟真移开视线轻抿了一口茶。   这个赌局对他来说,分明没有一丝意义。   “你觉得自己一定会堵赢?”他放下茶杯,轻抬眼帘,试探性问道。   “洛宁相信自己,更相信二表兄。所以洛宁不会输!”洛宁紧紧咬牙,目光坚定。   “……好。”   他说了这个字后,洛宁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下,她手心浸汗,气息微乱,暗暗喘息。   “后日辰时你到扶光院来,我教你练字。”   杨晟真说罢,便没有再抬头。又继续拿起方才他为看完的书册继续阅览。   “多谢二表兄!”   洛宁旋即破涕为笑,坐在他旁边看着杨晟真。   回府之后,洛宁迫不及待地躺回到了床上。和杨晟真在马车上斗智斗勇,实在是太累了。生怕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叫他察觉了端倪,还得尽力讨好他。   不过这件事过后,洛宁突然想起了更为痛苦之事。临走时宋海珠却说在梁王府等着她,现在她才后知后觉。马车上宋海珠说的带着她一起练武强身健体,原来不是随口一说,看来她要落到实处了!难不成自己还真得去梁王府?她确实是喜欢宋海珠,可是她那兄长像是能把人吃了似的。   还没躺一会儿,敲门声骤然响起,洛宁心中一惊,急忙从榻上弹起。   “洛姐姐。”一开门,熟悉的鹅黄色身影映入眼帘。   杨嘉雨眼眶红肿,声音哽咽。手中的轻粉帕子明暗不一。   一看就是前不久才哭过,而且哭得非常心痛,洛宁方才回来时还特意看了看自己的眼睛,她只是逢场作戏并未真哭,故而眼睛也看不出什么变化。   “发生什么事了,六妹妹?”洛宁扶着她坐到春凳上,又从橱柜里拿出几盒之前做的点心,旋即又给二人各自添了一杯茶。   “唔……唔呜!”面对洛宁的关怀,杨嘉雨心中澎湃,只觉得满心的委屈瞬间找到了依靠。抱住洛宁哭得更为大声。   “唔……洛姐姐,你今天跟着海珠郡主出去了,我找了你好几次你都不见你。你和海珠郡主定然玩得很开心吧。”   洛宁拍着她的后背,秀眉紧蹙,刚想说些什么解释,以后定然不会落下她一人之类的话语。   “洛姐姐,你知不知道,母亲要把我嫁给一个丧妻的人当继室!”   洛宁闻言骤然惊愕,此时姑母阴险歹毒笑脸似乎又在她脑海中略过。   “我不愿意,就去求祖母,祖母竟然说我的事全凭我母亲做主,说什么那大人也是四品官身,我嫁过去当继室也是高攀!还说这件事母亲处理的不错!”   洛宁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从前抱着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这时候,聆听往往比劝说更为有用。况且,这种大事,她和杨嘉雨都是身不由己,谁也帮不了谁。   “洛姐姐,我不明白,我分明没有做错什么事,杨嘉雪去年订婚,还许给了与我们杨家几代世交的保定府的陈家,那好歹也是中了进士的少年郎君,且陈家二郎的父亲也是三品官身。陈二郎中了进士,如今在翰林院,杨嘉雪每次看见我都要趾高气昂的嘲讽一番!”   “我知道,尽管我们都是庶女,比不得大姐姐嫁到徐国公府当世子妃,可是明明都是庶女啊,为何我只能嫁给一个克妻的鳏夫当继室!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唔……呜呜!”   “洛姐姐,我该怎么办啊!我不想嫁给那个的黄大人。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唔……呜呜!”   杨嘉雨说得累了,趴在她的肩膀上小声啜泣着。洛宁轻抚着她的后背,见她说完了,这才开口。   “六妹妹,你先别急。此事应还有转折的余地。”   “如今只有大姐姐出嫁,二表兄,三表兄,还有四表兄和那杨嘉雪在你前头呢。杨府长幼有序,况且你也才及笄一年……这中间少说也得有两年时间的缓和。”   洛宁慢慢放开杨嘉雨,抬手轻抚上她的肩膀,注视着她,“只要一日不成婚,这其中的变故可就大着呢。我们再好好想想办法,肯定会过去的。”   杨嘉雨闻言,拿起帕子轻轻擦拭着泪珠,她眼眶红肿,似懂非懂的盯着洛宁,“洛姐姐,我真的不想嫁给那个黄大人!死也不想,若是母亲和祖母非要逼到那个境地,便是扬起白绫吊死了去,我也不嫁!”   “呸呸呸!你怎么说到死上头去了,六妹妹千万不能做傻事啊!任何时候,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你也才能够去做你想做的事啊!”   “你想想,就算先从二表兄说起,他如今都二十又三了,可曾订亲?他若是不成婚,任凭那杨嘉雪炫破头,也照样成不了婚!更何况她还妄想明年嫁到保定!所以我们就要争取时间,好好想想怎么解决这件事,毕竟你和那黄大人还没正式订亲不是?”洛宁拍着杨嘉雨的手背,苦口婆心劝道。   “洛姐姐的意思,我们是要阻止二哥的婚事?”杨嘉雨睁大眼眸,紧紧揪着帕子,一脸不可置信。   闻言,洛宁微愣,她确实还没想过阻止杨晟真的婚事。   不过,她现在却不想这样了。照目前这个形势,前有姑母紧紧相逼,后有郑氏女和王氏女互不相让,她确实得想办法阻止杨晟真的婚约了。   至少目前,她还需要他!若是他突然有了婚约,她便更不好再找由头接近他。洛宁垂下眼帘,轻轻抿了一口茶,复而眉眼带笑地望着杨嘉雨。   “你说的没错!” 第17章 牺牲   杨嘉雨蹙眉,虽然她不喜欢王氏二娘,但是私下里她觉得大伯母的侄女还是挺好的,不仅面相和善,长得喜俏,而且也不会因为她是庶出就看不起她。   但是比起这些,她还是更不愿嫁给那个克妻的鳏夫。郑家五娘出身尊贵,不嫁二哥,定然还有其他可以选择的王孙公子。可她不一样,她只有这一种选择。母亲想让她去死,她也活不成啊!   “可是,我们也总不能这样拖着啊?三婶母早已为三哥相中了范阳卢氏的女儿,就算二哥不成亲,三婶也不会轻易同意的。”杨嘉雨思量了会儿,还是觉得不放心,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   “那你觉得二表兄和三表兄哪个好相处一些?”   洛宁说了这么多,旋即又抿了一杯热茶。   “洛姐姐,你也是知道的,我是庶出的女儿……”杨嘉雨垂下眼眸,嘟起唇瓣揪着身上的鹅黄衣襟,“二哥是大伯母的嫡子,三哥是三婶母的嫡子,他们被各自的父母碰在手心里长大,祖母更是将他们二人当成心头肉,我哪能轻易和他们说得上话儿……”   “而且,三婶母和母亲不和,平日里三婶母便不让二房的人往三房那边去。母亲也是一样。”   “唔!是不是,我又没有希望了?”旋即,杨嘉雨又红了眼眶。   “六妹妹,你就先按照我原先说的那个办法吧。目前我们更熟悉二表兄一些,便从二表兄下手。”洛宁又喝了一杯水,不知为何,今日总觉得口干舌燥,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和宋海珠一起吃饭菜太咸了的原因。   “那洛姐姐,我该怎么做?”杨嘉雨擦去泪珠,凑近前问洛宁。   洛宁轻笑着,抬手附于她的耳畔,轻轻言语。   杨嘉雨听得手心冒汗,不可思议地看向洛宁。   “洛姐姐,你真的要为了我牺牲如此吗?”   “我来杨府这些时日,六妹妹待我如何,我心中明了。六妹妹不必多言了。这件事,于你于我都有利,也是我们反抗姑母的一种手段。如若不然,今日的你便是明日的我……”   “洛姐姐……”杨嘉雨声音哽咽,又抱着洛宁哭了起来。   *   日影西斜,自杨嘉雨走后洛宁竟然一觉睡到了申时。上午随着宋海珠一顿狂奔本就消耗了不少体力,接着又与杨晟真斗智斗勇,还有替杨嘉雨出谋划策,累得她是一刻也不想起身。   “姑娘,快起床,该用膳了。”   云芝的身音从外间传来,洛宁睁开惺忪的眼眸,神情恍惚地望向对面。   “还有,姑娘得快些起来了,等吃过晚饭,太太让你去栖香院一趟。”   如果说刚刚洛宁还恍恍惚惚,那么听到姑母让她过去,陡然间一个激灵,她瞬间清醒了不少。   “嗯……我知道了——”刚说出这几个字,洛宁皱眉摸向脖颈,方才怎么听见自己的身音如此沙哑无力。   “咳咳……咳……咳咳咳……”现在喉咙连吞咽一下都疼得难受,洛宁穿好衣服走向外间,神色悻悻。   “云……云芝!”看着正在摆盘的婢女,洛宁又咳嗽了数声。   虽然她不喜欢云芝,可眼下能用的也只有云芝!姑母拿了她那么多少的钱财,却连给自己多拨一些侍女都不肯。   “嗓子这是怎么了?哎呀,等会若是姑娘不能去的话,太太肯定会发怒的,不行,姑娘先吃饭,吃完饭赶紧去,等回来了我再去请穆大夫。”   “姑娘也别担心,看样子不过是天凉气爽,姑娘一时受不了这里的气候才是。前些日子厨房的桂姨就是打江南那一片来的,水土不服,嗓子哑的根本说了不了话。”   洛宁咳得眼眸含泪,抬眸不解地看向云芝。若是可以,她现在简直就想将这桌子掀了,将那硬邦邦的米饭全部敷到云芝脸上去。   喉中吞咽难受,如何吃得下桌上的米饭和油腻的饭菜,洛宁蹙眉不语。直接穿了一件粉色千花纹披风,打着灯笼独自走向前去。   栖香院内灯火通明,尽管院中的桂花早已落幕,微冷的空气中隐约还能闻到一丝淡淡的冷香。   还未到正房内,便听的里面一阵欢声笑语。似乎还有男子清朗的嗓音。   云芝随后赶到,瞪着洛宁的身影暗自瞥唇,随后越过她直接向里去了。   “文哥儿真乖,这只木尺是送给娘的吗?”   韩氏将那平整有度的木尺拿在手里,抚摸着尺身笑得合不拢嘴。   “娘之前和我说过,要是做衣裳的时候有把尺子就好了。快到重阳了,我也不知道娘你喜欢什么,就刻了这个。”   “文哥儿真是贴心。主要是每次娘见到文哥儿穿着我亲手做的衣裳,娘这心里就安心,也开心得不行。那些府里的婆子,仗着你大伯母的包庇,一个比一个懒,干事儿也不细致,哪能叫文哥儿穿她们那些粗婆子做的衣裳。”   洛宁没待云芝通报,便随着她一起进去。   昏黄的灯光下一对母子温情融融有说有笑,坐在韩氏对面的少年穿着一身银灰色圆领袍,正拿着那把尺子来回得抚摸。只是,唯一奇怪的是正和韩氏说着话,可他的眼睛正看向对面的柜子,毫无神韵。   “太太,表姑娘在门——”   “姑母……咳——”   韩氏没料到洛宁这么早就会来,突然被人打断与文哥儿的快乐时光,她暗自瞥了眼杨文真,旋即沉下脸色。   “母亲?刚刚的是表姐吗?”   少年手里拿着木尺,长眉轻扬,说话间更是露出一对可爱的兔牙,笑着寻声看向洛宁那处。   “是她,母亲还有话与你表姐说,文哥儿先回去好吗?”韩氏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声音更是洛宁从没听过的温和慈爱。   “哈哈,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得吗?”杨文真起身打趣道。   “对了,之前听说有母亲那边有一位表姐要来,我还刻了个紫檀雕花笔筒,还没送给表姐呢。”杨文真起身后又坐下,吩咐身边的人去取那笔筒。   韩氏的面色越发凝重,她的视线又从桌子上的木尺逡巡到洛宁的身上。   “表弟……真是太客气了……”洛宁发觉姑母的脸色,尽力扯着嗓子,“其实明天再给也一样,还要劳烦表弟的人再跑一趟。”   “不碍事!”杨文真眉眼含笑轻快道。   “那洛宁多谢表弟了!”   “好了,文哥儿,今日不早了,你还没用膳呢,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了炖得软乎乎地乳鸽参汤,刚好玩累了回去歇会儿。”韩氏将白色的狐毛大氅披到他身上,又吩咐了杨文真身边的仆妇丫鬟,好劝歹劝才将人劝回去。   待儿子走后,韩氏的脸旋即冷了下来,坐在上首喝着茶。   洛宁不忍暗暗抬眸,她真不知道姑母今日又抽了哪门子的风,夜里了还叫她过来。   “我听说今日六娘那丫头去找你了?”韩氏瞅着她,神色冰冷,面色微沉。   “我知道你有几分手段,不过今日我还是得告诉你,别在这件事让给我耍什么花招。乖乖去抱紧杨晟真,否则你的后果,还不比六丫头。”   “姑母,我没有。今日六妹妹只是心情难受,我安慰了她几句而已。”洛宁压着嗓子,声音听起来更加委屈动人。旋即,泪珠子便迅速滑落。   “哼,我好不容易才说动黄大人那边的关系,他与名动天下的神医无量子交情匪浅,更是给无量子的绝世名作《良医论》作过序。正巧他两年前丧了夫人,旁人论他背负了克妻的罪名,我却不然,且杨府本就赏识他。我这么做,虽说有那么一两分是为了文哥儿考虑,可是这件事对六丫头也是莫大的喜事。”   “六丫头原是一个通房丫鬟上位所生的庶女,能嫁给四品京官的才子,也算是她的福气!”   “姑母说得是。”洛宁垂眸避开她的目光,咬唇默默回应。   “还有你,这些日子都在干什么?你既然生了这幅模样,就得好好用。现在王氏的那两个妖精可都在府里呢,你若是不上心,到时候有你哭得时候,还同情六娘?日后或许你连她的脚都够不到!”   “是。”   出了栖香院,洛宁眼眶湿润,唇角下扬。她就不该来这京城,或者她就不该活着,跟在父亲还有知韫哥哥一块去了,就解脱了!   姑母明面说是为了杨嘉雨好,其实还是为了她的儿子。将庶女卖了救亲儿子,将侄女卖了为亲儿子铺路,还口口声声说都是为了她们好!真是天底下莫大的笑话!   她没有办法了,便不得不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云芝还未跟来,估计又在把关于她的事无巨细的东西都告诉姑母了。   洛宁垂头丧气,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寒凉的夜色冻得她抱着手臂哆嗦着。   还没走多久,刚要经过西跨院,迎面不知被什么东西撞的满怀,一个趔趄,撞得她向旁侧栽去。   “啊——”   “别叫,是我!”   旋即那人迅速反应过来,一手揽着洛宁的腰肢将她扶起。   “穆……穆大夫?”   洛宁被吓得身子发软,睁着水汪汪的眸子看向面前神情肃穆的男人。 第18章 失约   洛宁心有余悸,她重重喘了几口气迅速从穆广元身上起来。   夜色寒凉,清冷的月光穿过稀稀疏疏的树叶,在地上留下斑驳的阴影。洛宁低头整理着衣衫,方才她若是没记错的话,她走路是看路的啊。   余光略过两三步远一袭灰色布袍的穆广元,洛宁暗暗蹙眉。他身上没有背着药箱,显然是很急切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见他靠近,抬眸看向自己,愣怔间洛宁也忘了要退却几步。   “抱歉,韩姑娘,是在下失礼了。”   “不碍事的,就是方才吓……咳……咳咳,吓得我一跳。穆大夫……若有什么急事,别因我耽误了就不好了。”   穆广元听着她说话,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凝重,关切道,“韩姑娘的嗓子怎么了?”   “就是有些沙哑,原本想去找穆大夫看诊的,结果有事耽误了……穆大夫先去忙……我等明天再找你吧。”   说罢,洛宁抬手轻轻锤了锤方才磕得生疼的肩膀,就要离去。   一缕微明的月光倾泻到洛宁的浅粉色披风上,还有那披散开来的如瀑青丝上。穆广元注视着她的身影顿了顿,复而说道,“韩姑娘,在下方才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正好要回凌清阁,不若你同我一起去吧。”   洛宁闻言顿住脚步,慢慢转身,不自然地朝他浅浅微笑,“多谢穆大夫,不过……还是不要麻烦了吧。”   “韩姑娘可听过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病是拖不得的,若错过了时机,下次穆某便不会再为姑娘诊病。”   被他这么一说,洛宁抿唇不语,不觉咽了咽口水。吞咽间,似乎有刀在喉中来回剐蹭一般。甚至比刚刚更疼了……   洛宁颔首低眉神情忸怩,跟着穆广元一前一后地走着,不过一会儿,便到了杨府后园处的凌清阁。凌清阁共高三层,是杨府存放经书和安置府医的地方。   穆广元带她去了正堂内。洛宁大致扫了一眼,此处灯火通明,还有一两个侍者在此守着煎药烧火。   “坐吧。”   洛宁顺从地坐在他对面,穆广元起身拿起白色琉璃罩灯台,俯身看向她的脸庞。   “张嘴。”   微明的光晕散落在脸庞上,将洛宁本就白皙的皮肤照得愈发雪亮。穆广元拿起银匙压着她的小舌,探查病因。   “啊……呕——”   “别动!”   洛宁张着唇瓣,粉润的小舌被冰凉的银柄压着,胃里传来一阵恶心。纤细的指节紧紧抓着交椅两侧的扶手。接着她痛苦地挣扎,却被穆广元抬手箍住脸颊,洛宁只能被迫仰面望着他。   直到微冷的指节碰到她的唇瓣,洛宁骤然回神。睁大眼眸不可思议地盯着头顶上方穆广元面无表情的脸,发现他的视线全然没有落在她眼睛里后,洛宁才渐渐放下心来。   好在,这种痛苦只折磨了她一小会儿,穆广元便放开了她。又顺手给她倒了一杯温茶。   “是上次落水呛的,还是近日吃了些什么?”   “……不是落水呛的。”   穆广元神情严肃一本正经,洛宁抿了抿唇,又迅速垂下眼眸不去看他。   “今日晌午吃了咸的,辣的。”   “这就是了,上火了。”穆广元撇开视线,执笔写着药方记录,连眼帘都不曾抬过,复而又问道,“听闻你来自湖州?”   “嗯。”   “京城与湖州相距千里,莫要以为你在湖州能吃什么便在京城也能适应了。病从口入,须得注意。”   洛宁又轻轻嗯了一声,她的视线几乎定在了地上,为何每次见到穆广元,她都如此害怕。还是因为他是大夫,所以言语间直率果断了些?可是,明明都是大夫,知韫哥哥却是天下最温柔的大夫。   “别愣着了,可听清了我刚才说的话?”   穆广元见洛宁又是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神色一凛,不觉间加重了语气。   “嗯。”   “今晚会有人将药送到流云院,韩姑娘若是无事,便先回去吧。”   他既然下了逐客令,洛宁也不好再待下去的。不过离开了凌清阁,她还是重重舒了一口气,穆广元实在是不好相处的一个人。可是她隐隐约约又有种诡异的感觉。   她既怕他却又不那么怕他。   洛宁走后,穆广元注视着雪白的宣纸上的一抹红痕,略微出神。不消片刻,漆黑的墨汁垂落,正巧将那红晕尽数覆盖,随后渐渐蔓延开来。   洛宁一连灌了几日的药,再加上她近日里吃的清淡。嗓子也终于好了。   这才想起来上次在马车上二表兄说的,要她后日辰时过去,教自己练字。可这都已经三四日了。洛宁顿时一惊,从榻上起身,原来她竟然忘记了与二表兄的约定!   这几日恰巧又来了小日子,为了养着喉咙,每日里闷在屋内,竟然活活把这件事给忘了!   且杨晟真绝对不会是那种非常得闲的人,更不会派人来寻她去扶光院。   洛宁捂着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垂首扶着柜子,懊悔自己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记了。杨晟真若是知道她那日躺在床上睡得昏天晕地不去赴约后又会如何作想?   洛宁换了件月白色立领长袄和绣着白梅的浅绿色对襟比甲。又将两侧的乌发揽到身前,上面简单挽了个小髻。最后又擦了层薄薄的脂粉。她拿着上回找来的字帖,站在镜前默默欣赏着自己的装扮,随后唇角扬起一丝畅意的笑。   “咦,姑娘今日怎么气色这么差?”   云芝在外浇着桂树,皱眉朝她望去。   “无事儿,我去寻二表兄了。”   待走到东跨院的梅林时,洛宁刻意压缓了步伐,慢悠悠地走在石板路上,连裙裾都不曾大幅张扬。   这一路上,洛宁惴惴不安,犹豫着等会儿若是见了杨晟真,又该怎么接近他。晨风送凉,扶光院外的青竹翠绿欲滴,竹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翠绿竹叶上的露珠在晨光的亲吻下闪着莹润的光,洛宁一时兴起,俯身轻嗅着竹叶上的露珠。   伴随着晨露的清凉,绿竹的清香氤氲四散,沁人心脾。然而,下一瞬,妃红的裙摆自不远处传来,看清来人的脸后,洛宁心中猛然一惊。   可竹林只是靠着廊道的墙壁而生,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啊。   洛宁抿了抿唇角,既然躲不过去,那便不躲了,难不成她还吃人不成。   白皙的腕子自妃红广袖下轻轻探出,握着一段竹节,顺着细长的青叶,正试图将那颗晶润聚下。   “姐姐,你看,那是谁!”   妃红色女子身旁的碧衫女子瞅见了正在朝着这边靠近的洛宁,当下狠狠翻了个白眼。   “她怎么在这儿?难不成也是要采竹露?”   听着妹妹的不满,王绘青接着露珠的动作微顿,抿嘴蹙眉不语,警惕的视线却久久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   “韩洛宁,你来这儿做什么?”王荷菱放下竹节,快步走到路中挡在了洛宁的身前。   “王三姑娘。”洛宁朝她行礼,走近了,才发现这对王氏姐妹竟然都在此处采集竹露!原来姑母想到得,不过都是过了时的老把戏罢了。   王氏姐妹既然做了,那便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可大房和老太太那里毫无反应,说明这是被暗暗默许的,太原王氏门庭显赫,她们差得只不过是和杨晟真见面的机会。   洛宁不由得暗暗庆幸,还好自己当初没有选择来这里采集竹露。若是她,出了事姑母定会第一时间抛弃她。   “我之前在凌清阁借了书,正好要还回去。”洛宁面色平静,温声道。   洛宁不想和王荷菱硬碰硬,况且竹林对面就是扶光院。不过一墙之隔,若是发生什么,里面的人兴许听得一清二楚。   “呵!你说这话怕不是借口吧,去凌清阁你怎么不从西跨院过去,非要来东跨院,还非要走扶光院前面的这条路。你说,你是不是居心不良,肖想者自己不该肖想的东西!”王荷菱怒视着垂眸不语的洛宁,越说越来劲儿。   听着整个廊道内都回响着妹妹的声音,王绘青面色越发沉重,握着竹节走了过来。   “荷菱,你不要这样说,洛宁妹妹不过是从这路过罢了,又不是来找二表哥的。”王绘青的视线从王荷菱身上转到洛宁面上,复而又笑问,“洛宁妹妹,你说是不是?”   洛宁袖中的握着书册的手微微蜷起,她暗自咬了咬牙,抬眸对上王绘青的眼眸。   “方才荷菱姐姐说错了,我不是故意要走这条路的,只不过是姑母和三太太因为当年七表弟的事闹了不快。西跨院当然可以直接到凌清阁,不过那边通往凌清阁的路我们过不去……”   听完她说的是话,王绘青的脸色瞬间苍白,方才温婉的笑容也顿时僵在了脸上。她不可思议地盯着洛宁,眼底的羞恼憎恨几欲涌出。   “你什么意思?”王荷菱这时听出了洛宁话中的奚落,上前一步怒气冲冲地逼问着她。   “没什么意思,洛宁只是向荷菱姐姐解释自己为何从这里经过罢了。”   说时迟那时快,王荷菱见她这么不识好歹,霎时从身旁的王绘青手中抢来竹节,一筒冷水直接朝着洛宁迎面扑来。 第19章 粗暴   “荷菱你——”   王绘青骤然一惊,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自己辛苦采集了几个时辰的竹露竟然就被这样糟蹋了!   清晨寒凉,半筒竹露铺面而来,洛宁身前的衣衫几乎湿透。残余的水流正顺着她小巧的下颌蜿蜒直下。   “当年的事早已有了公允的判断,你还当着我姐姐的面提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荷菱姐姐,方才洛宁已经说过了,并没有什么意思。”洛宁看着王氏姐妹背后远远有道模糊的黑色身影,抬手将面上混着的泪水和竹露擦去,将手中的书册紧紧抱在了怀里,垂下眼帘。   “荷菱,你也是,那可是我收集了好几个时辰的竹露,你竟然将它全毁了!”   王绘青不满地看着妹妹,埋怨道。   “这有何难?”王荷菱上下打量了一眼洛宁,厉声道,“韩洛宁,你听着,这些竹露可是我姐姐要送给老太太煮茶用的,如今全被你糟蹋了,限你明晚之前,给我采满一竹节的竹露。不然,有你好看。”   “还有,你记住,不准来这里采竹露。”她神色严厉,身旁的王绘青因为方才竹露的事板着脸不作一辞。   当下王荷菱便要将手中的竹节强行塞到洛宁怀中,却见她抱着书不肯接,王荷菱渐渐没了耐心,一把抢下她手中的书册。   洛宁见状面色一慌,便抬手去拿方才被王荷菱夺走的书册。   “等等,姐姐,你看她手里那的是哪是什么书?不就是字帖吗?”   王绘青闻言略略瞥了一眼,没好气地笑道,“洛宁妹妹可真是勤敏好学,连字帖都要好生研究。”   洛宁听得出,王绘青这是在嘲讽她粗野无知。若放在平时,她定然会为自己争一口气,绝不会让王氏姐妹这般消遣侮辱自己。可是方才她若没看错,那道愈来愈近的黑色身影不是砚池便是墨七。他们知道了,离杨晟真知道也就不远了。且杨晟真向来持着一副矜贵端方的杨府二公子模样,他若知道,必然会及时制止这场闹剧,说不定他还会心疼她的。   “不过洛宁妹妹再好学,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没办法,有些人天生就是麻雀,无论在怎么折腾,永远也比不上那些生来就是凤凰的人。”   王绘青说完,见洛宁依旧垂眸不语一声不吭,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是觉得无意思,便带着王荷菱迅速离开。   二人离去后,洛宁缓缓抬眸,发现那道漆黑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垂眸看向手中的竹筒和被扯得不成样子的书册,竟然意外地觉得这是个机会!   旋即,她也不顾及衣衫上深浅不一的痕迹和微微湿润的额发,迈着步子匆匆去了扶光院。   扶光院内那棵古老的大银杏树依旧金黄似火。纵然不是第一次见,洛宁仰望着高大的银杏树,也是暗自惊叹,这树怕不是得有千百年了,也不知是后来移栽的还是一直就有的。   银杏树下,苍青色道袍的身影端坐于石桌前,正不紧不慢地看向她那处,一旁的墨七安安静静地依靠着树干,听见动静,警惕地抬眼扫来。   洛宁抱着书册缓缓走来,轻声唤了一句二表兄。   草绿色的绣鞋踩上层层叠叠的银杏叶,最后于石墩旁停了下来。   “二表兄,那日洛宁身上不舒坦,没想到竟然记错了日子,故而今日特意来与二表兄赔不是。”   见他没有吭声,洛宁心里紧张,但面上强忍着镇定,不一会儿,漆黑的杏眸里已是一汪深泉。   “抱歉,二表兄,都是洛宁的错,洛宁不是故意要来打扰二表兄的。洛宁这就走。”   说罢,洛宁抱着书册还有手中的竹筒,就要离开。   “慢着。”杨晟真轻抬眼帘,平静的眼眸里波澜不惊。   “你莫多想,我并未嫌你打扰。”杨晟真顿了顿,想起方才她狼狈的模样,一时有些不忍,“表妹身子可好些了?”   “劳烦二表兄挂念,今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才敢来找二——阿嚏!”   说着间,却被一道喷嚏打断,混乱间洛宁手中的竹筒没有拿稳,连着一两册书一同掉到了地上。   见她慌乱无措地弯身拾捡着竹筒和书册,杨晟真的视线落在了墨七身上。   墨七会意,三下五初二地将那些东西都拾起,放到了桌子上。   “抱歉,二表兄,我不是有意的。”   “这是怎么了?”二人的目光共同落在桌上的物什上,随后相交到一处去。   “没……没什么,不打紧的,就是路上发生了意外。”洛宁勉强地笑着回应。从心底里,她迫切地想要杨晟真知道方才在廊道内的事,但是那样未免刻意,他若想知道,不用她解释,自然会知道。   “二表兄那日说了要教我练字的,这是我找来的字帖,虽然没有褚公的,但是平日了闲来无事也可以练练,二表兄看看如何?”   旋即走上前站在杨晟真身旁,将字帖摊开。   杨晟真翻来来了几本,认真地察看。   “飞白书灵动飘逸、风韵尤存。然对表妹而言却是变化多端,不好掌握。”   “瘦金体笔法追劲,意度天成,若想练好,更须得费一番苦功夫。表妹这处儿的运笔,明显无力。”   见他评审仔细,洛宁自然得了便宜,“二表兄是洛宁的师父,不然以后还是唤我洛宁吧。近来府中的姐姐妹妹也多,免得二表兄记差了。”   杨晟真正注视着桌上的字帖,不防耳边突然飘来这句话。他微略惊愕,旋即视线滞住,接着又向前轻扫抬眼看向她。离得近了,浅绿色对襟比甲上深浅不一的痕迹愈发明显,几乎都洇湿在了那一处。   “公子,这是你要的琴!”   此时砚池突然抱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古琴里侧的厢房里出来。   杨晟真旋即起身,看着洛宁,沉声道,“走吧,去书房。”   洛宁微愣,明白了他这是要兑现教自己练字的承诺,便迅速拿着字帖跟着过去了。   金黄的银杏树下,砚池抱着不知所然,怎么公子不是要琴吗,他一大早去琴行将公子的祈天拿回,又回去擦拭了一遍。也算是忙里忙外了一早上,怎么公子却不想要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将琴送到书房去。”墨七在一旁冷冷道。   “公子弹琴向来喜爱一人独奏,表姑娘在那里,公子还会弹琴吗?”砚池满头雾水,看着书房的隔窗蹙眉沉思。   过了一会儿,砚池还是决定将琴送到了书房,毕竟这祈天琴向来都是放到书房,只是不久前被公子的小外甥磕到了才拿到琴行修补的。   跟着进了书房,迎面便是一股清冷的松香气息,待走里处,才发现香味来源于一鼎不大不小的三足圆口的宣德炉。大周的文人雅士皆爱宣德炉,包括她的父母还有知韫哥哥。   “这是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你可先琢磨琢磨。有何处不懂的可来问我。”   杨晟真从博古架上取下一本字帖,正欲给她,可发现这会她的视线落在了他的那幅《临江图》上。   “二表兄,这画怎么如此奇怪?你看,这处除了江水就只剩几根孤零零的竹子,连叶子都没有。这山上也是光秃秃的只有些许孤枝。可是这处的题字分明是至德十五年四月十九。”   洛宁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还是觉得不对劲,“我又找了一遍,还是感觉不和谐。二表兄,这是你的画吗?”   杨晟真已经默默走近那幅画,见她好奇地回头过来看他,沉默良久,注视着那画缓声道,“是我的一位友人所作。此画,并无错处。”   洛宁心中诧异,又回头看了那画儿,旋即自言自语道,“难道这作画之人怕惹人非议,索性不留名。还是这画与新政有关?”   随后她自顾自的认可,“我就知道,二表兄既然肯收下这幅无名画,还肯放在书房里,定然是不一般的。二表兄的恩师既然致力于新政,便是想打破这般荒凉的景象。”   “所以,二表兄是新——”   “子明,你在吗?为父有话要与你说。”   门外响起浑厚低沉的声音。刹那间,洛宁被人用手迅速堵住唇瓣,身子也随着他的力道被重重抵到了那幅画附近的墙上。洛宁睁大眼眸不可置信地看着杨晟真这般失态的模样,心中惊愕。   “父亲,稍等。”   杨晟真眸色深沉,余光扫过博古架后的一只盛放书册的木箱,轻声道,“洛宁,得罪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快速带到了木箱旁。   洛宁也怕门外的杨次辅,不多时,她迅速躲进了木箱里。   见人躲好,杨晟真这才去开门。   好在木箱里的书只装了半箱,她身量娇小,藏在里面还不算艰难。洛宁将木箱微微留出一丝细缝儿,正好从此可以稍微窥见外面。   杨晟真身旁坐着一位绛紫色衣袍,带着四方平定巾的男子,胡须垂胸,眉眼间气势凌然。正在使着盖碗喝茶。   本就是暗中窥擦,她也不敢将缝隙开的太大。故而也看不清这传说中的杨次辅究竟是何模样。 第20章 颜面尽失   “昨日太子宣你所为何事?”杨凌放下茶碗,顺了顺衣襟,抬眸看向杨晟真。   “太子殿下传我过去说得是京中议论之事。最近有关我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已经波及东宫的声名。”杨晟真颔首,恭敬道。   “这些都是小事。派些人,将那些闹事的暗地解决了。或者买通一些读书人,替你正名。有时候威名也不是白用的。你身为杨氏未来的家主,自然要有些手段,切记不可妇人之仁。”   “父亲说的是。”   见他这般顺从,杨凌眯了眯眼眸,精锐地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垂首恭敬立在一旁的儿子,旋即叹了一口气,“我知你有情有义,可是你也该知道,从前再怎么样都是和风细雨,而自新政引发的左顺门之事后,我们杨氏便与顾氏水火不容了。既然做了天子近臣,若得圣眷,有些东西便不得不抛弃。”   “而你,生来就是弘农杨氏未来的家主,与杨氏宗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享受杨氏带来的荣华富贵,便该与杨氏共荣辱。自你出生的那一天起,你的一举一动便不再是你一人之事。”   “顾孟云妄想改革,可他也不看看,大周的内里早就成了什么样子,况且今上态度模棱两可,我们在适当的时机揣测圣意而做出正确的决择,才是良策。否则,今日的顾氏便是明日的杨氏!”   “子明不会做出任何损害杨氏的事情,父亲尽可放心。”   他神色平静,面色恭敬自若,眼底波澜不惊。   杨凌见状沉思,缕了缕胡须,“如今真是印证了我的话,当年你拜顾孟云为师果然留下了无穷的祸患。”   “到时候这段风波平了,为父自会将你重新调回户部。这段时间,你也好避避风头。”   说罢,杨凌便要离去,杨晟真抬眸,目送着父亲的身影,“父亲,若是他日太子殿下登基,重新推行新政呢?”   到时候杨家便会成为阻挠新政的第一人,所谓树大招风,新帝继位后自然会拿杨氏杀鸡敬猴。   且顾孟云也是太子的老师。   楠木格门将将开了一道缝儿,杨凌半侧过脸。一束光线堪堪打到他的半边脸上,明暗不一。   “子明,为父今日便再教你一个道理——话不可说太满,事不可做太绝。”   苍青色道袍里的指节紧紧攥着,杨晟真心中复杂,不过还是未忘该有的礼仪,遂俯身道,“子明谨记父亲教诲,恭送父亲。”   杨凌走后,杨晟真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底的平静荡然无存,遂而浅饮了一杯茶。他坐在官帽椅上,朝博古架后看去,“人走了,出来吧。”   待喝完了第二杯茶,那处依旧没有动静。   “洛宁?”   还是没有回声,余光瞥见宣德炉里的烟雾消散殆尽,他眉心一跳,快步上前打开箱子。   父亲在这里少说也逗留了一炷香的时间,她该是躲在里面睡着了吧。   湖绿色意衫的少女紧紧蜷缩成一团,如墨的青丝尽数披散在身上。   看来方才她是睡着了,不过也好,省去了不少麻烦。   “醒醒,洛宁。”杨晟真最终还是觉得让她睡在箱子里不妥帖,遂而将她唤醒。   “啊?二表兄。”洛宁睁开沉重的眼皮,仰望着不远处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喃喃道。   “这是哪里啊?”杨晟真扶着她起身,见她这么错愕,心道应是方才睡得迷糊了。索性也没有在意。   “方才得罪了。父亲突然到访,因为有些无法言明的事情,故而唐突了你,望你莫要怪罪。”   杨晟真面色惭愧,情真意切,洛宁想起了方才突然被人堵住嘴猛地推到墙上的事,故而也没有再计较了。毕竟,她若是不在意,在意的便另有其人,   “没事,二表兄倒是反应挺快的,方才真是吓死我了。”洛宁一边说,一边蹙着眉拍了拍心口。   “抱歉。”   “对了。二表兄,尊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听说他是内阁次辅,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呢,是不是可以统领百官,真是威风啊!”   “是也不是,我身为人子,也不好肆意评定家父。不过百年之后,自有人盖棺定论。在其位,谋其政,统领百官,倒也说不上。”杨晟真的视线逐渐聚集到一处,最后停留在洛宁的身上。   “还有方才表妹说的那幅画以及见解,望表妹莫要与他人言。”   闻言洛宁旋即尴尬地笑了两声,急忙道,“表哥放心,打不过是我的一通胡诹,不会乱传的。”   “既然人走了,我继续教你教字吧。”   正好快到巳时,洛宁离开了扶光院。她抱着自己的书册,竹节,还有杨晟真亲自誊写的小楷,急速回了流云院。   还好她机灵,最后想出了那个法子,不然自己知道了那么多,定然会后患无穷的。   回去后,洛宁换下了那阴干的衣衫,歪在贵妃榻上看着杨晟真誊写的小楷。   说实话,今早他教自己的时候,她就觉得奇怪,他运笔的手法,力道怎么有些熟悉,仿佛在那里见过一般,可偏偏又想不起来过去她见过哪个男子这般写字的。便是他父亲和李知韫,也不曾有过。   不过有一说一,杨晟真的字倒也是钟灵毓秀,别具一格。这小楷写地端正典雅,却又灵动飘逸,便是她,也不敢说自己能写出这分灵动来。以往母亲在身旁看自己写字,却总是笑着说她写得太僵硬了,端正是有,可是没有神韵。   最后硬是被母亲逼着练了快有五年,每日去后院里的那几口大缸里舀水洗笔,直到一天之内将那几口大缸的水用完,母亲才放过她。   想起过去那段用功的苦日子,如今却觉得甜丝丝的。洛宁一时有些羞愧,母亲费心费力教自己的那些琴棋书画,到头来全被自己埋没了。怕在杨晟真面前露出马脚,她甚至都把字写成了歪七扭八的样子。   “云芝,你在吗?”   洛宁的视线凝滞在杨晟真誊写的纸上,却忽地想起了今早之事。   “在,姑娘有什么事?”   云芝从外间过来,站在洛宁面前等着她开口。   “云芝,今日我去寻二表兄,半路上遇见了王氏的那俩姐妹,她们就找我的事。说是给老太太采竹露煮茶。可是却又嫌麻烦,就胁迫我替她们干。”   洛宁说着,秀眉紧蹙,声音哽咽,“你看,这是二表兄亲手给我誊写的字帖。”   洛宁将手里的纸展现到云芝面前,“二表兄教得甚是严格,要我苦教,后日他便要检查,我若是因为其他人耽误了,练得不好,二表兄肯定会不高兴的。他若是不开心,那下次就不会再教我就……”   “行了,我知道了。”云芝紧紧蹙着眉,赶忙截断了她的话。她实在听不得这女人娇里娇气的狐媚样子。可是协助她成事又是太太吩咐的,她不想干又能怎么样?到头来事情没办好,韩洛宁到时候将责任推到她身上就不好了?   况且,太太承诺了,只要照顾好了韩洛宁,让她成功进入大房,到头来七公子姨娘的位置准给自己留一个。虽然七公子目不能视,但是哪怕是姨娘那也是半个主子啊,怎么说也比隔这儿伺候韩洛宁每天还憋着一股子闷气强。   云芝在心底里开导着自己,最后握着桌上的那节竹筒出去了。   洛宁见人出去,畅快地扬了扬眉。被云芝欺负了这么久,今天总算是打回去了。不过更令人开心的是,她知道了云芝的七寸,以后拿捏她就容易得多。   翌日,宋海珠跟着梁王妃来了杨府,临走时宋海珠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将洛宁劝上了马车。   “今日阿娘在这儿,我们若是冒然溜出去,也不太好。等赶明儿再挑个合适的日子,我一定带你去棠春阁听戏看猴儿。”   宋海珠握着洛宁的手,情绪高昂,“这回你就跟我住在我那边的明月堂,我院子里好玩的有趣的可多了呢。一般人我可不给她们看!就连我那便宜兄长宋珏都不曾见过!”   这么一说,洛宁心里有些痒痒的,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宋海珠到底有什么神秘的不可多言的宝贝。   “上次的事你别介意哈,宋珏那人就是那一副死样子。他比我大三岁,小时候却是不爱习武。有次父亲寿辰时,我们打架,他被我一脚踹进了湖里,后来被救了上来,但他从此便对颇有微词。”   宋海珠观察着她的神色,觉得自己嘴快说了把宋珏踢到湖里太残忍,急忙解释道,“不是,啧!其实那时候宴会人多,湖边都是人。所以我才敢把他踹下湖的。”   “哈哈,我知道。毕竟王爷和王妃娘娘怎么可能不派些侍者看着你和世子呢。”洛宁笑着回应。   “对,就是这样的。后来宋珏也是觉得自己颜面尽失,从十三起就开始练武。哎,现在他有多喜欢我小妹妹丽珠就有多讨厌我。”   “更要命的是,我现在打不过他了,所以那天他才敢威胁我,甚至连你都要一起绑了。这也忒不是人干的事了。” 第21章 雁塔圣教序   这对兄妹还是挺独特的,洛宁在心里想着。   “其实有个兄长总比没有好啊。我家就是,父母只我一个,好在还有个养兄……”   宋海珠见她神情微凝,瞬时想起了她来京城前的经历,一时心中懊悔,怎么让她想起了伤心事呢。   “洛宁,我们也算投缘,若是你不嫌弃,将我当作姐姐也好。丽珠太小,宋珏又太凶,我总觉得你才像是我的亲妹妹!”   方才洛宁还眼眶湿润,慌不迭被她这话逗笑了,旋即眉眼弯弯,笑着答应了。   一时间竟然不觉得有那么孤独了,至少这世上还有宋海珠和杨嘉雨是顾念她的,这也算是她的福分。洛宁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要对她们俩更好一些。   马车停下时,已到了宋海珠的明月堂。这一路马车行驶竟也没有磕碰到门槛。洛宁不得不惊讶,梁王府果然是气派,专门修了供马车通行到各处院落的车道。   宋海珠的明月堂是一处宽阔的三进院落。当下洛宁就被安排进了宋海珠住的二进院中,房间和宋海珠是隔壁。   刚收拾好,就被宋海珠拉走了。   “洛宁,路上说了要带你过去看看我院中的宝贝呢,走,这就去看!保管你喜欢。”宋海珠兴高采烈地拉着洛宁向前。去里面的第三进院落。   好在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被她带着跑,洛宁心里也能舒缓些。   二进院后面是一个小花园,接着是后罩房。里面没有住人,故而宋海珠也没有带着她往那处去。   二人停在了一堆麦秸垛旁,洛宁望着那一堆规整密集的金黄秸秆,略微错愕,“海珠姐姐,这,这不是麦秸杆吗?”   “对,就是麦秸秆。”宋海珠蹲下,抬头朝她得意地笑着。   只见她将麦秸秆底下的掏出一只小洞。洛宁以为麦秸杆底下藏着什么玄机,便随她一起蹲下去扒拉麦秸杆,却被宋海珠阻止。   宋海珠见还有些距离,又稍微俯下身去,用力往里一够,待摸到了一个软绵绵的巾子后。脸上乐开了花,坐直身子一点一点地扯着那巾子。   “洛宁,你看!”   洛宁望着那巾子里的小东西,哭笑不得。这哪是什么宝贝啊,分明就是一窝粉嫩嫩的小刺猬啊!不过,宋海珠既然喜欢,那就是宝贝。   “你见过这个吗?你看,这个圆溜溜的刺猬正在奶孩子呢,也是奇怪,她竟然不嫌弃自己的孩子会扎到自己。”   “见过。之前我哥哥带我找过,不过他是大夫,找刺猬是需要它身上的刺入药。”   洛宁唇角轻扬,回忆着以前和李知韫一起扒在庄子上的柴火垛上找刺猬的事儿。   “啊!那把刺拔了刺猬不就活不成了?”宋海珠惊愕不已,心疼地摸了摸小刺猬身上的软刺,“这些还是我院子里的小厮来福回家偷偷给我带的。”   “不是,我哥哥他温柔体贴,不仅是对人,对刺猬也是,他只是跟着刺猬,等它落了刺再捡起来。”洛宁凝视着巾子里的一窝刺猬,回忆道。   “原是这样,那你哥哥确实怪好的。”宋海珠说罢,又开始逗着粉软粉软的小刺猬。现在它们还在吃奶,身上的刺都是软乎乎的。   “海珠姐姐,你院中的宝贝不会都是这些小动物吧!”洛宁又向四周打量了一圈,这这花园虽说是花园,可是也没几株花,都是一些松树灌木还有,草垛。   “才不是呢!”宋海珠急忙将刺猬放回秸秆垛里,又在外面塞了一些秸秆,带着洛宁回去了。   “不能一下全给你看,否则就没有神秘感了!”宋海珠神采奕奕地笑着,“对了,洛宁,再等几日就是重阳,到时候皇帝伯伯会在苍台山上秋猎,顺便办重阳宴,到时候你与我一起去吧。这样母亲就不会把小妹交给我看管了。”   “这,这会不会不和规矩?”洛宁有些迟疑,毕竟是天家的宴会,她还是没有信心去那么高级的场合的。“且海珠姐姐也是知道的,我从小地方来的,也没有学过那么多礼仪,万一冒犯了贵人——”   “哎呀,你就别担心了,到时候跟着我,一切都好说。这京城,有谁敢不给我海珠郡主三分薄面?洛宁放心,我保证,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与我一起,到时候没人会敢对你不敬的。”   “嗯。”洛宁轻轻回应着,其实皇家秋猎,她既害怕,可是那确实又有一股神秘的吸引。毕竟,平心而论,谁不想看看当今天家是何模样!   清早,洛宁正陷入梦乡时,就被宋海珠晃醒。   “洛宁,快起来,之前说好了要一起练武的呢!”   洛宁睡眼惺忪,看见宋海珠穿着一身水红色窄袖短打,瞳孔猛地一惊。   “我——”洛宁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她喜欢和宋海珠在一处玩,可是她却不喜欢那些耗费体力的动作。   “我,我来得冲忙,也没有带合适的衣衫,不如等下次再,再练。”   “哎呀,你看你这小身板,跑两步就喘。你知道吗,宋珏那家伙儿以前也是瘦弱弱的,连我都打不过,后来自从他开始习武之后,身板别提有多硬朗了,胳膊都是硬邦邦的,打人的时候可疼。”   洛宁听完哭笑不得,这能一样吗,男子和女子的体型分量天生就不同,知韫哥哥虽然是一个大夫,可是他的肩膀也是硬邦邦的。   正挣扎间,前院来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嬷嬷,传唤宋海珠和洛宁。   “郡主,韩姑娘,王妃传您二位去飞云阁。”宁嬷嬷在一旁温和笑道。   “可有说了是什么事?”宋海珠蹙起眉头,稍稍不悦。   “郡主和韩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洛宁暗暗松了一口气,目光微凝在远处,心里对梁王妃和这位嬷嬷是感天动地。谢天谢地,终于不用和宋海珠一起去练扎马步了。   宋海珠见洛宁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她是害怕见阿娘,急忙安慰道,“没事,我阿娘性情温婉,且你又是从杨家过来的,阿娘不会为难你的。况且,这不还有我吗!”   “嗯。”   待宋海珠回去换了身襦裙后,洛宁便和她一同前往飞云阁。   行至一丛芭蕉树时,宋海珠顿住脚步。看着迎面而来的两人,柳眉倒竖。旋即冷哼一声,“你们俩才走,阿娘就过来找我和洛宁,宋珏,你是不是又在阿娘那里给我穿小鞋?”   杨晟真和宋珏并肩而行,洛宁抬眸,正对上杨晟真探究的视线。这里毕竟是王府,她不能没有顾虑。旋即,她垂下眼帘,朝着二人俯身行礼。   然而身子还没蹲下,就被宋海珠抓住手腕强行制止,“这二人看着就讨厌,给他俩行什么礼。真是晦气。”   “海珠,你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宋珏皱眉,沉着脸色。   “我与子明是来向母亲请安的。你爱信不信,别人行礼,你缘何阻止,传出去倒叫人看轻了我们,亦会嘲笑我们王府教养无方,若是叫下人有样学样。岂不是乱了纲常礼法!”   “关你何事?七年前的事整个京城都知道了我们王府教养无妨,如今还怕别人笑话吗?哼!我就讨厌你们这样满嘴空口大道理,整日里爱管东管西的人!”   听到她又旧事重提,杨晟真不由得抬眼轻扫了下身旁的宋珏,发现他的脸色果然阴沉的发黑,旋即轻声道,“适安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宋珏咬着牙狠狠瞪着宋海珠。   宋海珠更是气得面色发红,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洛宁迅速离开。   临走时,还故意撞了右侧的杨晟真一下。   洛宁被她这一番操作惊得是目瞪口呆,她竟然敢骂杨晟真而且还敢撞他!看来宋海珠真是直爽火辣敢爱敢恨的性子,既会为了别人空口污蔑杨晟真而为之打抱不平,也会在看破了他后直言不讳!   不过,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她似乎猜到了这兄妹二人的关系会如此紧张的原由了。   走了好一段距离,宋海珠才慢下来,重重缓着气,眼眶略微湿润地看向洛宁,“洛宁,方才吓到你了吧。抱歉。我刚刚没有生你的气,就是我气恼他们二人,所以也不想你与他二人行礼。我……我……哎!”   “没关系的,海珠姐姐。我并未介意。海珠姐姐,我们还是先去飞云阁吧,也不好叫王妃久等。”洛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她其实想劝导宋海珠莫要这般激进,心平气和地商量。但转念一想,宋珏和宋海珠这么多年的龃龉,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化解的事。还是得慢慢来,急不得。   飞云阁三面环水,四周都是一些青翠的竹林。正是清晨,湖面上还浅浅飘着一层薄雾。纵然没见过梁王妃,洛宁也不得不感慨,这审美果然是与杨府如出一辙。   侍女领着二人登上飞云阁,梁王妃此时正在二楼的景台上俯身刺绣。   “阿娘,你怎么老是喜欢在这里吹风啊,早上又这么冷。”   梁王妃笑而不语,视线从女儿身上转到洛宁身上。洛宁旋即向梁王妃恭敬行礼。   “孩子,起身吧。坐!”随后她状若失意,长长叹息,“海珠什么时候也像你这般,我就放心了。”   “阿娘~”   宋海珠面色羞赧,随即挪到她的身边,撒娇道,“阿娘唤我和洛宁来有什么事啊?”   “还能是什么事,方才你兄——江先生来这儿,说是找了两本字帖,正好适合你练。也不是母亲笑话你,你看看你琴棋书画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吗?正好韩姑娘也在,你俩一起也算有个伴儿,学得还起劲儿。”   “哦,原来是江师父的,我还以为是杨晟真和宋珏那俩人过来整我的呢。咦?江师父这么快就从锦州回来了?”   “你也太杯弓蛇影了。他二人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梁王妃叹了口气,想为儿子和侄子解释。   “打住,阿娘,我不想听。”   “这是字帖,你和韩姑娘先看看。这还是江师父亲手誊写的。”   字帖拿到手里的时候,洛宁看着那誊写的褚体《雁塔圣教序》微愣片刻,久久不能回神。 第22章 惊夜   杨晟真竟然会誊写两份《雁塔圣教序》给她和宋海珠,洛宁说不惊讶,那是不可能的。   若说杨晟真为了她还特意给他表妹誊写了一份,那才真是可笑至极!洛宁做梦都不敢这么想的。   方才听梁王妃说,宋海珠琴棋书画无一精通,且杨晟真因为上次天香楼的事惹怒了宋海珠。这次,估计他是因为内疚来次赔罪的,碰巧她也在这,就顺带给自己也誊了一份儿。   肯定是她沾了宋海珠的光,毕竟人家才是杨晟真的亲表妹,她不过是个一遍三千里的便宜货罢了。   洛宁继续翻着那字帖,听着宋海珠和梁王妃絮叨那可恨的二人,静默不语。   一晃眼,重阳将至。在梁王府待了四五天,对洛宁来说简直如梦似幻。   每日晨起,不是被宋海珠拉起来扎马步小跑,就是又到三进院里看她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是刺猬就是乌龟,还有几个蛐蛐儿。她敢肯定,明天宋海珠定然又会带她去捉蚱蜢。   好在今早就要出发前往苍台山的行宫别苑了。洛宁也总于能缓一口气。   此次秋猎,随行的皆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一时间苍台山上张灯结彩,车驾随行。   当晚,宋海珠就带着洛宁去了狩猎所在的篝火处。每次打完猎,都有专门的庖厨将新鲜的鹿肉拿到篝火上的竹架上炙烤,保留鹿肉最鲜香的口感。   不过由于之前宋海珠的口味儿在一众小娘子中属实特殊,故而她专门为自己请了恩典,要来一扇鹿肉,带着厨子烹制。   洛宁抱膝而坐于篝火旁看着厨子将半扇鹿肉架在火上来回翻烤,时不时刷上一层秘制香料,等将鹿肉考得外焦里嫩表皮金黄后再洒上一层孜然。   她烟了咽口水,“海珠姐姐,这是从哪找的师傅啊!好香~”   “哈哈哈,问对人了,这是我从漠北那里请来的,人家祖上是逐水草而居的敕勒人,尤善烹制这些牛啊,羊啊,鹿什么的。”   “怪不得呢。我从没见过这样吃鹿的,我们那里鹿是极其贵重的,都是精心烹饪用碟子装好,雅观又怡情。不过,炙烤鹿肉,应是能吃的很过瘾吧。”   宋海珠先净了净手,而后用匕首割下一块鹿肉,蘸些身前的麻辣料子,又卷了一张嫩绿的生菜递到洛宁唇边,“快尝尝!”   山上的秋夜寒凉的漫长,洛宁咀嚼着炙烤香嫩的鹿肉,看着炙热燃烧的篝火,从里到外都觉得暖暖的。   许是鹿肉的香辣十里飘香,她们这堆篝火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洛宁看着来人,咀嚼的动作突然停了。   宋海珠亦是察觉到附近的人,旋即警惕起来。   “海珠姐姐,洛宁妹妹,原来是你们俩啊!”   贺欣然缓缓上前,有些不自然地向她俩行礼,尤其是对上洛宁的视线后,又是尴尬地笑着,随即视线又落在了那炙肉上,“上次是我的疏忽,平白冤枉了洛宁妹妹,都是我的错,还望洛宁妹妹莫要同我计较……”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只剩笑意停在脸上。   宋海珠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鹿肉,视线穿过火光紧紧地盯着贺欣然。   “无事,事情早就过去了,我也未放在心上。”   洛宁被人这样看着,也心下不顺畅,可是这毕竟是秋猎,且贺欣然也向自己低头了,再斤斤计较就显得小气。   此时,周围亦是聚集了许多人,还有些是宋海珠平日里交好的姑娘,宋海珠就大方地将炙肉分给她们,毕竟,据她所知,那日她们都没有为难洛宁,也只有那几个眼界高的罢了。   贺欣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遂不再看洛宁,而是注视着金黄飘香的自言自道,“不知这鹿肉是用何腌料烤制,到底是十里飘香。”   “这是人家的独门绝学,可不外传。你若想吃,便吃吧,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不过得等下一波了,厨子正在烤。”宋海珠漫不经心地说道。   当下,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大,众人渐渐忘记了方才道歉讨肉吃的人。洛宁喝了一点果酒,被宋海珠带着和周遭的小下娘子们玩起了双陆。   “五点!”当桌上的两个骰子都掷出了五,宋海珠笑得合不拢嘴,洛宁在一旁也替她高兴着。   “若是你输了,你就别想要独墨菊了。”与宋海珠对弈的小娘子周围的绿衣女子道。   “独墨菊?”洛宁听到这个名字头脑顿时清醒了几分,“此处有独墨菊?”   “啊?”玩双陆的小娘子被迫分心,抬头懵懵地望着洛宁。   “姐姐,你先别分心,快啊,等会海珠郡主就赢了,你看黑子都被她吃完了!啊!”   这边玩双陆正玩得火热,贺欣然见洛宁对独墨菊颇有兴趣,方才端着烤鹿肉过来,笑道,“这独墨菊是苍台山的一绝,毕竟在夜里会发光的花木难免稀罕。每逢重阳,都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只是独墨菊确实产量稀少,喜阴湿生长,这处靠近蜻蜓谷,洛宁妹妹可去碰碰运气,”   “是啊,独墨菊浑身漆黑,长在石头缝里,文人雅士喜其气节,医者珍其为举世瑰宝。我都想若是秋猎结束了去碰碰运气,移植一株栽到花园里呢。”又有人附和道。   “顺着猎场往东走个五里路,就能到蜻蜓谷了。”贺欣然指着方向道,“可等天明时候带着专门的匠人去采。不过毕竟是会发光的稀罕物,夜里去采也好。”   洛宁顿了顿,抬眸看向夜空中的皎月。银辉素染,伴随着满天火光,将周遭照得恍如白昼。   知韫哥哥生平最爱独墨菊,有次父亲花重金替他寻来一株,只可惜母亲不知怎地,见到独墨菊如同疯了一般,将之砸毁……   那日知韫哥哥默默将那残菊掩埋,他蹲在那里将近一个时辰,脊背佝偻,愣愣地注视着那处一言不发。洛宁就在他身边陪了他一个时辰,她知道母亲不喜欢,知韫哥哥就算再心疼,也不会说什么。   今日夜色清明,趁着她们还在玩着双陆,洛宁举着一只火把悄悄离去。   “咦,欣然姐姐,你怎么还不吃鹿肉啊?”有人注意到贺欣然端着叠子站在那里,颇为好奇。   “哦,还烫着呢!”   那人蹙眉不解,鹿肉分明是一刻前烤好的,怎么还是烫?不过她也未在意,继续和好友玩着双陆。   贺欣然远远望着那不起眼的火光,重重松了一口气,端着鹿肉进了帐篷里。   “给,你要的肉!我今日为了这口肉可算是低到了尘埃里了!”贺欣然闷闷道,手放到桌上紧紧攥起。   “欣然妹妹今日所受的气都是值得的。秋猎后,贺伯伯就能补领鸿卢寺右少卿一值。”王绘青垂眸看着那肉上的油脂,面色嫌憎,递给一旁的王荷菱,毕竟是她闻到香气要吃的。   贺欣然闻言顿时高兴不少,遂而又道,“她今晚指定回不来了,蜻蜓谷里都是那些绿眼睛的。我就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真信了蜻蜓谷有独墨菊,没想到她那种人竟然也喜欢独墨菊,真是玷污了独墨菊的声名。”   “但愿如你所言,若是成了,你们贺家自然会节节高升,等杨次辅晋升了,我父亲就是内阁的次辅,到时候有你们贺家的好!”王绘青笑着,面色更加得意。   听闻那日采集竹露后韩洛宁竟然真的在扶光院待了几个时辰,临走时春光满面。王绘青扯了扯唇角,究竟是映证了当初她的猜想,杨晟真明里暗里维护她,定然有不一般的关系。   贺欣然抬眼看着王绘青眉眼间的愠怒,心里五味杂陈。前不久,听闻郑府的宴会上,二皇子醉酒走错了房间,害得郑希迎失去了清白。从此,杨氏长子未来的宗妇的人选毫无质疑。不过她倒是做得滴水不漏,荥阳郑氏一族虽然气恼,但也无处申冤,总不能当场刮了二皇子吧。   好在二皇子生母身份卑微,郑氏硬是拿乔,才保住女儿二皇子妃的位置。下月,郑希迎便会出阁。   迎着月辉,洛宁举着火把也不觉得孤独。此处秋猎,苍台山上都是打点过的,应是不会有什么的,洛宁在心底默默安慰着自己。   就五里路,若是得了独墨菊,也算圆了知韫哥哥的念想了。夜晚众人大都在围火而聚吃着炙肉,防卫也不是很严密,洛宁走出去时也并未有人阻拦。   越往前走,洛宁明显感到山路越来越陡,溪水在月光的映衬下波光粼粼。不过似乎有些距离,洛宁拿着火把,蹲下身去,顺着大石下滑,落到那处溪水旁。   她抬眸回望,猎场的火光明明暗暗,洛宁扯下一节腰上的绿丝绦,系在了一旁的树杈上。虽然她生来对方向辨别较为敏感,但今日毕竟是夜里,凡事还是小心为妙。她从猎场出来时每隔一段路就用布条打个记号。   沿着小溪往下,地势越来越低。周围静谧非常,洛宁站在溪水旁,抬头仰望着天际,此处仍可见明月,还有点点的星子。四周的山壁此起彼伏,从底下抬头仰望,露出的星空倒真像一个蜻蜓。   此处约莫就是蜻蜓谷了吧,洛宁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方才来时,她沿着一块块大石而下,脚底的土地十分坚硬,却又草木稀疏。应是符合独墨菊生长的环境的,现下只要观察此处有无会发光的草木即可。   洛宁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听着耳边火把滋滋燃烧的声音,她又继续向前走去。   冷风从山上吹来,跳动的火把最终是灭了,洛宁心中惊愕,突然顿住脚步。她叹了口气,抬头仰望着明月。   正欲从怀中拿出火折子,余光却扫见不远处的山壁上似乎有东西隐隐发亮。洛宁心下惊喜,重新点燃了火把,向那处而去。   火把的照射下,洛宁看清了这是一处凹进去的山缝,约莫头顶九尺高的地方,有处闪着幽蓝的光晕。   洛宁举着火把,伸手去拉扯山壁上的藤蔓,只要顺着藤蔓,就能采到那独墨菊,最好连根拔起,回去栽到花盆里。   她将火把插到山缝儿里,抓着藤蔓就开始向上攀藤。离幽蓝光晕越来越近,洛宁才看清了那备受追捧的独墨菊。这花如同碗口大小,花缘是针尖状,越往芯处花瓣逐渐变大,最里却又恢复成细小的瓣状。和当年在知韫哥哥身旁见到的别无二致。   洛宁唇角轻扬,顺着低处的茎从岩石缝里将之一点点拔起。直到将那根茎握在手里,洛宁才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心底的兴奋和悸动。不过花木不能脱土太久,现在她要快速赶回去,将独墨菊种下。   正顺着藤蔓下去,洛宁身子一僵,旋即尖叫起来!   昏黄的光晕周围,她竟然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双双发着绿光的眼睛!   碍于火光,那些东西围着山壁徘徊。更坏的是,她所处的山体是凹陷进去夹缝儿,相当于三面环山,唯一的出路前还堵着一群绿眼睛的不知道是狼还是狗的东西。   洛宁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余光瞅见火把越来越弱,情急中,她眼眶蕴泪,摸出怀中的火折子,对着那些畜生。只要有火光,那些畜生就不敢靠近。   近处传来一声野性十足的狼嚎声,那些东西见光晕微弱,开始驱步靠近。洛宁后脊一阵发凉,面色惨白,情急中只能顺着藤蔓继续向上爬。   她不明白,为何猎场周围会有狼!难道不怕威胁到五里外的那些达官贵人吗?   火把到底还是熄灭了,底下那些绿眼睛的已经极不耐烦,更是有几只胆大的直接冲向山去,试图在底下跳跃。   洛宁眼前一黑,慌乱中,又顺着藤蔓向下到了能够到火把的地方,拿出火折子将那光点亮。然而,视线重新复明时那只狼已经平地起跳,露出血口獠牙扑向洛宁。   “救命……啊!”   洛宁眼眶湿润,重重喘息着,紧紧抓着藤蔓。往下一瞥发现那只通体发灰的狼正咬着她垂下的裙摆死死不放。洛宁惊慌失措闭起眼睛地用力一踢,只听见底下传来的重重摔地的狼嚎声。   同时落地的还有她的一半裙摆,方才那狼摔下去前伸着爪子用力乱抓,嫣红的血液正顺着洛宁的小腿悄悄蔓延。只是她太紧张心神都紧绷着,故而未曾注意到腿上的伤痕。   血腥气仿佛是催化的灵药,将周围绿眼睛的狼刺激的更加兴奋疯狂,一个接一个的跃起扑来。   “嚎~”   兴奋的狼嚎声穿透夜幕,洛宁睁大眼眸,死死对上那靠近的灰狼的绿眼睛。心哐哐乱跳,她韩洛宁,今晚难道真的要葬身狼腹吗?   眼见着那群狼又要靠近,她才想起来应该要往上爬一些。然而此时,紧张中手里的独墨菊突然掉了下去,洛宁乍然惊呼,俯身向空中乱抓。   “不!”   正当她动作间,周围的狼缓缓逼近,眼见着那油绿绿的眼睛离她越来越近,洛宁急忙闭上眼睛,抬手格挡在面部。   刹那间,数只羽箭破空而来,狼嚎声此起彼伏。   洛宁睁开眼眸,呆呆地望着掉落在底下发着幽蓝光晕的独墨菊,对周围的一切似乎并不在意,包括方才她险些因此花而命丧黄泉。   “你是不要命了吗?”熟悉的声音自下方传来,加杂着愠怒和斥责。洛宁看着那张熟悉脸,忍受许久的恐惧尽数喷涌!一时间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旋即不知怎的,她突然松了藤蔓,直直朝下落去。   杨晟真无奈的叹息一声,急忙顺势接住了她。感受到久违的温暖,洛宁缩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一边哭泣一边将脸埋到了他的怀中。   杨晟真身型滞住,愣了片刻后,轻抬广袖,默默将洛宁小腿处裸露的肌肤向里遮掩。 第23章 二表兄的秘密   知道她此时余惊未了, 杨晟真抱着她快步离开了此地。   余光瞥见周遭沾满狼血的地面,杨晟真的视线又落回怀中只露出乌发的少女身上。将要脱口而出的斥责却又噎了回去,遂而温声道, “莫怕,此处已经是安全的了。”   怀中的女子闻言更是哭得更加可怜,嚎啕泣泪。感受到身前被涕泪濡湿的衣襟, 杨晟真抿着薄唇蹙眉不语。   月光早已躲进云层,夜色沉沉, 除了对面的火把,周围皆是黑漆漆的一片。   洛宁缩在他怀中痛哭流涕, 纤细的小臂紧紧环着他的脖颈。只有在此时此刻, 才能肆无忌惮地将他暂且当成知韫哥哥吧!   “公子, 方才宋世子去蝴蝶谷南处找人了, 我们是否就在此地等着他。”墨七上前询问道。   感觉到脖颈的小手似乎紧了紧, 杨晟真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注视着怀中久久不肯抬头的女子, 硬是将心底里那股微愠压了下去,甚至全然忽视。   “带上弓箭, 留下几人在此等候与宋珏汇合, 其余人随我回猎场行宫。”温凉的声音干脆利落,墨七指挥着人开始行动。   毕竟是随圣驾出行,到底也不好闹出太大的动静。   听着周遭缭乱的哒哒马蹄声,洛宁猛然想起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来蜻蜓谷的目的!   她微微露出半边脸,眼眶发红,杏眸含泪,劫后余生般有气无力地颤着娇音, “二,二表兄, 别走!”   “二表兄,我的独墨菊还在那儿……”   洛宁将小巧瘦削的下巴埋到他怀中,娇躯轻颤,委屈不已。   杨晟真回头望向方才那内凹的山壁,视线渐渐落到底下的一抹幽蓝上,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很好,到现在她还想着一只没用的菊花。甚至于为了这菊花不惜丢了自己的性命,她的聪明劲儿又用到了什么地方!   “若想要,你便自己去拿。你可知,方才若是我没有及时赶到,你早已成了狼群的腹中之物。”   杨晟真垂下视线,漆黑深沉的目光落进了洛宁的泪眸里。   洛宁心下剧烈跳动,她知道,杨晟真这回是动怒了。不过她还是想试一试,既然他肯出来救她,说明他心里也不是全然没有自己的。   “二,二表兄。我,我腿软。走不了路。”洛宁有气无力地说着,泪珠连忙跟着滚落,最后还是滑进了他的衣衫上……   “对不起,我又惹,惹得二表兄不快了。我怎会这般没用,我就是听她们说独墨菊举世罕见,夜间发亮,最适合文人雅士,我想着二表兄既是君子,君子当配独墨菊……唔呜呜,都怪我,我真是没用,总是给二表兄添麻烦!”   她声音哽咽,说着说着最后还连声咳嗽。   “你是为了我才来此处采独墨菊?”杨晟真轻抬指尖划去她面上的泪珠,似乎在思量她这句话的含义。   良久,沉重疏离地声音自上方传来。   “为什么?”   “唔……二表兄在洛宁心中是像独墨菊那般,荧光照夜,虽生石壁,却自有傲骨,洛宁喜欢独墨菊……”   洛宁说罢又迅速将脸埋到他的怀里,暗暗咬着唇瓣,她实在是编不下去了。她方才真是昧着良心说了这么多,现心中羞愧,竟然越发觉得内疚。   杨晟真并未言语,只是抱着她又折返回去,弯身将拿独墨菊捡起,重新放到了她的手中。   “独墨菊既然是表妹冒着生命危险才采到的,子明受之有愧,还望表妹自行留存。”   由于握着独墨菊,洛宁只能将手臂从他的脖子上撤下,然后紧紧倚着他温热的胸膛。   “对了,二表兄是怎么知道我来了这里的?”洛宁抬着水汪汪的眼眸看向他,心中有些发虚,同时又莫名庆幸。   “是海珠,她发现你不见之后惊慌失措,情急之中来找了我。”   洛宁咬着唇瓣,垂下眼眸静默不语。倚在他怀中听着一下一下跳动的十分平稳的心跳声,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前不久宋海珠还因为天香楼的事恼怒他,甚至刻意排挤他,现下他和宋珏都来了,难以想象,宋海珠为了她舍下了多大的面子。   洛宁看着手中的独墨菊,又望向他,“其实海珠姐姐挺好的,为人厚道讲义气,虽然有时行事冲动了些,可是没有恶意的。”   “我知道。故而我从未放在心里。”   从未放在心里吗?   洛宁分不清此刻自己心中是失望还是窃喜,只是有些酸酸涩涩的。   她顿了顿,思量良久道,“二表兄,对不起,我又给你惹麻烦了,还得劳烦你来此处寻我。”   “确实麻烦。不过还有宋珏。方才他也同我一起出来寻人。”   “……”洛宁扯了扯唇角,眸光晦暗,方才她只是客气了下,没想到杨晟真是真的认为她是麻烦,那刚刚她以为的他待自己有所不同不就是笑话吗。其实还是因为是宋海珠说的,所以他才来此地。   “对不起,从今往后洛宁再也不会给二表兄添麻烦了。”说罢迅速将脸埋进他的怀中。   杨晟真抱着她向前走,将要靠近队伍时,忽地发觉怀中传来一阵一阵微弱的啜泣声。   记得上次因为打翻了杯子,她就惊慌失措的乱了规矩自责不已。方才因为恼怒她自作主张不将性命当回事,故而语气重了些……她心思细腻,定然又开始多想了。   杨晟真正思量着如何挽回一些场面,刹那间心口猛地一绞,他顿住脚步,压低眼帘紧紧注视着几步远的马匹,微微俯身缓着气。   “你……试着踩上马蹬上去。”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沉重,洛宁顿时止住了哽咽啜泣声。   抬眸时发现他面色凝重,额前隐约还有些许细汗。洛宁抿了抿唇,识相的顺着他的力道爬上马去。   看着他略微有些蹒跚的步伐,洛宁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关心一下。   “二,二表兄,你还好吧?”   不会是因为方才抱了她一会就虚成这般模样吧。正常男子向来都是身强力壮,孔武有力的。二表兄是文人,方才她抱着他的脖颈时顺带摸了一下他肩膀,也没有很孱弱啊,又怎会如此?还是他身有隐疾,不太能使得上劲儿?   洛宁不觉间红唇微张,思量着到底是各种原因导致杨晟真虚成这样。   “韩姑娘?坐稳了吗?要走了!”被身前牵马的侍卫唤着,洛宁陡然回神。   这次并未行她之前来的那条路,洛宁也不去特意观察。方才她又想出了一个缘由,也是最可能的,便是二表兄受伤了。   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左腿,这才想起爬在藤蔓上时被狼划伤了,所以杨晟真要她下来去拿独墨菊时她说的腿软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原因便是疼的。   视线微微凝滞,落到左腿上那并不属于自己的黑色布料上去。她侧眸,稍稍惊愕,竟然不知自己身上何时披了一件黑色斗篷!   听着错杂的马蹄声,洛宁坐在马上朝前望去,那到白色的身影在漆黑在昏黄映衬下依旧十分明显。   夜风吹拂,他俯身轻咳,在夜幕中勾勒出苍劲瘦弱的背影。   洛宁叹了一口气,竟然觉得,他虽严厉,甚至有些时候还有些虚伪,但是对她到底是心软的。若是她再尽几分力,这些心软会不会变得更加绵密,绵密到能够助她得偿所愿。   一行人最终还是不动声色的回到了猎场,杨晟真着人送洛宁回了别苑。其实说是别苑,不过是将行宫的一座院子分成几处给那些官员家眷住罢了。碍于梁王妃和杨氏关系密切,内廷划分院子时将梁王和杨氏的划得极近。杨氏的隔壁便是梁王。   洛宁是和宋海珠住一处的。到了行宫别苑,她仍和宋海珠住在隔壁。   还未进去,便见宋海珠在门前急得来回踱步。腿上虽疼,但心里却不怕了,还是能使得上劲儿的。方才杨晟真沉着脸色问她是否需要送到院子里去,洛宁也没有在折腾他。遂而自己走了回来。   “啧!洛宁,你可算回来了!”宋海珠看见洛宁,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她,满心激动却又刻意压低声音道。   迎着她的力道洛宁吃力地蹙眉,尽量避开被她接触到腿上的伤口,同时又尽力抱住她。   “你去哪里了?”宋海珠松开她,视线落到她手中的那抹幽蓝上,当即面色惊讶试探问道,“难道你去采这东西了?你去哪里采的?”   “蜻蜓谷。”   宋海珠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你也算从没来过苍台山,怎么会知道蜻蜓谷?谁这么会挑地方,蜻蜓谷四面峭壁,哪里会长什么独墨菊,你若是想要,直接跟我说便罢了,太医属在此地还是有块地专门栽培独墨菊用于皇家用药的。”   洛宁闻言旋即愣住,看着自己手上散发幽蓝的独墨菊,红着眼眶不可置信地看向宋海珠。   宋海珠见状,连忙叹了口气,看向洛宁,“洛宁,不是我生你的气,你知道夜里在这山上会发生什么吗?你又是一个弱女子,若是没人发现,你失足掉落悬崖或者被野兽啃食了去都没人知道。”   “我气你不同我商量,便自作主张往山旮旯里乱跑。我气你问都不问我就就轻信他人。”宋海珠敛眉,眼眶湿润,“韩洛宁,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带到这苍台山上的,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会有多难过,你知道吗?”   “对不起,海珠姐姐!”洛宁心下也不好受,她这时明白了,今晚在篝火旁,定然是贺欣然算计了她,毕竟是贺欣然告诉她应到哪里去采独墨菊的。   “都怪我不好,给你还有二表兄还有宋世子添麻烦了。”洛宁唇瓣微颤,眼眶里蕴满了泪意。   “得了,别说了。我不想听你道歉。回来了就好,赶紧洗漱洗漱吧,等明日我再替你收拾那几只妖魔鬼怪。”   宋海珠应是被伤了心。说完话后旋即转身进屋,合上了门。洛宁注视着她的方向,咬着唇瓣,温热地泪珠止不住顺着腮边的滚落。   良久,她进了自己的房间,依靠着门看着手里的独墨菊久久不语。经历了那么多,只要是有关知韫哥哥的事,她总是心神不宁。怀着对独墨菊的期待,今晚她轻而易举就相信了贺欣然的鬼话,至于后面遇到的狼,这其中有没有玄机那就更不好说了。   平复好心情后,洛宁打算就着灯光处理了一下腿上的伤痕,掀开斗篷,竟然发现她的半边裙子都扯掉了!白皙的小腿上有三道鲜红的爪痕,就这么裸露于空气中!   方才在那蜻蜓谷,那些可都是男人啊!她这样子,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了去,洛宁垂着头,颇为懊恼。既然身上搭了件披风,那便不知道杨晟真看了多少去,怎么能被他这般占了便宜!洛宁越想越气,倒药酒的时候手一抖,火辣的药酒尽数洒到伤口上,疼得她猛得倒吸一口凉气。   翌日,天朗气清,苍台山猎场依旧热闹非凡。洛宁跟着宋海珠坐在梁王府的顶篷前看着猎场上进展激烈的打马球活动。   此次参赛的全是男子,其中有几个洛宁是认得的,分别是杨氏三郎后宋海珠的兄长宋珏。她往右侧杨家的席位方向望去,不出意外的没有看到杨晟真。   洛宁蹙眉,越发觉得他是受伤了,那她身为得他照顾的表妹,怎么说也得去看望看望,顺便再博得他一些好感。   洛宁正思量着,冷不防地被一记眼刀扔来。对上杨嘉萱冷若冰霜的目光,洛宁迅速收回视线。杨氏的席位在梁王席位之下,杨嘉萱向来清高傲慢,自然会看不惯她越过自己的位置去。   “甭理她,她向来就是那幅性子罢了。只和自己投缘的人交流,她就算对我这个表姐,整日里也是一幅爱答不理的样子。其实比起旁人,她还算可以的。”   宋海珠在一旁嗑着瓜子,向洛宁解释着。   洛宁点了点了头,又继续看向前方。   “对了,你会打马球吗?若是你会,等下就好办了,还记得我昨晚和你说的收拾收拾那些妖魔鬼怪吗?”宋海珠神采奕奕地看向洛宁。   “啊?”洛宁其实打心底里想收拾那些人,但是她又不愿宋海珠因为自己,便断了和京城众多贵女交流的途径,毕竟宋海珠贵为宗室,以后要嫁的郎君还是这些贵女的哥哥或弟弟之类的亲人。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不会打马球,更不想耗费体力。至于骑马,以前知韫哥哥背着母亲带她学过些。   宋海珠似乎看透了她的窘迫,浅啜了一口温茶,“不会到马球也没关系,我教你。”   “我确实不会打马球。”洛宁神情有些忸怩,“海珠姐姐,其实也没关系的,昨晚想了想,我以后避着些她们就是了,真的不用强行替我出头的。”   “啊——”   宋海珠虽然视线落在洛宁身上,但是耳朵仍保留在对面的场地上,听到锣鼓一响,本场结束的吆喝时,她一把拉住洛宁,往场地拽。   其实今日打马球本就轮不到她上场的,平日里那些贵女们知道她习武,所以跟她玩过几次后渐渐失了兴趣,后来再打马球时众多小娘子都十分有默契的避开宋海珠。对此,她也不介意,毕竟整场比赛都打得毫无悬念,久而久之,有趣儿的也变得无趣儿了。   这边换好衣服的小娘子正满心欢喜地等着比赛,一看见不远处而来的红衣女子,以及她身后扭扭捏捏得韩洛宁,霎时脸色苍白。   王绘青不可置信地看着韩洛宁,正绑着绯红腕带的手顿了顿。   她不是应该,死在蜻蜓谷吗?死在那些野狼的腹中,永远都别回来才好呢!   立在一旁的贺欣然看到洛宁后瞳孔猛地一惊。旋即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眼刀,她迅速垂下眼眸。   “今日姐妹们热闹,我和洛宁还有姐妹们也好久没有打过马球了,不如大家尽兴尽兴,许柔,我替你们拿头筹可好?”   王绘青听到这句话时脸色愈发阴沉,许柔是蓝队的队长,她是红队的队长……宋海珠平日里和她看起来面上倒还过得去,今日却处处针对与她。明显是知道了贺欣然干的事,而贺欣然又一直是自己这边儿的。   王绘青紧紧攥紧指节,旋即走向前看着宋海珠和洛宁温笑道,“不是我们不同意,实际上人数已经够了,若是海珠妹妹想玩,不如等下一场?”   “许柔姐姐,我肚子疼。先撤了。”蓝队的一名少女捂着肚子急冲冲跑走了。   “哎呀,刚想起来,前几日染了风寒,若是吹风又吹病了可怎么办啊!”   蓝队一连走了两人,正好宋海珠和洛宁将这两个位置补全。   王绘青暗自白了许柔一眼,她和许柔向来不对付,可是谁也不服谁。故而形成了一种无形对抗的压力。   “等下你就跟着我,不会玩也没关系,跟着我还有蓝队的就知道了。你看,红队里有谁?其实她们就是报团取暖。至于贺欣然,她爹前不久因为新政的事直接从二品罢了,像以前王绘青根本不敢对她颐指气使的。”   “原来是这样。”洛宁心中压着愤怒,宋海珠这是在提醒她,如今的贺欣然不过是王绘青的一个附庸,那背后主谋也就不言而喻。   等真正上了场,洛宁看着周围聚集讨论的人,不由得有些怯场。天子皇后还有一众宫妃都在西侧的顶棚内。周围还有一大堆数不清的官员世家。   慌乱间,洛宁见梳着马尾高辫的宋海珠抓住缰绳,踩着马蹬,抬起月杖反身弯腰将对面传来的马球打了回去。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拖沓。   洛宁气力不足,她只能紧紧抓着缰绳,一手握着月杖。驱马跟着蓝队的其他小娘子。昨日右腿上的伤还未好透,现在她更不敢大幅度动作。   有宋海珠在,蓝队的气势越发汹涌,宋海珠策马逐着飞速滚动的马球,打算将它赶到方才落了自己一圈的洛宁身旁。让她也试试打马球的快乐。   洛宁会意,一手颤颤抓着缰绳,另一只手用力挥动月杖边跑边击打那马球。宋海珠在旁为她保驾护航。   就要将球击中时,洛宁心中欢喜。骑马的速度不觉更快了。   贺欣然此时恰巧在她身后,方才想将球拦下去,却被后面的宋海珠一月杖打掉了。此时宋海珠的视线紧紧凝滞在韩洛宁身上。贺欣然大致扫了一眼周身,找了个自认为还算前期的地方朝着洛宁所骑的枣红马腿上狠狠一拍。   球杆还未碰到马腿,宋海珠眼急手快的一杖将贺欣然的月杖打飞。一时间贺欣然尖呼一声,底下的白尾黑马抬起前蹄向空中剧烈嘶鸣。   贺欣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色苍白,缰绳一松滑下了马背。而后面朝地狠狠摔了下去。   一只马的嘶鸣引发了周遭马儿的惊慌,王绘青等人的马儿焦虑得来回乱跑。好巧不巧,坚硬的马蹄直直踩到了贺欣然的膝盖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尖锐到足以能划破长空的女子哀嚎声和周围如同决堤洪水般的议论声。   洛宁回头,看见了身后倒地抱腿痛呼的贺欣然,敛眉不语。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圣驾,待问明缘由后,圣人将此时全权交给奉命协理六宫的李贵妃处理。   太医在一旁帮着贺欣然正骨包扎,王绘青心中惴惴不安,但是面色上丝毫不慌乱,先是拿着帕子坐在昏死过去的贺欣然旁边默默啜泣着,而后又是向贺家人道歉。   “贺姑娘的腿骨应是折了,没有一年半载,是养不回来的。今后各位小娘子们还是谨慎些好。”   听到这个结果,宋海珠丝毫不意外,她冷冷觑着,心底里想着,这就是她的报应!   最后在场的小娘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今日的马球赛事停了而已。   宋海珠带着洛宁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坐着,沉声道,“你觉得方才贺欣然为何会那样?”   “马惊了,不是意外吗?”洛宁温吞的说着,她本以为,她没出手,贺欣然就自己因为马惊而摔了下去,断了腿,那就是天意了。毕竟,谁叫她心术不正,恶人自有天收。   “皇帝伯伯定然是看到了我那一杆子打飞了她的月杖,才导致她惊了马坠地。而后惊马长嘶引得王绘青的马乱跑,一蹄子踩到了她腿上。”   “所以,皇帝伯伯才会叫李贵妃来处理,毕竟她是出了名的和稀泥高手。绝对不会让王府和梁王府还有一众世族官员为难。”   “竟是这样?”洛宁垂下眼眸,随意拨弄着身前的草尖儿。   “洛宁,你是在同情贺欣然吗?”宋海珠察觉出她的走神,有些不舒坦,神色认真的打量着她,“如果我不挥出那一棍,今日断腿的就是你!你知不知道?贺欣然就是打算在你背后动手脚,我才对她略施小惩!她落得那样下场,完全是她咎由自取罪有应得。至于她若是知道是王绘青的马蹄踩将她的腿踩断的,你猜她又会怎么样?”   “贺欣然确实是她罪有应得,想起昨晚的事,我更是巴不得她遭报应。只是,圣人的处理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原来,绝对的权势面前,真相根本不重要,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听说贺家也曾是二品高官,后来因为新政才落得如此下场。”   “原来你是感慨新政啊!这就更说不得了,世间这么大,这些事谁有说得准呢?曾经我也以为新——”   “你躲在这说什么呢?快跟我回去,父亲有话问你!”宋珏板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宋海珠。   洛宁抬眸,正对上他深沉目光,似打量,厌恶,疑惑……洛宁心中一慌,迅速垂下眼帘。   中午回去时洛宁去了隔壁的院落寻杨晟真,今日一上午都没见到他,甚至昨日他还旧伤复发。然而去时却被告知杨晟真不在此处。   洛宁悻悻地回去了,她看着那两株已养在青瓷盆里的独墨菊,仔细思量着。独墨菊旁还摆着已经晾干的折叠整齐的披风。   今早宋海珠差人给她送了一盆独墨菊,现下正好有了两株。天色微暗,洛宁没有点蜡烛,两朵独墨菊的幽蓝光晕就将周围照的些许明亮。   她反复回想着昨日杨晟真问自己的“为什么?”,当她为了博得他的怜爱后,说了一大推不荤不素的话来,他非但没有反应,反而问她为什么?   他究竟想得到什么回答呢?还是在他眼里,她的那些小伎俩都是敬仰,所以他才不肯收下独墨菊,让她留着,还是一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   洛宁不解,今晚,她要再去试一试。   中午去的时候没人,又等了一下午,再野的人也该回来安寝了吧。洛宁如是想。她捧着今早宋海珠差人送来的独墨菊,拿着他的斗篷,再次敲起了他的门。   这次,门外竟然没有他的随身侍卫,敲门也未有人应声。洛宁有些失望,秀眉紧蹙,抱着独墨菊正欲转身。   恰在此时,里面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像是陶瓷粉碎声。   洛宁有些疑惑,她抬眸盯着格窗,鼓起勇气还是推门而入。此处是行宫别苑,不可能遭贼。那只有一种可能,杨晟真就在这里头!   “二表兄?”里面漆黑一片,只有她怀中捧着的独墨菊散发着幽蓝的光晕。洛宁轻声呼唤着,然而并未有人应声。   “二表兄,你在吗?我来给你送独墨菊和斗篷了。”   洛宁的视线朝前,走着走着,突然被人拽住了脚踝处。   “啊!”   整个人倾身倒地,独墨菊滚落在脚边,留下一地碎瓷。只有相对微亮的幽蓝在闪着光晕。她大声呼唤着,那处昨夜被狼爪伤,猛然被握住,又掀起一股火辣辣的疼。   她趴在地上,一手撑着身子试图起来,抬眸间见到眼前那物后又大声尖叫起来。   墨发散乱,看不清脸,还有染满鲜血的白衣。微蓝的光晕所照之处尽是蓝光,故而洛宁看到的也是蓝色的。   似乎找到了一些头绪,洛宁重重喘着粗气,意图拿起旁边的独墨菊借着光晕去探究方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滚!”   好像察觉了周围有旁人,躺在地上半倚着矮案的男子厉声呵斥。   洛明心中一惊,楞在那里。现下好了,独墨菊还没拿到手中,她听着声音,已经能十分明显地确定那是她的二表兄——杨晟真。   只是他为何会变成这幅鬼样子!   洛宁心中有些复杂,她从未见过杨晟真如此暴怒失态的模样,在人前,他似乎都是一副霁月光风,恭检自若的模样。   只是今日被她看到了如此狼狈的模样,那他以后还怎么在外人面前营造他那幅清冷矜贵?   洛宁倒吸一口凉气,忍着腿上的刺痛,颤颤巍巍地想起身,结果一个趔趄没站稳,猛然跌下。   好在情急间扶住了什么东西,支撑着她缓缓起身。洛宁正欲抽回手时,隐约觉得不那么对劲,怎么那东西有轮有廓有温度,还有些微晃地戳着她的手心儿。   正思量间,底下喘息的人猛然起身,一把掐住她的脖颈,昏暗中二人双眸对视。   “二,二表兄,是,是我,我是洛宁。”她重重喘息着,伸手紧紧扣着他僵硬有力的指节。   方才那人似乎恢复了一些理智,但是旋即掐着她脖颈的手更加用力。那声音似兴奋,似恼怒,“我给过你机会,可你偏偏不知死活,知道了不该知道了,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洛宁不解。   另一直手下依旧温热滑腻,借着幽蓝光晕,洛宁似乎看到了具体的位置。   怎么总是直.挺.挺的?   旋即,她骤然惊愕,领上的窒息感加重了面色的通红,如同碰到洪水凶兽,洛宁猛地抽回手去。   现在她明白了,她不该知道什么了。 第24章 疯批表哥   感受到脖颈地力道紧了紧, 洛宁面色痛苦,红唇张合着去汲取来之不易的微弱空气。   “二,二表兄……”洛宁杏眸含泪, 她竟然想不到,来一次苍台山,竟然快死了两回。上次若不是杨晟真救她, 她早已葬身狼腹。他救了自己,难道真得舍得杀了自己吗?   独墨菊散发着弱弱的幽蓝, 昏暗中那幽蓝的光晕似乎随着她的心跳不停闪动。此时二人正于地上一坐一跪,气息相抵。   对面的人冰冷的指节依旧威胁着她, 随着脖颈指节的紧绷, 洛宁抬眼看进他漆黑幽暗的瞳孔, 艰难喘息, “二表兄, 不是问我为何, 为何要采独墨菊吗?”   杨晟真闻言,垂眸余光扫过那闪着幽蓝光晕的东西。   “二表兄要洛宁去死, 洛宁, 洛宁心甘情愿。唔……只怕是洛宁死不瞑目,还有几句话想说与二表兄听。”   此言一出,脖颈的力道果然有片刻松动,洛宁趁机大口大口的呼着气。   洛宁听着自己急速的心跳,视线落到他身后小案前的梅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惊惧, “洛宁采独墨菊,原是想讨, 讨好二表兄。”   混乱如麻的啃噬又一阵一阵绞上心头,杨晟真垂首轻轻喘息。因而并未注意到手中禁锢的女子正在缓缓向他靠近。   “二表兄可知,洛宁心悦二表兄!”旋即,她向前一把环上他的脖颈,轻柔的唇瓣贴向那寸微凉的柔软。   心口的绞痛还未得到缓解,唇角的温热随即蔓延开来,杨晟真眸光微滞,一时意识散乱如麻。   不轻不重的喘息在耳畔缠绵着,洛宁闭上眼眸,贴着他的唇角轻轻喘气,“洛宁……唔……知道二表兄此刻难受,若能与二表兄春风一度,洛宁就算是死也是值得的。”   脖颈上的指节近乎虚设,而后慢慢垂落到身侧。迷茫间,洛宁带着他的身子向后倾斜。她心跳加速,此刻二人唇瓣相贴,她不敢睁眼。约莫着当下正是最好时机,穿过他的墨发正欲抬手拿那梅瓶。   谁知杨晟真的身子似无力了般,直直后仰半躺在小案上去,耳边顺时响起砰呲的瓷瓶碎裂声。   旁边的刺激骤然将他惊醒,杨晟真恢复了些许神智,视线重新汇聚,落在近前女子的微微有些湿意额发上。   眼底腾起一股无名怒火,他向后撑起身子,另一只手用力将她推开。   力道带得洛宁向后倒去,顿时跌在了地上的碎瓷上去。锋锐的瓷片割开指腹,鲜红的血液无声蔓延。   听到方才的碎瓷声时,洛宁秀眉紧蹙,欲哭无泪,她知道,自己最后的机会也没了。难道她今夜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二,二表兄,我……”洛宁肩膀轻颤,看着居高临下冷冷注视着他的男人,眼眶中的洪水终究是越过了堤坝,顺着她瘦削的下颌蜿蜒直流。   那人依旧一言不发,冷觑向她。洛宁唇瓣颤抖,泣不成声,“二表兄,我死之后,能否将我葬在扶光院的银杏树下,这样洛宁也能一直陪在二表兄身边。”   她泪眸点点,神情悲怆,似乎真的想到身死之后的处境。随着那棵银杏树春华秋实,落泥护花。   眼底闪过一丝幽蓝的光晕,杨晟真垂眸兀自思量。刹那间,眼见着那尖锐的青瓷即将割裂她满是红痕的脖颈时,杨晟真俯身上前,一把将碎瓷夺过。   泪珠凝滞在脸上,洛宁微愣片刻,而后迅速抱着他悲嚎痛哭。   杨晟真垂眸注视着那片碎瓷,复而向后退开一步避开她的怀抱。   “趁着我尚未改变主意,你走吧。”杨晟真冷声道,“若是今日之事被第三个人知道……”   “不会的,我绝不会把二表兄身上的异样告诉其他人的。”洛宁声音哽咽,但是为了求生她几乎急忙回答。   “你……”看着她这幅劫后余生又愚蠢至极的模样,杨晟真更是心中塞闷。   不过洛宁还是想到另一方面,万一还有别人知道,若是那人乱传了出去,杨晟真会不会误以为是她干的?   “等,等等,二表兄,此事可曾有旁人知道,若是旁人——”洛宁试探性问道。   “只你一人。”他沉声打断她的话。   “……”   洛宁此刻真是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方才她又冒着濒死的风险去赌,赌杨晟真既然接二连三对她心软了,那定然不会白白见她自裁。且她拿得还是最大最钝的瓷片……   洛宁深吸了一口气,胡乱挣扎着起身,视线却不得不落在他身下那张牙舞爪之处,她想起不久前无意触碰到的地方,薄红从耳根爬到了脖颈,弱声建议道,“二表兄,不如洛宁去帮你请个大夫吧?”   刚说罢她便感觉头顶有道冷厉的目光飞射而来。一时间,洛宁不由得垂眸快步走向门口,而后迅速推门离去。   杨晟真注视着那道随着关门而逐渐消失不失的身影,俯身抬手扶额。方才他大概是昏了头吧,竟然放过了她。   幽蓝的光晕探进他的眼底,杨晟真忍着心口一阵高过一阵的绞痛,平稳身形重新盘腿坐于地上。过去他也曾遍寻名医。直到后来,才明白是因自己早产体弱,常年喝的药中有几味相冲,随着他的年龄增长每隔一段时间便如烈火焚身,心房绞痛,以至于神志不清,严重了更会危及性命。   昨夜他服过药,才将心中的狂欲暂时压下,今日一整天都在散药,然而一有动静,身下还是不由自主的起势。   额间细汗浸出,杨晟真垂眸看着已经恢复的那处静默不语。就算是最初被韩氏算计,他那时因为老师的事心中烦乱,掐着她的脖颈时突然理智清明,觉她无辜,遂而放过了她。   他抬手摸向唇角,漆黑的眼眸愈发深沉。随后静谧的房中却乍然传出一阵冷笑,不过是个一表三千里的庶出表妹,也敢对他痴心妄想,真是白日做梦!   趁着他意识不清蓦然行非礼之事,那方才他就真不该心软!   洛宁回去心有余悸,她深深喘着气,而后,从铜镜里看到自己那满是红痕的脖颈,她秀眉紧蹙,劫后余生的轻抚心口。   有谁知道,那看起来温润如玉的一个君子,又怎会是这般道貌岸然,阴晴不定的疯子!她俯身从架子上的盆中撩着水,也不顾手上被碎瓷扎开的口子,只是着魔般冲洗着自己的唇瓣。   水珠四处飞溅,洛宁几乎将唇角都揉肿了,她无力地跌坐到地上,低声啜泣。   她和知韫哥哥订婚将近两年,又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却是规规矩矩。情之悸动时知韫哥哥也不过是轻轻吻着她的额头。   今日为了活命,她竟然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初吻,说着那些昧着良心的话。洛宁抱膝而坐,将自己缩成一团。她有些后悔了,从今日的情况来看,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碍于保命要紧,反正杨晟真这人,她再也不敢去肖想了。一但驾驭不好,就会如今日这般,险些命丧黄泉。   只是她今日又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嘴上说着心悦于他,想要与他春风一度,甘愿为他去死。这种话都说出口了,若是明日见了他,避之不及,那不就是打自己的脸吗?且会不会被他报复还另有一说。   洛宁急得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连两天寝食难安,唇瓣内壁上都起了个火泡。   自那日贺欣然受伤之后,王绘青也老实了许多,只要不去想与杨晟真有关的事,日子过得还是比较安稳的。   “咦,洛宁,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夜里未休息好吗?”宋海珠的目光朝她看来。洛宁不自然的抬手触及脖颈,轻提藕荷色立领长衫,发觉宋海珠未看出异样,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哦,还好。可能是突然来了这不太习惯吧。”洛宁不愿回答她自己心中忧虑,毕竟于宋海珠而言,她那表兄也不至于龌龊到那种地步。   好在前方传来一阵喧闹声,洛宁抬眸望去,对宋海珠说,“海珠姐姐,那边怎么了,我们去看看吧。”   “这分明是我射中的兔子,你若是想要,直接和我说便是了,缘何趁我不在,直接将兔子带走?黄灏钦,你空有一身文人皮,却做得这般偷鸡摸狗的事!”   宋海珠和洛宁赶到时,便见着位锦衣华服手持弓箭的高大青年怒气冲冲地瞪着身前的绿色道袍男子。那男子闻言只是轻轻正了正头上的四方平定巾,又继续俯身蹲下拿着纱布给那红眼睛的白兔包扎伤口,对身前那人的呵斥置之不理。   “你!大家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个老顽固,你丢的起这人,我程恩可丢不起这人!哼!你既然想要给你就是了。”那唤程恩的男子眼看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一怒之下转身离去,若是再计较,倒显得他一个将军府的青年才俊和这个老鳏夫过不去!到时候丢得还是将军府的面子!   周围的人见程小将军走了,纷纷靠近黄灏钦,半是好奇半是劝解,“黄大人,这只兔子有什么奇特之处吗?怎么你这素来不爱争执的人竟然和脾气火爆的程小将军冲撞上了。”   洛宁方才只当时热闹看,骤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黄大人,她顿时回想起来。姑母给杨嘉雨订下的人,就是黄大人! 第25章 怕他   洛宁微微抬眸, 不着痕迹打量着前方那蹲在地上俯身给白兔包扎伤口的青衣男子。   他身形消瘦,纵然是穿着宽大的道袍却也显得十分单薄,听闻有人问起这只兔子, 他才抬起眼眸,唇角含笑,“只是小女养得一只普通兔子罢了, 一时贪玩跑去,被程小将军误伤。”   “啊?”周围人神情诧异, 黄大人这样不是白白挨了程小将军的骂吗?他又神色复杂地看向那兔子,身形笨重, 四肢矮短, 通体雪白, 怎么看怎么也不像那劲瘦矫健的野兔!   “黄大人真是好脾性!”   “程小将军脾气火爆, 黄大人若是与之争执, 也吵不赢啊!”   周围的人见没了热闹可看, 又迅速离去。洛宁蹙眉盯着那抱着兔子正欲起身的男子,心中替杨嘉雨捏了一把汗。   高瘦有余, 气力不足, 虽然生得儒雅温和,可到底还是有一个女儿。况且,也不知他对发妻是何情分!杨嘉雨这样的好姑娘,可不能白白给人当了填房!   她虽然这样认为的,可转念一想今时不同往日。昨日因为自己的疏忽,撞破了杨晟真的秘密,这回她是真的自身难保了, 又怎么能帮得了杨嘉雨?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失落,洛宁的视线渐渐凝滞在方才那青衣男子身上。   “诶?洛宁, 你怎么一直看着黄大人啊?莫非你看上他了?”耳畔传来宋海珠打趣的声音,她甚至特意将“他”字语气加长。   “二表兄?你怎么在这儿?”   洛宁方才在走神中,并未听见宋海珠的话。只是后一句的二表兄却是突然将她从思绪的海洋里惊醒。   洛宁闻言愕然回神,这回看清了近旁一身白衣身形高挺的男子。只是他正和宋珏说着话,似乎并未听见宋海珠唤她。洛宁这才敢轻抚胸口喘了喘气。   “宋姐姐,你别胡说,我方才只是在看那只兔子罢了,不是听见有人说那是野兔吗?我还未见过野兔呢。”   洛宁敛着眉抬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语气稍稍有些埋怨。   “原是这样,不过我方才听他们说黄大人怀里抱的是养的家兔,不是野兔,不知因何被程小将军误会了。”   趁着杨晟真并未留意二人,洛宁想拉着宋海珠去往别处,不料还未开口宋海珠便带着洛宁向那二人靠近。   洛宁腿脚发软,心中惊怕,但是已经被抵到刀口上了,若是她临阵脱逃,杨晟真发觉后或许她会死的更惨。   “二表兄,多谢你上次救了洛宁,我和洛宁还未找到机会谢你呢。”   宋海珠终究是拉着洛宁站到了杨晟真和宋珏身旁。洛宁心口跳得厉害,又怕因方才拉扯将衣襟弄散,不自然地含身拽了拽领口。   “来,洛宁,二表兄虽然有时候也讨厌,但是找他办事还是挺有用的。都在杨府,往后若是能有二表兄照拂你,我也能放心很多。”   闻言,洛宁秀眉紧蹙,咬着唇默然不语,她从没见过能把心里话说得这么直白的,直白到她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海珠,你若是不会说话便不说,杨府难道还能亏待了客人不成!”宋珏看她这幅没教养的样子,当下沉声怒斥着。   “呵!我又没跟你说话,那天我找的是二表兄,你自己非要跟去,又不是我让你去的。哼,别以为这样我就会领你的情,昨日若不是你告状,父亲怎么会罚我抄经书,宋珏,你个虚伪小人!”   “洛宁,你怎么,哎,你脖子怎么红了?”见洛宁依旧在垂眸理着衣领,宋海珠余光一扫瞥见了她脖颈上的红痕。   一时间,其余两人也目光也不约而同的落在洛宁身上。   当下洛宁心中更为慌乱,抬眸间却又对上杨晟真那不知是何意味的视线。袖中的指节紧紧揪着衣衫,洛宁只得状若惊讶的摸了摸脖颈,唇角硬是扯出一丝笑来,“昨夜梦,梦魇了,被床幔缠上了脖颈。”   宋珏闻言旋即抬眸扫向她的脖颈,藕荷色立领长衫几乎将脖颈尽数遮掩,就连那蝶恋花子母扣都盘的整整齐齐。   被三人一齐打量着,洛宁既羞赧又害怕,瞬时抬起略微湿润的眼眸看向杨晟真。   “多谢二表兄的救命之恩,洛宁无以为报,若是,若是二表兄有何需要,洛宁甘愿赴汤——”   “别,洛宁,是我找他来的,要是欠人情那也是我欠他的,等赶明儿我寻些古迹孤本赠给他得了。不是我笑话你,你一个弱女子,哪里用的着对他赴汤蹈火!”宋海珠轻笑着,眼底闪着丝促狭的光芒。   洛宁垂眸紧闭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俯身朝杨晟真那处行礼,“洛宁多谢二表兄和宋世子。”   宋海珠迅速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宋珏,随后满不在乎轻哼了一声。这次却没有再阻止洛宁行礼。不论是谁,只要能救下洛宁就好。若是那晚杨晟真没有找到她,那才真是最为可怕。   “举手之劳而已,表妹无需多礼。”他语气清淡,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完全不像昨日那般红了眼想要掐死她的疯子。   洛宁战战兢兢地对上他的眼眸,她努力想克服自己心中的恐惧,毕竟是在他面前。可是无论面上怎么冷静,手心儿始终是汗津津的,衣衫下的腿也颤抖哆嗦不停。   “表妹若是梦魇,睡前燃上安神香可缓解症状。若是需要,晚些时候我让砚池送些与你。”   端得是一幅恭检自若,心怀宽广的杨二公子的形象,可是这回洛宁确是听得毛骨悚然。什么梦魇,什么红痕,还有那哪门子的安神香?别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吗?她总觉得杨晟真似乎话中有话,甚至闭着眼都能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可是再抬眸时,他眼底早已是一片清明,甚至愈发亲和温顺。   “多,多谢。”洛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宋海珠一起离开的,她现在脑海中只剩杨晟真临走前说的安神香的事。   洛宁躺在床上正思量着对策,冷不防的门外响起了宋海珠的声音。   “洛宁,你在吗?我去太医那里拿了些珍珠霜。”   宋海珠抱着些瓶瓶罐罐就来了,见她还要伸手解开自己的脖颈上的盘扣看勒痕,洛宁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真的没有什么事,海珠姐姐,你放心,我会抹药的。”   若是衣领解开,脖颈上的指痕便会一览无余,到时候任谁见了那些明显的掐痕会相信那是勒痕?   “那行,等你自己抹吧,只是你怎么会梦魇呢?我记得你在王府的时候可没有梦魇过?”宋海珠兀自思量着,又起身环视了一圈,“是不是这屋子里有阴气啊?要不我给你换间房子?”   洛宁深深吸了一口气,都怪她随意胡诌了一句梦魇,现下又要宋海珠替她操心了。真是一句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织补。   “多谢海珠姐姐,不是快回去了吗?不碍事的,我自幼就有些这毛病,有时睡觉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在醒着,可是身子却怎么也动不了,这次估计是吓着了胡乱抓扯到床幔将自己勒着了。”   “竟还有这种说法?我只听别人说过那种梦魇好像叫鬼压床,兴许是太累了。也是,近些日子以来我也发现你不爱动,昨日打了马球,估计消耗了你太多力气。都怪我考虑不周……”   “海珠姐姐不必自责。天地良心,海珠姐姐待我是一等一的好,洛宁感激还来不及呢!”洛宁连忙拉着她的胳膊轻笑。   “你呀你!真是一张会哄人的小嘴!”宋海珠抬手轻轻捏着她柔软的腮肉,欢笑不已。   另一边,宋珏和杨晟真二人相对而坐,互执棋子。   “殿下的病如何了?”杨晟真凝视着棋盘,沉声问道。   “还能如何呢?不过是老样子。你看此次秋猎圣人携一众宫妃皇子,却唯独没有带太子。”   宋珏摩挲着手中的白子,注视着棋盘,接着又眯起眼眸抬眸看向他,“你不觉得今日你府上那表姑娘很奇怪吗?”   话题陡然一转,杨晟真错愕地抬起眼眸与它对视上,“汝安何处见得?”   “她左侧颈下三分的痕迹约两指宽,右侧偏前方却痕迹加重,且宽度明显小于左侧。这绝不像是梦魇时被床幔缠绕所致。若是缠绕,那勒痕应是均匀明显的。她这,看着倒像……”   “掐痕!”杨晟真抬手撤下他一颗白子,面无表情道。   “确实是这样,近来海珠总和她在一处,我总觉得,海珠自从遇见你家那表姑娘,行事不妥愈发肆无忌惮。”宋珏想起昨日宋海珠挑出的事,敛眉闷声道。   “汝安是何意思?”   “我也不是刻意针对她,只是凭我在刑部的直觉,总是觉得她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她身份低微,极有可能惹到此处的贵人,亦或是沦为贵人的玩物。与其败坏声名,不如提前解决了,还省的带坏了海珠。”眼见着接连又失了几子,宋珏神色愈发凝重。   “汝安放心,我会好生管教她的,若是如你所说,我不会轻易放过她。”他垂眸看向手中的黑子,沉声道,“只是海珠的性子,确实也该管管了,不然以后易遭人算计。”   “她啊!我若是管得了,她还敢对我蹬鼻子上脸吗?像她那样无法无天的性子,有哪个人能受得了她?原本幼时得知母亲给我生了个小妹,看她的脸圆嘟嘟的,还会朝我笑。那时是真的疼爱她,甚至还想过以后让你来照顾海珠。后来她越长越歪,自从那次被她狠狠损了颜面,且她还不知错,愈发得胡搅蛮缠。我见她就来气。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顾姑娘与你最为般配。”   “行了行了,不过随意的手谈,你至于这么赶尽杀绝吗?”   宋珏突然起身,看着满盘皆输的棋局郁闷不已。 第26章 侍妾   天色渐晚, 洛宁等得愈发焦急,她也不敢轻易出去,万一杨晟真等会儿派人找不到她又该如何是好?   不过见他今日那幅云淡风轻的神情, 若不是提起了安神香,洛宁真的就以为他肯放过自己了。如今倒好了,莫不是他一觉醒来改了主意?   洛宁秀眉紧蹙, 神色悻悻地趴在小案上,把玩着宋海珠带过来的珍珠霜。事到如今, 对她来说京城里的一切都恍如隔世。幸好结识了宋海珠、杨嘉雨这些真心待她的人,甚至还有穆大夫……短短的一瞬, 洛宁已经想了太多太多。   她起身走向梳妆台, 注视着镜中红颜明亮坚定的漆黑眼眸, 对着镜子在鬓上插上了之前寿宴时姑母送她的蝴蝶牡丹嵌珠金簪。若是这次杨晟真改变了主意, 她也不愿意坐以待毙, 死前最好还能将杨晟真和姑母一同拉下去。   洛宁抿了抿朱红的口脂, 抬眸向窗外扫去。日渐黄昏,支摘窗外的天色愈来愈暗。她垂首解开了腰间的丝绦, 最后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那身碧色交领襦裙。   刚收拾好, 门外响起了规律的敲门声,洛宁心底猛地一惊,手中的胭脂瓷罐险些滑落。   “韩姑娘,公子有事唤你过去。”   是砚池的声音,洛宁眼中闪着泪光,最后叹了一口气,轻声答应。   再次开门时, 夜幕愈发深沉,晚风从山上吹来, 冻得人瑟瑟发抖。她穿着交领襦裙,脖颈和锁骨的大片区域都暴露在冷风下。凉风触及脖颈上的掐痕时,更像是刀割一般。   洛宁抱着双臂匆匆而过,一路上隐约可以闻得见清冷悠长的菊香。她缩了缩身子,一时竟想不起来独墨菊是何香味了?从湖州来京城,老宅里的东西什么都没有带来。那棵独墨菊是她冒死为知韫哥哥采的,留在她身边也算是个念想吧。只是不知,若是今日她出了事,又有谁能替那朵菊花遮风挡雨呢?   她不禁暗暗后悔,一时间更为恼怒杨晟真了。洛宁抬眸,看向远处漫无天际的夜空,苍然冷笑。眼底的光芒却愈发暗淡,最后变得空洞无神。   今夜无论如何,她都逃不掉了。不是杨晟真杀了她,就是她杀了杨晟真最后再自尽。那个疯子,约莫此刻最好的结果就是同归于尽。脑海中精神紧绷着,此刻她又不由得想起了宋海珠,空洞的目光顿时由变得泪眼涟涟。   这件事,她怕是最对不住的,就是海珠姐姐了。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洛宁垂眸,心中暗暗发誓,若有来生她便甘愿为宋海珠做牛做马,有求必应。   “韩姑娘,里面请。”砚池将她领到抱厦前,而后径自离去。   透过隔窗,依稀可见昏黄的烛火欢呼跳动着。洛宁吸了吸气,调整好情绪,鼓起勇气推开了房门。   “今日二表兄的身子可好些了?”洛宁眉眼含笑,努力控制着心中的畏惧和慌乱,慢慢向着他靠近。   方才进门时洛宁心下一横,旋即做出了最后决定。若真的要死,那也得先为自己报仇,拉他一同走黄泉路。至于这个过程中会发生什么,那便都不重要了。   杨晟真听见动静,执着狼毫玉笔的长指轻顿,旋即抬眸看见了来人一身水绿色交领襦裙,遍布狰狞红痕的脖颈就那般大喇喇的露在外面。再往上,便是樱桃红唇和晕染地如明霞般的芙蓉面。   “已无大碍。”他沉声道,接着又垂下眼眸。   感受到毫尖的墨汁正欲滴落,杨晟真将其按下向后撤去,拉成了刚劲有力的一捺。   他放下笔,起身净了净手,发现她还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杨晟真余光一扫,意外的捕捉到了一丝她眼眸中闪着微亮。   “方才可是哭过了?为何?”   听他这般问,洛宁暗暗丢给了他一记眼刀,而后迅速垂下眼眸。他越是这般平静,她却越是害怕。   “表哥误会了,方才来的路上一时不慎被风沙迷了眼睛。”洛宁抬眸浅笑着。下一瞬对上他的古井无波的眼眸,隐约觉得自己手心儿似乎又出了汗。   心下一慌,漆黑的鸦睫向下轻然,余光慌不迭地于房中四散。最后视线停留在了角落里的一盆幽蓝光晕上。   那是独墨菊?洛宁心中诧异,抬眸又望向杨晟真。   感受到她疑惑的视线,杨晟真的目光也落在那盆独墨菊上,“重阳日当赏菊插茱萸,恰好还少了菊花,砚池见此处正好有独墨菊,便也未去其他地方采。”   “二表兄喜欢便好。若是二表兄欢喜了,洛宁也就欢喜了。”洛宁垂眸娇声道。   “表妹慎言。昨日的事我便权当没有发生,今日叫你来也不过是与你药膏。”他说罢,从窗格里拿出一瓶白玉瓷瓶走向她面前,“昨日的事,我仔细思量良久,归根结底你我二人皆有过错。”   “这玉颜胶化瘀止血最为有效,你用上后脖颈症状便可缓解一二。”他看向她,敛眉微愠,而后移开视线,“这几日表妹还当注重容止。”   “容止?”原是嫌弃她仪容举止不端,露出了脖颈上的红痕。洛宁心中早已恨得是咬牙切齿,可是面上依旧装得一幅懵懂无知的神情,“二表兄可否说得明白些?洛宁不知,不知容止是何……”她垂下眼帘,略作委屈之态。   杨晟真顿了片刻,最后视线落在她的脖颈和锁骨处,“……表妹这般出去,实在不雅。”   “不雅?”洛宁垂眸看向自己的微敞的领口,刻意轻扯了扯衣领,露出大片未着指痕的雪肤,思量片刻后恍然大悟,“原来二表兄说的是我脖颈上的指痕啊?我原以为,二表兄夜里唤我来此与我药膏,是方便抹药……”   抹药当然不可能自己抹,他手掌宽大有力,弄得她的整个脖颈前后侧都有鲜红的指痕。盛装来此,半夜抹药,不发生点什么都说不过去……   甚至连洛宁都不由得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想在杀了自己前再放荡一回?   气氛一时陷入宁静,不过洛宁心下却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感受到了,自己目前暂无性命之忧了。   他就这般轻易地放过了自己?   “现下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杨晟真眸色深沉地朝她走过来,“慢着,近几日你便莫要贪玩,褚体的《雁塔圣教序》的摹本我早已交于你,等回去我便要检验你的字练的如何。”   洛宁霎时回想起来那日梁王妃交给她和宋海珠练字的摹本,心下一惊,怪不得那日她总是觉得很巧,怎么杨晟真刚走宋海珠就收到了常年行踪不定的江师父的摹本。   “二表兄可是记差了?那日从扶光院出来后二表兄给我写的字,我放在流云院了,并未带到海珠姐姐那里的。”   “如今和海珠姐姐一同来了苍台山,梁王妃娘娘见我二人空闲,就托了江师父临摹字帖。”洛宁唇角轻扬,眉眼弯弯,“也是托海珠姐姐的福,我才能一览名家之迹,听说海珠姐姐的那位江师父常年于四海云游,能得到他老人家的一幅摹本,也算我三生有幸了。”   听完她的话,杨晟真面色阴冷,沉声冷道,“是我记错了,不过你既然觉得好,那便抄上百分,等回府时我来检查。如此,你的字迹当大有进步!”   洛宁唇角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她以前就猜测那摹本是杨晟真所写,只是为了宋海珠而顺带给她一份。既然挂了江师父的名不想让宋海珠知道,那方才在她面前又为何不承认是自己所写?   现在她顺着他的措辞顺杆而下反倒惹得他不快,这是个什么道理。洛宁心中气闷,趁着他还未关门,声音哽咽,哀求道,“二表兄,那摹本全文就有字一千,若是洛宁抄上百分,那得写多久啊?”   “二表兄,昨日我的手磕到了碎瓷上,伤口未愈——”   “送客!”杨晟真冷厉的声音堵住了她的话,而后换来了砚池送客。   “……韩姑娘,请!”屋内的光晕从门口漫出,砚池抬眸间见到了洛宁脖颈上深浅不一的指痕后,心中顺时一惊。   洛宁依旧不死心,虽然没有了性命之忧,但是距离秋猎结束还有个三四日,就算她不吃不喝将手抄断也抄不完啊!   “二表兄,真的不能再通融通融吗?”她朝着里面张望着,却被一旁的砚池挡得严严实实。   “韩姑娘,若是你再不走,便是给我留难为了。”   最后洛宁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然而还未走出月洞门,借着月光远远看见一道道黑影正往这边而来。   洛宁心底骤然一惊,情急中四处张望,却发现身边除了一些矮小灌木外几乎没有可以遮蔽的。她现在的模样,实在不宜见人。   洛宁紧紧咬着唇瓣,见为首的男人逐渐靠近,一时间她更加慌乱了。高大强劲的身影迈着沉稳有力的步子愈来愈近,腰间蹀躞挂着的长剑上的宝石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这不是宋珏是谁?他常年习武,耳目定然比一般人要聪慧。况且他身后还跟着一群不知道来干什么的人,她躲在这里压根就不是办法啊!   仓促间,洛宁回头望着身后的光亮,发觉砚池离开后,又匆匆折返回去。   格门被人迅速打开又合上。   “你!”杨晟真见来人去而复返,方才翻开的书又迅速合上,冷厉地目光扫来,洛宁蹙眉压低眼帘,只得硬着头皮接下,以指抵唇示意他不要开口。   “子明,你安寝了吗?”   听见门外响起了宋珏的声音,杨晟真掀起眼帘,以目示意她自己找地方躲起来。   “进来吧。”   宋珏神色凝重,一手握着腰间的剑柄,视线却在杨晟真周围逡巡。   “一刻前有刺客闯入了永辰宫,陛下和李贵妃因此受惊,现下正命人四处收查缉拿刺客。”   “我特意来此与你说一声,子明,你这里没有遇刺吧?”宋珏神色忧虑地看着他,关怀问道。   “并未。”   宋珏回头看向院外的侍卫,继而转身看向杨晟真,剑眉紧锁,“子明,这些人是禁卫军,奉命来搜查刺客的,可能多有得罪。”   躲在里间的洛宁听到要搜查刺客,简直要当场要晕死了过去。她心下惴惴不安,扶着床栏的手不停颤抖。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方才以为自己刚脱离险境,不料现在又出了这种事!   她住的院子虽然离杨晟真的院子近,但是这些禁卫军搜查完杨晟真的院子后就该去她的院子了。又正巧赶在她的前头,若是搜查时未发现人,会不会将她当成刺客捉起来!况且她此刻又莫名其妙出现在杨晟真的房中,等会搜查时她又该如何应对。   听完宋珏的话,杨晟真略微错愕,旋即温和笑道,“无事,汝安,只是搜查时莫要惊动了我的侍妾,她尚在休憩。”   里间和外间的人都听到了他的话,当下洛宁看着那宽大的架子床,也不顾急速的心跳,随即脱下外衫放下帷幔躲了进去。   “什么,子明?你何时有了侍妾?”宋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不过片刻,他不知想到什么,旋即恢复严峻的神情,肃声道,“子明,你真的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在这紧要关头,一向不近女色的你却突然有了女人。你可知,若是找到了刺客还好说,若是找不到,你那侍妾便是头等要害!此事令得圣人勃然大怒,到时候你便真的是惹祸上身!”   洛宁躲进锦被里,透过月白色的床幔向外看去。听着宋珏的话,她差点没呕出一口血来!怎么越听越乱,惊怕之下,她心底对杨晟真的怒火又腾腾上涨!若不是杨晟真今晚非要她来,何时不好还非要挑晚上,她哪能接二连三的遇到这些惊心动魄之事!   他一句话就令她被迫成了当下他名义上的“侍妾”。若是等会儿禁卫军进来,她的名声又该怎么办?姑母巴不得她成为杨晟真的妾室,可是又有谁会在乎隐藏在她背后的那些闲言碎语!   洛宁鼻尖微红,眼眶含泪,索性将头全部蒙进了被子中。眼下最为要紧,等禁卫军走了她在想办法回去。   “此事我自会一力承担,汝安莫要担忧。她不是刺客。”杨晟真神色自若地轻轻啜了一口茶。   宋珏无法,又不好让禁卫军等候太久,索性挥了挥手让人进来搜查刺客。   因着二位大人尚在屋内,这些禁卫军也是看人下碟的料儿,几乎也没怎么翻找就匆匆出去了。   只是有个板着脸的年轻禁卫军抬手快速扯开了床幔。侧身而卧的洛宁霎时感觉的了一阵凉风席卷背后,她难耐的轻嘤了两声。   那禁卫军听得耳朵都要软了,闻着这女子身上还有股淡淡的菊香味,感觉未有异样后迅速撤身离去。   宋珏听着那酥到了骨髓里的嘤咛,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从里间走出的禁卫军身上。他蹙眉不语,而后目光渐渐向里,从他的视角,只能瞥见轻纱帷幔后女子那乌黑如绸的长发,尽数披散在身上,至于容颜倒是看不出……   “这侍妾倒是深得我心,纵然汝安喜欢,我也不会转让。”杨晟真面色冷峻,沉声提醒道。   宋珏听出他话中的不舒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呵!女人这样麻烦的东西,我才没兴趣呢。你且好好为你那侍妾自求多福吧!”   说罢,宋珏便带着禁卫军离去了。   听见外面的动静渐渐弱了,洛宁迅速穿好衣衫,慌不迭从里间跑出来,面容急切地看着杨晟真,“怎么办啊,二表兄,等会儿搜查时宋世子在那个院子里找不到我会不会把我当成奸细抓走啊?”   看着他事不关己且云淡风轻地继续喝茶的模样。情急间,洛宁心跳加速,杏眸含泪地蹲下身子一把抱住他的腿,“求二表兄救我,洛宁还有一百份《雁塔圣教序》未抄完呢!二表兄不是说要检查吗?”   杨晟真缓缓放下茶盅,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她满是指痕的纤长脖颈上。   洛宁被看得发毛,接着眼珠打转,紧紧盯着他漆黑的眼眸,“二表兄方才说我是你的侍妾吗,若是宋世子将我抓走了,回头她们又要找你的侍妾,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先起身,我并未说不救你。”杨晟真见紧张成这幅模样,一时竟莫名有些好笑。   “在此处他都尚且会替我遮掩,你以为那个敢掀我床帐的禁卫能活过今晚吗?”杨晟真不动声色地抽出被她紧抱的膝盖,将她扶起坐到一旁的交椅上,“至于梁王府的别苑,你以为海珠会让他兄长搜她的屋子吗?”   “若你于此时冒然回去,便才真是麻烦。故而,急也是无用的。如今最需要做的,便是等!”   洛宁被他说的目瞪口呆,她劫后余生地喘着气,视线落在他的白色衣摆上,不由闭上了双眸。   难道今晚她还真要以侍妾的名义在这里呆一整晚? 第27章 梅开二度   莲花青瓷烛台上的烛火跳动着, 噼啪一声爆响。   洛宁看着对面那人慢不跌地剪着烛花,视线渐渐凝滞。以往,她也是这般和知韫哥哥一起剪烛窗下, 含笑相对。不听话的眼皮愈发沉重。洛宁以手挽唇,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困了?”清冷的声音自对面传来,洛宁抬眸看向他, 期待着他能发会儿好心让她随便找个地方睡一晚。   杨晟真从竹篓中抽出一叠宣纸,摆到她的面前。   “既然困了, 便抄写文章吧,这些都是楷体, 虽不及《雁塔圣教序》, 但于你而言倒也合适。”杨晟真又拿来几本书给她, “今晚你抄了几分, 等明日回去那字帖便少抄几分。”   看着洛宁的黛眉都要拧成一处, 他温声笑道, “也正好我在此处,你有任何不懂的都可问我。”   “二表兄, 洛宁好困啊, 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你看看……”   她故意用食指和拇指向两边挣开眼皮,给他看眼中的红血丝。昨日她几乎都要被吓死了,一整夜几乎没睡着,现在又不让她睡觉!   “洛宁真的睡不着吗?不是方才还惴惴不安地要回去?抄吧,反正我如今也无事。”   “……”洛宁在心底扯着唇,他自己睡不着便拉着她也不能睡,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可是目前她尚且在此处, 他的地盘上,还不能抱怨, 不能撒野。   “好,既然能有机会和二表兄单独呆一处,洛宁心中高兴还来不及呢!二表兄,可给我一支笔,洛宁这就写。”   只能这般自己恶心自己,打了鸡血似的去抄那些没有的东西。洛宁拿了一个春凳坐在他身边,揽着广袖,开始就着书册抄文章。   “你的字怎么依旧是这般如鬼画符?看来近日与海珠在一起嬉戏玩乐,不思进取。落了功课。”杨晟真垂眸看着她抄得那字,敛眉沉声道。   “我并非要严苛对你,只是凡事既然要做,须得用心,否则永远也做不好。”   洛宁咬着唇瓣,几欲滴血。方才她故意写得歪歪扭扭,就是想蒙混过去,让杨晟真相信她是新手,写不好才会如此。   不过听她这样说,洛宁依旧将横写成捺将竖写成撇。既然他这般认真,实在看不下去了,还不会教她写吗?   反正他既然放过了自己,洛宁便不会再考虑性命之忧。相对来说,知道了他更多秘密,二人或许会更与众不同,毕竟昨夜还有了肌肤之亲,虽令她厌恶,但是杨晟真今日确实放过了她。   杨晟真在一旁看着,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明白,为何非要一时兴起,让她写字。到头来真是互相折磨。   听到叹息声,洛宁泪眼涟涟,侧眸小心翼翼地看向他,轻声道,“二表兄,我写的时候总是手发抖,感觉使不上力气……要不你教教我,怎样才能不手抖?”   杨晟真走到她的身边,俯身握住她的小手,带着她的力道去写那横竖撇捺。   “二,二表兄,疼!”洛宁感受到手上包裹着的温热大掌,在他耳畔轻声慢语。   杨晟真侧眸看向她,不动声色地将握着她手的力道放轻了几分。正带着她运笔时,视线忽然扫过她脖颈处的红痕。   “二表兄,疼!”方才握笔时的力道在他看来分明没有多用力,她却喊疼。那昨夜他失控时狠狠掐着她的脖颈,她又会有多疼痛?   她只是为了与他送独墨菊,见他病倒在地想关心他。且那株独墨菊又是她冒着被狼吃掉的风险才采来的。   他似乎对她太过严苛了些……   杨晟真垂眸,另一只手扶额,原来他还是控制不住心底的那分暴虐。一开始在净禅寺,因为老师的事,他心情烦躁,那时候就险些掐死了误以为爬床争宠的她。   昨日亦是,只知自己神志不清,彻底释放了心中的那些暴怒。今早他一醒来,想起了昨日的事,依旧心有余悸,在心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看来日后他还是得更加克制才行。   “二,二表兄——”   “怎么,又疼了?”杨晟真听见声音,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地问道。   “不,不是,墨汁都已经晕染这么一大片了,怎么还不写,我的手心都出汗了。”   “抱歉。”他视线落在她的黑眸里,声音疏朗清隽。复而又换了张纸,带着她重新书写。   洛宁听见他说“抱歉”时眸色一惊,微不可察地侧眸打量着他。   怎么她越发感觉,他与方才甚至昨夜的他不是一个人了?   正练字间,房门被人用力敲起,脑海中的炮仗被人点着,洛宁猛然起身,唇瓣冷不觉地擦过身后人的脸庞。   杨晟真眸光诧异地看着她,然而当事人却一无所知,转身朝向他,声音哽咽且急切,“怎么办,二表兄,是不是他们又回来了?”   “二表兄,他们定然是在那院子里没找到刺客,想起了方才你说的在屋里藏了侍妾,是不是要来抓我这个侍妾!”   “二表兄,我该怎么办啊,还未能多未二表兄待一会儿,我还不想死呢!”   洛宁抓着他的胳膊,急得眼眶发红。   “你先躲起来,我出去看看。莫怕,既然是我让你来此的,便不会让你有事。”   洛宁又如方才那般躲进了他的床榻上。   杨晟真垂眸理了理方才被抓皱的衣衫,这才去开门。   “二表兄,你有没有见洛宁,我从傍晚时分与她分离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她。听到宋珏提前派人来说等会要搜查刺客,我想告知洛宁一声,叫她莫怕。”   “可房间里根本没有人,方才禁卫军没有搜查我的房间。我知你待洛宁尚且不错,她来过这儿了吗?”   “并未。”   “啊?她没有来啊?”宋海珠霎时白了脸色,愈发急切起来。   “二表兄,你可知她会去何处?”她有些急切,迷茫间眼神无处安放,视线好巧不巧凝聚于杨晟真身后不远处。   不待杨晟真转身质问她做何,宋海珠已经将他身旁那物捡起。她拿在手上仔细观摩,抬眸吻到,“这根金簪怎么这般眼熟?”   “不对,这是女子用的金簪,二表兄你这里怎么会有女子所用之物?”宋海珠似笑非笑地看向她,调侃道,“莫非二表兄玩得太花,不然怎么在门口也有女子的发簪!”   闻言,杨晟真声音一凛,旋即冷声怒道,“你若再胡言乱语,便别怪我不顾及表兄妹的情意。”   “长什么样子?哎,若是洛宁知道这个好消息,指不定怎么开心呢!”宋海珠也不在乎他的愠怒,视线如转子般朝里窥视。   “不行,我要看看,都说王绘青要与你订婚了。洛宁之前被王绘青害成那样,你婚前失贞,想必那王绘青定然会气到脸色发青。哎呀,想想就舒心。”   见她愈发无礼,杨晟真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堵住她要进屋的动作,一边等着砚池和墨七。   然而宋海珠自幼习武,身手灵活如燕,轻轻一躲便逃开他的桎梏。再之后如同失了线的纸鸢,愈发肆无忌惮。   杨晟真眉含愠色,再也顾不得砚池和墨七,快步跟着她到了里间。   洛宁发觉落在身后那难以忽视的视线,肩膀都在发颤。她不明白,为何一晚上要梅开二度。可是现在宋海珠就在外面,若是被她看了去,那自己今后还要如何见人?   且,宋海珠还会怎么看待她!   “出去。”杨晟真走到宋海珠的面前,挡住那月白帷幔,面无表情,声音凌厉。   “原来还真是金屋藏娇啊!”宋海珠啧啧唇瓣,也觉得没了意思,遂转身出去,垂眸拿着手里那簪子反复把玩。   这金簪是花丝镶嵌的蝴蝶牡丹,还有零碎的珍珠。越看越觉得眼熟,宋海珠走到外间,突然顿住脚步。又向里折返回去。   “二表兄,让我看一看你帐中人长什么样好不好吗?”问出这个问题时,她既羞涩又觉得不可置信。只是她方才想起了,临行前收拾包裹时,她还问了洛宁要带何妆奁首饰。   结果发现洛宁就仅有一只金簪还拿的出手些。她想送洛宁一些时兴的头面洛宁又不肯要。宋海珠无法,只得了带了几只不那么贵重的金簪,这样到时候出现在人场里也显得洛宁不那么被人看轻。   而那支金簪,恰巧还和王绘青的一支很像。   宋海珠一时有些犹豫,她找了洛宁好久都不见人。现下二表兄这边多出来一个人,只是不知这人是王绘青还是洛宁。   可洛宁怎么会和二表兄这般……   她的视线落在杨晟真身后的床幔上,近乎凝滞。   “你还没有闹够吗?看来宋珏真是对你管教太少。你以为,天下万事,别人的床榻也是你想看就能看得,你还有一点礼义廉耻吗?”   洛宁用被褥蒙着头,紧闭双眸,咬着唇瓣。心里既愧疚宋海珠被人这样辱骂,又希望她赶紧离去。   “就让我看看,我是来找洛宁的,你不让我看,是心虚吗?”宋海珠狐疑地打量着他。   “你看这只簪子,明明就是洛宁的,落在你房里,为何偏偏落在你房里?”   “今日不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休想将我打发了。”   她身音逐渐加杂着愠怒,衬他不注意一把推开他,抬手便要去掀那床幔。 第28章 琉璃宫灯   “郎君, 外面是谁啊?”床幔中的女子掐着嗓子娇声唤道。水葱般的指节状若兰花,探出帐外。   隔着一层薄纱帷幔,那女子半身坐起。背对着外方, 乌黑如墨的长发尽数披散,恰巧遮掩住了玲珑有致的身型。   宋海珠正欲掀起床幔的手霎时顿住,见那女子将要起身出来。她脸颊微红, 赶忙转过身去。   “闹够了吗?”杨晟真走近挡住身后的女子,冰冷地视线落在宋海珠身上。“有你要找的人吗?”   宋海珠紧紧抿着唇瓣, 垂眸看着手中那物。方才听的他那侍妾的声音如此娇媚,轻唤的那一声郎君似乎酥了骨子里, 令人如坠蜜坛。更何况, 她自己就是女子, 尚且无法忍受, 更别提那道貌岸然的二表兄了。   试问, 哪个正经的女儿家会那样矫揉造作的说话, 还不什么勾栏院里来的!   一时竟然觉得手中的金簪愈发烫手,方才还指不定被人当成什么玩乐才掉到门口……想到这, 宋海珠赶忙将那金簪丢到不远处的长案上。   这不看还好, 视线落在那黑漆长案上,竟然发现那长案似乎有些移位……   旋即,她渐渐有了底气,转身一脸正色地看向紧紧挡在那侍妾身前的面容冷峻的男子,冷叱着,“二表兄看起来这般人模人样,未曾想竟然是这样的人。”   当下, 她也不顾及什么男女大防,只觉得二人再怎么说也是表亲, 况且上回他还帮了她,遂而好心提醒道,“如果我没记错,二表兄似乎身子骨不是很好。玩乐归玩乐,到底是纵欲伤身,再怎么说官家子弟狎妓还是有些——”   “将人请出去!”   砚池和墨七一同进来,还没等宋海珠说完便将她架着带了出去。   “杨晟真,你——”   见外面的女子终于离去,洛宁松了一口气,迅速穿好衣衫。顺带将方才散开的墨发揽到一侧。   “二表兄,海珠姐姐找我找得这般心急,我待会回去时候该怎么说啊?”她穿好衣裳,下床准备穿着湖绿缎面的绣鞋。   “你之前夜里独自出去不是挺有能耐的吗?”   听到他背刺的话语,洛宁知道他是因方才宋海珠找自己的事心有不快,便小心翼翼地抬眸探查着他的神色。   “二表兄,你真的与王二姑娘定婚了吗?”   问出这话,她垂眸咬了咬唇瓣,似乎又觉得自己太过突兀,旋即解释道,“之前听嘉雨妹妹说,大太太早给你定下郑氏那边的姐姐……”   “此事实乃无稽之谈。”他抬眸睨着她,冷声道。   “哎呀,都怪我。”洛宁将床幔挂起时,发现他的床榻被褥早已乱作一团,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二表兄的床褥都乱了。要不我还是将这收拾收拾吧。”   虽然提议,可未待杨晟真未开口她已经自作主张地俯身单膝跪上床,开始收拾着他床榻被褥。   杨晟真立在那处,视线逐渐凝滞于她身上。烛光下,他眉眼漆黑如墨,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方才海珠说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她说话张口就来,不过脑子,你以后还是和她保持些距离,免得引火上身。”   洛宁闻言,唇角的笑意瞬时僵在了脸上。她沉默良久,却并未说话。   扪心而问,方才她险些被宋海珠那一系列操作吓死了。对于这种肆无忌惮甚至敢掀表兄床幔的事,洛宁自然是不认可。可是,宋海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寻找她,因为关心她而冒着被杨晟真斥责的风险。   “二表兄,方才海珠姐姐来时说了,禁卫军未曾搜查过她那儿,是不是就说明禁卫军走了?”她下床缓缓靠近,不动声色地拿过方才那支金簪攥在袖中,试探性地询问,“那我是否可以回去了?”   “你自行去留便是。”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去了外间。   洛宁紧紧握着袖中的金簪,垂眸不语。他被自己的表妹气成这样,若是自己突然离去,是否太过无情?可是,若继续留在这里,宋海珠找不到她依旧心急如焚。且若是再来个梅开三度,她可没有这般心力去应对……   洛宁注视着灯台上的烛火,叹了口气。   “二表兄,那我走了。多谢二表兄今日又耗费如此多的心力教我写字。洛宁回去后定然好生练习,不教二表兄失望。”洛宁站在灯旁,温声道。   “你上心便可。”他说罢,视线落在她漆黑的墨发上,发现她将长发分向两旁,正好可将脖颈的痕迹遮掩一二,“回去的路上当心。这是琉璃宫灯,你拿着罢。”   旋即,他走到烛台旁将那琉璃宫灯点亮,递到她手里。   洛宁接过灯柄,灯火将她的脸庞渡上一层泛着金黄的光晕。漆黑的瞳孔里似乎倒映出他的身影,杨晟真微怔,当即侧过脸庞。   “多谢二表兄。”她拿着琉璃红灯,眉眼间满是笑意,“二表兄真是细微体贴,不知以后谁能有这个福气,成为二表嫂。”   “莫要胡言,夜深了,你且回去吧。”   “那洛宁走了,二表兄也记得早些休息。”   闹了一整晚,这场惊心动魄的喜剧终是结束了,洛宁离开的时候如释重负。她打量着手里的琉璃宫灯,不自觉摩挲起镶嵌着玉石的灯柄。   竟然莫名有些失落……   杨晟真给了她琉璃宫灯照明,若是想一来一回,必然要有借有还。如此一来二去,便又能找到机会接近他。可是这琉璃宫灯到底是非同寻常之物,质地这般纯净的琉璃灯罩,还有这檀木柄上的雕花,镶嵌的珍珠玉石,哪一样拿出去不能卖个大价钱。   以往她在湖州时,也曾见过烧制清脆透亮的紫色琉璃酒盏,据说是西洋舶来的,那时一只酒盏便须得千金购之。   但是如今在苍台山上,她连独乘的马车都没有,又怎能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随身携带?   杨晟真给她这一招琉璃灯到底是出于好心,可未曾想过她一个寄人篱下且有寒酸的表姑娘,哪能有这样的好东西?   到底是怀璧其罪。   回到院子时,洛宁好歹松了一口气,宋海珠不像上回那般在门口等着她,应是出去寻她还未归来。   洛宁心中悬着的大石终是放下了,若等会儿宋海珠回来,她只能找借口说去了附近的山上散步。   不过当下洛宁清楚,她还是得迅速换一身衣服,好歹能遮住脖颈上的掐痕。   洛宁怕宋海珠回来见不着她,索性开始点着烛火,迅速誊写着杨晟真给她的摹本。于书法上承母亲教导,她自诩自己还有几分天赋。即使抄得快了,倒还像几分模样。   就这样,洛宁一边打着哈欠儿,一边抄着摹本。不知不觉间,意识愈发模糊。   烛台上的灯火愈发暗淡,最后只剩燃着青烟的残烛剩线,静候着清晨的微光……   慌不迭被人摇醒,洛宁冻得打了一个激灵。   好在宋海珠并未纠结此事,只是在她耳边低声告诫她。大致就是昨日出了刺客,最后重伤而逃,近日此地不太平叫她莫要乱跑之类的。   洛宁睡眼惺忪,说了这么多,她只记得自己唯一听到的就是,圣人在苍台山上的秋猎因刺客而截止,今日便要起驾回宫。而他们这些宗室子弟,官员家眷,也要在今日返回。   “你怎么这般困?”宋海珠看着她这幅有气无力的模样,狐疑地视线落在了她手下的纸页上。   “这是你抄的,不会这一夜都在抄吧?你看你面上都有墨汁呢?”   “抄这些干什么啊,不是难为自己吗?”宋海珠有些不理解地看向她,“你说,谁让你抄的,你看看这密密麻麻的都是字,你眼睛都要瞎了。”   “没有谁让我抄的。我想着一时无聊,练练字也好。”洛宁温婉笑道。   “你喜欢就好,反正别说了,赶紧收拾收拾,今日正好回去。我来这也就与你知会一声。”   今日就要走了,只是洛宁想起了那盏琉璃宫灯,心下一惊。   现在过去还给杨晟真怕是没有时间的,况且今日返程,人多眼杂,她也不好冒然过去。放在马车的箱笼里她又怕弄碎了。   最后,洛宁只能硬着头皮将那琉璃宫灯那在了手中。跟着宋海珠等人候着梁王府的人一同出发。   “咦,你何时得了这么个好东西?快叫我看看?”   洛宁唇角扯着笑来,好在她今早就已经编好了说辞,“这是姑母托杨府的人带给我的。她向来疼爱我,听说我和海珠姐姐来了这秋猎场,便把那盏刚给七表弟做的琉璃灯给了我……”   “原是这样,看来二舅母人还怪好嘞。这灯质地工艺皆是上层,你姑母是挺疼你。”宋海珠赏玩着灯自言自语,洛宁只得强颜欢笑。   姑母若是真对她这般好,哪还用得着她昨日在杨晟真那战战兢兢,甚是前日还险些没了性命。   只是她未曾注意到,二人身后不远处,宋珏抱剑而立,正复杂地看向妹妹手中的那盏琉璃宫灯。 第29章 他阴暗扭曲   “别磨叽了, 看看都到了什么时候。”宋珏走近,沉着脸神色凛然。   一时间见这兄妹二人齐聚于此,洛宁想起昨夜的事, 心里越发不自在。无意间抬眸看去,却正正撞进了宋珏眼中。   察觉他略带冷意的探究目光,洛宁旋即侧过脸庞, 避开他的视线。   “你这灯是从何处得来?”凛冽的声音愈来愈近,洛宁垂眸下意识地后退, 正想开口,却被宋海珠拦在前头。   “你又不是聋了, 方才没听到洛宁说这是二舅母送的灯吗?”宋海珠护住洛宁, 带着厌恶的戒备目光如同铁钉盯着在宋珏身上。   “是吗?”旋即, 宋珏唇角扬起一丝破天荒的笑意, 危险的视线略过宋海珠直接跳到了洛宁身上。   洛宁浑身不自在地站在宋海珠身后, 密密麻麻的鸦睫垂落在一处。   见他还要上前, 如此步步紧逼说一不二的态度愈发令她厌恶。当下,宋海珠急中生智狠狠往宋珏的靴上一踩, 拉着洛宁迅速离去。   “神经病!”   宋海珠一边跑, 一边骂着脸色阴沉的宋珏。其实方才看见宋珏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便觉得古怪。   宋珏这人,常年板着一张臭脸,除了对小妹妹,哪里肯露出一丝笑来?所谓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联想到方才他看向洛宁的怪异眼神,宋海珠心底涌出一股子怒气。   怪不得他不让自己和洛宁走得太近, 原来是他存了那样龌龊的心思,好把她支开, 再对洛宁下手!   “以后你见了他,不,洛宁,你今后尽量避着宋珏走,他就是个神经病。整日里在刑部和那些阴暗的东西混多了,他心思都不正常了。”   见洛宁依旧俯身喘着粗气,眸光似懂非懂地抬起看向她。宋海珠心里一急,“你以后千万不要与宋珏打交道,甚至说话看他也不行!若不是有我父亲母亲照看,你以他不会扒我一层皮?”   “他整日里在刑部大牢,见得阴私多了,不必说他心里肯定更加扭曲阴暗。甚至我听说审他讯犯人的手段一点也不次于诏狱,什么扒皮抽筋、头骨穿钉、千刀万剐,他哪一样没干过……”   洛宁闻言心中咯噔一下,方才她就在想,是不是宋珏发现了什么端倪?是否将她与刺客联系起来,还是看出了昨晚在杨晟真房中的女子是她!   “好,好!我以后定然会离他远远的,见着他就躲。”   只是洛宁不知,倘若宋珏听到宋海珠说的话,定然会当下吐出一大口血来。什么刑部大牢,剥皮抽筋!自己的亲妹妹甚至都不知道兄长在刑部何处任职?至于心理扭曲,手段狠于诏狱,更是无稽之谈。   好在二人一通商量,宋海珠怕宋珏逮到机会对洛宁不利,回府的路上拐了趟杨府,将洛宁送了回去。   “哎,我还是舍不得你呢,若是没有那该死的刺客,兴许还能多玩几天。”宋海珠神色悻悻,紧紧握着她的手。   二人又叙了一会儿,直到目光瞥见那气质冷沉的男子趋步靠近,宋海珠才慌慌忙忙地松开她的手。   洛宁从侧门进去了,她手里依旧拿着那柄琉璃宫灯。反正此时已不用顾及太多,若是有人问起,她便说是海珠郡主所赠。   方才从马车上下来,周围的小厮已经快步将她的行礼之物尽数送进了流云院。   还未经过东侧的廊道,转角处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随即又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怒骂声。   洛宁旋即顿住脚步,秀眉紧蹙。她向来不愿参和着府中的是是非非。前方的路挡着了,她不走就是。从后园绕过去,照样可以进去西跨院。   只是她方才转身,便见给她抱着东西的小厮又继续往前方的廊道去。   “这是表姑娘——”   “什么表姑娘,就算是海珠郡主来了也得给我道歉。什么草什么破落户?竟然敢碰瓷我!”   随即又是一阵响亮的巴掌声。   听到那草时,洛明显再也无法镇定,慌忙折返回去,到了转角处。   方才她就心思难安,想起她养着的一盆独墨菊。   袖中的指节紧紧陷入肉里,看着那盆碎的七零八落甚至还明显被人踩过的菊花,洛宁眼眶逐渐湿润。   这是她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为知韫哥哥采的独墨菊,怎么能就这样毁了呢?   “哎呦!原来是洛宁妹妹啊!”杨嘉雪将淡粉帕子上的一片嫣红露在外面,又擦了擦指尖,蹙眉哀哀怨,“洛宁妹妹,方才我走拐角处被这群没长眼的奴才撞伤了,现下手上的血都没停……”   “你也知道,明年我就要嫁到保定府,手被碎瓷伤着倒也算了,若是我的脸被伤了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我刚刚才会如此生气,至于这菊花。方才我在气头上,看着菊花又黑又丑……碎瓷又险些毁了我……。”   见洛宁依旧垂眸不语,蹲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捧起那丑糊糊的东西,杨嘉雪的耐心逐渐被消磨殆尽。   “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又不是故意的。不就是朵又晦气又丑的黑菊花吗?赔你就是了!”   说罢,她从头上抽出一直筷子般粗细的金簪,朝洛宁那处扔去。   “矫情!”杨嘉雪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这支金簪够买十盆那东西了,你还想怎样?”   旋即也不理她,杨嘉雪自顾自地离去。   “回来!你便是这般侮辱人的吗?”还未走出三步远,清冷疏离的声音便迎面而来。   月白的衣衫随风轻扬,杨嘉雪看清来人,面色一僵,旋即转过身去,顺从地俯身将金簪捡起来揣到手中。   “二,二哥!你怎么回来了?”杨嘉雪抿着唇立在一旁,轻声细语。   杨晟真也不理她,径直上前走到洛宁身旁。   被文人雅客视为珍宝的独墨菊,此时已经成了枯枝败叶,墨黑的花瓣散落一地,孤零零地躺在碎瓷中。   “莫哭了,此事交给我来处理便好。”   他知晓她的倔强性子,当时被王绘青诬陷偷拿金簪都未哭,如今却因为被五妹妹摔坏了她的珍爱之物,将她的尊严践踏脚下而哭得泪流满面。   这与那晚她哭得楚楚可怜却又不同,看来方才五妹妹确实行事过分了,   “嘉雪,过来与人道歉!”杨晟真面容冷峻,神色凛然,看得杨嘉雪心中发毛。   “若我未记错,那日湖边落水之事,怕是你旧未有悔改吧。如今倒越发变本加厉,欺辱表妹。”   “二哥,我,我没有——”杨嘉雪本来就对这个隔房的二哥不甚感冒,甚至因为他久不订亲而耽误了自己心生不悦。只是见一向待人温和有礼的二哥这般冷嗤自己,她一时竟莫名心慌。   “没有?看来你还是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他声音愈发淡漠,“将家规抄一百份,一旬之后交给砚池。如若不然,我便将此事交由三叔母处置。”   “别——”杨嘉雪霎时面色惨白。   虽然将家规抄上一百分惩罚稍重,可若是嫡母知道了这样事,指不定还有怎么磋磨她呢。   毕竟姨娘近来又有了身孕,嫡母每日见了她都要背刺提点一番……   杨嘉雪深吸了一口气,努起下巴,强颜欢笑,“洛宁妹妹,是我对不住你。还请你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计较。”   若不是那破花,她哪能磕到地上去,最后被碎瓷划破手心。她还未追究自己被伤着吓着了一事呢,反倒要她向韩洛宁道歉。   这是她绝计无法忍受的。   “看来一百份家规着实太少……”   “别——,洛宁妹妹,真的对不起,我心烦气躁地将火气都撒在你身上了,我也不是有意的,扔金簪是我不对,还望洛宁妹妹莫要同我计较。”   听见身前的声音愈发哽塞,洛宁想起方才那趾高气昂咄咄逼人的女子,心中暗暗扯出一丝冷笑来。   果然在这危机重重的杨府,她还离不得杨晟真的照拂。   “嘉雪姐姐,我并未放在身上,只是这独墨菊实属不易,千金难求,这株还是海珠郡主从秋猎场上为我求的。只可惜就这样没了……”   “独,独墨菊?这是何物?”杨嘉雪看着地上散乱的花瓣,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不过她也只愣了一瞬,当即缓过神来,暗自冷觑了洛宁一眼。   不就是嘲讽她见识短浅吗?顺带还向他炫耀去了秋猎吗?   碍于杨晟真,她也不敢表现太过明显,好在这回道歉后,她终于能离开这两个让她讨厌的人了。   洛宁捧着那株残菊,鼻尖泛酸,一时未忍住又痛哭流涕。这是她冒死采来的独墨菊,是她心中最后的一丝幻想,如今什么都没了。   “若是心中难受,我房中的那一盆你便拿去吧。”他想起她在蜻蜓谷拿着独墨菊久久失神,唇角扬笑的模样,继而提议道。   “那是我送二表兄的,便是二表兄的,哪有要回来的道理?”洛宁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多谢二表兄,只是我对这株独墨菊实在难以释怀,毕竟是海珠姐姐送我的,我不想辜负她的一片心意。”   “二表兄。洛宁先回去了。”   一离开他的视线,洛宁急忙捧着那残菊败叶迈着步子跑向凌清阁。   穆大夫精通医术,甚至会栽培草药,但愿他能救回她这株可怜的菊花…… 第30章 难为情   洛宁擦了擦眼角的的泪珠, 看着手中蔫败的植株,心底又泛起一阵酸楚。   “穆大夫,你看看, 这株菊花还有救吗?”   穆广元放下药箱,走向她跟前接过那植株,不过的视线却落在了洛宁微红的眼角上, “一支菊花罢了,怎么哭成这样?”   “啊?”洛宁微怔, 她方才进门前就已调整好情绪,怎么如今他还是能这般轻易看出来。   “这不是普通的菊花。”洛宁方才被他看破, 心下竟愈发委屈, 鼻尖一酸, 眼眶又湿润了。   “死了, 应是活不了。”他仔细端量着手中的植株, 状若无意, “向来花花草草的最为娇嫩,都成了这幅样子, 还怎么活?”   “真的救不回来了吗?”晶莹的泪珠顺着微红的脸颊蜿蜒, 漆黑的眼眸泛着水润,“这支独墨菊是我最后的念想了,真的就救不回来了吗?唔!”   “最后的念想?”穆广元轻抚着独墨菊的枝干,眸光里满是疑惑。   “又不是独墨菊没了,这支死了,再去寻一支便是,哪里说得上最后的念想?”他自顾自地笑起来, 余光轻扫过洛宁。   洛宁本就眼眶湿润,骤然间听到他说这话, 只觉得眼眶的洪流要冲破堤坝。心中更是没由来升起一股闷气,“穆大夫倒是会说风凉话,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我有的只这一支,既然活不了了,我这就葬了它。”   “慢着,我方才说笑的,你莫要放在心上。”他面上的笑意旋即敛住,又恢复了旁日那幅我行我素的清冷。   “只是天气愈发寒凉,我可以保留根系。但是能不能挺过冬日,便要看它的造化了。”他说罢就从药箱中抽出剪刀,将独墨菊的枝干减去,只留下短短的一节根系。   “真的还能活吗?”洛宁看着那截断的只剩小半截根的切面,心痛不已,“这真的是我对他……这是我最后的念想了,穆大夫若是能救活它,洛宁定然感激不已。”   穆广元抬眸看着她如此认真的模样,不觉间唇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来。   只是余光扫向她的脖颈时,微不可察的笑意旋即消失,眼底只剩下与秋风同样冷冽的目光。   “既然来了,我便替你把把脉吧,近来天气寒凉,切记莫要……”穆广元发觉她在打量自己,忽然顿住,“切记少食辛辣寒凉之物。”   “多谢穆大夫”,洛宁旋即挽起右手处的袖子,示意他把脉。   温热的指节触及皮肤,传来痒痒的触感。当下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洛宁一时有些不自然起来。   穆广元眉头紧蹙,视线紧紧落在那跳动的脉搏上。没有摸到如珠走盘的圆滑脉搏①,他终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是有什么问题吗?”洛宁见他拧着眉头,顿时心下不安起来。   “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穆广元收回手,目光平静地看向她,“韩姑娘可是近来夜间盗汗,不易安寝?”   洛宁看着他,视线滞住片刻,似在回忆道,“好像是有这么个症状,可能要换季了,一时受不了这京城的气候,以往我只是偶尔有这个症状。知韫……那里的大夫也曾替我开过几服药调理过……”   “开药倒是不用,饮食清淡些就好,还有便是不宜受冷,不宜纵欲……”   洛宁听到最后一句话时,面上的镇定再也遮掩不住,旋即她想起了自己前日被人掐得满是红痕的脖颈,一时耳根通红。   “不不不,穆大夫,你误会了,我前几日穿得衣裳未浆洗好,脖颈起了疹子,并不是你想的那般!”小脸憋得通红,洛宁慌不迭地说了这么一大通。   不过,说完她便后悔了,穆广元再怎么说也是个大夫啊!   “……在苍台山上时已经请太医看过了,穆大夫不用太过操心……”   见穆广元正要开口,洛宁闭上眼眸又迅速睁开,“那个独墨菊就先放穆大夫这儿了,等生好了根我再带回去,到时候定然会多谢穆大夫的。”   说完,拿着放在一旁的琉璃宫灯,头也不会的走了。   都已经三天了,她原以为红痕会消退一些,没想到她都穿了比平时还要高的立领长袄,穆广元依旧能看出来。   莫不是他的视线都深深地溜进了她的衣衫之下?   这个念头一处,洛宁急忙否定。穆广元是为自己诊病的大夫。如知韫哥哥那般,大夫都是观察得细致入微,望闻问切。   定然是他说的那样,京城的气候她暂且无法适应,夜间也确实因心悸盗梦而安寝困难。   回到房中,洛宁正打算开始抄杨晟真留下的摹本,透过窗子,却见一青衫女子抱着什么东西匆匆往她这处而来。   洛宁转了转笔杆,神情冷漠地看着云芝笑容满面的迎上去,打着招呼。   那青衫女子走后,云芝抱着一盆散发着幽蓝光晕的菊花缓缓而来。   “姑娘,快看看二公子赏什么过来了?我还从未见过花瓣全黑的菊花呢,还会闪着蓝色的光晕!”云芝就差没有把脸贴到那菊花上去了。   洛宁心下冷哼,果然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见杨晟真对她好了起来,云芝这态度变得倒是真快。也不知道若是她有能力将其收买,云芝会不会反咬姑母一口?   不过转念一想,背主的奴婢更是不能要。毕竟鱼儿总喜欢吃饵食大些的钩儿。   洛宁望着那盆开得正盛的独墨菊,一时心下愧疚。这是海珠姐姐送她的独墨菊,却是为了讨好杨晟真,白白将其送了他。   而她自己视若珍宝的独墨菊,却被人一脚踩死。   不曾在意的,却长得这般好……   不过,既然不久前她信誓旦旦地说了送与他后就不再要了,现在他又送过来是何意思?   还未等洛宁反应过了,门外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地脚步声。   再抬眼时,在一众丫鬟婆子拥蹙下的绿衣少年缓缓而来。   “表,表姐?听说你回来了?”清润的嗓音自门口响起,还不待洛开口,云芝早已冲出去替他开门,“哎呦,小少爷啊,您怎么来了?若是夫人——”   “行了行了,我不就出来走走嘛,为何连你也要这么管着我。”漆黑的长眉骤然紧蹙,他嘟起嘴稍显愠怒,“我又不是一个人出来的……”   “小少爷,是奴婢的不是,奴婢这就带您进去找我们姑娘。”抬眸扫向他身旁的小厮,云芝不动声色地走到杨文真身旁,搀着他的手臂。   “表姐?”杨文真由云芝带进,满心憧憬却又漫无目的地朝房内喊着。   “七表弟怎么亲自过来了?若是有事,差人唤我过去便可。”洛宁温声笑道。   杨文真听罢,唇角的笑意瞬时僵在了脸上,“为何连表姐也这般说?”   旋即,哐啷一声打响,什么东西猛地摔到了地板上,云芝似乎尖叫一声,躲在了杨文真身后。   洛宁方才虽然被吓得愣住,但还是看见了那从他手中飞出的物什,似乎是……笔筒?   “你们一个二个,都把我当瞎子!”杨文真怒吼着,几乎是声嘶力竭,旋即里间响起一阵悲凉的笑声,“也对,我本来就是瞎子,你们都当我是麻烦,哈哈,我就是个麻烦……”   “七表弟,不是那样——”   话还未说完,一身绿色道袍的少年早已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此时流云院已经乱作一团,丫鬟婆子还有一众小厮将七少爷抬进了流云院空置的左厢房内,其余人请大夫的请大夫,烧水的烧水,煎药的煎药。   特别是云芝,一出事想必她早就溜去了栖香院。   虽然不知道杨文真因何晕厥,可到底是在自己的院子,她不去在旁边守着,想必回头姑母第一个诘问的就是她!   看着杨文真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周身漫无意识,身子却颤的厉害。洛宁眉心紧蹙,长长叹了一口气。   想到第一次见他,虽是姑母找她麻烦之际,可他也确实是个心思细腻、温柔开朗的少年郎。还打算送她笔筒,虽然后来他忘记了,可今日来明明是为她送笔筒的。   洛宁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说错了什么话。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事情,她只能立在一旁看着来来往往忙活不停的丫鬟仆妇。   “儿啊,我的文哥儿,你这是怎么了?”还未见人,就听见姑母哀啕大哭的声音,洛宁下意识往角落里靠了靠,尽量避开姑母的视线。   谁知,姑母只是深深瞅了她一眼,便去床边坐着,照顾着儿子。   不过一瞬,洛宁总算是明白姑母为何没有找她的茬了。   乌木雕凰拐杖触及地面,发出哒哒的声音,来人一身藏蓝锦袍,戴着同色的玉石抹额,走向杨文真,深邃的目光锐利如炬。   这不是杨老夫人又是谁?   只是一个庶孙,也值得的她老人家亲自来看?   “母亲,看文哥儿都这样了,能不能让黄大夫将无量子请来救救文哥儿啊!”   杨老太太沉着脸,若不是方才和老三媳妇走在路上,老三媳妇有事提前回去了,倒叫她遇见了这档子事。不过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嫡亲的祖母,也确实有职责关心这个庶孙。   “还没订婚呢,你作何是这般急切,到时候让别人怎么看我们杨府?”   洛宁看着那处争吵的二人,心里乱糟糟的。从姑母和杨老太太口中听说黄大人,多少也是有些怪异的。 第31章 撕破脸皮   看着里面忙里忙外, 洛宁也不好干在那杵着,只好默默来到姑母身旁,替她照料着七表弟。   “洛宁?你如实和姑母说, 文哥儿究竟怎么了?”韩氏抹着眼泪声音哽咽,紧紧握住洛宁的手。目光却漂浮到外间的杨老太太身上。   感受到手面上被人用力地一掐,洛宁黛眉微蹙, 跟着姑母的余光,最后还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方才七表弟来我这儿, 给我送他雕的木笔筒……”洛宁眼眶湿润,抿了抿唇角, “姑母, 都是洛宁的错, 洛宁不该说让七表弟留在栖香院等我过去拿笔筒……”   “七表弟心思细腻, 定然是听了我的话, 无意间想到了眼睛的事情而更加难过……”   “哎呦!我的文哥儿啊, 你原本也是个康健的孩子啊!唔,呜呜呜!都怪娘不好, 是娘没有能力, 没能保护好你。”韩氏坐在床榻上,抱着儿子的身子哭得撕心裂肺。   “文哥儿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虽看上去无忧无虑,可谁懂他那暗无天日的生活啊!文哥儿眼睛看不见,过得本就辛苦……若是文哥儿救不过来,我!我也不活了!”   杨老太太紧紧握着拐杖沉下脸来,深深看着里间那一唱一和的姑侄二人, 向身边的辜嬷嬷道,“赶紧去凌清阁把穆大夫叫过来, 切记不可让东院的宾客知道这件事。”   辜嬷嬷走后,杨老太太进入里间,锐眸一扫,“行了,你也别在这里哭哭啼啼的了。人病了,自然要治病,你身为文哥儿的娘亲,光是嘴皮子厉害……等日后府上办喜宴时我再让人请无量子过来。不过……”   韩氏的哭声戛然而止,攥着帕子,神情忐忑地盯着杨老太太。   “不过,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她声音愈发沉重,甚至余光下意识瞥向一旁藕荷色襦裙的女子身上,“以往我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日后我们和王家必然要亲上加亲,你若再敢动歪心思,反正老二也不是我生的……”   没等韩氏反应过来,洛宁已是浑身发冷,她迅速垂下眼眸避开那似乎打量着她的凌厉目光。   藏蓝烫金锦袍上熨烫平整,漆黑的眼眸虽然因上了年纪而略微浑浊,但是镬烁的目光依旧令人难以忽视,甚至心惊肉跳!   她不知杨老太太到底是察觉了姑母利用七表弟的把戏。还是因为她……   杨老太太走后,穆广元过来为杨文真诊脉。   他只是诧异地看了眼在一旁神情恍惚的韩氏,给杨文真开了张药方便离去了。   洛宁也不好光站着,出于心里的一丝愧疚,她随着婢女去帮着煎药。   “你怎么这么蠢!”韩氏起身打翻了洛宁端来的汤药,文哥儿平时喝药都是要放得温凉的,这药这么烫,你是不是想害死我的文哥儿!   哐啷一声,碎瓷四散,藕荷色的衣衫上瞬时落满了深棕的污渍。洛宁愣在哪里一时不知所措。   漆黑的眼眸旋即垂下,湿漉漉的衣衫将火辣辣的皮肤尽数遮掩。洛宁垂眸不语,心里虽是恨的姑母的,可是如今她又无力反抗……   “那我再去盛一碗放温的……”   韩氏抹着眼泪,看着榻上儿子那愈发苍白的脸庞,她又迅速起身拽住洛宁的手腕。   方才被烫伤的地方猛然被人用力一抓,洛宁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韩氏并没有注意到方才洛宁疼得身子轻颤了一下。   “是姑母不好,方才是我气上心头了。”韩氏扯着嘶哑的嗓子,红着眼眶看着侄女,“你看你七表弟都已经这样了,洛宁,是姑母得不好。可姑母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啊。”   “姑母生下文哥的时候,当真是喜极而泣。可是你也知道,嫁进高门里,从来都是表面风光,背地里咽苦水。”   “后来二房的那些妾生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姑母好不容易盼来了文哥,谁知竟叫那王氏的毒妇给害了!姑母也是没有办法了,洛宁,姑母求求你,再帮帮姑母吧,老太太只是说不让我利用文哥儿的事惹得那群王八羔子不快……她也没有说其他的事。”   “……姑母和文哥儿的希望如今全都在你身上了,往后若是老太太没了,杨府分家之时,我和文哥儿,还有你才是真的没有了依靠啊!”   洛宁实在是忍无可忍,她一把甩开韩氏的手,看着她沉声怒道,“好一个无依无靠!那姑母之前拿了我父亲留给我的所有积蓄,如今怎么会无依无靠!”   韩氏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憾住了,随即哀嚎大哭起来,“我也是没办法!我也是没办法啊!你只看到这府上表面的风光,可你知不知道,你那死鬼姑父他是庶出,他还是杨老太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妾室生出来的!”   “他在外嗜赌成性,可又不敢向家里拿钱。姑母也是没有办法啊,若是我不给他想法子,他便要休了我,将我和文哥儿赶出府去!唔,呜呜呜呜!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若不是我将你从湖州带来,你哪能拿到韩崮的钱财,都被那些吃绝户的狗东西抢去了!”   不知不觉,洛宁的视线渐渐瞥向韩氏身后的床榻之上。   “我告诉你,洛宁,如今你和姑母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若是没了我,你以为你还能在这偌大的杨府活下去?他们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女,才肯收留的你。若不然,你以为你还能这般锦衣玉食的享受着表姑娘的待遇,你早被湖州的那些老头子——”   “娘!”二人正争吵间,床榻上的少年眼皮惺忪,仓皇间叫喊了一声。   “文哥儿,娘在这儿,娘在这儿!”   韩氏见儿子转醒,慌忙上前。   “还不过去拿药来!”她摸着儿子的额头,转过脸来朝洛宁厉声呵斥。   “文哥儿?文哥儿?”离得近了,韩氏才发现儿子方才的叫喊不过是梦呓。当下,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起来。   文哥儿依旧没有醒过来。   不过好在文哥没有听见方才她说的那些话,她在文哥儿心中,永远都是充满拳拳爱子之心的慈母。   洛宁在院外站着搅着药勺,这样碗里的汤药才能凉得快一些。   “给我吧。”韩氏上前接过瓷碗。见洛宁抿唇不语,神情淡漠,她心底没有来腾升一股火气。   就知道这丫头不是好摆布的,韩氏也知道,她是怨恨自己的。可那也没办法。毕竟所不是她这个姑母,这丫头早被卖到了青楼。哪能在这里给她摆谱!   “你是我的侄女,以后你的婚事也是由我来着手。我今日就将话说的明白一些,如今你只有两条路,要么你就去大房,使出你那通天的本领做他的妾室,将来也是一世的荣华富贵,享福不尽。这样我和文哥还能仰仗着你。”   “若是你实在不愿,那也不要紧,大不了我和文哥以后被赶出府去寥落半生。”   韩氏搅着汤勺的手愈发用力,“哼,那在此之前,你身为侄女当然也得为我和文哥做些事情。京城往南的保定府的刘老爷,也算的上是北直隶的首富。只是年事已高,没有七十,也有六十。他家里都想着寻一位生辰八字都合适的女子抬回来冲喜,你要是想——”   “姑母,够了。”洛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底划过一丝愠怒的光芒,坚定决绝地看着韩氏,“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才对嘛,你是我的侄女,要好大家都一起好。哪能你独自逍遥,不顾及你那可怜的表弟和我这个救了你的姑母呢?”韩氏见药温地差不多了,抬手拍了拍洛宁的肩膀,“时候也不早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洛宁看着韩氏逐渐消失的身影,袖中紧紧攥着的指节缓缓松动。   天色渐晚,所有人都聚集在灯火通明的西厢房内。云芝也顾不得照顾她,昏暗的室内只有那束微蓝的光晕。   洛宁并未点灯,于昏暗中换下了沾满棕黄药渍的藕荷色立领长袄。衣裳摩擦着细嫩的肌肤,所过之处,皆是一阵阵刺痛。   最后,她还是决定用棉布沾上凉水将身上的药渍擦去。   方才姑母突然发疯,将那滚烫的汤药打翻,慌忙中她不得不护住脸侧过身子躲避。   借着烛火,洛宁撑在桌案上,拿着冰冷的帕子擦着身后的浓苦的药汁。身上传来一阵阵刺痛,洛宁秀眉紧蹙,咬着唇瓣默不做声。   她现在脖颈上的红痕还未消退……洛宁垂下眼眸,不知不觉竟然想起了那张只会默默摸着她的额发微笑的脸庞。若是知韫哥哥还活着,他们成婚之后,那群人哪敢欺负她一个孤女?又哪里轮得到姑母将她带到京城!   虽然姑母救下了自己,可她如今这般做法,又跟那些抢她家产,扬言要将她卖到青楼的韩氏族人有何区别?   姑母明知道高门贵妇难做,可是还偏偏要将她推入这火坑!何况,做得还是妾!妾一辈子都得活在正室夫人的手心之下,杀伐贩卖,永远都翻不了身。   棉布擦得身上越来越红,洛宁看着角落里的那抹幽蓝光晕,手下的力道渐渐加重。   最后,她从衣柜里挑了一件最为素雅的白底上绣着含苞荠荷的兜衣,待将湖绿色立领长袄上的盘扣尽数扣好后,抱着那盆闪着微蓝光晕的菊花出了流云院。 第32章 清白   不知是方才在湢室的待的太久的缘故还是别的, 甫地一出门,洛宁将怀中的独墨菊抱得更紧了。   比起姑母的心狠手辣,杨晟真的疯癫又算得了什么。洛宁看着怀中的幽蓝光晕抿唇苦笑着, 她害怕杨晟真,甚至还有些厌恶他,可是这又能有什么办法?除了看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把他当成知韫哥哥来对待,否则又能怎么样呢?   如今又跟她先前想的不同了。若是独自一人出去, 她没有傍身的钱财,也没有谋生的手段, 更没有依靠, 想要立女户更是难上加难。当下她是没得选啊, 比起给一个将要入土的老财主当小妾, 还不如选跟知韫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杨晟真呢。   她第一次看到杨晟真的时候就怀疑过, 世间怎么可能有这般相像的人?可是, 知韫哥哥生在湖州的山村里,甚至还说着一口地道的吴语。杨晟真出身京城的高门大户, 两人怎么也不可能有联系啊。   微冷的夜风吹拂起她的衣袂, 独墨菊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地上的石板上似乎都结了一层细霜。   那年湖州大雪,雪深的几乎都埋过了膝盖。路边尽是冻得面色青紫的乞丐和无家可归的流民。那些僵硬的身躯埋没在雪里,无人为他们收尸……   也正是那天,阿娘带着她去湖州城外的恩山寺为远行经商的父亲祈福。她们在寺庙旁遇见一个冻的脸色发青的孩子。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缩成一团蜷在寺庙的石敢当前,压着厚厚的积雪撑着身子给路过的行人磕头。   洛宁记得, 她第一眼见到那个身形瘦弱甚至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乞丐磕得额头压血时,心中不忍, 下意识便死死拽着阿娘的衣角不撒手。   阿娘大致扫了眼白茫茫的雪地,看着身旁的她却面带微笑没有说话。   洛宁记得,那时候进入恩山寺前,她还是失落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不停磕头磕到洁白的雪面都染了一层鲜血的小乞丐,待对上他那双痛苦、哀求、甚至有些绝望的漆黑眼眸时,洛宁长长叹了一口气。   意外的是,回到家时才发现那小乞丐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地躺在她家里那暖融融的厢房内睡着了。   洛宁看向在一旁捻着棋子独自对弈的阿娘,歪着头走到她的身旁,葡萄般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解。   “珍儿以后要记得,有恻隐之心是好事,但更要在意方式。”阿娘摸着她的额头,温婉笑道。   “方才珍儿在恩山寺前看到这孩子不停地磕头,可有一位香客理会他?”   洛宁垂下眼帘失落地摇头。   “也不能怪我们,恩山寺周围,前墙后墙,哪聚集的不是和这孩子一样的人?他们都是在大雪中无处可去饱受饥寒冷暖的人,而我们不过是两个弱女子,纵然带了几个家丁,又哪能敌过他们那些人?”   “珍儿要知道,一旦当着他们的面动了恻隐之心,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虽是如此说,但他们也是可怜之人。我们能做的便是搭设偶尔粥棚施粥给他们……”   “我们离开后,我便派人将这孩子带了回来,那些人以为我们的人要打杀这个可怜的孩子,他们虽然心生不忍,可也爱莫能助。”   “洛宁明白了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都有各自的立场,需要考虑的东西也多。”   七岁的洛宁似懂非懂地听着阿娘说的话,视线久久落在床榻上那额头缠着纱布的少年身上。   自那以后,阿娘为他取名知韫,父亲收他为义子。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之久,彼此互为青梅竹马……   得到砚池的通传后,洛宁站在抱厦前紧紧揪着衣襟垂眸不语。   她也不想去欺骗杨晟真,但是姑母逼得自己也没有办法啦。可转念一想,再怎么说他也是未来的杨氏宗子,动动手指头都能将她带离这痛苦的深渊……   知韫哥哥……   洛宁在脑海中疯狂回忆过去那些点点滴滴,那些与知韫哥哥一起荡秋千放纸鸢,逛灯会赏烟火的情景仿佛又重现于眼前。   门从里处开了,里间的热气扑到她的身上,洛宁发觉自己本就颤抖的肩膀在这时却颤得更厉害了。   “二,二表兄!”   杨晟真扫了一眼,默默接过她手中的瓷盆,声音舒朗,“怎又将它送来了?”   “这是洛宁送给二表兄的,送了就是送了,洛宁是不会要的……”她跟着他一同进屋,说话时垂下水润的眼眸,银铃般的声音越来越弱,几乎微不可察。   待将独墨菊放下,杨晟真霎时顿住,余光瞥见月白道袍广袖上紧紧抓着纤细玉指。   “二,二表兄!”洛宁站在他身旁,垂下眼眸,紧紧揪着他的广袖不放。   “何事?”杨晟真蹙眉,想要从她的手中拽过衣袖,但是看着已经被人揉捏地皱巴巴的衣袖时,他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   “二表兄上回用的药膏还有没有啊?”洛宁抬起水润的杏眸,光泽红润的唇瓣紧紧抿着。乌黑发亮的瞳孔里闪着期待的光芒。   “可是玉颜胶?”杨晟真垂眸思量着,“若是这个,你去凌清阁那里拿就行……到时候支我的帐即可。”   “不是玉颜胶。”洛宁感觉自己的唇瓣都在轻颤,若说上一次强吻杨晟真那是危机中求生的迫不得已。可是这一次,她理智清醒的时候还是不能抛弃已经学了那么多年的诗书礼仪,去做那些令以往的她所不耻的事情。   红唇咬得几欲泣血,恍惚间,杨晟真觉得她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弱。   正待思量间,面前的女子早已衣衫大敞,湖绿色的立领长袄不知何时已经褪到地上……   见状杨晟真眉心一跳,旋即背过身去。可是无论怎么驱赶,方才满目的莹白和触目的嫣红还是在他已经闭上的眼眸里叫肆意嚣着。   “你这是做何!”   他瞬间变了语气,一时既羞赧又恼怒。   “二表兄,我,我是来向你讨要,讨要上回你用的烫伤的药膏的……”洛宁抱着只穿着月白色小衣的肩膀,略带颤意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   “讨要药膏,你直说便是,何必要如此!”他沉声怒斥,一时间脑海里那片绵软的温热又触上心头,他紧紧攥着指节,面色冷沉得如同仲夏暴雨前的阴云。   “我……”洛宁佯装羞涩,酝酿不过一瞬,眼底的泪意汹涌澎湃,她霎时蹲下身去,捡起方才脱掉的衣衫披在身上。   “洛宁也不是故意要这般的。唔!哪个女儿家不在意自己的清白,更何况是我这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呢!”   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杨晟真紧闭眼眸,只觉得心中越发烦闷。那股阴郁烦躁的怒火走在他心上不停蹿腾,刚想开口斥责她不知廉耻,却被身后的女子呜咽的哭诉打断。   “可是洛宁也没有办法啊!方才在西厢房内见姑母为了七表弟忙上忙下,洛宁也想为他出份力。谁知,正煎好药准备送过去,竟然被云芝打翻!我也不知道云芝为何要这么做,唔!”   “呜呜~,二表兄是不知道那滚烫的汤药浇在身上是什么滋味,当时洛宁身上都冒着苦涩的热气,滚烫的汤药在身上就像被千千万万根密密麻麻的针一起扎在身上……”   杨晟真攥紧指节,凤眸轻抬,可是就算如此,那又作何要脱下衣衫!看来还是他对这个表姑娘太过于心软,太过于仁慈,以至于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当时我疼得趴在地上哭喊,可是那云芝偏要恶人先告状。姑母听见动静,出来察看,云芝却装模作样得扶起我,说是我没休息好。才出现了这样的错误。我心里委屈,可云芝又是姑母身边信赖的人……”   “姑母是这世上仅剩的待我最好的人,我不想让姑母为难……”   “……”   虽然还是气恼她方才的无礼,可是听她这样说,他心底一时不知该还怎么说她才好。早之前就对她明里暗里的提示过,那韩氏绝非真心待她,她为何非要执迷不悟!   虽然她有时在正事上一点就通,聪明伶俐,可她怎么总是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迷糊!杨晟真蹙起眉,捻着腕上的佛珠,莫名想起今早她被杨嘉雪欺负一事。   她是寄居杨府的表姑娘,处处靠依附韩氏而活,她哪能如杨嘉雪一般肆无忌惮,甚至被欺负也不敢还手,只能闷声受着。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如此无礼的借口。   “够了!我之前也曾过,你要有难处可以来扶光院寻我,可你如今是在做什么?你觉得,对于一个妄想觊觎未来宗子的表姑娘,杨府会怎么处理?”   声音愈来愈冷,“将衣衫穿好,我便当你今天未曾来过这里。不然,别怪我——”   “二表兄,你在说什么啊!”洛宁睁大眼眸,残留的泪光在烛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洛宁虽然心悦二表兄,可到底也不是那般随便之人。”洛宁一时声音略带愠怒,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他,“上回的事,是迫不得已!”   “唔!二表兄,洛宁今日来真的只是向你讨要药膏的!二表兄也看到了,我脖颈上的指痕到现在也未好,身上被药汁汤的一片通红……后背上也是……我不愿让云芝给我上药,更不敢去凌清阁找穆大夫。”   “这件事,只有二表兄能帮我了……” 第33章 软香   洛宁见他还在犹豫, 顿时想起这几日总是穿着立领长袄,脖子上被磨的蛰痛的触觉,一时间不由得怒从心生。   “若是二表兄为难……那, 那洛宁就去……凌清阁……找穆大夫。”洛宁干脆破罐子破摔,咬着唇瓣,声音哽咽, “反正之前落水时他还救过我……这次为了我的清白,我相信他应是不会乱和人说的……”   脑海中一时天人交战, 杨晟真捻着佛珠暗自思量着。她脖颈上的指痕那么明显,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被男人用力掐的……   不会乱和人说, 可是她也不想想, 穆广元到底也个是男人!被别的男人看了方才那晃眼的莹白之处, 她还怎么清白?   “你先起身先将衣服穿好。”杨晟真放平声线, 尽力抑制话语中凉意。   他怎么知道她蹲了下去?洛宁抬眸扯了扯唇角冷觑着他。   待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响起之后, 他面色凝重, 最终还是转过身来。   洛宁将长袄披在身上,确实听话得将身上的肌肤包括绣着嫩粉荠荷的月白色小衣都遮得严严实实。   视线跟着他在这屋内乱转, 洛宁蹙眉, 不明白他分明已经拿到了玉颜胶,现在又在找什么。   站得累了,她自顾自地坐在方才他坐的交椅上,随意得看着那一方金丝楠木长案。   “身上不疼了?”   见他过来,洛宁慌忙拉着衣衫起身让座,   “疼啊,二表兄, 怎么能不疼呢?不过方才站着更疼,要是坐下就好多了……”   “过来。”他沉声道, 不近人情的淡漠视线落在她的眼底。   “你趴上去,将床幔放下来,好了之后唤我。”   洛宁被他带着看向不远处挂着山水床幔的拔步床上,旋即又看向他诧异不已。   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怎么抹药抹着就抹到床上去了!   这就有点……   察觉她眼底的震惊与畏惧,杨晟真在心中冷笑,真不明白她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明明白白做着勾引他的事,却又展现的这般懵懂无知。   “在,在床上?”红唇张合,气息轻颤,洛宁看着那宽大的拔步床,紧紧捂住身上的衣衫,试图继续挣扎一番。   见她这般慌乱,轻抿的薄唇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杨晟真背过身去,拿出了方才寻到的物什,系到了面前。   见那是一条颇有质感的白绫,洛宁才松下一口气。虽然她心中别扭,但是杨晟真既然肯了,说明她还是有机会的。   “二,二表兄~”洛宁小心翼翼地轻唤着。   “又怎么了?”白绫系在面前,将本就棱角分明的五官衬得愈发立体。高挺鼻梁下的微粉薄唇与面上的白绫对比鲜明。   一时间,洛宁竟然愣住了。有时逮到机会,她也会偷偷观察杨晟真的眼睛,漂亮的凤眸眼尾上挑,与漆黑的长眉相得益彰。   单论眼睛的形状大小,倒是分不清他和知韫哥哥。可是杨晟真眼底经常流露出世族子弟的矜贵淡漠,令人想接近却不得不望而止步。而知韫哥哥的眼底却始终是温和自若,柔情似水,令人如沐春风……   此刻他白绫掩目,薄唇轻抿,倒真是像不落凡尘的谪仙。更像她思念良久的那个人……   “你为何还不动?”杨晟真已经到了拔步床边,在周围并未感受到她的动静。   “啊!这就来。”洛宁一时也不敢多想,听着他的话语,最后避开他从床尾处进了拔步床上。   将床幔放下后,她脱下外衫。最后犹犹豫豫,无论脑海里怎样想起姑母对她的迫害,她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将小衣脱下,更何况,知韫哥哥温润如玉的笑容此时也不停地在她脑海里飞过。   最后,洛宁穿着小衣,趴在了柔软的被褥上。迎面扑来一股松香味,似乎还带着寒意。不过有松香味也好。闻着微冷的松香,也能暂时缓解她此刻心中的焦躁与不安,还有些许对知韫哥哥无处安放的愧疚。   “二,二表兄,我好了……”   杨晟真闻言,摸索着进入了床幔,一声不吭地坐在床沿上。   洛宁微抬眼眸,见他拿着细长的小玉棒沾了黏腻的药膏,在她的后背上一点点的轻移。就像当初她为他涂抹烫伤的手臂一样。   可他终究是看不见的,木棒的一端时不时戳在洛宁被烫的发红的后脊上,底下的人身子一颤,顿时嘤咛不已。   “唔!二表兄,好疼!能不能不用那个小玉棒了,这样下去,不知道得抹多长时间了。嘶!真的好疼啊,二表兄!”   杨晟真闻言,手下的动作略微一滞,握着小木棒的手无意识地抓紧。后脊区域广泛,用小玉棒抹药确实有些杯水车薪,甚至还会时不时被什么东西勾住……倒是他思虑不周了。   他方才找白绫,取药棒,为的就是上药的时候能不碰到那令人不适的莹白。   他眉头紧锁,刚要对她说忍着时,突然又想起她说的,滚烫的开水浇到身上如同被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虫子一起蛰咬啃噬……到了唇边的话又生生被咽了回去。   “得罪了。”杨晟真最后将那药膏尽数擦到手上,双掌并起将那黏腻的药膏于手心不停地摩擦晕开,而后迅速贴到了女子纤薄的脊背上,沿着那一对蝴蝶骨左右晕染蔓延。   手心刚触及到细腻的肌肤,掌下的人旋即喊叫起来。   “啊啊啊啊!二,二表兄,怎么更疼了!唔!嘶,我不抹药了,我要回去……啊!”   骨节分明的长指虽未明显用力,可他常年握笔,指腹底部和长指上的茧子却一样也不少,就这样磨擦在她本就疼得泛红的光滑后脊上。   无论怎么上药,最后都是会触及伤处,都是会疼的……所以还得是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故而杨晟真并未理会她,只是加重了底下手心旋转摩挲的动作,将药膏充分地浸透肌肤内,这样也能恢复得也快些。   洛宁身上本就不爽快,再加上这样没有轻重的摩挲,她忍不住扭着身子。谁知刚一侧身,那双温热宽大的手掌猛地向下一滑……   宽阔的掌心本是在后背旋转摩挲为了药膏更易被吸收。然而这样一来,再轻柔的动作到了前边都变成了难以言喻的刺激。   甚至,生硬的抹药都变成了别有意味的揉弄……   “呃啊!你——”身上传来陌生的触感,洛宁下意识地叫出声来。旋即她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依旧在旋转手心不停抹药的男人,呼吸都不自觉沉了几分,接着就是她自己都察觉不出的轻颤。   掌下的触感骤然变得异常绵软,杨晟真察觉有些不对劲后旋即收回手猛然起身。   洛宁紧紧咬着唇瓣,看着那被揉得皱成一团的小衣目瞪口呆。更令人难以直视的是,月白色的小衣上,特别是绣着藕荷色荠荷的波涛汹涌之处,沾满了浅绿色的药膏,晕染均匀,不落一处……   洛宁望着那处,秀眉紧蹙。若不是他突然收回手去,她都要以为他是故意的了。   燃烧着的烛花“哔啵”一声爆出响来,洛宁迅速背对着他转过身去。   她紧紧咬着唇瓣,眼眶里竟然湿漉漉的。方才那处传来的陌生刺激又痛苦的触感,是她长这么大从未体验过的……   “唔!”身后传来细微的呜咽声,杨晟真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僵在哪里,动弹不得。沾满药膏的手垂在身侧,指节轻轻颤动,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热……   “我——”杨晟真抬起手突然顿在半空中,他愣了片刻,收回手又背过身去,薄唇紧抿,一时间喉结快速的上下滚动,努力压制着心中上下翻涌的异样气息,“……背上的伤我已经处理过了,你先回去吧。”   洛宁躺在榻上蹙起眉头,对他这种绝口不提方才失礼的事情心生不满。就像上回,虽然惊险地强吻了他,可他也是事后不提,甚至是他那起势之处……   “唔!呜呜呜!二表兄你,你欺负我……”洛宁呜咽出声,无处安放的眼泪此刻都落在了他的长枕之上。   “洛宁都说了放才那样太疼,可二表兄还是,还是那么用力。二表兄就是想疼死我,唔!啊!”   “再也不让二表兄替我抹药了,洛宁方才都害怕自己要被搓掉一层皮来。我还是去找穆大夫吧,他是大夫,下手自然不会没轻没重,更不会揉我——”   莫名奇妙的火意再次涌上心头,杨晟真旋即想扯掉白绫上前教导她何为礼仪廉耻,何为男女有别……却听见身后的女子哽咽不停的哭啼。   他叹了口气,瞬时又软下心来。   “抱歉……”杨晟真转过身去,又回到方才坐的那处,覆上白绫的眼眸探寻着她的方向,“我也从未给人上过药……方才失礼,多有得罪……”   “唔,二表兄,你就是欺负我,我一开始就说了疼,别那么抹药,你还是不理我,到头来竟然还揉弄起来,你让我以后怎么嫁人啊!”   洛宁哭得眼眸含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一时也变得沙哑起来。其实此时也是出乎她的意料的,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如狼似虎……真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此事若不在他身上讨些好处回来,洛宁是不会轻易罢休的。他越不愿意面对,她便越要将这层遮羞布撕开。 第34章 忍她   “……对不起。”他一时沉默片刻, 覆着白绫的双眸看向她,一字一句道,“此事属实是我未曾想到的。你莫要去找穆广元……至于婚事, 表妹不必忧心,如若我在杨府一日,便会护你一日……”   呜咽地声音如同雨下, 密密麻麻地滚进他的耳中。   虽然得到了他的庇护,但是这还不够, 她要地是他日思夜想,要他寝食难安!   “二表兄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就知道, 二表兄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洛宁小声哭咽, 轻缓的声音似乎对他的无措颇为理解, “只是, 二表兄, 不是洛宁刻意让二表兄为难……二表兄也知道, 洛宁长这么大,从没被人这样……况且方才被揉的那处疼得厉害……”   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 微冷的薄唇近乎抿成了一条直线。他脑海中的洪流骤然倾泻, 他不明白,她为何要说的这般详细!   想起那处的疼意,洛宁这回也不顾羞赧了,背对着他起身微微掀起小衣下摆的一角,“啊!二表兄,这处怎么也红了!唔!”   身前那处的绵软虽没有被药汤烫到,然而经过方才的抚弄, 他手下又没个轻重……   “唔!二表兄,这会不会消不下去啊!”看着他略微发红的耳根, 洛宁唇角微微扬起。   “不会”,脖颈处的喉结迅速滚动,他暗暗握紧双拳。抹药时他也知男女授受不亲,故而一时未集中精力于浮现在脑海中那晃眼的甚至泛着轻粉的后脊上,故而未能立刻察觉她转过身来……   耳根处的微烫时刻提醒着他,现下不能再让她待下去了,否则不是她痛,就是他疯!   “夜深了,表妹先回去吧。”杨晟真转过身去,留下一句冷如冰霜的话,旋即起身离开了里间。   洛宁抬手摸向后脊,感觉身上的药膏差不多都干了,她才迅速地穿好了湖绿色长袄,凝视着他方才离开的方向,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个一根筋,怎么就是不上道啊!   走到外间,见他侧身垂眸地坐在长案前喝着茶,洛宁揪着衣襟小心翼翼地抬眸打量着他。   “这些是方才的药膏,你带回去吧。”此刻他已经恢复了平稳的气息,丝毫不见方才的局促。   “二表兄,药膏抹一次似乎好得不快……”   见她一边抬眸看他,一边小声弱弱地哼唧着,杨晟真抬眸斜睨了她一眼,“明日我让人给流云院新拨些人,你不用担心。”   洛宁旋即垂下眼帘,微抿着红唇略作娇羞之态,“我就知道,二表兄是心疼我的。”   “那,那二表兄,明日洛宁再将那琉璃宫灯送来,今日一时走得急,忘了拿了……若是二表兄有什么想吃的糕点,洛宁明日一起送来。”   想起那碟令人头疼的糕点,杨晟真面色冷峻,旋即抬眸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眼底不见一丝涟漪,“不必了,糕点不必送,宫灯也不必还,你自己留着吧。”   琉璃宫灯!想起那镶满宝石的檀木长柄,以及透亮的琉璃灯罩,洛宁差些没掩饰住眼底的惊喜之色。   转瞬她蹙起秀眉,又抬起仿佛能溢出水儿的杏眸来,“二表兄真的不想尝尝洛宁做的糕点吗?上回见二表兄都没吃几块,可洛宁做的糕点真的挺好吃的……”   说出来这句话时,洛宁也心中一惊,她怎么偏偏生了一身反骨似的,他越嫌弃她做的糕点,她便越是要送……可到头来劳累的不是只有她自己吗?   “你莫要多想,我只是不喜杏仁,并非不喜你做的糕点,也不是对你有意见。”杨晟真默默整了整凌乱的衣衫,沉声道。   “啊!都怪洛宁,若是知道二表兄不喜杏仁,洛宁那日怎么说也不会做掺了杏仁的云片糕的。”眼底升起水润的波澜,洛宁抬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洛宁真是太笨了,那日竟然还让二表兄去吃云片糕,二表兄不仅没怨我,还处处挂念洛宁心疼洛宁……”   “你也并不知情……好了,表妹,回去抄写《雁塔圣教序》吧,到时候我来检查。”折腾了一整晚,心下的那股火似乎愈发旺盛,目前他再也没有精力和心思去与她纠缠了。   终于要结束了,洛宁拿着药膏,轻抚着心口安慰自己。   这一晚上,简直要颠覆了她前半生所学的所有事。矜持娴静,礼义廉耻,如今都被她远远抛到了脑后,若是母亲知道,定然会气得吐血三升,甚至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洛宁冷笑着,想起她如今不管不顾,为了活命,为了过得轻松些抛弃矜持去使手段耍心机勾引一个男子。现在,她到底是变成了曾经的她最讨厌的模样。   洛宁紧紧抱着胳膊,纤细单薄的身影沿着扶光院外的竹丛,最后默默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翌日,天不亮洛宁就被院中的动静吵醒了。云芝和一众丫鬟仆妇欢天喜地地往来于西厢房中。   纵然眼皮沉重得打架,身子一动就牵扯到后背上的伤处,洛宁还是匆匆起身洗漱。   洗漱后洛宁寻着记忆,在圆凳底下找到了昨日被人一怒之下扔出的笔筒。她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福禄寿喜纹,思量片刻,将那笔筒放在了案前。   再怎么厌恶姑母,可一想起那日在栖香院七表弟那灿烂的笑容,露出两颗可爱的兔牙说要送她礼物……以及昨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苍白面容,洛宁还是于心不忍。   与姑母的这场博弈中,杨文真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刚一开门,洛宁看见门旁蜷缩着的鹅黄色身影,动作突然愣住。   “洛,洛姐姐?”说话时呼出一口白茫茫的热气。杨嘉雨抱着身子蹲在格门旁,小鹿般清澈的眼眸诧异地看向她,似乎好奇她为何会起这般早。   握住她冰冷的手,心中一惊,旋即洛宁带她进了屋子。   “怎么在门口蹲着不进来?外面多冷,你看你身上都是凉气,若是得了风寒怎生是好?”洛宁声含愠怒,面色凝重地看向她。   “听说你回来了,我本想昨日就过来的。”杨嘉雨接过洛宁递来的一杯热茶,小口抿着。   “昨日听说七弟病了,我想过来看看,却被母亲一顿怒骂……今早听说母亲带着七弟走了,我就过来了。”   听罢,洛宁握紧白瓷杯的手一顿,蹙着秀眉,心中涌起一阵心疼。   “下次再来,直接进去就行了,外头多冷啊,若是连你也不好好爱惜自己,更别论旁人了。”   “洛姐姐~”杨嘉雨眼眶一酸,握着她的手声音哽咽,“洛姐姐,听说再过不久家里就要办喜宴了,到时候他们就会逼我去和那黄大人相看,我……”   她鼻尖微红,“怎么办啊洛姐姐,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这次相看后就会订下来……”   洛宁蹙眉沉思,她倒是不知,这府中还有什么喜宴,至于订婚,按理说杨晟真该没订婚,杨嘉雨不应该这么着急的。   “六妹妹,你先别急,二表兄的事不还是没有着落吗?”   “正是因为二哥,我才越发着急。洛姐姐你知道吗?这次喜宴不仅是因为大伯要升官儿,那太原王氏会接替原先大伯的位置。原本我以为是郑姐姐会嫁与大表兄的,没曾想出了那样的事。”   “洛姐姐,我昨日听祖母的意思,似乎要让王家的二姐姐嫁给大表兄,万一他们定下来了……王氏的姐姐过了年就要十八了……我……我真的没有机会了。呜呜~”   洛宁看着面前平静无澜的清茶,视线渐渐凝滞于此处。杨禹真之前便定下了范阳卢氏的女儿,前不久杨简真也被姑母随便定下了一个小户女……不对,重要的不是这些。洛宁猛然想起昨日杨老太太说的要与太原王氏亲上加亲的事!   怪不得他一直不愿面对二人之间的那些若有若无的旖旎,甚至对她的心意视而不见,只说着尽一个表兄的职责……原来他还是没有正眼看过她……   虽然答应了姑母,去勾引二表兄,可她心中还是隐约抱着一丝侥幸,万一他沉溺于此,不能自拔,那她还是有机会做他的妻的!   手被人反握着,杨嘉雨突然抬起眼眸,怔怔得看着一脸决绝的洛宁,心下诧异。   “洛姐姐~”   “别怕,二表兄不会那么快成婚的,我们的计划不还没有开始吗?”   “那,那洛姐姐需要我帮忙吗?”她声音糯糯,面上的悬挂着的泪珠在晨光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的水光。   洛宁点了点头,心下微乱,“其实,我也不愿对你有所隐瞒。”   “姑母说,若是我不去勾引二表兄,她便要把我送去给保定府那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冲喜——”   “啊!”杨嘉雨突然站起身,眼眸里的惊讶不停跃动,不过也只是微愣了一瞬,便又恢复平日里那幅有气无力的悻悻之色。   “像是母亲能做出来的事。”她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你是母亲的亲侄女,她对你至少该比对我好些……”她声音越来越弱,看向洛宁的眼光愈发同情。   洛宁只是苦笑了一瞬,视线渐渐落回她的脸上,发觉她面上的苦色,突然调侃道,“看吧,至少你嫁的只是年轻的鳏夫而已,我却要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冲喜!姑母更疼得应该是你才对啊!” 第35章 奇怪   虽是这么说, 可洛宁知道,这不过都是陶侃而已。杨嘉雨再怎么样,也是姓杨的, 她身后还有杨府,以后出嫁了也是杨府的脸面。而自己,却是姑母手上一条不停挣扎的蚱蜢……   “洛姐姐~”杨嘉雨见她面上浮现出一抹凄凉, 苦涩的涟漪在心中渐渐荡漾开,“洛姐姐, 我虽然做不了什么,平日里与二哥也没有什么交集……可我……我会尽量帮你的……”   “哈哈, 六妹妹也觉得二表兄比那个糟老头子好是吧。”洛宁见她愣愣地点头, 莫名觉得好笑。   “其实, 哎, 旁人都觉得做二表兄的妾是好事, 可是我不想做妾。且二表兄又是那般霁月光风的君子, 哪是我能肖想的……总之,若是能出杨府嫁个普通人过一辈子也不错。”   “洛姐姐, 那若是没有母亲——”   方才洛宁说得太多莫名口干舌燥, 正要喝茶时却被她的话惊得险些握不住杯子。   “六妹妹!”洛宁放下茶杯时视线也不忘向四周扫去,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姑母的眼线,她现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可那样,我们两个人不都不会痛苦了吗?”杨嘉雨眼眸低垂,漆黑的长睫掩去了她眼底的情绪。她紧紧揪着袖子,就连声音似乎也在轻颤。   “那样,那样就没有人逼你嫁给二哥做妾了, 我……或许我也不用嫁……”   洛宁转过身看着她,眼眶微红, 双手紧紧攥着,良久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可你知不知道,那样你就会背上不孝的骂名,且不说杨府会不会留着你,可你……你怎么办?”   “我……”猛然间像是被抽了线的木偶,双手无力地撑着桌上,“我本来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好不容易有了个人待我好……我不想看着她变得和我一样……一样痛苦。”   “六妹妹,你千万别做傻事,何况若是叫姑母知道了,你哪还有命活着啊。”   “以后不许再这样想了,你得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洛宁一时有些别扭,原来,杨嘉雨竟然能为了她去做这样的事,可自己却帮不了她……   二人正说话间,门外两个穿着柳黄比甲的侍女端着漆盘便过来了。   洛宁扫了一眼随即瞅见了漆盘上的两碗三蹀。她心下了然,今日云芝不在,扶光院的丫鬟送的早食自然不可能有假。   那平日吃的一碗一蹀,看来都是云芝从中间吞去了……   “六妹妹先吃饭吧。”洛宁给她盛了一碗白玉豆腐瘦肉粥。   “她们是?怎么以前没有见过?”杨嘉雨看着那两个侍女神情一时有些警惕,二房除了母亲那边,哪个用得上这么多丫头?   “回六姑娘,奴婢是未雨,这位是先雪,都是二公子派来伺候表姑娘的。”   “二哥?”杨嘉雨看着那名叫未雨的丫鬟呆愣片刻,而后闷闷地接过了洛宁递来的粥。   二哥那种清冷淡漠的人,洛姐姐要怎么做才能令他……何况如今还送了两个丫鬟,那以后洛姐姐还能有机会离开杨府吗?   洛宁紧赶慢赶,总于在几日内将那一百份摹本抄完了。她看着那歪七扭八的字,忍不住轻嘲,这样誊写,甚至感觉自己原本的水平都有所下降。   她将誊写的摹本装订好,换了身素雅的雪青色披风,打算去寻杨晟真。   未曾料到在门前转角扭到了脚踝,身子一倾,怀里抱着的摹本尽数随风飞去。   看着漫天飞舞的纸页,心中似乎有焰火在腾腾燃烧着。此刻洛宁也不顾脚踝处的扭伤,只得尽快将地上的纸张拾起。花匍中的纸页还算好捡,可是那随风飘扬的纸张却越来越远……   “回来!”洛宁手里攥着一踏纸另一只手指着那飞远的宣纸,也不顾长发散乱,一瘸一拐地跑过去捡。   凉风吹起身后瀑布般的长发,洛宁没看清,一头栽往前栽了去。   “呦!这不是洛宁表妹嘛!”杨简真禁锢着双臂,死死抱着怀中挣扎的女子,眯起眼眸勾唇笑道。   “你放开我!”洛宁听出了声音,心中气闷,她怎么这般倒霉一出门就碰见了杨简真这个纨绔浪荡子!   然而她越挣扎,他抱得越紧,“这么赶着给哥哥我投怀送抱,那就多抱一抱。”   “放开我——”   洛宁声音一哑。   还未等她抬起腿踢他,却猛然被人一把推开,被长发遮住的混乱视线里,杨简真似乎退得远远的。   身子一倾,腰间突然被宽阔的大掌覆盖,直到依靠在那带着松香气息的怀中时,洛宁才知道杨简真方才为何那般害怕了。   “二表兄!”洛宁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愣了一瞬,轻声唤道。   待站稳后,杨晟真慢慢抽回了手,冷下面来,凌厉地视线迅速扫过,继而走向不远处的杨简真。   他身为杨氏的嫡长子,更是未来的宗子,有权对杨氏子弟进行规劝。   “你在府学中读了数十年的圣贤书,就是教你如何轻薄,如何无耻,如何不思进取?”   视线里的月白色衣袂随风飘扬,杨简真察觉泛着冷意的气息越来越近,不由得迅速垂首低眉,“二,二哥。我真的没有非礼洛宁表妹。”   “是她自己非要撞到我的怀里来的!”   闻言,洛宁一惊,眼眶微红,带着哭腔朝着杨晟真道,“二,二表兄,他血口喷人!唔!方才风吹散了我抄的纸页,我急着找东西,一时没看清……可,可方才他……”   “二哥,你莫要听这女人胡诹!她就是蓄意勾引我!谁不知道,府里哪个表姑娘敢说自己心里是毫无想法的!我就在这站着,她非要朝我身上撞!这能怨我吗?”   这旁三人凑成一台大戏,与杨晟真一同而来的穆广元的视线正从那雪青色身影上渐渐移至地上的宣纸上。他将脚旁的宣纸捡起,正欲收进袖中,可看到上面的字时忍不住蹙起眉头。   “去祠堂跪上三个时辰,将家规抄写两百份。”不待洛宁开口,身后杨晟真的淡漠的声音已然从耳畔传来。   “看来自从上次你夜宿春香楼受的惩罚还不够。这次便好好跪着反省反省。”   “我——”杨简真正欲狡辩,抬眸看清杨晟真眼底不动声色的怒气后有失落地垂下头去。   “哎呀,我抄的摹本!”杨文真走后,洛宁才想起来自己的正事,慌不迭地过去捡纸张。   见她步伐蹒跚,一瘸一拐地四处找宣纸,穆广元轻眯眼眸,在她之前捡起了那张掉落在花丛旁的纸张,“你的脚怎么了?”   “啊?穆大夫你也在这里啊!”洛宁看见他,微愣片刻,“没什么,就是崴了一下。穆大夫,我的独墨菊怎么样了?”   穆广元正欲开口,却见杨晟真向这边过来。   “不过短短几天,哪能这么快。”微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越来越近。洛宁不用猜也知道是他,不过这不重要。她在意的是穆广元有没有救活她的独墨菊。   “穆大夫,我的独墨菊活下来了吗?”她没有理会方才杨晟真的回答,自顾自地看向穆广元。   “二公子说的没错,时日尚短且天气寒凉……不过根茎内里仍是绿的,能活的可能性很大。”穆广元顺势将她身旁的纸捡起递给她,诧异的视线落在她的眼眸上,“姑娘的字怎生写成这样?”   “这……这样不好看吗?”洛宁只是有些不敢回头看身后的杨晟真。她这字在行家看来是毫无美感,但是比起之前在杨晟真面前的鬼画符,已经算得上是飞跃了。   “好看还算的上,但并未用心,你若肯花些心思在上面,定然不会写成这样。”穆广元淡淡地看向她,似乎极为肯定。   洛宁轻轻咬着唇瓣,抬眸看着穆广元,眼底生出一丝紧张,若是他的话被杨晟真听去了,那岂不是要自己重新抄!   “二表兄,你看我这字写的怎么样?穆大夫说我并未用心,可是我每一笔都写得很仔细。为了能早日交给二表兄,洛宁是夜以继日的写……”她虽对着杨晟真说话,可余光却时不时瞟向一旁轻抚衣襟的穆广元。   捡起一张纸,杨晟真一扫而过,看着上面近乎蝇头小楷的字沉声道,“相比之前,确实大有进步。”   “穆大夫觉得不好,兴许是见得名家字帖多了,故而对你一个初学者会严格要求。”   将纸递给她,杨晟真道,“我让你誊写百份,是让为了让你领悟的更为深刻。到也不用夜以继日,下回仔细些写就是,何时写完何时再拿给我看。”   “我知道了,二表兄,你怎地了?缘何与穆大夫在一处?”   穆广元听她提起自己,不由得朝那处看去。发觉那水润的杏眸满眼关切地盯着杨晟真时,他当下心中一紧,仿佛古井深处投进一颗石子,膈应却又无可奈何。   “不是我,是母亲近日身子不爽利。”   “那大太太现在如何了?”   “并无大碍。”杨晟真垂眸,视线落在地上那双绣着海棠的鞋面上,“先让穆大夫给你看看吧,正好此处离扶光院也不远。”   洛宁动了动右脚,发觉也没那么疼了,不过稍微一动脚踝处还是有些难受。正欲开口接受,耳畔蓦然听见穆广元的声音。   “二公子,在下突然想起还有件急事需要处理,表姑娘的伤,可以去凌清阁寻齐大夫,他擅长接骨推拿,定然会给表姑娘看好的。”穆广元说罢,拎着药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灰色的布袍随风起舞,无意中勾勒出劲瘦的身形。洛宁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穆广元怎么就能看出来她未用心写字? 第36章 端倪   一上午被穆广元的事扰的心神恍惚, 就连杨晟真教她写字时也心不在焉。不是眼神凝滞在一处就是双目无神,一看便知是在开小差。   “才说过你大有进步,现下便不肯用心了是吧?”   杨晟真将她手中的字贴抽回, 面色冷峻,“既然不肯学了,那便回去吧。也省得浪费时间。”   “二表兄, 我没有不肯学。”洛宁回过神来,慌忙从他手中抢回字帖。   抢夺间, 杨晟真察觉自己的指节被温热的小手紧紧攥住,他神色一凛, 迅速抽回手去。“莫要拉拉扯扯。”   洛宁将夺来的字帖抱到怀中, 坐在他身旁的绣墩上深深地望着他, “二表兄, 你, 你真的要与王家姐姐定亲了吗?所以才如此反感洛宁是吗?”   她神色悻悻地垂下眼帘, 字帖上隐约垂落一滴水珠。   杨晟真叹了一口气,心下无奈, 她怎么总是多想, 总是混淆视听,他说的是她未曾认真练字一事,她怎么又扯到了他的婚事上了去了。   “今日只教练字,不谈旁事。”   “可是,二表兄,这件事不解决,洛宁就总是忍不住去想, 忍不住想二表兄为何对洛宁这般冷冷淡淡。”   冷冷淡淡?   杨晟真闻言,漆黑的眼底划过一丝诧异。家里的几个姊妹甚至是三弟杨禹真, 他都未亲自教过他们任何一个。   终于找出了借口遮掩方才走神的事,洛宁暗暗叹息。不过她也想弄明白他为何总是对自己这般冷淡。   “我并未对你冷淡。”杨晟真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的脸颊上,“只是生性如此罢了。若是我对你冷淡,你觉得你还能在这里堂而皇之质问我?”   他顿了顿,看向她手上字帖,“好了,继续练字吧。”   问了跟没问毫无区别,洛宁心中有些气闷。   在扶光院继续待了半个时辰,依旧无事发生。杨晟真一直端坐于她身旁,无论她问什么问题他都不予回答,只教她专心练字。   现下她真的有些气恼了,她真想立刻回去将那琉璃灯卖了,卖许多银子然后逃走。   念头一出,洛宁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怎么从前未曾想过,莫非是现在有了银子!   可她若是莫名出逃,杨府的人问起该如何是好?杨晟真若知她卖了琉璃宫灯,要是追责她……还有姑母,她一个弱女子,哪能躲得过姑母的手心呢?   不如将琉璃宫灯卖了,再将银子存进钱庄,等以后时机合适了,她再不知不觉的逃走。这样想来,洛宁心下雀跃,这么久以来,她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心怀舒朗,甚至现在想起杨晟真都不觉得那么厌恶了。   不过,走之前她还想带上那株独墨菊,她和父亲曾在湖州为知韫哥哥立了衣冠冢,到时候在知韫哥哥的冢前将那独墨菊种下,也算是圆了他的夙愿了。   不过想起今日穆广元的异常,洛宁还是觉得奇怪。   她一直都觉得穆广元身上有些熟悉的感觉,令她既想接近又有些畏惧。洛宁正思量间,云芝进来了,不过未进里间,却被守在屏风前的未雨和先雪拦住了。   “怎么,还不让我进去?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也忒没眼力劲儿……”云芝指着未雨和先雪骂道。   洛宁见状,挑起黛眉,待她说完话后才缓缓上前,“云芝,不得无礼。这是扶光院的未雨和先雪姑娘。”   一听是扶光院的,云芝旋即愣住,而后,慌忙陪笑,“呀!竟然是二公子院里的。两位姐姐莫要生气,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小丫头竟这般不识规矩呢。都怪我眼拙了哦!”   看着未雨和先雪面上的冷意,云芝暗自咬牙,将怀里的荷包拿出,往二人手心里各自塞了一撮银瓜子。   方才从栖香院回来,二太太赏给她,还未捂热乎……   “两位姐姐,我是二太太派来伺候表姑娘的大丫鬟,未曾见过二位姐姐,故而唐突了您二位。只希望姐姐原谅妹妹眼拙……宽容则个……”   对于云芝的反应,洛宁一点也不见怪。她向来是狗眼看人低的货色,如今让未雨和先雪看去了,也能让杨晟真知道她如今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见洛宁还是悠哉悠哉的练字,云芝与二人周旋的渐渐没了耐心,她朝里喊道,“姑娘,七公子说他要见你……”   杨文真要见她?   洛宁狐疑地看向云芝,见她神色不佳,眼底流露出一丝古怪,倒不像有假。   只是上回的事,洛宁到底是心有余悸。如今去见杨文真,只能处处小心,莫要再说了什么话惹他不快,这样姑母就不会因此发怒而斥责她。   不过,令洛宁意外的是,她去栖香院,未雨也一同随行。   见云芝神情诧异,未雨跟在洛宁身后,贴心笑道,“今日二公子说了,让我贴身伺候洛宁姑娘。”   看来是因为晌午时杨简真的事……   洛宁不说话,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路,云芝在前走得愈发不自在,总觉得身后的未雨就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地刺着她,一不小心就会皮开肉绽……   她状若无意地放慢了步伐,最后与未雨一同前行。   自从病了一场,杨文真便住到了栖香院的东厢房内,被韩氏当成眼珠子一样护着。   当下他身后靠着绣着金钱大蟒的缎面引枕,漆黑如墨的长发披在身侧,视线呆滞,也不知道在看哪处。   “公子,表姑娘来了。”云芝笑吟吟地上前去,见他唇瓣周围上爬满了白层,赶忙倒了一杯水递上去。   “公子。快喝些水吧。”   杨文真并未理会她,知道洛宁就在不远处,他动了动眼眸,想去寻她的方向,可是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公子,您怎么不喝水啦?看您唇上干的……”   “你出去。”想起整日在他身旁叽叽喳喳蓄意讨好的丫鬟,他就莫名心烦。   见他沉下脸色,云芝一时愣住,随后红了眼眶,迅速看了洛宁一眼匆匆退下了。   “表姐?”干塞的喉咙一时有些难受,他声音嘶哑,“我想与表姐单独说几句话。”   闻言洛宁微愣片刻,未雨会意,不动声色的退下将门合上。   一时间房屋里就剩他们二人,洛宁一时有些紧张,万一等会儿他出了什么事姑母又找自己的麻烦可怎么办!   “七表弟,上回是我的不是。”洛宁无法,只得先发制人,“我……我也不知该怎么了……当日唐突了七表弟,害得七表弟大病一场……”   “哈哈,表姐……咳咳……”他正要说话,却突然咳嗽不止。洛宁看着桌上的青花瓷壶,想起方才云芝给他倒水被拒的事,犹豫了一瞬只得收回视线。   “表姐可否替我倒杯茶?”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这回洛宁便只得照做,随后将杯子稳稳地放在了他的手心。   耳畔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还有他喝水的吞咽声。洛宁只觉得如坐针毡。   “表姐,对不起……”他将杯子递给她,待气息平稳后,默默道。   “表弟为何向我道歉?应是我向表弟道歉才是。”洛宁带着试探小声询问着。   良久,他眼眶微红,漆黑的眼眸里覆上一层水光。“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被母亲逼着去做那种事……”   他苦笑着,两颗饱满的门牙露出唇瓣,活像是一只可怜又无奈的小兔子。   那种事……   洛宁诧异地看向他,一时无力又窘迫,只得轻咬着唇瓣,“原来那天的事你全听到了……”   “对不起,表姐。其实我娘她是一个很温柔很好的人。只是她一遇到关于我的事就愈发癫狂……我……表姐也知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但这不是我们就能伤害你的理由。”   他深深垂眸,泪流满面,瘦弱的指节紧紧抓着身下的床褥,“表姐,我替母亲向你道歉……”   指甲深深陷入肉里,洛宁眼眶里涌起一汪清泪,她望着杨文真一时五味杂陈,心中的气恼和怜悯不停交织着,燃起熊熊烈火,最后渐渐沉下水面。   此刻,她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更无力说话。杨文真是杨文真,姑母是姑母……二人身为母子,血脉相连,却又不一条心。就像两道麻绳,狠狠地绞着她脖颈……   他这样,只会让她更纠结更痛苦更无力罢了。倒不如他们母子一同上阵,这样后来她回首时也能一同憎恨他们。   “表姐……你——”   洛宁再也忍不住了,她胡乱擦了几下眼泪便夺门而出。   听到嘭的一声,门被关上,杨文真放在匣子上的手青筋外露……他失落地摸着放在褥子的匣子,一时间胸闷气短,又不停咳嗽。   见一道雪青色的身影匆匆跑了出去,小柱还在发愣。旋即听到里面响哐啷一声巨响,还有不停地咳嗽声,他急忙进了里间。   小柱垂眸看着地上散乱的金珠,也顾不得去捡,迅速俯身将快要坠下床的男子扶起。   “小……小柱,”杨文真一时头昏脑涨,但是心底地执念还在支撑着他,“你去将这匣子送……咳咳。”   小柱轻轻拍着他的后脊,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送……送到流云院去。”   小柱听完就要去寻找匣子,可地上只有滚落的金珠和玉石之类的,哪有什么匣子?   “公子,这不是去岁时夫人送给您的金冠吗?”他说着,蹲在地上将那些东西都捡起来,“还有这颗南珠、金项圈,玉扳指,啊?怎么还有这块金镇纸啊?公子你怎么都将这些东西拿出来了?”   不应该放在夫人的库房里吗?   小柱将那些东西拾起,放在桌上。   又过去给杨文真盖上被子,整理床褥时,发现了公子身旁一块半开着的四四方方的匣子。   “别忘了送……送给她……”杨文真越发虚弱,一时有些无力,迷迷糊糊道。   小柱会意,将那桌上的东西全部装到匣子里,塞到怀里之后,才敢出门。   杨文真强忍着睁开眼眸,望向账顶,视线呆滞。   他什么也看不见,不仅没有一点用处,到头来还祸害了别人。若是他死了,母亲也不必整日为他担忧,表姐也不必再被迫委身于他人了。   他拿起手心里的一颗金珠,塞到了口中。   正要往里咽,可耳畔断断续续响起若有若无的哭声。那哭声总是不断,既有母亲的,又有方才那女子的。   胸中的闷意又涌了上来,他俯身一阵咳嗽,那金珠突然被力道带了出去,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上。   听着金珠滚落的声音,杨文真猛然清醒。是啊,若是他今日出了事,不说母亲多么伤心……表姐才出他这里出来……母亲是不会放过表姐的……   小柱还没走出栖香院,便被云芝堵在了路上。他抱着怀中的匣子,一时有些无力。公子便不该让他去送东西,包括上回让小喜送去的笔筒……   淅淅沥沥落了一场雨,天气愈发寒冷。洛宁也换上了夹袄。凉风蹿进鼻腔,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京城的冬日比湖州的要来得早,不过短短几日光景,落雨后的天气比之前冷的太多。她又想起了那支可怜的独墨菊,若是能熬过这场寒冬,等开春便能长出细嫩的枝芽了。   越是这样想,便越发坐不住。几经辗转,她还是去了后园的凌清阁。   往常穆广元都是在凌清阁的,但是这次却有些意外地没看见他。只有几个收拾药材的小厮在那忙活儿。   “穆大夫不在吗?”洛宁等的有些焦急。随便问了身边的一个称量药材的小厮。   “穆大夫?他每月初和月中都不当值的。”   怎么会这样?洛宁蹙眉沉思,以前总觉得每日在杨府只要想找他就都能找得到。   “他可有说去了哪吗?”   “不知道。”   洛宁一时有些难过。   “姑娘找小穆有什么要紧事吗?”略微粗哑却又响亮从身后想起,惊得洛宁打了一个激灵。   “有……有要紧……要紧的事。”她迅速转过身,见是为带着东坡巾的老者,想必这就是和穆广元一起在凌清阁共事的齐大夫了。   “……挺要紧的。”   齐大夫见状望着她笑呵呵地缕着花白的胡须。   “姑娘若不介意,可先告知老朽,等老朽回头可以转告一下小穆大夫。”   洛宁本想问独墨菊如何了,不过见着老者看着她的眼神莫名有些古怪,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打趣。   洛宁咬了咬唇瓣,心底没由来涌起一丝对穆广元的好奇。   “穆,穆大夫他,他是何许人士?”   方才见这姑娘还满心急切地寻找穆广元,现下却又开始打听起人家了。齐大夫在心中暗自笑着,看来还真被他猜中了。   “他啊,我在杨大人府上也快十年了,头一次见他这样的人,年纪轻轻却能在医术上有此成就,确实难得一见。”齐大夫说着,眼睛里流满了欣慰。   “若是问起他是何许人士,这我倒不知,他是去岁才来杨府任职的。”   “去岁?”洛宁眼底燃起一丝火苗,“他在医术最擅长哪些方面?可是伤寒?”   “他——”   “你问这些做什么?”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灰色鹤氅上氤氲者些许水珠,穆广元看着她,眉峰拧起,苍白的面容愈发冷峻。 第37章 李知韫   洛宁被他看得愈发不自然, 低垂着眼帘,密密麻麻的鸦睫在白皙的面庞上覆上一层阴影。察觉淡漠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心底没有来涌起一阵委屈与涩痛来, 红润的唇瓣更是被抿得发白。   外间的光影掠过格门,稀稀疏疏的光线散落在她身上,将她的面容映衬的愈发柔婉可怜。穆广元心中微愣, 随后迅速移开了视线,从她身旁经过。   “哎呀!小穆, 这位姑娘找你有要紧事,你怎么待人家这般冷漠啊?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齐大夫看着两人之间微妙又诡异的气氛, 一时替穆广元着急。二人虽说是忘年交, 可他时常也会替穆广元惋惜。想他这么一个青年才俊, 怎么会愁找不到媳妇儿呢?可他如今也是一般年纪了, 到现在还打着光棍, 必然是因为他那一身倔脾气。   齐大夫又暗自扫了一下二人, 发觉穆广元独自走到他自己的位置坐下默不吭声也不看人家一眼。那姑娘还干杵在门口。这怎么能行呢!   “啧!姑娘你不是说身子不舒坦吗?现下我得去那边忙着手头上的事没时间给你看了,你去找穆大夫吧, 他其实最擅长给妇人看诊, 若不是他不愿意,现在都进宫里的太医属了!”   “最擅长给妇人看诊?”洛宁闻言转身看着齐大夫,颀长的黛眉拧起,神色诧异。   若是擅长给妇人看诊,那三年前,母亲就不会因为气虚血枯不得医治而去了。当时知韫哥哥和一众大夫面对那症状都是一筹莫展,他最擅长伤寒, 当时彻夜挑灯苦读,也未能将阿娘从病痛中挽回……可是, 短短三年,再聪敏的人也无法在一科医术上突飞猛进。   洛宁走到穆广元对面,将皓白的细腕伸出,直愣愣地盯着身前面不改色的男人。   见状,他也未拒绝,在纤细的腕上放了一张洁白若雪的帕子就开始为她搭脉。   这时间洛宁仍在打量着他。身形,医术上倒是挺像的,只是周身的气质,还有对她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洛宁正愣神间,见他的长袖微微掀起,露出了一方冷白的皮肤。还有上面的凝着血痂的细长伤痕,似乎是近些天的,一掐便能沁出血来。   她下意识地摁住他的手腕,诧异道,“穆大夫,你何时受伤了?”   旋即穆广元眸光一暗,迅速抽回了手。“无事,不小心被野猫抓伤了而已。”   怎么可能是野猫,那伤痕足足有小指那么粗,甚至皮肉开裂。   “我兄长曾经诊治过一位被野猫抓伤的人……”洛宁小心翼翼地盯着他漆黑的眼眸,“那时候他用泡了盐水的红椒涂抹伤处,再上药,后来那人就好了,穆大夫若是不介意,也可试试这种偏方。”   “你应是记错了,是用线椒而不是红椒。”穆广元诧异地看向她,眸色渐沉。   “当真是线椒吗?”洛宁紧紧揪着帕子,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愈发灼热。   “可那是我和哥哥两个人才知道的事情,穆大夫怎么知道?”洛宁抿着唇瓣,眼底波澜渐起。   “偏方罢了,你兄长也是或许也是从古籍上看到的。”   想起那温润如玉的人,洛宁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苦楚。她眼眶微微湿润,余光发觉周围没了什么人,这才站起身来,俯身轻轻凑近他,压低着声音。   “是啊,我哥哥也许是从古籍上看到的,我哥哥他最喜欢独墨菊,为了我哥哥的夙愿,我甚至冒着被野狼吃掉的风险,在夜里去爬苍台山,就是为了寻找我哥哥喜欢的独墨菊。”   “故而我才一在央求穆大夫替我好生照看那株菊花。若我哥哥看到独墨菊盛开的样子,定然很欣慰的。”   穆广元微微侧过面庞,忽略她的视线,温声安慰,“姑娘莫要伤情,人死如灯灭,在下会尽心照顾好姑娘的独墨菊。”   “哈哈,穆大夫怎么知道我兄长不在人世了呢?”洛宁冷笑着,突然抬起手抚上他的面庞,执着的视线在他的面容上逡巡着。   脸上的触感骤然袭来,穆广元神色凝重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却不想洛宁这回铁了心的要去探究自己心中的猜测,也顾不得他手臂上的伤,另一只手握上他手臂上的伤处,穆广元眉头紧锁,不得不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腕。   瞅准时机,洛宁迅速触及他的脖颈。不过一瞬,穆广元反应过来后已经为时已晚,只得迅速背过身去。   洛宁看着手上撕下的面皮,视线凝在那劲瘦的深灰色背影上。思念的雪山在这一瞬间尽数崩塌,冰凉的雪瞬间掩埋住她的口鼻,阻止着她的呼吸,甚至不将她闷死便誓不罢休。   身后的抽泣声一阵接着一阵,穆广元神情紧绷,低垂着头,动作间牵动了胸口的伤处,他俯身佝偻着脊背轻声咳喘。   “李知韫,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洛宁声音哽咽,但此时她却停止了哭泣,声音愈发坚定。   “姑娘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他一边咳喘一边回答,但是洛宁知道,他的身音在轻颤,他的脊背也在轻颤。   “你——”洛宁哭咽了一声,绕过桌子,几步就走到他的身边。   被两扇桌案围着,她又过来了,这回他想躲都躲不了。   瘦削的脸庞因为常年不见光日变得愈发苍白,上挑的丹凤眼,极薄的唇瓣,那种与杨晟真别无二致的面容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知韫哥哥!”洛宁也不顾他的反抗,直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唔~你为何要骗洛宁!”   她情绪激荡,抱着他的力道越来越近,身前的疼痛使他仰起脖颈,闷哼一声。   “你知不知道我又多想你!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你回来了他们就不会欺负我一个女儿家孤苦无依了……呜呜!”   “呃嗯~”   穆广元重重喘息着,洛宁过神来,察觉她的异常,一时间想起了进门时看见他面色苍白,方才他手臂上上还有抓伤……   “知韫哥哥,你怎么了?”她急忙放开他,漆黑的眼底涌满忧虑。不过继而又气恼他直到那时候了还在骗她,一时间又沉下了脸色。   穆广元俯身撑着桌子,又咳喘了几声,有气无力道,“珍儿,帮我把架子上金疮药拿过来吧。”   “现在肯与我相认了?”洛宁面带愠怒,不过还是从那边架子上给他找来了金创药。垂眸的瞬间发现自己的藕荷色衣衫上也沾了几点血渍,洛宁秀眉拢起,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将那金疮药送给他。   看他仍在俯身轻喘,肩膀轻颤。洛宁叹了口气,不待他接过,她早已扯开了他的领口。看见一道两指长的划过胸口的狰狞伤处,洛宁心下滞痛,此时已经不仅仅是他的伤处在渗血了。   “你,你究竟在做什么啊!”   他坐回了交椅上,敛着眉眼,由她给自己上药。   洛宁握着瓷瓶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着,沿着那道伤处从上往下一点一点的洒着药粉。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白色的药粉有许多都落在了他的衣衫上。   “珍儿……对不起……”他睁开红润的眼眸,深深的凝视着她轻声道,“不是我不想与你相认,只是这场风雨太大,不能将你牵扯进来……”   “所以,你就对我不管不顾,明明还活着,却不肯回去……甚至还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接近二表兄。”洛宁又找来白纱长布,替他将伤口包扎起来,“知韫哥哥忘了我们是何关系?”   他们一同生活了十来年,也曾是许下婚约的青梅竹马。亦曾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   “……我没忘。”洛宁包扎伤口的时候手下一紧,他闷哼出声,“在这府中看着你与他纠缠不休,我便如鲠在喉,心中愤恨。”   “可……珍儿,我却不能靠近你……”他顺势握住她的小手,“对不起,珍儿,那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如今我在这里,亦是身不由己。我能做的,只能是在你身旁默默守护着你……”   “知韫哥哥~”洛宁回握着他的手,一时间泪流满面,“知韫哥哥,你带我离开这里好吗?我不想再做那些违心之事了……我每天都活在浑浑噩噩中,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被人欺辱,还得做尽丑态去讨好他人。”   “好~”他又咳嗽了一阵,垂眸看向她,“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暴露身份,还得让你再委屈一段时日。待我这里的事处理完了,我们便离开这里。”   洛宁抬起袖子擦去了眼间的泪水,又自顾自得卷起他右手边的袖子,“你做的都是什么事!你看你,都伤成这样了,以后哪还有命带我走。”   “我不会死的。”说这话时,他看向远处的博古架,眸色渐深,“上天让我在最该死的时候都没死成,如今再想收我,便难了!”   “知韫哥哥,你莫要说这种话了,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给他包扎完纱布,再放下衣袖,洛宁便盯着他的默然不语。   到现在她还是觉得,眼下的人仍是一道虚浮的光影,似乎永远无法抓不住,下一刻就会消逝于夜幕之中。   两人正温存间,格门突然从外被人推开。洛宁神色诧异,还没看清来人,旋即警惕地转身将身后的穆广元挡住。 第38章 纠结   “穆大夫, 穆大夫!您快过去,七公子他又病了。”云芝急忙推开门,看清里面的两人后瞬间愣在了那里。   藕荷色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即便如此, 可他身后之人阴寒的视线扫过来时,云芝还是忍不住后背发凉。   “二,二公子!”   云芝一时无措。如今这间药房内, 只他们二人……且韩洛宁眉眼间泛着红晕,面色古怪, 正用手护住身前,她的另一只绸缎广袖还依稀垂落在他腿上……   而二公子此时正倚坐在洛宁身后的交椅上, 室内似乎还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腥味儿……仓皇间云芝迅速垂下眼帘。   “出去!”   清冷略带愠怒的声音迎面扑来, 云芝急忙道歉, 而后迅速退了出去。   一声怒斥, 旋即他又咳喘起来, 洛宁急忙转身, 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知韫哥哥,云芝她是姑母的人……”   见她面色凝重, 纤细的黛眉紧紧拢在一起, 穆广元反握住她的手。   “你先回去吧,毕竟方才我扮作那人将她斥退。虽能瞒得了一时,却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等会儿人多了反倒不好,与他长得太像,至少如今在这杨府是没有一份好处的……”   穆广元仰面看向她,漆黑的眼眸隐约闪着水光,“今后我在杨府仍是以穆广元的身份出现, 可能帮不了你太多,不过你若有什么想要的, 尽管与我说。至于二房那边,你暂且先与之周旋着,等我忙完手头上的事,就带你走……咳咳……”   见他如此真挚,洛宁一时眼眶湿润,急忙点头回应他。   “那我走了,等明日再来看你……知韫哥哥……”   现下她身上染着血渍,确实不宜在待在这里。洛宁出了后园,经过秋凝湖旁时,她忍不住看抬眼扫向那无波无澜的湖面。   是啊,他确实一直在她身边保护着她,那日若不是他,或许她早就溺死在了湖中。知韫哥哥还是那个一直温柔体贴地待她的知韫哥哥……他没有变……   一时想起他今日说的,见到她和杨晟真纠缠不休就心中气恼,如鲠在喉……洛宁垂眸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方才还与他十指交缠,他心中定然也是气恼自己故而也不肯与她相认吧。   那她还去不知廉耻的勾引杨晟真,碰了不该碰的,若是知韫哥哥知道,会不会……洛宁不敢想象,只记得他说的,只要在熬过这一段时日,他就能带她离开……可是若是真想相安无事,她还是得在他面前去接近杨晟真。   洛宁闭上眼眸,神色悻悻地咬紧了唇瓣。   这时候,还是得与杨晟真保持距离了,知韫哥哥没有死,那他们还是未婚夫妻……   扶光院内。   漆黑的皂靴跨入门槛,不过几步,宋珏便撩起宝蓝锦袍的下摆坐在了右手的太师椅上。   剑眉斜飞入鬓,金冠束得一丝不苟,棱角分明的下颌轻抬,宋珏执起手边的冰裂纹斗方杯送向唇边。深沉的视线仍落在对面那漫不经心翻着书卷的男子身上。   “上回苍台山行宫的刺客抓到了,郭钦在审理,不过结果却大跌眼镜。”宋珏抿着茶,“你就不好奇吗?子明?”   “郭钦审的人,有什么不放心。那不过是个被拉出来的替死鬼,审出来的不会有错,错在背后操纵之人。”   杨晟真蓦然想起上回在苍台山的事,纤细的身影绰约多姿,绸缎般的墨发倾泻于身后,透过薄幔却是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圣人如今沉迷长生之术,从江南收的税银,在司礼监核算过后才流入户部记账……至于新修的通天阁,倒不知这回又有多少人会因为上谏死在上面。”宋珏想起今早被叫去委命的监工之事,长叹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虽卧病在床,但也并非不问世事。刺客的事,估计是那边按捺不住了,想将刺客一事栽到太子头上,不过还是差了一步棋。东宫提前得到消息,便早已想好了对策。”杨晟真抬眸看着他,缓声道,   “什么!你们竟然提前布好了局,还不告诉我。”宋珏一时恼怒,面色阴沉,起身放下茶盏,质问着他。   “你在刑部,掌管刑名,这件事东宫的意思是要你避嫌。故而也未告知你,对你而言也是一种保护。何况,如今你还监修通天阁?整日伴君身侧,不也是危险重重?你与太子交好,圣人心里一清二楚。”   “可,殿下怎么将我置身事外?若是我提早得知,圣人问起时自有一番对策。”宋珏沉着脸心中气闷,却也只能无奈地坐下。   “圣人身边的三方士,不是据说有一位善于洞察人心吗?你心中藏不住事,喜怒哀乐皆浮于表象,如此一不留神便成了欺君。”杨晟真拿起多宝阁上的一叠信纸递给他。   “这回,有鱼儿要上钩了。你还记得八月份在东宫出现得行刺殿下的黑衣人吗?殿下放出消息,东宫找到了那人遗落的信物。起初就连我也以为那信物不过是一块没用的碎玉,只不过经年日久被磨的得圆滑了。”   “后来有人用叆叇细看,发现了上面的如栗米一般大小的字——芸娘。既然如此,那便是信物了。后来他果然来取,东宫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只是这次还是让他逃了。”   “不过他也不好受,如今只要我们追查胸口受了刀伤之人便可。”   杨晟真从袖中拿出那块指甲盖大小的墨玉递给他,接过他看完的书信,“大概经过就如是这上面记录的这样,自从那三方士来了,东宫就灾祸不断,甚至是老师的事。”   宋珏蹙眉沉思,“所以,殿下怀疑那三方士与二皇子还有行刺之人有关?”上回天台山行宫的事,多半就是二皇子私下操纵用来陷害太子的。   “你所言不差,如今老师能不能出狱,就要看杨氏还有王氏了,杨氏与王氏沆瀣一气,有他们反抗,就算除掉了三方士,老师也很难出狱。”杨晟真垂眸凝视着袅袅地烟云,“只是我不解的是,如今杨府如日中天,可我始终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父亲只是写了一道青辞,再被那三方士问天言喜,便使圣人龙颜大悦。”   “圣人虽修仙,可也并非庸碌之辈,杨氏一门恩宠不断,如今达到了顶峰……然世间所有终是物极必反。”   “子明你未免太过忧虑了吧,舅舅升官难道还不好?”宋珏也只是轻笑地打趣他,这在旁人看来,简直是求之不得的福气,“至于刺客的事,不如我们再多派些人手,暗地里仔细搜查询问。”   “尚可。”   “对了,子明,你如实和我说,那日在帐中你的侍妾究竟是何人?怎么近日回府便不曾听说你那侍妾的事儿了?”他捻着手上的玉扳指,挑起剑眉沉声问道。   “你问此事做何?与其如此关心旁人的侍妾,倒不如自己去找一个。”余光扫向宋珏,杨晟真突然冷下脸来。   “那些女人都是庸脂俗粉,我看见便烦。若是后院多了一群向海珠那样一身反骨的,我还如何有心思去忙正事。”   宋珏垂眸沉思,想了想还是决定将当日所见告知于他,“我近日在揽翠阁上见到一盏琉璃宫灯,精美繁复,便买来了送你。”他说些,门外的小厮将那琉璃宫灯送进来放在桌案上。   “据揽翠阁的吴老板所言,此灯是从当铺淘来的。我见这灯柄下方还刻着‘癸丑年九月赐杨府’几个小字,便猜是杨府的下人将这灯偷拿卖了。”   杨晟真神情淡漠,迷起眼眸看着那灯默然不语。   不过短短几日,竟然被她卖了。   宋珏见状,也不再多说,领着下人便匆匆离去了。   一连几日,洛宁都不敢去找杨晟真了,她每日都借着去诊脉的由头到凌清阁看穆广元。   也不知道他每日在忙着什么,就算伤成那样,她每日去找他时却还是会扑空。   她提着食盒走在东跨院的梅林旁蹙眉沉思。这几日她总是不停地让未雨去做这做那,除非实在难以推脱,才会将她一同带着。今日正好到了去大房那里领冬衫的日子,她便让未雨和先雪一起去了,至于云芝,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在做何,总是不见身影。   继续往前走,洛宁看见视线里闯入的绣着描金忍冬纹的白色衣摆后忍不住顿住了脚步。察觉落在自己身上甚至从上到下打量着她的炙热目光,洛宁越发有些不自在。   “二,二表兄。”   面色慌张,不若以前那般热情了。杨晟真轻抬眼眸,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二表兄要出府吗?”洛宁强压着心头的不安与焦虑,之后还是抬起了脸笑吟吟地看向他。   太过生硬……莫非是知道自己卖掉宫灯心虚而不敢直视他?   “这是要去做何?”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红漆木盒上。   洛宁当然不敢说自己是去找知韫哥哥的。只能强行笑着,眉眼弯弯地看向他,“多日不见二表兄,我怕二表兄因为上次的事怪我……故而今日来……来此与二表兄赔罪。”   抓住盒柄的指节紧了紧,洛宁深深得吸着气,“若是二表兄有要事,可先去忙,也无妨的……”   最好他赶紧有要事,赶紧离开,她才好去找知韫哥哥。 第39章 误会   “并无要事, 只是有一事想不明白,随便转转罢了。”杨晟真凝视着她,“你既要寻我, 去扶光院吧,正好我也要检查你的字练得如何了。”   听他这么一说,洛宁瞬间吓得心惊肉跳。她睁大眼眸, 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的背影,耳畔只听得间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怎么能去扶光院?食盒里还放着一碟知韫哥哥平素最为喜欢吃的用杏仁核桃做出来的云片糕。   若是等会儿打开糕点, 杨晟真见了那杏仁,岂不是要露馅?记得他上回说过自己不喜杏仁。   洛宁紧紧咬着唇瓣, 抬起泪蒙蒙的杏眼, 下意识地叫了他一声, “二, 二表兄。”   杨晟真回眸, 发觉她还愣在那里, “何事?”   “我,我方才好似, 好似来了葵水……”   “……”   见她神情呆滞, 眼眶湿润,单薄的肩膀瑟瑟颤抖着,杨晟真一时侧开视线,落在一旁已有些枯黄的草叶上。良久,他想到了什么,面上似乎也有一丝不自然。   “二表兄,可否容我回去收拾一番再去扶, 扶光院?”洛宁强忍着泪意,急出了哭腔来。   女儿家皆是看重颜面的, 况且那几日也不会好受。杨晟真的转过身,看向她缓了面色,温声道,“无妨,你且安心修养,等身子好些了再来。”   “多谢,多谢二表兄。”洛宁配合得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提着食盒,迈着别扭的步伐匆匆离开了。   杨晟真凝望着她,心里竟然没由来升起一种莫名的心疼来。她虽出自商户,但财产有多少估计也被二房吞去了,可她竟还无知道觉得二房对她好。估计那琉璃宫灯也是被二房看见了逼迫她拿去当卖了。   要么便是她心地良善,二房将她从湖州带来,她心中感恩,于这些身外之物而言皆比不过亲情。故而也不计较这些。   她身子不适还为了讨好自己做糕点,可想而知处境是有多艰难。所以她爱慕自己,总是害怕他不理会她,害怕他和王氏二娘结亲……杨晟真思量着,捻起一片绿叶,放在手心慢慢碾碎……   一离开杨晟真的视线,洛宁瞬间冷下脸来,心中愈发烦闷!他怎么偏偏会出现在那处?现下好了,她不仅去不了凌清阁了,还为自己找了个麻烦。   如今未雨贴身伺候她,且她的葵水尚未来……洛宁心中有些气恼自己,可她一时又找不出别的借口来推脱。   未雨和先雪领着冬衣回来了,乍然看见洛宁面色发白地躺在床榻上,一时忧心冲冲地过来察看情况。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未雨上前面色关切得询问道。   “我身上不舒坦,你去凌清阁替我请穆大夫吧,之前都是他看的……”洛宁将身子紧紧缩在被褥中,有气无力道。   “好。我这就去。”   先雪在外间整理着衣衫,洛宁见未雨走了才松了一口气。这时门又被人从外间推开,先雪折衣服的手一顿,看清来人是韩氏后旋即警惕起来。   韩氏当然也知道这个眼生的丫鬟是从扶光院来的,不过她现下了可没有时间去找那丫鬟的不是。   待先雪行过礼后,韩氏面色柔和地走向来床前。   “洛宁,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请大夫了吗?”   面对这一连窜的关切问候,若不是经历了上回的那场风波,旁人间了当真还以为她是多么心地善良的姑母呢?   “请了。”洛宁想虚虚撑起身子,却被韩氏扶住,继而又重新躺了下去。   “你既然不舒坦,那便好生修养,等晚上姑母派人给你炖些参汤送来。”   她的语气极为动容,恨不得替自己受病一样,不过洛宁的视线看向依旧在外间忙碌的身影上,旋即心下了然。   “姑母寻我可是有要事?”   “也没有什么要事,只是这几日你可有见到云芝,我本是过来寻她的。”想起云芝,韩氏眼底的阴沉又多了几分,皆不留痕迹地落在了洛宁身上。   这侄女还真是个有心眼儿的小蹄子,竟算计起她为文哥儿留的傍身财上去了。今日若不是外面那扶光院的死丫头,她非得教训一下这诡计多端的小蹄子。   “云芝?我也并未见她。”洛宁说罢,又迅速咳嗽几声,“不知云芝姐姐可是回家了?已许久不曾见她了。”   “她并未告假……”韩氏见也问不出什么来,旋即起身,“莫非这丫头躲哪不出来了?”   “你先养着,晚些时候我便让人熬了参汤送来。”她又扫了眼外间的先雪,“若是云芝不在,我再往你这多添几个丫头可好?”   “多谢姑母,只是有未雨和先雪就够了,人多了我哪里用得完啊!”   韩氏走后,洛宁撇着唇角瓣默然不语,什么参汤,怕是要她命的毒药吧。   不过云芝既然不在此处,那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巴不得云芝永远也别回来呢。   一刻钟后,未雨果然领着那一身深灰布衫的高大男子来了。   透过蜜合色的轻纱帷幔,洛宁看着那人模模糊糊的身影心下一酸。只可惜当下他与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   “穆,穆大夫,你来了……”也不知什么说的,她的声音一时娇柔妩媚起来,听的穆广元心上一酥,隔着轻纱床幔对上她的视线。   他也没有说话,就着未雨搬来的春凳坐下,垫上一方柔软的帕子便开始为她把脉。   不过片刻,他收回手,敛眉不语,面色深沉得看着她。同时还不让拿出一张药方让未雨和先雪去抓药烧水。   眼看着丫鬟都出去了,洛宁这才起身将床幔挂上两侧的铜钩上。   “你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漆黑的长眉紧锁,穆广元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眸,一时有些无奈。   “知韫哥哥,已许久不曾见到你了。”洛宁半撑起身子,青丝如墨尽数披散在身后。   不是前日才见到吗?   见她倾身而来,穆广元顺势扶着她的肩膀,避开了与她的接触。   “珍儿,如今我们行事当愈发小心。”   洛宁眼底闪过一瞬失落,她垂眸凝视着绣着五福纹的被褥,叹了一口气。   “穆大夫,可否能替开些控制葵水的药?”她的凝望着缎面被褥,声音里透露着些许无奈,却又不敢看他。   穆广云闻言神色诧异地打量他,心底没由来闷着一口气,“你要这种药做何?”   “还是,你与他进展到了哪一步?”   耳畔的声音愈发沉重,抬眸间见他面色阴沉,漆黑的眼底燃着无尽的怒火,洛宁担忧的事还是来了,她急忙解释道,“知韫哥哥,你误会了。我与他还是……清白的……我不可能会为了姑母搭上自己的……”   “只是,前不久我去寻你,正好在路上遇见了他,我又不敢说去寻你,就打了个幌子说要去找她。可我又实在不想去,便拿了葵水方借口……”洛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纤细的小手不知不觉地勾起了他的袖子。   “方才的两个丫鬟都是扶光院的,近身伺候着我,所以我才……”   穆广元收回被她扯上的袖子,面上的愠怒依旧不减,“下不为例。此药于女子而言最为伤身。”   “……我会尽快带你走的。”他背过身去,看着对面的刺绣海棠屏风,压抑的声音突然响起。   “知韫哥哥~”洛宁抱着双膝坐在榻上,看着他劲瘦的身影一时有些动容。她如今有些后悔了,若早知道……也不会蓄意勾引杨晟真,使二人有了那种形式的肌肤之亲,若是知韫哥哥知道定然会心存芥蒂的吧。   天下恐怕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得了自己的妻子被旁人染指吧。   “他为何总是是唤你去扶光院?”穆广元突然转过身来,蹙眉不解地看向她。   扶光院有墨七和砚池守着,一般人也没有机会踏足那处。   “啊?”洛宁一时有些惊讶,擦去了脸上的泪珠,缓声道,“二表兄以为我不会写字,他得空时便让我去扶光院学习书法。”   “所以你上回才会将字写得那般如鬼画符?”穆广元打量着她,“珍儿,你可知若是义父义母在世——”   “知韫哥哥!我那时也是迫不得已,姑母逼得我没有办法,只能去绞尽脑汁接近他……”洛宁被他看得心中发虚,只是胡乱躲闪开视线。   “下次你若再去扶光院……”穆广元顿了顿,凝视着她,视线渐渐空洞,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不知为何,他突然一时有些说不下去了。   “若知韫哥哥不让我去,那珍儿便不去了!”洛宁水润润的杏眸凝望着他,心中隐隐浮上一层期待。   “……不是。”穆广元的视线渐渐从她面前移开,不过一瞬,又深深地看向她,漆黑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复杂,“若是你去扶光院……有多的摹本可带一份过来否?我倒要看看他能写成什么样,还妄想教你。”   洛宁被他这要求逗笑了,她心中欢喜,紧接着便促狭地打趣他道,“呀!原来知韫哥哥是吃醋了啊?”   不过上回的摹本都被她送到扶光院了,知韫哥哥想要一幅二表兄的摹本,她少不得又得下一番功夫去哄骗杨晟真再为她写一份了。 第40章 冷冰冰   穆广元垂眸, 并未回应她的打趣,只是唇角随着她面上的笑意轻轻扬起。   洛宁虽然心中有些莫名的诧异,但既然是知韫哥哥想要的, 她再去一趟扶光院又有何难?   喝了穆广元开的汤药后,她的月事果然在当日来了。   不过令人震惊的一件事是,在东跨院的枯井里竟然捞上了一具女尸。   洛宁经过东跨院时, 无意间瞥见了众人抬着那女尸出门的场景,她吓得心中一慌。手中的食盒几乎摇摇欲坠。   不知为何, 云芝几日不见,井里又打捞出一具女尸……那日被云芝撞见了她与知韫哥哥的温存……   洛宁不敢再看, 只得快步走过, 见着眼前那一排翠绿的竹丛时, 心中的惊慌才微微消退了几分。怎么会那么巧, 云芝死了……知韫哥哥那样善良, 甚至为了取药甘愿跟在刺猬身后捡刺都不忍心伤害刺猬……   洛宁眼底涌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来, 她不相信,定然是云芝自己夜中失足才坠进井中的……她那样的人, 自该有自己的因果报应……   越是不愿去想, 然而方才那股恶臭的气息还是铺面而来,发青的手骨垂在板子外面,上面隐约还有黑乎乎的尸斑……日日与云芝相处的画面不由得钻入脑海,洛宁紧紧握着手中的食盒,身子轻轻颤抖着,双眼突然湿润。   她虽然讨厌甚至憎恨云芝,可从未有过要害死她的心思啊!   “啊!”方才过于凝神, 没注意扶光院门前的台阶,手中食盒哐当一下子滚落, 里面的椰奶白玉糕尽数散落在地上,奶白的糕点上沾了细碎的灰尘。   门外的动静早就惊动了里处的砚池和墨七,墨七见她来了,沉着脸不动声色的禀告里间的男人。   浅青色的襦裙上也有几处脏污,额角传来一阵阵刺痛,洛宁抬起广袖去擦拭,突然“嘶”地一声抽回手来,看见了袖上的血渍后心中一慌。   她下意识地急忙拿起滚落的食盒就要往回走,得赶紧去凌清阁找知韫哥哥,不然额角若是留了疤,定然是不美观的。   “洛宁姑娘,请留步,公子唤你进去。”砚池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身影,只觉得莫名好笑。   洛宁转过身来,砚池看清了她额角的血渍也是心中一惊。这表姑娘虽然行事不端,也没有那些大家闺秀的矜持高贵,可单论那张脸,杏眼桃腮,双瞳剪水,细长的黛眉娟秀纯真,红唇张合间若绮丽的花瓣,确实清秀的如出水芙蓉。不知道盛妆时会有多么明艳动人。   这时候砚池心里不得不对公子涌起一股敬佩之情。公子品行高洁,如芝兰美玉,面对表姑娘一次次的明目张胆的勾引时皆能坐怀不乱……若是他自己,估计早就被勾了魂了……   殷红的鲜血顺着额角蔓延流下,将苍白的面容衬托的愈发妖冶。砚池也没敢再多看,速速领她进了正房。   刚进门,便有一股清冷的松香探入鼻腔,宣德炉里轻烟袅袅,生出一种娉婷的形态来,似遗世独立的白荷,又似婉约清丽的玉兰……   男人似乎以等了她许久,墨蓝的广袖道袍轻轻挽起一片袖口,黑纱福巾的带子垂于身侧,看起来温文尔雅,如同她第一回 来扶光院找他道谢时那般。他只端坐在那不知摆弄什么,抬眸看向她沉声道,“还不觉得疼吗?”   待洛宁坐到身旁,他拿起手边的湿帕子去轻轻沾擦她的额角,并将脸上的血渍也尽数擦去,露出一处白皙的皮肤来。他手下力道轻柔。相比于上回,她竟然没有感受到一丝刺痛。   “怎么还是这般急躁?”他轻轻擦着洛宁眉心的血渍,关切的询问。   “二,二表哥,那边有人落井了……”她垂下眼帘,心中惶恐,但迎着他关切的目光,洛宁下意识还是想避开。   “……我害怕。”瞬间,她又泪眼汪汪,垂眸低声啜泣着。   “看见了脏东西?”他挑起药膏抹向她的额角,洛宁不禁向后仰身,似乎在躲避他的触碰。   杨晟真以为她是像上回那样怕疼,抬起广袖扶住她的后脑,防止她躲避,“别动,此处需要谨慎对待,不然以后会留疤的。”   柔情的目光,俊美的面庞,极薄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洛宁有一刻的恍惚,若不是身在扶光院,此时哪怕是她也分不清他们二人有何区别吧。   “二表兄,我太笨了,食盒里的椰奶白玉糕全撒了……”洛宁紧紧揪着浅青色的衣襟,含泪的眼眸里满是自责。   “无事,下回再送便是。”他又从匣子里扯了一截纱布,目光停在了她梳着的单螺髻上。旋即不经意地竟拔去了她发上的银簪,洛宁当即一愣,疑惑得看向他。   “这根的发簪不太合适。”他将手中抽出的玉兰银簪递给她,复而又解释道,“等会包扎时多有不便,且过于老气,你戴着不太妥当。”   黑缎般的青丝垂落在身侧,由他在额前缠着一圈一圈的纱布,洛宁抬起湿漉漉的眼眸看向他,黛眉微蹙。   那根发簪是簪在发髻上方的,离额角还有好一段距离,哪里就不合适了?   “公子,穆大夫来了。”墨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而他身后,还跟着一身灰布长衫的穆广元。   杨晟真正在为她包扎额角,温凉的指腹似乎有一下没一下的划过洛宁的脸庞。侧眸而望,那一瞬间洛宁觉得不远处的穆广元似乎再用复杂的目光看向自己。   旋即洛宁瞳孔猛地一缩,细长的黛眉拧起,向后想躲开杨晟真的桎梏。然而却见穆广元眼底的波澜又悄然消逝,不动声色的冲她摇了摇头。   杨晟真起身,与穆广元互相见礼。   洛宁垂眸咬着唇瓣,细细摩挲着垂于肩侧的长发。她心中莫名有些焦虑,余光不时瞥向穆广元。方才发簪被杨晟真拔去了,如此知韫哥哥会不会误会?   “穆大夫,烦请替表妹看看,许是她受惊过度,磕到了地上。伤口我已替她简单处理过。”杨晟真与他相对而坐,抬手替他斟了一杯茶,狭长的凤眼轻挑,笑着看向他,“身上其他处倒是没有磕伤,只是我仍放心不下。”   穆广元握住茶盏的手一顿,眸光瞬时深沉了几分,又不动声色地抬眸扫向洛宁,复而看向杨晟真,不紧不慢道,“在下知晓了。二公子真是思虑周到,通常磕伤头颅者极易颅内积血而导致其他病患。”   “韩姑娘。”听见他叫自己,洛宁愈发紧张,现下她有些看明白了,杨晟真约莫是察觉到什么了。所以才故意拆下她的发髻,方才又说看过她身上的其他伤处……   “目前暂且察觉不出有何异常。”穆广元垂眸凝视在搭着帕子的纤细皓腕上,声音辨不出喜怒,“不过还是要看日后姑娘有没有头疼的症状。若是有,便要注意。”   “穆大夫果然是医术高明。”杨晟真不动声色地捻着右手上的佛珠,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有穆大夫坐诊,实乃鄙府之幸也。”   “二公子谬赞,这些都是穆某应当做的。”   见他依旧垂眸恭敬,甚至连目光都不曾流转,杨晟真余光瞥向身旁的女子,温声道,“洛宁,还不谢过穆大夫?”   “???”   洛宁看向杨晟真心中不解,但是还是恭敬守礼地向穆广元行礼道谢。   等人走后,洛宁凝望着他的背影愈发紧张,她现在似乎有些害怕杨晟真,不知他究竟知道了多少,是否已经知道她接近他是把他当成知韫哥哥的事了?   “二,二表兄,你为何这般看着我?”察觉那道难以忽视的视线落在身上,洛宁一时有些战战兢兢。   “你以后还是与他保持距离。”杨晟真突然顿住,看向方才穆广元坐过的位置,“此人心思深沉,何况他看你的眼光确实算不上清白。”   “穆大夫……对……对我?”洛宁佯装不知,诧异地看向他,“可穆大夫从未给我好脸色,他向来待我都是冷冰冰的……虽然二表兄待我也是冷冰冰的,但是我心中还是觉得二表兄比穆大夫好相处一些。”   闻言,杨晟真抬眸看了她半瞬,忍俊不禁地笑道,“到了如今,表妹还是觉得我待你冷若冰霜?”   不待洛宁回答,他又自顾自地问道,“那表妹觉得,该怎样待你才不是冷若冰霜?”   气氛一时有些怪异,这句话仿佛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在心中渐渐荡漾。洛宁心中诧异,目光躲闪,不敢去看他。   “难道该像这样?”   瞬间眼前一黑,下颌上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力度,直到唇瓣上的温热传来时,水润的杏眸顿时睁大,洛宁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那是与温凉指节截然不同的触感。绵软,顺滑,湿热的舌尖逐渐探入,一种奇异微痒的触感顿时涌上心头。   后颈被人用力拖着,洛宁下意识想反抗,可越是往后退,前方的胁迫便越发急切,直到她的气息愈发微弱,湿热的唇瓣才彼此分开,若有若无的银丝随着二人的动作迅速隐匿于唇齿之间。   见她颇为无措抬起袖子正欲拭擦,水润的杏眸里盛满了不可置信与惊诧,杨晟真旋即抓住了她的手腕,深深地看向她,制止了她的动作。   “表妹不是喜欢这般与我唇舌相吻吗?” 第41章 珍娘   喜欢?   他说出这句话时洛宁心中的震惊是难以言明的。方才的力道太重, 时间太久,到现在她仍在重重喘息着。   见他眼底眸色愈发深沉,洛宁也不敢再呆愣, 只能抛下心中的反感,扯着唇角微笑着,“洛宁是喜欢的, 只是二表兄突然这般……怪叫人难为情的……”   “你还会难为情?”他松松抓着她的腕子,指腹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摩挲她细嫩的肌肤, 看向她眼底流露出一丝促狭。一个敢明目张胆的亲吻他,直言心悦他的女子还会如此难为情?   闻言, 洛宁唇角的笑意顿时一僵, 颇觉得自尊受损。虽是如此, 可她那是不得不迫于姑母的压力, 才去勾引的杨晟真, 可她自己, 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这般轻慢孟浪?如此便是被他轻视了去。   越想越觉得委屈, 洛宁试图扯回尚被他抓着的手腕, 泪眼汪汪地说着,“二表兄,你抓疼我了。”   洛宁抿着微肿的红唇,愈发觉得委屈,心中却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涩痛来。从前她费尽心思,想勾引他却总是被他一本正经的拒绝。后来知韫哥哥回来了,她不想再去与他纠缠了, 可他又是这幅模样,还不让她与知韫哥哥来往!   “现在还觉得我待你冷若冰霜吗?”杨晟真放开她的细腕, 顺了顺她有些凌乱的长发,轻抚着她脸颊安慰道,“我之前便说过,我性子冷淡,生来便是如此。况且我读书求学数十年,就算是师妹也是与我们一同读书求学,并无差异。因而我便不懂如何与女子相处。”   “之前叫你莫要多想,便也是如此。我并非厌恶你,所以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缘何要将他与我待你如何相提并论?你说是不是,珍娘?”   珍娘?洛宁这回再也坐不住了,她紧紧摁着交椅上的扶手,看着他一时目瞪口呆。他怎会知道她的闺名?还擅自称呼她为珍娘?莫非他听到穆广元唤自己珍儿,他知道了她与知韫哥哥的事了?   “二,二表兄说的……是。”洛宁虚虚提着气,努力控制着自己心中的情绪,“可……二表兄怎知……我名唤珍儿?”   “那晚你在秋凝湖边放河灯时便说过。”他凝视着她的面庞,修长白皙的指节不紧不慢地逡巡到她的唇瓣上,做着亲昵的动作,可他却面不改色,“珍娘不是说我一向待你冷淡吗?如今唤一个只有你我二人才知的称呼,不是如珍娘所愿?”   只有你我二人才知?洛宁听到这几个字后才稍有放松,不过她心中鄙夷,觉得他这般行径分明是在狎弄自己,就像是在刻意逗弄一只鸟雀儿。   这样的杨晟真倒真是令她心生畏惧,   “二,二表兄,你这样令我有些不习惯……”洛宁黛眉紧蹙,抓住他作乱的大掌,定定地看向他,“洛宁还是喜欢二表兄之前的模样,那样清冷矜贵的端方君子……二表兄,我们来学书吧。”   得赶紧揭过这个话题了,不然谁知道等会儿发生什么事?   “呵!”他突然抽回手,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去吧,穆广元不是极善书法?且由他教你去吧。”   杨晟真敛目思量着,轻轻捻着右手上的佛珠。女人真是有些莫名其妙,待她冷时她总是多想,遂了她的意后又被万般嫌弃,看来还是不能让她轻易得到……   洛宁直觉不好,可她要拿到二表兄的摹本回去给知韫哥哥看。红唇几乎被咬出血色来,她抬起眼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二表兄不是说了叫我与穆大夫保持距离吗?怎么如今还要我过去与他学书?”   “可是……这我哪敢啊,他一个眼神看过来便令我害怕。”洛宁见他神色逐渐舒缓,不动声色地抓着他的衣袖,“他哪有二表兄待我这般好,府中除了姑母外,就只有二表兄能护着我……”   “你明白就好。”他没有扯回被她抓着的衣袖,反而是桌上的匣子收拢撤去,拿出一本《金刚经》并着若干宣纸。   洛宁垂眸打量着那书册,想起自己所来的目的,紧紧贴在他的身旁,娇声道,“之前在湖州,父亲母亲都唤我珍儿。”   她说着,眼眶逐渐湿润,拿着帕子自顾自地拭擦着泪水,“可自打双亲去后,洛宁来了京城,便没人再会唤我珍儿了,是以觉得一时伤感,故而也没再提起这个名字。”   杨晟真见她哭得眼眶红润,梨花带雨,顿时觉得那一瞬间心中有什么隐隐划过。   “二表兄,珍儿今日就想学二表兄的书法,不想学旁的……唔!”她将脸埋在他的墨蓝色道袍广袖上,瞬时氤氲出一片湿润。   “莫哭了,虽然于你而言学我的书颇有难度,不过我教你便是。”   “珍儿多谢二表兄,二表兄真是极好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莫要言语,学书时切记要专心。”   “……”   不管他规矩如何多,不过得到了他的摹本,那就是不虚此行的目的。   拿到了他亲自写的东西,洛宁想也未想,找着去凌清阁的机会,把摹本带给了穆广元。   洛宁来时怕被看出异常,还是将唇瓣用冰块敷得不那么肿了才敢过去。   穆广元在自己的厢房中写着药方,一抬眸便见是她来了,视线凝视在她额角的白纱布上半刻,旋即又将案上的信件尽数收回。   “穆大夫。”洛宁大致向四周扫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关上门。   接着洛宁便快步走到他的身边。   “知韫哥哥!”洛宁眉眼含笑,欢悦地看向他,“这是二表兄亲自写的,我拿到了。”   穆广元接过摹本,看着她有些泛着青紫的唇瓣,旋即垂下视线,握着摹本的指节越来越紧。   他是医者,她的这些小把戏在他面前根本毫无作用,只能是欲盖弥彰。   “你与他在扶光院究竟做了何事?”捻着纸,他眼底燃起一股幽深晦暗的火焰,连平日里舒朗的声音都沉了几分。   “没……没做什么,就是他给我包扎……抱扎了伤处,又教……教我写字……”洛宁不觉间垂下眼眸,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愈来愈弱。   穆广元眼眶微红,看着她垂着眼眸惊慌又无措模样,他的视线扫过手中摹本,停留了一瞬儿,指节渐渐松了力道。   “原是……如此。”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淡然,只是略微沉思片刻,又叹了口气,看向洛宁,“珍儿,我也只是担忧于你罢了。记得你上回脖颈处那骇人的伤,你还骗我是衣领磨损的……”   “不是,那是二表兄发疯时候掐的!”见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洛宁抬起眼帘看着他快速回答,“只是那时我不知你便是知韫哥哥……”   穆广元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深沉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来,“发疯?”   毕竟这两个字很难与霁月光风,渊亭岳峙的未来杨氏宗子产生联系。   “就是二表兄有次,也不知什么缘故,整个人就像中了药似的,神志不清。”   听到中药二字,穆广元看向她的目光逐渐复杂起来,一般男子,除了中□□还能中什么药?   “知韫哥哥,你……你别误会,我与二表兄没有那种关系的……”洛宁红着脸庞,急忙解释道。   “可你发现了他的秘密,凭他的周密,又怎么会让你活着?”这正是他的疑惑之处,除非就是杨晟真待她,确实比他想的还要特别……   “珍儿,你我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只是担忧你……”   他蹙着剑眉深深凝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二表兄只是把我当成一个玩物罢了……”想起方才杨晟真的狎弄,洛宁眸光顿时晦暗起来,撇着唇瓣,面上的嫌弃也愈发难以掩饰。   穆广元打量着她的神色,扶着下颌思量着。杨晟真是出了名的性情冷淡,不近女色,既然他没有动珍儿,那珍儿在他心里定然是与旁人不一样的。且他又是男子……   他垂眸看着手中的摹本,听着耳边的洛宁对杨晟真的埋怨。不过虽是如此,也方便了他日后的行事。   “珍儿,你想不想快些与我一同离开这杨府?”他眸中闪着一丝炙热,沉沉地看着她,洛宁此刻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在剧烈的跳动。   “当然想了,杨府不是我的家,我没有一刻不想离开的。”   “不过得等我处理完手头上的要事,只是要想快些,还须得珍儿助我一臂之力。”他收好杨晟真写的摹本,不动声色地藏于袖中,旋即握住她的手。   “什么事?只要是珍儿做得到的,知韫哥哥尽管说。”   穆广元看着她垂眸轻笑,又抬手爱怜得抚了抚她的额发,“他又非医者,等会我再替你好生处理一下,免的留疤。”   “知韫哥哥,是何事啊?”洛宁微微歪着头,蹭着他的手心,以往她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的触碰,有时他甚至还会为自己梳发,挽各种各样的发髻,再插上好看的步摇发簪……   “今日我他唤我去扶光院,我不慎遗落了我娘留给我的信物。你是见过的,只是我确实不太方便过去讨要,若是你去了扶光院,可替我看看,应是在正房里遗落的。”   穆广元顿了顿,不紧不慢道,“只是此事不可声张,我娘之前……那事也确实不为世俗所忍……所以我怕若被人知道了会引发是非。或许二公子偶然捡到过,但他也会将之视为禁物,甚至还会搜查府中的下人对他们严加拷问。”   洛宁抿着唇看向他,心中有些许涩痛。她也是有印象的,那次阿娘将他带回来时,他死死抓着脖颈上的那黑坠子不放手。   后来相处久了才知,他阿娘是做那种营生的……每次想到这,洛宁便会想到自己的阿娘也是,都是苦命的女子,不过阿娘后来遇到了爹爹,才脱离了那种苦海,知韫哥哥与阿娘却于流民中走散,他就这样独自流浪到了湖州的寺庙。   “知韫哥哥放心,我会去扶光院把她带回来的。”洛宁深深地看向他,心中莫名有些心疼。那块黑糊糊的石头,听知韫哥哥以前说过,里面有他阿娘的名字和血,更不好叫旁人看到。   穆广元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块乌黑的坠子递给她手中。洛宁看着手中那物颇为震惊,“知韫哥哥,这不是在扶光院吗?”   “这是假的,我用黑耀石磨的。只是杨晟真心思缜密……若你冒然拿了,我怕他会怀疑到你身上。珍儿只需找准时机把坠子换了便可。”   穆广元重新替她包扎处理了伤口,洛宁握着手中的那枚坠子,突然想起了上午在东跨院看到的惨像,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神色认真看向他。   “知韫哥哥,我今日在东跨院看到了一具女尸……似乎像云芝……”她的语气像是有千斤重似的,洛宁担忧地看向他,心中莫名惴惴不安起来,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怀疑他。 第42章 约定   “怎么?她看见了你我在此温存的场景, 且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听到了什么。我这么做,不过是力求自保, 以绝后患。”穆广元见她慌乱无措小心翼翼地模样,眸色认真地起身向前走近,深沉的目光与她对上, “珍儿不是也经常受她所欺吗?难道你就不恨她?”   “我们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穆广元神色愈发凝重, “如今情况艰难,珍儿莫要觉得我变了……审时度势也只得如此。只是珍儿要记得, 我不杀人, 人便要杀我……”   “可是, 知韫哥哥。”洛宁一时有些无措, 和云芝相处的那些场景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云芝虽然可恨, 可那……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难道珍儿就想看到你与我皆横尸此地才满足?”他神色一凛,迷起狭长的眼眸, 凌声怒叱, 面色顿时冷下几分,语气中也透露出一种陌生的寒凉。   “珍儿,你且回去吧。这是安神香,若你仍觉得于心不忍,睡时记得燃上。”   见他取来一些香料递给自己,洛宁顿时觉得有些荒谬。   有安神香便能安心中的愧疚与畏惧吗?   可知韫哥哥说的到底也是没错的,若是云芝将她与知韫哥哥的事透露给了姑母, 或者是二表兄,如今他们怕不得在杨府寸步难行, 甚至更会有生命危险。   “知韫哥哥,我明白了,那改日我去寺庙替你祈福可好?”她软下声来,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最后还是接下来他递来的香料。   “都可,我不太信这些。”穆广元看着她漆黑明动的泪眸,叹了口气,“珍儿,你我皆是无奈被卷进去的人。自从我在杨府第一回 见你,我便在心底早做了打算。其实我做的这些,不过都是为了我们能早日回去,我不怕别的,唯有怕珍儿你不信我,这才是最令我悲恸之事。”   “知韫哥哥……”洛宁握着手中安神香,上前一把抱着他,瞬时潸然泪下,“为何……我们会变成今天这幅模样……上天为何不能眷顾我们几分?若是没发生那些事,我们在湖州不早就是和和美美的夫妻?”   “世事难料,谁又能说得准呢?”穆广元从后揽住她的腰肢,轻抚着她柔顺的长发,垂下眼眸凝向她的身后,“现下可控的便是我们自己。等我处理完那边的事,珍儿便可放心了……还有,你去扶光院……切莫牺牲自己……不必为了他做太多……”   “我知道的……知韫哥哥……下回我便不会再用药控制葵水了,你莫担忧……”察觉他抱着她的力道更紧了几分,洛宁心中涌上一阵暖流,“知韫哥哥放心,我不会那么傻,将自己都搭上去的……毕竟我们才是未婚夫妻……珍儿都知道的……”   云芝的尸首被找到之后,头一个坐不住的便是栖香院。   韩氏看着桌上放着的那方木匣,精明上挑的眼眸细细眯起,却也遮掩不住其中的疲倦之态,“嬷嬷,你说云芝怎么会突然跌落枯井中?”   见韩氏神情不佳,眉眼间的烦躁隐约上浮,李嬷嬷蹑手蹑脚地上前,“老奴不知,云芝这丫头,平日里殷勤惯了,且说话又不着腔调,得罪了什么人也说不准……”   “嗬!得罪了什么人?她能得罪什么人?只是我见那小蹄子近日里颇有些蹬鼻子上脸,仗着背后有了扶光院做靠山,就颇不把我这个姑母放在眼里。”   “你看看那俩个丫头,一进流云院,恨不得眼珠子都长在我身上。可也不想想……流云院到底也是我二房的地盘,大房这般不顾及规矩,将手伸向我这来……这事,我一想起来就浑身不得劲儿。”   李嬷嬷眼睛一扫,顺势捏上韩氏的肩膀,帮她舒活舒活筋骨。   韩氏打开那匣子,一件一件数过里面的金珠,玉器来。尽管一件未少,可她心中还是愈发烦躁。“嬷嬷,我是否做错了?”   “太太缘何如此发问?”   “那小蹄子不仅算计起我文哥儿的傍身财来,还不显山露水的与我作对,那他日还能得了?我怕有朝一日,她若真得势,会反过来将之前的怨气尽数撒过来。到时候我与文哥儿……哎……”   “太太莫要难过,如今朝局动荡,难道太太忘了顾首辅如今尚在诏狱之中……进了诏狱,有几个能出来?她若是敢翻天,不如太太就将当年的事捅出来。那时顾家失势,大老爷与顾家水火不容,到时就算顾家怨恨太太,但也动不了太太,不是吗?况且,还有郭钦个阎王,若是被他知晓当年的事,太太觉得没有您的庇护,她还能好过?”   韩氏被李嬷嬷一点,顿时豁然开朗,“嬷嬷不愧是母亲留给我陪嫁丫鬟,果然事事为我着想。只是,她这般也怨不得旁人,韩崮不过是不仁不义之徒,且又是外室所生,他哪里配我的弟弟?若不是当年母亲未能生下男胎,哪能使我韩家日益式微,到头来险些便宜了那些没脸没皮吃绝户的宗族。”   “不过,那小蹄子又不知道这些恩怨。原先我怕引来大麻烦,故而也未提起,只当我能掌控得了她。那时觉得,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引火烧身……”   李嬷嬷瞅了一眼四周,附耳在韩氏耳畔说了几句,不一会儿,便引得韩氏笑容满面。   “好,就按嬷嬷说得办。云芝的事,如今尚且没有证据,我便不与她计较。不过至于如何处理云芝的后事,还要劳烦嬷嬷安排,就暂且以姨娘的礼制,头两年先给她家里送五十两银子安抚安抚吧,就说是失足落水淹死了。”   李嬷嬷凝神片刻,脸上的褶子几乎挤在了一起,良久才道,“太太放心,老奴这就去安排。”   洛宁也多次去过扶光院,不过她都未能找到机会,杨晟真坐在那里,不是教她写字便是教她弹琴对弈。她倒不好动手的,恐惹得猜忌。   不过随着今年初雪到来,杨府迎来了欢畅的喜事。原次辅杨凌被圣人任命为大周的内阁首辅。杨府众人皆喜不自禁,因着这事连下人都得了许多赏赐。杨凌年少成名,在弘农常被人称之为神童。而今,不过四十又三,便被任命为首辅,相比顾首辅年逾六十才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杨凌确实乃举世罕见之才。   眼下,洛宁却愈发焦急。随着府中升迁宴的到来,杨晟真或许就会和太原王氏定下婚约。虽然他未曾明面表示,可以往观他对待自己父亲的那种恭敬,尊重的态度,万一家中胁迫,他定然会妥协……何况,他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对待一个玩物,他总是用模棱两可的态度。洛宁渐渐不安起来,目前她还没有拿到知韫哥哥视为珍宝的坠子。万一他在这段时间订婚了,那自己这个表姑娘就更找不着机会去扶光院了。   且杨嘉雨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她之前答应过的事情恐怕要落空了。一件件烦心事萦绕于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洛宁垂下眼眸,默默凝视着披风上的忍冬纹。   府中的女宾席位设在了秋凝湖南侧的花厅,男宾席位在秋凝湖北侧。昨日刚落了一场小雪,如今天气虽然有些寒凉,到能给人营造出一种围炉煎雪的妙感。那些有底蕴的高门世家想来喜欢这种风雅情趣。   不过这回的宴会,她倒拒绝了和宋海珠坐到一处去。因着是杨府的喜宴,一方面洛宁不想太吸引前头几位太太的注视,另一方面断然不能抢了府中几位姑娘和其他贵妇人的风头。毕竟今日连杨晟真嫁到徐国公府做世子夫人的姐姐都回府了。   好在她的座位与杨嘉雨一起,被安排在了几颗不起眼的梅树下。   “你可见到黄大人了?”洛宁抱着棉布抱好的汤婆子,打趣地问道。   “哎,听说他就在对面的那些人中,恐怕过不了多久母亲就会安排相看的事。”,杨嘉雨垂下眼眸,悻悻地捻着掉在地上已经枯萎许久的梅叶。这时节梅树还未开,只零星几片树叶,故而她们俩也被安排到这来。   “洛姐姐,二表兄那里还没有消息吗?”   消息?洛宁微愣了片刻,眼底涌出一阵晦暗,旋即想起二人约定的事,抿了抿唇角,“二表兄他……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玩物……你看——”   洛宁引着她的视线扫向右手第二个一身章丹色立领长袄,头戴梅花金步摇,正笑容满面地与大太太郑氏说话的女子身上。   “那是王家的二姐姐?”杨嘉雨想起了不久前和洛宁说的话,最后都快急得哭出了眼泪。   “怎么办啊?洛姐姐,难道我们是真的没有一点机会了?”杨嘉雨委屈地撇着唇瓣,看向身前的小案。   蹙着眉,抿着唇瓣用玉著夹了一块花瓣糕往嘴里塞。   都到了如此境地,她竟然还想着吃,洛宁一时哑然失笑。   “六妹妹,你的小日子是何时?”   “唔!”杨嘉雨还没反应过来洛宁想说什么,缺被从身后走来的声音惊得险些噎住。她艰难地喘息着,洛宁见状迅速给她递了盏茶水。   还没待她缓过来,就听见方才身侧空缺的席位上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六妹妹,我才从前面过来,好巧不巧,正看见到了那鳏夫!哈哈哈。”杨嘉雪压低笑声,在她耳畔叽叽喳喳地挖苦讽刺着,“你是不知道,那鳏夫瘦得跟个骷髅一样,才学一般,品貌一般,正和大伯父说着阿谀奉承的话,一看便知是那种有心眼儿的落魄书生,也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   她越说,杨嘉雨的脸色便越难看,但是此处还有许多女宾贵眷,便更不好发作。故而杨嘉雪也敢在此激怒她,就冲人多她不敢发作,只能吃哑巴亏。   洛宁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安慰也不是,斥责杨嘉雪也不是,毕竟她与杨嘉雪的席位之间还隔着杨嘉雨。无奈之中,只能默默拉住杨嘉雨的手,无声地安抚她。   坐得久了,洛宁也忍不住打量四周的人。她的席位应当算的上最靠后的了,今日还好没有姑母整幺蛾子,她便遵循着怎么低调怎么来的原则,不施粉黛,只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袄,外面罩着浅绿色的广袖披风,挽了个单螺髻默默坐在后面。   方才打量王绘青时,她的余光瞥见了右首第一位的女子。只远远见她挽着妇人发髻,碧玉簪搭配金掩鬓,一身墨绿色妆花披风,除了腕上的冰种白翡翠镯子外,全身上下也不见其他装饰。   “那位姐姐是谁?怎么瞧着好生素雅?”与旁边恨不得满头珠翠的王绘青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我大姐姐。”杨嘉雪察觉到她在观察右首位上的女子,扬着眉尾得意道,“大姐姐如今可是徐国公府的管家娘子,前不久还生下了小世子。别看我大姐姐衣着简朴素雅,你们这些外行可是看不出个名头来的。”   她说着,不仅撇了撇了唇角,还刻意抬了眼帘,视线漫到杨嘉雨身上。   “诺,大姐姐在府中是就勤俭朴素,但也不失端庄秀美,嫁去了国公府,更是深得婆母和夫君的喜爱,毕竟大伯母教导出来的女儿,别人怎么能比得上?单是她那身披风,用得都是上等的蜀锦,诺!你看见大姐姐腕上的镯子没?”   杨嘉雨被她这一提醒也忍不住抬眼扫去。   “那一个镯子,据说还是从南越进贡来的,徐世子备受恩宠,得了赏赐,皆给大姐姐妆点自个儿。不知以后六妹妹有没有那个福气得夫君的疼惜爱戴!”   她语气抑扬顿挫,到后面直接拔高了音量,引得前头的夫人小姐纷纷注视。杨嘉雨一时又气又急,紧攥双手,低垂着头。   “亭琇,那位姑娘是?我观她的样貌颇有些熟悉。”左首第一位鬓发发白的夫人眯着眼眸细细打量着洛宁,“瞧着倒像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第43章 玩物   郑氏见她这样问, 不得已去抬眼扫了下。   “她是二弟妹那边的侄女。是从湖州来的,名唤洛宁。”   “江南来的?那就不是了,我还以为她是阿盈呢。瞧着就是有五六分像, 要是玉柯在定然会认得的。”程老夫人凝望着洛宁,神情略顿,似乎在回忆着。   郑氏听到玉柯时, 面上的笑旋即顿住片刻,玉柯是顾老夫人的小字。且不说杨氏与顾氏如今已经形同陌路, 今日杨氏办喜宴的日子,提到前任首辅的家事, 倒也有几分不太愉快。   郑氏毕竟当惯了大家宗妇, 这程老夫人再怎么说也是顾老夫人的妹妹, 问起这事也算正常。虽然她没见过顾盈, 但还是跟笑着, “程婶婶说的是, 若是顾老太太见到定然会开心的。”   洛宁还没意识到自己就这样被人讨论了一番。不过很快这些贵人便移步到内厅去了,观赏杨府花匠培养的报岁兰。   洛宁正欲和杨嘉雨一起过去, 却不料这时姑母来了, 对杨嘉雨耳提面命附加训导了一番,便随着其他贵妇人离开了。   “怎么办,洛姐姐,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杨嘉雨死死咬着唇瓣,心中悲恸,看向洛宁的眼底闪着一丝水光。   “六妹妹,方才我便想提醒你, 若是你小日子来了,就好办了。你就找借口说腹痛先行离开。”洛宁迅速扫过四周, 小心翼翼道,低头压低声音,“今日府中宾客甚多,看在这么多人的面子上,姑母应该不会为难你一个小辈,否则府中特别是二房的颜面,就挂不住了……”   “行,我就这样做,等回去我再用冰水擦擦身子,只要我病着,这事就暂且成不了。”杨嘉雨瞬时振作起来,似乎在思量着如何开始。   内厅里烧着暖烘烘的地龙,花匠培养了几十种报岁兰,有的状若纤纤玉指,还氤氲着淡雅沁鼻的兰香。只不过,杨嘉雨刚走,洛宁见到那边过来的一群人,顿时直觉不妙。与郑氏叙家常的王绘青瞅见此处的变动,立刻兴冲冲地往这边来,步伐轻快地迎上了杨晟真。   而她正想回避,可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眉眼带笑的老夫人。此时退却倒显得无礼了,虽然她不认识,但也只能笑着回话,不能拉了杨府的礼数。   “二表哥,早就听闻杨府培养的报岁兰是京中一绝,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里的兰花皆若娉婷之态,轻盈美丽。”她仰看着杨晟真,眼尾轻挑,上了胭脂的眼尾勾起一抹欲说还休的娇媚。   “二娘喜欢就好。”苍青色广袖反手背于身后,他看着王绘青,面上浮起一丝微笑,然而余光却下意识地往檀木长案的拐角处扫去。浅绿色衣衫的女子此时正怡然自得的同身旁的程老夫人说笑。   王绘青听他叫自己二娘,面上愈发欢快。来时她便听家里说了,太原王氏与弘农杨氏将来是要亲上加亲的,而家中只有她是嫡女,荷菱是旁□□边的……想必杨晟真也是与她心照不宣,故而才肯一改往日的清冷唤她二娘。   “二表哥,刚听伯母说你院里还有一盆种了十几年的开靛色花的报岁兰,能带绘青去看看嘛?”她眼底含着期待,杨晟真负在身后的右手一颗一颗地捻过佛珠,沉默一瞬,最后还是同意了。   “既然二娘喜欢,那便过去吧。”   “多谢二表哥。”   洛宁见那二人走了,一时也没有了与程老夫人闲聊的心,方才她下意识地将精力都集中在不远处的那二人身上,也不知道程老夫人与她说的到底是顾盈还是顾念盈。反正她一个也不认识,洛宁愈发急切,急忙辞别了程老夫人,去寻那已走远的二人。   眼下知韫哥哥的东西还没拿到,她少不得又要与杨晟真继续周旋。不过,她还是好奇那件事,他是否真的要与王绘青订下婚约。   王绘青随他一同走在去往扶光院的路上,却忍不住想起了当时听说他在行宫处的艳闻。既然今后两家都会同意,那说明成婚便是板上定钉的事,那她也有权过问一下他的私事。   “二表兄,听闻你在苍台山行宫时,还有一个侍……”她抬起水润润的眼眸,欲言又止地看向他,突然觉得若她说了这话,杨晟真会不会以为她生性善妒而厌恶她?   “你从何处听得?”杨晟真止住了步伐,随即若不经心道,“家中父亲共有母亲并两位姨娘,想必二娘家里也是……”   见他突然顿住,王绘青神色一慌,心中愈发紧张,只能听着自己急迫的心跳,既期待却又害怕他的回复。她暗自抿了抿唇,将面上的慌乱遮掩而去,试探问着,“那表哥——”   眼看着二人骤然停下脚步,洛宁慌不迭地躲到了附近的假山边。她倒要看看,这两人要做何。   “既然是听说,便是莫须有之事,二娘尽可放心,日后你我若喜结连理,某自承诺,若无子,年逾四十才会纳妾。”   听到这句话,洛宁顿时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不过随后是长久哑然的冷笑。幸在她遇见了知韫哥哥,若是没有知韫哥哥,恐怕自己连给人做妾的资格都没有。洛宁眼眶一酸,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她高看了自己,在杨晟真眼里,她就是一个玩物,一个连姨娘都不是的玩物!   果然阿娘曾经说的是,那些一掷千金的富商浪子,从来都是把女子当成玩物,都是渴望春风一度后始乱终弃。反而像她爹那样肯放弃一切愿意反抗世俗娶一青楼女子为妻的傻瓜最为罕见。   当时她还不懂,觉得阿娘说的有失偏颇,毕竟阿娘也是那种地方出来的,难免会对富商浪子心生反感。在她眼里,爹爹后来也成了一地富商,可是爹爹就没有抛弃阿娘。   洛宁吸了下有些发酸的鼻子,原来阿娘说是对的,世间像她爹爹那样的男子少之又少,杨晟真终究是看不上她罢了。   王绘青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能得二表哥此话,绘青便放心了。”她唇角勾起一抹矛盾又复杂的笑意,不知为何,越是得到了心上人的承诺,她心中便越是升起一股不安。毕竟想起近日种种,杨晟真对那个表姑娘也确实不一般,上回就他坏了自己的计划。   若没有她,韩洛宁怎么可能在漆黑的蜻蜓谷全身而退?   母亲曾说过,天下的男子,嘴上对妻子有一种承诺,心里却可以无情地装着另一个人,一装就是一辈子。他的心和他的身子似乎生来就是两码事。何况,这承诺来得太过轻而易举。若非如此,天下也不会有那么多暗地里偷着养外室的男子了。   二人正说着话,迎面碰上了两个身型魁梧的男子,一人身着深黑绣金锦袍头束玉冠,面无表情地目视着前方。另一人着墨蓝圆领袍,从方才见到他二人视线就没从他们身上离开过,王绘青垂下眼帘,一时有些不适?   “子明,你这心变——”迎上杨晟真带着威胁的目光,宋珏立刻闭了嘴,旋即弥补道,一本正经道,“子明与王二姑娘这是要……?”   王绘青先与宋珏和郭钦见礼之后才起身缓缓作答,“二表哥要带我去看他院中的报岁兰。”   “子明真是好雅性。”宋珏自言自语。   眼看着郭钦仅仅同杨晟真见礼后便无太多兴趣继续与其攀谈,宋珏迅速结束了话题跟着他一同前往了不远处的内厅。   只是二人刚走到假山处,便见一眼眶红润的女子匆匆走过。宋珏想起了方才见到的二人,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只是郭钦却微不可察地放慢了步伐,漆黑的鹰眸紧紧盯着那浅绿色身影。   杨嘉雨趁着韩氏不在意的时候,寻着机会从回到了方才的的梅树下。那边的席位还未收回,她方才吃的花瓣糕还整整齐齐地躺在那里。   她迅速扫了一眼四周,见周围没有什么人经过,杨嘉雨将那蹀花瓣糕端起,塞了一块进嘴里,剩余端着碟子掩在了袖中。   眼下不用和那黄大人相看了,她心中提着的一口气也终于放下。且方才吃着花瓣糕令她眼前一亮。奶白的花瓣,中间点着金黄的玫瑰花蜜,咬上一口七分甜三分酸。入口即化,内里的流心透着一股子浓浓的椰奶味儿,倒真是和洛姐姐上回给她做的椰奶白玉糕有几分相似。   这种糕点,恐怕平时只有府中来贵客或者有大喜之事时她才能吃得到。上回祖母的寿宴,碍于母亲,她不得不在房内养病。   杨嘉雨小心翼翼地拿端着瓷碟,耳畔听见周围愈来愈近说话声心中蓦然一惊。只得临时改了方向,从梅林那边的假山穿过,自己一个府中小姐,若是被人看见了回桌拿吃食,不仅母亲会恼怒地惩罚她,就连祖母和大伯母那里也不好说的。   “谁在哪儿?”一道浑厚响亮声音骤然响起,似乎是陈嬷嬷的声音。杨嘉雨躲在假山后面愈发慌乱,慌忙中忍不住将糕点往嘴里塞。   她平素最怕陈嬷嬷,不仅是因为她是祖母身边的老人,还有就是陈嬷嬷连母亲那种的狠人都敢直接开骂。   “若是再不出来,等我找到了你,非得秉名太太,让你这小蹄子吃不了兜着走,好好的府宴,你在这偷偷摸摸做甚么?”   陈嬷嬷正欲绕过假山,却不料身后急急忙忙跑过来一个小丫鬟,急得满头大汗,“嬷嬷,老太太头疼犯了,正需要嬷嬷去推拿呢。”   陈嬷嬷眸色一沉,余光下意识瞥像假山后,“诶,这就去。不过,小苗儿,你过来,这后头有个不听话的,你去找人将她捉了,等处理完今日的事,看我不得剥她一层皮。”   小苗儿见陈嬷嬷瞪着浑浊的双眸说要剥皮,吓得面色煞白,陈嬷嬷不愧是府中专管丫鬟婆子的,手段真是狠辣。   “……小苗儿……遵命。”   杨嘉雨听见陈嬷嬷说的话后心下震惊,想也未想,抱着碟子直接从假山后的梅树底下穿过,头也不回地向前跑。   要是被陈嬷嬷发现她擅自取了席位上的吃食,指不定会打她多少下手心儿。可那些吃食既不做处理,也不给府中的下人吃,都白白浪费了那么多佳肴。   她心中愈发烦闷,以至于没注意到脚边挣出地面的树根,猛然间被拌倒,哐啷一声,手中的碟子飞了几步远,糕点也被压得稀碎,而她则是面朝下趴在地上摔成了狗啃泥。   “唔!”怕后面还有嬷嬷来追她,杨嘉雨迅速起来。可突然间发现她的胳膊摔得一时竟没有了知觉,想使劲却又使不上。无奈只得俯身跪在地上,去试图活动自己的手臂。   凝神间,视线里出现一角朦朦胧胧的靛蓝衣摆,宽大的广袖下露出一只白皙细长骨节分明的手掌。   杨嘉雨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泪蒙蒙的视线不由往向上,她这才看清了方才那手的主人。   他面庞白皙清瘦,鼻梁高挺,轮廓分明,稍稍下垂的眼眸漆黑明亮,尽管唇角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却依然掩不住他眉眼间的忧郁来。   杨嘉雨一时愣住了,丝毫没有意识到她急速的心跳,二人的衣袂被寒风吹得呼呼作响,靛蓝色的道袍将他苍瘦的身型勾勒得更为单薄。   只是,他为何这般清瘦? 第44章 二公子   “可是伤到了手臂?”他蹲下身来, 递过一方月白色的巾帕,平稳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如珠落玉盘。   “未,未曾。”杨嘉雨见状迅速接过, 擦着自己的脸庞。忽地,她察觉自己面上竟有些滚烫,且她方才摔得这般凄惨, 自己如今也不是清丽温婉的女郎,而是鬓发纷乱, 满面尘泥的疯丫头。一时竟觉得无地自容,眼圈有些微红, 旋即她想也未想, 别过脸去狼狈地跑走了。   只留那靛青道袍的男子沧桑而立, 意味不明地眸光紧紧注视着落荒而逃的女子。   “行云, 你怎生在这?方才杨大人正问你起你呢?”   见同伴来了, 黄灏钦迅速移开目光, “抱歉,头一次来此地, 约莫是走错了地方。稍后某自会向杨大人的赔罪。”   杨府的一切都太过虚伪, 方才酒桌上的觥筹交错,沐猴而冠的丑恶嘴脸近乎令他窒息,又他却不得不融入到里面去。   冷风吹拂在面上,黄灏钦慢吞吞地朝着不远处高朋满座的亭台走着,默默闭上了双眸。   脑海中又浮现出女子白里泛青的面庞,一双美丽的杏眸睁得极大,漆黑的瞳孔再也聚不起光……最后留给他的只有冰冷的身体与沾满鲜血的衣衫。   他顿住脚步, 猛然睁开眼眸,意外地发现长袖下自己颤抖不停的双手。他的异常几乎是瞬间引起了同僚的察觉。   “行云, 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有些。”唇角又恢复了往日得体又疏离的微笑,“倒也不是大事,且带某过去吧。”   “你也要注意身子才是,不是快要成了首辅大人的侄女婿嘛?哈哈,我要是你啊,就赶紧的,养好身子早日抱得美人归。”方贺扶着臃肿凸起的肚子,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行云可见过杨六姑娘了?”   “大人说笑了。”黄灏钦凝望着远处的高台,温声回复他,“并未。”他心中并不想见什么杨五杨六,如今自己不过是一个家破人亡的鳏夫,又有何心思去再缔良缘。   见他仍旧是一幅不卑不亢恭检自若的样子,方贺顿时觉得没了意思,索性也不再打趣他。心里虽然酸酸的,余光稍稍瞥向一旁的男子,方贺心中嫉妒的藤蔓无意消退了几分。毕竟他也知道,不是谁都有资格和杨首辅结亲的。   黄灏钦不仅没因那事与杨家结仇,反而最后还做了杨家的女婿,这一点,他就远远比不上。方贺暗自叹了口气,带着他一起离去了。   流云院。   先雪正在擦着屋里的摆件,却见洛宁泪眼摩挲低声啜泣地回来了,心中诧异,随即上前关心地询问。   “姑娘这是怎么了?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见洛宁背过身去不理会她,呜咽声却依旧不止。先雪心下更为焦虑,“姑娘可是受到了什么委屈?不如说给奴婢听听?”   洛宁唇角勾起一丝笑来,不过也只是刹那一瞬,随即哭得更为悲恸。   未雨和先雪都是扶光院来的,自然听杨晟真的吩咐。如今先雪既然这样问她,见她伤心难过扶光院那边必然也会知道。既然杨晟真目前还需要她这个玩物,为了拿回知韫哥哥的坠子,她就不得不想方设法榨尽自己这个玩物的最后一丝价值。   “姑娘。”先雪抿着唇角蹙着眉头,一双眼睛满是忧虑地看着她的身后,“姑娘,人若是有什么烦心事,一直藏在心里会更难受的。若是姑娘不嫌弃,不如说给奴婢,也好分担分担姑娘心中的苦楚。”   “姑娘~”   洛宁见这戏做得也差不多了,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泣着,激得后脊不停轻颤,看得先雪更为心疼。   “先雪。”洛宁哑着嗓音,心中呜咽,依旧背过身去。   “姑娘,奴婢在呢。”   “你说,二表兄会不会和王姑娘……他们是不是很快就会成婚了……唔!”洛宁诉说着,又开始啜泣起来。   “这……”先雪垂眸咬了咬唇瓣,拢紧眉头,“姑娘赎罪,主子的事,奴婢不敢乱嚼舌根儿。”   “唔呜呜!二表兄……”洛宁撇了撇唇角,尽量去掩饰心中对他的恼怒与厌恶,而后转过身来,泪眼汪汪得看着先雪。“洛宁虽然心悦二表兄……可……可洛宁更希望二表兄过得好……他过得好,我就开心了……”   “姑娘……”先雪听得出她心中的酸涩,也渐渐忍不住心疼起她来。   “可是,先雪,我心中还是好难受啊!”洛宁抓着先雪的手,哭得更加难以自拔。   先雪任由她抓着,拿起巾帕将她面上的泪珠拭去,默默叹了一口气。   喜宴过后,杨晟真与王绘青的婚事也终于订了下来。就在来年的二月十五。眼下,据婚期也不过四个月的时间。   杨嘉雨明显是最急的,不过意外的是母亲确实没有因为她临时逃跑的事迁怒于她。   “洛姐姐?”见她依旧漫不经心地磕着瓜子,杨嘉雨一时有些担忧。母亲让洛姐姐去勾引二哥,如今二哥要成婚了,洛姐姐心中定然是不好受的。   “你是说,姑母没有因此事找你的茬?”她又回到方才二人聊得事上来,又浅啜了一口气茶。   “……是。”   “这就怪了,姑母她——”   二人正说着话,未雨兴冲冲地过来走到洛宁身边儿,“姑娘,墨七在门外,他说二公子叫你去扶光院。”   墨七?洛宁记得杨晟真找她,一向都是让砚池过来的,那时未雨可不是这幅反应。   “二哥找你,洛姐姐快去看看吧。”杨嘉雨也不好耽误她去寻杨晟真,毕竟二哥订婚后,也不知洛姐姐会怎样,不过她心里还是希望将来二哥能待洛姐姐好一些。   “不去了吧,二公子许是又让我过去练字,不过我觉得如今我的字已经可以了,与人正常书信往来也不影响。未雨,你替我回了二公子吧。”洛宁眉眼平静,语气温和,丝毫听不出任何意外的情绪来。   她这一说,杨嘉雨和未雨顿时愣住了。二哥从没教过别的姊妹学书,如今洛姐姐竟然拒绝了,可见她是真的伤心了。   未雨无奈,虽然有些诧异她竟然敢拒绝二公子,不过还是如实和墨七回话。   扶光院。   “二公子?”杨晟真负手而立在窗边,听完墨七的禀报,凝神片刻,似笑非笑地径自看向窗外的的银杏树。如今倒是连二表兄也不肯叫了,这是知道他要成婚,想要与他划清界限了。   他沉下脸来,微微侧身对一旁的墨七道,“继续请,顺便和她说,若不来,那便永远也不要来了。”   “是,公子。”   洛宁收到消息,心中又气又急,将杨晟真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骂了八百遍。可是,知韫哥哥的坠子还在扶光院,如今他这般威胁她,她又怎么敢不过去?   临去时,她在小厨房内捏了一撮无色无味的椒粉,揉进眼睛里,不一会儿,水润润的杏眸顿时泪眼婆娑,眼尾也红肿的令人心疼。   他既然把自己当玩物,那她就要陪他玩到底。若不是如今她身处劣势,是谁玩得过谁还说不准呢!   这回去扶光院,倒是令洛宁眼前一亮,垂花门前换了一对描金红纸灯笼。她咬了咬唇,暗暗轻哼一声,继而又低垂眼眸,紧紧捏着手中的字帖跟着墨七踏进了扶光院。   刚进院子,洛宁无意的抬眸,才发现此时扶光院的那棵大银杏早已落叶成泥,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树干,迎着寒风无助的哀求。   洛宁一时觉得,当初她为了活命竟然还曾发誓说,死也要恳请他将自己埋在这树下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冷风萧瑟,凉风吹得她的眼睛更为红肿,还伴随着火辣辣的刺痛,不一会儿又涌出了颗颗泪珠。   随着纷乱无序的的凉风,耳畔似乎还隐隐约约有一些有序的音律。   她竟然有些慌乱,红唇被咬得几欲滴血,洛宁不知,他到底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如此故弄玄虚,既然订婚了就好生等着迎娶新妇就是,如何又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与她设想中的,他会弥补怜惜她这个玩物的想法,怎么就截然不同呢?   进了房中,骤然间的冷热交替令洛宁不由得打了个喷嚏。一时眼眶被刺激到,显得更为红肿了。   湖绿色广袖移开面旁,洛宁看清了里间身着白衣一尘不染的男人。他罕见地戴着黑纱制的四方平定巾。此时他并没有因为这处的动静投来视线,反而是颔首低眉默默注视着手中的琴弦,拨出一个又一个婉转悠扬的曲调。   如此端庄恭敬,可如今这幅情形却又不该端庄恭敬。洛宁揉了揉微肿的眼睛,不解的看向他,心底不由生出一阵惧怕来。   好在,他琴曲弹得还不错,一首《潇湘水云》在他的长指与琴弦的触动间悠然而生。洛宁心中虽然畏惧,可是婉转的琴声到底又几分安抚的意味儿,她渐渐闭上了眼睛,只全心全意去接收这场心灵的安抚与享受。   然而,就在她闭上双眸的瞬间,琴音戛然而止。   琴弦断裂的瞬间洛宁也被惊得睁开眼眸,仓促间她与他隔着忽明忽暗的烛光两向对视。   对上他探究平静的眼眸,洛宁想起他让墨七带给自己的话,心中郁闷旋即别过脸去,错开了他的视线,亦避开了他的询问与打量。   然而,余光却瞥见白得泛光的身影愈来愈近,头上的四方平顶巾蓦然增高了他的身量,如今正气势汹汹地朝她走过来,颇有些步步紧逼的滋味儿,低垂着的鸦睫止不住地轻颤,洛宁急忙向后退去,避开他的压迫。   直到身后抵上格门,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她才霎时抬起眼眸,红肿得令人心疼的眼眸里闪烁着泪光,“二公子,你……你你要做什么?” 第45章 隐疾   杨晟真将她逼在狭小的角落里, 古井无波的黑眸深深地凝视着她,却不发一言,任由她哭哭唧唧地揉着眼睛。   “二, 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洛宁伸出双手撑在他的身前,去为自己抵下最后一丝喘息的机会。   “我唤你, 缘何不来?”声音低沉得似乎能滴出水来。他俯身探近,微冷的松香气息尽数铺洒在她的面容上。洛宁吓得往另一处躲, 却被他强行捏住手肘。如此竟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洛宁也气恼得轻轻撅起唇角,眼眶里的泪珠顺着桃腮蔓延不止, “二公子如今都是要成婚的人了, 我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表姑娘……唔, 再过来像什么样子。”   她愈说愈委屈, 一边暗暗挣脱着被他用力的箍住的手肘, 一边微抬起有些瘦削的下巴, “洛宁虽心悦二公子,可也绝不是那种……那种死缠烂打……厚颜无耻之人。”   一口一个二公子, 仿佛句句都在刺伤着他的心, 杨晟真看着她这幅唯唯诺诺的模样面色愈发沉重。如今的事想来被她误会了,他答应娶王氏女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而她之前口口声声说过心悦他,爱慕他,甚至甘愿为他去死,如今不过区区一个王绘青,她倒是变褂得这般快, 倒是不愿意死缠烂打了,那之前的又算什么?   “珍娘, 你最好想清楚,要唤我什么?”他手下的力道渐渐用力,洛宁蹙起秀眉,面色更加委屈。   “啊!二表兄,疼!”洛宁呜咽出声,正好他此时也有放手的意味,洛宁旋即抽回手来,擦着面上的泪水。   一时间暂且不用与他对视,洛宁暗暗咬牙,酝酿着心下的情绪,打算继续与他纠缠到底。   “二表兄,你为何总是欺负珍娘,唔!”洛宁扑到他的怀里,身量才堪堪只到他的肩膀。一只小手紧握成拳有气无力地捶打着他,将他白色的道袍上划出了些许褶皱。   “二表兄都与王姐姐私定终身了,何况还承诺他不到四十绝不纳妾……唔……二表兄都是要娶亲的人了……你心里都没有洛宁……若是洛宁再不识好歹,那王姐姐和府中的长辈都要不开心的……”   身前氤氲出一片湿润,杨晟真垂眸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的人,方才眼底的冷冽早已消失不见,如今,他却忍不住轻抚着她的后背。   “……唔呜呜,没有办法了……其实二表兄过得好,和王姐姐琴瑟和鸣和和美美的……这般也是不错的……洛宁,洛宁看着你们也是开心的。”   洛宁忍不住仰面凝望着她,泪珠说着眼间流淌进他的衣衫,“二表兄,洛宁心悦你,心里应该想着二表兄能过得好……可……洛宁毕竟是一个血肉凡胎,洛宁也有嫉妒之心,故而怕见到二表兄会忍不住……呜呜!……所以才不敢见二表兄……”   果然与流云院送来的消息一致,杨晟真的目光柔和了几分,看着她还带着几分缱绻的意味儿。他心中懊悔,方才一时大意,险些又没抑制住心底的那种暴虐的冲动。   “珍娘,还疼吗?”杨晟真想起方才他的失控,自顾自地拉起她的小臂,将衣袖卷起,露出白如藕节的手臂。   手肘那里,果然印着一片嫣红,还有些许青紫。他甚是懊悔,在心中默默叹息。   “抱歉,我也不知是何缘故,有时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杨晟真带着她便那边的矮榻上坐下。   洛宁见他意外的说出了自己的事,有些颇为好奇,抬起红肿的眼眸。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毕竟他那疯症来得也奇奇怪怪。确实与常人不同,温和时也确实是霁月光风,谦卑恭顺。可发病时……那一瞬又想捏断她的手臂……   “二表兄,方才洛宁真的好怕,好怕二表兄会断了我的手臂……”她依旧心有余悸,说话的声音也是轻小柔弱的。   “我本以为,自己修身养性数十年,早已能控制心中的那团邪火,然而有时却总会超出预料。”他默默凝视着身前的烛光,眼底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来。   “到底是我高看了自己,第一次在净禅寺,还有那次在行宫,我便失控了。险些将你掐死。”说完扭头看向洛宁,心中涌起一阵心疼来。   洛宁也配合地摸向脖颈,极为自然的扯着唇角神情望着他,笑道,“二表兄不必自责,早就不疼了。”   “难道这和二表兄上回的病的有关系?”她转着漆黑的眼珠,若有所思。   “幼时我体弱多病,因吃的药里有几味儿相冲的药物,故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方才的失控,我也不知是何缘由……在发作的时候,它只会将我心中所想所求尽数放大……”   “竟是这样?”洛宁想起了上回在行宫别苑,她无意间摸到的轻轻跳动隐约戳着她手心之物,不由得面上一阵潮红,“二表兄与我说这……”   见她咬起唇瓣,杨晟真莫名想笑,“所以,珍娘不必太过忧心,此时如今也只有你我知晓了,所以珍娘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让她知道了,以后若是秘密泄露第一个杀了她!洛宁面色古怪。一时有些后悔为何要一字不差地听着旁人的秘密。   “二表兄待我好……我是知道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洛宁垂下眼帘暗自思量。   “珍娘且先等我一段时间,至于王氏的事,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见他细细摩挲着自己的脸颊,洛宁后背激起一阵寒凉。强迫自己压下想将他的手打落的念头。他这般,跟逗弄安抚自己的玩物有个区别?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她所求的,不正是他的怜惜吗?反正说到底,她又不爱他,他想和谁成婚便和谁成婚,而她有知韫哥哥就够了。   今日他并未教自己练字,反而一时兴趣,从头开始教她弹琴。对于一个早已将琴弹得炉火纯青的人来说,他做的那些无异于是无聊至极。洛宁只能一边配合得学着,视线却止不住得逡巡着,寻思他会将知韫哥哥的坠子放在何处。   “珍娘,专心。”湿热的气息从耳畔传来,洛宁吓得猛缩了一下脖颈,瞬间仰躺在他温热的怀中。   “怎地了?”他停了动作,侧眸看向她。   “二表兄,我,我的眼睛有些疼,今日怕是不能再弹琴了。”   视线洛在她红肿的眼睛上,杨晟真眯起眼眸,暗自寻思着,随即轻声道,“闭上眼,就在这里小憩,我弹琴为你助眠。”   “……”洛宁气息平稳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别扭,“二……二表兄……真好。”   如此,他一直在这里,且二人这般紧密相依,她是没有任何机会去寻找知韫哥哥的坠子的,只有等他不在时,她再来,洛宁闭上眼眸在心底暗暗思量。   不过转念一想,他将自己的隐疾都告诉了她,虽然有一定的风险,然而若是以后他敢伤她,这不失为一个保命的交易。   金黄的晚霞穿过稀疏的枝叶将破碎的光影尽数倾洒在她的身上。从扶光院回来时,洛宁忍不住拖着脸庞沉思,这种日子到底还要熬多久啊?   原以为日子就要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下去时,芷梅院丫鬟出淳月的到来,彷如给洛宁方头一棒。   “淳月?”洛宁心下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芷梅院是大房太太郑氏的院子,除非逢年过节她和杨嘉雨一起去芷梅院给郑氏请安,她这么召自己过去,这还是头一回。且昨天自己刚从扶光院过来。   未雨悄悄给淳月递了一颗碎银,笑着问道,“太太可有说是何事,要召表姑娘过去?”   “太太没说,我也不敢擅自揣测太太的心意。”淳月抿了抿唇,垂眸看向手中的银子,“不过大姑奶奶也在芷梅院……”   未雨闻言,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她回眸看向洛宁,面色凝重。   淳月走后,未雨才将门紧紧关注,心下忧虑地看着洛宁,“姑娘,您此去芷梅院,定要寡言少语,莫要说太多话,切记得多说多错,大太太虽然为人和善,但大姑奶奶可不是一般人。”   她这么一说,洛宁更慌乱了,大姑奶奶是杨晟真的亲姐姐,那日在宴会上看起来端庄娴静……不过回想杨嘉雪的话,能让徐国公世子爱如珍宝的,且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成为徐国公府的管家娘子,没有手段也说不过去……   洛宁垂下眼帘,盯着面前的茶盏。既来之则安之,杨嘉兰还能吃了她不成?刚进入东跨院,熟悉的灰色身影匆匆于眼前划过,洛宁想上前同穆广元打声招呼,却见他身旁还跟着一位身量高瘦的男子。   洛宁回忆着,觉得那男子竟有些熟悉,只见他俯身抓着自己的手腕,跟在穆广元身后,瞧着像是前往凌清阁的方向。   走到方才二人经过的那处,地上还零星落着颗颗血珠,洛宁愣了一瞬儿,抬眸看向已然消失不见的那两人。   她想起来了,知韫哥哥身旁跟着的,好像是黄灏钦。 第46章 金玉良缘   可是黄灏钦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杨府, 且还伤了手?洛宁下意识地想到杨嘉雨,她极不情愿嫁给那个鳏夫,洛宁是知道的。再想到他那伤, 洛宁愈发觉得心中凉了半截,不过一边想着,脚下也到了芷梅院。   大太太郑氏共育有杨嘉兰和杨晟真两个孩子。如今女儿杨嘉兰已嫁入了徐国公府, 她身边只剩一个杨晟真了。今日唯独要见她,洛宁凝神微愣, 纤细的指节紧紧捏了捏帕子,复而又拭去手心的薄汗。这般想来, 确实该听未雨的, 尽量莫要说话。   芷梅院里栽满了梅花, 洛宁浅浅瞥了一眼, 便认出那棵树是绿萼。终究是不太好久久盯着, 在淳月的引领下, 她见到了正厅里端坐着的二位妇人。   “洛宁给大太太,大姑奶奶请安。”洛宁低垂眼帘, 腰身弓的恰到好处, 唇角的笑意也是弯得恰到好处。郑氏清柔的眼底透露出赞赏,杨嘉兰仅是略微瞥了她一眼后便开始漫不经心地喝着茶,视线再不看去一眼。   “孩子,你起身吧。”   郑氏话语温和,看着洛宁这娉婷柔婉的模样,心里满是爱怜。她早年间曾听手帕交们说过,王氏二娘幼年生了场病, 怕是不太好生养。如今这丫头虽然是二房那边的,但看着也模样身段礼仪皆是上等, 且又是知根知底,短时间内她也不好去其他地方给晟哥儿物色其他人……   顺着郑氏身边樊妈妈的指引,洛宁暗自抬起眼眸,受宠若惊得看向上首的郑氏,坐在了身后的玫瑰交椅上。   郑氏只是笑笑没有说话,接着从屏风后出现一位老嬷嬷,洛宁的视线顿时被那眼间带着深深褶皱,身形微胖的老嬷嬷吸引,难免有些慌张,漆黑的眼眸不明所以地看向郑氏。   “这是永城的顾嬷嬷,她医术精湛。你别怕,孩子。上回弟妹来我这儿说你身体欠佳,托我寻永城的顾嬷嬷来为你看看。咱们府上的穆大夫虽然医术高明,可到底也是男子……”   “母亲,不如先替洛宁表妹看看吧,顾嬷嬷那边还有病患。”杨嘉兰清锐的嗓音从对面传来,洛宁抬眸间对上她盛满笑意的眼眸,唇角的笑意一时僵住。   杨嘉兰脸庞圆润,眉眼轻柔,一颦一笑间与郑氏颇为相像。与她弟弟杨晟真棱角分明的脸庞和上挑的丹凤眼倒相差甚远。杨嘉兰虽然眉眼带笑,但是那只是一种疏离淡漠浮于表面的笑,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丝毫没有她母亲郑氏具备的那种亲和力。   洛宁被这三人看着,更是觉得坐立难安,只是面上浅浅挂着笑容,被迫伸出右手来让顾嬷嬷给她诊脉。   姑母绝不会好心到托郑氏给她请大夫,何况她根本就没有病。郑氏这般,怕不是……洛宁垂下眼眸,视线里只剩杨嘉兰那用金线绣着鸾鸟的蜀锦裙摆,洛宁在心中叹息,承受着三人的关注,她也只有坐那儿默默煎熬着。   郑氏看着顾嬷嬷愈发紧蹙的眉眼,无奈的撇了撇唇角,看了眼左手边的女儿,视线又扫向洛宁,温柔的眼眸中带着些许遗憾。   “太太,姑娘身子康健,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营血虚衰,经行不畅……若日后不好生调理,或怕难有璋瓦之缘……”   顾嬷嬷这话说得委婉,洛宁倒也无所谓,她早就知自己因上次落水还有幼时的体寒之症,当年母亲为了养好她的身子,亦下了不少气力。本来以有了起色,可父亲丧后,那些族老们不少磋磨她干那些粗活儿累活儿,甚至上回落水……   郑氏怕不是在给杨晟真寻找妾氏通房吧,洛宁轻轻咬着唇瓣,在心里盘算着。可他不是刚与王绘青订婚吗?上回郑氏和王绘青聊得那样愉快,不应该在她还未进门前给杨晟真找小房啊?   郑氏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茶,看向洛宁的目光依旧有些犹豫,不过一旁的女儿眼睛里明显是不赞成的意味儿。正欲开口,却不料被身旁的女儿阻止。   “那可有调理之法?”杨嘉兰看向顾嬷嬷,随后又与洛宁笑道,“洛宁妹妹可得好生注意,女儿家的哪怕以后成婚了,这子嗣都是头等的大事儿。若调理好了身子,将来定然能得到一段金玉良缘。”   “多谢大姑奶奶。”虽然这件事别人明面揭开令洛宁心下不舒坦,可在这里她也能尽力地去端着假笑。   “洛宁妹妹还是同其他妹妹一样叫我大姐姐吧,总是叫大姑奶奶,显得我多老似的。”杨嘉兰打趣着,同时看向自己的母亲。   “是……大姐姐。”洛宁有些拘谨。   “说起来,我那边还有个小姑和你差不多大呢,近来也要许人了。”杨嘉兰对着洛宁,自顾自地笑起来,“她啊,不像她哥哥,性子比一般姑娘跳脱,乍一看竟和海珠颇为相象。”   “她整日里在我耳边嚷嚷,问我何时回娘家。那小丫头,还当我看不出来,指不定看上我的哪个弟弟了。”   “瞧你说的,毕竟是徐国公府的姑娘,那里会这般。”郑氏笑着轻责着她。   洛宁看着这母女二人的聊天,一时竟然觉得郑氏也没有方才那般轻和了,她自己在这儿,既插不上话,也不想说话。只能端坐着,眉眼带笑地看着这对母女。   “怎么就不是啦?我也确实挺喜欢那小姑娘,不过啊,我带她来杨府,恐我婆母会不高兴,我婆母是湖广益王的郡主,但小姑却不是她生的,自然和我夫君没法比……”   “不过,洛宁妹妹,等下回我回府时将小姑带来。我瞧着你与海珠交好,自然也能与她玩到一处去。”   洛宁以笑回应着她。只是她不得不在心里感慨,杨嘉兰真是不简单。应是看出来了她与杨晟真往来密切,就拐弯抹角地提醒她莫要痴心妄想。连徐国公府庶女的身份都配不上,更何况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商户之女?   从芷梅院出来的时,洛宁整个人都是恍惚无措的。郑氏替她诊脉,先前待她多温和那后来待她就有多冷淡,杨嘉兰虽然有说有笑,怕她见外让她和其他妹妹那样喊大姐姐。可是,那为何从一开始她行礼时就不让她改口,还颇有些高高在上地看着她,后来才虚情假意地让她叫大姐姐。   这其中有太多诡异之处,诊脉?变化?亲和?冷漠?洛宁突然顿住步子,回想着杨嘉兰后来提起的小姑,好好的,她提一个庶女做何?好好的,郑氏派人给自己诊脉做何?既然自己血虚气弱,体质寒凉,不易有孕。那王绘青呢?   洛宁似乎找到了些头绪,恐怕郑氏就是想给杨晟真物色合适的通房人选,所以郑氏一开始才会那般殷切地对自己,后来听说自己身子难以受孕,才忽地变了态度,杨嘉兰又委婉暗示她小姑配不上府里的公子。这不是,看她不合适,言下之意就是让她不要再接近杨晟真?   洛宁越想越气,怎么大房的人一个二个都这般拐弯抹角这般虚伪,都是把她当成玩物。眼眶忽地湿润,继续往前走,经过那条竹丛夹道时,忽地看见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男子立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月白色道袍外披着一件靛青鹤氅,上面的云纹在泪水的滋润下愈发模糊。   杨晟真负手而立,站在风口中,靛青的衣摆随风起舞。一早得知母亲和长姐唤她过去,他便心有不安,却又不能直接到芷梅院将人带出来,那样只怕她会成为众矢之的。而今只有在她必经之路上候着就行。   洛宁抬手擦去面上的泪珠,一时也不愿理会他。低垂着眼眸,暗暗加快了步伐。   不料将要擦肩而过的瞬间,洛宁看着自己被人箍紧的手腕当即一愣,惊怒的同时目光中又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二,二表兄。”洛宁泪眼婆娑得看向他,旋即垂下眼眸,轻莹的泪珠顺着略微泛粉的脸庞蜿蜒而下。抬眸间见他眼底的深沉与不甘,洛宁掂量了几分立刻心下了然。她还有机会,纵然大太太和杨嘉兰拐弯抹角不让她接近杨晟真,可这样看,目前他倒是还舍不得她这个玩物。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抓着她的腕子,另一只手从怀中拿出巾帕,替她擦着下颌上的泪水。傍晚的余晖沿着他的身侧,从福巾的黑纱从上到下尽数镀了一层金光。   他背光而站,面色忽明忽暗,洛宁看得不太真切,只觉得这一切尽在咫尺却有仿佛远在天涯。   “芷梅院那边可有为难?”他垂眸看向她,喉结轻轻滚动。   洛宁摇了摇头,垂着眼眸呜咽着,“大太太和大姐姐都是很好的人,大太太听闻姑母说我身子不好,还为我请名医诊治,只是珍娘自己竟然没想到,自己日后竟然无儿女之缘。怎么会这样……”   她声音愈发微弱,近若蚊蝇,更不敢抬头看他。金黄的余晖越过他,漫射到她白皙的脖颈上,几缕乌黑的碎发贴着纤细的脖颈,在光下愈发明艳。   杨晟真听到儿女之缘四字时,看向她沉思片刻,渐渐松开了束缚她的手。母亲和长姐好端端的为何唤她去诊脉?   “那长姐可有说什么?”   “大姐姐知道我有这病症后,叫我莫担忧,以后调好了身子自然会有金玉良缘。”洛宁象征性得抬袖擦着眼泪,“只是,大姐姐虽然这样说,可珍娘知道,这定然是安慰我的。天下哪个男子,不看重子嗣,又怎会要一个不能生养的女子。”   杨晟真定定地看向她,神情里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来。方才就因这事不理他,她怎么总是爱胡思乱想。不过,母亲和长姐那边,召她过去绝对不会是单纯的诊脉,倒像是为他……   “珍娘,那只是大夫的一人之言,你就怎知那人没有误诊?”   “再者,能不能生养并不重要,若真心爱一人,又怎会因为她的瑕疵而抛弃她?珍娘不也没有因我的瑕疵而憎恶我吗?”   那是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又何来憎恶喜爱!洛宁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过她依旧表现出一副楚楚可怜,哭得梨花带雨模样。   “珍娘是觉得,因为此事而不愿再与我来往?”他握住洛宁的小手,迎着微暗的夜色送她回去,“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些,儿女情分本就是天地机缘,拥有虽好,没有我也不怨,若因家族桎梏,从族中适龄小童里过继一个倒也不错。”   他嘴上说得倒好听,可他莫不是忘了,他早已和王绘青定下婚约。这些话,怕不是也和王绘青说过。她方才那样说,就是为了引他入套,叫他心疼,叫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和长姐对她做的那些事儿。   “二表兄,你这话是不是……”洛宁别过脸颊,眼眸含泪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也与,王家姐姐说过?”   杨晟真脑海里乍然想起王绘青那低垂眉眼下掩盖的矛盾与警惕。顿了片刻,深深地望向她,“珍娘,这话我确实只与你一人说过。只是如今我有些要事,一时无法与你言明,只是有时你看到的并非是实,听到的也并非是真。”   杨晟真下颌紧绷,敛眉紧蹙,垂眸看向她,漆黑的眼底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恳求的意味儿。   父亲一开始因着老师的事处处防着他,与王礼乘所谋的陷害老师之事皆在王府。王绘青如今还不全然信任他,不过既然与她订下婚约。他出入王府也更为便利,等从王府找到王氏与杨氏污蔑老师证据后,那时一切将真相大白。到时他自然不会娶王绘青。   “珍娘,等我处理了手头上的事,再与你解释清我与她的事。”   亲眼见到的并非是实,亲耳听到的也并非是真?那如今她看到的听到的又有那一样是真?他既要娶王绘青,又要困着她这个玩物,可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她也不是鱼和熊掌!   更不会为他所得!   “二表兄,你对珍娘真好……若是珍娘身子康健就好了……”她的语气流露出带着哀怨的遗憾来,漆黑的眼底如含波秋水,一下下地荡漾着他的心。   “莫要多想,至于身子的事,我会找人替你调养。其他的事便随缘吧,只要珍娘开心便好。只是,莫要再向今日一般,与我形同陌路。”他说的甚至无奈,长指穿过,藏在袖下的手瞬间十指紧扣。   今日过后,他少不得去芷梅院一趟,叫母亲打消给他物色小房的念头。一个王绘青便足够令人心烦。且他目前暂时不能与她解释太多,若是再来一个,他身旁的女子恐怕会想的更多。   直到将人送到流云院,杨晟真见她彻底进去了,才渐渐走开。   洛宁进了院子,旋即拉下脸,怎么想都觉得杨晟真方才的话叫人心烦,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口蜜腹剑之人!   虽然她对杨晟真也是虚与委蛇,和他比起来也不相上下。可一开始,知韫哥哥还没有回来时,她确实是全心全意,想用真诚相待感化他,引得他的怜惜。可是他却一直把自己当玩物!从没有真正看得起她!   洛宁越想越别扭,从外面看见屋内漆黑一片,一时有些疑惑。未雨和先雪呢?怎么里面没有点灯?   不过这样也好,到底是杨晟真那边来的,这时候看不见她俩她眼前也算清净。   进了屋,刚关上格门,屋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洛宁走过去顺着记忆摸到博古架边去寻找火折子。她正摸索间,耳畔传来一阵瓷器破碎的哐当声,她心下一惊,思索着自己分明没有碰到瓷瓶瓷盏之类的器物啊。   直到一股浓浓的烈酒香气探入鼻腔,洛宁才后知后觉,这不是她,决不是她打破的瓷瓶!   心中升起一股惊悚的畏惧感,杨晟真兴许未走远。她刚想开口呼叫,却不料被人用温热堵住唇瓣,浓烈的酒意弥漫进她的口中,看不清的黑影用力箍着她的下颌,试图撬开她的唇齿,愈发猛烈的攻击。丝毫不顾及她的挣扎。   洛宁心中愈发惊惧,她被人抵到博古架上,退无可退,只能被迫的承受着对方迅猛而急剧的进攻。眼见着越来越不利,洛宁有些呼吸不畅。她挣扎着别开下颌重重喘息,却不料那人直接趁机而入,纠缠着她的小舌。她往左,他便往右,躲也躲不开,避也避不过。浓烈的酒香将她团团围住,洛宁目光涣散,神色微醺,挣扎的胳膊渐渐软下。   察觉到她的无力,对方迅速将她放开,旋即拥住她的腰肢,一边重重低喘着,一边像珍宝一般将她按近自己怀中,“珍儿别怕,是我……哥哥……”   洛宁仍在喘息着恢复意识中,迷茫间听到他说自己是李知韫,她也未说话。只是眼眸含泪紧紧咬着牙,待恢复了气力,顺着他的身子环上他的脖颈,重新吻了回去。   她学着他方才的模样,重重的亲吻,狠狠的吮吸,黑夜将她心中的压抑和今日在大房那边所受的委屈尽数放大,随着对方的回应,洛宁重重咬上他的唇瓣。舌尖的酒气混着微咸的血液,在二人之间迅速蔓延。   知韫哥哥,为何珍儿会这么难受,这么痛苦,这种日子还要多久才会过去。   寒凉的屋内随着二人的拥吻顿时温热起来,她被人紧紧抱住,从博古架到妆台,最后不知怎地,二人竟滚到了她的床榻之上。   穆广元拥着她,正当衣衫一件件落下时,门外却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声音进入耳畔,洛宁瞬时惊醒。   “珍娘?”杨晟真立在门外,凝视着格门若有所思。方才他在路上,还是觉得他应该多安抚她一些,她心思细腻,容易想多,若是因为今日的事又被她误会了去,便不好了。   门内依旧没动静,杨晟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不过离开半刻钟的时间。且她又经历今日的事,心思细腻的人,又怎么可能睡得下去。   “珍娘,我有话与你说。”   珍娘?   里间的洛宁看着身边的男子,即使隔着漆黑的夜幕,她依旧能察觉到几分危险的意味儿。   心里对杨晟真又气又怒,同时更害怕他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她摸了摸身上的衣衫,提了一口气心却依旧心有余悸,还好方才她与知韫哥哥只是拥吻抚慰,并未做到那一步,否则他来了站在门口若是听到,到时被捉奸在床,她和知韫哥哥便完了。   洛宁披着外衣,看见身边的男子跃上房梁后,才缓缓过去开门。   门刚打开,迎着月辉,杨晟真看清披着外衫,鬓发微湿的女子,以及铺面而来的酒气,一时眉头紧锁,却又说不出一句话。   他就知道,她还是会多想。不过他也有错,他暂时说不清王绘青的事,只能转过来安抚她。   “你喝酒了。”不是询问,而且肯定。洛宁想起方才氤氲在周围的酒香与浓厚的男子气息,一时垂下眼帘,不敢看他。她现在只盼着知韫哥哥方才没有在不合适的地方留下印记。   “珍娘。”他似乎也没有想追究的意思,而且抬起靛青的长袖,将他那串经常带在手上的佛珠取下,重新调整大小,系到了她的右腕上。   即使这样,佛珠带在她手上依旧显得松泛。   洛宁不明所以得看向他,杨晟真放下她的皓腕,“珍娘,这串佛珠自我记事便一直戴着。是我母亲从净禅寺求来的。这么多年,也确实能护我安康,今日我把他予你,愿珍娘一直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洛宁蹙眉不语,莫名的慌乱涌上心头,竟然觉得戴在她腕上的佛珠愈发烫手,刹那间她竟然想回头看看。   “二表兄,这实在太过贵重,且对你意味非凡,不该给珍娘的。”思虑之下,洛宁还是打算将佛珠取下,却被他及时制止住。   “正因为对我意义非常,所以我才想把他赠你,从前我确实希望自己安康喜乐,可如今我却希望你也安康喜乐。珍娘,只要你信我,我便不会让你失望……”   对他意义非常,纵然陪伴了数十年又如何,不还是轻而易举的赠与旁人吗?甜言蜜语随口捻来,若不是她那日亲眼所见,若不是那一纸烫金婚书送进杨府,兴许洛宁真的会信了他。   “……我信二表兄。”鬼使神差的,她竟然说出这种话。想到里间的人,洛宁只想咬下自己的舌头。她在心底说服自己,她只是希望杨晟真得了好能早些离开,别再站这碍她的眼了。   “珍娘,烈酒伤身,今日早些睡吧。等后日我带你出去。”   “啊?”见她仍在发愣,杨晟真抬手勾起食指,轻蹭了蹭她的鼻尖,洛宁吓得旋即紧闭双眸。   待她再抬起眼眸时,方才的男子早已离去。只剩眼前的那愈来愈远的颠蓝身影,逐渐与夜幕融为一体,再也看不清,看不见…… 第47章 争论   回到房内, 洛宁将烛火点燃,持着灯台去了里间。   微弱的烛火猛然跳动,洛宁垂眸凝视着闪动的火苗, 握着灯柄的手紧了紧。她走进了里间,仰起头向梁上压低声音道,“知韫哥哥, 他走了,你下来吧。”   顶上一片寂静。洛宁想起方才杨晟真对她说的那些话, 是不是也被知韫哥哥听了去。她顿时拢紧秀眉,眼眶湿润, 定定地向上看去。   手中的烛台闪动的愈发明显, 几欲熄灭。洛宁唤了数声, 却仍不见人回应。她愈发忧虑, 直到冷风划过脸庞, 她稍稍侧身, 才发现里间的那扇支摘窗正大剌喇地敞开着。   心中莫名堵着一口气。方才他们二人分明是情正浓时,却偏偏被人打断。知韫哥哥又会怎样想她与杨晟真?   她与知韫哥哥早已得过父母的认可, 毕竟将来也会成婚, 提前夫妻敦伦也无可厚非。   知韫哥哥走了,她还得将屋里的东西收整一番,万一明日未雨和先雪见了,再传给杨晟真。要是和今晚她独自饮酒的事对不上,恐还要惹他生疑。   洛宁将支摘窗合上,又用手中的灯台将屋内的所有灯烛都点燃。收拾完地上的碎瓷和凌乱的桌案后,洛宁本欲休息, 可瞥见博古架后躺着的两个女子,她着实被吓了一跳!   “未……未雨?”见她和先雪正没有知觉的躺在地上, 洛宁抬眼小心翼翼扫过她们。脑海中一时不由得想起了云芝。她急忙上前,探了探未雨和先雪的鼻息。   感受到她们平稳的气息后,洛宁有气无力的坐在地上,仿佛被抽了魂魄的行尸走肉。还好她们没事,不然麻烦就大了,她心中亦是不愿知韫哥哥再度杀生,有时候沾的血多了,她心中便愈发不安和愧疚。她只想好好的活着,和知韫哥哥一起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并不愿将他们的幸福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   不过,说起来,知韫哥哥今晚确实是怪。早上她还见他与黄灏钦一起匆匆而去,到了夜里却藏匿在她房中饮酒,还强行……   视线渐渐落在手中的佛珠上,洛宁默默闭上了双眸。   越到冬天,天气便愈发寒凉,从昨夜开始,雪花纷纷扬扬落个不停。想起了杨晟真说的要带她出去,恐怕也就是今日。洛宁躺在榻上,蹙眉沉思。这么久以来,她一直找不到机会去扶光院拿回东西,如今杨晟真要出去,这于她而言不是天大的机会?   那就装病,不去了?   洛宁正想着,未雨和先雪已过来请她,说是二公子要带她出去。   洛宁心里正别扭着,却蓦然想起昨日去看杨嘉雨却被拦在外面的事。因着那日,杨嘉雨失手用瓷瓶砸伤了黄灏钦,被杨老太太罚跪祠堂。她昨日想去探望却无功而返。   她正愁见不到杨嘉雨,也愁杨晟真总是待在扶光院,如今不是一举两得?   洛宁想也未想,穿着厚厚的牙白色兔绒大氅,撑着油纸伞过去了。   洛宁被人带到了扶光院,抬眸间发觉那人正撑着伞立在覆雪的银杏树下,静静地看着她。一身月白道袍和藏青鹤氅将他衬托得格外俊朗,似乎要与这雪色融为一体。   “走吧。”   显然他已等候她多时,洛宁咬了咬唇瓣,眸中闪过一瞬无措。   “二表兄……珍娘今日不想出去。”她说着,脸颊微红,怕被他看着,又迅速别开脸去,“今日雪下得这么大,且珍娘本就体寒……”   看她将小脸缩进兔绒颈子中,神情娇羞又无奈,杨晟真心中恍惚,看着她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无碍的,马车是暖和的,到时候珍娘莫下车就成。”   洛宁隔着纷纷扬扬的雪与他对望,她微微抬起下颌,从蜜合色油纸伞下伸出纤瘦的柔夷试图去接住垂落的雪花。冰凉的雪羽触碰到温热,旋即在她掌中消融,顺着掌心的纹路蜿蜒流下。   洛宁笑着看向他,唇角扯出一丝无奈,“二表兄,嘉雨妹妹还在跪祠堂,这雪这么大,她身子又向来不好。若是洛宁今日真能畅然与二表兄一起出去游玩赏雪……洛宁不愿欺骗二表兄,一想到六妹妹,洛宁便没了兴致。”   杨晟真看着她,剑眉轻拧,今日本欲带她去净禅寺请慧慈法师替她算算命理,顺便去山上小住一段时日。   他平日里到与府中的姊妹往来甚少,也只是听说昨日祖母因为六妹妹唐突客人的事怒不可遏。不过她既然开口了,他也不会让她的话掉下去。   “走吧。”他撑着伞走近她,洛宁蹙眉不解,呆愣地看着他,“二表兄你——”   “我随你一同去祠堂。”   出了扶光院,洛宁才反应过来,他要与自己一同去祠堂,莫非是想解决了杨嘉雨的事,再好带她去山上。   可是,她也不愿去山上,也不想去找什么慧慈法师算命理,反正到时候那法师真有些本实,看穿了她的事该如何是好。   “二表兄,为何六妹妹要嫁给黄大人啊?”洛宁撑着油纸伞与他并肩而立,同时也想寻着机会为杨嘉雨争取一番,想起要说的话,洛宁拧着眉,压低声音道,“她们都笑六妹妹要嫁的是一个克妻的鳏夫,他还有一个三岁的幼女……”   杨晟真凝望着眼前的雪花,微微偏向她侧过脸庞。黄灏钦此人,他也听说过,算得上是老师好友的门生,至德十九年的探花郎,现今在工部任职。官职不大不小,早年间但是任职御史台时曾因弹劾王氏被贬官下狱。如今到也没听过他有其他政绩。   “哎……六妹妹正如花似玉的年龄,合该嫁一个品行端正的好郎君。怎么能给人当后娘呢?”她说着,似乎感同身受,语气都不由得哽咽了几分。   “他为人品行端正,六妹妹嫁他并不算差。”杨晟真只给出这么一句话,洛宁听着暗自咬紧了牙关,余光不悦却又小心翼翼地瞅着他。   事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他生来就是杨家未来的宗子,近乎生活在众星捧月的环境中,又哪里懂一个庶妹的生存有多不易,又哪里体会得了她一个庶房的表姑娘的生存有多艰难!   “可……六妹妹一向性情温和,昨日却因为见到了黄大人而情绪失控,失手碰倒了瓷瓶伤了他,才被老太太罚跪祠堂的。六妹妹分明不喜欢他……”   “珍娘,我只是说六妹妹嫁他并不算错,可并未说他娶六妹妹就是好?你可懂我的意思?”   洛宁暗自扯着唇角,抿了抿唇,泪眼汪汪,委屈地看向他,“珍娘不懂二表兄的话。”   “他心心念念于亡妻幼女,亦是被杨家逼迫着同意了这门婚事,并不如外界所传是自愿而娶,他也并非克妻之人——”   正说着,对面急冲冲走过来一个穿着水红短比甲的丫鬟,一过来便向杨晟真行礼。   “二公子,王二姑娘来了,在芷梅院中,太太请您现在就过去。太太她有急事寻您。”淳月低垂着头,气息平稳地陈述着郑氏的话。   洛宁下意识得往杨晟真身后挪去,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有说是何事?”杨晟真剑眉紧皱,余光瞥见身旁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向后挪了几步。   “二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淳月说完,抬眼扫了一下洛宁,便匆匆而去。   洛宁立在他身后,听着踏雪的声响渐渐远去,才意识到此刻只有她与他二人。   见他依旧不动,只是默默看着自己,洛宁愣怔片刻,“二表兄不去吗?”   “走吧,珍娘,我先送你去祠堂。”   二人并肩而立,宽大的衣衫时不时挨着,似乎要融为一体。洛宁不安的心情也渐渐好转。抛开他方才那些云里雾里模糊不清的话,愿意送她去祠堂也算做回人了,何况等她从祠堂里出来说不定还有机会摸去扶光院。   “二表兄刚刚为何那样说黄大人?”   “哪样?”   “就是克妻啊,六妹妹……”洛宁实在不忍心说下去,可若是不说,等会儿他一走,便再也不好找机会提这事了,“莫非二表兄就忍心见六妹妹香消玉殒吗?”   杨晟真顿时想起自己书房里的那幅《临江图》寂寥的鸟鸣与滚滚的江水从他脑海中略过,他定然地目视前方,沉声道,“再等等。”   他先她一步踏雪前行,现在他的计划还未完成。目前杨氏和王氏的棋局且不能乱,黄灏钦在这场棋局中处于各种地位他暂且还摸不准,就像那股一直处处与他作对的力量一样,隐匿的深,叫他摸不着头脑。   不过,守株待兔,总有一天,他会掌下这盘棋局扭转乾坤。   他正出神思量着,却发觉身后之人伫立在那儿久久不动,杨晟真微微侧身,对上她的视线,“六妹妹的事,珍娘不用担忧。我既身为长兄,便不会让她有事。”   得了这句话,洛宁心中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有了杨晟真这一句承诺,杨嘉雨便不会有事。   “二表兄真好,”洛宁提着裙摆,迈着小碎步快步跟上他。 第48章 暗换   杨晟真带着她去了祠堂, 果真畅通无阻。迎着风雪,两边的侍卫皆伫立在一旁恭敬地唤他二公子。   洛宁微微侧眸看向他,神色复杂。昨日她可是在这里求了他们好久, 这些侍卫仿佛就是冰渣子做的,丝毫不见人情味儿。   这就是所谓的特权吗?   “雪下得紧,珍娘莫要待太久, ”他留下这句话,便径自撑着伞向芷梅院的方向而去。   刚要走出祠堂的垂花门, 杨晟真突然顿住脚步,转身回望。这一路以来, 她并未提过一句芷梅院那边的事, 神态表情也看不出任何别样的情绪了。牙白色的身影并未察觉对面那炙热的视线, 忽而匆匆进了祠堂内。   几片雪花飘落在他的深黑的皂靴上, 杨晟真移开视线, 听着一步一步的清脆踏雪声, 心底莫名有些烦躁。   这边进了祠堂,洛宁顺着记忆摸到了西侧的殿堂。一抬眼便见身着白衣的杨嘉雨正跪在那里, 抄写经书。她紧蹙着眉, 面容沮丧,因为整日的罚跪显得更加憔悴。   “六妹妹?”洛宁迅速扫过她身旁的衣衫床褥之类的物件,在心中暗暗庆幸还好杨老太太没有对她下狠手。   她正抄着经书,见洛宁过来了,眼眶顿时就湿润了,“洛姐姐,你来了?”她在这里的第三天, 还没有人过来看过她一眼,只有洛姐姐……   见她形容憔悴洛宁也甚是心疼, 想到方才杨晟真的承诺,她瞬时眉眼弯弯地看向她,希望能让她心情好些,“六妹妹,你不用嫁黄大人了,二表兄说他不会让你有事的。”   “什么?”杨嘉雨显然有些错愕,压在她心头这么久的事,竟然一瞬间没有了,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令她难以心安。   可她与二哥并不亲厚,洛宁姐姐怎么能说服二哥帮她?   “洛姐姐,二哥他……他是怎么说的?”经过那日祖母的训诫,她心中已经无望了,二哥虽说杨氏未来的宗子,可如今的掌家权尚在大伯父和祖母手中。   “他说自己身为长兄,定然护着你,不会让你有事。怎么了,六妹妹,有什么问题吗?”洛宁有些不解,她不是一向不愿意嫁给黄大人吗,怎么态度变得这般犹豫?   “二哥只说了护我平安,可是没有说不会让我嫁给黄大人。”她一时有些气馁,密密麻麻的鸦睫不停轻颤,“洛姐姐,无事的,得到了二哥的承诺护着,嘉雨心中便甚是感激了。”   “洛姐姐为我做了太多……这件事已经没有用了,祖母和大伯父前日开了口,我身为杨氏的女儿,这就逃不掉了责任。”她的眉眼低垂地更为向下。洛宁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但是却无法容忍她说这样的话。   “那为何让你嫁过去?不让杨嘉雪,杨嘉萱嫁过去,甚至说大姐姐都可以嫁到徐国公府做世子夫人?你这样好的人,为何要嫁给他,给他的女儿当后娘?”洛宁说得愈发气闷,杨嘉雨垂眸看着桌案上的茶盏,发现连茶汤都在起着涟漪。   “洛姐姐,府里上下,就我最没用……我爹是庶出……我也是庶出,又没有能力……比不得五姐姐和八妹妹,更比不得大姐姐……”她声音愈发微弱,仿佛洛宁的反驳都是无用之理。   洛宁心中诧异,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记得刚从净禅寺回来的路上,她还在跟自己诉说,明明都是庶女,为何杨嘉雪要处处压着她一头,还抢她的东西。而如今,她却已成了逆来顺受的一潭死水,再不复往日的活力。   “洛姐姐,你知道为什么那日宴会上,母亲让我与黄大人相看,我逃走了,事后却没有受罚吗?”想起那瘦瘦高高迎风而立的男子,杨嘉雨苦笑着,“因为那日阴差阳错地我遇见了他,可我不认识他,亦被他看见了狼狈窘迫的一面。哈哈,兴许这就是命吧。”   “昨日相看,我心中厌恶黄大人,一时羞恼无措,进来时太紧张碰倒了长案上的瓷器,意外伤了他。其实我到那时还不知与我相看的人就是那日在花园里遇见的人。”   “所以老太太以为你是闹脾气不肯答应,就让你过来跪祠堂抄经书?”洛宁忧虑地看向她,急切问道。   杨嘉雨微微颔首,自顾自地低垂着眼眸苦笑道,“既然逃不掉,也就只能受着了。我本以为他是个年迈的老鳏夫,不曾想看着倒也比二哥大不了几岁。”   杨老太太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啊!洛宁此刻竟然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奈来,苦口婆心问道,“六妹妹,兴许是你未出府,没有见过其他年轻俊朗的郎君呢?”   若是多出去看看,见多了青年才俊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又哪里会因为和黄大人的一次邂逅就开始徘徊不定?她既然犹豫了,这其中恐怕不只是杨老太太的训斥吧……   想起那日在行宫猎场的一次远远观望,再加上他曾是探花郎,洛宁心中对他的印象渐渐鲜明了起来。可,世上才貌双全的男儿有千千万,黄灏钦虽好,可对杨嘉雨来说并不是良人,且他心中还有一个亡妻。   “真得就没其他法子了吗?要不我再去求求二表兄?他既然答应护着你,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洛姐姐,别去了。别去找二哥了。”这世上求人帮忙总是会要付出代价的。   与她不欢而散后,洛宁见还有些时间,就摸去了扶光院。   扶光院前的竹丛被着霜雪,却依旧傲然挺立。洛宁抬眼瞥了过去,越看越不对劲儿,若最后真到了不得不加地地步,以死相逼到也不是不成。任哪个有脸面的人家,都不愿背上一个逼死孙儿的罪名。   冷风拂面,卷起一阵碎雪,洛宁默默地看着自己叹出的热气在半空中变成泛白的烟雾随着冷风悄然而逝。   砚池正守在正房前的抱厦处,见她过来了,一时有些错愕。   公子不是带着她出去了吗?   方才在雪地里待得久了,洛宁的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她收了伞,将伞顶放地上磕了几下,一边掸着伞上和自己身上的碎雪,一边微笑地和砚池说着话儿。   “砚池,二表兄叫我过来拿他写的摹本。”洛宁压下眼底的慌乱,急忙笑着与他对视。   “公子不是带姑娘去出去了吗?”砚池直勾勾地看向她,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是要出去的,结果二表兄中途去了芷梅院,便让我回来先拿他写的摹本……二表兄他上回说过要亲自指导我写字……他说我总是写不好……”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的红晕直接蔓延到脖颈……   纤细,顺滑,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花瓣馨香……   砚池旋即别过脸去,“姑娘先过去拿吧……”他说话吞吞吐吐,一点也没有平日里在杨晟真身边时的伶俐劲儿。   洛宁见状,垂下眼眸暗暗勾起一丝笑意,旋即做出诧异惊讶的神情,水润润的杏眸含羞带怯,“砚池,要不你同我一起去吧,万一我将二表兄的东西弄乱了,就不好了。”   她虽是如此说,不过就是想先发制人,让砚池打消对她的怀疑。不过看他这样子,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低垂着红透了的脸庞和耳根,说话也扭扭妮妮的……甚至连看她都不敢……洛宁心中涌出一阵得意来。   “在下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没做,姑娘心灵手巧,聪慧过人,定然不会动乱公子的东西的。”他匆匆说完,又匆匆而去。洛宁看着他落荒而逃的样子,要不是情况紧急,她都想捧腹大笑了。   从上次她意外摔在扶光院门前被砚池叫住时,她就看出砚池有那么几瞬儿在偷偷看她……那时她就笃定,砚池对她有不一样的情愫,故而赌他不能做到问心无愧地与她同处一室。   不过还是正事要紧,洛宁急匆匆进了杨晟真的房内。她小心翼翼地翻了抽屉,又打开了不少匣子。却还是没有发现知韫哥哥的墨玉坠子。周遭静得几乎能听见门外的落雪声,拖得越久,洛宁心下愈发不安。若是杨晟真这时候回来见她在此处作乱,那岂不是要完蛋了。   洛宁失望地咬着唇瓣,对着博古架大致扫了一眼,将所有东西归位后她又去了那边的书房。   书房在正房的右侧,洛宁穿过连廊,也顾不得有风雪落在她的额上,抬起广袖挡着风雪就进去了。   又见到那张《临江图》,她不禁想起上回来他这里的经历,他时而握着她的小手,用他的力道带着她写下一横一捺,甚至她倚在他的怀中听他弹奏着悠扬的古曲。   手下找不见东西,直到将一方匣子碰到彻底惊醒了她。叮叮铛铛地声音从里面想起,洛宁捡起那匣子,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方才的走神,竟然会贪恋他的温柔!   不过那匣子上的五彩斑斓的螺钿石榴图却吸引到了她的注意力。好奇心地驱使下,她打开了那方匣子。里面是一个镂空的圆形金铃铛。约莫有荔枝大小,一层镂空金球包着一层,外间还带着一条细小的金链子。洛宁也看不清楚这东西是做何用的。只图个眼鲜,她匣子放好后又开始忙活儿起来。   一时有些无力,能找的地方她都找遍了,却仍不见那东西在何处?洛宁随手从他的书架上抽了一份他之前写的摹本,闷闷不乐地看向四周。   视线又落在那幅凄凉寂寥的山水画上,洛宁抬手扶了扶额角,只觉得自己此刻的心境怕是和这图上是相同的吧,她不由得抬手抚上这画。   正思量间,却听见外间迅疾无序的脚步声,洛宁旋即睁开眼眸,刹那间发现那画有竟些陷进了墙壁里。   情急间,洛宁迅速从掀起那画,一眼眸便见到画后的细小的榫卯机关,而机关的枢纽就是那悬挂画的木钉。   脚步声越来越近,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容不得她退后。洛宁见机关打开,里面露出一个三寸大小的空间,放着一些信件和一方匣子。   都找过了,就只剩这处。洛宁下定决心,从怀中拿出之前知韫哥哥为她准备好的墨玉坠子。   匣子打开后,洛宁看着熟悉的东西自然喜不自禁,迅速偷梁换柱后,她带着那张摹本正欲离开。   还没碰到格门的环扣,猛然间却被门外的力道震到了地上。门被人从在推开,她看清来人后神色一惊,迅速护住手中的摹本。 第49章 刺痒   “哎呀, 洛宁妹妹怎么会在此?”王绘青打开门的瞬间,佯装诧异,而后不动声色地觑了洛宁一眼, 复而跟身旁的杨嘉萱以目示意。   她去芷梅院久等杨晟真,无聊之下正好见杨嘉萱也来了,郑氏便让她带着自己四处转转。与其说是转转, 不如说是让杨嘉萱带着她去寻杨晟真。   后来她便想来这扶光院。他人不在,跑的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王绘青从心底里还是对他存着一分戒备。   而知这份戒备, 全然在那个十分碍眼的表姑娘身上。   谁知,还未进扶光院便见这丫头鬼鬼祟祟地进了杨晟真的书房, 然后翻箱倒柜。她和杨嘉萱正想来个当场抓获整着, 一个犯了偷盗之罪的妇人尚且会被以七出之条休弃, 更何况是一个表姑娘?   机会这不就来了?王绘青心中暗暗窃喜。   洛宁看着来人也是心中咯噔一下, 方才她怎么没看见王绘青和杨嘉萱呢!她垂下眼帘, 暗暗攥紧手中摹本, 开始思量对策。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杨嘉萱盯着她手中摹本,顿时沉下脸色, “我们杨氏待你不薄, 予你安身之所,予你衣食住行。你却来我二哥房中偷拿我二哥的东西,韩洛宁,你胆子倒是真不小!”   杨嘉萱分明才十五岁,却说得这般刻薄的话语,习得如此凌人的气派,听着倒跟杨老太太别无二致。这也是洛宁正头疼的地方, 她今日怎么这般倒霉,遇见这两个冤家。   “八妹妹误会了。”洛宁撑在桌案上站起身来, 复杂地看向她,“八妹妹凭何要说我偷盗?上回王姐姐的簪子丢了,你们也是认为是我偷的。”   听着她又提那件事,王绘青的面色瞬间暗沉了几分,想起上回她在苍台山未能得手的事,更是心生郁闷。   “你莫要胡搅蛮缠,我并未提上回的事。”杨嘉萱有些气恼,眯起狭长地眼眸不耐烦地看着她,“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二哥的书房,平日里连我都不许进,你在这里鬼鬼祟祟,我们若告到官府,你也少不得吃一场牢饭。”   高傲,凌人,他们杨家的嫡女看来也好不到哪去!洛宁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不过比起杨晟真拆穿她,这两个人还是算好对付的。用长袖掩着,她不动声色地取下右手腕上的佛珠放在桌上。   “哎呀,我方才只是看到洛宁妹妹进了晟哥哥的书房,一时放心不下,这才进来……”王绘青想起她的话,顿时状若担忧,心有余悸地看向自己的表妹杨嘉萱。   “……”一口一个晟哥哥,又这般做作,洛宁心中有些恼怒,杨晟真这时候不是应该陪着叫他晟哥哥的未婚妻吗?何至于都来这里给她添堵!   “无事,等会儿我去与二哥说,她向来疼爱于我。”杨嘉萱温声安慰着她,视线落在旁边不知所措的女子身上,颇觉得眼烦。   “来人,将她带出来,送到大太太的芷梅院等候发落。”杨嘉萱抬起手向后轻挥,一众丫鬟婆子匆匆过来要带走洛宁。   “八妹妹,我知你一向不喜我,可为何非要这般咄咄逼人?洛宁只是照着二表兄的吩咐来扶光院拿他的摹本过来练字……这……”洛宁心中慌乱,脸颊也憋得通红,“这是……二表兄早就与我说好的……我没有偷东西!”   王绘青暗自用帕子缠绕着葱白的指节,听着洛宁的话,她的脸色愈发难看,韩洛宁方才说的每一句话,无疑不是在打她的脸。可为了在杨家萱面前保持形象,王绘青只能从容无意地笑着。   “洛宁妹妹,你别担心,只是去芷梅院请示一下郑伯母,毕竟二表哥书房里的东西可不一般,若是有什么重要的丢了,那才不好呢。”王绘青眉眼带笑得看着被婆子死死摁住的洛宁,心中一时有些无措。   她倒要看看,在这事上,杨晟真会怎么决定。方才她可是听到了,这里面动静可不小,甚至还有什么东西叮叮当当地响声。找书可不是这种声音。   杨晟真虽说要娶她,可他身边留着这样一个心思不纯的表姑娘,到底也是个变数。不如以此为由,借郑氏的手将她驱逐出府,到时候再发卖了,也算眼不见为净。   “你放开我!”洛宁一时气急,慌忙间也顾不得礼仪,朝着那婆子的手上就咬了一口。   呼天唤地地喊娘声从身后传来,洛宁想起前不久砚池还在院子里,她拼了命地对着那边喊砚池,可依旧没有人应声。至于眼前那愈来愈近的婆子的身影,她的胳膊顿时被人束缚住。   “小蹄子!”方才被咬的那婆子挤着眼睛甩手打了洛宁一巴掌,殷红的指痕顿时出现在她脸上。洛宁猛然一惊,转过脸看着杨嘉萱和王绘青那得意的笑脸,一时明白了过来,这两人根本就是存心来整她的。   若是被带到芷梅院,万一中途要搜身该如何是好。那样的话她的坠子……   “放肆!”洛宁怒瞪着那婆子,“我是府上的表姑娘,二太太的侄女,你一个奴婢竟敢打我!”   “哼,表姑娘,你可别忘了,如今的杨府做主的是大房和三房,我连五姑娘都打过,你一个表姑娘又算的上什么东西!”   这是三太太王氏身边的婆子!洛宁暗自咬紧牙关,王氏也出手了,看来最后不是大房容不下她,而是三房,三房要将自己的侄女嫁过来,那她这个二房的表姑娘,自然是最碍眼的!   “走吧。”杨嘉萱面无表情地对那婆子下着命令,洛宁方才挣扎地浑身无力,一时有些气馁,被人拖着步子带到去了芷梅院。   撑着一粉一紫油纸伞的两个少女慢悠悠地走在前面,两个婆子架着洛宁的胳膊,也不打伞,风雪就这样狠狠地灌进她的眼眸里。   不一会儿,纷纷的落雪铺满她的青丝长发,洛宁感觉自己的鼻尖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吸着冷气。   她绝不能去芷梅院,好不容易得了坠子,若是去芷梅院给搜了出来,她和知韫哥哥就没有活路了!   “等等~”洛宁虚弱得唤着身边的婆子,“我……我好难受啊!”   后方传来动静,前面的踏雪声也戛然而止,杨嘉萱不悦地转过脸来,抿着唇蹙眉看向她。   “洛宁妹妹,这是怎么了?”王绘青温笑着,假情假意得过来关怀问候。   “我来了月事,可否容我去出恭。若是玷污了大太太……”洛宁面色凝重。虚弱得喘着气息,“啊……好疼啊……唔……”   “哈哈,洛宁妹妹不是在耍什么花招吧,怎么早不来晚不来,是不是想着等会儿又咬了婆子逃走啊?”王绘青审视地眸子扫向她,不屑一顾。   “我没有……啊!”洛宁俯身佝偻着脊背,疼痛使她面色都苍白了几分,“好疼啊……”   “若是你想向晟哥哥告状,我告诉你,无用的。”王绘青凑近她的耳畔,低声笑着同她说道,“不属于你的东西,永远都不要痴心妄想。”   “让她过去吧。”杨嘉萱撑着伞从对面过来,见洛宁确实面色沉重,一时心生恻隐,“差不多就行了,莫要弄出人命。”她提醒着王绘青,不耐烦的扫了一眼状况不佳的洛宁。   得了八姑娘的话,婆子听话的带她过去。   果然,出了扶光院前的夹道,视线一时变得宽敞明亮起来,到底是因着脸面两个婆子也不敢再紧紧桎梏着她,只是跟在她的身后寸步不离。   洛宁继续俯着身子难耐的行走,见前面的园子又几处人影,余光瞥向后面紧逼的婆子。洛宁咬了咬牙,瞬间放开步子,迅速地向人前跑。   两个婆子和跟在后面的杨嘉萱和王绘青见状,也迅速追上去。   王绘青埋汰地瞪了杨嘉萱一眼,“都怪你,萱妹妹,那丫头心眼忒多,我都说了不让她去的。哎呀!”   杨嘉萱闷闷回应,“现在还是想想若是事情闹大了该怎么说吧,是你要我陪你来扶光院的。”   “表妹,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杨嘉萱没有理会她,王绘青恨恨地咬牙,连油纸伞也顾不上了,迎着风雪去追韩洛宁。   洛宁提着裙子,时不时回望后面的婆子,踩着清脆的雪跑得飞快。洁白的雪将四周映得明亮异常,洛宁只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几道高瘦地身影,拼了命也要向那处跑。   谁知,还没跑出这方庭院,她一时不慎竟撞到了前方的物什上。   后来,除了刹那间剧烈的疼痛和腥红的血气,她便再也没了知觉。   寒风凛冽,血珠顺着女子瘦削的下颌一滴一滴蔓延进莹白的雪地上。这边的动静彻底惊动了院子里的人,宋珏和杨禹真并着一些才子停住了步子,朝这边看来。   杨嘉萱快步冲到那边,张罗着婆子将人抬起来赶紧去找大夫。   王绘青立在假山旁,拢起美貌抿着唇瓣,心中愤恨。杨嘉萱怎么这样蠢,这么赶着上去,不是相当于主动承认了吗?方才韩洛宁摔了就摔了,最好死在外面。她醒来了指认自己又如何,一个表姑娘,没权没势,谁还能信她不成。   碍于杨嘉萱都过去了,王绘青忸忸怩怩地过去,帮着她招呼着人。   “妹妹,这是怎么了?”杨禹真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妹妹,下意识地走过来看看。   “我们也不知道,我和萱妹妹走到这边来,就见到一个女子躺在这没了知觉。”王绘青见状,抢先一步挡在杨嘉萱身前,“我和萱妹妹怕出了人命,就过来看看。”   “哎,没曾想,竟然是洛宁妹妹。”王绘青捏着帕子掩着脸庞,声音都带着哭腔。   杨嘉萱没有说话,只是复杂得看了她一眼。   “那确实是人命要紧,赶紧将人送到凌清阁。”杨禹真看着那边的同伴,也不好耽误太久。   宋珏立在人群中,暗自打量着对面的女子,他眸色渐深,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只是大致扫了眼地上躺着的浑身是血的女子,旋即转身随众人离去。   洛宁手中握着坠子,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拼命了往前跑。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跑,只是脚底的冰冷激得她不敢久留。周遭的皑皑白雪覆着高耸墙头,正迅速往后退去。   洛宁心慌如麻,翻飞的衣袂随着她的动作翩翩起舞。她不停地跑,可眼前还是堵着一扇扇耸立的高墙,一个弯接着一个弯,只是地上的雪越来越厚,渐渐没过她的大腿,洛宁再也跑不动了。   她重重喘着粗气,周遭浸润着厚厚的白雪,她的衣衫也不翼而飞。冷冽的寒意一点点侵透肌肤,再没入骨髓,洛宁下意识想喊叫,可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冰雪渐渐没过她的视线,眼底最后的景象只剩那阴沉光影下耸立着的青瓦白墙。   “救命!”她死死抓着身下的褥子。突然坐起身来。双眸大睁,目光无神地看向前方。额前渗出了一层层薄汗。   听到动静,洛宁紧绷着下颌,颤抖着的身子向那处望去。这一动却扯到了额上的伤口,疼得她眼眸含泪,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人只是神色凝重地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深深地看着她。   “知韫哥哥,你的坠子。”洛宁看到是他,渐渐安下心来,从里衣的怀中拿出那颗墨玉坠子,塞到他的手中。   穆广元就由着她一番动静,却并未说话。只是仍向刚刚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手心儿里的坠子依旧是温热的,带着她的体温。穆广元却莫名觉得烫手。   见他还是神色肃穆,依旧不苟言笑,洛宁眼眶里的泪珠也在忍不住的打转。   是不是因为上回杨晟真在门外说的那些话,知韫哥哥还是心中介意的。介意她与杨晟真不清不楚,介意她被迫沦为旁人的玩物。   她过去听过典妻①,穷人家为了活命,常常将自己的妻子典给富贵人家十年八载,替那贵人生儿育女,抒怀解闷。之后到了期限再送回来……   可那典妻的命运也是极惨的,期限结束后归家,约莫是夫嫌子恨……   “知韫哥哥那天我和他真的没有——”洛宁还未说完,只感受到浓厚的男子气息尽数包围过来。   知韫哥哥平日里没有熏香的习惯,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清香的草药味儿。   她被人紧紧抱着,下颌点在他的肩膀上。洛宁只觉得鼻尖更酸了,也抱着他低声啜泣起来。   “珍儿,我不该让你去拿坠子的,对不起。”他闭上眼眸,贪婪的感受着怀里的温热。生怕一不留神,这瞬美好就荡然无存。此处是凌清阁的厢房,目前只有他一人在此为她诊治。   近日事事不顺,在宫里被太子的人识破,险些在圣人面前失了分寸。那日若不是司礼监的干爹替他说着话,恐怕他早已脑袋搬了家。圣人疑心太重,他扮做三方士也属实不易。   潜伏杨氏已有两年,如今看着自己的计划正一点点实现,他岂能掉以轻心。顾孟云倒台了,杨凌还会远吗?他抱着洛宁,垂眸看着手心里的墨玉坠子,在心里冷冷笑着。   这坠子放杨晟真那里,真是讽刺,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杨晟真拼了命要救顾孟云,而自己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他如愿!   “知韫哥哥,没事,珍儿早已将坠子换掉了,他不会看出来的。只是……”洛宁松开抱着他的手臂,抬手点了点额上覆着的白纱,泪汪汪地看向他,“知韫哥哥,珍儿额上会不会留疤?   情急之中,她也顾不得什么,只知道既然是杨嘉萱和王绘青刻意整她的计谋,那她就算逃了也没什么,难不成那两人无凭无据还真敢将自己抓回去?   只是不想自己这么倒霉,一头撞到了墙上。   “这不好说。”他眸色深沉,犹豫了一瞬,“珍儿,以后别在这样了,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知韫哥哥,若是留疤了你会嫌弃珍儿吗?”她心中一紧,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眸发问。   他唇角扯出一丝微笑,只是如今他以穆广元这幅冷漠阴沉的模样示众,笑起来倒还真有些森然,令人生怕。   “珍儿把我当成何人了?”他替洛宁顺了顺凌乱的长发,安抚道,“不管怎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   得了他的承诺,洛宁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眸,安心地看着他,“那坠子拿到了,我们什么时候走啊?我实在不愿意再待在这里了。”   只见他唇角的笑意瞬间消退了几分,只是默了几秒才开口,“珍儿,再等等。”   他说完,复而起身,背对着她不发一言。   “可……若是杨晟真到最后不肯放我走怎么办?”   脑海里瞬间划过那二人在一起温存相依的场景,以及那日躲在梁上在她门外听到的那一句句刺耳之言。袖中的指节紧紧攥紧,他如今竟有些后悔。   他不该利用她,让她接近杨晟真去达到自己的目的。那日杨晟真的一句句诉衷情话,无一不是在昭示着他,这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珍儿,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第50章 夜吻   深灰色的道袍背着光, 洛宁看着他挺拔有力的背影,渐觉心下多了分安然来。   不过既然拿回了坠子,一时半会儿又走不了, 她还是不能将杨晟真和姑母彻底得罪。   那边扶光院内,杨晟真坐在书房里,捻着桌上的佛珠静默不语。   宋珏见状, 挑眉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复而漫不经心地喝着茶。   “她来扶光院做何?”他抬眸, 视线从手中的佛珠转向立在一旁的砚池身上。   “表姑娘说奉公子的命令来扶光院取几册摹本……”   杨晟真抿着唇,冷冷觑着他。奉他命令来取摹本, 最后却将他送与她的佛珠又还了回来, 这莫不是她的借口?怪不得与她一同去祠堂的路上, 她丝毫不问王绘青的事儿, 未曾想转头趁他不在她就将佛珠还了回来。   不过这又是另一码事, 扶光院却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进来的。   “守卫不当, 自去领十板子。”他将佛珠远远掷到一旁,“王氏和嘉萱为何能在我这里为非作歹, 你却不知情?再加十板子。”   砚池的脸几乎都已经垂到了地上。他紧紧抿着唇, 竟然一句反驳的话语也发不出来。见过表姑娘后,他竟心烦意乱,直到去后罩院用冲了冷水澡后才回来。不曾想,却让人趁虚而入。   “看来你还真是对她上心啊!”宋珏眯着眼眸,紧紧盯着那串被掷向一旁,圈口变小了的佛珠,“竟然将自幼带在身上的佛珠都给了她。”   “她如今受伤了, 你不去看看?”宋珏放下茶盏,抱着双臂问道。   “不能去, 王氏做出这么一场戏,无疑是不信任我。”杨晟真一时心烦气乱。   “那我替你先去看看她?不然可就要便宜他人喽?”宋珏唇角扯出一丝调笑来,“凌清阁可不是有一位嘛。”   杨晟真旋即递给他一记眼刀,“事情办得如何了?此次若是能将那三方士驱逐出京,老师的事也算成功了一半。”   “何止是驱逐出京?他妖言惑众,迷惑今上,顾首辅呕心沥血推迟的新政,就因为这三方士的一次问天占卜,竟成就祸国殃民的大患。他毁坏了天下多少百姓的生计,不除掉他是万万不行的。”宋珏捏紧了杯子,神色愤然。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这三方士与王家,还有杨家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从我在家中翻出的信件来看,他与杨家约莫是没有纠葛的。父亲和王次辅属实因党争利益而陷害老师,待我查出证据,便能拨乱反正救出老师。”   “子明,我发现,你无论怎样做,似乎都背上了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他促狭地看着杨晟真,漆黑的眼眸里逐渐变得黯然失色。   身为顾孟云的得意门生,在恩师遇难时却不能在明处奔走相助。身为杨氏宗子,却要为了恩师将自己的父亲限于不义……   听了宋珏的感慨,杨晟真视线微滞,他凝视着宣德炉中袅袅的轻烟,神色晦暗了几分。   “……父亲他做错了,我身为杨氏宗子……不能看着他带着杨氏一族走向毁灭。”他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宋珏,“若是等殿下来做,那时的杨氏一族就不单单是削官贬谪了。”   “哎,舅舅他分明都做到内阁首辅了……”首辅一职,是多少仕途学子追逐一生都难以达到的高度,舅舅坐到了臣子的高位,再将他狠狠拽下来,且那人还是他养的好儿子,宋珏真是不敢想象,到了那一天王家会发生怎样的腥风血雨。   “终有一天,父亲他会明白我的。大周,可以没有父亲和王承礼这样只会倾轧党争的臣子,却不能没老师这样的股肱栋梁。”   “既然你决定了,那我也不好再置喙什么。我们都是为殿下做事。只希望,到了那天,我母亲不会因为这事伤心难过。”   晚间时候,洛宁已被送回来流云院。韩氏听说了今日的事,火急火燎地朝着这边来。   洛宁依靠在床上,因为失血,唇瓣也苍白了几分,这让韩氏本欲脱口而出硬生生卡进了喉咙里。一抬眼瞅到了她额角的纱布,心下一惊,旋即问道,“大夫怎么说的,可会留疤?”   洛宁在心中暗暗嘲讽,姑母来这怕不是关心她的吧,而是看她头上有没有毁容,还有没有用处。   “姑母。”她眼眸包着泪珠,暗自摇了摇头。   从早上到现在,杨晟真依旧没有出现过一次。若是让杨晟真替她惩罚王绘青,这怕是猪都能上树了。而今,她能利用的,也只有韩氏了。这时候,既然是三房的计谋,那她就少不得要利用姑母与三房的斗争,来为她所用。   “今日我去扶光院寻二表兄,碰巧遇见了王氏二娘,她和八妹妹一起,诬陷我偷拿扶光院的东西,要将我送到大太太的芷梅院搜身。”   看着韩氏逐渐阴沉的面色,洛宁又加了把火气,“大太太那日让我去芷梅院,明里暗里地让我莫要接近二表兄……”   “姑母,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洛宁还想多活几年呢。”她说得声情并茂,还抬起袖子擦着眼泪。   “又是那个王绘青!”韩氏咬紧牙关,对三房的火气莫名达到了顶峰,这三房真是欺人太甚,要了未来宗妇的位置还不够,还想霸着杨晟真妾室的位置,简直是不给她们二房留一点活路。   “洛宁啊,你还是好生听姑母的话,将来荣华富贵都是你享着,姑母和你表弟也能顺便沾沾你的光。”她说话的态度不觉间好了几分,这令洛宁多少有些不适应。她只能不动声色地别开脸。   “现在洛宁都不敢去扶光院了,大太太那边盯得紧,且王氏二娘如今又暂住在府中……”   “你先好好养着,女儿家身上是万万不能留疤的。”韩氏兀自思量着,又瞅了眼洛宁缠着纱布的额角,不耐烦道,“过些时候我会送些药膏。”   如今都到了这份上,韩氏心中对这个侄女真是又急又气,若不是当初她太无用,哪能到了这时候与那杨晟真还没有进展?机灵点的,恐怕早已将杨晟真哄得五迷三道了。任凭世界那个男子,能过得了美人关的又有几个?   实在不行,到时候还得她这个姑母再帮她一把,到了那是洛宁若是能怀上杨晟真的孩子……韩氏简直不能想象那时候三房和王氏二娘气得跳脚的模样。   只是,这计策,只能暗暗进行,以郑氏的性子,就算洛宁在王氏二娘进门前有了身孕,她也不会真对自己的孙子下手的。只是难就难在杨老太太那里,那老婆子一向迂腐刻板,端得架子大了,自然不会迅速有不守规矩的妾氏在正妻进门前怀有身孕……   洛宁浑然不知韩氏此时的打算,只当她是又发神经想着怎么暗算王氏。   只是后来,她记不清韩氏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记不清韩氏究竟说了什么事。   只是夜深人静时,一道苍青色身影融入夜色,无声无息地进了流云院中。   外间的雪色反射着月光,隐隐约约穿过隔窗来,将室内映衬得空明一片。   男人身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寒意,他在外间默默站了一刻,才掀开帘子进了内室。   昏暗的光影下,女子背着身,抱着被子紧紧缩成一团。乌黑如瀑的青丝堆在枕上,氤氲着淡淡的苦菊清香。   见她压倒了伤着的那处,杨晟真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身子放正。不料,刚为她搭好被子,她又蜷成一团缩了回去。   他没再动作,就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连睡觉都这般警惕,今日晕过去时会有多么害怕?   也怨不得她会悄悄返回扶光院,将佛珠还他。此时他暂且给了不她承诺,约莫她见婚期将近,心中更是痛苦难安吧。   再等等,珍娘……   他渐渐俯下身来,高挺的鼻梁慢慢抵上她的玲珑鼻尖。接着夜幕,杨晟真闭上了眼眸,寻着自己的心意逐渐贴上那片温软。   不料身下的女子突然转了过身,纤细的小手竟从他的面庞上不轻不重的略过。   杨晟真一时愣怔,确认她确实未醒后,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来。   扶光院的事到底是没掀起多少波澜。都已经过去大半月了,杨晟真却始终未来找她。洛宁在心中暗自嘲讽自己,看吧,你只是他的一个玩物罢了,比起王绘青,你什么都不是。   不过虽然如此,洛宁心中还是有些窃喜的意味。杨晟真不来找她,这不是能省去不少麻烦吗?那日在扶光院,她那拙劣的借口虽能骗得过砚池,可到底是骗不过杨晟真。情急之下,她只能腕上的佛珠摘了,以此混淆试听。   恐怕,杨晟真不来找她,也有这方面的一层意味吧。他亲手给她戴上的佛珠,又被她还了回去,任谁都不会喜欢一只不听话的雀儿吧。   正好这段时间她接着换药的由头,还能多去几次凌清阁。   室内烧得地龙暖暖和和,洛宁托着腮,静静地看着穆广元整理称量研磨药材。眼下用不了多久便要过年了,想着去岁她还好爹爹待着一起呢。   不过前几天杨嘉雨一早就和她说过,这怕是她能在家中过着的最后一个年头了。洛宁有些感伤,却说不出安慰她的话。   “在想什么?”穆广元称量药材时无意一瞥,就见她托着脸庞发呆。   “啊?我在想嘉雨妹妹,她之前还说要和我一起过年呢。”穆广元微愣,不过今年他倒是陪不了她,到那时宫里还少不得他要做的法事。   “可惜,嘉雨妹妹那样好的姑娘,却要嫁给一个有女儿的鳏夫。”   “那是她应得的。”   听着穆广元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洛宁一时有些惊讶,知韫哥哥何时竟会说这样刻薄的话来?   见她神情诧异,穆广元随即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她身为杨氏的女儿,杨府需要棋子时她是跑不掉的。”穆广元顿了顿,浅浅闭上眼眸,复而又意味深长地看向洛宁,“怪就怪她生在杨家这样一个寡颜鲜耻的家庭。”   洛宁抬眼望向他,秀眉紧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穆广元放下手中的草药,渐渐走近,定定地看着她,“你可知,杨府对黄灏钦韫了什么?” 第51章 亡妻   杨家对黄大人做了什么?洛宁瞬时想起那瘦高挺立却又单薄得令人心疼的身影, 他身上总是莫名展现出一丝落寞的凄凉来。   “我与他也算相识一场。”穆广元声线低沉,背光而立,“第一回 遇见他时, 还是去年三月份。他携妻女刚从桂林回京。”   “他的妻子?”洛宁心下生出一股子惴惴不安来,想起嘉雨对黄灏钦的那种朦胧的情意,洛宁蹙眉问道,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知她是岭南人,不过据说生得也是颜如舜华。不然, 何至于被秦家人看上。”穆广元转过身,发觉她清秀的眉近乎拢在了一起。   “秦家?秦家又是谁?又是怎么和杨家扯上关系。”   “这你不知道也正常, 秦家是杨老太太的娘家, 那秦公子有日醉酒, 看上了纪氏, 就直接仗势欺人。”   “纪氏本也氏烈性子, 只是后来, 那人便用黄灏钦的仕途威胁纪氏。”   “知韫哥哥,所以纪氏根本就不是被黄大人克死, 而且被秦家逼死的?”这一瞬间洛宁压不住心底的诧异和对那对夫妇的心疼。   “黄灏钦外任四年, 政绩可佳才被重新召回京城。那次回来本就可以升迁为正六品的工部主事,而秦公子的父亲秦大人也不过才正五品……”   “那就是杨家!”洛宁顺着他的引导,不过越是如此她心下越难受,本以为杨嘉雨和黄灏钦只是不合适,没想到,这哪里是简单的不合适,杨家这分明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纪氏不忍黄灏钦辛苦得来了仕途被秦杨两家扼杀, 便只能委屈自己……珍儿,你可知?纪氏怕自己受辱之事被黄灏钦发现, 直接选择饮了毒酒,将这肮脏之事掩埋。黄灏钦当时还以为妻子是得了怪病不治身亡……而我就是在那时候遇见他的。”   “这些个权贵玩弄王法,草菅人命,都是从根上烂透了的。”他迷起眼眸,漆黑的眼底闪着愠怒,神色愈发阴沉。“所以,杨府里里外外,除了我,珍儿一个人都不能信。”   “可——”洛宁也被他那阴沉晦暗的神色吓到了,她刚想说杨嘉雨还不错,却硬生生被他这模样吓了回去。知韫哥哥好是好,可他有时却是极其偏执的,若是她专门与他唱反调,他会不高兴。洛宁听着自己的砰砰的心跳声,抬眸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那,既然黄灏钦与杨家有着这样的深仇大恨,那他为什么又要娶嘉雨妹妹!”若是方才的那些事她于心不忍,可到底也是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不过杨嘉雨就不同了,洛宁在乎的是一切她所在意的人和事!   “因为权势,杨家自知理亏,可又不想放过他这样一个能为自己所用的人,自然该想办法留住他。妻子没了,自然可以再娶。在杨家眼里,杨家的贵女难道还比不上一个乡野的村妇?”   不管黄灏钦是被迫也好,自愿也罢,洛宁竟没由来对他生出来更多的厌恶。若是深爱亡妻,痛恨杨家,那为何又要娶嘉雨?若是不爱亡妻,那也不过是趋利避害之徒,根本就不配娶嘉雨!   “那知韫哥哥知道黄灏钦对自己的先夫人如何嘛?”她还是得弄清楚黄灏钦的底细,才好将嘉雨心中的火苗彻底掐灭。   穆广元凝视着她,叹了口气,“……纪氏殒命那天,黄灏钦悲痛欲绝,是我将他从鬼门关拉回……纪氏当真是低估了黄灏钦对她的感情。”   竟是如此情真意切!甚至连幼女都可以不顾的殉情?洛宁紧紧咬着唇瓣,这样的话嘉雨就危险了,黄灏钦这哪里是趋炎附势,这分明就是为亡妻来寻仇的。面对仇人之女,那就是另一说,可洛宁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嘉雨被他折磨得不成人样。   “知韫哥哥,你……你既然这般厌恶杨家,又为何来这里做府医,替他们诊病?”洛宁扶着额,缓解突如其来的头疼。   她这话问得蹊跷,不过穆广元也并没有打算直接回她。他来杨府,本就不单单朝着府医而来。与其说是替他们诊病,倒不如说是送他们上路。   “这里不过是暂时的安身之所罢了,珍儿也知道,我全身上下,不过一身医术能用的上……”他说得温和,面容舒朗,方才谈起黄灏钦时的阴沉之色全然不见,“且我也是进京才知,我与杨氏二公子容貌相像,为了避免一些麻烦事,不得已才用了易容之术。”   “珍儿以为,谁愿意披着这一身皮,永远都见不得光的活着?”   “之前看见穆大夫,总是阴沉着一张脸,我心里就十分害怕。”洛宁垂下眼帘,闷闷地玩着腰间的丝绦。   “等离开这里,我便不会再用这张脸了。”   扶光院内,杨晟真垂眸看着案上的信件,神情是说不出的晦暗。老师去岁推荐毛宪云治理平阴的水患,结果不到半年,平阴的堤坝被洪水彻底冲垮,淹没了下游的十二个县。事后的结果也无疑是毛宪云被杀,老师因为用人不当而被贬,这也是成了那些守旧派攻击老师的最大缺口。   而今,他查到的是王与兖州府知府的书信,才明白原来为了阻止新政,杨氏和王氏竟会这般不折手段。他揉了揉太阳穴,一种难以言明的心酸之感顿时涌上心头。若要救老师,他便不得不跨过自己家里的坎儿。   父亲竟犯下这样的大错,而他身为儿子只能尽力去弥补挽回,唯愿殿下将来登基后能放过杨氏的族人。   “公子。”墨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何事?”   “探子来报,王次辅死了。”   “死了?”杨晟真也顾不得方才的事,直接走近墨七,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怎么死的?”   “今早上被发现的,躺在寝屋里一直没醒。后来婢女过去唤他起床,才发现人没气了,御医看过也说不出是什么缘由。另外三公子听闻消息也过去了。”   杨晟真凝视着前方,轻垂眼帘。一个月前王承礼才坐上内阁次辅的位置,不过数日便暴毙而亡。   真不知,是天罚还是人为。   只怕下一个,该轮到杨家了吧。   “表姑娘近日如何了?”他叹了一口气,自从王氏的事后,他愈发繁忙也曾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免得她又成了众矢之的。若是细细算来,似乎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她了。   “表姑娘近日时常来往于橙安院和凌清阁。”   去了凌清阁,杨晟真捻了捻指节,复而神色自若地看着墨七,“是额上的伤还未好全吗?将扶光院的玉颜胶全都送过去……免得留疤。”   墨七得了吩咐,从柜子里抱出了整整一箱子的药膏,他只是稍稍蹙了眉,也并未多问。   公子的吩咐,照做就是。   王次辅暴毙了,这样的高官的生死对普通人来说不过是过耳之言。有人死了,自然就有人补上来。   不过从洛宁这一天的观察来看,杨府众人皆是神色戚戚。尤其是和她们住着同一个西跨院的三房。据说三太太的眼睛都哭肿了,不过那倒也是。从王氏如今的这两代来看,竟没有一个出挑的,只三太太的兄长王次辅颇得重用。   现在王次辅死了,王家在朝中再也没有举足轻重的人了。只是想起那王绘青,洛宁确实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悲悯来。   她再怎么样,还是王家的嫡女,还是未来的杨氏宗妇,更是杨晟真的未婚妻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洛宁承认,自己有幸灾乐祸的心态,可王绘青曾数次陷害她,甚至上次在蜻蜓谷险些要了她的命,平心而论,这放谁身上,大都难以做到释怀。   她父亲死了,那按着礼制,她不得不为父亲守孝三年,可如今王绘青都已经十八了。一想到她和杨晟真三年内都成不了婚,洛宁之前那种被轻视玩弄的感觉蓦然间竟得到了疏解与释怀。   正沉思间,未雨和先雪抬着一个箱子气喘吁吁地进来了。洛宁见状旋即恢复了杨府众人挂着的肃穆恭敬之色。   “姑娘,方才墨七抱着这箱子过来了,说是二公子送的。”未雨撑着身子,喘着气息。   “二公子说姑娘额上的疤痕若是未好全,就用玉颜胶。一日未好便用一日,若是一直不好他便一直叫人来送。”先雪蹙着眉,一头雾水地重复着方才墨七带的话。   这人怕不是有毛病吧?未婚妻的父亲刚死,他就过来给自己送什么劳什子玉颜胶。怕不是觉得离成婚之日还久,就又想起了她这个随时可以消遣的玩物?   还一直送,言下之意不就是不让她去凌清阁了吗?洛宁浑不在意,装傻充楞,“二表兄……竟送我这么多贵重的药膏……”旋即她抿着唇,思量着要不要反手再给卖了。这么一大箱,估计能卖不少银子。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略带哭腔,“我还以为,这么久不见,二表兄都要将我忘记了……”   先雪看着洛宁又要哭了,不禁有些心疼,“公子近来事务繁忙,连太太都没见过他几次……姑娘莫要多想……”   “那回头,我定然得好好谢谢二表兄……”   至于是怎么个谢法,洛宁看着桌子的那一叠云片糕,心中生起一丝快意。 第52章 坦白   兴许是察觉到了什么, 王家的丧事办得也是十分低调,丝毫没有一朝阁臣应有的排场。   接过侍者递来的孝布,杨晟真还是谨遵礼数的拜别了自己这未来的“岳父”。   “夫人节哀。”察觉到站在侍者身旁哭得眼睛红肿的王夫人正看着自己, 杨晟真走近客套的安慰着她。没曾想,还未近身,王夫人余氏顿时向后趋了几步, 躲闪的目光似乎畏惧于他。   记得上回他来王府时还是一旬前,那时余氏见到自己还热情地嘘寒问暖。   “晟哥哥~”还未离开, 就被身旁的一道熟悉的声音唤住,“昨天我还在陪……陪着父亲一起用饭, 没想到今天就……唔……”王绘青额上系着白布, 披着一身斩衰①, 跪在地上默默烧着纸钱。   明黄的火光铺在她的身上, 下颌上的泪珠似乎也随着她的动作闪着莹莹的光亮。杨晟真心底蓦然一顿, 不过也只是片刻的恻隐, 旋即一扫而过,又恢复来时的自若, “人死不能复生, 表妹节哀。”   “父亲他最爱吃西城平康坊的酱菜。今早平康坊又如往常一样给府上送了两坛酱菜……可是父亲他……再也吃不到了。”她将纸钱放进火盆里,视线却并未看着杨晟真,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脸颊上的泪珠却蜿蜒不断,一滴一滴地砸进火盆里。   父亲没了,按规矩她自然要守孝三年,这样他是不是就能松了一口气?上次她在扶光院闹了一场, 他却也未说什么,只是疏离了那位表姑娘。可她的心告诉自己, 事情远远没有这样简单。   他虽说要娶自己,可从未和她发生过一次近距离的触碰,每次当她要状若无意地去碰他的手,他都下意识的躲开,都说嘴上再能遮掩,可身体也是骗不了人的。何况那夜的苍台山的行宫的别院里,据说他的侍妾在那待了整整一宿。   王绘青凝视着满盆地火焰,抬袖擦了擦下颌上的泪珠。   “王次辅鞠躬尽瘁,宵衣旰食。属实为国为民操劳一生。孤到时自会请旨父皇,追封王次辅。”火焰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一道清朗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寂静。   来人一身玄青描金云纹锦袍,单手负于身后,气宇轩昂,目光凛冽地扫过堂内地众人。   杨晟真抬眸时宋徵已大步迈进了正堂,只是他余光却瞥见宋徵身后那带着香叶冠穿着八卦道袍的男子。杨晟真眯起眼眸,对上了宋徵似笑非笑地目光。   “殿下大驾光临,实令微臣惶恐。”王柘穿着一身齐衰②急忙迎上前来,他抹了把眼泪,垂首行礼,略带哭腔“能得殿下此言,叔父当真能含笑九泉了。”   “无需多礼,孤此行乃奉皇命而来。”宋徵顿了顿,越过王绘青和王柘,靠近王次辅的棺椁,朝身后的道士颔首示意。   “父皇闻王次辅辞世,心中叹惋,寝食不安,念及君臣二十余年的情分,特敕李道长登门做法,去除王次辅周身的浊气,以愿次辅早登仙班,不再受轮回之苦。”   听到这句话时,宋珏以拳抵唇,压下心中的震惊,哭笑不得地看向那到处洒符水做法的三方士。   收到杨晟真警示的视线,他旋即收敛了几分,随着宾客一同观望三方士做法。   只不过,杨晟真的视线却久久落在了那三方士身上。一身宽敞的靛蓝的道袍也难以掩饰他劲瘦的身形。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到三方士,从前只在圣人身边远远观望过这被奉为神仙的道士。   厅堂内鸦雀无声,只有洒水声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只见那道士面无表情,左手握着桃木符,右手端着符水,正四处驱邪中。他绕着棺椁来回踱步,嘴里也念着听不清楚的符文。   “啊!”水洒到身上时,王夫人突然跌坐在地上,她睁大眼眸,跌坐在地上,泪眼涟涟惶恐地躲避着三方士。   “可是我婶婶有问题?”王柘见状,急忙上前询问。王绘青蹙眉不语,只是视线寻着他向余氏那边看去。   见自己母亲突然尖叫了起来,九岁的王鸿披着斩衰急忙站起身小跑过去,挡在余氏身前。   “鸿弟你不能过去!”见王鸿当着众人甚至是太子的面如此没有规矩,王绘青有些急了,起身过去拉住王鸿。   虽然王鸿不是同她一母所出的亲弟弟,可到底也是父亲最疼爱的幼子,也是他们这王氏嫡枝唯一的男丁。   见三方士摇了摇头,继续往余氏身上洒着符水,王柘缕了陆胡须,一时也摸不到头脑。   “浊气方才还在夫人身上,不过母子连心。”三方士冷冷地觑着王绘青怀里的孩子,“浊气本可以就次没入地府,不过方才小公子突然冲出来,成了浊气的器皿。且小公子生辰八字属阴,次辅大人属阳,如此父子相冲,小公子命格过硬,这才——”   “你胡诹!”王绘青彻底听不下去了,顾不得高门贵女架子,当场大声斥责他。   察觉周遭扫过的一道一道带着不善的视线,王柘当即拉着王绘青跪下。   “绘青不得无礼!”王柘又是赔礼又是道歉,这三方士是皇上派来的,太子带来的,他们身为臣子岂能如此放肆。   目无君父,这可是好大一顶的帽子。   杨晟真轻轻捻着指节,暗暗沉思着。背影,还有方才走路的动作,步伐的轻重缓急,都有些熟悉。似乎察觉有人在打量自己,三方士停下了洒水的动作,朝着太子恭敬答道,“启禀殿下,如今次辅大人府上的浊气已经扫尽……唯有王小公子……”   “哦?那依道长之见,该如何?”宋徵把玩着腰间的青玉双鱼珮,视线落在王鸿身上。   “须得有清气方可净化浊气。”   “那佛门之地可行?”王柘随即追问。   三方士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有劳道长了。”王绘青闷闷地回道,视线穿过三方士,落在了对面的杨晟真身上。心中失落的湖雾随着翻卷的浪潮一阵一阵涌起,方才她说错了话,自己的未婚夫却一声不哼,事不关己,漠不关心……   若是此人是韩洛宁,她遇到了这样的困境,杨晟真会不会替她说话?   他兴许不会等她三年了吧!   直到王次辅安葬后,洛宁才有幸远远见到杨晟真。这期间,姑母竟然还给了她送了几匹石榴红和胭脂红的绸缎,说是给她裁新衣的。   洛宁只是浅浅瞅了眼,随后将那绸缎锁进了箱底。姑母未免也太沉不住气了,三太太这还没死呢,她就开始如此张扬,也不知她怎么在杨府生存了一二十年的。三太太王氏的娘家虽然没落了,可王氏她再怎么说也是正二品的诰命夫人。   姑母如此做,无疑是鼠目寸光,四处树敌。   杨晟真送的玉颜胶倒真是好东西,济安堂竟然给出了每瓶十两银子的高价。一箱玉颜膏下来,她可是足足挣下了两千两银子。到时候,就算和知韫哥哥回去,他们就有了财富。知韫哥哥可以开一间医馆,到时候她开间绣房,两人一起试试能不能把父亲之前搁置的产业扶持起来。   洛宁想着,心里不由得更快乐了,以至于连多抓了几把杏仁都没意识到。知韫哥哥爱吃核桃杏仁做的云片糕,等她做好去,给知韫哥哥送去,再顺便给杨晟真送些。虽然知道他不能吃杏仁,可给他的云片糕她用的是核桃花生,到时候唬唬他,再卖卖可怜。也能解解之前受的气。   隔窗外的雪花飘落进来,洛宁净了手,将两碟子云片糕放在食盒里,前往凌清阁。   京城的雪越来越大,洛宁拢了拢身上的藕荷色夹绒披风。她撑着一把蜜合色的油纸伞。听着清脆的踏雪声,忽地想起那日的梦魇来,白雪高墙,禁锢着她,永远也逃不掉!那种寒凉透骨的冰雪浸入骨髓的冷意,直直窜进骨髓。   齿关战战,洛宁抬眸望着阴沉的天空,眺望间竟发现东跨院的红梅都开了。   怪不得总是有股若有若无的冷香。红梅白雪,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可这里终究是不属于她的,她该去的,是那没有雪的地方。   一路踏着积雪,走到凌清阁时,洛宁的月白色蝴蝶绣鞋都湿透了。   “……穆……穆大夫在吗?”洛宁立在抱厦前,不觉向里张望。   “诶,又是你啊,姑娘?”齐大夫眼睛一扫,就瞥见了驻足在门前的洛宁。只是他说这话时未曾在意,坐在交椅上由着他包扎伤口的男子也在这时向外望去。   “穆大夫他去芷梅院了。如今不在这里。”齐大夫沾了些药膏,洒在男子皮开肉绽的胳膊上。对方竟然连眼皮都也未动一下,他不得不在心底里佩服这些年轻人,身子真是能抗。   洛宁进来时,好巧不巧正对上宋珏那探究又克制的目光。漆黑的眼底展现出来的晦暗似乎要将她吃掉一样。   洛宁忍不住屏住呼吸,这样若是直接走开,多少也显得不知礼,她身为杨府的表姑娘,自然该是一个知礼守礼的端庄女子。   “……我今早醒来有些头晕,就想过来看看。”洛宁忍不住要夸自己理智,还好进来时她就将食盒放在了抱厦那处。不然以宋珏的敏锐,很可能会看出她的异常来。   “没想到宋世子也在……咦,世子怎么受了这样的伤?”他衣衫暴露,整个左臂都袒露在外。只是一条血红的伤痕顺着他的胳膊肘直直朝着手腕处蔓延。看着倒像是刀伤。   “无妨,被狗咬了一口而已。”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洛宁,说话却不带半分感情。   想起上回宋海珠说的话,让她以后躲着宋珏,洛宁抿了抿唇,也没有接他的话。只是默默地别开脸,垂下眼帘躲避他的视线。   “先给表姑娘诊脉吧,剩下的我来就行。”宋珏察觉她的表情,看着自己手上的伤也差不多上完药了,便从齐大夫那里结过纱布,自己包扎。   “还是先给宋世子处理伤口吧,洛宁不碍事的……一时半会……也不急。”她本就没病,只是想来找知韫哥哥而寻的借口罢了。   “我说不用便不用。”他阻止了齐大夫的刚要抬手的动作,示意他去给洛宁诊脉。   洛宁只得坐下,被迫承受对面那炽热的视线,他还真是说一不二。   “你似乎有些怕我?”刚伸出手,就听见对面传来一道渗着冷意的声音,洛宁抬眸,发现他漆黑眼眸里夹杂着探究,似乎有些戏虐。洛宁感觉不适,旋即垂下眼帘。   “……是。”她埋着头小声回应,宋珏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想到她此刻的窘迫无助,唇角勾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来。   “海珠……海珠姐姐说过……世子在刑部任职……审……审过的犯人无数……还将人剁手剁脚的……还……”   果然,宋珏听到她这话,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没好气地笑了一声,咬牙问道,“还什么?”   “还将……将铁钉活活钉进人的脑髓中……还对活人剥皮抽筋——”   “够了。”宋珏怒极反笑,他不过是在刑部审理案件,又哪里干起了诏狱的那些勾当,“你既然知我是干什么的,还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样?”   他冷眸一扫,看向门外,“门口放的什么,为何不带过来?”   “姑娘别动,老朽都不好摸脉了。”齐大夫将她的手腕又按回去。   “啊?”洛宁抬头对上他审问的视线,秀眉微蹙,“我……那是给他……”   洛宁心中简直有些无语,这男人怎么跟个罗刹似的,凶巴巴的,还管东管西,怪不得宋海珠不喜欢他。   “……门外放的糕点,世子问这做什么?”洛宁扭头向门外看了眼,而后弱弱回答。   “给谁的?”虽然知道是给杨晟真的,但是宋珏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可知,论起手段,杨晟真可比他厉害多了。缘何见到他就怕成这样,见到杨晟真就一口一个娇软的二表兄。   这姑娘大概是被海珠那丫头给带偏了。说起妹妹,宋珏瞅了眼刚包扎好的伤口,恨恨地咬了咬牙。   见他步步紧逼,洛宁状若无意地撅了撅唇瓣,干脆不吭声了。那里面是云片糕,若是给杨晟真的,宋珏和杨晟真关系那么好,若是知道他不吃杏仁的话?可若如实说是给穆广元的。宋珏的视线那样锐利,会不会透过她察觉知韫哥哥的身份?   “说话。”声音听着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这时候齐大夫恰好也诊完脉了,见这表公子又开始了他在刑部的那档子事,他只是默默觑了眼,小心翼翼地退到了一旁。   只是他也忍不住瞟向这边,这宋世子真是和穆广元没法比。和姑娘家说话都像审犯人,怪不得一把年纪了还成不了亲。显然,这种人是讨不得姑娘家的欢心。   “是……是给二表兄的……”洛宁紧张地揪着帕子。   “拿过来我尝尝。”宋珏的的声音越来越近,再抬眼时他已指挥附近的小厮去向门外。   洛宁有些慌张,旋即起身焦虑地看向门外。   “怎么,他吃得,我就吃不得?”宋珏摸了摸自己系好的纱布,又觉得有些丑,旋即解开,朝身前的女子命令道,“你过来。”   洛宁的视线随着小厮的动作转向了宋珏身旁的桌上,最后落在她那食盒上。   见她还在发愣,宋珏知她不情愿,可他浑不在意,依旧用命令的语气道,“还不过来?”   洛宁闷着着头,任由珠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走近他身旁垂眸听着。   “我这纱布开了,你替我系好。”见她袖中的指节隐约蜷起,宋珏更是来了兴致,“你若不过来,我便告诉他,你将宫灯卖了。宫中所赐的琉璃灯,就被你卖了区区几百银两,你以为若是深究,私自倒卖宫中之物,你能全身而退?”   闻言,洛宁旋即睁大眼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宋珏怎么知她卖了那盏琉璃宫灯?还知道她卖了多少银子。   她突然感觉一阵眩晕,当铺卖任何东西都是有凭证的,她这几天还卖了杨晟真送的那么多药膏,不知道有没有被宋珏抓到把柄。   她不愿,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过去。在这节骨眼上,她千万不能再惹杨晟真不快,万一最后他迁怒于她该怎么办!   纤细如葱的指节顺着纱布不停动作,未染寇丹的指甲泛着轻柔的粉晕。她垂首缠着纱布,白皙细腻的脖颈从藕荷色衣领下露出一节,隐约间还能闻到淡淡的梅香。   耳垂下三分的地方,依旧洁白若雪,并没有任何红痕。   宋珏有一瞬间心神恍惚,这么一想,杨晟真喜欢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可越美丽的女人便越危险。凭他多年的经验,这样美丽的女人,柔弱的外表下绝对隐匿着一颗不可告人的心。   洛宁给他包扎间,宋珏的另一只手也没有闲着,从食盒里拿碟子,见是云片糕,他眼里流露出一丝得意。   他竟然吃了她送给知韫哥哥的云片糕?她系绳结时不由得心生怒火,紧了紧,宋珏旋即变了脸色。   “不但长得如花似玉,还这般心灵手巧。”他反手用左手捏起她的下颌,轻轻往上抬着。眼神里意味不明,唇角扯着笑,“恐怕不只是糕点,这人,他也是喜欢的。”   说完就放开她的下颌,洛宁还未从方才的恐慌中恢复过来。他这话,似乎是知道她与杨晟真的关系了?   不过方才凑近了,她似乎闻到了花生的气味儿,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拿错了,才能在宋珏这里蒙混过去。   直到洛宁走了,齐大夫也没有再出来。宋珏看着女人略微急促的步伐,心中的波澜竟然久久不能平静。   凝视着那道藕荷色身影,他突然想从杨晟真那里,将这女人要过来,好生盘问。   “她怎么了?”齐大夫被小厮引进来,宋珏抬眸,神色凛然地看向他。   “表姑娘身子本就虚弱,想来是气血不足,才导致晨起头晕。”   原来是真的有事,宋珏看着身上掉落的一些糕点屑,不悦地掸了掸。   芷梅院。   刚入冬,郑氏每天不是乏力就是嗜睡,今日竟然还咳了血。   杨晟真身为儿子,忙完未来“岳父”那边的丧事,自然得为母侍疾。   屋里的地龙烧得太旺,连杨晟真都隐约有些不适。可郑氏还昏迷不醒,他亦不能离开。   穆广元坐在榻边,替郑氏侍着针。   “安神香可燃了?”穆广元看向淳月,神色认真。   “昨日从太太睡时就开始燃了,太太近来总是起夜,都休息不好。大姑奶奶听闻,就从徐国公府里叫人送来好多安神的香料。”   “可是香有问题?”杨晟真看着他施针,视线却始终落在郑氏身上。   “没有,只是这香气味太浓,并不适合安神。”   “不可能吧,大姑奶奶说的是,就是安神香,对太太身子好。”淳月拿起小匙,盯着那鎏金狻猊香炉,有些心疼。   “将香灭了。”杨晟真抬手示意她,淳月就算再不舍,也只得听命行事。   “我母亲她如何了?”见郑氏神色安详地躺在榻上,杨晟真想起了那日在王家满院白绫的场景,声音都沉了几分。   母亲?穆广元用余光瞥向他,察觉他神色凝重,堂堂杨氏未来宗子竟连形容都潦草了几分,心中腾起一丝嘲意。   “夫人约莫是病到根上了,且是多年累积所致……”他刻意压下云淡风轻的神情,满脸忧伤地回道。   “什么病到根上?”   “许是多年前,夫人在月中修养好,这才落了病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多年积劳成疾,所以在下才说有些麻烦。不过也不是治不得……”   “那就有劳穆大夫了。”杨晟真站得久了,竟觉得眼前一阵恍惚。   淳月心疼的得看着他,“公子您已经累了四个时辰,这里有奴婢看着,公子快好好休息吧。”   “无妨。”   穆广元并未插话,只是他颇为好奇。若是杨晟真知道了那件事,会不会还能像现在这样,对他这心心念念的母亲侍疾床前。   窗户打开,熏香的气味儿渐渐散了,穆广元下了最后一针,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芸娘!”郑氏脖颈抽搐,双手死死抓着床褥。   “救命,别杀我,芸娘……啊!”郑氏突然惊醒,瞳孔放大,心有余悸地看着屋里的一切。   “母亲。”杨晟真见郑氏醒了,急忙接过丫鬟温好的汤药,打算喂给郑氏。   “啊!”郑氏看见杨晟真,转瞬间精神错乱,胡乱抬手打翻温热的汤药,尽数溅到了他的衣衫上。   “太太这是被梦魇住了。”穆广元见状,取了针。转瞬间,郑氏又昏了过去。“今日就先到这吧,等后日在施针。”   杨晟真默默看着昏迷不醒地郑氏,随后又想起方才穆广元的动作。身上的洇湿令人难受,他走到门外,看了眼墨七,“去宫里请刘太医。”   穆广元,三方士,刺客,芸娘。   杨晟真看着院中覆满落雪的银杏树。怎么会这么巧,穆广元一来他的母亲就被梦魇住还唤了“芸娘”的名字。   三方士和穆广元的身形倒是有几分相像,且去王家吊丧那日,他特意查了,只听说那日穆广元身子不适在厢房里休憩。   只是这一切却莫名有些巧合,他看到的,未必不是旁人想让他看到的。   芸娘,杨晟真从暗格里拿出那枚墨玉的坠子,上面用行书刻着两个字,就是“芸娘”。   可也从未听过有人能控制别人的梦境,除非他母亲见过芸娘!   只是如今他也是猜测,穆广元与三方士有何关联他还未有证据。不过是时候提醒东宫警惕起来了。   “公子,表姑娘过来了。”砚池看着门外那单薄的身影,立刻垂下眸,一时有些心虚。   杨晟真想起自己沾着汤汁的衣裳还为换下,“让她先去外间等着。”   从书房出来时,他已换上了一身黑色的披风。黑色庄严威重,且他此刻的神色还谈不上愉悦,洛宁瞅了一眼竟觉得有些陌生。   也是,有一两月没见他了。   “二表兄,你瘦了。”她娇声颤颤,眼眶似乎还有些红。   疲倦使他一时精神不振,微垂竟眼帘竟显得几分淡漠来。洛宁有些后悔,自己怎么专挑着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来。   “为何将佛珠还我?”忙了好些日,再见她时,杨晟真还是越不过那串被还回来的佛珠。   仿佛将他的一腔热情,无情扔了回来。   “不是我……”洛宁酝酿好了情绪,泪珠落得如淅淅沥沥的春雨,“那日王家姐姐见我手上带了二表兄的佛珠……她……”   究竟是她自己想摘的还是别人强行摘的……   杨晟真并未言语,只是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珍娘,你同我说实话。”   “二表兄……”洛宁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方去凌清阁,冰凉的雪水将鞋面彻底浸透。如今足下如同踩着冰渣子,整个下身都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他还好意思问,王绘青欺辱她的时候,他不出面,还口口声声地说对自己好。这未免也太过可笑。   “那日你来扶光院,也不是要拿字帖的吧。”   他一提,洛宁才想到这茬。她有些后悔,方才怎么偏偏忘记那日换坠子的事了。确实,她本意是去换坠子,拿字帖只是借口。不过是怕后来他起疑,这才又将佛珠取下。   “二表兄,我还是回去吧。”如今确实已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方,他既然认定了她是拒了他的情意,那便不会再执着于自己这个玩物。   世上男子大多都极爱面子,她既然几次三番地拒了,他再纠结,岂不是把自己的脸面狠狠踩在地上。任凭他还有一丝血性,许是不会再执着与她。   这样最好,最符合洛宁的预期。从今日之后,她与杨晟真便再也不会有任何联系。后面她也能走得一身轻松,再无后顾之忧。   “珍娘这是要同我划清界限了吗?”杨晟真已然起身,晦暗的眸子里闪着无奈的光亮,神情带着几分疲倦。   她是承认了?   可方才她又过来做什么?   杨晟真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一时想起今日在芷梅院见到的那个云淡风轻的人。似乎只有他置身事外,不受情之羁绊,何况还有人时常过去解闷。   “穆广元有什么好?”   薄唇近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广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洛宁闻言转身,被他炽热的视线烫得心中一滞。   “二表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洛宁也堵着一口闷气,这么久以来,他要成婚了,为了讨好未婚妻就将她视若无睹。天知道那日磕在墙上有多疼。   “我去凌清阁,不过是……”洛宁硬生生挤出了一汪清泪,“那日王家姐姐来扶光院,见我在此。许是误会了什么,就要和八妹妹一起拉着我去大太太那里搜身……”   “二表兄可知,当时老太太寿辰,多少双眼睛盯着洛宁,谩骂,嘲讽,侮辱……那时二表兄尚且能公正地为洛宁主持公道……”   “我虽然是姑母的侄女,杨府的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表姑娘,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尊严啊。二表兄知道,八妹妹的嬷嬷那一巴掌打在我脸上的时候有多疼吗?”   “王家姐姐和八妹妹身份尊贵……且姑母又对我那样好……这时候,我怎么敢反抗她们?”洛宁潸然泪下,水汪汪的杏眸哭得梨花带雨,杨晟真心中猛地一揪。   他以为,将佛珠给她就能安下她的心,没曾想,佛珠是死物,压根护不住活人的心。要护着她的,还得是他自己。   可恨的是他没能早些悟出这个道理来,总以为她在府里无依无靠,没有他便活不下去,将来还是得依附着他生活。   那时,他以为,只要她能等他,等他处理完这些糟心的事,他便不会负她。   洛宁觉得自己说得也是够多了,且她也不再想理会他,干脆提着食盒就要离去。   杨晟真哪能真让她走,还没出了里间,他就抓紧了她的手腕。   温热的大掌触碰到寒凉的腕子时,他也忍不住一惊。之前只知她气血不足,体内寒凉,没曾想已到了这个地步。那日说好的带她去净禅寺寻慧慈法师的事也未能如愿。   想来,她去凌清阁许是真的看诊。   洛宁没曾想他竟然会如此不顾脸面,还想挽留她?要不是不能说,她早就骂他没脸没皮了!洛宁只是含着泪,撅起唇瓣想挣脱他的束缚。   不想他竟然抬手向上,非礼自己!   洛宁诧异的视线停留在他握着她肩膀的手上,复而对上他深沉的目光。   怎么会这样?她竟然察觉到了一丝怜惜?   “是我疏忽了,你身上竟如此寒凉?”他久不回扶光院,屋里的地龙也没有烧。接着,他顺着她的脊背,长臂穿过腿弯将人打横抱起。   “啊!二表兄,你……你放开我!”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在他怀中不停挣扎着。   最后将人抱到了他的床榻之上。洛宁见状,一时竟忘了哭泣,他不会恼羞成怒,要在这里的榻上报复她吧!   “救命!二表兄……男女授受不亲……你的妻子尚在热孝……你不能这样对我!”   洛宁伸手护住身前,警惕地看着他。   杨晟真顺势脱了她的湿漉漉的绣鞋和罗袜。玲珑小巧的脚趾透着莹莹的粉,却没有一丝热度。他垂下眼眸,将她的双脚放在了腿上,接着盖上了被褥,同时箍住了她的小腿,防止她乱动。   温热从脚趾一点点传入身上,洛宁见他最后也没干什么,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是湿漉漉的眼眸依旧死死盯着他,似愠怒,又似娇嗔。   “珍娘,是我对不住你。”他抬眸,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藏在眼底的神情终于在这一刻暴露出来,将不久前的冷漠一扫而尽。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如此了。”如今,变数太多,指不定那日王家的其他事就被抖出来了,到那时,这两姓之好又何尝不是笑话。   “二表兄……你别这样……”洛宁看他这幅像是被夺了舍的模样一时有些别扭,试图将脚从他腿上抽出,可明显能感到那箍着他的力道渐渐加重。   “珍娘,莫要离开我。”他就那样默默地看着她。   洛宁做起身,双臂撑在褥子上,被他这样看得心底发慌。他这是怎么了?一个玩物,莫非还真的上心了?   “二表兄,你……你放开我,我们这样,不合规矩。”洛宁说完,偏过脸去不再看他,更不敢与他对视。   “珍娘与我在一起时,做的不合规矩的事难道还少?”他玩味地打量着她,唇角扬起一抹笑意。   脚尖分明在一点点变得温热,可洛宁的心却凉了半截。是啊,从前她刻意勾引他时,除了最后一步,该干的不该干的难道还少?   “二表兄,”洛宁再也忍不住了,今日不结束了这段关系,那来日必将后患无穷。“二表兄,从前是洛宁不懂事,现在洛宁明白了,也知道错了,我从一开始便不该肖想二表兄。洛宁已没有脸面了,求求二表兄,你赶紧放开让我走吧,不然以后成婚了,二表兄也不好与王家姐姐交代啊!”   “珍娘以为,我还有脸面吗?”他自嘲地笑着,同时将她往自己里拉得更近。   “我是不会同王绘青成婚的,珍娘大可放心,既然珍娘曾经肖想过我。”他顿了顿,俯身逼近,清冷的松香气息迅速逼近,“那现在,珍娘能不能继续肖想我?” 第53章 子嗣   苍白的指节紧紧抓着床褥, 在他逐渐的逼近的瞬间,洛宁突然偏过脸去。   泪珠凝结在眼眶中,滑落的瞬间已变得冰凉。洛宁久久不能平复心中的惊愕, 杨晟真为何不顾及颜面,若是知难而退,这样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我……”她垂下眼眸, 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洛宁尚在思考要如何说如何做她才能从这扶光院中全身而退,最后从杨晟真身边无声无息的消失。   本想着, 得了他好些玉颜胶,不过来走一趟多少也说不过去。可今日先是在凌清阁被宋珏威胁, 后来本想试探杨晟真知不知她卖掉宫灯的事。怎么如今, 她竟然躺到了他的床榻上去, 这未免也太过荒谬。   “二表兄, 我的腿有些麻了。”她身子后仰, 手向后撑在被褥上, 双足放在他的腿上,这个姿势本就不舒服。   知韫哥哥当初说过, 他有法子应对杨晟真。洛宁垂下眼眸, 如今尚在扶光院,敌强她弱,她还是不能够将杨晟真彻底激怒。   杨晟真却没有立即放开她,只用那漆黑又深沉的眸子定定的注视着她,方才她的微微侧脸是似无声的拒绝。   洛宁见他不放手,更加映证了方才的猜测,她暗暗攥紧指节, 轻咬了咬唇瓣,眸光含泪, “二表兄,你以后真的能护珍娘周旋吗?不让旁人再欺辱珍娘吗?”   “从今以后……珍娘且放心。这次的定然说道做到。”他松了一口气,这才缓缓放开她的腿,给她按揉着有些酸麻的脚腕。   温热的痒意渐渐散开,洛宁也不敢乱动,万一等会踢着他该怎么办。   “那若是珍娘做错了什么事,二表兄会不会厌弃珍娘?”她眼眶湿润,鼻尖都带着点掉红晕。   “做错了事可以改正,且以后自有我担待着,算不得什么大事。”   洛宁咬着唇瓣,配合地点了点头,“有二表兄这话,珍娘就放心了。”   杨晟真在这时突然起身,越过雕花屏风,从博古架地的匣子拿出那串佛珠。自从发现她将佛珠归还之后,他便收了起来,放在旁处,再没有打开看它一眼。   见腕子上又被人系上一圈佛珠,洛宁暗自抿着唇角,细细的黛眉轻微拢起,在他抬眸浅笑时眉眼又顺势舒展,露出温婉的笑容来。   “珍娘,这次带上后,便不可取下来。”他耐心地替她系着佛珠的绳结,可在洛宁看来这不过是给心爱玩物带上的属于自己的标记。她就同他那博古架上的琉璃盏,檀木雕一样,是属于他的东西。   可她偏生喜欢与人唱反调,湿漉漉的鸦睫混着零星的水珠,洛宁眨了眨眼,“二表兄,那珍娘沐浴的时候能摘下来吗?”   佛珠毕竟是菩提子做的,就算有了包浆又如何,还不是不能沾水?   “珍娘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宽大温热的手掌包住她的小手,洛宁看着他认真的神色,只能扯着唇角微微的笑着。   “对了,二表兄,我给你带了糕点,在食盒里……”她轻声呢喃,复而神色又覆上一层委屈来,“我今早醒时察觉眩晕,本想先去二表兄的扶光院,后来得知无人,这才去了凌清阁。”   “只是宋世子也在那儿……”   见她的眼圈又红了,杨晟真神色一凛,眼底的目光愈发深沉。不用想,他也猜得到,遇上宋珏那厮不会有什么好事。   “宋世子伤了胳膊,让珍娘过去给他包扎伤口……”洛宁越说越委屈,垂眸哭得更是梨花带雨,“只是宋世子将珍娘送给二表兄的糕点吃了……珍娘……”   “不过!”洛宁忽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不过宋世子没有看到食盒下层的糕点,二表兄可以吃——”   洛宁还未说完,猝不及防地便被人箍住后颈。眼前的黑暗暂时加重了唇上温热。杨晟真抱着她,轻轻吻着她的唇瓣。   心中的火焰炙热灼烧着,怀中的身体却愈发娇软。杨晟真从后抚上她柔滑的青丝,温柔的亲吻逐渐转变为唇齿间的缠绵。他揽着她纤细的腰肢,逐渐逼近。   洛宁被吻地有些喘不过气,水润润的杏眸逐渐涣散。她弱弱的呼着气,无力的双臂撑在他的胸前。直到后背挨上床榻,洛宁才骤然清醒。   他是杨晟真,纵然他长得和知韫哥哥一模一样,可他终究不是。况且知韫哥哥还在杨府,他们二人尚有婚约在身……   身子一时有些绵软,洛宁使着力气开始在他怀中挣扎着。杨晟真察觉怀中人的动静,赶忙放开她,二人沾水的眸子互相对视,皆是重重地喘息着。   她额前的碎发被这温热的气氛洇湿,贴在白皙的额头上。方才的诧异还未散去,胸脯不停起伏,迷茫的眼眸也是湿漉漉的。   杨晟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对她眼眸里的诧异,他低头轻笑,“珍娘不许在我面前提旁的男子。”   宋珏心里想着她,他也不是不知。只是虽然二人交好,又是表兄弟,可珍娘分明是他先遇见的,谁也不能觊觎。   看着他眼眸里的晦暗不明,显然还是没有从方才的意乱情迷中抽出身来,洛宁咬了咬唇瓣,一时有些不安。   “以后见到他,不理会就是。你带上了我的佛珠,他也不会对你做何。”杨晟真执起她带着佛珠的腕子,目光深沉,“看了这佛珠,他便不会痴心妄想……”   见洛宁要起身,杨晟真将她扶起,在她身后垫了个引枕,“若是他敢威胁你,你只管来找……”杨晟真想起那盏被她卖掉的琉璃宫灯,眸光微滞,看着她有些不安的神情笑道,“你带上了我的佛珠,他不敢威胁你,更不敢觊觎你。”   她性子柔婉娴静,这才被宋珏颐指气使,肆意欺负。今日只是包扎伤口,吃了糕点,那来日宋珏若是以琉璃宫灯之事威胁她,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还不如下回他再警告宋珏,如此也能全了她的颜面与自尊。   “我知道了,二表兄对我真好。”她有些烦了,都这么久了,洛宁一刻也不想待在这扶光院了。   “给我送的什么糕点?”想起还未吃到的糕点,杨晟真转头看向那边的食盒。   “……云……片糕。”洛宁支支吾吾有些说不上来。   果然杨晟真闻言脸上的笑意瞬时凝住,不过一刻便恢复自如,“既然是珍娘做的,那我定要尝尝,”   食盒打开后,红漆木盒中的一碟摆放整齐的云片糕便呈现在眼前。薄薄的糕点上细碎如雪,零星的果仁嵌入白雪。他执着玉箸,从容地夹起一片,逐渐送往口中。   他不是不吃杏仁吗?明明知道这云片糕中有杏仁却还是吃下。细细的黛眉拧起,洛宁不禁在思考,杨晟真是不是留着什么后手来惩罚她。   “等等!”见到云片糕即将挨近他微薄的唇瓣,洛宁伸手止住,“二表兄,这是花生仁做出的云片糕,不是杏仁……”   “外头买的云片糕都有杏仁……洛宁知晓二表兄不喜食杏仁,所以自作主张将杏仁换成了花生仁……这才给二表兄送来。”她神情稍显别扭,似乎没想到他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还会吃他不喜欢的杏仁。   “无妨。杏仁也好,花生仁也罢,珍娘做的,我都会吃。”他垂下眼眸,开始细细咀嚼方才的云片糕。虽然他对杏仁过敏,每次误食了杏仁后都会上吐下泻,十分难堪。   可这回,杨晟真到底是不想再辜负她的心意。况且,他也在赌,赌她心里有他,赌她既然做了云片糕送他,便不会放杏仁。   “等过完年,母亲的身子好了,我带你去净禅寺。上回本欲过去,可是不曾想发生了许多棘手之事。”   洛宁敷衍地点了点头。最后,杨晟真着丫鬟送来了鞋袜,洛宁陪他用完了午饭才赶回来。   现在事态有变,杨晟真看样子不会那么容易地放开她离开。这件事,最后还是得知韫哥哥帮她摆平。   趁着夜间,洛宁带着斗篷,溜进了穆广元的厢房。   她来得匆忙,身上还沾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取下斗篷,露出冷白的小脸来。   穆广元在里间整理着信件,见她过来,持着灯台朝这处走来。   “珍儿来了?”他俯身将外间所有的灯烛都点燃,灯火照得忽明忽暗,将他的半边脸隐在黑暗中。洛宁想起今日在扶光院的事情,看着他不由得心下一虚。   “知韫哥哥,我们何时才能走?”她立在门边,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漆黑的影子倒映在格门上,随着烛火的跳动不停晃动。   他垂眸思量片刻,温声答道,“快了,等了结了京中的事,我带你回去。”   我带你回去……洛宁唇角轻轻扬起,想到她不久前才与未雨和先雪说去橙安院取落在嘉雨那里的帕子,两院之间离得近,故而她们也未跟来。   “知韫哥哥,今日杨晟真……唤我过去……似乎,真的对我有些上心,这样的话……”   杨晟真唤她过去?   上心?   穆广元抬眸深深地凝望着她,珍儿竟然也学会骗他了,今日他回凌清阁遇见了宋珏,却说那丫头提着食盒去了扶光院。   即使有烛火的掩映,他还是能敏锐地察觉出她那微微肿起的唇瓣。   “你放心,但是我自然有办法叫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他咬牙冷道,同时剑眉轻挑,打量着她的神色变化。   “知韫哥哥,身败名裂尚说得过去,可生不如死是否太严重了?”她拢起眉,不假思索,“他其实也帮过我许——”   “呵呵,到了他让你生不如死的那一天,珍儿还会这般轻描淡写地为他求情?”他压低眼帘,冷眸扫过来,“莫非,珍儿是在心疼他?”   “……没……没有!知韫哥哥,他将我当成玩物,还曾两次险些将我掐死……我,我怎么可能会心疼他!”她有些急促,眼眶里含着委屈的泪珠。   对上她哀怨的目光,穆广元心中一痛,复而目光又变得柔和,“珍儿,我知道了。夜深了,你先回去吧。”   见他不愿再多说,且她也没有太过时间了,洛宁只得转过出去。   这短短的一路,她仿佛走了数年。到底是她想得太简单,还是她真的心疼杨晟真?   自那日郑氏于梦魇中喊了芸娘的名字,杨晟真便着墨七还有府中的老人开始调查。   最后没想到,府中确实有芸娘这个人,不过已死去了将近二十四年。   芸娘是他父亲杨凌的小妾,生得貌美,可惜心术不正,总是想着对母亲取而代之。后来老太太一怒之下将她遣到了苍台山的别苑里住,那日山中失火,芸娘也葬身火海。母亲醒来时他也曾问起,母亲却也懊悔至极,觉得可惜了那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杨晟真细细察看着那墨玉坠子,关于芸娘,不过只言片语。说不定还有别的人也唤做芸娘。只是,为何那么巧,从母亲梦魇中可以窥见她害怕芸娘死后来找自己,而这坠子又是那东宫刺客遗落的。   穆广元,和芸娘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也查过穆广的底细,甚至事无巨细,不过是湖广之地的医士,常年周游在外,因为落难被杨府接济而成了府医。   “公子,马车都准备好了。”砚池从门外进来禀报着,“流云院那边,我也告诉过未雨了。”   杨晟真默了片刻,看向砚池,“车上的炉子记得烧得旺些。再带些波斯绒毯。”   “可……公子不是从不让马车加太多碳火吗?”砚池有些不解,公子冬日出行,喜爱在车里阅览书册,马车里的炉火烧得太旺反而容易困顿。   “你照做就是。”他继续读着手中额,书册,也不回砚池。   过完年,京中百姓的房屋都焕然一新,贴上了朱红的对联,还挂着明黄的灯笼。洛宁掀开车帘,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   车里灌着呼呼的冷气,杨晟真将她的兔绒披风拢了拢,寻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外面有何好东西吸引住你?”   “好多好多哇!洛宁好久没有出府了。”她瞅着旁边走过的货郎,几乎都想把头伸出车外。说完,洛宁心中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前不久刚出去把他的玉颜膏卖掉。   “坐好。”他伸手扯回了帘子,敛眉看着她,“你体质寒凉,总要多养着些。”   “山上不是更冷吗?那二表兄还要带珍娘过去……”洛宁正看着那货郎给小童展示着一个有趣儿的玩意儿,冷不防被人打断,心下有些不舒坦。   “慧慈法师精通岐黄之术,想来他能治好你的体质寒凉。莫非,珍娘还真想以后一下雪就手脚冰凉的忍着?”他将毯子盖在她腿上,“山上虽冷,可也并未让你冻着不是?”   这样想也是,能治好身体,何乐而不为呢?也不知道知韫哥哥喜不喜欢孩子,洛宁叹了一口气。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的,能不能生是一回事,想不想生又是另外一回事?   若是她真的不能有孕,知韫哥哥想要子嗣时,难道她还真要像旁的识大体的女子那样给丈夫纳妾?   洛宁垂下眼眸,漆黑的鸦睫不停轻颤。她比划着地毯上的菱花纹样,一时竟觉得心烦意乱。平心而论,她不愿和旁的女子一起分享知韫哥哥,那样她会变得嫉妒,会变得狭隘,最后会变成自己最讨己最讨厌的样子。   “想什么呢?”察觉她的心不在焉,杨晟真以为她是担忧自己的身子,想来她也是愿意为自己生儿育女的。   心中隐约有些轻快,杨晟真扶着她的后背,目光柔情又温和,“珍娘不必担心,之前与你说过,子嗣的事随缘便好,我不会纳妾的。”   ???   洛宁被他说得愣住了,他这话不是跟王绘青才说后吗?   “二表兄……对珍娘真好。”她瞬间靠上他的肩膀,闭上眼眸躲避着他的注视。   越往上走,山路却更为崎岖。马车也不好通行,杨晟真遂而换来马匹,带着她一同上山。   冬日的山林一片寂静,除了山道上的一些松树,放眼望去皆是光秃秃的一片。与几月前跟随姑母一起来此地时显得更为凄凉。洛宁俯坐在马背上,身后的温热气息随着马儿的颠簸时不时挠着她。   他的一只手环在她的腰侧,另只手拽着缰绳。洛宁踩不到脚蹬,她暗暗蹙眉,这种姿势一点也不舒服,马疾行时她只能被迫地往他身上靠去。   到了前面,他们干脆弃了马,洛宁这才松了一口气。下马时她的腿都是颤抖的,方才坐的难受,她隐约察觉出腿上被磨得不大舒服。   “珍娘可是累了?”见她有气无力佝偻着身子,杨晟真将水囊递给她。   洛宁摇了摇头,目光哀求,“二表兄……还有多久?为何这次与上回来净禅寺的路不同啊?”   “谁说我要带你来净禅寺?”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儒雅浅笑,“慧慈常年住在苍台山的第三峰奉仙峰上,净禅寺在奉仙峰的隔壁。”其实他此次而来,除了要找慧慈,还要去查查当年的事。   芸娘为何会死?不然那黑衣刺客又怎么会带着芸娘的坠子来寻仇。只是,母亲出身名门,从容大度,待人温和,断然不会做出加害旁人的事。可,那日母亲在梦魇中说的话却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当年,杨氏的宅院也就在奉仙峰底下。   “珍娘,你若是难受,我背你可好?”见她面色愈发苍白,杨晟真看着她的眼睛,细心询问。   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洛宁当然不会拒绝,要不是他非要让自己骑马,腿也不会磨破。见他低下身等着自己,洛宁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环住他的脖颈。   只是在膝弯被人勾住的那一刹那,洛宁蹙了蹙眉。她现在还真怕与他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公子!”墨七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向冷静的人竟然也变得火急火燎。洛宁盯着他紧蹙的眉毛,又低头打量着杨晟真的神色。   “公子,京……”墨七喘着气,瞅了一眼远远落在身后的砚池,急忙上前靠近杨晟真,看到他背上的洛宁后又急忙顿住,“是顾家传来……的消息。”   起初杨晟真尚且能神色自若,背着她一步一步向爬着山路的阶梯,直到听见顾家二字后,他陡然变了神情,脚下的步子也停住了。   “珍娘,你先坐下休息。”他将洛宁放在地上,让她坐在山路的台阶上。接着跟着墨七走到一旁的林中。   “公子呢?”砚池慢吞吞地赶过来,也不顾及就坐在洛宁身边的台阶上喘着气。   “和墨七进了那边的林中。”洛宁双手撑着下巴,见眼前的石头缝里生着的微不可察地草叶,她别有兴致地摸了摸草叶的嫩尖。   “别碰!”砚池见她去摸那草叶,想阻止她却已来不及。被草叶上的毛刺扎到后洛宁迅速收回手来,泪汪汪地将食指含在口中。只是那如同被针扎的刺痛一阵接着一阵,洛宁的黛眉几乎都要拧成一处。   “这是鬼针草,专门长在这山上的石头缝里。枝叶上的毛刺有毒,要是被扎到后没有几天是好不了的。”   “唔……你……你为何不早说!”洛宁埋怨的瞪着他,只是她的眼睛本就生得圆润饱满,略微下垂,眼尾又上挑,明明是愠怒却带着一股娇媚。   砚池有些不好意思,他抠了抠衣衫上的纹样,难为情地笑着,“姑娘也没问不是?我也没想到姑娘会碰那一根不起眼的小草。”   府中的小姐还有京中的贵女们几乎雷同的喜欢牡丹,芍药还有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花来。   洛宁也不想与他过多攀扯,来这山上她本就心生不悦,现在不仅腿被磨破了,手指还被毒草扎了,真是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   一旁的林中,杨晟真凝视着远处的洛宁,余光扫向墨七。   “可是出了什么事?”   “公子,顾姑娘她——”墨七拧眉,“她不久前去了郭指挥使府上。”   郭钦?老师出事,师妹递了许多请帖与老师昔日的好友,甚至还亲自登门寻到他府上。   这郭钦,顾氏与郭氏的积怨已久,将近二十多年不曾来往。因着东宫和他从中周旋,故而郭钦也不敢对老师上刑。   这个时候,师妹去找郭钦又是去做何?   “公子,据那边的探子来报,顾姑娘近来常去绿萼坊学绿腰舞。起初我们的人还以为顾姑娘只是怡情雅兴,后来今早才知,是郭指挥使喜欢绿腰舞——”墨七身音越来越弱,最后低下头去等待吩咐。   杨晟真闭上眼睛,双拳紧握,沉声道,“她进去多久了?”   “属下行了一个时辰才到苍台山找到公子。”   “备马!”杨晟真脸色阴沉,看着那边的藕荷色身影,在心中暗暗叹息。 第54章 骗她   苍青色的身影从远处走来, 洛宁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正欲起身。   明媚的眼底中覆上一层浅光,她嘟起唇角, 眼眶红红地看向他。   “这是怎么了?”一过来,乍然间见她这样,杨晟真偏眸看向一旁的砚池。   “啊?公子, 姑娘她被鬼针草扎到手了。”砚池挠了挠头,红着脸垂下头去。   “鬼针草?”视线扫向地面, 他垂首观察,果然有一些生在夹缝里的小芽。以往净禅寺会在山路通行处写上勿碰此草。这种不起眼的草却暗藏着许多危险, 轻则伤处疼痛数日, 重则产生幻象以至于昏迷不醒。   慧慈那里应当有治疗鬼针草的药物。   如今他又陷入两难之境, 在这里多待一刻师妹就多一分危险。郭钦虽然不敢对老师下手, 可遇上顾家的事, 他就格外心狠手辣。毕竟亲手养大他的叔父却因为当年的顾氏女惨死。这回师妹到底也是沉不住气, 她难道不知,此去郭府如同羊入虎口吗?   老师入狱, 师妹出事, 他怎能袖手旁观。   他回过神来,振了下衣袖,抹去从洛宁眼睑下滑落的泪珠,温声问道,“疼吗?”   洛宁轻轻点头,“珍娘的指尖都肿了……这山上毒草好多……”见他从方才过来时就拧着眉头,洛宁猜到许是墨七向他说了什么要紧事。   既然是什么要紧的事, 那他是不是要回去?想到这,洛宁有些烦躁, 但依旧状若可怜地委屈着,她站在台阶上,飞扬的发丝略过清瘦的肩膀,将她的身形映衬的愈发单薄。   杨晟真抬眸望向远处,只听得见过耳的风呼声……以及眼前人不停的嘤咛声。   转瞬,耳边的风声又变成了耄耋老者的悲恸叹息。他顿了顿,轻抚上洛宁的脸颊,“珍娘,京中有事传来,我暂且让砚池和墨七护你去奉仙峰的静心斋。”   话语虽然说得平和温柔,令人如沐春风,可这却不是询问她的意见,而且直接决定了她的去向。   他都已有决定,自己如何想的也不在他计划之内,她同不同意又有何用?   洛宁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的幽怨,不过她旋即抬袖擦去了脸上的泪珠。他都要走了,这泪还演什么。   “二表兄的事情要紧,你先去吧。”她唇角弯得恰到好处,只是眼底的红晕尚在。   杨晟真心底蓦然软了几分,看向她的目光缱绻又神情。他的珍娘如此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今后定要对珍娘千倍百倍的好。   “珍娘莫怕,我晚些时候会过来寻你的。”   他的衣衫随着下山的动作清扬,如同簌簌落落的秋叶。洛宁凝视着他的身影,心中微苦,眼底渐渐涌出一阵嘲讽。   看吧,说好的带她来这山上诊脉,方才她刻意做出委屈惧怕这深山的模样来,就是想试探他,到底是她重要,还是他的那些事重要。   指不定这事是不是跟王绘青有牵扯,他才能走得如此干脆,虽然留下了他的侍卫,可洛宁心里到底是不舒坦的。   “姑娘,要是你走得累了,那属下背着你。”砚池自山下而来时,看到公子身上背着一个女子时险些惊掉了下巴。   墨七只是淡淡了扫了他们二人一眼,没有吭声,缓缓朝着前面的山路走去。   洛宁心下本就不爽,况且还有人愿意背她,她当然不可能直接走山路。不过她这次是趴在砚池的背上,并没有环住他的脖颈。目前她对杨晟真意见很大,连同他身边的人,尤其是方才那个脸黑得跟碳一样的墨七。   他还真是对杨晟真忠心耿耿。   “砚池,要不我自己下来走会儿吧?”洛宁注意到砚池那愈发缓慢的步伐,她轻声询问。方才数着台阶,砚池背着她跨了四千多层,纵然是习武之人也挨不住这般操劳。   砚池当然累,他抬眸见前方的黑影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心中既怕洛宁觉得他无用,又怕她等会儿会喊墨七,于是强忍住咬了咬牙,“无事——”   只听见耳边又喘了几口气,洛宁也不禁蹙起眉头,“那还有多久才到?”   “快了!”   砚池抱着她的腿将人往上推了推,只是前方的山路虽然没了石阶,却是更加难行的上坡路,上面还有些许茶盏口大的砾石。   “前面的路不好走,姑娘可以……”抱紧他的话还没说出口,两人便一起朝着地上倒去。   “唔!”   听到后方的动静,墨七回眸,见砚池被脚下的藤蔓拌住,连同他和身边的女子一起向下坡滚了去。   他顿住脚步,无声地觑向滚下的两人。视线移向路上的藤蔓,以砚池的本事,倒不至于被藤蔓拌住。   洛宁揉了揉胳膊,发现身前正横着一条有力的臂膀。听见身下的闷哼,这才意识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方才情急之间,她只记得自己朝下栽去险些磕到地上的碎石。   “砚……砚池?”她挣扎着,砚池才意识到方才自己抱住了她,防止她磕到地上。   “姑娘没事吧?”砚池扶着她的胳膊起来,意识到失礼,这才犹犹豫豫地放开她。   洛宁蹙眉摇了摇头。她只有胳膊上痛些,其他地方倒是没有磕到,反观砚池,他的脸上青了一块,俯身虚虚地立在那儿,也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还有十里路,再走一个时辰就到了。”上面传来墨七的声音,洛宁听着这话,只觉得头冒金星。   砚池摔成这样子,洛宁定然是不愿他再背着自己的。墨七紧绷着身姿,一看就知道是不可能会背她的。洛宁默了瞬,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凝向前方。不过区区十里路,她还走不得吗?   就当是为了她和知韫哥哥未来的孩子着想,她咬着牙也要走下来。   “姑娘,你……要不要?”砚池颤颤巍巍地走过来,耐心地询问。   “多谢你啦,方才背着洛宁走了这么远……又护住了洛宁,若是再叫你背着,累坏了可怎生是好?”洛宁唇角轻扬,莞尔浅笑对上砚池的视线。   他看着洛宁发丝上沾了几片落叶,想替她拂去。只是余光瞥向前面坡上立着的墨七,眼底的失落翻涌,砚池伸出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山上的风吹得更迅疾,墨七走在前头,砚池跟在后头,三人相继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洛宁双手环住胳膊,哆嗦着取暖。   腿上骑马的擦伤,手指的肿胀,还有方才摔伤的胳膊,这一路行的曲折。只是穿过一片密林,前面的岔道口处正停着一辆马车。   如今正当中午,马车另一边两个丫鬟围着几个人坐在铺着白色锦缎的石头上用饭。   他们上山时是带了干粮的,只不过由小厮在后面牵着马跟上,现在杨晟真将马骑走了,他们自然是没有任何吃食的。   墨七注意到前方有人后旋即握着腰间的长刀警惕起来。只是靠近时,洛宁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王绘青。   怎么如此冤家路窄?前几次的阴影尚且留在洛宁心中。她顿住脚步,准备换个方向。可眼前除了一条山路,右手边是九尺多高的崖壁,左手边是地势略低的山林。   正犹豫要不要过去时,洛宁想起了身旁的两人,一时多了几分底气。纵然王绘青与杨晟真有婚约又如何?如今王绘青身边仅有两个丫鬟,几个家丁,而她还有墨七和砚池。   杨晟真的贴身护卫,自然不可能连些喽啰都打不过吧。   身影走近时,王绘青眼眸一扫,就看见了韩洛宁,不过看清她前后的两个护卫后,心中就像被烈火炙烤已久的灰炭,崩溃又恼怒。   自己想的和亲眼看的究竟是不一样。王绘青努力压回自己的泪珠,杨晟真竟然派自己的贴身侍卫守护韩洛宁,试问杨府里哪个女子有这般待遇?   他明明喜欢的是这个狐狸精,却还口口声声地说爱慕自己,永不纳妾?如今她们尚未解除婚约,他这是要将她的心,她的脸狠狠地踩到泥土里去啊。   王绘青视若无睹,只是给自己的弟弟王鸿喂着水。余氏到底是认识这姑娘的,那日杨府的喜宴上,她都被这个丫头的相貌所吸引。只是得知她是杨府的表姑娘后,余氏想起自己那心高气傲的继女,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笑容来。   如今,王杨两家依旧交好,余氏眼皮略微一扫,见这女子形容不整,面前还有灰尘,发上也沾着落叶,心下顿时了然,温和笑着迎上去。   “这是韩姑娘吧,我记得你,是杨家二房夫人的侄女儿。”   洛宁见有人提起自己,寻着声音看了过去。只是眼前这穿着一身雪青长袄的夫人,不过也令她有些陌生。洛宁只能礼貌的颔首回应。   “这是怎么了,你怕不是走着上来的?”余氏心中暗暗惊讶,“我们是从那边的山路过来的。”她指了指身后的那条岔路口,确实与洛宁的行线截然不同。   墨七和砚池是认得这位夫人的,余氏,是王承礼的继室夫人,是王绘青的后母。故而他们也未阻止洛宁和余氏交流。只是静静如同空气似的候在一旁。   洛宁当然不好意思告诉一个陌生人自己的糗事,只是温婉的对余氏说着没有。   “韩姑娘可要去静心斋?”   “嗯。”遇见陌生的夫人,尤其那人还与王绘青一起,洛宁不得不警惕起来。   “正好,我也要带着我儿去静心斋寻法师,不若你同我们一起吧。”余氏看着自己一辆马车,除了她与儿子还有王绘青,还是能再坐一个人的。况且如今王氏逐渐落了后尘。她帮了这杨家的表姑娘,将来那件事被揭露出来后,但愿这备受杨晟真宠爱的表姑娘能为她说句好话。   “多谢夫人,只是也没有几步了,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洛宁亲自走着,也能磨磨急躁的性子。”   她拒绝的干脆,干脆到余氏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王绘青却在这时忽地起身,一把抓住洛宁的腕子。   夹杂着丝丝缕缕清香的佛珠就这样出现在韩洛宁白皙的手腕上,对王绘青来说却如毒药一般狠狠戳着她的心。   杨晟真,竟然连他最看重的佛珠都给了她!   她曾在京中自诩杨氏未来宗妇的称号。每当看着那些贵女投来羡慕的眼光时,她都要开心好久。从小到大爱慕的郎君终于要成为她的人,她的夫君了。   可如今她的骄傲,全都因为韩洛宁而消失。杨晟真就是骗她,他爱的还是那个矫揉造作一股子狐媚样的表姑娘。   王绘青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输在哪里?泪水从眼眶中涌出,王绘青抓着她腕子的手愈发用力,试图将那佛珠取下来。   “你——”见她急忙挣回手臂,宽大的藕荷色广袖将那佛珠遮得严严实实。王绘青一时有些愠怒,“韩洛宁,我从前只以为,他是对你有几分好感的,故而这些小打小闹我都能容忍。”   “只是后来,不曾想他将自己最看重的佛珠都给了你,还派自己的贴身侍卫护着你……”王绘青眼眶哭的有些红肿,但是想到自己曾经那骄傲的信仰,她愣是没掉一滴眼泪,仰着下巴俯视着洛宁,颇有种高高在上却又自卑的感觉。   她说得云里雾里,洛宁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细细的黛眉紧蹙,思量着她到底在说什么。   方才被洛宁果断拒绝,余氏心下到底有些不好受。不过看着继女已经将她拦下,余氏心中的不快旋即消散,只是将儿子拉到那边,装聋作哑。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你一个出身落魄的商贾之家,琴棋书画无一精通,且又是嫖客和妓/女生的东西,他为何这么喜欢你?”   她并未注意到此刻的洛宁早已面色阴沉。落魄商贾,无一精通,这些尚可以忍受,只是那样侮辱疼爱她的父亲和母亲,洛宁心中多少是恼恨的。   趁着王绘青自言自语的瞬间,洛宁扬起那只完好无损的手,而后用力略过。   刹那间,王绘青被这力道带着身子趔趄,一不留神跌到了山石上。   “韩洛宁?你这个妓/女生的杂种,你竟然敢打我?”王绘青神色一凛,旋即面目狰狞地笑起来,“他与我有婚约在身,我是不可能退婚的……韩洛宁,我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是怎么娶别人做新妇的。你一个下/贱的杂种,本就不该出现在京中。”   心爱的那人?洛宁想起不久前骑马离开的男子,心下微愠,嗤之以鼻颇为不屑。   只是王绘青说的话多少令她觉得可笑,杨晟真看重她,心爱她——   等等,杨晟真不是心心念念地想娶王绘青吗?怎么最后自己却成了那个杨晟真心爱的女子?   洛宁蹲下身,扯唇勾笑,“王姐姐不是娴静贞柔,秀外慧中吗,没想到却也能骂得出‘妓/女,嫖/客,杂种,’这样的粗话,可见王姐姐真是知书达礼吗?”洛宁刻意将“知书达礼”咬得颇重。   “你——”王绘青一怒之下拽着她的衣襟,试图将方才被打的一巴掌环回去。   不曾想隔空突然划出破空声,接着一阵尖锐的哭啼声。   墨七砚池还有方才王家带的家丁,此刻早已警戒起来,抽出腰间的刀剑将主子挡在身后   。   “别哭!鸿儿。”余氏忽然捂住王鸿的嘴巴,苍白的面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肩膀上的红晕漫散的确是越来越大。   这边的两人也顾不得对峙了,旋即起身。洛宁只得紧紧挨着墨七,毕竟砚池受伤了,远处的黑衣人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刹那间对面的林中猛然划过一阵箭矢,箭雨之后赶来的黑衣人势如破竹。   见余氏受伤了,王绘青猛然从余氏身边拽走王鸿,拉上马车后,她只是冷冷瞥了一眼余氏,而后驾车离去。   她心里竟然有种臆想,韩洛宁和余氏要是能死在这里该有多好。   “鸿儿!”余氏起身追着车往前走,“二娘,你别走,快将鸿儿还给我。”   黑衣人越来越多。王绘青一走,带去了所有家丁和婢女,她被地上的起伏拌倒,察觉身边仅有的女子都要离去,余氏拼命地抓住洛宁的脚踝。   她面色虚脱,唇角泛白,目光哀求,“他来了,他果然还是过来了。救我……救……救我。” 第55章 娶她   刹那间脚腕被人死死抓住, 后面的兵刃相接声不绝于耳。   洛宁挣了挣却发现匍匐在地上的余氏泪流满面神情痛苦,正绝望地看向自己,她的右肩上正插着一只白羽箭矢。暗红的血液从伤处氤氲开来, 像是一个血窟窿,洛宁微微蹙眉。   方才还一脸从容自若地笑着问她要不要一同乘车的贵夫人,转眼间就成了如今这形容不整衣衫凌乱的模样, 洛宁心中多少也是震惊的。   只是想起方才匆匆赶去的马车,王绘青竟然抛下她的母亲自己走了。余光瞥向身后, 见砚池和墨七正在同那群黑衣人厮杀,洛宁俯身迅速扶起余氏往前走。   “夫人可认得路?”方才来时是墨七在前领着, 她并不熟识这片儿。   “唔!”这般疾行扯动了余氏肩膀上的伤口, 她痛苦地□□, “我不知, 快……快走!”   余氏脸色愈发苍白, 在洛宁的扶持下进了一处林子。只是正直凛冬, 纵然林深处也不见树叶杂草,到处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因而她二人行走时也不会太难。   穿过一处下坡山路, 洛宁已累得气喘吁吁。正要扶着余氏坐下时, 却见余氏瞳孔大缩,冷汗顺着她的额角一滴一滴地淌落,旋即痛苦的呼声从耳边震开,“啊啊啊啊!快走,她回来了,他们要杀我——”   洛宁听着她反复呢喃的话,也忍不住看向她的视线。只是目光穿过重重枝干, 对面是一条清溪,溪后仅仅只有几处残垣断壁。   正回过神来, 却见余氏早已转身向后跑去。   “王夫人!”她们正是从后方来的,余氏这般回去,岂不是刚刚的逃命都没了意义。洛宁咬了咬唇瓣,还是决定去追余氏。   余氏没走几步,就被脚下的虬枝绊倒。洛宁迅速上前扶起余氏,想拉着她往回走。不过余氏却死死不肯,只是突然间双眼猩红,反过身来掐住洛宁的脖颈,咬牙切齿,“我不回去,你们都要带我回去!你们都要杀我!”   “咳咳……咳!”洛宁用力抓住余氏的手,试图将脖颈的桎梏松开。她呼吸越发困难,现在倒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心软救下余氏。这余氏明显精神错乱,神志不清,怪不得王绘青方才会走得那般干脆。   “王……王夫人,是我……放……放开我。”洛宁神色痛苦,被她摁在地上挣扎着。   “去死,你去死吧!你这个贱人,就该去死。”她面容狰狞起来,唇角也扬着诡异的笑容。   “啊!”身前传来一阵尖锐的悲啼声,脖颈的力道越来越弱,直到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尽数落在她的脸上,洛宁才意识到,余氏死了。   在她的脖颈处,一只羽箭贯穿了三分之二。   “啊~”洛宁坐起身捂着眼睛痛哭着,她亲眼见着王氏死在了这里,王氏的血全都喷洒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抱着膝,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水蜿蜒一篇。腥臭气不停地钻进鼻腔,犹如余氏痛苦的呼号,怎么也挥不去。   余氏方才还跟着自己一起逃生,不过转瞬,竟然没气了。她就这样死在了自己身边。脑海里余氏方才脖颈喷血的画面仍在不停逡巡,包括她骤然放大的漆黑瞳孔……   “唔……呜呜!”除了父亲母亲,这还是她头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活人濒死。   不远处,一扫凌厉的目光扫过那蜷缩哭泣的少女。黑影微滞,听到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那黑影旋即隐没于山林深处。   “姑娘!”砚池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那边的藕荷色身影,只不过走近才发现她的衣衫之下沾染了许多暗红的鲜血。   “姑娘可有受伤?”洛宁依旧埋首痛哭。   墨七余光扫向这处,他探了探一旁被箭矢贯穿喉咙之人的鼻息,发现早已没了气息。   随着墨七的动作,砚池也大概猜得出来了,方才他们才解决完那群黑衣人,就发现洛宁和王夫人不见了。   而今,王夫人死状如此凄惨,定然是将表姑娘吓得不轻。   砚池瞅了墨七一眼,最后直接将洛宁打横抱起。只是此刻看见她面容上的血渍后也是忍不住心头一惊。   京中。   杨晟真下山便直奔北镇抚司。却听闻指挥使刚下职。他紧握缰绳,双腿用力夹紧马腹,旋即打道去了郭府。   “想好了?”即使隔着数丈远,浑厚凛冽的男子气息依旧是扑面而来。顾念盈低垂着眼帘,面无表情的站在对面。   “是。”清冷的声音送出檀口。郭钦眯了眯锐利的眼眸,饶有兴趣,“顾二姑娘,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袖中的指节紧紧蜷起,顾念盈努力抑制心中的厌恶与眼底的泪意。而后拎起月白色的袍角,直直跪在了地上。   不曾想身前人只是冷哼一声,郭钦撤了撤长腿,俯身一把抬起她的下颌,逼着她仰望着自己,“不是四处打听我的喜好,怎么到了现在又装什么贞洁烈女?”   “既然绿腰舞都学了,不跳岂不是辜负了顾二姑娘的一番苦心。”   下颌被人用力捏着,顾念盈死死盯着他,只是眼底的光晕却越来越浓。   “只要顾二姑娘跳了这绿腰舞,我就准你进去看顾孟云。”郭钦捏了捏她的柔软的面庞,复而凤眸轻挑,笑道,“若是顾二姑娘愿意陪我一晚,今后顾首辅的事,我自会放在心上。   被人摸到了脸颊,顾念盈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粉润的唇瓣被咬得发白,泪光从眼眶涌出。这一切皆被郭钦收入眼底。   “顾二姑娘莫哭,他杨晟真不帮你,我帮。”常年习武,郭钦的手上满是粗茧。顾念盈想躲避那粗糙的手掌,却没想到脸颊上的摩挲顺势划入脖颈深处。   她神情一凛,本欲起身斥责郭钦这登徒子,可一想起此行的目的,却又硬生生忍住心中的不适,由着他予取予夺。   与祖父的性命比起来,贞洁又算的上什么。   “好,我跳。”   说完她挣脱了郭钦的桎梏,又远远退后了几步。   不过一刻,方才还清冷烈性的女子已然换上一身朱红色的贴身舞衣。清秀的眉眼在嫣红的胭脂下愈发明艳动人。纤细的腰肢在舞衣的包裹下玲珑有致。郭钦眼底的光芒又晦暗了几分,面色不觉沉了下来。   早年间顾念盈被称为京城第一才女,兼有貌美和才情。不过那时从他身边路过倒是一身孤傲,连正眼都不曾有一个。   他郭钦掌管着北镇抚司,乃今上器重之人。她的祖父顾孟云见到自己尚且需要以礼相待,她倒是心高气傲。   顾念盈光着脚踩在地毯上,双臂向后,腕上的朱红绸缎时而垂落身侧,时而如波荡漾。纤细的腰肢随着舞姿的动作不停扭动,发髻上的金步摇也随着她的旋转叮当作响。   郭钦举起酒盏,浅酌一口。上前一把揽住她的纤腰,接着深深地看向顾念盈,“你们顾家的女儿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厚颜无耻。既然连绿腰舞都跳了,那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人了,由不得你拒绝。”   顾念盈被他抱起时眸色慌乱,不停地挣扎,“郭钦,你放开我,我只是同意跳了绿腰舞。并未同意第二个条件。”   “何况,你这个粗鄙莽夫哪配同韩熙载相提并论!”   相传南唐韩熙载有一心爱的舞姬名为王屋山,日日为意图自保而假装沉迷酒色的韩熙载跳绿腰舞。她跳了绿腰舞,郭钦不仅羞辱她和已逝的姑姑顾盈,还妄想将她当成舞姬,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粗鄙莽夫?”郭钦眸含韫色沉声反问,不过看她此时穿得如此浪/荡却说出这般文诹的话语,郭钦看向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意思,顾二姑娘这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若是一般人,我郭钦或许会心生恻隐。可,你身为顾氏女,这便是你应该受的。”   这一身红纱薄裙,能遮住什么?刹那间天旋地转,郭钦顺势将她按到地上,开始撕扯她的衣物,当年,若非顾氏女,他的叔父又怎会惨死山中,尸骨无存?   “你同你的姑姑一样浪/荡,只会用这一身的风/骚勾引男人!”他吻着顾念盈的脖颈,却在她耳边说着羞辱的话。顾念盈眼底含泪,想起方才叮叮当当的钗环,慢慢从发上摸上步摇,准快稳狠地插向郭钦的脖颈。   下一瞬,叮当的撞击声传入耳畔。步摇早已被远远扔出。郭钦抚摸着她的脸颊,逼她看向自己,“想杀我?”   危险的光芒从他眼底射出。更为凶狠的裂帛声刺激着她的脑海,顾念盈要紧牙关,渐渐闭上了眼眸。   “郭钦!”门突然被人从外猛地踢开,一道身影掠过,打破了房内旖旎的场景。   好事被人打断,郭钦起身抬眸冷觑向这个不速之客。他迅速接过冲向面门的一拳,抬掌披向杨晟真。   趁二人打斗间,顾念盈慌不迭地迅速扯过锦被披在身上去遮住自己凌乱的衣衫。她缕了缕长发,注视着那方的场景。   虽然杨晟真阻止了郭钦,可若是他惹恼了郭钦,他会不会对祖父更加狠厉?   “郭钦,我有太子殿下的手书,莫非你想违命不成!”杨晟真注视着郭钦,沉声怒道。   从方才看他进来的那一刻,郭钦便知道这事成不了。有杨晟真在,自己便无法继续哄骗顾念盈。不过他仍不甘心,只是混不吝地冷笑,“违命?违谁的命?我郭钦只听今上一人之命。”   “人你可以带走,这种赶着投怀送抱的女人,不要也罢。”郭钦刻意扬了扬嗓子,接着他眸色深沉地看向杨晟真,“今日就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我不计较。不过下次,我便不会这般轻易放过顾府。”   将她送回顾府,见顾念盈仍然一幅我行我素的模样,杨晟真忍不住心头一凛。当初瞒着她暗中筹划,以至于她对自己误会到此,因而险些被郭钦蒙骗。   “阿盈,抱歉。先前事态紧急,是我未说清。老师的事,东宫一直在想办法。”他身为东宫少詹士,自然与殿下同气连枝。   顾念盈冷哼一声,回头认真的看向他,“杨晟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这些天,她四处求告无门。现在他又过来和她说其实他们一直在帮她,帮着祖父。若是假的,未免将她当傻子;若是真的,这群人就更可恨,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看她四处碰壁,还险些被郭钦那厮毁去了清白。   “并未,有东宫压着,郭钦他不敢对老师下手,师妹日后不——”还未说完,顾念盈扬手而过,杨晟真微微偏过脸,承受着她这一巴掌。   “我今日所受之辱,全拜你一手而赐。”眉眼间鲜艳的胭脂令她的气势愈发浓烈。杨晟真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顾念盈说完,再不看他一眼,哭着跑了回去。   杨晟真并未有太多情绪变化,他神色自若,从杨府出来后赶忙去了苍台山。   翌日洛宁醒来时,正见杨晟真和一凶神恶煞的和尚正盯着自己。骤然想起昨日那血腥的场面,她慌忙大叫起来。   他昨晚深夜赶回,听完砚池和墨七的汇报,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看向洛宁的目光更加柔情。   “珍娘莫怕,这是慧慈法师。”   洛宁缓过神来,渐渐平稳下来,她的眼眸睁得圆溜溜的,害怕一闭上眼睛就想起昨日的事。   “受惊过度,待我开些安神香。”慧慈注视着洛宁,大致扫过一遍,“至于体质,也非那医者说的寒凉日久。施主早年间可是经常用温泉养着身子?”   洛宁倚在杨晟真怀中,微微地点了点了头。母亲确实曾为她单独劈了一间房子灌着热汤。   “那就好,我开些药你按时服用,待月事正常,便可待时而动。”   他说得一本正经,甚至连神情都不曾变一下,洛宁还是低下头去。垂下的鸦睫将她心中喜悦尽数遮掩。多亏了母亲,原来她是没问题的。   慧慈走后,杨晟真将她揽在怀中,紧紧抱着她。“对不起,珍娘,让你受惊了。”   “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之前因为老师的原因我不得不同王氏暗中斡旋,如今我已同王绘青接触婚约,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了。”   什么?同王绘青解除了婚约?难道他昨日下山就去办了这事?方才从昨日余氏惨死的景象中缓过神来,没曾想现在又来了更大的惊吓。   见洛宁的面色有些怪异,杨晟真顺了顺她的青丝安抚她道,“家中长辈你莫要担心,一切有我。母亲她是极好说话的人,不会为难于你。至于父亲和祖母——”他们不同意也得同意。   何况,王绘青三年孝期,王家更是撑不过三年。他昨夜回到此处便执笔写下书信,令人送与王家退婚的消息。他要让王家知难而退,主动退婚。   “我会让他们同意的。”   他的话语仿佛向一块巨石,当头落下,将洛宁狠狠砸醒。她忽然明白了,为何王绘青昨日会同她那般说话。   她神色复杂,趁他看不见她的神情,有些不可置信地打量着他。他这又是怎么了,为何突然要娶她,莫非真对她上了心? 第56章 玩脱了   洛宁正思量着这其中的关系, 却不想头顶传来温和的清朗的声音,“珍娘在想什么?”   “啊?”洛宁诧异地看向他。对上他静如古井的深黑眼眸,她努力想从中找出一丝淡漠和戏谑。不过旋即古井深处荡漾起一丝涟漪, 冲出桎梏,轻轻推着她的小舟,在湖中泛泛而行。   洛宁被这炙热的涟漪烫不得不收回视线, 这才想起方才他说了什么。   “没想什么,只是珍娘不明白, 昨日……”洛宁垂下眼帘,峨眉轻蹙, 显有隐忍。   “珍娘莫怕, 此事交由我来处理。至于王家的事, 我会让他们给珍娘一个交代。”   洛宁探究地从侧面偷瞄着他, 正对上他柔和却又坚毅的眸子。一时间她顿了顿, 尖锐的指甲陷进肉中, 他,真的喜欢自己吗?   直到肩膀上传来一阵温热, 洛宁才回过神, 诧异地看向他。   “二表兄,你……你真的会娶珍娘为妻吗?”她看向他的脸庞,清澈的杏眸笼上一层水光,情不自禁地问道。   杨晟真闻言只是轻笑,想来她是高兴的傻了。也是,若论起门第身份,弘农杨氏自然不会允许这门婚事。不过, 这既然是他求来的,虽然有些麻烦, 但他自然要让珍娘安安心心的嫁给他。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明媒正娶,迎你进门。”   “可,珍娘在京中只有姑母一个亲人,哪有人从自家府上出嫁的?”她别过脸,细眉拢在一起,显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从自家出嫁的,都是那丫鬟或者寻常的表姑娘给主人家做妾的,一顶小轿抬过去,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到时让我姑母认你做干女儿,珍娘从梁王府风风光光的出嫁。”杨晟真唇角微扬,如此他成了宋珏的义妹,那厮便不敢轻易唐突她。   “可——”   “珍娘还在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担心怎样才能不与你成婚,担忧怎样才能后顾无忧的和知韫哥哥一起离开,担忧怎样才有两全之法……   洛宁怎么也想不到,他果真被自己钓上来了。可如今……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承诺,还有他那虚无缥缈的情……   “哈哈,没有担心什么,只是仍旧不敢相信罢了。没想到珍娘爱慕二表兄,还真的能梦醒成真。”她的眼眸亮得清澈,杨晟真心中的涟漪也随着一同荡漾。   旋即一阵不合时宜的声音自二人间响起,洛宁小脸一红,捂着自己的肚子,目光羞赧,“二表兄,珍娘好饿啊。”   从昨日上山到现在她都没有吃过饭,如今倒真的感觉饿得前胸贴后背。   杨晟真深深地看向她,儒雅笑道,“珍娘稍等。”   见那月白身影终于离开了房间,洛宁有气无力地瘫在榻上。她愣愣地望向梁顶,目光呆滞。   知韫哥哥的事仍未办好,一时半会儿他们二人尚且无法离开。而杨晟真如今又说要娶她,若是知韫哥哥的事情在这之后办好,她岂不是真的要嫁给杨晟真了?   可知韫哥哥若是知道他要娶自己……到时候杨晟真死了,那杨府势必乱成一团……   可杨晟真若真是论起对错,也不到必死的程度。洛宁郁闷地捂住眼睛,她到底该怎么办!   不一会儿,杨晟真端着漆盘推门而入。白色的襻膊①将月白广袖撩起,露出血管分明的劲瘦臂膀来。   洛宁一时看得呆了,杨晟真竟然亲自下厨,为她捯饬吃食。   “面好了,珍娘起来吃吧。”呈到面前的是一碗素面,金黄的汤汁上飘洒着一撮葱花。柔软的面条旁还有几根翠绿的青菜。   “二表兄竟然还会这个?”她盯着那金汤青叶白面条,诧异地抬眸看他,“竟有些像我们那里的阳春面。”   “珍娘忘记了?当初你信誓旦旦与我打赌的时候,要的不过也是我亲手为你煮一碗面。不过后来我忙于老师的事,竟忘了当初答应珍娘的事,今日便一同补上。”他嗓音清冷舒朗,刹那间却提醒了洛宁。   那日在马车中她为了忽悠杨晟真,随意拎了一个谎言说再有两月就是她的生辰,若是打赌成功了就让杨晟真给自己煮面。   自己的生辰是七月初七,压根就不是十月。   洛宁尴尬地扯着唇角,庆幸还好他忙忘了。洗漱过后坐在他的身边吃着面。咬下一口面条时,洛宁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她别有意味地看向杨晟真。   “怎么了,可是不合胃口?”不待她动作,杨晟真拿过她手中的筷子,自顾尝了起来。他是按照天香楼的厨子所教,每一步都恰到好处。   “不是,竟没想到,二表兄会做的这般好吃。”洛宁盯着被他用过的筷子,一时有些无措。有时不得不承认,聪明的人做什么都能做得极好。   “二表兄打算何时同珍娘成婚?”吃完面,她不得不思量起来那个萦绕于心头已久的问题。   “自然是越快越好。”他握着洛宁的指节细细摩挲,“我再不愿见珍娘受到丁点伤害。珍娘日日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   “可,二表兄突然间退了婚,继而又同珍娘成婚,那京中岂不是有很多流言蜚语,说珍娘毁了二表兄同王姐姐的金玉良缘?”   “珍娘过虑了,首先王家是因守丧期长而退婚,并不为你。其次,此事,刺客的事蹊跷颇多。背后指不定会查出什么王家的那些阴私,王绘青既然敢弃母而逃,又将你卷入波澜,便会担上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名,而杨氏也不会娶一个无德之女。”   洛宁的心都已经到要崩溃的境地了,怎么如今他倒成了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禅院内,王绘青正哄着王鸿吃饭。因为昨日亲眼目睹了母亲被射了一箭,而姐姐却只带着他逃跑而不管母亲,王鸿呆愣愣地从昨日一直闹到现在,无论怎么都不肯吃饭。   “阿弟,今日慧慈法师已将你身上的浊气清了,怎么还不吃饭?阿弟,你快吃,快吃啊!”王绘青看着王鸿那气鼓鼓的模样,心中愈发急切。   “阿姐,你为何不带着母亲一起过来?”空洞的眼神木木地看向王绘青,王绘青揉了揉眉心,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王鸿第多少次问这话了。   “她,她根本就不是你母亲,她就是个爬床的婢子,你母亲是龙亢桓氏的贵女,我们的外家是大名鼎鼎的祖上曾出过皇帝的龙亢桓氏。阿姐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余氏不是你的生母。”王绘青也有些急了,从小到大,为了不让王鸿同余氏那个爬床婢亲近,她就想好了一套说辞令王鸿疏远生母余氏。   可王鸿已经九岁,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听王绘青讲故事的无知小童了。   他依旧别过脸,不理会王绘青。   “姑娘,姑娘,家中传来消息,夫人遇害了。”见门未关,家丁看见王绘青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砰叱!”这边家丁刚说完,那边王鸿就拿起案上的汤碗向王绘青身上扔去。   “哇——呜呜呜呜!”他扯着嗓子,更是哭得歇斯底里,“你这个坏姐姐,是你害死了我母亲!都怪你,你是坏人!”   汤碗擦过裙摆直直朝着她身侧飞去,王绘青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尚还没从余氏的去世中缓过神来,就被王鸿这一摔吓去了半条命。   平复好情绪之后,王绘青淡淡地瞅了一脸怒气冲冲的王鸿,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示意小厮出去说话。   走到院中,她坐上桃枝下的石墩,抬眼示意小厮详细地汇报。   “什么?”听到杨晟真的人去了家中,饶是再沉静隐忍的人都忍不住神色一变,而后是长久的沉默,接着是无奈又气恼的苦笑,“他果真,还是同我退婚了。”   “我到底是哪里不如韩洛宁?”王绘青再也忍不住,鼻尖一抽,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小厮在旁边看的揪心,却也不敢说任何安慰的话。   二姑娘向来高傲,自然不愿被一个奴婢安慰。   次日的返程倒是顺利,按着慧慈法师的指引,下山拢共用了两个时辰。恰好在回府时候赶上了大雪。   洛宁刚推门而入,骤然落入一处紧紧桎梏的怀抱之中。   有了上一回的经验,她当然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知韫哥哥,你……你这是?”此时虽然已邻进夜幕,可到底也是白天,二人的身影倒映在格门上怕会被外面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知韫哥哥,我们进里间说吧。”   “珍儿。”他只是一声一声地轻轻唤她,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在他心底雀跃开来,慢慢涣散。   那日若不是他及时出现,将余柳蝶一箭封喉,那便再也见不到珍娘了。他本以为,在奉仙峰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倒时好将余柳蝶母子一网打尽,却不曾想珍儿也进来了。   他的手下还险些伤到了珍儿。   余氏妄想掐死珍儿的这笔帐,自然该系到王家头上!看来,还给他们留些苟延残喘的时间到底是轻了。   一阵温存后,李知韫松开桎梏她的怀抱。视线从上到下将她好生逡巡了一番,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为何你与他去了苍台山而不同我说一声。体质寒凉之症,我同样也可治。”   见他漆黑的眸中闪烁着几丝不悦,洛宁赶忙解释,“我……我也不知……他总是随心而欲,想走就走。”   “对了,知韫哥哥。”洛宁轻蹙长眉,看着他灼灼的视线竟然莫名有些畏惧,“杨晟真他说,要娶我为妻——”   “呵?他要娶你为妻?”冷哼声从耳边袭来,他漆黑的眸子里闪着诡异的光芒,吓得洛宁一个激灵。   “不不不……知韫哥哥,我是不会嫁给他的,只是他似乎真的对我上心了,还说让他作为梁王妃的干女儿,即日完婚……我就是想问问知韫哥哥,我们何时离开京城?”   他眸色晦暗,深吸了一口气,在她面前来回踱步,沉默良久,“快了,我是不会让他娶你的。他对你生出的从一开始就是有悖人伦的非份之想。”   “有悖人伦?”洛宁拧起眉头,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   “珍儿,从今日起。”他的声音愈发急促隐忍,“你……继续与他周旋。切莫打草惊蛇,事成之后,我会送他走的无忧无虑。”他捻着手中的坠子,双目猩红水润。   洛宁愣愣地凝视着他,其实从京城相认的那一刻她就感觉出来了,知韫哥哥变了。同他相处时,她最怕的就是那张穆广元的皮相,怕他说话时候愈发阴沉的眸光,怕他突然开口说不要她了。   不过莞尔,她有又在心中自嘲。她怎么能怀疑知韫哥哥呢?不过短短一年,她也从当初那个秀外慧中娴静端庄的韩大姑娘变成了如今这个为了生存不得不使劲计谋手段俗里俗气的女子。   若能选择,谁不想干干净净无忧无虑的活着呢?   不过几日,盛极一时的王府便轰然倒塌。王氏大公子王柘被御史弹劾贪污修筑黄河堤坝的拨款累积五十万两,另有逼良为娼、王绘青害死嫡母等十余项罪名。   圣人勃然大怒,下令剥夺王承礼的“忠敬”的谥号。王家成年男丁一律处斩,女眷进奴籍,不得翻身。   王家发生巨变的消息传入扶光院时,杨晟真握着手中的墨玉坠子,默然不语。   这几日,他的人又对那山上进行了一番搜查,刺客身上并未发现蛛丝马迹。不过从珍娘的描述中,余氏倒像是神志不清。   可联想起年前他去王家悼念王承礼时,余氏见到他的态度可是显得有几分畏惧之态的。后面见到那堆残垣断壁却又胡言乱语,只是其他人不知,那宅子确是曾经杨氏的宅院。不过经一场大火烧了去,只剩得些残渣墙断壁。   而在余氏要掐死珍娘时,那箭矢来得又莫名其妙。这刺客明显是奔着王家而来,尤其是王夫人余氏。那些射向她的箭皆深入要害。   如今有王鸿作证,故而外界都传言王绘青不敬嫡母,故而起了杀心。   “芸娘。”他握着坠子轻声说着,“又是芸娘。”   看来他得好生查下府中的旧事了。   “公子,殿下那边的风亦来过,询问公子那件事。”墨七立在一旁。   如今王家因为修筑河堤的事满门覆灭,按理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叔父在这场戏中也有或多或少的责任,而最后的结果只是动了王家而留下了杨家,此事确实极为怪异的。   “先退一步,而后将人一网打尽。”他淡淡回道。复而,他浅浅抬眸看向窗外光秃秃的银杏树,“这几天好生盯着穆广元,他有什么动静,立即向我汇报。” 第57章 跑路   “你说你要娶韩洛宁?”凌厉诧异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杨老太太眯着浑浊的眼眸,眼角的褶皱几乎要挤在一起。   “是,祖母。”他身着月白色道袍, 戴着四方平定巾,目光舒朗地注视着自己的祖母,伫立在大堂正中。   郑氏浅抬余光扫了一眼, 轻皱眉头,而后无力的捂着帕子小声地咳着。   听到他这样说, 韩氏眼眸发亮,别有意味地睨了一旁沉着脸的王氏。   “晟哥儿, 你莫要忘了, 你可是杨家的下一任家主, 你是未来的杨氏宗子。”杨老太太握住拐杖, 迈着颤颤巍巍地步伐走向他, “宗子怎么能娶一个商贾之女, 你是想让京中百姓看我们弘农杨氏的笑话?”   “晟哥儿,洛宁体质寒凉, 不能有孕……你若想娶她做妾也无妨, 到时母亲再为你相看更好的姑娘。”郑氏见婆婆的脸色几乎要耷拉到地上去,急忙上前帮忙劝说。   “啧!大嫂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洛宁只是体质寒凉,又不是不能生养!”韩氏看着杨晟真如此上心洛宁,不由得顺杆往上爬,努力为他们二房争取更多的好处。   “祖母,母亲,我意已决。今生非韩氏洛宁不娶。”他神色自若, 眼底的幽光却震的杨老太太心中一惊。   “逆子!你是想忤逆长辈吗?你整日里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先前瞒着我拜顾孟云为师, 又瞒着我退了婚,如今又要自作主张娶一个商女,我看你是反了天了!”从一开始就坐在杨老太太左下首不发一言的杨凌突然起身,怒不可遏地瞪着杨晟真。   杨晟真定定地看向杨凌,清冷的眸光里闪着失望与淡漠。杨氏如今岌岌可危,祖母,母亲甚至其他的杨氏族人依旧现世安好。   开年不过短短两月,杨凌已然苍老了不少,他的眼底略微发青,眸中血丝漫布。   “宗子,家主,正业?”他一字一句地提着,探究又气恼地看向自己的父亲,“那父亲当初做出那些事时,可曾想过杨氏宗族的未来?王氏一族如今男丁斩首,女眷永没奴籍,父亲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   旋即他的目光越过杨凌看向上首的杨老太太,沉声道,“祖母可知,父亲和叔父都做了什么?毁坏河堤,涂炭生灵,结党营私,陷害忠——”   “逆子,你闭嘴。”杨凌眼眶发红,余光瞥向深深垂首面色苍白的王氏,旋即呵斥住了杨晟真。   “父亲这是心虚了吗?杨氏不久就要亡于你手,父亲又哪里有资格在这里指责我不配做杨氏宗子,指责我想娶一商女为妻?父亲难道忘了,弘农杨氏一开始也并不是达官显贵,我们的先祖也曾躬耕于田亩之中。”   “何况,如今若是再不想法子挽救,杨氏最后更是难逃灭门之祸。”   “你这是什么意思?”杨凌袖中的双手不停颤抖,眯着眼眸盯着这个令他陌生的儿子。   “我要父亲将家主之位让于我,从今杨家由我来接管。”他依旧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神情温和,谈吐儒雅,可说出的话却是如此大逆不道。   “你——”杨凌咬牙怒斥,却说不出反驳的话。王氏覆灭之时他就烧毁了所有证据,什么贪墨河款,陷害忠良,那通通都是王氏的罪名。   “晟哥儿,你……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杨老太太支支吾吾,丝毫没了方才的盛气凌然。   “祖母,我知道。杨氏如今从里到外已经烂得太久了,若不动作,杨氏如今位高权重,将来覆灭的定要比王家更惨烈。”   “不可,晟哥儿,你今年不过二十又四,父母尚在,还是该听你父亲你叔父的。不然,御史弹劾你越父而行,岂不是不孝!”杨老太太声音颤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无妨,只要父亲和叔父自请离职而去,去圣人面前请罪,将陷害老师之事说出——”   “逆子!”杨凌抬掌甩过他的脸,“不曾想你竟蠢笨自此,顾孟云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对他忠心至此,不惜将自己的父亲和叔父送上死路!”   “何况,你以为顾孟云是受人陷害才入的狱?我告诉你这个孽障,圣人身边从来都没有奸臣忠臣,有的只能是得他所用的臣子!”   郑氏被那打在杨晟真脸上的一巴掌吓得目光含泪,以帕掩唇不敢出声。   “父亲,已经晚了。”杨晟真舔了舔后槽牙,神情凛冽地望向他,“我今早已将那些书信都送向东宫。我要的,不过是杨家的掌家之权,从今往后,杨家须得听我的。不然,东宫自会将证据送到养心殿,大不了,杨家救不活,大家一起满门抄斩。”   “你……你这个孽障,逆子!孽障!逆——”杨凌气得眼睛翻白,骤然倒地。杨晟真再没说一句话,转身离去。   不这样逼他父亲,杨家只有死路一条。如今他将把柄都放在东宫手上,以为东宫卖命换得杨家一线生机。   洛宁正和杨嘉雨相对而坐,静静看着院子里的红梅白雪。   听知韫哥哥的话,若是走了应当是永远都不会回来的。和杨嘉雨相处这么久,她倒是还真有些舍不得。与其不告而别,还不如她委婉的暗示,免得二人间只是萍水相逢一场。   “洛宁姐姐,这是你打的坠子吗?上面的红珊瑚还真是好看。”杨嘉雨摸了摸那串璎珞上的红珊瑚珠子,喜欢得挪不开眼。   洛宁唇角含笑,这红珊瑚还是上回杨晟真送他的一盆小的珊瑚摆件。红珊瑚品质极好,又养人,索性她就抱着那盆珊瑚去了金店,叫那里的师父打磨成了大小不一的珠子。   “这珊瑚珠是二哥送你的吗?”杨嘉雨摸着手感润滑,色泽鲜艳的珊瑚珠,一时忍不住蹙眉。   知道她怕自己受委屈,用讨好杨晟真才换来了这珊瑚,洛宁莞尔浅笑,“不是,这是我从湖州带来的。我……母亲送我的。”   “哦,原是这样。不过近来说得也巧,二哥和三哥的婚事竟然都告吹了。”虽然不该高兴,可杨嘉雨却还是眉开眼笑,洛宁一看便知她是藏不住事的。   “倒是那王家二娘,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没入了奴籍。只是王家二娘性子烈,不忍受辱竟咬舌自尽了。”杨嘉雨神色轻快,想起王绘青之前对他和洛姐姐的刻薄,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怜悯,“洛姐姐还记得王家三娘吗?”   “王荷菱?”   “没错,她自幼就嚣张跋扈,每次来三婶母的院子小住,总会过来欺负我。不过,她被卖到了梁王府上,就是海珠姐姐那里。姑母心善,就算看在三婶母的面子上应该也不会太过为难她……”   说起宋海珠,洛宁摸了摸篮子里的红珊瑚珠子。自从苍台山回来后,她似乎好久么有和宋海珠好好说过话了。她之前对自己照顾颇多……   “真是世事难料。”洛宁正走神中,只弱弱回里杨嘉雨这个。   不过再次抬眸间,熟悉的松香气息以没入鼻腔。那人一身月白道袍,撑着褐色油纸伞,立在两丈远外静静地看着她。   杨嘉雨背对着他,还未发现两人间的暗潮涌动。   “是啊,既然二哥和三哥的婚事都没成,但愿我的婚事也成不了吧。”她天真地呢喃,继续把玩着手中的红珊瑚璎珞。   一股寒意渐渐靠近,杨嘉雨打了个喷嚏,抬眸间发现杨晟真已然到了自己身旁。   “既然身子不好,那就先回去吧。”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语气淡漠。杨嘉雨本就同他生分,且看他的神情到像是情绪不佳,杨嘉雨眉眼紧蹙,在洛宁的安抚下拿着红珊瑚璎珞起身离去。   杨晟真顺势坐到了杨嘉雨的位置上。他垂眸看着篮子里的红珊瑚珠子,似乎想起了那件珊瑚摆件。带着探究的意味看向他。   “啊,我觉得这珊瑚品质极佳,放那做摆件多少有些委屈了,我就着匠人打磨成了珠子。”当然,磨成珠子也更好带走一些,“二表兄,你看看珍娘新打的耳铛好看吗?”   她眨巴着眼睛,伸着雪白的长颈,那一只嫣红的水滴形红珊瑚在眼前晃个不停。   “好看。”他抬手轻轻捻着那粒红珠,唇角轻扬,“珍娘,下月十五,我们成婚可好?”   “……”下月十五,这不还有半个月?洛宁在心哭天喊地,他,他怎么这么急!   “……好。”看着他漆黑深沉又凌然的双眸,洛宁不知自己为何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晚些时候我会让人送来礼单册子。珍娘不必犹豫……我手中也有这些年经营的一些私产。”他从篮子里挑出一只红珊瑚手持,戴在了手上。   “二表兄喜欢这个?”洛宁有些诧异,他一身月白道袍,乍然间带上一串朱红的珊瑚手持,多少有些抢眼了。   “之前我的佛珠送与了珍娘,这就当是珍娘送我的手持吧。”他并未说讨要,说互相赠送到显得情深一些。洛宁抿着唇,垂下眼帘,掩盖脸颊上的红晕,声若蚊蝇,“一切都听二表兄的。”   知韫哥哥让她继续与杨晟真周旋,此刻洛宁与他相对而坐,隔亭观雪却是真的。恍惚间,她倒像即将待嫁的新娘。   自那日在杨老太太面前发生争执之后,杨凌气得中了风。三房怕他将事情闹大,不得不就此妥协。在外人看来,父亲重病,叔父谦让,杨晟真是不得不担起了家族大事。   次辅暴毙,首辅中风,圣人有龙体不安,无奈只能请太子监国。宋徵监国第三日,趁至德帝意识不清时,求得圣令,将隐居山林十二载的慧慈和尚请进了朝堂代行宰辅职责。   “子明,再有两日你便要成亲了,孤就且放你几日假吧。这般操劳,到时新婚夜没了气力可怎么行?”太子抿着酒,促狭地打趣着他。   “谢殿□□恤。”杨晟真轻笑着,举杯回应,“不过还得过了明日,大事未完,微臣着实难以放心。”   “确实,孤也是如此想的。”宋徵看到一旁的宋珏只是沉着脸喝着闷酒,知道缘由的他会心一笑,摇了摇头。   不知想起什么,宋徵面色凝重起来,“待此事过后,孤便要开始整治朝纲了,若想老师出狱,须得……”   “臣知晓。”他面色自若,“但求殿下能饶恕无辜之人。”   “哎,孤也是要堵住天下读书人的嘴不是?”宋徵郁闷地叹了口气,“也着实怨你父亲和叔父,若是父皇来处理这件事,怕免不了落得和王氏一样的下场。孤到时只杀有罪之人,你且去南方历练一两年,避避祸,以你的才能,做出一番大事也不难。到时孤自然有办法将你召回京。”   静谧的雪夜只听得见沙沙的落雪声,洛宁刚从凌清阁回来,还未进门先雪就笑盈盈地过来同她说大婚的嫁衣已经送来的。   “姑娘是不知道,年前公子就派人去蜀中,绣娘赶制了三四个月才做好了一这一身蜀锦嫁衣。瞧瞧,这上面的石榴花,多配姑娘的娇美容颜!”   从凌清阁回来的路上,她心里惴惴不安,知韫哥哥说再等他最后一天。可那嫁衣已近在咫尺。   她此刻已被未雨和先雪伺候着穿上了那朱红的嫁衣。里面是一件百蝶穿花暗红的立领长袍,领上有两颗金镶玉的蝶恋花子母扣。外面是一件凤凰牡丹的大红妆花披风。   “等后日成婚时上了新妆,保准叫人移不开眼,哈哈。”   镜中女子一身嫁衣,乌黑如瀑的青丝披在身上,只是那一双娥眉莞尔微皱,丝毫不见新嫁娘的喜悦。   她微微垂眸看向手心儿,临走前,知韫哥哥给了她一瓶药。因着明日他有要事,怕杨晟真误了他的事,故而让她明日去缠着杨晟真。若实在不行,干脆用蒙汗药。   可他也不告诉自己,那究竟是怎样的事,到底有多大的凶险。洛宁紧紧蹙眉,似乎,他什么事都不曾和自己说过,要么就是频频受伤归来,怎么就是一连几日不见人影。   但愿日后同知韫哥哥离开京城后,他能活得更快活儿一些,别总是再受伤,再不沾家了。   翌日一早,洛宁天不亮就起床,在小厨房里捯饬了一两个时辰,熬了碗五福粥。昨夜她试过了,一点药就能让她倒头就睡,还是寅时未雨将她叫醒才起的。她到了许多药进去,而后拎着食盒就去了扶光院。   清冷的天还透着森寒的凉意,洛宁抬眸望着扶光院前的那簇翠绿的竹丛,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但愿知韫哥哥今日能如愿,杨晟真中了药,他们也能安心地离去。   才入垂花门,便与一深绿色官袍的男子撞上。好在杨晟真及时扶住了她,才没使她连人带食盒一起跌在地上。   “二表兄,你不冷吗?”洛宁捏了捏他的袖袍,官袍如此单薄,正好喝些粥暖暖身子。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天色尚早,迎着她进了正房里。刚刚熄灭的地龙尚且温热,洛宁也感觉身上的热流在窜动。   “虽然说婚前不应见面,不过珍娘想二表兄了,还是想再过来看看。”洛宁将食盒打开,笑盈盈地给他盛了一碗粥,“从流云院到扶光院这条路,珍娘走得不易,今日怕是最后一回啦。”   “这是五福粥,用山药、莲子、桂圆、百合和当归熬制成的,用来驱邪避害,按照我们那里的规矩,新人成婚前都要喝上一碗祈福,保佑婚姻美满顺意。”   她凑近他俯着身子,汤匙慢慢挨挨近他的唇畔,这个姿势极为伤腰。杨晟真察觉她的艰难,从她手中接过汤碗,眸光里满是柔情和怜爱,“珍娘有心了,但愿今后日日都能吃到珍娘的五福粥。”   “哪能日日都吃,就这一天罢了。”洛宁被他这话逗笑了,哪有什么五福粥,不过是她为了找个合适的理由骗他喝下去而已。   “二表兄,你快喝吧,都凉了。”白糯的粥上点缀着颗颗桂圆和莲子,山药经过长时间的熬制早已软烂,和糯米融为一体,香甜软糯。正要喝下去,却突然想起洛宁方才说的话,持着汤匙的顿在了半空中。   “不是说是新人成婚前要喝的吗?珍娘同我一起喝吧。”   洛宁笑着摇了摇头,“我来时就喝过了。”   看着他将粥送进唇边,浅浅抿了一口,洛宁心中的弦终于放下了。   “清甜软糯,珍娘的手艺果然不错。”只才吃了一口,他放下汤碗,状若无意问道,“珍娘昨日去了凌清阁,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这几日他让墨七砚池盯着那人,当时见了什么人他可是一清二楚。只是珍娘都快成婚了,还整日往那跑,看来他得早些想办法将穆广元请出去了。   “昨日下雪了,我身上不舒坦,叫穆大夫替我看了看。他说我本就畏寒,这都是正常的,不用吃药。呵,枉我从前那般相信他,这回和慧慈法师一对比,才看出来他的技不如人还总是高高在上。”   见洛宁真的鼓起小嘴,絮絮叨叨地数落穆广元,他不由得心情大好。顺势端起手边的五福粥,如今已经温了。   “砚池。”杨晟真起身看向天色,“将这粥先用水温着。”   怎么不喝完啊!洛宁背对着他,眨巴着眼睛,急得团团转。   “怎么了,二表兄,可是粥……不和胃口?”她状若撒娇地拽住杨晟真的袖子,眸光含泪地望着他。   “并未,只是等下还有要事,这粥我等晚上回来再喝。珍娘放心,我定然会将粥喝完的。晚上梁王府的人就要接你过去了,珍娘先好生准备着,等明日,我来娶你。”   他说罢,还捏了捏洛宁柔软的脸颊,留恋不舍的目光终于收回。   看着他离开了,洛宁也不好再待在扶光院,可方才他才喝了一口。按理说这药效这么猛,杨晟真会不会半路睡着,然后错了一些事?   回了流云院,洛宁开始收拾东西,反正杨晟真也说过今晚送她去梁王府,那她此刻收拾也无可厚非。未雨和先雪也看不出什么,洛宁只拿了两身衣裳,还有早已折合好的银票,寻了个借口出门等着穆广元。   紫禁城中。   “穆广元可在府中?”杨晟真询问身边的墨七。   “半个时辰前出去了。”   身前的宋徵闻言剑眉一挑,“正巧,宫里的那位,方才从去了养心殿。如今孤倒查出来了,他是二弟的人。”   祭礼还未开始,太子着一众文武官员候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之上,准备和太子一起为圣人祈福。   “禁卫军已做好准备。”宋珏今日未穿禁卫军的服饰,而是一身比杨晟真官高一阶的正三品青色官服。   “父皇啊父皇,既然二弟不仁,那休怪我无义了。”宋徵闭上眼眸,抬眸看向前方的长明灯和祖宗牌位。   古朴浑厚的乐声一响,朝臣随着太子一同跪拜替君父祈福。只是杨晟真放才跪下,一阵眩晕感旋即侵入脑髓。他眼疾手快以掌只地才险些没有栽倒。   见宋珏投来目光似若询问,杨晟真旋即摇了摇头。   见三方士在司礼太监的带领下缓步而来,跪在圆台上整那一套有的没的。杨晟真注蹙眉凝望着他,面无表情的地用手心划过腰带,一指长的血口乍然出现在眼前。他闭上眼眸,攥紧右掌隐于袖中。   好在官袍是深绿色,血淌到衣服上也看不出什么。   “可求问出什么?”扯着嗓子阴柔声音从一旁传来,三方士走下台阶,朝大太监吕禾行礼。   “荧惑守星,君父危矣。”   “那,可有破解之法?”宋徵神色认真地看向他,只不过余光诧异地瞥向姗姗来迟的二皇子宋规。   “有,须至亲至正之人以身换血,方可就君父于危难。”   此言一处群臣惊愕,连宋徵都旋即沉下脸来。谁人不知,至亲至正,太子的生母薛皇后乃董太后嫡亲姐姐的女儿,当年仍是安王的陛下与薛皇后可谓是亲上加亲。   “一滴血罢了,孤岂会吝啬至此?”宋徵看向愈来愈近的宋规。   正要动作时杨晟真骤然开口。“不知,微臣有些好奇,道长是如何占卜问天?凭何道长以一人之言而代天意?道长不过区区二三十载,又岂能压住天的福泽?”   “本道是圣人亲封三方士,莫非大人不信君父?是要忤逆君父?”   “呵,好大一顶帽子。”宋徵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他,“来人,将这招摇撞骗之人拿下!”   “谁敢!”不待太子出手,二皇子立刻大声呵斥住他,“皇兄这是做何?父皇若知道长如此受你辱没,待父皇醒来时皇兄又,如何交代?”   他故意咬中这四个字,这段时间太子愈发猖狂,整个朝廷莫不成了他一个人的朝廷。可太子毕竟还只是太子,父皇未驾崩,东宫的位置指不定还有什么变动。   “孤自有交代,只是二弟一味地维护这个妖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弟同这妖道有何勾当。”   正争吵间,一个太监急速而来,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君父醒了!君父醒了!”   “君父醒了!”   奉仙殿前的众人皆是一惊,纷纷随着太子和二皇子赶到养心殿。三方士跟在二皇子的身后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你怎么了,子明?”察觉他脸色发白,唇无血色,宋珏挤开人群,关心询问。   “莫要管我,先去先去养心殿。”   圣人醒了可不是一个好消息,宋徵监国以来做了太多事,二皇子得意地看向那边的的太子等人。   只是还未走到养心殿,隔着很远的宫墙就听到了绵长悲恸的哭号声。接着是悠长浑厚的丧钟声。一声有一声,此起彼伏。   “妖道!来人,将妖道拿下,速速处死。”太子眼眶猩红,抽出了侍卫手中的剑指向三方士。   只是一时混乱,二皇子唇角勾笑,迅速隐没于人群之中。三方士也紧随其后。   看着人不见了,太子转身,和杨晟真对视,旋即吩咐了身边的亲卫,宋珏更是脱下了官袍,露出了里面的一身兵甲来。   其实圣人昨夜就断了气,太子故意隐瞒不报,用特殊的汤药吊住他的脉搏,才蒙骗过那妖道。这一切为的就是钓出二皇子的党羽。除去二皇子,他的皇位才能坐地稳妥。   二皇子刚出城,潜伏的士兵早已出现在了宫城门口。   可见无论今日圣人醒是不醒,二皇子都要强行逼宫。杨晟真站在城楼上远远眺望,只是他们早算出了今日这一招,才能及早做出准备。皇城的禁卫御林军,早已埋伏于何处,只等着对这群反贼一网打尽。   不过一会儿,兵刃相接,二皇子的兵马处处陷落,似乎无论在何处,他们都是腹背受敌,不仅有宫墙上的羽林军,还有外城的兵马纷至沓来。   穆广元意识到中计了,遥望宫城高处的身影,漆黑的眸中闪出一抹狠厉。他旋即脱去外袍,撕去假面,朝着城中而去。   他早就与珍儿约定好在永诚书肆会面。本以为随二皇子逼宫成功,到时入主皇宫,杨家,杨晟真,顾氏通通都跑不了,他会让他们生不如死。奈何,二皇子关键时候却不中用,教杨晟真和太子算计了。   呵呵,不是明日就要成婚吗?那今日就送他一份大礼。   一开始城中人来人往,嬉闹不绝。不过一会儿人流开始沸腾,似乎听说哪哪死了人,何处在打仗。洛宁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此时听着外面早已安静如常。   耐不住好奇,她回头望了一范掌柜,得到允许后才将门开了小缝。   看清来人后洛宁旋即吓得阖上了门。   杨晟真,他怎么找到这来了?   “珍儿开门,是我,来不及了,我们现在就得走!”   “知韫哥哥?”   没有迟疑,洛宁迅速打开了门,久违地没有见过他本来的脸,忍不住心下乱跳。   穆广元常年易容,故而皮肤较杨晟真更为白皙。不过但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和我阴柔,久不见光,几乎更能清晰地看到他额上的青筋和血管。   洛宁被穆广元掐腰抱上马,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她不可置信地侧眸看向身后的男子。   穆广元劲瘦的臂膀环住她的腰肢,握住缰绳,长腿用力加紧马腹,带着她极速而行。   到了城门出,二皇子的兵马已然溃败,禁卫军见有人骑马而过,旋即持枪拦截,“我出城办事,尔等奈何阻拦?”   他只是冷着脸色,眸光淡漠,那士兵见是杨二公子,旋即收了长枪放人。   马驰行得太快,不知磕到了什么石块,突然间洛宁身子一个趔趄,磕到了前面的马鞍上。她试着起身,才发现手腕不知被什么缠住。   “怎么了?”穆广元见她爬在马上,锐眸一扫发现了她腕上的佛珠挂住了缰绳。当机立断,他用力一扯,绳线断裂。佛珠向四周飞散。   “谁放了人?”见一匹乌雎急速而过,城墙上的宋珏和杨晟真意识到不对,旋即下楼赶来。   那小厮见到宋珏,旋即道,“秉大人,方才杨大人带着一个姑娘过去了。小的见是杨二公子,故而放行。”   “什么?杨二公子?”宋珏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小兵,随后回头看向方才下来的杨晟真。二人对视一眼,宋珏正欲继续质问那小兵,却被杨晟真抬袖阻止。   乌雎早已不见踪迹,杨晟真垂眸注视着那处,却意外发现脚边有颗熟悉的珠子。那珠子陷入泥土中,几乎不见痕迹,倒像是被踩进去的。   他蹲下身,顺势捡起那颗佛珠。谁料视线一扫,周围还有第二颗、第三颗……   心中犹如被一块重重碾压,血肉模糊的手握着散珠。他起身看向那士兵,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那笑容看得宋珏起了一身冷汗。   “你说,方才有个跟我相貌相似的人,带走了一个姑娘?” 第58章 撕裂(修)   沾染泥土的佛珠仍在血渍干涸的指尖流转, 一股眩晕感又用直窜额头。   穆广元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掳走珍娘!   杨晟真将那佛珠攥进掌心,冰冷地眸子直直看向远方。而后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他将散珠扔揣进袖中, 起身跃上近旁的马匹,扬尘而去。   宋珏反应过来时只能望尘莫及。如今城内暂时缺不得人,他唤来城楼上的墨七带人跟上。   将近黄昏, 二皇子逼宫叛乱的事已落下帷幕。太子念及手足之情,将二皇子贬为庶人, 永远幽禁于天牢。不过叛乱虽平,京中的店铺巷道却是被战火摧残的千疮百孔, 百姓负伤者不计其数。   宋珏正带着禁卫军收拾残破的街道, 不期却然见宋海珠带着面纱领着一群人过来了。   见那丫头纵情肆意恍若无人的模样, 宋珏心中的火气登时燃起, “你来添何……”   见她带着布匹财帛去了受难最重的洪恩坊, 宋珏斥责的话语登时卡在喉中。洪恩坊是宫城南边的街坊, 二皇子领兵造反时几乎将这里清空毁坏。那些不愿离开的百姓死死护着自家的房宇财帛,却不料被杀红眼的反贼当场屠戮。   如今战火已止, 街坊毁坏参半, 耳边是绵绵不觉得哭号声。面对如此乱象,太子殿下为取得民心自然会施展一些作为。   “……你这般鲁莽,成何体统?”见宋海珠直接将那布匹往裹着藏蓝头布身材干瘦的老叟身上一扔,宋珏登时黑了脸。   宋海珠闻声只是瞪了自己兄长一眼,旋即大步走近那老叟,拾起那布匹往那老叟身上砸。   “老东西,叫你欺负阿婆!”方才她刚来向阳坊分发布匹, 就见这老叟对一年迈体弱的阿婆拳打脚踢。   宋海珠当然不能忍,虽说这些人如今是受了难的苦主, 可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能如此欺人太甚。即使需要给他们受害的补偿,那挨她一顿打也无可厚非,毕竟是替阿婆讨回公道。   “大周律法,肆意欺辱老弱孤寡者,杖三十。”深黑的皂靴越来越近,只见那钉钉子一样目光狠狠砸在自己身上,像是把她摁到土里去。   宋海珠当然也不服气,“呵,你少拿这一套压我,你也不看看刚才这老东西将阿婆打成什么样了?”   “大人,大人,草民冤枉啊!”那老叟见宋珏一身兵甲配着长刀,且又将律法挂在嘴边。他小心翼翼回探了眼宋海珠,眯了眯浑浊不清的眼眸,急忙连滚带爬地到了宋珏脚边。   “大人啊,方才那是小人的浑家,她做错了事,小人不过是说了她几句,哪里有方才那位贵人说的般拳打脚踢?大人可得为小人做主啊。”   “她是小人的浑家,自然事事该以小人为主,受小人管教。若是做错了事连说几句都不成,这……小人也不知何处惹了方才的贵人啊!”老叟指着缩在台阶上呜咽的老妪道。   “你说的是。”宋珏回应着老叟的话,却咬牙切齿怒视着宋海珠。这个丫头真是无法无天了,既然奉命为皇室办事,还敢在此肆意妄为当街撒泼打人。宫城脚下,有多少长眼睛盯着她都不知道,活活落了太子殿下的面子,还给整个梁王府丢人。   “给我过来。”他也不讲究,反剪住她的手腕,随手揪起宋海珠的后领就将人提走,也不顾她的挣扎。   见人走了,老叟迅速拾起布匹,恶狠狠地砸向方才那哭泣哽咽的老妪,“你他娘的,若不是你整天尽干那些见血的亏心事,老子这一辈子的心血怎么会被火烧没了,你看看,我的铺子,一把火,全没了!”   “都是你这瞎了鼻子烂了眼的老婆子害的!”   “你当初怎么就没被火烧死在苍台山上!你丫这死东西!”   身后传来婆子隐忍憋屈的号叫声,宋珏突然顿住脚步,回眸望了那老妪一眼。正欲挥拳的老叟不动声色地迅速将半空中的手掌垂下,一脸陪笑地看着宋珏。   要是他没记错,京中地志记载,苍台山起火不过两次,一次是在元嘉六年,天雷引发了山火。另一次是淳化十九年,据说也是天雷起火,那次还将外祖家的别苑烧没了。   元嘉六年是九十多年前,而淳化十九年是二十四年前。宋珏心中一惊,顿住脚步,愣怔片刻。不过恰在此时,宋海珠逮住机会,身躯猛的朝后倾去,顺着他的胳膊弯一塌腰挣脱了他的桎梏。   “哼,你就等着吧,你不是怕被人知道那些不堪回首的事吗?等晚上洛宁妹妹来了府上,我就让她一同看你的笑话,死宋珏!”她说着,还不忘跺脚,接着狠狠地剜着宋珏才算解气。   听她提起韩洛宁,宋珏才倏地想起她许是被穆广元带走了,故而杨晟真才这般急切不顾身体上马追人。   不过凭他多年的经验来看,杨晟真这亲定然是成不了。不知为何,他心中竟然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却又放心不下杨晟真。   这种撕裂又矛盾的心理一直折磨着他到月上枝头。受灾的百姓都安顿妥当,这才匆匆赶去了杨府。   月色皎洁如水,尽数洒落在院中。竹叶随风摇曳,叶片摩擦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交叠的影子倒映在月色的海洋中晃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只听说情况紧急,齐大夫迅速扫了眼扶光院外的竹丛,跟着前面身形高大劲瘦的男子快步进了扶光院。   “公子,齐大夫到了。”墨七禀报完后,径直立在抱厦前守着。   室内灯火通明,四处悬挂着红绸帷幔,更显得温馨柔情,惬意缠绵。听说公子明天就要娶亲了,今天身子突然不适,齐大夫小心翼翼地逡巡了一圈,忍不住替他着急。   只是更为他不解的是,未来的二奶奶……那个姑娘不是一向倾心小穆大夫吗?看着小穆大夫时那眼睛里的光润都能掐出水来,怎么就转头又嫁了二公子?   二公子虽好,可在他看来,这等公卿贵族的媳妇儿没有一个好当的,哪有嫁给医术高明又才能出众的小穆大夫好?   干涸已久的血渍早已被白棉布反复擦过,如今手心儿只有一道皮开肉破的口子,几乎没有尘土和血渍。杨晟真仍旧穿着今早出去的那一身浅绿官袍,坐在书案前的官帽椅上,神情晦暗的用帕子擦拭着手中的墨玉坠子。   他衣衫凌乱,补子上的白鹇上压着一道道褶子,更是有几缕发丝洋洋洒洒的落在身前。齐大夫见状,一时惊愕,旋即又将之压下。入府十多年,二公子少年时就端方儒雅,气质如兰,从未有如今这幅失魂落魄甚至是形容不整的模样来。   杨晟真见齐大夫来了只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而后伸出手腕任他把脉,今日他骑马前行,发现中了埋伏,不仅遇到了一群杀手,还险因此些命丧山中。   他抬眸看向窗外,月光的银辉倾洒于漆黑的树干上,映出点点光影。他心中一紧,到现在,他仍未见过珍娘一眼。若无意外,明晚便要成婚,也不知珍娘发现自己被掳,会不会害怕……   “二公子?”方才就喊了他见人没有回应,齐大夫抽回手时又喊了杨晟真。   他旋即回过神来,担忧的眸子又恢复刚进门时的平静深沉,“如何?”   “公子莫非是中了药?有种迷药名唤软筋散,别名也叫蒙汗药。中了药会头昏脑涨,全身无力,严重的话甚至会危及……”   碍于公子明日就要成婚,他还是不忍心说那些咒人似的的丧气话。   “不过也不碍事,公子的症状相对较轻,应是所用不多……明日就是公子的大喜之日……此药的效用差不多六个时辰就消下去了。”   所用不多?杨晟真神色一凛,微微侧眸睨向齐大夫,他何时中了软筋散?今日从祭礼开始前,他便觉头痛难忍……一种不可思议的猜想涌上心头,他心中一凛迅速否决,珍娘那么爱他,不可能会做那种事。   经过一段诡异的沉寂后,那漆黑的墨玉坠子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着刺痛人心的光芒。他抬起浅绿广袖,泛红的指节向外轻掸,“砚池,将那碗粥呈上来。”   气氛陡然降至冰点,齐大夫在旁看得也是一头雾水。直到公子差人呈上一碗粥令他查看后,眼前轮廓分明的脸庞背光隐在暗处,看不真切。不过齐大夫却觉得一阵威压直上心头。   “公子,要不然现在就把二太太叫过来审问一番?表姑娘这里出了问题,二房定然难辞其咎!”想起平日里洛宁那幅楚楚可怜的模样,到头来竟敢对公子下软筋散,砚池心中烧着一阵怒火,他指节攥紧,眼底深处是久久都难以平静的惊讶。   “这是五福粥,用山药、莲子、桂圆、百合和当归熬制成的,用来驱邪避害,按照我们那里的规矩,新人成婚前都要喝上一碗祈福,保佑婚姻美满顺意。”   银铃般轻快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响起,杨晟真揉了揉尚有些晕绕的眉心。余光瞥向楞在一旁颔首低眉看着他欲言又止的齐大夫,沉声道:“齐大夫若有话,直言便是。”   “……二公子是真的要同韩姑娘结亲吗?”齐大夫目光在他身上闪烁不定。   “可,自老朽看来,韩姑娘几乎每隔几日便去寻小穆大夫,那眼睛里对小穆大夫的爱慕之情溢于言表……只是老朽不知,怎么一夜之间韩姑娘又要嫁给二公子……”   说完他微微抬眸,却对视上杨晟真深不见底的眼眸,顿觉心头一凛,迅速回忆自己可有说错的地方。   见他慵懒的挥手让自己出去,齐大夫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   “子明,你回来了!”宋珏忙完城中的事,这才马不停蹄过来寻杨晟真,刚进门就开始问他人可有带回。   一阵沉默之后,他心有所感,同情却又释然的目光落在杨晟真身上,“天涯海角,终究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穆广元既然敢劫人,想必是要同我们斡旋。”   “若是这样。韩姑娘应该暂且不会有危险。子明,我们不如先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自顾自地说着,却没注意到杨晟真脸色愈发阴沉。   宋珏不知道穆广元的秉性,他确是知道的,他看珍娘的眼神自始至终算不上清白…… 第59章 夫君   “将韩氏唤过来。”   “现在?”宋珏挑眉上下打量着他, 幞头下的网纱早已凌乱不堪。知晓他今日奔波劳累一天,宋珏还是觉得有必要劝他一番,“要不明日再审韩氏吧, 人家侄女被人掳走,做姑母的心中也不是个滋味儿,况且你, 真的打算就这样……”   杨晟真说不定正在气头上,再加上他今日身子不适。那来日他清醒过来回想起今日的狼狈模样, 指不定还会如何埋汰自己呢,宋珏如是想着。   “今年新上的大红袍到了, 请二婶过来喝茶。”他没有理会宋珏, 在砚池呈上一盏热茶后端起盖碗漫不经心对墨七道,   既然这样, 宋珏也不好再说什么, 默不吭声地坐在他身侧, 等着韩氏的到来。   将近亥时,韩氏早早都睡下了, 却又听有扶光院的人说家主近来新得了一批大红袍, 口感上佳,特意让墨七过去来请二太太品茗。   深夜来请,都端上家主的架子了,韩氏心里虽然窝火,可也不敢不做小伏低的过去。   他明日就要成婚了,今夜里唤自己过去,莫不是发现了她和洛宁的那些勾当?韩氏心中骤然一紧, 才进了扶光院,见杨晟真那幅形容缭乱的模样, 便越发印证了心中的猜想。   她暗自咬紧银牙,余光一扫霎时见宋珏正毫不避讳地坐在一边,只得笑脸相迎,而后顺势将话题转移到宋珏身上,“哈哈,原来廷哥儿也在这儿啊!”   听着她如此唤自己,宋珏旋即黑了脸。廷哥儿是幼时杨老太太给他起的乳名,如今他都二十又三了,还唤,像什么样子。   “二婶,坐。”杨晟真神色自若,仍如往常一样温和散漫。韩氏心中却愈发焦急,若他当场发作也就罢了,大不了她一哭二闹端着长辈的身份倚老卖老,杨晟真也奈何不了她。可如今这般平静,到叫她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忧切。   “上茶。”他一手抚着浅绿的广袖,一手持着青瓷茶盏,垂下眼帘慢慢晃着手中的茶汤,不动声色地对一旁的砚池道。   茶上来了,韩氏唇角扯着笑,低头凝视着那杯深褐色的茶汤,再抬眼看他时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他这不会是要……送她上路吧!   不期然此时正碰上杨晟真抬眸询问的目光,他唇角扯出一抹淡笑,“可是大红袍不合胃口?”   大红袍每年产量不过十来斤,一半运往宫里,另外匀出一些给商户售卖,其余的才会按照份例赏给下面的功勋权贵。她在杨府二十多年,哪里有机会喝得上御赐的大红袍?   “二婶紧张什么?”见韩氏握着茶盏的手几乎抖成了塞子,杨晟真微眯眼眸,透过韩氏的眼睛,仿佛能看到那总是泪眼涟涟却又欲哭无泪的倩影。   良久过后,那茶盏才从桌前挪到韩氏的唇边。杨晟真抿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从前,二婶往我房里塞人,我也并未说过什么。什么人为什么接近我,我心中自然也有数。只是今天……”   他的声音登时冷下来,眼底的笑意转瞬即逝,“二婶想活的话,就全然看你今日的表现。”   宋珏在一旁看得心中茫然,虽然二房是庶出,和他们也算不上什么亲近。可外祖母尚在,这个家还未分,他就这样明目张胆的欺压韩氏。   那杯茶还是因为心颤手抖最后尽数洒在韩氏的绛红对襟褙子上。本以为杨晟真不敢真对她动手,可眼下他又是这幅要吃人的样子……她要是死了,文哥儿可怎么办!   “韩洛宁来京之前可有认识什么人?”他放下茶盏,幽深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着韩氏。   “或者,可有什么青梅竹马?”   “啊?”韩氏还没从心颤中恢复回来,就听见他竟然问这种问题,慌得还以为他要审问自己过去让韩洛宁去勾引他的事呢,   “哦……哦哦!我记起来了,洛宁她,她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未婚夫?”杨晟真还未说话,宋珏就闪了过来,目光凛凛地盯着她。   韩氏被宋珏和杨晟真那冰冷的目光吓地心头一凛,慌忙补充,“不,哦对,是有个未婚夫叫……叫李知韫。不过前年外出时候掉下山崖摔死了。后来洛宁的父亲又去了,我……我怜她孤苦才将她接到府中……”   “李知韫是何模样?”他冷眸扫过,韩氏如芒在身,急着嘟囔,“我也不知,我去时候李知韫就死了,我哪里见过他。”   穆广元临走时还易容成他的样子带走珍娘。   软筋散。   眼睛里对小穆大夫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穆广元看向她的眼神一点都算不得清白!   穆广元,三方士,李知韫!   青瓷茶盏里的茶汤暗暗生波,骨节分明的长指隐隐发白。压低眼帘里的眸子搅着滔天怒意,渐生波澜。   这便是韩氏临走前对杨晟真的最后印象。她紧紧揪着帕子,心中越想越不对劲。韩洛宁到底做了什么将他惹成这杨!若是明天的婚事没成,她定然要给这丫头点颜色看看!   微凉的清风拂过,刚打苞的菡萏晃着纤细的枝干在碧波中亭亭而立。哗哗的流水声中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清脆婉转的嬉笑声。   蹲在鹅卵石滩岸上的藕荷色身影锤了锤后腰,一边有模有样地洗着衣衫一边同身边的妇人说笑。   “李家媳妇儿,我最近身上有些不爽快,总是气闷烦躁,心中就像堵着一块大石。下面更是难受,每到日落就忍不住想要……”说着,那缠着褐布头巾的妇人也忍不住咬了咬唇,“你家那位再怎么说也是爷们儿,我拉不下老脸过去的,李家媳妇儿,不如你得空帮我问问……”   听了这话,洛宁也忍不住脸颊一红,她将皂角迅速贴近那墨蓝衣衫上来回划过,忍不住敷衍地吭了一声回应范大娘。   “还有我,李家妹妹,我儿子都两岁多了,还没断奶……两个人来回磨得我那儿都肿了,你问问李大夫可有什么法子!”   “啊?好,我得空就问问。”面上的红晕顺着耳根爬到了脖颈。若是从前听这些妇人说道,她定然是懵的。可和知韫哥哥成婚三月,她却是知道的,为什么范大娘会说总是想要,为什么刘家嫂子说是两个人……   怕等会儿那些妇人们又问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洛宁只得涤了两遍衣裳,端着盆落荒而逃。   沿着河畔,清香的气息氤氲鼻腔,洛宁不由得顿住脚步,缓缓喘息。从盛京离开后,怕她触景伤情,知韫哥哥带着她去了湖广的云梦泽畔。   就这样,断了的线像是被重新接上,他们在这里安居,在这里成婚。镇上虽不如京城繁华,不过洛宁却是喜欢这种安逸舒适又放松的生活。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知韫哥哥在罗安镇上开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医馆,她在一旁给他取药材写方子,病人多时给他打打下手,或者阴雨天闲暇时,就在后院里给他做几身衣裳。   若是爹娘尚在,见到他们这样应是极为开心的吧,洛宁如是想。   端着衣裳推开门,入门便见他在院中晒着草药。自从离开那多事之地,他就再也没用过穆广元的脸的。洛宁唇角微弯,每日回来都见到他在家里等着自己,这种感觉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或许,这便是家的感觉吧。有了他,她才有安身一处。   “怎么出去洗衣裳?我说过等几天从牙婆那买个丫头,这些粗活儿珍儿就别做了。”他停下动作,从她手中接下装着湿衣的木盆。   “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想到西边的湖畔看看荷田。后来我每次从那路过,就见邻居的几个姐姐在那儿浣衣,她们叫我,我就过去了。”   洛宁随他一起晾着衣衫,笑道,“夫君,再说叫别人洗你的衣裳,珍儿心中多多少少也是有几分吃味儿的。”   “珍儿。”他倏地顿住,目光微滞,握住她冰凉的手,“你的手是抚琴握卷的手,如今虽然不如父亲母亲在时,可跟了我,也不能让你吃苦。”   “等得空我就去东市的牙行,买个合适的回来。”见洛宁迅速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羞意,他带着洛宁进了堂屋,“前几日我在上云岭采药时见到一颗两人合抱的梧桐木,到时再给你添只琴。珍儿可还会弹《阳春白雪》?”   “当然,那是阿娘教我的,纵然一年多了都没再弹过,我还是记得的。”洛宁眨着杏眸,促狭笑道,“不过,我更喜欢听夫君弹奏《凤求凰》。”   李知韫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许,“《凤求凰》是司马相如为娶卓文君所奏的求爱之曲。不过后来,难道珍儿不知文君和相如终归是恩断情绝,相逢陌路?”   “可最初时,司马相如是深爱卓文君的。不论后来如何,当初司马相如为文君奏《凤求凰》时,悠长婉转情意绵绵的曲调却是真的。”   咀嚼着他的话,洛宁上前抱住他的,下颌贴到他温热的胸膛前,水润润的杏眸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夫君不愿替珍儿弹奏《凤求凰》,该不会是怕自己也会像司马相如那般,对珍儿始乱——”   谁知话还未说完,洛宁倏地眼前一黑,李知韫微微俯身,环住纤腰以吻封缄。 第60章 是他   湿热的气息从耳畔蔓延至脖颈, 留下红梅点点。云消雨歇后,洛宁缩在李知韫怀中,漫不经心地玩弄着他的指节, “夫君,等生辰那日,我想回一趟湖州。”   耳畔的气息绵长舒缓, 洛宁转过身来看进他漆黑静默的眼眸,“虽然父亲就给的钱财都被姑母拿去了, 可我这还有一些,要不趁着回去祭拜爹娘的时候, 我们再去看看铺子吧。”   “珍儿觉得这里不好吗?”他抬起下颌放至洛宁的颈窝, 从后摩挲着那对灵动美丽的蝴蝶骨。   “也……也不是, 不好。”听得他话中的不舒坦, 洛宁暗自叹了口气, 她脸上的红晕未消, 且又是夏日,轻纱帷帐中免不得热意翻涌。   “就是, 我想着, 离家许久,也该回去祭拜爹娘了。知韫哥哥,我们一起回去吧。”   “好,且等几日。近来湖广巡抚约莫要到云梦了,我得先将西境那边进来的药材收购了再说……还有。”他黑眸闪烁,神色凝重,“铺子的事, 珍儿暂且不要操心了。”   “今后外面的事都由我来做,珍儿就且在家中等着我回来就好。”   “到底是什么药材, 还得防着官府?”洛宁对上他的眼睛,带着些许质问。   “不过是一些西境的珍贵药材罢了,因着价格压得低,若是直接进入中土,会扰乱当地的药材秩序,官府也不放着不管。”   家中长久经商,洛宁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只不过她心下依旧有些苦涩。   似乎知韫哥哥到哪里都能要顾及他的事业,从前在京城是,如今到了罗安镇也是。洛宁默了几瞬,继续缩到他的怀中。   前不久他刚从京城回来,也是一身的伤,硬是挨到申州时才肯告诉她。   那日随他出盛京时,街头巷尾的烟尘燹火,还有不计其数的伤患亡者……直到今日,他们都成婚了,虽然他仍同年少时对自己那般温润怜爱,可他还是不肯透露当初在京城做的是什么大事。就像方才,若是不问,她还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天气渐暖,洛宁也换上了一身圆领的雪青色薄纱长衫,里间穿着藕荷色抱腹和丁香色马面裙。如瀑般的长发也早已挽成低髻,浅浅插着两只银雕素簪。   她垂眸看着膝上的琴,琴身上雕有缠枝莲花纹路。洛宁抬手轻轻拨了下琴弦,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本欲等过生辰前回湖州一趟,却不想临行前日,她腹中干呕,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后来知韫哥哥替她诊脉,这才发现竟然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洛宁心中自然是又惊又喜,却也忍不住一阵后怕,前几日还在和知韫哥哥巫山云雨红烛帐暖……成婚将近四月,她本以为自己体质寒凉,不易有孕,故而也没往那方面想过。   这下好了,有了身孕,知韫哥哥怕她出去磕了碰了,竟然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口大缸,还在里面栽满了莲叶粉荷。   “李家媳妇儿,你在家里吗?”洛宁放下琴过去开门,见刘嫂子挎着一竹篮的荷花站在门外。金黄的余晖镀在她的身上,连那篮子里的粉荷都镶了一层金边。   因着是邻里,洛宁将人迎进屋,又让小丫头杏儿上茶。   “我说这几天怎么不见你出来看荷花了,原来是有了身子。哈哈,”刘嫂子打趣道,“李大夫还真是宝贵你,那时我揣着我家振哥儿时,还和他爹一起下田插秧儿呢。”   “刘嫂嫂说笑了,我倒是想出去试试怎么插秧儿。”   “这是黄鳝,振哥儿他爹在田里捉的,我都饬好了,李大夫整日里帮着我们,也不收费……这是嫂子的一些心意,你可不许再推托!”刘嫂子笑着,麦色的脸颊上泛着红光,小心翼翼地从装着荷花的篮子里端出一盆鳝鱼来。   “都是新鲜的,晚上让李大夫给你炖汤补补身子。”刘嫂子知道这俩夫妻一看就是文雅人,见洛宁蹙眉没有接那盆,她也未恼,转瞬将瓷盆放到了案上。   洛宁强忍着心中的干哕,唇角还是扯出笑来,“那就多谢嫂嫂了。”   刘嫂子走后,洛宁果然没忍住,趴在桌边径直吐了出来。   太腥了,那盆刚饬好的黄鳝瞬时遮掩了房中的熏香,满屋的血腥味儿充斥鼻腔。胃里又是一阵翻涌,洛宁扶着墙,蹒跚的出了房中。   “夫君。”知晓李知韫就在前面的店铺替人诊病,洛宁忍着干哕恶心,倚在柱子边凝望前院。   奈何唤了好多声都不见人回应。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雪青色的薄纱上,映出一圈圈光晕。洛宁支在柱子上,俯身用帕子捂着自己的唇瓣。   回想起方才的腥气,帕子也止不住了,洛宁直接佝偻着纤细的腰肢,吐了许多酸水。   不知何时,一方帕子递到眼前,洛宁正在难受中,顺势接过。   “哎,早知道我就不接刘嫂子送的鳝鱼了,腥气闹得我心中干哕。”细长的黛眉微微蹙起,较之几月前,那眼角眉梢似乎染上一层别样的妩媚。   男人闻言,只是居高临下,淡淡的觑着她。若是洛宁集中精力,定然能听到黑色长衫下,指节挤压碰撞的咯吱声。   洛宁直起身子,余光瞥见他正立在自己身边,她心中顿时安生了不少。复而又伸手轻轻锤着后腰,好一阵儿才缓过来。这时,手中密密麻麻的针脚刺绣却提醒了洛宁,她垂眸看去,见是乱石中生出的一株翠绿。   握着帕子的手登时紧了紧,成婚以来,他的贴身衣物和这些荷包帕子,都由她亲手所绣。可这绿竹,她却没见过。上面的针脚细致精巧,绣线也是一等一的,似乎若有若无还残留着一丝腻人的馨香。   想起成婚后那段时间二人如胶似漆,到后来得知有孕后他便再也未碰过自己,洛宁倏地心头一慌。   他是哪里来的这帕子?   “夫君,这帕子是哪里来的?”目光似乎有埋怨,欲哭无泪的杏眸水汪汪的,就这般质问着他。   夫君?眼底方才褪去的凉薄和交织的怒意再次升起,只不过他特意别过脸去,并未看她,只是冷声回应。   “翠英楼里的云燕姑娘送的。”复而,他顿了顿,平静如常的眸光看向她,“我替她诊病,她无以为报便将帕子赠我,怎么了?”   诊个病就无以为报,今日送帕子,那明日岂不是要以身相许?何况青楼里的姑娘又能得什么病!还不是那些肮脏的花柳病,就这样,不让专门的医婆看还非要找他!   洛宁心中越想越气,她将温热的泪水忍回去,倔强地瞪着他:“她让你治你就治吗?那好,给花楼里的姑娘治病,是不是还需要脱了衣裳到床上去治?夫君,你有考虑的珍儿的感受吗?”   见他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洛宁眼眶里不停地打着泪花,恍然间似乎觉得自己将话说重了。以前在湖州义诊时,似乎也有一些女人过来找他看病,当时不过是隔着帕子摸脉。   “夫君。”洛宁上前仍在向往常一样抱住他,湿漉漉的眼睛蹭着他的衣衫,“对不起,知韫哥哥,我方才太急了,故而说错了话。你以后要是再替女子看病,记得将珍儿唤出来给你打下手。我也是女子,有时不便的事我也能帮衬到……”   男人却并未理会他,袖中的指节垂于身侧,漆黑冷厉的眸光落在她的头顶。   旋即身子一倾,男人擒住她的腕子向门外大步走去。   洛宁骤然一惊,再回首时只能看见二人的衣袂于风中交叠起舞。   “夫君,天色已晚了,我们要去哪儿啊?”   湿漉漉的眼眸像只受惊的小鹿,洛宁只得快步根上他的步伐。   “跟着就是。”他只撂下这句话,就牵着她的腕子继续向前。   直到出了医馆,上了马车,听着车轱辘吱吱呀呀的转动声,洛宁才得以停下。她摸了摸自己被掐出红痕的腕子,小心翼翼地瞅着他。只见他自上了马车,就闭眸沉思,洛宁的心不由得跌入了冰底。   他定然是因为方才的话生气了。可她已然做小伏低地委婉陪了不是,若不是那方暧昧的帕子,她又岂能误会。   洛宁心中也不是滋味儿,他将话说得不明不白,自然也不能只怪她胡思乱想。索性,她垂下眼帘,不愿再去绞尽脑汁地找话题。   正赶着路,马车突然颠簸起来,洛宁身量轻巧,自然坐不稳。她睁开眼眸,透过车帘看清了外面皆是隐匿于幽深夜色下的绵绵山脉,时不时还有几声夜枭的悲号声。   不过一瞬,随着马儿的嘶鸣,又是一阵颠簸。洛宁身子一晃,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身旁的男人,慌不迭地又迅速护住自己的小腹。   知韫哥哥到底要带她去哪里啊,道路颠簸成这样,她和腹中的孩子如何吃的消!   洛宁想起方才和他闹得别扭,竟然觉得身下的温热如此烫手!她撅起唇瓣,慢悠悠地坐直身子从他身上起来。   夜风穿透车帘,皎洁的月光照进来。恰在收回手时,借着月光洛宁看清他墨色广袖下的腕子时,脸色倏地煞白。   珠粒颗颗分明,束在他苍白的腕骨上。这分明就是那串几次三番被她丢弃的佛珠…… 第61章 我是谁   稀稀疏疏的光影透过车帘, 凌乱的洒落在他的身上。他一半侧脸隐在漆黑的夜幕下,微微阖上的眼眸暂且看不出神情。洛宁只得收回视线,不觉间呼吸都微弱了几分。   只是那串檀木佛珠在她的脑海里依旧挥之不去。后加她只记得, 出城门前她腕上带的佛珠挎到了缰绳上,知韫哥哥情急之间扯着她的腕子挣脱。那串佛珠也就是分崩离析。   垂下眼帘,洛宁暗暗咬紧唇瓣。没想到, 他竟然真的找来了这云梦县!   半年前的那些爱恨纠葛,早已如过眼云烟烟消云散。虽然后来他还是想要娶自己为妻, 可从前的那些蓄意勾引欺骗,那些唯唯诺诺的依附奉承, 以及那些险些置她于死地的疯魔癫狂, 无一不在提醒着洛宁他二人早已是不可能的。   她在他面前, 永远都活得那样小心翼翼, 害怕哪天被他发现过去的那些欺骗, 不得不带着假面去蓄意讨好。那段时间, 她自然也是思量过的,从一开始就是姑母的威压, 她不得不去接近杨晟真。后来因着他长得像知韫哥哥, 那时她不知韫哥哥还活着,尚且有几分意动。   只是后来,知韫哥哥回来了,她便全然看清了自己的心。   马车疾行而过,窗外送进的一阵凉风彻底让洛宁彻底回神。   是啊,如今他都找到这里来了,那他是不是就知道她和姑母设计勾引他的事?还有将他当成知韫哥哥的替身的事?   要是这样, 根本就不是他装成知韫哥哥,而且她将他误认成了知韫哥哥!洛宁心头一紧, 如今他能肆无忌惮的带走她,那知韫哥哥去哪里了?   “……夫,夫君。”洛宁用力抑制住自己的急速跳动的心,雪青色广袖衣裳下的指节也是狠狠陷进肉中,“夫君,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男人缓缓睁开眼眸,漆黑的眸子掩在夜色中,愈发幽深晦暗。   “自然该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男子面色冷峻,不假思索地回应她。   “安全的地方?”洛宁愣了瞬,佯若不解。不过片刻,她旋即皱眉埋怨地看着他,“为何你不提前与我说一声,也好让我提前做好准备。”   “如今大半夜,你说走就走,全然不考虑我的身子。知韫哥哥,你眼里可曾顾及到我一分半点!”   她委屈地哭着,眼泪如蜿蜒的小溪绵绵不绝。“当初我本不想跟你一起走……那时候就在二表兄身边,做他的正头娘子多好。如今说不定早已成了诰命夫人……还能住宽敞明亮的宅院,喝着上等的贡茶,闲时抚琴作画,品茗插花……”   “如今跟了你,我却还要洗衣做饭,给你在前面的店铺了忙上忙下……同河边浣衣的妇人一样逐渐衰老……还要担忧你夜不归宿……”   洛宁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愈演愈上头,依着他的肩侧胡乱地捶打着他,“都怪你,明明第二天我就要同二表兄成婚了,可你偏要将我打晕带走。”   “是我父母将你养大,你就是这般回报救命恩人的吗?”胸前氤氲开一片湿润,他眸色渐深,正欲挥手将她扯下,却不料被洛宁死死抓着手臂。   “李知韫,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虽然那时我们尚有婚约,可我明明在京城可以过得更好,你为什么非要来打扰我!最后竟然还将我打晕带我,让我嫁不成杨晟真!”一边说着,洛宁一边在心中疯狂道歉,知韫哥哥,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听到她第一次如此直呼自己的姓名,杨晟真长眉轻挑,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   从韩氏那审问的,再加上探子从湖州带来的消息,皆是她与李知韫青梅竹马,共同长大。何况,那李知韫还与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她经常往来于凌清阁,看向穆广的的视线里总是情意绵绵。齐大夫的话尤在耳畔。更何况,那碗五福粥,是她亲自送来与他喝的。   枉他那时还心急如焚,怕她被穆广元掳走而追去救她。到头来,她却是满口谎言的一个女子,嘴上说着爱她,转头却又能与别的男子私奔,甚至还怀上了孽种!   如今为了活命竟还可笑的诋毁那个叫她魂牵梦萦的男人。   见他没有动静,只是静默的看着自己,眼底深沉的探究与打量愈发浓厚,洛宁也渐渐慌了。   “……你……你为何这般看着我!莫非你又想对我动手?”洛宁往旁侧缩了缩,警惕又害怕地瞪着他。   “珍娘,玩够了吗?”他微微侧身,慢慢逼近洛宁,凉薄微冷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扑近她的面前。   漆黑的鸦睫不停乱颤,虽然知道是他,可一声珍娘却无比轻易的将她心中的防线炸地七零八落。知韫哥哥,向来都是唤自己写珍儿的!   “……你,李知韫?”洛宁有些急促地捶打着车壁,朝着外面叫喊,“停车,我不同你一起走了。”   车轮咯吱咯吱的声音依旧在继续,没有杨晟真的命令,车夫是不会停的。洛宁虽然知道,可她仍想试试,与其与杨晟真撕破脸,还不如就这样和稀泥。让他知道她是被人掳走的,不是刻意要逃婚的。   “唔~,停车啊,快停车啊!”洛宁已哭得梨花带雨,杏眸红润地怒视着她,“你别碰我,要是二表兄,他定然不会这样对我的!你走开啊!”   凌冽的男子气息越来越浓,洛宁慌不迭地胡乱踢腾。可任凭鞋尖蹬到身上,男人也并未停歇。微冷的手已渐渐滑至她的脸颊,而后落在她小巧圆润的下颌上。   被人用力捏紧下颌,洛宁瞳孔猛地一缩,惊慌不安的看向他,“唔……你要做……做什么?”   杨晟真只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眸里,从一开始她对那李知韫做小伏低的神情,以及这般维护吃醋……如今约莫发现是他了,又做出这一幅备受欺凌弱小可怜的模样来。这般心机,到不像是那个在杨府终日唯唯诺诺无依无靠的孤女。   终究是他大意了,从一开始就能窥见他书房那幅《临江图》蕴意的女子,又岂是那等蠢笨无知的女人!   二月十四,新娘跑了。   二月十五本该是吉祥欢畅的大婚之日,他却成了全京城的笑柄!惋惜、感慨、同情、甚至是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如锥子般刺着他的心。   他将自己的一颗真心奉上,却被她狠狠地砸到地上,最后再无情地践踏到泥土里去。   “珍娘,说,我究竟是谁!”下颌的力道更甚,洛宁心底乍然一凉,她这回怕是连装都装不下去了。他这样问,岂不是早已洞穿了她的心思!   “啊,夫君,你放开我,好疼……呜呜……呀……你快放开我!”洛宁努起下巴,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他桎梏。   “说,我是谁!”清冽的声音透着着一股冰冷的威压,将车厢里的温热撵得荡然无存,洛宁依旧是仰起下颌被人禁锢泪流满面的模样。   “好疼啊,珍儿好疼,你快放开我……”反手掐上他微凉的指节,霎时洛宁眼睛一翻,昏死过去,没了声响。   杨晟真顺势将她揽到怀中,眸色沉沉的划过她脸颊,余光一撇,迅速将她脑后那碍人的雕花素簪如下,随手扔向车窗外。   漆黑如瀑的长发瞬间倾落,滑到他的膝上。他环起女人纤细的腰肢,将她抱到怀中,细细摩挲着她的小腹,眸中不带一丝情意,“珍娘,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温热的声音扔在耳畔慢慢逡巡回绕,渗着几丝凉意的下颌骤然间贴到额上。以及覆在小腹处那越来越紧的大掌,洛宁吓得鸦睫乱颤,一瞬间几乎要抖成了筛子。   可是她不敢,她现在看不清杨晟真的神情,若是动一下都有可能被他发现端倪。   马车依旧在晃晃荡荡地前行,洛宁缩在杨晟真温热的怀中,不知何时渐渐睡去。   明月高悬,寻着微明的天际渐渐向东滑落。一阵微明的光束穿透帘子,稀疏的光影落在洛宁惺忪的睡颜上。   洛宁惬意地揉了揉眼睛,感受身旁的空虚,她哼哼唧唧的唤了一声夫君。   “夫君~,珍儿想吃藏心鱼丸儿,要嫩嫩的那种……”下意识地同知韫哥哥说话,仍向往常那般撒娇催促他下床做饭。   只是,洛宁丝毫没有想起,此时枕边已然换了人。   洛宁翻了身侧卧在床榻上,不期然睁开眼眸,恰恰撞进男子盛满蕴意与寒凉的漆黑中。   洛宁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瞳孔一缩,慌忙坐起身子,迅速像后撤去。   动作间,哐啷哐啷的碰撞声将她拉扯现实。细长的黛眉紧紧蹙起,视线落在右脚腕上那乌漆墨黑如同儿臂般粗的铁/链上,洛宁心下一滞,旋即脸色煞白,而后惊慌失措地看向杨晟真。   男人一身月白道袍,正四平八稳地坐在对面的小案上品着茶。漆黑的眸子如同无波古井,神情更是庄重冷漠的一丝不苟。   只是如今她衣裳不整,脚腕上还有一只铁/链,而他倒是高高在上的坐在那儿盯着她,装什么正人君子。   心中的畏惧与怒意不停交织,不待洛宁反应过来,浓厚清冽的男子气息已然扑在身前。   一个人养成的习惯久而久之是难以戒掉的,方才还脸不红心不跳地央求着李知韫给她做这做那,昨日却能将人贬低那样。   杨晟真冷冷注视着她,脑海里旋即浮现起那日在苍台山行宫别苑,她口口声声说着爱他甘愿为她去死,什么死后将她埋到那棵银杏树下……这般看来,都和当初口口声声答应嫁他是一样的,不过都是她玩弄他欺骗他那措辞罢了。   她说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   “珍娘,你在怕什么?”   随着男人逼得越来越近,洛宁慌不迭地向后退去。铁/链的哗啦碰撞声在空旷的室内回响,洛宁心中却更加崩溃。   直到退无可退,纤细的腰肢猛地撞到床柱上,洛宁慌地护住小腹,泪眼涟涟地望着他,“二……二表兄,你莫要这样,呜呜,珍娘害怕!”   她越退,男子便越欺身而上,洛宁望着他越发晦暗的眼眸,心下不由得更为慌乱,娇弱的身躯随着他的逼近几乎抖成了筛子。   洛宁推攘着他,阻止他的靠近,“二表兄,唔,珍娘知道错了,求求你,求求你放了珍娘吧!”   一阵凉薄的笑意自头顶传来,微凉的指节渐渐摩挲着她泛着红晕混着泪水的脸颊,“如今倒是不装了?”   “珍娘,你倒是轻巧。你可知这四月以来,我找你找的有多辛苦?”   “如今却要放了你?”   “珍娘,你想都别想!” 第62章 算账   眼眶里包着一汪清泪, 洛宁紧紧护着腹部,在他身下的肩膀都抖成了筛糠,似乎风一吹过就能散架似的。   “别……”洛宁挣扎间耳畔的铁/链哐啷哐啷响不停, 无一不在刺激着两人的心神。   从洛宁的视线,他眼底自己的倒影明显暗了几分。   “别?”他顺势掐上她的下颌,迷起眼眸, 下颌冷厉地抬起,“如今你最好听话些, 莫要同我耍这些雕虫伎俩,不然……”   阴沉的目光渐渐滑落她的腹部, 吓得洛宁声音滞住, 猛地向后一缩, 惶恐不安的看向他。   洛宁又气又怕,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眼底闪过一丝愠怒。杨晟真一回神, 见她垂落的墨发下一双眼眸湿漉漉的, 似受惊的小鹿。   “你在杨府何时同他勾搭上的?”冰冷的声音不知何时劈头盖脸的砸来,洛宁被迫仰脸承受着他的怒意。   勾搭?洛宁不敢想象, 一个儒雅且有教养的人怎么会说这样下流的秽语。可余光落在那条漆黑的链子上, 方才的不解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她隐约觉得,杨晟真既然能做出这事来,定然后面还有更为惊世骇俗的等着她。洛宁不动身色的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胸膛。   “我……二表兄……我同他自幼相识……”她忸怩地垂下眼帘,听着自己微快的心跳声。   不过见他面色沉了几分,洛宁慌忙改口,可“是……在……在那日四表兄意图非礼我后……是我认出他的,他先前一直不理会我, 是我……”洛宁不敢说知韫哥哥对她好的那些话,怕杨晟真听了会将怨气都撒到他身上。   “是我主动找他的……我真的知错了, 二表兄……呜呜……我不该欺骗二表兄,我该谨记二表兄的话同他保持距离的。”   杨晟真并未理会她,只是看向她的眸光更深了些许。他半身上榻,微凉的指腹已然掐到了她纤细又脆弱的腰肢上   “我说了,你若再想同我耍什么心眼,我便拿了这个孽种!”   洛宁登时哑口无言,仿佛赌了气似的,张口大哭,“我不这样就是了,呜呜,二表兄,你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   还在演!   “从一开始接近我,便是计谋。”   “不……不是这样的二表兄,头回我真未想亵渎二表兄,是姑母想我灌醉的……”她瘪着唇瓣,眼里的泪珠不停打着旋。   “所谓不识字,也是假的。”他起身从小案上抽出几叠纸径自扔到洛宁脸上,上面密密麻麻的又颇为秀气雅致的蝇头小楷将她的心挤得一凉。   “呵,我倒不知,你这药方写得这般端正。”他刻意咬紧最后两字。   洛宁定定的看着飞到榻上的药方,含着泪抿唇不语。这是她在知韫哥哥旁边替他抄录的药方。他这样,怕要开始同她算账了。   “所谓不会弹琴,也是胡扯。李知韫倒是不惧辛苦,从深山老林里替你寻木斫琴。”   他话说的不带一丝情绪,似乎这些事都与他无关。可又全全与他有关,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少得了她对他的算计。   “连那独墨菊,你也是为了李知韫。”这回他目光骤然一冷,心中的恼意涌出,当初怎么就不让野狼吃掉这个狼心狗肺的女人!   不是询问,而且直接肯定,洛宁战战兢兢地倚在床柱上,即使后面柱子上的龙凤雕花隔地她腰疼,可洛宁也不敢动一下。   “五福粥的事我暂且不提。”他锐眸一扫,冷声询问,“我问你,你可曾动过我书房里的东西?”   几乎是他说话的同时洛宁就想到了那个墨玉坠子,她瞳孔猛地一缩,慌不迭道,“……动,动过,二表兄不是……时常……”眉眼几乎极在一处,似在思量,洛宁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时常教我写字,我也难免会碰到二表兄的东西——啊!”   不知从那里抽出的一把匕首,泛着冷意的白光已经贴到了她温热的脸颊上,“珍娘可曾听过凌迟?”他语气微缓,冰凉的匕首在她白皙的小脸上来回贴过。   不待洛宁回答,他已自顾自地开口,“所谓凌迟,珍娘不妨试试?待我将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切下来,头一百刀时或许是锥心之痛,不过接下来的两千刀,三千刀,约莫就不会痛了。”   匕首渐渐落在洛宁的脖颈,开刃的一方轻轻沿着脖颈的动脉游走,洛宁惊悚的看向他,生怕自己乱动间碰到了刀刃……   “不过珍娘,你也知道,念在过去你对我情分上,我亦不会如此残忍。”   情分?察觉到他在说反话,洛宁微微掀起眼皮,唇瓣止不住发颤。   “待我从你每块骨骼上切下一片,再埋到我院中的银杏树下。也不多,就才二百零六块肉罢了。且我手上这把匕首削铁如泥,”不知是不是错觉,洛宁明显听到他笑了一声,“到时,珍娘既不会受苦,也能全了当初对我的一往情深。”   “以后,珍娘就在我院中看着,银杏枝叶繁茂,花果疏密。用货真价实的血肉养出的,那才是珍娘对我的一片真心——”   眼前似乎真有那么一幅场景,血淋淋地她被扒了皮,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白看着窗外的树吸食着她的血肉。   “啊!求求你,求求你别再说了。呜呜。”洛宁被他没有一丝温情的笑打量地近乎崩溃。扭动间,她也顾不得许多,锋利的刀刃随即落下一片血线,洛宁依旧心下慌乱,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血顺着细腻白净的脖颈蜿蜒流下,浸染了她身上的月白中衣。   “不过区区一个凌迟,珍娘缘何就怕成这样?那当初算计我糊弄我时,为何不相信今日的下场?”他冷声道,抽回匕首直在她微敞的领口抹了几下。   “若你再不说实话,接下来,便不只是你一个人了。”冷刃旋即抵在她小腹上,刀尖直指,洛宁下意识猛地站起身朝后缩去,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铁/链的剧烈晃荡声。   “不要啊,二表兄,呜呜,二表兄孩子是无辜的,你若有怨气尽管冲珍娘来……”她红眼眼眸,站在床榻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说。”   珍娘抽了一声,瘪着唇瓣紧紧盯着他,“是,我是偷拿了你的摹本带给他,我也暗自将你的坠子偷换了给他。我知道我对不住你,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只求……只求你告诉我,知韫哥哥他在哪里?”   “你凭什么认为,你有资格同我谈条件?”他身形如鹤,就那样立于床边沉沉地上下打量着他。   凭什么?是啊,方才情急之中她突然说出内心所想,却全然忘记了她凭什么还能同他讲条件。他早已不是从前待她温润平和的人了。就算那是装的,如今也没有了。洛宁忍不住鼻尖一酸。   她失落的垂下额头,几滴泪珠砸到白皙红润的脚趾上。   “你说我骗你,可你待我又能有多好?”洛宁垂着眼帘小声呢喃,“起初你在净禅寺险些将我掐死。后来在苍台山上发了病,我险些以为自己就活不成了……”   “之后我见你待我越来越不寻常,我每次开口你总是回避我。那时我躲在暗处的失落徘徊你又怎知?你喜欢了便像豢养金丝雀一般宠着,不喜欢了又随时可以丢弃。最后你还是同王绘青订了婚约,不仅由着她肆意欺辱我,还想霸着我,让我成为你的玩物……”   “最后你又退婚……你这样喜怒无常,性情多变的人,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是真心待我,我凭什么不能和知韫哥哥一起离开?我们本就是一对,你总是妄想将你自认为的好强加到我身上,可我从来都不喜欢你做的那些!”   她始终没有抬起头,湿漉漉的鸦睫上早已悬上了一层薄薄的泪珠。黑压压的弧形长睫微颤,在略微泛红的脸颊上掠过一层阴影。   杨晟真呼吸一滞,怕是这么久以来,这是她头一次向自己吐露心扉吧。可那又怎样,眼神倏地一凛,他抓着铁链将人狠狠拽过来,随即掌住她的后颈,逼着洛宁抬头看他。   他眼尾微红,漆黑的眸底怒意翻涌,旋即抬手攥住身下的一只玉兔,“既然不喜,那为何又不知廉耻,几次三番来勾引我。你将自己当成了什么?”   洛宁被那力道掐得身子猛颤,随即泪水如破了堤坝的洪水,滚滚而下。她痛得大声哭泣,泪水一滴滴滑落沾湿衣襟。“唔……不知廉耻,我也曾是我父母娇生惯养的女儿,若不是被姑母逼的,我又怎会去做那些事?”   他这般身体力行,无非就是在提醒着洛宁,当初七表弟生病时她被姑母一番痛骂,最后跑过去让他换药勾引他的事。   “姑母说了,若是我不去勾引你,便要将我……将我送到保定府那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老财主那儿做冲喜侍妾。”   身下的力道渐渐式微,洛宁终于敢喘口气。   “你倒是找得好借口,可这些都不是你欺我骗我瞒我的理由。我从一开始便同你说过,若遇难事,可来扶光院寻我帮忙,我身为未来的宗子,护你一个表姑娘也算轻而易举。”   旋即她眸色忽暗,目光阴郁了几分,“是你未把握好机会,便也怨不得旁人。”   他依旧是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样,审视她,逼问她,亵玩她,到底是带着上位者的威压。洛宁神色变得惆怅,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无非就是一条命而已。   谁知,目光还没涣散来了,就被人一把捏住下颌。声音冷厉严寒,怒意翻涌,“你若敢咬舌自尽,我便叫李知韫生不如死!” 第63章 较劲   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洛宁抬起湿漉漉的眼眸,恼恨却又无力地看向他。   就那样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黑瞳上也拢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她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 认为死就可以解决问题,可他哪能这么轻易的就让她死?   “你若敢寻死,他, 也休想活!”   冷冰冰的一句话当头砸下,随即长袖一甩, 擦过她的脸颊,随风离去。   洛宁倏地跌到榻上。她浑身无力, 只呆呆看着杨晟真离去的身影, 越来越远, 直到水雾覆上眼眸, 最后再也看不清……   他走后不多久两个穿着牙白半臂的丫头呈上了早食。   这二人只匆匆经过, 连看都不曾看洛宁一眼, 包括禁锢她脚踝的黑冷粗壮的链子。   缓和过后,犹豫昨日到现在都未曾进食, 洛宁早已饥肠辘辘。她慢慢下了床, 拖着沉重的铁链去脚踏旁取早食。她一边喝着米粥,一边心不在焉的思量着。   杨晟真如今已然到了疯魔的地步。单看她右脚腕上的粗黑铁链,洛宁忍不住在心下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她如何才能逃出他的桎梏,如何才能想办法救知韫哥哥出水火?   火?一个莫名的念头在洛宁心中燃起,若是这间屋子起了火,杨晟真会不会将自己带出这屋子?她捧着粥碗, 回头瞄了眼扣在架子床床尾柱子上的铁环。   可念头一出,右眼皮却忍不住跳了几下。杨晟真都说了要将她凌迟, 从她身上割下二百零六块肉再埋到银杏树下。   他,兴许更愿意看到自己被火烧死吧。   眼睑埋下一层阴翳,杨晟真将方才的匕首挂在腰间,神色不虞地到了正厅。   此处是他在云梦购置的两进宅院,暂做安身之所。   “人可抓到了?”杨晟真执起茶盖在碗沿轻刮,待去除浮沫后,他浅啜一口,才抬眸看向砚池。   “暂时未抓到,昨日他察觉我们的人,便直接进了山林。时值盛夏,湖广山林葱郁……”   如此恩爱的两个人,如今倒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也不知那个蠢女人知道了会是何反应。一阵不轻不痒的快意自他心头绽放开来,在平静的湖面泛起愉悦的涟漪。   不过,待涟漪平静之后,一股闷意却始终不上不下的卡在心头。过去,他的所求期望,便被她如此轻易的给了另一个男人。   到头来,他定要叫她看清那李知韫究竟是人是鬼,值不值得叫她为他挽起乌发,生儿育女。   不过,那个孽种,倒是令人头痛。   见他沉思,砚池有些担忧,“公子,我们是否要调动这云梦的官府,发布辑令,将这些人一网打进?”   “暂且不用。”以往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就曾提过叫他来湖广,处理因天灾造成的流民生乱问题。巴蜀和湖广交界山匪横行,且因官府处置不当造成流民聚集,至今都没有一个解决之法。   本以为革了父亲和叔父的职,到头来他也会外放离京。不想因着新帝登基朝局不稳,且又是用人之际,太子殿下到头来还是对杨家网开一面。并暂且让他领了湖广巡抚的职务,来处理这些事。   倒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她和李知韫那奸/夫却在此处安家。   “湖广情势复杂,且当地官府并不知我已提前来到湖广。先按兵不动,待我查明湖广流民和匪贼的情势再说。”   湖广匪害在至德年间便层出不穷,履禁不止,难保不会同当地官吏勾结敛财。李知韫出了京城,如今又将野心瞄到湖广,看来他依旧不死心。   洛宁已在榻上呆了两天,仍不见杨晟真的影子。   到了第三天夜幕,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漆黑的皂靴映入眼帘,洛宁睁开眼睛,知道是他回来了。   “二表兄,”洛宁睁开红肿的眼皮注视着他,待他走近,才轻轻扯了扯他深黑的长袖,“二表兄,能不能先让珍娘喘息半晌。”   她说着,委屈地支起右膝,给他看那微微红肿甚至结痂带血的脚踝。“这链子太重了,珍娘每日行动都不便,链子沉得几乎要拽断珍娘的脚踝。”   他若有所思,凝神片刻,不知从何处找来了工具,对准了锁孔。   洛宁的心也跟着那开锁的铁器上下起伏,随着咯吱一声,沉重的锁扣开了。洛宁红肿的右脚终于得以释放。   她心下一喜,刚想开口撒娇道谢,缺不料那刚刚脱离右脚细腕的沉重锁链如今已戴到了光滑白皙的左脚上。   洛宁唇角的笑意顿时消散,疑惑的目光撞进他的眼底,“珍娘,我说过了,莫要同我耍这些心机。右脚肿了。就带左脚上,左脚肿了——”   他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丝微淡的笑意,不过洛宁却心下惊悚,他那笑意分明就为达眼底,反而还有些冷意。   “我便会着人打一幅宽大些的,戴在珍娘的腰上,到最后,要是腰也肿了,就戴到脖子上。”   他这话说的没有丁点温度,洛宁的心就像她颤颤的左脚,如今仍在止不住的发抖。   “二,二表兄,绝,绝不会那样对待,对待珍娘的。”她的肩膀轻颤,下意识的抱住杨晟真的胳膊,如同跟大人告状的孩童似的,“二表兄,经过这几日的反省,珍娘真的知道错了。”   “二表兄,求求你原谅珍娘吧。珍娘真的知道错了。”   见他仍一幅无关紧要轻描淡写地打量着自己,洛宁抱着他的手臂随即滑向他劲瘦的腰肢。仍向往常一样抬起楚楚可怜的面庞仰脸望向他,哭得梨花带雨。   “这次珍娘真的想清楚了,珍娘再也不会欺骗二表兄了,真的,再也不会了。”   哭得声音都逐渐嘶哑了,他并未阻止她涌上来的动作,只是一直淡漠如初的打量她。眸光探进她的眼底,思量着这回又有几分真假?   “二表兄,珍娘到底要怎么做你才可能信我?”难不成还真想将她关在这里一辈子?洛宁心中有些慌乱。   “怎么做?”久久垂落于身侧的手,顺着纤细的腰肢抚上她的脸颊,他轻笑着,“珍娘觉得如今挡在你我面前的,该是什么?”   洛宁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想起知韫哥哥,而后是,她腹中已有三月的孩子。   她暗自咬了咬牙,在心中怒骂杨晟真无耻下流。可如今在她手上,她又怎么逃得出去。   “珍娘,”洛宁声音哽咽,眼眶中打转的泪珠终是落了下来。并未抬袖掩去,“一切都听二表兄的……”   “呵,这话毫无诚意。珍娘素来说谎惯了。我又该信你几分?”   指腹因常年握笔而带来的厚茧磨的洛宁脸颊一阵发痛。眼眶的泪意不断。洛宁内里早已急得一团乱火。她不敢哼唧,怕这一瞬间来之不易的机会又转瞬即逝。   洛宁渐渐起身,虽站在榻上却也不过堪堪与他同高。洛宁收回眼泪,与他双目对视。   他眼底再不复往日的柔情,只凛着神色,冰冷的目光里皆是讽意。   镶嵌着白玉的腰封落于脚踏上,寻着他的腹部右侧的衣带,洛宁用力抑制颤抖的双手,根本不敢抬眼看他。   一看到他的那张脸,她便会情不自禁的想起知韫哥哥,那个她真正的夫君,她的男人。   可如今为了活命却不得不同杨晟真行这些事。   手还未碰到□□的系带,纤细的早已早已被人擒住,迎上那盛满怒意的目光,洛宁心下发颤。   “够了!”   洛宁拧起秀眉不解地看着他,生怕自己又在何处惹怒了他。   “方才为何不肯看我?”他冷嘲着,深沉的眸子扫过她,旋即哂笑,“哦,不是不肯,而是不敢。我倒是忘了,那个人也顶着这样一张脸日日同你做这种事。”   洛宁一时哑然,迎着他的审问心中越来越怯。不过她知道,现在根本不是怯的时候,她方才废了那么大一通气力,不就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同知韫哥哥一同长大,她多少还是懂些医理的。   漆黑的眼珠一转,洛宁眼底的惬意与窘迫旋即显然。她挣扎着,另一只手腕直接从后环上他的脖颈,温热柔软的唇瓣将他的质问纷纷堵下。   不过瞬间,掐着纤细皓腕的指节更为用力,疼得洛宁倒吸一口凉气。可她依旧不敢停下来,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唇瓣的掠夺仍在继续,洛宁吻得没有章法,只是近乎本能的去撕咬啃夺他的唇瓣,最后攻城略地,探入敌营。   脖颈的刺痛传来,尖锐的指甲陷入肉里,杨晟真迷起眼眸,看着与自己较劲的小女人。他随即挣松手下的腕子,带着她的身子倾倒在榻上。   随着二人的动作,铁链哗啦啦响个不停,洛宁身下隔着一截铁链,又被他压着,迷茫间,疼得眼底浸出一丝清泪。   仿佛要惩罚她的肆意妄为,找回他以往那被践踏在脚底的尊严。杨晟真桎梏着她的皓腕,举过头顶。吻得更为用力,将方才的啃完,厮杀全部重新反击。   一只腕子上的红晕触目惊心,洛宁也顾不得疼。此时呼吸不畅,她越发气急,大着胆子在他攻势最为迅猛地时候狠狠咬上他的唇瓣。   鲜血在两人唇齿逸散,浓重的血腥气混着耳畔的铁/链哗啦声,洛宁睁眼的瞬间发现他眼底的幽沉愈发浓厚。 第64章 抓人的野猫   黑眸不复往日的清明柔和, 深沉的湖底仿佛在滋生滔天巨浪。洛宁倒是有些怕了,纤细的长/腿屈起又放下,带动着锁/链的哗啦啦的响个不停。   虽是拥吻, 如此亲昵的姿势,可两人均是睁着眼睛看向对方。   乌黑如缎的长发散在身下,现下她唯一能用来攻击他的, 只有一口玉齿,厮杀, 啃咬,带着她所有的怒气, 狠狠反击。   呼吸愈发急促, 低沉的气息传至耳畔, 洛宁忍不住脖颈一酥, 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平静的视线逐渐落在几步远处的小案上的一只含苞待放的荠荷。荠荷粉嫩, 枝干青绿, 渐渐隐没于月白冰裂纹柳叶瓶中。   “珍娘真的知道错了吗?”柔软的墨发划过脸颊,带来一丝痒意。洛宁回过身来已然对上他淡漠如霜的眸子。   肌肤白皙, 劲腰挺拔, 洛宁别开眼,不敢同他继续对视。   “珍娘怕什么?”他倏地捏过她的雪腮,强迫洛宁看着他,“珍娘嘴上说着知道错了,可此处却如此嘴硬。”   长指覆上那支含苞待放的荠荷,却没有任何变化。洛宁呼吸急促了几分,慌不跌的看向他, 似乎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情景。   “不,二表兄……嗯。”不过一瞬, 洛宁旋即换了一双泪眼,雪腮晕红,“许是……许是二表兄……不得要领……唔……”   被说到不得要领的人脸色暗沉了几分。该有的香艳旖旎随着他的起身随之烟消雾散。只有唇瓣的血痂还提醒着他方才的与她的较劲。   洛宁也顾不得羞赧,旋即坐起身从后抱住他的脊背,身前的雪软就那般毫无防备的贴了上去,使得正襟危坐的男人倏地一僵。   “呜呜,二表兄难道一点机会都不想给珍娘吗?”   “这几日我在这里想了很久,很久,终是想通了从前二表兄在杨府就是护着我的……那日珍娘昏了头,说出的话也没几分轻重,到叫二表兄伤了心。”   “如今,二表兄既然不嫌弃珍娘……”洛宁撑起身子,将下颌埋到了他的颈窝,如羊羔般轻轻蹭着他的脸颊,“二表兄不如再给珍娘一个机会,那让珍娘来……来服侍……二表兄。”   虽然如此说,可视线轮到那昂扬之处时,洛宁还是心中一惊。急忙暗暗后悔自己为何想了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招。   温热的气息在脖颈耳畔连绵不绝,杨晟真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已被人攥住,十指紧扣。   轻拢慢捻于荠荷之上,用心用力促成一双菡萏的绽放。   疾风裹斜着劲雨,稀稀疏疏地落在窗外。西巷的荷塘里,露珠般的雨点滴滴答答的荡漾在菏叶上,莹亮的水珠仿佛没有归处,在宽大的叶面上徘徊反复,不见归处。   支摘窗的扇叶也在狂风的攻略下咯吱咯吱晃动不停。不远处,砚池拿着一等火漆密封的信件急步而来,他走到抱厦前,方才收起油纸伞,就要敲门,却听见里面娇啼低喘声绵延不绝。   不知是什么在作怪,里面的女子的啼哭声越发娇弱。那声音转入耳畔,如同一把鸡毛掸子在心口不上不下的挠着。   砚池摸了摸头,不过一瞬旋即反应过来,也不由得脸面发红。再也待不下去,随即拿上油纸伞仓皇离去。   终是云消雨歇,洛宁再次睁开眼眸时,已是翌日申时。她下意识的坐起身摸向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劫后余生的松了一口气。   乌黑如缎的长发垂落的身后,身旁的男人早已不见。洛宁余光轻扫,随后定定地落在那已然绽放的浅粉菡萏上。视线下移至月白冰裂纹柳叶瓶,洛宁旋即垂下眼帘。   一方藕荷软被盖在身上,却依然掩饰不住黝黑的铁/链。泪花在眼眶中打转,洛宁咬着唇瓣控制着不让自己流下泪来。如今杨晟真那厮盯得紧,倘若被他瞧见了,指不定又怀疑她的心思。   任她如今多么委屈,多么辛酸痛苦,可这抹绞痛也只有自己知道。她不敢想象,若是知韫哥哥知道了昨天的事,还会不会像往常那般待她……可知韫哥哥的性命不才是当下最重要的吗?   现下她被困在这里一日,便一日寝食难安。   此时的寝屋内一片寂静,殊不知隔着几处雅间的正厅内早已剑拔弩张。   竹月圆领袍的轻松公子微抬下颌,神色凌然,琥珀色的眼眸里怒意点点。碍于修养,杨晟真只淡淡的喝着茶水,对他的质问不作一辞。   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扣在黄花梨桌案上,宋珏看着一触即发的二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见杨晟真依旧不说话,遂而起身拍了拍顾岚川的肩膀。   “岚川兄,此事并非如——”   “不必解释。既然陛下要派郭钦来监察此事,那我明日便返京。我不愿与郭家人同登一堂。”   听他仍是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宋珏扶额叹息,“岚川兄又是何必?虽然是新帝登基,可锦衣卫仍听命于陛下。将来,在京城岚川兄还是要与郭钦同朝为官。”   “那又如何?顾家与郭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不复来往。更何况,顾家有难,他便能随意欺辱我的妹妹?”他目视着杨晟真,窄袖下双拳紧握。   “他明日就到了。”杨晟真掀起眼帘,对上顾岚川的视线。   “湖广情势错杂,积难日久,且圣人才刚登基。派一位手段狠厉的角色来整顿湖广,纠察百官,并无不妥。倒时我们负责安置流民,解决匪乱,他在后方替我们解决那些贪官污吏,也不失良策。”   “对啊,岚川兄,纵然你再恨他,不如先将湖广的事解决了。之后再怎么样,那便是顾全大局。只要这事办好了,谁还管郭钦能不能好好的活着回来?”宋珏将他扶到了官帽椅上,又浅浅沏了盏茶给他。   至德年间,顾家获罪,顾岚川却因替圣人在湖广办事而幸免于难。湖广地势官吏如何,他自然一清二楚,与他们那些地痞油子斡旋多年,如今终于要结束了,这叫他如何不动容。   只是郭钦,郭家,确是他无法容忍的,二十多年前因着郭家害得姑姑惨死,如今郭钦那厮又想害他的妹妹。家不齐,何以平天下?   倘若他平定了叛乱,转身回头,他的妹妹,他的祖父祖母,皆数不在人世,那他做这一切又有何意义?顾岚川承认自己卑鄙,至德年间迟迟不肯解决湖广之事,自然也有暗中保护祖父之意。   只是当初的纵容使得如今流民匪灾更为猖狂。   良久,他无力的松下肩膀,垂下眼帘叹息,“两年来一事无成,想来祖父和阿盈该对我失望的。”   杨晟真与宋珏对视一眼,交换过眼神之后,皆没有说话。   “公子,公子,厢房里的那位姑娘——”有婢女匆匆赶来,还未踏进门槛,看着厅内三位主子惊地一滞。   “姑娘?”宋珏别有兴趣的挑眉,“子明你这是又金屋藏娇啊?”   不料冷眸一扫,宋珏旋即闭了嘴,下意识想起同样也来了湖广的那位,顿时竟然觉得心下痒痒的。   “子明,若是你厌弃了她,不如送我啊,我倒是觉得会这抓人的野猫怪有意思。”   杨晟真没有理他,道了声失陪后旋即离去。   “什么野猫?”顾岚川蹙眉不解。   “没什么,不过是兄弟之间的乐子罢了。”宋珏敷衍道。   只是顾岚川看着杨晟真离去的背影,仍是不解。杨晟真何时也学会找乐子了?   推门而入,却见榻上的那道倩影娇软无力的躺在上面,漆黑的鸦睫上仍悬着若有若无的水珠。   见他靠近,浅憩的女子悠然睁开双眸,水光涣散。   “二表兄~”娇软甜糯,仍与昨晚无甚异常。   他的心渐渐安下,遂于榻沿坐下。只是从门前到榻上的这一段距离,那深沉紧密的视线一刻也从从她身上落下,唯有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二表兄,珍娘方才做了好可怕的噩梦。”   他未应声,只是迷起眼眸默默打量她。   噩梦?怕不是噩梦中有他吧。   见他不吭声,一个人说话忽然有些没意思,洛宁旋即瘪起了唇瓣,“我梦见过去在湖州时,那些族老欺辱我,竟然还想将我卖到青楼里,他们辱骂我是野种,不配为韩氏的女儿……呜呜呜,二表兄。”   “珍娘醒来,却不见二表兄在身旁,珍娘害怕……”   洛宁倚在他的怀中,逐渐将自己缩成一团。今夜必须得走了,她可不想日日被杨晟真用昨夜的那种酷刑伺候。何况她还怀着知韫哥哥的孩子……   “用饭了吗?”他淡淡开口,近乎抚慰。   洛宁只得摇了摇头,方才她装作从梦中惊醒,胡乱尖叫的模样才将门外的丫头吓得不轻。   “先用饭。”他抚上洛宁披散的长发,深沉的眸子对上她湿漉漉的眼眸,“不然晚上如何有力气。”   “……”他这话一说,洛宁顿时僵住,她不自然的动了动膝弯,扯过被子盖住白皙的肌肤,颔首应他。   昨夜被他扯下小/衣时,碍于那链子,便不曾穿上。故而杨晟真以为方才那神情是羞赧,也未追究。   草草用过饭,洛宁本以为他晚些时候会过来,却不料一直到子时,他仍未归来。洛宁等会困顿,便先一步睡下了。   耳畔传来鸟鸣声时,洛宁知道,又过了一夜。她不由得慌乱起来,杨晟真昨夜莫非又起疑了?不过待视线凝在案几上的冰裂纹柳叶瓶时,又松了一口气。   几番忙碌,待将宋珏和顾岚川彻底送走时,杨晟真踩着夜色,终是过来了。   洛宁抱膝于榻上,百无聊赖。乍然见他,不由得撅起唇瓣,仍向往常似的同他娇嗔,“二表兄一连几日不见珍娘,莫非将珍娘忘了?”   泪眼涟涟,娇声细细。似乎那埋怨他不知早归的妻子。只是眼边的那玄铁链子倒是提醒了他,这女人并非他温婉娇嗔的妻,而是数次欺骗他的瞎眼野猫。   “二表兄是不是在外头有了人?呜呜,彻底厌弃了珍娘?”洛宁眼眶微红,看着他委屈至极。   厌弃?只不过是他不想让另外两个男子也听见夜间那娇莺的低喘欢啼罢了。纵然委屈了自己,也无可厚非。   “有了人又如何?”他坐于窗榻下,捻起一串手持远远看着他,“若我有了人,珍娘还能弃我而去不成?”   “自然不会。只是二表兄若是有了其他妹妹……唔……二表兄定要经常来看看珍娘。”   心下莫名堵着一口气,他有了旁人?谁有了旁人自该另提,竟在这关口还不知死活的侮辱他?   侮辱他,原本该是他妻的女子,最后却怀了旁人的孩子!   气氛陡然凌冽起来,洛宁见他脸色铁青,一时间慌乱无措。   “二表兄~,珍娘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只是珍娘真的害怕,害怕二表兄会弃了珍娘……呜呜呜,若是没有二表兄,珍娘自诩笨拙,又空有这一身皮相,要是没有二表兄护着,怕是活不下去……”   她都这般自轻自贱了,将他捧到了高位,也该满意了吧。   果然,闻言男人的脸色到底缓和了几分。他拿起那窜红珊瑚手持,慢慢靠近。   随着细风探入,灯火一跳一闪,将他的轮廓照得忽明忽暗。洛宁心中猛地一惊,遂而温婉柔和地垂下眼帘。   疾风裹着骤雨似乎比往日更为迅猛。洛宁微微侧眸,看着自己的脚趾蜷起又放下,将那铁/链带的一摇一晃。   咬紧的唇瓣被撞开,声音无比旖旎动听。   到最后,洛宁发现自己被人凌空抱起,只是临起时铁/链挣得女子痛呼一声。其实也并为多疼,只是洛宁叫得夸张,且他又想行至墙边,链子的长度是远远不够的。   “疼!”洛宁在他怀中挣扎着,疼得泪流满面,“二……唔……二表兄,不行了……救命……珍娘的腿要断了……呜呜呜。”   动作未停,待锁孔打开,地上传来链子骤然落地的声音后,洛宁的后脊早已紧贴到了冰冷的墙壁上。   最后不知何时,随着长袖一挥,笔墨纸砚乒乒乓乓地砸到地上。那放置荠荷的桌案也偏离的越来越远。洛宁寻着晃晃荡荡的目光,余光瞥见头顶不远处的冰裂纹柳叶瓶。   待到深处,见他沉溺不绝,洛宁旋即睁开眼眸,伸手拽来半臂长的柳叶瓶,哐当一声砸到了前方的男子身上。 第65章 她逃了   不过一瞬, 上方的动作停了,殷红的血液顺着如墨般的长发蜿蜒流下。   洛宁顿时屏住呼吸,瞳孔骤缩一瞬, 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没了动静,直直压着她昏死了过去。   血染的满脸都是,她惶恐不安地推开杨晟真。待坐起身, 看着周遭凌乱的碎瓷残片和湖笔宣纸,以及不着一物的二人……方知这一切是多么的荒唐。   洛宁抬手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珠, 刚下桌案站起身,一股热意顺流而下。待垂眸一看, 洛宁又羞又恼。慌忙扯了地上掉落的黑袍胡乱擦了几下。   下地时碎瓷扎得脚底疼痛, 洛宁也顾及不上。慌不迭地找了自己尚且完整的衣衫穿上。不过多多一盏茶的时间, 已收拾妥当。   记得上回行事时, 杨晟真最后将她抱到了里间的净室, 并未让丫鬟服侍。此时她也不好确定门外有无守夜的丫鬟。   收回神来, 洛宁回眸看向桌案。他双眸紧闭,头上的伤口浸出的血液蜿蜒到脸上, 将那白皙的面庞衬托的更为妖冶。越往下, 越是不忍直视。   看到这场面,洛宁顿了顿,不由得蹙起黛眉。明日一早墨七和砚池定会发现此处的异变。若推门而入必会发现他们的主子正大剌喇的躺在这里……   她不敢想象,他那样清高孤傲的人,若是被下属窥了最为狼狈的模样,该是何风景。   最后,洛宁还是咬着牙将人拖到了榻上, 最后胡乱给他裹了件中衣,盖上寝被便仓皇离去。   出了厢房并未见到守夜的丫鬟, 甚至连砚池和墨七也不见踪迹。   夏夜清凉爽快,洛宁忍不住裹了裹披上的衣衫。听着耳畔的此起彼伏的蛙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回望一眼那灯火通明的房间。   与知韫哥哥来湖广安家,也不过是是在罗安镇一处。云梦这么大,且又是月黑风高的夜里,她也去不了哪里。只是洛宁知道,今夜若是不走得远远的,万一那人突然醒来了,不消一刻便会被他捉回。   一直往东行了大半夜,终是清晨体力不支,洛宁草草在临近的客栈安置下来。   浅浅抿了一口茶,腹部竟然传来一阵阵坠痛感。洛宁俯在案上,咬着撑着身子扶墙至门边,“小二!小二!!!快去唤医者,啊!”   大清早猛地来了这么一位容颜昳丽的姑娘,店小二也是心中一惊。见她唤自己过去,旋即放下水壶过去询问。   吩咐完后,洛宁的额角已然渗出了一层冷汗。可腹部的坠痛依旧,心中难免害怕起来。行了一路,她只知要躲避杨晟真,却忘了自己还怀有身孕。   苦水仍在心中肆意泛散,洛宁伏在桌案上,神色痛苦。她就不该,不该与杨晟真行那事,倒不如一头撞死。又何至于被他侮辱禁锢,到头来落得这个下场。   捱了一炷香后,洛宁已然脸色煞白,余光瞥向裙角,竟然有些许血渍。   恰在此时,听见门外店小二和旁人说话的声音,瞧着就要进来。洛宁知那是医者,也怕失了礼法,拖着坠痛的身子挪到了床榻之上。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张大夫已经到了。”敲门声一阵一阵。洛宁应了声,店小二和那大夫才进来。   “大夫。”眼眶里的泪意终是止不住,泪花顺着下颌滑落。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如何了?”   正在摸脉的男子手下一顿,诧异地看向她。   这目光正中洛宁下怀,莹润的泪花无处安放,洛宁捂着唇瓣,低声哭泣。   随即压抑的声音越发委屈,最后洛宁目光涣散,竟然哭得泪流满面。   这时把完脉的男子终于收回手去,清了清嗓音,不解的看向床上痛哭流涕的女子。   “姑娘在哭什么?哪里来的孩子?”他尚在疑惑中,余光扫到了那藕荷色裙摆的嫣红后,随即有了答案。   只是小二仍在身边,他一时也不好开口。   “可否劳驾小哥打些热水过来?”听见大夫吩咐,那小二旋即应声忙活。   待房间只剩了这二人,冷不防的身音霎时在耳畔想起,将洛宁的哭声止住。   “……姑娘……许是来了葵水,并未有身孕。”   “葵水?”洛宁擦了眼泪的清泪,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随即眼底结出一层愁绪,“不可能,是不是我的孩子保不住了,你才这样说。”   “我分明已有了三月的身孕……孩子……唔……孩子定然是我舟车劳顿太久,才没了……呜呜。”   “姑娘可曾喝过一种苦菊味儿,同时伴有辛辣的药材?”那大夫从药箱中拿出针灸,随即在洛宁的人中处下了针。   “我……”她回忆着,以往知韫哥哥说她身子弱,会给她煎些强身健体的汤药,“我好像喝过。”   “喝了多久?”   迎上他质问的视线,洛宁心下愈发没底,遂而别过眼眸,“记不……不,好像是喝了有半月。”   “这就是了,这种方子我只在巴蜀那边的古籍上发现过。”他说着,又在让洛宁做起身,隔着衣衫在她的肩部扎了几针,“传言巴蜀时期,宫中妃子为了争宠,倒是常用这种方子制造妇人有孕的迹象。此方可推迟妇人葵水,同时也会伴有呕吐,困乏的症状。包括脉象,近乎也与喜脉一致。”   待将针拔出后,从穴位里流出的皆是深黑的血流,他收了针,便到一旁的桌案上写着药方。   “这种方子被禁已久,若非家中世代行医,我也看不出。”他自顾自说着,殊不知洛宁的心已然凉透了半截。这些时日以来,她还为自己有了身子欣喜非常,可乍然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这叫她如何相信?   知韫哥哥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   “我想着,离家许久,也该回去祭拜爹娘了。知韫哥哥,我们一起回去吧。”   “好,且等几日。近来湖广巡抚约莫要到云梦了,我得先将西境那边进来的药材收购了再说。”   ……   那日的帐中的旖旎犹在眼前,洛宁记得,知韫哥哥说过等他忙完事情就带她回湖州祭奠爹娘。可在这不久,她就被诊出了两月的身份。碍于身孕,他担心自己舟车劳顿,   眼底的光亮旋即暗淡些许,一种委屈涌上心头。怪不得,怪不得前两月他还与自己夜夜同房。那时她还嗔怒他,险些让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走了。最后诊出有孕他确实没碰过自己……   她好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们本就是夫妻,何至于用这种手段欺辱她!   药方写完了,见榻上的女子已然哭成了泪人,恰在此时店小二提了热水。张延贞将针放在热水中烫过后,便收了起来。   哭声一顿一顿的,他也忍不住劝道几句,“姑娘,这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许是之前用药过量,这症状怕是会持续四五月,如今倒是三月就止了,姑娘应该多照顾些身子,若是日后伤了根本,才是大忌。”   大夫的话就像针一般,狠狠地戳到了洛宁心上。她收了泪花,红着眼眶同他道谢。最后从那串手持上扯下一方珊瑚珠,给了张延贞。   “你没有钱?”本以为诊出这种禁疾就足够惊世骇俗,没曾想这女子还未带盘缠。他上下打量了一道,清秀的眉头骤起,复而从怀中摸出些碎银放到榻沿。   “想来姑娘身世非凡,这种珠子还是收好,当心泻了行踪。”他神色肃穆,倒叫洛宁有些不敢看他。   “……多……多谢。”   墨七一早收到消息,去寻主子时,却久不见人。到了辰时,无论他如何呼唤,仍不见公子应声。   意识到不对时,进门才发现公子已不省人事的躺在榻上。而那被关起来的女子,早已不见了踪迹。   待杨晟真醒来,已然过去了三日。他一身月白中衣,躺在榻上,青丝尽散,额上还缠着层层纱布。   只是睁开眼时,除了稍微刺眼的光晕,还有一位不合时宜的人站在一旁。   憋笑声几乎要冲破桎梏,冷眸一扫,宋珏旋即换了幅脸色。愤怒,同情,诧异,震惊。   最后宋珏还是忍不住调笑,“子明,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也会损在床榻之上,哈哈哈。要是顾岚川那愣头青看见,估计能震惊八百年。”   “只是,前几天我问大夫了,这会儿可得好生修养,免得以后不能人道——”   “出去。”冷冰冰的两个字有力的砸过来,随即宋珏听到一阵阵的咳嗽声。   他面色苍白,眼尾泛红,微微侧眸冷眼睨向宋珏。   好在宋珏也知道分寸,旋即正色道,“你打算如何?”   “若是抓到她还要向之前那样将人拴起来吗?这样她不砸你砸谁?”   “是她有负于我。”杨晟真接过砚池递来的汤药,旋即一口灌下。   “你真的非她不可吗?我之前与你说的不过是玩笑而已。”宋珏看着他如今的惨样到底是叹了一口气,“这野猫挠人太疼,她前前后后做出这种事来,任凭天下那个有脸面的男人还能真正要她?”   “非她不可?”榻上的男子冷笑出声,旋即神色漠然,“她本该是我的妻。若非让李知韫蛊惑,又何至于此。她既先招惹了我,便不可能如此轻易的抽身离去,除非我死。”   “杨子明,你真是被她砸傻了,我若是你,我是不可能再要她的。”   “你最好如此。若是你再敢觊觎她,别怪我不念手足情分。”   舌尖直抵上颚,宋珏转过身去。他在心中默念,这人一定是被砸傻了! 第66章 见到   洛宁仍旧不敢久留, 待身上利落了些,她慌忙隐去行踪,到成衣铺换了两身男装来。   想起张延贞那日同她说的, 洛宁蹙起眉头,纠结了一阵还是将那串珊瑚手持卖了。   她戴着黑色头巾,又用黄粉遮去了容颜, 就这般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心中难免涌起一阵失落与踌躇。   她好想问问知韫哥哥那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是张大夫医术不精误诊了, 怕她因小产难过所以才那样说?   可想来想去,张大夫却没有任何骗她的必要。   知韫哥哥还在杨晟真手上……无力感从四方袭来, 绞得洛宁喘不过来气来。她在湖广举目无亲, 现下却不知如何是好了?非但如此, 还得处处提防杨晟真会不会将她捉回去。   “小心!”一匹脱了缰的黑白杂色大马当面冲来, 那背上高坐的男子神情狰狞地握着缰绳, 看到洛宁时瞳孔骤然一缩, 握紧缰绳猛地一扯,随着一声嘶鸣, 马的身子像旁处倾去。   洛宁回过神时仍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急速又猛跳的心跳声。   见她神情呆滞, 握住她手肘的男子旋即伸出另只手在她面前上下晃悠,“兄台?”   “兄台?兄台如何了?”顾岚川见她仍未缓过神来,而后收回手去,敛眉蹙起遂而看向她。   “啊?”洛宁乍然反应过来,这才看清面前一身月白色圆领袍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恍惚间,心底的不安又迅速回笼,那抹月白的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漆黑的铁/链、冰冷的视线、糜乱的画面迅速袭来。眼睛一翻, 洛宁旋即运了过去。   顾岚川以为她是方才受惊过度晕了过去。不过方才抬眼见这兄台的瞬间,竟有莫名的亲近之感。尤其是那双眼睛, 仿佛在哪里见过,可死活记不起来。   他想也为想便从后扶住了洛宁,将人带了回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三三两两的摊位摆的水泄不通。商贩的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望着那月白和深棕一大一小的身影渐行渐远,阁楼前的男子眯了眯眼眸,抬手捻起盘中的花生粒,漆黑的眸中闪过几分兴趣。   下人服侍洛宁洗漱时,竟将她脸上敷的黄粉也擦去了。披散的漆黑映衬着白皙若脂的肌肤,细长的黛眉,微粉的唇瓣。丫鬟也不由得惊了瞬。   “公子,这位……公子……已经安顿好了。”紫陌瞥了一眼看洛宁的脸庞,见自家公子和大夫进来了,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开口。   “无事,你先退下吧。”顾岚川将张延贞招呼入座,来时的路上已然同他说过先前有位兄台被车马冲撞,吓得晕死过去的事。   张延贞一如既往地把脉,待看清洛宁的睡颜,也忍不住为之诧异,这不是前几日客栈那姑娘吗?怎么今日又躺在了县令大人的府上?   “这位兄台可有事?”见他走近看过了,张延贞淡然地摇了摇头,“只是受惊过度,无甚大碍。”   说着,余光又忍不住瞥向顾岚川,这云梦县令是前年调来的,在任两年断案平冤,励精图治,也算颇有作为。可又怎会对女子用那种药呢?   张延贞想不明白,临行前晦暗不明的看了顾岚川几眼。   “大人,大人,锦衣卫指挥使郭大人来了。”小厮过来禀报,殊不知听到郭大人这几字,方才还一片清风月明的郎君早已沉了脸色。   “好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我没先寻他,他倒是自己找上门了。”顾岚川冷声说道,最后沉着脸色出了门。   洛宁醒来时,已是下午。外面刮起了凉风,将支摘窗吹得哐啷作响。虽然如此,倒是送来了一阵阵舒朗清甜的荷香。   闭上眼眸,仔细去汲取着来之不易的荷香,洛宁缓缓舒了一口气。可转瞬间,脑海里的那片月白色的高大身影如同一块巨石,将心中的静湖绞得波澜四起。   他又将自己抓了回去?洛宁下意识地睁大眼睛看向床尾,几乎要将身下的湖绿色锦被盯出一个窟窿来,也没找到那条漆黑沉重的铁/链。   目光又落在房间四周,眼前是天青色帐慢,架子床旁放着一人高的灯架,再往前是一方桌案,屏风。找了许久,也没有那插着荠荷的冰裂纹柳叶瓶,洛宁还是松了一口气。   “公……姑娘,你醒了?”紫陌将漆盘上的饭菜放到案上,听到里处的动静,才知那公子醒来。不过依照晨起的洗漱来看,这般妍丽,分明是个姑娘。紫陌清亮的眼眸迅速结下一层阴翳。   “这是哪?我为何会在此?”洛宁努力回忆着晕倒前的记忆,却始终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她的记忆就只剩那急速驰骋的黑白花马和骇人的月白色衣衫。   “哦,你别着急,是我们公子将你带来的,你受到惊吓昏了过去……”不过怕她多想,紫陌看着她陡然有些紧张起来,“你……你你别多想,我们公子还……还不知你是姑娘……还以为你是郎君。”   “公子他素来心善,以前也有将受伤的小猫小狗带回来救治……你,你莫要觉得公子他将你带回来了,你就……就能接近公子……”紫陌语气太快,话说得又太多,小脸憋得通红。   “我们公子将来是要回京的,他不会要你,你趁早……趁早死了这条心。呼~”说完,紫陌重重的喘着气,眼神警惕地看着她。   洛宁刚醒,头脑一时不甚清明,她也未听清紫陌絮絮叨叨说个什么,只大致听出她不喜自己,以及京城。   瞳孔骤然猛缩,湖广还有几个公子同京城有联系?   他该不会是又换了地方将自己关起来吧。   头脑迸出一星火花,洛宁瞅见放在床沿的褐色外衫。旋即穿好衣衫下床。   见她就这样要出去,紫陌顿时有些诧异了,她该不会是真的听进去了,现在就走?   “你走的话记得走远点。”   洛宁没有说话,直接推门出去了。   刚走到门口,她后知后觉地顿住步子?杨晟真就这般轻易放她离开,丝毫没有计较上回他被砸伤得事……   心中的后怕突然涌上来,洛宁这回才将视线放在紫陌身上。   “你……你为何要这样看着我,怎么不走了,你赶快走吧,不然等公子回来撵你走吗?一看就是为了接近公子才装晕倒,我告诉你这没脸没皮的,这招数早就过时了……”   “这是哪里?你们公子可是姓杨?”洛宁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紫陌,这丫头的脸颊还是红通通的,眼眸圆润甚是机灵可爱。只是没想到她那樱桃檀口中却能说出那样冷漠刻薄的话来。   “连我们公子的姓氏都没打听清楚就敢来碰瓷?”紫陌眼底闪过一丝哂笑,“我告诉你,识相些的赶紧走,我们公子可是京城顾首辅唯一的孙子,不是你这种女子能肖想的,公子他尚公主都是可以,听见没,还不走!”   顾首辅的孙子?洛宁腿一软,径直跌到了地上去,紧绷的身子顿时松懈下来。只要不是杨晟真就好,她在心中默念。就算是死,她也不要回去。被他关起来,活得连牲畜都不如。   “你!”紫陌看见她软了身子直接跌坐到地上,气得脸都青了,“你到底走不走啊,别整这一套,不然还要我请你吗?”   说着就要俯身扯着洛宁的胳膊想将她拽出去。   “你凭何管我是去是留?”这丫头仍然不休不止,洛宁也沉了脸色。坐在地上,抬起一双水润的眸子坦然地看向紫陌,她虽然不喜与人争执发生口角,可并不代表她就能任人欺辱。   “往常……往常公子说过,凡是碰瓷的女人,一律赶出去……”紫陌望着她眼神躲闪,明显有些底气不足。这其实并不是顾岚川说的,而是她的祖母管嬷嬷说的……会着顾岚川的意思说的。   往常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女子……他们公子在云梦任职,时不时会遇见些奇奇怪怪的女人凑上来。   其实也不怪顾岚川,湖广官场情势复杂,一进云梦,更是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那日若不是看见洛宁的一双眼睛神似故人,顾岚川说什么也不会将人回府的。   且本该是男子的人一下子又成了一个女子,紫陌的反应也并不意外。   “放开,我自己会走。”到底是照顾了自己一夜,漆黑的眸子转了转,洛宁在心下叹了口气。便不想为难旁人,走到榻边将及腰的长发用头巾包起来后,再不看紫陌一眼,便推门离开。   “你……等等!你走这么快做甚,你知道大门在哪吗?”见她突然变得好说话了,紫陌想起方才的那些刻薄话到底有些别扭,且她又是公子带来的,要真叫公子知道自己把人赶走,肯定会动怒的。   洛宁听见声音,顿住脚步等着紫陌,也知道到了她太急切。这宅院对她来说到底是个陌生的地方。   “走吧,跟着我,别乱瞅乱看的,一幅小家子气。”紫陌是顾岚川从京城带来的。顾老夫人念及孙儿一个人出行在外,外面的到底不如家里的周到细心,故而将身边的几个丫头婆子派来照顾他。   洛宁只是大致瞥了眼,过两道花瓶门,经过抄手游廊,荷香却由远及近。行至游廊转角,两侧的白墙旋即消失,视线登时开阔起来,满池的粉嫩荷花随着清风摇曳生姿。   洛宁忍不住顿住脚步,她远远看着那些错落有致的荷花。不由得想起,告知她有孕后,知韫哥哥不知从哪给她找来了一口大缸,种得都是她喜欢的荷花,还有那琴。   他取了名字,“凝昀”。   他说,若是孩子出生,就叫昀凝,和琴正好相反,都是取字他们名字种的谐音。   “不成的。”洛宁轻笑着抚上琴弦,“夫君糊涂了吗?孩子怎么能取这名字,不是犯了父母的忌讳吗?”   他只是垂眸笑着并不言语。   往事如同钩子,将她的心绪尽数勾走。若不是紫陌不耐烦的催促,洛宁仍在想着那件事。   “看够了吗?就连个荷花都这么稀罕?”紫陌一阵嘲讽,当然洛宁也并未放在心上。   “这宅院还是上任知县的,不过才三进,池子也就这么点。我们京城的宅院,可足足有两跨院,每跨院四进,后面还有一座大花——”   紫陌正回忆着京城顾氏的宅院,回头一看,方才还好生生跟在她身后的人不见了。   那姑娘去哪了?心中焦急又后怕,紫陌抬眸向前面的廊道望去,登时看愣了眼。那头戴玉冠的公子步履匆匆,月白的道袍下缘沿着他的动作随风摇曳。感受到她的视线,杨晟真锐眸一扫,紫陌迅速回神。   抄手游廊的红木栏杆下,洛宁心惊肉跳地蜷缩着,方才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气质凛然决绝的男人。   他怎么,死活都不肯放过她! 第67章 逼迫他   眼看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蹲在栏杆下,洛宁的心愈发惴惴不安。   云朵的倒影在碧青的水面迅速浮过,一节衣角垂落, 逐渐没入水中。洛宁想着未想,伸出脚当下无声无息地探入水中。   紫陌四处逡巡却仍不见洛宁,待杨晟真走在身边, 她不得不停了动作含身行礼。   余光略略扫过身旁的行礼的丫鬟,杨晟真并未过分留意, 只给那愣怔的丫鬟留下一个冷峻疏离的背影。   待人走后,宁静的水面登时噗通响起来。乍然见褐色身影钻出水面, 紫陌旋即尖呼起来。   “别, 别叫, 咳咳, 是我。”由于呛了水, 洛宁扶着柱子佝偻身躯不停咳嗽。   虽是盛夏, 到底是沾一身水气,冰冷的水流顺着衣角发梢蜿蜒不绝。凉风吹过, 洛宁当即打了一个喷嚏, 她缩了缩身子,湿漉漉的眼睛虚弱的看着紫陌,“麻……麻烦姐姐,速速送……送我出府……咳咳……”   瞧着身前的女子瑟缩着身子,褐色的布衫湿透透地黏在身上,上面还沾了些许细小的浮萍。紫陌顿了片刻,没好气道, “你怎么掉池子里去了,蠢笨死了。都说了叫你不要乱瞅乱看的……”   见她态度良好, 原本打算带她过去换身自己的旧衣全当施舍,不曾想她犟着要走。既是如此,那出了府这女人就再不和他们有丁点关系。   “啊嚏!”没走两步,洛宁顿时感觉不舒爽,捂着唇瓣打了个喷嚏。   “算了,你先跟我过去换件衣服。万一湿漉漉的在街上病死了,岂不是我们的过错……”紫陌嘀嘀咕咕了半天,拉着洛宁的手腕往回走。   想起方才那男人简直就是心惊胆战,洛宁哪敢往回走,恨不得自己能多张几条腿跑得快些。   “真的不用了,姐姐,我没事的,你让我走吧。”洛宁都快急哭了,可紫陌也是个犟的,越看洛宁越觉得不识好歹,便下定了决心非要将她拉回去换件衣服。   “放手,真的不用了,快放手啊!”想起近来种种,洛宁逐渐崩溃,眼泪如同源源不断的涓流。   “紫陌,你在做什么?”清冷的斥责声从身后传来,紫陌迅速回头,却见自家公子正在不远处看着她。   顾岚川身边四五步,一位端着漆盘鬓发发白的婆子旋即瞅见了对面垂眸啜泣的洛宁,她细细打量了洛宁几瞬,最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紫陌无措地看了眼哭得楚楚可怜的洛宁,一瞬间明了,“好哇,怪不得你同我在这拉拉扯扯,原来早就见到公子在我身后,同我在这欲拒还迎好勾引公子,你个贱人!”   说罢便要抬手去打洛宁,顾岚川见紫陌愈发无法无天,当即让手下将紫陌拉下去。   “你是长进了?如今倒是敢轻易替我做主,还欺辱我的客人?”顾岚川面容冷峻,冷眸觑向紫陌,“罚俸三月,且先给我反省反省。”   “公子,我——”   管嬷嬷见状,急忙给孙女使了个眼神,示意她莫要顶撞顾岚川。   “兄台……哦不,姑娘,在下治下不严,让姑娘见笑了。”顾岚川走近几步,看着衣衫湿透的洛宁,眉头蹙起,故而转身看向管嬷嬷,“嬷嬷,还请先带姑娘去换件衣裳。”   “不必了,多谢公子。”黑睫上悬着一层水珠,白皙的面庞因为落水泛着一层冷青,洛宁抬眸对上他关怀的视线,“多谢公子的恩情,只是我方下有急事,真的不得拖沓。”   那双眼睛灵动清澈,蹙眉时的神情,当真是像极了那个人。顾岚川湖州微滞,竟然觉得心中有些激动。这么好年了,好容易遇见一个长相相似的,他宁愿赌一把。   “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多留了,姑娘请吧。”他笑容和煕,令人如沐春风。洛宁转过身时叹了一口气,若不是杨晟真,她当真会应了顾公子,可惜现在不得不穿着湿漉漉的衣衫。她的小日子刚走不久,如今腹下已然有了坠痛感。   然,还为走出十步远,大掌沿着肩上一劈,浑身湿透的洛宁顿时失去了意识。   顾岚川也不嫌弃她身上湿漉漉的甚至还带有些浮萍草叶,直接将人抱到了怀里。   “嬷嬷觉得,她像不像?”顾岚川无声长叹,打量着怀中人的容颜,“姑母在我六岁时,不幸遇难。当初我只记得祖父说过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悬崖下郭彦死了,尸体是找到了,而姑母的尸身却未找到……”   “祖父祖母念了十几年,他们总是觉得姑母没死,或许是在其他地方生活着,怕是被当年的事吓到,躲在外头不敢回来。”   “确实是像,眼睛和二姑娘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管嬷嬷眯起眼眸,回忆着方才对洛宁的打量,“找到了这姑娘,或许就能找到二姑娘了。”   绕过三处荷塘,再转过一处抄手游廊,一条鹅卵石子铺成的小径正对之处就是顾宅的厅堂。   杨晟真垂眸凝视着厅外的荷塘,回忆着方才他路过那抄手游廊时,似乎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噗通落水声,且那丫鬟的神色也甚是怪意。   这些天他几乎将整个云梦县都翻了一便,全然不见那女人的下落。只在一家客栈发现了那红珊瑚手持上的一颗珠子,难不成人还能蒸发了不成。   心中越来越烦躁,他执起茶盏,将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让子明久等了。”余光瞥见一身湖绿直缀的顾岚川沿着石子小径缓缓而来,杨晟真同他颔首示意。   “我今早派人去过别鹤山,那处的寨子暂且没有异动。倒是今早襄王传人递来了书信,说待几日巡抚到后,邀整个江陵府的官员一同赴宴。”顾岚川坐在杨晟真对面,顺便差人那来了那封信件。   “对了,子明,何时打算公布行程?”   “且再等几日。”他轻抚额头,这几日为了那件事几乎闹得他心力交瘁。况且上次被瓷瓶砸的伤处还为痊愈,他如今还戴不得幞头。   “不过除了这件事外,还有一事。”顾岚川说话时,神情柔和了几分,漆黑的眸中仿佛似火星跳跃,“你可记得我曾与你提出的,我的姑母,顾盈?”   “昨日偶然见到了同她相貌有七分相似的女子,我猜想她或许是姑母的女儿。”   袖中的手倏地紧了几分,杨晟真神垂下眼睑暗自思量,“这是好事。”他顿了顿,想起自己找了数日都不见的女子,倏地抬眸看向他,“她如今在何处?”   “就在我府上,不过方才落水了,如今在休憩。”   对上了,偏偏在他进来时听到了一声落水中。杨晟真暗自冷笑,珍娘啊珍娘,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狡猾。   “只是我在想,若她真是姑母的女儿,那应该会知道姑母的过往。姑母十几年都不曾回家,且如今是否在人世都不知,若冒然将她带回去,恐会令祖父祖母担忧。”   “何况当年又出了郭家的事,若是郭钦也知道她活着,那免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顾岚川目视前方,叹了口气。当年姑母顾盈嫁到郭家,因为得知郭彦养了外室,便负气出走。   后来便出事了,郭彦过去追姑母,结果俩人中途遇见山匪,郭彦坠崖身亡,姑母不知所踪。   这也是顾郭两家结仇的根源所在,顾家气郭彦养了外室间接害得顾盈失踪。郭家怨顾盈肚量狭小,因为胡搅蛮缠害得郭家嫡系第二代最后的男子惨死。   顾岚川想起自己前不久刚同郭钦较量过。郭钦那厮,趁着他不在就肆意欺辱他的妹妹,若是得知了姑母未死后后还与人成亲生了女儿,定然不会放过她。   看着漫天的红霞染红天际,余晖将院内的荷塘镀上一层金光。顾岚川落下了最后一子,他不时看向门外,最后目光落在了对面默然不语神情自若的男子身上。   “子明,你我已从晌午下到现在,也该休憩会儿了吧。”他语气有些急躁,不过杨晟真仍是一如既往的轻淡,“不急,待你赢了我再说。”   “此处不该洛落子。”   “公子,那姑娘醒了,闹着要离开。”侍女披着余晖,步履匆忙地跑来同顾岚川禀报。   “子明,真的不能再继续了,我还有要事在身。”顾岚川将手中的白子放到青瓷棋笥中,皱眉看向杨晟真。   “无妨,我同你一起去。”他也随手收了棋子,似若无意地同顾岚川讲话。   原本以为他执意继续,不曾想如此好说话。顾岚川倒有些过意不去,那改日我再同你对弈。”   洛宁是被噩梦吓醒的。侍女正在替她擦着额角的虚汗。刹那间见人突然睁大双眼神情慌乱的坐起神来急切喘息,菊芷忙的退了几步远,待缓过神来,手中的帕子不知何时已掉落在了地上。   “姑……姑娘醒……醒了。”   洛宁大致扫了一眼,记起来这是早上紫陌说的顾府,便骤然想到那个男人也在顾府。一时间她更加慌乱,当即掀了被褥要起身下床。   “使不得,使不得,姑娘落水……染了……染了风寒,才晕倒的。”菊芷想起临走时管嬷嬷吩咐的话,叫她无论如何都要先稳住这个姑娘,一切都等公子来了再做吩咐。   “姑娘别这样,求求姑娘了,若是没有将姑娘照顾好,奴婢,奴婢会受罚的。”菊芷欲哭无泪地哀求着洛宁。   可事出反常必定有妖,洛宁的脸色已然沉了下来。她压根就没见过那位顾公子,凭何要待她这般亲近。何况今早还在顾府的游廊边见到了杨晟真,说明顾公子与他是认识的。   洛宁越想越觉得可怕,她闭上了眼睛,隔绝床边菊芷的苦劝。   “我饿了,可否请姐姐替我寻些吃食?”见洛宁不闹着要走,菊芷终于送了一口气,急忙应是。   她身上只着了一身素白里衣,乌黑如墨的长发垂落身侧。洛宁的视线在落在房间四处,都不见她那身褐色布衫,心中的恐惧顿时有涌了起来。   “姐姐,我的衣衫呢?”听着她声线里明显带着些焦急,舒朗清澈的身音旋即响起。   “姑娘莫急,湿衣已让下人拿去洗了,一时半刻干不了,我已让人去成衣铺去买了。”顾岚川站在外间,隔着屏风同洛宁说道。家中没有女子,且又不能让她穿下人的衣衫,自然该去买些像样的。   “不必了。”听着声音不是那人,洛宁也算松了一口气。“劳烦公子了,下人的衣衫就够了,只是我还有事,自然不便叨扰公子。”   “无事,姑娘并未打扰我,不算叨扰。”   隔着蜜合色山水刺绣屏风,洛宁见对面站着的一位公子,正是方才同她说话那位。   她松了一口气,焦急地瘪了瘪唇瓣。刚要开口同他提离去,却不料那公子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端坐在他身边。似乎从进来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   她心中的那股不安越来越重,洛宁吸了口气,红了眼眶。这顾公子甚是怪异。仿佛铁了心不让她离去,而他旁边那人,怎么看都感觉像杨晟真。   此刻他一定是坐在那,迷起眼眸恨恨得打量着她。是啊,她逃了婚,上回又砸伤了他,他怎么可能轻易的放过自己。   若有若无的啜泣声穿透屏风,顾岚川也听见了。他骤然想起今日她要离去却被自己打晕的事,心下一紧,慌不迭开口,“姑娘别哭。”   “顾某并非要伤害姑娘,只是有一事不解,还需姑娘答疑解惑。”莫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少说了话,“我姓顾名岚川,是京城顾首辅的孙子,如今的云梦县令。”   见他如此急切的介绍自己,脸都红到了耳根,他旁边的男子漫不经心地冷睨了他一眼。   洛宁早就在紫陌的吹嘘中知道了这主人是京城顾家的。若是方才他不介绍自己还好,现在说自己就是顾岚川,还是顾首辅的孙子,那与杨晟真岂不是同窗同年。且方才他身边的男子一句话都不曾说过,这在无形中给与洛宁更大的威压。   听着那声音仍在继续,顾岚川也有些无措,他顿了良久,才道,“姑娘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姑娘不妨先听我讲个故事,再来回答我的问题?”   隔着屏风,他见床上的女子轻轻点了点头。   洛宁也听懂了,顾岚川将自己的姑母如何失踪后来顾家如何找她简略说了一遍,大致的意思就是她可能是他姑母顾盈的女儿。   洛宁渐渐止了哭声,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垂眸思量。她的母亲是青楼中的瘦马,姓郭名漱漱,父亲更是韩氏之子,她哪里会是顾首辅的外孙女呢?   抬眸看向那道岿然不动的身影,洛宁转了转眼珠,苍白的指节紧紧陷进褥中。杨晟真如此敬重顾首辅,更甚亲爹。   何况顾岚川的姑母都失踪了十几年,早已查无踪迹。若她装作顾首辅的外孙女,那有顾首辅护着,杨晟真哪里还敢找她的麻烦?说不定她还能借着顾首辅的权威,逼迫他将知韫哥哥还给她? 第68章 你无耻   洛宁正思量间, 一道熟悉的声音透出屏风直直落进她的耳畔。   “且慢,姑娘不如直接画出令堂的相貌。”   抓着被褥的手愈发苍白,对面那身影终于起身, 朝着她不紧不慢的过来。洛宁呼吸一滞,死死咬着唇瓣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身影。   杨晟真,果然是他。   “……我……我不会作画……”洛宁垂下眼帘, 颇为虚弱无力。   “子明,你莫要这般强人所难?只待听我的就是了。”顾岚川见始终默然不语的杨晟真骤然起身, 一时惊愕。但又怕他这幅凛然的模样将人吓到,故而给他斟了一盏茶令他重新坐下。   “哦, 是吗?”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顾岚川不解地回头看他。   “姑娘当真不会作画吗?我倒是记得, 泽兰医馆里有许多水墨丹青。瞧着, 都是出自一人之手。”杨晟真执起茶盏, 倒是一口未饮, 视线全然看进了屏风。   “子明,莫非你, 认识这位姑娘?”顾岚川也发现了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那姑娘似乎很怕杨晟真。   那人并未回答,只是笑而不语。顾岚川却看出,他的笑意未及眼底,甚至带着些许冷意。   “顾公子。”洛宁显然也有些急了,看来杨晟真这次是铁了心不愿意放过她。刚才看穿了她的意图,就这般行事,可她哪里见过顾盈?   “姑娘要说什么?”   “公子……为何觉得我该是你姑母的女儿?”洛宁坐起身, 盯着那扇屏风,可目光频频流连于顾岚川的身后某处。那男人似乎也挑起了兴趣, 似有似无得打量着她。   “姑娘与我姑母的相貌有七八分相似。”顾岚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一亮急切问道,“姑娘今年多大?”   “……十八岁。”   “那就是了,我姑母正是十九年前失踪的。”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顾岚川明显有些激动,在外间的屏风前徘徊不定。   “那,令堂目如今安好?身子可还康健?她……她在哪里?她这么多年过得好——”顾岚川一时激动,无意间越过了屏风,正对洛宁那双拢满愁绪的泪眸。   “家母早在四载前便去世了。”他说的越多,越令洛宁焦躁不安。她的母亲若是顾盈,那她这个女儿怎么会不知。若是杨晟真坚持叫她作画,一但露馅,这顾公子也不见会这么好说话。   “咳咳,顾公子~”洛宁俯身轻咳了几声,一缕漆黑的长发贴在白皙的脖颈,倒有种我见由怜的感觉,“提起家母,倒是勾起了我许多伤心事。”   “我画技不佳,故而方才未敢在公子面前班门弄斧。若是要画,不如等明日如何?”她娇声颤颤,一时间提起母亲,倒真是伤心了。顾岚川看得心中难受,且又从她口中听的姑母已逝,难免共情。   “是在下思虑不周了,姑娘身子不适,在下还如此逼迫姑娘……”他顿了顿,“也不用明日了,姑娘先安心修养。等姑娘身子好些了再画。”   这两人如此有来有往,倒叫第三个人心生遐想。杨晟真迷起眼眸,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案。隔着屏风看着那娇滴滴的女子,他扯唇冷笑,哪里还有什么明日,说不定这女人怕露馅,今晚连夜就逃了。   最后,见两人一同出去了,洛宁浑身无力地躺在榻上,泪水沿着眼角无声蔓延。若是等明日作了画,她不是顾家的外孙女,那杨晟真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可她压根就不是啊!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洛宁倒是难以入眠。其实方才那样说,她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现下最好的法子,就是离开。趁着那两人还未发现,离开顾府,离得远远的。   知韫哥哥,她会慢慢想办法的。   跳动的灯火闪了一下最终熄灭。菊芷前不久就下去了,整个房间只有稀稀疏疏的月辉散落进来。   洛宁借着昏暗的银辉,起身下床到衣架上穿衣。也不管顾岚川着人送来的是什么衣服,洛宁只胡乱穿来几件,而后又返回摸到软枕下。那串红珊瑚手持虽然晦气,但也是她如今为数不多的盘缠了。   凉风透过支摘窗灌进来,将洛宁额角的薄汗吹落,不欺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手持哪去了?她明明放到软枕下了?洛宁单膝跪在床上,心中稍稍急躁,又向里侧的被褥探了探,可什么也不见。   “珍娘可是在找这个?”舒朗清醇的声音钻入耳畔,洛宁嗯了一声。见那红珊瑚手持就在面前,想也不想就结果。   直到触碰到冰凉的指节,洛宁才意识到不对劲,慌不迭大叫起来。   身旁的男人眼疾手快的擒住纤细的腕子,捂住柔软的唇瓣,将人禁锢到了自己的怀中。随后探入她的衣襟扯下一块布料,塞到了洛宁口中。   借着月光,杨晟真垂下眼帘,看清了躺在怀中的女子,她此刻正睁着一双水润润的眸子,将满是惊恐、畏惧、愤恨、绝望的目光尽数投向他。   杨晟真对上她的黑眸,起了一丝兴趣。   “珍娘为何这么怕我?”   他一手掌着绵软的腰肢,一手护着她的后颈,任凭她如何挣扎都不曾松懈半分。洛宁急得都快哭了,上一次相见还是那般“坦诚”,这回他又会搞出什么失心疯的事也不说定。   “我倒是忘了,珍娘怕我,该是有愧于我。”他神情肃穆,自言自语,倒令洛宁有些不适。   “我扪心自问,过去也不曾苛待过珍娘什么,可是珍娘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付我。”眸光深沉,掐着腰肢的手骤然绷紧,洛宁的看着他,都提到了嗓子眼。   “唔……二……”雪青色的香云纱在挣扎中波光粼粼,与月色交相辉映。   他目光愈发深沉,看着怀中人弯成弦月的腰肢,愈发靡艳的脸庞,遂而加重了力道。   “珍娘曾说爱我,甘愿为我去死,如今可还算数?”他轻俯上身,温热的气息挠在洛宁的脸庞上。   如今她目光涣散,感觉那逼人的温热越来越近,漆黑的鸦睫胡乱扇动,如同一只轻颤的蝴蝶。   “我该怎样惩罚你呢,珍娘?”清润的声音消弭于黑暗,湿热霸道的地吻一步步狂烈蔓延。   纵然于隐匿于夜幕下的意识有些模糊,洛宁仍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去挣扎,躲开那迅猛又炽热的吻。   乍然间腥臭味在唇腔中迅速蔓延。洛宁睁大双眸,愤懑地看向他。   他竟敢咬她?   不过一会儿,他终于放开了自己,洛宁重重地仰躺在他怀中重重喘息。涣散的眼眸逐渐聚光,同时还夹带了些许厌恶与羞恼。   月光将他的面庞照的忽明忽暗,他就这样沉沉的俯看着自己,也不说话。将近一半的身子隐匿于夜幕下,如同一匹凶狠的饿狼。   良久,他抽回手,慢慢抚上怀中娇雀儿绵软温热的唇瓣,留下一行湿漉漉的黏腻。   知晓那是何物,洛宁别扭地转过脸,抵触他的触碰。   不妨下颌被人用力掰回,“珍娘,你逃不掉的。既然说过心悦于我,愿意与我春风一度,便不该是这样。”说话间,指节挣脱唇齿的束缚,探入她的唇舌四处逡巡。   “唔~”洛宁被他这恶趣味烦透了,渐渐失了耐心。放开手脚在他怀中踢腾打闹。   “哩……放开唔!”一怒之下,洛宁直接狠狠咬上他的食指,直到血渍再次蔓延,双颊被人用力箍住才休止。   如今落在他的手上,洛宁只能自认倒霉。有了上回将他砸伤的经验,倒也不用在装模作样的顺从他了,故而洛宁也不留无力地咬他。   “好,好得狠!”男人冷笑,掌着细腰的力道骤然加重,洛宁无意中闷哼一声。待反应过来时,才意识到方才杨晟真衬她注意,给她吃了什么东西。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细长的黛眉紧紧蹙起,洛宁一时慌了神,含泪的眸子瞪着他。   “我方才说了,珍娘没有做到承诺,自该受到惩罚。”他盯着怀中的女子,说得漫不经心,似乎有足够的耐心陪她玩乐。   “你……你无耻!”洛宁羞恼地看着他,明明是愤恨的神情,可眼泪却不争气地一滴滴滑落。但他都能做出锁/住她/关起来的事,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无耻?”他饶有兴趣地抬眸发问,而后有冷冷地看向洛宁,“和珍娘比起来,到底是谁更无耻?”   “是谁不顾伦常礼法,水性杨花?是谁不顾礼义廉耻,四处勾搭男人?分明是有夫之妇,到头来与旁人暗度陈仓,最后私奔,珠胎暗结?这一桩桩一件件,珍娘难道不无耻吗?”   察觉腰下的力道松了,洛宁慌忙从他怀中逃出,远远躲到床榻里侧,警惕的望着他。   “是啊,在你眼里旁人都是无耻之徒。你总是高高在上的睥睨众生,旁人在你眼里就如同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   洛宁擦了擦蔓延到脸庞上的泪珠,声嘶力竭,“可谁又甘愿去做那些腌臜的事?若非被姑母威胁,任你长得像知韫哥哥又如何?你喜怒无常,冷漠孤僻,自以为是,唯有心情好时才理会别人,你这种世家子弟,我韩洛宁死都不会喜欢你。”   没了孩子,也知道他不可能会放了知韫哥哥,洛宁干脆破罐子破摔,“我告诉你,杨晟真,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姑母手下活命。到如今,我更是厌恶你!”   她跪在床榻之上,泪水早已糊满了脸颊,眼尾的红晕尚未消弭,就这样直生生地怒视着他。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心话?杨晟真冷冷地觑着她,乍然间竟觉得自己甚是可笑。由内到外,那股炽热的感觉从指尖的鲜血一直向上猛蹿,最后弥散到全身。随着头上的晕眩,胸口涌出一阵压抑,他竟然笑了出来。   听着疏朗冷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洛宁不可思议地盯着对面那人,似乎在思量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笑声。   “珍娘,事已至此,我也认裁了。只是……”他蓦然顿了顿,冰冷的视线自她身上逡巡一周,“到时你莫要哭着来求我。” 第69章 抛妻弃子   “倒时你莫要哭着来求我。”   正在气头上, 人走远了,洛宁逐渐清醒过来,这才记起不久前杨晟真给她吃的东西。她气恼地锤了锤床褥, 将对杨晟真的怨气尽数撒在上面。   “你为何就不肯放过我?”如今,她想倒是想走也走不成了。杨晟真那厮,无非就是想看到她画不出来顾盈的画像而在顾公子面前出丑。最后再哭着回到他的身边, 对他感恩戴德。   就算死,她也不会回去的。   黎明的光束穿透隔窗, 倒映在屋内的桌案上。撑在桌案上的女子神色悻悻,迷起眼眸盯着手下的宣纸。良久, 一点墨汁落在纸页上, 慢慢浸染。   阿娘会不会是顾盈呢?顾公子都说了, 他的姑母失踪了快十九年, 而自己又偏偏长得同他姑母有七八分像。   那就照着自己的模样画?   洛宁暗暗吸了一口气, 刚落笔脑海中那温婉端庄的面容已然浮现在眼前。阿娘梳着三绺头, 一身湖绿褙子。鬓边斜簪着一支浅粉色的绒花海棠,她端坐在檀木长案前, 正向个小姑娘展示飞白书的运笔走势。   “珍儿记得, 初时下笔要重,但露白时有七分力也要使出三分。”   她的眉眼身型全然随了阿娘,只有嘴巴和鼻子有那么一点像阿爹。   一时失神,加上对过去的留恋,洛宁最后将脑海中幼时母亲交她学书的模样画了出来。   日影西移,明黄的光线逐渐变得炽热,披在身上暖融融的。洛宁打了一个哈欠, 站起身来了伸了把懒腰。   “把这个交给你们公子吧。”洛宁抬眼瞥了下那画,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儿。   如今冷静下来, 她更需要去问清楚,昨日那杀千刀的男人给自己吃的就是什么东西。   顾府不过四进院落,风雨游廊旁就接了三个荷塘。连廊转角处的漏窗外,是一树翠绿八蕉。稀碎的阳光穿透窗格,尽数漏到八蕉叶上。   走了几步,一阵凉风送来,清退了身上的大多数燥热。洛宁扯了扯湖绿色交领襦裙的上襟,迅速喘了几息。不由得想起昨日那厮塞入她口中的小衣,洛宁蹙起眉气闷地瘪了瘪唇。   现在好了,凉风也吹不散身上的躁意。   只是刚行至拐角,便听见对面有男子说话声。碍于听见什么不该听的,洛宁旋即屏住呼吸躲到了红漆柱子后面。   “鹤别山上的动静越来越大,巡抚大人却至今未到,会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啧,咱们还是别操心这事了吧。巡抚没到,锦衣卫大人倒是来了。看样子,湖广要变天了,咱们还是做好该做的,那种上面无论怎么换,都不干咱们这些小鱼小虾的事。”   “方兄,你说的倒是轻巧。自古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何况那鹤别山就在我们的治下,自从那个黑心肠的大夫跑进去做山贼后,我整天都提心吊胆的。”   “谁说不是呢?我记得前不久,我夫人还去那医馆请他看病,当时他还有个颇为年轻貌美的夫人在旁边候着……真不知道,他要做那事……他那夫人最后怎样了,哎,多好的一个美人……”   柱子后的洛宁紧绷着下颌,竖起耳朵听着那交谈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激动的心没有一刻是松下的。   压迫她许久的事情终于得到缓解,洛宁含着眼泪,重重地舒出了一口气。   是杨晟真骗她,知韫哥哥没有死,也没有被他捉住。方才的隐忧落下后,随着凉风,洛宁想起那日的场景,心底蓦然凉了半截。   当初在医馆将杨晟真错认成知韫哥哥时,是不是也就意味着知韫哥哥将她抛弃之时?可他为何要那么做,甚至走的时候一点也不曾告诉她?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走了?   不,知韫哥哥定然是被杨晟真逼的,他怎么是那种抛妻弃子的人!洛宁咬了咬唇瓣,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中间夹杂了太多的可能性。   只要一日不见知韫哥哥,她就不会信这些。她要的,是他亲口的解释!   心下愈发烦躁,脚下的雪青色罗裙随风而起。出了宝瓶门,抬眼便见息一人在院中的凌霄花架下独自对弈。   见她过来,月白色道袍的男子只是微掀眼帘,余光遂而转到眼前火红的凌霄花上。   若说昨日是气上心头,那今日得知知韫哥哥彻底无恙了,洛宁倒是不怕他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还有什么该顾虑的。   “你昨日到底给我吃了何物?”雪青色身影慢慢逼近,砚池守在不远处,刚要发作却在主子的示意下不得不制止。   “自然是会让珍娘快活之物。”他自轻启薄唇,如同自言自语,倒是没有看她一眼。   快活之物?似乎自从在湖广见了他之后,他整日里只顾做那档子事。更何况还不顾她有孕之身……   “你……”洛宁气得脸色发青,抿着唇瓣怒视着他,“你……无耻下流。”   闻言,男人收回袖中凸起青筋的细长指节,似若无意地瞥了她一眼,无声冷笑。   这般哂笑更似不屑的挑衅,如今倒不是在床榻之上了?洛宁抬头看了眼烈日,走近一步怒气冲冲反击,“你一直都在骗我,知韫哥哥分明就没有在你手上,对不对?”   “他在不在又如何,如今珍娘确在我手上。”他执起一颗黑子,吃去了底下的那颗白子,漫不经心道,“何况,他的孩子也在我手上。”   “他若真对妻儿有心,当初又岂会将你丢下?再者,丢下之后不闻不问,珍娘也出来好一阵儿了,可有听说过他来寻你。”掀起眼帘露出圆润的黑眸,那霁月光风的面庞上又是一阵哂笑,贯穿眼底的嘲笑。   “如此抛妻弃子,他不无耻下流?”   洛宁的强撑着一丝理智,水润的眸子愈发脆弱,如同一块碎得稀烂的琉璃。怀疑的种子一但生根,便会开始抽芽,迅速蔓延,疯狂生长。   “姑娘,姑娘在吗?我们公子说有要事要寻你。”菊芷慌慌忙忙的过来,也没留意凌霄花下对峙的二人。   露馅了吗?洛宁淡定的面色上旋即闪过一丝慌乱,尽数被对面的男人捕获殆尽。   “到时你莫要哭着来求我。”满是愠怒的话语尤在耳边,洛宁绞着衣襟,吸了吸鼻子,再次对上他幽暗深沉的视线,身音略带恼意“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来求你。”   杨晟真默了瞬,手下的棋子已然乱了秩序。在抬眸时,方才的雪青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威胁用过了,囚/禁也用过了,还不服软,如今倒是使得她越来越恨自己?只是,若不叫她亲眼看见,怕是犟得宁死也不回头。   杨晟真抬眸凝向那簇凌霄花,良久,对砚池道,“将匣子里的药拿去给菊芷,每日两次溶在茶饭中。”   昨日他询问过顾岚川身边的张延贞,也知晓了她那所谓身孕之事。最后令张延贞开些方子,对症下药。   杨晟真垂下眼帘,来回捻着指尖的棋子。李知韫之所以会令她假孕,一方面是为了羞辱他杨晟真。另一方面许是为了困住她,防止她回湖州祭奠父母而扰乱了他祸乱谋反之事。   如此心机,可恨这女人竟然仍执迷不悟。一开始见她确实恼她,满口谎言,也该给她些惩罚。   只是后来知晓了她亦是被李知韫那厮蛊惑,如同吃了秤砣,怎么都不肯回头。   他仍在思量,墨七却在此时回了院中,向禀报着前院的事宜。   日影穿落凌霄花架,在地上留下疏密交错的光影,更有不少碎影直接散落在他的衣衫之下。听完墨七的话,男人显然也是愣了半瞬,旋即唇角勾起。   前院,顾岚川盯着那画像看了许久,仍不舍得放下。   “这……这真是令堂?”顾岚川看向洛宁,随后召来了身旁的管嬷嬷。已经有十九年未曾见过姑母,那时他尚年幼,如今也不敢轻下定论。   洛宁只是点头,管嬷嬷看了那画上的女子,更是当场抹了一把眼泪,“大公子,是老身将二姑奶奶一手照顾大的,她就长这模样。”   “盈姐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呜呜。”管嬷嬷为了避讳顾念盈才叫顾盈二姑奶奶,可由心而发,她还是喜欢唤她的二姑娘盈姐儿。   洛宁拧着黛眉,看着眼前这一幕竟然觉得有些诡异。京城顾家的老管事竟然抱着她阿娘的画像涕泗横流。一旁的顾公子也是神色戚戚。   阿娘若是泉下有知,会认得他们吗?   “姑娘……你……”顾岚川剑眉紧蹙,看着洛宁一时有些纠结该不该唤表妹,“姑母她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从那之后再未有消息,也不肯回来?”   “我……我从小到大,并未听阿娘提过京城,还有顾家。”洛宁回望着他,也是满脸的纠结疑惑。   “这就怪了,莫非盈姐儿不记得回家的路了?”管嬷嬷看着那画上的女子,又抹了一把泪,“盈姐儿该不会摔下悬崖,记不得我们了。”   坠崖?长久无法接受的事似乎在这一瞬间得到疏通。为何阿娘一个青楼女子,仪容举止间端庄娴静,丝毫不见风尘之气?阿爹有时问她,明明当世大儒顾孟云的诗集在两年之后才问世,而阿娘却能提前背出。   洛宁只记得当时阿爹以为阿娘才华横溢,便愈加拜服。不曾想却是这个由来。   心下渐渐有了看法,唯一的结果,就是阿娘坠崖后失去了记忆,后来流落青楼因缘巧合下被阿爹娶回家,才有了她。   “我的母亲姓郭名漱漱。”洛宁再次抬眸对上顾岚川的眼神,此时在看他这个表哥竟然一时百感交集。   “郭漱漱?”顾岚川细细咀嚼了这个名字,不过一瞬,他双眸一滞,似乎想起了什么,“郭氏是姑母的夫家,至于这漱漱……”   周围一片蓦然,洛宁见管嬷嬷看着母亲的画像欲言又止,随即开口询问,“嬷嬷可是有话要说?”   “……漱漱,是郭家的那位姑爷给小姐起的字。” 第70章 安宁   “啊?”洛宁和顾岚川皆是不可置信地看向管嬷嬷。洛宁倒是没有什么感觉, 毕竟她不知顾家和郭家的那些恩怨情仇。   倒是听得自己阿娘原是别人的的妻子,这叫她和泉下的阿爹如何接受?   “我阿娘和郭氏有何关系?”   管嬷嬷叹了口气,当即和洛宁讲起了十九年前顾盈和郭彦的事。   “如今郭钦为何同我们顾家结仇, 全然因为这事。郭钦的父亲英年早逝,家中母亲令行改嫁。是他的叔父郭彦养下他和幼弟。”   “一开始姑娘嫁过去,待郭钦和郭辰视如己出……他们也敬重这个婶母。哪曾想, 后来出了那事,郭彦死了, 姑娘失踪了,顾家和郭家的恩怨就结下了。”   “可问题就是, 那郭彦都养了外室, 将姑母气得离家出走。可笑的是姑母就算失忆还念着郭家, 还叫什么郭漱漱!”顾岚川身子紧绷, 板着脸不忍再看那画像。   姑母真傻, 到头来还是念着那个负心人。   “顾公子, 请你慎言!”洛宁从管嬷嬷手下拿回画像,小心翼翼的卷好, 微带愠怒地瞅向顾岚川, “往事过去便过去了,如今家母已经去了四载。我生在湖州韩氏,家父家母生前亦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是啊,大公子,姑娘虽然没有回来,倒是后半生过得好,想来老爷和老夫人知晓了也算圆了心中的夙愿。”管嬷嬷在一旁劝道。   顾岚川单手支在桌案上, 垂首沉思,心中颇不是滋味。只是他余光瞥见那抹雪青色的衣角, 目光柔和了些许,“韩姑娘,再过些日子,你同我回京城吧。祖父祖母该是很想见你。”   京城?洛宁心中装着事,虽然她也挺想见见自己的外祖父母,可去了京城便不得不揭开阿娘的伤疤。只是她知道,阿娘后来在湖州过得很开心,或许一辈子都想不起来过往,也是上苍对阿娘的一分厚爱。   何况,知韫哥哥也在湖广。   “好。”洛宁应了声,既然她真是顾首辅的外孙女,杨晟真那厮应是不敢再为难她了。想起心中的事,她眸光闪烁,开口询问,“顾公子,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表妹想打听谁?”听他突然变了称呼,倒令洛宁鲜有不适。提起表兄表妹,她会不直觉地想起那道熟悉的月白色身影。   “罗安镇泽兰医馆的李大夫。”良久,洛宁送开了紧紧咬着的唇瓣,“他是我的丈夫。”   “什么?”顾岚川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听她这般说却如遭雷击。不过一瞬,他旋即敛了神色,眸带厉色地看向他,“表妹,这种话你以后莫要在人前说。”   “李知韫如今所做之事,皆是大逆不道甚至能诛九族的。”见面前的女子杏眸含泪,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顾岚川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严厉。   她年岁尚小,也不知晓这其中要害,才被李知韫欺骗。自己怎能对她这么严肃,况且,她是姑母的女儿,又是刚刚寻回来了,不大不同他这个表哥亲近。   “表妹,我的意思是,如今我们江陵府的官员,甚至整个湖广,都将他视为大患。”不知她听进去没有,顾岚川靠近几步,“那表妹可知半年前的宫变?”   “正是他装神弄鬼,一边在杨家府上当什么府医,一边在宫里先帝身边做道士,后来联合二皇子发动叛乱,逼宫谋反!”   洛宁蹙着眉,神色凝重的自顾回忆,顾岚川说的确实能对上她当初所疑惑的。   “还有,祖父的新政原是利民之举,都是那妖道蛊惑圣心,与旧党一同诋毁新政,最后先帝碍于天下的怒气,才推翻新政,将祖父下狱。”顾岚川顿了顿,其实在至德年间,他都能看得出新政不可能推行下去,先帝虽面上同意,可帝心终是难测,否则先帝也不会绕那么多圈子,使祖父的新政土崩瓦解。   “我知道了。”洛宁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藕荷色绣花鞋面,最后抬眸定定地对上顾岚川的视线,“我以后不会再说了,我只想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他与子明相貌相似,倒令子明不好在湖广露面。”顾岚川面带遗憾,“他,倒是湖广逍遥自在,搅得这鹤别山一带风起云涌,灾祸不断。”   逍遥自在吗?一阵眩晕感乍然袭来,洛宁抬手扶了扶额角,身子一颤,恰巧被顾岚川扶住手肘。   雪青色的香云纱窝在湖绿色锦袍下,压起一道道褶子。这一幕正巧被门外的男人看在眼里,他眼角微偏,刻意略过这令人不适的一幕。   洛宁也知不合礼法,稍缓和些便从他的怀中退了几步。抬手抚平衣襟,她仍在思索着,原来他在鹤别山吗?   抬起眼眸,正好撞进那寒气逼人的视线中。洛宁抿了抿唇,细长的黛别扭地拧着,旋即将视线看向旁处。   不过短短半日,她的心情就变了个百转千回。如今她确确实实是顾首辅的外孙女,身份应是形同他的师妹。   有了底气,洛宁也不看向旁处了,就那么正大光明甚至回以挑衅,对上他的目光。   这回,倒是他先收回了视线,旋即转向顾岚川。顾岚川当即会意,温和地让洛宁先回屋去,自己晚些时候再过去看她。他尚且不知洛宁和杨晟真的恩恩怨怨,故而也能颇为自然的同他二人交涉。   江凌府中堂。   郭钦半靠半倚着太师椅,听着身侧的官吏报着近几年税收进项和拨款用度。   堂下的官员听着宣读,不时抬眼瞥向郭钦,纷纷捏了一把汗。   “等等,安县的河堤不是至德二十四年三月修建?缘何不过一年下游的泽孟县就发了水灾?”郭钦猛然坐起身,双手置于膝侧,微眯的锐眸扫向下首的官吏。   见那群人如同孙子似的还不吭声,郭钦挑眉,“莫非这安县的堤坝是纸糊的?还是洪灾太大根本无法抵御,那到处验收的时候又是怎么过的?”   “大人,下官不知,修筑安县堤坝一事,都是由管事太监孙永负责的。”安县县令噗通一声跪到地上。   “如今出了事都想推到宫里身上?我看你们这些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到时入了诏狱,自然知道厉害。”郭钦咬牙逡巡了一圈,这才发现少了个人,“今日论事,云梦县令呢?”   巡抚未至,锦衣卫到是越俎代庖,堂下的官员也是敢怒不敢言。   “顾大人昨日就告了假。”不知哪处冒出一个声音,郭钦倒想起了上次在客栈楼上,见到的那两个人。   那日他只是过去探探情况,却不想顾岚川竟放狗咬他。这笔帐,还未跟他算。   听着底下的争吵,郭钦微阖眼帘。叔父死不瞑目,就算快过去了二十年,他还记得叔父满身是血地躺在一摊碎石上。   他对父亲的印象不清,但却与一手抚养他长大的叔父更为亲近。   替擦洗灵体时,他见到叔父身后皮开肉绽,几乎无完好之地。身前更是肋骨尽断,还插着数支羽箭。只是无论如何掰弄,叔父手中紧紧握着的玉佩却始终不曾松懈。最后只能让那毒妇的玉佩随着叔父一同下葬。   那时郭氏无人撑场,顾家人非但不为叔父的死悲伤内疚,竟还厚着脸皮过来追问斥责。他年岁尚小,只能抱着幼弟眼睁睁地看着顾府的人欺压郭氏的老弱病孺。   姓顾的都是一样的虚伪狡诈!何况当初叔父带回来的不过是故友之女,托他照看。顾氏女这般就无法忍受使小性子,最后导致叔父惨死悬崖之下。   既是这样,那顾氏女又凭什么活着!   得知她是顾岚川的表妹后,顾府的人倒是没有再肯为难洛宁。甚至连紫陌同她说话都温软了些许。   洛宁站在抱厦前,静静地凝望天边的霞云。黄昏的余晖擦过黛瓦白墙,变成稀稀疏疏的光线零碎地落在脚边。   他怎么会抛弃自己呢?从七岁开始,她和知韫哥哥就在一起生活。他会带着她去桃园踏春,带着她去吴记铺子买酸梅饮子。秋日采了桂花入药做成香囊,凛冬时和他窝在暖阁里对诗品茗。这般的情分,怎么可能说散就散?   她不要别人告诉她,也不想道听途说,任旁人置喙。她只想听他亲口解释,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清澈的黑眸上渐渐结下一层愁绪,洛宁垂下眼帘,失神地绞弄着腰间的丝绦。   在京城时候,因为云芝的死,她第一次同他起了争执。他说自己被迫卷入这场纷争,有些事他不得不做。是啊,云芝不死,那死的就会是他们。   可在湖广又是为了什么!分明是可以在此安居,他悬壶济世,她红袖添香。   额角旋即又起了一阵绞痛,两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庞重叠到一起。洛宁无力地撑着柱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日月夜下被杨晟真带走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若是他做错了事,京城的那群人会放过他吗?安居于此,隐姓埋名不过是妄想,有了那些事,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安宁!   绝望渐渐充斥着额头,洛宁竟觉得一阵窒息。他做错了事,便不能回头,做了那些事,是怕连累她吗?   指甲逐渐陷入肉中,纵然阔别已久,洛宁从没有这么渴望见到他。如今她的外祖是顾首辅,是不是她去求外祖,告诉外祖知韫哥哥只是做错了事,能不能饶下他一条命!   由于昨晚和杨晟真聊得太久,后来又对弈数局,竟然忘记了去看表妹的事。   顾岚川气恼的揉了揉眉心,起身穿衣洗漱。   良久,他看着案前的水晶虾饺和一叠冰皮莲花糕,随口问了句,“表姑娘醒了吗?可曾用过饭?”   “醒了,只是表姑娘一大早就出去了。”田齐利落答道。   “可有说去哪?若是出去买胭脂水粉成衣首饰,记得伶俐些,将银两什么提前支好交给菊芷。姑母去世,表妹这些年也不容易,和念盈比起来,表妹确实受苦了。”   木箸夹过一只虾饺,还未到唇边,顾岚川突然站起身来,看向田齐,“可有派些得力的暗卫护着表妹?”   “这……表姑娘只说去附近看看,小的以为也不远……”田齐也意识到不对,急忙找补,“小的,小的这就去派人……”   顾岚川垂眸沉思,如今他倒是忘了,郭钦那厮也在湖广。 第71章 杀了她   红霞晕染天际, 混着淡紫浅墨,逐渐隐匿于东升的旭日下。高崖上,青衣男子半眯着眼眸, 俯瞰着白云缭绕下车水马龙的街巷。   二十年前,他便对这座城不甚熟悉。眼前的景象在晨雾中越来越模糊,山下的黛瓦白墙却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深刻。   “小思儿, 我去屋里煎药,你自己出去玩会儿。”一阵冷风吹来, 女人打了个哆嗦,将那小童的领子掖了掖, 随即心狠地瞪着他, “你要是再敢像上回直接闯进来……”   “娘!娘我再也不敢了。”   “都说了, 别叫我娘!”生着冻疮的长指死死掐着小童枯瘦得没有一分肉的脸颊。良久, 她微微一顿, 女人的眼眶显然有些红晕, “赶快滚……”   被唤小思儿的孩子虽然已经被女人掐得直冒眼泪,可却不曾哭一声。最后如往常那样拿起滚在地上的破碗跨出了门槛。   旋即, 大门被女人从里砰的一声关上, 随后传来稀稀疏疏的栓门声。   小思儿抱着破碗楞在门沿,没一会儿里面就传出了咿咿呀呀女人的哭叫声。   煎药也会疼吗?   似乎从他记事以来,娘亲虽通药理但身子却不好,从早到晚都在煎药。那时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来家里帮娘煎药。   一煎药就是一整天。   “李先生,原来您在这儿?大当家的刚在寻你呢,今儿打巴蜀那边又来了一群流民……”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李知韫回头见是三苍, 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思绪淡笑着应声答好。   见他离去,三苍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阵儿。这个李先生还真是有能耐的, 不过短短一个月,就能让大当家的如此亲信。虽如是说,他也并不厌恶这李先生,自他来了,寨子的规模倒比往常大了一倍不止。   寻常官府将他们打压的如过街臭鼠,无处安生。但是如今不一样了起来,寨子接下了好些从陕南巴蜀来的流民,更有众多被官府欺压的乡绅豪杰。如今到叫江陵府的那些狗官不敢轻看他们。   *   一整夜辗转反侧,准备闭上眼时,天已经亮了。洛宁索性没了睡意。焦躁的情绪萦绕良久,洛宁愈发心下难安。她知道,她必须要亲眼见到知韫哥哥,才能安心。   昨日已然探了顾岚川的口风,如今要想打开心结,还得她亲自过去找他。   洛宁从顾府出来便就近去成衣铺买了一身男装,稍稍装饰,当即打算顾辆马车,前往安县西北的鹤别山。   不想,刚谈拢价格,一听说去安县鹤别山,车夫旋即变了脸色。   “鹤别山?去那里做甚?”车夫缕着灰白相间的胡子,镬烁的目光在洛宁身上上下打转,“近日鹤车山上不太平,前不久那里还死了三四个年轻人。听说是被强盗养的大虫给吃了……”   “大……大虫是何物?”洛宁蹙起眉,不解地看向那车夫。   这般,更加印证了车夫心中的猜想。连大虫都不知道,何况长得又白白净净,哪里像庄稼人?还不是县城里的那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吃饱了撑得过来消遣他们。鹤别山凶险至极,他们这些老百姓为了糊口还得陪着富家公子玩命。真是不值得。   车夫的目光渐渐变得鄙夷起来,甩了甩手,“大虫就是大虫,不用说了,鹤别山,不去。”   洛宁显然也有些急了,又拿出一两银子,忙道,“我再加些钱呢?老丈,我去鹤别山真的有急事……”   “去什么,你自己想死还非得拉上我们这些老百姓垫背。”车夫眉毛倒竖,旋即放开了嗓门,“大伙儿都来瞧瞧,他们这些少爷们,有几个臭钱儿就想让我们这些穷苦人陪他们玩命。前几日县里刚发了告示,他非不听,非要到鹤别山寻死!”   车夫一张嘴,周围顿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耳畔的谩骂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说要把她告到官府。   如今虽不在云梦县,若是闹大了到时候也会让顾岚川难做。洛宁只得垂下头,向着人少的地方去。   “不是这样的,我……我哥哥他去了山上,许久都不曾回来,我想去找他……”对面的人堵着不让过去,洛宁实在没辙,急忙同他们解释。   费了好一通口舌,眼看着西北角里似乎有官兵巡查,围在外面的人如同潮水般一股脑地退了。   方才人挤人推,衣衫头巾也被挤的歪歪扭扭,洛宁垂下眼帘,最后会看了一眼车行,终是轻声叹了口气。   “公子要去鹤别山?”正当洛宁失魂落魄之际,另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灰衫青年人过来询问。   洛宁轻抬眼帘,发现这车夫面色略黑,身型健硕。不仅没方才那老丈的仇富,且还能说的一口流利的官话。   那车夫看出她的踌躇,难道,“公子切莫担忧,方才那老丈说得只是半真半假,鹤别山的路,我自幼便走。哪里会有什么老虎。何况官府十分重视鹤别山上的巡逻,我能将公子送到鹤别山脚。公子且先在山脚下找找有无兄长留下的痕迹。若真找不着,再去报官也不妨。”   他说的周密充分,倒令洛宁心下动容。她的目的何止在山脚上,既然顾岚川说知韫哥哥在鹤别山的那群人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那他应该不会让山上的匪贼为难自己。   “好,就依你若言。”洛宁顿了顿,“不过我想现在就出发。”方才的动静太大,若是从安县传到云梦县被顾岚川知道了,就更麻烦。   她走时在枕下压了一封信,说是回湖州祭奠考妣,到时有机会再去京城拜见外祖。怕顾岚川盛情挽留,洛宁也只能出此下策。   这回的车夫倒是爽朗,给了银钱说走即走。   “公子可坐稳了,此地去鹤别山道路崎岖,路上的颠簸怕是少不了。”   收下车夫热心的提醒,洛点了点头,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马车里洁净非常,凳上还铺着一条薄毯。初时倒还是道路平坦,不见什么波折。许是越往上有山里越清冷,洛宁扯过薄摊盖在身上,倚着车壁,随着车轮咯吱咯吱的转动,竟然生了睡意。   白雪绵绵,自脚畔堆叠。扑面而来的狂风暴雪中,洛宁慌不迭地抱紧双臂,缩了缩身子。隔着雪幕,隐隐约约见悬崖之上的青衣少年。见她看来,那少年扬唇浅笑,隔空朝着她伸出一直手臂。   宽大的衣衫灌了满袖风雪,将他的身型勾勒地愈发单薄劲瘦。   她刚迈开步子向前一步,越见骤然间风雪越来越大,雪幕将二人彻底阻隔。   再靠近,通身只有刺骨的寒意。   “知韫哥哥!”随着额角传来的一阵磕痛,洛宁捂着伤处从梦中醒来。   正恍神间,马车已经跌得不成样子。   上山了吗?   无论是京城里的苍台山,还是湖广的鹤别山,她都不喜欢。上回被杨晟真丢在山上,险些被王夫人活活掐死。   洛宁扶着额头,坐直身子也不愿去看窗外。   脑袋如小鸡啄米般点个不停,车窗外却传来砰砰叱叱的声音,极为吵闹。   洛宁本想自动忽略那声音,可一回神,那个声音听着怎么如此像兵刃相接声?   莫非真的出现了山匪,要劫财躲物?   “发生什么事了?”洛宁隔着车帘询问前头的车夫。   “无事,道路崎岖,车窗外是悬崖峭壁,高耸的骇人,公子坐安稳即可,切莫掀帘俯看。”他余光迅速瞥向两侧的人马,劲量压低心中的急切,执着鞭子狠狠地朝着马上一甩。   马车飞跃而过,跳过一处凸起的土垒,再次落到地上时发出砰的一声。洛宁果然被晃得头晕眼花,腹中干呕。   恰在此时,周遭的打杀声愈发惹耳,饶是洛宁再头晕眼花也听出了不寻常。她急忙掀开车帘,倒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瞠目结舌。   哪有什么悬崖峭壁,刚掀开帘子就对上一双冷若寒冰,阴沉至极的锐眸。那人面色冷峻,薄唇紧抿。剜着眼眸瞪过来,恨不得吃了她似的。   洛宁哪见过这种场面,心下一慌旋即放下帘子。   “公子,前面还有土垒,你且坐稳了。”车夫不知道方才的事,还以为洛宁好蒙骗。   方才那人是谁,为何会以那样淬了毒的目光盯着她?脑海里闪过之前老车夫说要去报官的事,可她的车夫并未停下,这人不见得就是官府的人。   一阵破空声隔着车帘划过车边,骑在马上的男子旋即摆手做出指令。   “停车!”随着耳畔男人的一声怒斥,咯吱咯吱的车轮终是停下了。洛宁未缓过神来,身子前倾,额角又磕到了车的前壁上。   郭钦长腿一跨,跳下马。含身进去扯着洛宁的胳膊将人拉下车厢。而后转身锐眸眯起怒视着身后不远处的一群人。   洛宁刚抬眸,一眼就看见了十丈之外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神情忧虑。   “知韫哥哥!”一瞬间的恍惚,洛宁看着对面那男人泪眼模糊。   砚池肩膀上中了一刀,一个趔趄没站稳,险些摔倒。   这动作旋即被泪眼朦胧的女子看在眼里。   砚池?墨七?还有中间坐在马上一身白袍的男子,这分明就是杨晟真!   郭钦见状,冷笑出声,攥紧皓腕的利爪直接掠到纤细的后颈,猛地用力后掰,女子芙蓉面上的一双黛眉便紧紧蹙起。   “真是有意思,想不到杨二公子,不仅喜欢多管闲事,还喜欢给自己带绿帽。”   洛宁伸出手在他怀中挣扎着,痛苦的神情令对面的男人心头一紧。   “郭钦,放了她。”他微敛剑眉,神色紧绷,开口淡道。   “多管闲事。方才你伤了我不少手下,我暂且可以不追究。”郭钦沉着脸,垂眸打量了洛宁几眼,“只是这个女人,我今日一定要带走。”   “那我若是不同意呢?”他没有看洛宁,只是冷眼觑着郭钦。   “那我便先杀了她,再杀了你,用你们这些顾家狗贼的命,去祭奠我叔父的在天之灵!” 第72章 原罪   巍峨的青山绵延不绝, 将炽热的光线尽数阻挡,留下一片沉沉的阴翳。   坐在马上的男人眼帘微阖,兀自思量, 视线自身前那两人逐渐转自群山之上。   他算到了郭钦的先下手为强,却算漏了他竟癫狂至此。如今若真要打斗起来,非死即伤。到时候湖广的事也会受到牵扯, 京城那处更不好交代。   “你是至德十六年武举出身,如今身居北镇抚司指挥使。”良久, 月白色的衣袂随风飘扬,男人徐徐开口, “从至德二十年开始, 你备受先帝青睐, 郭氏一族也因你而重振门楣……你可曾想过, 今日冲冠一怒的后果?”   “至于这个女人, 她如此负我辱我, 任凭坑蒙拐骗寻了顾岚川的庇护,如今倒是事情败露后妄想一走了之。思及此, 又怎么能这般轻易令她逃了?”   “落在我手里, 同样也叫她生不如死。”杨晟真微抬下颌,冰冷的视线远远落在对面的雪青衣衫上。   “所以,杨二公子的目的是同我一致,都是要这个女人,”郭钦掐着洛宁的脖颈,垂眸扫过那令人憎恶的相似容貌,扯唇冷道, “去死?”   “郭指挥使觉得,我会对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手软?”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汇聚, 杨晟真拽了下缰绳,“我从云梦县一路追至鹤别山,郭指挥使又凭何半路截胡?”   洛宁被迫仰着脖颈,两人的对话如同穿了针的线直直刺入她的耳畔。她果然不该对杨晟真抱有任何希望,从来都是!   “我与你……无冤……无冤无仇……咳……你为何这般苦苦相逼?”娇细的声音掺着哭腔,脖颈后处更是传来火辣辣的疼。   “……哼,无冤无仇?你的存在就是对我郭氏最大的侮辱!”   “你该死,这就是你的命。”郭钦拧着眉头,怒视着这羸弱可怜的女子。若是旁人,这般容颜,他自然会心生怜惜,照顾一二。可这个女人不行,身为顾盈的女儿,这便是她的原罪。   若顾盈最后死了,也得给他干干净净的死去!何来这么个杂种玷污郭氏的门庭,脏了叔父的眼。   郭钦腾下的一只手从腰间的革带上拔下一柄鎏金短匕,架起女人小巧玲珑的下巴,而后挑眉笑道,“你看到没有,杨子明,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顾盈不守妇道,□□不堪,她的女儿和她更是如初一辙。”   “这白嫩颈子也不知被旁人允过多少回……”锐利的目光沿着纤细的脖颈继续向下,看看落在那一双丰盈,最后挑衅地对上杨晟真的冷眸,“杨二公子,你说是吗?”   “杨二公子,既然你恨她,我也恨她,若是一刀下去直接死了,岂不是便宜这女人?”他愈发觉得有意思,阴森的笑意自冷峻的面庞展开,愈发显得诡异,“我在诏狱数年,凌迟过的犯人没有一千,也有九百。”   “不如,你就亲眼看着,我将她一刀一刀地割下来。”   阴森的笑容自山间游荡,传响不停。   “慢着,你方才如此辱我,此事又怎能轻易揭过?”杨晟真沉沉看向那处,“我本可以亲自动手,自是寻求痛快,郭指挥使截了我的人,又辱我在先,难道不该给我个交代?”   “至于后面。”视线自郭钦转向雪青衣衫,“郭指挥使想凌迟……也不是不可。”   “也不是不可!”意识昏沉的洛宁听到这句话出自对面那冷峻的身影后身子一颤,从后脊猛然蹿上些许冷汗。都是疯子,一群疯子,他将自己锁在那宅院时也曾用凌迟逼过她。   见杨晟真终于松口,郭钦思量片刻,收回落在地面上的视线。   虽然这一路损了些兵士,可到底也是他的人先截胡,后来自己一时口快辱了杨晟真,不曾想还是个记仇的。   “好,我应你便是了。”   郭钦收回短刃,忽地使劲,被攥住后颈的女子登时双膝着地跪了下去。他也是一手擒着细颈,同时微俯上身,真如同作揖那般同他赔礼。   男人刚俯下身,骤然间双眸大睁,眼角掠过身后的黑衣男子,神情更是阴晦。   方才驾车的男子抬手作掌,径自辟向郭钦的后颈。洛宁寻到时机,惊慌失措地挣脱了郭钦的束缚,几步并做一步地向后跑去。   对面坐在马上的男子冷眼看着意识渐微的郭钦同车夫负隅顽抗,随即同墨七吩咐的几句。长腿一夹马腹,朝着方才受了惊吓的女子而去。   兵刃相接的声音又从周遭传来,洛宁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只能拼了命的逃跑,去避开那些刀光剑影,避开那群疯狂的禽兽。   然而,两只腿脚无论如何都是跑不赢骑着马的男人。随着男人的长臂一挥,月白色的广袖擦过脸庞,女人登时花容失色,左摇右晃地在男人怀里挣扎。   感受到长臂横过腰肢,惊恐和恼恨如同锅中沸水,令洛宁彻底崩溃。   “你放开我!”呜咽声伴随而起,洛宁被迫斜着身子坐在他的怀中,“你这心狠手辣的混蛋!呜呜,你……你快放开我……”   洛宁五指并拢,紧握成拳,铆足了劲地捶打着男人的胸口。连带眼泪鼻涕尽数蹭到上面。   感受到襟前的一阵湿漉,男人冷峻的面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剑眉微蹙,箍在腰间的力道倏地紧了几分,“珍娘,你若再哭……”   威胁的话语不知为何终是咽进喉中。若不是他提前派人暗中换下了郭钦的车夫,今日说不定她真就被郭钦那厮折磨致死。   只是如今使了些手段算计郭钦,来日这梁子便真的结下了。倒是湖广之事,郭钦心生怨气,不出来作乱便是心善。如此一来,他还是得彻底的得罪郭钦,不能让他出来。   身前的哭闹声仍是逡巡于耳畔,丝毫不知隐匿于暗处的那些弯弯绕绕与危机四伏。   “珍娘,你也只敢在我面前耍这一套。”这话说得颇为自嘲,瞧着那晚再见时她做小伏低地对李知韫的委屈求全小心翼翼,他便知晓了。   珍娘的欺软怕硬,心机伎俩,全然都用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了。如此,似乎也可看做,她心中有他……   “唔……你快放我下来,不就是死吗?又何须整这一套。”她也气恼了,手下紧紧攥起他的衣襟,用力地绞着,将他身前的月白色道袍绞地褶皱横生。   “你为什么每次都不肯放过我,唔,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我知晓自己当初不该利用你,如今我也遭到了报应!你倒底还要怎样!”女子的呜咽声一抽一抽地,“大不了,唔,我把命培给你就是了。”   鎏金匕首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也就是刹那间,若非他反应快,那匕首便直接捅进了心腹之中。   殷红的鲜血顺着伤处蜿蜒扩散,月白的道袍上已然落了点点红梅。缰绳提起,骏马渐停。箍住腰上的手倏地用力,沿着洛宁的双手将那把插入他右腹之下的匕首猛地收回,而后远远得扔向一旁。   匕首扔出的那一刻,他能感受到,怀中的女子连头发丝儿都在颤抖,他抬袖擦了擦唇角的血,漆黑的眼眸愈发朦胧又夹杂些许恼意,“珍娘,我千方百计救你,到头来,你还是不愿信我。”   从得知她是顾盈的女儿时,他便算准了郭钦那处的动静。那时他确实有利用郭钦,将她推过来的想法。即使有了顾岚川的庇护又怎样。在湖广,顾岚川不过一小小县令,是护不住她的。只要郭钦发难,她便无处可逃,到头来还是只能寻他的庇护。   “我虽囚你,可也并未伤你,反是珍娘,一而再再而三地……伤我至此。”   “你……你说谎!”洛宁用力甩开他的手,泪水顺着腮畔迅速滑落,“你并未伤我?你带我走后将我束缚于那方寸之间……冰冷的铁链比我的腿都粗……你现在还有何脸面说并未伤我!”   若是深究恩怨,终是说不清的,感情这东西,怎么可能说的清。他知道他的珍娘最是头脑灵活,不将她彻底困住。她总会寻了各种各样的由头离开他。   “珍娘放心,郭钦……暂时不会再威胁到你……咳咳……了。”他佝偻着腰身,甚至连身子都快倚到了她瘦弱单薄肩膀上,这力道又沉又热,愈发令洛宁心中烦躁。   “方才那人虽然狠辣,可你……唔……你也好不到那去。”血是热的,心却如此冰冷。她永远忘不了身后这男人说要同郭钦说看着她被一片片凌迟处死的场景。   那日耳畔的锁链仍在脑海中逡巡回响,凉薄的声音和冷峻阴暗的神情在脑海中不停交错,她永远也忘不了,他要从她身上片下二百零六片肉,埋在扶光院的银杏树下,叫她日日夜夜看着她对他的深情,在树下发芽生长。   腹部的疼痛一阵绞着一阵,锥心刺骨。他的唇色亦随着失血苍白了几分,愈发显得凉薄。   她心中憋着矛盾与恼恨,别过脸不去看他。倒是她脖颈后面几道鲜红的指痕刺得他眼前一痛。   杨晟真撑着气力抬起有些无力的手臂,想去轻抚那伤痕。这时身前的女人敏锐的察觉到,旋即打落了他的手臂。   “还疼吗,珍娘?”   “不用你管,我就算死,也不要你管!”洛宁眼里蕴着汪汪水意。   圆润的杏眸里闪过的一丝警惕与气恼被男人迅速捕捉。良久,他面色凝重,在她耳畔苦涩呢喃,“原来长得同他相似,竟然我的原罪!” 第73章 厌恶   温热的泪水划过脸颊, 在冷风中迅速变凉。眼前的山脉倒是一片模糊,群山巍峨,连绵不绝。她要如何才能寻到知韫哥哥?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她没好气地侧眸看向身后的男人, 只是良久都未有回应。   洛宁抬了抬了手臂,想撤去男人伏在肩侧的力量。结果刚一动,他的身子旋即向马后栽去。若非洛宁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二人早已跌了下去。   “喂,你醒醒?”男人已然没了声音。纤长的黛眉拧起, 洛宁侧眸看向他,“你莫要装样子。你……你就算死了我也不会救你的。”   月白色的鲜血渐渐变得暗红, 凝结成一朵朵红梅。男人剑眉微敛, 面色苍白的坐在马上, 一动不动。   洛宁本就是侧身被他抱上马的, 如今挥落了他禁锢于腰间的臂膀, 沿着一边跳下马去。离开那瞬, 男人的身子直直倾倒在了马背上。   洛宁别扭地回望了一眼,反正他的手下墨七和砚池他们都在后面, 一时半会儿肯定会找过来的。只是那突然反水的车夫倒叫洛宁不解, 旋即她诧异地看了杨晟真几眼,气恼地撇了撇唇。   得知她逃走了,他不过是想从郭钦手里将她抢过来,到头来再关进那间密不透光的屋子里,做他的禁/脔罢了。   左右都是一个黑心肠的。   至于那把匕首,她是说着要以死赔罪,可心中的恼恨却鬼使神差地驱使她将匕首捅向他。   “从今以后, 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凌厉的话语自温软的红唇送出, 水润的眼睛盯着马上不省人事的男子,洛宁眸色坚毅,目光决绝。   “珍娘……”转身要走,却听马上的男子有气无力地吐息,“珍……娘……别走。”   洛宁脚步一滞,余光竟瞥见了枣红大马身上有暗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流下来,落在灰暗的泥土上,转瞬间生了一朵暗红的胭脂……   黛眉微蹙,洛宁不由得想起了捅进他腹部的那一刀。   “你是死是活又关我何事……”她别过脸去独自呢喃,微微努起瘦削的下颌。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洛宁意识到那种诡异的情绪,旋即正了正神色,将那抹慌乱尽数遮掩。   “珍娘,我不能死。”微弱的气息从身后传来,挠进耳畔,“此事是我算计郭钦,将他关了起来。如今湖广的官场还得由我来解决。郭钦的担子……也全然落在了我的身上。”   杨晟真撑了撑身子,从衣角下扯了块布条,绕了几圈缠在腰间,看着她决然的背影心中泛苦,“若我死了,李知韫便再也没有机会回头,这不是珍娘想要的吗?”   他知晓她气恼自己囚禁了她,可杨晟真也不曾后悔。毕竟那段时日他也曾彻底拥有了珍娘。若是再来第二次,他依旧会如此。只是,叫她看清自己所托之人的真面目,确实这般难。他默默垂下眼帘,似乎在珍娘心中,他永远也比不了那个男人。   雪青衣衫随着轻风肆意飞舞,单薄的身影在风中似有似无的轻颤,洛宁心头一惊,但又不想落下脸来求他。   “何人在那儿?”远处的山坡传来一阵怒喝,杨晟真敏锐地察觉出了当下境况,扯了缰绳骑马走向洛宁,“珍娘,事突有变,怕是来了歹人,快随我来。”   洛宁当然惜命,也顾不得对他的厌恶,顺着他伸出的手掌在此上了马。   他不是晕死过去了吗,怎么这会还会有这气力?   刚反应过来,男人已骑着马到了前面的的山林之中。   既是鹤别山上的歹人,那会不会是知韫哥哥那边的人?脑海中突然豁然开朗,洛宁刚要开口叫停,却不想男人提前得知了她的想法,随即神色肃穆。   “鹤别山……流民山匪交错杂居,势力盘根错杂,珍娘要当心。”   右腹上的伤口一抽一抽的疼痛,马儿每行一步,便会扯动伤口,他说话的声音都是虚浮的。洛宁向前倾了倾身,尽量去避开身后的温热。   穿过杂草横生的林子,前方却是一处陡峭的上坡,马更是难以行过。男人握紧缰绳用力一转,枣红大马瞬间调转方向,沿着来的路而去。   身后的温热渐渐贴近,洛宁余光一扫,腰后的雪青色衣衫已沾满暗红。   “珍娘……坐稳了,此番要杀出重围。”虚浮的声音突然便得毅然有力,来时她便见了,他一个文人,没有武器,怎么杀出重围!   疾驰的骏马与追击而来的一伙山贼遇上,不见踟蹰,旋即冲锋而去。   眼前一片黑暗,再反应过来时洛宁才发现他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视线受阻,耳畔的厮杀声却愈发激烈,那是两把病刃相接撕拉划过的哧哧声。   只是不过一瞬儿,周遭的厮杀戛然而止,只剩身后男人的闷哼声。   “你……”洛宁还没问得出口,眼前的景象又豁然开朗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竟敢冒犯李先生?”浑厚的男声自旁侧传来,洛宁眯起眼眸,见一浑身精瘦的蓝衫中年男子骑马冲过来。   随后坐在马上俯身朝杨晟真俯招呼,“李先生,原来你去了山下,怎么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也省得巡逻的兄弟们冒犯了先生。”随后那男人阴沉着脸,朝着身后的那些喽啰道,“你们这群有眼不识珠的东西,连李先生也敢冒犯,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只是那精瘦男子锐眸一扫,迅速发现了杨晟真怀中那形容妍丽的女子,倏地眼前一亮,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而后扯着笑脸,目露精光,“这……这位是?”   男人冷眸一扫,方才那精瘦男子单岩随即陪笑,“先生莫怪,只是这位忒眼生……”   李先生,李先生……连山贼都如此敬重他,洛宁眸中掠过一处暗影,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她的夫君知韫哥哥真的抛弃了她去山里做了山贼,故而才见到与之相貌相近的杨晟真才会如此称呼。   “她是我的女人,不必大惊小怪。”压抑良久,杨晟真微抬下颌,收回了从山贼手中夺过的刀,挂在了马鞍的环扣上。   “先生是,受伤了?”单岩余光扫过月白衣衫上的暗红,而后怒斥周遭的人,“你们这些狗东西,竟然敢误伤先生!”   “不是我们啊,老大,李先生遇见我们之前就受伤了。”   “对啊,真不是我们,老大你看,我们使得都是刀,先生那伤口明显不是刀伤……”   提起伤口,倒是身前的女人心虚的颤了颤肩膀。   “那——”巡逻的人对这尤其敏感,单岩还未说完,便听见男人冷笑回应。   “无妨,不过是被挠人的猫抓了几下,也不是大事。”   “什么猫会这么抓人?”有人不明所以,开口问道。随即一巴掌当头拍来,单岩低声怒斥,“没眼色的,叫你多问。”   方才来时,他确实在地上捡了一把带血的匕首,还是鎏金的。而且那小娘子脸色古怪,他作为过来人,自然明白一二。   烈性的女人确实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是令他意外的是,像李先生这样俊朗多才的人,也会有女人不愿意,倒是令人稀奇。   “那先生继续……继续……我带着兄弟们去那边转转。”   杨晟真微微颔首示意,只是看着单岩离开的风向,他的眉心突然跳了跳。那边,正是与郭钦交手的地方……   长腿用力加紧马腹,沿着山路疾驰而去。   “你……真的没事吗?”洛宁抓着缰绳,别扭地问他。   “咳……珍娘不是说,我死了也与你无关?”   “是,你是死了也与我无关。”不过洛宁话锋一转,反驳道,“以后你是死是活,确实与我无关。但你莫要忘了,方才是你说的,你这么重要的人,要是死了,知韫哥哥怎么办?”   闻言,男人怒极反笑,只是洛宁看不见的地方,那笑意渐渐微弱,最后只剩无尽的苦涩。   想着当初在马车上,她为了蒙骗他,还处处埋怨李知韫带她走。否则跟着他一生安稳,去做京城的诰命夫人,享尽荣华富贵。可惜,珍娘的里子却不是那般的娇柔可欺。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李知韫?”良久的沉默之后,他才撑着气力吐出这么一句话。回忆往昔,京城的贵女中爱慕他的不在少数,只是那时他厌恶那些费尽心机接近他的女人。   甚至起初,在净禅寺见到她时,他亦是憎恶的。想不到,如今风水轮流转,被厌恶的,竟是他自己……   “你还是先省省力气……”洛宁推脱道,旋即回眸看向他,“不如你教我驾马……”   只是刚说出这句话时,她就后悔了。一来她本就不会驾马,只是怕他撑不住。二来她坐在前面,若是她驾马,杨晟真说不定要环上她的腰身……   “想来珍娘还是心疼我的……”他顺势倚到洛宁身上,一手环着她的腰肢,一手握着缰绳。   湿热的气息越来越近,即使不是第一次与他如此接近,但刚拥上来时,洛宁还是倏地僵了身子。   “珍娘像我这样……两手抓着缰绳……其实也没有多难,只是掉转方向时要当心,用力持着……”   “知道了。”   是极其不耐烦的声音,不等洛宁刺他,男人便突然重了身音,“时间不多了。珍娘……我并非李知韫,方才那伙人发现被骗,不会善罢甘休……”   洛宁没有说话,依着他的指示拐了一个又一个弯道。到陡峭处,他会覆上她的手用力拉着缰绳。   “前方停下。”男人虚弱的指挥着,洛宁顺着他的话慢慢止住了马。   “怎么了?”   “下马。”   虽然疑惑,洛宁倒也顺着他的话下来了,只是看着他的面色愈发苍白,薄唇已然没了血色,“你的手下呢?怎么不见砚池和墨七?”   他扶着伤处,下马的时候神色稍微冷峻,而后见他取下马上的行囊和长刀,挥了鞭子,“驾”的一声将马送走。   洛宁猜出他的意图,只是看着面前的山林,蹙眉不语。   他颤颤巍巍的走过来,每走一步,面色便苍白一份,“珍娘……”   洛宁也没说话,板写脸过去扶他。   他仰头微眯眼眸看了眼高空的烈日,洛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是烈日照得人移不开眼,她垂下眼帘,看着日光下他漆黑的眸色逐渐变成透亮的琥珀。   “此处是南坡,安县在鹤别山南麓,我们顺着这山林,应当……咳咳……应当能走出去。”   洛宁没有说话,只是沉着脸从他手中抢过行囊,挎在肩膀上,扶着他向山林中走。   六七月的山林,郁郁青青一片。到处都是长卵形的板栗树叶。光影透过叶片,稀稀碎碎的落在二人身上,   “快低头。”洛宁急着伸手按下他的发髻,“走在山林里也不知道低头,等会那板栗不扎死你!”   随着她的动作,杨晟真俯身垂下头。过了此处,他才抬眸看向方才那处。歪歪扭扭的枝头上生着几只长满翠绿尖刺的像球一样的东西。   他自幼生在京城,自然是没有见过板栗。随即感慨道,“还是珍娘见多识广。”   “别说那些有的没有,快走。”   她明明一幅不耐烦模样,却又怕他被尖刺伤到。他垂眸看着落在脚下的昏黄光影,唇角浅浅展开一抹弧度。 第74章 威胁   虽然密林深处的下坡, 可地势却也陡峭。洛宁剥开一丛杂草,而后踩着带刺的草茎在坡下接他。   走了一个时辰还不见出口,洛宁心下总有股不好的预感。   “你的伤?”她突然想起自己胳膊上挎着行囊, “这里面有金创药吗?”   他接过洛宁递来的胳膊,顺着她的力道缓缓下坡,而后用力撑起身子, 有气无力地看向她,眸中带着一丝柔软, “……有。”   “……”   透过头顶上方疏密的枝叶,依稀可见缕缕金黄斜穿进来。此处倒是阴凉隐密, 洛宁垂眸看着立在一旁苦苦支撑的男人, 没好气嘀咕:“有药你都不知道吭一声吗?”   “你先把衣裳脱了, 我替你上药。”旋即她神色愈发古怪, 别扭地对上他虚弱的视线, “你……你别多想, 我只是怕你死在这儿……”   “……我知道,珍娘。”   而后他席地而坐乖巧顺从地解下衣带, 月白薄衫下的里衣早已被鲜血染得暗红, 透着一股血腥气。   与此同时,洛宁俯身垂眸在那行囊中摸索着。   “找到了,是这个绿色的小瓶子嘛……还有松香气?”自幼看着知韫哥哥捯饬那些药粉,她倒是也能辨认出常见的药。   只是刚要转过脸来询问,却见杨晟真早已将上衣褪下。虽说和他也有过那等亲密之事,可彼时她心中惶恐畏惧,哪有什么心情去看他。   如今倒是第一次如此贴近地打量他。肌肤白皙光亮, 宽肩窄腰,劲瘦有力……只是视线下移, 他腹部右下的部分,一处鸽子蛋大小的窟窿,周遭凝着乌红的血痂。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后悔,那时在马上为何要刺他一刀。不然也省的现在扶着他逃生,给他上药。   “珍娘,是觉得我……带累了你?”话没说完,一阵低沉的喘息自身前而来,洛宁正巧对上他湿漉的黑眸。   也是,方才撕开衣衫,扯到伤口,不疼才怪。   “我倒是想……”她面无表情的走过来,从行囊里拿出一袋酒。随即拔开塞子,在他的注视下将那烈酒顺着凹凸有致的肌肉蜿蜒而下,正好覆上那处伤口。   晶润的酒水混着暗红的血渍,不过一瞬便已是浑浊不堪。洛宁微微敛眉,神情不忍,抬眸时正对上他隐忍的目光。   额角青筋微凸,剑眉早已拧成一处,漆黑的眸底更是不复清明。   “……对不起……你先忍着些。”洛宁别过脸去,不再与他对视。至少她也不知,方才到底是因为捅了他一刀向他道歉,还是因为往他伤口处倒烈酒而向他道歉。   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上倏地一紧,洛宁抬眸望去,发现他握着她手臂的指节已经隐隐发白,但却没用什么气力抓疼她。   趁着时机,洛宁迅速拿出金疮药,轻轻倒在他的伤口上。随着手臂的越来越紧的力道,洛宁也能约摸出自己该用的力道。   “你要是疼,就哭出来吧。”看他隐忍的着实难受,洛宁倒药粉的手都隐隐发抖。   不料好意不仅没被男人心领,头顶反倒传来一阵轻笑,“无……无妨,珍娘……继续。”   洛宁只在心中暗暗唾弃他死撑着,她的胳膊都快动不了了,都这样了,她能不知道这有多疼?   “合该疼死你。”带从他的里衣上扯下一块布料缠绕伤口,这一项任务也算彻底画上句号。   倒是洛宁的额角也早已沁上一层薄汗。   “……珍娘,看来宋珏说的没错,你就是只会挠人的野猫……”他自嘲着,凤眸微弯,眼角藏着笑意。   口是心非,心直口快,却也并非任性妄为。   “你才是野猫……”洛宁没好气的反击,“赶紧把衣裳穿好,别又得了风寒带累我。”   他并不吭声,只是默默穿好衣衫,坐在那处休憩。   洛宁见状,也就地坐在离他一丈远的地上,随意的拔起地上的狗尾草,左右逗弄。从昨日到现在,她与杨晟真的关系态度似乎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前日那厮在还顾府中吓唬甚至威胁她,如今倒是变了一副脸面,倒是稀奇。   “杨晟真,那日你给我吃得到底是什么?缘何要说我会哭着过来求你?”洛宁挑眉,看着那月白衣衫的男子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虚弱无力地望着他。   “要是不说,如今这情形你也看见了,你须得依着我才能出去……”   威胁他?男人抬眸望着她得意又明艳的笑容,心中泛苦。不过这般,倒也怨不得旁人,这些纠葛拉扯,总得有人让步。不过谁让步倒也无所谓,他只要能达到目的,那些让步便算不得什么。   “珍娘,你真以为,我会给你吃那种药?”他眸色沉沉,闪着一层水意,“若真要如此……那日在将你带回时,我便会直接用药。又何必在顾府大动干戈,到头来与顾岚川闹得不快。”   “再者……”方才说太多,显然扯动了伤口。他垂眸闷哼了几声,别有深意地抬眸看她,“珍娘自己,身上可有反应?”   此言一出,洛宁倏地红了脸颊,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过回忆这几天,除了天气燥热些,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洛宁没了耐心,旋即沉了脸色。他到底在扯什么弯弯绕绕?在她看来,他这种人方才就该挨那一刀!   “……珍娘自己身子如何,难道张延贞未曾与你说过?”   洛宁深深吸了一口气,柳眉倒竖地瞪着他,急忙反问,“你……你竟然跟踪我,还打探我的事!”   怪不得她走哪儿都不安生,原来都在他的罗网之下,这叫洛宁怎么能忍?   “我若不上些心,珍娘以为,郭钦会放过你?珍娘只记得顾氏身份带来的好,却不知道这背后的代价。”   “所以,因为阿娘的事,郭钦才会那样厌恶我?”漆黑的眸色愈发朦胧,想起那狠狠攥着她后颈的那人,后脊就不由自主地成出一层冷汗。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郭钦是被其叔郭彦养大的,令堂间接害死了他的叔父。且令堂生前也曾是郭氏妇,却又阴差阳错嫁于令尊……这世上,任凭哪个男子都不会善罢甘休。更别提郭钦此人,心狠手辣,雷厉风行,岂能容忍令堂辱没郭氏门庭?”   “何况,令堂是老师的女儿,你也算老师的至亲,我又怎会害你?”   原是这样,怪不得郭钦那么憎恶她,恨不得掐死她。洛宁心中不悦,“可,我阿娘她失忆了,并不记得前尘往事。她前半生本就孤苦,流落青楼,后来被我阿爹救出。这事又岂能怪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郭氏的脸面。”他又虚虚缓了口气,“何况郭钦如今是北镇抚使,他甚是敬重郭彦那个叔父。如此,又怎会容得下你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这就是你算准了,我会哭着来求你?”洛宁走近几分,垂眸注视着他。   “珍娘不是也想,用这层身份来压我?若你是老师的至亲,我定然不敢再纠缠你?”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到一处,最后还是洛宁不自然地先行移开目光。别扭地坐在他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衣衫。   “有时候你真的很讨厌……”她抱膝而坐,缩成一团。别过脸去不看他。   他看着洛宁黝黑的发丝,抬手取下了她发上了一根草叶。   “别动!”洛宁抬手在空中虚晃,又怕打疼了他的伤口,随即收回手去,“等这件事解决了,我就跟着知韫哥哥一起离开。”   “到时你千万别再纠缠我们了,你回京城去,娶一位大家闺秀……上回我瞧着,顾小姐就不错……按理说她还是我的表亲,又是你的师妹。如此也算亲上加亲,你们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恩爱有加,不也是和和美美吗?”   “亲上加亲?”他突然笑出声来。只是神色晦暗的看向洛宁,过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珍娘管好自己就行,不用为我劳神费心。”   想和李知韫远走高飞,这辈子,怕都是不可能的!   “珍娘不想去见见老师和顾老夫人吗?”林子中太安静,他又怕方才的话说的过于冰冷,回头又叫她恨上了自己。   “这二十年来,老师和顾老夫人处处念及令堂,你回去了,也好圆了他们二老的念想。”   “我不知道。”洛宁依旧低着头,她想要知韫哥哥回头是岸,定然还得依靠外祖。可母亲这么多年来从没提京城,倒时候揭开旧事,倒令母亲难堪,也令她父亲难堪……   “你去京城,或许可为李知韫寻得一线生机?”   “你会这么好心帮我?”   “起初你救我时,我也向你承诺了。珍娘,我带着圣令来此,自然得回京述职。”   “回京也可以,只是我不知该以何身份面对外祖他们。到时,京城中的人又会如何编排我阿爹阿娘。”洛宁垂下眼帘,将下颌抵在膝盖上。闷声道。   “珍娘多虑了,你是既是顾夫人的孩子,便是老师的外孙女。顾夫人二嫁,又干旁人何事?”   他说地确实在理,郭彦死了,母亲二嫁,倒也挑不出错。何况当年之事,中间的纠葛因由都是道听途说,真正发生什么,谁又说得清。   洛宁沉思时,却并未注意,头顶上的视线越来越近。温暖的阳光混着炽热的视线令人愈发焦躁。   是啊,她还是有必要回京城的。 第75章 他在这里   “天色看着不早了……你好点了没有?”洛宁抬眸看向被叶影遮蔽的天光, 问向身旁的男子。   他站起身来,微微颔首示意。   杨晟真察觉手臂上的力道,刹那间陷入一阵恍惚。二人如此搀扶, 相携而行,倒真向一对夫妻。   珍娘,合该是他一个人的珍娘。   只是二人行走间, 未曾注意,扶疏的密林里, 已有黑影慢慢逼近。   “将这二人绑了!”单岩立于高处,眯起狭小的锐眸看着密林深处那缓缓而行的身影。   今日午时行至西边, 正遇见一队人马, 瞧着装扮应是官府之人。他旋即警惕起来, 第一个怀疑的便是那李先生反水, 引官府的人来鹤别山。   倒是后来, 更有意思的是, 他的手下从寨子里出来,说是亲眼所见李先生正在陪大当家的议事。   那半山腰遇见的“李先生”, 还有那小娘子……浑浊的灰眸中闪过一丝贪婪与隐密。   看着如同潮水般涌出的山贼, 洛宁睁大眼眸警惕地看着周围,握着男人胳膊的手也不由加重了几分力道。   只是他身旁的男人却依旧云淡风轻,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衣襟。   “你……他们既然都追到这儿来了,肯定是露馅了,你快别装了。”洛宁着急地瞅了他一眼,有些气恼。   “……我知道。”他声音依旧微弱,显然是受伤后失血过多导致的。   “那你……就不怕死吗?”洛宁小声和他咬着耳朵, “你是朝廷命官,若是死在就湖广……”   “珍娘不用怕, 既然你是李先生的爱妻,他们定然不会为难你。”男人眼底划过几分悲恸,“倒是我,无所谓的……不过一死……又有何惧……”   洛宁听着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乍然间听他说这话,明显有些恼火。她能听不出来他这是阴阳怪气?   分明就是故意的。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目前我们应该想办法离开这里……”   这两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伤一弱,单岩挥了挥手,那些树下草丛中的暗影纷涌而至。冷白的刀刃在明黄的火光中闪着光亮。   “来不及了——”洛宁独自呢喃,正对上单岩泛着绿光的眸色。   “就凭你门,也想糊弄我?”单岩的视线滑过洛宁,遂而转向了虚弱的月白长衫的男子身上。   虽然如此说,当目光落在了杨晟真苍白的面上时,单岩着实心下一惊。也不怨他会错认,只是这厮身形容貌还有说话的气度,真和那李先生别无二致。   世上另有如此相像之人?   该不会是李先生的同胞兄弟吧?   单岩一时也不敢拿下主意,只吩咐手下将这两人绑了,送到山上去。   至于那小娘子……单岩的灰眸亮得炽热,待他请示过李先生,便可对那娇滴滴的小娘子肆意妄为。   这群人对山里倒是尤其熟悉,他们走了一下午都没走出山去,不过半个时辰,洛宁和他就被带上了山。   只是她身旁的男子依旧岿然不动,一路上撑着身子醒着神智跟着山贼上路,洛宁突然有些担忧他会吃不消。   不过,当下更令她在意的是,知韫哥哥也在这鹤别山上。那群人既然称呼他李先生,那他应当就在这山寨中!   一别这么久,他会念着她吗?   只是脑海中有倏地划过男人冰冷凉薄的声音。   “他若真对妻儿有心,当初又岂会将你丢下?再者,丢下之后不闻不问,珍娘也出来好一阵儿了,可有听说过他来寻你。”   方才的惊喜转瞬又萧然而逝,明亮的黑眸中划过一层朦胧的水光。洛宁抬眼瞥了身旁的男子,眼下又开始担心起来。   自古山匪最恨州官。若这群山贼知道了他是朝廷的人,他还能不能活着出着鹤别山?   终究是自己害了他。   “杨晟真,是我对不住你。”她忽然神色悲戚,垂眸落泪。“若有下辈子……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微阖的眼眸又缓缓睁开,男人差些没被她这句话气出内伤。   “珍娘说这话又有何用。”周围漆黑一片,只能透过破烂的天窗看清外面。   “我从来只信今生,不问来世。”   言罢,再也不发一言。夜里的山风透过破窗,呼呼地吹进来。洛宁的心头蓦地一凉,似乎有那么一瞬,什么东西破了,破得毫无生息。   ——   跳动的火光将男人的影子映得虚晃不停。看了信件,一袭灰衫布衣的男子剑眉紧蹙,高挺的鼻下,淡色的薄唇压成一条直线。   “先生怎么看此事?”在一旁的黑袍中年男人眯起眼眸,神情肃穆地询问。   “今日虽在鹤别山发现了锦衣卫的人,不过据我的消息,锦衣卫郭钦中了那人的阴招。”   “先生的意思是,朝廷的那群狗官也在内斗?”   李知韫转过身子,看向樊飞颔首示意。   “呵,就凭那帮孙子,也敢来我鹤别山?老子早就说过,从前的那群狗官动不了我们,这群新来的钦差,更是异想天开。”樊飞怒气腾腾地拍着桌子道。   “信上说了,湖广的益王爷要在八月十五宴请那些官员。”男人面不改色的陈述着信上的内容。   “益王爷?”樊飞挠了挠头,旋即怒道,“我们每年给益王府送了多少银子,更是冒着莫大风险从西域弄什么阿芙蓉,益王爷难不成要背约?”   两人正在商议对策,不想门外突然有喽啰通报,说是五当家的单岩有要事禀报大当家和李先生。   “让他进来。”樊飞发话了,门后一身黑衣的男子眯着狭小的眼眸跨进了门槛。只是视线陡然间被樊飞下首的灰衫男子吸引。   果然!与捉来的那男子一模一样。   察觉单岩打量的视线,男人凤眸一眯,微冷的视线看过来,不过唇角确是十分得体的儒雅笑容。   他只是静静听着樊飞的禀报,唇角带笑,长指时而别有意味地轻磕着桌案。   只是,待听到樊飞口中那娇滴滴的小娘子时,修长的指节猛然顿住。   这反应倒是吸引了樊飞和单岩的视线。   “怎么,先生这是认识那两人?”想起那美艳的小娘子,单岩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岂止认识?李知韫心中冷笑,不过面上倒是不显,反而转向樊飞,“自是认识,更或许,那人还与我有着深仇大恨。大当家的,我已想好方才的应对之策。”   闻言,樊飞登时眉开眼笑。李先生做事他一向放心,不仅出谋划策替他想出了火并前大当家的张尘,更是替他拉拢人心,共谋大计。   “那大当家的看,那两人该如何处置?”单岩看向樊飞,颇为恭敬。   “既然是李先生认识的人,那就交由李先生处置吧。”   灰衫男子视线凝滞,又想起那日他同女子说的,叫她在家里安心养胎……此事,她约莫该知道那事了吧。   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才道,“将那女子送到我的居所。至于那男子,关入大牢。此人身份不简单,是朝廷派来的巡抚钦差。”   “什么?竟然是湖广巡抚?”单岩惊讶出声,不可思议地看向李知韫。   “还有,切记不可走漏风声,他在我们手上,我们才有资格同朝廷谈判。”   见灯芯快要支撑不住,灰衫男子伸出修长的指节,探入火光中,捻去了过长的草线。   这动作更是看得单岩心头一惊。   “就依先生所言。”樊飞发话了,单岩自然不敢不从。只是一想起那小娘子,就浑身不舒坦。   出了门单岩就恼上自己。方才他就不该说那小娘子年轻貌美。这下送进了李先生的居所,他以后哪里还有机会!   瞧着正正经经一个大夫,不过内里也免不了世俗。这样想来,单岩的心情稍稍缓解。   洛宁被人带走的时候,回望了端坐在草堆前的男人。自从被绑在山上,她和杨晟真就被关进了这阴暗狭小的柴房。   只是二人的目光交汇时,却带着些不自然和尴尬。他们皆心知肚明,谁要带她走,是谁要见她!   “杨晟真,我会劝服他将你放了的。”洛宁蹙眉凝神,遮掩了心中的紧张焦虑。   异想天开。杨晟真本欲嘲讽他,可话到嘴边又卡进了吼中。旁人说破了嘴,都不如叫她切身体会。   “还磨叽什么,赶紧走。”一旁的喽啰显然有些不耐烦了。推搡着洛宁的肩膀要带她走。   直到柴房的门彻底关上,看不见那人了,洛宁才不舍地转过脸去。   鹤别山地势艰险,道路崎岖,山寨更是快建到了山顶上。吹着寒凉的夜风,倒消散了夏日的几分暑气。   洛宁走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抬眼扫去,见到的是山下星星点点的灯光,像是一条金碧辉煌的彩带,飘扬在群山之中。   “不想死就别看,这山底下可是悬崖峭壁,掉下去摔死你。真不老实。”   带她的喽啰是个腰如水桶面若铜盆的女子,一边谩骂一边推搡着洛宁,“也不知先生怎么会看上你,放着柘儿姐姐那样的姑娘不好嘛?非要这瘦得很猴一样的丫头片子。”   瘦的跟猴一样?丫头片子?洛宁心底不爽。该有的她一份不少,甚至比寻常姑娘还要纤细柔婉,那里就是丫头片子。   进去室内,门立刻被人从外反锁。洛宁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余光扫向室内。   外间不过一张方桌两只木倚,桌上一套没有任何花纹修饰的白瓷茶盏。   而那里间,除了栋衣柜,便只剩一架挂着青白色帐幔的夹子床。   果然,无论在哪,他都是一样的简朴利索。   他在何处都有安神之所,除了她。   正出神着,外间的脚步声愈发急躁,洛宁的心也紧跟着提了起来。 第76章 真话   在灯火的照射下, 高俊的身影投在隔窗之下,随着他的动作一步步移动。   洛宁强压着心中的不安,故作镇定地坐在一方木椅上, 侧颜对着门外。   男人刚进来,就见那熟悉的轮廓,在灯火之下愈发显得柔婉娴静。   洛宁的余光扫过, 落在男人熟悉的面容之上。他一身灰衫布衣,头束银簪。眼底隐隐爬着一层淤青, 自带几分沧桑之感。   明明有这么多话想和他说,如今倒是如她所愿来了这鹤别山上。洛宁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该问什么。   “珍儿。”他率先打破沉默, 坐在她身旁抬手给洛宁倒了一杯茶水, 目光柔和, “一路辛苦, 珍儿用饭了吗?”   洛宁神色悻悻地摇了摇头, 接过了他递来的水。   “之前在外头,我摔了一跤, 孩子没了。”洛宁抿着热茶, 垂下眼眸默默陈述着“事实”。   显然,他也是神色一愣,旋即安慰道,“孩子还会再有的……”   “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洛宁再次抬眼时,已是泪眼朦胧,“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吗?李知韫, 我有没有身孕,你还能不清楚!”   “你一个人说走就走, 便把我留在那里,在你心里,可有将我看成你的妻!”   “且不论这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情分,竟然什么都不是!”洛宁擦着眼泪,压抑了这么久的心事,终于能在这一刻彻底发泄出来,不过他的态度,倒真是令她心寒。   “珍儿,你定然一路奔波,意识混乱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胡话。”他眼底闪过一丝寒意,深深地看向洛宁。   “我没有不寻你,那日出去采药,再回来时听见隔壁的刘娘子说你坐上了他人的马车走了。”他微俯下身,目光里隐隐浮出几分压迫。   “你还是忘不了他……我那时自是没有能力救下你,只能寻此下策,到这鹤别山上,只为寻到时机救你出来。”   他看着女人的珠泪绵延不断,伸出指腹捻去了洛宁的脸上的泪珠。看着洛宁,神色柔和,同时语气温润了几分,“珍儿……你也知道,我们是多年的情分……我没有不要你……”   见洛宁神色依旧凝重,他也意识到了,或许她是纠结孩子的事。   “那次或许是我误诊了,你自幼月事便不准。何况那次脉象确实模糊,我当时是兴奋过头了……”   “若是你想要孩子……”他顿了顿,余光瞥向一旁的床榻,“今后会有的。”   在此时,张延贞的话就如当头一棒,狠狠地砸在洛宁头上。   蜀地禁药,假孕争宠,危害本体……   他口中,到底还有几句真话。   “为了我,到这山里联合山匪,反抗朝廷,真的值得吗?”洛宁有些无力,单论说,她肯定是不如他的,他整日同病患甚至是这里的山匪周旋,自然是巧舌如簧,能言善辩。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又是我的妻子,自然值得。”他温声答道。   “那一个失了贞洁的妻子?你可还会在意?”洛宁神色微冷,带着嘲意望着他。   这句话仿若一块巨石,打破了平静的湖面,掀起一阵狂澜。   “他碰你了?”男人倏地沉了面色,眸底闪过一抹怒气。   “你能猜到他将我带走,难道还猜不到我的下场?”洛宁眼底泛着冷意,语气越来越凉。   “有了身孕又如何?我是死是活又如何?”洛宁倏地站起身来,对上他阴冷的视线,“你真的在乎过我吗?”   “你依旧是那样,做什么都不同我说。当初是在京城,我整天为你提心吊胆。当下又是在湖广,你一言不说就丢下我。到头来让我被杨晟真所欺辱!”   “他怎么碰的你?”男人的话语愈发凉薄,抬眸看着洛宁,“他怎么能碰你!”   新婚之夜,他便知晓珍娘与那人未曾越界,心中的担忧自此落下帷幕。   “他碰了你几次——”他眸光灼灼地看向洛宁,语气里全是强硬,不容置疑。   倏地一巴掌扇过。两人同时愣了半瞬。   洛宁的右手如同火烧,炽热且酥痛。但手上的痛再如何,也比不过心上的痛。   见女人起身就要走,李知韫趁着脸色转身擒住她的手腕,拉住洛宁。   “珍儿,对不起~”温热胸膛从后将她彻底包裹,将夏夜的燥意无限放大。   “珍儿,对不起。我不该将你丢下的,我也是无可奈何……”炽热的鼻息扑在耳畔,洛宁转过脸去,想避开男人的桎梏,但始终是挣脱不开。   这次,他又想找什么借口?   洛宁暗自苦笑。十多年来的情分,甚至是夫妻之情,都比不过他的其他事情重要。他到底有没有心!   *   皎洁的月光穿透窗棂,洒落在柴房之上。身着月白袍衫的男人盘腿坐在一堆干草之下,听见动静,倏地睁开清澈的眼眸,愣愣回望着月光。   “公子~”微弱的声音穿透夜色,落入杨晟真耳中。   “宋珏那边都安排好了吗?”微弱的声音带着喘息。   “是。义军已混入流民之中。”墨七顿了顿,“宋世子令在下给公子带些上等的伤药,是已致仕的林太医配制的……”   “不必。”他既然留在这里,自然有他的意图,绝不能让旁人坏了事。   “回去告诉他,我已另有打算,到时听我计划行事便可。”   此番上鹤别山,除了剿灭山贼,还另有一番大事。既然珍娘死活要来,那就让她亲眼所见,到底谁才是真心待她的。   *   黎明时分,山林里确是起了晨雾。鹤别山山势巍峨,绵延百里,山上竟也没镇上炎热,无论是晨起或黄昏,都是凉凉爽爽的,甚至舒心。   洛宁可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昨日她和李知韫闹了一场,不欢而散。不过半夜有人来寻,他也离去了,一整夜都未归。   至于去哪,洛宁也不想知道。只是今早用饭时候,他却过来了。倒是脸上的红痕却不见了,想来该是拿粉遮去了。   “这是山中特有的山参熬制而成,珍儿多喝些补补身子。”随即给洛宁盛了一小碗粘粥。   “知韫哥哥。”洛宁接过那粗瓷茶碗,拧眉询问,“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听她突然唤自己知韫哥哥,李知韫有些意外,但是后面的事却令他难以回明。   洛宁眼眶含泪将那粥推了几步远,唇角冷笑着,“你若是不说,那我也不吃了。饿死也好,那时就可以去见我阿爹阿娘……”   “……此事说来话长……我确实是因为救你才开的这鹤别山……那时的医者李知韫,有什么能力同他抗衡?”   “何况,自我当年卷入京中的那场风云后,便再无脱身之可能。即便逃了,也是永无安宁之日。”   “你仍是避重就轻,不肯实言相告。”洛宁抬眸冷冷看着他,“你在京中做了什么?”   “被二皇子卷入夺嫡混乱中。从此再无翻身可能。”   “那你为何要帮他?”   “二皇子于我有救命之恩。”   “那湖广呢?”   “我方才说了。”   “……”   一顿饭还没吃完,洛宁全然没了心情。   “京城事过去了就算作罢?那湖广的事呢,你为何要跑到这山上。联合山贼流民混乱一方?天下承平河清海晏不好吗?”   “这是他给你说的?”李知韫冷笑着,抬手抚着洛宁脸颊,眸色冷沉,“这么说,珍儿是信他不信我?”   洛宁别过脸去,心下叹息,“知韫哥哥,你为何总是执迷不悟?”   若是他肯改正,杨晟真那厮又承诺过,到时三司会审时兴许可以留他一命。   对啊,杨晟真还在他们手上,若是杨晟真死了,知韫哥哥便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执迷不悟?”凉薄又陌生的声音传入耳畔,洛宁显然有些震惊。   “珍娘,你是不是还想着,等出去找机会见他?”   “鹤别山上的人,要么是遭受天灾人祸的流民,他们无家可归,无粮可食,无衣蔽体;要么是生在山里劫富济贫的侠士……却被官府污蔑山贼?珍儿以为,他们见到官府的人,能善罢甘休?”   “他们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他不能死!”洛宁费劲地驳斥着他,见他面容阴沉,却诡异扯唇笑着看向自己,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必须死!” 第77章 失望   洛宁别过脸去, 盈盈珠泪含在眼眶里,颇为心累的叹息。   现在他们二人简直就无法交流。   “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良久地沉默后,洛宁最终回望着他, 开口道。   “当年在湖州时,你顶着母亲的斥责,在恩山寺前替流民乞丐义诊。”   “那时母亲担忧你的安危故而如此。怎么如今, 你却成了这样……”   说不难受那时不可能的,想起往事, 倒是令洛宁更加悲恸。   “这样又是哪样?天地万物,自古以来就没有一层不变的。”   他的语气愈发凉薄, 眉眼里再不复往日的清润温和。   “珍儿不是, 也变成了珍娘吗?”他盯着洛宁, 又是冷笑一声。   珍娘?这两个字像针一般, 狠狠地扎进洛宁心里。   她垂下眼帘, 使劲儿地揪着衣襟, 硬生生将眼底的泪水憋了回去。   再抬眸时,整个眼角已显然有些红晕, “所以, 你这是嫌弃我了?”   “也是,你在这里,也有什么柘儿那儿姑娘的。自然不会记得家中的糟糠之妻。”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帮杨晟真说话,更没有被他蛊惑,我不让你杀他,是怕到头来惹怒官府,你性命难保。”   “而我所在意的, 是你一言不合的抛下我,是你故意用药使我假孕。”   “你到现在还不懂我在说什么!”   “知韫哥哥, 你太令我失望了。”   洛宁说这话时,没有哽咽一声,她早已在方才,将心中的血泪尽数呕尽。   “我并不是傻子,你丢下我我也知道,说不定你有什么苦衷呢?”   “你不让我回湖州祭奠爹娘,是怕我会在这阻了你的事,故而用药算计我?”   看他迷起眼眸,似要反驳,洛宁抢先道,“你莫要这样看着我,这些不是他告诉我的。”   “我虽不计较你之前你在杨府对我的所作所为,但我也并不是傻子!”   “珍儿这是怨我,怨我不该将你从杨府带走?阻了你与那人的金玉良缘?”   “我不是这个意思。当初是我说的,要你带着我离开杨府。”洛宁静静地看向他。   “只是没想到,最后的代价竟如此大。”洛宁苦笑着,复而抬眸,微挑的眼角突然妩媚起来。   “事到如今,我也无可奈何,你毕竟是我的丈夫,我又怎能抛下你?”   对面的男人微愣,眼底的冷意渐渐消散,最后还颇为贴心的替洛宁将她耳畔的碎发掠过耳后。   “珍儿,没有什么柘儿那儿。我只你一个女人。”说着又重新替洛宁盛了一碗山参粥,递到她的面前。   “吃饭吧,珍儿,再不吃就要凉了。”   洛宁知晓反抗不仅没有效果,到头来只会彻底惹怒他,故而接过那碗粥,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见她终于肯吃饭,男人的心才稳稳放下,只是心中的对那人的火气越愈发升腾。   ……   鹤别山底,顾岚川带着侍从仍在不停的寻找。   表妹虽留信说要回湖州老家,可他后来也是派人查知。姑母的丈夫死后,表妹是孤苦无依的,哪里还有什么家?   现下,很大可能是,她去鹤别山找那李知韫去了。   “公子,有线索了。”   侍从手里拿着染了血的布条和一只粉色芙蓉石耳铛走向顾岚川。   顾岚川见那耳铛倒是骤然一惊。今早洛宁失踪,他还特意命画师画了像,菊止描述的,表妹所佩戴的就是芙蓉石耳铛。   只是那染血的布条……   想起那黑心肠的李知韫,顾岚川登时气上心头,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   夜色渐浓,听说李知韫仍旧没有回来,洛宁想起被关在柴房的男人,心中颇为不安。   从柜子里拿了两小包金疮药塞进袖中。洛宁急冲冲地出去了。   自从那次在杨府祠堂走错路后,她就长了个心眼。后来几乎走过一次的路,她基本上都认得。   依旧是月影高悬,洛宁走上崎岖不平的山道,余光俯瞰着山崖下的阑珊灯火。   杨晟真不能死!   她也是知道的,若没有官府的人,山贼乱兵一旦下去,这些明灯将不复存在。   最好她能寻着机会,偷偷将他放回去,到时他记得约定,也能放知韫哥哥一马。   “站住,你不能进去。”还没接近柴房的门,洛宁就被两个守卫的人拦下。   洛宁早有预料,从怀中拿出金疮药,给那守卫看。   “李先生让我来给他看看伤,免得叫他死了。”   昏暗的灯光穿破夜色,映在洛宁的脸颊上,将漆黑的眸子照的莹莹发亮。   “你?”那黑衣守卫看着洛宁,眼睛都直了。   寨子里确实很少出现这么美的女人,要么是几个当家的夫人姨娘,要么就是……   “别看了,当心李先生挖了你的狗眼。”另一个蓝衣守卫看了洛宁一眼,机灵提醒道。   “进去吧。”   洛宁推开门,外面的光瞬间散落进来。   突然的迎光倒叫男人眼皮微动,听见动静,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离得近了,洛宁才看清,昨日尚且是腹部染血的白衫,如今已经满身是血,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的。   她的肩膀轻颤,想给他上药可手却是在不停颤抖。   “他……他对你动刑了?”洛宁蹙眉,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   杨晟真颔首示意,不仅没有任何愠色,怕她难受还安慰着她。   “无妨,我还撑得住,不要紧的。”   “怎能不要紧?”洛宁从袖中拿出金创药,不顾他的阻拦,垂下眼帘给他上药。   “是我对不住你。”洛宁的声音愈发哽咽,“若不是我,你好生生的在湖广,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模样。”   “珍娘这是在心疼我吗?”他轻笑着,虽然并未喊疼,倒是洛宁给他上药时发现他身子微微轻颤。   “唔……”洛宁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她见不得他如今这幅血肉模糊的样子。   “你来这里……可……可明白了自己……心底的疑问?”   背后的鞭痕深入骨肉,只这时候,他实在没忍住低喘了几分。洛宁急忙扶上他即将倾倒的身子。   “你快别说了,等找机会,你赶紧离开这里。”   “我若走了,你怎么办?他们知道你……将我放走……不会为难于你?”   他睁着半阖的眼眸,深深地看向洛宁。   “这都是我咎由自取,你别管我了。”   他难得的扬起唇角,“现在明白了?”   “但他是我的丈夫,我不能抛弃他。”   杨晟真唇角的笑瞬时淡了去,定然看着她浅浅答道,“好……”   给杨晟真上好了药,洛宁依着原路回去了。   “站住!”走到一半时,突然被一道尖锐的声音叫住。   洛宁心头一慌,故作淡定的转过身来。   杏眼桃腮,红樱唇瓣,眼底的柔光水意更是刺得躲在这里暗自观察的柘儿心下一慌。   “我盯你好久了!这大半夜里,你不睡觉,反倒来了这关押重犯的地方,一看就没干什么好事!”   洛宁深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看着她。   “我就知道,你在跟那里头的汉子通奸……你这贱人,我这就告诉李先生去!”   “告诉他?你是他的什么人?凭什么告诉他?”洛宁冷脸反问。   “那你又是他什么人?别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如此嚣张!”那女子说着话,努了努鼻子,倒惹洛宁好笑。   只是洛宁不想回答,刚要转身不与她计较,鼻尖却突然蹿进一股松香。   金疮药的味道?   洛宁心道不好,微微蹙眉,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   “你……你要干什么?难道是事情败露想要杀我灭口?”柘儿明显有些急了。   不过她也不怕,从小长在山上,她也是有几下子的。旋即从腰间抽出匕首,警惕地观察着洛宁的一举一动。   不过一瞬,簪子顺着白皙的手臂滑下。殷红的血流就这样蔓延成河,将洛宁的衣衫尽数浸透。   洛宁紧紧咬牙,隐忍地看向柘儿,“你尽管去跟他说。”   洛宁顿了顿,最后冷笑,“看他是相信你,还有相信我这个与他相识十年的夫人?”   夫人?原来是李先生的夫人?柘儿心中更加气恼,同时也害怕洛宁的方才的举动。   她怎么对自己也这么狠!   那女人是不是要陷害她?   柘儿反应过来,忽地怒道,“我告诉你,你是她的夫人又怎么样,你……你等着,我肯定要告诉李先生你偷人的!”   “呸,不守妇道。”   柘儿越过她直接走了,眼见着就是要朝着李知韫那处儿跑。   洛宁心中苦笑,垂着无力的手,任由着那血滴飞连成线……   不过回到住处,却见那处依旧漆黑一片,她便猜到李知韫没有回来。   想来柘儿见没有人,气冲冲的又跑了。   洛宁推开了门,从灯笼里取出蜡烛,将桌案上的烛火点燃。   从外带来一阵凉意,洛宁垂眸看着跳动的火苗,心中生起一阵涩意。   现下,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他活下来。   可似乎,这条路越走越死,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再也无法回头。   “珍儿,你去哪儿了?”   渗着冷意的声音传入耳畔,洛宁猛然一惊,无措地摁住桌角,寻着声音,看清了方才说话的男人。   他此时正坐在榻上,面色冷峻,目露寒意地看着她。 第78章 绝境   胳膊上的伤口火辣辣的抽痛, 正好提醒了洛宁方才和柘儿的冲突。   她侧身坐着,微抬下颌,有些愠怒。   “我去哪关你什么事?”果然男人闻言压下唇角, 目光沉沉地看过来。   “你的胳膊怎么了?”李知韫心中虽然恼怒,但是看见洛宁藕荷色衣衫上沾满了血,尤其是袖口处, 血滴成片。   他径自走来,拿起桌上的药箱, 不顾洛宁的阻拦架起了她的手臂。   洛宁当然不愿,她强行抽回手臂, 可换来的却只是男人更为迅猛的桎梏。   今夜他特意早早回来, 发现房中没有那本该等着他的女人。   “发生了何事?”他拽住洛宁的胳膊, 目光如炬地看向她,   “这一切, 你还是留着问你的柘儿姑娘吧!”洛宁抽回手, 眸光里闪着一层泪花。   “珍儿,我早就同你说过, 我没有旁人。”   他大致猜到, 或许是被柘儿为难了,她才吃味而如此恼怒。   只是没想到,柘儿竟然下这么狠的手。   “今日她伤了你,来日我定叫她百倍奉还!”他目光阴沉,咬牙怒道。   这下却换得洛宁毛骨悚然啦。   这还是他认识的知韫哥哥吗?   “你可曾记得之前答应过的我,那次云芝死后,在杨府里你的承诺。”   “不再伤害无辜之人!”   “她无辜?那你这伤口又是怎么来的?”   李知韫给洛宁的胳膊缠上几圈纱布, 又打上结。   洛宁有些心虚地垂眸,她之所以划出伤痕, 也是怕李知韫会嗅到她身上金疮药的气味。   “行了,知韫哥哥,我感觉很累很累,先安寝吧。”洛宁实在不想再费心思与他周旋了,今日种种实在太累。   放下帐幔,浑厚的男子气息悄然而至。血腥气混着男子周身的松香气息交织缠绵。   洛宁被人捞出水面,浑身虚脱地躺在榻上。   身后的温热又紧贴上来。男人食饱餍足后,抬手环上洛宁的腰肢,垂眸看着昏昏欲睡的女子,心下畅快。   意识昏沉之际,洛宁隐约记得,仿佛有人在耳畔轻声呢喃:   “很快就会有孩子的。”   翌日晨起,洛宁尚在梦中,果然听到昨夜那熟悉的女声。   “李先生,是真的,她……她真的去牢房里偷汉子了。”   柘儿站在外间看着默默坐在桌案前喝茶的李知韫,有些焦急。   “哎呀,李先生,不信你去问问守门的那几个兄弟。而且,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柘儿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闻言,男子轻掀眼帘,漆黑的眸子冷冷地看向她。   “你伤了她?”   开口就是问这个,丝毫不顾及柘儿方才说得一大堆。柘儿猛地心下一惊,她昨夜就料到那女人划伤自己肯定没有好事。   “我没有!”柘儿气闷的瞥了眼里间,咬牙怒道:   “分明是她自己那簪子划伤了胳膊,又关我什么事!”   柘儿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道:   “我知道了,李先生!”   “她偷人被我发现,因为怕我告诉你,所以才划伤自己,诬陷我!”   此时洛宁早已穿戴好衣裳,零散地绾了个髻儿,从里间缓缓出来。   “知韫哥哥~”   她甚是无精打采,特别是那妃色交领微微敞着,露出凝脂肌肤下的朵朵红梅。   柘儿锐眸一扫,当然瞥见了女子的颈下。她恨恨的盯着洛宁,眼睁睁地见她倚到李先生怀中,丝毫不顾及尚且有外人!   “我说的都是真的!李先生!”   “总有一天,你会信我的!”   被人冤枉又仿佛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柘儿忍着眼泪,怒气腾腾地跑走了。   柘儿离开之后,男子迅速抓住了洛宁在他胸前作乱的纤手,垂下眼帘对上洛宁娇媚的目光。   “手还伤着呢。”   “知韫哥哥,你真的相信柘儿说的话吗?”洛宁倚在他怀中,轻声询问。   “自然不信。”男人将下颌贴在她的颈窝,从后往前环上那盈盈纤腰。   “不过,她伤了你,自然该付出点代价。”   后脊泛上一层冷意,洛宁心下五味杂陈。她不想伤害柘儿,可柘儿却看见了她与寻杨晟真的事。   洛宁暗暗咬了咬唇瓣,看向门外的远山。   看来,得让杨晟真迅速离开了。到时就算李知韫恼怒,发在她一个人的身上也无妨。   同时,她也在赌,赌李知韫恼羞成怒会不会杀了她!   用过早饭后,李知韫又被人叫走了,说山下来了官府的人。   如此,他一时半会应该也回不来,洛宁掐着时辰,绕了几道路,又来到了柴房。   说来也奇怪,这一路上守卫并不是很多,就连守在门外的侍从也很好说话的让她进去了。   “杨晟真!”洛宁进去了,发现里面并没有人,心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她翻了翻附近的茅草,又扒来了几堆树枝,发现还是没有人。   他们不会真的对他动手了吧!   周身涌出一阵无力和恐慌,刚转过身,想出去问问守卫。却不料门栓被人从外拴住。   “哼,还说没有偷人?这下可叫我也抓到了吧!”   柘儿隔着门缝,冷冷地看向屋内惶恐不安的女人,唇角抽笑。   “至于你偷的那汉子,今早已经被带走了,带到了我们鹤别山的大牢。”   柘儿挑眉,发出一阵解气又尖厉的笑声来,“你不是会装吗?我待会儿就叫李先生过来,看看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哦,对了,至于你那奸/夫。”柘儿顿了顿,扬声道:   “他啊,关到刑房里,说不定被剥皮抽筋,剜心剔骨,凌虐而死啊。”   “至于你,轻则浸猪笼,众则……”   察觉洛宁不仅没被吓到,反而正用一种悲凄的目光看着她,柘儿有些不悦,恶狠狠道:   “李先生若是恼羞成怒不要你了,这山上的兄弟多的是,你猜猜一天你能接几个?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远,洛宁心中却愈发绝望。事情已经完全超乎了她的预料,杨晟真……杨晟真就要死了啊……   “来人啊,快来人啊!”   “放我出去!!!”   “……”   她绝望的拍打着木门,却无一人回应。渐渐地,随着天色越发昏暗,寒气浸入骨髓,洛宁缩在角落里,抱膝而坐。   鹤别山下,顾岚川带着湖广衙门的三千兵马候在山外,同樊飞手下的人马交战。但他瞥向那处时,却并没有发现与杨晟真相貌相似的男子。   另一边,宋珏领着五千精兵趁虚而入,联合埋伏在山上的暗探里应外合。   当山下来了官兵时,樊飞与李知韫商议对策。李知韫沉沉看着地图,将寨中人马分成两波,一路在山下防守,一路在山上守寨。   听着外面的嘶吼声和兵刃相接声,洛宁愈发惊慌无措。她捂住耳朵,将脸埋在了膝上。   忽地,木门被刀剑猛然砍开,冷白的刀刃闪着阴森的寒光,映在了洛宁的眼底。   宋珏眯起眼眸,看着那缩在角落里的妃红身影,压下心中的怒火,一把将人捞过来扛到肩上,迅速离去。   若不是应了子明,他才不愿意救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   因为一意孤行,差点没把子明折腾死。   洛宁浑身无力的趴在宋珏肩膀上,弱弱问道:“杨晟真……他……怎么样了?”   宋珏挥刀又砍了两人,把人往上颠了颠,并不理会她。   洛宁抬眸时,发现方才的那处柴房已然着起来了冲天大火。明黄的光影倒映在她的脸颊上。   柘儿站在高处,看着底下已经化为火海的寨子,眼底泪意翻涌。   她恨恨地擦了擦眼泪,再睁眼时却发现了火光下令人厌恶的妃红身影!   那群人竟然将她带走,说明是认得她的,她竟然是官府的人!   是她害得自己没了家,是她蛊惑李先生怨她恼她。都是那女人,毁了她的一切!   柘儿抿了抿唇,拉开长弓,对准那正欲离去的两人。   破空声穿透夜幕,宋珏顿了片刻,旋即转身挥刀将那剑挡了回去。   “若我是他,定然将你千刀万剐!”宋珏手下紧了力道,看着那眼前那妃红的身影愈发恼怒。   寨子里火光一片,待山下的樊飞和单岩察觉后,便为时已晚。二人察觉中计,更是拼了命的同山下的官兵周旋。   与此同时,半山腰的松云岭处,杨晟真眯起眼眸,无声地打量着对面那人。   果然,与他相貌别无二致。   火光下,那人的脸颊下血色蜿蜒一片,正是方才他持剑砍的,   杨晟真以眼神示意砚池和墨七分别从后包围。李知韫背后是山岭,左右两侧他的暗卫渐渐逼近。   如此包饺子似的围攻,李知韫就算是插翅也难逃!   “若再负隅顽抗,你身后的这些人便一个不留。”   虽然之前受伤令杨晟真有些中气不足,但如今确实凛着神色看着李知韫,身音里更是透露着一股威压。   却不想,只换的对面男人的不屑一顾冷笑一声。   “事到如今,我技不如人也认裁了。”李知韫神情诡异地看向他。   “只是,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发现我的计策的?我不明白,益王殿下对我礼遇有加,甚至都答应予我两万兵马……”   “李知韫。”杨晟真慢慢靠近,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你假扮我赴宴益王府,却怎么不知,你凭何能假扮我?既然自作聪明,当然也得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二人竟然能共用一张脸,李知韫也早该能想到,他在这山寨里凭何不能靠着这张脸如鱼得水!   “也是。”李知韫冷哼一声,不顾脸上的血淋淋的伤口,抬起下颌笑道:“你是与我相貌相近,不然珍儿也不会接近你。”   旋即,他抬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伤口,目露挑衅笑道:“你如今毁了我的脸,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她爱的是谁?”   “是爱你这个不可一世面若冠玉的杨二公子,还是爱我这个青梅竹马但却毁了容貌的好夫君呢?”   袖中指节紧攥成拳,杨晟真压下心中的恼怒,侧眸看向他,刺道:“那又如何,我得了她的人,这就够了”   “哈哈哈哈哈。”李知韫丢下手中的长剑,突然仰天长笑一声,而后垂下眼眸,目露沉色。   “杨晟真,你且看着,总有一天,我今时今日所受的苦,你会一样不落的尽数尝便!” 第79章 咪咪   “再敢口出狂言, 信不信——”   砚池上前踢了一脚,迫使李知韫跪在地上。只是垂眸对上他阴郁的视线,倒令砚池心下一惊。   相似的容颜, 又是这样的阴寒的目光,却比公子更为可怖。   捉了主犯,剩下的人马同一集中到山脚, 与顾岚川一同对抗樊飞单岩等人。   熹微的晨光穿透帐幔,洛宁强忍着睁开眼睛, 发现面前已是陌生的浅粉色帐顶。   “公子,表姑娘醒了。”菊止发现动静, 急忙叫来了外间的顾岚川。   只是碍于洛宁尚为梳洗, 顾岚川隔着屏风站在外面。   “表妹, 你感觉如何了?身子可有不适?”   洛宁半眯着惺忪的眼眸, 摇了摇头。只是想到被关在柴房里一整天, 她想要得到的问题却一直没有答复。   “杨晟真, 他,他还……还活着吗?”   听着洛宁连声音都带了些哽咽的询问杨晟真, 顾岚川倒是松了口气。   他倒是真的怕, 表妹一醒来就去问那个李知韫。   “子明他无事,你若想见他,我叫人寻他过来就是。”   背负许久的痛苦终于卸下,洛宁眼底闪着泪花,抱着被褥缩成一团。   “表妹,你睡了两天,先起来梳洗吃些东西吧。”   竟然已经过去了两天?那日洛宁尚且记得, 他被宋珏带走,鹤别山的寨子早已被火焰吞灭。   她一天不回来, 知韫哥哥也不来寻她……   洛宁只觉得心下很累很累,收拾好心情,却又听顾岚川道:   “表妹,湖广的事结束,你就跟我一同回京吧。至于姑母和韩姑父的坟地,我会差人将他们迁到京都的顾家陵园。”   “我不能让姑母一直漂泊在外。更何况韩姑父早已与韩氏宗祠断绝关系,不如就跟着迁去姑母那里。”   “虽然会比较麻烦,不过当今的顾家还是有这份能力的。”   隔着屏风,顾岚川远远看向她纤细瘦弱的身影,在心下连连叹气。   到了京城,与郭家的矛盾便会拉上帷幕,那时又会免不了一场恶战。   “一切都听顾表兄的。”洛宁垂眸思量片刻,最后同意。毕竟,如今她孤身一人,再也没有了安身之所。   “还有,我知你是受李知韫蛊惑。此番回京,朝廷必定要将他辑拿归案,三司会审。你们在湖广的事,本就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是做不得数……”   顾岚川抿了抿唇,敛眉深深望去,声音也沉下来。   “李知韫所作所为,皆是该诛九族的。今后到了京城,表妹当以大局为重。”   洛宁愣了瞬,隔着屏风抬眸看向顾岚川。   她与知韫哥哥是夫妻,她是顾首辅的外孙女。若是诛起九族,她和顾家皆是妻族……   顾岚川被她的视线盯得有些难为情,遂而转过身去。   顾岚川叹了口气,出了里间,又出抱厦外深深吸了一口气。   到时候若三司会审,顾家和表妹不摆脱与李知韫的关系,不是让天下人戳顾家的脊梁骨吗?   更何况,君无戏言,覆水难收。此事也会让陛下难堪。   顾岚川的话仍在耳畔逡巡,洛宁一时有些恍惚。   他真的活不成了吗?   顾岚川走后,洛宁起身梳洗,用了饭菜。   转眼又过了半月,湖广的银杏都漫天金黄。   距离回京的日子越来越近,洛宁倚在抱厦前静静看着丫鬟们在庭前扫着落叶。   期间顾岚川也来过几次,但都是问候衣食冷暖,安排回京事宜,并未再提鹤别山的事。   迎面有风吹拂,菊止拿起湖绿色褙子,搭在洛宁的身上。   “姑娘,起风了,还是进屋里吧。”   洛宁摇了摇头,到了今日,湖广,鹤别山,杨晟真,李知韫,甚至是顾岚川……一切对于洛宁而言都彷若梦境。   自从缉拿李知韫后,杨晟真先行让宋珏将人秘密带回京城。而他尚且得留下解决湖广官场和上回郭钦的事,这里的一切,到头来都得给宫里那位一个交代。   忙了半月,也因着怕她追问自己李知韫的事,故而杨晟真迟迟未来顾府。   时日久了,照她这般聪慧伶俐,应当能想明白的吧。   洛宁正依靠在栏杆上,远远见这一抹月白色身影越过垂花门,踩着金黄的银杏树叶,朝这边而来。   英朗的眉眼,漆黑的深眸,微微上挑的眼角,还有那极薄的唇瓣……脑海里两个身影突然重合交织。   狰狞、癫狂、恼怒、阴狠的神情与温润、儒雅、舒朗的面孔来回切换,令洛宁一时分不清他是谁!   她别扭地侧过身去,垂下眼帘,手心紧紧绞着衣襟,眼底蓦然涌起一股泪水。   杨晟真见她如此,倒是楞了片刻。伫足在银杏树下目光沉沉地看向她。   “你的伤好了吗?”洛宁擦了擦眼泪,平复心情后才转过身来,站在台阶上于他平视着。   “嗯,早已无碍。”他这才继续向前,将手中暗暗提着的竹娄递给她。   洛宁垂眸看去,发现那里竟然是一只毛茸茸的黑白相间的小奶猫,瞧着似乎有两三个月大。   洛宁接过去,将猫儿从竹娄中抱到怀里,颇为怜爱的抚了抚小猫的额头。   “这是在安县办事时候,夜里遇见的一只猫儿,怕是母猫离去了,小猫无处可依,我便将它带了过了……”   “应当不是母猫离去了,许是母猫没了……它也是个可怜的……”洛宁将小猫往怀中靠了靠,垂下眼帘不忍再言。   “不如,珍娘给它起个名字?”杨晟真站在她身旁,远远看着她怀中的小奶猫。   “就叫咪咪吧。”   男人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旋即引来了洛宁疑惑的视线。   “怎么了?”她蹙眉不解。   “无事,唤咪咪也成。”   在珍娘心里,该不会天底下所有的猫都要叫这个名字吧。   “二表兄,多谢你了。”洛宁一边抚着猫,一边同他道谢。   二表兄?他突然愣怔半瞬。   似乎离了京城,她便再也没有真心实意地唤过他“二表兄”了。   “嗯,既然如此,不留我吃盏茶吗?”他微微俯身,绕过她的后脊轻轻抚摸着小猫的毛发。   “你想吃也成。”   见洛宁抱着猫将要起身,杨晟真急忙制止了,摁着她的肩膀又坐下了。   “我开玩笑而已,珍娘不用起身了。”   凉风吹的他眼底波光荡漾,渐渐结出一层愁绪。望着倚栏斜坐的湖绿色身影,那抹愁绪顿时有了具体的形象。   “后日我便要回京了,珍娘可有打算?”   “顾表兄,说要带我去京城……”   “如此,甚好。”   他心中暗暗苦笑着,炽热又浓烈的视线似乎要将眼前的景象焯穿。   若回到京城,她在顾府,那也能时常相见。   何况,若老师真要为她另择良婿,那他杨晟真自然是第一人选。   怕就怕,她有了选择的机会后,便会不同意。   同她道别后,还没走出两步,却听到身后的女子忽然问道:   “他会死吗?”   语气虽平静,但话语里的那抹急促和惶恐却骗不了他。   杨晟真半侧着身子,转过脸去默默看向她。   “会,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一切还地到了京城后才会知晓。”   “嗯。”洛宁配合地点了点头,复而又恢复了来时的那种悻悻之色,她进来倒是憔悴了许多,无精打采,颇显无力。   不过却也令杨晟真意外。之前在鹤别山上,答应她会救下李知韫。不想今日这根本没有保障的话,她却也不吵不闹,平静的倒像是在听别人的事,   本以为,到京城他还须得再费一番功夫拥有她。不想,去了鹤别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倒时醒悟了。   洛宁见他走了,一时嫌外头太冷,方想起身,却见男人又转了回来,绕道她的身旁。   洛宁有些呆愣,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的掀开自己的柳黄色琵琶袖口。   杨晟真看着那泛着轻粉的伤痕,心下动容。   “听说,那日你从牢房离去后,为了救我将手臂划伤了?”   “疼吗?”他不知从哪拿出一盒药膏,涂在了洛宁的伤处。   “疼。”洛宁垂眸抱着小猫,任他给自己上药,如实道。   “跟我一起去京城吧,珍娘?”   他突然抬眸看向她,目露幽色,绵绵如水。   肌肤下突然激起一阵痒意,洛宁抬眸看着她,暗自思量。   知韫哥哥会不会也在他那呢?   她想和李知韫再说说话。   经过鹤别山一事,越发能清晰看出,李知韫骨子里的恨意和浑然天成的谎言。   过去的十多年里,她竟从没发现!   还是说,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巨变。   唯一的原因,那便是这十来年里,与她朝夕相处的知韫哥哥,或许就是假的!   她看到的,或许就是他想让她看到的。冷风吹来,胳膊上的药膏凉冰冰的,洛宁登时后脊生凉。   他既然如此,说不定从幼时就开始伪装了!   可洛宁想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为了荣华富贵为贵人奔波劳累甚至丧命,这一点也不像他!   “好。”洛宁看着他深沉的视线,点了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第80章 回京   自杨晟真今日过来, 顾岚川就知道没有什么好事。   之前他并不知洛宁与杨晟真在京城的那些爱恨纠纷。到了如今,知道了,除了意外, 更多是心疼。   姑母去后,她一个弱女子,如若无根之萍, 随浪漂泊。   “既然是表妹的意思,我也不会阻拦。”顾岚川抬眸瞥了一眼两人, 袖中的指节微微蜷起。   “只是,回了京城便去顾府吧, 我会提前修书一封, 将你与姑母的事告诉祖父。”   如今他俩并未成亲, 且又出了李知韫的事, 再让洛宁住在杨晟真府上, 他总觉得有些不适。   洛宁点头应好, 转身便要跟着男人一同离去。   “表妹,若是路上杨子明胆敢欺负你……回来记得告诉我, 我帮你教训他。”   顾岚川看着洛宁淡然一笑的脸庞, 心下隐隐约约涌起一阵难过。   杨晟真也好,其他人也罢。现在,他就怕她还念着李知韫。   ……   在官道上了行了半月,最后又回到了半年前她妄想逃离的地方。   洛宁掀开车帘,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商贩,眼底闪着一层淡淡的光芒。   半年前,她满怀希望的跟着李知韫离开了京城。如今却阴差阳错, 跟着杨晟真再次回来了。   路上她有意询问过李知韫的下落,不过杨晟真倒也未推搡, 直接告诉她李知韫早在半月前就被秘密解押回京。   他为未再提当初应他的事,保下李知韫。顾岚川当初都已那般说了,想来那也是外祖的意思。   连外祖都不一定做得到事,杨晟真如何能做到?洛宁也没有怨他,现在她满心疲倦,身心憔悴,根本没有任何精力去质问他。   得了信,顾孟云和顾老太太还有顾念盈,早早就等候在府外。   男人下马,俯身进入车内将洛宁扶了下来。   湖绿色身影刚刚出来,洛宁便听得一阵沧桑的呜咽声,悲凄动人。洛宁抬眸,与顾老太太目光相对。   “阿盈,我的盈儿啊!”顾老太太急忙上前,一把将洛宁摁在怀里,抱着她痛哭流涕。   “一别将近二十多年,娘做梦都想见你啊,阿盈~”   顾孟云浑浊的眼底闪着一层泪花,立刻催促顾老夫人和几人去往后院。   “珍丫头,外祖父能这样唤你吗?”顾首辅看着坐在那拘谨不安的洛宁,声音微微哽咽。   洛宁抬眸看着顾首辅,绞着衣襟的手微松,含着泪意点了点头。   “自从去岁府中出事,你外祖母就总是神智恍惚。”   “你与你母亲长得确实想象,如今你外祖母都将你认成了她。”   顾念盈在一旁,忍不住暗暗打量着洛宁。自小她就听说,姑母掉落悬崖下落不明,祖母为此都哭伤了眼。   洛宁表妹相貌明艳娇媚,落落大方。姑母大概也长这模样吧。   顾孟云在信中已大致了解了女儿和外孙女的遭遇。只可惜女儿顾盈已然离世,如今只剩这么一个外孙女。   “珍丫头,今后你就在顾府中安心住下,把这当成你的家。”顾孟云缕了缕胡须,安慰道。   “当年你母亲的闺房还在,这么多年你外祖母一直派人打扫,若你愿意,住那里也行。”   “珍儿多谢外祖父。”洛宁忍着泪意,看着那须发花白的老人,心下动容。   很难想象,这位将近古稀高龄的老者,是如何在诏狱度过了大半年的。   “哎,珍丫头啊,今后你和念丫头一样,都是祖父的孙女儿。将来若是出阁,外祖父定然会保你一世无忧的。”   “嗯。”洛宁再也忍不住了,此时早已是涕下沾襟,哭得眼眶发红。顾念盈连忙递上帕子,默默安慰着她。   只是,不远处还有一月白身影,倒令她颇为不适。故而,顾念盈也不愿意说话。   “哎,珍丫头受苦啦!若是外祖能提前找到你,你与你阿娘……哎……”顾孟云遗憾地摇了摇头。   “老师不必自责。”杨晟真安慰道,“顾夫人命途坎坷,确实令人悲恸……”   “呵,怎么我倒是听说,当初你在杨府,没少磋磨珍儿表妹呢?”顾念盈挑眉,颇为不善地看向杨晟真。   京中发生的事,她自然是知晓的。包括那次洛宁逃婚,当初她还颇为诧异,杨晟真竟然会娶一位破落商户的女儿。   不过那时出于对杨晟真的厌恶,她对洛宁自然是恨乌及乌。如今得知了她是姑母的女儿,祖父的外孙女,那就是她的妹妹。   “若非你对她不好,她会逃婚?”顾念盈冷下脸来。   “念丫头,你的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顾首辅有些不悦的看着孙女。   信中的事,他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叹息外孙女竟然被李知韫蛊惑。更为惊讶的是,李知韫竟然还是他的女儿顾盈一手养大的!   洛宁没有说话,虽然此事杨晟真也没错,不过顾念盈方才帮着她说话,她不能当场落了顾念盈的脸面。   在顾府安顿了半月,洛宁整天陪着顾老夫人,得空时与顾念盈吟诗斗琴,到也颇为安逸。   顾孟云听着洛宁的琴曲,一时百感交集。当初,他和顾老太太可是亲自教盈儿学诗弹琴。盈儿在京城贵女中,更是如同一颗璀璨的明珠。   好在,这些如今都有了传承,珍丫头和念丫头,都是顶顶聪明伶俐的。   没过多久,顾岚川也回来了。   杨晟真时常也会来顾府看她。   只是,日子越久,压在洛宁心中的事便会越沉重。   李知韫还是迟迟都没有消息。   如今身在顾府,她却不能问任何一个人。   听说了洛宁回来的消息,宋海珠和杨嘉雨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顾府寻她。   “洛姐姐,真是没想到,当初你竟然敢逃了二哥的婚事。”杨嘉雨抿着茶水,颇为钦佩地看向洛宁。   “就是,我当初还替你着急。我想着你跑了最好能跑的远远的,这辈子都别想再回京城。”宋海珠转着茶盅,继续道:   “你是不知道,那日得知你不见了,杨晟真一开始急得满城找你,差点被刺客暗算,回不来了呢。”   “后来不知道怎么了,他整日里阴沉着脸,看见谁都好像别人欠他银子似的。”   这话倒是令洛宁哭笑不得,至于杨晟真后来到底有多疯,脸色究竟多沉,她通通都见识过,切身/体会过了。   “不过,近来还有一件大事,那什么三方士,这样的反贼,竟然捉到了,我听三哥说,圣人下令将其满门抄斩,下月十五在午门斩首示众。”   洛宁面色瞬间煞白,她的心猛然揪起,像是被插了一把刀,狠狠地旋转,慢慢的绞磨。   “不过说来也可笑,三方士就一个人,哪里来的满门抄斩啊!”宋海珠补充道。   “哎呀,洛姐姐,你……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洛宁你还好吗?”   二人见洛宁心口绞痛,面色苦皱地爬在桌上,急忙上前询问。   洛宁额角生了一层细汗,最后还是晕了过去。   郭府   在湖广被杨晟真那厮囚禁,这无异于是郭钦任职锦衣卫以来最为耻辱的事情。   灯火明灭的祠堂,他敞开双腿坐在交椅上,臂轴置于膝上,默默看着叔父郭彦的灵位,只觉得心下怒火滔天。   顾盈害死了叔父,她不仅没受到任何惩罚,反而还跟着那个姓韩的奸/夫共度余生。现下,顾家竟然还要迁来那两人的坟,葬在京城。   这不就是当众打叔父的脸吗?为什么到死,顾家人都不肯放过师父,依旧不承认自己的错误。   甚至还将那个杂种带到京城,认下来。她活着,那叔父不就愈发恼恨,死后还不能安生。   然而陛下对杨晟真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丝毫不问杨晟真在湖广所作所为。   而他的一番奔波劳累,最后什么也没有。   “大人,弟兄们在城南听见了一对老夫妻吵架,好像与杨家有关!”   近来他秘密着人盯着杨家的一举一动,无论大小事务,都要向他汇报。   郭钦顿时提了精神,锐眸看向那个锦衣卫。   “城南的向阳坊有一对老夫妇。在院中大吵大闹。那老汉似乎恼怒那婆子,大骂她丧尽天良,放火烧了杨家在苍台山上别院。还抱走了一个孩子!”   “我们也是傍晚时分路过城南偶然发现的。”   “孩子?”郭钦眯了眯眼眸,随意掸了掸指节。   “是的,大人。我们顺着这条线去查。发现那对老夫妻说的是二十四年前,也就是淳化十九年的苍台山大火!”   “如今,杨家年龄对的上号的,只有杨晟真和杨禹真!”   “大人,当年苍台山别苑里住的可是杨凌的小妾,名为朱芸,是破落的江南宦官家的女儿。”   郭钦认真思量了片刻,又抬眸看向供桌上的那排烛火。   罪臣李知韫与杨晟真长得一模一样。而杨晟真是杨凌和郑氏唯一的孩子。这其中有太多玄妙之处。   不过,郭钦看向叔父的排位,突然冷笑一声。   夫妻本是同林鸟,自然危难之时合该同生共死!   李知韫如今被判了满门抄斩,至于他的女人,确实不该逃。 第81章 宋珏的恨   北镇府司。   灯火下, 男人神色阴郁地在烛芯上来回划过匕首。   余光一瞟,手下动作渐停,冷白的刀刃上划过一丝寒光。   “大人, 大人,我……我什么都没做啊!”随着一阵铁链晃动的声音,婆子悲恸的哭喊在密闭的牢房内逡巡。   “不必惊慌, 我可有说过你做了什么?”郭钦将那刀柄在手里打了个转儿,刀刃慢慢逼近刘婆子的咽喉。   “二十四年前苍台山杨家别苑的事, 你知道——”   郭钦还未说完,隔壁牢房内一道悲号声响彻于耳。   刘婆子吓得更是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全身哆哆嗦嗦的。   “大人, 锦衣卫老爷, 我们到底干了啥,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我老婆子一把年纪了, 二十多年的事哪里记得清啊!”   婆子眼里闪着泪光, 这件事藏在心底二十四年了,若说出去, 那边的人肯定不会放过她。   “不说是吧!你知道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出北镇抚司?”   郭钦手下一紧, 刀刃旋即划过婆子皱巴巴的皮肤。而后那刀刃通进腹中,来回旋转。   婆子顿时哀号大叫,疼得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郭钦眸中闪过不屑,抄起茶盏往婆子头上浇……   “若再是嘴硬,等隔壁牢房的老叟刮完了,就是你藏在罗水巷的外孙……”   “什么?”刘婆子在昏死的边缘逐渐惊醒,“锦衣卫老爷啊, 啊!!!”   郭钦换了一个刑具,婆子登时点了点头。   她看着那打满尖顶的铁刷, 浑身发抖。   “大人,我说,我说。二十四……二十四年前,有人指使放火烧了别苑,抱走了一个孩子。”   郭钦眯了眯冷眸,抄起铁梳就要往婆子身上去。这些事他自然是知晓的,这婆子却在这拖延时间。   “啊,大人,是郑老夫人指使我的,让我放火烧了芸姨娘,抱走她的孩子给郑家!呜呜~”   郑家?杨凌的妻子郑氏?锦衣卫得到的消息,当初郑氏因为受朱芸的挑衅,气得回了娘家养胎,二人的孕期几乎也是一致的。   “郑家为什么要那个孩子?”   “大人啊,这我哪里知道,我也怕遭天谴啊,所以我只倒了桐油,真是放火的是芸姨娘身边的丫鬟惠儿啊!”   看到郭钦愈发不耐的神情,那婆子急忙道:   “惠儿,惠儿就是后来次辅大人那个夫人!上回我见到了还心下吃惊,她那个丫头怎么一下子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郭钦脑海里迅速运转,次辅大人的夫人,除了郑氏,该是后来王承礼的继室夫人余柳蝶。   余氏确实也与郑氏交好。   见问得差不多了,郭钦收了匕首,转身出了牢房。   后来,几乎所有矛盾都指向王氏和杨氏。李知韫倒是耍得一手好阴谋。   李知韫又与杨晟真长得那般相似,这就不得不让他多想了。   郭钦唇角扯出一丝笑意,想得到他的答案,看来他得亲自去一趟牢房了。   如今,满门抄斩,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与此同时,一黑衣人影借着月色匆匆忙忙进了杨家府邸。   杨晟真看着案上的书信,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这时候宋珏突然推门而入。   “子明,来不及了,郭钦已经去了牢房。”他眼底闪过一层忧虑,看向杨晟真,“那件事……”   “我已知晓了,我会亲自去问母亲的。”   锦衣卫的人带走了向阳坊的刘氏夫妇,他当然知晓。只是北镇抚司密探送来的消息,却让杨晟真久久不能平静。   “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与李知韫,实在是太像了,反而刘婆子的供词中却又找不出来漏洞。”   “唯一的可能是……”宋珏在房内来回踱步,皱眉不语。   “双生之子?”杨晟真看着那信件,眉宇间染上一层阴翳。   “芸娘。”他又喃喃自语,从匣子里拿出了那枚墨玉坠子。   杨晟真深吸了一口气,刹那间一切仿佛都有了解释!   李知韫定然是为芸娘来向杨氏和王氏寻仇的!至于郑家的事,早在三方士入京之时,就随意找了一份由头将郑砚调去岭南,而他的舅父郑砚也恰巧病死途中。   “到底怎么了?”宋珏愁眉不解,“莫非他是你的……”兄弟?   最后两字被吞入吼中,宋珏实在不想也不愿与李知韫扯上关系。   “太怪异了,如今李知韫,就是芸娘后来还有一个孩子,她带着那个孩子死里逃生……”宋珏轻抚着下颌,抬眼打量着杨晟真在跳动的烛影下忽明忽暗的神情。   “那这样的话,李知韫被判满门抄斩,首当其冲的就是杨氏!”宋珏突然反应过来,厉声说道。   “那郭钦定然打的也是这个算盘!”   杨晟真执手默默沏了一盏茶,推到宋珏的身前,上挑的凤眸神色自若的看向他。   “子明,你……”宋珏一时哑口无言,“不如趁着事情还未挑明,我们……”他五指并起放在喉上做刀刃状。   “不可,再一再二不再三,陛下不会再容忍我们自作主张的。”杨晟真沉沉看向前方,语气波澜不惊。   暗杀圣人的狗,这像什么话!   “我已有了对策。待我问过母亲,便连夜进宫。”   “进宫?可陛下金口玉律,君无戏言啊!”   “我自有办法。”杨晟真抿了一口茶,神情自若,宋珏也不好再说什么。   “对了,顾府那边如何了?”   凉风透过支摘窗灌进来,月白色道袍一颤,随即咳嗽几声。   不提还好,一说起那个女人宋珏就来气。   他愤愤上前,一把夺过杨晟真手中的杯盏,怒视着他,“你从来都是叫我钦佩,望尘莫及,只这一件事,我看不起你!”   男人垂下眼帘,冷笑一声,抬眸对上宋珏怒气腾腾的眼眸。   “我心甘情愿。”   “那就等她害死你吧!”宋珏心中愈发气恼,扔下一句话便和他不欢而散。   走到门口,宋珏突然回头,漆黑的眸子沉沉打量他,“娶个清清白白的大家闺秀不好吗?”   “我若如此,你捷足先登?将珍娘留在你府上……”杨晟真眸底闪着寒光,正进宋珏心底。   被人拆穿,他迅速别过眼去,冷哼一声摔门离去。   平心而论,他对那个女人确实恨之入骨,恨她虚情假意,恨她满口谎言,恨她不守妇道,恨她不喜他……   可恨是从何而来,宋珏也说不清,只是这股子执念夜夜挠在他的心头,令他辗转反侧,不能安寝。   ……   邻近子时,经过露水的浸染,地上的草叶都覆上一层白霜。守门的丫鬟见有人过去,倏地惊醒,“二公子,太太休息了,你不能进去。”   杨晟真并未理会她,进了垂花门就立在正房前的院中蓦然不语。   幼时起父亲将他作为杨氏宗子培养,总角之年时,其他的孩童尚且在嬉闹玩乐,他被父亲关在藏经楼背那些拗口的经书。后来总是母亲冒着被父亲斥责的风险含着泪偷偷跑过去给他送棉衣吃食。   再到后来,京中起了疫病,他也染上了。看他病得意奄奄一息,父亲和叔父商量开始培养三弟。那时温顺的母亲鲜少和父亲大吵了一架,而后彻夜不息地照顾他,喂汤喂药……   往事层层叠叠,逡巡于脑海。可芸娘和李知韫的事始终萦绕于心头,若是不彻底弄清楚,怕是他自己也无法止息。同郑氏的母子情分中,永远都会有一道无形的枷锁。   良久,他凝望着格门,缓缓开口,“母亲恕罪,儿子找母亲有要事相商。”   自从梦到芸娘后,郑氏也是夜夜难免,辗转反侧地睡不好。今夜杨晟真突然不顾礼法的过来,压在郑氏心头的重担仿佛松动了些许。   正恍神间,听到晟哥儿要见自己,外间的淳月得了她指令后过去开了门。   外间已点燃了灯烛,杨晟真候在外间,等郑氏穿好衣衫才才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她。   “母亲,深夜扰您安寝,请母亲恕罪。”   “晟哥儿,不必这么拘谨,这样说不是同母亲生分了?”   他凝视着手中的坠子,心头一紧。将那坠子递给郑氏看。   “母亲可还记得芸娘?”   郑氏唇角的笑容倏地淡了几分,“之前不是同我问过芸娘了,怎么又提起她来了?”   她面上依旧维持着慈母的笑容,只是手心儿却在这一瞬间冷汗淋淋。深夜过来询问芸娘的事儿,虽然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到来,可郑氏依旧紧张起来。   “儿子方才去见了向阳坊那给人接生刘婆子。”杨晟真看着郑氏的眼睛道。   他依旧自称儿子,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温顺平和,却说出这种令郑氏心惊肉跳的话来。   郑氏避开他的目光,无声地落起泪来。都查到了刘婆子那里,怕那些腌臜事他都摸清了不少。   郑氏也不愿与他虚与委蛇,这是她一手养大的儿子,虽然看似温和,实则待人处事都有这不近不远的距离。即使是她这个母亲,也不例外。   心里不由得对杨凌生出一丝埋怨来。她出生书香门第,做姑娘时也被称为才女。若晟哥儿自幼由她教导,哪里会变成这样!   “认得。是她将你抱给我的。”   郑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眼底的淤青却愈发明显。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虽然在意料之中,可杨晟真仍觉得心头绞痛,他定定地看向郑氏,看向他的母亲,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晟哥儿这么看着我,是怨恨我吗?”   杨晟真摇了摇头。   “其实芸娘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知了。我也并不想瞒你,将你养这么大,就算没有恩情,难道还没有感情吗?”   “为什么?”他抬眸看向郑氏,声音愈发沉重。   郑氏拢了拢披风,更是被这近似质问的声音吓得一愣。   “你父亲外任时候,带回来一故人之女。他丝毫不顾及我怀胎两月,趁机将那女子纳为妾氏。”   “我心中不喜,可那是你父亲的命令,我又怎么敢违背他!”郑氏哭得眼圈发红,“后来芸娘也有了身孕,便开始觊觎我这个正式夫人的位置。当时我只有你大姐一个孩子,芸娘心思歹毒,她才来两天,不是吃食有毒,就是走路磕到,回回你父亲就怨我气量狭小容不下她。”   “可我哪里斗得过她!我怀胎八月时,芸娘与我争执,你父亲处处袒护芸娘。我气得回了娘家,后来老太太见状趁你父亲外任时将芸娘送到山上的别苑求我归来。临行前那晚,我却在睡梦中意外流产。那时我害怕极了,只能忍痛将那个男胎落下。”   “直到大夫说我每日里燃的安神香中有麝香的成分,虽量浅但时日已久。导致我滑胎之后再难有孕。芸娘就是想用这种手段将我取而代之。”   “唔……当时我在母家修养,杨家的人不知我落胎,只当我因着芸娘心绪不佳不愿回府。后来两个月后,慧儿将你抱来给我时,我才知我母亲早已在芸娘身边插了人……”   听着她的哭诉,杨晟真哑然无语。郑氏养她二十多年,性情柔弱温和,他亦是知晓的。只是他更想弄清楚,芸娘,郑氏,他以及李知韫之间的纠葛。   “将你抱过来,确实弥补了我的丧子之痛,可是我竟没想的,母亲竟然让慧儿放火烧死了芸娘。若是这样我肯定不会要你的。呜呜。”郑氏已经哭的已无力地伏在桌子上。 第82章 结局(正文完)   安慰了郑氏之后, 杨晟真默默出了芷梅院,趁着夜色前往了皇宫。   与此同时,天牢里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隔着牢门相对而望。   洛宁取下搭在身上的黑色斗篷, 露出一张煞白的小脸来。沉静的目光反复落在他的身上。   “来了?”李知韫理了理囚衣的衣襟,目带笑意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洛宁。   想起上回右脸被杨晟真划伤,至今都有一道血痂尚未好全, 他微微侧过脸上,不愿被她瞧见。   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忽地笑道:“你不该来此地的,快回去吧。”   说罢, 还冲她摆了摆手, 示意洛宁快走。   “事到如今, 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洛宁目光诧异, 纤细的指节紧紧抓着牢门的木柱。   是她百般央求, 顾岚川才终于松了一次口, 令她来这牢房中看李知韫最后一眼。   “说什么?事到如今,你恨我也好, 怨我也罢, 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说的?”   他依旧自顾自地扯东道西,避重就轻,这也是洛宁最为讨厌的。   “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从前我们在湖州,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洛宁上前一步,双手紧握栏杆,目光含泪地看向他。   “好好的?”他忽地冷笑出声, 侧眸看向她,狭长的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算了, 这就是命,说不清的。”他顿了顿,又看向洛宁,“念在夫妻情分上,我劝你快些走,免得惹祸上身。”   “呵!”洛宁冷笑着,“夫妻情分,惹祸上身?”   “知韫哥哥,你若真念及我们的青梅竹马之情,夫妻之分,便不会走到今天!”   “你走吧。”猝然间的冷言相对,令李知韫有些无措,他转过身去,一身囚衣也穿得板直挺正,不再看洛宁一眼。   心中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一样,洛宁幽怨地看向他的背影,瘪着唇瓣跑走了。   问了那么多次,从杨府到鹤别山,再到如今的身陷囹圄,他自始至终都不肯吐露半分真情实感。   洛宁有些累了,她肩膀轻颤,头也不回跑走了。   只是她刚离开没多久,一道黑影穿透夜幕,如入无人之境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牢房。   “好一个青梅竹马之情,夫妻之分啊!”郭钦漫不经心地调侃道。   李知韫察觉有人进来,猛地回头对上郭钦别有意味的危险目光。   “呦,还真是用一张脸,不过你的脸却毁了,真可惜!”郭钦望着他,啧了啧嘴。   李知韫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旋即转过身去不理会他。   “如今都要满门抄斩了,想来方才的李夫人并不知情啊?”   “李道长就这么一个人去了,路上不孤单吗?”   郭钦的话语抑扬顿挫,淡然地看向李知韫。   “孤单又如何,不孤单又如何?”他突然站起身来,拖着脚镣默默逼近郭钦,眼神阴狠道:   “你莫要动她,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哦?”郭钦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不愧是先帝身边的李道长,果然神机妙算啊!”   李知韫没有理会他,如今他以真容见人。北镇抚司的鹰犬便顺腾摸瓜,想来也知道他与杨晟真的关系了。   “你与杨晟真是何关系?”郭钦靠在柱子上,默默打量着他与杨晟真那张申请者相似的脸庞。   只是如今他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红的疤痕。从耳畔直到下颌。   “自然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郭钦得意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拿出供词,让李知韫过去摁手印。   “放她一条生路。”指节触及到印泥时,李知韫突然顿住,抬眸看向郭钦。   “这是我的条件,不然我到死也不会安生,夜夜托梦扰你不安。”   “好,不过区区小事,本大人怎么会不允!”郭钦面上赞同,心下却颇为不屑。   一个将死之人,也敢同他谈条件?   他郭钦掌管北镇抚司多年,经手的性命根本多到数不清,哪里又会害怕鬼神之说,简直荒谬至极!   郭钦走后,李知韫渐渐闭上了眼睛。   良久,空旷的牢房突然传来一阵凄凉的笑声。   想来,他自出生起,最快乐的日子便是在湖州数十年的生活了。可那十年却也是他最为耻辱的日子。   每一日,他看着坐在倚窗而坐弹琴怡情的女子,便心生恨意。   顾盈将他捡回来又如何?这不过是是她们高高在上的姿态,尽显对弱者的施舍。   可这一切,又都是顾孟云,是顾家一手造成的!   李知韫恨恨地抓着灰暗的墙壁,双目猩红。   凭何他自出生起,就与杨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杨晟真认贼做母,凭何就能安安生生的活着?他有什么脸面活着?甚至活了二十多年!   不仅如此,他还什么都有。他自出生起,就含着弘农杨氏的金汤匙,接受着世家子弟的教育……   而同时的他,只能跟着阿娘东躲西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任人欺凌。   因着苍台山别苑起火之时,他后来出生。   阿娘每次撑不下去时候就会大骂他是拖油瓶!   若不是他,阿娘怎么会身子虚弱,连跑都跑不动。后来在山野中,阿娘剩下了他,但身上已被烧得体无完肤。   后来他回来了,令郑氏一族断了香火,也狠狠报复了顾孟云,将其下放诏狱。   之后在苍台山,他一箭射杀了曾经放火的丫鬟惠儿,也就是王承礼的继室夫人余柳蝶。   他们这些罪魁祸首一个都别想跑。   事到如今,深陷囹圄,只是时也运也命也罢了,怨不得旁人。   ……   翌日早朝,郭钦特意上了一道折子,声称三方士叛乱之事尚且有余孽未曾剿清。   “陛下,那李知韫的妻子韩氏如今尚在京城。”   此言一处,顾孟云,顾岚川和宋珏纷纷看向郭钦,心中不由得替洛宁捏了一把汗。   杨晟真站在顾孟云身后,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并未说话。   “哦?道士也有妻?”宋徵扯唇笑了一下,旋即变了脸色。   “看来这道士不仅祸国殃民,还不守清规戒律,确实该重罚。”   “只是,既然是三方士之妻,可有婚书凭证?”宋徵看向郭钦,询问道。   “我大周律法,污蔑他人者,杖三十。”宋珏看向郭钦,面不改色道。   “婚书自然是没有。”郭钦暗自攥紧双全,压着怒气道,“不过是一对奸/夫淫/妇,无媒苟合之辈罢了!”   “放肆,怎能当众对陛下说此污言秽语!”顾孟云上前一步,斥责郭钦。   他身为太傅,又是首辅,自然有权维持朝纲纪律。   “好。”郭钦咬牙怒道,“陛下,臣这里还有一份李知韫的手书,扬言他与弘农杨氏的干系——”   不说这事还好,提起这事宋徵当场沉下脸来。   一开始他不知道此事,便下令判李知韫满门抄斩。昨夜杨晟真入宫,向他认罪,陈述了过往的那些恩恩怨怨。   可那又怎样?在世人眼里,李知韫就是大奸大恶的三方士,与弘农杨氏无丝毫关系,那就够了。   何况,顾孟云已经年近古稀,将来的新政改革还得依靠杨晟真等人。   再者,君无戏言。   若是此事真被抖了出来,到时候便是将他这个天子架在火上炙烤!   天子是不可能有错的!为了维护帝王的颜面,只能暗暗压下此事。   “三方士曾经伪装成穆广元,在杨府做了两年府医。”杨晟真上前禀报。   “不知郭大人说的可是此事?”   “你!”郭钦自然也察觉了皇帝那阴沉的目光,瞪着杨晟真狠狠咬牙切齿。   于是,郭钦密谋许久的事只能不了了之。这叫他如何甘心!   看来,还得他亲自动手了!   ……   自从天牢一行后,已大半月过去了,洛宁在顾府日渐消瘦。看着她愈发闷闷不乐,顾念盈也颇为发愁。   “今日珍儿随我一起去琴坊吧,那的师父又斫了些新样式的琴,还有人竟然将唐时的九霄环佩斫出来了。”   顾念盈眼底闪着一丝欣喜,洛宁不想扫了她的兴,点了点头,随她一同出府。   “你莫难过,珍儿表妹。今后就住在府中,祖父祖母兄长和我都会好生照顾你的。”   顾念盈拉着她的手,温和道。   洛宁抬眸,对上她凌锐的眼眸,浅浅一笑。虽然顾念盈看着仿佛面色不善,但深入内心,洛宁才知道,她也是这世间顶温柔和善的姑娘。   “多谢念姐姐~”   马车行过闹市,周围传来一阵阵哄闹声。由于前方挤得水泄不通,马车也走不了了。   “前面发生什么了?”顾念盈问道。   “哦,小姐,就是前阵子抓到的三方士,今日要问斩了……”   “什么?”洛宁听完,急忙扯着裙子下了马车。   她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拼了命的向前挤。   李知韫带着枷锁跪在地上,抬眸远远看着人群,似乎也在寻找那一抹纤细的身影。   终于没有看见那人,他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   顾孟云坐在上首,深邃又浑浊的眼眸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不想这时,李知韫转过身来,看着台上的顾首辅阴寒一笑。   “顾孟云,你该死!”   “大胆!”立刻有侍从前去掌嘴,却被顾孟云抬手制止。   他身为首辅,本没有必要来这里观看问斩。   只是这三方士竟是他已逝的女儿亲手养大的,和他的外孙女有又这样那样的联系,和他的学生竟还是一母同胞,上回甚至不知为何频频置他于死地……   “让他说……”沧桑的声音扯出嗓子,顾孟云眯起眼眸对上李知韫充满恨意的目光。   “你自诩清高,眼底容不得沙子,可你哪里记得,十九年前的一桩冤案!”   李知韫说道此事,恨恨地瞪了一眼杨晟真。   “冤案?”顾孟云缕着胡须,似乎时间太久,他也再思考起来。   十九年前,令他最痛心的便是,他的爱女顾盈失踪了。   顾孟云不由得神情凝重,这落在李知韫眼底却满是愧疚。   “当年你在湖广任知府时,可曾记得你亲手处死的青荷巷的一条人命!”   顾孟云陷入回忆之中。他只记得,在湖广任知府时,有人曾告发一处的暗/娼/窑子里出了人命。   后来经过查证,那妓/子见财眼开,勾了恩客行欢。恩客本就有疾,妓/子为了财物便唆使恩客用药,最后用力过猛,导致恩客死在了妓/子床上。   那妓子/后来通通招供。暗自行/娼加上谋害性命,他当时见并无争议,便下令该妓处以绞刑。   “当年那苦主被妓/子害得失了性命,再加上妓/子暗开娼馆。且她通通招录。本官不过按律出刑,错在何处?”   闻言,李知韫骤然仰天冷笑,猩红着眼睛瞪着顾孟云。   “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娘哪里曾暗开娼馆?再者那日/本就不是她,而且另一妓/子。”   “她见恩客欲死,为了推托便将我娘骗了过去。后来她又买通官府,对我娘严刑拷打,她受不住才会招供!”   李知韫虽然在对顾孟云说话,但视线一直落在杨晟真身上,察觉到他眼底闪过一丝震惊后,李知韫深深地看向他。   “所以,你判了冤案,报应自然落在你女儿的身上!”李知韫扯唇邪佞地笑着。   “临死之前,我倒是想告诉你。”   “当年你那宝贝女儿顾盈同女婿吵架,赌气离开。正是我这个乞丐替山匪指了路,才导致她被追杀。”   “后来嘛?自然你的爱女和女婿双双殒命啦!”   这么多年压在心底的恨意终于爆发,李知韫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可笑的是,你那女儿不仅没死,反而沦落为妓!”   “顾首辅,你说这是不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更有意思的,她坠崖后失去记忆,竟然从乞丐堆里独独收养了我,还为我取名李知韫,韫字倒是时时刻刻让我想起我娘的名字。”   “哈哈哈哈~”   阴冷笑声仿佛每个字都刺穿在洛宁的身上。她远远看着李知韫,再也撑不住,突然一个趔趄即将摔倒在地。   好在这时顾念盈突然出现,扶住了她。   “竟是这样……”洛宁眼角淌下两行清泪,仰面看向顾念盈,“他自始至终都是恨我们的……”   “不是……”顾念盈多多少少也听见方才的话,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但更多的确实心疼姑母,心疼洛宁。   顾念盈扶着洛宁,穿过众多行人。将洛宁扶到马车旁。   “你振作一些,珍儿妹妹,我这就派人送你去看大夫。”   不想此时,破空声突然传入耳畔,顾念盈率先反应过了,见一支利箭迅速朝着洛宁飞来。   心下一惊,她想也未想,当即转身将洛宁护在怀里。   叱的一声,利箭穿透了她的后肩,传来一阵吃痛。   台上的杨晟真顾岚川见状,纷纷派兵前来准备此刻。   “阿盈,你没事吧!”顾念川迅速看向妹妹,急切道。   见她神情痛苦,顾岚川将洛宁交由杨晟真,自己带着顾念盈前去附近的医馆。   郭钦站在人群中,见到这一幕,面带愠色地瞪了眼附近放箭的士兵。   既然未能一招毙命韩洛宁,便会留下无穷的隐患。   方才他自然听说了李知韫的事,只是他恨。为何顾家行下的祸根,要报应到他叔父郭彦的身上!   李知韫该死,顾盈更该死!   他看着在不远处搂抱着的一男一女,郭钦夺过了士兵手下的弩箭。   “公子小心!”墨七挥剑将那弩箭射了过去。   周遭的禁卫更是戒备,速速将二人围了起来。   ……   斜阳被扶疏的叶影剪得稀碎,洛宁再次醒来时,已是黄昏。   她坐在床前怔怔想着今日所看所听,这十几年的过往仿如隔世。   “珍娘。”杨晟真见她只穿了一件单衣,又为她披了件外袍。   不想即将触碰到她时却被洛宁突然躲过。   这张脸,她属实有些畏惧了。   一看到他,便忍不住想起从前和李知韫在湖州的朝朝暮暮。却又记起他在刑场上说的血海深仇。   “抱歉,我一时难以适应。”洛宁抱着双膝缩成一团。   最后她忽地抬眸,看向杨晟真:“念姐姐如何了?”   “还好,已拔了箭,暂时无生命之忧。”   “是我对不起念姐姐……”洛宁眼底涌出一阵泪。   杨晟真坐在她身侧,就这么看着她,轻声道:   “珍娘莫怕,一切都过去了。”   洛宁抬眸对上杨晟真的漆黑的眸子,并不言语。   “我却不知,他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给芸娘报仇。”杨晟真垂下眼帘,细细摩挲着手心中的墨玉坠子。   曾几何时,这坠子的主人也是他的母亲。   “我被他骗了十一年……”洛宁声音哽咽。   这件事太过错综复杂,一件冤案引起的种种,报应了种种。   “从今以后,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跟我——”杨晟真试探性询问,虽然他知晓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她尚在受惊。   洛宁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无妨,等珍娘什么时候想开了就好。”   杨晟真顺了顺她的头发,柔声道。   “我会一直等你的……”   ——正文完结—— 第83章 83 ? 番外一:表哥洛宁   ◎她要一雪前耻◎   自午门事件过后, 洛宁心绪不佳,郁郁了半年。   后来她和顾首辅和顾岚川商量,前去苍台山小住一段时间。   在那里, 她每日吃斋念佛,抄写经书,平复心情。   好在, 一年后, 她终于不再恍惚,逐渐适应了所有事情。   杨晟真每隔一段时间会来看望她,给她带些外面的新鲜玩意儿。   纵然已经过了喜好那些东西的年龄,洛宁还是忍不住看两眼。   今日大雪。   苍台山上犹如银装素裹, 分外妖娆。   寺庙里没有地龙, 洛宁围着火炉堵着经书, 时而蹙眉沉思,时而舒朗浅笑。   听着耳畔呼呼冷风,洛宁抬眼向窗棂望去, 骤然间被窗外的刺眼雪光引了过去。   主持师父说过, 寺庙后院种着一片梅林。   前朝的东阁大学士傅首辅, 在此幽居时种下了这片梅林。   洛宁披上厚重的雪白大氅,持着剪刀出了房门。   窗台处正好可以减两只红梅作装饰。   只是刚出院落, 洛宁便和来人撞个正着。   男人也穿着雪白的氅衣, 带着大帽, 碧蓝的串珠顺着大帽垂下胸前。他的右手处, 正拿着一枝红梅。   “怎么出来了,外面这般冷, 你不能受寒。”   说罢, 他将梅枝递到洛宁手中, 打横将她抱回屋内。   “没有这般娇贵的。”到了屋内,洛宁急忙从他怀中下来,不自然地错开视线,用剪刀将梅枝修剪后插入瓷瓶中。   杨晟真坐在榻上默默看着她的背影。   这一年来,他是亲眼所见她的变化。   李知韫的死,给珍娘造成的心灵创伤是不了估计的。   最开始,珍娘几乎一做梦就被惊醒。   最后知晓了他的目的,似乎从前的一切所谓青梅竹马,所谓未婚夫婿都成了噩梦。   也怪世事弄人,命运无常。   “围炉观雪,倒也不错。”他坐在方才洛宁的位置,视线落在那扇被打开的隔窗上。   想着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洛宁靠在火炉旁给他沏了盏热茶。   “我同圣人告了年假,等开春之后便会外放凉州一段时间。”   他看着洛宁沏茶的手明显一顿,唇角微弯。   “珍娘要去凉州看看嘛?那里有大漠孤烟,还有长河落日。”   “还有悲凉的胡笳和广阔的天地,倒时可以骑着骏马在辽阔的大漠上奔驰。”   洛宁将茶盏递给他,笑道:   “那可要多带着水酒和馕饼,听说塞外的大漠里荒无人烟,有的地方甚至连河流都没有,到时候也不好取水……”   “不过那边也有那边的好处,可以看异域的胡姬跳舞。”洛宁眨巴着眼睛,神情颇为向往。   “听说胡姬的眼睛是蓝色的,还有绿色的,灰色的。她们的头发也有金色和红色的,倒是稀奇。”   “那珍娘愿意去看看吗?”他突然起身,深深看向洛宁。   “好啊!”洛宁依旧在向往中,全然不知这句话带了其他的意味。   “珍娘,跟我一起下山吧。”他渐渐靠近,身音柔和。   被人突然抱住的感觉,令洛宁的身子悠然僵住。   温热渐渐漫散开来,洛宁定定地看着那支红梅,只觉得香气氤氲地身心舒畅,竟然也没有多抵触了。   “这辈子还很长很长,珍娘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逃避吧。”   温热的气息从耳畔袭来,洛宁没有阻止那双越来越紧的双手。   “我没有逃避。”洛宁心平气和,而后顿了顿,叹息道:“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珍娘莫怕,一切有我。”   知晓了身世后,杨晟真眼底闪过一阵诧异。   倒也仅此而已。   芸娘固然生育了他,可郑氏毕竟将他养大,老师更是倾尽此生所学教他成人成才。   若论起前尘往事,自然都有对错。若是他不顾恩义,也极有可能走向李知韫的偏激下场。   “都过去了……”他温声道。   ……   洛宁下山后才知,原来杨晟真是早有预谋。   回到顾府的当天,杨晟真就差人送来了一抬抬聘礼,继续要把顾家的宅院都填满了。   这确实叫洛宁猝不及防。   “珍丫头,外祖倒是想多留你几年,然而你和念丫头一样,都是女大不中留啊!”   “???”   洛宁是满头雾水。   至于顾念盈,早在半年前就嫁给了顾首辅的得意门生。   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却也是江南名士,不仅一表人才,且还德才兼备。   今日得知洛宁回来了,顾念盈和她的相公陆公子也一同回来了。   “阿盈终于要嫁人啦!为娘真是开心。”顾老夫人那帕子擦着喜悦的泪水。   “来,阿娘带你看看嫁妆去!”   洛宁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顾老夫人强行拉走了。   此时她倒是百感交集。顾老夫人这是将她当成她的母亲顾盈了。   洛宁看完嫁妆,便又回到了外间。   不想却遇到了真在门外徘徊的顾岚川。   和顾念盈不同的是,他尚未娶亲。听说之前订了锦州故人的一位女儿,结果那未婚妻病逝了。   “你……”他神情复杂,看着洛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顾岚川蜷起的直接又骤然攥紧,皱眉看向洛宁:“其实你也不必理会这些,若是你不想嫁人,一辈子住在顾府……也是成的……”   他说出这句话时,洛宁顿了顿,不过眼眶里很快涌出了一汪清泪。   这看在顾岚川眼里,还以为自己又说了什么不还说的话。   “抱……抱歉……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唐突你的。”   这回到轮到洛宁惊讶了,同时她也敏感的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来。   顾岚川若是不说,她尚且还不觉得唐突,反而是感动。   顾家还有这样的一个亲人愿意维护她,照顾她,做她的依靠。这让洛宁怎么能不感动。   “没……没有唐突,顾表兄,多谢你有如此心意。”   “可我也不能一直待在顾府,总麻烦你们也不好……”   洛宁咬了咬唇瓣,眼里的泪光依旧在闪烁。   麻烦?顾岚川有些泄气。不过更多的是心疼。   念盈从小到大,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是觉得麻烦他,麻烦祖父祖母,反而觉得是理所应当。   毕竟,念盈若是不依靠他们这些亲人,还能指望谁呢?   可洛宁却不一样,她处处表现的确是拘束,谨慎……   “可是你到了杨府,若是杨晟真欺负——”   “谁说我会欺负她?”身着白色大氅的男人不紧不慢的走过来,别有意味的视线看向顾岚川。   而后,他慢慢靠近洛宁,当着顾岚川的面伸手揽过纤腰。   “我会红妆十里,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珍娘进门。”   见洛宁没有排斥,杨晟真看向顾岚川的神情愈发得意。   “哼。”顾岚川对着杨晟真冷哼一声,而后神情温柔的看向洛宁。   “不管怎么,以后顾家,还有我顾岚川,都是你最大的依靠!”   “颢云此言差矣。”   “从今往后,我才是珍娘最大的依靠。”说罢,又两人紧紧揽在怀中几分。   顾岚川实在不想见他真的得意的目光,干脆广袖一甩,直接扬风而去。   “其实表兄也是一番好意。”洛宁把他往外推了几分。   想起以前以前总是接近她的穆广元,杨晟真垂下眼帘,心中冷笑。   年前二十八日,顾杨两家的婚事直接开始了。   顾孟云之所以同意,不过还是看杨晟真最为合适吧了。   他最担忧的,便是百年之后洛宁无人照顾。这丫头之前就吃了不少苦。   她和自己这个学生的恩怨纠纷,顾首辅也是心如明镜。   子明品行优良,由他照顾珍丫头,确实再好不过。   所以这最后关头,还是得他这个身为外祖和老师的推动一下,免得这二人以后错过,便再难逢良缘。   婚礼是在黄昏时进行的,从顾府到杨府,一共走了一个时辰。   拜父母是也只有郑氏和杨老太太坐在正堂。杨凌去岁时被贬岭南,无诏不得归还。   好在,拜完父母后,洛宁便踏上了马车,前往杨晟真的府邸。   杨老太太健在,偌大的杨家乱七八糟。何况还有二房三房的事。   杨晟真不愿洛宁想起以往那些是是非非,故而单独辟了府邸,留着二人以后居住。   他等这一天,确实等了好久好久,断然不能被外部的因素破坏。   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了,不过红盖头掀起的那一瞬间,杨晟真心中不由得暗暗惊叹。   乌黑的云鬓掩着翠绿头冠。金凤衔珠下,是粉面桃腮,樱桃小嘴。眼尾处的胭脂晕染开来,在光下平添了几分娇媚。   “看够了吗?”   红唇一张一合,杨晟真不由得勾结微动。   “看不够。”   眼见着温热的气息愈发靠近,洛宁起身走向桌案,举起红瓷杯盏递给他。   两人挽着袖口,互相靠近喝下了合卺酒。   饮下一口烈酒,洛宁当下来了感觉,差点没站稳,还趔趄了一下。   “珍娘~”他温柔的取下了洛宁发髻上的凤冠珠钗步摇,替她宽衣解带。   不想修长的指节刚刚触及到腰带时,却被细软的小手突然抓住。   二人的目光突然隔空交汇……   看到他眼底的诧异,委屈,紧张洛宁十分满意。   不知是不是方才的酒太过上头,洛宁突然大着胆子扯过了他的衣襟。   用力之间将他扯到了榻上,同时她从床头拿出了一方不知装着什么的匣子。   洛宁眯起眼眸,含笑看着他。   “那日在湖广的玩意,我也想试试。”   说罢,从匣子里取出两只锁链镣铐,口在了他的手腕上,而后挂在床头……   作者有话说:   大帽:是明朝的典型服饰。 第84章 84 ? 番外二:表哥洛宁   ◎捡个儿子,生个女儿。◎   凉州的春日比京城来得更晚, 这里朔风呼啸,吹得面庞干涩。   洛宁来这里并不太能适应,时常风寒呕吐。原本圆润的小脸都瘦削了几分。   天还未亮, 一阵寒气侵入被褥,洛宁翻了个身,抬手触摸发现旁边早已没了人。   对于这种情况, 她早习以为常。刚到凉州, 庶务颇多,须得完成了这里的交接工作才会清闲下来。   小半个时辰后,黎明的光束穿透隔窗,散落进屋内。   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洛宁醒了。   “你不是上职去了吗?”看清是他的背影, 洛宁扯过被褥, 露出白皙的小脸慵懒的看着他。   不过,此刻更令洛宁心动的却是萦绕于室内的饭菜香气。   肚子传来咕噜咕噜的叫声,他端了小案走向床边。   随手在洛宁身后垫了引枕, 又给她披上厚重的外衫。再扯过被褥, 将小案放到了洛宁腿边。   “你清早没去上职, 就去厨房捯饬这些去了?”洛宁看向小案上的清炒虾仁、莲藕排骨汤、藏心鱼丸汤、水晶包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点了点头,倒了杯清茶递到洛宁口边, 带她漱过口后再将茶盅拿过去。   “没想到你还会做湖州菜。”洛宁夹起一块虾仁, 眼底的惊喜难以掩饰。   “这几日辛苦珍娘了, 随我一路奔波, 风餐露宿……从今天开始,我会好好补偿珍娘的。”   发觉他就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洛宁有些不好意思了。急忙夹了一块虾仁抵到杨晟真的唇边。   他愣了瞬, 顺势开始咀嚼起来。   “这里都是黄沙戈壁, 都不见水池,哪里来的虾和鱼啊?”   “有水的地方总会有的。”   他挽起袖口给洛宁盛了一碗莲藕排骨汤,“凉州这边恐怕得费一阵子时间,等再过半月我就将你送回京城吧。”   “啊?”洛宁持着汤匙的手一顿,诧异的看向他。   不过转瞬将碗放到案上,洛宁眉眼微弯,笑道:   “你是不是不愿意如今日这般伺候我了?”   “那可不行,是你把我带来凉州的,我就不回去。”   杨晟真闻言也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哭笑不得,“如今日这般,伺候你一辈子我也是愿意的,只是……”   洛宁知晓他是担心自己的身子,不过这只是她一时未适应而已,等捱过这段时期就好多了。   “我不回去。前几日我在地图上看到了。凉州在大周的边塞要处,此处却也有此处的好处。”   “诸如与北方还有西域的商队进行贸易,特别是茶叶,陶瓷,还有丝绸,宝马,行情可是比京城好得多……”   无所事事了这么久,洛宁突然想重操家业。毕竟他的父亲韩崮,弃文从商后来也成了湖州的第一富商。   “珍娘想办商行?”   “没错,昨日你外出办差的时候,外面的商行来府上送文书。你不在,我就叫他送到我这来了……”   洛宁突然顿住,有些心虚地看向他,而后指了指那边桌案上的折子。   “哦?谁送来的?”他看向那封折子,不知想起来什么。   “就是凉州赵公子府上的人啊!”   “……珍娘记得这么清晰。”漆黑的眸子突然看过来。   慌乱间洛宁又赶紧喝了几口藏心鱼丸汤。   “哎呀,就是赵公子府上的管家……”   “昨日我在凉州知府府上赴宴时,赵公子本应该到的,可是他却称病抱恙……”   他自顾的笑了起来,“想来是将注意打到了我夫人身上……”   见她喝的有些急促,男人拿起帕子给她擦了擦唇角的汤渍,温和笑道:   “珍娘下回可莫要让什么赵公子徐公子进府了……”   分明唇角是笑的,语气也温和,可那笑意分明未及眼底,透露着一种浮于表面的凉意。   洛宁瞅了他一眼,在心底暗暗叹息,这是老毛病又犯了。   ……   院中的碧桃也零散开了几枝。洛宁的身子好了后,便开始着手在凉州建商行。   当然,和赵公子这位凉州大商的接触确是不可避免的。   每回洛宁要出去时,杨晟真都是落不下的。   明明是该她和对方谈生意,倒变成了她的夫君和别人相谈甚欢……   “珍娘如此容颜,为夫怎么放心让那些人明目张胆的看你……”   “莫要说了,珍娘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做到……”   有时候实在气极了,洛宁也会一连几日不同他说话。   但是,最后都归结于了床笫之间的孟浪行事。   气恼归气恼,除了这事,洛宁在商行里指挥工人,监督工事他倒是不怎么插手。   端午时期,本是西凉城的一大乐事,可是城北却忽地闹了流寇。   杨晟真和凉州官府的人忙着在前面镇压流寇,她作为巡抚夫人,自然带着商行的物资去救助那些被流寇祸害的民众。   只是洛宁赶到松石巷的一家时,发现整个屋室已成了废虚。这是大火烧过的痕迹,洛宁咬了咬唇瓣,对这场面有些不忍。   要离开时,却在一处角落里听见了哇哇的婴孩啼哭声。   手下从水缸的木盆里抱出一个红色的襁褓,里面的婴孩冻得鼻尖通红,眯着眼睛哭得甚是可怜。   洛宁赶紧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将孩子裹住,紧紧抱在怀里。   大周虽然与北戎签订了停战协议,可两方边境还有一些幽灵似的流寇,时不时会突然出现在边关烧杀抢掠,混乱一方。   洛宁最后还是将那孩子抱回了府。深夜,男人回来,看到那婴孩也是倍感惊讶。   “要不我们就将他养下来吧。”洛宁看着怀中孩子安稳的睡颜道。   “他的父母家人死在了边城,我去的时候府邸都烧成了一片灰烬。”   “也好。”他将身上沾了血迹的衣裳脱去之后,才凑过来点了点婴孩的鼻尖。   “如此一来,正好解决了嗣子问题。”他漫不经心说道。   洛宁被他这话逗笑了,埋汰道:   “谁家嗣子这般随便的。你不是说要从族中过继一个来吗?”   “族中暂且没有幼子,何况那些孩子都资质平平,不足为嗣。”   “珍娘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将来我们俩亲自教他。”他抬眸对上洛宁的眼睛。   “嗯,就叫他阿朔吧。他生在朔北。”洛宁道。   “将来他长大,我也会告诉他,他的出身。出身朔北,从军可保家卫国,从文可匡扶社稷。”   杨晟真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不能这么教育孩子。”   想来他幼时被杨凌管教的,成了如今这幅模样。他自是知道的,却也无可奈何。   “珍娘,凡事要量力而行。最重要的,是朔儿能平安健康的长大,之后的那些教导,重要却也不重要……”   “你说的也是……”   洛宁让嬷嬷过来把朔儿抱下去了,这才沐浴更衣,洗去一天的疲劳。   帐幔放下时,男人突然倾身而至,幽深地眸子看向洛宁。   “你……”   洛宁抓着身下的褥子,也不是第一次了,为何她觉得今日的杨晟真这般可怕?   “方才想起一件事。”他自顾自地笑着,“那年在湖广,你下手倒是真狠……”   湖广?洛宁蹙眉,也骤然想起了那段被他关起来的日子。   好好的他提这个做什么?   “凭何只怪我!你……你不也有错吗?”洛宁佯装恼怒。   “成婚前我问过大夫了,你的身子调理的已经恢复了。”   “那为何都快五个月了,这里还没有动静?”他抬手抚上洛宁的小腹。   突然袭来的痒意令洛宁止不住向后缩了缩。   洛宁平复下来,又撞上了他深沉的目光。   她突然反应过来了!   那次在欢好中,她为了逃跑下手太重。直接拿瓷瓶砸向了他的后颈。   然后就……   察觉洛宁又想后躲,他突然抓住了纤细的脚踝,把她扯进怀中。   “那你……你养好了嘛?”   “珍娘觉得呢?”   ……   五年后。   午后的阳光和煦灿烂,洛宁躺在藤椅上懒洋洋地休憩着。   忽地袖口传来一阵抽动,洛宁想将袖子扯回来,却听见耳边传来了奶呼呼的声音。   “阿娘,哩看,有小钱钱~”   连话都说不利索,就知道小钱钱里,洛宁起身,将小丫头抱到怀中,看她手中紧紧握着的金黄银杏叶。   杨泠如今才三岁,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洛宁则是好奇地看她究竟长了几颗小牙。   “泠儿,把小钱钱给阿娘好吗?”洛宁逗弄着她。   “嘚!”   洛宁接过她手中的叶子,余光扫过她的发髻,见有些许乱,又替她理了理。   阿泠是她在从凉州回京城的路上有的。自从得了这个女儿,她又有些担忧,会不会像杨晟真。   随着时间的增长,泠儿的眉眼确实是越来越像杨晟真,但是她的性格上却是出乎意料的慢吞。   很像她的外祖父韩崮。   这令洛宁彻底放下心了,性格太像杨晟真了可不好,万一女儿也疯了起来可怎么办。   “哥哥呢?”洛宁问像杨泠。   “阿……阿爹带着哥哥去……去了顾……湖……”   “是,顾府~”洛宁特意强调了最后一个字。   “顾湖~”小丫头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有样学样。   洛宁忍不住笑出声来,抱着她准备进去。   “阿娘~”   洛宁听见声音,回头看去,   男人怀中的孩子远远地喊着她,朝她招手。   微风吹过,漫天的金叶落在身上,洛宁心下温暖,朝着二人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85 ? 番外三:if宋珏重生   ◎他势在必得。◎   “世子, 你说的姑娘到底是哪家的?”小厮松岩跟在宋珏身后喋喋不休。   宋珏没有理会松岩。   这是他来湖州的第七天了,还是没有找到韩洛宁。   七天前,他宿醉一场, 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回到了两年前。   他特意去了杨府,此时舅父杨凌还未遭流放,杨晟真也未娶亲, 甚至韩氏还未将侄女带到京城……   想起上辈子的憋屈经历, 被一个女人惹的魂牵梦萦,却求而不得……   宋珏一拳打在了木柱上,丝毫不顾及指节处的鲜血淋漓。   这个时候,韩洛宁应当还在湖州, 父母亡故, 被族亲刁难。   若是他赶在韩氏前头将她带到身边, 那无论是李知韫,还是杨晟真,都不能在妄想将人夺走!   借着办差的机会, 宋珏来到了湖广州。只是遗憾的是, 他甚至都派了暗卫, 四处寻找韩姓女子,却始终不得而知。   寒天腊月间, 辽阔的太湖边上都起了一层薄雾。   宋珏站在湖边, 远远望着前方, 兀自思量。   不过一瞬儿他突然眯起眼眸, 紧盯着对面石岸边的身影。   松岩见他看过去,也寻着目光望去。   对面的石岸边, 有个一身碧衫姑娘蹲在河畔浣衣。时不时直起腰身缓解酸疼, 或是拿起捣衣木楮捶打衣衫。   “洗完了没有!”一个身形肥胖的婆子那些掸子过来, 洛宁被吓得一激灵。   “快,快了!”拼命加快手下的动作。   谁想,掸子仍旧落在了身上,那胖嬷嬷扯着嗓子道:   “干活这么慢,还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   “不过是个妓.子生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说着,就拿掸子往洛宁背上抽。   洛宁眼里含着泪水,侧着身子去躲胖嬷嬷的掸子。   “诶!死丫头片子,我叫你躲!”   “我告诉你,这都是你该受的,谁叫你那千人骑万人压的母亲蛊惑了我们崮少爷!”   “不然老爷也不会白白打断了我儿子的腿!”   胖嬷嬷一家是韩氏的家生子,她的儿子是韩崮的小厮。自从韩崮为了娶妓.子与家里决裂后,韩家家主就派人打断了胖嬷嬷儿子的腿。   这叫胖嬷嬷怎能不气恼,便将心中所有的怨气都发在了洛宁身上。   “我叫你躲!今天不洗完衣服,我就打死你!”   眼见着石岸就这么大地方,再躲就掉河里了,洛宁抿起唇瓣一把抓住了胖嬷嬷的掸子,同她对恃。   可她的力气太小,终究难敌胖嬷嬷身肥体壮。   那婆子一个使劲,洛宁向后一倾便掉进了湖里。   “救命!!!”   冬天的太湖寒凉刺骨,洛宁又不会水,只能乱扑腾。   “哼,小蹄子。”胖嬷嬷咬了咬牙,轻叱着。   反正族老们下了令,让她好好磋磨磋磨这丫头。   那些人巴不得这丫头早点死呢!毕竟是妓.子的女儿,留着败坏门庭。   如今该死的都死了,也没有人会为韩洛宁撑腰。胖嬷嬷自然无所顾虑。   “公子,你……”宋岩叫道。   那边的宋珏见状,想也为想就跳下水去,迅速游到对岸。   洛宁意识完全丧失前,只看清了一抹黑影迅速揽住了她,防止她继续沉入湖底。   后来韩氏虽然救了她出水火,可也是目的不纯,既贪图韩崮留给她的钱,也有利用她谋图利益的心思。   宋珏看着怀中没了知觉的女人,呼吸一时沉重了几分。   如今他来这湖州,自然也是目的不纯,对她有所图谋。   可这又怎样?   今时今日他势在必得。   ……   房间里的地龙烧得暖哄哄的,洛宁睁开眼眸时,发现头顶是月白色的帐定,还有周遭缭绕的鹅梨香。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三月前。父亲还未离去,她仍在韩家府邸做着无忧无虑的韩家小姐。   直到一双乌黑皂靴渐渐逼近视线,洛宁骤然一惊,以为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回来了。   “知韫哥哥!”   抬眸间正对上一双危险、深沉又威压的眸子,洛宁突然顿住,不敢说话。   哦,这个时候就算没有杨晟真,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李知韫!   宋珏在心中冷笑着,并未接话,只是大剌剌地做到了她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这时候松岩敲门进来,端上了一碗乌黑的药汁。   “喝吧,你落水染了风寒。”他只扔下这几个字,便又开始打量起洛宁。   这句话提醒了洛宁,昏迷前的那抹黑色身影,她大致猜测,应该是这人救了自己。故而也并未再惊慌。   一口气灌下了那碗汤汁,洛宁重重地喘息着。   只是他坐在床沿,偌大的空间竟然显得如此逼仄,厚重的威压感扑面而来,令洛宁心下难安。   她垂头抓着被褥,这才发现了自己身上已经换上了上等的妃红色绸缎里衣,不是她在庄子上穿的暗黄的粗布麻衣了!   想起方才进屋服侍的小厮,洛宁突然睁大眼眸看向床边的男人。   宋珏察觉了她的意图,淡然道:   “不必惊慌,是我给你换的。”   !!!   这下令洛宁更惊慌了,他,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如此轻薄孟浪!   宋珏看着她深深垂下头,染了红晕的脸颊如同熟透了的虾。   身子慢慢俯进,宋珏笑道:   “此处的府邸不常住人,就我与他。莫非你不愿我动手,下次叫他来就是了……”   将洛宁的视线引至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松岩。她越是羞赧,他便越觉得有意思。   谁叫上辈子,每次见她都想一只披了画皮的妖精,叫他看不透。   “我……”洛宁急得都快哭了。   这下可如何是好,她昏迷不醒之际谁知道他干了什么……   还有刚刚的那碗药,究竟是治风寒的还是治其他的,令洛宁一时间胡思乱想起来。   “听闻你父母离世,受人欺凌?”   洛宁迅速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僵硬地点了点头。   “你不用怕,我也不是那般禽兽的人。”宋珏抬手摸了摸她的青丝,打趣道:   “方才喝的就是治风寒的药。”   “毕竟,我对昏迷不醒之人又没有什么兴致。”   身上确实没有什么不适,洛宁得到了想要的回答,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可以帮你拿回属于你的一切,但……”   “但是什么?”洛宁突然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我要你!”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洛宁屏住呼吸,呆愣的半瞬。   若是她拒绝了,之后就算出去也很可能被那些丧尽天良的族老抓住,备受折磨。况且,说不定还会惹怒眼前这危险的男人。   若是她答应了,暂且可以同他虚与委蛇。之后拿到了她想要的,在寻着机会逃跑……似乎后者更有希望一些。   “公子所言当真?”洛宁紧紧抓着锦被,认真的看向他。   “自然。”   “我凭何能相信你?”   宋珏将腰牌递了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对面女人的神色变化。   洛宁接过白玉腰牌,看清了上面的字不由得心下一惊。   梁王府世子,皇室宗亲,真正的权贵!   心中激动的同时却又忍不住落寞,若是她答应了,是不是就从此沦为权贵的玩物?   “可想好了,今日你若要走,我也不会留。若是要我帮忙,自然也不能白帮……”   洛宁脑海中迅速思量一番,只能在天向知韫哥哥道歉,而后她慢慢坐起身子,贴近宋珏。   松岩见状,立刻机灵地出去了,顺带关上了门,让下面的侍女过去备水。   看着洛宁笨拙地亲着他的喉结,宋珏来了兴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也不动。   前世这女人可是高傲的狠,处处据他于千里之外,理都不理他!   如今他倒要看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察觉那人的喉结微微活动,洛宁突然顿住了,抬眸向上看着他。   “公……公子,接下来该……”洛宁快被自己臊哭了,故而眼底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该怎么办?”   “你说呢?”宋珏掌着她的后颈,眯起凤眸促狭反问。   “我……我不知道……”她害怕地擦了擦眼泪,又怕宋珏因为她做得不好而反悔,急忙道:   “公……公子,你教我吧……”男女之事,本是在出阁前由家中的母亲或者其他女性长辈传授的,可洛宁的母亲早早就去了,她又没有出阁……   只能学着自己无意间看到的,父亲曾亲吻过母亲的脖颈……   “你真的不会?”宋珏恶意地询问。上辈子他头次问杨晟真讨人时,就有了想法。   想看看她再过来服侍他时会有何技巧……   “不……不会。”洛宁臊地垂下了头,不敢看他。   “先把衣服脱了。”宋珏咽了咽口水,声音也沉了几分。方才给她换衣的自然是婢女,他就是为了看她难为情才如此说的。   “啊?”洛宁诧异地抬眸看她。   “不愿意?”威压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洛宁几乎抖成了筛糠。   “愿……愿意。”   帐幔垂落,一时间竟和她想的不同。   洛宁看着自己身前的乌黑脑袋,有些后悔方才的决定。   “唔~”   看着月白色的帐顶,洛宁手下紧紧抓着被褥,压着声音地忍耐着。   “叫出来!”   一时间力道更为迅猛,洛宁目光涣散,再也看不清眼前之物。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86 ? 番外四:顾盈&郭彦   ◎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粗人◎   “阿盈, 不是为娘说你,宫中的宴会,要谨慎行之。”   顾夫人坐在外间, 看着里间正在梳妆的顾盈。   为了给皇后贺寿,到时候众多京城贵妇和适龄小姐都会去赴宴。   明面上是去贺寿,可实际上确实皇后给次子梁王物色梁王妃的人选的。   “你父亲被外放湖广了, 你阿兄也不在京城。如今我们更要谨慎, 莫要给你父亲和阿兄添错。”   “母亲,我自有分寸。”顾盈转过脸来,面上的场景着实吓了顾夫人一跳。   好好的一张美人面,左侧雪腮上硬生生起了一块红疹, 还隐约带着些水泡。   “阿盈你……”   “阿娘, 我知晓皇后娘娘点名要我去的含意。可是我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我不愿嫁往皇室。”   “这是怎么弄的?”顾夫人心疼地靠近女儿,眼珠子都恨不得盯上那红疹。   “自然是画的啊!”顾盈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与顾夫人的一身盛装不同,此时的顾盈身着一身湖绿袄裙和月白褶裙, 发髻也浅浅挽了个单螺髻, 后面插着垂至脖颈的珍珠流苏金蓖。   虽然清淡但也不失身份。除了脸上的疹子, 也叫人挑不出错误。   “我再带上面纱吧。”   “我儿真是聪敏。”顾夫人也忍不住夸赞女儿。   ……   一行人陆续到了皇宫,顾盈也下了马车, 又侍女柔儿掺扶。   “慢着!”禁卫军中, 一位身形高大的将领将目光放在顾盈身上。   “怎么了, 郭统领?”经常来往于宫廷宴会之间, 顾夫人自然认得此人。   皇宫禁卫军的统领郭彦,其父郭坤和兄长郭荥都是沙场边将, 可惜早已战死沙场。   “你身上有禁药, 不能进宫!”   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令顾盈心下一惊。旋即,黛眉蹙起来,同那人解释道:   “进来偶发小恙,身上起了疹子。但又怕误了皇后娘娘的盛宴,所以才……”   若是拖病不去,恐怕有心之人挑拨离间,说她们顾氏一族不给皇后面子。   然而那人却跟没有听见似的,也不管顾盈的解释,直接将人拦了下去。   “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我身为皇宫禁卫统领,自然要恪守本分,尽职尽责。”   “那郭统领要如何?”顾夫人也顾不得什么了,等会时间就到了,她们若是再耽误的话……   “搜身!”   “啊?”此言一出,包括后面陆续到来的贵夫人小姐们都将目光投向了这边,甚至有的不怀好意的当场以帕掩唇笑出声来。   至于禁药,顾盈肯定是没带的,让他搜也搜不出来。   顾夫人焦急地看着顾盈。一旦让一群禁卫军搜了身,女儿顾盈今后还怎么见人!   “阿娘,没事的。”顾盈安慰着顾夫人。   见郭彦如此,顾盈心下气恼,上前缓缓靠近。抬起下颌看向郭彦,“搜身便搜身,但我也不是你们这群人能搜身的!”   “唤李嬷嬷。”男人冷冰冰道。   折腾了一同,禁药也没有搜出来,反而是将女郎的面纱摘落了。   顾盈则是冷着一张脸坐在那里。   由于中宫之事耽误不得,顾盈先行让母亲过去了,她就在里解决这件事。   “现在可搜到东西了?我看你就是滥用职权罢了!禁卫军一个个的,若都像你们这样消遣人,那还守什么宫门,当什么差!”   “一群酒囊饭袋罢了!”知晓这些禁卫军都是世族子弟上来的,顾盈便是嘴下更不留情。   以前阿兄也曾和她说过,那些纨绔得了家族的荫庇,随便在皇城兵马司这样的地方,谋一个闲差打发日子罢了。   这郭彦定然也是这样!   “酒囊饭袋?”郭彦直直地打量着坐在案前怒气腾腾的女子。   顾盈真在气头上,只见那人突然逼近,俯身靠近她……   “你……你要做何……”   “啊!!!”   眼前一片黑影,顾盈吓得叫出声来。   然而很快,除了脸上迅速疼了一下,也没有什么事发生。   顾盈抬眸,发现他侧着身子,轻嗅着手上的湿帕子,而后锋锐的目光看向她。   “……”   两人目光落在一处,顾盈察觉眼底涌出一阵泪意,急忙别过脸去。   脸上的伤处被拆穿,尽数拿湿帕子擦去。这可是她今日花了一两个时辰才弄好的!   他什么也没说,朝门口的李嬷嬷道:“放顾小姐进宫!”   这还进什么宫,今日她的计划都被这该死的郭彦打破了!   “等等!”顾盈见他离开,急忙叫住他,眼底的羞恼一扫而尽,只剩下惹人生怜的泪意。   “郭统领,此事是我的不是。”   “可是我不知脸上那处有禁药啊……郭统领,顾盈深感羞愧,为此竟然误会了您……”   郭彦愣了瞬,转过身来,却见方才张牙舞爪的女子此刻自然如同一只乖顺的小鹿,睁着水汪汪的杏眸求他宽恕。   “郭统领,顾盈还有一事相求,求统领答应!”说罢,顾盈见状就要向他行礼。   “何事?”不过是雕虫小技,他自然不会同一只小鹿计较,郭彦心道。   “我晨起上妆颇费时辰,如今好饿啊,我想请统领为了置一些,花生酥。”   “且先等着。”   他丢下这句话便离去了。   顾盈望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唇角,眼底闪过一丝怒意。   果然是武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她顾盈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粗人!   ……   坤宁宫。   宴会都开了好一会儿,看着皇后娘娘频频投来的目光,顾夫人是心急如焚。   都说嫁到皇家做王妃是几是都修不来的福分。   然而,顾夫人却不这么认为。   虽然陛下已经册立了太子,可是朝臣将女儿嫁给皇子,也算站了队。   梁王虽说是太子殿下的同母胞弟,也没有什么践祚的机会。   可这事谁又说得准呢?   老爷外任前特意嘱咐过她,莫要让阿盈参与皇家选妃的事。   可女儿的名气才气在京城又太有名,这种事推托的话倒显得刻意,一个处理不好就会让有心之人抓到辫子。   “阿盈!”正在担忧的顾夫人突然看到女儿朝这边走来,赶紧示意顾盈坐到她身边来。   “阿娘~”顾盈缓缓过来,撞上了皇后疑惑的目光。   “顾家丫头,你这是怎么了,这时才来?”   皇后没有说话,而且下首的徐国公夫人开口了。   遂而将众人的目光都引到了洛宁身上。   “臣……臣女偶发小恙,故而来迟……”   “怕不是在宫门耽误的吧!”席中传来窃窃私语。   “你的脸怎么了?”皇后开口问了,“怎么带着面纱?”   “臣女。”顾盈的嗓子有些疼,话说出口也是含糊不清,遂而直接将面纱摘了。   “啊?这……”   好好了一张脸,红疹遍布,还有那樱桃小嘴,都肿成什么样了……   皇后有些不悦,挥挥手让顾盈退下了。反而将目光落在了顾夫人身旁的杨夫人身上。   她身旁坐着的杨氏婉颜端庄清秀,一颦一笑都静美如画。   顾盈回到席位,顾夫人看着女儿心疼不已。   上次,阿盈误食了花生,险些没救回来。   宴会过后,借着兴头,娴妃提议众人去玉烟湖泛舟赏荷。   众人自然知晓娴妃的意思,那些年长的妇人们没有下去,反而都是一些适龄的小娘子。   当然,岸的另一头都是男宾席位。   自从皇后娘娘眼底闪过憾色后,顾盈就知道今日是稳了。但却不能早早离去,所以只能按部就班地跟着那些小娘子一起泛舟。   “顾妹妹,你的脸怎么了?”程家小姐见状,有些担忧的看着顾盈。   顾盈轻咳几声,“我也不知。”   “那你过来赴什么宴啊?”又有一人道。   “这样子吓到了梁王殿下可怎么办!”   随后传来一阵轻笑声。   顾盈没有理会她们的嘲笑,反而自顾自地坐在舟尾,伸出手去摘那之莲蓬。   然而,纤细的舟身突然左摇右晃。   顾盈回头,看到身后的众女聚在另一头喊着:   “你看,是梁王殿下,他在向我笑呢!”   “你别自作多情,他在向我笑呢!”   “啊,是杨先生!”   顾盈收回视线,眼下她只想伸手去够那支莲蓬。   “啊!”   舟身晃来晃去,最后将船尾的顾盈晃进了水里。   “啊,有人落水啦!”   “快救人啊!”   “救人,赶紧救人啊!”   虽然六七月的盛夏,可池子里的水还是冷得顾盈一个机灵。   嗓子本就肿胀不堪,现在又灌了水,更令顾盈难受。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永远地沉入湖底时,一只宽大的臂膀用力揽上了她的腰肢。   “呼~”露出水面的那一刻,顾盈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呼吸。   乌黑的发丝黏在脖颈,郭彦看着黏在她下半张脸上挡住呼吸的面纱,遂而抬手一把扯掉。   顾盈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想挣扎着起身,才发现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地聚过来。   郭彦抬眼扫向顾盈,迅速解了披风,将人裹了个严实。   他蹙眉看向顾盈,有些不忍。   今日辰时见她,卸下伪装后尚且还能同他吵嘴。现下见了竟然唇瓣肿成了这样,脸上的红疹也甚是骇人。   那盘花生酥……   郭彦心里竟生出了一股心疼来。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87 ? 番外五:顾盈vs郭彦   ◎漱漱,没有别人。◎   夏日炎炎, 姑娘们的衣衫都十分轻薄,更别提落水之后,更是黏在了在身, 凸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段来。   所以那次落水之后,顾盈与郭彦就像绑在了一起,时常被人一块提起。   远在湖广的顾孟云听闻此话, 给家里和郭家分别寄了封信。   至此, 顾盈和郭彦的婚事就订了下来。   对于郭彦,顾孟云也颇有了解,此人性情憨厚,不善言辞。虽身为将门幼子, 但也非草莽之辈。   阿盈嫁给他, 也不失为一段良缘。   眼看着婚事都定下了, 顾盈本人却是十分抵触的。   那日若非郭彦,她又怎会弄了一身的疹子。   虽然后来落水是郭彦所救,但顾盈心中的别扭和委屈却总是会挥之不去。   她平生最厌恶武夫, 最终却要嫁武夫!   那郭彦看起来孔武有力, 身强体壮, 站在面前仿佛有两个她那样高……   气恼归气恼,婚期还是如约而至。   下了花轿, 顾盈隔着盖头看着那人伸来的手掌。理都为理, 提着裙摆沿着车凳下了花轿   然而, 终究是视线受阻, 顾盈一个趔趄,险些跌到地上去。   郭彦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人抱了去。   顾盈心下一慌, 猛然环住了郭彦的脖颈。   如此, 周遭爆发了熙熙攘攘地哄闹祝福声。   隔着盖头, 顾盈呆呆地看着前方,听着自己砰砰地心跳声,顿时恍惚起来。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吹拉弹唱声不绝于耳,直到夜幕深时,房门被推开的那一刻,顾盈都没反应过来。   郭彦身上没有一丝酒气,反而轻轻爽爽,夹杂着些许清朗的澡豆香。   顾盈心下的反感抵触稍稍缓解……   红盖头被掀起的那一刻,郭彦有些失神。   黛眉微点,朱唇轻染,雪腮前的胭脂淡淡晕染。   长时间闷在盖头下,白皙的皮肤透着一层烟粉。眼波流转间透着一股妩媚。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顾盈困得打了一个哈欠。   一双杏眸瞬间变得雾蒙蒙的,如同月光笼罩下雨后泛烟的湖面。   “那日于玉烟湖边多有冒犯,望夫人见谅。”   订婚后到现在,他们是没有见过面的。   “若不是你,我或许溺水而死。”顾盈又打了个哈欠。   “但若非你在宫门前阻拦于我,我又怎会如此出丑!”顾盈愤愤不平,唇瓣肿起来的丢人模样,让多少看去了!   她是知晓恩怨,郭彦救她,着实该感谢。但是宫门前头的粗鲁对待,坏了她的事,令她后来出丑,这是顾盈忍不了的。   “花生酥……”郭彦看着顾盈闪着泪光的眼眸,在心中默念。   “那日是我的不是。”他静静地望着顾盈道歉。   顾盈本笃定他不会道歉,可突然间他妥帖了,倒令顾盈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颇为无力。   翌日,顾盈醒来时周围已经没有了人。   她躺在榻上回忆着昨日的事,他虽然是武夫,却在那事上极致温柔,并未让她产生太多不适。   郭彦进来的时候,发现顾盈的脸上有些不自然。   他顿了顿,什么也未说,将早食温于水中,轻轻放在了外间的桌案上。   郭彦话少,顾盈自然也不是话多之人。加之顾盈对他尚且没有放下戒备,故而两人的交流更是少之又少。   某日,顾盈方从方面回来,见郭彦在房内写着什么东西,她一进来,那人旋即将东西收了下去。   顾盈自然也没有说话,坐在妆台上自顾自的梳妆打扮。   等郭彦走后,她旋即过去,从一摞书底下抽出了方才郭彦情急之中塞到里面的东西。   抽出一看,竟然是她的画像!   上面还题字几句:   “丙辰春日,吾妻漱漱于澄园赏花……”   漱漱?   顾盈脑海里瞬间炸了,漱漱是谁?郭彦难道还有其他妻子?   可画像上的人分明是像她的啊?   想起每年春天她确实和程家姐姐还有杨家姐姐一起去澄园赏牡丹。   莫非郭彦是把她当成谁的替身?   顾盈有些气恼,旋即将那画折好又压了回去。   郭彦那厮,还藏着这等腌臜的心思。当初她就不该嫁给郭彦。   思绪一发散,顾盈就想起了昨夜的床笫之事。二人虽然做着最亲密的事,却不说一话。   兴致来时他会从后紧紧抱住她,亲吻她的脖颈……   可就是不说话……   傍晚,郭彦回来后,顾盈抬眼轻瞥了他一眼,并未开口。   沉默是他们一致的默契。   虽然,沉默却也不耽误他藏着那种心意……   熄灯后,男人的身子依旧同往日那般贴过来,劲瘦有力的臂膀突然环上她的纤腰……   顾盈僵了一下,眼见着他要贴近,顾盈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慢着!”   突然的开口倒令郭彦有些错愕。   顾盈突然起身,拢了拢凌乱的衣衫,红着眼眶看向他道:   “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是不是那个叫漱漱的女人的替身!”   “漱漱?”郭彦蹙眉不解,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过来,随即起身走向桌案。   他垂眸一扫,发现那一摞书的位置动了。   果然,她是看了那幅画像。   郭彦叹了一口气,将那幅画抽出来给她看。   “芭蕉漱漱连夜雨,桂子纷纷落庭户①,夫人可还记得这句诗?”   顾盈心中有气,不愿理会他,遂而别过脸去。   “三年前长公主殿下设宴澄园,我奉命保护殿下安危。”   “那时夫人可记得,自己作过的诗?”   这么一提醒,顾盈似乎有些印象,当年长公主的女儿故意刁难她,她便写下了“芭蕉漱漱连夜雨,桂子纷纷落庭户。”   最后更是因此名扬京城。   同时,令顾盈诧异的是,原来那时郭彦就盯上了她!   “那你为何叫她漱漱啊!”顾盈闷闷地指着画像的女子,问他。   “我喜欢夫人作的这两个字。”   顾盈突然小脸一红,不再理会他了。   很快顾盈就发现,想比于说话,她更希望郭彦能沉默下来,少说些话。   不然,帐幔一落,他力道渐猛,喊着漱漱,非要她应声才肯罢休。   ……   一晃六个月过去了,想起身在湖广的父亲,顾盈和郭彦商量,不日二人将前往湖广,看望他老人家。   郭彦也像宫里请了假期。   可令顾盈诧异的是,当晚郭彦竟然带回一个妙龄女子,安置在府中。   他竟一声不吭,也不同她商量,就这样直接带人住进府里。这放在那个有头有脸的人家里,算一件光鲜事!   顾盈忍不下这口气,撕了画像前去质问郭彦,然而他却含糊其辞,说是父亲麾下故友的女儿,无人照料,他不能不管。   何况,那个故人之女时常来她院中转悠,明里暗里都是郭彦要立偏房的意思。   而郭府的人,则一味地斥责她不懂事,没有气量。   看着事情僵持下去,顾盈一言不发,先行上了马车前去湖广。   有些事郭彦尚且未来得及说清,顾盈盛怒之下就离开了,也未带什么侍卫。   他担忧顾盈出事,遂而带着一队人马,南下跟着顾盈。   也就是在前去湖广的一处山坳里,车夫突发恶疾去世了。   顾盈的马车迷失了方向,她下车询问,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孩童凑近,顾盈给了他有些吃食。   那孩子眼里闪着一丝泪光,对回应磕头谢好,指了路。   本以为就能见到父亲,顾盈自然喜不自禁,另寻了车夫赶路。   没曾想,山路走到一半,一伙人马从两旁涌出,彻底包围了顾盈的车队。   刀光剑影间,男人骑马赶来,一刀砍杀了靠近她的山匪。   顾盈脸上溅着血,但仍不愿同郭彦说话。   男人见山匪人数太多,最后只能强行带着顾盈上马,冲开山匪。   一路枪林箭雨,最后两人被逼至悬崖。   顾盈跌坐在地,看着身前的男子身上中着数箭依旧拼死搏斗,心中疯狂跳动。   “郭彦,小心!”   看着身后有刀刃朝着郭彦砍来,顾盈大声喊叫着提醒他。   那一刀仍是不可避免的砍到了郭彦身上。顾盈见状,撕心裂肺地哭着。   只见男人一步步朝着赶来,带着她一同朝身后的悬崖倾去。   耳边呼呼地风声呼啸不止,恍惚中顾盈似乎听到男人微弱的喘息。   “漱漱……没有……没有别人……”   ——全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宋代吴泳的《八月十四夜神泉官满再别同官》。   ————-   感谢一路陪伴的读者友友们!是你们的支持和鼓励支撑我度过这段艰难不易的日子。   三次元的生活令我十分痛苦,接下来又要考试又要培训,真的很抱歉,后期我的更新很不稳定。感谢你们依然愿意陪伴我!   最后,再次谢谢大家!!!(捂脸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