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给四位大佬当备胎后[穿书] 作者:提灯怼月 作品简评: 这是一篇角度新颖的穿书文,讲述了主角作为穿书局的深情备胎部员工,却没有被工作和人物命运束缚,不断纠正错位的角色和错误的世界,让一切都回归正轨,该被惩罚的人付出自己的代价,该被救赎的人拥有新的人生的故事。这篇文章的角度别具一格,文笔细致流畅、温暖诙谐,人物形象刻画生动真实,群像丰满立体。到处都有严密自洽的伏笔,前期的内容会在后期得到完整呼应,世界观设定令人耳目一新,有很多出其不意的脑洞,是个值得一看的故事。 第一章   俞堂睁开眼睛,正坐在冰冷的河水里。   没有路灯,四周一片空荡漆黑。他身上的衣服很薄,夜风混着雨雾,凉飕飕地钻进来。   身体的知觉还没有完全同步,俞堂的手脚冰凉麻木,没有一丝力气,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事物也有些模糊。   他攥着一部手机,屏幕微微发着冷光。   手机开了外放,稍显嘈杂的背景音里,男人严厉漠然的声音传过来。   “喻堂,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三年你做得不错,按照合约,该给的报酬都会给你。如果不想闹得太难看,就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私下联系,之后的流程,我会让新来的助理通知你。”   “三个月后离婚,喻堂,我们早说好的。”   耳鸣越来越响,男人的训斥声冰冷不耐。像是受到原身情绪的强烈影响,俞堂几乎有些喘不上气。   下一刻,俞堂脑海中忽然响起熟悉的机械音。   “目标故事已接入。”   “数据融合完毕,开始导入记忆。”   “记忆正在导入中,请宿主保持静止,不要移动……”   不等俞堂将视野眨清,机械提示音在他脑中响起,大量全然陌生的记忆灌入脑海。   俞堂:“……”   这是个先婚后不爱的备胎故事。   俞堂负责扮演的角色,是影帝隋驷的死忠粉喻堂。   隋驷是本书的主角,和他两情相悦的爱人叫柯铭,是隋驷同公司的后辈,现在炙手可热的当红流量小生。   两个人从小就有渊源,柯铭从小就是个孤儿,因为隋家的资助才得以顺利长大成人。他在孤儿院时见过来做义工的隋驷,那时隋驷年纪也轻,和一群瘦弱矮小的孤儿在一起,陪他们说话,教他们读书,早在柯铭心里扎了根。   多年后,隋驷为了新片路演宣传,恰好到了柯铭所在的大学,柯铭鼓起勇气冲出来,拦住注视多年的联盟最年轻影帝告了白。   后来的发展顺理成章,隋驷被柯铭的坚韧纯粹努力打动,把人带进公司,又亲自给他挑了两部戏。   柯铭长相出挑,演技却受天赋所限,只是平平,做演员始终不温不火没什么水花。倒是参加选秀意外爆红,在舞台上大放异彩,一路杂志代言接下来,短短几年时间,粉丝就飚过了千万。   按理来说,主角攻受两厢情愿,故事圆满,原本用不着喻堂。   偏偏在这个时候,两个人出了事。   有人拍到了柯铭深夜进隋驷家的照片,一路扒下来,甚至还有人翻扯出当年柯铭爆红的那一档选秀,背后砸钱操纵规则的资本方,居然也隐隐有隋驷的影子。   柯铭吃流量这碗饭,狂热毒唯粉战斗力强得要命,一旦人设翻车,身上的高奢代言光违约金就足够把公司赔出去。   柯铭跟经纪人犯犟,硬要自己承担所有后果,不牵连隋驷。经纪人没办法,求到了隋驷面前。   隋驷独自坐了一夜,狠下心,从身边团队里挑出个最听话懂事的,公开领了证。   “你就是他找来的幌子。”   系统的机械音不带感情,在俞堂脑海里响起:“不只是柯铭的粉丝,隋家几代从政,都是联盟军部的高层,能容忍隋驷进娱乐圈已经是极限,绯闻爆出来的当天就放出话,如果两人真有关系,就会封杀柯铭。”   “他心疼柯铭是孤儿出身,无依无靠,决心自己承担这件事。在领结婚证明时,隋驷就和你说好,三年时间,只是做样子给别人看。”   “隋驷从来不知道,你和柯铭其实在同一家孤儿院。”   “你一直在角落里,看着隋驷来做义工,看着隋驷给你们发奶糖。”   “糖发到柯铭,就是最后一个,没有你的了。”   “隋家常年做公益资助,可以让你们离开孤儿院去寄宿学校念书。只要念了书,就有机会走出去,命运就能不一样。”   “可拨发的款项被孤儿院侵吞了不少,给到柯铭就是最后一笔,没有你的了。”   “你没有念完书,自然也没能考上大学,就在片场跑龙套糊口。后来,你听说隋驷的团队招人,鼓起勇气去面试,竟然真当成了他的助理。”   “你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隋驷的经纪人会给你一份合约,让你去和隋驷假结婚。”   “你心里早就全是隋驷了,你一直看着隋驷,喜欢他喜欢得要命,为了他什么都能做。所以哪怕只是假结婚,合约到期就要分开,你也想都没想,立刻答应了下来。”   “作为隋驷的法定婚姻配偶,你也始终陪在隋驷身边,想尽办法照顾他的身体,配合他的日程,比他更不眠不休。工作助理,生活助理,造型师,化妆师,营养师,司机……包揽了他身边几乎所有工作。”   “你们定在三个月后离婚,再过一个月就是你的生日。你酝酿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隋驷,能不能晚离婚一个月。可隋驷却误会了你,以为你还要纠缠不清,所以打来电话,让你清醒一点。”   “其实你也清楚,你从来注定得不到任何东西。”   “隋驷的喜欢也一样。”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到柯铭就是最后那一点,没有你的了。”   ……   俞堂闭着眼睛,听完了全部的剧情梗概:“系统。”   系统:“?”   俞堂:“标点符号不用念出来。”   系统:“……”   “我们是受过训练的。”系统说,“一切给予信息的方式,都经过反复测试,不会出问题。”   “考虑到员工第一次进入故事,我们准备了初步融入角色新手礼包套餐。”   机械音一板一眼,不带半点波动:“包括人设讲解,故事代入,氛围烘——”   俞堂的脑海里,机械音停了几秒钟。   像是终于识别出了他的身份,系统忽然卡顿,发出刺耳的乱码电流声。   “001号。”   俞堂叹了口气:“帮我清一下缓存,这个新手礼包套餐,我已经有四份了。”   -   穿书局舔狗部,隶属配角类别,正规全名是“深情备胎部”。   部门员工的主要任务,是作为书中对主角用情至深的备胎角色,一路为主角披荆斩棘保驾护航,无怨无悔,无私奉献到主角CP圆满在一起的最后一刻。   俞堂加入的时候,是深情备胎部唯一的一名员工。   局长对他说,虽然部门暂时显得萧条了一些,但很快就会有新的同事加入,变得热闹起来。   俞堂相信了,并怀着高涨的工作热情投入工作,接手了第一本书的任务角色。   两年后,俞堂收到通知,说是临时应急,兼职负责了第二本书。   又过了两年,局里联系俞堂,人手紧缺,同世界观的第三本书也需要他暂时负责一下。   ……   第三本的主角是个没有感情的性冷淡霸道总裁,虽然出于一些特殊原因,包养了俞堂,但大多数时候都沉迷工作,让俞堂一个人在冰冷的别墅里枯坐到天亮。   俞堂在三百平米的冰冷别墅里孤独地打游戏,一不小心睡着了,再醒过来,就到了眼前的场景。   “系统。”俞堂问,“人格分裂算工伤吗?”   系统:“……”   俞堂又叹了口气。   任何人,哪怕他一开始是真的对一份工作抱有激情和热爱,也会在日复一日的加班磋磨里失去热情,变成没有梦想的咸鱼。   俞堂现在就很想咸鱼,回到自己冰冷孤寂、只有游戏零食wifi和按摩浴缸的三百平米小别墅里去。   “剧情已经导入……不能无故退出。”   系统和俞堂在三本书相遇了三次,第四次见俞堂,机械音都带了些微妙的底气不足:“宿主。”   俞堂随风晃了晃。   “穿书局员工宗旨,是设法配合故事线,推动剧情走向最终的完美结局。”系统说,“打不出完美结局,我们要扣奖金的。”   俞堂问:“这本书的完美结局是什么?”   “隋驷和真心相爱的地下恋人历尽风波,终于解开误会尽释前嫌,修成正果。”   系统:“你自愿退出,不再纠缠隋驷,彻底消失再无音讯。”   俞堂:“好。”   系统以为他改了主意,机械音停了停,有点高兴:“这就好了,宿主,你现在正在做什么?”   俞堂:“跳河。”   系统:“?”   俞堂关掉对讲系统,把系统熟练拖进小黑屋,调出了后续的剧情。   隋驷的声音依然严厉冰冷,事实上,他这一头的长久沉默无疑已经十分反常,让另一头的隋驷生出了隐隐怒气。   喻堂一直听话懂事,隋驷只关注柯铭的消息,从不了解他的任何事。   隋驷更不知道,喻堂其实早已经计划好,要在这里伪装成自己失足落水,这样既能解脱,也能在不替隋驷招黑的前提下彻底放手,还隋驷自由。   在剧情里,喻堂的这一次计划被打断了。   再过几分钟,柯铭的助理就会打电话过来,说柯铭喝醉了酒,又硬要自己开车回家,谁也拦不住。   喻堂一直知道两个人的关系。这几年,为了不让隋驷担心,喻堂不止全心照顾隋驷,柯铭那边有什么事,也都是喻堂带人负责处理。   即使是在已经身心俱疲、痛苦到极限,只想彻底轻松解脱的最后一刻,喻堂依然本能的从水里挣扎出来,撑着一口气赶过去,安置好了情伤买醉的柯铭。   工具人配角生病自然是不算病的。剧情在这里完全没有提及从冰水里挣扎出来、又被冷风吹了一宿的喻堂后来发生了什么,又是怎么回的住处。   反倒是醉酒加低烧的主角受柯铭,被喻堂悄悄送去隋驷家,安置在了隋驷的床上。   天赐良机,主角攻受从纠结到突破心防,又推进了一波感情。   “宿主。”系统尽力突破封锁,电子音断断续续,“我们不能违反剧情线……”   “不违反。”俞堂说,“加速一下。”   系统不解:“怎么加速?”   俞堂又看了一遍后续剧情,记了个大概,拿起手机:“隋驷?”   电话另一头,男人冷冽的嗓音停了停,又像是有更灼人的怒火冒出来:“喻堂,你究竟想怎么——”   “柯铭喝醉了,在联盟星城酒店,方便的话,可能需要你接他回家。”   俞堂:“三天后,会有人借这件事翻旧账,借机掀起舆论朝你们两个开火。有几个专业控评的工作室,我把联系方式给你。”   另一头沉默了片刻,才又传来隋驷的声音:“你要干什么?”   “柯铭的生日在一个星期后,你从不过生日,对这种日子不敏感,险些忘了。”   俞堂冷得厉害,他急着尽快回上本书,抱了抱冻得发木的胳膊,专心照剧情梗概飞快念:“柯铭喜欢领带,从不戴手表,你不要送错。”   “喻堂!”隋驷沉声,“不要说这些了,你在哪!”   俞堂很想回孤寂冰冷的别墅泡澡打游戏,他同时负责三本书,操作已经很熟练,索性也不再废话,直接提取出剩下的主线剧情,发给了隋驷。   知道了这些,哪怕没有备胎发光发热,以隋驷的个人能力,两个人也总能顺利冰释前嫌,走到原本设定的结局。   隋驷和柯铭修成正果,工具人备胎忽然大彻大悟,自愿提前退出,彻底消失。   剧情线不会改变,打出完美结局,该有的加班奖金还是会有。   “放心,我听话。”   另一头还在急声说话,喻堂没再细听,轻快地呼了口气:“好聚好散,我不纠缠你。”   ……   联盟帝都,隋驷工作室。   “喻堂!”   隋驷霍然起身,嗓音低沉冷厉:“你在哪?少故弄玄虚,说清楚——”   他没有说下去。   隋驷死死握着手机,脸色苍白。他一瞬间忽然发不出声音,站在原地,瞳孔隐秘地颤了颤。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人投进水里溅起的闷闷水声。 第二章   电话断了,再拨回去,只剩下服务中断的忙音。   隋驷攥着手机。   他们假结婚两年零九个月,喻堂一直都很懂事。   不多说话不做错事,从不越界,不提出过分的要求,永远守在该守的那个位置上。   无论什么事,只要隋驷说了,喻堂就一定会听,一定会去做。   隋驷从不觉得自己欠喻堂的。   当初合约里说好了,你情我愿,三年为期。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只是个骗人的幌子。   ……   “已经派人去接柯铭了。”有人敲了两下门,径直推开,“会处理妥当,送到你家。”   进来的是个中年男人,四十出头,语气神色刻板,西装革履一丝不苟。   隋驷抬头,勉强缓过神:“聂哥。”   来人叫聂驰,是隋家派来的职业经理人。原则上协助隋驷处理工作室的各项事务,其实负责监督隋驷,随时向隋家汇报他的动向。   如果不是喻堂不在,工作室乱成一锅粥,隋驷不会找聂驰帮忙。   聂驰点了下头:“还有事?”   隋驷慢慢握紧手机。   一排无人接听的红色通话记录里,夹了两段喻堂给他设置的事件提醒。   依然是一贯不厌其烦的唠叨琐碎,一段是提醒他按时吃饭、注意保暖,附了今夜有雨的天气预报,要他记得带伞。另一段说磨好的咖啡粉让助理带来了,但工作室的虹吸壶不好,煮过后要再滤一次,口感才合适。   “喻堂……”隋驷说,“我联系不上他。”   聂驰有些奇怪:“喻堂?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和这个没关系。”   最后一通电话依然没能打通,隋驷有些烦躁,用力起身:“他今天很奇怪,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怕他出事了,想找一找。”   喻堂是他的助理,到目前为止,也依然还是他法律意义上的配偶。   他固然不喜欢喻堂,可也没道理冷血到在这种时候放着人不管。更何况,如果喻堂真的出事了,难免要牵扯出不少麻烦。   隋驷皱紧眉,在屋里转了几圈。   聂驰进来的时候没有关门,冷风卷着湿漉漉的雨雾灌进来,冰得人止不住打激灵。   谁在这种天气里出门乱跑,简直是脑子有病。   隋驷心里更烦,把手机揣进风衣口袋,抄起两把雨伞,快步出门。   聂驰一向没有多问的习惯,已经把车提前发动好,泊在门口,等隋驷坐上了副驾。   聂驰系好安全带,打开暖风:“去哪儿找?”   隋驷张了张嘴,忽然顿住。   “去哪儿找?”聂驰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回你们的家吗?”   隋驷说:“喻堂不住在我家。”   聂驰:“那住哪儿?”   隋驷低声:“不知道。”   这次连聂驰也觉得莫名,侧过头,看着隋驷。   隋驷点开手机,翻了翻喻堂给他的备忘录。   当初为了掩人耳目,两人领证后,勉强在公众面前秀了几个月的恩爱。喻堂很懂事,等风头一过,就自觉收拾东西搬出了他家。   知道隋驷看见自己心烦,隋驷不需要时,喻堂从不在他面前出现。哪怕不得不留宿,也只住在客房,离开前一切都会归置回原位,干净立整,不留半点痕迹。   隋驷忽然发现,他居然也从没问过,喻堂不住工作室的员工宿舍,又不住他家,还能住在什么地方。   “我听见水声。”   隋驷收回心神,把不知道哪来的乱七八糟念头驱散:“应该是在河边……”   “哪条河?”聂驰问,“他有常去的地方吗?”   隋驷:“……”   聂驰已经看出了大概,不再问他,驱车朝最近的一条河开过去。   隋驷低着头,把手机里的备忘录翻了个遍。   工作室的经纪人职位被聂驰占着,隋驷的团队人数不多,又有一半被分给了柯铭,平时几乎回不来。除去宣发公关这些专业部门,翻过来调过去数,能做事跑腿的也没几个。   幸好有喻堂在,他原本就是隋驷的助理出身,做起这些事也得心应手,真到忙起来的时候,一个人就能顶四五个人来用。   这些备忘录都是喻堂写的,主要给工作室的小助理们看,从生活到工作,替隋驷安排得井井有条。   偏偏没有一条提到过喻堂自己的住处,或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他很听你的话。”聂驰看出隋驷的焦躁,拨亮车灯,沿着河边放缓车速,“你说的话,他不是都会听?”   “是。”隋驷说,“就只有——”   聂驰问:“只有什么?”   隋驷看着手机里的短信。   挂断电话前,喻堂又发过来了几条消息。   很长,无疑是早打好草稿的,事无巨细,说的全是以后的工作安排和可能遇到的问题。   隋驷暂时没有心思细看,他滑动屏幕,向前翻了翻,又看了一遍那条只有一句话的短信。   喻堂发短信给他,问能不能先不要离婚。   喻堂从来都很听他的话,唯一不肯听话的,就是这件事。   隋驷的念头几乎有些迟钝,他这些天的心思全在柯铭身上,其实不记得喻堂为什么不肯同意,又提了什么越界的条件。   那时柯铭刚走,两个人在录制节目时遇见,可也不得不避嫌,保持安全距离,做出礼貌生疏的架势,像是两个素不相识的路人。   柯铭长得好,隔过人群看他时,目光陌生,漂亮的眼尾泛着微微的红。   隋驷看着那条短信,想起柯铭的眼神,几乎觉得喻堂自私到了冷血的地步。   他心彻底冷了,始终考虑的事也有了定论。当天晚上,隋驷就通知团队发放了新成员的招募,删除了喻堂在工作室备份的身份信息,也准备好了合约上的那一笔钱。   那是很大一笔钱,足够买这些年喻堂在他身上的心思。像喻堂这种普普通通的人拿了,买个房子、重新开始,只要不挥霍,可以平淡舒服地过一辈子。   隋驷从不觉得自己欠喻堂的。   ……   “喻堂问你,能不能先不离婚?”聂驰忽然问。   隋驷点了下头。   他那时被怒气顶得没了理智,几乎已不记得具体情形,想了想,才继续往下说:“他没有细说,只问我有没有时间谈谈,我问他是什么居心,有什么目的……”   聂驰说:“是我让他问你的。”   隋驷倏地瞪大了眼睛。   他像是被一只手探进胸膛,连肺一把囫囵攥住了,几乎有些喘不上气:“……什么?”   “你祖父三个月后过寿,每个人都要回去。”   聂驰:“你在那个时候离婚,回家不好交代,还可能惹你祖父生气。”   车窗明明关着,隋驷还是像被冰冷湿漉的雨水裹着,身上一点点冷下来。   隋驷的嗓子哑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   聂驰不解:“你的事,我不是一直都和喻堂交接吗?”   隋驷说不出话,愣愣坐着,目光落在通话记录上。   “隋家的事牵扯多,不方便公开,我让他先和你发个短信提一句,找时间再在电话里细说。”   聂驰说:“如果有条件,其实当面找你说更好。”   隋驷哑声说:“他是……”   这两天,喻堂的确反常地提了几次,想来工作室看看他。   可正在录制的这档节目,是他和柯铭难得的同台机会。   隋驷的精力全在节目上,心情又不好,自然不可能同意喻堂这种越界的要求。   ……   这些反常,都被他当成了喻堂的纠缠不放、贪得无厌。   “说起来,喻堂最近在看心理医生,我原本以为他是替你联系的。”   聂驰按了两声喇叭,开亮远光,绕过河堤:“你的工作室账目支出里,倒是没有这一项。”   隋驷问:“我为什么要看心理医生?”   “不知道。”聂驰只是完成隋家的委托,一向不关心这些,只是随口一提,“你还记得这里吗?当初你在这座桥上拍戏,往下撒了好大一捧花。”   隋驷心里烦乱得厉害,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真要看心理医生,隋家派来的这个还不如人工智能的职业经理人才该去看看。   他没心思再胡乱搭话,向窗外扫了一眼,心头忽然一跳:“停车!”   聂驰应声停下车,侧头看他。   雨越来越大,砸在车上,几乎已经噼里啪啦作响。隋驷没工夫拿伞,一把拉开车门,冒着雨冲下去。   他在这座桥上拍戏,往下撒了一整捧花。   那是部早年间的片子,那时喻堂还只是他的生活助理,两个人的关系还没因为假结婚变得古怪,还能在一起聊聊天。   他那时年纪轻,其实对这个又闷又乖的助理印象不错。喻堂话很少,没事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发呆,他心血来潮,拿着那一捧道具花去逗喻堂。   一群人胡闹,谁也没拿稳那一捧花。喻堂反应过来,伸手想去接,还没碰到,花就不知道被谁扔偏了,全掉在了河里。   制片主任因为这个,还把他们每人都训了一顿。   喻堂想下去捞,花早被河水冲跑了。   一片花瓣都没剩。   ……   河边一片漆黑,水汽弥漫,比岸上更冷。   隋驷手冻得发木,尽力把手机的手电筒按亮,仔细向四周看了一圈。   这一片河堤都装了护栏,要下去,只有一个很不起眼的清理通道。   很高,比河面高出了五六米。   隋驷攥着护栏,一步步摸索下去。   喻堂恐高,当初营业秀恩爱给外人看,陪他站在舞台上接受采访,都不敢低头看观众席。有次节目要求,喻堂吊了威亚,下来时脸色惨白,软得站都站不住。   喻堂在看心理医生,他看起来明明一切正常,会笑会说话,为什么还要看心理医生?   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值得看心理医生?   隋驷下到了通道的最底层,淌着冷到刺骨的河水,走了几步。   聂驰找到可泊车区域,停好车,撑着雨伞沿路找过来。   手机上手电筒能发出的那点光亮微乎其微,勉强穿过几层雨雾,就被黑夜尽数吞噬干净。   微微的光亮里,隋驷半跪着,从水里把人抱起来。   喻堂睡在他胸口,乖顺地阖着眼,还是一贯平和温驯的模样,无声无息,手臂软软地垂下来。 第三章   聂驰没再耽误时间。   隋家有自己的医疗系统,喻堂被隋驷抱上车,连夜送进了医院。   聂驰办好住院手续,转回来,隋驷还坐在休息区。   沉默着不出声,整个人坐在阴影里,身上的衣物湿了大半。   隋驷向来顺风顺水,除了那一次和柯铭的关系在家里受阻,不得不低头退一步,聂驰几乎没见过他颓唐的样子。   “已经送进抢救室了。”   聂驰接了半杯热水,递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隋驷眼尾跳了下,抬起头。   聂驰知道他不喜欢喻堂,不能理解隋驷怎么反应这么大,偏了下头,把水递过去。   隋驷看了他半晌,没有开口,接过那杯水,拿在手里。   归根结底,聂驰只是个隋家雇来的经理人,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   有关系的是他。   听见电话里那些话的时候,这之前从未有过的、有关喻堂会出事的隐忧就忽然升起来,纠缠得他安不下心。   隋驷几乎没有时间冷静下来,好好想清楚,喻堂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这些天,喻堂的表现都很正常。如果说因为不满他们之间的关系,近三年的时间,明明也都是这样过来的。   喻堂从没说过他不愿意。   “你的新助理说,柯铭已经平安送到你家了。”聂驰坐在一旁,低头看了看手机,“因为醉得厉害,吹了风,有点低烧。”   隋驷皱紧眉:“怎么不直接联系我?”   “你的手机进了水,联系不上。”   聂驰说:“他们找过喻堂,也没能联系上,才找到了我。”   他边说边看消息,又向下翻了翻:“柯铭难受得厉害,你的私人医生已经去了,你要回去看看吗?”   隋驷几乎压不住担忧,霍地站起身,却才迈出半步,就又停下来。   喻堂……还没有脱离危险。   带喻堂赶来医院的路上,他把人抱在怀里,才发觉喻堂比记忆里瘦了很多。   当初做样子,在镜头前恩爱体贴,也不是没揽过抱过。那时喻堂虽然也清瘦,衣料下至少还有些柔和的暖意。   现在像是只剩了一把单薄的骨架,晃悠悠支离着,冷气从内往外一个劲地透。   凉得冰手。   喻堂正躺在抢救室里,如果真的出了意外,他现在离开,几乎就是放任喻堂把命丢出去。   “你早和他说清了,合约的条款也很明确。”   聂驰说:“亲疏远近,先来后到,这些道理喻堂明白。”   隋驷扶着椅背,焦灼渐渐被时间平复下去,怒气就又冲上来,他几乎是压不住地用力一挥手:“可他——”   聂驰问:“你觉得,他是想用自杀的办法来留住你?”   隋驷正要回答,迎上聂驰的视线,又卡了个壳。   喻堂……并没有不想离婚。   在从河边往医院赶的路上,聂驰把喻堂发过来的资料给他简单看过,离婚手续、对外声明、财产分割,该走得程序,喻堂都和平常替他处理每件事一样,安排得妥帖仔细。   如果不是隋家的缘故,喻堂其实不会破坏合约,问他能不能先不离婚。   喻堂并不是离不开他。   “那他是为什么?”   莫名的并没有因为这个认知有多高兴,隋驷死死压着情绪,嗓音发哑:“为什么要这样折腾一场?为了让所有人知道,我没有心,我在婚内冷暴力,把法定伴侣逼得活不下去了?!”   聂驰摇了摇头,摸过车钥匙,递给隋驷。   隋驷盯着那串钥匙:“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聂驰说,“但看你现在的情绪,就算喻堂醒了,也要被你吓得活不下去。”   隋驷:“……”   聂驰站起身,把替换的衣物也给他,拿过冷了的半杯水,扔进垃圾桶。   他先向外走,隋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沉默着跟上去。   聂驰把雨伞递给他。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医院外的路灯亮着,很柔和的暖黄色光,映在水洼里,又被雨点砸得支离破碎。   隋驷接过雨伞,握在手里。   雨伞是喻堂准备的,这些琐碎的东西,隋驷一向没多在意。   隋驷的工作室,大半正常运转其实都很依赖喻堂,所以今天才会左支右绌,几乎没了应急突发事件的处理能力。   “喻堂不是你的附属物。”   聂驰送他到门口,忽然出声:“他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他先是一个人,然后遇到了你。”   隋驷停下脚步:“什么?”   “他照顾你的时候,你没问过他对你这么好,究竟有什么目的。”   聂驰说:“这一次,他做得不合你意,你就忽然要问他的居心了。”   隋驷像是被这句话砸得一晃,站在原地。   “有时候……不是那么忙的时候,在为你服务的间隙。”聂驰说,“他或许也想任性一下,做一件自己很想做的事。”   隋驷回头看了一眼抢救室的红灯,胸口起伏了几次,终于逼自己张开嘴,哑声问:“这是他想做的事?”   聂驰没有回答,替他推开玻璃门,回头看着隋驷。   隋驷再说不出话,他没有撑伞,冒着雨,逃一样快步匆匆出了医院。   -   喻堂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   像是终于被压上了最后那一根稻草,他在脱离危险后,也并没再清醒过来,甚至没有任何能探测到的意识活动。   从第三天起,隋驷开始每晚都会来病房坐一坐。   这场意外没有造成任何舆论上的风波,那些平时恨不得盯着他挖八卦的小报,这一次倒像是早被人打点过,清一色的新闻标题,全是“隋影帝爱人酒后失足意外落水”。   聂驰去大致查过,也找到了喻堂深夜泡吧喝酒、甚至疑似和人调情的记录和照片。   “他会什么泡吧调情。”   隋驷轻嘲:“有人离他近一点,他都紧张得不会动。”   当初两个人在镜头前秀恩爱,隋驷拿出三分影帝的本事,还没做什么,喻堂已经整个人紧张得动都不会,只知道站在原地任他摆弄。   真要论起来,喻堂的长相当然比不上柯铭精致,可也很清俊温秀。尤其眼睛,柔和清亮,认认真真看着人说话的时候,总像是透着格外温柔的固执。   “他会不会不重要。”聂驰说,“这些新闻放出来,你们两个离婚的时候,主要的责任就在他身上。”   隋驷替喻堂整理被沿的手停了停,没答话,又继续一点点替他掩好。   在圈子里待了这么久,要说连这点事都看不出来,无疑是装的。   他知道喻堂暗中替他做的事,不只是这一次,以前的其实也清楚。   自从和隋驷结婚,喻堂就没再这样安稳地睡过一次。只要有突发情况,不论多晚,工作室的人永远都能第一时间联系上喻特助。   其实……如果没有那场意料之外的吵架,最后这几个月,他是想过好好对喻堂的。   仪器嗡嗡作响,沉默地维系着病人的生命体征。   隋驷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轻轻拨开喻堂的额发,摸了摸他的额头。   “醒一醒。”隋驷说,“醒过来,我们先不离婚了。”   他和柯铭走了这么久,付出的太多了,不可能在最后这一步松劲。喻堂是被卷进来的,这三年的时间,如果没有喻堂,他的处境不知道要有多难熬。   他其实知道,心里也不是不感谢。   他对喻堂没有感情,可如果说要想办法对喻堂好一点儿,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做到。   总归就几个月,拖得再久,过了祖父的寿辰,今年也一定会离婚的。   喻堂为什么会看心理医生,为什么会做想不开的事,他终归想不通,也不打算再刨根问底。   作为履行婚姻义务,隋驷至少愿意试一试,在婚姻关系维系的最后这几个月里,学着好好对喻堂。   无非是再演一次戏。   “你住进我家里来,等离婚再搬走。”   隋驷俯身,像当年做的那些温柔的假象一样,揽住静静睡着的喻堂:“到时候和平离婚,你来看我和柯铭,我们可以一起出去度假,结婚的时候,你来做我们的证婚人。”   他揽住喻堂清瘦得几乎硌人的肩背,被支离突兀的肩胛硌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力道又仔细放缓下来。   隋驷抱着他,安抚一样,在喻堂的背上轻轻摸了摸。   “我不训你了。”隋驷说,“你乖,醒过来。”   隋驷碰了碰他的额头,低声说着,像是诱哄:“醒过来,我好好对你。”   喻堂在他怀里睁开眼睛。   “系统。”俞堂在脑海里问,“这是第几本书,这个人是谁?” 第四章   系统:“……”   “人太多。”俞堂说,“记混了,提醒一下。”   隔了几秒,在他的意识里,一段记忆被重新提取,加了高亮标注。   俞堂三两眼看完,拉出系统,在脑海里回它:“搞错了,这本书已经处理好了。”   作为工具人该提供的信息,他当晚就全给了隋驷,应当也没有什么遗漏。   即使真忘了哪一条没说,这些故事本身就有难以违逆的强大发展惯性,会自我修正剧情,让主角攻受顺利云开月明修成正果。   只要偏移不大,不论什么变化,都会被潜移默化纠正回去。   “我答应了,不纠缠他。”   俞堂该做的都做了,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被拉回来:“人家要和我离婚,我同意,要我消失,我也愿意配合。”   系统很为难,在他脑海里三长一短地闪,犹犹豫豫滴了一声。   “……”俞堂问:“出了什么事?”   “隋驷不想和你离婚了。”   系统说:“也不想让你消失了。”   俞堂困惑:“他有病?”   系统没来得及回应,意识中的时间流速比现实里慢,可也毕竟有限。那些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都很灵敏,察觉到患者状态的好转,指示灯闪成一团。   俞堂没时间和系统再多说,打开辅助面板,找到了相应的状态。   穿书局的员工受过专业训练,一秒入戏只是最基础的技能。像他所在的这种工具人类型的部门,不用和人物共情,身体的疼痛不适也都会被屏蔽,要求已经比主角类部门低了不少。   医生飞快赶过来,围成一团,尽心地问诊查体。   隋驷原本想站在床旁,实在没地方,不得不放开手,被挤到了窗边。   病床被稍稍摇起来,透过人群,他看见喻堂躺在床上,陷在雪白的枕头里。   喻堂才醒过来,脸上几乎还没有什么血色,被动应答着医生的一连串问题,眼睛里是刚醒的温润茫然。   喻堂的嗓音温润,因为抢救时下了有创呼吸机,气管插管伤了些喉咙,答话的声音透出微微的沙哑。   有人拉他的手臂,有人越过他伸手,去调试仪器上的按钮。   喻堂被人围着,瑟缩了下,想要往床里面躲。   他躲到一半,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努力重新温顺配合地乖乖坐好。   他像是微微发着抖,垂着视线不看人,又尽力让自己显得得体,肩背挺直,轻声地、一字一句地慢慢答话。   隋驷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情形,一点点皱起眉。   喻堂跟在他身边,陪他在镜头前秀恩爱,替他应对记者联络粉丝,千锤百炼,早磨出斯文沉静又利落从容的架势。   圈子里没人不知道隋驷身边的喻特助,哪怕是最不好应付的狗仔小报,也知道但凡要招惹隋驷,总要过喻堂这一关。   眼前的情形,让隋驷忽然想起喻堂刚进他团队,给他做助理的时候。   低着头,不敢说话,走路都贴着墙,   像条没人要的、刚被洗干净套上项圈的流浪狗,夹着尾巴,见到人抬手就躲,又小心翼翼地往摸它的人裤管边上凑,努力摇那一点生硬的尾巴尖。   这样在团队里根本拿不出手,隋驷也不喜欢这样畏缩木讷的助理。   那时公司派给隋驷的是个年逾四十的资深经纪人,雷厉风行不苟言笑,半点情面不留,劈头盖脸地训了喻堂一个月,才把他这些毛病扳过来。   隋驷没想过,不过是跳了次河、闹了次自杀,过去的影子竟然又挥不散地回了喻堂身上。   “宿主。”   系统无疑也有察觉,闪了闪,在俞堂脑海里提醒:“现在的人设和剧情有一定偏差……”   俞堂被几个人围着,有人伸手解他衣服上的纽扣。   医生已经习惯了不能动的患者,下手有分寸,但也不算多柔和小心,把他的衣襟拉开,拿出心电监护看了看数据。   俞堂熟练地别过脸,苍白的唇角打着颤抿起来,眼尾泛红:“有吗?”   系统飞快帮他把文档调出来:“这部分人设在第一卷 ,前三十章,喻堂这个角色有成长线,现在已经不是这个人设了。”   “根据备注。”系统说,“在前期剧情里,隋驷最厌烦的,就是喻堂这种畏缩可怜拿不出手的样子。”   俞堂:“……”   系统连忙补充:“工具人OOC判定很宽松,只要逻辑合理,不引起其他角色生疑就可以。”   “隋驷最不喜欢别人支支吾吾、吞吞吐吐,问话的时候不回答。”   系统知道俞堂太忙,自觉帮他翻书:“稍后主角问起您时,您只要做好解释的准备……”   俞堂问:“他厌恶我的话,会和我离婚吗?”   系统:“?”   “上次没考虑周全,我想再试试。”俞堂撺掇,“你想,只要他离婚,我们就剩三本书了。”   系统:“……”   “只剩三本书,每周就能休息一天。”   俞堂说:“我可以挑一本书睡一整天,你可以回去休整,还能和别的统逛折扣商城。”   系统:“……”   俞堂问:“隋驷还讨厌什么?”   “别人有事瞒着他,不让他知道。”   系统闪着灯,在全书火速搜索关键词,一口气回答:“擅作主张,不按他的想法做事,动不动就玩消失……”   喻堂忽然有些耳熟,顺口背:“不喜欢惊喜,对浪漫没有兴趣,不喜欢意料之外的事,不喜欢事情失控,不喜欢人歇斯底里。”   系统有点惊讶:“是!”   “我知道了。”   俞堂在脑海里回了一句,收回意识,开了辅助状态模拟。   刚刚系统念的这一段,俞堂听到最后,忽然想起了这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这本书前期的喻堂,碰巧也是他负责的。   那时候的俞堂还没有转正,这本书是他的实习内容,各方面都很生疏,做起剧情任务来还非常吃力,现在回头看,演技也有些用力过猛。   实习角色只需要专注做事,提升作为工具人的业务熟练程度,练完手就走,不用关心相关剧情,连角色名字也用不着认真记,论起来其实和玩模拟经营攻略类游戏差不多。   俞堂在故事线里勤勤恳恳做了好几年,专心学习娱乐圈相关技能,现在回头仔细想,才隐约记起当时好像是在百忙中抽空和主角结了个婚。   结婚后的第二年,剧情进入平稳期,工具人不再需要员工扮演,俞堂也到了转正的时候。他把角色交给系统托管,作为正式员工上岗,就再没回头看过这本书。   俞堂吸了口气,缓缓呼出来,重新从剧情角度评估,仔细过了一遍当年的记忆。   要惹隋驷生气……可太容易了。   -   “基本没什么危险了。”   病床边,医生终于检查妥当,松了口气直起身:“恭喜。”   隋驷蹙着眉,视线依然落在喻堂身上,没说话。   “放心吧。”医生把检查结果给他看,对隋驷说,“生命体征正常,神志正常,有自主意识,能正常对答,情绪……”   话只说到一半,医生身后,忽然有什么被用力掀翻在地。   玻璃打碎的刺耳脆响。   医生被吓了一跳,回头看过去。   病床上,喻堂没有再配合地任人拉扯摆弄。   他忽然挣扎起来,像是再撑不下去了似的,用力抽回被拉着的手臂,向床角缩进去,   喻堂不准人碰,又问什么都不肯出声,整个人神经质地发着抖。   “怎么回事?!”   医生快步过去:“重新做意识水平监测,谁刺激病人了?”   “没有”一旁的副手没躲开,被打翻的药水泼了一身,狼狈摇头,“刚才还好好的,忽然就闹这一出……”   医生皱了皱眉,示意他不要出声,迎上喻堂的视线,努力放缓神色:“别怕,我们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想替你治病。”   医生早听聂驰说了喻堂在看心理医生,也知道已经严重到偏激行为,这会儿大致有了推断。他尽力吸引着喻堂的注意力,在背后打手势,示意旁边的人尽快去拿镇静剂。   喻堂缩在床角,定定看着眼前的人,不说话也不动。   “不要紧张。”   医生弯着腰,耐心地继续说:“你只是生病了,所以不舒服,治好就不会再这样了……”   喻堂忽然抬手用力抱住头,他脸色白得发青,一点点向后瑟缩着躲,一个分心,忽然被身旁的人牢牢按住。   医生依然说着话,示意助手给喻堂注射镇静剂。   喻堂拼命挣扎起来,死死咬着下唇,脸上全是惶恐和畏缩。他尽力蜷着身体,想要躲开那些靠近他的人影。   “当初就是这样。”   俞堂很有把握,在意识里对系统说:“我躲到休息间里,被经纪人发现了,所以要挨罚。”   早期的喻堂根本没有和人相处的经验,被经纪人押着在镜头、闪光灯和数不清的人群里来来回回见“大场面”,应对不好就要被惩罚,在剧情里,曾经焦虑发作崩溃过一次。   是柯铭实在看不下去,让人去拦住了隋驷的经纪人。这个情节让两人有了初步的接触,也主角攻隋驷看到了主角受柯铭的善良真诚,从而推动了感情的发展。   如果不是为了柯铭,不想让柯铭难过,隋驷其实是最厌恶这种可怜又可悲、扶都扶不起来的软骨头的。   ……   病床上,喻堂身上的力气一点点耗尽了。他叫人死死按着,动弹不得,喉间满是破碎的呜咽。   像条落水的野狗,湿淋淋又狼狈地看着隋驷。   隋驷神色愈沉,瞳底深得看不透底,视线落在病床上那个瑟缩的软弱身影上。   “快。”医生说,“他的身体支撑不住,这么闹会出问题,镇静剂——”   隋驷哑声说:“放开他。”   医生一愣,回头看向隋驷。   隋驷胸口起伏了几次,他看着喻堂,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又想起了多年前那天的休息室。   角落里蜷缩着的、绝望的,发着抖的喻堂。   后来经纪人把人教好了,喻堂成了他用得最顺手的助理,再没在他眼前露出过这样不堪的一面。   他好像从没把这些放在过心上。   “放开他。”隋驷看着喻堂,“他很难受,你们看不出来吗?”   医生有些头疼:“隋先生,病人现在的情绪太激动。他的身体还承受不住这样的情绪,如果放任不管,只会让身体状况也恶化……”   隋驷径直走过去。   他几乎没看那些散在地上的碎玻璃,也没理会医生的话,走过去,从那些按在喻堂身上的手里把人接过来。   隋驷弯下腰,揽住喻堂,把他护进怀里。   “没事了。”隋驷说,“你好起来。”   喻堂的肩背冰冷僵硬,不答话,一动不动地被他护着。   隋驷放缓力道,隔着被冷汗濡湿的衣物,抚上他的背。   这是种完全陌生的感触,隋驷从没试过。喻堂很瘦,瘦得仿佛紧绷着的是那条脊骨,驯服地贴在掌心下,绷得几乎有些痉挛。   “不要闹了,你好起来。”   隋驷说:“好起来,我带你回家。”   俞堂:“……”   俞堂:“?”   作者有话要说:   俞堂:他有病。 第五章   俞堂抬腿就要往床下迈。   事出突然,系统被他吓了一跳:“宿主,您要做什么?”   “跑。”俞堂说,“这人有病,他不和我离婚,还要囚禁我。”   “……宿主,要囚禁您的是第二本书的主角。”   系统有些担忧,联络总部,替俞堂打了份《员工加班导致精神问题索赔报告》:“我们在第四本书,您叫喻堂,这本书的主角叫隋驷,隋驷的设定里没有黑化部分……”   俞堂根本不信:“他的设定里也没有抱我。”   不止不该有抱他,隋驷看见喻堂这样拿不出手的狼狈样子,根本不可能施舍半点注意。   隋驷天赋好,家境优渥,坚信凡事尽全力就能有所得,眼里不会装这种没用又懦弱、站都站不起来的人。   隋驷欣赏柯铭,他喜欢柯铭身上的斯文坚韧,喜欢柯铭在求学路上磨出的教养谈吐和举止。在隋驷眼里,像柯铭那样出身困苦不辍上进、靠自己努力闯出一条路的,该让所有人都照着学。   他不知道,也不可能想象得出,那一整个孤儿院,一共只送出了三个像柯铭一样的孩子。   喻堂七岁被人领养,十三岁被退养,已经回不了孤儿院。他流浪了好些年,躲躲藏藏地打零工,直到被联盟警署的搜查员发现,强制送去识字,才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喻堂识的字不多,怕被人发现,不能再做隋驷的助理。整整三个月,喻堂没命的抄书背书,照着书上的字一遍一遍地描,终于学会了所有常用字。他起步晚,练出的字既没笔锋也没特色,呆板笨拙,还不如隋驷十岁的小外甥写得好看。   喻堂在街上住,交不出保护费,避不开那一片区域领头的混混,就要被人往死里揍。他改不过来以前的毛病,见人就想跑,见光就想躲,到了人多的场合,止不住的腿软冒冷汗。   隋驷的经纪人给他了个电击器,喻堂天天戴着,一想跑就把开关打开,戴了半年,终于扳过来了这个毛病。   隋驷不知道这些,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   “系统。”   不知道系统打开了什么开关,俞堂一动也动不了,在脑海里叫它:“这都是实习时候走的剧情,现在给我看这些,我也想不起当时的感觉了。”   “是监管部强制提取的。”系统回答,“为了让您理解,隋驷对喻堂的重要程度。”   系统也想把俞堂的行动封锁放开,和俞堂一起完结这本书,去享受久违的假期。   可为了维护世界稳定,总部的监管体系会限制一切角色OOC,即使是相对宽松的配角部门,也不能做出完全反常的行为。   喻堂眼里只有隋驷,他喜欢隋驷喜欢得要命,做梦都想看隋驷对他笑一笑。   现在隋驷忽然态度和缓,喻堂被他抱着,一动不动还能说是受宠若惊,拔腿就跑就完全没法解释了。   “您最好……忍一忍。”   系统的机械音顿了顿,有些人性化的忧虑:“刚刚濒临OOC警戒线,监管部门已经发出过一次警告,累积三次,他们就要电我了。”   俞堂:“……”   “为什么是电你?”俞堂不解,“这种事不都是惩罚宿主的吗?”   “这是人类世界的规则吗?”   系统问:“隋驷是你的宿主,当初是他没有经验,一定要让安保人员退开,才导致你们被粉丝围堵。他没有做好,那个经纪人为什么电击惩罚你?”   俞堂被它问住,没能立刻回答上来。   “我还没被电击过,有点害怕。”   系统:“实习期间没有痛觉屏蔽,宿主当时被电击惩罚,很疼吗?”   俞堂哪还记得,仔细想了半天,在意识里抱抱系统:“别怕,我不OOC。”   系统闪着小红灯,在他肩头蹭了蹭,去打折商城,往购物车里加了一件防电击马甲。   “……”俞堂顺手把系统拉黑,打开疼痛屏蔽,退出了意识海。   -   隋驷的耐心彻底超出了俞堂的预料。   监管部只限制行动,不会代为托管角色。刚刚俞堂在意识里和系统对话,隋驷怀里的喻堂只会发抖,不论问什么都没办法回答。   但隋驷只是抱着他,没有训斥,一点点、耐心地抚着他的背。   医生们原本还想注射镇定剂,看到机器上喻堂的身体数据没有恶化,也暂时没有再坚持,为了不对病人产生不良刺激,全都悄悄退到了病房外。   隋驷甚至没有让聂驰接手,他扶着喻堂,按照医生交代的,一点点按揉着喻堂过于紧张以至于痉挛的肌肉。   “怎么吓成这样。”   隋驷握住喻堂僵硬冰冷的手臂,皱了皱眉,问一旁的聂驰:“他经常这样?”   聂驰抱着手臂,摇了摇头。   聂驰来得晚,他来隋驷的工作室时,喻堂已经是隋驷身边最得体妥帖的助理。   隋驷那个经纪公司一向以严苛著称,对员工和艺人都很刻薄。聂驰受隋家委托,顶替了隋驷原本那个经纪人,大略翻过之前的工作总结:“你知道你的经纪人给他用过电击器吗?”   隋驷心头一紧,皱眉问:“什么?”   他直起身,还想细问,却才一放开手臂,就察觉到怀里的身体微微瑟缩了下。   隋驷来不及反应,手臂已经探在喻堂背后,轻轻拍了拍。   这一次,那具身体没有再只是发抖,被他抚过的地方都奇异而温驯地平静下来。   “缓过来了?”   隋驷低头,轻声问:“什么地方难受?”   他这些天都试着调整对喻堂的态度,哪怕这是在喻堂醒来后的第一次对话,语气也不自觉带上了罕有的温和。   喻堂眼眶泛红,靠在隋驷的臂弯里,仰起脸茫然地看着他。   喻堂眼睛的形状也好,只是常被压低的帽檐遮着,有时还会戴一副落伍的框架眼镜。   现在没了遮挡,那双眼睛干干净净地露出来,透过满满的不安,还是熟悉的温柔和专注。   隋驷几乎没细看过他的眼睛,迎上喻堂的视线,几乎恍了下神。   隋驷摸摸他的头,又问了一遍,语气更和缓:“什么地方难受?”   喻堂摇摇头。   他摇了两下头,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肩背不自然地微僵了下,连忙出声:“没有。”   喻堂的嗓子不舒服,刚刚又太紧张,这会儿更哑了。他努力试图清了几次,终归发不出正常的声音,头埋得更低,苍白的指尖慢慢搅紧病号服衣摆。   隋驷不喜欢问话的时候别人不出声,不喜欢他们说话含混不利落。   “没有……”   喻堂的嗓子疼得厉害,尽力吐字清晰,轻声回答:“没有难受。”   隋驷听出喻堂的异样,没说话,接过聂驰递来的温水。   他只是疏远避嫌,并没虐待过喻堂。   喻堂这样瑟缩回避,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几乎又让他有些压不住的不耐烦。   知道喻堂现在的状态不好,隋驷耐着性子,让杯沿在喻堂唇边碰了碰:“喝水。”   喻堂抬起眼,温顺地看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隋驷把水递过去。   他声音里的温柔淡下来,喻堂的状态反而自然了不少,捧住水杯,小口小口喝着,偶尔极轻地咳嗽两声。   隋驷见喻堂已经能自己坐稳,就不再扶他,收回了手。   病床上的人虽然苍白虚弱,单薄得像是只剩了个影子,可又像之前一样温柔平和了,看不出刚刚才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一次,更看不出之前做了那样偏激的举动。   隋驷在一旁,看着喻堂宝贝一样捧着那杯水,低头一点点慢慢往嘴里抿。   刚才的情绪状态不好,喻堂紧张得厉害,又不肯出声,唇下全是死死忍着咬出来的口子。   淡淡的血色沁进水里,喻堂眉眼柔和,眼睫安静地垂着,像是不知道疼。   隋驷看着喻堂,又忍不住蹙了蹙眉。   喻堂才刚醒,还不能喝太多的水。可眼前这人的架势,像是他不叫停,就会一直这样一口一口把这杯水全喝下去。   当初在节目上秀恩爱,主持人还打趣过,喻特助好像分不出隋老师的话是真是假、是不是只是随口一提,凡是隋驷提过的事,喻堂都会去做。   就算哪天隋影帝真的变了心,让喻堂给心上人买礼物,喻堂也会乖乖去买,还会再帮忙多买一束带贺卡的捧花。   “别喝了。”隋驷伸出手,从喻堂手里拿过那杯水,“躺下休息,好一些了,我带你回家休养。”   喻堂抬起脸,他迟疑了下,轻声说:“可离婚的事……”   “离婚的事先放一放。”   隋驷说:“之前的事,聂哥已经和我说过了,等爷爷的寿宴过后再说。”   喻堂有些犹豫,看了看一旁的聂驰。他像是想说话,最后却又尽数咽了回去,点了下头。   “我回我的住处就可以。”   喻堂坐了一会儿,垂下视线,低声说:“不用去您家。”   隋驷问:“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不住在我家,我有事找你,你能保证我找得到?”   喻堂一怔,不自觉抿了下唇,没说话。   他坐在床上,像是竭力想要找出佐证来否认隋驷的话,却没能想得出来,有些懊恼地皱了下眉。   这样难得的鲜活神色直白落在隋驷眼里,隋驷打开烟盒,磕出支烟在手里转了转,没有点着,拉过椅子坐下,视线仍然停在喻堂身上。   以前没有发现,喻堂还有这样的小脾气。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样的喻堂,隋驷胸口刚涌上来的烦躁不耐也散了大半。   “躺下休息。”   隋驷说:“给我省省心,有什么事好好和我说,我会答应你。”   喻堂点点头,顺从地挪着手臂,想要躺下。   隋驷指尖夹着那支烟,站起身,探出手帮他,手臂揽过喻堂的肩背。   喻堂几乎是被他抱在了怀里。   “朋友之间可以这样。”隋驷察觉到他又有些发僵,拢了拢手臂,低声说,“你懂事些,我好好对你。”   喻堂靠在他胸口,一动不动静了半晌,小声问:“离婚……”   隋驷不明白这时候喻堂怎么还想着这个,他难得的没有不耐烦,耐心缓声说:“离婚以后,也可以做朋友,所以——”   隋驷停下话头,没再往下说,只拍了拍喻堂的背,扯开话题:“所以你也乖一点。”   不知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喻堂静了好一会儿,笨拙又生涩地碰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   隋驷揽着喻堂,把他轻轻放回病床上。   今天的阳光很好,透过半掩着的窗帘,落在喻堂阖着的眼皮上,被浓深的眼睫舀起来一小点碎光。   隋驷看了他一阵,起身过去,拉上窗帘。   他想问问喻堂,有什么事居然值得他不想活下去。可看见喻堂这样乖乖地躺在眼前,又莫名问不出口了。   其实也不是一定非要问。   不论喻堂知不知道,这种任性的行为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困扰。隋驷想着,他至少是真心不想亏欠喻堂,想让喻堂好好活下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蹭蹭。   俞堂:蹭蹭。 第六章   确认喻堂的身体状况暂时稳定后,隋驷带着聂驰暂时离开了医院。   这些天喻堂缺席,工作室乱成一团,原本定好的工作安排耽搁了不少。幸而这些安排都是喻堂当初负责交接的,对方对喻堂的印象很好,知道了喻堂因病住院,都体贴了延后了录制进程。   现在喻堂终于脱离危险,很快就有余力帮他重新理顺工作室。隋驷也能放心回去,加班加点,把欠下的工作逐一补上。   俞堂躺在病床上,闭着眼装睡,把系统从黑名单里拖出来。   他同时负责的书太多,难免有时间线重合,演不过来相互轧戏的时候。   系统会尽力帮他把时间线串开,但也有实在调不了的,就只能评估情节的紧急优先级,先把宿主送到必须出场的情节里,对不算优先的那本书用硬性强制脱离手段。   这次俞堂被强制接入、作为喻堂在第四本书里醒过来,就是突然从第一本书硬性脱离的。   俞堂早听过这种处理方式,他海得敬业,还是第一次真遇上:“什么叫硬性强制脱离手段?稳妥吗?”   “稳妥。”   系统回答:“在第一本书的故事里,您已经被一伙蒙面人套上麻袋拖走,飘过溪流和海洋,卖去低等星做苦力了。”   俞堂:“……”   俞堂:“?”   “我们是受过训练的。”系统很专业,“对那个故事的所有人来说,您现在都是被绑架的奴隶状态,所以即使暂时到处都找不到您,也会觉得很合理。”   俞堂觉得不太合理:“你们这个世界的人是不是有问题……”   “没有办法,宿主。”系统说,“当前世界,喻堂再醒不过来,就要对您实行电刺激意识治疗了。”   俞堂愣了下。   他没说话,半晌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俞堂现在是在自己的意识海里,身体是数不清的数据流汇聚成的。他不常在意识里乱动,没收住力道,一指头捅穿了自己的半个脑子。   “我买了防电击马甲、防电击头盔和防电击泡泡糖。”   系统学得很快,按照隋驷的动作模拟出胳膊,在俞堂身上抱抱:“让他们电我,宿主,让他们电我。”   俞堂笑了笑,从太阳穴里抽出胳膊,把系统从身上摘下来。   系统还是怕:“宿主,是不是很疼?”   俞堂是真不记得了,他实习的书很多,主要用途都是熟悉工具人的工具流程和工具态度。就像玩集卡游戏,过个几年,哪怕收集的卡牌都还在,当初是怎么肝出来的、费了多大力气,剧情是什么样,也早忘得七七八八。   但喻堂记得。   这个角色在他离开后被托管了几年,可身体里残留的原始数据,依然被铭刻上了几乎致命的对电击的强烈恐惧。   恐惧到俞堂只是随便电了电自己,就在隋驷怀里痉挛强直,险些又晕了回去。   系统愕然:“您电了自己?”   “不然呢?”俞堂头疼,“我当初一秒入戏这项本来就是最低分。”   俞堂的工作能力评级是S级,整个穿书局也没几个,要是演技过关,早就能调去主角部接打脸虐渣走上人生巅峰剧本,也不会凭一己之力在这里一人深情备四胎。   要他演一往情深,他还能依照培训课程模仿得七七八八,再复杂的情绪和反应,就只能靠系统功能辅助了。   “宿主需要[求而不得的守望]、[死死压抑的羡慕]和[无处安放的恐惧]体验卡吗?”   系统没想到这个,后悔买防电击套装多花了经验点,绕着俞堂打转:“按照剧情,等您见到柯铭,这些情绪是必然会有的。隋驷看不出,但柯铭心细,一眼就能看出来……”   俞堂倒没考虑过买体验卡,他听见柯铭的名字,忽然想起件更要紧的事:“今天几号?”   “十三号。”系统说,“距离您意外跳河已经一周了。”   俞堂一拍脑门:“糟了。”   柯铭的生日,就在十二月十三号。   这是很要紧的主线剧情,主角攻受经过了近二十章的过渡期,必须在柯铭生日这天完成这个阶段的感情蜕变。   柯铭骄傲又不安,内心比一般人更敏感,他压制着自己的一切负面情绪,把最好的一面给隋驷,其实根本没有隋驷想得那么从容。   对柯铭来说,隋驷在生日这天送他什么、礼物贵重不贵重,都没有关系。   但如果隋驷根本不记得他的生日,柯铭对这段感情的态度就会出现不小的波动,进而引发一系列的蝴蝶效应,对整个故事的走向都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这种标红加粗的关键情节要是出了问题,不要说体验卡,连系统的防电击泡泡糖都要退货,帮俞堂还这个月工作失误的罚款。   “帮我调整身体状态。”   俞堂没时间耽搁:“再去系统商城买一个角色好感度评级检测仪。”   “正版的吗?”   系统就没逛过不打折的商城,它也知道紧急,替俞堂屏蔽了不适感,暂时调高了水平线以下的身体数据,在俞堂的意识海里飘了飘:“正版的我们经验点可能不够……”   俞堂咬咬牙:“正版的。”   角色好感度评级非常重要,这是决定人物行为的重要指标,既明确又直截了当,只要守住主角攻受对彼此的好感度,就能顺利通过关键剧情评级。   以前系统买来的山寨货不是卡顿就是测不准,每个都三天就坏,在这种关键时刻无疑半点都靠不住。   “现实世界的东西是不是能兑换经验点?”   俞堂问:“汇率是多少?”   “1:1,直兑。”系统犯愁,“可我们只是工具人配角,我们还没完结,我们没有能随意支配的钱……”   “有。”俞堂说,“在第一本书里,我被人套麻袋当奴隶卖了,正在大星洋上的奴隶船漂流向漫无边际的远方。”   系统帮忙屏蔽了医院的监控系统,看着俞堂利落起身穿衣服:“然后呢?”   “把奴隶船兑了。”俞堂说,“让我孤独凄苦地顺水飘到海岛晒干。”   系统:“……”   “说得通。”   俞堂看它没反应,特意解释:“等我回第一本书,就说船翻了我沉了,一只路过的善良海豚救了我。”   系统:“……”   它的宿主每次都对这种情节很有意见,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接受起来都莫名的相当快。   俞堂没时间再管意识世界的事,穿好衣服,拿过一旁的鸭舌帽戴上,压低帽檐,把衣领竖起来。   现在是下午三点,离今天过完还有九个小时。   这九个小时,不论用什么办法,他必须把主角攻受弄到一张床上。   -   演播厅。   隋驷刚结束一场录制,趁下一场的间隙,回了后台休息间补妆。   他的妆发造型一直都是喻堂负责,这一次是特殊情况,喻堂不在,只能用了制片方提供的专业造型团队。   “好了。”化妆师直起身,调整转椅,“您看一下……”   “一般。”聂驰说。   化妆师表情微僵,笑了下,转而征求隋驷的意见:“隋老师?”   隋驷不着痕迹蹙了蹙眉。   作为隋驷团队的职业经理人,聂驰其实不陪他参与录制拍摄,对圈子里的潜规则不了解,说起话来也不客气了很多。   但也确实是一般。   录制前的造型还算说得过去,这种短时间的快速补妆,几乎没有突出他的任何个人五官特点,和原本喻堂做的差距几乎肉眼可见。   “时间太紧,只能做成这样了。”   化妆师语气很和气:“我们和您没磨合过,您不满意,下次可以带专属的化妆团队。”   隋驷被这句话不软不硬地顶了下,没说话,压了压脾气起身:“有劳。”   这次合作的是公益宣传片,制片方是联盟官方频道,不看咖位不管背景,不给任何人的面子。   真起冲突,那帮六亲不认的老古板连隋家的人情也不会管,转头就要点名批评某些青年演员耍大牌态度不端正。   化妆师稍稍俯了俯身致歉,离开了休息室。   少了喻堂的居中调和,一整个下午的录制,都莫名透着叫人烦躁的不顺。   隋驷就是烦这些到处都是规矩的老古董,才没有顺从隋家的安排,执意进了娱乐圈。他忍了一下午,耐性几乎彻底耗擎,回到保姆车上,脸色已经阴沉得要命。   新助理守在车下,看见隋驷,连忙壮着胆子过去:“隋老师,柯先生那边刚刚发消息……”   隋驷阖着眼,用力按住眉心:“什么事?”   “问您今天回不回家。”   助理小声说:“他和助理学着做了饭,想等您回家吃。”   隋驷一动不动地靠着椅背,接过手机,却没看消息,倒扣在仪表盘上。   这些天要应付调换不开的工作,又要去医院看喻堂,他和柯铭最近的一次见面,就是柯铭喝醉了酒,被聂驰安排的人送到他家。   那天夜里,柯铭难得的醉得狠了,又发着热,含混着说了些从不会说的话。   柯铭问他什么时候和喻堂离婚。   柯铭对他说,喻堂不会有意见,喻堂人很好,不会和他抢隋驷,会把隋驷好好还给他。   这话柯铭不是第一次说,隋驷每次听都觉得柯铭生性温柔谦忍,即使对喻堂这样把他们生生隔开的人,也抱有十足的善意。   可这一次……喻堂生死不知地躺在抢救室里,隋驷却忽然说不出那些话了。   他不说话,柯铭骨子里的不安就又发作起来。   隋驷一向不擅长应付柯铭这样忽然出现的情绪,他想起那时两个人在镜头前假装陌生,柯铭红透了的秀气眼尾,心里却又被歉疚占满了,只能一味地轻轻亲他。   柯铭被他亲着,像是酒有些醒了,又像是全没醒,定定看了隋驷一阵,自己去床角蜷着睡了。   两人一夜无话,第二天凌晨,柯铭就离开了隋驷家。   隋驷知道,柯铭不喜欢自己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天只是心里有些事,都哄不好柯铭,今天情绪不好,又积了一肚子的火气,是更不能去见柯铭,把这些负面情绪都发泄给柯铭的。   为了他,柯铭已经受了不少委屈了。   “给小铭回消息,说……我夜里还有个录制。”   隋驷说:“先不回家了。”   助理犹豫着,有些为难:“可是——”   “可是什么?”隋驷听了一下午的可是,这些天失控的事实在太多,他用力捶了下车门,整辆车都像是暴躁地轰震了一声,“我要干什么,要去哪儿,现在都得听别人安排了是不是?!”   助理噤若寒蝉,苍白着脸死死闭了嘴。   隋驷推开不知所措的司机,重重关上车门,挂挡发动了车。   “隋老师!”助理怕他发着火开车出意外,心惊胆战地劝,“您先等一下,柯先生还有话和您说,您——”   助理是新来的,不清楚隋驷的脾气,不知道隋驷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个。   他吓得魂飞魄散,徒劳地喊着话,壮着胆子追了两步,几乎已经畏惧地闭上眼睛,忽然察觉到身旁多了个人。   快步跑过来的人,戴着鸭舌帽,拿了个不小的纸袋。   一旁工作室的人如逢大赦,眼睛亮起来:“喻特助!”   新助理知道喻堂,只是还没见过,愣了愣,抬头看过去。   喻堂拦在车前。   他戴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低,框架眼镜款式普通,眉宇都隐在阴影里。   “隋老师。”   喻堂倚着车门,全不在意会不会被隋驷误刮误撞,空着的右手探进车窗,轻轻按在隋驷的方向盘上。   他一手抱着纸袋,胸口还微微起伏着,间或夹杂着很轻的咳嗽,身上却像是有种奇异的、叫人不由自主安定下来的特质,叫剑拔弩张的气氛转眼消散殆尽。   喻堂温和地看着隋驷,他的语气很稳定,嗓音透着一点点温温的沙:“放松,隋老师。”   隋驷的视线落在喻堂身上。   很奇怪的,隋驷对他好的时候,喻堂几乎控制不住紧张和畏惧,可现在隋驷叫怒意顶着,再压不住脾气,整个人冷冰冰的生人勿近,喻堂却又稳得住了。   站在隋驷面前的,是在这些年里妥妥当当照顾他,替他隔绝了一切繁杂琐碎、什么事都从容不迫的喻特助。   隋驷看着喻堂,忽然想起那天电话里,喻堂温和又冷清的声音。   喻堂第一次叫隋驷的名字,语气和过去完全不同,让他放心,保证不会再纠缠他。   隋驷忽然察觉,某种始终困扰着他的、隐秘又难以启齿的不安,似乎就是从那时候起,忽然扎根长出来的。   ……只是半天没有喻堂陪同的工作。   他没想过,没有喻堂在,原本享受的工作会变成这样叫人烦躁的煎熬。   隋驷僵坐了半晌,垂下视线,看着喻堂按住方向盘那只手。   喻堂打了一周的吊瓶,没什么血色的苍白手背上,已经有了很显眼的一片淤青。   “是我的失职,这几天我会把工作室安排好。”   喻堂看着隋驷,那双眼睛被镜框拦着,依然是一如既往不掺杂质的专注温柔。   隋驷坐在他的目光里,心绪一点点平静下来。   喻堂不在,给他带来的困扰远超预计,现在喻堂在了,一切归位,又好像全回了顺顺当当的正轨。   等离了婚,隋驷想。   离了婚以后,如果喻堂真的不想走,还可以继续在工作室做事。   一切都可以不变,他和柯铭会真心把喻堂当成很好的朋友。   喻堂倚着车门,轻声说:“隋老师?”   隋驷坐了一会儿,往反方向拧了下车钥匙,熄了火,   喻堂笑了笑。   他的笑意很浅,淡色的唇角抿起来,浓深眼睫敛着,一小片拘谨又诚挚的乖软弧度。   很像是全没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喻堂冰凉的手移过来,覆在隋驷的手上,一点点让隋驷把方向盘放开。   “先下车。”   喻堂侧身,放下装着礼物、捧花、红酒和套头麻袋的纸袋,温声说,“我有要很紧的事和您说。”   作者有话要说:   【俞堂工作笔记】   PlanA:好好把主角攻受哄上床。   PlanB:套头麻袋。 第七章   隋驷坐了一阵,伸手拉开车门。   助理从不敢这么和隋驷说话,躲在一旁,睁圆了眼睛,看着隋老师按照喻特助的话下了车。   “喻特助这么好。”新助理不敢冒头,偷偷问早在工作室的人,“隋老师为什么还要开除他啊?”   身边的人没说话,朝他捧着的那部手机示意。   隋驷对柯铭精心,他怕用自己的手机和柯铭联络,万一哪天信息泄露流出,影响柯铭的前程。为了稳妥,特意备了部完全干净的手机,只用来和柯铭说温存体己的话。   新手机还是喻堂去买的,电话卡开户,信息登记,零零总总琐碎流程,用的都是喻堂的身份信息。   “早晚的事。”边上的人说,“隋老师喜欢柯先生,要和柯先生在一起,喻特助总要走人的。”   助理小声问:“喻特助真走了,我们能照顾好隋老师吗?”   这次边上的人也皱眉,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工作室里隋驷才是老板,老板要开除谁,下面的人当然不能多话。   可要谁走不好,偏偏要开除的是喻堂。   朝夕相处,工作室里没人不喜欢喻特助。就算不论这个,真没有喻堂在的团队,功能上少说要瘫痪一大半,工作效率也一定会直线下跌。   这些天喻堂生病住院,聂驰把喻堂的工作分给了五个人,都没能处理得完全妥当。   新助理只管跑腿,对这些还感触不深,只是本能地感激喻堂刚才解围。他被隋驷吩咐传话,攒了不少对喻堂冷漠刻薄的训斥,再看见真人,就有些不忍心:“不该这样,喻特助离不开隋老师的。”   “喻特助的工作能力,去哪个艺人团队,不能轻轻松松入职A级领导岗?”边上的人不以为然,“你知道有多少经纪公司费尽心思,出十倍年薪,就想挖喻特助走?”   新助理没想过这个,愣了愣,看向喻堂。   刚刚还乱成一团的局面,现在已经全被安置妥当了。不止工作室的人,官方频道制片方的那些老古董对他们板了一下午脸色,见到喻堂时,竟然也和颜悦色有说有笑。   “喻特助在咱们团队待了五年,拿的还是五年前的工资,做的是人家半个工作室的事。”   边上的人低声说:“喻特助真走了,过得一定比现在好。”   隋驷下了保姆车,被喻堂带去不远处的自由泊车区,工作室的人有不少跟着。那人没再往下说,拿过助理手中的手机,小跑着快步送过去。   这一行发展到完整的商业化模式,圈子里最缺的不是演员明星,是明星背后的操盘手。   一个能从容应付记者媒体、八卦小报,能和粉丝会打成一片,能妥当联络合作方,可以同时调配各个部门协同合作的特级助理,能拿到什么级别的薪酬待遇,新入职的助理不清楚,工作室的人大半心里都是有数的。   喻堂要是真的愿意走,活得一定比现在好。   ……   可等喻堂走了,隋驷这个运转得力、圈内都首屈一指的工作室会变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   “隋老师,您不要急,先听我说。”喻堂上了车,自觉坐在副驾,回头对隋驷说,“今天是十二月十三号,柯先生的生日。”   隋驷心头一提,倏地坐直。   他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现在想起来,看见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已经知道糟了。   柯铭从小长在孤儿院,即使再自强坚韧,也总有些难以摆脱的心理阴影。   尤其生日的时候,柯铭曾经对隋驷说过,最怕的就是生日那天空空荡荡的房间。   隋家没有给小辈过生日的习惯,隋驷也从不在意这些。但他喜欢柯铭,真心关怀柯铭的心事,不觉得柯铭这样的心病是矫情,反而在听到时格外心疼,承诺了以后的每个生日,都一定会陪柯铭一起过。   “什么时间了?!”隋驷厉声,“怎么没一个人——”   “现在是下午五点,时间还来得及。”   喻堂的声音很稳,他降下防窥内窗,示意司机开车,递给隋驷一个精巧的盒子:“这是给柯先生的生日礼物,W&P限量的新款领带,您打开看一下花色,到时候好让柯先生猜。”   满腔焦灼都被凭空浇灭,隋驷不自觉愣了下,接过领带。   “蛋糕我已经让人定好,先送回家去了。”喻堂说,“时间紧急,我只买了一瓶戈尔波酒庄的红酒,还有一束捧花,花里的贺卡可能需要您自己写一下。”   隋驷皱起眉,看着喻堂。   过去的几年里,隋驷心思全扑在事业上,一心要为两个人挣出一份自由的前途,柯铭的生日礼物也常交给喻堂来置办。   喻堂也从来都是这样,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从没有过半点遗漏。   作为他的配偶,喻堂从没说过任何一个字,也从没对隋驷做过任何一点要求。   隋驷接过捧花,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从桥上掉下去的那一束。   那时的喻堂年纪还很轻,眉眼稚气,带着少年向青年过渡的一点点未退的青涩。一群人胡闹,喻堂反应慢,眼睁睁看着隋驷的捧花越过自己掉下去,几乎不过脑子一样扑过去,想要跳下河去捞。   其他人被他吓了一跳,七手八脚把人拽住。制片主任笑着调侃,说一群白眼狼,只有隋影帝的助理知道心疼剧组道具。   ……   隋驷其实知道,喻堂心疼的不是剧组的道具。   喻堂连命都忘了要,一心想去捞的,是他随手给出去的那束不起眼的满天星。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喻堂抬起头,目光安静询问。   隋驷的手动了动,慢慢攥起,垂在身侧。   喻堂的神色很关切,和以往一样认真专注,像是眼睛里只能装下隋驷一个。可就是从喻堂被抢救醒过来以后,那双眼睛里除去温柔,就像是只剩了平静。   平静得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平静得像是不再有任何期望。   “您是没带笔吗?”喻堂低头,“我这里有,钢笔、中性笔、便携式毛笔……”   “喻堂。”隋驷叫他。   喻堂停下话头。   隋驷看了他一阵,把花束里的贺卡抽出来,在掌心捏成一团。   那天晚上,他把喻堂从河水里捞出来,喻堂胸肩冰冷,摸不到任何声息。   喻堂就只想要那么一捧花。   替自己给柯铭买了这么多年的花,连其中的一支、一片花瓣,喻堂都从没真正得到过。   “给你的。”   隋驷把捧花递过去:“这些年……你辛苦。”   隋驷的嗓音低沉,这样放轻了缓声咬字,在车内暗淡的光线里,像是搅起些难以辨别的情绪。   俞堂吓了一跳,当时就在脑海里敲系统:“快。”   系统正在嚼泡泡糖,被宿主的紧急指令戳起来,飞快进入战备状态:“宿主,发生了什么事?”   “能看隋驷对我的好感度吗?”俞堂说,“我觉得气氛不对劲。”   系统警铃大作,光速调出新买的好感度评级监测仪,努力调试了半天:“不行,宿主,我们是配角工具人,工具人不配计算好感度……”   “换一个。”俞堂当机立断,“查隋驷对柯铭的好感度。”   系统这次回复的很快:“90,上下波动5,保底值83。”   俞堂稍稍松了口气。   不算高也不太低,还在合理范围内,不影响剧情正常进行。   但隋驷今天的态度,也实在太反常。   今天下午置办礼物的时候,俞堂一心二用,紧急二倍速看了一遍这些年的录像。   系统托管的演技都比他强,这几年喻堂守着隋驷,隐忍安静默默付出,眼睛里的感情是藏不住的。   隋驷从来视而不见,公事公办拒人千里,没给过哪怕半点回应。   也不知道怎么,换回了他这个演技堪忧的正主,就这么直愣愣盯着隋驷瞅,居然这就瞅来了一束花。   ……   “不用紧张,我没生你的气,也不是不满意你买的花。”   隋驷看着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说话的喻堂,压了压脾气,耐心解释:“只是觉得,我欠你一束。”   俞堂在监管部OOC探测条的边缘,朝隋驷尽力笑了下。   那个笑容实在不够自然,仓促又僵硬,像是努力为了让什么人满意一样。   “不想笑就不笑。”   隋驷说:“在我面前,你可以放松一些,不用每件事都依照我的喜好。”   俞堂刚送走满意的监管部,他听见隋驷说话,抱着那捧花收回意识,点了点头。   “原本答应接你回家。”   隋驷低声:“今天不行了,抱歉。”   “您放心。”俞堂摇了摇头,“我有地方去的。”   “什么地方。”隋驷问,“你有住处?”   他从没问过这个问题,俞堂也没准备,一时顿住了。   “系统。”俞堂在意识里问,“除了隋驷家,我还有别的住处吗?”   “没有给我们准备,宿主。”   系统导出四本书的时间线:“我们的日程已经满了,没有在这个世界闲置停留的时间,所以没有生成住处……”   “有。”俞堂睁着眼睛说瞎话,“我这些年攒了些钱,自己买了一套小公寓,准备将来住。”   隋驷看了他一阵,没再问,收回视线。   手机震了两次,是柯铭发来的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让司机送你过去。”   隋驷低头回复信息,一边说:“你的身体还没好,记得休息。”   “不算远,我打车过去就好。”喻堂摇摇头,笑了笑,“这辆车没有保姆车显眼,但也在几个狗仔那里有挂名,从外面开回家很正常,从家里开出去,还是有一定被人跟踪抓拍的几率。”   喻堂调出地图,大略看了一眼,指了个路口:“在这里把我放下,起步价就能到了。”   隋驷顿了顿,放下手机:“也好。”   喻堂自己手下就有几条暗线,脑子里装着整个圈子的八卦狗仔暗网,如果没有喻堂保驾护航,他和柯铭的事根本瞒不到今天。   隋驷没再多说什么,任凭司机把车开到喻堂指定的路口,看着喻堂留下给柯铭准备的礼物,抱着纸袋和那捧花,一个人下了车。   防窥车窗缓缓升上去,把喻堂的身影同夜色一起,隔在看不见的街角。   -   “宿主,我们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系统问:“住房是合理要求,要向穿书局打报告,申请一套住房吗?”   “打。”俞堂说,“等批下来就交回去,全兑成经验点。”   系统:“……”   它的宿主为了能和隋驷离婚,难得的生出了高涨的工作热情。   俞堂一手拿着纸袋,一只手抱着那捧花,碍事得很。他对花粉有些过敏,打了几个喷嚏,终于不胜其扰,瞄准了路边寒风里眼巴巴看着花店的穷人家小姑娘。   “我把花给人家。”俞堂问,“算不算崩人设?”   “现在是我们单独行动,身边没有主角人物,监管部不管。”   系统也没有把握,帮他出主意:“可以试一试,如果超过OOC限度,会自动限制动作的。”   俞堂走了几步,把花递过去。   下一秒,他的手臂有了自己的想法,把花抱回了胸口。   俞堂不死心,换了个角度,又把花递出去。   他的手臂在空中僵持了两秒,把花牢牢抱回胸口,不放手了。   俞堂:“……”   系统安慰他:“宿主,给你防过敏泡泡糖。”   俞堂站在街头,身不由己地死死抱着那捧花,吸了吸花粉过敏严重的鼻子,和系统一起在寒风里嚼泡泡糖。   ……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司机摘掉口罩,快步跑回车上。   “他打到车了?”隋驷问。   “没有。”司机有些犹豫,支吾了下,“喻特助……”   隋驷蹙了下眉。   喻堂对攒钱有奇怪的执念,除了对隋驷大方,剩下的钱几乎一分不花,全存进了银行。   隋驷知道喻堂不舍得花钱,他不放心,让司机跟去看一看,如果喻堂要走回去,就强行替他打一辆车。   隋驷放下手机:“喻特助怎么了?”   “喻特助在街角站了很久。”   司机说:“有个穷人家的小姑娘,一直趴在花店外面看。喻特助大概是心软了,想把花送给他。”   “送了就送了。”隋驷不以为意,“我已经把花给他,就不会管他怎么处置。”   “没送。”司机低声,“两次……喻特助都没舍得,又把花抱回来了。”   隋驷动作微顿,抬起头。   “喻特助……就站在街角。”   司机说:“一直站着,站了很长时间。”   司机:“他抱着那捧花,像是哭了。”   -   “系统。”   俞堂正在查看好感度检测仪,他打开隋驷的面板,忽然发现一条没见过的新数据:“悔意值新增30,是什么意思?”   系统凑过来,展开说明书,和他一起仔细研究了半天:“是附加功能,可以查看主角人物对自己行为的后悔程度,主要是给那些打脸虐渣组的宿主们用的。”   系统猜测:“是不是没陪柯铭好好过生日,隋驷觉得后悔了?”   俞堂点点头,挺高兴,把面板收起来。   当初培训员工的时候,他也听过打脸虐渣组的课。   悔意值和好感度是通过复杂的公式挂钩的,隋驷如果对柯铭有了30的悔意值,只要稍加推动,就能转化为怎么看柯铭怎么顺眼的好感。   好感度涨起来,隋驷和柯铭就能更快修成正果,就能痛痛快快和自己离婚。   “宿主,你的身体数据在波动。”系统问,“是不舒服吗?”   “太冷了。”   俞堂问:“我能回第一本书,在大星洋的小岛上被孤独地晒干吗?”   “时间太短了。”系统调出规定,“其他书没有紧急突发状况,我们来这里的时间没有超过三天,只要角色没有昏迷或者死亡,是不能自主脱离的。”   俞堂按了按额角,看向这一条小巷的尽头。   系统调整角度,一起看向俞堂视线的尽头,有点担心:“宿主,您不要再跑去让车撞了……”   “放心。”俞堂说,“劳逸结合,放松一下。”   “这就好了。”系统有些高兴,“宿主,我们去什么地方?”   俞堂站在冷风里,他已经站了十分钟,很想念第三本书的按摩浴缸。   这里没有花瓣浴,但有花瓣,也有浴,因陋就简,他决定让一让步,适当放宽一些条件。   俞堂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抱着花,走进了街角的大众澡堂。   作者有话要说:   【俞堂工作笔记 12月13日】   为了顺利离婚,决心刷满隋驷的悔意值。   攥拳,冲。 第八章   为了保障员工的身心健康,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穿书局给员工提供了不少福利。   比如这家大众澡堂,如果是原著中的角色走进来,只会看见不起眼的招牌、凌乱寒酸的换衣沐浴区,破旧得几乎倒闭的萧条铺面。   但如果是穿书局的工作人员,核对过本人ID,就能穿过沐浴区域,进入集温泉、桑拿、影院、高级自助餐和大保健于一体的员工专属放松会所。   系统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很新奇:“宿主:我们能做大保健吗?”   “不能。”俞堂说,“我们只能领免费套餐。”   系统问:“免费套餐是什么?”   “一个浴桶,一张电影票,一份套餐盒饭。”俞堂说,“等泡好了,我们去影院睡觉。”   系统绕着他,原本兴奋得锃亮的小红灯闪了闪,失落地暗下来。   休息区没有人设OOC限制,俞堂把花瓣撸下来,准备一会儿撒在浴桶里。   现实世界的物品都能兑换经验点,可以直接交易,他不准备浪费,把撸秃了的捧花转换成数据,给系统兑了十个泡泡糖。   不是俞堂不舍得,员工会所的福利待遇,支付方式原本就不是经验点,是系统员工所饰演的角色在主角身上获得的能量。   这种能量可以和很多数据挂钩,好感度,欣赏度,倾慕度……总之是主角在他们身上所付出的正向情感和关注。   俞堂在的深情备胎部,即使在所有工具人分类里,也是最不可能得到这些所谓“正向情感”的。   无望无休止的陪伴、付出和追随,一路护送,最后停在仿佛触手可及的终点前。   没人会回头看他们。   他们是最好用顺手的工具,轻易就会被舍弃。那些廉价的好感,没有根基一挥即散,连一个晚上的大保健都换不来。   “浴桶也很好。”   俞堂在POSE机上刷员工卡,开导系统:“还有免费的酸梅汤,免费的大麦茶和妙脆角……”   他话音顿了顿,忽然“咦”了一声。   系统问:“宿主,怎么了?”   “我的能量条。”俞堂和它一起凑在屏幕前,“现在是3。”   工作了这么久,俞堂的能量条唯一有数字的一次,是第二本书的主角喝醉了,把他攥着衣领按在地上,神色凄怆疯狂,赤红着眼睛死死盯住俞堂,像是透过他竭力寻找另一个捉不住的人。   可惜也只持续了几秒钟,就飞快落回去了。   不光落回去,从那之后,第二本书的主角看俞堂的眼神就不怎么对,总想要囚禁他。   俞堂看不见主角对自己的好感度,不太放心:“系统,隋驷对柯铭的好感度变了吗?”   “没有大幅变化。”系统飞快帮他核对,“涨了两点,现在是92点,属于正常波动。”   俞堂点了点头,稍微放了些心。   越接近满级,好感度越难上涨,能涨一两点就不容易。看来补救得还算及时,柯铭这个生日过得并不差。   只是多少有些可惜,柯铭特意学了做菜,推了工作,在家好好等着隋驷。   多浪漫的桥段,隋驷的好感度居然只涨了两点。   俞堂关掉监控面板,他检查过四本书的当前剧情,暂时没找到问题,又确认了一遍那凭空掉下来的3点能量。   对那些需要攻略主角的员工来说,一寸能量一寸金。一旦在这种地方用得多了,和主角的关系也会受到影响变淡,从而严重影响攻略进度。   所以主角部门的员工虽然能量条近乎满格,依然个个精打细算、一点能量掰成两点花,泡温泉就不敢蒸桑拿,按摩就不敢看电影,饿三天才舍得冲进来吃一次自助。   但俞堂不一样。   工具人不需要主角,只要隋驷能和他顺利离婚、和柯铭在一起打出圆满结局,他就算把这3点能量全用光了,也不会有半点影响。   来穿书局这么久,除了免费套餐,俞堂还没享受过真正的员工福利。   他的目标是尽快离婚,如果这3点能量的来源是隋驷,那就更该……尽快挥霍干净。   “系统。”俞堂问,“想做大保健吗?”   系统:“?”   “做。”俞堂说,“做全套的。”   -   俞堂舒舒服服泡了三个小时的花瓣温泉,做了一整套全身泰式按摩拉伸,端着餐盘,在自助区等现煎的至尊火焰战斧牛排。   “系统。”俞堂在意识里问,“隋驷和柯铭在做什么?”   “在过生日。”   系统调出监控:“停电了,热水器和空调都不能工作。隋驷冲了个冷水澡,修了半个晚上的电闸,现在正和柯铭一起点着蜡烛吃蛋糕和圆葱炒土豆丝。”   系统抱着乌龙茶蛋卷冰淇淋,依然想不通:“为什么要用圆葱炒土豆丝?”   俞堂:“……”   俞堂接过热腾腾的至尊战斧牛排,找到张桌子坐下。   隋驷的那栋公寓,他以前也住过几次,是当初柯铭说想要个安稳的住处,和隋驷一起商量着买的。   柯铭那时候只有人气高,被公司控制得死死的,挣的钱短期内拿不出来。隋驷为了柯铭的事,和家里断了联系,不再用隋家的钱,那时候又刚成立工作室,资金周转也艰难。   两个人紧巴巴地凑了钱,买了一处不算大的公寓。   隋驷很珍惜那处公寓,哪怕后来工作走上正轨,连工作室都搬到了寸土寸金的核心区域,也没再买过其他住处。   隋驷想让柯铭有安全感,让柯铭相信他不是过不了柴米油盐的普通日子,让柯铭知道,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还有个他们一起的家在等着。   温馨是温馨。   就是公寓买得便宜,地段偏,房龄老,电路系统隔三差五就要出问题。   喻堂定期就要去检修一遍电路,这才过了一个月,柯铭就又把刚修好的电表箱烧了。   “宿主。”系统也在查看那一段时间线的记录,核对到一半,忽然闪起小红灯,“隋驷还欠了你的钱!”   “欠了几万,当时他们买房的钱不够。”   俞堂点点头:“要是办贷款,又一定会惊动隋家。”   那时候喻堂还是隋驷的助理,才攒了几万块钱。他知道隋驷缺钱,鼓起勇气敲开隋驷的休息间,把整整一塑料袋有新有旧的现金抱给了隋驷。   隋驷从小见支票,后来跟柯铭在一块儿,多了几张卡,还从没见过有人就这么拎着一兜子现金到处跑,险些以为喻堂跑去抢了银行。   “隋驷说,欠的那些钱,让宿主从工作室的盈余里自己拿。”   系统继续往下翻:“但那两年工作室其实都是倒贴钱在运营,不要说没有盈余了,有时候工作人员的奖金发不出,还要宿主接私活填补。”   系统:“喻堂那时候顿顿凉水馒头方便面,加上超负荷工作,胃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俞堂切了块香嫩多汁的牛排。   系统坚守岗位,抱着冰淇淋继续问:“后来工作室有钱了,宿主为什么不把他欠的钱拿回来?”   俞堂拿过黑椒汁:“不是我不拿,工作室有钱以后,我就结束实习,把角色托管了。”   托管的角色不再受员工控制,会回到NPC模式,在需要作为工具人出现时临时生成,剩下的时间里,只作为数据流存在。   换句话说,只有在隋驷需要喻堂时,喻堂才会被作为角色生成,剩下的时间不会有任何行动。   这样的好处是减少世界数据运行负担,最大限度提高系统运行速率,但毕竟机动性太差,附加剧情延伸不足。俞堂回来接手角色,就因为没有相关支线,连个像样的住处都还没有。   “宿主,宿主,今天在这里睡吧。”   系统和他商量:“我们可以做一个投影,放在工作室,这样隋驷也能找得到你。”   从剧情角度来说,喻堂亲自把隋驷送回了有柯铭的那个家,不愿再回医院,最可能去的地方也是工作室。   喻堂没上过大学,他十九岁跟着隋驷,二十二岁和隋驷假结婚,再过几个月满二十五岁。   他的生活里没有自己,五年的时间,全一腔孤勇搭在了隋驷身上。   被从隋驷的生活骤然剥离,他根本无处可去。   俞堂清楚这件事,他原本想亲自回工作室坐一宿,被系统提醒,才想起还有这个功能:“投影能做出回应吗?”   “没问题,只要隋驷和你说话就行。”   系统保证:“投影不能自主开启互动,但我们是受过训练的,只要隋驷和你的投影说话,投影就能立即运转进入人设,做出符合剧情的回答。”   俞堂放心了:“好。”   系统跟着俞堂在四本书里赶场,很想让他好好睡个觉,高高兴兴闪着小红灯,用最后的0.5能量点给俞堂订了一间大床房。   -   隋驷站在窗前,胸口莫名地一轻。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从他的身上无形取走,他觉得轻松,身后却像是全空了,想往后退一步,又茫然得不知道该退去什么地方。   隋驷吸了两支烟,把烟头在窗沿慢慢捻灭,回到床边。   柯铭已经睡了,听到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   “有心事?”他察觉到隋驷身上的烟气,“工作上的事吗?”   隋驷露出笑意,摇了摇头。   他的年纪比柯铭长几岁,始终觉得自己有照顾柯铭的义务,并不想把柯铭搅进来,一起承受这些压力。   柯铭仰起脸,看着隋驷。   柯铭睡前才洗漱过,发梢还带着一点湿气。他的确长得好,这样看着隋驷,没有舞台上的张扬,像不谙世事的斯文学生。   有时隋驷会想,明明比柯铭还小一些,为什么喻堂身上就会有洗不净的圆滑世故,为什么就不能像柯铭这样,单纯又明朗干净。   “我是在想,我们大概的确该换个住处了。”   隋驷没再想下去,他也掀开被躺下来,调暗台灯:“再买一套房,记在你名下?”   “记不了。”柯铭笑了笑,“我又没有帝都的星籍,怎么能记在我名下?”   隋驷一愣。   他从没关心过这些,心底莫名沉了沉,蹙起眉:“没有星籍,就不能买房子?”   柯铭失笑:“当然啊,要用工作签证,满五年才能申请资格……怎么了?”   柯铭停下话头,看着隋驷忽然不对的脸色,握住他的手:“我又不是没地方住,暂时不能买就不能买,急什么?”   隋驷沉默,点了点头。   他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隔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说:“不急。”   他在柯铭背后轻轻拍了拍,温声说:“睡吧。”   柯铭为了来和隋驷过生日,赶了几天的工作,的确累得不轻。他埋在隋驷肩头的淡淡烟气里,阖上眼,不一会儿呼吸就渐渐平稳。   隋驷睁着眼睛,静默在黑暗里。   回家的路上,司机去看喻堂,回来时对他说,喻特助一直就站在街角。   隋驷想,喻堂总不会一直站在那儿的。   喻堂说他买了一处小公寓,喻堂给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助理,手里应该有钱,喻堂该有自己的生活,该回自己的家,早晚有一天会这样,喻堂总要习惯这个。   长痛不如短痛,总要下一下狠心,割断一些东西。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隋驷没让司机再绕路去看喻堂,直接赶回家,把礼物送给了柯铭。   柯铭年纪小,还是小孩儿脾气,见到盼了好久的限量款领带,高兴得早忘了赌气,只一本正经挑他今年居然没带花。   隋驷陪着柯铭闹,心里想,喻堂也有自己的家可回,总不会一直站在那儿。   可喻堂没有帝都的星籍。   隋驷是知道的,喻堂没有星籍,也不会有工作签证。   工作室不是正规公司,还在初期运行阶段,喻堂跟在他身边的这五年,圈子里人人知道的喻特助,没名没分,没有任何官方的工作证明。   喻堂根本买不了什么小公寓。   喻堂为什么要骗他?   隋驷躺在枕头上,他摸到手机,又对自己说,喻堂或许是在什么地方租了房子,没有星籍也是能租房子的,喻堂总要有去处,不可能真的没地方住。   隋驷一点点抽回手臂,他躺了一阵,慢慢坐起身。   总不可能真的没地方住,喻堂给他做了五年的助理,和他演了三年的配偶,连一个正经能住的地方都没有。   这太离谱了。   隋驷没有惊动柯铭,他放轻动作回到客厅,原本想发两条消息,编辑到最后,还是拿过直通工作室的可视电话。   工作室的人打过趣,说喻特助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什么时候联系工作室,喻特助都会立刻回复,简直像是每天晚上干脆就住在了工作室。   隋驷倚在沙发上,他看着手机里聂驰发来的记录,喻堂看心理医生的记录和频次,喻堂抽屉里的药。   今天来帮他处理柯铭的生日,喻堂明明看起来完全正常。   隋驷看着屏幕,可视电话被接通了,另一头光线昏暗,能看见有人坐在对面。   喻堂的办公桌。   喻堂坐在办公桌前。   和白天的温和从容完全不同,喻堂看着他,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   他不说话,喻堂也不说话。   像个苍白的、没有生命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我们是受过训练的,只要隋驷和你说话,投影就能一秒入戏。   系统:隋驷,说话。 第九章   隋驷身上隐隐发冷。   他抬起手,轻敲了两下话筒,敲击声的回音在另一头的办公室里空荡荡响起来。   喻堂平时对这个最敏感,隋驷时常要在镜头下露面,不方便叫人时,就会在桌沿或是扶手上不着痕迹地敲两下。   喻堂跟着他,没漏掉过任何一次。有时连隋驷身边的人都没察觉,喻堂就已经应声到了他身边。   可这次,喻堂一动也没动。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隋驷喉咙发涩,他的手指动了动,慢慢攥实。   这些天……不止司机和聂驰,医院也反复提醒他,喻堂的状态不该像看起来那样正常。   喻堂的状况,不适合再全职替他做助理工作。   聂驰来问过他,最后的这几个月,要不要给喻堂办理因病休假手续。隋驷觉得无可无不可,他原本就招了新助理,跑跑腿的事谁都能做,不一定要是喻堂。   工作室的模式已经成熟,各项工作步入正轨,从没出过问题。隋驷一向认为,谁去谁留、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其实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他原本想着,等喻堂稍好些,就把人接回家里住些时间。   在医院里,隋驷为了让喻堂听话,特意拿“临时有工作,不能找不到人”来吓唬他,心里其实并没真想让喻堂做什么。   具体的工作事宜明明每一项都有人负责,隋驷一直想不明白,喻堂怎么每天都显得那么忙。   或许是喻堂天生不习惯闲下来,隋驷那时想,可以用工作当理由,把人押回来,安安生生的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喻堂心理有问题,或许就是这些年太忙碌了,放轻松歇一歇,总能调整好的。   “喻堂。”隋驷不想否认这个可能,他拿过支烟,伸手去摸打火机,像之前一样放缓语气,“喻堂,我有事——”   画面里的人微微打了个颤。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什么开关,可视电话的屏幕里,喻堂听见这一句话,忽然站起身。   像是某种被输入好的既定程序一样,喻堂的行动格外流畅,点开电子屏上的工作备忘录,按时间和重要性排序,逐个勾选备注。   他一边查看着时间,一边调出隋驷可能的需求,分屏待命,看起来甚至还想起身去拿钥匙和外套。   但他毕竟才刚在生死线上走了一趟,甚至还没有回医院接受妥善的治疗,才站起来,就不自觉地闷哼了一声,苍白着脸色晃了晃,扶住桌沿。   “喻堂!”隋驷被他吓了一跳,喉咙发紧,“你干什么?!”   “隋老师,我在。”   喻堂微垂着肩膀,他的额发被晃得有些松散,鬓角一点点渗出冷汗,语气却仍然很稳定:“您有什么需要?请稍等,我这就过去……”   隋驷看着他,神色错愕,没能说得出话。   喻堂静静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吩咐,扶着桌沿慢慢站稳,轻声问:“隋老师?”   隋驷攥着那支烟,手指发僵,没动弹。   和刚才那个人影比起来,现在的喻堂简直显得太正常了。正常得和过去每一个深夜,喻堂接到他打来的电话,紧急处理突发事务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连语气都没有任何变化。   隋驷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喻堂给他做助理,听话,懂事,利落好用,处理任何事都不会让他多操半点心。   他不知道,在他从没留意过的时候,喻堂原来把自己训练成了一架机器。   一架随时能做出程式化反应,不需要修整,没有情绪波动,不会出错的机器。   “你坐下,我没有事要你做。”   隋驷嗓子有些哑:“……喻堂。”   喻堂像是有些疑惑,但依然没有提问,只是温顺地坐回去。   隋驷用力捏着烟,他不想再吓到喻堂,控制住情绪,缓声问:“你不回住处,来工作室干什么?”   “我想起些工作,还没有做完。”   喻堂流畅地回答:“这些天耽误了不少事,还有些安排调动要做,我想来处理一下……”   隋驷打断他:“不要做了。”   喻堂微微停了下,抬起眼睛看他。   喻堂的五官其实很温秀,他读的书太少,身上没有那种学生才有的天真气,这样木讷坐着,没有锋芒也不亮眼,气质普通得很不惹人注意,浪费了这样的好长相。   “不要做了。”隋驷不想再听他说话,语速飞快,“没什么事那么要紧,你现在回医院,再做个身体检查,今晚在医院休息。我叫聂驰陪你,你——”   喻堂安静听了一会儿,摇摇头:“我没事,隋老师。”   隋驷眉峰蹙得更紧。   “聂先生的工作,都会向本家汇报,医院也有隋家控股。”   喻堂说:“您和柯先生的事还没有全部处理妥当,我们现在的婚姻状况被隋家知道,对您不好……”   “您不喜欢我在工作室,我就回去。”喻堂想了想,温声说,“明早再来。”   隋驷低声问:“你回哪儿去?”   喻堂回答:“我的住处……”   “地址。”隋驷说,“我想去看看你的住处,给我地址。”   另一边,喻堂忽然没了声音。   隋驷脸色很难看,一点点把那支烟撕碎,隔着屏幕,看着不说话的喻堂。   隋驷问:“地址在什么地方?”   喻堂答不出来。   他的脸上又隐隐没了血色,一动不动地坐着,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隋驷像是又看见了那个苍白的影子。   这样的认知几乎在隋驷脑子里扎了一下,他猛地清醒过来,几乎有些懊恼地皱紧眉,尽力调整语气:“喻堂……喻堂。”   喻堂不说话,安静地看着他。   “我没有要凶你,我是——你不要误会。”   隋驷说得艰涩,他是第一次对喻堂解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是想说,你可以回家里来住。”   隋驷想起在卧室的柯铭,又补了一句:“等明天,明天我接你回来。”   喻堂轻声说:“好。”   他答得温和平静,隋驷反而更难受,徒劳离屏幕近了些。   “不要乱跑了,今晚去我的办公室,那儿有休息间,里面有床。”隋驷说,“你不要这样,喻堂,我不骗你,我好好对你。”   喻堂很乖地点头:“好。”   隋驷闭了下眼。   不知为什么,他说出的话,每一句喻堂都好好地答应,每一句都挑不出错。   每一句都全然无处着力,彻底失控。   隋驷靠在沙发上,隔了半晌,低声说:“去吧,挂断通话,不用回了。”   他说的每一句喻堂都听,另一头果然没有再开口。   隔了两秒,挂断的忙音响起来。   隋驷睁开眼睛,挪了下手臂。   通话界面被关掉了,屏幕依然亮着,工作室的远程监控自动弹出来。   喻堂没有去他的办公室,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   办公室没有开顶灯,台灯光芒边缘,喻堂的身形掩在白衬衫下面。他腰身窄瘦,单薄得脊椎都透过布料,一点点嶙峋地凸出来。   喻堂就那样安静地坐着,他或许不需要休息,又或许早忘了该怎么休息。   就像他对着隋驷,也像他承诺过的那样,合约将满不再纠缠,渐渐忘了什么是高兴和难过。   喻堂的办公桌上,放着当初工作室的一张合影。   五年前,十九岁的、刚来隋驷身边的,腼腆青涩的微笑着的喻堂。   ……   隋驷恍惚着坐了近半个小时。   柯铭走出卧室,看见沙发上的人影,有些疑惑,轻声叫他:“哥?”   他叫了几声,隋驷才终于回过神,抬起头。   “究竟怎么了?”柯铭走过来,“出了什么事……”   柯铭停下话头,看着隋驷面前屏幕上的监控录像。   “安排了些工作上的事,有点累。”   隋驷用力搓了把脸,关掉监控:“怎么醒了?”   “出来接水。”柯铭说,“喻特助——”   隋驷像是被这个名字扎了下,身体僵了僵,起身过去,接过柯铭手里的水杯:“怎么了?”   柯铭喜欢喝蜂蜜水,隋驷一直在学着照顾柯铭,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这些小事都很少叫柯铭自己做。   隋驷拿过椴树蜜,加了两小勺,又去倒开水。   “这一次。”在他背后,柯铭轻声问,“他不准备再让给我了,是吗?”   隋驷愣了愣。   他不懂柯铭在问什么,放下水壶,转回身半开玩笑:“什么这一次……小铭,你还和我的助理抢什么了?”   柯铭没有回答,精致秀气的眼尾绷了下,伸手去接那杯蜂蜜水。   “还没搅匀,等一下。”   杯子很烫,隋驷怕伤了他的手,避了避:“小铭,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和他没有感情,但他生病了,还在看心理医生,前段时间还有些伤害自己的行为。”   隋驷说:“我怕刺激他,这些年他跟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不知道,他比你小一点,也不是帝都本地人。我连他家在哪儿,家人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   隋驷温声说:“我想,他现在这个情况,到底需要人照顾。哪怕出于义务,我也该把他平平安安送回家……”   柯铭神色有些怪异:“他没和你说过他的身世?”   “没有。”隋驷把水杯递给他,“你知道吗?”   柯铭喝了两口蜂蜜水,握住水杯,察觉不到滚烫热度似的,手指箍着杯壁缓缓收紧。   他会好好补偿喻堂。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有这一点私心。   “不知道。”柯铭低声说,“他是成年人,自己会回家。”   隋驷有些无奈,轻轻笑了下。   天还没亮,柯铭的生日还没过完,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和柯铭讨论喻堂的问题。   隋驷接过蜂蜜水,把柯铭的手拉过来,轻声问:“还困么?我陪你再睡会儿。”   柯铭点点头,跟着隋驷回了卧室。   隋驷揽着人躺下,他知道怎么哄柯铭,去拿了本诗集回来,调亮夜灯:“小铭……”   隋驷停下脚步,看着背对着他,蜷在双人床另一侧暗影里的柯铭。   柯铭没有转回来,枕着手臂,像是睡了。   隋驷静静站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放下诗集,在另一侧躺下。   他睁着眼睛,伸出手关了灯。   -   员工会所。   特级恒温夏威夷风情大床房,俞堂裹着被子,舒舒服服睡到半夜,被忽然大作的警报声吵起来。   系统被震得打晃,闪着小红灯,和他一起凑到数据板前。   是主角攻受间的好感度反常降低预警。   “怎么回事。”   俞堂点开隋驷和柯铭的好感度,看着降到警戒值的刺眼警告:“我是应该现在过去,把电闸给他们修一下吗?”   作者有话要说:   【俞堂工作笔记】   俞堂:停电对好感度影响好大。   俞堂:想不通。 第十章   当初在这本书里实习,工作室停水停电停暖气,俞堂也靠着一身正气发光发热,保持了高涨的工作热情,从没请假休息过哪怕半天。   想不到电闸对主线进度的影响这么严重。   “剧情里没有相关限制,可以直接在后台修正。”系统翻规定,“就是要花经验点。”   “花。”俞堂掏钱,“再洗个空调。”   隋驷说过,离婚前要带他搬去家里住,按照剧情人设,喻堂没理由拒绝。   既然要搬过去住,不如提前收拾得舒服点。   系统动作很快,已经调出隋驷家的系统数据调整。它刚在素材库里看见喻堂在大冬天挽着袖子拧抹布的画面,分出一条数据流,顺便擦了个窗户,又去修好了坏了大半年的WIFI。   “宿主,这个还有监控。”   系统研究了一宿好感度评级监测仪,找到了不少新功能:“要看主角攻受在床上的画面吗?”   俞堂:“……”   系统:“……”   “不会被封。”系统说,“没有做要打马赛克的事。”   俞堂抱着枕头,坐起来,调出了主角攻受不在床上的监控画面。   隋驷和柯铭之间的好感度停在了87,连过生日上涨的两点都白搭了,直接打出了这半年来的最低值。   俞堂还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把监控拉到二倍速,从头至尾快速检查。   他下车后,隋驷回家,把礼物送给了柯铭。   W&P是顶流特供的高奢时装品牌,每一季的限量款绝不复刻,如果没有门路,有多少钱都未必抢得到。   隋驷从不关注这些,看见柯铭喜欢准备的礼物,心也就放下一大半,和柯铭进了厨房一起做菜。   柯铭不太会做饭,煮的面浮沫扑出来,一不小心短路烧了电闸,   隋驷也遇到过几次停电,护住柯铭,及时开了应急灯。他怕柯铭烫了手,把人半拢半哄地拉到水池边。   ……   系统凑过来一起看,闪着小红灯,刚好挡住了隋驷的脸:“宿主,主角受和你在一个孤儿院,为什么不会做饭?”   “孤儿院钱不够,只能供几个人念书,剩下的学手艺。”   俞堂还要评估攻受感情变化,把系统扒拉开,塞给它一个泡泡糖:“我当时刚入职,不懂工具人的规矩,不小心考了全孤儿院第一,险些就把剧情线打乱了。”   系统比他入职还晚一点,没听过这些,很新奇:“这种意外,剧情也能自动修正吗?”   俞堂想了想,点头:“能。”   那天夜里,柯铭带着所有攒下的奶糖,来找了喻堂。   那些糖都是来做义工的哥哥给的,小喻堂躲在角落里,他胆子小,不敢和人说话,从没上去要过糖。   柯铭长得好,常听义工们说外面的事,是孤儿院里见识最广的,知道很多他们不知道的道理。   柯铭把那些糖全给了喻堂,对喻堂说,学一门手艺就能早早挣钱,早挣了钱,就能买一大堆这种糖。   喻堂躲在角落里,一颗接一颗地囫囵往嘴里塞奶糖。   喻堂从没吃过糖,甜得直喝水,却依然怎么都吃不够,连饭也不想吃了。   他被柯铭带去,偷偷钻进院长办公室,翻出名单,把自己的名次改到了柯铭的后一位。   喻堂含着奶糖,心里想,挣钱是要尽早的。   早挣了钱,买一大堆这种糖,去给来做义工的哥哥吃。   “……齁死我了。”   俞堂拖着进度条,看完加了柔光滤镜和悲情BGM的前情回顾,很感慨:“愿世上再没有大白兔。”   系统问:“宿主,柯铭抢了你上学的机会,你不难过吗?”   “你刚实习,就把剧情搞砸了。”俞堂反问,“现在有个机会,只要你把糖全吃了,就能不扣这个季度的奖金,你有时间难过吗?”   系统:“……”   它和别的统逛街,也听说过,员工实习期虽然是用来提升业务熟练程度的,但和正式工作不同,会暂时剥夺原始记忆,进行全面沉浸式培训。   没有原始记忆,有不少新人都会逐渐忘记自己是谁,陷在极为逼真的人生体验里,恍惚分不清虚幻现实。   但它的宿主不一样。   它的宿主连主角叫什么都没记住,心里只有工作、奖金和假期。   系统也想要奖金和假期,挺高兴,闪着小红灯问:“可是宿主,你们既然是一个孤儿院的,这次柯铭为什么没认出你?”   俞堂盯着屏幕,来回拖进度条,专心寻找出问题的地方:“他认出我了啊。”   系统诧异:“什么时候?”   “五年前,我刚来的时候。”俞堂说,“他避开人来找我,让我保证,只要装作不认识他,他就帮我把电击器关上。”   系统:“?”   “还答应给我一百万。”   俞堂看完了三个小时的录像,没找出任何问题,顺手点开另外一段:“我当时非常想要那一百万,但是人设不允许,而且实习期间的现实世界收入也不能兑换经验点……”   但那毕竟是一百万,哪怕不能花,放在存折里爽爽也很过瘾。   俞堂不甘心,持之以恒地尝试了一个星期,还是败在了监察部的约束下,找到柯铭,涨红着脸坚决地把钱退了回去。   俞堂去见柯铭,交还那一百万,难得的和剧情人设同步,整颗心都在噼里啪啦滴血。   系统还没能理解柯铭凭什么这么对喻堂,正在翻阅人类行为检索,忽然亮起小红灯:“宿主,隋驷去工作室了!”   “现在我们转正了,限制宽松了不少,还能1:1直兑经验点。”俞堂还在计划,“我是不是能找个合适的理由,去找柯铭,把一百万要回来……什么?”   他一骨碌翻身起床,套上衣服,顺便看了眼时间。   “早上五点半。”俞堂想不通,“现在的影帝都这么早上班吗?”   系统正在下载《黑莲花指南》,内存剩的不多,被他一撞,有点乱码:“一天之计在于晨……”   俞堂没时间背书,把系统塞回意识海,冲出了大众澡堂。   -   隋驷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扶着方向盘,阖了眼,慢慢揉着太阳穴。   一夜无话,天才蒙蒙亮,柯铭就被助理接回了自己的住处。   隋驷躺了半个小时,依然没有半点睡意。   他闭上眼睛,一会儿是柯铭从来不争不抢、不吵不闹,静静看着他的隐忍目光,一会儿又是监控里像是道影子的喻堂。   隋驷再躺不住,他没叫司机,自己开车去了工作室,可车停在工作室楼下,又不知道为什么没了上去的勇气。   隋驷坐了一会儿,还是摸过手机,拨通了工作室的电话。   没有人接。   隋驷蹙起眉,又打了两个电话过去。   依然没能打通,无人接听的提示音一遍又一遍地响,隋驷握着手机,那天晚上的画面忽然蹿进脑海。   桥下冰冷的水,冰冷的人,他手机里有关今后的所有安排,喻堂的心理评估报告。   一个人回了办公室的喻堂,像一架机器一样滴水不漏和他说话的喻堂。   说好了只要听话就能回家,却在那个路口被他扔下,抱着花站在街角,一个人走回工作室的喻堂……   不安密密织成一张网,裹得人心慌。   隋驷再坐不住,跳下车,用力关上车门,快步跑进了大楼。   他的办公室空着,休息间里,床上的枕头被褥一动也没被动过。   喻堂没去休息。   喻堂的办公室也空着,桌上放了昨晚做好的工作计划,已经被妥善打印装订,只等着下发给各部门。   喻堂不在办公室。   隋驷按着办公桌,定了定神,死死压着心头的焦虑,打开喻堂办公桌上的显示屏面板。   不论过去有多冷淡喻堂,他也始终知道,喻堂是一定值得信任的。隋驷几乎没来过喻堂的办公室,也从没干涉过喻堂的工作,工作室里的所有事,喻特助都可以越过他直接安排。   隋驷第一次翻喻堂的办公桌,他找了所有抽屉,没能找到半张便签留言,全是满满当当的工作汇报文件,每一份上都有的喻堂的批复。   隋驷看见过喻堂写字。   喻堂写字很慢,小学生一样一笔一划,写几个字就要甩甩手。   喻堂也知道自己写得不好,几乎不肯让隋驷看见,凡是要誊给隋驷的手写部分,都会交给文秘部重新抄一遍。   隋驷对着那些文件,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回神,用力关上抽屉。   ……怎么会这么多?   一个工作室,配合他接一接剧本,联络些合作方而已。   怎么有这么多不说人话、艰涩枯燥,天书一样看得人头疼的琐碎合同和文件?   隋驷几乎从没有过这个认知,他想起昨晚喻堂打开的电子屏幕,上面密密麻麻的繁杂事项和安排,他的视线落回桌面上,看着喻堂桌上整整齐齐摆着的速溶咖啡和茶包,还有一旁放着的小盒子。   纯黑色的小木盒,绒布内衬,里面放了个精巧的、金属质地的挂坠。   像是个精心准备的礼物。   隋驷慢慢蹙起眉,把那个挂坠拿在手里。   他从没见过喻堂戴什么项链。   谁会送给喻堂项链?   隋驷看了看那个挂坠,在手里拨弄了下。他暂时不准备管这些,正要放回去,强烈的剧痛忽然从他右手掌心炸开。   ……   那是他从没体会过的难熬痛楚。   难以控制的无名恐慌把整个人死死裹牢,心跳失控,肌肉在强烈的电刺激下震颤僵直,力气一瞬间被剥干净,激烈的疼痛让他的意识短暂空白,隋驷发不出声音,身体脱力地栽倒下去。   “隋老师,您在里面吗?”   门被轻敲了两下,喻堂温和的嗓音从门外响起来:“我刚刚去洗手间了,没有看手机,没接到您的电话……”   俞堂在楼下看见了隋驷的车,刚百米冲刺跑上来,扯着系统帮忙调节好了身体数据。   他平复好气息,等了半天,没听见里面的回音,推开门:“隋老师?”   作者有话要说:   【俞堂工作日记】   今天迟到了。   打开办公室,发现老板在用电击器电自己。 第十一章   俞堂站在门口,没立刻进办公室。   他一路跑着过来,为了不穿帮,特意叫系统提前收好了投影。   按照过往惯例,俞堂也知道,在办公室见不到他的人,隋驷多半要生气。   但眼前办公室里的情形,未免还是有点诡谲了。   俞堂扶着门框,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打扰。   他这一犹豫,落在隋驷眼里,就成了喻堂对电击器无法抑制的本能畏惧。   “不要紧……喻堂。”   隋驷出声,他嗓子哑透了,吐字沙得发涩:“你——”   他不是有意打开的电击器开关,想问喻堂怎么关上这见鬼的东西,说到一半,却发现问了也没什么用。   他根本动弹不了。   电流精准控制在不造成不可逆身体损伤的临界点上,激烈的痛楚让隋驷眼前一阵阵泛白,手脚发软,没有半点力气。   电击器就是为了惩罚人专门设置的,一旦打开,没有别人帮忙,自己根本没办法关上。   “喻堂。”隋驷怕吓到他,尽力缓和语气,“我不知道怎么关这个,你过来……帮我关一下。”   喻堂站在门口,定定看着他,脸色微微泛白。   隋驷快没力气说话了,他看着喻堂,哑声催促:“快——”   隋驷嗓子里全是血腥气,还要再出声,喉咙忽然一梗。   他想起当年的休息室。   喻堂被经纪人惩罚,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隋驷记得,那次是因为喻堂每次和合作方说话都太紧张,吐字表意不清,练了很多次,怎么都改不过来。   隋驷看着经纪人把喻堂带走,心想无非是训几句话,再增加强度多练几回。   他回休息室的时候,喻堂蜷在屋角,像是没有力气,水捞出来的一样,全身都在轻轻打颤。   “隋老师,隋老师。”   喻堂发着抖,他的目光甚至已经有些隐约涣开的茫然,却依然努力伸手,去捏隋驷的一片衣角:“帮帮我,我……”   喻堂定定地看着他,脸色白的透明:“我很疼……”   隋驷没看出喻堂身上有什么问题,觉得喻堂是在说谎卖惨。   他一向不喜欢这种人,冷眼看了一会儿正在做戏的喻堂,把衣角扯回来。   ……   隋驷用力闭上眼睛,忽然后悔得厉害。   那是喻堂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他帮忙。   喻堂再没对他说过自己很疼。   脚步声从门口进来。   喻堂回过神,顾不上别的,快步过来扶住他,伸手关掉了电击器的开关。   “别乱动!”隋驷心头一悬,看着喻堂扶住自己的手,“小心——”   电流不分人,不做好绝缘措施就贸然接触,难免也要被电流波及。   隋驷蹙紧眉,他听聂驰说了喻堂有多怕这个,回头看喻堂:“你没事?”   俞堂正嚼着系统紧急塞的防电击泡泡糖,不太方便说话,抬起眼睛,露出温温的疑惑目光。   隋驷稍稍松了口气,心底却更沉。   喻堂关掉电击器的时候,他看见了显示屏,现在的电流强度只有一级。   喻堂对这样的电流没有反应,只有一个答案。   喻堂早习惯了。   “为什么瞒着我?”   隋驷嗓子哑透了,语气发沉:“这不可能符合劳动法规定,为什么不申请劳动仲裁?”   喻堂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端了杯水过来,小声问:“什么?”   隋驷迎上喻堂的视线,闭了下眼,没再立刻说下去,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   喻堂学历太低,知识面窄得不可思议,跟着工作室做的这些年,也只接触了娱乐圈里有限的那点车轱辘事。   隋驷换了个说法,用他也听得懂的措辞,耐心解释:“你的工作合同里,那些条款,翻一翻,不可能允许他们这么对你……”   喻堂犹豫了下,把话咽回去。   隋驷不喜欢看他这样,皱了皱眉:“想说就说,怎么了?”   喻堂轻声说:“我没有工作合同。”   隋驷愣住。   “来公司的时候,您正在筹建独立工作室,就没给我签公司的合同。”   喻堂解释:“后来工作室成了,我上面没有更高的直属领导,也不好自己给自己打合同……”   “那时候,经纪人惩罚我。”喻堂温声说,“其实是为了针对您。”   隋驷喉咙发僵,他不知道喻堂怎么忽然说这个,张了张嘴,听见自己问:“什么?”   “合同要到期了,您要独立发展,公司一定不愿意。他们不能拿您怎么样,就会针对您身边的人……还好,当年您没受到什么影响。”   喻堂起身,取了条干爽的毛巾,快步回来,放在隋驷手边。   “是我的过失。”喻堂说,“这些年,公司方面的动作都是我个人单独应对的,没有及时培养能补缺的副手。”   喻堂回到办公桌前,把弄乱的东西收拾整齐,他垂着视线,显得很温顺:“我会尽力保证平稳过渡,但等我退下来,工作室难免会有一段时间的动荡。”   “接下来,如果您计划彻底脱离经纪公司单飞,这样的阻力还会更大,有可能波及到您身边的其他人。”   一说起工作,喻堂的语气就又立即恢复,变回那种像是被训练出来的利落平稳。   隋驷看着喻堂,胸口一点点沉下来。   俞堂蹲在沙发旁,在脑海里翻着剧情梗概,专心给他在规则允许的前提下剧透:“将来,我不在了,您要做好准备……”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   喻堂停下话头,看着自己被隋驷死死攥住的手腕,抬起眼睛。   他比当初瘦得太多了,脸色也不太好,嘴唇淡白,那双眼睛却被衬得更黑更干净。   喻堂不说话,安安静静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温柔湿漉,像是条被驯服了的沉默听话的猎犬——隋驷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他一直觉得,是他驯服了喻堂。   “你不在了。”隋驷慢慢出声,脸色难看得吓人,“是什么意思?”   喻堂被问得茫然,看着隋驷,没说话。   他不说话,隋驷反而清醒过来。   喻堂身后的办公桌上,最显眼的位置,其实一直放着份文件。   隋驷刚才急着找人,把喻堂的办公桌翻了个遍,也自欺欺人一样,没去碰那份文件哪怕一下。   喻堂跟了隋驷五年,除了一场虚假的婚姻,隋驷没给过喻堂任何一个名分、任何一份正式合同。   唯一亲手签过的文件,是开除喻堂的通知。   “我……开除你。”   隋驷艰难开口,他的语气有些生硬,勉强解释:“不是为了赶你走。”   喻堂这次答应得很快,他点了点头,轻快地说:“我知道,是为了离婚做准备。”   隋驷:“……”   隋驷这些天都没再想过离婚的事,他不想提这个,有意绕过了话题:“不是。”   隋驷停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是让你休息。”   “你这些年太辛苦了。”隋驷自己都没有察觉,他语气很快,像是特意解释给喻堂听一样,“想让你轻松一点。”   喻堂有些怔忡,他看了一会儿隋驷,垂下视线。   喻堂轻声重复:“开除我……是为了让我轻松一点?”   “是。”隋驷说,“喻堂,你想多了……有些事没这么严重。”   喻堂现在的样子,说不定哪天,就会真的倒在这间办公室。   这些年,他从没对喻堂好过,可也不想让喻堂把自己一点点拖垮,彻底耗干,耗死在这个工作室里。   “没这么严重。”隋驷放缓语气,耐心劝他,“不是我一个人在走工作室模式,圈子里很多人都这么做,每个工作室都在运转,没有什么工作是非你亲自来不可的。”   隋驷坐直身体,他像是找到了能说下去的底气,脸色也渐渐好了些:“你不要想那么多,磨合期可能是有点不顺,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工作室每件事都有专人专部负责,没有你也一样,你跟我回家去养身体——”   喻堂慢慢说:“没有我……也一样?”   隋驷皱了皱眉。   他说了这么多句,不知道喻堂怎么就听了这一句,耐着性子压住脾气,摸了摸喻堂消瘦的肩脊:“怎么了?”   喻堂在他掌下,像是忽然没了维持运转的力气,不动不说话。   “系统,系统。”   俞堂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在脑海里敲系统:“我能在这个时候回答,既然没有我也一样,不如现在就离婚吗?”   系统也没有谱,抱着防电击小马甲,机械音哆哆嗦嗦:“可以试一试……”   系统躲在俞堂的意识海里,壮着胆子,给他出主意:“试一试!监察部有几秒钟的反应时间,宿主说得快一点!”   俞堂在脑海里点头,攥了攥拳,深吸口气。   他把系统揉成一团塞在身后,看着起伏不定的OOC值,趁系统不注意,把监察部的惩罚对象暂时换到了自己身上。   隋驷察觉到他的异样,低头看了看:“喻堂?”   “没有我也一样。”喻堂抬头,他的语速飞快,像是早打好了腹稿,一向平静的脸上露出微微的向往,“我明白了,请您放我——”   喻堂忽然没有了声音。   隋驷心头一紧,牢牢扳住他的肩膀:“喻堂?!”   喻堂半跪在沙发前。   他又试了几次,徒劳地张了张嘴,喉咙里依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隋驷双手抱住他,把人半圈半抱地放在沙发上。   “没事。”隋驷哑声说,“没事……你缓一缓,没事。”   喻堂伏在沙发里,抬起头看他。   “说话,喻堂,像我这样。”   隋驷盯着他,放慢语速,一下接一下摩挲喻堂的肩背:“说话。”   俞堂当然知道没事。   他冒险想要OOC一次,原以为就算失败,随便电一下也就算了,谁知道这次的惩罚竟然是禁言套餐300分钟。   监察部向来态度严谨说一不二,说是300分钟,第299分他都说不出半个字。   不要说字,就连最基本的声音,他现在都一点也发不出来。   隋驷半揽着喻堂,脸色难看的要命。   他死死攥着喻堂的手臂,手几乎有些发抖,摸过手机按了几次,终于拨通了聂驰的电话。   隔了两秒,另一头被接起来:“隋先生?”   “之前你给我看喻堂的诊断,说他因为大脑皮质长期受电流刺激,加上精神刺激,可能有导致失语症的危险。”   隋驷没时间寒暄:“现在他说不出话了,有医生吗?叫他们去我的住处,我现在带他回家——”   聂驰静了一刻,问:“您在知道这件事的情况下,依然对他进行了足以引起失语的刺激吗?”   隋驷一时滞住,张了张嘴,没答话。   他……不知道喻堂这么脆弱。   这些话他不是第一次对喻堂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这一次,喻堂的反应忽然就这么激烈。   “我知道了,这就带医生过去。”   聂驰没再追问:“这件事先不提,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还有什么比这个要紧?!”隋驷几乎压不住火气,他极讨厌聂驰这样公事公办的漠然语气,沉声说,“别的事你不用管,带人过来!”   “的确不该我管。”   聂驰说:“W&P的第一次跨界合作邀约,他们第一次尝试挑选品牌推广大使,您是最有希望的人选。”   隋驷没立刻说话。   这件事他当然知道,也是他积累足够脱离隋家的资本,手里能打出的一张最重要的底牌。   W&P不是一般的奢侈品牌,背后和联盟星总部有割不断的政治联系,等这次合作达成,他就能有实力和资本和隋家直接对话。   “这件事……”隋驷哑声问,“和喻堂失语,有什么关系?”   “一个合同而已。”   隋驷有些烦躁:“他现在不方便谈,谁谈不一样?你去,工作室里找个人去……”   “W&P方面,对合作方团队的专业性要求极高。他们的董事长脾气很古怪,只和自己看得顺眼的人对话。在这之前,一直都是喻特助负责和他们对接。”   聂驰公事公办:“原本定在三天前详谈签约事宜,我试着联络过,被对方回绝了。”   “这份合同能够给您,原本就是喻特助在上百份竞标里,用半年时间才争取来的。”   聂驰说:“对方明确要求喻特助出面,在得知喻特助身体抱恙后,把会面时间推迟到了今天。”   隋驷攥着手机,脑袋里嗡了一声,像是被当头重击了一拳。   他从不知道这些。   他一直以为,这个圈子无非就是优胜劣汰,只要实力足够,那些资源就理所当然会来。   他从出道走到现在,一路顺风顺水,想要的都能得到,从没费过力气。   ……优胜劣汰。   隋驷抬起头,视线落在喻堂身上。   “还有三个小时,您需要找到一个有足够的专业度和广泛奢侈品相关知识储备的、有过多次品牌方合作经验的、让他们喜欢的新代言人。”   聂驰:“如果找不到,恐怕就要您亲自去和他们谈了。” 第十二章   工作室忙乱成了一团。   W&P的合作洽谈当然是大事,喻堂居中坐镇,调动分配工作的时候,各部门按部就班忙埋头做事,也没出过岔子。   偏偏到了最后一步,喻特助因为身体原因,没办法出面了。   各部门紧急开会,人人急得额头直冒汗。   隋驷天赋好,资源又跟得上,实力是有的,在圈子里的地位也足够高。可树大招风,不知道有多少对家暗中盯着。   更何况,隋驷的合同即将到期,正在拟和公司彻底解约。公司巴不得隋驷在这时候狠狠吃几个亏,老老实实地回来当摇钱树。   “公司那边说时间串不开,派不出经纪人。”   负责联络的人处处碰壁,放下电话,忍不住低声抱怨:“经纪人又没有日程,有什么时间调不开的……”   “谈下来是工作室自己的项目,跟公司没半分钱关系,谈不下来咱们吃瘪,老老实实回公司听安排。”边上的人说,“还会真帮忙?随便找个借口就打发了,以前不也都是这样吗?”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地响,跟着隋驷最久的几个部长来回穿梭,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重重叹气。   以前当然也都是这样。   隋驷自己看不上娱乐圈应酬交际那一套,不屑于运作人脉,公司又冷眼旁观一心看笑话,每次想争取点什么资源,连愿意帮忙的人都难找得到。   起初那段时间,工作室吃尽了冷嘲热讽闭门羹,有不少人其实已经动了心思,准备索性辞职换个老板做事。   跟着隋驷做工作室的,个个能力都不低,随便跳槽出去换一家,不用受冤枉气不说,也未必拿不到比现在更优厚的薪资待遇。   是喻堂站出来接了这个烂摊子,一点一点在圈子里凿开门路,又和他们每个人私下里聊天,劝他们留下,给他们加了翻倍的年终奖金。   可辞退喻特助的文件,都已经过了秘书部,准备正式走工作室流程了。   多事之秋,虽然现在工作室的运行还勉强能维持,但风雨欲来,接二连三的意外已经足以让人感觉到不同寻常的端倪。   看着眼前的情形,这间工作室里不少正焦头烂额的人,也已经开始悄悄动起了心思。   “确实没办法。”   没有一通电话真派上了用场,外联部部长走过来,给秘书部传消息:“找不到合适的人,那边也不肯妥协,只能让隋老师亲自出面试试了。”   这个结果众人心里早就有数,所有人都没精打采,没人说话,只埋头把通话记录整理好,给隋驷发过去。   W&P的洽谈一旦出问题,带来的不只是合作泡汤这一件后果。   隋驷长期以来稳定的舆论,在圈子里的超然地位,粉丝的优越感,一定都会出现动荡。不少盯着他出错的人,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大做文章。   隋驷的演技固然好,可在这个圈子里,并没有不可替代性。   圈子里那些资源,归根结底,其实都在喻堂的手里。没有喻堂运作转圜,上次拍摄的不愉快、这次的合约风波,都仅仅只是一场雪崩的开始。   秘书部部长是工作室的老人了,从隋驷出道就搭伙合作,坐在办公桌旁,烟头堆了一烟灰缸。   “要是……喻堂真走了。”   外联部部长走过来,和他借了个火,低声问:“能帮忙打听打听,问问喻特助的下家吗?”   -   另一边,隋驷的脸色也正难看得要命。   聂驰带医生过来,给喻堂做了检查,是受到强刺激后急性状态下的缄默状态,结合昨晚隋驷在监控里看到喻堂一动不动坐着,这已经是亚木僵的明显表现。   当务之急,就是要给患者换个没有刺激、相对温和的,能令心情放松愉悦环境。   “就让他住在我家就行。”   隋驷沉声说:“他喜欢住在这儿,他——”   “隋先生。”医生有些迟疑,试探着劝,“综合考虑,患者再和您待在一起,或许……只会更紧张,会加重病情。”   隋驷像是被狠狠刺了下,他咬紧牙关,语气冰冷:“你这话什么意思?!”   医生不敢多说,看了一旁的聂驰一眼,低头闭上嘴。   聂驰刚替喻堂铺好床,他握住喻堂垂在床边的手腕,放进被子里,调整好了输液瓶内药物的流速。   为了保证喻堂不再受刺激,把人从工作室带回来之前,医生已经紧急给喻堂注射了有镇静安眠效果的药物。   没有额外刺激,短时间内,喻堂不会自主醒过来。   “可以。”聂驰说,“按隋老师说的做。”   医生还有些不赞同,看着隋驷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脸色,闭上嘴,去一旁列出了家庭护理的要点。   隋驷站在门边,看着静静熟睡的喻堂,神色晦暗不明。   聂驰走过来:“隋先生,W&P的洽谈,您打算怎么处理?”   隋驷呼吸一滞,猛地抬头盯住他。   喻堂刚被药力安抚下来,情况还很不稳定,可这个职业经理人却像是一点也不懂人之常情,在这种时候,还来问他什么洽谈的事。   聂驰神色平淡,对他目光里的谴责质问一无所觉,正等着隋驷决定新一步的安排。   医生察觉到气氛不对,侧头看过来。   隋驷站了半晌。   他的喉咙微微动了下,收回视线,向后靠住门沿。   他不想承认……他满脑子正在想的,也是这件事。   喻堂现在这个样子,连话都说不出,不可能去参加洽谈了,那W&P的合约怎么办?   合约要是出了问题,他就没了足够的资本和底牌同隋家对话。如果不能脱离隋家,隋家迟早要来对付柯铭,两个人的关系会不会受到影响?   到时候,他怎么和柯铭解释?   他和柯铭一起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眼看就要熬成正果,偏偏在这个时候没完没了地出乱子。   喻堂的失语症能不能治好?如果暂时不能恢复,能不能用别的交流方式?   能不能先让喻堂再撑一撑,等把这个合约谈下来。只要把合约谈下来,撑过这一关,他就不让喻堂再操心一点儿别的事了,留在家里好好养病……   隋驷忽然醒神,他被自己的无耻吓了一跳,仓促刹住念头。   “喻特助暂时还不会醒,不需要一直有人陪护。”   聂驰说:“工作室那边发来消息,洽谈会那边,还是需要本人亲自出席。”   “知道了。”隋驷忽然觉得疲惫不堪,他弯下后背,用力揉了揉太阳穴,“给那边回消息,我一定准时到场。”   聂驰问:“需要我开车送您吗?”   隋驷已经不想再多说话,点了点头。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又仔细看了看喻堂。   喻堂安安静静地阖着眼,他身上冰冷,被羽绒被裹着,微微侧着头,半张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   长期的睡眠不足和精神紧张,喻堂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只是他的脸色也青白,不仔细看,几乎不会让人注意到。   “我不能……”   隋驷不知道是在解释给谁听,他替喻堂慢慢掩着被角,低声说:“小铭……很介意他。”   “小铭吃了太多苦了,一路走到今天,已经没有退路。”   隋驷说:“不像他,他从我这里走了,还能去找其他的工作……”   聂驰刚送走了医生,他已经拿了车钥匙,在门边等着隋驷出发。   隋驷静了半晌,他伸手想去摸一摸喻堂的头发,想起柯铭那时的反应,伸出的手又停在半道,慢慢收回来。   他站起身,和聂驰一道出了门。   洽谈地点安排在了W&P的总部大楼。   和其他老牌奢侈品牌不一样,W&P是两个世代联姻的家族共同掌舵,在长达几百年的时间里,都由皇家专属的执事负责经营。后来联盟进行政治体制变革,它背后的家族也依然没有退出核心势力。   就连它的总部大楼,也不把钱当钱一样,阔气地设在了寸土寸金、整个帝都最繁华的地段中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走进电梯时,隋驷忽然说。   聂驰侧过头。   隋驷已经习惯了聂驰的寡言,他原本也没想说给聂驰听,只是一味说下去:“我对他说……没有他也一样,是为了安慰他,让他能放心接纳新的生活。”   隋驷看着电梯面板上流动的灯带,他像是在解释,又像在说服什么人。   “我是为他好。”   “我会按照合同,支付他至少五百万的报酬……这些钱足够他好好生活了。”   “我还可以送他间店面,让他做些小本生意,这样不会太辛苦,方便他养身体。”   隋驷低声说着,他出身优渥,其实没经历过普通人的生活,为数不多的了解也都来源于剧本和影视。   但他想,为了喻堂,他还可以再多了解一些。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喻堂为他做了很多事,作为回报,他愿意多去替喻堂想一想。   “他不能总在我这里,我没办法养他一辈子。”   隋驷说:“我对他说那种话,只是想激一激他,让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学一学外面的东西……”   “隋先生。”聂驰打断他。   隋驷停下话头:“什么?”   电梯停在会客厅的楼层,聂驰抬手拦住闸门,侧身等隋驷先出电梯。   “有件事您或许误会了。”聂驰说,“您其实不需要替喻特助考虑这些。”   隋驷皱紧眉:“我怎么能不替他考虑?”   “他十来岁就跟着我,书读得不多,眼界也窄,什么都不知道,连个像样的学历都没有。”   隋驷说:“他就只会那么点东西,离开我以后,怎么融入外面的社会?将来——”   看到不远处走过来的人影,隋驷压了压火气,停住话头。   他闭了下眼睛,调整好状态,不再分心,定神含笑迎上去:“您好。”   “隋先生,没想到您亲自来了。”来人同他握手,“我叫Darren,是负责WP总部的职业经理人。”   Darren向隋驷身后看了看,他只看见了聂驰,有些疑惑:“请问喻先生没有一起来吗?”   “喻特助生病了。”   隋驷笑了笑,解释:“我亲自过来,也是为了表示歉意。”   “这没什么,只是谈一笔生意而已,您来谈也一样。”   Darren的口语很标准,只有个别字的口音有些生硬,他也同隋驷客气地笑了下:“只是有些可惜,我们原以为,正事也可以一起谈的。”   隋驷不着痕迹蹙了下眉。   他从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和喻堂有关的正事。   除了他,喻堂怎么还会有别的正事。   “您说的我不太了解,”   隋驷缓了半步,等Darren先进会谈室:“是有关喻特助的事?他的事我都可以做主,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和我谈……”   “是这样吗?那太好了。”Darren不太熟悉娱乐圈,闻言有些惊喜,“可以请您尽快给出声明,明确解除喻先生在您工作室的相关职务,让喻先生恢复自由人吗?”   隋驷顿在原地。   这段话他不陌生,几周前,它其实就出现在他亲手签的、开除喻堂的文件上。   可在听到Darren用不太标准的口音,一板一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隋驷依然几乎没办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这算什么正事?   解除喻堂的职务,把人轰出工作室,这算什么正事?   “是会谈过程中……喻堂做出了什么令贵公司不快的举动吗?”   不知道为什么,隋驷忽然有些心慌。他定了定神,缓声说:“如果有什么误会,请允许我替他道歉——”   “没有误会,是我表意不清。”Darren笑着打断,“请原谅我,我的口语还不太好……是我们董事长的要求。”   “您也知道,我们的董事长最近正在考虑退休事宜,与之相应的,总部的人员结构也需要提升优化。”   “在喻先生代表您和我们协作,配合W&P品牌进行市场、销售、策划、公关各方面运筹的过程中,我们见识到了他非凡的悟性和工作能力。我们需要这样的人才来协调客户和市场的关系,也相信他完全足以胜任这份工作。”   “董事长很欣赏喻先生,想邀请他作为WP的营销部门总监的目标人选,来公司进行初步适应性培训。”   Darren和气地说:“入职就可以领取正式员工福利,住宅和代步工具可以在WP附属子产业的别墅园和车型中任意挑选,总监级别的年薪保证在千万级……其他待遇还可以再商量。”   “既然您可以做主,我们想托您问一问喻先生。”Darren说,“请问喻先生有意向在本月内完成入职吗?” 第十三章   隋驷愣在原地。   Darren看着他的脸色:“隋先生,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在他看来,想要邀请喻堂入职,其实根本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按照资料,喻堂就职的是个挂靠在经纪公司下的小工作室,只和工作室签了份劳务合同。   和正式的劳动合同不一样,对工作室来说,劳务合同除了工资报酬,几乎不用履行其他义务,保险、奖金、福利待遇,任何一样都不需要提供。   另一方面,在法律上,这类合同也根本不存在行政隶属关系。   换句话说,喻堂原本就不能算是隋驷的员工。只要喻堂想走,即使隋驷要强行留人,也根本不可能留得住。   在之前的合作里,他们原本想直接支付违约金把人带走,是喻堂一再坚持,希望能促成代言的合作,离职的事也要征求隋驷的意见。   为了尊重喻堂的意愿,他才会来额外通知隋驷一声。   Darren轻咳一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隋驷:“隋先生?”   隋驷回神,勉强露出笑容:“我知道了。”   “工作室这边还有些……有些需要交接的工作。”   隋驷说:“我替喻堂向贵公司表示感谢。”   “我替他表示感谢。”隋驷攥了攥拳,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能听见砰砰的激烈心跳声,“但是……”   Darren疑惑:“但是什么?”   隋驷喉咙动了动。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该为喻堂高兴。   他不知道喻堂什么时候多出来了这些本事,对方又是不是看走了眼……但不论如何,能被这个体量的财团看中,对喻堂来说,都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可对方要是真看走了眼呢?   喻堂一直跟在他身边,他知道喻堂的学历背景,更何况现在喻堂还生了病,即使硬撑着入职,也说不定会出问题。   他是对喻堂负责。这种级别和体量的财团,以喻堂现在的精神状态,一旦在工作中出了严重问题,连隋家都帮不上半点忙……   “隋先生是想说。”   在他身后,聂驰忽然出声:“但是以现在的情形,可能不方便给出公开声明。”   聂驰走过来,递给Darren一份早准备好的文件:“几周前,工作室就明确签署了终止劳务合同的文件,事实上,喻先生现在已经是自由人身份了。”   隋驷险些没能压得住错愕,他猛地转身,难以置信盯住聂驰。   “至于喻先生和隋先生的婚姻关系,也只是合约内彼此配合,没有婚姻事实。”聂驰说,“等到合约期满,会自动解除。”   “这个不用说。”   Darren忍不住笑了:“我们是不干涉同事的私人问题的。”   术业有专攻,Darren不很了解娱乐圈的潜规则,但最近因为品牌推广大使的事,也多多少少知道些,挑出来个隐约记得的名词:“不能给出公开声明,是为了……公众舆论?”   “隋先生的合同到期,即将和公司解约,正式成立个人工作室。”聂驰说。   “明白了。”Darren点点头,“和喻先生终止合同,一旦公开,可能会造成工作室的公信力降低。”   隋驷一言不发站着,身上发僵,脸上却几乎已经发烫。   Darren这句话或许只是无心,可这样说出来,却依然叫他芒刺在背。   ……   他甚至没法否认这句话。   整个工作室忙活了一早上,放低姿态求了一整圈,听说喻特助不参与这次的洽谈,居然没有一方愿意冒风险提供帮助。   隋驷不知道,原来不和圈子里的人应酬来往,不联络人脉、交换利益,居然会被孤立到这个地步。   “这没关系,和你们不一样,我们不需要事事都开发布会和全世界汇报。”   Darren不在意这些,他开了个玩笑,打开那份文件,从头至尾仔细查看过一遍,确认了隋驷本人的签名:“合作愉快,隋先生。”   隋驷脸色极难看,他恍了下神,抬头问:“什么?”   “品牌推广大使的合作,您不记得了吗?”   Darren笑了笑,很和气地侧过身,让开会议室的门:“请进。正事谈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聊聊这件事了。”   -   洽谈比预料中进行的顺利得多。   像是对这次品牌推广的合作根本不甚在意,Darren只随意和聂驰聊了几句,公事公办地问了几个问题,就给出了合作的初步意向书。   他显然更关心喻堂的事,送两人出会议室时,还特意问隋驷:“喻先生什么时候能来入职?”   隋驷看着那份初步意向书。   他根本不想再谈这件事,可要想促成合作,和对方交恶显然是不合适的。   “谢谢您的关心。”   隋驷定了定神,勉强提起一口气,和他客气:“等我这边……等工作室的事务交接好。”   隋驷低声说:“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不急。”   Darren很和善,他已经拿到了喻堂的离职确认,变得格外好说话:“工作室的工作很辛苦,如果喻先生需要一段时间休息调整,我们也有耐心等。”   隋驷肩膀僵了下,他说不出更多的话,只应付着随意点了点头。   Darren和聂驰握了握手,送两人出门。   一离开会议室,隋驷的脸色就彻底阴沉下来。   他像是叫怒气彻底填满了,神色冰冷得吓人,眼底隐隐透出血丝。   隋驷手指捏得青白,死死攥着那份意向书,一言不发,快步进了电梯。   聂驰跟在他身后,和隋驷一起回到空中停车场,替他拉开车门。   隋驷径直走向驾驶室,寒声说:“我自己回去。”   聂驰伸手拦住他。   隋驷停下脚步。   “你要干什么?!”他快气疯了,咬着牙关,神色狰狞得像是头濒临爆发的困兽,“让开!也要我给你一份开除声明吗?!”   “我是隋家雇来的,如果有权利,你早就会开除我了。”   聂驰说:“隋先生,你的情绪我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隋驷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理解什么?理解你特意把开除喻堂的文件都一起带出来,紧赶慢赶替我把他让出去?你究竟是什么居心?你——”   “隋先生。”聂驰问,“不是您说,要尽快设法让喻先生离开吗?”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很平静,却当头泼了隋驷狠狠一盆冰水。   隋驷晃了晃,怒气像是忽然漏光了,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尽。   “您只注意到了我拿来的文件。”   聂驰说:“您留意Darren手里的那份文件了吗?”   隋驷心乱如麻,他嗓子哑下来,虚声问:“……什么?”   聂驰抬手,示意隋驷坐去副驾驶的位置。他绕了半个圈,替隋驷关上车门,自己坐回驾驶位。   “Darren的那份文件,用了牛皮纸袋火漆封,背面印着Logo。”聂驰说,“是齐星文工作室对外投标的专用文件袋。”   隋驷微微一震。   他原以为已经没什么事值得他愕然,听见聂驰的话,却还是苍白着脸色,匪夷所思侧过头。   齐星文……是对家经纪公司的台柱子。   两个人合作过不止一次,齐星文和他年纪相仿,都拿过影帝,却因为经济公司的业务能力一般,资源不如他,人气也差出一截,每次合作咖位都被他生生压过一头。   一来二去,两家的粉丝关系越来越恶化,闹得势不两立,稍有点火星就能激起一场难以控制的大战。   这次的推广合作,如果W&P放弃了他,邀约落到齐星文手里……   对方绝不可能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大好机会。   “我是在履行我的职务,作为受雇的职业经理人,尽量保住您的商业价值。”聂驰说,“您没有留意到,在我们提供了喻特助的解约文件以后,Darren才允许我们进会议室,进行这次合作的洽谈吗?”   隋驷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靠在椅背上,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噎得他喘不上气。   “我们拿到的只是意向书。”   聂驰发动汽车:“您应当学会自己评估,对W&P来说,您怎么做才能拿到正式签约的合同。”   隋驷颓然闭上眼睛。   聂驰多少给他留了些面子,并没把话彻底说透。   可他毕竟不是真的一点儿脑子也没有。   是……因为喻堂。   W&P正在洽谈的合作方不止他一个,因为喻堂,才优先给了他意向书。   如果喻堂入职W&P的事受阻,这份意向书随时可能被收回去,换成齐星文,或是随便其他别的什么人。   喻堂签的那份劳务合同,根本没有一点约束性效力,喻堂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他手里根本没有底牌,没有任何条件和资格要求喻堂留下。甚至为了这份合同能够顺利达成,还要设法保证喻堂入职W&P的过程不出任何差错和意外。   隋驷忽然精疲力竭,他靠在椅背上,头疼得厉害。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喻堂明明一直跟在他身边,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他完全不熟悉的另一个人?   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喻堂?   是Darren口中那个精明能干、才华出众的年轻人,还是夜里一个人坐在办公室,仿佛没有生命的那道苍白影子?   隋驷用力闭了闭眼睛。   不论哪个才是真正的喻堂……现在都不重要了。   要促成这场合作,他必须设法让喻堂尽快好起来,变回——哪怕是尽可能的变回和正常人差不多的样子。   “停车。”   隋驷低声说:“我下车……有件事,你帮我回一趟隋家。”   聂驰依言放缓车速:“您要取什么东西吗?”   “我收藏的那些手表,在我房间的保险箱里。”   隋驷说:“最贵的那一块陀飞轮,帮我包好,送去我家。”   “您亲自设计定制的那块?”工作室没人不知道这件事,聂驰也听说过,“不是要送给柯先生做求婚礼物吗?”   隋驷看着窗外:“小铭不喜欢手表……”   聂驰问:“喻先生喜欢?”   “我喜欢。”隋驷说,“我喜欢,所以他会喜欢。”   聂驰没再问,联系了工作室派车来接隋驷。   隋驷攥得发僵的手一点点松开,慢慢握了两下,垂在身侧。   要靠喻堂的关系才能拿下W&P的合作,对他来说,几乎是把他一直以来的骄傲碾碎,扔在地上任意践踏。   这种强烈的、难以启齿的羞耻感,甚至远远超过了没能拿到这份合作,眼睁睁看着W&P另选他人。   可偏偏在这个节点上。   再往前一年,他也能不控制着脾气,摔了合同转身走人。可和隋家的三年之约即将到期,容不得他有一点意气用事。   如果再不尽快拿到一张足够有力的底牌,隋驷就再没有办法阻止隋家针对柯铭,一旦齐星文那边再雪上加霜,状况只会更糟。   为了他们两个……为了柯铭。   柯铭对他说过,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没有亲人,没有倚仗,没有退路。柯铭说孤儿院里没有半分温情可言,只有被逼着去争、去抢,拼命拿到资源才能活下来。   柯铭告诉他,小时候他去孤儿院做义工,随手给出去的那些糖,都被别人吃光了,柯铭一颗也没能尝到。   每次想起这些事,隋驷就心疼得厉害。   喻堂只见过现在风光无限的柯铭,他一定想象不出,过去的那些年里,柯铭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不能再让柯铭回去过那样的日子。   “我知道要怎么让喻堂好起来。”隋驷说,“我会保证他按时入职W&P。”   “对方给的期限并不急。”   聂驰提醒:“喻特助现在的情况,强行让他进行正常的工作生活,长期来看只会适得其反。”   “我知道。”隋驷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但我没有时间了。”   隋驷摸出支烟:“我会一直关注他的状态,给他找最好的医生。”   聂驰只点到即止,不再多说。他抱着手臂,看着隋驷倚在座椅靠背上,点了几次烟。   “我知道怎么样他会高兴。”隋驷说,“他没有喜欢的东西,我喜欢什么,他就跟着喜欢什么,我想要什么,他就会去做,他一直看着我……”   隋驷一口气说下来,他捏着那支烟,看着明灭的红丝。   ……这是他最后的倚仗了。   这些年来,隋驷一直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喻堂也从没打算来困扰他,可喻堂其实不知道,自己表现得有多明显。   隋驷狠狠抽了口烟,一口气呼出来。   他一直都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喻堂喜欢他喜欢的要命,视线永远只追在他身上,为了他什么都能做。   他知道,喻堂没了他就活不下去。   第十四章   隋驷的公寓。   俞堂和系统窝在意识海,看完了全程现场转播。   为了让员工尽可能代入人物和剧情,穿书局下了大功夫。第一视角高清无延迟转播,画外音结束后,又过了几秒,画面才停在袅袅的烟气里。   “他真这么觉得?”   俞堂有点惊喜:“等我回局里,一秒入戏这一项评估是不是高低能拿到B了?”   系统:“……”   俞堂又拖回进度条,听了两遍“活不下去”的那几句画外音。   他的禁言套餐还没到期,但在意识里说话不受限制。俞堂穿了四本书,从没在感情方向上有过这么大的突破,意犹未尽,拉着系统讨论:“这就是演技的力量吗?”   系统:“……”   它觉得是隋驷脑补的力量。   但它的宿主显然不这么觉得,它的宿主很高兴,甚至还想再交一次一秒入戏项目的补考费   “宿主,宿主。”系统看着已经开始扒拉小算盘的俞堂,压下浪费经验点的担忧,提醒他正事,“隋驷想要你入职W&P,你要同意吗?”   俞堂好奇:“还能不同意吗?”   “能。”系统说,“我问了别的统,他们的宿主好像一般都是会以‘只想留在主角身边’、‘愿意为了主角放弃更好的发展机会’作为理由拒绝的。”   倒不是主角真这么重要,在穿书局下辖的各条世界线里,只要不是实在没得选,员工们基本都不愿意走这种剧情。   俞堂所在的深情备胎部还好,相对来说,还是以感情线和故事线为主,不会有什么太离谱的工作。   隔壁的全能秘书管家部,经常会在一些世界线里,接到包括但不限于“三天内开发出一套完善的游戏系统”、“一周内把营业额提升三倍”、“两个月内收购竞争对手公司”之类的无理要求。   他们这些系统没有办法超越世界线逻辑提供金手指,要完成这些任务,就只能让宿主斥巨资购买[天赋异禀]、[天资绝伦]、[天凉王破]之类的S级短期能力飙升卡。   因为这个,全能管家部的员工经常入不敷出,上本书刚赚来的经验点,这本书就要全兑成能力卡换出去,和深情备胎部一并成为了穿书局员工跳槽最快的两大部门。   “我们的经验点不太多。”   系统刚评估了W&P营销总监的工作难度,它不想打消宿主的积极性,努力斟酌措辞:“以我们目前的存款,宿主再被绑架十次,再卖十艘奴隶船,大概能购买一张S级能力卡……”   俞堂:“买经验卡干什么?”   系统:“?”   “天赋异禀?”俞堂凑过来,看了一眼系统的购物车,“这张卡是我实习的时候做的。”   系统:“……?”   俞堂点开页面:“天资绝伦、天凉王破,都是我做的。我其实还编写了一套《零基础教你如何收购一家财团》的教材,不过他们好像兴趣不大,宁可买天凉王破卡。”   这些都只是闲得无聊时候的消遣,俞堂还在惦记补考一秒入戏的事,趁系统不注意,把他们的小金库扒拉出来,又从头到尾数了一遍经验点。   刚来穿书局实习的时候,他最先去的就是全能管家部。   全能管家部是纯工具人类别,对感情线的要求十分低,俞堂工作起来非常顺手,一度想打报告永远留在这个部门。   如果不是因为工作得太顺手,几次不小心收购了主角的公司,他也不会被全能管家部的部长劝退,来了同为配角工具人体系的深情备胎部。   “再补考一次,只要把一秒入戏刷到C级75分以上,我们就能打报告申请调去龙傲天主角部了。”   俞堂:“事业线升级流,功成名就事业有成家财万贯。”   俞堂和系统商量:“还差两个经验点,分我块泡泡糖。”   “……宿主。”系统刚重启,艰难运转逻辑程序,“[天凉王破]卡今年才上线,您是什么时候开发的?”   “今年啊。”俞堂说,“我不是一直在第三本书的冰冷别墅里孤独地打游戏吗?”   系统交出泡泡糖,想起俞堂沉迷PSP的几百个小时:“……”   斥巨资购买能力卡的那些宿主一定不知道,那些贵得离谱仿佛割肉的S级能力卡,是在一台二手游戏机上被开发出来的。   穿书局这种“员工有任一项评级为D级就不准调进主角部”的僵化体制,实在应当考虑现实情况,做出适当的更新和改革。   俞堂熟练地把泡泡糖数据化,怼回经验点余额,提交了第七十九次补考申请。   系统增进了对宿主的了解,不再劝阻俞堂,帮他调出了W&P公司的相关资料:“宿主,那些能力卡都是天价经验点,宿主作为开发者,没有分红吗?”   “有。”俞堂说,“暂时不能用,分红挣的钱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观。”   存折是阶梯解锁的,也和员工技能评级挂钩。他现在还只能动用所在世界观内的盈利收入,只有把所有技能评级都刷到C级以上,才能解锁跨世界观收益转账功能。   要不是这几本书碰巧都在一个世界,系统就算把第一本书的奴隶船卖了,经验点也只会因为权限不足被暂时封存。   等他把一秒入戏考过C级,穿书局的分红就会自动解封,直接打到他的账上。1:1汇率世界货币直兑,想买多少泡泡糖就买多少泡泡糖。   “应当和总部打报告,申请调整规定。”系统替他抱不平,“虽然宿主的演技只有61分,其中还有20分是永久技能卡换的,但宿主在其他方面的突出能力,应当也允许作为弥补折算进来。”   “我来穿书局的时候,工作手册还是二十年前的,都翻卷边了。”   俞堂点开监视器,又从系统那偷了块泡泡糖:“局里应该也没遇到过我这种情况,让那帮老古董再研究研究。”   系统闪着小红灯,和他一起凑到监视器前,又刷了一遍隋驷和聂驰在车里的对话。   俞堂喜欢搞事业,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天生喜欢。   他对钱不太感兴趣,但从无到有白手起家打出事业巅峰END,对俞堂来说,比什么游戏都好玩刺激。   相比之下,锻炼演技、配合主角攻受走感情线,完结一本书按部就班挣经验点,才是把人变成社畜的对工作热情惨无人道的摧残。   俞堂也不想摧残,但只要在这几个世界的磨练下,把演技提上来,就能拿到天价分红,提前过上想买哪个主角公司就买哪个主角公司的养老生活。   “加把劲。”俞堂知道了自己能去W&P上班,兴致高了不少,振作起来,和系统击掌,“锻炼演技,过了75分,咱们就是一夜暴富人。”   系统闪着小红灯,和他击了掌,火速去系统打折商城,买回来了一整套《演员的自我修养》系列丛书。   -   隋驷到家时,俞堂才看完系列丛书的第三页。   他一看这套书就头疼,尽力看了三页,撑不住睡了两觉,被一只手轻轻扶着肩膀晃醒,作为喻堂睁开眼睛。   隋驷坐在床边。   窗帘掩去了大半光线,有些昏暗的卧室里,吊瓶的药水一滴一滴向下淌,空气都像是安静的。   隋驷的脸色不太好,眉宇间有藏不住的疲惫,神色却难得的很温和。   至少对喻堂来说是这样。   除了他们刚结婚,为了替柯铭分担火力,在镜头前假意亲密的那些时候……这样的温和出现在隋驷脸上,几乎是难得到了有些陌生的地步。   隋驷的演技很好,收放自如,能在镜头前温存小意、处处体贴,也能在镜头移开后立刻恢复冷漠。没人看出影帝级别演技的漏洞,网上那些曾经嗑隋驷和柯铭的CP粉,被这样的画面刺得失了理智,铺天盖地的辱骂和讥讽追了喻堂近一年。   看见隋驷脸上这样的温和,喻堂的深层原始数据,最先涌起来的反而是几乎窒息的畏惧。   “醒了?”隋驷伸手去扶他,“我给你带了粥,你……”   隋驷停下话头,伸出的那只手顿在半空处。   喻堂躲开了他的手。   隋驷胸口不着痕迹地微沉,他不动声色,放下那只手,静静看着喻堂。   ……   “宿主!”系统吓了一跳,在俞堂脑海里提醒,“我们不可以违背人设——”   俞堂也困惑:“我没有违背人设。”   这个动作根本不是他自己的意愿,是他当初临走前做的原始数据,在逻辑推算下,依照人设对隋驷的动作做出的本能反应。   系统有些诧异,过来打开OOC面板,果然没有看到任何数据波动。   俞堂心里忽然一动:“能不能申请重新推演?从今天起往后,一直推导到隋驷结婚,重推一下喻堂的剧情线。”   “可以,这个也是监察部负责。”系统说,“只是数据太庞大,要花几天时间。”   俞堂不缺时间,他安排系统去递申请,继续专心摸索不易觉察的微妙变化。   隋驷眼底的沉色只泄出一瞬,就已经调整好情绪,侧过身,把粥放在了床头柜上。   “生我的气?”   隋驷的语气里没有责备,替喻堂掩了掩被角,缓声说:“早上那句话,是你误会了。”   喻堂张了张嘴,依然没能发出声音。   他才醒过来,身上还很难受,手臂打着颤尽力支撑稳身体,惨白着一张脸看向隋驷。   “我不是想轰你走,是想让你放下担子,好好歇歇。”   隋驷抬头:“你看看你自己,都瘦成了什么样?”   喻堂本能抿了唇角,犯错似的低下头。   隋驷看着喻堂,不知道为什么,胸口的压抑反而松动了些许。   知道喻堂放在他身上的心思,隋驷不想给喻堂无用的期待,从没好好看过喻堂。   现在他却慢慢发现,喻堂这样的时候,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招人厌烦。   喻堂的气质木讷温吞,这样的温吞可以掩去不少细节,让人觉得他的长相并不出众。可那双眼睛干净温柔,安安静静垂着头,散碎的额发也落下来,眼睫下敛着一点不甚清晰的雾气。   隋驷想起那天,他把喻堂从河里救出来,用衣服裹着抱去医院时,心里一瞬闪过的无数念头。   如果没有隋家的赌约,没有合同的事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会让喻堂好好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什么都不做,安安心心地休息。   医生提醒过他,喻堂现在的状态不稳定,急于进行正常的交流和相处,可能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可他没有时间了。   对喻堂来说,只要他耐心一点,温柔一点,应当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隋驷看着喻堂的神色,他尽量把握着尺度,缓声说:“饿不饿?”   喻堂向后退了退。   “系统,查一下。”俞堂在脑海里问,“OOC值波动了吗?”   系统举着防电击小纸伞,格外惊讶:“没有!”   俞堂心里大致有了数。   按照规则,他应当被隋驷这样的目光引得紧张忐忑,立刻强行找回工作状态,做他作为喻特助该做的事。   可现在,即使喻堂依然瑟缩着往后躲,人设的OOC评测也没有任何波动。   没有波动,说明这个世界的剧情发展,喻堂身上所累积的压力,医生对喻堂精神状态做出的诊断,已经提供足够的逻辑支撑,让人设发生了新的变化。   “医生的诊断里,的确说喻堂正在急性应激期,可能出现反常举动。”   系统也翻到了这一条,紧急下载了《人类精神疾病指南》:“宿主,我们要查一查,什么才算是反常举动……”   “跑。”俞堂说,“去住大别墅,当营销总监。”   系统:“……”   它觉得这个举动有些许过于反常了。   “不要紧,局里的规定有Bug。”   俞堂已经总结出了规律:“只要我能解释清楚我的行为逻辑,就不算OOC。”   就像现在的喻堂,因为已经承受了超出极限的压力,即使做不回当初那个从容稳定的喻特助,也不会再引起人设的波动。   对隋驷来说,那个曾经对他百依百顺、予取予求的工具人备胎喻堂,已经开始失控了。   “我的状态太差,现在是紧张性木僵的急性应激期,不能和外界进行有效交流。”   俞堂说:“隋驷把我叫起来,强行让我接受新的环境变化刺激,进一步加剧了应激反应,我已经没有余力照顾他了。”   这一段的剧情很合理,系统给监察部打报告,忧心忡忡:“可我们怎么过渡到大别墅呢?”   “我知道这不是我能留宿的地方,凭借本能,离开了隋驷家。”   俞堂:“一路流浪,走到了W&P给员工提供的别墅区……”   系统:“……”   “好吧。”俞堂退让,“走到了工作室。”   这是喻堂最熟悉的地方,即使意识不清,他的身体本能地记得自己有事要做,也会回到这里。   为了替隋驷拿下这份合作,喻堂在W&P的下级部门义务帮忙了半年,W&P派来交接的工作人员不会不认得他。   发现他的异样,喻堂就会被W&P的人保护起来,带回总部妥善治疗。   “大公司大财团,都是利益优先的。”   系统还是担心:“他们要是觉得宿主的状态不好,不想雇佣宿主了怎么办?”   俞堂很和气:“那我就黑了他们总裁的邮箱,送他们一本《零基础教你如何收购一家财团》。”   系统:“……”   系统给自己开了静音,抱着写好的人设行为逻辑申诉书,去监察部汇报了。   俞堂收回心神。   隋驷还在和他缓声说话。   喻堂垂着眼睫,不回应,神色也没有波动。   他又像是那天在办公室里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连刚才突如其来的畏惧瑟缩也没了。   隋驷拿过粥,舀了一勺,递在喻堂唇边。   “吃一点。”隋驷说,“你和我赌气,但没必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他的语气显得温柔又体贴,和所有荧幕上和镜头前最正常的配偶一样。   喻堂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直到勺子里温热的米粥在唇边碰了碰,蒙着雾气的眼睛才动了下,抬起头。   隋驷有些无奈:“张嘴。”   喻堂依言张开嘴,就着隋驷的动作,把那一勺粥含在嘴里。   他只是含着,不嚼也不咽,又不动了。   喻堂的年纪比柯铭还小一点,他含着这一点粥,脸颊稍稍鼓起些弧度,看着就更显得小。   几乎像是头懵懂混沌的鹿。   “想什么呢?”   隋驷失笑:“行了,我认错。”   “我认错。”隋驷轻声说,“没有你不行,早上不该那么对你说话,别和我赌气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去摸一摸喻堂的头发。   手抬到一半,喻堂却忽然坐起来。   喻堂拔掉了手上的吊针,没去管手背上带出的血痕,站起身下了床。   喻堂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每个动作都透出隐隐的僵硬刻板,却又仿佛格外坚决。   “你干什么?”   隋驷愣住:“喻堂,你要干什么?你——”   他很快就知道了喻堂要做什么。   喻堂的动作很熟练,熟练得像是因为不知道多少次的重复,早变成了某种既定的模式。   不用思考,不敢思考。   他背对着隋驷,把自己躺过的床收拾好,被子叠成原本的样式,床单抻得平平整整。   喻堂在屋里徘徊,像是根本没看见隋驷,把吊瓶和输液管整理好装进塑料袋,又把所有挪动过的东西恢复成原样。   喻堂跪坐在地上,把地毯被弄出皱褶也一点点抚平。   他拎着那个装了医疗垃圾的塑料袋,走到床头,拿起那份刚开封热腾腾的粥,一并倒进去。   “喻堂!”隋驷瞳底狠狠一缩,他过去拦住喻堂,沉声问,“你什么意思?你——”   隋驷神色变了几变,愕然刹住话头。   喻堂没在看他。   那双眼睛里沁着雾气,喻堂的视线很模糊,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也流不出任何情绪。   喻堂从隋驷身边绕过去,关了卧室的灯。   他意识混沌,只有一件事依然记得清楚,这间卧室绝不允许自己留宿。   这不是他的家。   喻堂拎着那袋垃圾,走出整理妥当的卧室,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隋驷的住处。 第十五章   出了隋驷的家,俞堂拎着塑料袋,直奔垃圾箱。   “宿主。”系统犹豫了半天,小声提醒,“你没有垃圾分类……”   俞堂:“……”   系统举着小旗:“垃圾分类,人人有责。”   俞堂停在垃圾桶前,他刚才为了不被隋驷看出端倪,收拾屋子的时候,直接开了几年前编好程序的自动模式。   几年前的垃圾们,混乱、自由、共存,随遇而安,还没有干与湿、厨余与有害的爱恨情仇。   俞堂拎着塑料袋在垃圾箱前站了一会儿:“这袋垃圾属于我吗?”   “……”系统:“宿主。”   俞堂:“原则上,一切属于我的物品,都可以1:1直兑经验点。”   系统屏幕一黑:“……宿主。”   俞堂很诚恳:“经验点不重要,主要是不想拎着。”   宿主的诉求不违反任何一项条例,系统一时找不出可以反驳的点,横了横心,小红灯闪了两下。   俞堂沉稳配合,侧过身,利用垃圾箱遮挡住了路人可能留意到的视线。   俞堂的脑海里,机械音响了一声,热腾腾的海鲜皮蛋瘦肉粥飞快分解成数据流。   紧跟着,废弃的医疗器械和塑料袋也变成了一串0和1。   后台的存折上,经验点余额闪了闪,没有任何变化。   “多了0.00749经验点。”系统从没干过这种事,底气有些不足,“面板显示不出来……”   “不要紧。”俞堂心情很好,“攒多了就能显示了。”   系统:“?”   俞堂看了看时间,没急着去工作室。   他先去系统商城里买了一瓶矿泉水、一盒口香糖,又在路边找了家商场,钻进洗手间尽力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吐出来,又回到洗手池前漱了五分钟的口。   “宿主,宿主。”系统回神,吓了一跳,“粥里有毒吗!?”   “……没有这种剧情。”俞堂刚喘过口气,揉了揉腰,“我不吃海鲜。”   像这种工具人角色,自身不会生成太多无关剧情的特殊设定,会直接融合宿主的习惯,在基础数据上做出新的修改。   喻堂吃不了海鲜,隋驷从来不知道。   系统正在商城挑小零食,连忙记下来:“宿主还不吃什么?”   俞堂:“皮蛋,瘦肉。”   俞堂想了想:“粥。”   系统:“……”   “往好里想。”俞堂说,“只要人设重新评估结果一下来,我们的自由度就高了。”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在他肩头蹭了蹭。   俞堂走出商场:“评估进程到哪一步了?”   “五分钟后,逻辑运算会完全接管人设。”系统说,“严格按照剧情所有细节进行推演,维持时间二十四小时,宿主只能配合,不能干涉。”   俞堂点了点头。   这个模式他不陌生,他的意识虽然还在这具身体里,但一切行为都受逻辑推演严格控制,只会做出最符合剧情的反应。   他现在要做的,只剩下在五分钟内打到一辆去工作室的出租车,把剧情彻底推过去。   “宿主,宿主。”系统还是有点不放心,“隋驷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吗?”   俞堂摇摇头:“不重要了。”   系统:“为什么?”   俞堂站在街口,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看着那辆车缓缓泊在路边。   他抬起手,轻按了下胸口。   虽然人设重新评估的结果还没出来,但基础数据的微妙变化,他其实已经能多多少少感觉得到。   是和他在全能秘书管家部的时候,在合理的剧情逻辑下脱离主角,自己单干,白手起家,收购主角的公司时极端相似的感觉。   隋驷现在还不知道,但迟早会知道。   喻堂已经不再是他的工具人了。   -   喻堂离开后很久,隋驷才从极度的怒气和错愕里回过神。   无论他再怎么劝说自己,刚才喻堂身上那些过于明显的异样,也已经容不得人再忽视下去。   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喻堂慢慢地打转,动作僵硬迟缓,像是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起床,叠被,整理房间,出门。   一个已经残破到只能废弃的、很不灵便的木偶,被一些看不见的线牵着,在曾经熟悉的场景里,重复地做着过去做过的事。   重复到彻底耗干最后一点动力,在什么地方彻底停下为止。   ……   隋驷猛地醒神。   他心头忽然腾起极不安的预感,再没办法安生坐得住,抄起外套,大步冲出了门。   喻堂这些年围着他打转,几乎没有任何一点个人生活,在帝都又没有住处,常去的地方少得可怜。   要找人,一共就只有那几个地方。   隋驷狠狠踩着油门,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可怕的可能,直奔那天找到喻堂的那条河,又拨通聂驰的电话,叫他尽快赶去工作室。   “喻堂的状况不好。”隋驷盯着河堤,一只手拿着电话,“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现在去河边找,你去工作室看看……他办公室。”   “他手机打不通,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隋驷的嗓子哑得厉害,“他要是回了工作室,别让他碰那个电击器。”   医生来替喻堂检查的时候,曾经建议喻堂入院治疗,是他坚持留了喻堂在家。   一天还没过,竟然就把人看丢了。   隋驷脸上烧得发疼,他知道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都是自己理亏,也清楚只要聂驰询问,他根本没有任何借口来解释。   可这一次,聂驰却没问那些逼得他无从转圜的问题,只是简洁地应了一声,记下隋驷的交代:“什么电击器?”   隋驷蹙紧眉:“办公室桌上有个电击器,他最怕那个,你别让他碰,他——”   聂驰问:“既然是最害怕的东西,喻特助为什么要放在桌子上?”   隋驷被他问住,喉咙里忽然微微一僵。   这个问题……隋驷从没想过。   喻堂刚来工作室的时候,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几乎每一件事都要现学。他一没有学历,二没有工作经验,别人一天能学会的东西,他要学三天。   喻堂闷声不吭,背地里死命下苦功夫,其他人回去休息了,他还蹲在盥洗室,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合作方的名单,笨拙地填鸭一样背,困得睁不开眼了,就接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来。   电子化办公,这些资料随时都能查,谁都觉得这个榆木疙瘩一样的小助理脑子笨,人也古怪。   过了几个月,一场格外重要的晚宴上,策划准备失误,迎宾人员没有到位,剩下的人别说记名字,连来宾的脸都认不全,主办方气得大发雷霆,只能紧急向各家公司工作室求人救场。   喻堂靠着死记硬背,给隋驷换来了部叫人格外眼红的大荧幕资源。   ……   隋驷已经习惯了喻堂沉默着近乎自虐地下苦功,看到那个电击器,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奇怪。   可聂驰这样一问,他却忽然意识到不对。   喻堂刚入职那几个月,还需要玩命地往前追赶别人,再过了几个月,就已经有了隐约有了助理的样子。   一年以后,喻堂再出去谈合作,就已经能够独立出面,不用再跟着公司派来的什么人了。   既然已经不需要,喻堂把这东西放在桌面上干什么?   他担心喻堂,特意去公司找人那天,喻堂为什么不在办公室?   喻堂是不是知道他会去?特意放个电击器在桌上,是想让他也尝尝这个滋味,还是想激起他的愧疚,让自己觉得对他有所亏欠……   隋驷用力攥着方向盘,目光隐约冷沉。   他当然不愿这么想喻堂。   可不知为什么,在知道喻堂的工作能力被W&P看中、自己却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以后,他再面对喻堂,就难以自控地生出了些怀疑。   他一直信任喻堂,对喻堂从没有过半点怀疑。这些年,喻堂可以任意调整工作室的人员安排、工作部署,可以接触所有和他有来往的工作伙伴。   可喻堂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为什么W&P会看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演员助理?喻堂这些年的心思究竟都放在哪?他心里觉得对喻堂抱愧,可喻堂是不是根本没他想的那么——   “……隋先生。”   电话另一头,聂驰的声音传过来。   聂驰也已经发动了汽车,公式化的语气混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头重尾轻,最后一点声音被噪声吞没,像是声不明意义的叹息。   隋驷醒神:“什么?”   “那不是电击器。”   聂驰说:“那是喻特助在办公室休息时,为了保证不误任何一项日程,会随身佩戴的闹钟。”   隋驷忽然怔住。   他不太能理解这句话,停了一段时间,才又问:“……什么?”   “喻特助经常会通宵几个晚上,一旦休息,就很难醒过来。”   聂驰说:“工作室的日程,都会有电击提醒,根据重要程度分级……”   隋驷打断他:“你怎么知道?”   那天电流在神经里乱窜的余威还在,隋驷只想一想都觉得悸栗,那种灭顶一样的窒息恐惧,经历一次就绝不会想再经历第二次。   怎么会有人……拿这个做日程提醒的闹钟?   “你怎么知道?”   隋驷嗓音低哑:“我记得,你和喻特助也并不算很熟……”   “我们的确不熟。”聂驰说,“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工作室的所有人都知道。”   聂驰:“所有人只要有紧急事务,又联系不上喻特助,都可以通过远程控制去直接设置那个闹钟。”   隋驷张了张嘴,再没说出话。   他尽全力想去反驳聂驰的说法,可徒劳想了一圈,才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   圈子里,不少人都羡慕他的工作室。   有很多人连抱怨带打趣,问他究竟有什么诀窍,怎么能让手下的人改改一忙起来就忘事的毛病。   还有人叹气,说工作室虽然自由,但因为结构相对松散,互相传达安排不及时,一旦事多得团团转,总难免有一两件因为没有汇总沟通,撞在一起排不开。   ……没有诀窍。   喻堂的脑子不够聪明,只能用笨办法,背地里死命下苦功。   隋驷靠在驾驶座上。   他的目光仍然机械性地搜寻着河堤,试图找到任何一个像是喻堂的身影,脑海里却反常的泛空,什么念头也生不出。   如果说之前,他还只是多多少少了解到些过往,知道了喻堂这些年跟着他的确受了些委屈。聂驰告诉他电击器的这件事,终于把一个不容自欺欺人回避的事实近乎直白地推到他面前。   五百万,或许真的未必足够……买下这些年里,喻堂花在他身上的心思。   这个认知让隋驷控制不住地有些烦躁。   他承认自己这些年对喻堂不够好,可从头至尾,他却从没想过要欠喻堂的。   即使是在这种和隋家对峙的节骨眼上,他也依然尽力在工作室的流动资金里扣下了五百万,作为对喻堂最后的妥善交代。   隋驷没想到过,这些钱可能会不够。   他一直以为和喻堂只是场逢场作戏的假结婚,合约期满,彼此自由不亏不欠。他没想到近三年都平淡无波,偏偏最后这几个月,居然生出这么多波折——   几乎是应着他这个念头,电话另一头,聂驰那边的背景音里,隐隐传来激烈的嘈杂声。   隋驷心头狠狠一跳,踩下刹车:“怎么回事?!”   “找到喻特助了……”聂驰的声音混在一片混乱里,“喻特助的状况非常不好,工作室的人发现了他,已经叫了救护车。”   隋驷仿佛被一只手攥住了喉咙。   他有些喘不上气,深吸了口气呼出来,尽力稳下心神,调转车头:“怎么了?怎么回事?我这就过去,你先控制住局面——”   手机震了两声,聂驰直接挂断电话,换成视频打了过来。   隋驷看见了手机里的画面。   喻堂坐在轮椅上。   与其说“坐”,不如说喻堂是被人摆在了轮椅上面。他的姿势很生硬,弯曲的手臂离轮椅扶手还有一点距离,却像是不知道累似的,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喻堂睁着眼睛,那双眼睛里却连雾气都不见了。他的瞳孔隐约有些涣散,视线没有任何焦点,不论身边的人怎么碰他、同他说话,都没有反应。   像是个被废弃了的破旧木偶。   “把手机给他……”   隋驷的手有些抖,他停下车,把手机支在方向盘上:“他只听我的话,让我和他说话,我叫醒他。”   在家里,喻堂对他说的话还是有些反应的。   对喻堂来说,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喻堂会对他有反应,哪怕是畏惧闪躲,也总比这样木然的好。   聂驰依言把手机递过去。   隋驷盯着屏幕,哑声说:“喻堂?”   喻堂虚扶着扶手,僵硬地坐在轮椅上,目光依然在虚空里涣开。   “是我……喻堂,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隋驷说:“你配合医生,听医生的话,我这就过去。”   “你忘了吗?刚才咱们两个还在家里说话……你发病了,自己忽然跑了出去。”隋驷说,“是我不好,我该追上你,我不该让你走这么远。”   对着这样的喻堂,隋驷忽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好好和喻堂说话。   不是像镜头前那样佯装着哄他,不是和剧本里一样的温存亲近。隋驷的演技一向好,能骗过圈子里的狗仔记者,能唬弄过眼最毒的显微镜CP粉,可骗不过喻堂。   喻堂一直都知道什么是假的,一直都知道隋驷从不肯好好和他说哪怕一句话。   三年前,他们刚假结婚不久,喻堂年纪还轻,还没变成后来从容淡然的喻特助。喻堂替他拿下了个大项目,被工作室的人起着哄喝酒,那些人都闹得半醉了,又开起玩笑,让隋驷答应喻堂一件事。   喻堂也被灌了不少酒,他生性内向,醉了也不吵不闹,那双眼睛安静漆黑,被酒逼出一点水汽,小心地看着隋驷。   喻堂醉得很昏沉了,又好像很清醒。   他站在一众热热闹闹的起哄声里,从耳后红进衣领,含混着、很轻声地说,想和隋老师一起喝一次粥,想听隋老师和他说一句话。   ……   隋驷用力阖了阖眼。   他不大记得当时自己说过什么了,只记得自己那时候满心都是对柯铭的愧疚,觉得喻堂这个得寸进尺的要求简直荒谬可耻。   这些年,他没和喻堂好好喝过一次粥,没好好说过一句话。   直到现在,他觉得愧对喻堂,又因为对W&P的合作不得不利用喻堂,他因为心虚忍不住烦躁,又因为所有事的微妙失控,被逼出连自己也没觉察的不安。   看着喻堂现在混沌木然的样子,隋驷忽然想起那天站在自己疾言厉色的训斥里,微微发着抖、脸色惨白的喻堂。   或许……就是从那天起,喻堂开始怕他。   隋驷抬手,隔着屏幕摸了摸喻堂苍白的眉眼。   “喻堂,我不凶你,你放心。”   隋驷离手机近了些,慢慢地说:“你忘了吗?在家里,我们还喝了粥……你很乖,是我喂的你。”   喻堂在他的话音里动了动。   轮椅上,喻堂忽然微微动了下,眉间蹙了蹙。   “你听见我的话了?”   隋驷心跳忽然微快,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些连自己都没料到的惊喜,“我这就过去,别急,我——”   下一刻,喻堂忽然挣出了轮椅。   医生说过,这种强烈精神创伤下的应激障碍,随时可能会突然从木僵切换成冲动行为。   但他之前始终安静,这时候的动作太突然,身边的人依然没来得及反应,被吓了一跳,七手八脚慌忙去扶他。   喻堂被几双手扶着,身形僵硬地歪倒,挂在最近的聂驰臂间。   聂驰的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画面有些混乱,却因为离得太近,格外清晰。   ……   喻堂的目光仍然是不聚焦的,他神色一片苍白木然,分明没有情绪。   但这具身体有。   面对隋驷突如其来的深情温柔,像是无法抗拒身体被激起的生理反应,喻堂肩背僵直,吐得昏天暗地,眼尾被激出一片惹眼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   喻堂:听吐了.jpg 第十六章   喻堂被送进了医院,考虑到可能造成的负面刺激,隋驷没有被允许和患者见面。   救护车对接的是家公立医院,医生公事公办,劝阻住了没有陪护证的患者家属。   “我是他的配偶!”   隋驷被拦在病房外,匪夷所思:“那件事只是意外,我们很好,他应当是身体不舒服,他不可能抗拒接触我——”   医生见多了婚内暴力,把病情说明和缴费通知给他:“一楼交费。”   隋驷:“……”   隋驷没被人这样对待过,僵在原地,看着那几张纸,脸色难看得要命。   医生看了隋驷一眼。   精神类病情不可能一蹴而就,患者长期生活在超过承受极限的压力下,一定早就会在各个方面出现端倪。   能放任配偶的病情严重到这个地步,不论怎么说,关系也不可能算是“很好”。   眼前的人他认识,很有名气的影帝,每年都会出几部大火的作品,功成名就春风得意。没想到荧幕上那么成熟温柔的一个人,回到现实生活里,反差居然会这么大。   “为了患者的安全,我们暂时不能允许您和他见面。”   医生说:“如果放任这种状况发展下去,患者除了生命体征,一切主动性活动都会消失,病程迁延,可能有终身复发的风险。”   他们申请了患者背景调查,想要联系上配偶之外的直系亲属,却发现除了隋驷以外,喻堂原来没有任何家人。   想想也是,如果有父母家人做后盾,怎么会眼睁睁放任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   隋驷听着医生的话,他蹙紧眉,喉咙动了下,没能说得出话。   直到现在,他依然很难理解……这件事为什么会这样严重。   喻堂一直稳定,像是无论有多少压力、遇到多少事,都能安静沉默地吞下去。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喻堂会撑不住。   这种家属医生也见得很多,没再多作无用的解释,看向一旁刚上楼走过来的聂驰,把缴费通知递过去。   聂驰道了谢,伸手接过来。   “等一下!”隋驷忽然回神,他还有话要问,想拦住医生,“他——喻堂现在怎么样了?他在本市没有其他亲属,没人能照顾他……”   医生有些奇怪,翻开病历看了看:“在本市没有其他亲属?”   隋驷眼尾狠狠一跳。   他不明白这个语气是什么意思,他是喻堂的法定配偶,又不是什么做了伤天害理的事的犯人。   他的路走得太顺了,优渥的出身护着他,进圈子又一炮而红,后面的路走得平坦顺遂,从没受过这么多的气。   怎么一夜之间,人人都跑来怪他。   这几天四处莫名其妙碰壁,隋驷的心情其实已经很不好。他被晾得恼火,神色不受控地发冷:“你——”   聂驰轻咳:“隋先生。”   隋驷被他叫了一声,身形微僵,忽然清醒过来。   “您放心。”聂驰侧身,不着痕迹拦在隋驷和医生中间,“我们会妥善安排,一定会照顾好喻特助。”   聂驰看着隋驷,声音压得微低:“隋先生,这是公立医院。”   公立医院,不是隋家的私人医疗体系。   即使有良好的安保措施,那些八卦记者和狗仔闻着味道,也有办法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喻堂是隋驷的法定配偶,忽然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如果再被人拍到隋驷当众失态,明天就会被推上热搜。   不论怎么说,在这个关口,这件事都必须压下去。   隋驷被他递了个台阶,不再开口,只沉沉应了一声。   医生还要和神经科会诊,拿着病历回了病房。   聂驰示意:“隋先生。”   隋驷一言不发,和他一起下了楼。   外面不方便说话,聂驰让助理先领隋驷去保姆车上休息,自己去缴了费,回到保姆车上,把复印的患者病历交给隋驷。   隋驷暂时没心情看这种东西,随手接过来,放在一旁:“你安排了什么人照顾他?”   聂驰问:“什么?”   “少装傻!”隋驷厉声说,“我刚看了工作室的人员安排,根本没有人去照顾喻堂,你就让他一个人在医院治疗?!”   隋家雇来的这个职业经理人有工作没人性,隋驷一直都知道,却没想到他会全不替喻堂着想:“不派人来照顾他,你要他一个人在医院,还是用医院的护工?公立医院的护工是什么水平……”   “隋先生。”聂驰打断他,“先不说喻特助,你想从工作室往外调人吗?”   隋驷眉峰锁得死紧:“喻堂是我的法定配偶。他生病了,为什么不能从工作室调人?”   聂驰看了看他。   隋驷心下不自觉地沉了沉。   聂驰为人淡漠,公事公办,即使这样看过来,视线里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隋驷被他这样看着,不安反倒升起来,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哑声问:“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聂驰说:“当时在工作室的,还有W&P来考察的工作人员。”   隋驷脸色瞬间变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到工作室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叫救护车了,没有转圜解释的机会。”   聂驰把传真递给他:“刚刚W&P发来消息,决定提前接喻先生入职,先休年假,按照员工福利提供免费医疗和相关陪护。”   大概是为了照顾喻堂的情绪,考虑到喻堂对隋驷的在意和重视,W&P发来的通讯里,并没提及有关推广合作的意向变化,用词也很官方克制。   但被派来照顾喻堂的,恰好是那几个原本负责考察隋驷工作室、评估合作价值的工作人员。   这里面警示和督促的意味,已经不能更明显。   隋驷无疑也已经听懂了,他看着那份传真,心里乱得要命。   为了能顺利达成合作,原本的打算也是让喻堂尽早入职,可绝不是以这种被压榨到了崩溃极限,十足受害者的样子。   木已成舟,聂驰的不干涉已经是最合适的处理方案,W&P的态度暂且暧昧不明,只是想要带走喻堂,也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接下来,喻堂决不能再出什么问题。   ……   隋驷抽出支烟,拿在手里,向后靠在椅背上。   每件事都在出岔子。   他像是每一步都没得选,可每走出一步,就被逼进更力不从心的下一步里面。   “即使……”隋驷说,“即使这样,工作室也该派人。”   隋驷垂着视线,嗓音发涩:“W&P在看着我们,他们应该已经认为工作室对喻堂进行了严重的职场压榨,哪怕是为了展现诚意……”   聂驰说:“我知道。”   隋驷抬起头   他已经没了力气再发火,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感笼罩着隋驷,让他甚至没力气高声说话:“那为什么不派?”   “隋先生,或许您对现在的局面还没有足够的了解。”   聂驰看着他,语气难得的带了些斟酌:“在喻特助离职以后,您的工作室并没有您想象中那样……稳定。”   聂驰:“我并不是不想派人,隋先生。”   聂驰还带了另一沓报告,他原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拿出来,但隋驷坚持着非要问,也只好一起交给隋驷。   隋驷微皱了下眉,伸手接过来。   他头疼得厉害,其实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抬手用力反复按了几次眉心,打开报告的封页。   “我收到了这几份报告,因为之前的情况太紧急,还没来得及处理。”   聂驰说:“剩下的零零总总还有十几份,但相对来说职位比较低、工作没有不可替代性,所以秘书部按照惯例,已经直接通过了。”   聂驰:“这几份,需要您亲自批准。”   这话实在云里雾里,隋驷被他说得有些莫名,忍着不耐翻了几页文件。   隋驷倏地坐直。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聂驰。   寒意源源不断从骨缝里钻出来,他的喉咙发紧,手指几乎痉挛地捏着那几份纸质报告,身上止不住地打着颤。   “什么……”隋驷紧咬着牙关,“什么时候的事?”   隋驷声音都已经有些哆嗦:“什么时候的事?!”   “喻先生入院以后。”聂驰看了看时间,“准确的说……在W&P给出喻先生的入职通知,确认喻先生跳槽后的一个小时内。”   隋驷眼底充血:“他们签的是正式劳动合同!”   “是不是有什么人挖墙脚?齐星文?还是别的什么人?”   隋驷扯住聂驰的衣领,他神色近乎狰狞,嗓子哑透了,嘶声问:“是谁在背后针对我?这些人都是当初跟过来的元老,他们的待遇都是最顶级的,不会无缘无故——”   聂驰握住他的手臂,把隋驷按回座位上。   “他们是自愿提出的辞职。”聂驰说,“愿意支付双倍违约金,接受劳动仲裁,认可走法律程序。”   “有很多人在递交离职报告时,甚至还没有找到新的平台,我尝试过提升薪水和待遇,但被回绝了。”   聂驰整理好衣领:“目前为止,我们还没能查出有人在背后捣鬼,接下来的时间里,如果有新的发现,会及时告知您。”   隋驷被困在保姆车的椅背上,他身上已经没有半点影帝的所谓风度,胸口激烈起伏,脸上是控制不住的绝望和困惑。   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一步步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   “您放心,我拿的是隋家的报酬,不会辞职。”   聂驰说:“当务之急,我会先去挑选合适的代替名单,供您筛选确认。”   隋驷喘着粗气,抬头看着他。   聂驰站起身,因为喻堂的离职和工作室的变故,他的工作已经很多,没时间再在这里陪隋驷耗下去。   隋驷看着他转身离开,嗓音嘶哑:“聂驰……”   聂驰停下脚步,回过身。   隋驷问:“他们……为什么会辞职?”   “工作室运行的不是很好吗?”   隋驷想不明白,刚才的震惊和愤怒已经彻底用干了他最后一点力气,隋驷靠在椅背上,低声问:“为什么要辞职?”   “喻堂走了,他们就也要走?”隋驷问他,“一个助理,在工作室里就那么重要?”   聂驰静静看了他一阵,转身去拉车门。   “你告诉我。”隋驷挣扎着伸手去扯他,“你告诉我——”   聂驰摇了摇头:“不需要我来告诉你,隋先生。”   “我会尽快找人填补岗位的空缺,我会去找能力更出众的人,比已经辞职的人更优秀。”   聂驰说:“这就是职业经理人的工作,我会保证工作室在没有喻特助的情况下,以目前能达到的最优状态运转。”   “一个助理走了,究竟有多重要。”   聂驰:“接下来,您有很充分的时间,自己慢慢弄清楚这件事。”   隋驷说不出话,他微微打了个颤,无力地一点点松开手。   聂驰拉开车门下了车。   隋驷没有动,斜倚在椅背上,那些报告在刚才的挣扎里被弄散了,有几页掉下来,弄得有些褶皱。   那些是大半个工作室重要部门的部长、副部长们,以书面形式提交的辞职书。 第十七章   接下来的几天,隋驷都没再能出现在医院。   俞堂人在特护病房,从来陪护的W&P员工口中得知,隋驷不能出现,不只是因为被医院禁止了来奔着加重病情刺激他。   这几天里,大批的工作室员工离职跳槽,已经把隋驷逼到了自顾不暇的地步。   “走得好,谁不走才奇怪。”   W&P的员工扶着喻堂散步,说这一段的时候,语气简直大快人心:“不是咱们外人有成见……那种地方,没了喻先生,还待下去干什么?”   对工作室来说,隋驷根本算不上是个好老板。   倒不是个人能力不够,隋驷的业务水平当然没问题,可人太傲,心气又高,别说在圈子里交人脉,只要能不跟人莫名其妙结梁子,一个工作室的人都要对着黄历念阿弥陀佛。   喻堂在的时候,有了什么冲突摩擦,都靠他出面处理。人家愿意卖喻特助的面子,不多做计较,有时候喻堂还免不了把自己卖出去,替人家白打上几天工。   如果喻堂有时间安顿好方方面面,和平离职,工作室或许不会动荡得这么严重。偏偏现在喻堂因病离开工作室,居然还是被工作室主动辞退,只拿了份冷冰冰的开除通知。   现在离职的人,有人是因为心寒,有人是因为原本就已经有了下家,只看在喻堂的份上才留着没走。更多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不约而同地清楚一件事。   喻堂在的时候,各方周旋八面补漏,实在掩盖下了太多的问题。   大批核心员工离职,仅仅只是这个工作室全面崩盘的开始。   ……   “不说这个了,惹喻先生不高兴。”   边上的人说:“反正喻先生现在自由了,趁这个机会,正好休息休息,好好调养一下身体。”   他看了看喻堂,笑着岔开话题:“这两天不少人来探望喻先生,还带了好多礼物和贺电……都让医生扣下了,说现在不准让喻先生碰乱七八糟的东西。”   另一个员工也想起来,连忙点点头:“对,不说,叫他们自己去头疼。”   他们对隋驷的工作室没有好感,但多多少少知道喻堂花在上面的心思,不想让喻堂因为这个影响心情。   说话的人扶着喻堂,停下脚步慢慢问:“喻先生,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儿?”   他一个字没变地耐心重复了三遍,喻堂终于慢慢有了反应,目光动了动,循着声音微微侧过头。   “那边有长椅,喻先生。”   扶着他的人影很和气,既没因为他的迟钝生气,也没有因为他病得做不了事,就大发雷霆训斥催促他。   人影扶着喻堂的手臂,像是喻堂曾经梦见过很多次的、有正常交际和生活的人身边的朋友那样,搭上喻堂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   “今天的天气很好,又没有事做。”   人影语气轻快,笑着跟他商量:“我们帮你打掩护,要晚点回去,多晒一会儿太阳吗?”   ……   “系统。”俞堂双手平放在腿上,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地晒了十分钟太阳,“我什么时候能换个姿势?”   系统这两天恶补心理学知识,哗啦啦翻书:“急性期缓解大概需要三到五天,之后可以开始接受心理疏导,逐步恢复正常生活……”   “翻个面也不行吗?”俞堂犯愁,“我的左脸已经快比右脸黑了半个色号了。”   系统闪着小红灯,回去系统商城,拿十个泡泡糖给他换了一小罐防晒喷雾。   人设的重新评估已经结束,他们的OOC阈值直接被从10调到75,后面还出现了一段未解锁的灰色区域。   俞堂推测,这段区域或许是在逻辑推演下生成,碰对了剧情就能解锁的最终部分。   不论怎么说,能拿到这么多OOC豁免权,已经是意外之喜。   之前柯铭过生日的那天,隋驷硬要把那束花塞给他抱着。如果当时就有75的豁免权,他不仅能把花送给路边素不相识的小姑娘,还能打一份借酒消愁的报告,找家通宵营业的酒吧high一整宿。   “……宿主。”   系统时常对它的宿主有些超出剧情的担忧:“喻堂的身体经不起的。”   “我知道。”俞堂有些惋惜,“就是想想。”   穿书局是专业的,监察部很负责,重新评估会详细针对人设的各个方面。   在俞堂交出身体控制权、完全任由逻辑运算支配的那二十四小时里,这具身体的健康状况暴露出的整整三大页问题,连系统都被吓了一跳。   医院恰好也在这个时候对喻堂进行了全面体检,出来的结果送到W&P总部,Darren直接亲自来了医院一趟。   他带来了财团下属的室内装修设计师,配合专业康复师,按照喻堂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状态,反复修正,定制了一整套最适合居家办公疗养的内装方案。   “宿主,W&P为什么会给你这么好的待遇?”   系统其实一直想问:“他们大财团对员工都这么贴心吗?”   “不是。”俞堂想了想,“应该是因为我替他们解决了两次严重公关危机。”   这段剧情其实是角色交给系统托管以后发生的。   被困在身体里不能乱动的这段时间,俞堂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又把过去两年的剧情录像调出来,来回查筛了几遍。   为了给隋驷拿到推广合作,喻堂给W&P打了多半年的白工。   按照传统剧情,其实无非是喻堂常往W&P的各个部门跑,帮忙跑跑腿、订订盒饭,不论怎么受人家冷眼也笑着和和气气帮忙,终于靠诚恳打动了合作方,拿到了这份合作机会。   但当初临走前,编写托管运行基础数据的时候,俞堂没忍住,一时手痒,给人设里加了点东西。   “……您加了能力卡牌?”系统懂了,“天赋异禀?天资绝伦?”   俞堂不太好意思:“天啊这个人好牛掰。”   系统:“……”   “这张卡还没上线。”俞堂说,“他们说名字听起来不是一个系列的,让我改。”   俞堂想不通:“不都是天字头的吗?”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回打折商城,买回来了本《学生实用汉语成语词典》。   俞堂看这个其实也犯困,他不太好意思辜负系统的心意,收下来,不动声色塞进了库存底下。   ……当初实习的时候,俞堂毕竟年轻,还不太懂得收敛。   少说有三、四本书,其实都被俞堂顺手往人设里揣了这种私货。直到数据波动引起了穿书局高层注意,他才被技术部门联系上,塞了个开发能力卡的权限。   有得玩了,俞堂终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没再瞎折腾那些工具人。   但像这种被他修改过了的人设,虽然平时还会按部就班走剧情,在遇到“刀光剑影的商战”、“生死存亡的危机”之类触发点的时候,就会自动触发能力卡。   像喻堂,就是在帮W&P的市场营销部门订盒饭的时候,无意中听员工焦头烂额说起,W&P的某个子品牌被对家狙击,正深陷舆论风波,股价已经跌了10个点。   在能力卡的效果下,喻堂私下联系营销部部长,用一周时间帮忙解决了这个问题,把股价拉回了那个子部门一年来的最高值。   对这种资本雄厚得不可思议的老牌财团来说,最头痛的,其实就是和现代社会的碰撞和融合。W&P在人才选拔上向来不看出身,遇到喻堂这种仿佛少林寺门口扫地僧的离奇设定,不心动反而才奇怪。   “预设好的技能卡,还是有点僵化了。”   俞堂特意仔细回看了那段剧情,有些意犹未尽:“要是我自己来做,少说能再翻红10个点……”   系统实事求是:“要是您自己来做,您就要被监察部封号了。”   俞堂:“……”   “但现在我们有了上限75的OOC豁免值。”   俞堂:“今天是治疗的第三天,明天起,心理疏导就会介入,心理疏导好了,我就可以去专门定制的居家办公疗养别墅。”   系统闪了半天小红灯,被他说服了,给宿主的头像点了二十个赞。   俞堂挺满意,把身体的控制交回去,打开逻辑推演状态。   这几天,哪怕他想,喻堂的状况也给不出任何非常规反应,反倒是用自动托管模式更方便。   俞堂让系统帮忙看着,自己回到意识海,翻开了W&P这两年的财务报表。   -   他们已经在病房外待了半个多小时,暖洋洋的日光淡得差不多了,天色慢慢暗下来,风里也隐约带了些凉意。   负责照顾喻堂的W&P员工很仔细,力道小心地扶着喻堂,帮他穿好外套,让他坐回轮椅上。   喻堂的肌张力已经降下来不少,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他虽然还是不说话,也没有多少表情,但已经对刺激有了基本反应,也慢慢开始恢复了自主进食。   这几天都住在特护病房里,不需要永远绷着根弦,不需要停不下来的忙碌,他被人照顾得仔细,气色反而比之前在工作室的时候好了不少。   “等喻先生好了,就和我们去部门联谊。”   替他整理衣物的员工蹲下来,扶着喻堂垂下来的手臂放好,替他在腿上盖了条小毛毯:“上次我们发了奖金,就都想邀请你,可惜你没时间。”   喻堂微微动了动,眼睫轻颤了下。   他还不能顺利理解很多完整对话的意思,但已经听得懂单个词汇,有时还会有微弱的反应。   这样的进步已经很乐观,按医生的预估,只要找对了心理疏导的方法,最快只要一周到半个月,喻堂就能基本恢复,回到正常的生活工作节奏里。   至于后面要多加预防、警惕复发,就只能再从环境上下功夫了。   “想去吗?”员工拍胸口保证,“下次出去玩,肯定约你一块儿。”   喻堂坐在轮椅上,他花了很大力气,终于努力地、格外慢地眨了下眼睛。   员工笑起来,扶着喻堂的手,和他击了个掌。   当初喻堂往W&P下属部门跑的时候,员工们就都认识他。这种来总部磨铁杵的人不少,像喻堂这么有恒心又真诚的却不多,一来二去,其实已经有不少人喜欢他。   后来喻堂出手,帮W&P的子部门转危为安,拯救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年终奖。   这些友好的善意里,就又添上了由衷的感激、敬佩和崇拜。   他们这些员工私下里讨论,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像喻先生这么厉害的人,甘心大材小用委屈在一个小工作室里,那个影帝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珍惜。   长期的高强度工作,喻堂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边缘,这样生一场病,阴差阳错能安心歇下来,反而未必真是坏事。   喻堂回来时,Darren找来的专业心理咨询师已经等在了病房。   他现在的精力还弱,按照心理咨询师的诱导和指令,自己一点点站起来,走回床边坐下,又接过勺子,慢慢吃了一小盅蛋羹。   “想喝粥吗?”咨询师一边问,一边专心看他的反应,“还有粥,是热的,要喝吗?”   喻堂的眼睫颤了颤。   他眼睛里又像是有了雾,之前那一点光淡下去了,脸上没有表情,动作越来越慢,捏着勺子的手停在碗边。   刚刚的那一勺蛋羹,被他含在嘴里,没有继续咽下去。   边上的员工看得皱紧眉,他们知道轻重,不敢去打扰,悄悄问一旁的医生:“必须这样吗?”   员工低声说:“喻先生明明不喜欢这个……”   医生拿着记录仪,也专注看着喻堂的反应,摆了摆手,没说话。   咨询师像是没留意到喻堂的反常,他走到床边,让喻堂吐了那勺蛋羹,用清水漱过口,又给喻堂看了些照片。   咨询师坐在床边,让喻堂逐张看那些照片,继续慢慢地同他说话。   几乎看不出回应的对话持续了十几分钟,在咨询师尝试着提起工作室时,喻堂终于慢慢垂下头。   他很安静,不论别人说什么都再没有回应,只是望着墙角,像是在那里有一处值得看上一整天的世界。   咨询师握住他的手臂,抬起来,隔了一会儿松开。   喻堂的手上没有一丝力道,坠下来,“啪”的一声,摔在身旁防磕碰的护具上。   负责照顾他的员工急得变了脸色,偏偏又知道这是治疗过程,不敢打扰,焦灼地来回看着屋里的人和等在屋外的聂驰。   “不要了。”咨询师俯身,轻声问,“好吗?”   喻堂没有动。   他像是没有任何反应,苍白安静得连呼吸也看不出,可眼睫下的雾气却越来越浓。   隔了几秒,这些水汽终于再敛不住,忽然溢出来。   咨询师扶着他,让他背对着床外躺下,摆成蜷缩的姿势,拿过被子替他盖严,拉上窗帘。   喻堂蜷在被筑起来的小世界里。   他动不了,眼泪无声地、汹涌地不断向外洇。   咨询师直起身,示意专业陪护人员留守,向门外打了个手势。   ……   “系统,系统。”   俞堂刚看完财务报表,他才切换回身体控制,就被自己的眼泪吓了一跳:“帮我看一下,我停不下来了。”   “是停不下来,宿主。”系统闪着小红灯,“你还要再哭十分钟。”   俞堂:“……”   俞堂:“我会脱水吗?”   “水占成人体重的60%左右。”系统帮他查,“相对来说,男性含水量比女性高一些……”   “我知道。”俞堂说,“我是问,我能坚强地不哭了吗?”   “不能的,宿主。”   系统帮他问过了,有些为难:“这一项不受OOC豁免,但您现在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可以一边哭一边坚强地咬被角。”   “……”俞堂把系统扒拉开,去商城买了张听墙角的短时技能卡。   心理咨询师会问他这些,来测试喻堂的反应,无非是要确定之后心理疏导的方向。   治疗木僵,最常规的办法其实是电痉挛治疗,但喻堂的情况特殊,不可能采用这种办法。   要想达到最优的治疗效果,就只能用些特殊的方案。   俞堂把身体塞给系统负责哭,专心用技能卡听了十分钟墙角,回到意识海。   “宿主!”系统正在修哭花了的屏幕,察觉到他回来,连忙闪着小红灯凑过去:“有结果了吗?他们要用什么办法?”   俞堂点点头:“有了。”   系统等的很紧张:“什么办法?他们不会电宿主了,是不是?”   “不会。”俞堂拉出OOC豁免条,“我知道后面的未解锁的灰色区域是什么了。”   不得不说,这位心理咨询师的确很专业,提出的思路明确有效,也很简单易行。   系统追问:“是什么?”   俞堂:“他们决定通过心理暗示,先让我把隋驷忘了。”   系统:“?”   “心理暗示,一种心理治疗手段。”   俞堂给它解释:“诱导我形成新的记忆,同时淡化以前的记忆。虽然不是永久有效,但手法得当,没有刺激因素,可以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可我们……毕竟还是要凑成主角CP的。”   系统犹豫着打断他:“我们要打出的结局,是主角攻受历尽风波,修成正果,彼此结婚。”   “只有宿主才能解决他们事业和生活的困局。”系统很担心,“如果宿主把他们都忘了,影响最终结局怎么办?”   俞堂问:“规定必须解决事业和生活的困局了吗?”   系统愣了下:“什么?”   “结婚。”俞堂翻出婚礼誓词,照着念,“就是无论对方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美貌还是失色,顺利还是失意,都愿意永远在一起。”   “我们要达成的,只有最后一句。”   俞堂:“让他们在一起。”   系统:“……”   俞堂以前也没有开拓这个方向的思路,他甚至还考虑过,等喻堂康复出院,入职W&P以后的剧情发展。   隋驷的境况只会越来越糟糕,柯铭那边还埋着好几个雷,哪个引爆了星途都可能毁于一旦。如果有一天,隋驷用过往的情分来求他回去帮忙,拒绝的话会不会让OOC值超过75%。   但今天,这位心理咨询师用另辟蹊径治疗思路,帮他打开了新的方向。   “你想,即使他们贫穷、疾病、失色、失意。”俞堂说,“但他们还是历尽风波,修成正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俞堂问:“有没有更感人一点?”   系统没出声,它已经被俞堂的逻辑绕了进去,屏幕上全是无助的小雪花点。   俞堂最后核对了一遍穿书局的员工准则,打定主意,拍了拍系统:“更感人了。”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   俞堂帮系统按了重启,他收敛心神,接管回喻堂的身体,把最后一点泪意缓慢彻底地眨干净。   他已经决定了接受治疗,不仅接受,还会高度配合,迅速回到正常的生活节奏里。   喻堂会回到完全正常的生活。   下一次,隋驷再来见他的时候……喻堂已经认不得他了。   这可太刺激了。 第18章   考虑到患者的情况,除了负责辅助治疗的职业经理人,治疗方案没有被告知工作室方的任何人。   担心喻堂的状态,心理咨询师原本还设计了温和缓进的暗示流程。真正开始进行治疗时,却发现喻堂在潜意识里对正常生活的渴望格外强烈。   喻堂比想象的还要更配合。   即使在这个状态下,他能够承受的压力,甚至依然比不少健康的普通人强出了不少。   喻堂的情况很罕见,治疗方案也特殊,研究参考价值很高。参与治疗的几个医生和咨询师详细记录下了全部治疗过程,通过工作室经理人提供的背景资料,逐渐构建出了喻堂近二十五年的人生。   留存的录像证据里,对一切治疗过程中模拟出的攻击性,喻堂都给不出任何反抗。他不懂得反抗,但也不懂回避,只是一味地把那些恶意和伤害吞下去。   吞下去,消化干净,再狼狈地跌跌撞撞站起来。   他没有过正常的成长环境,看着那些普通人触手可及的平凡生活,既羡慕又渴望,毫无章法地胡乱摸索,想要离那种生活更近一点。   他只是想像普通人那样,说话,做事,有一份工作,有一间房子,交朋友,出去玩。   可他运气不好,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   这条路要他拼尽全力才能走得动,路上全是恶意和压力,堆满了繁重得好像永远做不完的工作,四处都是割得他鲜血淋漓的横生荆棘。   他一样样都承受下来了,摸爬滚打,一步步熬过去,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根本没有终点。   明明是这样温和坚忍的人,居然被生生逼到了这个地步。   “他比我们预估的坚强好多。”   进行心理暗示疗法的五天后,被Darren请来的高级心理咨询师选择提前结束治疗,给出了患者状态达到目标效果的判定。   “短时间内,只要规避过强的环境刺激,可以开始接触新的生活环境。”   心理咨询师交出全部治疗记录:“考虑到患者的性格因素,独居的压力最轻,会更好些。”   Darren不太放心:“没有人陪护没关系吗?”   “患者没有自己会被人照顾的潜意识,做不出相关的心理暗示。”心理咨询师说,“找人来照顾陪护,反而会影响他适应新的生活。”   心理咨询师看着喻堂,笑了笑:“而且你一个人回家,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是不是?”   喻堂站在心理咨询师身后,循声抬起头。   他剪短了头发,气色也好了很多。咨询师替他挑了件素净的白衬衫,外面衬着浅烟灰色的马甲,整个人看起来比之前更清爽干练。   这些天住在医院里,不用到处奔波操心,不用承受任何心理压力。甚至随着治疗的逐步推进,喻堂已经渐渐忘了自己曾经为什么丝毫不敢松懈,为什么连安下心好好睡一觉也不敢。   这些年喻堂的生活范围都太窄,他还不到二十五岁,整整五年的时间,除了工作上的交集,社交关系近乎闭塞。   忘掉那些被填满的工作内容以后,喻堂的生活几乎是一片空白。   那些被逼出来的沉稳、从容、老成,被逐层剥离干净。喻堂迎着咨询师的目光,黑净的眼睛安静闪了闪,淡色的唇腼腆抿起来,就又看得见分明未脱的少年气。   “好了。”心理咨询师笑着拍他的肩,“回家吧,以后不会有事了。”   喻堂朝他弯下肩背致谢,轻声说:“谢谢您。”   已经有段时间没怎么好好说话,他的嗓音温温哑哑,细听起来,语速依然会比常人有细微的迟滞。   “不客气。”心理咨询师比喻堂年长十几岁,哪怕结束了疗程,跳出医生和患者的关系,依然很欣赏这个年轻人,“以后有什么问题,还可以给我打电话。”   喻堂又朝他鞠躬。   喻堂想要说话,又因为暂时还没能恢复流畅的表达能力,眼睫闪了闪,抬起眼睛。   “不要紧。”心理咨询师点点头,“很快就会好的。”   喻堂在语言表达上依然存在一些障碍,这是之前那些来势汹汹的急性症状留下的后遗症,没办法单纯靠心理疏导治愈,只能让时间来解决。   等喻堂慢慢适应了新的生活,彻底融入进人群,多和人说话,多进行社交活动,就能自然而然好起来。   喻堂不是想问这个,他张了几次嘴,发现自己说不出想说的话,干脆转回去,拖出行李箱埋头翻找。   行李箱是W&P送的,价值上万的定制款,深棕色手工皮革,木制箱身,亚麻隔层,里面装满了来探望喻堂的来访者送的礼物。   知道喻堂从工作室离职,半个圈子都毫不避讳地给他发来了贺电。   心理咨询师有些好奇,他看着喻堂认认真真找了半天,想要过去瞧瞧看一看,喻堂已经站了起来。   他的耳根有些发红,唇角抿起来,双手拢着一捧奶糖,送到咨询师面前。   心理咨询师忽然怔住。   ……因为心理暗示的治疗,喻堂现在暂时还没有建立起对事物的完整认知。   喻堂暂时还没办法联系每样物品的价值,也还不太能做出正确的比较。这种状况会随着他的认知水平恢复飞快改善,但至少现在,对喻堂来说,这一箱子的礼物,其实大都是用途不明的奇怪盒子。   喻堂只认得奶糖。   治疗里,他们短暂的触及过喻堂的童年。在那些断续的回忆里,曾经有人用糖换走了喻堂的未来,间接性地把喻堂推进了那个难以挣脱的深渊。   可在治疗过程中,无论怎么诱导挖掘,喻堂依然一点也不觉得后悔。   他觉得奶糖是最贵重的东西。   心理咨询师看着那捧奶糖,他已经做了很多年心理疏导,看过了形形色色的病人,他看着喻堂手里的奶糖,抬起视线,看见年轻人安静漉湿的黑色眼睛。   心理咨询师理了下衣物,接过奶糖仔细收好,伸出手臂,用力揽住了喻堂的后背。   -   喻堂被Darren亲自接出了医院。   别墅只需要在软装上改动,并不费时间,已经在喻堂完成治疗的前一天改装妥当。   W&P专门向特聘员工提供的别墅群,当然没有三百平米那么阔气,但不论大小还是朝向都刚好,门前还有一片小花园。   喻堂住的这一栋,还特意考虑到了他的特殊情况,不只在宜居性上进行了改装,每件家具上都贴着标签,冰箱里有不少新鲜的蔬菜水果,基础设施完善,该有的生活必需品一样不缺。   只要喻堂愿意,可以在家宅上十天半个月不用出门。   “年假有三个月,喻先生放心休息。”   Darren帮喻堂把箱子拎进门,又拿过另一只手提包,取出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W&P不限制领导岗办公地点,这台电脑连接的是公司的内网,等年假结束了,可以自由选择去公司还是居家办公。”   Darren把电脑交给喻堂,笑着说:“当然,我们也无比欢迎您提前入职。”   医生交代过,喻堂现在最需要的是正常交流,他的学习能力非常强,会迅速吸收所有接收到的信息,重新构建自己的认知水平。   Darren没有刻意把喻堂当作病人对待,领着喻堂熟悉了别墅,又详细给他介绍了就职流程和工作内容。   喻堂安静地听着,等Darren全说完了,才拉过那台电脑打开。   他坐在电脑前,认真想了一会儿,试着摸了摸电脑漆黑的屏幕。   “这样打开。”Darren替他按下开机键,“也可以录入您的指纹。”   喻堂看了一阵那台电脑,他伸出手,指尖逐个触碰着键盘,像是在一点点摸索着对应记忆里的位置。   他坐了几分钟,打开文档,敲下了一行字。   敲击键盘的声音起初还有些迟疑,没过多久,就变得轻快利落。   “没关系,这些我们都会以电子文档的形式在后续发给您。”   Darren很欣慰喻堂的恢复速度,他替喻堂放好行李箱,笑着说:“您不用太着急,慢慢来。”   喻堂轻声说:“不用的。”   他在恢复后依然寡言,必须要开口时,语速也偏迟缓,声音透出一点点温和的微哑。   但他身上的气质又有一种奇异的稳定,这样的说话方式不仅不显得奇怪,反而更有一种值得信赖的从容可靠。   Darren看着喻堂,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公司和工作室在得知喻堂离职以后,都火急火燎派人打听喻堂之后的职业预期。   即使知道W&P先下了手,依然有不少被不死心送来的礼物,还特意夹带了各式各样的工作联系函。   明明是那么多人都看得出来的一件事。   “我们相信您的能力。”Darren不想让喻堂感受到压力,他坐下来,认真补充,“对我们来说,您的入职是最值得期待的事,但我们也完全愿意等——”   他的话音顿了顿。   喻堂轻轻弯了下眼睛,把电脑推过来,转向Darren。   屏幕上是Darren刚刚给他介绍的所有流程,详略得当,清晰分明,所有重点都被妥帖地标注出来,有些言辞含糊的地方,还做了待确认的附注。   Darren低下头,看了看手机上被不少员工吐槽的繁冗过时的旧版入职手册   喻堂坐得很直。   他的眼睛里含着一点点笑意,肩背笔挺,衬衫勾勒出瘦削单薄的线条。   喻堂的语速有些慢,吐字却温和清晰:“我只是忘了一些事,先生。”   “请放心。”喻堂说,“我还记得怎样工作。”   Darren愣了半晌,忽然忍不住扶着额头笑起来。   心理咨询师的确非常专业,但有一件事,或许多多少少判断得有些失误。   ……那些糖换不走喻堂的未来。   像这样的人,无论被推进什么境遇里,都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向前走,走到能被人看得见的地方。   喻堂的未来,没有任何东西能换得走。   他心底的最后一点隐忧也彻底散干净了,正式站起身,朝喻堂伸出手:“Darren。”   喻堂起身,握住他的手。   “很荣幸有机会和你共事,喻先生。”   Darren看着他,发自内心地诚恳开口:“欢迎加入W&P——我们已经迫不及待,想快一点等到您休假结束的那天了。”   ——   另一头,隋驷的工作室已经停摆了整整七天。   这些天他的日子格外不好过,原本定好的工作已经耽搁了好几项,因为工作室内部严重混乱,甚至连违约的赔偿谈判都只能靠聂驰一个人来处理。   剩余的团队左支右绌,勉强拆东墙补西墙,忙得疲于奔命。   不少人撑不下去,也隐隐动了辞职的心思。   隋驷从没尝过这样的滋味,他舒服日子过惯了,骤然被卷进这样的混乱状况里,尽力撑了几天,终于在一项刚退回的合作通知被送来的时候,把这些天的火气一股脑彻底爆发了出来。   办公室外,几个员工刚被骂得灰头土脸,听着里面震天动地砸东西的声音,惨白着脸色面面相觑。   隋驷像是头困兽,赤红着眼睛,站在一屋子被砸得七零八碎的狼藉里。   那几个员工站在走廊,不敢走,更不敢进去。   他们一时还找不到下家,又有家有室,需要收入养家糊口,不可能说撂挑子不干就撂挑子不干。   ……可这样的日子,也实在太难熬了。   隋驷有火气,以前都只是对着喻特助一个人发,在工作室的其他员工面前,多半都是和镜头前一样的成熟理智,待人也一向很温和。   直到喻特助走了,他们才知道老板发起脾气原来这样可怕。   员工们个个心惊胆战,谁也不敢出声。他们围在墙边,忽然有一个看见上来的人影,目光一亮:“聂先生!”   聂驰刚处理完一起赔偿款,他走过来,朝几个人点了下头:“回去吧。”   几个员工如逢大赦,一股脑飞快下了楼。   聂驰走进一片狼藉的办公室。   他迎上隋驷的视线,反手把门关严。   “你这些天都在干什么?”隋驷盯着他,嗓音嘶哑,“为什么有这么多积压的工作?你究竟要耽误多少事?”   “工作太多了。”   聂驰说:“我需要依次处理。”   隋驷根本不信,他上前一步,眼底充血:“什么依次处理要这么久?!”   好几个部长离职,许多工作都只能靠聂驰来办。   聂驰处理完一项赔偿款,其间延误的几项工作,就又堆出来了新的索赔要求。   邀约越高,违约金就越高,隋驷这些天已经赔出去大几百万,寒声说:“当初喻堂在的时候——”   “隋先生。”聂驰打断他,“当初喻特助在的时候,工作时间是每天二十四小时,我要下班的。”   隋驷被他噎得结实,张着嘴,没能说得下去。   “我拿的薪资,是每天工作八小时,早九晚五。”   聂驰看了看腕表:“现在是下午六点半,我已经加班了一个半小时,如果强制加班,我可以选择举报,或者申请劳动仲裁。”   以前喻堂在的时候,隋驷从没听过这种话。他看着聂驰,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   聂驰问:“来应聘的那几位新部长,您为什么不肯面试他们?”   隋驷看着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勉强找回些理智。   “我不会让步。”   隋驷低声说:“小铭那里还有一半我的人,我去找他的团队暂时帮忙,我不会用他们……”   那几个部长的履历写得明明白白,甚至没有半点要隐藏的意思,一看就是隋家提供的人选。   如果整个工作室都被隋家把持住,他这些年做的又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隋驷哑声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隋家派来的,你——”   聂驰低头看表:“我想下班。”   隋驷:“……”   “没关系,面试与否的决定权在您。”   聂驰只是拿钱办事,对隋驷的态度并不在意:“您也可以去问柯先生,看柯先生能不能帮得上忙。”   “或者。”聂驰建议,“您也可以自学管理工作室的相关知识。”   隋驷被他激得又要发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给出解决问题最有效的方法,隋先生。”   聂驰说:“您还没有注意到吗?”   隋驷愣了下:“什么?”   “工作室停摆,到现在已经是第七天,圈内几乎都知道了这件事。”   聂驰看着他:“可为什么直到现在,柯先生那一边,还没有把您当初分过去的那一半工作室员工还回来呢?” 第十九章   隋驷的身体晃了下,站在原地。   他的脸上显出些困惑和烦躁,本能开口想要辩驳,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得出。   聂驰不是第一个提起这件事的人。   他和柯铭的事,在工作室内部当然不是秘密。这些天工作室自顾不暇,几个还没离职的部长或明示或暗示,都忍不住同隋驷提过,剩下的那一半人能不能先调回来。   聂驰只是把每个人不敢明说、又分明藏在眼睛里的疑问,直白地提到了他的面前。   隋驷呼吸粗重,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抬头盯住聂驰。   聂驰是隋家雇来的。   这种拿着另一份薪水的人,即使暂且看起来还像是替他工作,目的也一定是见缝插针地暗示离间,好拆散他和柯铭,让他老老实实地回到家里去。   ……这个问题,也一定是聂驰为了误导他,故意曲解了现状。   隋驷被这几天的变故缠得头昏脑涨,他的思路乱成一团,一时还揪不出聂驰问题里的诡辩漏洞,索性只一言不发,冷眼等聂驰继续向下信口开河。   聂驰低头看了看腕表,径直朝门口走过去。   隋驷:“……”   “站住!”隋驷去拦他,“你要去哪?你——”   聂驰莫名看他:“回家,隋先生。”   隋驷脸色有些难看。   他没想到聂驰竟然会说走就走。   可他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聂驰说什么都绝不会听,按理来说,似乎也没道理要求聂驰再说下去。   ……   但小铭为什么不能来问问他?   隋驷知道,柯铭那边的人手其实也很紧。但哪怕只是来问一问他,如果柯铭的团队人不够用,他是不会把那一半人真的调回来的。   从喻堂出事到现在,柯铭每天都打来电话,温柔包容地替他纾解、听他发泄,甚至特意空出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家里陪他。   可从开始到现在,柯铭却从没问过他一次,用不用把工作室的人手还回来。   如果聂驰今天一定要掰扯这件事情,隋驷会烦得不愿多想,只觉得对方诚心挑拨。   偏偏聂驰什么都不说,隋驷被那个问题引着,反而又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了。   隋驷皱紧眉,他的眼底隐隐透出阴沉,又用力压下那些繁杂的思绪,磕出支烟点着,狠狠吸了两口,逼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隋先生,请让开。”聂驰说,“现在已经七点过四分了。”   隋驷抬起视线,他回不过神,只哑声问:“你有什么事?”   聂驰摇摇头:“没有,只是我非工作时间的加班时薪是五千元。”   知道最近工作室的资金流紧张,聂驰站在门口,好心提醒他:“如果超过五分钟,四舍五入,就要按三个小时计算。”   隋驷脸色发白,叫这句话引得一激灵,一口气险些噎回胸腔。   先不说这个职业经理人竟然没人性到这个地步,真开得了口要加班费……怎么会有这种四舍五入的强盗算法?!   这些天的工作太多,聂驰难免也要跟着加班,照这么计算,他已经又支出了多少钱?   以往工作室的经费宽裕,这点钱当然不算什么。可现在已经赔出去了这么多,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偏偏在这个时候,居然又多了这么一项稀奇古怪的支出……   “超时的加班费,我自己会去财务领取,不为工作室增加工作量。”   聂驰说:“我的时薪并不算高,喻先生离职以后,圈内很多公司和工作室发出了邀约。我大致看过,他们在给出的联系函里,开出的非工作时间加班时薪——”   隋驷厉声打断他:“够了!”   聂驰停下话头。   “你走吧。”隋驷现在不想听有关喻堂的任何事,他头疼得厉害,已经开始觉出自己和这个职业经理人纠缠就是个错误,“我今天不想再看见你……出去。”   聂驰点了下头:“是。”   隋驷乏透了,一句话也不想再说,走回沙发旁栽进去,抬手遮住眼睛。   聂驰拉开办公室的门。   他从不违逆隋驷的意愿,在门口用工作电话替隋驷联系了保洁,在七点零六分时,准时离开了隋驷冷清狼藉的办公室。   -   别墅里,俞堂刚给自己煮了顿热腾腾的火锅。   暖洋洋的空调风里,模拟自然光的灯带把整个屋子照得温柔明亮。   蒸汽朦朦胧胧,鲜亮通红的辣汤底料翻滚着,油菜翠绿,切得薄薄的肥牛片被烫得卷起来,香气把人整个裹在里面。   “系统。”俞堂叼着块刚切好的萝卜,含糊不清安排工作,“看着点,三分钟后转小火。”   系统“叮”的一声,设了个三分钟的倒计时。   俞堂拉开冰箱。   虽然有心理咨询师的一再保证,W&P的人依然很担心他还没有恢复所有生活技能,一不小心把自己饿昏在家里。   Darren临走时,不仅留了个随时能求助示警的生命水平检测手环,还特意带着他在冰箱前,让喻堂指认了每一种蔬菜的名称,甚至一度反复嘱咐他,这些蔬菜不能直接吃,要洗干净、切成不同的形状,还要扔掉一部分不能吃的根茎。   俞堂实在没有办法,做了一整盆油泼面,才终于让忧心忡忡的W&P员工们稍稍放心,没再给他科普菜刀和炊具的用法,打着饱嗝有序离开了别墅。   “开饭。”俞堂切好豆腐和火腿片,问系统,“你们有办法出来吃吗?”   系统已经盯了五十秒的火锅红汤,闪着红灯,在意识海里给他下了场凄风苦雨。   俞堂:“……”   俞堂去给自己调了碗蘸料,拿了罐冰镇可乐,给系统买了包火锅味的薯片,坐回餐桌前。   餐桌对面的高清液晶电视里,系统正在转播工作室的剧情实况。   聂驰离开后,办公室就安静了下来。   隋驷想打个盹,他这些天疲于奔命,倒在沙发里,很快就累得不自觉睡了过去。   可惜连这一觉也没能睡得踏实,才过了十来分钟,就被来收拾办公室的保洁吵醒了。   隋驷走路都有些打晃,眼睛里全是疲惫到极点的血丝,他这次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沉默着出了门。   他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站了很久,走到尽头,摸出钥匙,打开了喻堂那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早没有人了,过去几乎彻夜亮着的灯关着,房间里漆黑一片。   ……   “宿主,宿主。”   系统还无法理解很多人类的复杂行为,化食欲为学习的动力,捧着笔记本:“隋驷为什么要来你的办公室?”   俞堂也不太懂,瞎教系统:“大概是这里清静,他要在这补觉。”   系统闪着小红灯,老老实实记笔记。   俞堂夹了满满一筷子肥牛,吹得半凉,心满意足放进装蘸料的小瓷碗里。   系统忽然问:“宿主,这是什么?”   “这是蘸料。”俞堂教它,“我也是跟别人学的,小米辣用滚油烫一遍,加蒜泥芹菜末,一勺陈醋一小勺盐,三大勺麻将,凉了再往里放香菜。”   系统:“……”   俞堂抬头,看见屏幕里暂停的新画面:“……”   俞堂:“这是人类特有的、企图使用某种未被证实的超自然理念干涉事物客观规律的,意念具象化投射的产物。”   系统没听懂:“什么?”   俞堂:“祈福转运护身福袋。”   隋驷手里那两个转运福袋已经很老旧了,要不是俞堂最近复习了以前的剧情,险些也没能想得起来。   是喻堂才进工作室那两年。   喻堂年纪太小,不论别人说什么都信。他听人说有个山上的寺庙,求来的福袋百试百灵,就在心里记住了。   那是他上班以来,第一次拿到三天的轮休假期。喻堂悄悄上了山,诚心诚恳地被讹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换回来了两个福袋。   他知道隋驷喜欢柯铭,所以给隋驷求了一个万事如意,给柯铭求了一个事业有成。   他原本还想给自己也求一个,但钱到他自己这里就不够了。   喻堂没舍得坐缆车,走下山的时候,在路边捡了块圆咕隆咚的小白石头洗干净,揣在口袋里,就当给自己也求了一个“每天都有糖吃护身符”。   那次他误了事。   工作室紧急开临时会议,喻堂在山上,手机没有信号,没能接到经纪人的电话。等下山看到未接来电时,已经错过了时间。   “我当时真的很想坐缆车。”   俞堂也就记得这么多,他甚至都忘了这两个福袋为什么没给出去,但还深刻地记得徒步下山腿疼了三天:“缆车票才二十块钱,那两个福袋就两千块。”   刚来深情备胎部的俞堂没受过这个委屈,险些就不顾OOC,上网接个代求福袋的业务,把这两个成本不超过十块钱的小布袋加价两千五卖出去。   系统对这个更感兴趣,有些惊喜,闪着小红灯:“福袋还能代求吗?”   “还能代烧香,代抄佛经,代盘各种手串核桃。”   俞堂真研究过这一整套业务,他说起这个就不困了,拉过系统:“要想白手起家其实不难,第一桶金怎么都能积累起来,难点和刺激的都在后面……”   他是真喜欢这个,说得兴起,拉过W&P发来的相关资料做例子,随手已经勾选出了里面的几处隐患和待挖掘的潜力点。   系统专心听讲,努力记笔记,没再关注不断变幻的监控录像。   画面里,隋驷站了很久,才走到办公桌旁。   这些天整个工作室连忙带乱,没人有时间收拾这间办公室,混乱里打翻的东西都还在原位,窗户半开着,喻堂的桌面上覆了浅浅一层灰。   喻堂是在这间办公室里被人发现的,工作室里的员工只敢悄悄议论,从不敢被隋驷听见。   可隋驷还是听见了。   喻堂那时已经没有了自主意识,他回了工作室,还凭着惯性想要工作,但又已经攒不出任何一丝可供支配的力气。   来办公室的员工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叫了几声,见喻堂不应,就过去拍喻堂的肩。   喻堂坐在办公桌前,伸出的手虚虚搭在桌沿,被人轻轻一拍,无声无息地歪倒下去。   ……   隋驷低头,看了看掌心那两个已经很陈旧的福袋。   喻堂不知道听了哪儿传的消息,居然真跑去山上求这种东西。他在山上错过了电话,下山看到未接来电,火急火燎赶回来,已经错过了时间。   经纪人原本就很看不惯喻堂,没听喻堂的解释,通知人事部直接解除合同,让喻堂收拾东西走人。   喻堂吓坏了,一个人缩在洗手间的角落里,谁叫也不肯出来。   隋驷那天的心情不错,觉得没必要这样发作一个助理,难得的否了经纪人的安排,做主拦下人事部,让人带了喻堂回去继续做事。   那场风波闹得不小,平复下去却只是随手的事,谁也没放在心上。没过几天就是隋驷的生日,喻堂缓得差不多,终于鼓足勇气,涨红着脸拦住隋驷,磕磕巴巴要送他生日礼物。   隋驷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他也向来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祈福的东西,随意摆了摆手,没收下,让喻堂自己拿回去戴着玩儿了。   ……   隋驷把福袋放在桌上,又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他到现在依然不相信福袋会有什么作用,只是忽然想起,那天以为自己真要被开除的喻堂。   无论之前还是之后,隋驷从没见过喻堂被吓成那个样子。   发着抖,冷汗飙透了,整个人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缩在角落里,死死抱着头,只会一遍遍机械地重复“对不起”、“别赶我走”。   谁去拉也拉不动,也不知道一个瘦瘦弱弱的半大孩子,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那次以后,喻堂再也没休过一天假期。   哪怕后来已经成了负责整个工作室的喻特助,有人劝喻堂休个假放松放松,他也只是笑,摇一摇头,又回自己的办公室继续处理那些不算太紧急的琐碎工作。   隋驷习惯了永远有人连轴转,习惯了不论什么时候,都有人把所有事沉默着安排妥当。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件他以为最普通不过的事,要在没有喻堂的情况下实现,居然会这么困难。   隋驷握住那两个福袋,靠坐在椅子里。   他实在被这些天的事耗得精疲力竭,在难得没人打扰的安静办公室里坐了很久,终于摸出手机,播出了个熟悉的号码。   另一头接得很快,些微嘈杂的背景音里,柯铭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哥?”   柯铭正在一档综艺节目的录制现场。   隋驷已经好些天没能正式对接工作了,乍一听到音响试音的回声,甚至有些恍如隔世的陌生:“小铭。”   “怎么了?”柯铭小声问,“哥,你在哪儿?又出什么事了吗?”   还在外面,人多耳杂,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能听出分明的担忧关切。   隋驷原本想好的话,忽然有些说不出口:“……没事,小铭,我——”   另一头,隐约传来柯铭的经纪人催他过去的话音。   柯铭在和经纪人争执,大概是捂着话筒,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不行,我哥有事……别人先……”   隋驷听着,忽然醒过神。   当初为了和他在一起,柯铭和经纪人犟,说要自己承担全部后果,连前途和发展都全没当回事。   柯铭怎么可能会故意不把那半个团队还他?   无非是这两天的事太多,太忙太乱,一时没想起来。   只要提醒一下,柯铭是一定会同意得比谁都干脆。   隋驷其实没想让柯铭把人还回来,他当初给柯铭挑得是团队里最得力的精英,现在柯铭那边的骨干,一半都是隋驷这边工作室的人,贸然抽出来也一定会出问题。   隋驷自己吃够了工作室停摆的苦,不可能为了解决自己的困难,就把柯铭也搭进去。   隋驷想通了这件事,心情就好了不少。他呼了口气,笑着说:“也没什么……小铭,问你件事。”   “嗯。”柯铭大概是换了个地方,身边的嘈杂声小了不少,“哥,你说。”   隋驷握着手机,稍一犹豫,还是碰了下录音键。   “不是什么大事。”隋驷说,“工作室这边人手不够,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放在你那边的那一半……”   他就只是想要个证明。   不是证明给自己,是证明给聂驰看,狠狠打那个没人性的职业经理人的脸——   隋驷的念头停滞了下,他听见另一头反常的安静,心头忽然升起些不安:“小铭?”   柯铭依然没说话。   隋驷攥着手机,他的笑意还停在脸上,身体却不知道为什么,隐约有些发僵。   隋驷刚才就想好了,他准备和柯铭说,那一半人不急着回来,看看能不能帮忙远程分担一些工作,要是不能也没关系,他再想办法。   可现在,听着对面突如其来的沉默,他这些话却忽然都卡在了喉咙里。   “哥……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柯铭的语速很快:“这事没这么简单,你对工作室和团队的流程不熟,你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隋驷的喉咙动了动。   他坐了一会儿,才又低声问:“什么?”   “你放心,还有我在,你那边缺钱,我这儿能先替你填上。”   柯铭说:“团队那一半人,咱们得见面细说。”   隋驷没说话。   他其实想问柯铭,究竟是多复杂的事,要等见面才能细说。   柯铭这几天都有录制,不可能赶得回来,等两个人见面,少说也要再过个把礼拜。   现在的局面,如果真的一个礼拜都填补不上缺口,他就真的……只能接受隋家塞来的那几个部长了。   如果隋家接管工作室,他也就再没办法保护柯铭不被针对。   隋家有意封杀柯铭,这件事几年来都是喻堂在周旋处理。隋驷瞒得严实,两个人在一起的这些年,柯铭其实一点都没察觉得到。   隋驷想和柯铭解释这些,偏偏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忽然在想,喻堂说不出话、安静地看着他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因为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喻堂对他失望吗?   这些失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积攒了多少,是不是已经到了不能挽回的地步?   “哥……”柯铭没听见他回应,有些不安,“哥?”   隋驷看着手机上闪烁的录音提示。   他刚刚还想把柯铭的回答录下来,放给那个职业经理人听。   “哥,你生气了吗?”   另一头,柯铭的声音有些打颤,他害怕了,几乎带了隐隐的哭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找个两全的办法。咱们两个走到今天,都不容易,得想好……”   “我没有生气,小铭。”隋驷说,“没事,你别乱想。”   柯铭停下话头,呼吸还有些乱。   隋驷闭了闭眼睛:“听你的。”   他拿起两个福袋,慢慢握在手里。   喻堂温和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来。   刚从医院撑着跑出来的助理,用身体拦住他的车,视线专注地追在他身上:“隋老师。”   拿到假结婚的合同,在办公室安安静静坐了一宿,第二天出现在他眼前,通红着眼睛目光坚定的喻堂:“隋老师。”   坐在轮椅上,木然苍白,彻底封闭了和外界的交流的喻堂。   把福袋递给他,整个人红得发烫,磕磕巴巴话都说不完整的喻堂。   才被挑进他身边的团队,年纪还很小,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旧衣服,几乎像是个学生的喻堂。   ……   “等你忙完这一段,找个时间,咱们商量。”   隋驷对柯铭说:“商量……该怎么做。”   “到时候再看。”隋驷说,“去忙吧。”   隋驷站起身,他把那两个福袋放进口袋里收好,没等柯铭的回复,挂断了电话。 第二十章   接下来的十几天,隋驷都没再联系上柯铭。   柯铭的经纪人给他接了个综艺,要交手机全封闭保密录制,严禁艺人在录制期间和外界有任何联系。   柯铭联系不上,团队的事暂时就都没办法拍板。   他经纪人特意亲自来了隋驷的工作室,灰溜溜赔礼,再三向隋驷道歉,说接综艺的时候没通过气,不知道隋驷这边居然出了么大的事。   “违约金实在太高了,柯老师本来不想去,实在没办法。”   柯铭的经纪人灰头土脸:“怪我,接的时候考虑不周。柯老师狠狠训过我了,他本来想和您联系,但节目组那边收手机催得紧……”   经纪人保证:“柯老师还说了,工作室这边要是资金不足,随时从我们那边调,多少都行。”   “我边是个无底洞。”隋驷问,“要是还不上怎么办?”   经纪人愣了愣:“什么?”   “工作室资金的缺口太大,拆东墙补西墙,还要支付一部分离职员工的赔偿款。”   隋驷碾灭手里的烟:“万一还不上,你们柯老师那边资金流可能要紧一些,有应对措施吗?”   经纪人被他问住,张口结舌了半天,勉强笑了笑:“怎么会……”   经纪人仔细端详着隋驷的脸色,清了清嗓子,没再敢往下说。   隋驷收起经纪人带来的空白支票,让人送他出了门。   几天,工作室里其实已经有不少流言蜚语。   很多人不信柯铭那个经纪人的说法,觉得柯铭是不想把人还回来,才故意紧急接了个综艺。   当初被分过去的那一半人都在柯铭的团队,跟着一块儿被困在了综艺的录制现场,想联系都联系不上,分明就是存心在拖延时间。   他们心里都这么想,不敢在隋驷面前说,只敢私下偷偷议论。   但聂驰按照隋驷的吩咐,在盯紧工作室出现的各种苗头时,把些言论也一并详细整理进去,全送到了隋驷的办公室。   ……   要是在平时,隋驷看见了些言论,免不了要大发雷霆,查清楚都是些什么人在私底下嚼舌头乱说话,一个个严厉处分。   可这一次,看着那些不知出处、满天乱飞的流言,隋驷却已经没这个心力了。   度过了最初的混乱期,把该赔的违约金都赔出去,工作室已经结束了之前忙得火烧房梁的状态。   ……不只是结束了。   工作室以往的惯例,都是喻特助去联系合作、整合资源,让整个工作室处在良性的循环里。   旧的工作结束后,就会有新的不早不晚续上。喻堂会亲自筛剧本,每年保证一到两部高质量作品,中间穿插合适的综艺、访谈和代言,始终维持稳定的曝光度,不至于太忙,也不会有大段的空档。   可这一次,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一项新剧本或是合作被填进来。   不说新的合作,就连以往固定长期合作的几档作为飞行嘉宾的综艺,在节目组发现对接方换了人以后,也都被以各种借口搁置,态度一直暧昧不明。   隋驷的公司半真半假,送来的几个资源,都是隋驷平时根本看不上的小制作剧组和三级代言。   整个工作室没有任何进帐,所有人都茫然得无所事事,甚至怀念起了之前兵荒马乱的那几天。   隋驷越来越多的时间,也都待在了工作室,   他也一样没处可去,没有节目给他录制,原本在和他接洽的剧本,最近也都没了音讯。前两天有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说已经有几家背着他,悄悄联系了齐星文的工作室。   他的烟没断过,嗓子也因为上火哑了不少。虽然还在尽力维持外形仪表,但压力下的睡眠状态实在太差,眼底的血丝怎么也下不去,眼下也透着藏不住的狼狈青黑。   隋驷用力抹了把脸,哑声问聂驰:“现在还没归档的合作,还有哪家能联系上?”   聂驰问:“包不包括还没支付完赔偿款的?”   隋驷:“……”   “其他的没有了。”聂驰说,“但还在评估程序中的合作还有一项”   隋驷倏地支起身:“什么?”   “怎么不早提醒我?”隋驷急声问,他知道自己最近的状态不好,担心影响评估结果,努力撑坐起来,“是哪家?我亲自去,看能不能把进程推快一点……”   “W&P。”聂驰说,“虽然拉黑了工作室的所有联系方式,但他们暂时还没有通知我们,正式联系撤回意向书。”   隋驷忽然没了声音。   他的身体有些僵,张了几次嘴,都没能说得出话。   “他们为什么会拉黑我们。”聂驰问,“您和他们联络过吗?”   隋驷的喉咙动了动,皱起眉。   他又忍不住想抽烟,摸过烟盒,却发现已经空了。   ……   前些天,隋驷试着联系过喻堂。   他知道喻堂现在的状态一定不好,他没想过要喻堂回来帮忙,只是想问问喻堂怎么样了,有没有比被送去医院的时候好些。   可他找不到喻堂。   喻堂换了号码,曾经那个永远只响一声就会被接起来的电话,现在只剩下了反反复复的空号提示音。   隋驷联系不上喻堂,给医院去过电话,听说喻堂已经被W&P公司接出院疗养,终于忍不住联络了W&P。   隋驷闭了闭眼,他收回心神,嗓子更哑了:“别管……先别管个了。”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W&P公司的门容易进,但不知道有多少艺人和工作室的员工都在里面碰上一鼻子灰,狼狈不堪地出来。   受不了里面那些商业精英目中无人的态度,圈子里有不少人宁可不要些资源,也绝不肯上W&P的门。   要是以前……这种局面下,隋驷也绝不可能会去。   隋驷低着头,他死死咬着牙根,垂在身侧的手焦虑地攥了攥。   实在没有办法了。   工作室的资金流已经见底,还有好几份赔偿款没有着落,拖久了说不定要被强制执行。即便不论这个,下个月工作室员工的工资……他都未必能妥善支付。   种事传出去,要被人笑破肚子。   虽然不清楚W&P目前的态度,但如果份合作还有希望,哪怕真是低声下气地去讨一份合同,他也只能咬碎牙认了。   “我去W&P的总部。”隋驷说,“帮我准备一下。”   聂驰从不追问,他点了点头,替隋驷换了盒没拆的整包烟,去拿车钥匙。   隋驷已经习惯了个职业经理人的没人性,在桌前坐了一阵,用力抓着那包烟塞进口袋,撑起身,去办公室附带的盥洗间洗了把脸。   -   W&P总部。   今天是喻堂正式上班的第三天。   Darren亲自来接喻堂入职,特意半开玩笑地友善提醒他,千万不用把工作狂的习惯带过来。W&P是个正规的、全面保障员工福利的公司,公司内部绝没有压榨自家员工的传统。   为了方便喻堂了解和适应在W&P的工作,他们还特意配了两个资深员工,准备带喻堂熟悉整个工作流程。   结果等喻堂来了,才发现根本多此一举。   仅仅只是通过Darren临走前留下的部分资料,喻堂就已经对W&P各个方向的业务有了全面的总览。   他原本就在W&P帮过大半年的忙,为了帮喻堂尽快融入新环境,心理咨询师在对他进行暗示治疗时,并没有连一段也一并抹除干净。   喻堂第一次参加了公司高层的例会,安静听取了所有人的发言。他没有边听边记的习惯,在会议间歇时才把所有信息整理下来,和Darren就几个仍然模糊的细节给出了针对性的简明提问。   Darren坐在他身边,都能感觉到喻堂正在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吸收所有能听到的一切信息。   “宣传是不完全配套的。”喻堂在记录上标注出重点,“目前的营销方案,垂直影响的群体,和有能力购买的人群不够重合。我大致做了几版方案……Darren先生?”   “抱歉。”   Darren笑着说:“我只是在想,我们的运气真好。”   喻堂没能立刻理解他的意思,抬起眼睛,安静看他。   喻堂的话原本就不多,他休息了一个星期,说起话来已经比之前流畅了不少。尤其在说起工作相关的内容时,语气和缓又稳定,纯黑的眼睛温润从容,几乎听不出任何一点异样。   但换回平时的交流,尤其像这种和工作关系不大的闲聊和寒暄,就依然有些隐约的迟滞。   心理咨询师特意交代过,喻堂暂时还不能理解太复杂的情绪,给不出足够明确的反应。咨询师认为,件事既然不会影响喻堂的正常工作和生活,就没有必要让他立刻去接触些。   对喻堂来说,一个纯粹的、可以心无旁骛沉浸的工作状态,其实才是最合适的。   “我是说,我们的运气真好,能有机会邀请喻先生成为我们的一员。”   Darren知道些,他耐心地慢慢开口,解释给喻堂听:“你可以放心工作,随时提出任何思考和想法。有当初的教训,我们都很想听你的意见。”   越是公司的高层员工,越清楚当初喻堂随手替W&P解决的公关危局,究竟需要多强的全局观和调度能力。   那时候,喻堂还只是工作室的联络方,提出的思路当然很难被立刻重视。W&P的营销部一直格外后悔,如果早按照喻堂说的做,或是再大胆一点,把当时的工作调配直接交给喻堂,扭亏为盈的速度还会更快,当年的净利润也能再提几个百分点。   到了W&P的层面,有商业天赋的人并不少。但只有在大量密集的相关工作的高压下,长期纵览全局居中调度,种天赋才能被真正磨出来。   非正规工作室不可思议的庞大工作量,阴差阳错,反倒让他们拥有了不可多得的人才。   喻堂还不太适应被这样直白的表扬,他垂下视线,白净的耳后泛起淡淡血色,唇角微微抿起来。   “好了。”Darren不再难为他,笑了笑,“喻先生要去员工餐厅看看吗?今天的伙食很不错——要不是怕你不适应,其实该给你开个欢迎会的。”   喻堂轻声说:“不用。”   他从工作的状态里出来,就又显而易见地寡言起来。   但喻堂已经逐渐熟悉了样的状态,他适应得很快,不再紧张,清秀的眉眼一点点舒展开,慢慢组织好语言:“不用麻烦,样就很好……很感谢了。”   Darren点点头,接过喻堂的电脑,打开了那份文档。   喻堂同他弯了下肩背,穿上外套,走出会议室。   那几个曾经负责在医院照顾喻堂的员工早在探头探脑,一看见他出门,立刻兴奋地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争着和喻堂说话,又主动要带他去楼上的员工餐厅。   他们都很喜欢喻堂,如果不是Darren三令五申交代过,说喻先生还在恢复期,不准扯着喻堂到处凑热闹,他们早就要邀请喻堂去参加自家部门的联谊。   喻堂从没有过样的体验,很新奇,被几个人围着乱糟糟说话,一起往电梯走。   他不开口,只是安静听着其他人聊天打趣,眼睛里一点点透出明净放松的笑影。   经过楼梯时,忽然有人在他身后出声:“喻堂?!”   那声音他不熟悉,哑得厉害,里面的错愕太过明显,连他都隐约能听得出。   喻堂有些好奇,停下脚步,循声转过来。   ……   隋驷胸口起伏,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隋驷的衣物有些凌乱,W&P被他提醒,明确收回了合作的意向书。他刚在楼下吃了闭门羹,又因为无论如何也不甘心,想再试一次,被人不客气地推搡出了办公室。   隋驷从没这么狼狈过,他进不了员工专属的电梯,站在楼梯下半层,视线定定落在喻堂身上。   的确是喻堂。   在医院治疗时,喻堂才有机会正式测了视力,添了副度数不高的金丝眼镜。   喻堂穿着浅咖色的高领毛衣,走廊里还有些冷,他加了件挺括的高定风衣,尽数遮住了过于瘦削的肩背线条。   在工作室的时候,喻堂从没穿过些商务风格的衣服,现在这样,几乎叫人恍惚生出眼前站着的是个寡言清冷的商务精英的错觉。   他眉宇沉静,被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围在中间,整个人都显得格外温润妥帖,气色也比过去好了太多。   喻堂站在楼梯的平台上,低头看着隋驷。   神色陌生,眼睛里透出温温的疑惑茫然。 第二十一章   隋驷被一只无形的手钳住了喉咙。   他是想联系上喻堂,想看看喻堂恢复的怎么样,可绝不是在这种要命的场合下。   在W&P的总部大楼里,喻堂是已经入职的正式员工,他是被W&P废弃了意向书,中止了评估进程,毫不留情扫地出门的合作方。   ……前合作方。   隋驷站在原地,他已经后悔起刚才一时震惊叫住了喻堂。   他甚至没有余力再去细想喻堂的反应,在那几个W&P员工的诧异注视里,隋驷脸皮发烫,强烈的羞耻灼得他无地自容,不得不勉强错开视线,才没有立刻转身狼狈地逃下楼。   喻堂现在眼里的他……是什么样子?   这些天闹得这么大,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工作室出了事,连网上也有了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真假参半冷嘲热讽,闹得满城风雨。   喻堂知道这些的时候,心里又是什么感受?   喻堂为工作室做了这么多,却一直都没被他领情。现在他出事了,喻堂是觉得解恨痛快,还是可怜他,或者是惋惜自己一手建起来的工作室落到了这个地步?   喻堂为什么……能断得这么干脆利落,就真的一点也不再联系他?   隋驷死死咬着牙根,许多一直以来被刻意忽略的疑惑,潮水一样全涌上来,淹得他几乎窒息。   “打扰了……”隋驷硬挤出来半句话,“我这就走,我……”   喻堂从楼梯上走下来。   隋驷听见脚步声,倏地抬起头。   他胸口起伏,看着喻堂走下来,像是忽然看见了救命稻草,脸上也隐隐有了些亮色:“……喻堂?”   隋驷的嗓音哑得厉害,他尽力清了清喉咙,低声问:“你恢复得怎么样了?我听他们说你出院了,你现在——”   隋驷的声音戛然而止。   喻堂背着光,直到走到他面前,只比他略高出两个台阶时,隋驷才终于看清了喻堂的神色。   他试着联络过喻堂,他设想过很多种一旦两个人再见面时,喻堂可能会表现出的反应。他甚至想过喻堂可能会恨他,可能会故意冷落他,对他视而不见,就像柯铭过去和他赌气,赌得最严重的时候那样……   ……   可没想过这一种。   眼前喻堂的反应,比隋驷曾经设想过的最差的可能性,都更让他喘不上气。   隋驷站在原地,脑子里狠狠“嗡”了一声,喉咙里几乎泛上些模糊的血腥味。   隋驷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清:“喻堂?”   喻堂神色很温和,看着他的目光很友善,循声微微偏了下头。   “喻堂。”隋驷听见自己问,“你怎么了?”   隋驷吃的就是演员这碗饭,他太能分得清楚是不是作戏。更何况眼前的人是喻堂,他们在镜头前演了两年多的配偶,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喻堂的演技有多差,有多学不会在人前作假伪装。   喻堂要演,演不成这个样子。   隋驷闭了闭眼睛,他站在喻堂面对陌生人才有的、温润疏离的目光里,被这样的目光一点点凌迟。   他宁可喻堂恨他。   “先生,您不舒服吗?”他听见喻堂的声音,“请稍等一下,我们有临时休息间——”   隋驷无力摇头:“别这么跟我说话……”   隋驷再藏不住形容的狼狈,他什么都忘了,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去抓喻堂的胳膊,却抓了个空。   喻堂向回退了两阶楼梯。   “抱歉。”   喻堂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微微蹙了眉,轻声解释:“我不习惯人碰我。”   面前的人认得他,知道他的名字。喻堂没能在记忆里找到这个人,他走下来,只是有些好奇,想问问对方是谁,是不是曾经和自己见过。   可对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一个精神状态正常的人。   如果在这里闹出什么事,对W&P也会有不良影响。喻堂不想给公司惹麻烦,又向后退了退,回到安全距离:“对不起,我不记得您了,请问——”   Darren的声音从他身后传过来:“喻堂。”   喻堂回头,稍稍松了口气:“Darren先生。”   Darren走下来,朝他点了下头。   那几个员工认得隋驷,他们不太清楚喻堂接受的治疗,以为是那个所谓的影帝因为工作室运行不下去,想回来跟他们抢喻先生,紧急去找了还在会议室的Darren。   “我刚刚收到了营销部的消息,同您的推广合作没有通过评估,决定中止合作。这是早做出的决定,和我们的新销售总监无关。”   Darren示意喻堂退后,客气地朝隋驷道歉:“没有和您随时保持联系,造成双方沟通不畅,是我们的过失,我代表公司向您致歉。”   隋驷混乱的思绪被泼了盆冷水,勉强恢复了些理智。   ……被中止的合作评估。   隋驷咬紧牙关,被耍弄的恼怒又回到他胸口。   眼前Darren公事公办的姿态,和此前判若两人,几乎像是某种明晃晃的嘲讽。   “合作……对你们来说算什么?儿戏?”   隋驷喉咙烧得厉害,他盯着Darren,哑声质问:“你们拿合作当幌子,就为了从我的工作室撬墙角?现在把人挖走了,说不继续就不继续了?!”   Darren点点头:“是这样的。”   隋驷:“……”   娱乐圈里的合作,好歹都是公众人物,即使再有什么心思,也都藏在道貌岸然的和气下面,找些借口、拉个幌子,总归说的还是人话。   这些拿钱办事的生意人,聂驰是这样,眼前的这个什么Darren也是这样……   隋驷扶着楼梯扶手,他被噎得说不出话,胸口绞着疼,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得不弯下腰大口喘气。   喻堂被Darren拦在身后,看着眼前的情形,有些担心:“Darren先生,他不要紧吗?”   “不要紧。”Darren说,“你认识他吗?”   喻堂摇了摇头。   “他和你以前认识,是为了跟W&P谈一件合作,想要走你的关系。”   Darren简单解释,又问喻堂:“你要和他叙叙旧吗?”   喻堂终于理解了状况,稍稍放下心,摇摇头:“不了。”   “工作是第一位。”喻堂嗓音温哑,慢慢地说,“我不会……因为我的私人问题,来干扰公司的决策的。”   Darren笑了笑:“也没这么严重,只要你不觉得不舒服,说几句话倒还没关系。”   喻堂根本没有任何感觉,他不知道Darren这话从何说起,摸了下胸口,看向眼前狼狈的男人。   近些年见过的人,他都有印象。   他记得自己曾经从事过娱乐圈相关的工作,刚才营销部的提案里,提到的那些艺人、经纪人和各个公司外联方向的负责人,他都能认得出。   只要稍稍回忆,喻堂就能快速判断这些人在粉丝受众、热度曝光、过往代言级别性质……各方面全方位的合作价值。   但他不记得眼前的人。   既然不记得,那应当就说明,他们在这些年里没有见过。   对方知道自己,却没有自己的联系方式,又不清楚商业合作的正规流程,试图找他个人走关系,看起来生活也不算很如意。   喻堂仔细想了想,轻声问:“你也是孤儿院的人吗?”   隋驷耳边一阵阵嗡鸣,他没能理解喻堂的意思,有些茫然:“……什么?”   喻堂的语气很温和:“你现在缺不缺钱?”   他一向很擅长记住别人,如果是实在没印象的人,多半只会是童年在孤儿院里认识的、那些没什么交集的模糊面孔。   孤儿院里的孩子年岁差出很多,喻堂在里面算是年纪偏小的。稍年长的那一批,离开孤儿院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应当就是这个年纪。   “你后来读书了吗?”喻堂慢慢地说,“要先读书,再去工作,不然会吃很多苦。”   隋驷睁着充血的眼睛,看着喻堂,在耳鸣声里无力摇头。   他根本听不懂喻堂的话,也弄不清喻堂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看着眼前的人影,甚至有一瞬开始想念起那个不会动、不记得要眨眼和说话,神色茫然温顺,乖乖被他喂粥喝的喻堂。   “那你去读书。”喻堂说,“等我的状况好一点,挣到一些钱,会去做公益,让别人能读得起书。”   喻堂现在还没有那么多钱,他有点不好意思,白净的耳根泛起点红,低声解释:“我早就想做,但我的钱不够,以前也分不出时间……”   他的话忽然停下来,茫然地顿了顿。   他已经忘了以前为什么会忙到分不出时间,W&P的工作很轻松,那些报表和文件在他眼里都很简单,只要稍微用心些,就能处理得妥善周全。   喻堂不打算探究自己忘记了什么,也并没有要想起来的动力和念头,仅仅只是有些疑惑。   他自己都想象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工作,才会让他哪怕只是稍稍想起那段时间,都像是被裹挟着彻底吞进去,甚至没有喘上半口气的机会。   他所有想做的事,想尝试的人生,都被一并抹杀干净了,一件事也没来得及做。   他想不出,那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要去了他的大半条命。   -   隋驷看着喻堂被带走,在原地站了半晌,一步步挪下楼梯,浑浑噩噩走出了W&P总部的大楼。   聂驰在外面等他。   见到隋驷出来,聂驰替他拉开车门,让隋驷坐进去:“您和W&P的人谈得还顺利吗?”   隋驷彻底没了力气,他几乎是摔在椅背上,抬头看向聂驰。   聂驰停了三秒,点点头,回到驾驶座点开通讯面板:“最近一段时间,隋先生都没有任何安排,可以随时参与节目环节录制。”   隋驷哑声问:“什么节目?”   聂驰给他报了个综艺的名字。   隋驷皱了皱眉。   综艺的评级不低,是闯关冒险类节目,热度和曝光率都很不错,不论要他去录的是哪个部分,都已经是他们现在能接到最好的资源。   但……这一档综艺,就是柯铭的经纪人签下的,要求柯铭上交手机、和外界切断联系封闭录制的那一档。   现在来联系隋驷的,不是飞行嘉宾就是临时补缺,一定不是主要嘉宾位。   隋驷倒不介意用自己给柯铭抬咖,他只是心里很乱,暂时还没想好……自己究竟想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柯铭。   “您不想去吗?”   聂驰发动汽车,见他始终没有回应,很体贴:“我可以帮您回绝,节目组的邀约也只是尝试性的接洽,态度并不算坚定……”   隋驷忽然醒过神,用力按着眉心,逼自己清醒过来:“去。”   过去有喻堂帮他汇总十几个优质资源,让他凭心意勾选,不想上哪个就不上哪个,哪怕十几个资源他都没能看得上,喻堂也总有办法找来新的。   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如果错过了这一档邀约,下个合适的资源,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给他们回话,说我随时可以去。”   隋驷说:“什么环节都没关系……都可以,我愿意配合。”   聂驰依言给了答复:“柯先生前几个环节的录制暂时完成了,发来了几条消息,要一起回复吗?”   隋驷闭着眼睛,他脑子里乱得要炸开,没再说话,疲倦地摇了摇头。   总归也要去参与综艺录制,小铭那边……等到了以后,见面再说比较好。   他们只是有了些误会,因为没见面,所以暂时说不开。   没到那个地步,隋驷想。   柯铭只是没见识过这些风浪,一时被吓坏了,这段时间他们彼此没有联系,正好缓一缓,各自冷静冷静。   等再见面,就能说得清楚了。   隋驷吃了两颗安眠药,闭上眼睛,尽力去想那些好的事,想他和柯铭一起的计划。   他现在不能去想喻堂,不能想喻堂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也不能回忆那张脸上显出的陌生神色。哪怕任何一点有关喻堂的念头冒出来,都像是块烧红的滚热烙铁,毫不留情地轧在他的脑海里,活生生烫得皮开肉绽。   安眠药的效力让他迷迷糊糊睡了一路,直到车已经开到公寓楼下,才被聂驰叫醒。   隋驷头痛欲裂,勉强睁开眼睛:“安排好时间,到时候通知我。”   聂驰点了下头:“助手已经来收拾过行李了,您可以检查一遍,看看有什么缺漏。”   隋驷随口答应了一声,撑起身下了车。他的两条腿沉得厉害,勉强走上楼,进了家门,   新助手来帮他收拾过房间,屋子里是他最不喜欢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隋驷喉咙干涩得厉害,在屋里找了一圈,只有烧得滚热的开水,冰箱里的东西没被动过,因为几天没回来,有些已经不能吃了。   隋驷去刷杯子,他死死攥着那个玻璃杯,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有些痉挛,控制着自己不把东西摔得粉碎。   没人再替他一次又一次地沉默着收拾了。   隋驷开着水龙头,攥着玻璃杯站了几分钟,关了水,慢慢走回客厅。   行李箱已经被理整齐了,打开着放在客厅里,等着他检查缺漏。   隋驷没有这个心思,他蹲下来,打开行李箱最里面的保险夹层,又在外套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   他拿出那两个陈旧的、留在办公室里没被喻堂带走的福袋。   他把它们展平,放进夹层,把拉链重新拉好,回到卧室,一动不动地倒在了床上。   安眠药的效力还没过去,隋驷的意识有些迟钝,那些因为恍惚没能听清的、喻堂在W&P公司总部对他说过的话,倒不知不觉逐渐清晰起来。   隋驷脑海里一片混沌,昏昏沉沉地想。   喻堂怎么也会提到孤儿院?   无缘无故的,喻堂怎么会想起要做公益,资助人读书?   读书当然有用,柯铭就是在隋家的资助下,靠着读书一步步熬出头来的。   柯铭有时候会和他提起过去的事,说起当初拼命学习的辛苦,说起想要改变命运的渴望,说起现在终于出人头地,一定要站到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   隋驷每次听他说起那些往事,都既心疼又欣慰。   可这一次,一个很隐晦的、模糊不清的念头,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悄然冒出来。   他当初才出道的时候,也是想要做公益的,只是因为和隋家对峙,手里实在没有余钱,所以就搁置了。   后来走的越来越顺,他要拍戏,要参加节目,要做的事越来越多,也就把这一件计划忘在了脑后。   小铭……怎么从来也没提醒过他呢? 第二十二章   喻堂下班后,从W&P的公司总部大楼出来,没有立刻回家。   他温声谢绝了Darren给他配个助理或是司机的提议,只接受了一套带休息间的独立办公室。   Darren是好意,在拿到正式痊愈的评定前,喻堂暂时没有办法开车,又难保不会再在什么地方被莫名其妙的人拦住纠缠。如果有个助理在身边,至少在有突发情况时,可以替喻堂联系公司帮忙应对。   喻堂大致能理解他的意思,也认真表达了感谢,但不论其他人怎么劝,都依然没有接受。   他好像很清楚助理的工作,知道那些事有多琐碎辛苦。   他没有那么忙,还有充足的时间来照顾自己。他知道自己有能力一个人生活的很好,不习惯什么都不做,心安理得地去享受另一个人的服务。   喻堂领了一张给员工配备的交通卡,坐地铁到了一处公园,找到了个没有人坐的秋千。   他试着在秋千上坐下,什么事也没去想,只是安静地看着来散步或是玩闹的路人。   那些上班、下班、交朋友、休息放松,然后在很温暖的暮色里赶着回家吃一顿晚饭的,最正常不过的普通人。   喻堂甚至还给自己买了根冒着热气的烤肠。   公园里报刊亭门口的小摊,热腾腾的黝黑石子上烤出来的,火力很足,肠衣都绽裂开几条缝,滋滋冒着油,香气被风传开好远。   谢绝公司的安排,不加班,不把脑子里装满日程安排,不急着做事或是赶在去做事的路上,不随时随地待命。   不用努力攒下所有的钱,想吃烤肠就吃烤肠,敢把钱花在自己身上。   这是喻堂快二十五年的人生里,过得最任性的一天。   ……   “系统。”俞堂在脑海里出声,“下次放这种内容,可以不带BGM。”   系统:“……”   俞堂其实很遭不住这种剧情,吸了吸鼻子,用力咬了两口烫嘴的烤肠。   在喻堂接受了心理暗示的治疗,OOC豁免条被极限拉满以后,压力值也始终稳定在了基础值40的水平。   心理暗示还在生效,喻堂自己甚至都很可能完全察觉不到自己的压力,他不记得自己遭遇过哪些事,也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情绪波动。   但心理疾病没有办法那么干净利落地痊愈,他曾经被彻底摧毁过根基,在这个根基被彻底重建完整之前,新的刺激依然可能造成病情反复。   这也是Darren不放心他的真正原因。   今天被隋驷拦住说话这种事,如果发生的多了,心理暗示会受到潜意识的冲击,喻堂依然可能身不由己地被拖回那个状态里。   更不要说……喻堂和隋驷的法定婚姻关系,严格来说还没有彻底结束。   W&P不是一个干涉员工私生活的公司,Darren一个字都没和喻堂提,直接把依法申请彻底解除婚姻关系的诉讼案交给了法务部。   俞堂会来公园吹风,也是因为后台数据的预警值需要通过新事件来调节,在人设推演的基础数据里,这是他作为喻堂最想做的一件事。   是两年前的某天,喻堂替隋驷去跑资源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   那段时间,隋驷和正在录制的综艺节目组起了矛盾,终止了合作,暂时没有合适的剧组开机,要尽快找到新的合作邀约。   他已经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了,在地铁上昏睡过去,再清醒过来时已经坐过了站,到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赶时间,只能出了地铁站,咬咬牙打了辆车往回赶。   在路上,他看到了一处公园。   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应当都是大学生,还没有离开学校,带着乐器在公园里为一次公益快闪做排练。   是他完全听不懂、但又觉得格外好听的陌生旋律。   控制面板备注的压力值已经到了53,俞堂打开解压放松事件选项,准备挑一件减减压,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这个场景。   ……   第二件是做公益。   俞堂一动不动在秋千上放着空,回到意识海里,打开流程研究:“系统,我们现在的存款有多少?”   “我们执意自己支付了心理治疗和住院的费用。”   系统说:“在宿主那天吃完火锅以后,就剩下五十二块零一分了。”   俞堂:“?”   “一分钱是四舍五入的。”系统补充,“其实是0.749分。”   俞堂:“……我这么些年,一共才攒了不到十万块钱?”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   W&P再开绿灯,也总不能员工刚一入职,就先主动预支薪水给他。   喻堂生活的一应所需都被置办妥当,衣柜里的衣服和日常用品都是W&P自家旗下奢侈品专柜直供。除了给系统买泡泡糖,暂时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所以俞堂也一直没关注过自己的存折。   “不是说好了赔我五百万吗?”俞堂想不通,“我要是现在回去起诉隋驷工作室,申请劳动仲裁法律赔偿,人设会OOC多少?”   系统:“人设还好,只要宿主解释得通,不一定会被判定OOC。”   “但劳动仲裁的话,就要按照行业同等薪资水平,综合计算加班时长和有据可循的贡献。”   系统有些为难:“虽然宿主拿的是劳务合同,不能像正式员工一样拿到百分百的赔偿款……但还是会让隋驷的工作室赔破产。”   “根据推演。”系统说,“一旦主角攻的工作室破产解散,他在主角受眼中的魅力值会下降百分之六十七点九,最后无法打出HE结局的几率上升百分之三十二。”   俞堂:“……”   俞堂:“主角一般都是怎么选的,点兵点将,石头剪子布……”   “先有故事,然后有主角,宿主。”系统回答,“他们一路顺利,不会遇到挫折,不会遇到真正的难关,也不会面临人性的困境。”   “原本的故事里,你在孤儿院的考试成绩不会比柯铭高,柯铭根本不会记得你,所以也不需要做出后面的那些事。”   “隋驷的事业和人生都会一帆风顺,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不会受到考验,所以当然也不会有动荡。”   “只有在被剥夺了某样东西的时候,人性才会开始暴露。”   系统:“一切顺遂时,每个人都很像好人。”   俞堂:“……”   系统:“……”   “别的统写的,宿主。”系统承认,“我抄来背的,这个季度的工作汇报要到了,对人性的学习过程中没有感悟的系统,要被罚一个月不能逛商城。”   俞堂松了口气,点点头,塞给它一块泡泡糖。   他对人性感悟没多少兴趣,当务之急,还是让存折里的余额显得稍微不那么惨烈更重要。   既然已经正式入职W&P,这本书里的私活无疑接不成了,另外的那几本书……   俞堂忽然想起件挺要紧的事:“我出来了这么久,那几本书里都没有新剧情线?”   “暂时还没有。”系统也也很困惑,打开监控,“第二本书里,您因为察觉到了主角囚禁您的冲动,躲去了新的城市,暂时还没有被剧情线拉回来。第三本书里,您还在三百米的别墅里孤独地打游戏。”   俞堂问:“第一本书呢?”   系统:“您还在海岛上晒干。”   俞堂:“……我的含水量还够百分之十吗?”   “够。”系统说,“您找到了岛上的淡水资源,路过的善良海豚在帮您抓鱼吃。”   这个情节发展是俞堂没能料到的。他的心情有些复杂,考虑到第一本书里自己的生存需求,还是暂时放弃了把善良海豚抓来的鱼卖掉的冲动。   但还是要想办法,不论怎么说,也要先弄点进账出来。   哪怕不急着非要现在做公益,他们手里只有五十块,万一发生什么意外,都免不了要捉襟见肘。   “我当时走得急,办公室里的东西都没带走,所有权完全归我自己的应该也有一些。”   俞堂想了想:“全兑了,算一下合计。”   “一个电击器,一盒临期速溶咖啡,半包茶叶,两颗胖大海,两抽纸巾。”   系统回去埋头翻找,一个一个帮他念:“有一个抽屉里装满了药,但一半都只剩空盒了,剩下的应该可以兑……有几套衣服,一个保温杯,一书架旧书,被翻的次数太多了,只能按废纸收购,一盆兰花,已经晒干了,还有花盆。”   “……算了。”俞堂都不太忍心听,按着额头,“直接兑,不用合计了。”   系统闪着小红灯,按照宿主的吩咐,去忙着收拾东西。   “对了,这些兑了的东西,现实里会有什么变化?”俞堂还没问过,“就直接凭空消失吗?会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不会。”系统保证,“主控会生成一段临时数据,通过补一个小情节来完善剧情。”   “比如宿主的这些东西,虽然隋驷不准别人动,也不准任何人进宿主的办公室。”   系统举例:“但主控会生成一个临时雇来的保洁,因为不了解情况,以为宿主的办公室也需要整理,把这些东西当作废品清理掉。”   系统和他保证:“我们是受过训练的,不会出任何问题。”   俞堂隐约觉得,这样做可能会让隋驷出些新的问题。   但隋驷欠了他五百万,俞堂不打算保护主角的心态,拉着剧情进度条反复快速过了几遍,目光一亮,调出一帧截图。   系统好奇:“宿主想起什么了?”   俞堂放大截图:“那两个福袋。”   俞堂被系统勾起记忆,当晚就去网上查了查,那家寺庙因为香火逐年旺盛,福袋也越来越贵,已经飙到了一个就要好几千块。   系统们的思考方式都单纯直接,不太理解人类对这种超自然力量的沉迷,也无法区分往年的旧福袋和新的福袋,在效果和价值上究竟有什么差异。   “兑了。”俞堂拉了张价格走势,决定及时出手,“这两年的价格被哄抬到了最高点,等这段时间一过,就不值钱了。”   系统屏幕上冒着小雪花,按照他的吩咐,把两个福袋也填进了兑换申请表格。   俞堂和系统凑在一块儿,屏息凝神盯着后台的余额从52.01一路上升,最终停在了6497.43。   系统有些惊喜:“宿主,福袋卖的钱比当初还多了!”   俞堂就知道它刚才没听懂,笑了笑,收回心神,从秋千上站起身。   天快黑了,公园里的人少了很多。   他也该和所有人一样,散散步,去超市逛一逛再回家。给自己做一顿热乎乎的晚饭,冲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不只是喻堂,这样平静安稳的生活,他好像也很久都没有享受过了。   -   另一头,隋驷的工作室已经乱成了一团。   雇来打扫公司卫生的保洁员是临时工,不清楚情况,以为那只是间员工离职后废弃的空办公室,清理了里面的所有东西。   工作室的人发现这件事,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楼下的垃圾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再怎么都来不及了。   隋驷发不发脾气,会不会处分相关人员,甚至都已经没人顾得上……最要紧的是,不知道哪家狗仔趁乱混进来,拍了几张在保洁负责清理前后的,喻堂办公室的照片。   隋驷这些年的资源实在太好,眼热他的不止一个两个,趁着这个时候盯着隋驷的对家,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把隋驷护得密不透风的那个助理不在了,没人会放过这个机会。   只是一夜之间,全网都看见了那些办公室的照片。   那是间很多隋驷的粉丝都无比熟悉的办公室。   在这间办公室里,喻堂经常会代表工作室和粉丝互动,回答粉丝的问题,和粉丝聊隋驷最新的剧本和工作近况。   柯铭的粉丝不喜欢喻堂,有些还没死心的CP粉,依然会持之以恒地扒糖找刀,每次看到柯铭在镜头前的隐忍委屈,就会追着喻堂肆意诋毁谩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   但隋驷的粉丝不一样。   隋驷的粉丝群体里,不可能有人会不喜欢喻特助。   和不少艺人那些操作离奇、玩命拉胯拖后腿的工作室团队截然相反,喻堂手下的工作室每一步都走得稳妥又周全。不止事业上从不用替隋驷担心,连粉丝的需求也总能及时满足,从不出半点差错。   喻堂偶尔有时间了,就会在这间办公室开直播,和粉丝们聊天。   他聊的都是隋驷的事,隋老师最近又接了什么新戏,隋老师接下来的工作安排,隋老师收到了粉丝会寄过来的礼物,明信片很漂亮,手绘的素描画得也很好。   镜头里不会露出办公室的全貌,但那个装着旧书的书架,还有那一盆兰花,不少粉丝都记得清清楚楚。   喻堂不避讳自己的学历,被人问到,就会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笑起来,温声承认自己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好好念书,只能现在努力翻书补课。   他脾气很好,不会因为被戳了短处生气,只是会替隋老师劝那些年纪小的粉丝们,说一定要好好学习,隋老师喜欢读书好的人。   喻堂的嗓子经常会发哑,桌上的胖大海是拿来泡着润喉的,咖啡和茶用来提神,这几样的消耗频率都格外高,每次直播,都又是新囤的满满几大盒。   他有时候会靠在椅子里,眉宇间全是再藏不住的疲惫,但依然格外耐心地、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认真回答,像是根本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无所查。   直到几个大粉实在看不下去,毫不留情地压着那些过于热情的小粉丝闭麦,硬催喻特助关掉直播,立刻马上就去睡觉。   隋驷虽然只是演员,但他的粉丝群体格外稳固,尤其核心粉群的管理能力和凝聚力都格外强。在投票和人气热度上,隋驷的粉丝群都能打得不可思议,每次都能杀进那些流量明星的霸屏区。   这些粉丝群,是靠喻堂这样一点点尽力维护出来的。   可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照片里已经枯死的兰花,和那个被清理得空荡荡的书架。   粉丝们从没见过喻堂办公室的全貌,办公室冷清的不可思议,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一座半旧的沙发,除了工作相关的内容,几乎没有任何属于喻堂个人的东西。   抽屉拉开了,随意散放在地上,倒出来的全是药。   还是很新的药盒,看得出根本没买多久,里面已经全空了。   粉丝群甚至还不知道喻特助已经离职了,喻堂已经有段时间没有直播,解释过是身体出了些小问题,粉丝也没有太着急。喻堂的身体一直不算很好,说不定这次也和之前一样,只是感冒发烧,需要稍微休息一段时间。   粉丝只知道隋驷最近的曝光率好像没有以前那么高,工作室的皮下也像是换了人,变成了冷冰冰公事公办的语气。   时间太短,那些动荡还没来得及反馈出更明显的后果。如果不是这些照片,原本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被粉丝和路人们渐渐察觉出端倪。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喻堂其实就已经着手准备离职的事,他尽力做了准备,想最大限度保证在自己离开后,隋驷的工作室依然可以平稳过渡。   即使这些都还没来得及做完,就被接二连三的意外仓促打断了……喻堂也已经尽自己所能,给工作室留下了足够的退路。   如果隋驷能趁着这段时间尽力找补,哪怕先接一些平时看不上的次级资源过渡,再给出一份足够有说服力的声明,依然不一定会导致太严重的舆论崩盘。   但现在,这些照片出现在网上,让整件事再没有了任何缓冲的余地,   对家的黑粉集体开火,营销号也约好了似的一起下场,明里暗里直指隋驷工作室长期压榨员工,没有保障内部员工最基础的合法待遇。有内部消息相对灵通的,甚至直接爆出了隋驷工作室实际已有大批员工离职。   粉丝内部早炸了锅,什么猜测都有,六神无主地吵成了一团。   ……把这一切推向风口浪尖的,是次日凌晨,一个粉丝过百万的营销号发布的一条新微博。   “刚收到某工作室内部人员匿名透露的消息,@隋驷工作室,出来解释一下。”   配图是张照片。   照得很仓促,画面有些模糊,但依然能勉强分辨得出内容。   一张很窄的细长纸条。   打印纸,被揉得有点发卷,混在不知道哪个废纸篓里。   是财务部打印出来、还没被领走的,喻堂上一个月的工资条。 第二十三章   这条微博刚发出来的时候,因为实在太过离谱,下面转眼就被群嘲挤得满满当当。   粉丝还没来得及说话,对家和黑粉先看不下去,跑过来占满了评论区。   “这谁买的营销号,大家都在黑,能不能黑得敬业点?”   “这种一眼看得出的假料就不用爆了,他们家趁机澄清,亮真工资条反转打脸洗白一条龙,收割一波好感,不是帮倒忙嘛。”   “P图能不能走点心,月工资3496.73,奖金栏直接没有?刚入行的小助理也能拿这个数了,编黑料没问题,好歹有点常识行不行?”   “是三万多吧?起码把小数点位置P对了,我们也能拿来当证据……这怎么冲?谴责隋驷工作室大白天公然做梦,当代奴隶主种植园,喻特助你要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黑粉们原本热情正高,被这条假到离奇的微博一添乱,纷纷没了兴致,怏怏收手,等着隋驷的工作室给出官方澄清。   一个小时后,隋驷工作室的官方微博没有任何动作。   像是完全没发现网上的风波,官微甚至没有上线记录,最近的一条微博,依然是最近一条有关录制新综艺的行程宣传。   过了两个小时,工作室依然没有回复。   第三个小时,天色已经开始亮起来,流量渐渐上涨,有关这条微博的搜索次数飞速攀升,停在了热搜的第四位。   粉丝再也沉不住气,私信和评论挤爆了工作室的后台,看着毫无动静的工作室官微,终于从心底里生出格外不祥的预感。   隋驷的工作室一向反应沉稳利落,从来都在第一时刻应对舆论风波,这次为什么忽然严重失格到这个地步?   喻特助究竟出了什么事?   明明只要放出真实的工资,就能轻松反转这种低级黑料……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一张澄清声明放出来?   ……   隋驷的工作室已经乱成了一团。   公关部的部长跳槽,带走了一批得力的员工。现在工作室没有人能做舆论方面的完善应对,新的部长人选还没有定下来,只好临时外包给了一家负责公关的专业团队。   在得到了工作室的明确答复后,对面团队的负责人沉默几分钟,干脆利落地下了线。   再打电话过去,对面已经拒绝接听,一次性支付了取消全部合作的违约补偿款。   “怎么回事?!”隋驷接到聂驰的视频电话,满腔错愕,“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他已经在去往节目组参与录制的路上,如果现在掉头折返,回来处理这件事,又是一笔当头砸下来的天价违约金。   隋驷想不通,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喻堂这些年居然只拿了这么点钱:“是不是财务部搞错了!你们再去查,查清楚——”   “隋先生。”聂驰问,“喻特助这些年更换过合同吗?”   隋驷被他问住,下面的话硬生生梗在喉咙里。   “我这里显示,喻特助一直都是最初的劳务合同。”   聂驰说:“只有约定的工资报酬,没有保险、福利、公积金,不受最低工资标准约束。”   聂驰问他:“您清楚喻特助当初签合同时的工资吗?”   “我怎么清楚?”隋驷咬紧牙关,“是公司那个经纪人签的,我没管过这个,他们自己谈的合同……”   聂驰点了点头,没说话。   隋驷已经看见了热搜,耽误的一宿让舆论彻底发酵,现在有不少人都已经转变态度,开始怀疑起了这张离谱的工资条可能并不是伪造的。   有几个专门负责鉴定图片的数码博主,特意全面分析了照片,无论是光影、清晰度、字符间隙,还是分析图片代码、逆向追溯历史图层,都没能找到任何一点P图的痕迹。   热度暂时还没彻底飙上来,反而是因为整件事实在太不合情理。   哪怕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张照片是真实的,大部分人也依然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现代法治社会。许多路人依然持保留态度,更倾向于是工作室的财务打错了工资条,或是什么其他流程上的疏漏。   隋驷的掌心已经渗出了冷汗。   喻堂的确对他说过,自己的合同还是当年的那一份,到现在也没有更换过。   那份合同不存在行政责任,开不出官方的工作证明,没办法保护喻堂不被经纪人用电击的方式恶意针对,也不能让喻堂通过工作签证合法落户。   他以为这就是极限了。   隋驷从没想过,喻堂跟着他的这些年,居然真的每个月只拿到了这一点少的可怜的工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隋驷涩声说:“是我考虑得不周全,没有想过这件事。经纪人当初没和我提过,喻堂自己也不说,我看他不像缺钱的样子,也没细问过……”   屏幕对面,聂驰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看了他一眼。   隋驷攥着电话,他被聂驰的视线激得脑中嗡鸣:“你不信?!”   “你也觉得我找借口?!”隋驷厉声质问,他没有说谎,声音因为恼怒高了不少,“工作室早就进入正轨了,缺他的那一份工资?我克扣那点工资干什么?他——”   “您误会了,隋先生。”   聂驰打断他:“我只是在想,把您刚才那段话作为官方声明发出去,有没有办法平息事态。”   隋驷微微一震,脸上的血色褪尽。   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得出话,理智逐渐重新归位。   ……不要说平息事态。   喻堂这些年都没能修改合同,没有基础保险和福利,每个月只有三千块钱……是因为他这个做老板的不了解具体情况。   当初不知道,这五年也一直忘了问。   直到喻堂突然离职,上个月的工资条因为没被及时领走,被人意外发现,他才终于最后一个知道了自己身边特级助理的工资状况。   ……   哪怕是隋驷,也想得到这种声明发出去,会是什么效果。   一个普通员工受了这种待遇,被曝光到网上,也要引得雇佣方被铺天盖地指责,更不要说喻堂这种工作室举足轻重的核心成员。   隋驷头疼得厉害,他知道这种事一旦敲死,可能造成的负面舆论有多严重,一时也乱了章法:“现在……有什么处理方案?”   “最好的办法是联系喻特助。”聂驰说,“看他是不是愿意配合我们,发一个声明解释清楚这件事。”   等于没说。隋驷咬着牙,他不准自己去想在W&P遇到喻堂时,那张脸上足以把人生生凌迟的陌生疏离:“不可能……找别的办法。”   “承认这些年的工作疏忽,接受一切外界批评监督。”   聂驰说:“这件事只是道德严重缺失,但只要喻先生不追究,就可以判定成不违法。”   聂驰:“同时,尽快按工作加班时长或工作量重新计算,补偿喻先生这些年应得的工资薪酬。”   隋驷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你疯了?”   这么做无异于自打脸,承认这么多年工作室对喻堂的不合理压榨。一旦这件事被彻底定性,至少短期内,他的风评会急剧恶化,没有三五年都缓不过来。   一直以来,他的一切努力,所有对未来的计划,都会彻底毁在这张要命的工资条上。   隋驷想不明白,这个高薪聘来的职业经理人,怎么会把这种自杀一样的办法当作备选方案。   “当众承认,你想没想过会是什么后果?”隋驷嗓子哑得要命,他看着聂驰,“你以为这是你们做生意,道个歉,承认个错误,以后该卖什么接着卖?你知不知道,这个圈子——”   “明白了。”聂驰点点头,“用你们娱乐圈的方法,给封口费,息事宁人。”   隋驷张了张嘴,声音消失在喉咙里。   他像是生吞了颗烧红的炭块,滚热地灼着嗓子,一路向下燎过胸口,强烈的羞耻感几乎把他彻底击垮。   他说不出话,胸口激烈起伏,困兽一样狰狞绝望地站在原地。   聂驰问:“您准备给喻先生多少钱?”   隋驷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喻先生签的是劳务合同,如果走官方途径,申请劳动总裁,只要按照同水平基础工资赔付就可以。”   聂驰:“但如果是封口费,我建议您按照其他工作室给喻先生开除的价格,双倍进行赔付。”   隋驷听见自己的声音:“其他工作室……什么价格?”   他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   聂驰上一次提起时,就被他强硬打断了,好像只要不去听,就不用意识到自己究竟弄丢了什么样的机会。   他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个问题会在这种时候又被逼回他面前。   不允许他不知道答案。   “基础年薪百万税后,按照手下艺人收入提成25%,艺人数目不设上限,提成不设上限。”   聂驰闲着没事做,随手整理过一份记录,随意点开几条:“基础月工资十万税后,艺人收入提成10%,分享工作室7%干股,年终一次性分红。”   “零底薪,按艺人收入50%分成。”   聂驰补充:“这是家小工作室,因为知道付不起喻特助的价格,所以没有报底薪,但允许喻特助只以兼职身份挂靠。只要喻特助能拉来资源,报酬自动对半分成,不设上限。”   “非工作时间的加班时薪,基本都在统一价,七千元每小时。”   聂驰说:“您计算封口费的时候,可以不那么严格,不必把每天二十四小时都计算进去。”   “……”隋驷闭着眼睛,低声说,“够了。”   聂驰点点头,没再继续向下说。   隋驷有些脱力,他徒劳地攥了攥双手,垂下视线。   ……虽然聂驰这一次没再口无遮拦,说出更刺人的话,但他其实一样清楚得根本用不着提醒。   他没有这么多钱赔给喻堂。   他原本是打算赔给喻堂五百万的,他以为这些总该够了。喻堂没有学历,十几岁就入行,资历浅,人脉薄,本该是圈子里最不起眼的那一群人。   他以为喻堂被W&P看中是走了运,或许是正合了那个领导层的眼……但现在,喻堂的价值忽然被摊开来摆在他的面前,让他完全措手不及。   更不要说……他现在连五百万都拿不出。   工作室停摆,几个部门的部长接连离职,该做的事没人去做,原本签好的合作延误了一大半。勉强参与录制的几档节目,也因为工作室内部严重混乱,不少都没能达到约定的预期效果。   违约金流水一样赔出去,要支付外包团队的费用,要维持工作室基础开支,这些天网上一直有关于他的风言风语,要息事宁人,也是不小的一笔支出。   他手里的钱,赔不起喻堂的这些年。   “我去和小铭借。”隋驷低声说,“串换一下,能填补上……他说过,我如果缺钱,就先从他那儿拿。”   “工作室先不要回应,一切采访都不要接。”   隋驷:“我会把钱凑够,很快。”   聂驰问:“如果柯老师不方便借给您钱呢?”   隋驷皱了皱眉,又焦虑地攥了下拳。   “不会,我能还上他。”   隋驷停了一会儿,才又摇摇头:“当初我和喻堂白手起家,比这时候更难,不也熬过来了。”   隋驷说:“我以后多接几部戏,综艺也不挑了,什么都能接……”   聂驰没再说话。   隋驷低声说:“就这样定了。”   他没有听见聂驰的回话,也不打算再听,逃一样用力关掉了视频通话。   事情还有办法解决,他想。   工作室不回应,正好拿他来录制节目,被迫全封闭切断联系解释。   喻堂离职的事总是要公开的,大不了就如实承认,工作室的确因为喻堂的离职停摆,所以才没能对外界舆论及时作出回应。   他的那些粉丝凝聚度都很高,不会轻易脱粉,只要能解释得清楚,稍微拖延一些时间也没关系。   他去录制节目,正好去找柯铭。   柯铭对钱看得重,会下意识护着自己的利益……隋驷其实已经多少有些察觉。   但在来的路上,他其实就已经下了决心,不再和柯铭掰扯这件事。   柯铭一路走得艰难,一个人从孤儿院出来,摸爬滚打拼到现在,对钱和利益看得重一些是自然而然的事。   不怪柯铭。   只是和他借一笔钱应急,等把这段熬过去,再还给他就行了。   隋驷打定了主意,不再胡思乱想。他收敛心神下车,按照工作人员的引导,朝节目的录制间匆匆走了过去。 第二十四章   柯铭刚完成了一个环节的录制,被助理围在休息室里,正拿着手机刷微博。   他看见门口的人影,愣了下,忙扔开手机过去:“哥?你怎么来了?”   隋驷朝他勉强笑了下:“小铭。”   柯铭已经看见了微博,他大致知道始末,没多说,先拉着隋驷坐在沙发上,让助理给隋驷冲了杯热咖啡。   这间休息室是专门配给他的,里面全是他的人,没人会把话传出去。   柯铭让其余人出去,自己把门关严,转回来,在隋驷正对面的沙发里坐下。   “事我都知道了。”柯铭说,“哥,你打算怎么办?”   隋驷没立刻开得了口。   他活了这些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要做这种事,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僵硬地曲了下,反复神经质地摩挲了几次。   面前的人是柯铭。   他们在一起了这么久,以后也还会在一起,再过段时间就会结婚。   他不会让柯铭吃亏,他想。借的钱哪怕结婚了他也会还上,也可以按银行利息算,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还。   隋驷低下头,喝了口咖啡,苦涩滚热的液体顺着喉咙被吞下去。   “小铭……”隋驷涩声说,“你手里有余钱吗?”   柯铭顿了下,没有立刻出声。   “算我借的,按贷款利率算。”   隋驷不等他开口,又立刻补上:“我现在手头的钱实在不够用了……我本来不想找你的,你也看见微博了,工作室拖欠了喻堂不少的工资。”   隋驷这些天不知道抽了多少烟,他神色憔悴,嗓音哑得不行:“我没想欠他的钱,我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一回事。我打算等过段时间资金周转过来,就给喻堂赔偿款的,现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我没办法……”   “哥,哥。”柯铭轻声打断他,“你先别急。”   “钱的事……等会儿再说。”   柯铭按住隋驷的胳膊,手上用了点力。他已经逐渐理顺了思路,语气流畅起来:“你不用跟我解释,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隋驷勉强定下心神,停住话头,抬头看着柯铭。   柯铭问:“合同和工资有问题的事,喻特助以前和你说过吗?”   “没有。”隋驷闭了闭眼睛,他头疼得厉害,“我不知道……他从不和我说这个。”   柯铭:“那为什么说是你的问题?”   隋驷愣了下,看向柯铭。   “你根本就不擅长工作室运营,你对工作室和团队的事都不了解,不清楚里面运行的具体章程。”柯铭说,“当初工作室运行,你不是全权让喻堂负责了吗?”   隋驷听着他的话,喉咙无力地动了动,侧开视线:“……是。”   上一次,柯铭其实也说过,他对工作室和团队的流程不熟,根本不清楚里面的门道。   他那时候还想反驳,还想告诉柯铭,就算不熟也能现学。   喻堂虽然离职了,但依然给他留了一套运行工作室的完整章程,他现在从头开始学,是晚了点,可也来得及。   ……   但这些天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柯铭又一再这么说,他竟然也隐隐像是被说服了。   要在娱乐圈里做工作室,就要应付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要理顺盘根错节的人脉,要逢场作戏、能伸能屈,要摸清暗流涌动的潜规则……   他或许的确天生不擅长这个。   “是喻堂全权负责,这些年每个月只拿这么点钱,喻堂会不知道自己的合同有问题?”   柯铭轻声说:“他为什么不跟你提呢?”   “他没提出来。”柯铭说,“不就是不想要吗?”   “这个责任为什么要你来负?”   他靠舞台维持热度,要养护嗓子,不能喝刺激性的东西。柯铭捧着温水,垂下视线:“自己都不知道去争、去要,被别人拿走了他的那一份,不也是他自己的问题吗?”   隋驷没能答话。   他本能地觉得柯铭这话有些偏激,可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些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隋驷脑子里已经彻底乱成了一团,他比平时额外多花了些力气,才从这套逻辑里清醒过来:“小铭,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隋驷抬手,扶上柯铭的肩膀,“我知道你的成长经历……我知道。你对我说过,要活下来,这种事是必须做的。”   “你在孤儿院长大,在你们的规则里,这是很正常的事。”   隋驷说:“可喻堂不一样,他——”   柯铭低声问:“他不一样?”   “全网都知道他是我的助理,知道他是我的法定配偶,怎么能一样?”   隋驷有些无奈,苦笑了下:“我没法这么对公众说,小铭,我会被他们喷退圈的。”   柯铭垂着头,在他掌下沉默地坐着。   隋驷看不得柯铭这样自弃的架势,暂时打消了纠正柯铭这些偏激想法的念头。他照顾柯铭已经成了习惯,哪怕在这种时候,也依然尽力放下了自己那些纠缠不清的麻烦事,轻轻拍了两下柯铭的肩背。   “小铭……之前你经纪人来找我,我的态度不太好。”隋驷解释,“那时候我心情不好,不是冲着你。”   “我怕你误会。”隋驷说,“你不想借钱也没关系,我不怪你。”   归根结底,这还是他和喻堂的事。   因为他的缘故,前些天里,柯铭就已经对喻堂隐约有了抵触。   结果今天……自己还来找他,要跟他借钱去给喻堂。   柯铭会因为这事赌气,隋驷能理解。   这些年柯铭被保护得太好了,有什么舆论风波,都是喻堂来处理,公关经费直接从隋驷的工作室走。喻堂盯得紧,一向防患于未然,像今天这种局面,柯铭还从没碰上过。   明星和演员不一样,吃流量的饭,也受流量反噬,每一步都是腥风血雨。随随便便被卷进什么风波里,公关费至少百万起步,要是再被黑公关讹上门,再多的钱也只能水漂一样往里认砸。   在圈内,隋驷的年收入是让不少人眼热,可有这么个只进不出的无底洞,资金其实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充裕。   也是因为这个,这一次出了事,甚至连封口费都拿不出。   但隋驷从没打算和柯铭掰扯这些。   他不认为自己护着柯铭有什么问题,只是想和柯铭好好说说,让柯铭多少了解这事的棘手:“小铭,你不知道——”   柯铭抬起头:“我不知道?”   隋驷怔住。   柯铭刚才一直低头不说话,他没留意,现在才发现柯铭的眼睛里已经全是泪意。   “我不知道你放在我身上的心思,不知道你背地里替我花出去的钱。”   柯铭打着颤,哑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让你照顾,你缺钱了我又不帮你。因为我是孤儿院出来的,我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认钱不认人,是不是?”   “小铭!”隋驷皱紧眉,“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不是这个意思……”   柯铭看着他:“我的钱花去哪儿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敢跟你说吗?”   隋驷心头不着痕迹地沉了沉。   柯铭的钱……花出去了?   他根本不知道柯铭的钱花去了什么地方,也没过问过,他勉强定了定神,伸手扶住柯铭:“小铭,我——”   “你知不知道……”柯铭胸口激烈起伏,精致的眼尾红成一片,“我给咱们两个买了栋房子?”   隋驷错愕抬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没有户籍,只能买不限购的独栋别墅……上次我让你挑,你说你喜欢带花园的,我挑了一个月的花园。”   “帝都的房价太贵了,我连轴转了几个月,又接了这个综艺,钱才勉强凑够,手里就剩下几百万应急。”   “我知道不该这么急,经纪人劝我,让我多留点钱周转,反正公司也给我安排了地方住,过了年房价也能低一点。”   “是,怪我,怪我没提前算出来你现在会出事,怪我没早把钱给你备着,怪我什么都不知道。”   柯铭身上微微发着抖:“可我看着你就住在那个小破公寓里,空调一开就响,烧个水就停电。我天天睡不着,就想让你有个能舒服点儿住着的地方……”   隋驷愣愣坐着,原本的念头被这些话砸得一点儿不剩。   铺天盖地的愧疚把他淹没了,不由分说挤干净了所有的疑虑和不解。他再说不出半句别的话,只是伸出手,把柯铭抱在怀里。   “你把房子卖了吧,卖了钱,拿去还喻特助。”   柯铭在他怀里发抖:“不要了,房子不要了,反正也是给你的,都一样……”   “小铭……小铭。”隋驷手臂上用了些力气,把他箍牢,“是我错了,对不起。”   隋驷哑声说:“不卖房子,我想办法……是我不好,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   -   别墅里,俞堂和系统抱着爆米花,看着监控屏幕上的画面,谁也没能说出话。   “有这种演技。”   俞堂想不通:“当初做演员的时候,柯铭是怎么没火起来的?”   他要能让演技炉火纯青到这个地步,早就把一秒入戏刷到S级,升级跳槽去龙傲天主角部,从零开始收购一家财团了。   系统也不知道,悄悄蹭过来,往意识海里一颗一颗偷爆米花:“大概是剧情惯性的力量,他必须要做流量明星,和隋驷突破万难,终成眷属……”   系统看着后台数据,忽然错愕:“宿主,主角攻受的好感条变黑了!”   “黑红不重要。”俞堂抓重点,“数值涨了吗?”   系统仔细确认:“涨了,直接涨了10,现在已经到92了。”   俞堂长舒一口气:“还好……感谢柯铭。”   前段时间,主角攻受间的好感度一直在波动下跌,有几次险些就掉下了80。   俞堂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度让系统回去问了问,有没有谈恋爱相关的、升好感降智商的特殊效果卡牌。   这一次的舆论风波,系统入侵网络调查过,是齐星文工作室暗地里雇的人。   他那些办公室的照片只是个烟雾弹,目的就是为了引出那张工资条,把隋驷彻底架在火炉上烤,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次事件的性质已经升级,不只再是娱乐圈内的小打小闹,涉及到了劳动权益保护、依法维权、职场霸凌下的人权讨论。一旦处理失当,上的新闻就不只是娱乐板块,社会和法治板块都要有一席之地。   隋家几代从政,在联盟军部也有势力,不可能真放任这件事持续恶化,往政敌手里递这种现成的把柄。   怎么处置隋驷是以后的事,如果隋驷给不出合适的处理方案,隋家就一定会插手,替他解决这次的风波。   根据系统的逻辑推演,隋驷没能从柯铭这里借到钱,好感度会大幅下滑,在后续的一系列雪崩下,最终跌破60的及格线。两个人的感情从此破裂,打出“一地鸡毛、不欢而散”的BE结局。   ……   逻辑是死的,人是活的。   系统们虽然在努力研究人性,但依然还是忽略了人类在危机下爆发出的主观能动性。   柯铭没有借给隋驷一分钱,只是通过精湛的演技,就让两个人的好感度不减反增,甚至难得的回到了当初的数值。   “宿主。”系统抱着意识海里的爆米花,“你学一学,你学一学。”   俞堂一手拿笔,一手拿本,目不转睛盯着屏幕:“在学呢,别说话。”   系统连忙老实下来。   俞堂又把带倒回去,重新0.5倍速放了一遍,抱着笔记本,对照面前桌上翻开的《演员的基本修养》专心记笔记。   系统在旁边一起看,给他摇了一会儿小旗,又忍不住出声:“宿主,柯铭很奇怪。”   俞堂头也不抬:“哪儿奇怪了?”   系统问:“他为什么故意不把工作室的人还给隋驷?”   这之前,隋驷的工作室严重缺人手。他试着问过柯铭,能不能要回来当初分过去的那一半人,柯铭就没有还给他。   这当然也能用为人小气,只肯占便宜不肯吃亏来解释,柯铭怕自己的工作室出问题,不舍得把人还给隋驷,宁可看着隋驷因为工作室停摆吃尽苦头。   但这一次,柯铭却又格外大方地给隋驷买了幢别墅。   俞堂埋头记笔记,头也不抬:“谁说是给隋驷买的?”   系统愣住:“什么?”   “这是婚前购房,房产证上没有隋驷的名字。”   俞堂最近刚查了柯铭名下的档案,随手调出一份《婚前财产公证》,给系统看:“如果真离婚了,这幢别墅就是柯铭的,隋驷一块地砖也分不到。”   系统第一次直面黑暗,满屏都是小雪花:“……”   “你要做这方面的学习报告,可以来问我。”   俞堂说:“我以前有个世界在律所实习,为了买律师事务所,看了五万多份民事纠纷、刑事犯罪的案件记录。”   系统:“……”   “不过你说得对。”俞堂停笔,把进度条拉回去,“柯铭不肯把那些人还回来,不是因为小气。”   系统不解:“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要让隋驷知道。”俞堂说,“隋驷什么也做不成。”   系统愣愣地闪着红灯。   “他一再给隋驷灌输观念,让隋驷认为自己对工作室相关的内容一窍不通,也不可能学得会。”   俞堂说:“接下来,他应该会故意不小心‘说漏嘴’一些事。”   俞堂:“比如……更多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系统问:“好让隋驷的事业雪上加霜?”   俞堂点了点头。   虽然这种行为无异于攥着刀刃捅人,真让隋驷大伤元气,柯铭自己也要搭上不小的代价,但风险和收益也是等价的。   只要收益足够高,哪怕是再高的风险,也有人愿意去冒。   “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收益?”   系统想不通:“想让隋驷在娱乐圈待不下去,然后回到隋家吗?隋家不喜欢柯铭,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的。”   系统打开原著,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最后隋驷和柯铭结婚,也是和家族决裂才做到的,他们一起离开隋家,从此过上了幸福和平凡的生活。”   隋家是个传统从军从政的家族,对娱乐圈偏见严重,原本就不愿意隋驷去做演员,更不愿意隋驷和一个流量明星扯上关系。   隋家人倒没有多少门第之见,也不是非要隋驷去找门当户对的配偶。但那些硬脾气的老顽固长辈们,宁可默许隋驷找个普通人踏踏实实在一起,也很难同意隋驷去找一个整天这个绯闻那个黑料的流量明星。   俞堂不置可否,接过原著翻了翻。   隋驷一直都以为,他把这件事瞒得很好,柯铭从来都没有察觉。   怎么可能不察觉?   隋驷会忽然决定和一个助理结婚,又在公众场合和柯铭避嫌。柯铭不蠢,不可能察觉不到隋家对自己的敌意。   但这种敌意……并不是一点消除的可能都没有。   “推演一下。”俞堂说,“如果隋驷在接连打击下失意颓废,对人生失去希望,但柯铭不离不弃始终陪着他渡过难关,这种人间真情能打动隋家的概率有多少?”   系统飞快运算,错愕地闪起了小红灯:“……70%!”   数据推演给出的答案很全面,系统打开坐标图:“隋驷的境遇越惨,这种几率越高!”   “我们导致的剧情的变化,让柯铭看到了这个机会,才会潜移默化地PUA隋驷。”   喻堂从系统那儿偷了个爆米花:“这个思路我以前倒是没想过……”   他吃着爆米花,单手在光屏上随意勾出几条线。   系统还是第一次看他在意识海里制作卡牌,俞堂在光屏上随意勾画,每触及一个点,就立刻衍生出无数条泛着淡淡流光的细线,这些光线交织纵横,被俞堂信守勾勒,正逐渐汇聚出明显的形状。   系统不敢打扰,小声问他:“宿主,宿主,这张卡牌叫什么?做什么用的?”   “人心险——”俞堂随口起了个名字,忽然回过神,停下动作。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已经隐约成型的卡牌忽然散开。   系统又急又惋惜:“啊……”   俞堂站了一刻,抬起手,彻底打乱了那些光线。   他拨得格外仔细,每一条光线都被他打得粉碎,哪怕是最高级的系统来,也没有任何可能再恢复这张卡牌。   “没关系。”俞堂说,“这张卡不该被做出来。”   系统困惑:“为什么?”   俞堂没说话。   他是受了柯铭的启发,这种不断打击他人自信心,借以击垮对方的心理防线,一步步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手段,不仅高效,而且只要使用得当,会非常容易成功。   可一旦这种东西被作为卡牌制作出来,就会变成一柄淬毒的利刃。   卡牌是没有善恶的,但使用卡牌的人,谁都没办法彻底保证。   他当初离开这本书的时候,明明已经给喻堂这个人设留下了足够的商业天赋,可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和长期的高压里,这个天赋斐然的年轻人一点点被磋磨干净了最后一点生命力。   俞堂其实一直没问过系统,如果一切不符合人设逻辑的行为都是被禁止的,为什么自己刚回这本书的那天,准备跳河把自己淹回去,却没有察觉到任何一点阻力。   ……   制作卡牌很消耗精神力,俞堂强行中止了制作进程,又得不到卡牌成型以后反馈的精神补偿,眼前转眼蹦出来了一大片乱飞的小光点。   “这一段做录像带的时候,记得给柯铭身上打个高危行为,切勿效仿。”   俞堂按着眉心,用力揉了揉,提前帮忙录制画外音:“经历无数风波后,柯铭深情陪伴着被他PUA的隋家继承人,他们幸福而不平凡的生活在一起……”   系统犹豫了半天,小声说:“可隋驷不是隋家的继承人啊。”   俞堂:“……啊?”   他刚复习过自己的剧本,往回翻了翻:“前面写了,作为继承人被培养的隋驷来孤儿院做公益。”   “原本是的,但后来不是了。”系统闪着小红灯,“他进娱乐圈的时候,就主动放弃了继承人的身份,宿主拿的是工具人剧本,这段不在里面。”   俞堂:“……”   “隋家其实还在暗中考察他,聂驰就是被派来做这个的。”   系统说:“如果他在柯铭的帮助下,在这段危机里表现得足够好,依然有可能被召回,但就在一天前,聂驰给隋家递交了评估报告,认为他不合格。”   系统:“现在隋家的继承人叫隋柒。”   俞堂问:“他们家的人名是从前往后排成一队,按照点名的顺序草率的起出来的吗?”   “下一个继承人叫隋拾散……”   系统高高兴兴闪小红灯:“什么?”   “没事。”俞堂揉着额角,“瞒着柯铭这件事。”   这是场豪赌,柯铭算计了这么多,甚至不惜把自己搭进去,就是为了让隋驷回到隋家。   只要回了隋家,一个风光无两的继承人,是任何影帝也比不上的。   柯铭最擅长这个,他喜欢赌,敢冒风险,也敢出筹码。   当初在孤儿院,柯铭就把所有的糖都当作筹码,赌到手了喻堂的未来。   只不过……这一次,大概要输得血本无归了。   俞堂:“动用所有手段,全面拦截柯铭有可能接触到隋家的一切消息渠道。”   系统很久没听宿主这样下过任务,关掉小红灯,飞快输入了指令。   “W&P应当已经帮我提起了离婚诉讼。”   俞堂:“想办法推一推进度,尽快给柯铭腾位置。”   系统想了想,找出一张库存的加速卡,通过数据潜到法官家,贴在了法官的床头。   “准备一盒速效救心丸。”俞堂说,“先放仓库。”   系统应声下了单:“宿主要速效救心丸做什么?”   俞堂:“如果主角攻受在婚礼当天得知了某些噩耗,其中一位或两位突发心梗,算打出完美结局吗?”   系统:“?”   “以防万一,完结的经验点还得拿。”   俞堂拍拍它:“准备好,咱们还能待在这本书的时间不多了。” 第二十五章   接下来几天,隋驷把能找到的人找了个遍。   他过去不屑交际,在圈子里一向没什么朋友可言。这时候再要找人,好不容易辗转打通了电话,每次还来不及多说几句,就被对面婉拒得干干净净。   隋驷甚至想过向经纪公司低头。   他的合约马上就要到期了,当初经纪公司为了留住他,续约合同格外优厚,所有资源和待遇都给到了最顶级。   隋驷给公司打电话,只要经纪公司愿意帮忙解决这件事,他的合同可以无限放低要求,改成什么样都行。   电话打过去,对话的人从每次热络周全的公司副总变成了他不认识的部长。对方的语气依然很客气,表示已经全面了解了隋老师的诉求,还希望隋老师能签一份文字声明,确保将来不会在合同上出现纠纷。   ……   初拟的合同发过来,隋驷工作室的行政部部长先摔了鼠标。   “这是合同吗?”行政部部长气得要命,顾不了上下级,给隋驷打电话,“刚入行的新人也不会签这种卖身契!隋老师要是愿意签,先跟工作室交代一声,我们也好尽快散伙,还来得及找找下家!”   柯铭接的电话,安抚好工作室成员,又做了允诺,保证一定会尽快想出别的办法。   他这两天一直在替隋驷处理这件事,话说得太多,又来不及养护,嗓子也已经哑了不少。   隋驷靠在沙发里,捏着快烧到指尖的烟,一言不发。   工作室现在留下的员工,除了新招聘补进来的一部分,大都是有家有室,经不起跳槽离职这种大动荡折腾的。隋驷要回公司,只要待遇波动不大,他们也能接受精简回团队模式,跟着他一起回去。   可工作室也绝不会接受这种霸王合同。   只固定维持剧组的长期联络对接,不保证代言,不保证综艺资源,收入抽成50%,每年至少完成三部戏的入组杀青,上不封顶。   哪怕没有喻堂在,隋驷自己也能看得出,这样的待遇几乎是把他当成了只会拍戏的苦工。   “哥。”柯铭挂断电话,回到隋驷身边,“合同的确太过分了……你别急,我去和公司说。”   他现在已经是公司的摇钱树,有自己的独立话语权,只要肯替隋驷背书,再怎么也能把合同的待遇往上提一提。   “我去找公司,问问这是什么意思。”   柯铭说:“凭什么不给你更好的合同?他们——”   隋驷低声说:“我凭什么要更好的合同?”   柯铭停住话头。   柯铭蹲在沙发边上,握着隋驷的手臂,顿了一会儿,才又轻声叫他:“哥?”   隋驷看着烟气,烟丝烧得烫手,猩红的火星一点点把外面的卷纸舔进去:“我现在这个的情况,就算接,还能接什么代言和综艺吗?”   艺人也好,演员也一样,总归公众人物,最有商业价值的时候,就是什么问题也没出过、彻底干干净净的时候。   喻堂当初管着工作室,隋驷没有半点能被人抓得住的黑点,最大的绯闻就是曾经和柯铭疑似传过些风言风语。没有凭据,他和喻堂又是镜头前的模范配偶,这一点没根没影的风言风语,到后来也没什么人再提起了。   如果爆料的当天,隋驷就能及时处理,给喻堂一笔足够换他发微博澄清事实的封口费。哪怕依然难免引人诟病,也或许还不会这样直线恶化。   但这几天工作室的沉默,已经让事态彻底发酵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我还有什么商业价值?”   隋驷垂着眼睛:“以后有节目敢请我吗?有代言敢让我做吗?要没有我的那些粉丝,我现在大概已经被直接放弃了……合同签成什么样,又有什么区别?”   柯铭紧皱着眉,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来反驳,但又终归什么也没说出口。   “怪我。”隔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当时我要是能拿出来那笔钱……”   隋驷打断他:“小铭,我们说好了,以后谁也不提这件事。”   柯铭:“可是——”   “没有可是。”隋驷抬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不用可是。”   说再多的可是,也已经没有用,也不可能倒回到出事的那天,拖出来的时间差就是拖出来了。   既然已经没有用,争出究竟是谁的问题,就再没有了任何意义。   “这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隋驷嗓子沙得厉害,声音像是磨过粗砺的砂石:“就这样吧……过几天我可能要回家一趟,你别着急。”   这件事被他彻底搞砸了,隋家不可能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些天没人联系他,大概已经是给他留下自己处理的最后余地。确认了他的确没办法解决这件事,隋家就会出手干涉,到时候已经由不得他自己想不想回去。   “回家?”柯铭的声音有些担忧,“哥,出了这事儿,你现在回你们家去——”   “不会有事的。”隋驷说。   柯铭停下话头,神色依然像是不安。   隋驷摸了摸柯铭的肩膀。   如果是以前……他闯了什么祸,做错了什么事,隋家会格外严厉地惩罚他。隋驷还记得,当初他硬要护着柯铭,要跟柯铭在一块儿,险些被祖父打断了两条腿。   但现在不一样了。   隋家只会对继承人严苛,对那些被放弃的家族子弟,不会再约束管教,也永远不会再提供任何经济和资源扶助。   隋家不可能再要他做继承人了。   他现在能依靠的,或许就只剩下在网上依然努力替他辩解、坚信事情一定还有其他内幕的那些粉丝。这些粉丝能勉强维持住的一部分人气,还能让他接一些配角做做过渡。   相比于综艺和访谈这类节目来说,电视剧、电影宽容度更高。圈子里有太多这种事,只要事态不再继续恶化下去,再过个几年,这件事会被无数新的八卦爆料压下去……到时候,他或许还有机会。   “小铭。”隋驷哑声说,“如果——”   柯铭问:“什么?”   隋驷静了一刻,没说话。   他看着柯铭,把到嘴边的话一点点咽了回去,摇了摇头。   柯铭说过,喜欢的是他,愿意和他在一起,是冲着他这个人,和隋家没有关系。   ……现在提起这件事,倒反而像是在质疑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   隋驷不想再惹柯铭生气。   更何况,隋家的态度也早已经成了定局。柯铭这些天替他操了不少心,整个人的状态也肉眼可见跟着憔悴,隋驷不想让他再因为自己背负更多压力。   “没什么。”隋驷说,“我受得了。”   柯铭懂事地没再追问,伸出手,抱住他的肩膀。   隋驷收拢手臂,闭上眼睛。   喻堂不在了,隋家又放弃了他,日子恐怕会比以前难过太多。   但这是他自己的事。   他会自己处理好这件事……在处理妥当之前,就没必要告诉柯铭,让他跟着烦心了。   ……   “哥,你想好了签那份合同吗?”柯铭问,“真的不用我去说说?”   隋驷点了点头。   “你帮我……联系一下,把工作室解散了吧。”   隋驷说:“工作室里还有点资金流,一律N+1补偿。”   聂驰拿的是隋家的工资,现在已经被家族召回了。工作室现在连个主事的人也没有,留着除了烧钱,已经没有任何价值。   但这话……他也实在张不开口。   喻堂病情越来越严重的那几天,已经不太能说得出完整的话,偶尔好转一点,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留一些语序有些凌乱的短讯和留言,说的都是工作室的事。   喻堂一点一点地交代,自己离职以后工作室的处理方案。   喻堂在工作记录里写,工作室有些人,孩子正在上学,家里有老人要赡养,这些人的收入是整个家庭的经济来源。如果是因为工作室的原因,要辞退他们,先联系喻堂。   喻堂写,他对这些人负责,他会替这些人联络肯接收的新团队和工作室。   “有份名单……”隋驷低声说,“小铭,你的工作室要是还有余力,能不能帮我接收他们?”   柯铭愣了下,没立刻回答。   隋驷用力闭了下眼睛:“算了。”   柯铭一直都没接触过这些,只埋头钻研舞台和编曲,能帮他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哥,我不是不帮……我是怕开了这个口子,不好收拾。”   柯铭回过神:“我的工作室不可能接收你那边所有人,一股脑全涌过来怎么办?再说了,我们现在自己的状况都这么艰难,哪还有余力帮他们?”   隋驷沉默,他想要反驳,说喻堂那时候的状况也很艰难。   ……可他说不出口。   他现在被困死在这一地狼藉里,还拖着柯铭和他一起收拾烂摊子,他没办法心安理得的让柯铭去做出这种让步。   “你的那些员工能力都很出色。”柯铭安慰他,“只要想跳槽,去哪里都会有人要的。”   隋驷无力地点了点头。   “哥,我们还有很多正事……这个回头再商量也来得及。”   柯铭去给他倒了杯咖啡:“你签了合同,意味着你接受公司帮你处理这件事,你知道公司要怎么处理吗?”   隋驷还从没想过这个,他愣了下,握着咖啡杯抬起头。   还能怎么处理?   不就是给封口费,全网公关,删除相关的所有内容,买营销号造势洗白……   “封口费给谁?”柯铭问,“你昨晚不是和我说,你托人打听过,医院给喻堂做了心理暗示,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隋驷像是被人攥住了胸口:“……是。”   他不想提起这件事,可偏偏怎么都没办法避开,徒劳攥了攥拳:“小铭,你不知道……W&P很重视他。”   如果是以前的喻堂,根本用不着什么封口费,第一反应就会是发微博平息事态,根本不可能会让这件事被闹出来。   可喻堂现在不认得他,不记得过去的事。   W&P把人盯得密不透风,信息是个茧房,只要不刷娱乐微博,喻堂到现在甚至……很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封口费是给W&P的。”隋驷哑声说,“拿不出这笔钱,W&P根本不可能让我们的人接触喻堂,更不要说——”   柯铭问:“拿得出这笔钱,W&P就让我们接触喻堂了吗?”   隋驷顿住。   他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他根本不敢考虑这个问题。   如果拿出了这笔钱,W&P依然不放喻堂出来怎么办?   W&P是有权利约束员工在社交媒体上的发言的,如果他们不允许喻堂发澄清微博,又该怎么办?   “从W&P的渠道下手,不知道还要拖多久。”   柯铭轻声慢语:“不如直接想办法去找喻堂,他总不会一点也不出门吧?只要他想起来,又怎么会不帮你?”   柯铭:“哥,你真的不想让喻特助想起以前的事吗?”   隋驷狠狠一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像是心底某种最隐晦的密辛被彻底戳穿,隋驷脸色几乎有些狼狈,胸口起伏,定定看着柯铭。   柯铭有些无奈,他低头笑了笑,轻叹口气:“你放心,都这个时候了,我不会赌气吃那点儿醋。”   “我问过,心理暗示没那么神,接触到熟悉的事物和人,是能想起来一些事的。”   柯铭说:“公司里要找个喻特助熟悉的人不难,熟悉的东西……”   柯铭垂着视线,轻轻地说:“哥,我那天替你收拾行李箱,看到夹层里有两个福袋。”   隋驷脑子里“轰”的一声,彻底乱成了一团。   他想劝住柯铭,对他说贸然这么做可能会刺激喻堂,可看到柯铭过于平静的反应,却又慌得全没了分寸,张了几次嘴,喉咙里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已经翻不了身了……事业,前途,全部的一切都被突如其来的横祸搅得乱成了一团。   柯铭如果再离开他,他就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走,哥,我什么时候都不会离开你,你放心。”   柯铭按着他的手臂:“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我也不会跟你吃醋,但你要和我说实话。”   “你和我说实话。”   柯铭问:“那两个福袋,是喻堂给你的吗?”   隋驷呆呆地看着他,木然动了动嘴唇。   他坐在柯铭无奈又隐约失望的注视里,他被这样的视线搅得心慌,挣扎着想开口,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念头也没能剩下。   在他心底,有什么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东西,正在尖锐的耳鸣声里一点点溃决。   轰然崩塌。   隋驷脸色苍白,脱力地闭上眼睛,慢慢点了下头。 第二十六章   在Darren的建议下,喻堂这些天都留在了家里办公。   他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W&P的同事和员工过于明显的关切视线,也隐约意识到,外面或许正有件不小的事和自己息息相关。   喻堂并没打算要弄清楚这件事。   进行心理暗示治疗的时候,在完全确定喻堂的承受能力后,心理咨询师其实和他深谈过两次。   心理咨询师告诉喻堂,这次的治疗,有很多人都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心思,很多人都为他做了不少事。   如果喻堂想要对得起这些人,对得起加在自己身上的善意,最该做的,就是不能再回头看。   不回头看,不去探寻自己的记忆,不再让自己沉沦回那种生活里。   喻堂今天起得很早,做了煎蛋厚土司和炸香肠,煮了一碗至尊蟹柳年糕豆腐午餐肉青菜芝士方便面。   他不太习惯清闲,但又的确没有什么事做,和部门的同事一起开完了远程视频会议,在厚地毯上的阳光里睡了个午觉。   晚上的空气很好,喻堂检查过冰箱,和Darren报备过,去超市屯接下来几天的食材。   打折区的蔬菜和水果也都不错,很新鲜,只是运输的时候有些磕碰,回去削了皮一样能做菜,价格却便宜了不少。   喻堂推着推车,在一袋土豆和三颗西红柿前犹豫,准备挑一份带走时,忽然察觉到有人影走到了自己面前。   喻堂抬起头。   来人的样子他看不大清,一只手刹住他的购物车,拦下了他的路。   “喻助理。”   那个人拦着他,不准他往前走:“好久不见,去边上的咖啡厅聊聊吗?”   -   “……系统。”   俞堂在脑海里敲:“我不能把帐结了再走吗?那袋土豆品相特别好,我看见被别人拿走了。”   按照人设推演出的新豁免部分,他原本可以牢记心理医生的嘱咐,不理对方转身就走的。   但来人显然准备的很周全,一发觉喻堂神色抵触,就拿出了一份名单。   系统也不舍得,闪着小红灯,给那袋土豆的长镜头配BGM:“会OOC,宿主。”   那份名单是喻堂亲手列出来的。   哪怕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列出这样一份名单,忘了这份名单有什么用,也想不起这上面任何一个人的样子……可他还是记得。   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妻子身体不好,孩子在读高三,是艺术生,学美术。成绩拔尖得不行,画出来的画拿了不少奖,就是颜料贵得离谱,报出来的价格他们这些外行听了都瞪眼睛。   第二个有父母要赡养,父母的父母也都在。老人家身体很硬朗,就是年纪太高,脑子已经不很清楚,总一个人往家外跑,常年都离不了人看护,所有的开支都扛在一个人身上。   第三个是个小姑娘,家境普通,家里还有个弟弟,从小被送到亲戚家寄养,长大了就来帝都打拼。工作很努力,理想是不用再住地下室,能租一个带窗户的单间。   ……   这些都是很普通的普通人,命运不算好也不太差,没苦到熬不下去,还能往前走。   但只要一点计划之外的波折,就可能摧毁他们生活里全部的平静。   那个人问他:“你还记得这些人吗?”   “这些人就要被辞退了,不光是他们,整个工作室都会解散。他们待的工作室出过乱子,不会有人愿意要。”   那个人在他耳边,慢慢地对他说:“是因为你……”   喻堂拿着那份名单,放下手推车,跟着他出了超市。   ……   咖啡厅最不起眼的角落,格外安静的卡座里,桌上放着三杯有些冷了的咖啡。   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裹得很严实,戴着墨镜和口罩,衣领竖起来,几乎分辨不出任何一点面部特征。   “宿主,是柯铭!”   系统最先分析出了那个人的长相,愕然闪着小红灯:“柯铭怎么会自己来找我们?他不怕暴露吗?”   俞堂说:“他怕,但他只能自己来。”   系统不解:“为什么?”   俞堂搜出一份资料,点开了划线标注的部分。   心理咨询师给他做的这类心理暗示,导致的遗忘和常规遗忘曲线是相反的。记忆被封在潜意识里,越是离得近、印象深刻的,越会忘得彻底,时间越久远、越模糊的记忆,反而越有可能作为重新开启潜意识的钥匙。   换句话说,想让喻堂变回以前的样子,除了熟悉的人和东西,最稳妥的办法是再找个孤儿院出来的人。   系统想明白了:“柯铭就是那个孤儿院出来的人。”   俞堂被引到卡座前,不动声色坐定:“时间太紧,他也来不及再找别的人了。”   系统看着人设的压力值,屏幕上忧心忡忡飘了点小雪花。   柯铭不止自己冒险来露了面,还带来了当初曾经用电击惩罚过喻堂的那个隋驷的前经纪人,钱宾。   喻堂暂时还没能想起这两个人,但压力值已经在不着痕迹地缓缓上涨,停在了55左右。   一旦超过60,喻堂的意识状态就很可能会再次出现波动。   俞堂:“给我个泡泡糖。”   系统:“……”   “我在意识海里吃。”俞堂已经切换回了自动模式,蹲在它边上,“担心什么?我不光会做卡牌,人设编程的评级也拿的是S。”   系统给他挑了一个西瓜味的泡泡糖:“宿主又重新编过喻堂的人设了吗?”   俞堂点了点头。   心理咨询师对喻堂说过的话,都被他编辑成了潜意识程序,掺进了喻堂的基础数据里,成为了预设的一部分。   喻堂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要走的全部人生,都会是在这个基础上。   没人能把他再拖回那场噩梦里去。   “放心。”俞堂学着系统的口吻,开了句玩笑,“我是受过训练的,不会出问题。”   系统一向信任他,听见这句话就放了心,闪着小红灯,在他的肩头蹭了蹭。   俞堂坐下来,调出了主角攻受在这之前的互动监控,二倍速按了分屏播放。   ……   咖啡厅里,喻堂听过这两个人的来意,沉默了几分钟。   他垂着视线,碰了碰咖啡杯的托盘边沿。   细腻的白瓷冰凉地贴着指腹,隔了一会儿,一点点染上手指的温度。   “你们是说。”   喻堂轻声说:“我原本管理着一家工作室,但这家工作室最近因为被曝出拖欠我的工资,所以快要解散了。”   他的语速有些细微的迟缓,但不影响交流,温和的嗓音里透出一点点沙:“我离开前,曾经留下过一份名单,请你们不要辞退这些人……是这样吗?”   钱宾看了一眼柯铭,收回视线,点了下头。   他是隋驷的前经纪人。当初因为公司的安排,故意针对有心独立开工作室单飞的隋驷,发落隋驷手下那些人的时候,没少折腾过喻堂。   当年的事多少做得有些过了火,钱宾其实亏心。后来他看喻堂在隋驷手下做的风生水起,担心被报复,始终躲着喻堂,再没敢冒过头。   按喻堂在圈子的人脉,招惹了喻堂,和被封杀没什么区别。即使喻堂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已经转行去了别的公司,他再对上喻堂,也依然觉得心虚。   要不是柯铭价给的高,又拿捏了他当初非法电击喻堂的把柄,他是不会愿意配合着来这一趟的。   “你好好想一想。”   钱宾又被柯铭看了一眼,咬咬牙根,硬是沉下脸色:“这些人……”   喻堂说:“是我害了他们。”   钱宾一顿。   这原本是他的话,钱宾还没来得及说完,不知道怎么被喻堂抢了先:“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喻堂点点头,“这是一家拖欠员工薪资的工作室,我还让他们留在这里,的确是我不对。”   钱宾:“……”   喻堂拿起那份名单,仔细叠好抚平,放进大衣的口袋里:“谢谢你们特意来告诉我,我依然记得一些公司……虽然我已经不做这一行了,那些公司大约还愿意卖我一些人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温吞,垂着视线,像是很安静腼腆。   只是下楼来买菜,喻堂今天穿了普通的呢子外套,戴着框架眼镜,清秀的眉眼被镜框掩着,平凡得扔在人群里一晃就会不见。   可钱宾看着他,又像是看见了过去的喻特助。   明明话不多、人也很安静,从来都温吞看着几乎木讷的一个人。偏偏压下了一群专业资深的经纪人,轻而易举就能拿到叫他们眼热无比的资源。   喻堂拿下那些资源,交代工作室的人去做时,也是这样随口安排,像是根本不知道这些资源有多金贵,多少经纪人费尽心思抢破了头。   “喻堂。”柯铭忽然问,“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喻堂抬起视线。   他的眼睫轻轻闪了下,指尖不着痕迹地颤了颤。   他带着监控生命体征的手环,在指示灯闪起来之前,喻堂摸索着按下了一个侧面的按钮。   “你不是喜欢隋驷,喜欢得死去活来吗?”   柯铭看见了闪烁的红灯,他猜到那是生命体征波动的提醒,声音压得更低,盯着喻堂:“你跟他假结婚快三年,现在还没离婚,就为了帮他演戏。你甘心替他做狗,为了他不要钱也不要命,你明知道他喜欢的是我。”   “你以为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他送我的那些礼物,都是你帮忙置办的?隋驷怕我知道了不肯要……我为什么不肯要?”   柯铭看着他,眼睛里渐渐渗出不加掩饰的恶毒:“你送他来酒店跟我约会,你在外面望风,发着烧坐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还上来帮我们收拾……”   柯铭原本只是想说些话来刺激喻堂,不知为什么,一开口就停不住了。   他坚信是喻堂的错。   如果喻堂没有占了那个位置,在他眼前和隋驷对着镜头恩爱了快三年,他其实是能放下那些杂念,真心喜欢隋驷的。   可就是三年里的那些晚上,他看着隋驷身边的喻堂,阴暗一点点滋生出来……   “不是的。”喻堂说,“你说谎。”   柯铭的声音忽然停下。   那些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像是变成了尖刺,尽数卡在他喉咙里,让他精致的五官显得有些怪异:“你说什么?”   “我不记得这些了。”   喻堂:“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们两个真心相爱,你也喜欢他。”   “如果真的是这样。”喻堂说,“那我每次看到你,应该都会很痛苦……现在我应当已经不记得你了。”   喻堂看着他:“可我记得你。”   柯铭身形僵了僵。   “你是孤儿院里给我糖,让我在那份接受资助的名单上,把名字改到你后面的人。”   喻堂说:“糖很好吃,所以这件事我不难过。”   他只会忘了那些太难过的事。   柯铭对他做的事,他都还记得:“我记得,我被人用电击器惩罚,你对我说,只要我帮你保密,不告诉别人你也是孤儿院里出来的,就帮我把电击器关上,还答应给我一百万。”   喻堂问他:“我现在还可以要吗?我想做公益,很多人没有书读,我想让他们读书……”   柯铭怕引人注意,外厉内荏地低声呵斥:“喻堂!”   喻堂停下话头。   他不说话,眼睫也一并垂下来,双手放在腿上规矩坐着,肩背很端正。   这是在医院听心理讲座时,对患者的普遍要求。   他的眉眼一向很温和,怎么被人训斥都不会生气,这样坐着,却隐隐显出了一些从前没有过的清冷来。   柯铭忽然留意到喻堂眉睫间的冷汗。   喻堂坐着,深黑的眼睫被冷汗沁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脸色又像过去每天疲于奔命、身心都在重压下时那样,开始白得透明了。   这个发现让柯铭心头稳了稳,他几乎是不屑地冷笑了下,看着负隅顽抗的喻堂,声音压得格外低、一字一顿地凑到他耳边。   “喻特助,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你的隋老师了吗?”   喻堂抬起眼睛。   柯铭甩在桌上了个早准备好的盒子。   那是他前些天替隋驷收拾行李,在隋驷的行李箱里发现的。   两个不起眼的破福袋,他不知道具体来历,却知道这东西一旦拿出来,能要了喻堂的命。   柯铭收了起来,就一直随身带着,没拿出来过。   到了这一步,他究竟想在隋驷身上得到什么,已经拆解不开了……但有一点,喻堂必须消失。   有喻堂在,隋驷就还会再做着东山再起的白日梦   喻堂定定坐着,他伸出手,去开那个盒子。   “宿主!”系统再看不下去,它看着已经到了58的压力值,在整个意识海里砰砰乱撞,“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种没有缓冲的人物情绪突然崩溃,会直接反噬给宿主的!”   俞堂在意识海里,伸手压住系统:“不着急,再看看。”   “着急!”系统急得大声放《加勒比海盗》,“把咖啡扣到他们两个头上,掀了桌子就走!OOC就OOC,我们先把让他们电我,让他们电我,宿主——”   俞堂关了系统的立体声喇叭。   他那天险些做了一张PUA技能卡,中途销毁以后,受心理咨询师的暗示疗法启发,忽然意识到可以做一张反PUA的破解类技能卡。   如果今天喻堂能靠自己撑过来,就说明这张技能卡的基本功能测试通过了。   俞堂自己心里有数,他不会拿任务和自己冒险,分心留意着压力值,随时准备在突破59时收回控制权掀了桌子拔腿就跑。   ……   下一刻,整个意识海内外忽然都静了静。   压力值大幅回落,飞速掉下了50,喻堂身体的异常反应也一起消失,只剩下额间的隐约薄汗。   柯铭错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钱宾扫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   “……系统。”俞堂把系统的喇叭打开,“怎么回事,按照剧情,这里不是福袋吗?”   俞堂刚回放的录像,亲眼看见柯铭往里面装了福袋:“为什么会变成电击器?”   “福袋我们已经卖了,宿主。”   系统小声说:“卖福袋那天,一个临时雇来的保洁来替柯铭收拾房间……”   “因为不了解情况,以为福袋不要了。”俞堂已经明白了系统的套路,“可为什么会变成电击器?”   系统也不知道,哗啦啦翻兑换单:“电击器是被退回来的。宿主1:1直兑的现实物品里,禁止出现严重影响人身安全、伤害人身健康的物品,审核不通过退回后,会随机生成一个临时雇来的保洁……”   俞堂:“……”   系统:“……”   俞堂暂时没心情讨论穿书局各方面的僵化问题,用力敲了敲额头,飞快导回身体控制权:“完了。”   系统吓了一跳:“怎么了?”   俞堂深吸口气。   当初心理咨询师给喻堂做咨询的时候,得知了喻堂曾经被人多次电击惩罚的经历,觉得格外难以置信。   为了增强喻堂的自我保护意识,咨询师在给喻堂下心理暗示时,稍微多加了一项“遇到人身威胁和伤害时,应当勇于及时向警方求助”。   俞堂觉得这一项很有道理,编写程序的时候,也顺手编了进来。   这个级别的程序等同于心理暗示,会产生条件反射。一旦遇到触发情景,就会自动优先运行,相应的,压力值也会因为压力的释放而瞬间回落。   ……   “系统。”俞堂说,“劝我,不要。”   系统:“……”   系统:“宿主,不要。”   喻堂的程序有自己的想法。   他结束了手环的录音功能,垂着眼睫,看着那个电击器,按下了一键报警按钮。   手环的呼救警铃瞬间大作。   这是联盟政府给弱势群体专门配发的手环,所有人听到警铃声,都要提供帮助,保护呼救方,同时暂时控制住疑似的施暴者。   柯铭和钱宾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们谁也不知道福袋怎么变成了电击器,更想不到喻堂会做出这种事,仓促起身,已经被人严严实实拦住了去路。   “抱歉,两位先生。”咖啡厅老板拦住柯铭,“请配合我们了解一下情况。”   “和我没关系!”柯铭沉声说,“让开,我——”   “您好。”喻堂说。   柯铭瞪圆了眼睛,脸色惨白,回过头看着喻堂。   他已经计划好了所有可能性,根本没想到会有这种诡异的发展。   喻堂垂着眼睛,单手拿着电话。   刚刚的温和或是清冷都不见了,他安静地站着,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我受到了有关电击器的人身威胁,很害怕,想向警方求助。”   作者有话要说:  【俞堂工作笔记】   做卡有风险,编程需谨慎。 第二十七章   俞堂自己写的程序,俞堂自己都关不掉。   程序编写得十分细致周全,不需要主人格进行多余的操控。可以自行完成报警、描述具体案发地点和案情、披上警方安抚情绪的薄毯配合调查、主动配合提供相关证据的一系列行动。   因为是反PUA矫正卡牌,行动被设定成最优先级。一旦程序正式启动,半个小时内,人设都会不再受任何外界或内部干涉,精密地进行自动运转。   “系统。”俞堂被弹回了意识海,心情很复杂,“有那种一键晕倒的卡牌吗?零疼痛零伤害,就像闭上眼睛睡一觉的。”   “有的,宿主,一千经验点一张。”   系统小声说:“但是因为以前出现了大量宿主在购买以后感到好奇、用自己试着玩的情况,这类身体效果卡一律被禁止了对宿主自身使用……”   俞堂:“那能让除了我以外,这间咖啡厅里和窗外趴着的那七十六个人先都睡一觉吗?”   系统:“……”   俞堂:“……”   “就是想想。”俞堂很清醒,“七十六张催眠卡,我们买不起。”   只有在对方明确作出同意的表述后,系统才会开启赠予判定。   柯铭还没答应给那一百万,隋驷公司的封口费也没有到位,他们依然只能靠六千经验点精打细算维持生活。   俞堂暂时还关不掉自动运行的报警程序,眼睁睁看着自己把作为证据的手环摘下来,调出录音,交到了负责调查的警员手里。   ……   心理咨询师曾经教过喻堂,一旦察觉到危险,或是感到不舒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及时随身录音。   喻堂发病的时候,几乎会完全封闭自己,没办法靠自己描述状况和遭遇。有了录音,就会成为后续治疗的关键依据,可以大幅缩减确定病情和治疗方案的时间。   心理咨询师对喻堂说,可以把录音交给最近的、值得信赖的人。   “这是原始人设,出场自带的[遵纪守法]类预设数据,不怪宿主。”   系统多少能体会俞堂的心情,凑过去,给他解释:“当我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受到威胁时,一定要及时求助,信赖和配合警方……”   “很配合。”意识海里,俞堂转圈圈给它看,“我还披了小毯子。”   系统:“……”   系统又给总部打了一份《关爱宿主心理健康》的报告,闪着小红灯,忧心忡忡塞给了宿主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彩虹泡泡糖。   意识海外,喻堂有条不紊地回答了警方的所有提问。   提供完毕了最后一项证据,在得到警方的确认回复后,他就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了。   他站在咖啡桌边,细碎的额发松散下来,遮住了一点苍白的眉眼。   “我们已经记录了案情,会把嫌疑人带回去进行进一步调查。”   警员把记录归档:“请您放心,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会申请保护令,严格限制相关人员和您的接触……”   警员隐约察觉到些不对,抬头看他:“先生?”   在刚刚的对话里,喻堂已经清晰地表述了自己患有一定心理方面的病症。   但因为他显得实在太正常,对话的逻辑比普通人还要更加明确清晰,所有人都没有多放在心上。   现在,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得出喻堂的异样了。   他像是把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做完,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警员伸手去扶他,试探着开口:“先生……喻先生?”   “还能听见我们的话吗?”警员尽力放缓语气,“你的家在哪?我们送你回去。”   喻堂没有反应。   他的神色并不显得痛苦,柯铭说的那些话,即使在录音里被作为证据放出来,也听得警员们忍不住皱紧眉。   可喻堂的脸上却看不出更多的情绪。   他安静站着,像是被警员提到的某个字提醒了,眼睛里露出微微的思考神色,停了一刻,向咖啡厅外面走。   他的动作又有些迟缓,但没有停下来,依然在慢慢地、认真地一步一步往外走。   “……是那个喻堂吧?”   在人群里,有压低的说话声:“这两天都在热搜上,听说被黑心老板骗了,拼死拼活干了五年,拿的还是基础工资。”   “不是还在吵吗?隋驷的粉丝说不可能,两个人还是法定配偶呢,说不定是自家人左手倒右手,拿多少钱都一样。”   “法定配偶那件事不也说有蹊跷?前两天爆料,说是合同婚姻,两个人根本就没感情。”   “有感情能看着人病成这样?能让人来拿电击器威胁法定配偶?”   “这不就是派人来封口了嘛,说不定以前还有多少事,只要不闹出来就没人知道……”   有不少人悄悄议论,有人拿出手机对着他拍摄。   警员反应很迅速,及时驱散了人群,依然有不断投过来的视线,远远落在喻堂的身上。   咖啡厅附近的人少了,警戒线外,聚集起来的人却越来越多。   喻堂侧过身,回避着这些视线,一步一步向外走。   他好像不该在这里耽搁,他答应了别人,要对别人的善意负责,不能让自己回到那个不见底的深渊里去。   很多人为他费了很多心,他还没有还,他有很多要做的事。   外面的阳光亮得刺眼,他很冷,只要迈出去应该就会很暖和,应该就能再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回到之前的那个世界里——   喻堂站在门口,汗水一点点从额间渗出来。   ……   他不记得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了。   “喻先生?”   警员的声音像是经过了劣质的耳机,有些失真,断断续续传过来:“喻先生,我们会联系您的家人和朋友,让他们来接您……”   警员问:“您有他们的电话吗?除了您的合法配偶,还有其他人可以联系吗?”   喻堂茫然地站着。   “请不要紧张。”警员对他说,“在您感到安全之前,我们不会离开,会一直保护您……”   人群里忽然传出喊声:“来了来了!都让让……”   这种时候最忌大声喧哗,警员示意同事看护住喻堂,回过头示意人群保持安静,刚好看见尽力挤过来的Darren。   人们虽然挤着看热闹,这时候却格外配合,纷纷侧身,给来接喻堂的人让出条通路。   “您好。”   Darren匆匆和警员握了握手,来到喻堂面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感觉怎么样?抱歉,是我们反应的不够及时……”   喻堂努力分辨出他是谁,朝Darren笑了下。   他的眼睛里像是有层模糊的雾气,眉睫被冷汗浸透了,视线并不能完全聚焦。   Darren愣了愣,正要再说话,心理咨询师也从人群里挤出来。   “不用笑,喻堂,没关系。”   心理咨询师还没喘匀气,快步到喻堂面前:“我们不会生气……没有人会对你生气。”   “你做得很好。”心理咨询师说,“不会受到惩罚,不会被电击,放松下来……”   他在替喻堂缓解高度紧张的应激状态,一旁的警员忽然听得皱眉,低声问Darren:“他以前被用这种方式惩罚的频率很高吗?”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喻堂和隋驷工作室的人清楚。Darren刚递出名片,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闻言也皱眉:“我们是他的新同事,对这段经历不太了解,但根据我们的推测,应当不会少。”   发现喻堂手环的数值剧烈波动,Darren就联系了心理咨询师,按照手环定位赶了过来。他还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那个作为物证的电击器,神色还是忍不住沉下来。   这个东西给喻堂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在医院那些天,负责治疗的人最清楚。   Darren其实考虑过替喻堂申请劳动仲裁,但受到劳务合同的限制,适用的法律并不匹配。   隋驷的前经纪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折磨喻堂,也是因为拿准了这只是个什么时候都能辞退的合同工。只要隋驷不亲自阻止,就没有任何人能替喻堂说话。   “联盟新修订了法案,劳务合同下暴力、霸凌、严重背离市场价格打压工资的现象,也纳入了仲裁范围,一样可以提起诉讼。”   警员拿过一份文件:“目前正在试运行,我们局是试点之一……如果当事人有诉讼意愿,我们也会上报给监管部门,一并介入调查。”   Darren接过来,文件上只有零星的几个名字。   有太多人都有顾虑,提起诉讼后会不会被暗中针对,在工作里会不会受到排挤和冷遇,会不会被辞退,哪怕真横下心辞职,会不会因为这种经历被下一家单位拒收。   这些顾虑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让人产生顾虑的工作环境。   “是为了改变更多人的生存状况。”   警员说:“如果喻先生也觉得犹豫,我们完全理解。”   要站出来,原本就是件不算容易的事。   “专家对我们说。”   警员说:“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一种另类的、很不易被发现的职场PUA,它会逐渐消磨人的意志,让人逐渐失去反抗的动力和勇气……”   半小时的卡牌时效刚过去,俞堂屏息凝神,正尝试重新导入角色,忽然听见了熟悉的触发词。   反PUA卡牌受到关键词触发,再度运转,把他毫不客气地弹回了意识海。   ……   喻堂被医生扶着,尽力站稳,冷汗涔涔地抬起头。   他的脸色依然白得透明,刚才那些浓雾似的厚重迷茫却像是被拨散了。喻堂按了按口袋里的那份名单,慢慢站直,伸手去要那份文件。   他还不是很能说得出话,刚才和警方的交流已经用完了他所有的力气,但他听得见。   他已经出来了,但还有很多人都陷在里面。   被轻易拿捏命运,被轻易抛弃,不知道前途也找不到退路,越陷越深。   心理咨询师看着他,眼睛里带了些笑意,轻轻在喻堂背后拍了拍。   喻堂接过文件,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   隋驷正住在柯铭新买的别墅里。   工作室他去不成了,只要一露面,一定会被铺天盖地的围堵。他当初买给柯铭的那套小公寓的地址,原本还只有几个狗仔手里捏着,现在已经被卖得到处都是。   柯铭那档节目录制结束了,把隋驷带回家,让他先什么都不要想,安心休息调整调整。   ……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   隋驷不想看网上的那些消息,又控制不住自己去看。他被一次又一次地质疑、抨击、揣测,连粉丝会也在工作室长久不作为的静默里吵成一团。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哪怕花钱买了数据,隋驷每次点开微博,粉丝数目依然一天几万地往下跌。   后台私信早被塞满了,不用看也已经能知道里面都说了些什么。   这几天,隋驷偶尔会想起喻堂刚和他结婚的时候。   喻堂那年才二十二岁,如果正常读书,才到大学刚毕业的年纪。在那些秀恩爱的镜头背后,喻堂手机一度险些被私信挤爆过。   那些都是他和柯铭CP粉的私信,骂什么的都有,比他今天看见的还远要更难听,恶毒的戾气几乎能穿透屏幕倾泻出来。   喻堂那段时间开始做噩梦,有时累得在车上睡着了,忽然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要好久才能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在和他说什么。   喻堂越来越不爱说话,每次一碰手机就紧张得浑身冷汗。他把微博注销了,那些人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隋驷工作室的皮下也是他,又追到工作室的评论区来骂。   隋驷那时候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严重。   他也被人喷过,柯铭的那些不懂事的小唯粉,不能接受那些半真半假的“柯铭靠背后金主出道”、“影帝砸钱为新流量铺路”的八卦新闻,也来他的评论区和私信里发泄过。   都是被人喷,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时间长了,有了新的热点八卦,自然就会好了。   隋驷在心里觉得喻堂的抗压能力太弱,他没有答应喻堂换个人来管工作室账号的请求,打开自己的微博,点开私信一条条给他看,教他怎么不放在心上。   喻堂一向很有拼劲,什么事只要大略教给他,不用再管,过段时间自己就能摸索着做成。   这件事也一样,过了这段时间,喻堂再也没有因为这些私信崩过心态。   ……   现在,隋驷自己也被放上来煎熬,才终于隐约知道了这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隋驷用力按灭了手机屏幕,把手机调到静音,扔回沙发上。   这间别墅他其实不太住得惯,一楼全是柯铭的练功房,占满了一整面墙的落地镜,他站进去就忍不住觉得心慌,二楼有功能完备的录音房和编曲室,他不会这些,透过双层隔音玻璃看了几次,依然弄不清那些设备的用处。   地下倒是有个影音室,柯铭给他拷回来了不少电影,什么题材什么年代的都有,几千部混在一块儿,让他无聊的时候看着解闷。   柯铭也知道他住不惯,领着他看了那个格外精致的花园,又带着歉意解释,说买下来的时候人家就是装好的。等过段时间稳定了,按照隋驷的喜好,想怎么装就怎么装。   隋驷没这个心情,勉强笑了笑,随口答应了。   这些天柯铭什么都没顾得上,为了他的事东奔西跑,四处拉关系,已经足够辛苦。   他不该拿这些事来烦柯铭。   隋驷没再提住不惯的事,只是找机会问柯铭,能不能给自己配个助理。他出不去别墅,也不清楚柯铭都在做什么,有个助理在,至少能帮忙跑跑腿,也能在他和柯铭间通通气。   柯铭答应了,说尽快。   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柯铭大概是太忙,把这件事忘了。   隋驷吃了两颗安眠药,就着水吞下去。   他最近入睡困难,在药力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睡了小半个下午。醒来摸过手机,按亮屏幕,是一排通红的未接来电提醒。   隋驷的睡意全没了,心头“咯噔”一声,冷汗刷地冒出来。   时间靠前的,是柯铭的经纪人给他打的电话。   打了十几个他都没接到,柯铭的经纪人又给他发了一大段密密麻麻的消息,一眼看过去,“问讯”、“警方”、“出事了”几个字眼格外醒目。   隋驷背后发凉,他用力坐直,点开剩下的未接来电和短信。   聂驰久违地联系了他,说是隋家找他有事要问,让他看到后回消息。   公司来了几个电话。   最后一通电话他很陌生,是十分钟前打过来的,行政司法部门才会用的号码前缀,是座机,带着本地的区号。   隋驷的手抖得厉害,他心慌得不行,又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不敢立刻回任何一通电话,先打开微博,登录上了工作室的官方账号,点了几次才点进后台。   柯铭已经帮他工作室已经解散了,他没有其他和外界联系的途径,只能按照喻堂当初留给他的联系方式,先去找粉丝会的几个干部问问情况。   那是为数不多的、还愿意留下的一群粉丝。   这些人到现在还没走,尽全力和所有人争论辩解。坚持着等他说出苦衷,坚持着等他告诉她们,喻堂好好的没有事,只是工作室最近出了点意外,已经处理好了。   隋驷点开微博后台,刚翻了一页,忽然僵住。   一种强烈的恐惧彻底席卷了他。   那些粉丝的头像全撤了,不论怎么向下翻,都是空无一物的黑漆漆默认背景色。   几个粉丝群,怎么点都是灰色的已解散提醒。   最近的私信是后援会副会长发过来的,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和喻堂的关系很好,经常不由分说把那些小粉丝全踹下麦,恶狠狠举着火箭炮催喻特助下直播休息。   她的微博全清空了,那些拼尽全力和人解释“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隋老师一直对小喻哥很好”的微博,都被删得干干净净。   她已经彻底拉黑了自己拼命维护的偶像,不论再发什么消息,也只有通红刺眼的感叹号。   最后一条私信里,她发来了不知道多少张照片,把整个屏幕占得满满当当。   都是咖啡厅的门口,被人拍照录像的喻堂。   喻堂看着门外的刺眼日光。   他不记得家,不敢往外走,脸色苍白,眼睛里是在直播时永远温柔地仔细藏好、从没给她们泄露过半点的恐惧和茫然。 第二十八章   消息是压不住的。   喻堂报警后,咖啡厅内外就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拍照录像。   警方尊重了当事人的意愿,没有强制柯铭摘下墨镜和口罩,只是把人带回了警局配合调查。可常年蹲守各类八卦、闻风而动的小报狗仔们,不可能连这点眼力都没有。   来见喻堂之前,柯铭特意买了一身从没在镜头前露过的私服,从头到脚遮得严实,也适当隐藏过了身形。   但他毕竟没料到好好的福袋会变成电击器,更想不到一贯温顺到任人搓圆捏遍的喻堂居然会选择报警。震惊之下来不及反应,多多少少露了些端倪。   这些端倪当然逃不过狗仔们的眼睛。   在他和钱宾被警方带走后,不过十分钟,热搜就已经坐火箭一样窜了上来。   八卦小报的语焉不详,只挑最刺激人的字眼往外放。柯铭正当红,消息传到营销号们的手里,多多少少留了些能拿钱转圜的余地,只写了某K姓当红男星疑似卷入街头纠纷,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   照片做了模糊处理,也没有放出近距离拍摄的石锤,但指向性依然已经很强。   评论区里,柯铭的名字被提起的次数越来越多,不少都被顶到了最高赞。   柯铭的粉丝终于再沉不住气,一股脑涌到那些八卦营销号下面。   “照片都高糊成马赛克了,评论区到底怎么认出来的?靠你们充沛的想象力吗?”   “撞脸千千万,何况口罩墨镜都没摘,上来就一口咬定是谁?”   “是对家就别假装披路人皮了,最近狙我们的也不是一两家,光明正大一点不好吗?”   评论区里有来围观的路人,也有不少对家的黑子,转眼就和柯铭的粉丝吵成了一团。   还稍微有些理性的粉丝,去了柯铭的经纪公司官微下面,要求公开柯铭行程辟谣。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柯铭本人也能站出来,谴责这种完全不负责任的恶劣嫁祸行为,肃清娱乐圈的风气。   可不知怎么,这些经纪公司和工作室,最近像是一个接一个地接连失格,这一次柯铭的经纪公司也没了声音。   粉丝这次终于隐约有点慌了,不再和那些对家黑粉纠缠,全挤到经纪公司的官微下面:“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回应,这种低级谣言为什么不尽快辟谣追责?”   “这些团队真就都是纸糊的?平时只管拿钱,关键时候一点用也没有?”   “经纪人是干什么吃的?经纪人去哪儿了??”   ……   柯铭的经纪人正在警局的接见室。   他听到消息就知道糟了,隋驷那一边不接电话,怎么都联系不上,他匆忙发过去几大段消息,就直奔警局去见柯铭。   警局有官方规定的章程,不能想探视就探视,依例让他填写了申请登记。   经纪人守在接见室,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了几百圈,终于见到了柯铭。他慌得六神无主,火急火燎地冲过去,追问柯铭究竟出了什么事,问他整件事的始末缘由。   柯铭刚做了笔录,他已经很久没受过这种冷冰冰的质询,死死咬着牙,精致的面孔涨的通红。   人证物证都在,他只能尽力把钱宾扯出来做替罪羊,剩下的所有事,全都不可能解释得清楚。   更何况喻堂看起来老实,暗地里竟然偷偷给他们的对话录了音。   ……录了音!   柯铭到现在都想不通,他带着钱宾踩了几天的点,特意没约喻堂出来,选了他去超市的时候忽然拦人,就是不想给喻堂任何一点准备的机会。   他没想到,喻堂居然还是趁他不注意,把所有证据都留了下来。   喻堂哪儿来的这个脑子和胆量?还是有人在背地里通风报信,又给喻堂支了招?   究竟是谁暗地里下手,偷偷换了他的东西,让福袋无声无息就变成了电击器?   他当时还在节目的录制场地,能进他房间的,除了酒店保洁,就只有团队的那些助理。   是他自己挑的助理被人策反了,还是隋驷工作室当初分给他的人根本就不可信?那些人究竟站在哪一边?!   柯铭全然想不通,怀疑却压不住的疯狂滋生,脸上几乎隐隐透出些阴郁的扭曲。   经纪人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这事完了。   等待探视的时候,经纪人费劲浑身解数,多多少少弄明白了案情。   他知道柯铭是来做什么的,这会儿见柯铭不说话,警局也没有要把人放出来的意思,就知道这件事恐怕已经没那么容易善了。   网上已经乱成一团,公司催得紧,他试过央求警方,能不能先让柯铭录个小视频、哪怕发张照片也行,放在微博上,也能安抚不安到极点的粉丝……可这无疑完全不合规定。   “我先帮你发微博……起码报个平安,就说你刚录完节目,正在度假。”   经纪人低声问:“你的事严不严重?今天能回家吗?交保释金能先出来吗?”   “最晚明天,你必须得出来,多少钱咱们都交。”   经纪人低头翻钱包:“多少钱咱们都交,你如果不尽快发视频声明,这件事早晚要被敲死成严重污点……”   柯铭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脑子里忽然轰的一声。   ……那个来处理这件事的Darren,后来又带来了W&P公司法务部的人,代替喻堂参与了后续的案件调查和协商。   柯铭心里清楚,电击的罪名决不能落在他身上,连沾也不能沾。   他当初冷眼旁观,毕竟没有过对喻堂的直接伤害,又咬死了这一次只是陪同钱宾过来,录音里那些话只是说来泄愤。   隋驷那个经纪人曾经电击过喻堂,这件事根本不难调查,不论钱宾愿不愿意,一个刑事拘留是免不了的。   W&P那些法务居然没有为难他,默许了对钱宾进行刑事拘留、立案调查。而柯铭因为没有实际性参与证据,只作为警告,进行了七天的行政拘留。   柯铭还困惑,一向霸道的W&P法务部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好说话。   现在他忽然明白了。   行政拘留是没有保释的。   行政拘留性质轻,不会留下犯罪前科,所以没有取保候审。   哪怕他有再多的钱,现在也没办法走出去哪怕半步。   他没办法发视频声明,没办法自证清白,没办法哄那些粉丝继续蒙着眼睛替他冲锋陷阵。等七天后,一切尘埃落定,再要解释什么都已经来不及。   ……这甚至比一个不轻不重的案底更要他的命。   “把粉丝压住……不能让他们乱!”   柯铭伸出手,隔着栏杆,抓住经纪人的胳膊:“就说——说我跟人打起来了,或者别的什么都行,编个理由……”   经纪人听出了他的话音,晃了晃,脸色煞白下来。   “我会申诉,隋哥在我家,看他能不能帮我运作,让我提前出去。”   柯铭咬牙:“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和喻堂有关系,知道吗?”   经纪人无力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他其实想问柯铭……不搅进来不好吗。   既然对隋驷已经没有更深的感情,就趁着这一次和隋影帝断了,干干净净的,就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不好吗。   为什么一定要和隋驷在一起,为什么一定要借隋驷当跳板,跳进隋家?   经纪人已经替柯铭在暗中做了不少事,也知道柯铭的盘算和野心,他的前途早跟柯铭绑在一起了。   他看着柯铭,就像看着输红了眼的赌徒,不甘心投进去的成本,一定要把全副身家都压上去。   柯铭盯着他,忽然打了个冷战:“……怎么了?”   “怎么了?”柯铭哑声问他,“为什么不说话?”   经纪人低下头。   “他们已经把这事跟喻堂对上了?”   柯铭猜到了他说不出口的话,死死攥牢经纪人的手臂,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   经纪人把手抽出来,按亮手机,点开条微博给他看。   ……   起初还没人把这两件事对上。   直到有隋驷的粉丝认出了照片里的另一个人——有不少现场的照片,其实都是直拍报警的当事人的,只是因为当事人不是明星,热度不高,照片流传得暂时没那么广。   可喻堂……不是完全没有人认识。   最先炸开的是隋驷粉丝群。   出事以后,工作室官微就再没有发声过,最后更新停在了期待新综艺的那一条宣传上,隋驷和喻堂也再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   粉丝们起初还尽力彼此安慰,或许是喻特助陪着隋老师去参与封闭录制,或者是喻特助病了。   喻特助近段时间都没有直播,也和她们抱歉地解释过,说自己病了,隋老师或许是陪他去养身体,所以没能及时关注外界的消息。   时间拖得越久,这种安慰越苍白无力,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沉默。   网上有不少爆料,有消息说隋老师和喻特助结婚就是假的,说他们在一起只是一纸合同、一个幌子,也有消息说喻特助早就病了,一直在看医生,后来住院的时候,已经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和吃饭了。   粉丝们被困在真真假假的消息里,直到看到今天的新闻,看到了照片和录像里的喻堂。   不是那个她们格外熟悉的喻特助。   不是那个温柔好脾气、会不厌其烦唠叨她们好好学习的喻特助。不是那个会劝她们量力而行,轻声对她们保证,让她们放心,哪怕不学那些流量明星集资打投,也能保证她们喜欢的隋老师走得一路坦荡的喻特助。   粉丝们想不明白,她们不能理解怎么会出这种事,一遍一遍去看那些照片录像。   有人说,喻堂这样已经是经过治疗后的康复期,来接喻堂的那个同事还带来了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照片很清楚,有人轻轻松松搜出了心理咨询师的资料,在业内有不小的名气,研究的方向专门针对应激性精神障碍。   ……可为什么是应激性精神障碍?   喻特助和她们好好说了那么多个晚上的话,明明就在不久前,她们还暗戳戳撺掇着要给喻堂过生日。   喻堂不准她们乱花钱,一再让她们放心,说自己有能力给隋驷拉来足够的资源,不需要和那些流量明星打架。喻堂一直在感谢她们喜欢隋驷,告诉她们,能被人真心喜欢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她们其实一直想告诉喻堂,她们也喜欢他。   粉丝们都喜欢喻特助,很多小粉丝甚至就是为了喻特助才爬墙过来的。别人家的粉丝都不信,觉得这种事简直离谱得不真实不合理,圈子里从没有这样的人,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她们每次吵回去,都会告诉那些人,是因为圈子里以前没有喻堂。   隋驷的确不像那些大火的明星一样,抬抬手就是千万级别的片约、出个代言杂志几秒钟就被抢得精光。可隋驷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出的作品一定有质量有口碑,综艺曝光从来用不着她们担心。   不用粉丝掏钱集资,是因为喻特助说,这些钱原本就该由工作室来支出。   不用粉丝和人家不眠不休地吵架,是因为工作室维护得滴水不漏,即使偶尔扯进八卦绯闻里,也会在最合适的时机给出最妥当的声明,几乎没给她们留下多少发挥的空间。   隋驷也不是一开始就走得这么稳的,工作室走上正轨之前,也有动荡,也卷进过风波。粉丝也和别人家一样,来来去去,吵吵闹闹,盯着个番位撕得上头。   因为有了喻堂,所以这些不真实不合理,才被一点点变得真实和合理起来。   粉丝们都喜欢喻堂,她们想等喻堂过生日的时候告诉他这件事,偷偷拉了群,要给他也买礼物。   怕惹喻特助不高兴,副会长写了非常严苛的群规,每个人最多只准贡献一杯奶茶钱,谁花的多了就写检讨。   就差一个月了。   ……   就差一个月了。   -   别墅里,隋驷攥着手机,恍惚坐在沙发上。   三个月前,他因为喻堂问他能不能晚一点离婚的事大发雷霆,曾经拉黑过喻堂的电话。   喻堂给他发了几条语音。   那个时候的喻堂,在病发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没办法再用药物把不适压下去,很难把话说得清楚利索,所以也停了对外的直播。   那些语音含混磕绊,嗓音抖得厉害,语序颠三倒四地听不懂。   隋驷没有耐心,听了几秒钟就退出了,根本没点开剩下的。   后来他听过不止一次。   开始听不明白,再听得多了,反复听反复分辨,慢慢能理出喻堂想说的话。   喻堂对他说,他的祖父三个月后过寿,如果在回家前发了离婚声明,等他回家以后,可能会被家里惩罚。   喻堂问他,能不能再忍一忍,自己一定不纠缠。   喻堂说,还有件事,隋老师不用听,隋老师不用答应。   那些语音放到后面,已经格外含混迟钝。喻堂说不清楚话,结结巴巴地问他,三个月后,再过一个月,是自己的生日。   喻堂想在生日那天离婚,然后就立刻消失,再也不出现,问隋驷行不行,   这种要求他平时绝不敢和隋驷提,发语音的时候大概已经很难再理顺逻辑思维,凭着混沌的本能,才说了出来。   隋驷低头,机械性地一页接一页翻,挨条看那些纯黑色头像的粉丝的微博。   粉丝知道喻堂的生日……可他不知道。   没人知道,喻堂自己也不过。喻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待在工作室,从没收过礼物,也没给自己准备过礼物。   喻堂活了二十五年,做得胆子最大、最任性的一件事,就是问他能不能晚一个月再离婚。   ……   然后等来了一张提前被从工作室开除的通知。   隋驷看着手机,微博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转发,要求他和柯铭出来解释清楚整件事的始末,解释喻堂的病情。   这些都是他的粉丝,现在这些人删空了所有有关他的痕迹,要他解释清楚,曾经那些最让粉丝放心和骄傲的、坦荡顺遂的事业和前途,究竟是不是拿喻特助换来的。   隋驷垂下肩膀,抬手抱住头。   他没法解释。   桌上的烟灰缸已经被烟头塞满了,窗外的天色暗下来,屋里没开灯,暗得只能看见轮廓。   隋驷的电脑开着,他给公司打回去过电话,被拒接了。   经纪公司当机立断,在这些照片被曝出来、整件事闹大之前,就已经发布了和隋姓艺人合约到期正式和平解约的声明,现在合同的传真已经给他发了过来。   隋驷不觉得意外。   他或许的确除了演戏什么都不会,隋家让他来做继承人,只是因为他是本家嫡系,但如果嫡系子弟严重失格,就会从旁系里重新挑选。   他知道这几年隋家在暗中考评他,他看过那些评估,圈外人不了解,以为工作室运行得好是他自己的本事。   隋驷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站起身,倒了杯冰水一口气灌下去,给柯铭的经纪人回消息。   柯铭为了他才会去见喻堂,是被他连累的。   他买了机票,会等柯铭回来,然后他会出国,先去安静一段时间,也不再拖累柯铭。   和他不一样,柯铭还有很高的商业价值,身上的高奢代言光违约金就足够把公司赔出去,不会像他一样被断尾求生。   公司不会放弃柯铭,等风波稍稍平息,就会想尽办法把柯铭保下来。   他这几年不会再有戏可接了,但至少还有些演技。   现在出了事,柯铭多多少少会受到冲击,不再适合纯走舞台路线,但可以再试一试往演艺圈转型。   等回国以后,他可以帮柯铭作指导,可以帮柯铭对戏。   ……   手机嗡地震响,把隋驷从思绪里毫不留情地抽离出来。   隋驷打了个冷颤。   他忽然明白了喻堂害怕手机震动的感觉,他攥着手机,冷汗隔着衣服往外透,心跳得几乎要钻出喉咙。   隋驷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提醒,接通电话:“……聂哥?”   “隋先生。”聂驰说,“好久不见。”   隋驷没有立刻开口。   他不知道聂驰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是想干什么,是受隋家委托,来通知他已经被家族正式放弃了,还是看到了热搜,来看他的笑话。   隋驷攥着手机,他的掌心冰冷,哑声说:“客套就不用了……聂先生,有话直说。”   “家族决定放弃我,我没有异议。”   隋驷闭了闭眼睛,径直说下去:“当初走的时候,我就已经签过协议,放弃财产继承权了。我接受脱离隋家,从此和隋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聂驰:“我们原本也希望是这样,隋先生。”   隋驷胸口狠狠一沉。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足了最坏的打算,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严重的。   隋驷的手已经有些发抖,他咬着牙关问:“什么意思?”   “隋家代收了两份和您有关的法院传票,需要您亲自处理一下。”   聂驰说:“一份是W&P法务部代员工提起的离婚诉讼……”   “代提?!”隋驷瞳孔缩了缩,“这种诉讼他们凭什么代提?是我和喻堂离婚,为什么不让我见喻堂本人?他们——”   聂驰:“您想见喻先生本人?”   隋驷话音一滞。   聂驰问:“到现在,您还在想能见到喻先生,让喻先生帮你平息事态,是吗?”   隋驷说不出话,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   “恐怕不行。”   聂驰说:“一方面,诉讼人本人患病,不能完整表达意志,愿意向法庭提交书面意见,属于极特殊情况,允许不出庭。”   “另一方面。”聂驰说,“隋先生,你在道德和人格上,恐怕也没有提出这个要求的资格。”   隋驷僵在原地。   这是聂驰第一次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态度,反而比网上任何一句不堪的谴责斥骂都让他更难以承受。   隋驷难堪得几乎当场厥过去,他打着哆嗦,牙根不住磕碰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另一张传单是联盟帝都检察院提起的公诉。”   电话对面哗啦响了一声,聂驰换了张纸,给他念:“有关您纵容员工在工作中遭受暴力、霸凌,打压员工薪资……”   隋驷瞪大了眼睛,他嘶声问:“……什么?”   “……等问题,需要您作为被告出庭。”   聂驰念完:“同时,检查到您今晚有购买机票的行为,不能完全排除您存在畏罪潜逃的动机。”   “我不是!”隋驷眼底充血,他几乎是咆哮着吼,“我只想出国避一避风头!太乱了,我现在哪都去不了,你知道有多痛苦吗?你知道这种日子是什么滋味吗?!我受不了了,我会憋出病的,我——”   他忽然怔住,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刺骨的冰水,话音一点点消失在喉咙里。   聂驰不会知道这种日子是什么滋味……但有人知道。   有人比谁都更清楚。   喻堂被他这样关了三年。   用一场假的婚姻,把自己关在那间长宽都走不了十步的办公室里。   隋驷抬手用力抱住头,他刻意忽略的、已经几乎忘干净的记忆,不容他拒绝地冒出来。   在接到那一纸假结婚的合同前,喻堂已经又攒了一点钱,托人打听不用星籍就能买的小单身公寓了。   二十二岁的喻堂,宝贝似的捧着自己那个存折,兴奋地听工作室的几个老员工说联盟帝都新购房政策的福利。说是买这种单身公寓,就可以被批获最低首付的贷款,买了就能住,只是落不了户,工资不高的话,贷款要还好多年。   可喻堂不在乎还好多年。   他已经用了很多年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不着急,他每一步都在往前走,迟早能走到那个有很多普通人惬意生活的、全是阳光的世界里去。   紧接着,喻堂收到了那份合同。   他坐在办公室里,对着条款一行一行地翻,没有豁免,只要已经结婚了,就没有资格再享受这种福利。   在帝都,这是唯一一种没有星籍允许购买的住房。   喻堂在办公室坐了一宿,第二天攥着那份合同,红着眼睛出现在他面前。   ……   “不能完全排除您存在畏罪潜逃的动机,决定对您暂时处以行政拘留,七天后正式开庭。”   电话里,传来聂驰一板一眼、平静冰冷的声音:“出门,隋先生,我已经在柯铭的别墅外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法律部分依照我国现行法律,一部分政策条款有虚构 第二十九章   意识海里,俞堂摸过遥控器,关掉了直播的光屏。   ……   配合警方结束调查后,心理咨询师留在咖啡厅要了间安静的员工休息室,给喻堂进行了简单的应急疏导。   柯铭的那些话称得上恶毒,即使潜意识里已经学会了否认和拒绝,喻堂也不可能全然不受影响。   但喻堂表现出的承受力,也远比心理咨询师能想象的更强。   察觉到自己的状态不好,喻堂在第一时间,就主动详细告知了心理咨询师。   他能感觉到有痛苦的碎片反复地、不由自主地频繁出现,电击的痛楚不断闪回。他听见有人在幻觉里严厉地训斥和责备他,但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他想尽力集中注意力,但能持续的时间很短,无法抗拒的恍惚茫然正在裹挟他,把他拖进朦胧的混沌里。他还可以进行简单的思考和逻辑表述,但不能保证自己还能支持多久。   “我可以吃一颗药吗?”   喻堂坐得很端正,他有些缓慢地、清晰地表述了自己的状况,迟疑了一会儿,又轻声说:“只吃一颗,不会误事……”   心理咨询师扶着他,语气极和缓:“你担心会误什么事?”   喻堂张了张嘴,没能答得上来。   他也不清楚会误什么事,好像没有什么事重要到需要他用药物压下不适,逼着自己在这种状态下依然强行恢复过来,硬撑着去做。   可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喻堂给隋驷做助理的时候,年纪还太小,没有机会正式接触社会,甚至没来得及读过书,就早早被套上了枷锁。   身边的人这样教他,所以他一直以为所有事都理所应当。他不知道工作累了原来可以休息,生病了原来可以请假,他不知道人是可以做错事的,做错了事就改,不一定要被惩罚得死去活来。   这些念头化成的枷锁勒着他,勒进皮肉,变成他潜意识的一部分。   哪怕后来的喻堂已经飞快成长起来,已经在娱乐圈这种地方游刃有余。他知道了很多事,懂得了很多道理,他能分得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会去保护工作室里的普通人,也会去一点点耐心开导年纪小正叛逆的粉丝。   可他的潜意识却从来不允许他把自己也算在里面。   他从没意识到过,自己其实和其他人一样,也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走的路,也有资格心无旁骛地为了自己活着。   “你只是累了。”心理咨询师的语气格外轻缓,“你需要休息。”   喻堂微微蹙了下眉。   这句话也和潜意识相悖,喻堂有些不解,低声说:“可是他说——”   心理咨询师问:“他说什么?”   “不用休息。”喻堂听着幻觉里的声音,跟着重复,“我的工作不是很累。”   “以前也有……也有别的人,来做我的工作。”   喻堂轻声跟着说:“他们都不是很累。”   喻堂:“是因为我工作效率太低,不会合理规划安排。”   “我的确还可以工作。”喻堂想要找到自己的手机,他的语速渐渐流畅起来,“我下次一定会规划得更合理,这次请原谅我,我现在不方便接受惩罚。到直播的时候了,我答应过她们……”   心理咨询师没有立刻说话,轻按住喻堂的肩膀。   咨询师缓声安抚着喻堂,不厌其烦地让他放松下来,慢慢坐回去。   喻堂的抗拒并不强烈,他坐得规矩,神色仍然困惑茫然。   心理咨询师看见Darren,忽然想到件事,轻声叫他:“喻堂。”   喻堂转动目光,迎上心理咨询师的视线。   心理咨询师问他:“你知道有很多人喜欢你吗?”   喻堂停顿了下,眉眼温和地弯起来,慢慢说:“我知道,我很感谢。我会努力工作——”   “不是努力工作。”   心理咨询师说:“有件事——即使你不一直努力工作,也应当会有人喜欢你。就只是喜欢你,因为你本身而喜欢你。”   心理咨询师问:“你想过这个吗?”   ……   这段录音后来被人偷传到了网上。   这种未经当事人允许的盗录行为严重侵犯他人隐私,录音只流传了不到半天,就在全网被彻底删除干净,盗录方也被依法追责,向当事人进行了高额的赔偿。   但还是有很多人听到了这段录音。   音质很差,杂音很多,完全没有任何画面,只能听见有些模糊的说话声。   在心理咨询师提出这个问题后,喻堂沉默了很久。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很多人都忍不住以为录音结束了,去确认进度条的时候,才有些局促地轻轻笑了下。   他不生气,但也有区别于平时的沉静从容,带着腼腆和一点点温和困惑。   喻堂想不明白心理咨询师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这是个太简单的问题,他也问过,而且早就得到了答案。这么多年里,这个答案也一直都没有错过。   喻堂笑了笑,按照记忆里的答案回答心理咨询师。他生性温和,学不出那种语气,只是把不能更熟悉的话复述出来。   “有……想这个的时间。”   喻堂的语速很慢,他仔细想了想,认真地、逐字逐句地复述:“说明工作太少,不如多去做点事。”   心理咨询师问:“什么?”   喻堂说:“不能胡思乱想,不能耽搁时间,以后要长记性……”   “长记性。”喻堂记得很清楚,“不能再做这种白日梦。”   -   “宿主,宿主。”   系统闪着小红灯,安慰被反PUA卡牌连续弹出来两次、现在还没顺利把自己塞回去的俞堂:“往好里想,我们得到了那个盗录的狗仔十万块的赔偿金。”   如果不是每张卡牌都有半个小时的有效期,在被人在门外鬼鬼祟祟偷偷录音的时候,俞堂就一定会有所察觉,及时强行退出托管。   如果那个时候中止治疗,他们也拿不到十万经验点的入账了。   “经验点也可以随时提现,还有利息,宿主。”系统从没这么富有过,抱着满怀的小零食回来,蹭蹭俞堂,“等回那几本书,我们也可以用……”   俞堂叹了口气,从系统怀里挑了袋干脆面,撕开包装。   往好里想,他们的确得到了十万块天上掉下来的赔偿金。   “往不好里想。”俞堂拉出业绩单,“这个季度的最后一项任务我们没能完成,十万经验点的奖金没有了。”   系统:“……”   俞堂捏碎面饼,把调料撒进去,捏住袋口晃晃晃。   这个季度的最后一项任务,是制造一场意外的惊喜,让主角攻受在毫无预期的情况下相见,执手而泣,共同谱写美丽和谐的爱情乐章。   俞堂一直觉得这些任务发布得很让人牙酸,但总归做这些事的是主角攻受不是他。   作为备胎工具人,从第一本书开始,虽然成功率不算很高,但俞堂依然会以相当的责任感和工作热情,把主角攻受以各种温和或生硬、不着痕迹或全是痕迹的方式按时凑在一起,来完成每个月的业绩。   虽然当书的数量增加到第四本,他的热情也被消磨得只想做卡买财团,每个季度末该冲业绩的时候,俞堂也依然屡败屡战,从不含糊。   俞堂已经很久没有过三个月都在同一本书里,这原本是他们最有可能拿奖金的一个季度。   ……但天有不测风云。   柯铭被随机生成的保洁送进了警局,至少要拘留七天,还要再看后续的调查结果。   这个季度只剩下最后的五分钟,就算挖地道也来不及了。   实习的时候,俞堂听前辈员工说过,这种严重偏差的突发剧情,就算世界按原有故事线运转的惯性再强,也不可能有办法修复回正轨上。   俞堂一边发愁一边嚼干脆面,点开控制面板,看了看主角间的好感度。   原本还是红色的好感度,现在已经彻底黑透了,幸好数值上波动不大,依然保持了91分以上的高水平。   “宿主。”系统之前就想问,“好感条变黑是什么意思?”   俞堂猜测:“大概是美丽爱情乐章的某种意外变质。”   系统:“?”   “能让两个人走到一起的,不一定非得是爱情。比如嫉妒,不甘心,意难平,因爱生恨……这些负面情绪也可以。”   俞堂最近也在研究穿书局评测的漏洞,他通过喻堂的身体看了不少心理学书籍,打开光屏,给系统举例:“你看,柯铭的粉丝现在的忠诚度也提高了。”   系统凑过来,有些惊讶:“真的!”   俞堂把光屏放大,顺手拉了个表格,简单分析了剩下的几项人类情感的数据。   ……   短短一天的时间,网上的事态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   公司迟迟没有合理交代,柯铭只发了条文字形式的微博,说自己正在国外度假,和网络上的风波无关,会持续关注并保留追责权利。   早有熟透了套路的对家粉,在评论区留言:“在国外度假,机票呢?签证呢?护照呢?一个也晒不出来,骑自行车偷渡过去的?”   “发张照片都不行?以前的微博都是九宫格,这次一张能发的照片都没有了?”   “别用以前存的旧照糊弄,这招现在连我们宿管都蒙不过去了,传照片查寝还要求摆个固定POSE呢。”   “照片不能发,vlog不能录,别是进去了吧?”   最后那条评论一发出来,就遭到了柯铭粉丝的猛烈围攻:“嘴巴放干净点,你才进去了!不会说话就别说,小心哪天造谣造多了,法院传票堵死你家门……”   双方吵成一团,偏偏经纪公司和柯铭的团队都格外反常,到现在依然没一点动静。   眼看网上的揣测越来越严重,团队的官微不作回应,经纪公司倒是发了份依法追责不实谣言的公告。   可车轱辘话从头说到尾,严厉追责、呼吁净化网络环境的事说了不少,也没说清究竟哪些才是谣言。   柯铭的粉丝再压不住,有不少年纪小容易冲动的,已经@起了谣言涉及到的警方微博,要求警方保护公民的名誉权,及时放出澄清证明。   求锤得锤,当天晚上,警方公布了因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某柯姓男性被予以行政拘留七日、某钱姓男性行政拘留二十天的拘捕令。   公告出来,柯铭的粉丝尽数傻了眼。   俞堂看着那份拘捕令,又想起自己还差两分钟就要过期的任务,还有些不甘心:“商城真的没有挖掘机卖吗?”   系统:“……”   “租一台也行,就挖条地道,让他们出来惊喜地见个面。”俞堂说,“手拉手哭一场,然后把人打晕送回去,把地道埋上。”   俞堂给系统算账:“总共花销只要控制在十万经验点以下,我们就都是赚的。”   系统已经被他洗脑洗出了经验,飞快关了话筒和喇叭,闪着红灯一动不动装小星星。   “不光有奖金。”俞堂把话筒打开,“还能有一次局里年会的抽奖机会,说不定就能抽到演技提升的技能卡。”   俞堂看了看最后的一分零七秒:“我挖快点。”   系统沉默而坚忍地闪着灯,屏幕上全是小雪花点。   俞堂有点遗憾,把干脆面自己吃完了,又打开光屏看了看。   警方公告都已经被粉丝求了出来,柯铭的团队也没办法再一味装死不发声。   早有人在那些现场照片里认出了喻堂,连带隋驷的那个前经纪人钱宾也被扒了出来,就只剩下口罩墨镜的裹得严实的第三人,柯铭一方始终抵死不认,现在也终于再拖不下去。   当事人凑齐了,联系起柯铭和隋驷当初那些绯闻,再加上隋驷工作室最近闹出的风波,已经有不少种听着逻辑通顺可信度极高的推测。   柯铭的团队简单发了份声明,说柯铭的确不慎卷进了某起冲突,但可以向公众保证,绝对没有任何违反我国法律的行为。   之所以被从重处理,是因为邀请柯铭同行的钱某行径极端恶劣。不仅当初违法对受害者进行了电击,这次更是丧心病狂,竟然拿出电击器威胁受害者,导致受害者情绪激动报了警。   声明发出来,下面的群嘲已经淹没了粉丝的控评。   “威胁人的是钱宾,邀请人的是钱宾,什么事钱宾一个人都做了,柯铭被邀请去干什么了,骑自行车度假?”   “行行好吧,干什么去的心里没数?CP粉都冲不动了吧。”   “前CP粉,本来还觉得两个人真有感情,冲破千难万险彼此奔赴是件很浪漫的事。结果奔赴出什么来了?一个拖欠工资,一个拘留七天?”   “刚从隋驷那边过来,还觉得他们家粉丝夸张。现在什么意思,电击器这事不打自招了?是真的?”   “应激性精神障碍呢?长期职场霸凌呢?刑事拘留都出来了,喻堂的状况到底有多严重……”   ……   俞堂关掉光屏,问系统:“中式婚礼算吗?”   系统:“?”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两个人对着磕个头就算礼成那种。”   俞堂说:“时间紧,洞房不太好准备。我还有隋驷那个小公寓的钥匙,如果他们愿意,我可以帮着收拾一下,可以保证那天晚上不跳闸。”   “……”系统艰难地亮了亮小红灯,“宿主——”   “距离产生隔阂。”   俞堂给它分析:“柯铭在里面,隋驷在外面,没办法有充分的沟通交流。等七天以后,柯铭难免会觉得隋驷是故意不帮他。”   系统小声说:“隋驷不是故意不帮他,可宿主可以……”   柯铭的团队里,有一半是都隋驷工作室的人,喻堂未必带不顺手。   如果现在俞堂切换回人设,作为想起了过去那些记忆的喻堂回归,接手隋驷工作室和柯铭的团队,紧急处理危局,说不定还会有转机。   如果从完成任务的角度来说,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喻堂作为备胎工具人,最终成全了隋驷和柯铭,自己安静退场,能拿到HE结局的全部经验点。   系统已经推演出了这种破局方式,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一个机械音卡成了断断续续的好几段。   “没事。”俞堂拍拍它,“放心说。”   系统说不出来,在屏幕上给他打字:宿主可以帮他吗?   俞堂:“不可以。”   系统:……   “从整本书的角度来说,主角CP落难,喻堂尽释前嫌高光回归,肯定是剧情高潮,又燃又虐又催泪。”   俞堂:“可W&P的同事们怎么办?心理咨询师怎么办?现在还在直播间里哭的小姑娘怎么办?”   “他们都愿意伸出手帮忙,把喻堂从火坑里拖出来。”俞堂说,“然后呢,我自己上赶着往回跳?跟他们说对不起谢谢照顾我还是放不下隋老师?”   系统当然不愿意,屏幕塞满了感叹号:不可以!!!   俞堂没忍住笑了下,给系统打开袋干脆面,撒上料包晃匀了递过去。   将错就错,总归又不是第一次。   俞堂知道系统的担忧,这种违逆原著意志的行动毕竟危险,只是因为没有多少员工做过,所以还不太清楚做出来的后果。   ……不是没有多少员工,从穿书局有记载到现在,也只有两个。   其中一个当初在全能管家秘书部,因为买了主角的公司,在整个穿书局都挂过名。   因为这次事故,他的实习期才会长到离谱,在这本书里待了这么多年。   “不怕。”俞堂说,“我已经转正了,拿的是劳动合同,他们最多只能扣光我这本书的奖金。”   “一本书的奖金最高是九千万经验点。”   俞堂给系统算账:“我就算什么私活也不接,只要在W&P干九年,就挣出来了。”   况且他要真在W&P做九年,也一定不会还只是个总监。   俞堂其实对W&P财团有些兴趣,他不想吓到系统,没有说出来,只给它算了最简单的一种可能性。   系统愣愣闪着小红灯:“我们还可以继续在W&P工作吗?”   “为什么不行。”俞堂说,“他们允许我居家办公了,这四本书不是一个世界观的吗?”   系统:“……”   系统飞快过了一遍剩下的三本书。   按照剧情进度,在第三本书里,俞堂是被豢养在别墅里的商品,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送给狠辣变态的反派作等价交易。   第二本书里,俞堂也即将被黑化的主角囚禁,黑化的主角心里有个白月光,主角会满足俞堂的一切物质要求,但永远不允许俞堂出门,同时彻底把俞堂重塑成白月光的样子。   第一本书里,俞堂正在和善良海豚快乐冲浪。   ……   系统不论怎么分析,都觉得俞堂在处理这些剧情线的同时做W&P的营销总监,多少有些违和。   俞堂教育它:“心里有工作,在哪里都能工作。”   俞堂:“我为什么还在海岛上,第一本书里到现在都没人发现我失踪了吗?”   系统晕晕乎乎闪了两下小红灯。   俞堂按按额角,决定先不追究这件事。   那些小姑娘和喻堂的感情都很好,这些消息真真假假闹了一整天,不少人都吓坏了。   喻堂被带回医院,在少量安定的药效下睡了半天,现在的状态已经比之前好了不少,去直播里见一见,应当也不会吓坏她们。   系统喜欢做这个,高高兴兴闪着小红灯:“宿主要去吗?我这就准备——”   “让托管去吧,我不太习惯这个。”   俞堂笑笑:“有人喜欢……挺紧张的。”   系统愣了愣,没立刻说话。   俞堂:“我去看看挖掘机。”   系统:“……”   “逗你的。”俞堂安慰地拍它,“不用看挖掘机,一分钟早过了,任务失败,我们这个季度的十万经验点奖金没了。”   系统:“……”   系统哭得直掉干脆面渣,俞堂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格外陌生的“叮”一声提示音。   值十万经验点的虚拟金币雨铺天盖地从他们头顶洒下来。   “怎么回事……”俞堂愕然,“柯铭越狱了?他们站在月色下深情地拥抱了吗?”   系统也不清楚,它被砸得转了两个圈,好不容易回了俞堂肩头,调出光屏点开。   柯铭没有越狱。   拘留所里,柯铭穿着蓝色的统一制服,狼狈得几乎认不出人。   现在是放风时间,他原本只是蹲在角落里,神情恍惚地发呆,看见一道走过的人影,忽然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他像是被重锤狠狠砸在了头顶,整个人晃了晃,眼底迸出分明血丝。   ……   俞堂和系统面前,穿书局久受员工诟病、僵化陈旧的系统评定跳出来:   [毫无预期]:已达成。   [执手而泣]:已达成。   [美丽和谐的爱情乐章]:已达成,搜索结果《铁窗泪》,BGM曲库曲目确认存在。   完成任务[意外的惊喜],本季度任务全部完成,奖金已即时到账,抽奖次数存入后台,请员工自行查收。   俞堂身心都有些震撼,按了按胸口,抬起头。   光屏里,柯铭忽然歇斯底里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用力推开身旁的拘留所管理人员,跌跌撞撞冲过去,死死扯住了被人带着经过的隋驷。   “怎么回事……”   柯铭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死死扣着隋驷的手臂,整个人站都站不住地打着晃。   他的双眼瞪得发酸,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所有希望都在隋驷身上,现在隋驷为什么也会在这里?外面究竟又出了什么事?!   这次的事到底有多严重?还有多少可能会牵扯出来的隐患,他会受到多大的影响?他的前途,他的声誉,他身上近亿的代言和投资片约……   柯铭瞪着隋驷,视野叫生理性应激的眼泪挡的一片模糊:“怎么回事?隋驷,你干了什么!?” 第三十章   ……干了什么?   隋驷被柯铭扯着手臂,他恍惚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完全不清楚柯铭和钱宾究竟找喻堂说了什么,只知道喻堂被刺激得病发,闹到了报警,照片和录像也传得全网都是。   事情闹得收不了场,他的粉丝会干部集体辞职,粉丝群也全解散得干干净净。   然后……聂驰就打电话过来,给了他两张法院的传票。   一张是W&P替喻堂提起的离婚诉讼,他早知道会有这件事,虽然震惊抗拒,心底里却不是完全没有准备。   哪怕是几经周折挖来的喻堂,W&P的法务也不是拿来做这个的,原本不必亲自下场,来管一个员工的离婚案。   可这件事闹得太大了。   高舆论性高关注度,W&P在这个时候插手,既能体现对员工的人文关怀,也能树立负责任的大公司形象,在这场诉讼里大幅提升在公众中的品牌好感度。   ……隋驷甚至怀疑过,自己收到的另一张传票,说他纵容员工在工作中受到暴力、霸凌、打压员工薪资,之所以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受理立案,背后也少不了W&P的“高度配合”。   当初为了推动品牌推广大使的签约,工作室竭诚合作,甚至主动邀请了W&P派遣员工进驻工作室进行考察。   那些人究竟都考查到了什么?   七天后开庭,公诉方到底掌握了多少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证据?   “小铭……”   隋驷忽然醒过神,用力握回柯铭的手臂:“电击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柯铭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愣了愣:“什么?”   “我以前的经纪人……钱宾。”隋驷说,“电击喻堂的事。”   隋驷咬了咬牙关,向站在不远处的几个警员看了一眼。   刚才柯铭跌跌撞撞冲过来拦他,警员就想上来呵斥阻止,只是被聂驰暂时拦下了。   聂驰拿隋家的薪水,再不在意他的死活,也要维护隋家的风评。   他应当还有能说几句话的机会。   “你不要掺进这件事里来……也千万不要把所有责任都推给钱宾。”   隋驷的语气又低又急:“来的路上,聂驰和我说,这次试推行新劳动法的提案隋家也有份。不只是加害方,涉事的公司和工作室也要对受害员工负责。”   换句话说,一旦钱宾长期用电击惩罚喻堂的罪证彻底坐实,经纪公司和隋驷已经解散的工作室,都再完全脱不了干系。   更不要说……喻堂的身体受到了实质性的伤害,这已经远远超过了职场暴力霸凌的范畴。   聂驰能拖延的时间有限,警员已经走过来,向隋驷示意。   “你现在舆论不稳,需要公司帮忙公关维护。要是连公司都自身难保,才是真完了,知道吗?”   隋驷尽力定了定神,说得飞快:“咱们都只是暂时拘留七天,等出去就没事了。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要说,你还有机会……”   隋驷的话头慢慢停下来,晃了晃柯铭的肩膀:“小铭?”   柯铭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隋驷像是狠狠踩了个空,胸腔里多了个窟窿,心脏在冷风里直坠下去。   接到聂驰的电话,他就再没来得及碰过手机,后来到了警局接受调查,更没有机会再看微博上的消息。   这段时间里,柯铭的团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柯铭是已经……舍卒保帅,把钱宾彻底卖了吗?   “我需要手机!”隋驷彻底慌乱起来,“我申请使用手机,我有急事,只需要五分钟!”   警员听多了这种要求,不为所动:“隋先生,请您先回到自己的拘留室。”   隋驷还要再说话,被“拘留室”这三个字敲得恍惚,不自觉晃了晃。   ……   在来的路上,聂驰平淡地给他转述了隋家愿意参与推动这项法案、在提交书面意见时给出的理由。   “资本不止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那些在冷漠、贪婪、私心的驱使下,因为视若无睹而纵容的剥削,因为袖手旁观而导致的伤害。”   “从享受到剥削和伤害所带来的红利那一刻起,那些本该做却没做的、本该阻止却没阻止的事,那些建立在他人痛苦上所获得的利益,也将成为无法逃避的罪行。”   隋驷回头看了一眼柯铭。   他的嘴唇动了动,再说不出话,肩背无声塌下来。   他垂着头,沉默着朝拘留室走了过去。   -   直播间里,喻堂正慢慢和粉丝们说话。   这个称呼或许已经不算准确——来直播间的,都是已经摘了粉籍的隋驷的前粉丝,就连这个曾经挂名隋驷工作室的直播间,也已经被平台换回了官方默认的初始设置,彻底抹去了原本的痕迹。   他想哄这些小姑娘们不哭,偏偏不在工作状态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好好地听话。给自己热了杯牛奶,简单做了点小饼干当夜宵,在椅子上加了一个软乎乎的腰靠。   当初因为工作太忙,喻堂昼夜颠倒没时间吃饭,把胃折腾出了些问题。腰上是在一次隋驷的见面会,被太过拥挤的人流推搡受了伤,还没养好就又撑着跑资源,落下了旧伤。   粉丝们都记得。   “我真的很好。”喻堂对着镜头,轻声认真解释,“我病了一段时间,去治了病,现在都好了。”   喻堂坐在桌前,他甚至特意调整了台灯的角度,让自己的气色显得更好一点:“不是说谎,我称过体重,比两个月前重了七百克。”   他这句话说得太认真,反而叫直播间里的气氛轻松了不少,有几个小姑娘都忍不住哽咽着笑出来。   她们来直播间,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网上披露出的信息越多,就越让人害怕。隋驷的工作室解散了,本人没有回应,营销号不受控制,原本被压下去的八卦爆料,也都一股脑跟风被放了出来。   她们才知道,原来喻堂第一次入院是被抢救回来的,再晚上一点儿,可能就已经没命了。   原来喻堂早就生了病,只是一直在用药物压制,从没让她们发觉。   原来喻堂是被从工作室用救护车送去医院的,当时的场面太混乱,有不少盯梢的狗仔趁机拿到了照片,哪个平台都能看得见。   照片里的人苍白安静,被几个人扶着,慢慢放在轮椅上。   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也不会笑,不再和任何人交流。   也不再对任何人有任何违逆。   别人把他的手臂扶起来,放在轮椅的扶手上,他就一直保持着那个生硬古怪的姿势。   她们想不出那是种什么感受,要多难受才会这样全面切断和外界的联系,彻底回到不会被人接触、不会被伤害的世界里。   回到完全安静空白的世界里。   她们想托人去看喻堂,又不知道该去哪儿看。   她们四处打听喻堂现在的状况,网上乱糟糟什么消息都有,每一条都说得煞有介事,每一条都像真的。   有人说喻堂受到刺激病情反复,又住进了医院,这一次的状态比上次还要更差。   也有人说喻堂身体状况太差,他的身体原本就毁在了高强度的工作和曾经的频繁电击里,情绪几次在强刺激下剧烈波动,已经导致了生命危险。   每条都有合理的科学和医学依据,有医学科普的官方博主,通过这件事再三告诫公众,对存在病理应急性精神障碍、看似表现正常的恢复期患者,第二次的强刺激远要比第一次更加危险,在某些极特殊情况下,几乎无异于谋杀。   她们只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谁也没想到,喻堂会在今晚来直播间。   “……是生了一点病。”   喻堂看着留言,还在认真地解释:“说话会慢一点,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喻堂向下划了几条留言,笑了下,柔和的眉眼弯起来:“……我不急。”   喻堂想了想:“你们如果不嫌慢,我一点点说。”   他坐在镜头前,没有了当初那个从容沉静的喻特助的壳子,整个人都比之前拘谨了不少。   拘谨又温柔,垂着视线,慢条斯理地轻声说着话。   偶尔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淡色的唇角就会微抿起来,耳后泛出一小片淡淡的红。   粉丝们从来不知道,真实的喻堂原来是这样的。   不知不觉,直播间里的气氛也一点点变得自在轻松起来。   “不慢不慢,这个语速刚刚好!”   “我们更不急,说什么都行,说什么我们都想听。”   “什么都想听加一,明天考试,完全睡不着,今晚就住在直播间了。”   “不嫌慢!说得多慢都可以,这个速度已经比我们政治老师快多了……”   全世界都是同一个政治老师,最后一条弹幕发出来,立刻带出了一片深有所感的赞同。   喻堂笑了笑,又把那条明天考试的弹幕单拎出来:“要好好准备考试。”   “好好准备考试。”喻堂说,“好好读书——”   他的话忽然停顿了下。   他经常会嘱咐这些小姑娘好好读书,后面应当还会再接一句,隋老师喜欢读书好的人。   ……可他不记得这个隋老师是谁了。   喻堂刚进直播间的时候,就已经坦诚地说出了这件事。   他能记得这些粉丝,还能叫出不少眼熟的人,但已经不记得他们为什么会认识,又是怎么会在一个直播间里的。   按照柯铭说的那些话,他其实能大致拼凑出信息。   柯铭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喻堂能隐约猜得出自己过去的经历,可这些经历都只是推测出来的,不能触发那些被掩藏的记忆,也再带不起感情的波动。   喻堂看着直播间,这些小姑娘知道他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了,都体贴地一个字也不提。听到这句格外熟悉的话,整个屏幕都空了几秒钟。   喻堂垂下眼睛。   他知道,对粉丝来说,最宝贵的未必是追逐过的某个明星,而是那段为了某个人、某件事满怀热情一腔欣喜,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记忆。   他擅自放弃了这段他们曾经共有的记忆。   喻堂慢慢攥了下拳,在心里数着一二三,让自己放松下来。   他做好了准备,抬起头想要像平时那样说出后面的话,却忽然看见空荡荡的屏幕里,有一条弹幕小心翼翼飘过来。   “小喻老师最喜欢读书好的人QAQ。”   喻堂微微怔住。   像是被这条弹幕提醒了,整个直播间忽然被这句话刷了屏。   都是他的名字,只有他的名字。   那些弹幕拼命地一遍又一遍刷屏,像是有太多不知道该怎么说出的情绪,太多有始无终的记忆,全都借着这一句话,彻彻底底地宣泄出来。   “小喻老师。”副会长是直播间的房管,扛着火箭炮出来,对他说,“这次换我们唠叨你,你不要说,听我们说。”   副会长:“要努力吃饭,努力睡觉,努力做你想做的事。”   “我们不怕你不记得,不怕你去过新生活,要是能让你再开心一点儿,把我们也忘了都没关系。”   “以后不来这个直播间了也没关系。你往前走,要一直走,不要往回看。”   “我们好好读书,你也要按约定好的,还喜欢我们。”   “不准因为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就不喜欢我们。”   副会长把直播间的名字改了,给他定小目标:“下个月要再重750克。”   喻堂喉咙轻轻动了下。   他有些无措,努力摇了摇头,轻声说:“我——”   “小喻老师。”副会长说,“我们喜欢的不是喻特助,我们喜欢你。”   副会长:“我们一直都很喜欢你。”   喻堂看着那些弹幕,他的情绪表达依然不畅,试了几次都说不出话。   他第一次开始因为这件事着急,张了几次嘴想要出声,整个人局促得红透了,摸过手机想要打字。   副会长不给他留打字回复的时间,抢先刷了长长一排小红心。   ……   隔了几秒。   通红的、热热闹闹的小红心,铺天盖地,彻底盖住了屏幕的全部角落。   -   系统把托管程序从直播间带了回来。   它哭得满屏幕都是小雪花,回到意识海,忽然愣住:“宿主——”   “回来了?”俞堂吃完手里的饼干,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柯铭的经纪人辞职了。”   系统闪着小红灯,飘到他肩头。   俞堂面前也放了一碟子小饼干,一杯热牛奶,椅子上也放了个一模一样的腰靠。   系统忽然想起,俞堂离开这本书,结束实习托管角色,是在和隋驷结婚后的第二年。   这些粉丝才慢慢聚过来的几年里,和她们聊天、说话、开玩笑打趣的,是那时候在书里实习的俞堂。   俞堂也看了直播,也做了饼干、热了牛奶。   可意识海里没有满天满地的小红心。   “柯铭那个经纪人想得很清楚,”   俞堂打开光屏:“这是最后能抽身的机会了,要是再不走,只会越陷越深……”   俞堂侧过头,拍了拍系统:“怎么了?直播太感人,程序哭坏了?”   系统扎进他怀里,现学现卖,满屏幕给他乱蹦小红心:“宿主,宿主,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有百分之十的数据不是因为你能做卡赚大钱喜欢你……”   俞堂:“……”   俞堂把系统倒过来,打开后台检查过程序,给它塞了块泡泡糖。   意识海里只有一个系统,系统努力把屏幕塞满了小红心,绕着俞堂的脑袋转圈飞,尽力给他营造出和直播间相似的效果。   “……好了,可以了。”   俞堂眼晕得厉害,及时按住系统:“直播的时候我在。”   系统愕然:“宿主也在吗?!”   “后来去看了看,没切换控制权,看你哭得太专心就没叫你。”   俞堂笑了笑:“……挺好的。”   系统被结结实实按着,飞不起来,努力在俞堂的掌心蹭了蹭。   俞堂摸了摸它,把热牛奶分出来一小杯,拿过几块小饼干泡在里面,递给系统。   直播结束了,光屏又切换回了拘留所的画面。   隋驷被带走后,柯铭就一动不动站着,直到结束放风才被带回了自己的拘留室。   柯铭当然听得懂隋驷的意思。   连隋驷都能想得到,他又怎么会不能理解,一旦经纪公司被纠缠在劳动纠纷的官司里,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没有了公司的庇护……盯着他的人,和隋驷那些只是为了争夺好剧本和优质代言的对家,论起彻底毁掉一个人的本事,绝不在一个水准上。   隋家宁肯隋驷找个普通人结婚,也不愿意继承人惹上流量明星,其实一点都没有错。   如果他早知道推行了什么新劳动法,就算自己认下电击器的事,也绝不会把所有事都推到钱宾身上,让事态恶化到这个地步……   ……   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柯铭站在盥洗室,他不习惯手动的剃须刀,加上心绪不宁,已经弄出了好几道血痕。   柯铭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狼狈的自己。   明明一切都计划得全然稳妥,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失控的?为什么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就稀里糊涂输出去了手上所有的筹码?   他一向都能赌赢的,明明每次都能赌赢的。   柯铭胸口起伏,他的眼底隐隐有些血丝,掌心被硌出分明红痕。   他的经纪人辞职了,公司现在还没有讨论出处理结果。如果他自己在外面,还能设法控制局面,可现在他的行动和对外联络都受到限制,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这个圈子里,舆论酝酿和发酵的速度,七天的时间已经够彻底变一次天。   七天的时间,他被困死在了这个地方。   如果经纪公司再出问题,这一次代言解约的天价赔偿款,就能让他这辈子再也翻不了身。   柯铭把剃须刀收好,拿着洗漱的东西,慢慢按照引导走回去。   ……他必须扯住隋驷。   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已经让隋驷开始对他渐渐失望,柯铭心里其实有数。只是那时候他没想过自己也会栽进来,所以也没有多在意。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已经把手头所有的筹码都输出去了,他是为了隋驷才会沦落到这一步,如果不是隋驷,他根本不必来见喻堂,也不会把自己莫名其妙折进来。   隋驷必须对他负责。   柯铭垂着头眼尾轻颤,眼底透出狠色。   警方手里还有喻堂提供的那份录音证据,按照规定,作为证据的录音不会被公开,可他不信隋家拿不到。   在这之前,他必须抢先下手,让隋驷不得不同意和他结婚。   作者有话要说:  【俞堂工作笔记】   很怪,有本书追着我送经验点。 第三十一章   “系统。”俞堂说,“闭眼睛。”   系统:“?”   俞堂及时抬手,遮住了系统的摄像头。   下一秒,刺耳的警报声尖锐震响起来。   系统吓了满屏幕的雪花点,它又紧张又想看,在俞堂的掌心团团转了两圈,扒着指缝把摄像头小心凑上去。   光屏上的画面一片混乱。   有人高声喊,有人忙着打电话,救护车拉了笛开进来,亮着刺眼的灯。   柯铭垂着头,被人软塌塌搀起来,右手就跟着松开,掉下来了片染着血的锋利碎玻璃。   他脸色苍白,半条胳膊都是血,左手以怪异的角度垂折下来。   “宿主……”系统犹豫着问,“柯铭是想用这个办法留下隋驷吗?”   系统最近也学了不少,翻开《黑莲花指南》:“用这种办法,可以有效增加另一方的愧疚感,从而提升好感度,比如我们之前阴差阳错……”   俞堂摇了摇头。   如果只是想用寻短见的方式逼隋驷觉得愧疚,让隋驷同意结婚,用剃须刀的刀片其实就可以。   但柯铭在尝试比对过之后,没有用刀片,而是直接砸碎了一扇玻璃。   柯铭想要的,不只是隋驷的愧疚。   系统愣住:“不是吗?”   “柯铭足够聪明。”俞堂说,“他很了解隋驷。”   隋驷当然不是不会产生愧疚。   他会愧疚,会自责,会因为自己给别人带来的痛苦而感到抱歉,甚至比起一般人,在遇到这种事时会更后悔和无地自容。   ——但这些愧疚、抱歉和无地自容,不会转化为任何实际行动。   他只是沉浸在这样的负罪感里,然后“已经因为这件事无比痛苦了”这件事本身,就会成为他原谅自己的理由。   柯铭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他要的也不是隋驷的痛苦和负罪感,这些东西不能当钱花,不足以留住隋驷,也不能解决他们面临的任何困境。   至于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够稳定,不够可靠,不能产生利益,更没有任何一点是柯铭需要的……   系统不解:“那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下这样大的血本,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系统翻了翻柯铭的设定:“他的舞台类型是FunkDance里的Locking,对手部动作要求很多,一旦割断了韧带——”   “一定割断了韧带。”   俞堂截了张图,点开看了看:“如果不是割脚腕寻短见太奇怪了,他应该更想选跟腱。”   系统:“……?”   俞堂拍了两下系统,又切出另一块光屏,预先准备在旁边。   柯铭想得很清楚。   不能跳舞不可惜,他马上二十七岁了,即使没有这次足以毁灭他事业和前程的冲击,能留给他的舞台时间也已经不算太多。   与其等着体力和身体状态一点点衰落,在无数群嘲里撑到撑不住了再改行,还不如停在最巅峰的状态。   他们拿到的剧本只到两个人结婚为止,没有更后面的剧情。但俞堂大略猜得到,就算没有这次的意外,再过个一年半载,柯铭也会找机会让自己不大不小受个伤,不得不“遗憾”告别舞台,向新的方向转型。   ……更何况在眼下的局面里,这种时机稍纵即逝。   再早一些,网上的舆论风波还没彻底掀起来,再晚一些,公众的强烈愤怒就会被时间淡化。   柯铭无疑也想过救场,但现在的状况,已经没有任何再挽救的余地了。   “救不回来,只能越拖越糟。”   俞堂说:“柯铭的经纪人辞职了,经纪公司卷进新劳动法案,要进驻检查组进行全面调查,也已经没有多少余力替他周旋。”   如果柯铭再什么都不做,等七天过去,一切尘埃落定,什么都再来不及。   但冒险搏一把……说不定就还有最后一点机会。   系统努力想了想:“所以他必须出去……他是为了保外就医,好提前出去?”   俞堂:“还不止。”   “还有什么?”系统想不出,“到了这个时候,他说出的什么还有人信——”   俞堂摸过遥控器,打开了备用光屏。   画面里,柯铭才被紧急送医没多久,就不慎被八卦记者和狗仔水泄不通拦住。   拘留所的陪护人手不够,一时还不能彻底驱散开聚集的人群,被围了个结结实实。   无数长枪短炮的镜头下,柯铭深埋着头,他的手腕上还缠着绷带,声音格外低:“我替隋老师……向所有人道歉。”   ……   拘留室里,隋驷霍然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屏幕里的画面。   柯铭说出了所有的事。   柯铭承认了他们这些年的地下恋情,承认了隋驷是为保护他,为了分散公众对他的敌意,才会和喻堂假结婚。   而喻堂这些年受到来自隋驷的冷暴力,也全是因为柯铭一直以来都嫉妒喻堂,是因为他,隋驷才会冷待喻堂。   柯铭承认了喻堂这些年的确只拿着最低的助理工资,承认了喻堂一直都住在工作室,他一直都知道,可从来也没有提醒过隋驷。   柯铭说,他早就发现喻堂的状态异常,早知道喻堂需要偷偷吃药才能维持工作状态,但因为私心,没有出手帮忙。   柯铭深埋着头,他险些死过一次,像是被负罪感彻底击垮了,断断续续、声音低微地承认,他是替隋驷去见喻堂,因为他知道喻堂看见自己会痛苦,他想要用这份痛苦逼喻堂想起来。   喻堂想起来了,就能再回来帮隋驷。   柯铭说,电击器是他特意带去的。   喻堂受到的电击,一直都是他授意别人在做。   是柯铭让钱宾在暗地里难为喻堂,也是柯铭在几个月前,让人买了喻堂泡酒吧私生活混乱的绯闻,才让喻堂受了刺激,在深夜买醉时不慎落水……   “深夜落水是什么时候的事?”八卦记者的神经果然被敏锐地扯动了,“是去年十二月,喻堂忽然紧急入院那一次吗?那一次不是隋驷送他入院的吗?”   那次的事件不是没有新闻,只是喻堂那时候还没有彻底病得不能工作。   喻堂还没离开,隋驷工作室就依然是圈内的顶尖工作室。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有敢顶风作案的媒体小报,一冒头就被毫不留情掐干净了。   “你们不知道?”柯铭显而易见的有些慌乱,“不是,我,对不起——”   他像是慌了,回头向后看了看,忽然语无伦次起来。   维持秩序的人手终于足够,拘留所的工作人员在空档里上前,强行分开了柯铭和那些意犹未尽的记者狗仔。   这些采访视频被传得到处都是,下面的评论转眼翻了几大页。   起初还是对柯铭所说真相的震惊,也有不少人谴责柯铭毫无人性,但讨论了没多久,风向就开始变了。   “奇怪,听他说的也有道理,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当然别扭,柯铭没人性,隋驷就有吗?因为柯铭嫉妒,就婚内加工作双面冷暴力喻堂,人家喻堂做错什么了?”   “说出来谁信啊,柯铭都知道喻堂工资和住处的事,都注意到了喻堂生病吃药。隋大影帝天天见自己的助理,居然能一点都不知道。”   “说不定早就知道,就是不说。”   “说不定也是隋驷让他去见喻堂的,柯铭好歹也是个当红流量,特意冒着暴露的风险亲自跑去威胁人,脑子出问题了?”   “电击也是,这是什么新型背锅姿势?柯铭能指使经纪公司配给隋驷的经纪人?替人顶罪也顶得太生硬了。”   “捋一捋时间线,柯铭被抓了没反应,被询问没反应,全网黑也没反应。偏偏隋驷被警方暂时拘留的消息才出来没多久,柯铭就在拘留所里自杀。为什么要自杀?因为要赶着出来背锅,把所有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样就能替隋驷开脱新劳动法的案子。”   “甚至有点同情柯铭……”   “同情什么?他也是从犯,只不过勉强算是被人洗脑了,为虎作伥而已。”   “别忘了,要不是心理咨询师赶来的及时,喻堂现在说不定已经被这两个人折腾没命了。这不是嫉妒,这是谋杀。”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但隋驷的确更严重,这种渣滓建议直接封杀,就不要放出来危害社会了。”   最后一条评论的点赞越来越多,很快就被顶到了评论区的最顶层。   ……   隋驷恍惚站着。   他握着手机,机械地慢慢向下翻,像是忽然失去了理解文字的能力。   “这就是你喜欢得死去活来的人?”   在他对面,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你就是为他,和姓喻的孩子离了婚?”   隋驷张了张嘴,他身上的全部力气都在一瞬间消失了,看着面前的祖父,没能出声。   就在半个小时前,隋家已经卸任的前任家主隋应时带着聂驰,忽然出现在拘留所,给他看了这段视频和下面的评论。   今晚原本该是隋应时的寿宴,因为某些特殊原因紧急取消,改成了新任继承人的公布仪式。   这种消息自然不可能向外界公布,仪式只对同级别和更高层的家族公开,柯铭没有任何途径知道这件事。   隋驷握着笔,他的掌心冰冷,用了几次力,才在桌面铺开的文件上慢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好这些文件,他就和隋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之所以始终对你纵容,是因为你的父亲原本该接任家主,但他和你母亲在上次电子风暴里双双牺牲,你是他们唯一的后代。”   隋应时看着他,苍老锐利的双眼里满是失望:“隋家会为这些年的错误负责。”   “……是。”隋驷闭了闭眼,低声说,“我被剥夺的所有资产和股份,都可以转给喻堂,作为这些年的赔偿——”   隋应时说:“你不要弄错了。”   隋驷愣了下。   “隋先生,你和喻先生是合法配偶,你们成为配偶时,你只放弃了继承权,还没有被剥夺相应的资产和股份。”   聂驰拿过那几份文件:“截止到目前,你们依然没有终止婚姻关系。”   “按照隋家的规则。”聂驰说,“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家族子弟有彻底断绝关系的,资产和股份自动由配偶继承。”   隋驷呼吸窒了窒。   他脸色惨白,像是只极度缺氧的鱼:“什么……什么意思?”   聂驰给他看文件:“意思是说,现在这些资产和股份是喻先生的,不是你的,不能作为你给他的赔偿。”   隋驷呆呆坐着,他瞪圆眼睛看着聂驰,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不能……作为赔偿?   他去哪儿弄钱给喻堂?   他这起案子是新劳动法推行以来的第一例侵权案,以儆效尤,一定会从严从重处理。他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判决的赔偿款,他要怎么凑出来?   隋家已经不再关心这件事,隋应时被聂驰扶着站起身,没有再看站在原地的隋驷一眼,走出了拘留室。   “隋先生。”   聂驰把老人送上车,回到拘留室:“还有一份录音,您要听吗?”   隋驷茫然站着,低声问:“什么录音?”   “喻先生报警时提供的,柯铭在咖啡厅里对他说的话。”   聂驰说:“我们听了这份录音,根据录音进行了一些调查……确认了其中内容的真实性。”   聂驰问:“您知道喻先生和柯铭来自一家孤儿院吗?”   “那家孤儿院和隋家长期合作,但我们最近发现,领导层存在严重侵吞善款的行为。”   聂驰说:“已经依法处理过了。为了争取减刑机会,院长给我们提供了一些信息。”   隋驷微微晃了下。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什么事更惊讶了,却像是被这句话一把钳住了喉咙,几乎喘不上气:“……什么?”   聂驰没有立刻说话,看向桌上仍然在自动播放的视频。   被拘留所的工作人员引走的短暂间隙里,柯铭其实还抓紧时间,多说了些话。   柯铭被话筒围堵着,向其他人说,他了解隋老师,隋老师是真的不清楚这些,并不是故意的。   柯铭垂着头,对后面穷追不舍的话筒说,他到现在也依然喜欢隋老师。   柯铭说,他接受法律对隋驷的一切判决,并且会以隋驷新的法定配偶的身份,不离不弃,陪在隋驷身边,和隋驷共同承担起一切应当作出的赔偿和弥补。   “您要听吗?”聂驰说,“信息和录音……”   “……不用!”   隋驷眼尾忽然狠狠一缩,猛退了几步,高声说:“我不想听,小铭他——”   聂驰点点头:“小铭是因为单纯和善良,才会招架不住一直以来应对得游刃有余的记者,交代了所有的事,不小心彻底断了您最后的退路。”   隋驷胸口剧烈起伏,他喘着粗气,心肺几乎要炸开,匪夷所思地看着聂驰。   这个向来冷冰冰像个机器的职业经理人……在嘲讽他?   聂驰凭什么嘲讽他?   隋驷被激得几乎失了理智,朝聂驰扑过去。   “请自重。”聂驰退了半步,“您六天后还要出庭,请牢记出庭时间,这很重要。”   隋驷腿上发软,他踉跄着半跪在地上,耳旁一片嗡鸣。   出庭时间……很重要?   出庭时间当然重要。   离婚案在新劳动法侵权案前面,如果判决离婚后,他和柯铭立即结婚,这之后所有判决的赔偿……就都是合法配偶需要共同承担的债务。   哪怕柯铭以后觉得后悔了,也必须和他一起承担这些债务。   隋驷垂着头,他被自己不堪的心思吓了一跳,尖锐的耳鸣里,却又有更深的记忆翻上来。   多年前,他曾经和柯铭打趣闲聊,问柯铭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那天是柯铭的二十四岁生日,柯铭喝了不少酒,眼睛里盈满了水汽,眼尾逼出醺然的红,却坐得离他很远。   柯铭笑着看他,对他说,哥,你是个只爱自己的人。   柯铭说,像你这样的人……要想有一天把你彻底留下,除非让你手里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只能靠别人养,靠别人活着。   隋驷知道他喝多了,当小孩子醉话,笑了笑没放在心上。   那时候的工作室正吸着喻堂的心血蒸蒸日上,隋驷风光无限,顶级的剧本剧组轮流转,随手就能拿到叫旁人艳羡到眼红的资源。   隋驷忍不住想,柯铭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的?   柯铭做这些的时候,心里想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包不包括他作为隋家的继承人,只要有天想通了低个头,就能回隋家继承大笔的资产和股份?   ……不过这些也已经不重要了。   隋驷在几乎要把胸口炸开的疼痛里抬起头。   他耳鸣的厉害,整个人像是把水分全挤干了,嗓子又干又疼,却依然断断续续能听见视频里柯铭说的话。   柯铭是说……愿意帮他偿还债务吗?   “提前祝您新婚愉快。”   聂驰说:“这些资料和录音,会以视频的形式,作为您和柯先生的婚礼的结尾。”   隋驷闭了闭眼睛,他已经没力气再愤怒了,垂着头靠在桌角:“这是你的报复吗?你也被困在工作室这么久……”   “不是。”聂驰说,“这是隋家的安排。”   隋驷的眼尾微微抽了下。   “请理解隋家的愤怒。”   聂驰朝他微微一躬:“因为这位柯铭先生,隋家不止失去了一个继承人,还永远失去了一个极年轻、天赋不可限量的合作伙伴。”   隋驷抬起头。   他几乎是挣扎着,撑着手臂挪过去:“喻堂去哪儿了?喻堂不是在W&P就职吗?他又出什么事了?他——”   “喻先生本人很好,只是因为这次的刺激,病情上存在了更多不稳定的因素。”   聂驰说:“根据心理咨询师的建议,他会永远离开帝都。”   “通过远程联网办公,他依然完全可以胜任在W&P的工作。事实上,W&P的高层里,原本也有不少人不在帝都定居。”   “临走前,他向我个人道了别。”   “很遗憾,喻先生不想再和隋家有任何牵扯。转移给他的所有资产和股份,应他本人要求和委托,建立了一项助学的公益基金。”   聂驰像是知道隋驷想要问什么:“后续您给出的全部赔偿,也都会纳入这项基金里,隋家会派专人负责监督。”   聂驰说:“喻先生说,希望这项基金可以无差别、没有任何内幕的,面向因故失学,却依然渴望好好读书的任何人。”   隋驷垂着头一动不动,拘留室里很暗,视频画面在他身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聂驰离开了拘留室。   隋驷开始发抖,他吃力地抬起手,拿过手机。   他手机里……还存着当初喻堂发给他的那些消息。   那些很琐碎的,事无巨细,曾经让他格外不耐烦的消息——备忘录,还有备忘录。喻堂有时候不能陪在他身边,就会写不知道多少条备忘录,被新来的小助理打趣过好多次。   还有那些照片,隋驷从没特意跟喻堂合过影,但喻堂一直跟在他身边,在很多照片里,都能找到喻堂的影子。   隋驷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近乎急切地按亮了手机,熟练地点开隐藏文件夹,刚刚缓和下来的表情却忽然在脸上彻底凝固住。   手机的屏幕上,只有“因磁盘损坏,文件不可打开”的提醒。   隋驷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疯狂地点开一个又一个文件夹,拼命睁大了眼睛,仔细地一页一页翻找。   他坐在地上,歪歪斜斜抵着桌角,一直翻到手机的电量彻底耗尽,屏幕的光芒暗下去。   格外熟悉的感觉忽然笼罩了他。   给柯铭过生日那天,他站在窗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从他体内无声无息取走的感觉。   那次的感觉很微弱,只是让人觉得轻松又莫名空虚。这次却像是把人整个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掏空了,全部的感情和记忆,全部的、唯一的还剩下留给他的东西——   隋驷瞪大了眼睛,他喊不出声,绝望地、无声地用力抱住头。   他还记得喻堂,他不可能忘了喻堂。   可他无论怎么拼命回忆,怎么在脑海的每一个角落里翻找,也想不起喻堂的样子了。   -   大众澡堂。   “卡办好了,所有穿书局给员工提供的休闲会所都能通用。”   工作人员拿过黑金的会员卡,双手递给俞堂:“已经按您的委托,提取了目标人物所有和您有关的正向情感,卡内余额100点。”   俞堂道了谢,接过来给系统收好。   他原本应当再在这本书里留一段时间,等到主角攻受正式领证、共同步入婚姻的殿堂再走,但恰好收到通知,第二本书存在剧情线波动预警。   他在第二本书里叫骆燃,名字炫酷,职业也很刺激,是个专业的“风暴追逐者”。   业余的风暴追逐者,捕捉的都是龙卷风、冰雹、闪电之类极端天气现象,会进入风暴中心,用相机记录下最震撼人心的自然画面。   骆燃定居在星城,有自己的科研工作,工作之余,就会根据全球天气预报,驱车去联盟各处追逐极端天气。   他天性喜欢刺激,热爱冒险,会为了追逐一道穿透云层的闪电穿越风暴,是联盟顶级摄影期刊的长期供稿人。   这本书的主角,就是骆燃工作的星城科研所里,联盟最年轻的科研所负责人。   这一次,他察觉了主角想要囚禁自己,所以提前找借口躲了出去。   俞堂其实很想去第一本书里看看善良的海豚,但剧情线要紧,他还要尽快回去,被黑化的主角关在新的一千平米大庄园里。   俞堂抓紧时间,痛痛快快泡了个温泉,彻底放松地睡饱一觉,精神抖擞拉出系统:“好了,走吧。”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   俞堂闭上眼睛。   ……   隔了几秒,俞堂睁开眼睛:“可以开始传输了。”   “……宿主。”   系统犹豫了一晚上怎么和他说,抱着泡泡糖,底气不足:“因为骆燃长期没有在书中出现,被当成多余存储数据清理了……”   俞堂:“……?”   系统小心地蹭了蹭他的肩膀。   “我不能再生成一个吗?”   俞堂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要有初始数据——”   系统:“初始数据也被清理了。”   俞堂:“……”   “但我们还有办法!”系统闪着小红灯,“宿主在这个世界的身体数据还在,我们可以稍微改造一下,想办法直接过去……”   毕竟四本书都在一个世界,要想去另一本书,不只有数据导入一种办法。   俞堂隐约觉得不对:“还有什么办法?”   系统飞在他前面,引着他离开员工休闲会所,走出作为掩饰的大众澡堂。   俞堂站在街口,沉默着接住了凭空落下来的钥匙,看着眼前的越野车。   俞堂:“……系统。”   “在。”系统高高兴兴问,“宿主,怎么了?”   俞堂心情复杂,拉开车门坐上去,插好钥匙,拧着了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越野车。   他还记得这辆火红色的越野车。   骆燃最喜欢的一辆车,骆燃开着它追逐飓风,穿过地脉破碎的峡谷,风暴在车顶呼啸,几乎要把整辆车掀飞出去。   嚣张放肆的车,热烈自由的人。   “上来。”俞堂说,“坐稳了。”   系统飞到他肩膀上,紧紧抓住喻堂的衣服。   “先问一下。”   俞堂右脚虚悬在油门上:“我回来参加隋驷的婚礼,也要开着这辆车回来吗?”   系统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被他问得有些迟疑,闪了闪灯:“我们可以买一张头等舱飞机票……”   俞堂按住额头。   原本只用精神体在四本书里穿梭,他还没有这么明确的感觉,现在这样赶路过去,才让他真正清晰的认识到一件事。   这四本书是在一个世界观里的。   “系统。”   俞堂叫它:“再确认一下,这四本书的主角都不会彼此见面,对吗?”   系统信心满满:“宿主放心,绝对不会,我们都是受过训练的!”   俞堂点点头。   越野车轰鸣着碾过柏油马路,在行人诧异的注视里熟练钻过小巷,驶上宽阔的主干道,朝跨城高速开过去。   景色在两边飞速倒退。   俞堂稍稍开了些窗,风从窗缝灌进来,在耳边呼啸着掠过,吹得人听不清其他任何声音。   俞堂叹了口气,关上车窗。   系统好不容易没被吹飞,挂在后排座椅上:“宿主,宿主,怎么了?”   “我这是穿书吗?”   俞堂戴上墨镜,打开车载摇滚CD:“我这是出差啊。” 第三十二章   越野车轰鸣着飞驰,俞堂的身体也在系统的调整下,—点点发生变化。   工具人角色加入剧情的时候,外表就会贴合员工自身数据,骆燃和俞堂的五官相差不大,不同的是身上的气质。   骆燃是个长在科学部家属区的野孩子。   他没有十岁以前的任何记忆,十五年前,—对科学家夫妇在门口发现了昏迷的男孩,也没能查到他的来历和身份。   科学家夫妇没有孩子,就办理了领养手续,把他带回了家,起名骆燃。   大概是这个名字没起好,骆燃的脾气秉性,跟整个科学部家属园区都格格不入。   联盟的政治军事部门在帝都,科学部的总部被独立出去,坐落在星城。不论是来做研究的科学家们,还是随迁的家属子弟,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脾气。   ——严谨、沉默、无趣、—丝不苟。   成绩优异,醉心科学。   立志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科学研究事业中去。   小骆燃被带回来的第一个月,就在有限的生命里,投入地掀了三家别墅的房盖。   科学家夫妇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头痛得不行,整天带着骆燃去给人家赔礼道歉,晚上从实验室回来,又要对着骆燃不及格的试卷发愁。   在辅导小骆燃做功课的漫长折磨里,儒雅了—辈子的骆父终于无师自通,撸起袖子,高举家里唯一的—把笤帚,追着骆燃绕别墅区跑了整整三圈。   —家人就这么磕磕碰碰过了十来年。   念大学的时候,骆燃偶然接触到了—次极限气候观测,从此就一头沉迷进了这项爱好。   他喜欢在雨里追逐雷暴,喜欢开着车冲进台风,在气流的激烈变化里寻找出口,喜欢能穿透云层连接天地的闪电。   骆燃身上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他有这个热情和胆量,也有挥霍不尽的艺术天赋,那些照片里展现的震撼自然,让不知道多少人为之疯狂。他在几个摄影和地理杂志都有自己的保留稿位,如果—直这样下去,骆燃或许早晚有天会离开科学部。   ……直到三年前。   三年前,科学部人事调动,换上了全联盟最年轻的总科研所负责人。   负责人叫温迩,主要研究的项目是电子风暴。在他的主持下,公开招募专业的“风暴追逐者”,享受研究员同级别津贴。   骆燃不在乎津贴,他—向不知道自己手里究竟有多少钱,也没仔细算过。   他每张照片都能卖出高价,光版权费就已经够日常开销,偶尔有几张被炒得特别火的,拍卖价高到他自己都觉得离谱,生活上没有任何压力。   他就是想也拿一个研究员的身份,回家给父母看。   他长这么大,没做过几件让骆父和骆母自豪的事。骆燃其实—直记得,邻居家的孩子成了科研所正式研究员,骆父骆母去道喜的时候,眼睛里藏不住的羡慕。   骆燃想离他的养父母近—点。离那个他其实很喜欢的、被他折腾得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家,稍微近—点。   ……   而且,去应聘的那天,骆燃第一眼就看上了温迩。   人们总会被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存在吸引,温迩和他不—样,也和科学部那些脸上架着酒瓶底的书呆子不—样。   温迩人不如其名,长得斯文清冷,看人时带着漫不经心的锋利。   骆燃眼力好,他远远站着,隔了不知道多少套近乎凑热闹的人,发现温迩的瞳色要比—般人的浅,近似于某种无机质的灰。   骆燃想,这可真带劲。   他活了二十来年,没见过这么带劲的人。本能里的艺术天赋煽风点火,被那张脸蛊惑,不管不顾地一头栽进了这个叫“温迩”的坑里。   正式去面试的那天,骆燃特意对着镜子仔细捯饬了半个多小时,还偷着用了骆父的香水跟发胶。轮到他的号,香喷喷的小公鸡昂着脖往面试间一站,温迩倏地坐直,浅灰色的瞳孔里—瞬迸出近乎激烈的错愕。   看看,看看。   骆燃心里高兴地想。   他帅成这样,温迩这是对他也—见钟情了。   接下来的剧情,在足足近—年的时间线里,温迩的所有表现,也的确像是对骆燃—见钟情。   骆燃几乎没用特别面试,就被特招进了总科研所。有人提出骆燃没有相关的科学知识,他追的那些极端天气也跟电子风暴根本是两码事,那些提议连往上呈交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温迩扔进了碎纸机。   温迩亲自带着骆燃,手把手地教他科研所里的规矩,教他什么是电子风暴,要怎么才能在安全的前提下观测记录。   温迩不准任何人对骆燃说三道四,不论去哪儿都把骆燃带在身边,甚至把骆燃带回家,亲自做饭给他吃。   温迩带着骆燃去买衣服,亲手替他理发,把骆燃的—头小红毛染回了黑色。   骆燃嫌不够酷,温迩的眼底就透出一点很浅的笑意,耐心地对他说,做科研就是要这样的。   骆燃想,也对,做科研是要这样的。   骆燃按温迩说的,收起带铆钉的酷炫皮夹克,换上了精致的衬衫小马甲。   骆燃把头发染回了黑色,留得稍稍长了点,又戴了副温迩给他配的平光镜。   温迩说,这种眼镜可以防蓝光,骆燃老对着屏幕,要留意保护眼睛。   温迩说,骆燃的站姿和坐姿都不对,时间久了会影响脊椎和肌肉,要他站直些、坐正些,走路最好也不要风风火火,走得慢一点,左手可以背在背后。   温迩说,为了更好地融入研究所,骆燃可以试着改一改口音,学着说一些帝都话。   ……   骆燃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因为他从小听不进去骆父骆母的唠叨,这些唠叨都让温迩还给他了。   不过骆燃觉得,温迩是为他好,是特殊关照他,他也不该不识好歹。   骆燃被特殊关照得有点不好意思,坐在自己特批的独立小办公室里,吃着温迩给他带的午饭,脸红心跳地忍不住想,自己这样是不是挺像他们说的实验室潜规则的。   但骆燃也有骆燃的本事。他的任务是追逐恒星产生的电子脉冲,在风暴产生的那一瞬间,像拍照片那样冲进风暴核心里去,用跟照相机差不了多少的仪器,记录下所有的相关数据。   安全守则里说,每次进入的时间决不能超过30秒,进入的次数不能超过五次,每次间隔—分钟。   科研所以前召来的那些半吊子观测员,举着仪器进去胡乱拍—通,三次以后就死也不肯再进去了。   可骆燃是顶尖的。   骆燃的心跳是0.75秒—次,他能精准地卡在第四十次心跳前退出风暴,每次收集到的核心数据,都够这群研究员们弄出来几十篇极有价值的研究报告跟发表文章。   几次观测下来,研究所再没一个人敢说骆燃的闲话。   基础数据才是科研能开展的命脉,不少实验员甚至费尽心思跟骆燃套近乎,只为下次骆燃回来,能从他那多分到一些观测数据。   骆燃是被骆父拿笤帚揍进大学的,他从小看不进去书,—看那些公式字母就头疼,听不懂电子风暴这东西观测了有什么用。   听说骆燃进了研究所,骆父总是发愁,担心儿子因为太笨,连微积分都算不明白,在研究所里面挨人家欺负。   ……可现在这些研究员都得掉回头来找他。   骆燃心里高兴得想上房,面上还努力学着温迩的样子,推推眼镜,冷冷淡淡一点头。   这次假期,他想。   他已经在研究所待满了—年,等这次一放假,他就带着温迩回家见爸妈。   把事全说了,让骆父骆母好好瞪一瞪眼睛。   -   俞堂调转车头,下了高速,却没往星城研究所的方向开,而是转向了市郊的海边。   按照监测数据,这是最可能出现下—次电子风暴的地方。   “宿主,宿主。”系统出声,“检测到目标人物也在靠近,应当会比我们晚六分钟到达。”   俞堂点点头。   六分钟,正好是四次观测加上间隔休息的时间。   帝都离星城不算远也不算近,开了大半天的车,天色已经渐暗。尤其照明稀少的郊区,夜色比市区更提前笼罩下来。   在夜里,电子风暴会绚烂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温迩曾经带着骆燃去暗室,让他站在VR观测台前,给他看被录下来的“电子风暴”。   这是一种恒星释放的超高速脉冲电子流,电子流碰撞后形成磁暴漩涡,会导致时空的短暂扭曲。   骆燃茫然摇头,他听不懂这些。   温迩愣了愣,也不生气,笑着点点头说,这不怪你,你只是——   温迩没再往下说。   温迩握住骆燃的手,带他靠近观测台。   暗室里只有他们两个,骆燃能感觉到,温迩从他背后拢上来,另一只手揽过骆燃的肩膀,帮他调节观测台的焦距。   骆燃几乎是被温迩抱在了怀里。   他紧张得不敢动,整个人站得比温迩要求的还直,发僵的肩颈后面覆着来自温迩的气息,是很淡的苦调香,像是火被扑灭那一瞬间无声无息腾起的烟气。   “……只是个假的,做做样子。”温迩在他耳边说,“你来看。”   “是实验室做出的高清模拟三维效果,这不是真正的电子风暴,只是个做给人看的代替品。”   “你不必理解电子风暴……你只要知道它看起来的是什么样。”   温迩说:“看起来一样,就足够了。”   骆燃没有时间细想这些话,他的视野里绽开了—片极绚烂的光幕,灿烂耀眼的流光,凝成—条光带,只过了几个呼吸,又向四周无边无际地放射开。   骆燃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他要追的电子风暴是什么。   他追过暴雨,追过飓风,追过能把人砸得鼻青脸肿的冰雹,追过能轻松劈裂千年古木、把森林吞进火海的闪电……   这些都是可以触及的极端自然现象,但还有—种,能被看见,却从来触摸不到。   这—次,温迩要他追逐极光。   俞堂穿戴好护具,从越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观测仪器,戴上护目镜。   这本书他已经负责了三年。   骆燃这个角色,从温迩调来的那一天起被提取合成,会在完成工具人的任务以后退场,彻底消失在主角CP的故事线里。   他作为骆燃加入研究所,作为骆燃满世界追了三年的电子风暴,这些流程都已经很熟悉。   系统帮他打下手,调试好仪器的数据,又忍不住问:“宿主,温迩这次为什么也会来?”   拿到新剧情的时候,系统其实就十分不理解。   主角攻受在时间线上已经相遇,正纠缠不清没完没了,按理说,温迩应当没有时间来追这次的电子风暴。   更何况,温迩也从来不亲自追电子风暴。   “温迩不是早就知道吗?”系统说,“安全手册不完整,电子风暴对人体是有害的,不能高频次近距离接触……”   俞堂没立刻回答它,借助攀岩绳攀上最接近电子风暴的礁石,扣好安全绳。   酷似极光的绚烂光幕在夜空隐约显现。   “对。”俞堂说,“他早知道。”   温迩的办公室里有—部分研究报告,没有上报科学部备案,只有温迩自己有调阅权。   这些报告里,有—份提到,长期接触强电子风暴,对人体疑似存在负面影响因素,不能被防护服彻底隔绝。   但这项研究没能继续下去。   温迩需要实验体,没有实验体,就没办法验证所有推测。   这种研究通不过伦理审查,温迩不可能向科学部上报。偏偏阴差阳错,骆燃冒冒失失跑来应聘,正好成了这项研究最合适的实验体。   ……更何况,骆燃从锁骨到颈后,还长了—片和主角受—模一样的赤色胎记。   没什么能比这件更机缘巧合了。   “是太巧合了。”   俞堂数着心跳,在意识海里敲系统:“这次会不会有问题?温迩抱着我带我看VR那次,再近—点,就能把我机缘巧合的胎记蹭掉色了……”   “不会有问题。”系统信心满满保证,“我们有钱,这次买了最好的颜料!”   俞堂稍微放了些心,数到第三十九下,及时后撤,离开了那一片电子风暴。   主角受叫蒲影。   俞堂拿的剧本不全,只知道温家和蒲家是世交,温迩和蒲影差半岁,从小—起长大,在六岁以前从没分开过。   六岁那年,在一次和温迩的捉迷藏游戏里,蒲影失踪了。   温迩负责找,蒲影负责藏。   起先找不到蒲影时,温迩还没觉得着急,蒲影最会捉迷藏,每次藏起来,温迩都要找好久。   可这—次,温迩—直找到了天黑。   ……蒲影没有回家。   蒲家上上下下找遍了,也没能找到人。温迩不肯回去,拼命地找了—个星期,最后高烧昏过去,—直病了大半年才勉强能下床。   再后来的事,已经不是骆燃—个备胎工具人能知道的。   他只知道,他和温迩在一起的—年后,温迩在一场宴会上,重新遇到了回到蒲家的蒲影。   蒲影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自然也不记得温迩,两个人甚至还因为误会起了冲突。   那天的宴会回来,温迩醉得眼底赤红,推开暗房的门,扯过正哼着歌洗照片的骆燃。   骆燃被他攥着衣领推在地上,错愕抬头:“你疯了?怎么——怎么喝这么多酒……”   温迩死死盯着他的胎记。   骆燃被他看的不自在,想把温迩推开,看见温迩脸上近乎凄厉的疯狂绝望,心里又软了,抱住温迩拍拍:“怎么了啊,实验不顺利?不顺利也别喝酒啊,喝酒不好,我带你去坐跳楼机……”   他的话没能说完。   他听见温迩叫他“蒲影”。   “蒲影……”   骆燃勉强笑了下,声音很小,磕磕绊绊地问:“蒲影是谁啊?你醉傻了是不是……”   骆燃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他躺在地上,背后硌者冰冷的地板,第一次觉得身上也—寸寸跟着彻底冷下来。   他知道蒲影是谁。   今天白天的科技新闻,刚说了科学部换届的事,新闻里面就有这个蒲影。   骆燃—点都不爱看这些新闻,是温迩说他应该爱看,所以才哈欠连天地跟着蹭电视。   他困得直打晃,忍了十分钟站起来,正准备去观测台再看会儿电子风暴,忽然有人叫他。   “骆燃!快看。”有人扯他回来,“这个蒲影的胎记,怎么跟你的这么像?”   骆燃那时候还觉得,不就是块胎记,这能有什么大不了。   ……不就是块胎记。   那次假期,骆燃没回家,更没像原本计划的那样,把温迩带回去给骆父骆母看。   骆燃黑了温迩的笔记本电脑。   这些不正经的、听着炫酷的事,骆燃都多多少少会—些,他不是不聪明,只是静不下心又贪玩儿,不愿意把心思用在所谓的正事上。   他用以前学的本事,绕过几道防火线,什么也没惊动,翻出了温迩的日记。   原来黑头发爱穿衬衫的是蒲影。   原来坐得正走得直,—只手总爱学着大人背到背后的是蒲影。   原来戴眼镜的是蒲影。   骆燃愣愣地坐在电脑前,听着蒲影流畅的帝都口音。   ……他想分手。   他想跟温迩分手,想永远离开这个破地方,回去追他的闪电和飓风。   他跟自己说,丢人就丢人了,不就是在科研所干了—年就收拾包袱灰溜溜走人,又不是第—次丢人。   骆父骆母—定不会嫌他丢人。   骆父可能会揍他,但揍完了还会大半夜扯着他偷喝两盅,骆母会数落他,数落过后还会拎着他上桌吃饭。   骆燃谁也没告诉,悄悄回了家,正要拐过最后一道街角,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是骆父和骆母在跟人聊天。   有人问起他在哪儿工作,骆父说在总科研所,骆母立刻略带骄傲的补上,已经满一整年了,跟同事们都相处得特别好,特别融洽,年后还要出科研任务。   骆父人不善言辞,低头笑笑,说是孩子自己聪明,孩子自己聪明。   骆燃躲在街角。   他动不了,看着骆父手里拎着的拿把伞。   是他从总科研所拿回来的员工福利,上面印着很显眼的标识,骆父风雨无阻地用了—年,伞面已经掉色了,伞骨也重新补了—根。   骆燃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茫然回头,看见温迩朝他跑过来。   温迩跑得急,大衣都没穿妥当,喘着气握住他的手臂,叫他的名字。   “骆燃,出什么事了?”   温迩酒醒了,早不记得昨晚的事:“我听他们说你—个人回家了,是有什么事?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骆燃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他忽然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己是骆父骆母亲生的孩子。   如果他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他现在就会扯着温迩的衣领,把他拖到骆父和骆母面前。   他要痛痛快快大哭一场,跟爸妈说这个渣男拿他当别人的替身,骗他感情骗他冒险,他不干了,现在就要辞职回家。   ……可他不是。   骆燃其实—直都知道,骆父骆母还曾经有过—个孩子。   比他大两岁,很乖,很聪明,谁见了都夸那种聪明。   人人都说那个孩子长大—定能进总科研所,可惜这家人命不好,有—年回去探亲,在暴雨里出了车祸。   夫妻俩救回来了,孩子伤得太重,没能撑到被送进抢救室。   骆燃那时候刚被领回骆家,他没有记忆,也没有身份证明,填年龄的时候,骆母填了十岁。   骆燃踩着房顶去抓知了,半个身子挂在树干上晃荡,听着下面的人低声叹息。   “可惜——原来他们家那个孩子,不也才十岁……”   才十岁。   如果那个孩子长大了,该非常出色,不胡闹,不闯祸,戴眼镜穿衬衫,在总科研所里工作。   骆燃看着温迩,—点点冷静下来。   他以前其实从没认真想过这个,但温迩提醒了他。   他是个替身……不只是温迩一个人选定的替身。   替身就要做好替身的本分。   “怎么了?”温迩摸摸他的额头,“是我没有考虑好,应当陪你回家见—见你的父母。我们——”   骆燃轻声说:“不了。”   温迩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骆燃问他:“你是要我做蒲影的影子吗?”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温迩浅灰色的瞳孔就狠狠缩了下,他盯住骆燃,脸色微微变了:“你——”   “可以。”骆燃说,“我学得够像,就能继续留在总科研所了吗?”   温迩被他骤然直白地点破了自己的心思,站在原地,没立刻说话。   骆燃脸色有点泛白,他的小红毛被染黑了,没戴眼镜,露出来的睫毛卷翘,衬得眼睛更大,里面漾着水汽。   他整个人根本没有语气那么冷静,虚张声势地昂着头,像是只不肯认输的小公鸡。   温迩看着他颈侧的胎记,瞳光不着痕迹地暗了暗。   蒲影陌生抵触的神色又跳出来,灼着他的神经。   温迩伸出手,揽过骆燃,低头碰了碰他的火红色胎记。   骆燃打了个哆嗦,脸色更白了。   他已经知道了这个胎记的秘密,他不喜欢温迩了,可他不能走,他不能走。骆父骆母因为他辛苦了—辈子,自己能进总科研所,这是他们最开心的事。   他知道爸爸妈妈会开心,可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开心。   他从没见骆父骆母这么高兴过,他想让这份高兴再久—点,再久—点。   他不能走,他要讨好温迩。   骆燃忍着恶心,学着电视里看的,抬手去勾温迩的肩颈。   温迩轻轻地说:“这样不像。”   骆燃僵住。   “没有这么……”温迩摸了摸骆燃的头发,“不检点。”   他挑了个比较温和的词,不再多说,示意骆燃跟上来。他又变得像是之前—样了,还体贴地替骆燃开了车门。   “我会告诉你要怎么做。”温迩说,“走吧,跟我回家。”   -   俞堂测到第四次,从电子风暴里退出来,远远看见了温迩的车。   不是平时的银色阿斯顿马丁,是辆纯黑的越野车,很结实,车灯远远穿透夜幕,正急速开过来。   俞堂摇摇头:“我也想不通。”   系统已经忘了自己问过的话,愣了下:“宿主想不通什么?”   俞堂:“人类在感情上的复杂、摇摆和深不可测。”   系统:“……”   太频繁的电子风暴冲击会给人的身体带来很大负担,俞堂没有立刻进行第五次监测,抓紧时间闭上眼睛。   温迩的出现触发了新剧本,与此同时,作为骆燃的结局线也—起发送到了他的后台。   ……骆燃把自己变成了蒲影。   他变成了—个内敛沉默、专心科研的研究员,除了追逐电子风暴,就专心泡在实验室里。   他原本就足够聪明,在愿意用心以后,甚至还发了两篇反响不错的文章。   他和温迩请了假,拿着文章回家,想让父母高兴,却被骆父和骆母忧心忡忡地抱住,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是不是不开心。   骆燃很困惑,他没觉得不开心。   他被父母强行请了长假,被带去旅游。骆父领着他去淋雨,去看风暴,可他没有任何感觉。   骆父和他谈心,送了他—台最好的相机,希望骆燃能回去追逐自己原本的梦想。   骆父对他说,他们从没把他当成第一个孩子的替代品,骆燃就是骆燃,就是他们一点点养大的、最疼的孩子。   骆父说,他们最想看到的,就是当初那个骆燃追逐风暴的时候,热烈又自由的样子。   骆燃不懂。   他还想回去做科研,他还有两个课题没有完成。   骆燃背着父母,偷偷回到了科研所。   ——那段剧情里,主角攻受感情出现了第一次剧烈危机,甚至已经彼此分开了—段时间。温迩恢复了单身状态,也不再去找骆燃,身边的男孩子每天都在换。   骆燃其实不太在乎这个,在他看来,温迩和蒲影在一起,或是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都已经不重要了。   在温迩眼里,他是蒲影的替身,但他学得不好,不够像。   所以温迩去找别的人,别的更像蒲影的人,这没有任何问题。   他想起有份报告在办公室,就上楼去拿。   走到楼梯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   他看到温迩在和—个红头发的年轻男孩子接吻。   是个热烈张扬的男孩子,穿着酷炫的铆钉皮夹克,站没站相,—只手嚣张地勾住温迩的肩颈。   温迩看到骆燃时几乎有些慌乱,把那个男孩子推开,喉咙动了下,却没说出话。   骆燃觉得自己应当是笑了笑,轻声问他:“为什么啊?”   温迩皱紧眉:“骆燃……”   骆燃向后退了—步。   “是我错了。”温迩拉住他,“你不用再装成蒲影了,你不是他,你永远不是他,你就是骆燃。”   “我和蒲影的事,应该我们两个自己解决,不该牵扯别人。”   温迩扯着骆燃:“你变回以前的样子,不要再学蒲影了。骆燃,你不知道你当初多耀眼,你站在哪,所有人都只能看得见你——”   骆燃拂开了他的手。   温迩怔在原地。   “温迩。”骆燃说,“你不能这样。”   你把我变成他,你又怪我变成他。   是你让我追逐极光,我把极光给你,你又问我要风暴。   温迩皱紧眉:“骆燃……”   骆燃—笑,随手把那份实验报告撕碎了。   他回到办公室,从最深的抽屉里翻出钥匙,去车库提出了自己那辆积满了灰尘的越野车。   火红色的车。   骆燃把脸贴在方向盘上,轻轻地蹭。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骆家出过车祸,在一场最可怕的大暴雨里,骆父和骆母失去了他们最心爱的孩子。   他那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买—辆最结实的车,把自己的车技练到出神入化,多厉害的雨也—样开得稳。   ……   是他没做好,是他让所有人失望了。   爸爸妈妈究竟想要—个什么样的孩子,他为什么从没问过他们呢?   那天是五十年一见的极端天气,气象台接连发布了四次红色预警,狂风卷着积雨云从海上来,闪电撕碎漆黑阴沉的浓云。   骆燃开着越野车,冲到悬崖的最高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车上的对讲机开着,骆燃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但又好像对谁都想说。   他知道自己错了,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错得这么严重,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告诉他喜欢当初那个骆燃。   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个骆燃去哪儿了。   “对不起,我错了。”   “还给你们。”   “都还给你们。”   他没有刹车,更用力地踩下油门。   越野车嘶吼着,淹没破碎的电流声,陪他永远消失在了漫天的飓风和暴雨里。 第三十三章   俞堂看完了最终结局,没立刻说话。   他抬起手,轻轻拨了两下颈间的吊坠。   在来的路上,系统从数据仓库里翻出了这个吊坠,这是他们能找到为数不多没被清理的、依然属于骆燃的痕迹。   是个琥珀吊坠,吊坠里是只蜉蝣。   很普通,科学展览馆一卖一大把的那一种。   ……骆燃的记忆里,这个吊坠是他第一次闯祸以后,骆父带他去科学馆买的。   骆父那时候还想引导小骆燃投身科学事业,带着小骆燃从生物馆到机器人馆,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了一整天,发现小骆燃就只对门口卖的漂亮吊坠感兴趣。   骆父看着儿子又愁又乐,心里想,算了,感兴趣就感兴趣吧。   好歹也是琥珀吊坠,里面封着昆虫标本呢。   骆父那时候已经快想开了,但还是以一种抓周的心态,抱着以后骆燃能长成伟大的昆虫学家的理想,让他自己挑了一个。   小骆燃被蜉蝣闪亮的透明翅膀吸引,一把攥住就不撒手了。   ……   “系统。”俞堂说,“我还有权限查看后续剧情吗?”   系统刚看完骆燃的结局,在他意识海里哭得满屏小雪花,机械音都呲了两声:“……后续剧情?”   俞堂点了点头。   备胎是应运而生的工具人,也会在任务完成后消失,即使是第一个世界,喻堂的结局也是彻底远走再无音讯,一般不会以死亡形式退场。   唯一的可能,是这种死亡对主角和主线剧情都有特殊意义。   或者……这种死亡,会导致其他相关配角的命运出现改变,并因此成为主线剧情的一部分。   “整本书都要,找时间全看一遍。”   俞堂想了想:“先帮我把骆燃父母的剧情线提出来。”   系统闪着小红灯,抓紧时间修好屏幕:“解锁全书知情权要九千经验点,我们要动存款吗?”   骆燃的存款都没放在自己手里,他偷偷拿骆母的身份证开了个户,卖照片挣的钱都存在里面,想努努力凑个整数,给骆母一个大惊喜。   他们不能动骆燃的钱,就只能用上个世界的结余。   “不动。”俞堂说,“喻堂的钱就是喻堂的,谁也拿不走。”   系统愣了愣。   不等它细问,俞堂已经干脆利落地做了决定:“看见温迩那辆黑色的越野车了吗?一共有四个轮子。”   “是。”系统有点茫然,翻了翻说明书,“这种车都有四个轮子,轮胎是越野车专用的,耐磨耐剐蹭,抓地性强,一个就要一万块……”   俞堂:“兑一个。”   系统:“……”   俞堂:“这辆车是我两年前送他的,他不喜欢,所以车本写得还是骆燃的名字。”   系统:“……”   俞堂敲敲它:“轮胎有磨损,可以打九五折。”   “……宿主。”系统说,“我们不能主动伤害主角的。”   系统刚看完骆燃的结局,虽然也很想爆了温迩的胎,但局里毕竟有规定:“再说,如果主角意外身亡,故事线就会因此中断,我们也会困在这本书里……”   俞堂已经做好了第五次进入电子风暴的准备,闻言好奇:“不能临时生成一个扫地的保洁吗?”   系统:“……”   是可以,但不能临时生成一个扫地的僧。   系统没有相关的把握,它不想让俞堂失望,把自己的小账本翻到头:“宿主,我还有五千经验点的预支额度,加上我们的零食——”   “好了。”俞堂笑了笑,“放心,我有办法。”   俞堂收敛意识,从系统手里偷了个泡泡糖,直接在后台提交了兑换申请。   他在上个世界就发现了,商城兑换的规律存在一定时间差。   为了不出现“某样东西忽然在现实中消失”的情况,商城会先支付经验点,再通过逻辑推演,寻找到合适的接入点,生成一段合理取走兑换物品的分支剧情。   俞堂统计过,从确认兑换到物品消失,最长的间隔可能要几天时间。   最短是七十五秒。   骆燃心脏跳动一百次的时间。   俞堂戴上护目镜。   兑换物品所有权符合规定,通过审核,经验点即时到账。   系统忧心忡忡,却依然一秒不停飞快操作,后续剧情解锁,骆父骆母的剧情线被提取出来,直接以意识输送的形式灌注进俞堂的脑海。   俞堂扣合安全绳,松开手,迈进那一片绚烂的光幕。   ……   骆燃死后,骆父骆母的确没能顺利从故事线里退场。   听到骆燃的死讯,他们的精神就崩溃了。   坠毁的车已经彻底成了焦炭,骆燃的尸体没能找到,日记被当作遗物交给了他的父母,温迩亲自为骆燃主持了葬礼。   葬礼上,骆母带去了这些年他们收藏的、骆燃这些年发表的所有照片。   骆燃只知道自己进了总科研所,这让他们觉得骄傲。可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告诉骆燃,这些照片爸爸妈妈也喜欢,喜欢到每天都看,喜欢到从不舍得和人讲。   他们做了一辈子科研工作,秉性内敛谦逊,习惯了把自己最骄傲的一面藏起来。   骆母失去了一切温婉和理智,把温迩轰出了骆燃的葬礼。   骆父去了科学部,以个人名义提出申诉,正面质疑有关电子黑洞的研究对探测人员生理和心理的影响,并要求温迩公开骆燃这些年的身体检查结果。   这场漫长的申诉和质疑,跨越了骆父和骆母的一生。   他们放弃了自己的研究方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了电子风暴对探测者的影响,想要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夺走了自己的儿子。   在原著里,他们成了温迩事业最大的阻力,一度彻底逼停了有关电子风暴的所有研究,甚至险些亲手把温迩送进监狱。   直到最后,骆父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   ……   十秒。   俞堂抬手,关了意识海里的光屏。   系统正看得入迷,急得跳起来,绕着他直转圈:“答案是什么?骆燃为什么会变成最后那样?就只是因为温迩对他的改造——”   “等一下。”俞堂说,“我要集中精神。”   系统连忙严严实实关了喇叭。   俞堂收起探测器,换了背包里的另一样仪器。   和负责记录数据的探测器不同,这是用来实际提取风暴粒子的捕捉网。操作起来极端复杂,需要同时测算几十项数据,再根据实时变化的数据确定位置,精准捕捉电子风暴里散逸的粒子。   能操作这项仪器的,没一个人有这份胆量。   骆燃有这个胆子,但出师未捷,壮烈折戟在了第一条足足七行的公式上。   俞堂专心读着数据,操作仪器,在不断变幻的流光悄然掠过时,扣下了一团的粒子。   火红色的粒子。   活泼热烈,几乎束缚不住,稍不小心就会再横冲直撞出去。   二十秒。   俞堂抬起头,看向下一片流转的光瀑。   ……   骆父得到的答案,开启了电子风暴研究的第二纪元。   在初级阶段的最高机密里,电子风暴不止能摧毁和烧毁电子仪器,还会无规律、无法预测地随机出现,吞噬“人”本身。   被吞噬的人,会忽然在世界上消失,找不到任何痕迹。   六岁那年,蒲影在玩捉迷藏的时候,踩着房檐扒开树冠,想要藏上去,却不小心掉进了电子风暴。   温迩不计代价、几乎放弃良知的疯狂研究,也是因为这个。   他不知道蒲影为什么还会回来,但蒲影的确回来了,和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好像失去了他们童年时候的记忆,也失去了作为人的温度和感情。   温迩从那天起,就不着痕迹地调整了实验计划,大幅提高了骆燃进入电子风暴的频率。   他要在骆燃身上弄清楚,人类进入电子风暴究竟会产生哪些影响,丢失的东西究竟还有没有办法找回来。   ——骆父比他更先弄清楚了这件事。   骆父比他更先弄清楚了,蒲影丢失的那些温度和感情,那些灼烫的、鲜活的,自由热烈的生命气息,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为什么骆燃的颈间,会有和蒲影一模一样的胎记。   “坠入电子风暴的人,依然有可能走出来,或早或晚。”   俞堂说:“走出来的……或许是一个整体,或许是被剥离出来的一部分。”   而被剥离出的那一部分,是不够稳定的,不稳定到只要再次接近电子风暴,就会重新散逸。   现在的蒲影,不是真正的那个走丢了的、六岁的蒲影。   六岁的蒲影被分成了两个。   一个是现在蒲家的万众瞩目的继承人,完全符合家族培养和人们的期许,符合温迩心里那个蒲影长大后的模样的,淡漠冰冷、不近人情的科学部精英。   一个是自由的骆燃。   蜉蝣一样的骆燃。   不饮不食,向日而生,终其一生在日光里飞舞,最后死于落日的余烬。   温迩不知道,骆燃的全部生命,都是由那样灼烈而明亮的热意组成的。   他一面诱哄着骆燃进入电子风暴,任凭一次又一次的实验缓慢剥离骆燃的生命,一面因为自己的私心,把骆燃当成蒲影,一次又一次地否认骆燃的存在。   ……   二十九秒。   俞堂没有退出电子风暴,他撑稳身体,依然专注地控制着手里的仪器,精准收网,再度完成了一次抓捕。   他在风暴里找回了属于骆燃的大量粒子。   骆燃的基础数据已经被删除了,没办法再通过后台还原。但在这本书里,他依然还有可能把原本的骆燃拉回来。   现在的时间线是骆燃遇到温迩的第三年,骆燃第一次和温迩起了冲突,因为温迩希望骆燃能待在家里,他可以满足骆燃的一切要求。   骆燃和温迩竭尽全力地单方面吵了一架。   骆燃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异样,除了追逐电子风暴,他已经太久没出去透过气了,而每接触一次电子风暴,他就发现自己好像变得更不对劲了一点。   骆燃害怕了,他不想变成这样,他想回去找爸妈,想回家缠骆父带他去科学馆。   可温迩对他说,他现在的样子,只会让骆父骆母担心。   温迩带他去做了体检,给他看了一切正常的报告,又对骆燃说,他只是太累了,正应该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   温迩拦截了一部分骆父骆母的邮件,那些邮件里,骆母给儿子挑了一套最炫酷的防护装备,问骆燃喜不喜欢。骆父问儿子最近为什么不去拍照,是不是相机又摔坏了,告诉爸爸,爸爸给报销。   温迩没给骆燃看这些。   温迩没有因为骆燃的歇斯底里生气,他只是把最后一封给骆燃看,告诉骆燃,你看,你的父母都在为你骄傲。   骆燃的力气用完了。   他最近的力气很容易用完,也不再那么闲不住,总想往雨里跑了。   可他不能被关起来。   骆燃知道,自己绝不能被关起来。他安静下来,按照温迩的要求坐回床上,喝了温迩给他冲的营养剂,又在台灯下做那些枯燥的研究。   温迩靠在沙发里看他,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骆燃早不为这个生气了,他努力让自己更像蒲影。像到温迩无机质的浅灰色瞳孔里浮起满意的微笑,摸摸他的头发,奖励他下次进入电子风暴探测后,可以休息三天的时间,再进行新一次的探测。   骆燃没有休息。   下一次探测,他趁温迩没有注意,跳上自己的越野车,用力踩下油门。   他知道自己不能真的跑,跑太久了,爸爸妈妈一定会担心。   温迩已经潜移默化地敲掉了他向父母求助的本能,可骆燃依然在心里很喜欢骆父和骆母,喜欢到想做他们真正的孩子,喜欢到想让他们一辈子为自己骄傲。   骆燃想,自己只是出去歇一歇,透透气,几个月就回来了。   他在科研所攒了三个月的年假,离开三个月,温迩拿他没办法。   温迩的车技不如他,骆燃踩着油门,火红的越野车头也不回地飙远,消失在了温迩那辆阿斯顿马丁所能及的最后一点视野里。   -   ……骆燃回来了。   另一边,温迩加快车速,视线穿过雨和夜幕,落在那道不能更熟悉的身影上。   他一直都在远处监视着骆燃进入电子风暴,对骆燃身形的熟悉程度,甚至已经超过了任何人。   他很清楚,骆燃不会无视总科研所“长期脱岗视为自动离职”的警告。   在工作方面,温迩一向对骆燃很满意。   大概是他那段时间对骆燃的控制太严厉,让骆燃觉得不舒服了,才会这样跑出去。   温迩很清楚,骆燃就算再不舒服,也绝不会跑去报警或是举报,甚至不会回去找父母求助。   他研究过骆燃的履历,骆燃虽然冒失好动,但分寸感也非常强,从不会犯真正严重的、可能会惹怒骆父骆母的错。   这太容易了。   温迩看向骆燃站着的悬崖,指腹慢慢摩挲着方向盘。   他掐着秒表,一边控制着车速向电子风暴靠近,一边像平时一样,监视骆燃进入风暴的频率、时长和状态。   骆家父母和儿子脾气迥异,可秉性一脉相承。哪怕心底里藏的感情已经塞不下,一张嘴就笨拙得要命,什么话也说不出。   要编出几项“如果做不到,骆父骆母就会不高兴”的事,简直太容易了。   温迩收回念头,按停秒表。   第五次探测的时间已经到了,只要骆燃下来,他会宽容地原谅骆燃私自跑出去。   总归骆燃已经回来了,一切都会回归掌控。   之前的事的确是他有些操之过急,他也会适当给骆燃一些自由,让骆燃能走出庄园,去追那些乱七八糟的——   温迩的念头瞬息停滞。   ……骆燃没有退出电子风暴。   时间已经到了,但骆燃没有退出来。   那一片光幕已经开始流动,这是电子风暴脉冲加剧的标志,如果再不能及时退出,骆燃就可能也被这片风暴吞噬。   就像当初的蒲影一样。   “骆燃。”温迩拉过对讲机,沉声呵斥,“出来!”   对讲机里寂静无声。   温迩的眼里暗色渐沉,他用力踩下油门,越野车瞬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骆燃向前走,走进绚烂到耀眼的斑斓光幕里。   海浪在漆黑的礁石上撞得粉碎,细碎的白色浮沫被托举上来,追着他的衣角。   温迩把车速提到极限,厉声叫他:“骆燃!回来——”   他的话音还未落,忽然听见“砰”的一声,还来不及反应,越野车已经失控地向右猛烈偏出去。   右前胎爆了。   温迩目光骤然凝住,用力攥住方向盘,向左打转向。   高速行驶的越野车一旦爆胎,就是头能要人命的钢铁猛兽。   温迩尽全力修正车身的方向,却依然控制不住已经疯狂的庞然大物,他已经无暇再管其他任何事,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   温迩尽力控制着失控的车,理顺思路。   爆胎不奇怪——他几乎不开这辆车,已经很久没做过维护,是他没有考虑周全,没有想到轮胎可能有老化的问题。   可他的车技,也根本不足以让这辆车平安停下来。   他或许会坠毁在海里,或许会和车一起撞烂在悬崖上,唯一能救他的人是骆燃,可骆燃——   温迩的视线被远光灯晃得一片雪盲,他睁大眼睛,匪夷所思地抬起头。   隐约恢复的视野里,出现了骆燃的那辆车。   短短几分钟,骆燃已经安全退出了电子风暴,从悬崖速降下来,换到了驾驶位,这几乎是骆燃最初进入总科研所的体能和反应速度。   火红色的越野车,冲破雨幕,径直撞上了他这辆车的车头。   ……   “系统。”俞堂握住方向盘,控制着车速和方向,强行逼停温迩的车,“再确认一遍,主角死亡,所有人和数据都会被困在这本书里,是吗?”   系统没有立刻说话。   它仔细看了看俞堂的神色,才终于谨慎地亮起屏幕:“是的,宿主,我们只有打出这本书的结局……”   俞堂问:“这本书的结局是什么?”   系统:“蒲影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感情。”   “这是一本老派黑化虐心流,宣传口号是‘我为你负尽天下人’。在主线视角里,故事是温迩为了蒲影不择手段、几次黑化,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饱受良心的折磨和政敌的抨击,痛苦不堪。”   系统说:“主角受从开始的漠然、抗拒、分手,到终于因为温迩的努力找回了感情,决心和他在一起,替他赎罪……”   俞堂想了想:“没说找回的是什么感情?”   系统:“……”   他们已经用意料之外的方式完结了一本书,系统还不敢肯定上一本书的结算会出什么问题,听着俞堂的语气就有些不安:“宿主。”   “没说。”俞堂懂了,“他也可以因为温迩的不懈努力,找回了失落已久的鄙夷和愤怒。”   系统:“……”   “他为了替温迩赎罪,决定和温迩在一起。”   俞堂理顺了逻辑:“因为只有先确立配偶关系,然后才能代替温迩自首。”   俞堂:“等自首完,就可以结束配偶关系了。”   系统:“……”   “这样比较快。”俞堂哄它,“你想,骆燃的结局线在两年后,我们要按照正常剧情走,至少还要在这本书里留两年。”   系统有心提醒俞堂,虽然俞堂解释的结局依然不违背设定,但一旦在过程中玩脱了,他们就可能永远被困在这本书里。   系统打开喇叭,闪着小红灯犹豫了半天,没有出声。   系统看着意识海里那一团淡红色的粒子雾。   俞堂已经把吊坠摘下来了,一并放回了意识海。那团雾原本还在不断挣扎,想要重新逃离逸散开,见到吊坠却忽然就不动了。   在俞堂的意识海里,系统看完了骆父骆母的结局。   蒲影决心替温迩赎罪,他亲自去看望年事已高的骆父和骆母,朝他们深深鞠躬,让他们把自己当成骆燃。   骆母问他,你有我的儿子优秀吗?   蒲影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愣在原地。   那时候的蒲影已经是蒲家的新掌舵人,继承了两个家族联合的财团,资产雄厚得任谁都要仰望。   骆父骆母为了这场申诉散尽家财,他们还穿着当年朴素的衣服,蜗居在几平米的小屋子里。   骆母抱着那本相册,一页一页地当着蒲影的面翻开。   骆母问他,你有我儿子优秀吗?你能照出这么震撼、这么漂亮的照片吗?   骆母问他,你敢开着车穿过黑沙暴吗?你敢一个人爬上火山口,去看翻滚的岩浆吗?   骆母给蒲影看那些照片,盯着蒲影问,你来替那个人道歉,你知道我儿子的胎记已经快消失了吗?   ——那是骆燃身上最后属于蒲影的特征。   如果没进科研所,没遇到温迩,没被带回那场电子风暴里,骆燃会慢慢被时间和存在填满。   骆燃或许是不够完整的,但骆燃是他们的儿子。   他们一家人在一起,骆燃会一点点完整起来,会长成一个最让他们骄傲的孩子……因为骆燃原本也一直都是他们最骄傲的孩子。   骆燃曾经有机会,彻底摆脱蒲影的影子,变成一个独立的人。   骆燃是他们的儿子。   不是蒲影,也永远不该是蒲影。   ……   才进科研所的那一年,骆燃发现温迩总盯着自己的胎记看。   他忍不住翘尾巴,又高兴又有点嘚瑟,觉得可能是温迩觉得自己的胎记特帅特性感,自己偷偷琢磨了好些天,总算研究出了把胎记描深的办法。   骆燃总会避开温迩,对着镜子一边哼歌,一边让从锁骨到颈后那一片火红的胎记再明显一点。   他不知道那是勒住他脖子的绳索,是把他拖进地狱的圈套。   蒲影听得羞愧,他说不出反驳的话,留下一张巨额支票,离开了骆父骆母的家。   没过多久,在本地突发的新闻里,又有一对夫妇消失在了电子风暴里。   他们是主动消失的。   有人想去拦他们,想去拖他们出来。儒雅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整齐衣物,脸上带着笑,一手搀着妻子,另一只手抱着本厚厚的影集。   男人说,不用,他们去接儿子回家。   -   “宿主。”   系统关掉光屏,给那一团红雾悄悄塞泡泡糖:“不要太OOC,我们会被罚。”   俞堂还在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别停温迩的车,没忍住抬了下嘴角,在意识海里跟它击了个掌。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线,骆燃已经受到了电子风暴的很大影响。”系统也高兴起来,小红灯闪个不停,“没有基础数据,人设要靠宿主自己演。”   “好说。”俞堂说,“什么人设?”   系统照着念:“既尖锐又隐忍,既倔强又疲惫,既抗拒又屈从,眼里还带着三分对温迩既失望又尚存希望的爱意……”   俞堂:“……”   系统:“……”   “我能现在疲惫而抗拒地手一抖,让主角攻失控地冲进海里吗?”   俞堂说:“我和善良海豚说一声,不救他。”   系统:“……宿主。”   俞堂知道这样会被锁在书里,叹了口气,手上用力向左打方向盘。   他的车技比温迩高出太多,这样分心和系统说话,依然顺利逼停了温迩失控的越野车。   两辆车的车头都已经撞得半毁,俞堂心疼骆燃的小红车,没忍住又兑了温迩一扇车门,让系统去买了张修复卡。   温迩的车碾着碎石,在尖锐的轮胎摩擦声里,半边悬空堪堪刹住。   再偏一点,就会连人带车彻底栽进下去。   温迩衣物被冷汗浸透,僵硬地握着方向盘,在他身边,那扇被撞得半废的车门晃了晃,掉进不知深浅的冰冷海面。   ……   俞堂忽然又有了灵感:“我们有蒲影的人设吗?”   “有。”系统说,“目前蒲影还没有恢复感情,冷面冷心扑克脸,不爱说话不爱说笑……宿主要蒲影的人设做什么?”   俞堂放下心,松了口气。   这可太好演了。   温迩让骆燃装成蒲影,骆燃是团火,是耀眼的光,要用最冰冷的水一次又一次地泼干净,才能让狼狈漆黑的余烬带上一点蒲影的痕迹。   “和监察部备案。”俞堂说,“骆燃需要扮演蒲影,我是在按剧情做事。”   系统从没想过这个,屏幕一亮,忙跑去报备。   俞堂解开安全带。   他把演技卡扔回去,拎着安全绳拉开车门。   ……   骆燃抹了把汗,单手扳住路旁的碎石,身形一纵跳上车顶,把安全绳的一头扔到温迩面前。   温迩下意识抓住,抬起头时,脑子里却忽然嗡的一声,整个人几乎滞在原地。   他眼前的人是骆燃。   骆燃的长相和蒲影不算很像,即使有一模一样的胎记,也还不至于认错。   可眼前的人,除了长相,却没有一点还看得出是骆燃的地方。   温迩握着安全绳,胸口像是忽然空了一块。   他一直要骆燃变成蒲影,一直想要抹去骆燃身上那些碍眼的浮躁、多动和浅薄。   他觉得这也是为骆燃好,骆燃太小孩子气了,他是在帮骆燃适应社会,让骆燃学会得体周全的礼数和处事。   他三个月没见骆燃,也查不到骆燃去了什么地方,可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的骆燃……却已经比蒲影更像蒲影。   温迩攥了攥安全绳,定下心神,确认了这不是一场高度紧张下的幻觉。   骆燃就坐在车头上。   骆燃坐在越野车半废的车头上,低着头看他,湿透了的黑色额发垂下来,露出毫无反应的冰冷眼睛。   因为刚才的危局,骆燃的衣物有些乱,领口隐约敞开,从锁骨向后蔓延的那一片火红色胎记,刺眼得像是在烧。   骆燃看着他,像是被他的出现刺痛了某根神经,眼尾微微缩了下,闭上眼睛。   温迩看着骆燃的表情。   他以为自己这个时候该欣慰,该满意地把骆燃带回家。   可他忽然发现,自己想要的骆燃不该是这样。   骆燃可以爱他,可以恨他,骆燃是离不开他的,不该是这样一见到他,就露出仿佛被什么忽然刺痛的不耐神色。   骆燃是被什么刺痛的?   温迩慢慢挪出驾驶室,忽然生出了隐秘的、自己都没法解释的一丝后悔。   温迩蹙了下眉,压下这种莫名叫人不快的失控感,控制好自己的反应,握牢安全绳。   骆燃没有松手,但也并不过来拉他,静静坐在雨里,阖着眼,像尊冰冷的石像。   温迩错开视线,不再去看骆燃的神情。   ……   俞堂闭着眼睛,在脑海里敲:“系统。”   系统通过了监察部的审核,高高兴兴回来:“宿主,宿主,还有什么事?”   “能定位到我屁股下面的碎石头吗?”   俞堂:“能兑多少兑多少,快一点,疼死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堂工作笔记】   出师不利。   被碎石头刺痛了屁股。 第三十四章   碎石子,类别:自然环境中的无主物品,可以被任意捡拾收集。   所有权没有争议,允许兑换。   系统飞快往意识海里运石头,一边运,一边未雨绸缪地分出道数据,加固了俞堂手里拽着的那根安全绳。   系统悄悄打量着俞堂。   俞堂很平静,看起来并没有要忽然松开手,趁这个机会把温迩扔下去的意思。   但俞堂显然也并没打算去帮温迩。   俞堂只是低着头,任凭人设的OOC值在违规的边缘试探,看温迩扯着那根绳子,命悬一线地艰难向上爬。   系统看了一会儿,悄悄拿自己的额度兑了几片暖宝宝,给俞堂贴在了衣服里。   ……   它已经和俞堂合作了四本书,却依然没能做到完全理解它的宿主。   现在正模仿蒲影的俞堂,对系统来说,其实一点也不陌生。   系统刚完成培训那天,进入第一本书,被分配给执行任务的搭档员工。它在意识海的投射里,见过的那个完全由数据流组成的俞堂,就是眼前的样子。   系统有时候会觉得,它的宿主一秒入戏的考核总是不过关,也许并不完全是在演技上出了问题。   系统也想不清问题出在哪,它想,或许是因为它的宿主心里只有工作。   俞堂心里只有工作,一向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因为实习期太沉迷学习娱乐圈的各项技能,甚至忘了自己还在百忙中抽空跟主角结了次婚。   ……可如果真只是这样,俞堂只要继续扮演骆燃,尽快把结局线打出来,让温迩自尝苦果锒铛入狱就够了。   俞堂根本没有必要冒险,在电子风暴里超时停留,特意去收集属于骆燃的粒子。   “想什么呢?”   俞堂敲系统:“帮我兑辆摩托车,自行车也行。”   系统:“……”   “轮滑鞋。”俞堂让步,“轱辘要带灯的。”   “……宿主。”   系统劝俞堂:“我们才回这本书,现在的经验点还不太富裕。”   一旦选择了钻原著的漏洞,就有不少地方要用经验点。在主线剧情之外,如果还要解锁更多的人物单线,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系统节俭惯了,翻出余额给他看,谨慎地提出建议:“我们可以兑一块钱坐公交……”   机械音忽然卡顿,系统看着账户余额,有些愕然:“我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   俞堂暂时没来得及解释,用力扯了一把安全绳,让精疲力竭的温迩彻底脱险,摔在嶙峋的礁石上。   系统往温迩的身后看:“……宿主,温迩的越野车呢?”   “兑了。”俞堂说。   就在刚才,温迩所在的礁盘不堪重负,又发生了一次垮塌。那辆撞得半毁的越野车也卷着碎石,彻底掉进了冰冷漆黑的海水里。   事发突然,温迩来不及反应,如果不是被俞堂即使扯了一把,险些就被卷下去一并送了命。   系统吃力地接受了这个发展:“……那也不该这么多,那辆车已经报废到零成新了。”   系统想不通,格外担心:“宿主,我们把残次品当成全新的卖,被发现是要被罚款和拉黑账户的。”   “是按报废卖的。”   俞堂给它看交易记录:“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系统闪着小红灯,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埋头仔细看了半天。   俞堂站起身,活动了下有些酸疼的手腕。   骆燃的身体素质要比他好不少。   刚才的险境里,俞堂顶着OOC的风险袖手旁观,不只是不想救温迩脱险,也是因为他用了自己的身体数据,真去冒险拉人,两个都可能一起掉下去。   主角有世界线庇佑,掉下去也不会有事。配角和工具人一抓一大把,如果真坏到修不好了,换一个也不算稀奇。   “系统。”俞堂说,“我想买台摩托车。”   系统还在琢磨账户里多出来的那一大笔钱,它始终担心俞堂把善良海豚卖了,忧心忡忡:“宿主……”   俞堂保证:“没卖。”   系统长长松了口气:“那就好了,宿主,你卖了什么?”   俞堂看了看温迩空荡荡的手腕。   俞堂:“温迩那块手表,我查了查牌子,值两百多万。”   “我刚才抽空翻了翻工作笔记。”俞堂说,“三年前的二月七号,他哄骆燃,说只要骆燃愿意和他回家,这块表就送给他。”   骆燃常年往大风大雨里跑,再好的表也扛不住。他不懂这表值多少钱,也不在乎,什么也没要,高高兴兴就跟温迩回了家。   那天,骆燃的确第一次去了温迩的家。   穿书局已经建立很多年了,无论各项规定还是审核机制,一直都很老旧和僵化。   在兑换商城看来,温迩做出了这项允诺,也就同时生成了交换契约。   契约达成,只要骆燃做到了自己的部分,另一方承诺交换的物品就可以被默认变更所有权。   所以在越野车掉下去的时候,一块临时生成的破碎金属部件探出来,巧之又巧地划伤了温迩的左手,也一并划断了那块手表的皮质表带。   俞堂发现了新的致富之道:“有没有可能让温迩说出来,只要我愿意揍他一顿,他的什么都可以是我的……”   系统:“……”   “记一下。”俞堂调出便签,记下了新的灵感,“我们去买摩托车,我看上那款两百多万的了。”   系统已经不再质疑俞堂赚钱的速度,调出商城,打开了摩托车的挑选页面。   俞堂挑的是款全地形摩托车。   火焰一样的明亮红色,四缸四冲程,同款顶级跑车的发动机,炫酷拉风到没朋友。   现实里,骆燃等温迩站稳,沉默着收了安全绳,一言不发地向海滩上走。   温迩撑起身,摇摇晃晃跟在他身后。   为了逼停温迩那辆失控的越野车,两个人的车都已经撞得半毁,没办法再做代步工具。   天色已经黑透了,雨越下越大。海滩离马路有些远,路上几乎没有车经过,路灯的光也被雨浇得模模糊糊。   俞堂分出心神,在意识海里点开光屏,反反复复调阅了几遍参数:“喜欢吗?”   系统愣了愣:“什么?”   俞堂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他点开定制,选了个最大号的单挂尾箱,直接把骑乘人数从两人挤回了一人:“喜不喜欢就这台了……我也不懂这个。”   “忍一忍。”俞堂说,“我们还得跟他周旋一段时间。”   系统茫然了半天,终于调转回来,看向那一团淡红色的粒子雾。   在俞堂把吊坠摘下来,塞回意识海后,这团雾就再也没动过。   系统用了所有能查到的办法,想试着和它交流。但这团雾就只是依偎着那个吊坠,不动也不回应,戳散了就再慢悠悠地飘回来。   “它完全没有意识波动,宿主。”   系统做过检测:“我们做什么,它应当是看不见也听不到的。”   俞堂说:“我知道。”   系统不解:“那为什么……”   俞堂没回答,他点了确认交易,又用剩下的经验点买了两张提升身体素质的专项能力卡。   -   系统商城的服务一向很贴心。   骆燃带着温迩穿过海滩,走上平坦的主干道,格外张扬乍眼的全地形摩托车已经停在了路旁的遮雨棚里。   温迩无疑也看见了那辆摩托车。   他停下脚步,瞳底不着痕迹地掠过微澜,心里反而重新稳下来。   ……骆燃毕竟还是骆燃。   只不过是小孩子脾气,故意跟他赌气,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架势。   这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当初他酒后失态,骆燃差一点就摆脱他的控制,想回家去找骆父骆母那天,也这样虚张声势过。   过了几年,长了些年纪,比以前沉得住气了。   连他也没能反应过来,被唬得吓了一跳。   温迩暗笑自己多心,放缓语气,温声说:“小燃——”   骆燃问:“不让骑这个?”   温迩的声音不着痕迹地顿了顿。   那种叫他不舒服的冰冷又阴魂不散地冒出来了。   他最想抹去的,现在的蒲影身上的那一种,仿佛是个只会吞噬热量的黑洞,让人几乎忍不住滋生厌恶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平静和漠然。   ……   幸好,下一刻,骆燃的肩膀已经垮了下来。   骆燃低着头,湿透了的半长碎发遮着眼睛,很不高兴地小声嘟囔:“……我就想骑这个。”   温迩哑然。   刚才那一场挣扎,温迩的身上已经很狼狈。他左半边身体贴着车的残骸,衣料和手臂都已经被划烂的不成样子,手表也不知所踪。   温迩走进遮雨棚,脱下划烂的外衣,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才摸出块手帕走近,替骆燃擦了擦头发。   他一点点擦净骆燃发梢滴的水,浅灰色的瞳底,刚腾起的暗意也无声无息消散下去。   “哪能不让。”温迩笑了笑,“车都毁了,不让你骑摩托,我们要走回去?”   骆燃皱了皱眉,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语气果然松动:“……我这车不能带人。”   温迩点点头:“看得出。”   他不知道骆燃什么时候又买了辆摩托,不过骆燃一向喜欢这些东西,手里又不缺钱,买一辆两辆也不奇怪。   “外面冷,你先回家去。”   温迩摸了摸骆燃的头发:“我打电话让人来接我。你路上小心些,回家记得喝姜汤。”   骆燃被他耐心哄着,冷冰冰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些,摘下车把上挂着的头盔。   在一切不关于蒲影的事上,温迩对他都很温柔。   面对外人的时候,温迩是清冷到近乎锋利的天才科学家,是联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科学部直属总研究所负责人。但私下里对着骆燃,他又会变回最温和耐心的兄长和恋人。   温迩没有伪装。   他的确有作为兄长和恋人的温柔,只不过他是和蒲影从小形影不离的兄长。   也即将会在某一天,成为蒲影的恋人。   骆燃低着头,他避着温迩的视线,低声问:“你不怕我再跑了吗?”   温迩笑了:“你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骆燃被他问住,喉咙动了两下,没能答得出来。   “是我的错,别生气了。”   温迩先给他道歉:“我管你管得太严了,你只是想出去透透气,自己玩儿一圈,不是要跑,是不是?”   骆燃的一头小黑毛被擦得半干,他埋着头不说话,卷翘的睫毛垂下来。   隔了半晌,他才谨慎地飞快瞄一眼温迩,慢吞吞点了下头。   温迩彻底放心了。   “你心里还是过意不去。”   温迩摸摸骆燃的头发:“假也不请,一个人跑出去,打乱了整个科研所的安排。你觉得愧疚,不安心,是吗?”   骆燃低声反驳:“我临走前,探测的数据够用三个月了。”   “我知道。”温迩轻叹,“够用是够用,打乱的不是工作安排……有些可惜。”   骆燃皱眉:“可惜什么?”   “在你出去散心的时候,你父母来过,是他们那边科研所组织的交流活动。”   温迩说:“那边所长点了名,说想亲眼看看你探测电子风暴的样子……”   骆燃倏地抬头。   他愕然地瞪圆了眼睛,有点着急,又尽力压下去:“……怎么不联系我?”   他只是跑出去了,电话又没关机,温迩想要联系他,随时都能联系上的。   温迩宽容地看着他。   骆燃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着,也渐渐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过分,涨红着脸低了头。   ……明明是他自己赌气先跑出去的。   是他自己先跑出去,怎么还能怪温迩不联系他。   “我爸爸妈妈……”   骆燃小声说:“我爸爸妈妈,知道我不在,是什么反应?”   温迩没有回答,只是拍拍骆燃的背:“你也不只是为了父母活着,不是吗?不应当太在意他们……”   骆燃急得咬牙:“我爸爸妈妈什么反应!”   温迩摸了摸他的头发,没说话,轻轻叹了口气。   骆燃站在他充满怜悯和不忍的眼神里,身上像是散了,脑子里昏沉沉乱成一片。   能让温迩有这样的反应……爸爸妈妈究竟对他有多失望?   他什么时候跑不好,偏偏这时候跑?这么重要的机会,怎么就让他给错过了?   他为什么要往外跑?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实验室里?   为什么不肯听温迩的话?   探测电子风暴是S级保密科研活动,即使是骆燃的父母,也只对这项研究隐隐约约知道个大概,并不清楚骆燃真正的工作内容。   骆燃做梦都想让骆父和骆母看一眼。   只有这种官方的交流,才能让骆父骆母在所有同事面前,骄傲地、名正言顺的,看到他们的儿子在电子风暴里有多帅。   他没想到自己只是跑出去透了透气,居然就犯了这么大的错,急得紧紧咬着牙,来来回回地自己闷着头踱步。   温迩没有解释,也不急着说话,只耐心地让骆燃慢慢消化这个消息。   ……他一向擅长这个。   他从没有真正逼骆燃做过什么,只是告诉了骆燃一些事,让骆燃自己反应,自己消化,自己思考应当怎么做。   这些事里面,有一部分被他适当加工过,有一部分被他隐去了某些内容,进行了适当的整合,但的确都是真的。   就像这一次,他也没有告诉骆燃,其实这场交流是总科研所邀请的。   他没有告诉骆燃,只要想,总科研所可以随时向下级科研所发出任意级别、任意时间的交流邀请。   他也没有告诉骆燃,在听说骆燃不在以后,骆父和骆母一点儿都没对儿子失望。   骆父和骆母一点都不失望,他们欣喜给同事介绍自己的儿子,给骆燃留了不少礼物,托温迩转交给骆燃。又小心地问温迩,什么时候能让小燃回家看一看。   ……   他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是骆燃自己脑补出了剩下的那些事。   “我原本想和你父母解释,但没来得及。”   温迩握住骆燃的手腕,让他站过来:“你要给他们打个电话吗?”   骆燃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用我的手机。”温迩说,“别紧张,我陪着你。”   骆燃的手指冰凉,他慢慢攥了两下,抬起眼睛,迎上温迩包容鼓励的视线。   “宿主。”   俞堂的脑海里,系统忽然出声:“这段剧情——”   俞堂大略扫了几眼这段剧情,了解得不详细,在意识里回它:“念一下。”   系统闪着小红灯,飞快翻出剧本。   按照原本的剧情,今天晚上,温迩的越野车没有被忽然兑走一个轮子,所以也没有发生车祸。   在骆燃的身上,更不可能有任何一个瞬间,会让温迩恍惚生出了看见蒲影的错觉。   和以前的每次一样,骆燃出色地完成了对电子风暴的探测。他疲惫得厉害,探测电子风暴对他的负担越来越重,他想和温迩说自己不舒服,又觉得说了温迩也不会信。   ——毕竟就连那些检测身体的仪器,也查不出他有任何异样。   医生说,或许是他想得太多了,潜意识觉得自己病了。   骆燃解释不清,他的确发烧了,头很昏沉,整个人都像是要散开。他觉得自己可能只是着了凉,睡一觉就好了。   这个时候,温迩让他给父母打电话报平安。   “他烧得太严重了,根本没注意到电话信号有什么不对,也没听出另一头接电话的人究竟是谁,他以为那是他的爸爸妈妈。”   系统说:“电话另一边,那两个人对他说,不要这样任性,让爸爸妈妈很苦恼。”   系统:“那两个人说,是骆燃让他们分心了。”   俞堂心里有数,点了点头:“知道了。”   骆父骆母的研究课题,都存在一定的危险性。   骆燃完全弄不懂骆父和骆母的研究,但他从小就知道,骆父骆母每次进实验室都要穿厚重的防护服,一旦进了实验室,就绝不能分心。   这种高危险性的实验,一旦分心,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骆燃从不在骆父和骆母在实验室的时候闯祸,有时候父母在实验室走不开,他就自己弄饭吃,自己睡觉,自己上学,连作业都会早早赶到学校,整整齐齐抄好再交上去。   在骆燃心里,无论从小到大,“让父母因为他分心”都是最不可饶恕的过错。   ……   温迩当然知道这个。   在骆燃最虚弱、意识最昏沉的时候,用自己的手机来误导骆燃,让骆燃以为接电话的是自己的父母。   让另一头假扮成骆燃父母的人,对骆燃说出这句话。   如果没被他打乱剧情,在原本的剧情线里,温迩会利用这一通电话,彻底击垮骆燃摇摇欲坠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帮我给骆燃的父母发个短信。”   俞堂说:“就说我旅行回来了,很想家,想他们。”   系统应了一声,又有些迟疑:“我们今天不打这个电话了吗?”   “按照骆燃的人设,是一定会给父母打电话的。”   系统提醒俞堂:“如果没有足够有说服力的解释,不止可能导致人设OOC,温迩也会觉得怀疑……”   “说得通。”俞堂有自己的主意,“放心。”   系统:“……”   系统不太放心。   上一次,俞堂对它信心满满地说出这三个字,给出的剧情解释是船翻了人沉了和一只路过的善良海豚。   系统很担心俞堂这次再编出条虎鲸。   因为电子风暴的意外影响,一条智慧的虎鲸进化出双腿,一路游荡到马路边,把骆燃正准备用来联系父母的手机吃了。   俞堂不理解系统的担忧,他没开过这种能把人震聋的摩托,能保证不翻车就已经到了极限,再不尽快把《手把手教你摩托车驾驶》翻完,把摩托开进沟里的几率就升高了百分之三十。   俞堂暂时关了系统的喇叭,一目十行地翻着摩托车附赠的说明书。   “……放心。”   温迩的语气很柔和,他把手机递给骆燃,声音轻得几乎像是某种蛊惑:“你打个电话,说清楚,他们不会怪你……”   骆燃怔忡地站了半晌,他的目光有些散,像是没办法集中精神,一点点抬起手,握住那个手机。   “这就对了。”   温迩笑了笑:“你的父母毕竟还是爱你的,是不是?”   骆燃忽然打了个激灵。   他像是被提醒了件非常重要的事,视线重归清明,用力推开温迩的手机,掉头就走。   温迩眼底迸出愕然。   他没想到骆燃会有这个反应,骆燃也从来不会超出他的预料。   “骆燃。”温迩追上他,“你去哪儿?”   “你说得对。”骆燃戴上头盔,“我爸爸妈妈爱我。”   骆燃跑过去,他几乎是飞上了那台摩托车。   发动机陡然震响,   温迩抬起头,在他的视野里,明亮到刺眼的光束陡然穿透雨幕。   “我不打电话了。”骆燃说,“我这就回家跟他们道歉。”   温迩:“……”   温迩心下狠狠一沉,追了两步:“骆燃!等一下,你——”   骆燃用力把油门拧到头。   庞然大物的全地形摩托,震耳欲聋地轰鸣咆哮着,头也不回地撕开了浓深的夜色。 第三十五章   这一片海滩所在的位置,离骆燃的家其实不远。   只要通过笔直的主干道,再拐两个一点也不复杂的直角弯,在第三个红绿灯的路口拐进去。   不到十五分钟的路程。   原本的剧情里,骆燃被温迩的那些话蛊惑着,接过了温迩递过来的手机。   手机里的“父母”给他判了刑。   骆燃发着高烧,头痛得厉害,被温迩抱上车。他不肯睡,反复问温迩,他其实还没有让父母分心是不是,父母还没对他那么失望是不是。   温迩不回答,只看着骆燃轻轻叹气。   骆燃被他看着,昏昏沉沉,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像是被抛在了车下,又像是更早一点,就落在了那团绚烂到耀眼的极光里。   骆燃找不回它们,也不想再找了。   温迩的别墅离海滩很远,开车也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骆燃蜷在后座,冷得厉害,躲进衣服罩住的安静黑暗里。   他被冰冷的眼泪泡着,直到渐渐烧昏过去,也没想起还能回身后那个只要十五分钟就能回去的家。   ……   “不怪你。”俞堂说。   “你被他瞒了很多事,你的父母也被他瞒了很多事。他为了把你和你的家庭分割开,用了手段。”   俞堂:“他也对你的父母说过,探测电子风暴很危险,你会因为他们的问候和探望分心。”   系统已经习惯了宿主对那团红色粒子雾的胎教,规规矩矩飘在边上,抱着立体声小喇叭努力配BGM。   “……”俞堂把系统的小喇叭关上:“骆燃。”   粒子雾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依偎着吊坠,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你要是没意见,我就先借一下你的粒子。”   俞堂放弃沟通,撑着膝盖,从沟里站起来:“这大破摩托车太难骑了。”   不到十五分钟的路。   一条笔直的主干道,两个不复杂的直角弯,俞堂已经把这辆全地形酷炫摩托车开翻了三次,连人带车一起顺利地栽进了排水沟里。   俞堂彻底失去了学习新驾驶工具的热情和耐心,回到意识海,打开光屏。   系统被他吓了一跳:“宿主,粒子也能借吗?”   “能。”俞堂说,“不然原装卡牌都是怎么来的?”   系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愕然地闪着小红灯,看着他的动作。   这一次,俞堂没再像之前那样,靠无数条衍生出的交错光线来制作技能卡。   那些光线完全是由淡红色的粒子雾里抽取出来的,一瞬间就自动成型,不用俞堂调整,已经汇聚成了半透明的卡牌。   系统专心看着喻堂操作,屏幕忽然一亮:“宿主!刚刚探测到了很微弱的波动,是——”   俞堂:“嘘。”   系统一愣。   俞堂朝它眨了眨眼睛,导入那张临时制作的卡牌,重新扶起摩托车。   -   五分钟后,拉风的全地形酷炫摩托车稳稳停在了骆家门口。   骆父和骆母刚要出门。   他们原本已经要休息了,忽然接到儿子发来的短信,高兴劲过去,就开始不放心。   骆燃几乎不会给他们发短信。   小时候的骆燃最喜欢给他们打电话。实验室只能用专线电话打进去,小骆燃对着排班时间表,眼巴巴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数。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结束实验,闭路电话立刻一秒不差地兴奋蹦起来。   骆父最喜欢当着同事们的面接电话,儒雅沉稳了大半辈子的人,接电话时说话吐字都要比平时更清楚,挂了电话还要笑着叹气,半真半假地抱怨儿子话太多。   他们科研所的同事都知道,骆家的孩子聪明听话,虽然直到小学毕业还不会算微积分,但五分钟就学会了骑摩托车,才练了半个月,就能去参加少年组的越野锦标赛。   等骆燃考上大学,做了他们听也没听过的“风暴追逐者”,骆父的办公桌玻璃板底下,就换成了骆燃拍的那些照片。   ……再后来,骆燃进了总科研所,电话就越来越少了。   骆父骆母也理解。   他们见过总科研所那位姓温的年轻负责人,负责人对他们说,骆燃的工作很重要也很危险,必须要保证完全集中精力。   骆父和骆母生怕打扰到儿子,就从负责人那里要到了儿子的邮箱,实在太想儿子了,就发一封邮件。   骆燃从小就是容易害臊的脾气,从来不好意思说想爸妈想回家,别人调侃一句都要炸毛,邮件都不常回,更不会主动给他们发短信。   更不要说……还是这样措辞优美、感情真挚,叙述完整详略得当的短信。   骆父骆母对着儿子从小没及格过的语文成绩,越想越不放心,连夜起身穿好了衣服,打算去总科研所看看。   “少说话,不给儿子添乱。”   骆父站在门口,和骆母低声保证:“见儿子一面,看到他好好的就走。”   骆母把伞递过去,伸出手,替丈夫仔细整理衣领:“这次要多问两句,我上次回来,总觉得他们那个负责人有点别扭。”   骆父想了想:“温所长?”   “我和他聊过,温所长的科研功底很扎实,在主研究领域是超一流水平,工作上也很照顾小燃。”   骆父不解:“哪里奇怪?”   骆母也说不出哪里奇怪,她摇了摇头,没再细想这件事,正要催骆父去叫车,忽然听见摩托车格外熟悉的震耳轰鸣。   嚣张的火红摩托从雨幕里横冲直撞地钻出来,在他们家门口画了个圈,稳稳刹住。   骆母的眼睛压不住地亮起来:“……小燃!”   骆父诧异抬头。   骆母顾不上下雨,夺过骆父手里的伞,快步下去:“怎么自己跑回来了?下这么大的雨,就任浇,也不知道找一辆带挡雨篷的……”   骆母握住骆燃的手臂,轻快的唠叨声忽然消失了。   骆母难以置信地皱紧了眉。   她扔下雨伞,用力把骆燃扯过来,隔着骆燃早湿透了的冰冷衣物,空出的手一寸寸碾过儿子单薄到分明硌手的肩背。   骆燃站稳,勉强笑了下:“……妈。”   骆母的脸色沉得不能更沉。   骆父已经开了门,也欣喜地迎下来,却还不及说话,就被妻子狠狠撞了个趔趄。   骆母一言不发,攥着儿子瘦得伶仃的手腕,几乎是把骆燃从雨里拖回了家。   -   骆燃被扔进了浴室。   浴缸里放满了热水,瞬间被朦胧温热的蒸汽挤得满满当当。   骆母原本还想直接上手,把这个臭小子的衣服扒干净,看看他究竟把自己折腾到了什么地步,被骆父及时拦住了。   骆父也看出骆燃瘦得反常,他心里也急,但还是护着儿子,尽力劝妻子:“别吓到孩子……”   骆母气得不行,看着躲在骆父身后、明显受惊不轻的骆燃,到底还是没下得去手。   骆母冷着脸色,被骆父温言细语耐心哄走了。   骆燃被厚实柔软的浴巾罩了个结实,塞回浴室,浴缸边上放了个小闹钟。   骆母留了话,敢不泡满半个小时就出来,就没收了骆燃的大摩托车。   ……   俞堂坐在浴缸里,看着和自己一起被泡在热水里的艾草、干枣片、生姜、橘子皮、飘来飘去的小黄鸭玩具,第一次受到了心灵的冲击。   “系统。”俞堂捡起小黄鸭,捏了两下,“剧情简介是不是错了?”   系统连忙翻开剧情:“哪里错了?”   “骆燃的母亲。”俞堂说,“我看过人设,是温婉知性好脾气,从没和同事红过脸。”   显然一个字都对不上。   俞堂有点担心:“等我泡入味了出去,会被罚打屁股吗?”   系统愕然:“怎么会?”   “她很生气。”   俞堂:“我不用数据面板也知道,她的怒气值至少上九十了。”   “宿主,看到孩子被折腾成这个样子,父母都会生气的。”   系统翻开《人类行为学》教程:“这是父母天性的一种,父母天然都会保护自己的孩子,这种愤怒源于爱,不会转化成真正的责打……”   俞堂讪讪:“是吗?”   系统:“……”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收起《人类行为学研究》,没立刻继续出声。   “是不是不该问这句?”俞堂咳了一声,笑了下,按按额头,“我知道了。”   系统低声说:“宿主……”   “我们的任务还得继续。”俞堂说,“骆燃父母之所以没有阻止他,是因为不清楚骆燃的情况,骆燃也从没让他们发现过。”   俞堂反省:“这次是我大意了,没有考虑到人类行为学的相关内容。”   系统小心地打断他:“宿主。”   “按照骆燃妈妈现在的怒气值,虽然不太可能……还是先把骆燃家的座机信号屏蔽掉。”   俞堂说:“暂时还不能让他父母和温迩联系上。”   俞堂:“得找个合理的解释,可以说我这三个月开着帆船去海上探险了,船翻了我沉了……不行,这个听起来太叫人担心。”   俞堂仔细想了想:“调出骆燃的爱好,拼一个不那么危险但出了意外的旅行经历,我一会儿要用。”   系统:“好。”   “《人类行为学》,也给我一本。”   俞堂说:“我有时间翻翻。”   系统:“好。”   俞堂停下话头。   他静了好一会儿,才又在意识海里问:“系统。”   系统在他肩膀上轻轻蹭:“宿主,什么事?”   “你这本《人类行为学研究》是盗版的吗?”俞堂想了半天,到底不放心,“我们还是稳妥一点,出去要是会挨打,就先把痛觉屏蔽了……”   “……宿主。”系统说,“我们是穿书局。”   俞堂茫然:“所以呢?”   系统举起小红旗:“所以我们不卖盗版书,不看盗版书,不传播盗版书。支持正版,打击盗版,人人有责。”   俞堂:“……”   系统把旗分给他一个,拉开粗体字的标语,搬出大喇叭,正气凛然地在俞堂的意识海里飘来飘去。   俞堂被迫跟着一起朗诵了一遍,晃了晃那个小红旗,没忍住乐了一声。   他没再纠结有关人类的事,彻底放空了心神,捡起个小黄鸭放在脑袋顶上,闭起眼睛,让自己放松地沉进了热腾腾的水里。   ……   骆燃在浴室里待了一个小时。   俞堂一不小心睡熟了,他少有睡得这么沉的时候,连闹钟响也没听见。   骆父骆母没等到人,忧心忡忡地过来看。   骆母打开门,一看见昏睡过去眉宇间尽是倦色、苍白瘦削得惊心的儿子,眼泪就再忍不住了,倚在先生身上哭得站都站不稳。   骆父放轻动作,合上浴室门,搀着妻子回了书房。   他们舍不得把骆燃叫醒,又怕骆燃现在身体虚,泡得太久对身体不好。骆父亲自盯着秒表,等到一个小时的最后一秒,去浴室轻声叫醒了骆燃。   骆燃醒得突然,脸色止不住地发白,头上顶着的塑料小黄鸭也跟着掉下来,怔忡地定定看着骆父。   骆父心里酸涩得不行,把小鸭子捡起来,给他放在浴缸边上。   骆燃眨了几次眼睛,清醒过来,轻声叫:“爸爸。”   “多大了,还这么叫。”骆父笑了笑,却没纠正他,“擦一擦,出来吃饭,吃好饭再睡。”   骆燃温驯地轻轻点头。   骆父讷于言辞,说不出更多关心的话,停了好一会儿才又问:“小燃,爸爸问你。”   骆燃瘦削的肩背微微颤了颤,下意识坐直,抬起眼睛。   骆父问:“有人欺负你吗?”   骆燃怔住。   他没想到骆父会问这个,张了张嘴,没能立刻回答得上来。   “如果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和爸爸妈妈说,一定要说。”   骆父垂着视线,他不习惯和儿子这样直白的交流,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你不要看不起爸爸。”   “我没有。”骆燃急得嗓子发哑,“我没有,我——”   “爸爸……只会做研究。”骆父说,“不会骑摩托车,不会吵架,是有了你以后,才学会了拿笤帚揍人,但也揍不准。”   骆燃还因为那一句话脸色发白,他用力攥着浴缸,手臂几乎有些发抖,一动不动地看着骆父。   骆父摸了摸骆燃的头发。   他不知道骆燃遇到了什么困难,也不知道骆燃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竟然直到现在,直到骆燃出现在他们的眼前,直到骆燃在浴室里疲惫虚弱到昏睡过去,才忽然意识到这件事。   骆燃遇到了困难,骆燃变成了这样,他们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他们太相信骆燃,骆燃是他们的骄傲,是家里的小太阳,这世界上像是没什么事能难得住他们的儿子。   骆父忽然意识到,有件事他一直忘了告诉骆燃。   “你不要看不起爸爸。”   骆父半蹲下来,迎上骆燃的目光,认真地、慢慢地对他说:“你受了委屈,爸爸是会和人拼命的。”   骆燃不会动了。   他看着骆父,像是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淡白的嘴唇动了动,努力想要说话。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他被强行干涉过太多了,已经没法在这种事上做出顺畅的表达。   “不着急,不着急。”   骆父和儿子更亲近,蹲在浴缸边上哄他:“一会儿出去,爸爸帮你应付妈妈,一定不让妈妈再训你。”   骆父给骆燃解释:“妈妈是太担心你了。”   骆燃闭上眼睛,他没有力气了,软软靠在浴缸边上,一下一下地轻轻点头。   骆父也沉默下来。   他和骆母都长在科学部的家属院,生活平淡普通,按部就班地跳级、在大学发论文、直博保送进科研所,做了一辈子的研究员,一辈子打交道的都是公式和数字。   这已经是他能说出的和儿子最亲近的话。   就连这些话,也是刚刚夫妻两个在书房,打电话给同事问了临时学过来的。骆父怕忘,被骆母押着反反复复背了好几次。   但他们心里想的,也的确和这些话一模一样。   骆父不知道还该再说些什么,想要帮儿子拿浴巾,正巧听见骆燃换下来的衣物里,手机正震个不停。   骆父拿过来看了看。   备注是“温迩”。   “是你们温所长的电话。”骆父帮他拿过来,“还有三个未接来电,也是他的,要接吗?” 第三十六章   骆燃微微打了个颤。   他看着那个手机,像看着一只冰冷狰狞的怪物。   他很清楚,如果他不接电话,温迩就会亲自来他家。   温迩知道他住在哪,会带着礼物来拜访。   温迩甚至不会提他擅自回家的事,温迩会得体地和他父母寒暄,会关心他的身体,甚至会道歉。   温迩很擅长道歉,他会和爸爸说对不起,是他没能照顾好小骆,让小骆一个人跑出去三个月,把身体糟蹋成了这样。   温迩会委婉地对他爸爸妈妈说,小骆因为知道了你们来总研究所交流观摩,情绪受了些影响,在探测电子风暴的时候意外受伤,会引起情绪的异常波动,需要住院治疗。   人们都会相信温迩。   骆燃不清楚自己这些念头是哪来的,以前的很多事他都记不清了,他头疼得厉害,说不出话,也没有力气辩解和反驳。   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接这个电话,温迩有不知道多少种办法哄爸爸妈妈上当,把他带回去。   他应当接温迩的电话。   ……他不想接温迩的电话。   “好。”俞堂说。   系统才发觉宿主居然在意识海里,吓了一跳:“宿主!您怎么——”   俞堂按回系统,朝它比划了个“嘘”的手势,把那张已经黯淡得不成样子的卡牌收回来。   俞堂切换回了身体控制权。   他垂着视线,依然保持着骆燃的状态,苍白着脸色无声地小幅度摇头。   看到儿子的反应,骆父微微皱了下眉,什么也没问。   骆父把手机放在一边,任凭它震个不停,没再管。   “能站得起来吗?”骆父问,“要不要爸爸帮忙?”   骆燃耳朵热了热,闷声不吭埋进水里。   骆父今天第一次见儿子有些活气,看着骆燃泛红的耳朵尖,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悄悄给骆燃告密:“妈妈做了一桌菜,有油焖大虾。”   “穿好衣服,出来吃饭。”   骆父笑着起身:“爸爸妈妈都不问,什么也别想,吃好了就饱饱睡一觉。”   骆燃喉咙动了下,闭起眼睛。   骆父再说不出话。   他不想让儿子担心,深吸口气,用力借着浴室里的蒸腾水汽抹了把脸。   他有些仓促地回过身,快步出了浴室。   ……   “宿主。”   系统小声说:“按照逻辑推演,如果不接这个电话,温迩就会直接来骆燃家。”   系统:“温迩太滴水不漏了,骆父骆母即使隐约有了怀疑,也会被温迩反将一军,把骆燃的异样反怪在他们头上。”   以前的剧情里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   儿子一点点变得疏远陌生,当父母的怎么可能毫无感觉。骆父骆母曾经试图联系过温迩,想要带骆燃出去吃顿饭,和儿子找个机会聊一聊。   那一次,骆燃在电子风暴里险些出了岔子。   温迩把骆燃送到医院,对着失魂落魄赶来的骆父骆母道歉。   温迩对骆父骆母说,是自己的错,自己没有考虑周全,不该在探测前和小骆吵架。   骆母被抢救室的红灯刺得脸色苍白,用力攥着丈夫的手臂,追问温迩:“吵架?吵什么架……你们因为什么事吵架?”   温迩沉默,歉意地朝骆父骆母鞠躬。   骆母问不下去,心头像是被刀子来来回回的割,后悔得站不住。   ……还能是因为什么事?   温迩和骆燃只是科研所里的上下级,唯一多出来的交集……就只有骆父和骆母拜托温迩,让温迩跟骆燃传话,说想去看一看孩子。   “小骆年纪小,叛逆一些,不太愿意被管教。”   温迩劝他们:“这次只是意识受到了电子脉冲的波及,身体没有大碍,醒过来就不会有事了。”   温迩保证:“我会陪着他,好好开导他。”   骆父骆母后悔得要命。   他们被愧疚和余悸彻底填满了,不敢再擅自给儿子添乱,再三对温迩道了歉,又和温迩道了谢。   温迩亲自把他们送出医院,叫车送他们回了家。   ……   “在这种事上,骆父骆母根本不是温迩的对手。”   系统提醒俞堂:“我们暂时不能OOC得太严重,如果温迩来了,可能还要跟他回去……”   俞堂心里有数:“他没时间来。”   系统愣了下:“为什么?”   俞堂:“兑换。”   系统现在听见这两个字就想乱码:“……”   “兑换。”俞堂想了想,“一半骆燃探测到的电子风暴相关数据记录。”   俞堂帮忙出主意:“可以生成一个临时的正义黑客,出于个人兴趣,用未知病毒攻击了科研所的终端机。”   系统:“……”   “放心兑。”俞堂说,“我确认过,这些科研数据的所有权属于骆燃,科研所发的所有相关文章都有他的第二作者。”   “……宿主。”系统艰难地跟上他的思路,“数据记录也给兑吗?”   “商城兑换的交易本质,是回收实体物品恢复成数据模式,补充高等特殊数据的数据池。”   俞堂:“我现在直接交易数据,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为什么不给兑?”   系统听不懂,顶着一屏幕的小雪花,帮他调出了商城页面。   俞堂输入内容,点了确认。   电子风暴的相关研究是S级绝密,不在网络上进行备份,不允许拷贝。所有人要用资料,都只能用专属ID去终端机查看调用。   换句话说,这些金贵到不行的绝密数据,就只在总科研所终端机里有唯一的一份。   忽然丢失了一半数据,温迩这个总研究所所长兼负责人,大概暂时不会再有什么闲心来敲骆燃家的门了。   “你看。”俞堂擦干了水,起身穿衣服,“事情都能解决,总会有办法。”   卡牌安安静静躺在意识海里。   它不再是粒子雾,甚至不能裹住那个琥珀吊坠了,凝成卡牌的线条光泽也比之前暗淡了不少。   系统刚探测过,小声对俞堂说:“宿主,它太累了。”   粒子雾是没有意识波动的,在被俞堂凝聚成卡牌的时候,系统察觉到俞堂分给了它少量自己的精神力。   以这些精神力作为引导,那个已经消散了的、真正的“骆燃”,在骆父进来的时候,短暂地出现了几分钟。   但再多也就只能坚持几分钟。   骆燃的数据还不完整,这样强行启动运行,能量消耗实在太大。即使有俞堂分出来的精神力,也没办法支撑更长的时间。   俞堂问:“我负责维持生命体征和行动,他只负责感受和反应,能量也不够吗?”   系统也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飘在俞堂的意识海里,有些为难地闪着小红灯。   俞堂叹了口气:“那没办法了。”   俞堂穿好衣服,拿过浴巾,照着自己的头发一通乱揉:“我去吃油焖大虾。”   系统:“?”   俞堂拿监控去偷看厨房,特意给大特写镜头:“炸藕夹,水晶肴肉,红烧狮子头……”   俞堂把监控镜头怼到热气腾腾的灶台边上:“胡萝卜玉米排骨汤。”   系统:“……宿主。”   俞堂把系统的立体声小喇叭拿过来,点开后台,选了一集《舌尖上的中国》。   在悠扬的下饭BGM里,卡牌气得通红通红,挣扎着摇摇晃晃跳起来,扎进了俞堂的意识海。   -   骆父和骆母的确一个字都没问。   他们不断地给骆燃夹菜,骆燃面前的小空碗转眼就堆满了,骆母又催骆父去拿新的碗。   瘦到一阵风都能吹得打晃的儿子,灼得骆母心口生疼。   骆母半刻都闲不住,等骆父把碗拿回来,又给骆燃剥虾。   饱满硕大的对虾,浅红油亮的虾油浓郁鲜香,满满当当全是虾膏。骆父骆母特意给儿子留的,一直在冰箱里冻着,始终没舍得吃。   炸藕夹香脆,水晶肴肉酥香鲜嫩,红烧狮子头裹着浓稠红亮的芡汁,骆母知道儿子的口味,特意多加了一勺香喷喷的芡汁,热腾腾淋在刚煮好的米饭上。   俞堂把身体的感受全交给骆燃,自己回了意识海,看着骆燃在父母的催促下努力埋头苦吃。   系统悄悄飘过去:“宿主……”   “来桶泡面。”俞堂点菜,“要至尊豪华什锦大综合口味的。”   系统蹭了蹭他的肩膀。   “不要海鲜。”俞堂说,“幸亏有他顶班……吃下去的虾记得帮我兑了。”   俞堂未雨绸缪:“免得等明天醒来,我肿成一个球,我们还要再花经验点买脱敏药。”   相比起兑了骆燃监测来的数据记录,系统已经习惯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熟练地开启了商城面板。   卡牌忽然沉默着闪了闪。   “……不用。”   俞堂辨别了下它的意识波动:“我也没那么爱吃水晶肴肉和狮子头。”   俞堂挑食:“排骨汤还行……我不喜欢胡萝卜。”   卡牌不为所动,依然固执地闪个不停。   “真的不用。”俞堂失笑,“你给我带一份回卧室吃,怎么跟你爸爸妈妈解释?”   卡牌努力在餐桌上找了半天,找不出他愿意吃的菜,红光没精打采地暗下来。   俞堂泡好了泡面,唏哩呼噜吃完,在意识海里抻了个懒腰:“不是白帮你,我是来打工挣经验点的。”   “真想帮我,就自己振作。”   俞堂看了看卡牌的能量槽,接管过身体的主导权,去抢着帮骆母洗碗:“回头教教我,到底怎么骑你那个大破摩托车。”   卡牌愣了半天。   陪爸爸妈妈吃了一顿饭,它的能量已经又用完了,光芒暗了不少,摇摇晃晃飘回去。   彻底熄灭前,它也学着系统,笨拙地蹭了蹭俞堂。   ……   俞堂顺利抢到了洗碗的工作。   骆父和骆母心疼儿子,又不舍得看骆燃失望,没违逆骆燃的心意,只是嘱咐儿子洗好了碗就赶快洗漱,回房间痛痛快快睡上一觉。   骆父原本还想再说几句话,被骆母拽走,一并回了书房。   夫妻两个回到书房,仔细把门关得严丝合缝,压低声音,悄悄讨论起了儿子太过明显的反常异样。   俞堂在厨房洗碗,洗好最后一只,放在水槽边的手机又震起来。   俞堂看了一眼来电提醒,敲敲系统:“没问题了。”   温迩没来接骆燃,没用他每次最顺手的“我道歉、你反思”的操纵手段,反而是在连续四个电话都没打通以后,又在半夜打了第五次。   从现在起,游戏已经进入了俞堂的规则。   俞堂和系统确认:“骆燃睡了吗?”   系统愣了愣,过去确认:“没有意识波动了……他今天累坏了。”   “这一次消耗,至少要一个星期才能补回来。”   系统说:“这个阶段,我们不论做什么,他都是醒不过来的。”   俞堂放心了:“那就好。”   系统:“……”   系统:“?”   “干点儿出格的事。”俞堂说,“别带坏小孩子。”   骆燃的人生根本就不该被温迩干扰。   骆燃、骆燃的父母,这一家人的生活,都该是干干净净的。   父母专心做研究,儿子在自己的领域里发光,晚上回家待在一起,安下心好好吃顿晚饭。   俞堂准备推进度,要加速主角攻受的剧情线,当然要先用些手段对付温迩。   这些手段……他不准备让骆燃知道。   俞堂拿过手机,走到阳台,接通了电话。   温迩的声音乍听起来依然平稳。   他像是没想到骆燃会接电话,不易觉察地迟疑了一瞬,才又像平时一样,温和地说了骆燃几句。   俞堂沉默着,偶尔应上一两声,调出后台看了看。   那些数据记录在后台显示交易成功,总科研所现在无疑已经乱成了一团。   温迩这个总负责人首当其冲,现在打电话过来,绝不会是因为有了闲心处理落跑的替身情人。   “系统。”俞堂在意识海里问,“温迩平时对骆燃说的那些话,能不能整理出语录合集?”   系统闪了闪灯:“能的,宿主,需要开始整理吗?”   俞堂点点头。   温迩从来都认为,他没有逼迫过骆燃。   他只是在某些时候,对骆燃说了某些话,是因为骆燃自己心事太重、太敏感,所以才会多想,才会主动去做很多事。   就像把骆父骆母吓坏了的那一次,骆燃在电子风暴里遇险前,温迩对骆燃说的那些话。   那一次,骆燃连续三天进入电子风暴探测,身心都已经负荷到了极限。   俞堂调出前后文,把温迩说过的话标红,一句句复制出来。   温迩对着想要休息一天的骆燃,有些失望、又依然温和地问他,探测电子风暴真的有这么难吗?   温迩问,你不是最擅长这些事吗?为什么今天就不行了呢?   温迩说,你哪里都和蒲影差得很远,但唯独这一件事,连我也不得不承认,你比他更优秀,没人比你更优秀。   温迩说,你是最优秀的,我一直都相信你,这也是能让你留在总科研所的全部价值。   温迩问骆燃,你不想通过自己的能力,来证明你的价值吗?   ……   俞堂收回心神,听着手机里温迩正对他的话。   “所里出了些意外。”温迩说,“小燃,你回来,我需要你。”   温迩能做到整个联盟最年轻的总科研所负责人,的确有他自身的能力。即使面对这样严重的数据丢失事件,他也足够理智,并没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击垮。   温迩已经迅速想出了应对的办法。   “我们的数据不够了,现在是最需要你的时候。”   温迩耐心哄他:“加急探测几次,把数据补上,所里给你申请联盟A级功勋,好不好?”   “颁奖的时候,你爸爸妈妈都能来,他们可以看着你上台领奖。”   “你知道A级科研功勋吗?整个科学部也只有几个人拿过。”   温迩说:“就有蒲影。”   ……   俞堂在意识海里感慨:“真狠。”   系统用力闪了闪小红灯。   温迩太知道怎么操纵骆燃了。   如果是原本的骆燃,因为他这一句话,不要说把缺损的数据补回来,大概能把命扔进电子风暴里。   “每个做科研的人,都梦想着能拿到这项功勋,没有人会例外。”   现实里,温迩依然循循善诱:“你父母也一样……”   骆燃低声反驳:“我父母不一样。”   电话的另一头,温迩滞了下,浅灰色的瞳底微暗了暗。   他就知道骆燃回家不会有什么好事。   “我父母不一样。”骆燃说,“因为我瘦了,我妈妈还凶我了。”   电话里,骆燃的嗓子有些哑,隐隐带了些鼻音,像是哭过了。   他含混着低声说话,带着少年人拗不过来的死犟固执:“我不走,我要陪妈妈。”   骆燃还记得该怎么反抗的时候,经常会用这种语气,全无章法、几近崩溃地和温迩吵。   温迩轻轻敲着桌面。   ……他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时候的骆燃。   他深吸口气,不着痕迹地慢慢呼出来,缓声说:“小燃,要是我也需要你呢?”   “你对我很重要,比蒲影更重要。”   温迩说:“没有你不行。”   电话另一头静了静。   “我遇到了难关。”温迩说,“你来帮我一把,只有你能帮我。”   骆燃愣了一会儿,轻声重复:“难关?”   温迩停下话头。   他轻易不会说这种话,在他心里,蒲影是完全特殊的存在,是不该被拿出来和任何人比较、更不该被骆燃这个莽撞冒失的愣头青压过去的。   可今天的确没有办法了。   即使不得不说些骗小孩子的谎话,他也必须低一低头,把骆燃哄回来。   温迩已经听出骆燃语气里的松动,心里更有把握,耐心地慢慢说:“对,很大的难关,我没办法解决……”   骆燃:“真的有这么难吗?”   温迩怔住。   胸有成竹的从容神情就停在他的脸上,甚至还没来得及褪去。   一丝极细微的诡异感觉腾起来。   ……这句话,他曾经对骆燃说过。   在骆燃已经支撑不住,想要和他请假休息一天,跳过一次电子风暴探测的时候。   温迩握了握手机,他忽然有些莫名烦躁,下一刻,那种诡异的感觉又更明显地缠了上来。   手机的另一头,是骆燃的声音。   他很熟悉这样的骆燃——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在每次刚从电子风暴里回来的当天,骆燃会被他要求,背下来很多蒲影说过的话,一句一句背给他听。   背那些话的时候,骆燃就是这样,像是被完全抹去了所有人格,变成了一个什么也装不进的空壳。   人格湮灭,温迩猜测过,这大概就是接近电子风暴的副作用之一。   被湮灭掉一部分感情和人格,只会学别人说过的话,只会照着别人要求的做,变成冷冰冰的机器。   只不过……这一次,骆燃背的是他自己曾经亲口说过的话。   电话里,骆燃的声音响在他耳旁。   “可是……你不是最擅长这些事吗?”   “你是最优秀的,我一直都相信你。”   “为什么今天就不行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俞堂工作笔记】   要用魔法打败魔法。   要用PUA语录打败PUA。 第三十七章   电话另一头,温迩浅灰色的瞳底瞬间凝固。   ……他最先涌起来的竟然是愤怒。   温迩一向认为愤怒毫无意义,在他看来,愤怒是只有失控才会导致的负面情绪,是无能为力的弱者才会有的反应。   他向来都有这个能力,确保身边的一切始终处在可控的安全范围内。   今晚的意外车祸,骆燃身上的古怪瞬间,骆燃的顶撞反驳,骆燃不经他允许擅自跑回家……从骆燃这一次回来起,许多事开始不对劲,仿佛在细微地冲撞,试图摆脱他的控制。   这些的确都让他不悦,但也还不至于愤怒。   温迩知道怎么让一切回归正轨。   可今天晚上,总所的终端机被恶性攻击、重要S级数据丢失损坏,已经超出了温迩个人所能妥善解决的极限。   温迩给骆燃打电话前,急着用数据的研究员们和科学部的直属领导堵在办公室,已经乱糟糟地吵了几个小时。   负责数据安全保护的不是他,盗取数据的不是他,需要用数据做研究的也不是他。因为他是负责人,所以这一切都要他来负责,都要他来想办法解决。   没有人关心要怎么解决,所有人都只关心数据。   数据什么时候能回来,什么时候能补全,还会不会有下一次的意外。这种严重纰漏有没有什么补救措施,停滞的研究进度补偿方案……   ……发生这种极端恶劣的数据丢失事件,是否意味着负责人的能力,在某种程度上被高估了。   “骆燃。”温迩平静地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另一头没有声音。   温迩眼底暗沉,他的语气依然平稳,却已经有冷意丝丝缕缕渗出来:“骆燃,说话。”   骆燃已经开始学会违逆和反抗他,原本就需要带回去,重新矫正。   如果骆燃再多说一句,他有得是办法让骆燃清清楚楚地记住,这一次放肆挑衅他的后果——   电话对面,骆燃迟疑了下:“……温迩?”   温迩眼尾微微一跳。   “我在……”骆燃像是被他这一句话惊醒,渐渐恢复了原本正常的语气,“我在家,我生病了。”   骆燃像是全没听见他前面的话,低声地、有一点含混地小声嘟囔:“我生病了,我自己没发现……我爸爸妈妈一眼就看出来了,现在不准我出门,让我在家睡觉。”   他的声音又变得正常了。   骆燃低低和他解释,带了一点不自知的畏惧,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好像刚才重复那几句话的人根本不是骆燃自己一样。   温迩被那几句话挑衅、已经积蓄到顶点,只差宣泄爆发出来的怒气,也被硬生生封在了胸腔内。   温迩眉头锁得死紧。   电话另一头,骆燃顿了顿,像是终于隐隐觉出不对:“温迩……我怎么了?”   温迩没有立刻回答,他在电脑上输入密码,打开了一份特级加密的文档。   和之前的记录一样,骆燃今天的表现,很像是又出现了短暂的人格湮灭。   根据以前的经验,进入电子风暴后的24小时内,骆燃的确可能出现人格的不稳定。   可他明明没有引导过骆燃,骆燃是被什么触发,忽然背出了他以前说过的话?   是因为他提到了“难关”这个关键词,还是……因为他提到了蒲影?   不知道为什么,温迩忽然又想起那场车祸,骆燃坐在他自己的那辆越野车顶,把安全绳抛下来时的样子。   那不只是冰冷——冰冷比起来都要更有温度,那更像是被完全剥离了某一部分之后,已经和人类不同的、只剩下思考和行为能力的空壳。   就像……重新回来的蒲影。   温迩眯起眼睛,他几乎控制不住,手指在冰冷的桌沿上神经质地轻跳了两下。   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变故?   即使非常短暂,只是一晃而过,但那种和蒲影几乎完全一致的感觉,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   骆燃怎么也会忽然变成这样?   明明一切都正常,一切都在控制范围里——   温迩瞳孔微缩,脑中忽然打了个激灵。   “骆燃。”温迩问,“你第五次进入电子风暴,在里面停留了多久?”   骆燃怔了下:“……什么?”   “停留的时间,仪器上应当有记录……”温迩起身,“算了,我自己去看。”   发生的事情太多,一件接着一件,他几乎已经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出车祸前,骆燃在电子风暴里停留超时了。   “超时了吗?”   骆燃的声音有些迟疑:“我不知道,我数乱了……担心数据没测够,就多待了一会儿。”   “不要紧。”骆燃说,“就只有点头晕,现在已经好了。”   温迩没在听他的话。   温迩调出了骆燃的所有设备记录。   他站在屏幕前,前所未有的感觉笼罩着他,胸口一寸寸冷下来。   ……他没空关心什么人格湮灭、影响因子的事了。   最后一次进入电子风暴,骆燃在里面停留了37.51秒。   超时了7.51秒。   骆燃是顶尖的风暴追逐者,专业、稳定、精确,从不会出任何意外,所以温迩几乎也忘记了安全守则里还有这样一项已经尘封到落灰的规定。   电子风暴探测属于高危探测活动,为保证探测员生命安全,一旦超时探测,个人ID会被系统自动封锁。   这项规定是为了防止探测员出危险而设定的,按照目前的研究结果,超时探测多于7.5秒,至少需要十五天用于消弭电子脉冲对人体的损伤。   超时不足7.5秒,只会触发警告提醒,他还可以用总科研所负责人的权力强行恢复使用状态。   超过7.5秒,个人ID和虹膜指纹数据绑定,直接在科学部备案,触发封禁。   ID封禁状态下,任何人、任何部门,无法再通过任何途径重新启动。   因为滞留时间比规定的7.5秒多了0.01秒,骆燃触发了个人ID的禁用,暂时封禁了所有仪器的操作和使用权。   ……换句话说。   十五天内,即使骆燃愿意再次进入电子风暴,也已经测不回任何有价值的数据给他了。   就只因为多出来了0.01秒。   ……   温迩的双手用力按住仪器。   他眼底暗色凝沉,几乎控制不住一向平稳的情绪,胸口深深起伏。   没有任何合理的逻辑支持他怀疑骆燃,不要说骆燃根本不可能有故意超时的想法……就算真有,要怎么才能做到?   电子风暴里的时空是短暂扭曲的,有再多高超的仪器,在计时这件事上,依然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法。   探测者没有任何参照,一旦进入电子风暴,就只能用自己的心跳来计时。   骆燃要想把时间掐得这么准……除非在脑袋里塞进去一套自带计时器的系统,再给自己编个能够精确到0.01秒的精密程序。   这怎么可能?   温迩不会在毫无逻辑的臆想上浪费时间,也没有时间再给他考虑这种令人窒息的巧合。   温迩调整着呼吸和心跳,他尽全力让自己恢复冷静,视线落在厚厚的一沓文件上。   他之所以会在深夜给骆燃打电话,是因为如果骆燃肯回来,这就是解决问题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那个胆大包天的黑客究竟是谁,攻击总科研所的终端机、窃取这些数据有什么目的,这些事都不需要他来管,帝都的联盟直属安全部门会全面接手调查。   但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只能由负责人收拾。   黑客只盗走了一半的数据,剩下那一半也被严重打乱了,必须要重新整理分类归档,才能分配给所里的几支研究团队。   因为数据丢失而被迫延误的课题,必须尽快落实团队空转的补偿方案。   最重要的……是必须有新的探测数据,来弥补目前数据库内容的严重不足。   这些事,骆燃一样都帮不上。   温迩闭了下眼睛。   他没再浪费时间,随口在电话里说了几句,给骆燃批了十五天的休整假期。   局面乱成一团,如果不能妥善处理,科学部会重新评估他作为总科研所负责人的资格。   他要召集人员整理数据,敲定补偿方案,紧急招募大量新的临时“风暴追逐者”。   他要重新培训这些新来的探测员,让他们提供足够的数据,来补足这一次的严重损失。   这只是科研所内的工作,温迩还要回科学部述职,要接受调查组检查,为他今晚独自离开科研所给出合理的解释……有太多事要处理。   他顾不上骆燃了。   -   俞堂也没顾得上温迩。   为了契合“在电子风暴里滞留超时”、“身体受到损伤”的新设定,俞堂回到骆燃的卧室后,收到了监察部门的大礼包。   第二天一早,骆父来叫儿子起床,察觉到骆燃的脸色不对。   骆父往儿子额头上一摸,脸色就变了。   ……   “发个烧也行啊。”俞堂在意识海里,披着从第一本书里得到的小毯子,依然想不通,“为什么是失温症?”   系统帮他翻剧本:“宿主,在原著里,骆燃退烧后也是进入了这种失温状态的。”   这也是电子风暴对人体最严重的已知影响。   卷进了电子风暴、但还没有被彻底吞噬的人,如果被及时救出来,大部分都会出现这种特殊的“低体温症”。   体内产热少,调节能力比常人差,不能自发地维持体温。   在原本的剧情里,骆燃被温迩彻底囚禁以后,就一直困在这种身体状态下。   他变得苍白、虚弱、畏寒,即使在夏天也要穿着很厚的长袖衣服,习惯了把身体蜷缩起来保暖。   他曾经见过一次骆父骆母。   他不知道,那次是温迩特意安排的。骆父和骆母以为儿子去出探测任务了,来总科研所是为了给骆燃送夏衣。   骆父知道儿子最怕热,特意买了一大兜骆燃小时候最喜欢的雪糕和冰淇淋。   骆父和骆母以为儿子不在,来得急,走的也仓促。   他们没注意到,经过的一间实验室里,有个严严实实穿着长袖长裤、戴着鸭舌帽的年轻研究员,在察觉到他们身影的同时,身影就凝固在了仪器后面。   骆燃佝偻着身子,用力攥着袖口。   他已经穿了很多衣服,可他还是冷。   冷得厉害,像是有冰碴从胸口生出来,喝多少热水也化不干净。   他看着那两道熟悉的人影,脚下软得一动也不能动,心里想,别注意到,千万别注意到。   他一动也不能动,看着骆父和骆母走远,又瞒着所有人偷偷跑出实验室,翻出来了骆父给他放在宿舍冰箱里的所有冰淇淋,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他想,幸好,幸好。   幸好爸爸妈妈没看到他,幸好他当时没力气了,没能冲上去,扑进他们怀里死命地哭一场,求他们带他走——   “幸好个大西瓜。”俞堂说。   系统:“……”   骆燃的卡牌还醒着,系统很忧虑,帮俞堂把音量调得低了两格。   “让他听着。”   俞堂把音量调回来:“这种失温症是一种生理疾病,要靠科学手段治疗,补充营养,多运动,多晒太阳,多跟人抱来抱去。”   俞堂:“靠狂吃冰淇淋根本没有用。”   系统忧心忡忡闪小红灯:“宿主。”   俞堂停下来:“我说的不对?”   系统:“……对。”   虽然逻辑没有问题,但系统还是觉得,骆燃不是为这个吃冰淇淋的。   它有心提醒俞堂,悄悄飞过去,帮宿主翻开了《人类行为学研究》。   “等会儿看。”俞堂专心教卡牌,“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就把冰淇淋全扣温迩脑袋上,然后自己打车去医院。”   系统:“……”   卡牌:“……”   俞堂停了一会儿,翻了几页《人类行为学》,换成第二种新学来的方案:“冲上去……抱住你父母,和他们说所有的事,和他们说你冷。”   “有多少说多少,有多严重说多严重。”   俞堂:“然后你爸爸就会帮你把冰淇淋扣在温迩的脑袋上,带你打车去医院。”   卡牌没绷住,在他的意识海里轻轻颤了颤。   ……   现实里,骆燃靠在病床上,嘴角压不住地悄悄抬了抬。   “想通啦?”   骆母瞪他一眼,看到儿子神色缓和,终于跟着露了笑意:“早跟你说了,医生检查过,不严重。”   “多跑跑多跳跳,活泼一点,多晒晒太阳。”   骆母伸出手,摸了摸儿子又乖又软的小红毛:“养几个月就好了,不耽误你开摩托追打雷。”   骆父刚进门,忍不住插话:“医生说的活泼一些,应当不是指染头发……”   “我就喜欢看我儿子一脑袋红。”   骆母说:“喜庆。”   骆父:“……”   骆燃乖乖地让骆母揉脑袋,淡色的唇角抿了抿,热意从耳后一点点往下钻进衣领。   这一次,骆燃提前回了家,被发现的及时,状况的确不算严重。   电子风暴引起的失温症不是不能治愈,甚至连治疗的方案都再简单不过——补充营养,科学饮食,科学锻炼,保证充足的睡眠,精神放松,提高人体的基础代谢率。   温迩从没提起过要给骆燃治疗,只是因为这样看起来更像蒲影。   “妈妈,开会儿空调吧。”   骆燃看着骆母鬓角的薄汗,轻声说:“我多穿点衣服就好了。”   现在是盛夏,单人病房里没开空调,对骆燃来说温度刚好。   但骆父骆母不可能会不觉得热。   骆燃轻轻攥了下被子,他怕自己的语气不对,让爸爸妈妈担心,尽力回想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我不怕冷的,你们凉快一会儿,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脑后就挨了轻轻拍上来的一巴掌。   很轻,几乎像是某种错觉。   骆燃愣了下。   骆父和骆母都没有动手。   他们到现在都没弄清骆燃究竟遇到了什么事,骆母那天晚上的气也消了,只剩下满到不知道往哪儿放的心疼。   骆父和骆母仔细斟酌着每一句话,小心又笨拙地护着儿子,根本不舍得对身心俱疲的儿子说一句重话。   骆父刚去了趟超市,给骆燃买了不少补身体的营养品,正和骆母一起往他的床头一样一样摆。   骆燃怔怔地坐着,下意识看了看意识海里俞堂的身影。   俞堂刚扇了自己的后脑勺,收回手,看都没看他,埋头继续专心处理W&P远程发过来的工作文档。   ……   骆燃的身体绷了绷,迎着骆父和骆母的目光,嗫喏改口:“……我想吃冰淇淋。”   “不行。”骆母皱眉,“吃什么不好,现在吃冰淇淋?”   约好了不训儿子,骆父悄悄碰了碰骆母,低声劝:“儿子想吃。”   “想吃也不行,他这个身体,现在怎么能吃凉的?”   骆母不舍得训儿子,掉头训丈夫:“不能什么都答应,儿子的身体重要,万一影响了恢复怎么办?”   骆父替儿子争取:“不要紧。解解馋,就吃一口……”   “就吃一口。”骆燃小声说,“剩下的爸爸妈妈吃。”   骆母怔了怔。   她忽然明白了骆燃的意思。   骆燃怕他们热,想让他们开空调,又怕他们不同意,拐弯抹角地想办法,要让他们凉快一点。   ——就和小时候一样。   小骆燃刚到家,记忆缺损的很厉害,不知道雪糕要放在冰箱里。小骆燃想给他们留冰淇淋,特意拿大碗罩上,等了一天。   等骆父骆母回家,冰淇淋全都化干净了。   骆母还记得,那天晚上小骆燃哭得凄惨壮烈,方圆几十米都以为骆父终于第一次准确地用笤帚打中了儿子的屁股。   骆母看着眼前的儿子,越看越觉得,骆燃明明就和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可为什么温迩却一直对他们说,骆燃处在叛逆期,个性开始发展,开始嫌父母管教太多、太迂腐,不愿意和他们说话了?   究竟是温迩不了解骆燃,弄错了骆燃的状态,还是骆燃做了什么让人误会的事,或者是——   骆母没说话,看着乖乖蜷在床头的儿子,眉头一点点蹙起来。   骆燃只说了这几句话。   他的力气用完了,眼睫尽力抬了抬,就又支撑不住地垂下来,身体也软绵绵地滑下去。   骆燃现在很容易疲惫。   具体的原因连医生也不清楚,只能推测他之前遭遇了很耗费心神的经历,所以需要多休息,多卧床,多保证心情的轻松愉快。   骆母揽住儿子,让骆燃轻轻躺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喜欢总科研所的话……”骆母说,“咱们就不去了。”   骆燃闭着眼睛,轻轻打了个激灵。   骆母伸出手,隔着被子,像儿子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咱们做自己喜欢的事。”   “昨天遇到《世界地理》总刊的老同学,你爸爸还把你送他那几张照片送去了。”骆母说,“人家特别喜欢,说加急在这期发表,还要特聘你做职业摄影师。”   要是前两年,骆父骆母根本不敢擅自替儿子处理这些照片。   《世界地理》总刊和他们总科研所是平级,骆父有不少在编辑部的老同学,早就想帮骆燃推荐。   但温迩对他们说,骆燃最不喜欢靠父母,也不想和父母扯上关系。   骆母越想越不舒服,她总直觉是在这里面出了问题,轻声问儿子:“我们不去那个科研所了,好不好?”   骆燃的眼睫颤了颤。   他静了很长时间,安静到骆母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才又轻轻蹭了蹭骆母的掌心。   他微微发着抖,嘴唇动了几次,低低地说:“好……”   骆燃忽然停下话头,低低闷哼了一声。   骆母吓了一跳:“怎么了?哪儿难受?”   “没事。”   骆燃顿了下,低声补全:“……好冷。”   骆母心里狠狠一酸,连忙收拢怀抱,连着被子把儿子一并抱住。   “冷还吃惦记着冰淇淋。”   骆母已经心疼得不行,尽力撑着气势训他:“爸爸妈妈怕这点儿热吗?你赶快好起来,辞职回家把身体养好,赶快活蹦乱跳地上房揭瓦,要几个冰淇淋都行……”   “我还有事要做……妈妈。”骆燃轻声说。   骆母微怔。   骆燃:“我必须要回总科研所,你们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骆母隐约觉得儿子的语气有些异样,她没有追问,只是依然一下一下慢慢拍着儿子。   “好。”骆母说,“但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   骆燃乖乖点头:“好。”   骆母搂着儿子,被儿子刚染回来的小红毛轻轻蹭着肩头,心里彻底软了,再没多说话,替骆燃仔细掖了掖被角。   ……   俞堂不着痕迹地接管了身体的控制权,把又挨了一巴掌的卡牌拎过去罚站。   “宿主。”   系统已经和小红卡混的很熟,讷讷飘过来,试图替骆燃说话:“他是怕宿主再冒险进电子风暴,替他收集散逸的粒子,也会受到影响。”   系统小声说:“他现在的状态,恢复几年,就能变得和身体虚弱的正常人差不多了。”   系统越说越没底气:“再恢复十几年,就能和普通人一样……”   俞堂:“一起罚站。”   系统:“……”   系统关上小喇叭,飘到了卡牌边上。   “我是来挣经验点的。”   俞堂把意识海里的电脑拉过来:“我的工作是帮主角攻受按要求打出结局,他们不在一起,这本书就没办法完结,我就不能结算。”   俞堂眼里只有工作:“从电子风暴里帮你找粒子,是课余作业,活动活动身体。”   系统配合着闪小红灯,把宿主刚买的捕粒子网、粒子储存桶和粒子便携压缩盒藏起来。   俞堂编完了手头的小程序,敲了下回车,合上电脑。   系统凑过来,努力转移话题:“宿主,宿主,这是什么程序?”   俞堂:“一个临时生成的期刊投递员。”   系统:“……?”   俞堂研究了几天商城的编程模式,已经弄清楚了临时生成人物的方法,拍拍系统,把意识导回骆燃的身体里。   -   温迩站在蒲影的办公室外。   他收到通知,科学部派出的调查组会在今天进驻总科研所,全面调查数据被盗取的具体经过始末,对总科研所的研究工作进行督导。   ……他没想到,调查督导组的负责人会是蒲影。   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碰面了。   温迩闭了下眼睛。   他做不到在蒲影的事上冷静,甚至没办法面对蒲影那双淡漠到空洞的眼睛——他放弃了原本的志向,放弃了家族的继承权,甚至放弃了良知和底线,费尽心力来到科学部这种地方,就是想把蒲影找回来。   可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温迩把心底里的森冷压下去,他不愿意这样想蒲影,他宁愿相信,蒲影只是病了。   蒲影只是病了,就像骆燃在电子风暴里滞留久了,也出现了短暂的人格湮灭一样。   等十五天过去,他再多让骆燃接触几次电子风暴,应该可以让骆燃的状况和蒲影更相似。   只要严密监控骆燃,就能得出产生这种变化的条件和影响因素,再逆推回来,就可能找到解决办法。   他能找得到解决的办法。   等他找到了办法,一切就都会好的。   温迩定了定心神,他轻敲两下办公室的门,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里面传来了蒲影的声音:“请进。”   温迩深吸口气。   他仔细调整好了自己每一处的状态,带上得体的笑意,推开门,缓声说:“蒲组长——”   他站在门口,浅灰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错愕。   蒲影放下手里的书,也朝他笑了笑。   温迩几乎做不出更合适的表情,他看着蒲影眼里多出来的、极淡的那一点光影。   ——他可以确定,昨晚调查督导组进驻总科研所,他站在层层叠叠人群后面,看着蒲影下车的时候,那些光还没出现在蒲影的眼睛里。   那时候的蒲影,还依然是个空洞的、什么都没有的会说话会思考的影子。   “温所长。”蒲影说,“坐。”   温迩走过来,在办公桌旁坐下。   他看清了蒲影手里拿的书。   是《世界地理》最新一期的期刊,蒲影的桌上放着裁纸刀,期刊上的配图已经被仔细裁下来,做好了简单的塑封。   那甚至不是张配图——那是张照片,照片里有浓厚的云层,有穿透天地的醒目电闪,还有人。   是一个人的背影。   鲜艳明亮的红色短发,炫酷的铆钉皮夹克,单手控制着硕大的火红色摩托,半个身体站起来,相机的背带在风里飞舞。   穿行在暴雨和电闪里,耀眼得几近灼人。 第三十八章   温迩坐在办公桌前,他看着那张被裁剪塑封好的插图,有些回不过神。   “我看过了这次的事件报告。”   蒲影合上期刊,整理好桌面:“可以判定,是一次有预谋的数据盗取。”   他知道温迩的来意。   这次事件的定性对总研究所负责人来说,不止关系到责任归属,更关系到后续的处理方案。   数据盗取损毁的性质很严重,科学部联合安全部门调查,在得到正式结果前,调查组都不会离开总研究所。   如果被判定为渎职,温迩很可能会失去所长和负责人的职务。   在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会感到不安和紧张,并试图利用某些更直接的方式,来提前获取内部信息。   比如……走后门。   蒲影已经遇到了很多这样的人,他不意外温迩会来:“调查还没有正式开始,我所知的信息不足,无法给你更多的答复。”   “但也请温所长相信,在裁定中,我们会保证足够客观的态度。”   蒲影:“按照规定,我们不应当和总研究所的人员有私下接触,也请温所长配合……”   蒲影停下话头:“温所长?”   温迩堪堪回过神,抬起视线。   蒲影:“有什么问题吗?”   温迩不自觉地虚捏了下掌心。   他甚至没能分得出精力,像每次一样因为蒲影这种公事公办的漠然态度不舒服。   他根本没注意听蒲影说了什么,那张照片始终在他的眼前晃。   晃得他静不下心。   他太熟悉照片里的人影了。   即使骆燃现在已经和照片里几乎完全不一样,在温迩不知道多少次站在监控器后,远距离监视着骆燃进入电子风暴的时候,依然会在强磁场扭曲的时空里看到当初那个骆燃的影子。   ……可蒲影为什么会特意保存骆燃的照片?   蒲影认识骆燃?他和骆燃是什么关系,他知不知道自己在用骆燃做什么?   蒲影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了救他,正在做多疯狂的事?   温迩看着那张照片,瞳底隐着的神色不断变换。   “……你在看这个?”   蒲影察觉到他的视线:“温所长认识这个人?”   温迩眼尾微微一跳。   他很快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笑了笑:“……只是想起些以前的事。”   “你记得吗?咱们小时候……你也喜欢照相。”   温迩说:“伯母给你买了个相机,你每天都抱着。”   蒲影微微蹙了下眉。   他不喜欢温迩这样理所当然地提起过往。   那些过往对他而言都是全然陌生的,不论旁人再怎么提起,旁敲侧击,单刀直入,他都没有相关的记忆,也想不起任何感觉。   他偶尔会觉得,他其实只是个当初那个“蒲影”被剥离了所有的生命力和情感后留下的一个影子,他其实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冰冷的、没有心的怪物。   “我不认识。”蒲影垂下视线,“我只知道他用来发表照片的名字是S.t。”   蒲影:“期刊上说,这个名字的来源是strom。”   温迩清楚这个词的意思。   他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紧张,没再贸然开口,只应付着点了下头。   Storm,风暴。   骆燃曾经是个专门拍摄极端天气的风暴追逐者,照片在期刊上发表过不少,他们刚遇到的那一年,骆燃还兴冲冲地给他展示过。   这些期刊一向积压来稿,拖上几年也不奇怪,或许只是这期开了天窗,所以在旧稿件里挑了看得过去的来补位。   蒲影的母亲是个艺术家,对摄影很感兴趣……蒲影会留下这张照片,或许也只是偶然间看到,想找摄影师询问有没有更多的作品。   温迩说服了自己,心里稍定下来。   他恢复了平时的理智,慢慢回想了一遍刚才蒲影说的话,已经察觉到蒲影并不喜欢这种在工作中夹带私人关系的状态。   再提数据被盗的事,只会适得其反,何况……没必要让蒲影因为这件事对他生出成见。   温迩不想让他们的气氛太僵,看了看那本被合上的期刊:“你现在对地理感兴趣了吗?”   “还好。”蒲影说。   “如果你有兴趣,随时和我说,我也可以去了解。”   温迩的语气很平和:“……蒲影。”   蒲影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你信也好,不信也没关系……我今天的确不是来和你套关系。”   温迩说:“我只是太久没见你了,想来看看你。”   蒲影问:“看我?”   温迩迎上他的视线,顿了下,神色恢复自然:“如果打扰,我这就走。”   温迩站起身,自己朝门外走出去。   蒲影依然静坐着,直到他伸手去拉办公室的门,才终于出声:“等一下。”   温迩在门口停下来。   蒲影垂着目光,身形不动。   他的瞳底什么都映不出,连阳光顺着窗口淌进来,都折不出哪怕半点暖意。   ……所有人都对他说,在他小时候,最照顾他的就是温迩。   温家和蒲家是世交,两家轮流掌舵财团,代代都有联姻,家族子弟们从小长在一起。   年龄相仿、身份对等的,大都从小就会定下来,一起上学,一起接受家族的培养,一起决定以后要走的路。   祖父对他说,他失踪后,在他们捉迷藏的那颗树冠上探测到了残余的微量电子脉冲。   只有被卷入电子风暴的人,才会在失踪后留下那种脉冲。   温迩从大学起,就疯狂地一头扎进了电子风暴的研究里。   也是因为温迩在研究中发现,每个人在卷入电子风暴时引发的脉冲频率都有细微的差异,才让科学部得以完善了专门用于寻人的识别系统,让蒲家把他找了回来。   “蒲家找回我后,祖父没有立刻告诉你。”   蒲影说:“是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怕你觉得失望,受不住这种打击。”   温迩知道蒲影会和自己解释这个,并不意外,他转回来看着蒲影,语气温和:“我知道。”   ……温迩的确受到了不轻的打击。   按照蒲家的打算,是先安排蒲影入职科学部,让温迩从官方文件里得到通知,有一个心理缓冲,再设法让温迩逐步接受“蒲影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这件事。   没有人想到蒲影也会去那场宴会。   连蒲家自己也没能料到,所以没能事先做好准备,就让他们这样仓促地在宴会上见了面。   温迩直接疯了。   “那天。”蒲影问,“你从宴会离开以后,做了什么?”   温迩正要开口,被他问得一顿,停下话头。   ……他灌了很多酒,去找了骆燃,把骆燃当成了蒲影泄愤。   骆燃想要逃回家,却遇到了他特意安排的、去拦住骆父骆母寒暄的人,听到了那段对话。   他装成什么都忘了,去接骆燃——在骆燃的视角里,他或许的确是什么都忘了。他喝了酒,醉得不清醒,所以做了些犯浑的事,醒来就不记得了,这很合理。   骆燃被他轻而易举地哄好了,领回家,成了蒲影的替身。   ……   蒲影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事。   蒲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关心……现在的蒲影,就只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有一瞬间,温迩几乎想把这件事说出来,看看会不会让蒲影有哪怕半点不满或是抵触的波动。   温迩垂下视线,尽力把疯狂的念头压下去,重新调整好神色。   “我喝了很多酒……”温迩说,“喝了很多酒,又做了一些事。”   温迩问:“你呢?从宴会回去以后,你做了什么?”   蒲影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做。”   温迩早就知道:“对你来说,只是遇到了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   “不完全是。”蒲影说。   温迩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应当控制情绪,可骆燃的反常和事情接二连三的脱轨,都在不断刺痛着他的神经,蒲影桌上那张骆燃的照片,把他推到了失控的边缘。   温迩的语气带上了控制不住的嘲讽:“不完全是?”   蒲影正要开口,迎上温迩的视线,微微停顿。   ……从宴会回去以后,蒲影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看了一天一夜属于当初那个蒲影的日记、照片和影音资料。   蒲影翻遍了每一点痕迹,试图找到当初的自己,还给这些人。   他只是没能做到。   蒲影原本想和温迩解释这件事,但他忽然不想说了。   蒲影很熟悉温迩这种视线。   “你也觉得,我是个不完整的残次品?”蒲影问。   温迩一窒。   温迩脸色微微变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把这种念头隐藏的很好,从没想过蒲影能看出来:“我——”   蒲影点点头:“我也这样觉得。”   “是我亏欠你。”蒲影说,“这次来之前,祖父和我说了我们两个的事,如果没有当初的意外,按照两家的约定,我们原本应当在适龄时依法构成配偶关系。”   “……蒲影。”   温迩愣了一刻,缓过神:“你不必这样。”   温迩不想再谈什么残次品的事,他急于让这个话题过去,语速也比平时稍快。   “宴会那次的事,是我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以后不会了。”   温迩:“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你,我知道这对你来说——”   蒲影:“这是我应当履行的义务。”   温迩:“……”   “如果你想,等这次调查结束,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可以去领证。”   蒲影:“我会学习家庭的规则,学习配偶的相处模式。”   “我会学习……人的感情。”   蒲影问:“你想吗?”   温迩浅灰色的瞳孔微微缩了下。   蒲影静静看着他。   ……   隔了许久,蒲影点点头:“我知道了。”   “蒲影。”温迩倏地回过神,快步走回去,“你听我说。”   蒲影说出这些话并不奇怪,他只会通过逻辑思考。对蒲影来说,和人结成配偶这件事就和调任部门、接受工作一样,无非也只是一件要做的事。   可蒲影的神色,却忽然让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烈不安。   “我不是不愿意,你不要误会。”   “我只是不想在你还没有康复的时候,就利用我们小时候的关系,来绑架你做出什么选择。”   温迩伸出手,握住蒲影的手臂,被掌心的冰冷刺得微微打了个激灵。   “我要先治好你。”温迩说,“你相信我,我就快找到办法了,我能治好你的。”   温迩的语速很快,他的眼睛里显出某种奇异的、近于偏执的兴奋:“研究已经有眉目了,你再等一等,我一定会让你变回你原本该成为的样子……”   蒲影低声重复:“我原本该成为的样子。”   温迩用力攥着他的手臂,点了点头:“对,你——”   蒲影:“是由你来决定的吗?”   温迩怔住。   他从没想过蒲影会问这个问题,他看着蒲影,眼里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蒲影垂下视线,看了看桌上放着的那张照片。   真正的蒲影在六岁那年失踪,二十年后,留给了蒲家和温迩他这个不完整的残次品。   如果没有被卷入电子风暴,真正的那个蒲影长大了,该是什么样?   蒲影得不出答案,也没有要得出答案的愿望,他只是今早在到办公室的时候,接到了一份投递错了地方的《世界地理》期刊。   那个投递员冒冒失失,把期刊碰掉在了地上,他捡起来,正好看到翻开的那一页。   ……   蒲影把视线从那张照片上收回来。   “也可以。”蒲影说。   温迩脸色还有些苍白,他没缓过神,低声问:“什么?”   蒲影没有再开口。   小时候是温迩负责照顾他,他从电子风暴里出来,也是温迩的研究让他能顺利回归家族。   温迩要决定他该变成什么样,那也可以。   蒲影起身,他把自己的手臂从温迩手里抽出来,礼貌地示意送客,又把那张塑封好的照片仔细收好,重新翻开那本还没来得及看完的《世界地理》。   该谈的事都已经谈完,他不想再和温迩说话了。   -   意识海里,俞堂关了在线直播的光屏。   监控画面的最后,温迩其实并没立刻离开办公室。   他已经觉察到了不安,几次试图和蒲影重新交流,再好好解释清自己的意思,但都没能成功。   对蒲影来说,对话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宿主,刚刚蒲影明明已经同意和温迩结婚了,温迩为什么不答应?”   系统不太理解:“温迩不喜欢蒲影吗?”   俞堂:“喜欢。”   系统闪着小红灯,飘在他身边。   “温迩对蒲影的好感度稳定在95以上,已经超过了三年。”   俞堂调出光屏:“非常高。”   ……甚至已经高到有些反常。   即使是普通的恋人,也可能会因为争吵、误会、隔阂影响好感度。   有些时候,甚至什么事也没发生,单单只是因为平淡的时间流逝,好感度也会不知不觉地慢慢下滑。   可温迩对蒲影的好感度却从来没低于过95。   俞堂还有些印象,打开历史记录:“宴会上,温迩和失去记忆的蒲影产生冲突的那十分钟内,他对蒲影的好感度飙升到了100……应当是系统能探测的数值上限就只有100。”   宴会之后,俞堂就被一身酒气的温迩怼在了地上,甚至还因为温迩好感度大幅溢出,连他作为替身工具人的能量条也出现了短暂的波动。   系统绞尽数据:“……好感度探测仪又坏了?”   俞堂笑了笑,翻出刚从商城买回来的零食大礼包,分给了系统和小红卡牌。   好感度探测仪当然不会坏。   温迩不满意骆燃,也不满意现在的蒲影,但他也的确对“蒲影”有着近乎偏执的强烈好感。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俞堂说:“温迩执着到病态,好感度持续在95以上的,是他自己构建出的那个‘蒲影’。”   系统错愕:“他还给自己想出来了个对象?!”   俞堂:“……不要总学骆燃说话。”   系统:“……”   俞堂其实也只是推测。   他这两天都在翻《人类行为学》,如果他没猜错,温迩应该是在这些年的执念里,通过记忆,勾勒出了一个长大后“蒲影”该有的样子。   温迩对这个虚构出的蒲影近乎偏执,先是要求骆燃变成这样,又希望现在的蒲影也能变成这样。   在原著的剧情线里,蒲影还没有产生真正的情感,甚至根本没来得及察觉到抵触,就已经被带进了温迩的逻辑里。   “在电子风暴里迷失太久的意识体,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本能,初期的引导至关重要。”   俞堂说:“别人教什么,他们就学什么。”   系统剥了个棒棒糖叼着,忍不住好奇:“宿主还遇到过其他迷失的意识体吗?”   俞堂没回答,看了看没手没脚眼巴巴看着的小红卡,翻出个橙子味的棒棒糖,剥开糖纸怼进去。   系统犹豫了一会儿,又换了个问题:“宿主把《世界地理》期刊给蒲影,是要抢在温迩前面引导他吗?”   俞堂点点头:“对。”   毕竟这一次的主线任务,第一条就是让蒲影产生感情。   这件事,不论蒲家还是温迩都试过无数次。   他们给蒲影看过去的影像记录,带蒲影去他曾经去过的地方,让老佣人讲小少爷当年的事。   那些图片和录像,拼出了一个安静沉稳、举手投足都格外规矩的,被精心培养出的家族继承人。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的确是这样啊。”   这本书的流派分类有些古早,系统帮俞堂整理剧情,看过蒲影小时候的天才人设:“蒲影一直在接受家庭教师的辅导,三岁就会弹钢琴,四岁就会下围棋,五岁就会微积分……”   俞堂点点头:“那为什么他失踪的时候,是在别墅后面那棵两层楼高的树上?”   系统愣了半天,没能答上来。   俞堂打开商城界面,看了看骆燃的卡牌。   骆燃是蒲影被剥离出的一部分——这一部分绝不是凭空生成的。   当年那个还没意外掉进电子风暴的小蒲影,绝不会只是像家族长辈们记忆里的那样,少年老成,乖巧稳重,从不闯祸胡闹。   蒲影坠入电子风暴的年龄是六岁,按照记录,不算意外被剥离出来的骆燃,他在电子风暴扭曲出的空间里停留了近二十年。   还不算很长,没有长到能湮灭干净所有执念。   如果有什么还能唤醒蒲影,那一定是骆燃——在原著里,蒲影甚至没来得及见到骆燃,没来得及了解到骆燃的存在。等他知道的时候,骆燃已经永远消失在了那场风暴里。   但这一次,骆父因为和儿子的关系缓和,终于鼓起勇气,把那张照片送到了《世界地理》。   这张照片被拍下来的时候,嘚瑟的小红毛还没变成小红卡。   骆燃费了大力气,好不容易等到最合适的天气,找好定点支上三脚架,设定成自动连拍模式,从三百来张照片里选出了最帅气逼人的一张。   照片洗出来,骆燃兴奋得一宿没睡着觉,沉着冷静地摸进书房,假装不小心把照片端端正正掉在了骆父和骆母的书桌上。   ……   俞堂不信戳不中蒲影。   “开启对温迩的即时监控。”   俞堂说:“十五天假期用完了,我明天要回去探测电子风暴……温迩正在被调查,他要想补全数据库,所有的希望都在骆燃身上,一定会亲自去现场。”   系统有点担心:“宿主会有危险吗?”   俞堂在意识海里活动了两下手腕。   系统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电子风暴不会对他产生伤害,但温迩却不一定。   温迩不能允许身边的任何东西失控。   这些天下来,所有事一而再再而三的脱轨,加上这次蒲影表现出的隐约反常,应当已经把温迩刺激到了某个临界点上,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   “不要紧。”   俞堂打定了主意:“我们继续用魔法打败魔法。”   俞堂伸手捂住小红卡,不让骆燃听见:“PUA语录整理好了吗?”   系统:“……好了。”   “帮我准备一套衣服。”   俞堂说:“严格按照蒲家继承人的风格……按照温迩臆想里,蒲影会穿的那个风格。”   系统:“好。”   系统问:“宿主是要彻底扮演蒲影吗?”   “对。”俞堂说,“他想把骆燃变成蒲影,我就给他一个蒲影。”   温迩追逐的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幻象,他为了这个幻象疯狂,自我沉浸,不择手段,所有人都要被他卷进来,卷得粉身碎骨。   他要求骆燃变成心目中蒲影该有的样子,骆燃被他摧毁了,他又幡然醒悟。   蒲影会去向骆燃的父母请求,想要代骆燃做他们的儿子,这不会仅仅只是他自己通过逻辑推演出来的解决方式。   俞堂看了看蒲影的单人剧情线。   温迩不爱任何人,不爱自己能得到的任何东西,他只会爱上幻象。他得到了蒲影,所以蒲影的幻象也不再重要——直到骆燃死后,这个幻象彻底变成了骆燃。   每个人都被他毁了。   温迩反而像是站在了制高点上,深情、牺牲、不顾一切。   ……   哪有这样的好事。   俞堂关掉光屏,放开被捂得晕晕乎乎打转的小红卡,剥了个荔枝味的棒棒糖,放进嘴里。   商城的效率一向很高,没过几分钟,下单的商品就以数据形式汇聚,全部堆放在了意识海的系统仓库。   俞堂咬着棒棒糖,逐一拆开包装。   要让温迩彻底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他所做的事付出代价,就必须要抢在前面做好蒲影的启蒙工作。   俞堂有这个把握,他已经准备了一套完整周密的计划。   系统实在好奇,拉着小红卡一起扒着仓库门偷看:“宿主,宿主,你买了什么?”   俞堂:“《变态心理学》。”   系统:“……”   “没买。”俞堂拍拍它,“蒲影非常抵触一切心理学类书籍,我们要用迂回的办法。”   系统问:“什么迂回的办法?”   俞堂:“《10天教你学摄影》,《摄影从入门到精通》,《摄影的实战技巧》,《摄影专业高考辅导教程》……”   俞堂翻了翻购物车:“一个中画幅高端专业数码单反相机。”   系统:“……宿主。”   俞堂知道自己下手没谱,提前反省:“相机买贵了,应该挑个便宜点的。”   “没关系,我们可以再去骗经验点。”   系统小红灯闪得飞快,尽力跟上宿主的思路:“可我们要怎么把这些东西给蒲影?”   俞堂:“……”   系统:“……”   “等一下。”俞堂说,“我去生成一个临时的麻袋。” 第三十九章   俞堂准备了一套周密的计划。   蒲影次日出门,在酒店通往调查组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摄影专业的学生。   学生扛着一只麻袋,正好晕倒在了蒲影的车前。   学生醒来后,告诉蒲影自己的出租屋被查封、打工的工作室倒闭、家里有十个弟弟妹妹要养、在街头流浪了半个月,因为没钱濒临辍学,饿晕在了路边。   学生表示,不愿意接受任何资助,只希望有人能买自己这些年省吃俭用买下来的一百本专业摄影书籍,和一个中画幅高端专业数码单反相机。   ……   俞堂操控着临时生成的摄影系学生,看了看几次欲言又止的系统:“有什么问题,逻辑还是不通?”   系统:“……没有。”   太通了。   如果不是蒲影,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要打电话把这个碰瓷的骗子装进麻袋里扛去警局。   它昨天就不该盲目相信它的宿主,把人设创作的工作交给俞堂和小红卡。   ……好在蒲影对这种人间险恶没有任何提防。   脱离电子风暴没多久,蒲影就被蒲家接了回去。蒲家把他当作继承人精心培养,只教了他商场的尔虞我诈、政治的明争暗斗。   暂时还没有人教过蒲影,如果一个人抱着麻袋,撞在等红灯时静止的车上,咣当一声晕倒在车前,十有八九都是准备讹他的钱。   系统顶着满屏幕的雪花叹气,趁蒲影不注意,亡羊补牢,给麻袋上悄悄加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凄凉补丁。   “这是书和相机的价格。”   现实里,蒲影已经开好了支票:“你们的摄影工作室还在吗?”   “……”操纵学生的俞堂:“?”   “没事了。”蒲影说。   他通过蒲家的关系,向《世界地理》询问过了S.t的身份。对方保护投稿者隐私,没有明确回答,只说是个兼职的自由供稿人。   《世界地理》的总编提起这张照片时,语焉不详,像是有什么隐情,末了又叹了口气。   总编说,这张照片虽然是近期才投稿发表的,但拍照的时间一定已经很靠前了。   S.t追逐极端天气的照片,在整个摄影界都曾经很有名。   有两年的时间,那几家大杂志社和网站最好的版块都是留给“风暴”的,那些照片里随时能喷薄而出的强烈张力和生命力,连他们这些纯粹的科学性期刊也忍不住心动。   可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三年里,S.t的灵气几乎可见的在流逝。   S.t退掉了那些版块,给出的作品也越来越少。比起其他风暴追逐者提供的照片,虽然依旧足够高质,却已经少了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那些灵气随着“风暴”而出现,惊鸿一瞥,又飞快地消失了。   简直像是什么给古怪地吸走了一样。   出于对供稿人隐私的保护和尊重,虽然理解蒲影的心情,《世界地理》依然不能提供任何相关信息。   总编送蒲影离开时,还笑着和他打趣,总刊保留有老掉牙的粉丝来信版块。S.t曾经是很多人的偶像,如果蒲先生也想要做S.t的粉丝,想要S.t的签名,现在写信还来得及。   蒲影问:“你会写信吗?”   临时生成的学生:“?”   蒲影摇了摇头,站起身:“不必了,我自己来。”   他把那一麻袋书塞进车后座,又接过学生小心翼翼抱在怀里那个照相机,在副驾放好。   “先生。”维持秩序的协警拦他,“您不必为这些支付赔偿的。”   协警见多了这种碰瓷的勾当,看了一眼那个细皮嫩肉的白净学生,低声提醒蒲影:“他或许……并没您想的那么需要帮助。”   蒲影点头:“我知道了。”   协警愣了下。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那个刚才还饿晕过去的学生站起来,攥着支票飞快钻进人群,转眼已经没了影子。   蒲影并不在意,关上车门。   “先生!”协警很负责,“涉事金额比较高,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协助立案,需要您配合……”   蒲影微微蹙起眉:“我们是正当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蒲影:“他提供的商品,的确是我正需要的。”   协警匪夷所思,站在车外,看着车里满满一麻袋的摄影教材。   蒲影的车上挂着科学部通行证,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不是什么游手好闲的家族富二代。   ……退一步来说,能开得起这种豪车,即使对摄影感兴趣,也大可以雇个专业摄影师指导,没必要看这些初级读本。   协警皱紧眉,看了一眼学生跑远的方向,又看了看那个轻易敲诈走了四十万涉案金额、不知有什么名堂的奇怪相机。   “不用找他。”   蒲影挂挡启动,移开视线:“他不需要帮助,需要帮助的是我。”   协警不解:“什么?”   蒲影没有再解释,绿灯亮了,他发动车子,汇进了穿行的车流。   -   没有被组长新增个人爱好影响,调查组的工作进度依然在稳步推进。   温迩和这次数据失窃事件没有更深层的关系。   这只是一次黑客的无差别攻击,没有内幕,没有数据倒卖,没有里应外合——这根本不难调查,也不会有人提出任何异议。   事实上,如果单就工作态度和成果而论,历任负责人中,温迩几乎是最出众的一个。   温迩没有多余的个人爱好,没有家庭,也没有生活享受。   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在电子风暴的研究项目里,为了推出某个关键性结论,甚至可以不眠不休地住在实验室。   调查组暗地里偷偷议论,听说温所长这样疯狂,都是为了他们那个冷冰冰的组长。   这件事有很多人知道。   相当长一段时间,这甚至是科学部那些世家用来激励后辈的题材——年轻的科学天才为了拯救迷失在电子风暴里的故友,投注了全部心血和精力,凭借超人的毅力摘取了数不清的丰硕成果。   蒲影是最幸运的那个,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就连这一次带组来调查总科研所,都经常会有人悄悄看他,投过去隐晦的、带些羡慕的视线。   “为一个小时候的朋友,能做到这种地步……”   蒲影放下笔,抬起视线。   几个探员对着调查结果,正低声议论,察觉到他看过来,就飞快闭上嘴。   蒲影问:“结论是什么?”   “组长,结论已经很明确了。”   探员把调查报告送过来:“这次数据被盗的事件性质太恶劣,温迩作为负责人,的确难辞其咎,但也不存在渎职的问题。”   “温迩的工作量、工作内容和成果,都很出众。”   探员说:“也没有和外人勾结,盗取数据贩卖的任何证据。”   调查组同时负责督导工作,探员拿过另一份报告,交给蒲影。   “这次的事件,他的处理足够及时,也做出了有效地应对,目前部分科研团队已经开始恢复运转了。”   “数据库损毁太严重,目前总科研所能力所限,补足起来很困难,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温迩负责总科研所的这几年里,整个有关电子风暴的研究,相关的新成果都比之前翻了几倍到十几倍,有些更出现了跨越式的进展。”   探员:“按照评等,已经有资格拿到联盟B级功勋。”   蒲影点了点头。   他翻开报告,拿过刻有自己姓名的印章,却没有立刻通过,翻开了那份工作成果督导的汇报总结。   探员有些不解:“组长,还有问题吗?”   蒲影:“有。”   探员一愣。   他们都是科学部专门拨来协同调查的,已经复核过很多次,可以确保数据没有任何错漏。   这些都是专业的科研数据,内行都要反复核准,谁也不信蒲影这个联盟派来的安全部负责人只听一遍,就能听出来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的确听不出。”蒲影合上文件,“工作上,温所长没有任何问题。”   探员不解:“既然这样,那您……”   “只是有一项我个人的疑惑。”   蒲影说:“这些工作,需要多少基础数据来支撑?”   探员从没想过这个,张了张嘴,没答得上来。   这的确是个太外行的问题。   科学部里都是一群沉迷做研究的天才和疯子,只知道埋头拼命在自己的领域里横冲直撞,有要用的数据就直接调用,很少会有人想到这些数据从哪来。   但现在蒲影提出来了,他们才忽然意识到……电子风暴的数据,和其他普通的科研数据是不一样的。   “我看到了温所长对这次事件的处理方案。”   蒲影说:“足够妥善,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极限。”   即使是他亲自来处理,也并不能做得比温迩更好。   为了补足缺失的数据量,温迩重新征召了一批新的探测员,已经开展了几次新的尝试性探测。   只不过,这些探测员都没有进入电子风暴的相关经验,又要严格遵守科学部制定的安全守则,得到的数据质量很一般,能不经处理就直接使用的寥寥无几。   目前已经恢复运转的那几支科研团队,用的都是经过修复整理后的老数据。   “黑客只盗走了一半的数据库,剩下一半通过修补,已经足够支持几支科研团队同时恢复运转。”   蒲影:“这些还都只是没用过的数据。”   “新研究成果超了十几倍,跨越式发展,都得有海量的基础数据支持。”   “加上温所长的个人研究工作,这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数据,是从哪来的?”   蒲影问:“有这么强大的数据收集能力,为什么现在要修复一个数据库都这么难?”   这话未免太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了。   有几个科学部派来的探员,习惯了对这些安全部门的抵触,听到这种外行人理所当然的质问,最先被激起来的就是隐约不快。   ——可只是过了几秒,这些人也都忽然反应了过来。   电子风暴会摧毁一切精密的机械。   目前的各方面科研领域里,大部分数据收集都已经由机器代劳。但电子风暴的特性,决定了依然只能通过人类探测者亲自进入的传统手段,来测得相关的数据。   有这样强大的数据收集能力,说明在这之前,总科研所至少应当已经有一支足够强大和成熟的探测者团队。   可终端机被攻击已经是十五天前的事,直到现在,总科研所却依然没有补足数据库的能力。   这支本该存在的团队去哪了?   既然之前都能够收集这样庞大的数据,为什么这一次就补不上了?   这支团队出了什么问题?   “联络总科研所,同时通知温所长,要求提供一份原有探测者的完整名单。”   蒲影起身:“我会向联盟安全部报告,申请查看个人ID下所有数据记录的权限。”   探员们还在愣神,被他提醒,连忙应声,转头各自去联络。   其中一个探员负责随时监控总科研所,回到机位上,忽然一愣。   就在他们刚才讨论的时间里,这些天始终没有动静的总数据库,忽然被填充进了新的数据。   “数据库开始正常修复了!”   那个探员调出这几天的数据增量,反复比对了几次:“对对,这个速度,就和蒲组长刚说的对上了……”   几个探员凑过来,看清了屏幕上的折线统计图。   和前半个月相比,刚才的十几分钟内,被补充进来的数据已经把走势拉得近乎陡峭。   “是不是原来那支团队里,有人开始恢复探测了?”   有人猜测:“还是那几个新征召的探测员忽然开窍了?”   “应该不会。我们昨天去观摩过,不要说测数据,能在电子风暴里待满十五秒就已经不错了。”   “是原来的团队休假了,现在复工了吗?”   “出了这么大的事,还照常放假?”   “电子风暴对人体的损害很大,虽然现在还没有明确规定,但伦理上也该间隔开探测天数,不休假才是不合理的。”   “你们看,这个输入数据的ID是不是能点开?应当会有探测者信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察觉到蒲影走过来,纷纷闭上嘴。   蒲影看了看屏幕:“有什么发现?”   “发现了……现在正导入数据的这个探测者,一部分的个人信息。”   其中一个探员回过神:“他有一条15天的个人ID封锁记录,刚刚解封,探测记录能向前查看到两百条,注册时间……”   “注册时间是在三年前。”   探员仔细看了看:“用户名是S.t,storm,风暴。”   -   总科研所。   温迩盯着终端机忽然导入的新数据,霍然起身。   他的视线近乎凝滞,看着数据的显著增幅,浅灰色的瞳孔里闪过些极细微的错愕。   ……骆燃回来了。   骆燃为什么会回来?   看到骆燃的身体状况,骆燃的父母居然还会同意他回总科研所,继续进行电子风暴的探测?   骆燃究竟和家里人说了多少,骆燃的父母又对他说了什么?   温迩眼尾微微跳了下,屈起食指,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桌面。   他知道骆燃因为失温症住院——他早发现骆燃开始畏寒了,反复多次的进行电子风暴探测,这种事是难免的。   当初冬天只穿一件夹克就敢往外跑的人,现在即使到了夏天,也会不自觉地多穿一件衣服,尽量躲着开空调的屋子。整天抱着热水不放手,掌心都烫得通红了,自己还一点也不知道。   只是他不提醒,骆燃自己就没有察觉。   温迩没办法在这种事上再找到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只是近乎病态地想,这是对骆燃好,这样能让骆燃更像蒲影。   骆燃更像蒲影了,才能继续取悦他,才能继续留在总科研所。   在温迩看来,骆燃的所有价值都是他所赋予的,他要求骆燃像蒲影,也只是收取一部分报酬。   温迩抬起视线,看了看期刊架上的那本《世界地理》。   他托人弄来了蒲影那一本期刊的同款,那张被蒲影收藏起来的照片反反复复戳着他的神经。   温迩反复告诉自己,蒲影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既不体面又不稳重。蒲家一直以来的精英教育,也不会允许家族子弟去做这种不像话的所谓“极限追逐”、“刺激挑战”。   当初的蒲影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现在的就更不会。   现在那个……冰冷的,没有一点人的气息和温度的,连一个完整的人都算不上的残次品。   温迩用力扣住桌沿。   他不该去见蒲影的,每次见到蒲影,他的情绪都会彻底失去控制,必须要在什么上肆虐发泄一通。   ……是骆燃自己送上来的。   他不是没想放过骆燃,现在的骆燃和父母恢复了联系,再控制起来要比之前多花不少力气,更何况调查组还没有走。   以骆父那个脾气,如果真知道儿子遭遇了什么,一定会去找调查组举报他。   如果骆燃一直待在父母身边,他当然什么也做不了。   可骆燃偏偏闲不住,竟然自己撞上来,个人ID封禁刚刚结束,就又跑去做风暴探测了。   温迩垂着头,在他眼底,暗色渐渐浓深。   既然骆燃自己送上来……那就没办法了。   ……   “那就没办法了。”   俞堂问:“致幻剂准备好了吗?”   系统激昂地闪着小红灯:“准备好了!我们有四十万经验点!”   俞堂点点头,抬手关了温迩的监控光屏。   卡牌没和往常一样被系统带着偷零食,格外安静,待在意识海里离光屏最远的地方。   俞堂过去戳了戳,没来得及抬手,就被一股微弱的力量扯住。   “别闹。”   俞堂头也不抬:“没有泡泡糖,自己去翻……”   卡牌上的红光闪烁不定。   它还在恢复,力量不算强,却依然牢牢扯着俞堂的意识不放。   俞堂微怔了下,抬起视线。   他仔细体会了一阵骆燃的情绪波动,没忍住笑了:“担心我干什么?电子风暴对我没有影响……温迩更没有。”   “有这个时间,不如去练练字。”   俞堂说:“等蒲影来要偶像的签名照,写个最帅的给他。”   卡牌半信半疑,摇摇晃晃飘起来,绕着俞堂转了个圈。   俞堂张开胳膊站着,任它全身上下随便检查。   ……   在原本这段时间的剧情里,骆燃也和他今天一样,以五次为一组进行电子风暴的探测,在同一天内进行了三组。   原著里,骆燃其实并没有什么目的。   他只是不觉得累。   电子风暴把他对“疲惫”和“疼痛”的感知夺走了。   他因为擅自逃出去,错过了让父母在所有同事面前骄傲的机会,又在电话里知道了自己的任性会让父母分心。他更听温迩的话了,温迩哄他,说只要再探测满一百次,就再邀请一次下级科研所来交流汇报。   骆燃没有其他可做的事了,就一次接一次地去探测。   探测仪器承受不住过强的电子脉冲,有自动保护功能,每探测五次就要休眠一个小时。   仪器休眠的时候,骆燃就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往前走。   他在心里想,为什么不能一下就让他探测完一百次呢?   为什么不能让他一睁开眼睛,就变成温迩想要的那个“蒲影”呢?   他最后昏倒在了仪器边上。   失去了人体的预警系统,骆燃根本没办法探知自己身体的极限。因为严重的体温流失,他的血压低得不可思议,身体开始发僵,可他反而不冷也不发抖了,甚至热得想把衣服脱下来。   他很久没这么舒服过了,像是浸在虚幻温暖的光团里。   他去解自己外衣的扣子,僵硬青白的手指还没能碰上衣襟,已经失去知觉倒在了地上。   ……   俞堂趁骆燃不注意,用麻袋套住了小红卡牌。   系统在边上帮忙,飞快展开了屏蔽空间,还有些担忧:“宿主,只有他一个在小黑屋里,是不是不好……”   俞堂想了想:“是不太好。”   系统替好朋友说服了宿主,高高兴兴闪着小红灯,正要继续说话,摄像头忽然一黑。   系统:“……”   “你们两个在小黑屋里,不要出来。”   俞堂把系统也装进麻袋:“里面有零食,有可乐,有电视,还有最新款Switch和双人游戏卡。”   系统:“……宿主。”   “在里面等着我。”   俞堂:“跟骆燃说,他要负责的是高高兴兴往前走,不准回头看。”   系统怔了下,闪了闪小红灯,没说话。   俞堂把里面装了一个小黑屋空间的麻袋系牢,凝聚心神,出了意识海。   ……   温迩已经到了电子风暴的探测区域。   在来的路上,他就发现骆燃的探测次数出现反常,已经远远超过了安全状态下的标准次数。   在发现这件事后,温迩反而放慢车速,停在了区域边缘。   他透过监控看着骆燃,眼里是近乎偏执的狂热。   ……他猜得到,骆燃身体的预警系统失控了。   人类对疼痛和疲惫的感知,远比想象中的更加重要。一旦失去了这种感知,就意味着失去了对自身状态的把控,随时可能导致致命的危险。   蒲影看起来正常,身上其实带着一套蒲家斥巨资打造的生命水平检测系统,会第一时间反馈蒲影的任何异常身体状况,避免他在无所觉的情况下让身体超负荷透支。   对蒲家人来说,这甚至比蒲影没有感情更叫人担心。   温迩攥着方向盘,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骆燃的探测记录,直到骆燃的探测突兀地停在了第五组的第一次。   他知道,这大概已经到了骆燃身体能够支撑的极限了。   在这种强刺激下,骆燃的身体和人格一定会出现变化,他需要记录下这些珍贵至极的数据,作为研究治疗方案的第一手资料。   温迩不动声色,删掉了骆燃所有的反常探测记录,关掉监控,重新发动了车。   他很快就看见了骆燃。   温迩停下车,他随意瞥了一眼,眉头却忽然微蹙起来,重新盯住了那道身影。   ……   骆燃并没晕过去。   骆燃在休息。   在医院里的时候,骆燃还顶着一脑袋乍眼的红毛,这些天不知什么时候又染回来了,变回了清爽的黑色半碎短发。   天色已经暗下来,仪器屏幕的蓝光落在骆燃的侧脸上,映得他眉宇比平时更冷清。   骆燃垂着视线,正漫不经心地翻手里的仪器操作手册,领口被风吹开,露出了颈间醒目的红色胎记。   他不知道冷,只穿了件合体的银灰色衬衫。   衬衫的布料很高级,被身体勾勒出锋利的皱褶,袖口规整地卷上去,露出一半小臂,戴了块金属腕带的陀飞轮,堪堪卡在线条分明的腕骨上。   听见了发动机的声响,他随手扔下那本手册,起身走过来,随手拉开车门。   温迩脑中轰的一声,从头冷彻到脚。   他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身影,所有念头都彻底乱成一团。   他看见了蒲影。   “温迩?”   车外的人俯身,视线落在他身上:“你不做点什么吗?”   温迩的喉咙微微动了下,他定了定神,哑声问:“……什么?”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车外的人伸出手,从他的仪表盘上摸过那包烟,磕出一支:“你现在的地位,你的身份,你得到的功勋和奖励……不都是我给你的吗?”   温迩瞳孔微微收缩。   眼前的人顶着蒲影的脸,说出的话,却和他记忆里自己的声音悄然同步。   这些话,温迩曾经无数次对骆燃说过。   他永远在提醒骆燃,骆燃能得到的一切,让父母觉得骄傲的所有东西,都是自己给的。   温迩的背后渗过冷意,他看着眼前的人影,几乎已经陷入了一场怪诞荒谬的幻梦。   “没有我,你什么都做不了。”   “不是已经证明了吗?”   车外的人把玩着那支烟,视线落在温迩身上,说出的话和他全然相合。   “不做点让我高兴的事,我凭什么继续帮你?”   “你不会真以为……我会心血来潮,喜欢上你这种人吧?” 第四十章   温迩呆坐在驾驶位上。   他回答不了对方的问话,甚至连像上一次那样、被这些胆大包天的挑衅激怒的情绪,都全然生不出。   在这样高强度的电子脉冲影响下,一定会发生人格的湮灭和解离——这是温迩最近一篇电子风暴相关论文的结论,还没来得及发表,但已经有了足够的佐证。   人原本就是最复杂的生物,在人格发生变化后,可能会出现任何一种结果。   ……但他没想到,这个结果里会包括蒲影。   不是那个坐在办公室里,被蒲家精心护着的残次品。   温迩垂在身侧手指开始神经质地跳动,想要伸手拉住眼前的人。   他张了几次嘴,试图说出一两个字,可过于强烈的错愕和恍惚挟持着他,让他什么也做不了。   ……   没有人知道,蒲影失踪后,他就在内心里重新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影子。   那个影子有蒲影的脸,戴眼镜,经常穿衬衫,不爱说话,不太喜欢笑。   走路的时候会把左手收在身后,有不太明显的帝都口音。   温家和蒲家是世交,体制变革前的几百年里,都是声名显赫的皇属贵族。后来政治体制变革,两家在那场大浪淘沙的激战中联手登顶,一跃成为了参与创立联盟的顶尖家族。   联盟成立后,蒲家留在帝都参政,温家隐退回到了星城。   蒲家当初的家主是温家的副官,那以后,温家的每一个本家子弟,都会有一个被从帝都蒲家送来的玩伴。   两个人会理所当然地从小长在一起,一起接受教育,一起长大,一起决定今后的发展。   如果双方都恰好愿意,当然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配偶,即使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也可以成为挚友和至交。   在温迩的认知里,蒲影就该是他的。   可蒲影失踪了。   温迩从来都没能接受这件事,他拼凑起了所有对蒲影的记忆,在脑海里重新给自己构建出了一个影子。   他和这个影子共处了二十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道影子变成真的。   他把所有自己满意的印象都加上去,并且坚信不疑,如果蒲影还在,如果蒲影顺利长大了,就该是这样。   所以现在回到蒲家的那个蒲影,无疑是错误的、不完整的、需要被治疗的。   蒲影应当被改成他期望的那个样子。   温迩认为自己有这个权力。   ……   他面前的“蒲影”低低笑了一声。   温迩的眼底已经有些充血,他找回了一些声音,嗓子却哑得像是生吞了块滚烫的烙铁:“……你笑什么?”   “没意思。”那个人说。   温迩眼尾狠狠一缩。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什么样,但神色一定近乎狰狞。   他脑海里的影子变成真的了,这道影子被他珍藏了这么久,被他用最多的心力保护到了今天,对他的评价居然是……没意思?   温迩用力抓住了那道影子的手臂。   他还想说话,却先被掌心的冰冷刺得一凝,脱口而出:“蒲影——”   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那个被他死死抓着的人已经倒了下来。   温迩托住栽倒的身体。   他猛然清醒过来,仓促去探骆燃的呼吸,针扎一样的后悔铺天盖地席卷了他。   严重超额、极高频率高强度的电子风暴探测,不止会湮灭探测者的人格。   那些狂暴失控的高脉冲电子流,会先摧毁一个人的身体。   他只想把骆燃当作一个弥补遗憾的替身,一个好用的实验观测对象。骆燃只是他在研究中稍微重要和特殊些的一环,如果真的用坏了,虽然有些可惜,但也不是不能找到替代品。   他没想到骆燃会变成这样,会变成最接近他脑海里那个“蒲影”的样子。   “别死。”   温迩把自己摔下车,脱下外衣,用力裹住正迅速失温的骆燃的身体:“我送你去医院,送你去医院……你把他还给我。”   温迩对骆燃做着急救,他跪在地上,神色已经有些歇斯底里:“还给我,你还给我。蒲影,蒲影——”   有人拦住他,没让他疯狂到活活按折骆燃的肋骨。   温迩眼底充血,粗喘着抬起头。   拦他的是来调查情况的安全部门探员,被他择人而噬的状态引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他还活着,温所长。”   探员没有松开手,依然拦着他:“而且他也——”   探员低头看了看昏迷的人,把后面半句话咽回去,示意同事把担架抬过来。   而且……这个人明明也不是蒲影。   虽然有一模一样的显眼胎记,但长相轮廓都不太像,硬要说的话,穿着打扮倒是有那么一点神似。   但蒲组长要穿衬衫,一定会规规矩矩扣好袖口,领口的扣子也只会解到第一颗。   听小道消息,蒲组长是因为曾经被卷入电子风暴,身体需要随时保暖。他们有探员同事机缘巧合,还曾经意外发现过蒲组长在休息间悄悄试新纳米科技超薄高保温的保暖内衣。   探员亲耳听见温迩管这个人叫“蒲影”,心里多少有些奇怪,面上不显,和同事对了个眼神,把身份不明的昏迷人员抬上救援车。   抬的时候,有个探员无意间碰到了昏迷人员颈间的胎记。   一小片在电子风暴影响下解离的红色颜料,瞬间附着在了探员的手指上。   颜料质量非常好。   探员下意识擦了几次,一点颜色都没有掉,反而红得更鲜艳了。   探员甲:“……”   探员乙:“……”   探员们神色有些复杂,无声交换了几次视线。   温迩因为一个昏过去的人歇斯底里,给这个人做心肺复苏,求这个人不要死,还对着这个人一声声地喊“蒲影”。   这个人穿着蒲影会穿的衣服,打扮成了半像不像蒲影的样子。   甚至还用不明成分的颜料,强制这个人也画了和蒲影一模一样的胎记。   ……探员们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到这一步就已经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   安全部门同时负责监管,几个经常负责调查作风问题的探员很熟这种事,不着痕迹交换目光,看向温迩时已经隐约带了“会玩”的感叹。   “你们要做什么?”   温迩的瞳孔微缩,他看着几个人朝自己走过来,心头生出不安:“我申请见蒲组长,今天的事情……我会当面和他解释。”   “是个误会。”温迩咬了咬牙,看向骆燃的胎记,“这只是个巧合……”   探员点点头:“我们相信您。”   每个作风有问题的调查对象,都会说一切只是巧合。   “蒲组长回帝都了,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探员抬起双手:“温所长,放松。”   温迩沉声说:“我很放松!你们——”   他没能说下去。   在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同时,另一个探员从后面包抄过来,熟练地给温迩注射了镇静剂。   ……   救援车上,得到了合理救护的骆燃短暂地醒了过来。   他从严重的失温状态里恢复,身上重新开始因为恢复对极寒的感知而微微发抖,视线有些涣散,被人叫了几次才慢慢有了反应。   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知觉,任由随行的救护人员进行救治,尽力微微转动着目光。   探员连忙俯身:“先生,您有什么需要?”   “数据……”骆燃茫然地睁着眼睛,“够了吗?”   几个探员神色微微变了。   他们的确是冲着恢复探测工作的那个“探测者S.t”来的,但总科研所的终端机只向他们开放数据监测,不允许他们查看探测者的具体资料和电子风暴的最新定位。   这一次调查督导的主要任务是黑客攻击事件,他们拿到的调查许可里,也的确不包括这些。   蒲组长已经亲自回了帝都安全部,进行新的调查权限申请。   他们留守在星城,暂时没什么任务,也只是随便碰一碰运气,按照监控下温迩的位置追踪过来,想蹲守看看温迩在做什么。   安全部门的行动常有危险,在发生过几次探员牺牲事件后,蒲影要求部门改革,重新规定救援车必须随时随行,这一次恰好派上了用场。   探员们见多了这种事,以为无非是温迩喜欢这一口,对着他们冷若冰霜凛然不可侵的蒲组长,找了个纾解欲望的替身。   ……没人想过,这个替身还会和他们一筹莫展的调查有关。   “还不够吗?”   骆燃开始挣扎,他甚至吃力地试图坐起来:“我再去测,还差多少……”   “先生,先生。”探员连忙按住他,“你的身体状态很差,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不要动。”   骆燃不解地看着他。   探员隔着衣料,手按在被救助者的身上,几乎都觉得自己的体温正在被源源不断地吞噬进去。   探员们接受过培训,他们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失温症,是电子风暴的后遗症。   只有严重超过安全限额、高频次密切接触电子风暴的人,才会患上这种后遗症。   探员微微打了个激灵,忍不住撤开手,低声问他:“先生,你是电子风暴的探测员吗?你在总科研所有注册ID吗?”   骆燃点了点头。   他像是已经被训练得不用思考,听到问题,就已经流畅地背出来:“我的个人ID是S.t,032号探测员,注册编码926314……我还有73次探测未完成。”   探员皱紧眉:“73次?”   骆燃:“我必须尽快,没有时间了。”   他又要坐起来,但这一次他的身体已经彻底没有了任何力气,尽力挣扎了半天,也只是在急救床上微弱地动了动。   “先生。”探员问,“您知道科学部推荐的电子风暴探测频率,是一个月内不超过两次吗?”   骆燃的视线有些空洞,他像是听不懂探员的话,只是因为自己耽搁了时间,有些困扰地皱着眉。   “一个月……两次。”   骆燃:“太慢了,我想快点回家。”   提到这个字眼,他忽然有些焦躁,用力摆了摆头:“放开我。我很好,我赶时间……”   探员们及时按住他,回头看了看被镇静剂麻翻过去的温迩,心里不着痕迹地沉了沉。   ……   蒲影亲自回了帝都,重新向联盟总部申请调查权限,要扩大调查范围,让他们留守在星城监控温迩。   他们当然会按照吩咐去做,只是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以为然。   毕竟没有多少人亲自见过电子风暴。安全部一向负责高危行动,更熟悉杀伤性武器的危险,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哪怕看了再多的资料和记录,也难以有什么清晰直接的认知。   ——直到他们亲眼看见了电子风暴的受害者。   不是像蒲组长那样,已经休养了足够长的时间、基本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能力,除了偶尔还需要穿一穿保暖内衣,和常人已经看不出什么区别的受害者。   是虽然还没有明确证据,但疑似被强制要求高频次高强度探测电子风暴的探测员。   明明生命几乎在以可见的速度流逝,却因为已经失去对身体状况的感知,依然不知疲倦、飞蛾扑火一样,依然试图进入那一片神秘且恐怖的绚烂极光里。   “不要打草惊蛇……通知蒲组长,请求总部给出权限,紧急封停总科研所的一切探测活动。”   领队的探员低声安排:“保护好探测者,提升温迩的监控级别。”   其余几个探员应声去做,领队回到急救床边,看了看探测者的生命水平数据。   骆燃依然睁着眼睛,他不再挣扎了,轻声问:“我要死了吗?”   “不会。”领队和他保证,“你会活下来。”   “你现在需要休息,先生。”   领队说:“不该有人让你在短时间内进行73次探测,如果有,那个人就是在犯罪。”   骆燃慢慢眨了两下眼。   他听不懂领队的话,也感觉不到疲倦,但他的精力的确已经彻底耗尽了。   “我们会给你注射安眠类药剂,来减缓你的能量消耗。”   领队看着他,放慢语速:“不要抵抗。”   骆燃垂下视线,看着透明的药水被注射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低声说:“爸爸妈妈……”   领队问:“什么?”   骆燃没有回答,他已经陷入了昏迷,一只手从急救床边滑落,和迅速消泯的意识一起坠下去。   他原本始终紧攥着右手,现在脱力昏迷,有什么东西跟着掉在了床下。   领队皱了下眉,伸手把那个东西捡起来。   是个很普通的琥珀吊坠。   领队仔细看了半晌,没能看出什么端倪,正准备放回受害人枕边,光疗仪恰好照过来。   光线透过吊坠,投在车厢壁上,出现了一幅照片。   这已经是许多年前联盟流行的工艺,可以通过微缩把照片刻在透明材质上,有光照过来的时候,就能投出半透明的模糊虚影。   后来光刻技术越来越发达,这种骗小孩子玩的投影也就渐渐没什么人再会做了。   领队拿着那个吊坠,示意探员尽快取证,仔细辨认着车厢上的图像。   很模糊,但依然能看得出是三个人。   一对夫妻和一个孩子。   最普通、最没有创意的全家福。   完整的一家三口人,郑重得有点过了头,穿着精心挑的衣服坐得端端正正,对着镜头笑得局促又认真。   好像拍好这张照片,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   俞堂顺利完成了全部计划。   他回收了致幻剂剩下的空壳,把模拟成严重失温症的身体留给这群人抢救,回到意识海。   客串小黑屋的麻袋一解开,小红卡就咻地射成了一道红光。   “恢复的这么快?”   俞堂捉住卡牌,来回看了看:“飞慢点,一会儿出去了。”   卡牌没心思和他开玩笑,红光焦灼地闪个不停。   系统从麻袋里出来,替卡牌翻译:“宿主,宿主,骆燃是担心你。”   俞堂连续进行了七组电子风暴的探测。   每组五次,每次间隔一分钟,在进行到第五组的时候,仪器已经完全不能承受电子脉冲的影响,开始出现红色严重预警。   俞堂留下仪器,自己带着补粒子网、粒子储存桶和粒子便携压缩盒进去,彻底捞干净了能搜寻到的最后一点属于骆燃的粒子。   他用的是自己的身体数据。   这样的探测强度和探测频率,根本不会给温迩留下什么严重失温症的身体,会直接彻底解离在电子风暴里。   系统没办法安抚小红卡,它能屏蔽骆燃的听觉和视觉,但屏蔽不了骆燃对电子风暴的感知。骆燃的卡牌根本不想要那些粒子了,疯狂地在被俞堂封锁的空间里横冲直撞,想要出去阻止俞堂。   “不是和你们说过了,电子风暴对我没有影响。”   俞堂从商城里兑换出针线,拎起千疮百孔的麻袋:“我进入电子风暴的时候,是不会出现粒子逸散的。”   卡牌飘到他眼前闪红光,系统跟在边上,帮忙翻译:“他问宿主,为什么。”   俞堂:“因为我有钢铁般的意志。”   系统:“……”   卡牌:“……”   “开玩笑的。”俞堂低头补麻袋,“你们有功夫担心我,不如帮我去看看温迩的生命水平。”   经过上本书的锻炼,他自觉演技略有提升,但也远还没到那么浑然天成的地步。   温迩眼中的他和“蒲影”几乎没有任何区别,是因为他用了致幻剂,直接把温迩脑海里那个影子提取出来,投射在了自己身上。   要解释也很容易——温迩自己的新论文,高强度的电子脉冲影响,会引起人格的湮灭和解离。   温迩离电子风暴太近了,他没有适应过渡,忽然遭受强电子脉冲,一不小心发生了人格解离。   温迩在电子风暴的影响下,产生了幻觉,把背诵PUA语录的骆燃当成了蒲影。   完全合理。   即使温迩自己清醒过来,也没办法从这个解释里找到任何漏洞。   更何况……温迩要醒过来不难,但恐怕没那么容易清醒过来了。   俞堂咬断了一股线,问系统:“买的颜料怎么回事,不是说不会出问题吗?”   “找售后客服问过了。”系统小声解释,“宿主,您在电子风暴里不会解离,但颜料是会的。”   俞堂进入电子风暴的次数太多了,用来描胎记的颜料不是他本身的数据,承受不住那种强度的电子脉冲。   但系统挑选的颜料,是质量非常好的颜料。   虽然发生了解离,但这些质量非常好的颜料依然在被第二次触碰的时候,飞快和皮肤融合,并且在擦拭下红的更鲜艳了。   “对人体没有任何损害,宿主。”   系统补充:“这是一种完全安全的染料,唯一的问题是暂时没有清洗剂,如果不是可以自由调节身体数据的员工,就只能等待自然褪色……”   俞堂问:“自然褪色大概要多久?”   系统:“……100年。”   俞堂:“……”   恭喜不小心触碰到红颜料的幸运探员,从此拥有了一个保质期一百年的红色大拇指。   “再去问问商城,还有没有肉色的颜料,给人家染回去。”   俞堂:“还有,监测温迩的意识水平。”   他在和温迩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那些悄悄过来监视的探员。   俞堂的确想提醒那些探员,温迩正在把骆燃当作蒲影的替身,但红色颜料的小意外,让这件事也稍稍变了些味道。   俞堂调整了下监控耳机,听着现实世界里探员们中间流传的小道消息,已经从“温迩找了个酷似蒲组长的替身”一路狂飙,发展出了“温迩把探测员S.t囚禁起来、手脚都锁在床上,用尖锐的铁笔,在S.t的锁骨间亲手一笔笔描下了蒲组长同款胎记”的最新少儿不宜版本。   俞堂顺手又给小红卡牌加了一层听觉屏蔽。   解救骆燃时,因为质量过于优秀的红颜料,这些探员判定温迩有危险倾向,给温迩注射了镇静药物。   温迩被强制昏迷的时候,还没来得及从那个有蒲影的幻觉里出来。   在潜意识的作用下,温迩会做一场漫长的、无法逃脱的,有他臆想中那个“蒲影”的诡异幻梦。   俞堂不担心温迩被逼疯,但还是尽量要保证他们不会因为主角梦游跳楼,被莫名其妙困在一本未完结的书里。   “温迩还在昏迷,他受到了微量的电子脉冲刺激,生命体征正常,没有生命危险。”   系统闪着小红灯,它不太关心温迩,但依然不放心俞堂:“宿主……你真的没事吗?”   俞堂点头:“真的没事。”   “不信你们检查。”   俞堂:“我现在在意识海里,身体会投影成数据状态,和原来一个1一个0都不差……”   俞堂:“……”   “骆燃。”   俞堂:“从我头上下来。”   小红卡不为所动,揪着他的头发,一个1一个0扒拉着仔细数。   俞堂被这两个缠得没法,放下补了一半的麻袋,去捉胆子越来越大、敢蹬鼻子上头的小红卡。   小红卡拔卡就跑。   他找回来的粒子塞满了意识海,骆燃的卡牌虽然还没有全部吸收,但也已经比刚找回来时的快了不知多少。   一人一卡在意识海里绕圈,系统不知道该帮谁,被撞得转了几个圈,晕晕乎乎掉回了麻袋。   骆燃的记忆在回流,他的体能和反应速度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被俞堂追了几圈,已经在意识海里划出了音爆。   俞堂:“……”   俞堂停下来,扶着日常加班的工薪阶层的劳损腰肌,卸了力气不管不顾坐下去。   小红卡吓了一跳,拖着流光飙回来,停在他面前。   俞堂顺手把他扣下:“放心了?”   卡牌又仔细绕了他一圈,犹豫着闪了闪。   “我追不上你,是因为我平时沉迷工作,缺乏锻炼。”   俞堂:“你爸爸举着笤帚也追不上你。”   卡牌:“……”   “我的确没事,立场坚定斗志刚强,就是有点累,准备睡一觉。”   俞堂问:“你自己负责一段时间身体,没问题吧?”   卡牌最后确认过他的身体情况,终于稍放下心,轻轻闪了两下红光。   俞堂点点头:“身体素质已经给你调整好了……他们要对你实行证人保护计划,暂时不会联系你的父母。”   俞堂:“不会告知他们,说你不听话,刚从医院出来就回去住院。”   系统有点听不下去:“宿主,是你不听话……”   “我大概会睡七个小时左右。”   俞堂关了系统的喇叭:“这个期间,万一有什么人来找你,需要你自己应付,能行吗?”   卡牌微微晃了下,用力闪了闪红光。   俞堂笑了笑:“行了,去吧。”   他站起来,随意拍了拍手,把吊坠重新具象化回骆燃的掌心,顺手把小红卡塞进安静睡在病床上的那具身体里。   他没像说的那样回去睡觉,依然站在光屏前,切换了光屏的画面。   “……宿主,宿主。”   系统好不容易打开喇叭,飘到他身边:“温迩在七个小时内不可能醒过来,蒲影在帝都也回不来,宿主为什么要特意提醒骆燃,有人会来找他?”   俞堂问:“就只有温迩和蒲影能来找骆燃?”   系统愣了下。   “人家本来活得好好的,是被这本书强行打乱了命运,搅进来做了工具人。”   俞堂:“如果没有这个故事,骆燃会活成什么样?”   系统下意识运转数据,进行推演:“最顶尖的风暴追逐者……在几家顶尖杂志有自己的专栏,会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开自己的第一次摄影展。”   “骆燃的父母会作为特殊嘉宾,被邀请去参加展览,会看到骆燃送给他们的礼物。”   那是一场格外盛大的礼物,骆燃更新了投影技术,光线汇聚成满天星辰,没有激烈刺激的极端天象,只有最安静柔和的晚风和夜雾。   那是骆燃记忆里最棒的一个晚上。   他想去接爸爸妈妈,坐在父母的实验室门口睡着了,被骆父用衣服裹着抱起来,和骆母一起慢慢走着回家。   小骆燃在骆父的怀里睡醒了,闹着要爸爸妈妈讲故事。   骆父不会讲故事,就把他举起来放在肩膀上,一颗一颗教他认天上的那些星座,教他用四分仪、六分仪和经纬仪,靠星星的位置判断回家的方向。   骆燃把这项投影技术无偿捐给了科学馆。   就是骆父带着他去的,买了个漂亮的琥珀吊坠的那座科学馆。   那座科学馆专门做了极端天气的展厅,穿过一条有逼真风雨雷电投影的隧道,是一片静谧广袤到让人忍不住落泪的夜空。   隧道的尽头有一双机械手,也是骆燃自己做的,触感和骆父骆母的手一样温柔。   每个被举起来的小孩子,都能从天上摘下来一颗星星。   那颗星星会通往回家的路。   ……   “他理当这样。”俞堂说,“工具人有我来做,等我们走了,他的命运应当被送回原位。”   系统闪着小红灯,轻轻落在俞堂的肩头。   光屏里,骆燃睁开眼睛。   从电子风暴里回来后,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俞堂和父母的陪同下,独自接管身体。   他起初还有些紧张,但只隔了几秒,就重新恢复了镇定。   他撑坐起来,确定了脱身的路线和趁手的防身工具。   如果温迩在这个时候进来,还试图控制他,他就会先把落地输液架抡在那个混蛋的脑袋上,然后再补上一椅子,再从病房的后门跑出去,那里可以通向医生的分诊台……   病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骆燃握紧了冰凉的输液架,视线落在来人身上,忽然怔了怔。   “S.t,你好。”   推开病房门的老人看着他,微微笑起来:“我是《世界地理》的主编,陈明知,也是你父亲的老同学。”   “有粉丝寄信给你,我打听到你在这,就送来给你。”   老人走到病床边:“想顺便问问你,我们准备开展一项极限探索计划,正在筹备中,这是科学部的S级探索科普项目。”   “这是完全面向大众的科普类项目,会有更多的人因此而产生兴趣,被吸引进来。这个项目会播下种子,会成为很多人走上探索和求知道路的火种。”   “你是最好的人选,也是唯一的人选。”   老人把邀请函递给他:“我们面向大众征集过,你的粉丝数目是最庞大的,所有人都在问我们,把S.t藏到哪儿去了。”   “等你身体恢复以后,有意向加入我们,成为特聘客座指导,带领我们去探索那些——”   老人笑了笑:“探索那些一直在等待你的,真正的风暴吗?” 第四十一章   系统在光屏前急得到处乱飞。   俞堂在仓库里翻了翻,找出上本书得到的小毯子:“不用担心。”   系统担心:“宿主,宿主,骆燃会同意吗?”   如果是过去的骆燃,一定当场从床上蹦起来,连夜收拾东西买站票跟《世界地理》的主编走了。   但系统很清楚骆燃的精神世界受损的程度。   温迩对骆燃的控制,是人格层面的全面摧毁和重塑。   哪怕俞堂已经从电子风暴里找回了丢失的粒子,也只能作为重新点燃的几颗小火星,被送回那片看起来早已彻底熄灭的余烬里。   “有火星就足够了。”俞堂说。   系统只看过《人类行为学》,书上的逻辑毕竟死板,推演不出所有和人类有关的答案。它有些茫然,闪了闪小红灯。   俞堂打了个呵欠。   《世界地理》原本就想邀请骆燃参加探索项目,只不过因为骆燃现在隶属总科研所,又被安全部门的探员作为证人严密保护,所以很难联系得上。   项目是有时限的,一旦错过了,下一次就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俞堂在回意识海前,顺手用骆燃的手机邮箱给《世界地理》投了份加入项目的申请表,在地址栏详细地填写了医院的位置、楼层、病房和床位号。   他只要确保主编会来找骆燃,到这一步就足够了。   “商城卖热牛奶吗?”   俞堂找出袋小饼干,撕开包装,给系统分了一片:“我想要加糖的。”   系统还没看到骆燃接受邀请,放不下心,飘过来帮俞堂下单,一个摄像头还追着光屏不放。   俞堂得到了加糖的热牛奶,心满意足,低头小口小口地喝:“放心,不用管了。”   他隔着光屏,抬手汇聚起意识海的光线,给回到现实的小红卡牌发了朵小红花。   ……   骆燃从没放弃过自己。   骆燃只是被父母养得太好,把人想得太善良,对疯子的防范能力不足,只需要有人来拉他一把。   只要有人来教教他。   骆燃自己就会救自己,自己就能把强行搅乱的命运线,拼命拽回原本的位置上。   俞堂喝完了牛奶,把玻璃杯重新兑成经验点,闭上眼睛倒下去。   系统吓了一跳:“宿主!”   回到意识海以后,俞堂表现得实在太正常,它完全没想到俞堂会有异常状况,急得满屏幕蹦雪花点:“宿主,宿主——”   俞堂掀开刚盖住头的小毛毯:“干什么?”   系统:“……”   “就睡一觉。”俞堂说,“特意买张床太费钱了。”   总归在意识海里,他们都是数据状态,直接躺下去也并不会有什么不舒服。   俞堂特意研究过,商城对折旧的压价非常狠,哪怕买来张床,只睡一觉就退回去,经验点一来一回也要差出个零。   俞堂接住乱飞的系统,敲了敲屏幕:“帮我上个闹钟,七小时后叫醒我。”   系统:“……宿主,你真的没事吗?”   俞堂点点头:“真的没事。”   他没有骗骆燃,电子风暴对他的确造不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唯一的后果就是这样反复多次高强度地搜捕粒子,会在意识上附加疲倦感,但这种疲倦感也不会持续很久,只要睡一觉,就会彻底消失了。   俞堂还是第一次在意识海睡觉,没想到会吓到系统,想了想:“我下次买张床。”   系统不敢放松,颤巍巍闪着小红灯,仔细扫描了他的身体状况。   “对了。”俞堂忽然想起来,“现实世界里,我能把所有权不明确的物品弄到意识海来吗?”   系统有点犹豫,看着宿主眉宇间难得的倦色,横了横心:“不被监察部门发现就可以……我可以试试,离开世界前还回去就行了。”   系统问:“宿主,你想要什么?”   俞堂:“骆家浴室里那个小黄鸭。”   系统已经做好了夜黑风高偷十二克拉大钻石的准备:“……?”   “一个就够。”俞堂说,“要是监察部不让就算了。”   系统:“……”   监察部门有相关规定,禁止意识海收纳所有权不明确的物品,是为了避免穿书员工利用职务之便,倒卖所在世界财产谋求私利。   系统上次回去,还听说监察部最近很忙,正在追查一个涉嫌非法倒卖边缘宇宙无主小行星的宿主。   监察部应当没时间管一个一捏就响的塑料小黄鸭玩具。   系统打开屏蔽器,小声撺掇俞堂:“宿主,其实骆家的浴缸也可以暂时搬进来,等宿主睡好了再还回去。”   俞堂想了想那个画面:“……不用了。”   系统有点遗憾:“骆燃的床……”   “也不用。”俞堂笑笑,“我就想要那个小黄鸭。”   系统有点发愣,闪着小红灯抬起屏幕。   “得不到的就会变成执念。”   俞堂吓唬它:“我一时冲动,可能会去商城里买一千个,全放在你的小仓库里。”   “……”系统头也不回,分出一道数据,直奔骆家的浴缸。   俞堂重新给自己裹好毯子,从商城里兑了个靠枕,帮系统点了录屏。   光屏还是病房里的画面。   病床上,骆燃被夸得滚烫,从耳后一路红进衣领。   他努力坐得笔直,郑重地道谢,双手接过了那份来自《世界地理》特聘客座指导的书面邀约。   -   七个小时后,俞堂准时睁开眼睛。   他把头顶的小黄鸭拿下来,坐起身,关了还没来得及响的闹钟。   系统飘在旁边,被俞堂吓了一跳:“宿主,你休息好了吗?”   “好了。”俞堂说,“骆燃怎么样?”   系统没立刻回答,探出摄像头,仔细分析对比俞堂的气色。   俞堂:“我睡着的时候说梦话了?”   系统闪着小红灯:“没有……”   它在俞堂临睡着前回来,给俞堂带回了骆家浴缸里的小黄鸭。   俞堂把小黄鸭放在脑袋顶上,把录像导给它,就裹着毯子躺下睡着了。   那之后的七个小时,俞堂没有说过梦话,没有动过,甚至连姿势也没有任何变化。   系统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探测一次他的生命体征,才能放下心,继续监控现实世界的情形。   “……”俞堂听完了系统的汇报:“因为我睡觉太老实,总让你忍不住担心,要来看看我是不是死了。”   系统:“……”   “打呼噜其实可能是一种病。”   俞堂给系统科普:“叫OSAHS,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需要及早治疗。”   系统:“……”   俞堂:“骆燃怎么样了?”   系统总算彻底不再担心了,调出光屏,给俞堂汇报:“很好!那几个探员后来又问了他一些问题,他都回答得很好,反应很快,没有露馅……”   俞堂点了点头,把光屏拉过来,调成二倍速大略看了一遍。   他没有太在意温迩那边的事,反而点下暂停,仔细看了几遍《世界地理》那张邀请函附带的工作流程。   考虑到项目还需要前期筹备,骆燃也需要一段时间来调理身体,陈明知并没有立刻邀请骆燃进组参与前期的准备工作,入组时间定在了两个半月后。   但骆燃也不是一点事都没得做。   四个小时前,《世界地理》官方网站公布了已经接受邀请的特聘指导名单,没人想到,沉寂了整整三年的S.t竟然也在里面。   在极限天气追逐的圈子里,S.t是早已封神的存在,没有任何一个风暴追逐者会不想得到他的指导。   即使在摄影圈,“风暴”的名气也远比骆燃自己想象的大,他在光影上的惊人天赋和捕捉瞬间的强悍直觉,连最挑剔的鉴赏家也不得不认可。   时隔多年,粉丝来信久违地塞满了《世界地理》总刊的邮箱。   “都是想托我们联系你,请教极端天气追逐技巧,安全防护经验,切磋摄影技术的。”   陈明知又来过一趟,帮忙把这些信转送给了骆燃,笑着同他解释:“也不必每封都回……反响这么热情,准备暂时先给你开个专栏。”   “不是很急,下期才需要。”   陈明知:“先试一试,想写什么写什么,你的粉丝们都很想念你。”   人生于自然,人类的体内生来就有追逐和探索自然的冲动。   陈明知希望骆燃能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把更多“风暴追逐者”视角中的自然,也带到大众的视野里来。   ……   “……换句话说。”   俞堂看了看日历:“除去校稿、审稿、排版、印刷的时间,你还有一个星期,要写出这篇不是很急的专栏文章。”   俞堂调出骆燃的成绩单:“而你的语文成绩,只比我的‘一秒入戏’考核高一分。”   小红卡飘在意识海里,老老实实和系统一起罚站:“……”   “没门。”俞堂说,“我不替你写。”   卡牌急得闪红光,系统飘在边上翻译:“宿主,宿主,他说他自己写,他一定努力写出来。”   系统帮忙解释:“宿主,骆燃想拒绝的,但陈主编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说完就飞快地矫健离开了……”   俞堂:“为什么要拒绝?”   卡牌对自己很有数,蔫巴巴蹭过去,一点点扒拉出自己的语文成绩单。   动作非常纯熟。   一看就没少在小时候拿着成绩单回家签字。   俞堂没压住笑,轻轻拍了不开窍的小红卡一巴掌:“再教你件事。”   骆家人哪里都好,问题就出在遇上彼此的时候,替对方着想得过了头。   骆父骆母替儿子着想,生怕打扰儿子的工作,骆燃替父母着想,不想让爸爸妈妈替自己担心。   俞堂为了辅导骆燃,临时抱佛脚,翻完了一整本《人类行为学研究》,自己编了个比系统更支持个性化定制的人类行为推演程序。   “现在就去,给你爸爸妈妈打电话。”   俞堂说:“他们愿意和你仔细探讨,认真分析,陪你一起想这个专栏要怎么写的概率是97%。”   小红卡愣了愣。   俞堂:“剩下3%的可能性,是他们自己上学的时候,语文成绩也没上过80分。”   俞堂没收集到这方面的数据,秉持着严谨的统计学态度,给骆燃出主意:“你先打电话回去,旁敲侧击,分别不着痕迹地套出你父母的语文成绩……根据分数,判断主要向谁求救。”   “没被求救到的那个,心里可能会有点失落。”   俞堂:“根据程序推演,蹭蹭可以让人类的幸福指数上升5%,抱抱可以上升17%……”   他的话还没说完,小红卡忽然扑进他怀里。   俞堂愣了下:“弄错了,不是我。”   小红卡不管,在他肩头蹭了蹭。   小红卡没有手也没有脚,闪着红光吭哧半天,尽全力分出来一点粒子,轻轻抱住了俞堂的意识体。   俞堂想要说话,忽然又顿了顿,停下了声音。   ……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拉过电脑。   系统飘在边上,正高高兴兴撒小花瓣,被俞堂吓了一跳:“宿主,你要做什么?”   “程序不全。”俞堂说,“还能让感冒指数增加3%。”   系统:“……为什么是感冒指数?”   俞堂飞快敲键盘:“不知道,我以后再研究。”   他也不太清楚这是种什么感受,作为工具人角色的时候,明明也有过类似的肢体接触,但并没出现这种类感冒样症状。   俞堂吸了吸鼻子,在电脑上敲下一行数据。   他第一次生出了些犹豫,顿了下,又删干净,重新换成了另一行。   系统看着它的宿主,愣了半晌,悄悄拖走了小红卡,从商城里给俞堂买回来了一盒加糖的板蓝根冲剂。   -   俞堂给小红卡强行放了一周的假。   他带着系统去商城转了一圈,把从蒲影那讹来的经验点花干净,买回来了一间完整的定制化书房。   骆燃被他留在了意识海的书房里,可以调用俞堂的一部分身体数据,可以用临时生成的电话和父母联络。   唯一要完成的任务,就是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把专栏稿件憋出来。   ……   俞堂带着系统,重新接管了作为骆燃在现实世界的身体。   “宿主,温迩已经醒了。”   系统调查过情况,回来和俞堂汇报:“他的表现很正常,照样工作,照样起居生活……暂时没有任何反常的迹象。”   俞堂点点头:“蒲影那边呢?”   系统:“不太顺利。”   系统犹豫了下,才又小声说:“蒲家对他的做法非常不满意。”   俞堂不觉得意外:“蒲家要是满意才不正常。”   毕竟到目前为止,温迩还并没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太反社会的举动。   在蒲家人看来,温迩无疑还是那个深情执着,整个生命都为了蒲影而活着的年轻人。   即使不论两家的世交关系,以蒲家的严厉家风,也不会允许家族子弟做出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事。   刚脱离电子风暴的人,身体状况都会非常脆弱,有太多人即使能走出电子风暴,也会悄无声息地倒在没有人发现的地方。   是因为温迩的研究,蒲影才得以被家族及时找到,保住了性命。   让蒲影带组来督察总科研所,原本就是蒲家有心照顾温迩。现在蒲影回到帝都,要向安全部门申请更多的权限来调查总科研所,不可能不受到来自家族的强大阻力。   “的确是这样。”系统仔细想了想,“在原著里,蒲影和温迩第一次分手,就受到了家族的严厉责罚。”   “按照逻辑推导,蒲家的行为并没有问题。他们的视角下,温迩的确是很靠得住的青年才俊,又对蒲影一往情深……蒲影没有理由辜负他。”   系统说:“偏偏有关骆燃的所有事,又都被温迩瞒得滴水不漏,连蒲影都不了解,蒲家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俞堂:“也未必是滴水不漏。”   “在原著里吗?”   系统愣了下:“原著里,温迩没有被我们打乱步调,他的每一步计划都完全周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抨击的漏洞。”   唯一不受温迩控制的,是骆燃从电子风暴里探测回来的数据总量,也是这次蒲影回帝都申请调查权限的原因。   在原著里,蒲影第一次和温迩分手,也是因为这件事。   蒲影发现了数据库的反常,询问温迩,在电子风暴的探测环节有没有反伦理行为,让探测者超额、超量、超频次地进行了电子风暴的数据收集。   “这件事温迩也没有办法,骆燃只要进行探测,就一定会回传数据。”   系统说:“他会及时删除骆燃的一部分探测记录,同时虚构出了几个探测员的名字,定期入侵终端机,统一更改上传路径。”   “温迩很谨慎,他发表了很多论文,但没有一篇是有关电子风暴接触频率对人类身体影响的。”系统说,“即使总科研所内部有相关课题,也一律被他以科研价值不足驳回了。”   换句话说,温迩领导下的总科研所,从来就没给出过任何一篇有关电子风暴危险性的论文。   温迩利用了律法规定与人们认知间的误差。   探员在和俞堂代班的骆燃交流时,因为科学部推荐的电子风暴探测频率是每个月两次,先入为主,认为一旦探测者在上级胁迫下严重超额探测,就是犯罪行为。   可只要回去翻法律规定,就会发现直到现在为止,科学部关于电子风暴探测的严格禁令,也只有探测时长一条。   科学部推荐的探测频率,说到底,也只是一项推荐性的建议。   只要没有相关的论文,明确提出高频率探测会严重伤害探测者的身体,并给出足够的调查结论和数据支持……就永远没有人能因为这件事处罚温迩。   “这个我会写。”俞堂说。   系统:“……什么?”   俞堂:“论文。我以前有个世界在实验室实习,为了买私人科研所,看了一万多份世界科技前沿的尖端专业论文。”   系统:“……”   它的宿主上次用这种语气咬着棒棒糖提起从前,还是在上本书里,对它说为了买律师事务所,看了五万多份案件记录。   系统也见过别的宿主沉迷游戏,不眠不休氪金十万经验点,只为抽一张钻石级特殊隐藏SSR。   类比逻辑,它的宿主的行为也存在一定的合理性。   “……宿主。”   系统尽力跟上俞堂的思路:“可我们没有相关数据。”   系统从不怀疑俞堂在工作上的能力,但论文毕竟不能凭空编造,需要足够可信的论据支撑,才会被期刊认可发表。   “要证明高频率探测电子风暴的确会伤害人体,唯一的观察对象就是骆燃,但骆燃的体检报告是被伪造过的。”   系统有些为难:“温迩伪造了骆燃的体检报告,隐瞒了骆燃身体状况,还——”   “还替我们整理好了所有需要写论文的数据和证明。”俞堂说。   系统愣了下。   “温迩要掌握总科研所,是为了治好蒲影,他不可能不进行电子风暴对人体的破坏性的相关研究。”   俞堂:“正相反,他应当比任何人研究得都更仔细透彻,都掌握了更多的可靠证据。”   温迩只是从来不准备用这些数据发表论文。   他算计得很周密,不论进行多少研究,只要不发表论文,就没有办法处罚他。   这个极端理智残忍的疯子,毁了不知道多少人,归根结底,就是为了研究出电子风暴对人体的破坏和治疗。   在原著的最后,温迩甚至依然觉得,那些人只不过是研究过程中无法避免的牺牲,和一只死在实验里的小白鼠没有区别。   俞堂问:“有办法入侵温迩的电脑吗?”   系统试过,可惜没能成功:“我们在这个世界里,不能动用超过这个位面的力量……温迩电脑的防护非常严密。”   “是他自己设计的安全系统,根据虹膜特征设定的密钥,一旦强行入侵,就会自动销毁里面的所有数据。”   系统:“他的电脑只有他自己才能打开。”   俞堂不置可否,换了个方向,慢慢咬着棒棒糖。   系统闪着小红灯,有点迟疑:“宿主……又错了吗?”   “我在想一件事。”俞堂问,“当初骆燃为什么能成功入侵温迩的电脑?”   系统愣了愣。   骆燃的剧情里,在听见温迩叫他蒲影后,的确入侵过温迩的电脑,看到了那些属于蒲影的回忆。   骆燃意识到自己是蒲影的替身,逃出去想要回家。   ……   可如果温迩的电脑防护严密到这个地步,骆燃那点小打小闹的黑客技术,根本不可能破得开温迩的电脑,更不要说看到那些日记。   “除非温迩是有意让他看到的。”   俞堂说:“从这一步,他就已经张开了陷阱,引着骆燃一步步踩进去。”   俞堂:“从醉酒开始……温迩就是故意的。”   俞堂在意识海里点开光屏,重新放了一遍骆燃的记忆。   在暗室的观察台上,温迩引着骆燃去看电子风暴模型,看那些三维投影系统模拟出的绚丽极光。   温迩虚抱着骆燃,动作温柔。   镜头调整后,温迩浅灰色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无机质的冰冷疯狂。   他像是在给骆燃讲解虚拟的电子风暴投影,视线却落在骆燃颈间的胎记上。   他在骆燃耳边说,这不怪你,你只是——   只是个假的,做做样子。   是个做给人看的代替品。   看起来一样就够了。   ……   “他享受这种刺激感。”俞堂说,“对着一无所知的人,判决他们的命运,操纵他们的命运。”   俞堂:“温迩自负到了一种脑子有病的地步。”   他根本没有必要让骆燃逃跑的。   他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他只是享受看着猎物挣扎的感觉,所以才不着痕迹地引导着骆燃生疑,引导着骆燃破解自己的电脑,引导着骆燃往外逃。   在骆燃马上要逃出去的最后一刻,他再从容出现,亲手掐断骆燃的所有希望。   “如果他没这么有病,我们还未必找得到办法。”   俞堂随手拔下吊针:“但他就是忍不住,他就是要找刺激,就是要享受这种快感。”   温迩的电脑不只有一个人能打开,温迩可以,骆燃也可以。   温迩为了享受这种快感,为了让骆燃自以为破解了他的电脑,给骆燃以虚幻的希望,曾经也按照骆燃的虹膜数据设置了一份密钥。   密钥一旦生成,就会留下痕迹。   哪怕温迩后来把这份密钥删除了,只要能拿到温迩的电脑,他就能在后台重新找回来。   “配一把温迩家的钥匙。”   俞堂说:“我们今晚就去。”   系统:“……”   俞堂:“?”   俞堂:“钥匙有什么问题吗?”   “钥匙没有问题。”系统说,“宿主,我们没有经验点了。”   俞堂停下脚步:“我的最后一点经验点呢?”   “……”系统:“给骆燃买补脑口服液了。”   俞堂:“你的最后一点经验点呢?”   系统:“……给宿主买棒棒糖了。”   俞堂叼着棒棒糖,站在病房门口,抬手慢慢按了按太阳穴。   这个问题是他没能预料到的。   他热爱的是有挑战的工作,对经验点的兴趣一般,随挣随花,用完了再挣。暂时找不到合适的途径挣钱,就随便兑点能找到的东西。   如果再兑骆燃探测回来的那些数据……这个随机生成的黑客就未免厉害且嚣张得过头了。   万一哪里操纵不得当,蒲影作为安全部内定的继任副部长,接下来的二十年时间,都要追捕一个只爱攻击总科研所终端机的神秘黑客。   “不着急。”   俞堂很沉稳:“想一想,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兑的……”   话音还没落,病房的门忽然轻轻响了一声。   有人打开了门锁。   俞堂抬起视线,看清来人时,眉锋忽然微微一跳。   ……温迩。   骆燃现在是被保护的证人,按照安全部的惯例,不会让温迩有办法通过正当途径见到他。   温迩是偷着来找他的。   他是打算去温迩家,可也不能当着温迩的面入侵电脑……温迩来得不是时候。   俞堂咬着棒棒糖,在意识海里敲了敲系统:“致幻剂还有存货吗?”   系统小声说:“还有一瓶底……”   “足够了。”俞堂说,“用。”   系统应声洒了致幻剂,病房里,温迩推开门,一步步穿过透明的气体走进来。   他的神色很平稳,和平时看不出区别,视线落在病床前的人身上,眼尾忽然狠狠一跳。   病床前的人也正抬头看他。   黑色短碎发,鲜红的醒目胎记。   病号服也穿得立整妥帖,漫不经心地咬着支烟,似笑非笑,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   ……梦是真的。   温迩瞳孔缩了缩。   他已经不完全记得清之前的事了,只记得自己在骆燃身上看见了蒲影的影子,后来就被探员注射了镇静剂。   他来找骆燃,是因为从那些荒诞诡异的梦境里醒来后,他察觉到那些安全部门的探员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温迩需要从骆燃这里套出话,弄清楚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来之前,温迩已经做好了周密的计划。   一旦骆燃超额探测的事被发现,他就会立刻销毁证据,利用早做好的空子为自己脱罪。   蒲家不会为难他,蒲影说的话不会有人信,所有人都会认为蒲影抵触他,只是因为蒲影是个冷心冷情感情缺失的怪物。   ……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温迩浅灰色的眼瞳里升腾起病态的兴奋。   又一次。   又一次,他在骆燃身上看见了蒲影,看见了那个完整的、完美的蒲影。   “温迩。”   他听见骆燃的声音:“我说过,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不会再和你回去……”   温迩根本不想去听。   什么总科研所已经不要紧了,蒲家的那个残次品也不再是他想要的。   他必须把骆燃带回去。   他要继续自己的研究,弄清楚是什么让骆燃发生了这种变化,是什么让他在骆燃身上看见了他想要的那个影子。   他要把骆燃锁在他的家里。   他上前一步,牢牢攥住了骆燃的手腕。   “你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温迩盯着他,嗓音沙哑,低声诱哄:“跟我回去,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俞堂慢慢活动着手腕,正要把这个人从窗户扔出去,听见这一句,动作微顿。   俞堂含着棒棒糖:“系统。”   系统:“……宿主。”   俞堂:“我要跟他回家。”   系统:“……”   温迩还盯着骆燃,神色偏执,近于疯狂。   温迩太清楚怎么威胁骆燃了。   他靠近骆燃,轻声提醒他:“骆燃,你知道吗……你快死了。”   骆燃的身体在他眼前微微一僵。   “你的口袋里装着什么,小刀?电击棍?”   温迩笑了笑:“你还有力气用他们吗?”   骆燃定定站着,苍白的唇角无力抿了下,没说话。   温迩耐心地问他:“听我的话不好吗?”   温迩柔和地看着骆燃的脸,他透过骆燃看着另外一个影子。   俞堂看着温迩,透过温迩看着另外一大团经验点。   俞堂已经打开了口袋里录音笔的开关,不着痕迹地慢慢调整,把收音功率调到最大。   “医院在骗你,一直在骗你……是我让他们骗你的,你的身体已经在电子风暴里彻底崩溃了。“   温迩说:“如果不跟我回去,你的父母就会知道你真实的身体状况。”   温迩缓声说:“他们担心你,实验会出什么问题,会不会有危险,都不能保证。”   “但你只要跟我回去。”温迩看着他,轻声诱哄,“我会保护好他们,我会对你很好。你跟我回去,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温迩。”   骆燃打断他:“不用再说了,我跟你走。”   温迩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   他抬起手,几乎是温柔地握住住了骆燃的手臂。   作者有话要说:  【俞堂工作笔记】   好奇怪。   这本书也追着我送经验点。 第四十二章   俞堂跟着一团经验点出了门。   温迩会来病房找他,就一定打点好了离开医院的路。走廊很空荡,连值班的护士也看不见一个,只能听见安静的脚步声。   “宿主,总科研所的终端机忽然有异常,探员们都过去查看情况了。”   进电梯的时候,系统已经通过被屏蔽篡改的监控录像查清楚情况,回到了俞堂的意识海。   “宿主这间病房的呼叫铃被关上了,医生和护士没有接到异常情况通知,负责保护我们的探员在隔壁休息间。”   系统说:“那个探员的饮用水里,检测到了麻醉剂的成分……只会昏睡一段时间,没有生命危险。”   俞堂好奇:“这个世界观里可以给人下药?”   系统:“……”   俞堂:“就是问问。”   以系统对它的宿主在行动能力和创意上的了解,系统一点也不认为,俞堂会就只是好奇地问一问。   幸好,在跟着温迩走出电梯后,俞堂也没再继续好奇这件事:“我想看看温迩的资产清单。”   系统还在担忧俞堂的上一个问题,相比下药,它已经不觉得宿主拿温迩当人形自走经验点有什么问题:“正在导出……宿主,包括暂时不在温迩名下、但所属权在温迩手里的财产吗?”   俞堂不着痕迹顿了下脚步。   他原本没考虑过这个,听到系统这样问,忽然冒出个有些离谱的念头:“蒲影的继承权,不会被蒲家转给温迩了吧?”   系统:“不完全是……蒲影还有一辆车。”   俞堂:“……”   系统小声说:“逻辑上是合理的,宿主。”   “因为温迩的研究……蒲家一直认为,蒲影现在的人格是不完整的,没有完整的判断和行为能力。”   系统说:“蒲家认为,蒲影需要人来引导和看护。”   俞堂:“这个人由温迩来做是最合适的,恰巧温迩也愿意做。”   系统在俞堂的意识海里,看着温迩在蒲影祖父面前郑重承诺,愿意永远包容、引导和等待蒲影的画面,闪了闪小红灯:“……是。”   俞堂:“这本书是不是叫《蒲家的报恩》?”   系统:“?”   “没事。”俞堂被温迩领出医院,坐上温迩那辆车的副驾,“逻辑上是合理的。”   蒲家当然也不全是为了报恩。   电子风暴是最尖端的S级绝密研究,普通人连查看保密内容的权限都没有,只能通过发表在期刊上的论文来完善相关的认知。   蒲家没有人参与这项研究,对蒲影的所有认知,都来源于温迩这个“专业人士”的判断和解释。   在蒲影祖父的视角下,温迩救了蒲影,为了蒲影倾尽心力,甚至为了蒲影,不惜主动放弃自己在家族的继承权,愿意亲自治疗蒲影,等蒲影康复后和他成为合法的配偶。   “联盟的这些中高层家族里,婚前、婚后的继承权转移是很常见的情况。”   “这些联姻背后,大都代表了两个家族、两股势力的联合。”   系统说:“很多时候,家族们会更倾向于保证,即使婚姻破裂,家族和势力的联合也不随之改变或者动摇。”   蒲家会做出这种决定,主动把蒲影的继承权赠予温迩,也存在一定相关因素。   温家和蒲家早已经没办法彻底分得开,没有任何人希望会因为两个小辈的冲突和矛盾,动摇这份延续了几百年的世交关系。   如果蒲影不能做到让两家满意,他所能继承的财产和股份,就会作为对温迩这些年牺牲的补偿,彻底转让到温迩名下。   俞堂问:“蒲影要怎么让两家满意?”   系统:“报答温迩,和温迩结婚。”   俞堂不意外,他看向车窗外的漆黑夜色,微微点了下头。   这才是原著里面,温迩敢吊着蒲影,甚至在和蒲影分手的短暂空档内去找一个和骆燃相似的替身,都没有半点心虚的真正底牌。   这是个太如意的算盘了。   “问问商城。”   俞堂的算盘打得比温迩更如意:“我和他的契约达成没有,生效节点是什么。”   系统飘在意识海里,看着忽然有了工作积极性的宿主:“……达成了。”   按照穿书局的老旧契约模式,温迩在劝说骆燃时,做出了“只要骆燃跟他回家,所有的东西就都属于骆燃”的承诺。   契约会在同时生成,并在骆燃同意和他回家时生效。   生效节点是“骆燃同意和温迩回家,并进入属于温迩的密闭空间”。   俞堂看了看温迩的车:“这就是一个密闭空间。”   契约达成。   他完成了温迩对自己的要求,现在已经可以兑换所有属于温迩的资产了。   “……是。”   系统很担心,谨慎地劝:“宿主,这次我们在车里,兑换轮胎存在一定的危险性……”   “兑换轮胎干什么?”俞堂说,“温迩家那座庄园,兑换掉围墙上的警报器电线,再兑三根铁栏杆。”   系统:“……”   “不用商城费心了。”   俞堂已经对这个流程很熟练:“我自己来生成一个临时的正义大盗。”   系统:“……”   系统:“宿主,万一温迩报警——”   俞堂晃了晃手腕,银色的金属手铐当啷一响。   系统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   ……温迩要带骆燃回去,就是为了非法囚禁骆燃。   为了防止骆燃改变主意跳车逃跑,俞堂跟着他上车后,左手就被温迩用手铐铐在了车上。   哪怕家被偷空了,温迩也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吃了这个哑巴亏。   “现在是红灯,从下个路口起,温迩还需要七分钟到家。”   俞堂:“如果把所有路口都改成红灯,我们最多能拖延多久?”   “两分三十秒!”系统意识到了温迩不会报警,积极性立刻高涨,“我还可以在不违反交通规则的前提下,制造三分钟的堵车!”   俞堂看了看计时器   12分30秒。   骆燃心跳一千次的时间。   俞堂问:“看过《超市大赢家》吗?”   系统:“……什么?”   “是档电视节目。”俞堂说,“很古早了,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   节目的前半部分是平平无奇的闯关环节,无非是答一答题、表演表演才艺,做一些折腾人的游戏。   但节目的最后一个环节,永远简单、粗暴、充满魅力。   闯到最后的赢家,可以冲进超市,在规定时间内疯狂挑选看中的商品,只要能拿得走,就都免费能带回家。   “也很有技巧性。”   俞堂说:“必须精密设计好路线,不受卫生纸和干脆面的诱惑。专门挑体积小、容易拿、价值高的,拿到手里就跑,决不能浪费时间犹豫,在最后一秒夺门而出。”   俞堂:“全面考验逻辑能力、数学能力和地图的绘制能力。”   系统被他说得格外紧张,立刻生成了温迩家的截面图,又在虚拟屏幕上给温迩家的所有东西都标了价。   交通指示灯上,红灯的数字跳到了最后三秒。   俞堂已经生成好了临时的正义大盗,收敛好意识,问系统:“准备好了吗?”   系统在屏幕上放了个大号倒计时。   “三,二,一。”   俞堂:“冲。”   ……   车流缓缓移动。   温迩转动方向盘,转过路口,驶向通往庄园的主干道。   “手腕疼不疼?”   温迩的嗓音还有些哑,他已经从那种疯狂的状态里暂时恢复,温声哄骆燃:“你听话。”   温迩:“骆燃,我不会对你不好,只要听话,我就不会继续铐着你。”   骆燃没有回应。   温迩微微蹙了下眉。   他一直教骆燃,只要自己问话,不论什么时候都必须回答。   这些天,他被总科研所的事缠着,又要应付蒲影,没有余力管骆燃。   骆燃在外面放养了这些天,看来也已经把规矩忘得差不多了。   “不记得我教过你的了?”   温迩的神色依然平静,声音已经淡下来:“不回答我问的话,是很严重的错误。只要犯一次,你的探测次数就要再加十。”   骆燃靠在座椅里,微微垂着头,依然不出声。   温迩冷声:“骆燃。”   他单手操纵着方向盘,分出只手去扳骆燃的身体,想要让骆燃看向自己。   他只来得及碰到了骆燃的肩膀。   只是轻轻一碰,那道身影就随着他的力道,无声无息安静地歪倒下来。   温迩的瞳底骤然凝固,几乎是本能地用力踩下了刹车。   刺耳的鸣笛声瞬间在车后响成一片,温迩却全然分不出心神去管。   他错愕地盯着骆燃,抬起手,用力按住发胀的太阳穴。   ……   他又没办法分辨这是骆燃还是“蒲影”了。   “蒲影”的影子苍白地倒在他身边,紧阖着眼,眉峰微蹙,额间泛着一片薄薄的冷汗。   呼吸短促,心跳急而快。   温迩做的就是人体相关的研究,比其他人更熟悉这样的反应。   交感神经兴奋,人体处在紧张、焦虑、急迫相关的激动情绪状态。   ……蒲影为什么会紧张?   明明已经在自己身边了。   他为什么就不明白,待在自己身边才是对的?只有自己会对他好,只有自己能保护他。   蒲影凭什么还觉得紧张?   温迩无法控制自己的念头,他想不顾一切把那个“蒲影”彻底弄醒,问他凭什么对自己说那些话,可这个影子藏在骆燃的身体里……他不能折磨骆燃。   他不能再折磨骆燃。   骆燃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不论他再对这具身体做什么,都可能会直接催化骆燃的死亡。   他必须把这具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报废身体救回来,才能再继续他的计划——   无线通讯待接通的提示音忽然响起来。   温迩猛然惊醒。   不知不觉间,他的衣物竟然已经被淋漓的冷汗浸透了。   温迩定了定心神,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被自己堵得气急败坏的车龙,重新起步,驶上主干道。   ……是蒲家发来的视频通讯申请。   温迩恢复了冷静,他重新调整好自己的仪态,接通视频电话:“……爷爷。”   打来电话的是蒲影的祖父,蒲家的现任家主,蒲斯存。   温家和蒲家轮流掌舵两家共有的财团,目前的董事长就是蒲家家主。   蒲斯存在商界叱咤风云,很有知人善任、平易宽和的名声,治家却非常严厉,一直希望能淡化政治对家族的影响力,也不支持晚辈再搅进政治纷争里。   如果不是因为蒲影现在的确不适合涉足商界,又需要尽快立稳脚跟,他也不会允许蒲影进安全部供职。   蒲影失踪后的这些年,每到年节,温迩就会去蒲家问候拜访,反倒比蒲影更熟悉蒲影的祖父。   “小迩,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   老人亲自和温迩联系,开门见山:“家族已经警告过蒲影,敦促他尽快辞去安全部的职务,也不会再干扰你的正常工作。”   温迩顿了下,笑笑:“也不算干扰……我很高兴能见到他。”   “他对我还有些抵触,是我太心急了。”   “他接受和理解情感的能力还在严重受损状态,没有办法辨别他人的善意和恶意。”   温迩:“您不要责怪他。”   老人没有说话,神色黯了黯。   蒲影刚被找回来时,整个蒲家都兴奋不已。他们已经知道电子风暴对人类的影响,大略了解了蒲影的状况,也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可过了这么久,温迩对蒲影的诊断,依然是毫无进步。   前不久,温迩最新发表的论文里还提到,即使电子风暴的受害者表现出了和正常人相似的情绪反应,也只是一种对其他人的学习模拟,不能真正体会和产生这些情绪。   论文里说,这些受害者已经丧失了情感的接受、反馈能力,感觉不到他人的关心,也无法对他人产生感情。   论文说,这些人会渐渐变成一架缜密的、完全通过逻辑思考做事的冰冷的机器。   “我会找到办法的。”   温迩的语气很缓和,像以前每一次一样保证:“您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把他救回来……”   这一次,老人却没有立刻回答他。   温迩停在第三个红灯前:“爷爷?”   “小迩。”老人静了片刻,又开口道,“你的确没有为了加快研究进度,有意进行不合理的探测安排,导致总科研所的数据库出现异常,对吗?”   温迩不着痕迹蹙了下眉。   他的神色没有变化,依然平静:“爷爷,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老人没有回答他。   “是……蒲影说的?”   温迩说:“这是我没能料到的,他们对善意接纳困难,但比我想得更快地学会了说谎。”   这句话的指向性已经不能更明显。   老人无疑也听出了他的不悦,稍一停顿,才又继续说下去:“已经处罚过蒲影了,三天内,他会在完全没有家族庇佑的条件下生活。”   温迩的手指微微跳了下,攥了攥方向盘。   相比于蒲影,蒲家一向是会更相信他的,但这次蒲影的祖父会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已经多多少少起了疑心。   骆燃就在副驾,还在昏迷,身上穿着医院统一制式的病号服。   是他用来洗脱怀疑最好的幌子。   温迩已经飞快打好了腹稿,神色更从容冷静,确认过骆燃的胎记已经被衣领遮挡严实,抬手挪了下摄像头。   “我的研究对象,是从各个医院找到的、愿意合作参与实验的电子风暴受害者。”   温迩说:“医院没有相关的经验,不会知道要怎么治疗在电子风暴里严重受损的病患,相比之下,我可以给他们制定更合适的治疗康复计划。”   “这是第0197号患者。”   温迩扫了一眼骆燃病号服上的编号,从容编造事实:“我之所以能得到大量的有效数据,是因为我一直在扩大实验群体。”   要想对着那些安全部的碍事探员解释清楚,或许还要费些心思,但隔着视频电话,他不怕瞒不过蒲斯存。   只要能说服蒲斯存,蒲影就不能再继续不依不饶地调查他。   没了蒲影,那些探员只能灰溜溜回去,更没有办法再干预他的实验。   蒲影的逻辑可以不受感情干扰,比任何人都更缜密,让温迩也不得不警惕起来,决心提前从根源把问题解决干净:“爷爷,您更相信谁?”   老人沉默下来。   “我不清楚蒲影拿到了什么证据,但我现在就可以向您证明。”   温迩在自己庄园门口停下车:“这些患者都在这里接受治疗,这里和医院相比,有更先进完备的医疗器械、康复设备,也有更适合他们身心恢复的环境。”   这是温迩唯一没说谎的内容。   他的确有完整的医疗器械、康复设备,他有一整间非常高端的诊疗室。   大概是受到了电子风暴的负面影响,骆燃偶尔会趁他不注意,试图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每一次,他都会及时把骆燃救回来,用束缚带绑牢,让骆燃在这些医疗仪器的沉默包围里慢慢重新活过来。   是他给了骆燃无数次生命。   “我刚带他从医院复查回来。”   温迩打开骆燃的手铐,缓声解释:“这次的患者有伤害自己的倾向,为了保证他的安全,我不得不暂时控制住他……这些也不会对他造成损伤。”   温迩从另一侧绕过来,拉开车门,从容俯身抱起骆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始终无声无息的人在被他抱起来时,身体像是微微僵了下。   温迩没有在意。   他摘下视频电话,让镜头扫过路灯下繁茂的花草植被,这些庭院每天都有人修剪,完全足够在视频里蒙混过关。   温迩抱着骆燃,朝诊疗室走过去。   “在这里,我接诊了很多患者。”   “在非工作时间,我会一直亲自在这里陪着他们,对他们进行治疗。”   “这里占用了我最多的时间,通过帮助他们恢复健康,我的研究也得以向前推进,并且积累了充足的数据……”   他的话音忽然停顿。   温迩张着嘴,平时被采访惯的套路,这一次却忽然接不下去了。   他的交感神经像是也亢进了,强烈的错愕、震惊和匪夷所思让他僵在原地,心脏跳得像是要飞出喉咙。   刚才还信誓旦旦的保证,现在半点情面也不留,全都火辣辣地全打回了他自己的脸上。   ……他完全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镜头前,那间接诊了很多患者的诊疗室空荡寒酸。   连门也没有。   只有薄薄一层木板的铁架床、歪歪斜斜的输液架,几样款式老旧早不值钱的普通急救仪器。   他还抱着骆燃。   大概是没能抱稳,骆燃的一条手臂脱力地滑坠下来,露出了腕间被手铐磨得怵目的伤痕。   作者有话要说:  【俞堂工作笔记】   极限十二分半。   收获丰厚,夺门而出。 第四十三章   12分30秒。   俞堂和系统联手,凭借紧密的逻辑计算和路线绘制,紧急搬空了温迩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   其中一项重点照顾目标,就是这间为了囚禁骆燃,被温迩斥巨资打造的诊疗室。   在得知那些医疗仪器的价格后,系统就以极高的热情,忘我地投入进了经验点的搬运工作。   俞堂负责收集小型医疗器械和药品,他没有选择全部直接兑换,眼疾手快留下了几样备用,暂时存进了系统的仓库。   温迩被视频电话耽误了42秒。   最后的42秒加时赛里,临时生成的正义大盗扛着麻袋,对诊疗室进行了最后的清扫。   俞堂扛走了集睡眠监测、按摩、灯光音乐、震动闹钟功能于一体的4D高科技智能床垫。   系统夺了门。   “……宿主。”   系统没有想到温迩会开着视频电话下来,它带着诊疗室的门,停在俞堂的意识海里,有些紧张:“我们——”   俞堂扛着床垫:“嘘。”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飞快调小音量。   时间卡得刚刚好,温迩下车的几秒前,俞堂的意识已经和系统一起回到了身体内。   距离太近,他们在意识海里,能清楚听见温迩急促激烈的心跳声。   系统小声汇报:“宿主,他的紧张指数上升了37%。”   温迩是个极端理智的疯子,即使在被莫名兑走了左前轮,驾驶的越野车疯狂失控、他本人也命悬一线的状态下,紧张指数都只上升了20%。   这次的突发状况,无疑严重超出了他能够控制和处理的范畴。   “再加点料。”俞堂说,“屏蔽掉温迩的通讯频率。”   这种屏蔽对系统而言非常容易,和攻破温迩的电脑相比,只是举手之劳。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通话界面瞬间黑屏,画面被生生卡断,寒酸到有些凄凉萧瑟的诊疗室也消失在了一片漆黑里。   俞堂拉过意识海里的电脑,飞快敲键盘。   系统兑了诊疗室的门,悄悄凑过来:“宿主,你在做什么?”   俞堂头也不抬:“黑了蒲影祖父的手机,彻底删掉这一段聊天的录像。”   系统:“……”   这种黑客攻击,对系统来说其实也只是举手之劳。   “宿主,我只是攻不破温迩的电脑……蒲斯存的手机没有特别防护,入侵起来很容易,基础设定程序就能完成。”   系统有点担心自己失去了宿主的信任,打开光屏,调出了系统培训中心的所有广告:“由我们来做,可以比宿主手动操作更方便。操作快捷,不留痕迹,更像是意外导致的数据损坏……”   俞堂问:“为什么要不留痕迹?”   系统愣了愣。   它其实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让蒲影的祖父看清楚诊疗室里的情形,从而对温迩产生怀疑。   可俞堂现在的做法,也很难想得透究竟有什么用意。   “这个错误太低级了。”俞堂说。   对温迩来说,这种失误太低级,已经低级到了绝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的地步。   在蒲影缺位的二十年里,温迩一直在安慰痛失独子的蒲父蒲母,定期拜访蒲影的祖父,向蒲家汇报电子风暴相关的最新研究进展。   他成了蒲影父母的儿子,成了蒲家的安慰和希望,他像是已经顺利取代了那个失踪的蒲影在蒲家的位置。   “蒲影的祖父很了解温迩。”   俞堂说:“不论这次联络的用意,他不会相信,温迩会糊涂到主动带人来看这样一间连门都没有的破诊疗室。”   最初的震惊过后,所有人都会冷静下来,意识到整件事的不合情理。   温迩会有机会理顺思路,他会发现围栏和警报系统被人破坏了,即使再不敢置信,也会得出有人潜进庄园偷走了一整个诊疗室的结论。   蒲斯存执掌蒲家多年,能让两家联合的财团重现过往的辉煌,同样不可能会轻易相信所见的表象。   “对了。”俞堂忽然想起来,“两家联合的财团叫什么?我总觉得这个设定有点熟。”   系统愣了下,回去翻遍了剧情设定:“没有说……这本书里没有对这方面进行更详细的设定。”   俞堂也只是随口一问,他没多在意,黑进蒲斯存的手机,删掉了刚才的那一段视频通话记录。   在退出的时候,俞堂的手抖了抖,“不小心”留下了温迩的IP地址。   ……   现实里,温迩看着忽然切断的通话,脸色瞬间变得青白不定。   他顾不上管骆燃,疯狂地试图用各种办法恢复通讯,可不论怎么尝试,都找不到任何一点信号。   温迩甚至能接到蒲家继续发过来的通讯邀请。   他努力想点开那些邀请,可每次都在点下接通的一瞬间,就眼睁睁看着通讯连接因为信号不稳而强行中断。   温迩把骆燃塞进副驾,跳上车,用力踩下油门。   他用最快的速度向远离庄园,不断查看着一切通讯设备的信号。   五分钟后,对讲机终于最先传出了细微的电流声。   “联络蒲家……立刻联络蒲家!”   温迩的嗓音嘶哑的厉害:“说我被劫持了通讯信号,正在回科研所的路上。我没有挂断通话,我会给他们合理的解释……”   对讲机里没有回应。   温迩死死攥着方向盘。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不安,强烈的窒息感把他牢牢扼住,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   ……   “宿主是为了模拟温迩的行为模式吗?”   系统控制着温迩的对讲机,明白过来,翻《成语词典》:“欲擒故纵,欲盖弥彰,欲扬先抑,欲说还休……”   俞堂笑了笑:“不全是。”   刚才所见的一幕固然刺激,如果什么都不做,等所有人恢复理智,还有机会能把事情解释清楚。   但现在已经彻底来不及了。   温迩忽然切断通话,几次三番拒绝了蒲家发来的通讯邀请,甚至还攻击了蒲斯存的手机……   不论以后再怎么解释找补,也已经显得欲盖弥彰。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是不存在任何可能,再被重新彻底挖除干净的。   它会悄无声息地在人们心底扎根,在最隐蔽的地方生长,在关键时刻摧毁岌岌可危的信任。   温迩太自信了,他以为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就只是冷冰冰的筹码,轻而易举地靠编织谎言来颠倒黑白。   他想不到,当一个谎言失控的时候,可能会掀起更多被谎言掩盖的真相。   “更重要的。”俞堂说,“对人类而言,潜意识里更愿意选择相信的,不是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而是自己的想象。”   他和系统极限偷家,时间太短,不可能把所有地方都处理妥当。   如果录像还在,只要蒲家那边找到专人,仔细截图分析,就不难找到端倪。   可现在这段录像没了。   “人的想象力是很丰富的。”   俞堂用新经验点买了三根棒棒糖,自己挑了个石榴口味的,拆开包装:“蒲影的祖父在视频对话里,看到了条件极差的破旧诊疗室,还有骆燃手上的血痕。”   俞堂:“他没有机会再确认这些画面了,所以人类与生俱来的想象力,会自动帮他补全没能看清楚的部分……”   系统捧着笔记本,顶着一屏幕小雪花:“?”   “……用通俗的话来说。”   俞堂:“他会越脑补越离谱,直到相信温迩是《生化危机》里那个搞出了T病毒的博士。”   系统:“……”   “适当的艺术性夸张。”俞堂含着棒棒糖,“我们现在有多少经验点了?”   “……还在计算,数值一直在上涨。”   系统努力跟上他的思路:“宿主需要购买什么吗?”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   现实世界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温迩把他带来了在总科研所的独立办公区域,这片区域是只属于总负责人个人的研究室,其他人没有权限,都不能随意进入。   温迩被蒲家的意外搅得焦头烂额,暂时没时间管其他事。为了防止骆燃逃跑,他给昏迷的骆燃注射了镇静剂,把人锁在了专用的观察室里。   短时间内,俞堂还用不着去接管自己的身体。   俞堂躺在意识海里的高科技智能床垫上,他含了一会儿棒棒糖,问系统:“在你看来,以前的我更像蒲影?”   系统吓了一跳,它来回飞了几圈,机械音掺了紧张的电流声:“宿主,我——”   “没事。”俞堂拍拍它,“随便聊聊。”   系统颤巍巍飞回来,落在俞堂身边。   它的确这样想过。   那时候它还只是刚完成培训的新系统,第一次执行任务,第一次遇到搭档的宿主。   系统只知道,宿主也是刚加入深情备胎部的新人,叫俞堂,刚结束实习,正式作为备胎工具人加入故事线。   整整一年,系统都没能在俞堂身上监测到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   俞堂很负责,以高度的热情和责任感投入工作,严格按照剧情执行工具人的任务,没有任何个人爱好。   不用负责剧情的空闲时间,俞堂除了睡觉,就是抱着一台二手PSP打游戏。   负责到第三本书的时候,系统终于在俞堂的意识海里,第一次发现了“想下班”的愿望。   随着这个愿望的日趋强烈,俞堂的情感也越来越丰富,一点点出现了“想摸鱼”、“想翘班”、“想加速剧情”、“想把主角们套进麻袋直接完成生命的大和谐”这些新的情绪波动。   系统的确忍不住悄悄比较过,刚被分配来深情备胎部的俞堂,和刚从电子风暴里脱身的蒲影的相似度。   俞堂说:“我不像蒲影。”   “宿主不像!”系统闪着彩虹灯,努力围着他转个不停,“宿主有感情,我和小红卡都喜欢宿主!上本书里也有很多人喜欢宿主,她们前两天还写了信……”   “……我不是说这个。”   俞堂有点莫名,把系统按下来:“我是说,我不像蒲影,被家族轰出来三天,就真打算带着相机和一百本书,开着车孤独地流浪在深夜的大街上。”   系统:“……?”   俞堂调出角落里的一块监控光屏。   蒲家的态度暂时还不明确,蒲斯存会忽然联络温迩,未必不是察觉了什么,已经隐隐生出了怀疑,想要来和温迩确认更多的东西。   但蒲影暂时还是无法理解这些的。   蒲影还无法察觉自己的感情,他知道自己没有掌握任何切实证据,贸然回帝都申请调查权限可能带来的后果,也能理解家族对他的惩罚。   他接受家族里的所有人都当他作残次品,接受父母和祖父更相信温迩,接受没有他存在的二十年里,发生的一切变化。   他可以接受自己被当成一个怪物。   他只是有一点不舒服,想按照摄影书上的教程,去试一试新买来的相机。   系统小声问:“宿主,我们要帮帮他吗?”   “路要自己走。”俞堂摇摇头,“他需要自己找到出口。”   系统没有再说话,轻轻落在俞堂肩头。   俞堂:“但我有一支能够给他作证,帮他申请调查权限的录音笔,需要不着痕迹地落在他车上。”   系统:“?”   “宿主。”   系统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尽力劝他:“我们可以用更委婉,更合理的方式……”   “很合理。”俞堂已经计划好了,“那个有十个弟弟妹妹要养的贫穷摄影系学生,在讹了他四十万以后,终于有钱去住院了。”   系统:“……”   俞堂:“这个贫病交加的学生,正好在骆燃的隔壁病房,听到了温迩威胁骆燃的话,把这些都录了下来。”   “……于是。”   系统艰难补充:“这个虽然贫病交加,但侠肝义胆、随身携带录音笔的学生,离开医院,连夜坐火车去帝都举报温迩了吗?”   俞堂问:“不合理吗?”   系统一时居然找不到什么可反驳的细节,闪着红灯沉默下来。   俞堂说做就做。   之前生成摄影系学生的数据还有备份存档,调用起来很便捷,比特意重新生成一个能省下不少的功夫。   俞堂调出相关数据,确定了投影的具体位置坐标。   “宿主。”系统忽然警醒,“宿主要怎么合理地遇到蒲影?”   系统飞快推演逻辑:“我可以设计一场偶遇,学生带着录音笔去举报,但举报无门,被人轰了出来。他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信心,疲惫地准备买火车票回去,路上看到了熟悉的车牌……”   “太麻烦了。”俞堂咬着吃干净了的棒棒糖杆,“又不是主线剧情,推快一点。”   系统:“……”   系统捂住了自己的摄像头。   光屏上,蒲影把车泊在路边,翻开《10天教你学摄影》。   他才看到第9天的内容,忽然听见声音,跟着抬起头。   蒲影夹好书签,合上手里的书,拉开车门。   在他的车前,晕倒了一个攥着录音笔的、有十个弟弟妹妹要养的,濒临辍学的摄影系学生。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工作笔记】   呜呜。 第四十四章   巧合,指若干一起发生的小概率事件。   逻辑是不考虑概率的。   俞堂活学活用,合上《10天教你理解人类思维》,给系统分享读书心得:“对蒲影来说,今天晕倒的学生,和前几天晕倒的学生,是两起完全独立事件里的学生。”   系统不敢看,顶着满屏幕一言难尽的小雪花点,牢牢捂着摄像头。   俞堂:“只要我们的设定符合基本的自然科学和生物学原理,在现代社会背景中可能存在,蒲影就会接受。”   系统提前去买了越狱的挖掘机。   “……”俞堂:“我没被抓起来。”   系统已经收到了宿主坐标变化的通知,它已经规划好了连夜逃离帝都的路线,尽力斟酌措辞,闪着小红灯:“宿主……”   俞堂:“搞定了。”   系统:“?”   ……   昏迷的学生倒在了蒲影的车前。   为了节省时间,他一被蒲影俯身抱住,就飞快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学生靠在蒲影的怀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巍巍拿出录音笔,不由分说,硬塞给了善良的好心人车主。   学生奄奄一息,艰难地拜托好心车主,一定带着这支至关重要的录音笔,尽快去交给安全部特别调查科的科长。   系统:“……蒲影就是特别调查科科长。”   俞堂点点头:“对。”   俞堂看过大量相关案例,很了解这种桥段:“这类情节里,如果只是转交物品,这句话就能完整地说到最后一个字。”   如果是传达信息或者警告,就只能说到一半,正好错过最关键的重要部分。   如果是想要告诉别人杀人凶手,不论怎么努力,最多只能在临死前说出凶手名字的第一个音节。   “……”   系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漏洞,闪着小红灯,忧心忡忡打了第三份《关爱宿主心理健康成长》的报告。   系统给俞堂买了一整罐棒棒糖,从商城抱回来:“然后……蒲影就同意了?”   俞堂挺欣慰:“他还给我买了三明治、水和从帝都回星城的车票。”   系统已经开始学会接受这些主线之外被强推的不重要剧情,不再追问细节,调出列车时刻表:“什么时间的车票?我去给宿主生成一张能坐火车的身份ID。”   “明天早上。”   俞堂对着电脑,专心操纵临时生成的学生吃三明治:“今天太晚了,买不到票,他邀请我今晚和他一起过夜……”   系统:“??”   “教他摄影。”俞堂敲敲面板,“蒲影还没有人性化到那种程度。”   系统觉得,目前为止人性化程度最高的可能是它自己:“是……宿主。”   系统抱着棒棒糖,犹豫了好一会儿,悄悄问俞堂:“宿主会摄影吗?”   俞堂:“不会。”   系统的屏幕上蹦了几颗小雪花。   “我现在是个贫病交加的学生,要是会摄影,就和骆燃一样拍照片挣钱,自力更生养我的十个弟弟妹妹了。也不会流落街头,专门盯着他的车碰瓷。”   俞堂很有条理,飞快敲着键盘,操纵着学生的影像自述生平:“我一直在勤工俭学,在工作室也只负责修图,没有机会摸相机。好不容易攒钱买了一个,又迫于生计,和书一起打包甩卖……”   现实里,蒲影拿过相机,递到他面前。   俞堂的手停顿了下。   蒲影:“给。”   俞堂看了看被还回来的相机,忽然抬手,推开正敲着的键盘。   他拉过送话器,直接打开声音模拟:“为什么?”   “你喜欢它。”蒲影说,“因为你喜欢它,所以它是你的。”   俞堂没有立刻答话。   俞堂关掉送话器,在意识海里敲系统:“有办法查到原著最后的结局卷,蒲影对温迩的好感度吗?”   系统埋头查了半天,机械音也有些困惑:“理论上是能的……宿主,但查询不到。”   直到最终卷,蒲影找回了丢失的感情,好感度一栏也依然是不可查看的未知状态。   “人物设定里提到,蒲影的这一部分在风暴里丢失了。”   系统说:“但具体丢在了哪儿,还能不能找回来,都没有详细解释……”   俞堂:“在骆燃身上。”   系统怔住。   “骆燃第一次见温迩,就触发了一见钟情级别的好感度。”   俞堂说:“但这份好感不是他自己的,来源于那场电子风暴导致的剥离,他意外地继承了这一部分……”   六岁的小蒲影,是真的很喜欢温迩。   那场电子风暴里,童年的蒲影被分成了两个。因为家族的精英教育,被不知不觉埋藏起来的一部分天性,和他对温迩的喜欢一起被剥离了出来,变成了骆燃。   温迩没能及时意识到这件事。   温迩向蒲影要童年时承诺过的感情,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发现蒲影是真的给不出。   那之后,温迩又用了更长的时间,才终于搞清楚这份喜欢被弄丢到了什么地方。   但那个时候,这份喜欢早已经被温迩亲手毁干净了。   “所以在骆燃的结局线里,温迩才会对骆燃说,要骆燃变回以前的样子。”   系统听懂了:“但这直接催化了骆燃的死亡……他永远失去了骆燃。”   系统:“他只好去回找蒲影,可蒲影永远没办法再开启好感度的感知了。蒲影之所以会同意和温迩在一起,是因为——”   “因为一条很匪夷所思的逻辑。”   俞堂点了下头:“因为温迩喜欢他,所以他是温迩的。”   终其一生,蒲影都被困在了这条逻辑里。   蒲家要他报恩,不准他忘恩负义。温迩要他回来,规定好了他应当变成的样子。   这个故事必须、也只能停在“主角CP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个结局里。   “推演一下。”   俞堂说:“结局后的剧情发展是什么样?”   系统运转数据,隔了一刻,画面从光屏上跳出来:“蒲影和温迩一起生活了十年。”   十年里,他们在所有人眼中都过得很好,从不吵架,幸福美满,是最模范的配偶。   蒲影的感情在慢慢恢复,他开始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   作为总科研所的志愿研究对象,在他们第十年的结婚纪念日当天,蒲影就可以结束全部治疗,成为全联盟第一例“彻底治愈电子风暴后遗症的幸存者”。   两家的长辈都很欣慰,给这两个苦尽甘来的后辈举办了很盛大的宴会。   蒲影没有出席,他消失在了这一天的凌晨。   他的下落并不难找。   根据电子脉冲的监测,最近一次电子风暴出现的地点,是在蒲影的卧室窗外。   监控里,蒲影就在卧室的床上,和那团绚丽的极光面对面坐了一夜。   他已经按照温迩的要求生活了十年。他的床头放着参加宴会的精致礼服,再过几分钟,管家就会送来温迩让人准备的营养早餐,他吃完早餐,会和温迩一起去总科研所做身体检查。   根据研究,曾经陷入过电子风暴的人由于自身脉冲频率的改变,有再次吸引电子风暴的倾向。   但这一点也不难避免。   电子风暴的移动速度非常缓慢,只要及时察觉,哪怕只是抬一抬腿,稍微动一动,就可以逃离那片能够吞噬人的幻光。   可蒲影坐了一整夜。   他看着那团绚丽的幻光缓慢靠近,甚至站起身,穿好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套私服——那套衣服温迩不很喜欢,觉得不是心里那个蒲影会喜欢的款式,他已经很久没穿过了。   他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回到床上坐好。   来送早餐的管家敲响了他的卧室门,敲门声从平缓到迟疑,再变得急促,最后换成了温迩拍着门的低吼声。   温迩用力踹开了那扇被反锁的门   他看到蒲影正在被那团电子风暴吞噬,蒲影的身体变成了无机质的灰白,他拼命甩开所有人的拦阻,冲过去,紧紧扯住蒲影的手腕。   蒲影没有反抗他。   蒲影和骆燃不一样,蒲影从不会反抗他。   蒲影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理应做的,毕竟他亏欠所有人,他亏欠骆燃一家,亏欠蒲家,也亏欠温迩。   慢慢恢复感情后,蒲影偶尔也会站在窗前,一个人想一想,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还完。   他不觉得难过,只是有一点不舒服。   他想,他不该从电子风暴里出来,现在这团光来接他回去了。   蒲影和温迩说了声“早安”,他被幻光吞噬,安静地消失在温迩手中。   ……   “不该是这样。”俞堂打开送话器,“逻辑错了。”   蒲影微微怔住。   他仍然拿着那架相机,没有收回手,看向眼前刚暴风吸入了两份三明治的学生:“哪里错了?”   俞堂说:“因为你喜欢,所以就是你的,没有这样的道理。”   俞堂:“你给了钱才是你的。”   蒲影:“……”   系统:“……”   “宿主。”系统闪着小红灯,忧心忡忡提醒,“人类的行为很复杂,不能一概而论,需要辩证地看问——”   俞堂顺手关了系统的喇叭:“我喜欢你的车,这也可以给我吗?”   蒲影蹙了蹙眉。   他没有考虑过相关的逻辑类比,现在对方忽然问出来,也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暂时不行。”   “这三天里,我没有住处,最后的钱用来给你买第二个三明治了。”   蒲影说:“我要睡在车里,所以暂时不行。”   俞堂不给他回避的机会:“三天以后,我还是喜欢你这辆车。”   蒲影沉默下来。   用温迩论文里的观点,他像是一架机器,被输入进了许多程序。这些程序平时各自运转,没有出现过问题。   但现在,两套程序却出现了基础的逻辑矛盾。   俞堂:“我还喜欢第三个三明治,卖三明治的24小时便利店可以直接给我吗?”   “不可以。”蒲影说,“你还没吃饱?我还有两桶泡面,一盒压缩饼干。”   蒲影:“暴饮暴食对身体有害,你可以等待半个小时,如果还觉得饿,我会分给你一半泡面。”   “……”俞堂暂时关掉送话器,转回来问系统:“你上次这么说话是什么时候?”   “刚出厂。”   系统也很复杂:“我们的学习能力很强,会全面分析和模仿人类,大概2个月时间就可以通过仿生人测试了。”   以蒲影现在恢复了两年的状况,大概会遗憾折戟在仿生人测试的第一关。   俞堂决心不再难为蒲影,他换了个更简单粗暴的办法,重新打开送话器。   俞堂问:“我喜欢三明治,但三明治给了钱才能拿,对吗?”   蒲影点了点头。   俞堂:“我喜欢你的车,但你的车也只有给了钱才能买。”   蒲影稍一沉吟,点了下头,又说:“三天之内——”   “我不买。”俞堂说,“你值多少钱?”   蒲影怔了下,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被问住了。   俞堂在意识里敲:“系统,系统,兑现金。”   系统飞快闪着小红灯:“兑多少?”   “随便。”俞堂说,“尽量兑零钱,旧一点,别太像刚抢了银行……”   经验点哗啦一声响。   俞堂隔着光屏,操纵着侠肝义胆、古道热肠的贫穷学生,从衣服口袋里往外掏钱。   都是些钢镚、旧纸币,整钱只有几张,花花绿绿厚厚一沓。   俞堂把这些钱一股脑全散在了蒲影面前。   “我不要。”蒲影皱了下眉,“我只是被家族驱逐了三天,三天后,我会回家族述职,只要按照家族的要求辞去我的职务,就能回去了。”   蒲影知道面前的学生很缺钱,还有十个弟弟妹妹要养:“你留下这些钱,它们对你更重要。”   俞堂操纵着贫穷学生,他刚兑空了温迩的家,毫不在意:“不怕,我有钱。”   蒲影被他牢牢按住,抬起视线,看着先前还奄奄一息的摄影系学生。   “这些钱,买你半天……三个小时,两个小时够不够?”   那个学生看着他,那张脸年轻到有些稚气,额发隐约挡着,看不清眸色:“我在安全部的功勋墙上看见你的照片了……你是蒲影,你就是特别调查科的科长。”   蒲影肩背无声一顿,单手支撑起身体。   学生按住他:“我只买你两个小时,蒲科长。”   “你先不要辞职,听一听录音笔里的内容。”   “听过以后,随便你怎么决定。”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谢谢你的水和三明治。”   俞堂扶着送话器,他的声音经过特殊处理,通过学生说出来。   他透过光屏看着蒲影。   蒲影的选择其实和他无关,如果蒲影依然决定在这个情节点辞职,他也还有别的办法扳倒温迩,打出原定计划里的结局。   他只是难得来一趟,想顺手试一试。   蒲家已经做过了公证,蒲影想拿回继承权,还是要和温迩短暂构成一段时间的配偶关系。   联盟已经进入稳定状态,法律对婚姻的管控很自由,允许随时自由缔结和终止配偶关系,并不严格要求日期。   俞堂试验过,上本书的主角攻在一天内先离婚后结婚,既不违反相关法律,也不违反穿书局对任务完成度的评定。   如果蒲影自己也能争争气,就可以早上和温迩结婚,上午拿回继承权,中午以配偶身份带温迩去警局自首,下午离婚,晚上奔向属于自己的崭新生活。   什么都不耽误。   “不要再靠近电子风暴了。”俞堂低声警告,“你已经被吞噬过一次,再被吞噬,你就会被电子脉冲彻底同化,变成风暴的一部分。”   俞堂:“依然还有自我意识的,风暴的一部分。”   俞堂:“你不会愿意这样的。”   蒲影的瞳光轻缩了下,他抬起头,迎上学生的眼睛。   学生放开了对他的压制。   车门响了一声。   天亮了,清新的凉风混着柔和的光线涌进来,那个学生转身跳下车,跑过街角,身形融进了晨雾里。   -   俞堂回收了临时生成的贫穷学生,重新回到意识海。   温迩注射进他身体里的镇静剂药效还剩下79%。   俞堂想不通:“温迩是想先让我脑死亡,现在转修黑魔法炼金术,让他要的那个蒲影从我的身体里复活吗?”   系统:“……”   俞堂现在不缺经验点,翻了翻商城,买了两支兴奋剂。   “宿主。”系统连忙拦住他,“我们可以直接修改身体数据的。”   “温迩应当是对骆燃的身体状况估计不足。”   系统说:“他太慌了,按照以前的麻醉剂量给宿主注射了镇静剂,但他忘了骆燃现在的身体已经严重濒临崩溃,应当相应地调整药量。”   情况混乱到这个地步,温迩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来算要怎么调整给药剂量。   他回到总研究所,终于恢复了正常联络信号,可无论怎么尝试,蒲家都没再接通他拨过去的通讯申请。   直到这个时候,温迩才彻底有机会回头想,终于察觉到了这通视频联络的反常。   蒲斯存的确很看重他,但蒲家和骆家人不一样,一切个人的情绪和选择,都要放在家族整体的利益之后。   包括对蒲影的处置。   蒲斯存这一次对蒲影的处罚,已经严厉得过了头,不可能只是为了安抚他。如果只是想了解蒲影目前的恢复情况,也不必由蒲斯存亲自打电话过来。   能让蒲家的家主出面,一定是更要紧的事。   是骆燃反常的示弱让他太自信了……连这种事居然也没能意识得到。   “温迩很懊恼,宿主要小心些。”   系统提醒:“根据他的人设,当他情绪波动剧烈的时候,可能会出现一些——出现一些失控的行为。”   俞堂心里有数:“不就是攥着衣领把我怼地上?我见识过了。”   他的身体数据是由系统调控的,虽然受限于他自己的身体素质,真动起手来未必打得过……但如果温迩太失控,俞堂也准备了自己的办法反杀。   比如兑换温迩的半月板。   临时生成一条铁骨铮铮的凳子腿,把温所长的膝盖骨敲碎,让医生不得不动手术取出来。   或者兑换掉温迩的阑尾,临时生成一场急性穿孔的阑尾炎。   或者兑换掉温迩的双侧股骨头。   “……”系统:“不是这种,宿主。”   俞堂还在思考兑换掉温迩部分功能的可能性,回过神,关掉了脑内的光屏:“不是吗?”   “不是。”系统说,“温迩更喜欢精神摧毁,他能从这里面得到强烈的快感……他已经准备彻底摧毁骆燃了。”   俞堂蹙了下眉。   俞堂调低了系统的音量,顺手给骆燃的自习室加了层屏蔽:“他要怎么做?”   系统还没来得及回答,观察室的门已经被人打开。   温迩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平静,走到骆燃安静躺着的病床上,弥足温柔地拍了拍骆燃苍白的脸颊。   他很有耐心,一直等到骆燃恍惚着微微睁开眼睛。   强效的镇静剂还没有退去效力,骆燃的视线还有些涣散,勉强察觉到面前的人,眼睫畏惧地轻颤了下。   “坐起来。”温迩轻轻摸着骆燃的头发,“你知道我不喜欢看你躺着,什么都不做。”   他垂着视线,的动作和语气都弥足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冷血得发指。   骆燃对他这种状态的印象格外清晰。   温迩只有在一切失控、陷入狂怒的时候,才会进入这种看起来好像完全相反的状态里。   他会温柔地照顾骆燃,和骆燃说话,除了骆燃,没人听得见那些话的内容。   “你为什么不消失在电子风暴里?”   温迩柔和地看着骆燃:“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给我添乱?”   骆燃的手臂在打颤。   他吃力地攒出一点力气,哆嗦着撑起身体,他的额发随着动作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温迩伸手,钳住骆燃的下颌。   “你犯了错。”温迩说,“还记得我们约好的吗?这种错误……我们要怎么惩罚你。”   温迩手上用力,迫使骆燃抬头:“你父母的论文,有两篇的数据出了错,是被我隐瞒下来的。”   骆燃发着抖,他虚的厉害,身上一阵一阵出冷汗,咬紧牙关低声反驳:“不是……是被你篡改了数据。”   “我爸爸妈妈不会出错。”骆燃的声音很低微,“你拦截了他们的文章,做了手脚……”   “有区别吗?”温迩问。   骆燃像是被扼住了喉咙。   温迩摸了摸骆燃的脸,几乎有些同情地微微笑了:“错了就是错了。”   “他们自己都没看出来,既没有补勘误,也没有联络期刊更正。等重复实验失败……他们就会因为数据造假,被钉在耻辱柱上。”   温迩的嗓音很沙哑,隐约渗出冷意:“是因为你,骆燃。”   “你本来不该惹祸的。”   “现在你给我添了很严重的麻烦,惹了我生气。”   “他们会出事,会身败名裂,会终结掉他们的科研生命……都是因为你不听话。”   ……   俞堂实在听不下去,在意识海里问系统:“他是不是看不起我?”   系统举着棒棒糖和干脆面,已经哄了俞堂十分钟,顶着满屏幕小雪花:“宿主,再忍一忍。”   “我们回头给他下药。”系统小声说,“忍一忍,骆燃的父母不能出事……”   俞堂:“骆燃爸爸妈妈为什么会出事?”   系统愣住。   俞堂翻出支致幻剂,掉头出了意识海。   现实里,骆燃的颤抖忽然停止了。   温迩皱了皱眉。   骆燃抬手,随意拨开了温迩钳制着自己的那只手,用力一撑,身体脱力地向后靠在墙上。   他的额发被冷汗浸湿了,跟着动作微微散开,露出半遮着的眼睛。   温迩的瞳孔猛然一缩。   “蒲影”歪歪斜斜倚着墙,冰冷的、全无温度的眼睛里,映着他堪称狼狈的身影。   “就这些?”他眼前的人笑了笑,“没意思……”   温迩忽然狂怒起来:“闭嘴!”   他扑过来,用力扯住骆燃的衣领。   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幻影已经快把他折磨疯了。   温迩想不明白,如果真的是他的“蒲影”,为什么会三番两次说出这种话,为什么好像总是对他不屑一顾,好像他只是个什么可笑的小丑。   温迩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厉声质问:“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如果没有我,你根本——”   “蒲影”抬了抬嘴角,挪开视线。   温迩脑中尖锐嗡鸣。   他再说不下去,胸口激烈起伏,眼底充了血,死死扯着那个冷冰冰的人影,用力拎起来。   这是骆燃的身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骆燃的身体已经彻底报废了,这样被他拎起来,甚至没有最基本的反抗。垂着头,呼吸浅快,身体冷得冰手,心跳微弱得连颈动脉也摸不清晰。   他只要稍稍一动手,就能扼断骆燃的脖子。   “你在骆燃父母的论文上动手脚,是四个月前那本S级期刊。”   骆燃的身体颓软在他手上,声音却依然冷静平稳,像是从胸腔里径直浮出来:“是不是?”   温迩瞳孔微凝。   四个月前……骆燃就出现了“蒲影”的人格?   “蒲影”一直看着他做这些事?一直看着他用见不得光的手段禁锢骆燃,看着他摧毁骆燃的防线,看着他被欲望灼烧成一个魔鬼——   “只是看着?”   那个人的声音里,忽然透出隐约不带温度的笑来:“温迩,我早说过,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   温迩忽然被这一句慢条斯理的审判钉在地上。   他眼底忽然腾起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恐惧,他几乎想要甩开这具身体,却又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动弹的力气。   “骆燃父母的论文,我提前审校过了,投稿的是没被篡改过的原版。”   那个人说:“你从来不拦我进你的书房,因为你知道,骆燃看不懂那些东西。”   “……倒是你。”   “你怎么就学不聪明?你不该惹我生气的。”   “你也知道,基础数据一旦被篡改了,就会因为数据造假,被钉在耻辱柱上,终结掉科研生命。”   “我本来没想这么做,温迩,是你太没意思。”   ……   温迩通体发寒。   他几乎忍不住要冲回去翻出那本期刊,去看自己发的那几篇文章。   骆燃是看不懂这些东西的,他有这个把握。   可如果原本的那个蒲影的人格在骆燃体内提前苏醒了,甚至进了他的书房,随意翻阅了他的论文……   “蒲影”抬起头。   他的力气已经很微弱,被温迩拎着衣领,才能勉强支撑着不倒下去。   “放心,我没有篡改你论文里的那些数据,这种手段太低级,也太容易被发现了。”   他微微偏了下头,看着温迩。   他的脸色已经白的像雪,眼里却还含着微微的冰冷笑意。   “我不用篡改你的数据。”   “温迩,你考虑得这么周全,怎么就没想过……”   “你得到的那些基础数据,原本就都是我给你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俞堂工作笔记】   他敢看不起我。 第四十五章   温迩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只可怕的怪物。   能被拿来威胁骆燃的,也无非是骆燃父母被拦截篡改的论文数据。   外行分不清这些,不清楚哪些情况只需要联络期刊勘误撤稿,受些批评,承担相应责任,哪些违背了学术道德,要受到严厉处罚。   骆燃太好控制了,在他心里,父母是世界上最厉害、最聪明的科学家。   骆燃根本不知道,他父母那些小打小闹的研究论文,甚至都不会有人去费力气质疑——只有足够重要的,直接和行政级别调动、科研经费申请挂钩的S级期刊,论文才有质疑的价值。   ……比如温迩的那些论文。   温迩的论文,全盘架构在骆燃收集的数据上。   温迩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他身上冷汗淋漓,顾不上再想别的,拼命在脑内回忆自己四个月前的论文。   他当时没有察觉,现在回想,才发现那几篇论文写得格外顺利。所有数据都和需要的高度符合,越写越顺,每篇都得心应手。   如果骆燃在那个时候就有了“蒲影”的人格,如果给他的数据就是存在问题的,如果那些数据是在刻意引导他,甚至引导整个科研所——   “你放心,其他人的论文没有问题。”   “蒲影”的声音不急不缓:“那些科研团队不该被你连累……终端机的数据库里,我上传的所有数据,都是真实准确的。”   “只要走标准流程,按规定调用数据,谁都能做出正确的论文。”   “……可谁叫你就是不这么做呢?”   幻想里的“蒲影”偏了下头,他透过被冷汗浸透的额发,迎上温迩失措的眼睛:“温所长,还记得那几篇论文是什么吗?”   温迩当然记得。   他要扩建个人实验室,必须发足够有价值的论文,但电子风暴的表层已经被研究得差不多了。   温迩走了捷径。   他要求骆燃进入电子风暴的中层区域进行探测,把数据直接回传给他,同时删掉了数据库里的全部记录。   这种操作需要暂时解开数据库的保护系统,会让终端机暴露在一定风险下,但他必须这么做——电子风暴的中层区域,危险性远要比表层高得多,是科学部严令禁止探索者接触的红线。   温迩很擅长钻漏洞,他对论文数据来源的解释,是“探测员违规使用了自制仪器,仪器被电子风暴摧毁前,曾经短暂接触过中层的部分区域,传回了部分相关数据。”   ……这个解释当然说得过去。   “这个解释当然说得过去。”   像是知道他心里的念头,“蒲影”慢慢地说下去:“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性。为了论文,你编了一套数据……又给这套数据编了个故事。”   “蒲影”声音低缓:“捏造数据,论文造假,学术不端……”   温迩厉声:“闭嘴!”   温迩这些年的事业和心血都在总科研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几个罪名的下场,眼底激得一片血红:“我没有,我可以自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甚至不用“蒲影”再费力气反驳,他已经飞快意识到了一件事。   要想证明这些数据不是捏造的,就必须要让骆燃亲自出来,为他的论文作证。   可一旦让骆燃作证,就会暴露他要求探测员进入中层区域的违法事实。   这是一场逃不掉的逻辑死局。   只要有任何一个人质疑他的论文,这场死局就会被启动。连根挖下去,甚至可能挖出他当初解开数据库保护系统,暴露终端机的违规操作……   温迩定定站着。   他忽然联系起了整条线索。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整个人像是被冰锥穿透了,浑身的血液也被一起冷凝成锋利的冰碴。   稍稍一动,这些冰碴就会径直穿破他的血管。   ……他忘了件最致命的事。   四个月前,他曾经违规删除过一次数据。   在他违规解开终端机防护,删除那些数据的时候,这还只是一次最普通的、其他科研所也常会有的违规操作。   时间太久了,即使是那些来调查的探员,也不会特意去几万条操作记录里寻找一条没有标记的违规记录。   总科研所的终端机已经几十年没被人非法攻击过了。   温迩删除那几条数据,总共也只用了不到10秒钟,他不认为这几秒的时间会被人注意到。   那台终端机常年被层层加密、严格保护,再怎么攻击也是白费力气。   怎么会有黑客会心血来潮,恰好在那个时间记录了终端机的数据,恰好在他违规操作时乘虚而入,又在蛰伏四个月后,忽然盗走了一半的数据?   ……怎么会有?   温迩看着藏在骆燃身体里的那个人格,他眼底终于浮出恐惧,慢慢松开攥着骆燃衣领的手。   明明是他囚禁了骆燃,是他封闭了骆燃一切向外求救的渠道。   明明是他从根基起毁了骆燃,看着骆燃的人格一点点解离、崩溃,他把骆燃变成是他自己的。   他不介意让骆燃逃跑,父母是骆燃永远的死穴,骆燃不可能自己逃出去。骆燃早晚会想明白,只要跑一次,就会被他摧毁得更彻底一次。   他以为足够万无一失,以为骆燃不会再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他从没想过,在骆燃的身体里,居然出现了这个新出现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恐怖影子。   ……   可这个影子,究竟是怎么借着他自己的手,生生撕开禁锢里最后一点裂口,用几条轻飘飘的数据,就把他关在了进退维谷的死局里的?   温迩恍惚地站在冷汗里。   直到刺耳的生命水平监测警报声响起来,才把他生生拉回现实。   骆燃的身体一动不动歪倒在实验床上。   没再说出足够逼疯他的话,那双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警报刺耳地想着,骆燃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呼吸起伏。   他忙中出错,给骆燃注射了过量的镇静剂,又强行弄醒了骆燃。   这些已经超过了骆燃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蒲影”的出现,显然更严重加快了这种崩溃的速度。   “不行……你不能死!”   温迩扑过去,他已经有些手忙脚乱,放平骆燃的身体,用力去按他的胸口:“你活过来!你还有用,你活过来给我作证,你说,说你给我的数据是真的……”   “温所长!”   他身后传来严厉的喝止声,有人冲上来,牢牢按住他:“你在做什么?!”   温迩被人控制住,还在拼命挣扎:“你们没看见他已经死了?”   温迩清晰地听见了骆燃心跳停止的警报声,他僵硬地转了转头,神色恍惚狰狞:“我在救他,他不能死,不能现在就死……他还有用,我要他活过来……”   冲进来的人面面相觑,皱紧眉,更用力地把他按在一旁装药剂的的铁皮柜上。   温迩挣不开那些力道十足的钳制,他喘着粗气,滚热的脸皮贴上铁柜,冰得他狠狠打了个颤。   眼前的视野逐渐清晰。   温迩晕了几秒,忽然愕然瞪圆了眼睛。   骆燃蜷在病床上。   有几个人牢牢护着骆燃,能看得出骆燃的状态并不好,衣服被他扯得凌乱散开,脸色白得像雪,身上不断地微微发着抖——   骆燃在发抖,骆燃还活着。   “蒲影”已经消失了,骆燃被扶着躺好,他太虚弱了,勉强回答了几个问题,就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有人替骆燃整理衣物,医疗员正用观察室里的仪器监测骆燃的身体数据。   那些数据并不好,但每一项都证明,骆燃只是营养不良、缺乏良好的照顾,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   刚才刺耳的生命体征监控警报,像是一场荒谬诡异的幻觉。   温迩恐惧地瞪大了眼睛。   ……   俞堂回到了意识海。   系统举着24声道立体回响大喇叭,刚关掉重复播放的警报,高高兴兴过去:“宿主!我们——”   “还没完。”俞堂说,“快,我那个古道热肠的贫穷学生呢?”   系统:“……”   系统:“?”   “有用。”   俞堂:“基础数据给我,换身科研所研究员的衣服就行。”   系统:“……好。”   俞堂拉过意识海里的电脑,飞快敲键盘。   温迩没有猜错,蒲家忽然给他打这一通视频电话,的确不只是为了给他道歉,顺道听一听他对蒲影病情的最新研究进展。   蒲斯存是受了军部的委托。   多年前,在温迩刚跟着导师做电子风暴研究的时候,曾经出过一次意外。   那时候人们对电子风暴的认识还很初级,研究被判定为高危级别,由军部负责保护研究人员安全。那次意外的结果,是军部的一整支特别行动小组全部坠入了电子风暴。   在那次意外后不久,温迩就发表了他的第一篇论文。   那篇论文基于大量详实的基础数据,第一次成体系地分析了人类被卷入电子风暴后,所残留电子脉冲频率存在的细微差异。   这项发现大大推进了科学部对寻人识别系统的研究,温迩本人也因为这篇论文,受到了科学部直属研究所的邀请。   “军部对这件事一直有反对意见……尤其是牺牲的当事人家属。”   系统刚去了解了具体情况,给俞堂汇报:“他们一直在申诉,认为存在温迩当时故意隐瞒电子风暴的预测轨迹,间接导致了那支特别行动小组牺牲的可能。”   系统说:“他们怀疑,温迩当时已经确认了电子风暴会经过,但没有给军队的特别行动小组做出及时预警。”   俞堂已经改好了贫穷学生的新造型,敲下临时生成的确认键,从商城里兑出瓶二锅头:“原著里有相关情节吗?”   “有。”系统说,“只是一直没有被证实……没有任何证据,科学部更偏向于相信这是次意外。”   系统:“原著后半段,骆父为了骆燃四处申诉,没有被温迩暗中下手除掉,也是因为得到了军方暗中的支持和保护。”   但这一次,终端机数据库被盗的事件卷起了一连串的后续变化。   蒲影回到帝都,想向安全部门申请进一步的调查权限,没能被批准,却引来了军方的注意。   蒲斯存之所以会突然联络温迩,是想要给温迩个机会,得到能够说服军方的证明和承诺。   俞堂:“他也没想到,温迩会把整件事完全搞砸了。”   “对。”系统说,“这次没人有理由阻止军方了,刚才冲进来的那些人,全是军方的特别行动小组。”   俞堂一心二用,边听系统汇报情况,一边操纵临时生成的贫穷研究员,找了只杯子,把二锅头倒进去。   “他们原本没想立刻行动,但有证据表明,温迩正在试图伤害录像中出现的电子风暴受害者。”   系统说:“他们拥有紧急行动权,冲进来解救了宿主,我们准备的铁骨铮铮凳子腿没有用上……宿主?”   系统:“宿主,你在做什么?”   系统小声提醒俞堂:“宿主,我们不能直接把主角毒死……”   “不下毒,给温迩送点酒喝。”   俞堂:“确保他体内的酒精浓度大于等于每升200毫克……不用帮忙,我亲自来。”   系统:“……”   它的宿主在很多事上都不在意,但也有些地方,一旦被冒犯了,就很容易出现严重的问题。   比如被人质疑了工作能力和专业技能。   俞堂用致幻剂辅助,变成骆燃身体里的“蒲影”,和温迩对峙的时候,系统特意抽空回去查过俞堂来深情备胎部之前的资料。   上一个敢这样质疑俞堂专业能力的原主角,被俞堂收购了祖传的家族公司,从最底层做起,现在距离年薪五百万已经只差四百九十万了。   系统悄悄落在俞堂肩上,保险起见,谨慎地关了自己的喇叭。   ……   现实里,温迩戴着手铐,被监视得密不透风。   军方不像安全部顾忌那么多,没有客客气气的询问调查,向上级汇报过温迩的精神状况,直接搜查了温迩的个人实验室。   温迩动弹不得,手铐刺骨的冰冷让他渐渐冷静下来。   他看着那些翻箱倒柜搜查的人影,用力闭了闭眼睛,稳住心神。   ……军方不能把他怎么样。   早在调查组来之前,他就仔细检查了总研究所的个人实验室,处理好了一切隐患。   纸质的实验记录早就销毁了,电脑的密钥很安全,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打开,强制破解只会启动程序,删除干净里面的全部内容。   即使他发的论文数据有问题,只要没有科学家提出质疑,暂时就还不会出事。   军方没有拘捕令,最多只能监禁他几个小时。等军方解除了对他的控制,他就立刻联络期刊,申请撤回那几篇文章。   就说是弄错了,检查后发现那些仪器回传的数据是错误的。   他在电子风暴领域已经很有名望,这次出问题,一定会有人接机抨击他。可他只是无心之失,那些论文也只是正常的学术探讨……学术探讨怎么能不出错?   温迩尽力眨去淌进眼睛里的冷汗。   那个影子是要打乱他的心神,让他没时间去考虑更重要的事。   他必须尽快想好,要怎么解释骆燃手腕上的血痕,怎么解释自己在视频通讯里主动展示了一间破旧寒酸的诊疗室……怎么解释自己险些活活按死了骆燃。   这些行为都是逻辑不通的。   也正是因为逻辑不通,太像是被人蓄意陷害,军方才暂时拿他没有办法。   温迩拼命思考,脑子里乱成了一团。   ……是谁在陷害他?   谁要陷害他,谁能陷害他?   那个藏在骆燃身体里的影子?可那道影子被骆燃的身体限制着,出都出不来,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些事?   温迩还在拼命试图想清楚,冷汗让他的视野有些模糊,他眨了几次眼睛,才发现有人站在他面前。   看打扮是总科研所的研究员,年纪不大,很面生,手里那着只杯子。   温迩定了定神,嗓音有些沙哑:“什么事?”   “他们说你渴。”年轻研究员垂着视线,“喝点东西吗?”   温迩皱紧眉。   他对下面的研究员不熟,未必个个都见过,不认得脸倒没什么奇怪。   但这个语气……他莫名觉得熟悉。   年轻研究员把手里的杯子给他看了看。   温迩原本还不觉得,看着杯子里透明的液体,喉咙的干渴灼烧后知后觉冒上来。   他出了太多冷汗,又和那个幻象里的“蒲影”说了太多话,现在的确已经渴得要命了。   温迩的喉咙已经开始冒烟,他依然觉得诡异,却还是不自觉干咽了下。   年轻研究员看了看他,把杯子抵在他嘴边。   温迩还来不及反应,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已经冲得他胸口骤沉。   温迩猛抬起头,厉声喊:“来——”   他一张嘴,呛人的高度数白酒就径直灌了进来。   呼救声像是被什么诡异地吞噬了,温迩第一次体会到了骆燃被他关在空荡荡的别墅里,用那些办法“管教”时,在呛人的窒息中腾起的恐惧和无助。   火辣辣的白酒顺着喉咙一路灼下去。   温迩的意识渐渐昏沉,他极力想要分辨出这里面是不是还被下了什么别的东西——可很快,他就想通了为什么非得是酒精。   只有酒精能补全那条逻辑。   他喝醉了。   这是当初温迩用来糊弄骆燃的借口——他喝醉了,脑子不清醒,所以做了对不起骆燃的事,把骆燃当成了蒲影。   现在,这个借口被完完整整还给了温迩自己。   他喝醉了,脑子不清醒。   所以他用手铐把骆燃强行从医院带回了家。   所以他在视频通话里暴露了那间破旧的诊疗所。   所以在吓得稍微清醒了点之后,他紧急挂断通讯,攻击了蒲斯存的手机,把骆燃带回了总科研所……他醉得意识模糊,甚至以为骆燃失去了生命体征。   温迩的身体软下来,他瘫在椅子上,灰色的眼睛里腾起浓浓的绝望。   即使温家亲自出面,也不可能能在这样严重的丑闻里保住他。   这只是个开端,当他失去了总科研所负责人的身份,也就失去了对整个总科研所的把控。所有被掩盖住的一切,都会被接二连三掀开,重新暴露在光天化日里。   科学部不会再顶着军方的压力偏向他,一旦他被撤职……他没法去想那些更可能发生的、更严重的后果。   温迩绝望地闭上眼睛。   不论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   他已经永远没有可能,也再找不到任何借口来辩解,让别人相信他是无辜的了。 第四十六章   军方临时接管了总科研所。   作为总科研所负责人,温迩疑似非法囚禁实验体,有明确将实验体从医院带离、试图伤害实验体的事实。   留守的安全部探员接到通知,紧急赶过来,提供了更多的信息。   “在调查数据失窃的事件时,蒲组长发现了数据库的一些问题,回本部申请进一步的调查许可。”   探员汇报得很谨慎:“蒲组长要求我们留守……并对总科研所的探测员们进行二级保护。”   探员们看丢了骆燃,让温迩从医院把人带走,险些出了危险,格外愧疚:“……是我们的疏忽。”   他们隶属调查组,来星城是为了调查数据失窃事件,这其实算不上是常规任务。   这一项委托,是蒲影以个人身份对他们提出的。   总研究所那些论文写得很清楚,安全部的蒲科长是电子风暴的受害者,会导致情感功能出现严重缺失。他们也早习惯了和传闻中的人形AI共事,只要按章办事不出格,在蒲影手下做事其实很轻松。   对探测员进行二级保护,是他们远程监控数据库信息,在发现那个恢复工作的探测者用户名是S.t后,蒲影第一次主动拜托他们做的事。   “根据我们的了解,受害者不仅仅是遭遇过电子风暴的实验体。”   探员说:“他是总科研所的注册探测者,叫骆燃,编号926314,注册名是S.t。”   “据他所说,他还有73次探测没有完成……他急着完成探测,因为想要回家。”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因为超量的探测,身体受到了很严重的影响。”   “在彻底昏迷前,他很想见他的父母,他一直攥着一个吊坠。”   “我们在吊坠里看到了他的全家福。”   探员把照片展示出来:“我们对他的家庭情况进行了调查,是很普通的一家人,家庭和睦,家庭成员关系亲密,如果——”   安全部的调查要求绝对公允,禁止掺杂感情和私人态度,探员没有把话说完。   但所有人都清楚,他没有说下去的话是什么。   那本该是很普通的一家人,亲密和睦,家庭幸福。   ……如果从没发生过这一切的话。   -   这段汇报被作为佐证,和军方解救实验体的录像一起,送回了帝都的联盟总部。   温迩是总科研所的负责人,直接隶属科学部,要对他展开全面调查,只有先拿到联盟直接下发的拘捕令。   这也是温迩最大的倚仗。   总科研所涉嫌非法进行人体实验,这已经不是普通级别的丑闻。科学部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要求面见温迩,进一步问询具体情况。   军方负责人的回应冰冷直接:“温所长喝醉了。”   “喝醉了?怎么可能?”科学部只觉得匪夷所思,“在这种时候……”   解救实验体的录像正在会议室播放,恰好进行到温迩想要替骆燃做心肺复苏,被人控制住,仍在不停挣扎的画面。   温迩脸上张得通红,颠三倒四断断续续,认为骆燃已经死了。   他不肯相信军方的判断,不信骆燃还活着,坚持声称自己听到了生命体征监测的警报声。   军方又出示了第二份证据,特别行动小组早就潜伏在观察室外,记录仪始终开着,没有收集到任何声音。   “在这之前,我们曾经委托蒲老和他进行了视频通话。”   军方负责人说:“我们都看到了那间‘诊疗室’的情形。”   “蒲老当时给出的解释,是有人趁温所长不在家,在短时间内对诊疗室进行了破坏。”   军方负责人:“我们尊重蒲老的看法……但还是要补充一句,按照温所长的说法,他带实验体去医院检查,这最多只需要几个小时。”   军方负责人:“按照温所长的说法,他的诊疗室应当有许多贵重的大型医疗设备。”   “在几个小时内,即使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别动小组,也是做不到在非爆破的前提下,完成这样干净利落、全面彻底的全面扫荡的。”   蒲斯存作为当事人,被邀请来参与紧急会议。他坐在会议桌一侧,苍老的脸庞紧绷着,一言不发。   ……   他没有能辩驳的理由。   温迩中断了通讯,在他试图为温迩解释时,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机被攻击劫持,强行远程删除了那一段视频记录。   根据安全部的实时监控,远程攻击他手机的黑客留下的IP,和温迩所在的位置完全一致。   在清醒状态下的温迩,绝不会接二连三出这种昏招,可如果温迩的确已经喝醉了呢?   蒲斯存握了握口袋里放着的录音笔。   在几个小时前,蒲影托人把这支录音笔转交给了他。   他之所以会庇护温迩,会对温迩有特别关照,是看在温迩这些年对蒲影的心思上。   可这支录音笔里的内容,已经超出了任何一个依然拥有良知的人,能够闭上眼睛视而不见的全部范畴。   “根据我们的调查,温所长以前也有过醉酒后行为失当的记录。”   安全部探员补充:“根据研究人员的回忆,他以前就曾经在酒后和探测员S.t发生过一次冲突。”   “那次冲突很激烈,据相关人员提供的信息,虽然不清楚冲突的具体内容,但探测员S.t已经有了辞职的打算。”   “温所长对他道歉,说自己那天喝醉了,脑子不清醒,做了不该做的事。”   温迩道歉的时候没有刻意回避其他人,研究所里有不少人都知道这件事,只是当时还没有什么人在意。   毕竟那一年里,温迩对骆燃的态度实在关照得过了头。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温所长已经走出了过去的枷锁和阴影,打算好好追求骆燃,和骆燃在一起了。   “他们认为,那一次当众道歉,也只是两个人感情波折里的一部分。”   安全部探员说:“探测员S.t年纪还小,感情经历单纯,被温所长哄好了,同意继续在总科研所工作,被他带回了家……”   蒲斯存问:“温迩把他带回了家?”   安全部探员愣了下,点点头:“是的。”   他们暂时还没有拿到对温迩住处的搜查令,不能进去搜查,但有关替身和胎记的一二三事,已经在私下里传出了七八个无比劲爆的版本。   工作中不能夹带私人感情,安全部探员停顿了下,整理好措辞:“按照多名研究员的回忆,温所长把当事人带回家,最早发生在三年前。”   “我们还在当事人的身上,发现了用颜料模仿的胎记。”   安全部探员客观地展示了胎记的照片,并实事求是补充:“颜料的质量非常好……我无意中碰到了一点,拇指到现在还是红色的。”   蒲斯存没有说话。   三年前,蒲影还没被找回来。   蒲家在长久的等待和落空里失去了信心,也曾经劝过温迩,不必再把所有心思放在蒲影身上。   温迩的反应非常激烈,他轰走了所有来劝他的人,病倒住进了医院。   蒲斯存亲自去看他,温迩病得厉害,整个人瘦得摇摇晃晃,浅灰色的眼睛里是偏执到几乎疯狂的神色。   温迩对蒲斯存说,他绝不会放弃蒲影,他一定会把蒲影完完整整地找回来。   温迩说,他在等蒲影回家。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蒲家不会把蒲影逼到现在的地步。   蒲影这次赶回帝都,申请进一步的调查权限,受到了蒲家严厉的申斥和惩罚。   蒲家可以接受蒲影没有感情,可以接受他治疗恢复的进展缓慢,却无法接受一个恩将仇报、辜负背叛别人的家族子弟。   蒲斯存抬起手,用力按了按额头。   在做出这个评判的时候,他其实没有想过,蒲影究竟能不能理解这两个词的意思。   按照温迩的说法,蒲影是没有感情的,不会因为他人的评价产生情绪上的波动。   可温迩说的话……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如果不是像温迩说的那样,蒲影依然没有感情,只是学会了欺骗和伪装,他对蒲影说过的话,强迫蒲影做的事,就都残忍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他甚至强制要求蒲影辞去特别调查科科长的职务,回去和温迩结婚。   “蒲老。”一旁的安全部部长说,“蒲科长也是当事人,虽然他请了假,这种紧急会议,我们依然希望他能出席……”   蒲斯存忽然开口:“蒲影请了假?”   安全部部长点点头。   “他没有辞职?”蒲斯存问,“他请了什么假,理由是什么?”   安全部部长被问得有些发愣:“……他没有说要辞职的事。”   “他请了假,说在休假前,他会回到星城,继续处理完毕这一起数据失窃案的相关内容。”   安全部部长:“然后……他想去参加一个《国家地理》的新项目。”   蒲斯存蹙紧眉:“什么?”   安全部部长干咳了下。   这种事不适合拿来在紧急会议上说,但蒲斯存的反应实在太激烈,他没有再详细解释,把蒲影的假条递给蒲斯存。   ……   会议桌上,依然还在因为是否应当下发拘捕令争执。   军方执意要立即批捕温迩,严肃调查处理。安全部中立观望,科学部的意见还不明朗,剩下几个部门也都各有犹豫。   总科研所的负责人被批准拘捕,无论在政界、学术界还是公众舆论上,负面影响都是足以致命的。   三年前,推荐温迩担任总科研所负责人的是蒲家。   这些年来,蒲家一直在着意淡化对联盟的影响力,家族子弟却依然在不少重要部门都有任职。这种局面下,蒲斯存的态度就变得尤为重要。   各方僵持不下,目光终于都落在蒲斯存身上。   蒲斯存在看那张假条。   那张假条很简短,他却反复看了几遍,才终于展平折好。   他的眼底有激烈的痛苦和怒意,又被沉默地压下去,他摸了摸那张蒲影亲笔写下的假条,无声阖上眼。   他一直相信温迩。   在蒲影回家求救的时候,他亲口对蒲影说,蒲家不需要这样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败类。   科学部还想尽力找补,低声叫他:“蒲老,这件事——”   “蒲家撤回三年前的推荐意见。”   蒲斯存:“还有一项证据……在来之前有人转交给了我,我因为私心,没有立即提供出来。”   蒲斯存取出那支录音笔,放在会议桌上。   “这里面录下了温所长对电子风暴幸存者恐吓、威胁、诱导的内容。”   蒲斯存说:“在对温所长进行停职调查之外,我以另一个受害者家属的身份,对温迩这些年发表的所有论文提出公开质疑。”   科学部部长的脸色瞬间变了:“蒲老!”   如果温迩发表的论文被指造假,就不止是撤职调查这样简单。   一旦这些论文被撤回,温迩会被剥夺所有学位和荣誉,会在学术界身败名裂,甚至直接引起科学家们对整个评审机构的动荡和质疑。   温迩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在这场崩塌里被彻底摧毁。   科学部部长还不完全了解状况,他依然忍不住觉得可惜,他想不通,以温迩在科学上的天赋,明明按部就班去做研究、发论文,也一样能出头,为什么要去搅进这些事里。   “温迩还年轻。”科学部部长声音越来越低,“或许——或许一时偏激,走错了路……”   军方负责人打断他:“骆燃一样年轻。”   科学部部长脸色惭愧,沉默着闭上嘴。   蒲斯存没有再说话。   他拿起那张假条,站起身,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第四十七章   紧急会议的结果已经不再有悬念。   蒲斯存交出的录音证据,最终一锤定音,彻底敲死了整件事的性质。   安全部的技术员现场对音频进行分析,确认了证据可靠,不存在任何伪造和后期调整。   温迩的声音被录下来,通过会议室的中央话筒,每个字都格外清晰。   “听我的话不好吗?”   “医院在骗你,是我让他们骗你的。”   “你的身体已经在电子风暴里彻底崩溃了……你的父母会知道你真实的身体状况。”   “他们担心你。”   “实验会出什么问题,他们会不会有危险,都不能保证。”   ……   屏幕的投影还是那张吊坠里一家三口的合影,一家三口端端正正坐着,都有些紧张,眼睛亮晶晶地对着镜头笑。   丈夫和妻子紧紧挨着自己的儿子。   温迩的声音响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渗出叫人发窒的寒意。   “骆燃,你知道吗?”   “你快死了。”   -   第二天早上,联盟总部的调查组和拘捕令一起到了星城。   温迩才从烂醉里醒过来,他头疼得几乎要炸开,还没来得及彻底清醒,就被人扯着手臂粗暴地硬拖起来。   他的手铐不仅没有被解开,还被戴上了象征危险的电子脚镣。   “你们做什么?”温迩厉声问,“我说过了,这是场误会!”   军方的态度在昨晚明明还算和缓,仅仅只是过了一夜,他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所有情况都急转直下。   “我被你们抓起来的时候没有喝醉,是有人给我灌了酒,有人想陷害我!”   温迩嘶声说:“你们有明确的时间节点证据吗?为什么不给我做酒精代谢动力学检测?这是不合规定的,让我见你们的负责人,我能解释——”   军方负责人打断了他的歇斯底里:“温所长。”   温迩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却在一瞬间凝滞。   他的声音消失在了喉咙里,难以抑制的惊恐从眼底浮上来。   “还记得我吗?”   “我叫庄域,是当年负责保护你们研究所那支军方别动小组的组长。”   军方负责人走到他面前:“很久没见了,温迩。”   温迩瞪着眼睛,强烈的恐惧让他说不出半个字,紧咬的牙关已经开始微微打颤。   庄域一个字也没再说,只是看着他。   温迩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   当初军方那只特别行动小组,因为没有能得到及时的预警,除了因为回总部汇报而幸存的组长,全数坠入了电子风暴。   消失在电子风暴里的人,是庄域全部的战友和部下。   温迩很清楚他的履历,在那次行动以后,庄域再没有升迁过。   庄域拒绝了军方分配的一切新任务,一个人生活在空荡的别动组集体宿舍里,起居、训练、洗漱、休息,永远不肯走出那些宿舍,有人说他是疯了。   温迩彻底放下心,再没在意过庄域后来的状态。   “你很喜欢喝酒,不是吗?”   庄域:“当初军方要求你解释,给出那晚监控数据记录缺失的原因,你也说是因为醉酒,忘了抄录下来。”   庄域:“那一次,你为什么不去做酒精代谢动力学检测呢?”   温迩说不出话。   他在庄域的眼睛里看到了冰冷的杀意,他一点也不想知道,是什么让庄域愿意走出那间画地为牢的宿舍,亲自带队来调查他。   温迩甚至怀疑,如果没有监控,庄域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我不会伤害你,温所长。”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庄域退后半步,平静地看着他:“杀了你,对你来说太仁慈了。”   “被你眼睁睁看着牺牲的那些‘实验品’,有比你年纪更小的孩子,才十九岁,他父母亲手领着他,把他交到我手里。”   “有救过我命的战友,他如果没有牺牲,现在应当是军方的干员。”   “有最后一次执行完任务,就准备退役回家的夫妻,他们是领我进别动队的前辈,是我最敬重的军人。”   庄域:“执行任务前,他们还说回去要好好管教儿子,这些年执行任务回不去,儿子都被家族那些长辈惯坏了……他们怕儿子不争气。”   “你们是不是拿到了其他证据?”   温迩已经想明白了,他不愿意再听下去,哑声打断了庄域的话:“告诉我,你们还知道了什么?告诉我——”   庄域摇了摇头。   温迩绝望地瞪大了眼睛,他头疼得厉害,脑子里像是有刀在绞:“为什么?”   “你没有必要知道。”庄域说,“你要自己看。”   “你自己看,看着你的东西怎么被夺走,看着你那些冠冕堂皇的假象,怎么被一样一样揭穿。”   “看着你在意的人和事,怎么被一件件剥夺干净。”   “我很想亲自动手,想了很多年,但你不能死……温所长,你还没有到可以死的时候。”   庄域:“你必须亲自弄清楚,被人随意摆弄命运,被命运的车轮碾碎,究竟是什么感受。”   温迩脸色惨白。   他浑身冷透了,看着庄域,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成字句的音节。   庄域伸出手,摘下温迩衣服上总科研所负责人的标识,转身离开了禁闭室。   -   一场看似不起眼的数据失窃案,直接引发了总科研所乃至科学部的地震。   温迩能顺顺利利做到总科研所负责人,除了被彻底蒙在鼓里的蒲家,一定还有为了科研成果庇护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他开路的人。   这次彻查,把这一条线都连根挖了起来。   蒲影没有辞职,他在递交请假条后驱车回了星城,原本只是想继续恢复调查组的工作,却一下车就收到通知,接任了针对总科研所非法囚禁实验体恶性事件的总调查组组长。   蒲家没有再联系他,蒲斯存却亲自出面,沉默着替他挡掉了来自各方施加的一切压力。   “温家那一边,因为这件事的分歧很大。”   系统这些天盯着各方动向,给俞堂汇报:“温迩的父母想要保下他,甚至试图给蒲影施压,也被蒲家挡住了。”   俞堂点点头:“不意外。”   为人父母,总难免会偏袒自己的孩子,这是人的天性。   可这份偏袒,不该成为纵容自己的孩子去伤害其他人的理由。   “人的成长都有轨迹。”   俞堂合上《人类行为学研究》,帮系统写这个季度的反思作业:“温迩会做出这些事,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固然有天性的缘故,可绝不会在成长过程里毫无表现。”   蒲家被长期的愧疚裹挟,认为亏欠了温迩,对温迩格外宽容,还多少能理解。   温迩的父母对这些表现不闻不问、一味纵容,现在又要用亲情绑架蒲影,让蒲影看在情分上放过温迩。   ……   他们忘了,那些被温迩随手牺牲的人,被当做“实验品”的无辜者,也都有家人,有妻儿,也都是被父母捧在心里疼的孩子。   “对了。”   俞堂看着系统写作业,忽然想起来:“小红卡的专栏文章写得怎么样,发表了吗?”   系统高高兴兴举起一百本《世界地理》:“发表了,反响很好!”   俞堂这些天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怎么顾得上骆燃,从系统扛着的书山里随手抽出一本翻开。   这些天闹下来,整个总科研所都搅得天翻地覆,最闲的就是作为当事人的骆燃。   蒲家费尽心思护着蒲影,好不容易替他攒下的人情,掉过头来全搭在了骆燃身上。   蒲影直接回绝了一切问询和采访,除了必要的几次问话,就只让骆燃安心养身体,调整生理和心理状态。   他自己也没来见过骆燃,等骆燃的身体状况稍好些,就让安全部探员把骆燃平平安安护送回了骆家。   直到这时候,骆父和骆母才真正知道儿子这几年闷不吭声,在省科研所受了什么样的罪。   俞堂合上意识海里的期刊:“我们现在到哪一步了?”   “我们到骆燃家了。”系统说,“骆燃的妈妈刚问过骆燃的身体状况,医生说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只需要多休息……”   俞堂:“糟了。”   系统:“?”   俞堂收敛心神,确认了自己周围的环境。   这些天骆燃都在养病,两边早就对接好,骆燃一回家,就被骆母塞进了卧室休息。   他正躺在骆燃的卧室里,躺在骆燃的床上。   骆父骆母在外面,正和送骆燃回来的探员说话。   探员离开了,骆父和骆母在外面低声说了一会儿话,像是起了什么争执,又听不清具体说的内容。   骆母甩开骆父,走向了骆燃的卧室。   骆母拧开了骆燃卧室的房间门。   俞堂:“……小红卡呢?”   系统愣了下,四处找了一圈:“刚才还在这……”   俞堂:“骆燃。”   意识海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系统转着摄像头,正要去麻袋里找,俞堂已经从书山后面看见一道红光,他眼疾手快,火速退回意识海,把小红卡塞回了自己的身体。   下一秒,骆母掀开了骆燃的被子。   骆母确认过骆燃的身体状况,用这些年最大的力气,狠狠揍了一巴掌骆燃的屁股。   系统:“……”   小红卡:“……”   “好险。”俞堂拍拍胸口,心有余悸,“系统,系统,买一袋爆米花。”   -   骆燃挨了生平最惨烈的一顿揍。   他怕骆母心疼,一开始还撑着不出声,后来屁股疼麻了,心里的疼终于后知后觉地返上劲来。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疼过了。   被温迩带回去以后,他就越来越感觉不到疼,只是累,强烈的乏力感挥之不去地包裹着他,让他不断沉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不会疼了。   他只是害怕,怕父母担心,怕父母会被温迩用卑劣的手段针对,怕父母过得不好。   他怕爸爸妈妈知道自己死了会难受,所以拼命活着,可活着太累了,累得他喘不过气。   他还活着,活着一点点消散,一点点被吞噬,被卷进那片蛊惑人心的绚烂极光里。   ……后来他被人揪出来了。   他一点点恢复了意识,找回了弄丢的不少感觉,他又想去风里雨里跑了,他看见了俞堂送给他的那辆大红摩托车,炫酷得他总忍不住想在意识海里飚一圈。   可一直到今天,他才终于重新学会了觉得疼。   他疼得要命,委屈得要命。   他后悔了,后悔得恨不得回去吃了当初的自己。   他不该听温迩的话,一句都不该听,他就该在三年前的那天甩开温迩,辞了那个什么破研究所的工作,回家抱着爸爸妈妈狠狠哭一场。   “妈妈。”骆燃张开嘴,他的声音压不住地带了哭腔,“妈妈,妈妈……”   骆母的手哆嗦得厉害,高高扬起来,再打不下去。   骆父心疼儿子,已经努力劝了十分钟,轻声说:“差不多了……”   骆母噙着眼泪狠狠瞪他。   骆父闭上嘴,回了骆燃床边罚站。   骆燃的胸口疼得要命,蜷起身体,这三年攒下的疼像是一股脑全返还给了他,疼得他眼前一阵阵泛黑。   骆母吓了一跳,匆忙抱住他:“怎么回事?打疼了是不是?妈妈不该动手,妈妈吓坏了……”   骆燃在眼泪里胡乱摇头。   是他错了,他该挨打。   他犯了最致命的错,他竟然蠢到去听一个陌生人的话。   骆燃挣扎着拼命爬起来,他疼得说不清楚话,断断续续含混出声:“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骆母死死抱住了儿子。   对温迩的调查是完全公开的,在那些让他们心惊胆战的新闻里,骆父和骆母也听到了录音笔里的全部内容。   录音的时间,就是骆燃装得一切都好,还打电话给他们,问他们会不会写专栏文章的时候。   骆燃住在医院里,还打电话给他们报平安,让他们不用担心,说自己很好,就是语文成绩不太好,想找爸爸妈妈帮忙。   他们高兴得不行。   骆父给所有的同学打电话,又咨询了不少专业领域的撰稿人,终于帮骆燃修改好了新的专栏文章,想要联系骆燃,让儿子看一看合不合适。   转头就听见新闻公布的录音里,那个疯子对骆燃说,你的身体已经彻底崩溃了。   骆母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骆父和儿子的电话里,骆燃还念叨着想回家,想吃妈妈做的油爆大虾。   ……   系统抱着爆米花,小声对俞堂说:“宿主,宿主,这好像是我们的问题……”   “当然是我们的问题。”俞堂说,“不然我为什么说糟了?”   系统:“……”   俞堂也没能料到军方搞垮温迩的力度和决心。   原著里,温迩始终游刃有余,即使有过几次危机,也终归没被逼出真正的漏洞。加上蒲家从中干预,军方再想针对温迩,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这一次,军方派出的特别行动组,是奔着要把温迩挫骨扬灰来的。   俞堂和系统费尽心思,拦截了所有可能联系到骆父和骆母的渠道,瞒住骆父骆母,让骆燃安安心心哄父母高兴。   ……三个人谁也没想到,调查结果转头就被全部公开,迅速霸占了所有的新闻首页。   俞堂就觉得这本《人类行为学》有问题,他把书拿出来,翻到系统给他念过的那一页:“这是父母天性的一种,这种愤怒源于爱,不会转化成真正的责打。”   系统:“……”   俞堂:“这就是真正的责打,骆燃的屁股已经肿了。”   系统小声提醒:“宿主,是你的屁股……”   俞堂:“在它消肿之前,都是骆燃的屁股。”   系统:“……”   俞堂不准备出意识海了,他拎着上本书的小毯子,躺回了从温迩那间诊疗室扛回来的4D科技按摩床垫上。   系统在宿主的人性化进程上做出了错误的引导,很愧疚,抱着爆米花飘过去:“宿主。”   “那已经不是愤怒了。”   系统小声说:“骆燃的妈妈不是因为生气,才会打骆燃的。”   俞堂:“那是因为什么?”   “害怕。”系统说,“他们太害怕会失去自己的孩子了。”   系统:“如果宿主没有打乱剧情,骆燃在这本书里,就会真正彻底地永远消散……这样严重的事,整整三年,他都没有告诉他的父母,没有回家求救。”   “他想为他的父母好。”系统的机械音轻轻地响,“可他的父母……不需要这种好。”   俞堂枕着手臂,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   “小红卡挨了这顿打,挨得很高兴。”系统调出骆燃的情绪值,“他从没这么高兴。”   “人类的感情需要发泄,宿主。”   系统:“他要先痛痛快快哭一场,等哭够了,就又有力气向前走了。”   俞堂看向光屏。   骆燃扑在骆母怀里,牢牢抱着骆母的胳膊不放手,哭得直打嗝。   “出息。”骆母替儿子抹眼泪,她没时间管自己,揉着骆燃刚染回来的小红毛,眼里终于带了一点暖洋洋的笑,“回家了,这次回家了……是我儿子回来了。”   骆母轻轻拍了一把骆燃的脑袋:“以后头发别染来染去的,什么颜色都好看,染发剂伤发根,小心将来秃顶。”   骆燃吸着鼻子,用力蹭了蹭骆母的掌心。   骆母还想让他长长记性,半笑不笑地压着脸色,嘴角已经绷不住地抬起来。   小小的卧室里温暖又安静。   骆父坐在床边,眼眶泛着红,脸上也已经露出笑容。   他一向不擅长说话,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站起身,给骆燃做油爆大虾去了。   ……   “就只是向前走?”   俞堂看完了,依然不太满意:“我给他买的摩托车,就这么浪费了?”   系统有点心虚:“没有……”   小红卡的状态一天天恢复,其实早就手痒得不行,想偷偷飚一圈摩托车了。   但这种全地形摩托,跑起来的动静能震翻整条街。要是敢在俞堂的意识海里飙车,等被震懵过去的宿主醒过来,系统和小红卡都要被罚一整天的站。   “谁让他在我脑子里飙车。”   俞堂:“我这几天有事,在他恢复到能变成人活蹦乱跳以前,身体先借他了。”   “我回电子风暴里一趟。”俞堂说,“这次久一点,你们两个看家……”   系统愣了下:“宿主要去做什么?”   俞堂透过光屏,看了看那个军方派来的负责人。   被温迩这些实验丧心病狂卷进来的牺牲品,不只是骆燃和蒲影。   在军方和科学部漫长的拉锯较量里,失去了所有战友和部下的庄域,已经变成了一个只剩下记忆的游魂。   原著中,庄域没能活到和骆父见面。他在一次幻觉里见到了被风暴吞噬的部下,他想去救他们,却坠下了十几米高的露台。   他和骆燃的父母一样,唯一支撑他们的,就只有向温迩复仇,让温迩付出应有的代价。   因为剧情的变动,他提前看见了希望,走出了被记忆困住的军部宿舍楼。   但《人类行为学》里面没有写,如果复仇成功,罪人罪有应得,一切结束之后,这些人要怎么活下去。   俞堂也不打算知道这个答案。   “宿主要给庄域也找一件值得活下去的事吗?”   系统有点犹豫:“可时间太久了……那些人已经找不回来了。”   那支军方特别行动小队坠入电子风暴,距离现在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有不少人或许已经阴差阳错找到出口,像蒲影和骆燃一样失去记忆,到了新的地方,有了新的身份。   科学部斥巨资建立的失踪人员探测机制,只能监测到刚进入和脱离电子风暴时的脉冲,一样找不到他们。   “我知道。”   俞堂说:“这里面的不少人,都已经失去记忆,脱离电子风暴了。”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对,所以——”   俞堂:“是我扔出去的。”   系统:“?”   俞堂:“我不记得扔到哪儿了,得回去找找……你跟小红卡看家,我过两天就回来。”   系统还没回过神,它想要再问,忽然想起俞堂借那个穷学生警告蒲影的话。   被电子风暴重复吞噬的人,会被电子脉冲彻底同化,变成风暴的一部分。   依然还有自我意识的……风暴的一部分。   “宿主!”   系统追上去:“电子风暴不会对你造成影响,是因为这个吗?因为你——”   “因为我有钢铁般的意志。”俞堂说,“保护好我的屁股。”   系统被无形的屏障拦住。   它第一次看到俞堂走进意识海的深处。   其他宿主的意识海深处都是静谧的漆黑,可俞堂走过的地方,璀璨神秘的极光也随着他的身影亮起来。   俞堂走过去,他的身影融进了光芒海。 第四十八章   现实中,调查依然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温迩被关进了军方的监禁室。   他被限制了活动范围,颓坐在椅子上,眼底通红充血,整个人狼狈不堪。   听见开门声,温迩抬起头,看清来人时,灰色的瞳孔微微一缩。   ……蒲影。   被关起来以后,这是蒲影第一次亲自来见他。   蒲影没有让人跟进来,进门之前,让人关掉了监禁室内所有的监控设备。   温迩哑声问:“蒲影……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很多天没心思好好打理自己,不用猜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落魄。   失去了总科研所负责人的身份,温迩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把终端机翻过来调过去检查,找出每一项曾经被粉饰太平修改的数据。   就在昨天,那条四个月前违规解开终端机安全防护、导致数据库曾经暴露在危险中的操作记录,也终于被这样掀地毯一样地翻了出来。   有了这条记录,之前那起数据失窃的事件,温迩至少要承担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责任。   “关了监控,方便来仔细看看我有多丢人?”   温迩看着蒲影,他的情绪已经在连续的高压审讯下失控,语气难以抑制地开始尖锐:“你是不是很庆幸?”   蒲影问:“什么?”   温迩盯着他:“你一直想摆脱我……祝贺你,有了不小的进展。”   蒲影没有说话。   他给温迩倒了杯水,放在温迩面前的桌板上,又拿了把椅子,隔着桌板,坐在温迩对面。   他一向都没什么感情波动,可在这种境遇下的温迩眼中,这种平静就变成了更鲜明更不容忽略的嘲讽。   温迩被这种嘲讽激得失去了理智,藏在本性里的暴虐彻底失控:“……够了!”   “少在这里假好心……你早就想要对付我了,是不是?”   “你根本就不想变得正常,你就喜欢一直这样。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   温迩眼底满是阴冷:“你就是个怪物,是个永远没有救的残次品,你永远都见不得光,只能是个躲在阴沟里的影子……”   蒲影打断他:“温迩。”   温迩胸口激烈起伏,死死盯着他,神色几乎已经有些狰狞。   蒲影没有说话,他侧过头,看了看监禁室旁边的墙面上的镜子。   在这里,他应当问温迩,“你原来一直是这样看我的吗”。   可他不想问了。   他不必问,温迩的研究结论有一定偏差,他只是“无法明确感受复杂的情绪”,但不是“无法辨别”。   蒲影其实一直都能辨别,每一次温迩看向他时,在温柔深情下隐藏着的、没说出的那些话。   蒲影想了想,对温迩说:“我会有一些不舒服。”   温迩瞳孔微微凝了下:“什么?”   “别人说我是怪物,这是事实。”蒲影说,“你认为我是怪物和残次品,我会有一些不舒服。”   温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格外好笑的荒唐事。   蒲影继续说下去:“你的研究出现了一些偏差。”   “我们可以变得完整,只要有足够的机会,能从外界获取到足够补充人格的部分。”   蒲影说:“你的治疗方式是错误的,我们不应当被隔离起来,刻意引导……我们不应当被当成病人。”   温迩忽然笑了一声。   他这些天被随意摆弄,整个人早被戾意填满了,终于找到发泄的机会,脸上的嘲讽和傲慢甚至已经开始不加掩饰。   温迩看着蒲影,神色反而变得从容平和,声音诡异地轻缓下来:“……蒲影,你知道被送进精神病院的病人,想要证明自己没有精神病,成功率是多少吗?”   蒲影摇了摇头。   “是零。”温迩说,“即使他们没有病,只要想解释,也都能套进合理的病理心理学逻辑。”   温迩向前倾了倾身,压低声音:“你也一样。”   他亲眼看到蒲影让人关了监控,军方的监禁室有反窃听功能,会屏蔽一切录音设备。   没有证据,他可以放心地说这些话。   “我是整个联盟最权威的电子风暴研究专家,我给出的结论,就是官方结论。”   “判断你有没有病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是最前沿的那些论文。”   “在最新的论文里,提出只有建立一种长期稳定的、专一的配偶关系,才是治疗像你这种患者最好的办法。这篇论文已经发表在了S级期刊上,还拿了奖。”   “你觉得外界会相信谁,我们两个的家族会相信谁?”   温迩的嗓音透出阴寒,灰色的眼睛里是神经质的亮光:“是我还是你?”   蒲影没有回答,他迎上温迩的注视。   他看过太多有关温迩的资料,家族要求他增进对温迩的了解,属于童年蒲影的那些影音和文字记录,几乎全部都是和温迩在一起的。   温迩带他念书,和他一起做家庭教师留下的功课。   温迩教他弹钢琴。   他放跑了温迩抓来做实验的麻雀,温迩看着那些麻雀拍着翅膀逃远,既生气,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好又带着他回去重新设计实验。   ……这些原本就已经足够陌生的影像,和眼前更陌生的人重合,彻底消失干净。   “我给自己留了足够的退路,蒲影,他们没法定我的罪……最多等两三年,避过去风头,那些想刷影响因子的私人实验室一样会为了抢我打破头。”   温迩还在向下说:“你的继承权都在我这里,和我结婚,由我亲自来治疗你,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皆大欢喜。”   温迩语速平缓:“这样,我就可以顺利脱身,你的父母和家人都能放心,我们的家族也不会因为你来调查我这件事生出矛盾,所有人都会满意……”   蒲影:“你考虑的内容里,没有包含我的感受。”   温迩失笑:“你还是没懂……蒲影,你有没有感受,不是你能决定的。”   温迩看着他,目光甚至有些怜悯:“你这次回家,难道没有被家族斥责吗?他们以为你是冷血的怪物,所以你就必须是个冷血的怪物。”   “他们已经认定了你不会产生感情,就算你自己不这么认为,又有什么用?”   温迩不以为然:“再说,你能有什么感受?愤怒?不甘心?这些都没有意义,蒲影,你——”   “很疼。”蒲影说。   温迩话音骤然停顿。   他眼尾狠狠跳了下,抬起头,这次他看着蒲影的神色真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了。   温迩的喉咙微微动了下,他看着蒲影,嗓子忽然哑得厉害:“……你说什么?”   蒲影补充:“是因为你,但不是对你。”   温迩:“……”   蒲影取出几本最新的S级期刊,放在桌上。   温迩一直没有给他解释来意的空档,直到现在,蒲影才终于有机会说这些:“我不是来看你的难堪,今天来有两件事,第一件是通知你……”   蒲影说:“你已经不是电子风暴领域的权威了。”   温迩脸色倏地惨白。   他的瞳孔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始终被强行忽略压制的不安终于彻底腾起来,把他整个人吞噬得干干净净。   温迩想问为什么,张了几次嘴,却都发不出半点声音。   “有黑客破开了你的电脑密钥。”   蒲影没有让他困惑太久,翻开期刊:“他公开了你这些年秘密整理的,最真实、完整的,有关电子风暴受害者的全部数据资料。”   温迩嘶声问:“……怎么可能?!”   ……怎么会有人破开密钥,还能看到里面的内容?!   温迩根本无法相信这件事:“我明明设定了自动删除程序!那台电脑是绝对安全的,除了我,没人能看到我电脑里的东西……”   蒲影:“骆燃说,他也曾经入侵过你的电脑,看见过里面的内容。”   “那是我故意放他进去的!我是为了骗他!”   温迩双目赤红,他几乎已经显得歇斯底里:“我早把他的密钥删了!就算能拿到他的虹膜数据,除非有人能记住当时的所有操作,从后台追溯,逆向破解——”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可怖的念头忽然腾起来,死死扼住了温迩的喉咙,让他再说不出一个字。   “这些数据被抹去当事人具体资料后,全部公开展示,所有人都可以免费调取使用。”   蒲影不清楚温迩的念头,继续向下说:“有人已经得出了初步成果,对你研究中的偏差和错误的治疗方案作出修正。”   “这几天里,他发表的一连串相关论文,在专业内就已经有了广泛的认可和引用……原本刊登你那些论文的期刊,大都发了紧急勘误声明,并且承诺加快排查,对涉事论文一律撤稿处理。”   蒲影:“我不是专业人士,今天的晨间新闻里,科学部的期刊评论员说,属于你的时代结束了。”   温迩瘫坐在椅子上。   他的眼睛几乎已经成了死灰色,直愣愣瞪着蒲影:“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蒲影:“我说过了。”   温迩张了张嘴,没能反驳出声。   ……蒲影的确说过了。   在刚开始和他谈话的时候,蒲影就已经说了两次,他的研究存在偏差,他的治疗方案有错误。   是他太自信,他以为自己已经安排得足够稳妥……他没想到有人能破开他的电脑。   可这才多久?怎么会有人的科研能力强到这个地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写出被高度认可广泛引用的修正论文?   温迩忽然生出来更可怕的念头,他疯狂地翻开那几本期刊,逼着自己瞪大眼睛,看完了所有论文。   他像是被带着彻骨寒意的刀刃扎进胸口,毫不留情,狠狠豁开。   蒲影的确是不是专业人士。   这些论文里,最能要他命的,反而不是研究和治疗方案的勘误,而是被顺手夹进去的两篇最不起眼的小论文。   研究和治疗方案错了,他还可以辩称成是自己的水平不足。只是限于客观条件和个人能力,得出了错误的结论,是没有恶意的无心之失。   但被顺手作为搭头发表的两篇小论文,一篇是直接利用他收集的数据,证明了“高频率探测会严重伤害探测者身体”的结论,另一篇直接对他四个月前那几篇论文的数据提出了明确质疑。   他原本还有机会,利用这个时间差,紧急申请特殊贡献避难条例,来替自己脱罪。   虽然难免狼狈些,要身败名裂一回,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但总归还能脱身,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可这些论文一旦发表,就彻底封死了他给自己留下的所有退路。   而那篇没有人注意的、只占了四分之一个版面的小论文,补全了联盟法律的漏洞,最终凿实了他全部的罪状。   这些论文,把温迩直接逼进了绝境。   “论文是匿名发表的,通讯作者署名是PU.Y,登记了我的身份ID。”   蒲影说:“但我并不认识论文的作者,”   温迩没有质问蒲影,他脱力地倒在椅子里,闭上眼睛。   ……他认识。   温迩几乎不需要额外花费力气,再去推测这些论文的作者,还有那个破开他电脑的黑客的真正身份。   他的脑海里已经浮出了那个影子。   那个藏在骆燃身体里的,每次都能轻而易举把他逼到绝境的“蒲影”。   那真的只是骆燃迷失在电子风暴里,在原本的人格被逐渐吞噬消解后,出现的一个新人格吗?   ……   那个失去了所有的部下和战友,已经半疯了的军方负责人庄域,又像是站在了温迩的面前。   已经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   军方那支小队被电子风暴吞噬后,温迩顺利地替自己脱去了所有责任。   一切都顺利至极,他记录下了那些人被吞噬后的完整电子脉冲,用自己的第一篇论文一鸣惊人,在电子风暴的研究领域站稳脚跟。凭借那篇论文,他很快就被特批进了科学部。   温迩成了科学部最年轻的研究员,拿着获奖无数的尖端论文,有最充裕的研究经费,意气风发,前途无量。   那之后过了几年,庄域曾经独自来见过温迩一次。   庄域带着枪,想要温迩的命,毫不意外地没能成功。   庄域的意识已经恍惚,被负责保护温迩的人死死按着,不挣扎也不反抗,睁大眼睛看着温迩。   庄域问温迩,为什么不让他也掉进那团吃人的光里。   庄域问他,知不知道永远被困在同一场噩梦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庄域一直看着温迩,他的眼睛里已经找不到任何一点生志。他的穿着打扮邋遢到诡异,他把所有牺牲的战友留下的东西都带在身上,谁敢动一下,就和谁拼命。   庄域那时的神志已经不清醒了,他死死守着那些破烂的东西,把扭打时掉在地上的全捡回来,抱在怀里。   他开始胡言乱语,对温迩说,自己后来又见过那团光。   他说,那团光不要他,不准他去找他的部下。   “温迩,你是凶手。”   庄域的嗓音粗砺沙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几乎只是语序错乱的含混呢喃。   “你是凶手,你为了研究电子风暴,搭上这么多条人命……可你的那些研究,就真的弄懂了吗?”   ……   “我和庄中校聊过,你的研究结论是错的。”   蒲影:“我感到疼,是因为我觉得难过。”   温迩说不出话,他吃力地呼吸着,抬起眼睛,看向蒲影。   “我想和我的家人表达我的感受,但不知道应当怎么表述,怎么得到他们的信任。”   蒲影说:“庄中校说,他这些年为了找到自己的部下,接触了很多电子风暴的受害者。还有很多人像我一样,已经恢复了难过的能力……但这并不让我们觉得好受。”   蒲影:“因为你的论文里说,我们会伪装,会说谎。”   在论文的结论被推翻前,不会有人怀疑这个领域的专家和权威,温迩这套理论带偏了太多治疗方案。   从电子风暴里出来的受害者,原本就是不够的完整,也不够稳定的。   蒲影没有去看过骆燃,但他一直在关注骆燃的休养,也亲眼见证了骆燃几乎称得上奇迹的恢复速度——骆燃被父母无条件的信任和爱填满了。那样多得溢出来的满足和坚定,重新补足了骆燃丢失在电子风暴里的全部生命力。   “因为太疼。”蒲影说,“我们就自己放弃了这种能力,也放弃了和外界的多余接触。”   蒲影:“如果当时没那么疼,或者有人来对我们说些话,我们或许也能试着往外走,回到正常的世界里……成效很缓慢,但的确存在这种可能。”   温迩听着蒲影的话,   他从来不屑这些非医疗手段,只把这些当成格外滑稽不靠谱的偏方臆想。   怎么可能靠几句话,就把人治好?   要是靠说说话,这些患者自己就能治好,那他这些年究竟都在折腾些什么?   他都用骆燃折腾了些什么?   温迩咬紧牙关,他本能地想要辩驳,想要否认蒲影的话,可在迎上蒲影的视线时,整个人却忽然凝住。   蒲影看着他,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这个念头直接击溃了温迩。   温迩直接被暴怒冲得失去了理智。   蒲影凭什么对他不满意?   蒲影能回来,全是靠他的研究,凭什么透过他去看别的什么人?   他做的这一切,犯的所有错,都是为了蒲影。他的确是冷眼旁观那一支小队牺牲了,可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足够的数据,才能写出论文,进一步改善科学部的寻人系统——不然的话,蒲影凭什么能回来?   温迩眼底一片血红,他拼命挣扎着,想要去扯住蒲影的衣领,却被蒲影抬手轻易按住。   “我有件事要问你。”   蒲影说:“在你的研究过程里,有没有发现过……有一部分电子风暴,其实是存在自主意识的?”   温迩瞪着眼睛,声音含混在喉咙里:“……什么?”   “在极光的最深处。”蒲影说,“我以为他是陷在里面的人,想去帮他,但被他拒绝了。”   “他对我说,他不需要帮助,需要帮助的是我。”   蒲影:“说完,他就把我扔出了电子风暴。”   温迩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看着蒲影,神色匪夷所思,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听见了最异想天开的胡话,偏偏蒲影又从不会说谎。   ……蒲影从不会说谎,他一直都知道。   不论是小时候那个跟在他身后,偷偷放跑了他用来解剖的麻雀,又老老实实回来道歉的蒲影,还是现在这个从电子风暴里回来,不会笑也不会爱人的蒲影。   他一直都知道。   是他歪曲了事实,是他为了夺取亲人对蒲影的信任,把蒲影逼到自己身边,才故意给出了错误的引导。   这些年,他一直让蒲家人坚信不疑,当初是他救了蒲影,以后也只有他能救蒲影。   “不是你。”蒲影说,“是他救了我。”   “他救了我不止一次。”   蒲影说:“以后,我会自己救自己。”   温迩的瞳孔剧烈颤了颤。   他仅剩下的、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根基,也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了。   “别这么说……蒲影,求你。”温迩的嗓子里已经漫开血腥气,他伸出手,去扯蒲影的手臂,“你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   “因为你……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蒲影。”   温迩哑声说:“和你说不通,你让我联系我们两家的家族,我和他们说。他们相信我,我对你做了什么,他们都看在眼里……”   蒲影点了点头:“好。”   温迩的目光缩了下。   蒲影答应得这样容易,他反而觉得不对劲。   他确信他在两家长辈面前的伪装不会有纰漏,蒲影的父母和祖父都更相信他,即使现在出了事,这些天针对他的势力里,也没有蒲家和温家派系的。   蒲影自己让人关了监控,他们在这里说的话,蒲影没办法留作证据。等到了两家长辈面前,不论蒲影说什么,他都可以矢口否认。   他那么喜欢蒲影,没有人会相信,他会管蒲影叫“怪物”,会威胁蒲影,对蒲影的痛苦不屑一顾。   温迩看着蒲影,他已经没有余力再猜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可能被他忽略了的问题。   “蒲影……”温迩低声问,“你还干了什么?连这件事也算计进来了吗?”   蒲影摇摇头:“不是我。”   他只是接到了一通电话,让他来找温迩,按照发到他手机上的台词从头到尾念一遍。   那通电话还叫来了不止一个人,这间监禁室在建造的时候就是为了审讯特制的。除了屏蔽系统,一整面墙的单面镜还可以切换模式,变成完全透明的光幕。   光幕背后,是一间可以对这间审讯室全面监控的观察室。   温迩对他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都不必特意录下来。   ……   察觉到蒲影的视线,温迩微微打了个哆嗦,看向那面单面镜。   他以为自己不会更难熬了,可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庄域对他说的“被人随意摆弄命运,被命运的车轮碾碎”的真正意思。   单面镜在他眼前泛起白光,逐渐变成透明的光幕。   他动弹不了,看着光幕对面的人。   温迩的眼里涌起绝望的死灰。   “爷爷,温爷爷。”   蒲影站起身:“我可以走了吗?”   蒲斯存没有说话,沉默地站在另一间观察室里。   他听见了所有的内容,听见了温迩对蒲影的鄙夷和威胁,听见了温迩的所有阴谋,听见了蒲影说疼。   他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处境——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蒲影。   “……等一下。”   蒲斯存沙声开口,他苍老的脸庞上已经爬满了懊悔:“你的父母也看到了这些,如果你不急,先回家吃顿便饭……”   “有一点急。”蒲影说。   蒲斯存皱了皱眉。   温迩已经彻底落网,他想不出蒲影还有什么可急的。   蒲斯存不想再逼迫蒲影,他不再去看温迩,尽力缓和语气:“要做什么?”   “《中国地理》的极限探测计划,今天下午三点整开幕。”   蒲影低头看了看腕表:“还有十分钟,我现在赶过去的话,应当还来得及。”   蒲影:“我咨询过,骆燃会出席开幕式。”   蒲斯存:“……”   温迩被人从椅子上拖起来,他被这个名字狠狠扎了一下,拼命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蒲影。   ……蒲影究竟知不知道,骆燃是谁?   骆燃是他拿来宣泄私心的工具,是他用来寻找治愈蒲影方法的试验品,是他找到的,和蒲影最相似的替身。   这三年,他一直在致力于把骆燃变成蒲影——他几乎就要成功了。   如果不是那个影子,骆燃现在大概已经乖乖在他的手下做研究员了,就像他们都还小的时候,他想让小蒲影陪自己一起做的那样。   他一直想让蒲影好好的在他身边,添乱也没关系,放走实验动物也没关系,就只陪着他做他喜欢的研究。   骆燃的身上,投射了所有他对蒲影的执念、贪欲和不甘,他把骆燃当成蒲影,直到蒲影从风暴里回来,打破了他所有的幻象。   温迩看着蒲影,他的眼睛已经有些酸痛,视线也开始模糊,却仍然错愕地、难以理解地看着蒲影。   蒲影和骆燃究竟是什么关系?   蒲影究竟知不知道,骆燃从头到尾,就只是他的一个替身?   ……   “我是骆燃的粉丝。”   蒲影赶时间,他收拾好东西,找出自己的《10天教你学摄影》:“爷爷,我想去要一个签名。” 第四十九章   蒲斯存有些发愣。   他没能立刻从这句话里回过神来,依然站在原地,看着蒲影。   温迩已经被带走了,审讯室里很安静。   蒲影在等待他的允准。   很奇怪,过去温迩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们,蒲影没有心,没有感情,不会产生自己的感受。   那个时候,蒲家人在蒲影身上,的确看不到任何一点有关情绪的波动。   ……可现在,蒲影站在他们面前。   除了比过去沉默了一点、气质也冷了一点,却又像是和童年时的蒲影重叠了。   蒲影不听他的话,宁肯放弃继承权,出去睡大街,也不接受和温迩正式成为配偶。   蒲影为了查案,不仅瞒着他没有辞职,一个人回了星城,还在假条上认真地拜托了安全部部长务必拦住爷爷。   蒲影想学摄影,对着架不知道哪来的相机琢磨了好些天,甚至还成了什么人的粉丝,想要一工作完就抽空跑去追星。   明明就和小时候的脾气一点都没有变。   蒲斯存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他完全想不通,自己是怎么被一个偏执疯狂的野心家轻易骗了这么多年的。   ……   “人的成见,有时候比技能卡都管用。”俞堂说。   系统正在意识海里全神贯注用光屏看转播,听见熟悉的声音,闪着小红灯弹起来:“宿主!你回来了——”   俞堂按住它:“嘘。”   系统连忙调小音量。   他们现在还在意识海里,这具身体暂时借给了小红卡,正在准备《世界地理》极限探索项目的开幕式。   骆燃的父母一早就收到了邀请函,今天也会作为官方特邀嘉宾到场。   这天对骆燃来说是个大日子,俞堂不准备打扰他。   系统也清楚俞堂的用意,打开屏蔽系统,悄悄问俞堂:“宿主去做的事顺利吗?”   温迩的私心不止害了蒲影和骆燃一家,为了让那个失去了所有部下和战友的军方负责人走出来,俞堂特意回了一趟电子风暴。   系统一直守在意识海里,算了算时间,发现已经是俞堂离开的第三天了。   系统又有点担心宿主的身体,举着从温迩那间诊疗室扛回来的精密仪器,绕着俞堂仔仔细细转了好几圈。   “还算顺利。”   俞堂点点头:“大致范围都找到了,能确定都活着……我真的没事。”   俞堂被仪器嘀得头疼,没收了系统的脑电波探测仪:“很安全,这次是我的纯意识体进去。没开辟意识海之前,我都在风暴眼里睡觉。”   系统想象不出来那个画面,愣了愣,小声问:“宿主来穿书局以前……住在电子风暴里面吗?”   俞堂仔细想了想:“算是。”   加入穿书局才能开辟意识海,是员工专属的基础福利。   意识海可以和穿书局的总部对接,能和系统说话,能买零食和床,还不会被动不动就掉进来的人吵醒。   俞堂翻了一遍系统的仓库,给自己找出根菠萝味的棒棒糖,剥开糖纸:“我回去了几天?”   “……三天。”系统问,“宿主自己不知道吗?”   “这三天都是赶路用的时间,一来一回,从我们在的地方到风暴眼。”   俞堂点点头,把棒棒糖塞进嘴里:“风暴核心没有时间维度,时间是不流动的,可以当成是个永恒静止的空间。”   俞堂:“只要进去,除了你自己,剩下所有东西都是静止的……打个比方,你在五月七号早上九点进去,不论在里面待多久,等你出来的时候,还是五月七号的早上九点。”   俞堂:“很好用,广泛适用于各种复习不完的考前冲刺,和假期结束前的救命作业写不完了。”   系统:“……”   俞堂拉过电脑,把记录好的数据导入进去。   电子风暴的位置是不断变化的,不一定会出现在什么地方,把人从风暴里扔出去容易,但很难判断具体扔到了什么位置。   被电子风暴吞噬的人,即使重新找到揪出来、一个个扔出去,也会或多或少会留在风暴里一部分粒子。   俞堂这次回去,顺便也检查了一遍这些粒子,都能发现同源生命体引发的共振。   系统飘过来,看着俞堂敲键盘:“也就是说……宿主能保证那些人都活着,都已经从电子风暴里出来了,但是不知道具体在哪吗?”   “大致位置还是有的。”俞堂说,“我画了张地图,标了落点可能出现的范围。”   系统高高兴兴:“能出来就很好了!”   俞堂笑了笑:“对。”   对庄域来说,过了这么多年,他所期待的也早从找回战友和部下,到努力留住战友和部下最后的痕迹,再到拼尽全力不去忘记那些身影。   那些期待和渴望,会一点一点被时间吞噬,最终变得无比简单。   能出来就很好了。   活着就很好了。   “让他慢慢找吧,正好有点事做。”俞堂说,“有事做,总比没事做好过。”   系统落在俞堂肩膀上,和他一起看地图上那些被圈出来的红圈。   不仅仅是蒲影和骆燃一家,俞堂周密地考虑到了每一件事。   俞堂破解了温迩的电脑,利用温迩收集的那些数据,没日没夜赶出来了一系列论文,有些已经发表了,有些还在发表的路上。   这些论文,会成为电子风暴后遗症治疗在今后的新指导思路。   那些真正的受害者,也会被当作正常的、真实的人,不会再被当作怪物隔离起来。   蒲影决定替温迩赎罪,他主动提出,愿意作为电子风暴后遗症幸存者,加入新的治疗研究,成为第一例志愿者,为更多受害者摸索出康复的方向。   彻底完成对温迩的复仇后,这些不起眼的小红圈,也会成为支撑庄域继续走下去的新支柱。   系统开开心心闪着小红灯:“宿主,我们要怎么把这张地图给庄域?”   俞堂:“……”   系统:“……”   俞堂周密地考虑到了每一件事,但百密总有一疏。   ……   系统闪着灯,和他的宿主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掉头回仓库,去翻古道热肠贫穷学生的数据去了。   -   蒲斯存回过神,止住了其他还要说话的人。   “想去就去。”   蒲斯存看着蒲影,慢慢出声:“坐爷爷的车,送你过去,可以吗?”   蒲影没有立刻回答。   理论上,他自己开车过去会更节省时间。   S.t在业内的铁杆粉丝很多,根据计算,如果失去观众席的前三排座位,得到签名的概率就会大大降低。   ……但他发觉,自己好像也很想坐祖父那辆车。   蒲影看过录像和日记,小时候,他最喜欢蹭祖父的车坐。不只是因为那辆车舒服,也是因为小蒲影很喜欢爷爷。   小蒲影最喜欢跟在爷爷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可以。他会趴在车窗上,看外面慢吞吞倒退的景色,会偷偷把车窗打开一条小缝,让外面的太阳光漏进来。   他喜欢这样的下午,有自由的风和阳光。   蒲影站在原地。   这种感触对他来说无比陌生。   他甚至无法明确分辨这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他习惯了用逻辑思考,现在却像是忽然多了无数的不确定。   他不习惯,本能地有些不安,可又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更安稳。   ……   系统守在光屏前,它看得很急,很想让古道热肠的贫穷学生先去扎了蒲影的车胎:“宿主,宿主……”   俞堂专心给贫穷学生搭配衣服:“放心。”   系统不放心,绕着俞堂飞了两圈。   俞堂塞给它一块泡泡糖,敲下临时生成的确认键,看向光屏。   蒲家并不是不喜欢蒲影。   他们只是在温迩的刻意为之下,反复经历了太多次希望和失望,终于连一点期待也不敢再有。   温迩是玩弄人心的专家,整个局被他操控得滴水不漏——蒲家人在一次又一次从天堂到地狱的折磨里,终于接受了他的灌输,接受了对蒲影的成见。   而这一份成见,又反过来塑造了蒲影。   最新的那份论文里,有一条被引用了最多次的新观点,从电子风暴里出来的受害者会按照周围人的态度和期望,被再一次重新塑造。   被当成一个冷血的怪物敬而远之,时间久了,他们会真的退化成一个连仿生人测试都通不过的人形AI。   被当成一个最普通、最正常的人,他们也渐渐会变成一个完整的正常人。   蒲影恢复了整整两年,状况起起落落,甚至连出厂两个月的系统都比不上,症结就出在这里。   “蒲影很容易拐走。”   俞堂打开自己的人性模拟推演程序,输入了几行数据:“虽然他是真的很想要骆燃的签名,但只要他爷爷想起以前的事,和以前一样摸摸他的头,再给他块糖……”   光屏里,蒲斯存无声地攥了下手掌,朝蒲影走过去。   苍老的手掌落在蒲影头顶,迟疑了一刻,很慢、很生涩地照着记忆里的动作,轻轻揉了揉。   蒲斯存把手伸进衣服的口袋。   他习惯了在口袋里准备一块糖,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许多年——有太多年了。   那个会兴高采烈跑过来,给爷爷看自己照的新照片、看自己新做好的笔记,缠着爷爷要糖的孩子被弄丢了。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弄丢蒲影的,是那场电子风暴导致的意外。   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意识到,险些弄丢了蒲影的,就是他们自己。   “让爷爷送你过去。”蒲斯存捏着口袋里的糖,老人的嗓音已经有些沙哑,“不会干涉你,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以后……”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   蒲影走过来,低头靠在祖父的肩上。   老人的胸肩狠狠颤了颤,眼眶倏地红了,闭了闭眼睛,抬手抱住被找回来的年轻人。   蒲斯存想要说话,察觉到臂间的力道,心头忽然一沉:“小影——小影?!”   蒲影阖着眼睛,在他怀里坠下去。   蒲斯存心头忽然袭上从未有过的强烈惶恐,他用力抱住蒲影,正要叫医护人员进来,已经有一双手把蒲影接了过去。   蒲斯存胸口急促起伏,整个人已经被铺天盖地的后悔淹没,急切地抬头。   是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   年纪不大,五官很清秀,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双眼睛。   瞳仁异乎寻常的黑,像是会把所有接触到的东西,都在一瞬间尽数敛进去。   “不要紧,一过性的晕厥。”   那个学生手上很利落,已经给蒲影做完了检查:“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那个学生抬起头:“我来,是顺便告诉你们件事。”   蒲斯存忽然想起了这双眼睛。   他曾经在负责保护蒲影的保镖那里见过照片。   就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学生,卖给了蒲影那些书和相机,又私下和蒲影见面,给了他那支作为决定性证据的录音笔。   总科研所的监控录像里,那天晚上,也是这个年轻人忽然出现,装成科研所的研究员瞒过了军方的看守,来给被监禁的温迩灌了酒。   蒲斯存蹙紧眉,低声问:“……是你?”   “是我。”学生低下头,帮蒲影解开领口,“我欠蒲影两个三明治和一瓶水,现在来还人情。”   蒲斯存沉默下来。   温迩是被人强行灌的酒,他们都清楚——那些监控没有被刻意屏蔽,甚至像是刻意亮给他们看一样。   没有人想要追究这件事。   温迩没有最基本的道德观念,他可以随意把人当成实验体,也可以掉过头来轻松找借口替自己脱罪。   温迩最常用的借口,就是醉酒误事。   现在这个理由终于被还给了他自己,温迩烂醉了一整晚,没能及时周旋,才终于被找到了足以一举击破的致命破绽。   如果那天没有人灌温迩的酒,军方最多只能关温迩三个小时。   温迩会有机会从容运作,把自己伪装成患有精神疾病,钻法律的空子脱罪。温迩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真到这一步,他们即使收集了再多的证据,也一样拿温迩没办法——   “温迩没办法脱罪。”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年轻人平静开口:“如果那天我不来,在他被军方监禁的三个小时里,庄中校会一点一点折磨死他,然后自杀。”   蒲斯存的后背蓦地一凉。   ……对方说得对。   事情早已经过去了,蒲斯存却依然有些余悸,抬起头,看向门外站着的庄域。   庄域神色很平淡,他走过来,帮那个年轻人一起把蒲影架到简易的单人床上。   他没有反驳,他的确是想在那天活剐了温迩。   可温迩不知道被什么人抢先灌醉了。   一滩醉得人事不省的烂泥,没有被复仇的价值。   “死对温迩来说太轻松了,搭进去无辜的人,就更没有必要。”   年轻人说:“庄中校还有事要做。”   庄域自嘲地笑了笑。   他终于复了仇,看着温迩一步步坠到地狱里去,那些快要逼疯他的戾气越来越少,可他整个人也像是被慢慢倒空了。   他不再愤怒了,也不再有其他的情绪。   现在唯一支撑他的,就是看清楚温迩的惨状,看清温迩是怎么被彻底清算的,然后去讲给他的部下和战友听。   “多谢……你的好意。”   庄域看着那个学生,他的神色难得的缓和:“我——”   “不急着谢。”年轻人笑起来,“中校,你还有得谢我。”   庄域微微一怔。   他看着年轻人朝自己递过来一份地图,下意识接过来,看了几遍,神色猛然变了变。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又泛起过于激动的潮红。   他用力攥着那份地图,指尖发着抖:“他们,他们——”   年轻人笑了笑,重新低下头去。   庄域用力攥住了他的手臂。   “放心,我不会骗你。”俞堂说。   俞堂操纵着学生,耐心提醒:“会很难找,要有足够的耐心,要能够等……”   庄域哑声问:“你是那团光吗?”   俞堂停下话头。   庄域胸口激烈起伏,他定定看着那个被临时生成的人影:“你没有骗我……你真的帮我把他们送出去了,是吗?你把他们送出去了,他们都活着,每个都活着……”   俞堂静了一会儿,拉过送话器:“都活着,我可以保证。”   “对不起,该早一点告诉你的。”俞堂说,“太久了,我……忘记了。”   俞堂轻声说:“他们还有一些残留的粒子,我都保存起来了,只要那些粒子还在共振,他们就还活着。”   庄域颤抖得说不出话。   他的脸色已经涨得通红,眼底充血,整个人都哆嗦得厉害,拿着那张地图的手却依然又轻又小心。   他把地图仔仔细细展平,一遍又一遍地用眼睛去拼命看,拼命记住上面的每一个画了红圈的地方。   他捧着那张地图,像捧着自己的命。   ……   庄域没有失控太久。   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再耽误。   对温迩的审查清算到了最后阶段,由安全部全盘接手,军方已经准备退出。庄域今天来,只是受了那通神秘电话邀请,来配合演完这最后一场戏。   他没想到能得到这样贵重的东西。控制好情绪后,他仔细把地图收好,重新站直身体。   庄域全神贯注地整理好军装,抹平了最后一点折痕,他站得笔直轩挺,又重新像是一支上好膛的枪了。   俞堂放下心,笑了笑,控制着学生朝他伸手。   庄域握住了学生伸过来的手,低声说:“谢谢。”   “不客气。”俞堂说,“祝你顺利,中校——”   庄域问:“你找到展时临了吗?”   俞堂停了下。   他问:“谁?”   庄域看着他,微微蹙了下眉。   “我不知道。”庄域说:“你让我帮你找他,说这是你帮我救人的等价交换,你那时候没现在这么像人……”   庄域脸上现出懊恼,仓促刹住话头。   “不要紧。”俞堂不在意,“我当这是夸我。”   庄域摇摇头,抬起手,朝他行了个军礼。   “我……还会帮你找。”庄域说。   俞堂哑然:“不用,我不记得——”   “我会一起找,会慢慢找。”庄域打断他,“我有耐心,我等得起。”   俞堂停顿了下,低头笑笑,转回身去查看蒲影的情况。   他听见庄域快步离开,隔了一会儿,才又直起身,对着早空空荡荡的门站了一会儿。   ……   系统飘在意识海里。   它也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有点紧张,小声说:“宿主……”   “办正事。”俞堂回过神,“我那个学生呢?”   “……还在对着门发呆。”   系统:“已经三分钟了。”   俞堂:“……”   俞堂拉过电脑,收回心神,飞快操纵着无处不在的贫穷学生,给蒲影做完了成套的基础检查。   “醒过来就没事了。”   学生直起身:“像他这种患者,暂时还承受不了太激烈的情绪波动……也不能处处都把他们当做正常人。”   蒲斯存才从刚才的情形里回神,听见这一句,胸口紧了紧:“什么激烈的情绪波动?”   “高兴。”   俞堂看了看蒲影的数据板:“他自己还感觉不到,所以不会控制。相对于他目前能够承受的最高限度,这一项已经超出了30%。”   蒲斯存被这句话钉在了地上。   他亲眼看着庄域离开,现在再看幸存下来的蒲影,整个人被说不出口的懊悔和愧疚彻底填满了,无地自容地沉默下来。   这两年里,蒲影一直在接受温迩的所谓治疗,   在他们因为害怕失望,选择了全盘相信温迩的时候,蒲影曾经大病过一场,高烧了一天一夜。   ……温迩告诉他们,这是电子风暴的后遗症,是很正常的生理波动。   如果蒲影真的按照他们的要求,放弃安全部的职务,和温迩组成了家庭,又会变成什么样?   那会是一场多绝望的、看不见尽头的漫长炼狱?   蒲斯存不敢再往下想。   他现在已经不敢再胡乱相信别人,看着昏迷的蒲影,尽力定了定神,低声问:“有办法……证明吗?”   学生点点头:“有。”   “需要怎么证明,复杂吗?”   蒲斯存脸上有些发烫:“对不起,我应当信任你,我只是——”   “不要紧。”学生笑了笑,“科学角度,您可以查阅最近那几篇论文,通讯作者是PU.Y的,里面有详细的机理阐述和病例佐证。”   学生说:“还有个办法……是从不太科学的角度。”   蒲斯存怔了下:“什么?”   学生:“高兴这项情绪超出阈值,换个不高兴的情绪就行了。”   学生很果断,弯下腰拍了拍蒲影的肩:“嘿。”   蒲斯存:“……?”   “《国家地理》开幕式时间过了,你没能赶上。”   俞堂对蒲影说:“你签名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蒲影:Q^Q 第五十章   蒲影难过得当场醒了过来。   他坐起身,看样子甚至想要下床赶去开幕式现场,晃了晃,又慢悠悠倒下去。   蒲斯存忙伸手扶住他。   蒲影躺在爷爷臂间,他还有点头晕,抱着《10天教你学摄影》抬起头。   蒲斯存:“……”   不知道为什么,蒲斯存忽然比刚才更加愧疚了。   “能要到……签名能要到,不要急。”   蒲斯存不懂这些,他揽着蒲影坐起来,仓促找补:“爷爷去替你要,《国家地理》那个客座指导,叫骆燃,是不是?”   离开幕式结束还有—点时间,蒲斯存想带着蒲影再去试—试,回过头征询学生的意见:“请问……”   蒲斯存忽然愣住。   那个学生已经不见了。   蒲影醒过来的同时,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学生就从病床前退开,把和蒲影对话的位置让给了蒲斯存。   在第—次注意到这个学生的时候,蒲斯存就已经考虑过很多种对方可能存在的目的和来意。   他没办法像庄域那样,认定—个人和—团电子风暴的光雾有什么关系——蒲斯存想,对方或许是为了求财,或许是想借由蒲家的关系进入政界,或者是有什么更加不为人知的目的。   蒲斯存甚至考虑过,会不会和庄域—样,那个学生也有亲人失踪在电子风暴里,和温迩有不死不休的私仇。   ……可这些却一样都没有。   就好像这个学生的突然出现,仅仅只为了把这个世界脱轨的部分归回原位。   蒲影已经恢复了—定的行动能力,他撑稳手臂,自己慢慢坐起来:“爷爷?”   “那个把录音笔交给你的学生,你还记得吗?”   蒲斯存问:“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究竟是什么人?”   蒲影摇了摇头。   蒲斯存不意外这个回答,他没有再追问,点了点头,让人去吩咐司机开车。   蒲影说:“爷爷,时间已经过了。”   “过了也要去,有—点希望就去。”蒲斯存说。   蒲影怔了下。   蒲斯存伸出手,握住蒲影的手臂,帮他站起来。   蒲影随着蒲斯存的力气起身,又晃了晃,这—次却还没等摔倒,就被蒲斯存稳稳扶住了。   蒲影的呼吸顿了顿。   强烈的眩晕突如其来,让他停下动作,不自觉闭了下眼睛。   “缓—缓。”蒲斯存轻声说,“不急,爷爷陪着你。”   ……两年前,蒲影刚回到蒲家,需要重新进行恢复性锻炼。   温迩的论文里说,对电子风暴后遗症严重的患者,在恢复性训练时最好不要随意帮忙,这样可以避免对他人产生依赖性。   蒲影—个人,在豪华冰冷的复健室里不知摔了多少跤。   蒲斯存没办法再去回想这些,他定了定神,想要说话,却忽然听见蒲影有些迟疑的声音:“……爷爷。”   蒲斯存应声:“爷爷在,怎么了?”   “您这样扶着我走过路。”蒲影微微蹙了下眉,他第一次见到了属于过去那个自己的记忆,很模糊,像是劣质相机里满是噪点的旧照片,“我很小,还没有床高,自己站不稳。”   蒲影停顿了下,仔细想了想,慢慢地说:“我很喜欢被爷爷扶着走路。”   蒲斯存苍老的身形忽然剧烈颤了颤。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瞪大了眼睛,握住蒲影的手臂。   “你说什么?”蒲斯存低声问,“再说一遍,你——”   “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很喜欢被爷爷扶着走路。”   蒲影说:“我摔倒了,爷爷会抱我起来。”   蒲斯存仓促闭紧了眼睛。   蒲影有些疑惑。   他不能理解蒲斯存为什么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抬起手,替爷爷擦去忽然落下来的眼泪。   蒲斯存粗重地喘息着,他用力摇头,嗓音哑透了:“对不起,是爷爷错了……”   ……   原来只要这么简单。   蒲斯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收到蒲影托人送来的录音笔,去参加联盟总部的紧急会议之前,他曾经做过—场很短暂的梦。   —场很短暂的噩梦。   他梦见蒲影和温迩结了婚,在一起生活了十年。   梦里,蒲影在温迩的治疗下慢慢恢复,学会了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做事,重新拥有了喜怒哀乐,看起来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再有区别。   两家办了—场盛大的庆祝宴会。   宴会当天的早上,他被人叫醒,仓促赶去蒲影的房间。   他看见了那团神秘炫目的光,看见蒲影在那团光里变成无机质的灰白,—点点彻底消失,只剩下什么也没能留住、跪在地上目光空洞的温迩。   蒲斯存原本没有把这场梦当真,也没有多放在心上。   只是在紧急会议上,隐约察觉到温迩的真面目时,忽然引出了梦境里窒息般的恐惧和愤怒。   这种难以抑制的恐惧和愤怒,终于让蒲斯存从那一场弥天大谎里清醒了过来。   ……   直到这—刻,蒲斯存才格外明确地意识到,这个梦是会成真的。   按照温迩的治疗方法,蒲影最后是真的会变成那个灰白色的影子,会再—次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回到那团光雾里去。   即使现在已经纠正了所有的错误,这样的恐惧,依然足以把人挟持进无边的绝望里。   蒲斯存握住蒲影的手臂,反反复复确认他的确是真实的,不是又一场自我安慰的幻觉。   “爷爷。”蒲影俯身,“出什么事了?”   蒲斯存用力摇头:“没有……什么事也没有,爷爷陪你去开幕式……”   蒲影摇摇头:“不去了。”   蒲斯存停顿了下,他看向蒲影,眼里透出从没有过的急切和慌乱:“为什么?”   “您不舒服。”蒲影说,“我陪您。”   在被家族惩罚,被爷爷轰出去的时候,蒲影也不知道要怎么做。   是因为又遇到了那个人,和那个人聊了天,所以那种疼才变得可以忍受了。   “不舒服的时候,是想要有人在的。”   蒲影说:“能和人说话,就会感觉好很多。”   蒲斯存看着蒲影,他在蒲影的目光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这是他的孩子。   他是怎么被人骗了,竟然会去信—个不相干的人,不信自己家里最乖的孩子。   蒲斯存尽力定下心神。   他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失态,笑了笑,摇摇头:“没有不舒服,爷爷是高兴。”   “走。”蒲斯存看到司机的身影,握住蒲影的手臂,“我们的确要去一趟……你说的那个骆燃,我有些事要问他的父母。”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在梦的最后,失去—切的温迩其实疯了。   彻底失去理智、陷入疯狂谵妄的温迩,还说出过—些更加匪夷所思的真相。   比如骆燃真正的身份。   蒲斯存让司机把车开到门口,他陪蒲影—起坐在了后排,看着还有些茫然的孙子,脸上终于露出柔和放松的笑意。   “温家已经代替温迩做了决定……你的继承权被退还回来了,但可能还有—些新的意外。”   “还不能确定那个孩子真正的身份。”蒲斯存说,“我们长了记性,即使确定了,我们也—样会完全尊重他的意见,让他做他想做的事。”   “只是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属于他的,总要还给他。”   蒲斯存半开玩笑,温声问蒲影:“你继承的资产和股份,如果要分给骆燃—半,愿不愿意?”   蒲影问:“可以换他的签名吗?”   蒲斯存:“……”   “我想要—个特签,就是专门签给我的。”   蒲影给爷爷科普:“—张纸上,有他的名字,也有我的名字的那种。”   蒲斯存:“……可以。”   如果骆燃真是被电子风暴剥离出的、当初那个“蒲影”的—部分,蒲家当然要给他应得的东西。   不论接不接受这些财产,骆燃都是得签一份文件的。   文件上也的确会同时有骆燃和蒲影的名字。   蒲斯存按了按额角。   他从蒲影有了明显进步带来的惊喜里回过神,想起那个学生的提醒,问坐在身旁的孙子:“等回家去,再给你找一门家庭教师,学些新东西,好不好?”   蒲影点了点头:“学什么?”   蒲斯存:“诈骗与反诈骗。”   蒲影:“?”   蒲斯存摸了摸他的头发,把口袋里那块糖拿出来,剥好了递给蒲影。   他拿过手机,接通了联盟反诈骗宣传中心的电话。   -   三天后,温迩的单人监禁室有了第一个探访者。   听到探访通知时,温迩没有给出什么反应。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地位,名声,权力,家族——他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也不再有什么可害怕的。   即使在看清了来探访的人后,他的神色也只是微微诧异—瞬,就恢复了正常。   ……他—直在等着见到这个人。   这个装成“蒲影”的样子,—步步设下圈套,在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就彻底掀开了他编造的所有谎言,把他逼到绝境的人。   “你究竟是谁?”   温迩支起身体,看着眼前的人影:“我知道你不是蒲影,也不是骆燃……你是谁?”   俞堂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温迩整个人都彻底垮了,脸色苍白发青,半长的头发狼狈垂下来,衣着邋遢不堪。   他被拷在椅子上,—动不动地盯着俞堂。   俞堂把—叠剪报放在他面前。   那些是温家和蒲家联合发表的声明,包括婚约的废止、继承权的重新调整和分配、家族子弟被除名的声明。   让蒲斯存意外头痛的,是骆燃和蒲影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蒲家的继承权。   骆燃恢复了真正“风暴追逐者”的工作,他只想和骆父骆母在一起,已经同意去《世界地理》的编辑部做摄影师。S.t—经复出,作品就被争抢着拍出了天价。   有八卦的媒体特意算过,骆燃这些年在拍卖会的累积资产,不比去蒲家做小少爷能得来的少。   蒲影认为安全部的工作和摄影都很有意义,哪一样也不想放弃。他终于拿到了骆燃的特签,甚至还和骆燃—家合了影,正准备用宝贵的假期去参加《世界地理》的极限探索营。   那些被温迩牢牢把持着、用来牵制蒲影的资产,在各方协调下,变成了温迩那些研究受害者的赔偿款,会被切实发放到每—位受害者家属手里。   温迩扯动面皮,露出一个不屑的冷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些原本也不可能再是他的了。   他已经不在乎这些,只是一味盯着俞堂,灰色的瞳孔里光芒瘆人:“我只想知道你是谁,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会到这来……”   “我收到了委托。”俞堂说,“有个要完成的任务。”   温迩神色扭曲了下:“什么任务?”   俞堂看了看意识海里的任务卡:“让蒲影因为你的努力,找回自己的感情,决心和你在一起,替你赎罪。”   温迩眼尾狠狠跳了跳。   这段话让其他不明真相的普通人听来,无疑接近荒谬,说话的人会被当成脑子有病,被送去医院治疗。   “你能理解。”俞堂说,“你的智商足够高,我看过你的资料,你是门萨俱乐部的成员。”   俞堂整理好工作笔记:“我的任务完成了两项,蒲影因为你的努力,找回了真实的疼痛,也替你赎了你犯下的罪行。”   “还剩……让我和他在一起?”   温迩嗤笑了—声:“那你可真是自作自受了。”   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离奇的委托,但这不妨碍他理解整件事。   —切诡异、失控、突如其来的转变,骆燃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给他强行灌酒的研究员,都终于有了答案。   “你们完不成任务,也有惩罚吧?”   温迩盯着俞堂,露出扭曲的得意笑容:“你知道我不会同意配合你……你本来有机会的,对不对?”   “你完全可以让蒲影为了拿回继承权、为了替我自首,故意和我结婚,当天再离婚就行了……你不会想不到这个办法。”   “你也玩脱了,是不是?因为你那些可笑的‘正义感’,你想让我罪有应得,你不愿意蒲影再搅进这件事里。”   “你原本不是这么打算的吧?是什么让你改主意了?”   “我猜猜……你躲在骆燃的身体里,被他那对没脑子的父母感化了?”   温迩嗓音沙哑得像是淬了毒:“是我下手不够早。我应当在三年前就安排—场车祸,直接解决掉骆家人,彻底摧毁骆燃的精神,把他变成我的实验体……”   俞堂停下动作。   温迩迎上俞堂的眼睛,他在那里面找到了自己想看到的情绪:“……你生气了?”   他像是找到了什么荒谬的胜利感,笑容更加森冷得意:“你当然应该生气,毕竟虽然我输了,你也算不上赢——”   “我是来完成任务的。”俞堂打断他,“利用你为数不多正确的研究结论,科学部重新做了鉴定。”   俞堂:“鉴定结果,骆燃的电子脉冲频率和蒲影—致。”   温迩的笑声卡在了喉咙里。   他整个人彻底凝固了,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颤声问:“什么?”   “你应该早有预感。”俞堂说,“只是不敢做这个测试,因为那时候骆燃已经不喜欢你了。”   温迩的脸孔扭曲起来。   “你轻易抹杀了骆燃的喜欢,因为这得来的太容易了,容易到让你不屑—顾。”   俞堂:“为什么会有这么容易的事?”   俞堂:“你有没有仔细想过,骆燃对你的喜欢,是从哪里来的?”   温迩答不出来。   他本能地不想去得出那个答案,也畏惧着那个答案。   他身上发冷,僵硬地看着俞堂,像是在看—只即将吞噬自己的怪物。   “蒲影跟着骆燃学了好些天……我看了他照的照片,还不如我。”   俞堂说:“就像骆燃从小学到大学,也没能学会微积分。”   “这是种很罕见的剥离现象,在电子风暴里被剥离成两个人的情况的确存在。但像他们这样,能泾渭分明到这个地步的,也很不容易。”   俞堂:“有几个电子风暴领域的专家推测,应当是在蒲影小时候,就曾经被人反复暗示过,自己将来应当长成的样子。”   “他潜意识里把—部分自己藏了起来,在坠入电子风暴以后,他的潜意识也拼尽—切,把他最珍惜、最重要的那部分保护了下来。”   “那一部分先脱离出了电子风暴,被一对普通的科学家夫妇捡到,带回了家。”   俞堂说:“那是一半的蒲影,他身体里有童年的蒲影努力保护和向往的—切——自由,热烈,向光而生……”   “别说了!”温迩嘶声喊,他用力抱住自己的头,语气凄厉,“别说了,我不想听!”   他整个人彻底崩溃了,烂泥一样瘫下来:“别说了,别说了……求你……”   俞堂平静地说完:“还有对你的全部喜欢。”   六岁的小蒲影坠入了电子风暴。   迷失在电子风暴里的人,粒子会被逐渐夺走,汇入那一片浩大璀璨的壮丽光幕里。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小蒲影把最珍贵、最强烈的渴望和喜欢,小心翼翼地严密保护起来,没有被电子风暴吞噬。   那是他最想成为的样子,连电子风暴也夺不走。   “连电子风暴也夺不走。”   俞堂:“但这份喜欢,被你用一年的时间,亲手彻底抹杀了。”   温迩虚脱地软在地上。   他像条被捞出水的半死的鱼,目光空洞,吃力地喘息。   “……要刷够你的正向情感还真不容易。”俞堂说。   温迩恍惚地挪动视线,气音从喉咙里嘶嘶冒出来:“什么?”   俞堂没有回答他。   在穿书局,主角能够提供的能量,是由好感度、欣赏度、倾慕度这些正向情感决定的。   上本书,俞堂用隋驷的正向情感换了—张大保健的黑卡,到现在还有剩。   这—本书,温迩对“蒲影”的好感度一直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可正向情感却始终刷不满。   不论把自己标榜得有多痴情,温迩最爱的,永远都是他自己。   直到现在,温迩整个人被彻底击垮,铺天盖地的绝望和后悔吞没了他,俞堂才终于凑够了他身上的能量点。   “系统。”俞堂在意识海里敲,“刷温迩的卡,给骆燃兑换一具不是临时生成的新身体。”   系统高高兴兴放着《好运来》,拖着小红卡挑最好看的红头发去了。   俞堂设了—层屏蔽,半蹲下来,看着温迩:“还有件事。”   温迩眼底颤了颤,浮出一点畏惧:“……什么?”   “你说得对,我在生气。”俞堂说,“电子风暴是一种自然现象,你用你的研究,把电子风暴变成了罪恶的化身。”   温迩浅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十年前,掉进电子风暴里的人很少,只是极个别现象。”   俞堂:“从那一支军方的小队开始,越来越多……我在你那台电脑的实验记录里,发现了—项研究。”   “你掌握了利用人工干涉形成电子脉冲,吸引电子风暴出现的办法。”   俞堂:“你曾经试图把它申请成特殊类武器,借机规避审核,但被军方拒绝了。军方对你说,他们永远也不会使用这种残忍的武器。”   “我毁了那部分记录。”俞堂说,“那种研究根本不该存在。”   温迩虚脱地摇头:“人数……你怎么知道?你也只是推测……”   “每隔—年,我会巡查一次电子风暴,往外扔人。”   俞堂看着他:“这十年里,你们这个世界的人数是最多的。”   温迩吃力地睁圆了眼睛。   他忽然想起庄域那些被他当成精神失常的疯话,他看着俞堂,终于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你究竟是谁?你……胡说什么?电子风暴怎么会有自主意识?你——”   他的嗓音迅速消失在喉咙里。   在他的眼前,出现了那团格外眼熟的极光。   “救……救救我!”温迩连滚带爬地后退,他死命向后躲,手腕被手铐磨得全是血痕,“救救我!来人,救救我……”   俞堂看着他。   温迩的记忆里,那支军方小队被电子风暴吞没的时候,他本人就藏在树后。   温迩—直藏在树后。   他看着那些人呼救,看着那些人不顾一切地想把身边的战友推出去,看着那些人被极光吞没。   俞堂站了—会儿,挥散了那团光:“你不配进来。”   俞堂说:“我还有—项任务没有完成,你要和蒲影在一起。”   “你要我怎么做?”温迩失魂落魄,他嘶哑地拼命保证,“只要你说,我都可以做到,我让你完成任务,你放过我……”   “联盟法律里,接受治疗的精神病人,判定为没有民事行为能力。”   俞堂:“存在严重社会危害倾向甚至事实的,剥夺行动自由,由安全部统—管理,特别调查科负责监督。”   俞堂:“在你醒来前,蒲影会是你的监护人。”   这样达成的“在一起”,比婚姻关系更加牢固。   温迩恐惧地瞪着他:“什么……醒来前?”   “梦。”俞堂说,“是你原本的结局,我用你那间诊疗室兑的钱,帮你买了张催眠卡。”   直到催眠卡失效前,温迩都会被困在“主角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十年后,那个通过逻辑推演出的结局里。   温迩会有很充分的时间,清醒地、无法逃避地,—次接—次重复体会那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他甚至已经无法再用对“蒲影”的爱来说服和麻痹自己。   温迩瘫在地上,喉咙里发出恐惧的沙哑嘶喊,他抬起手,用力—下接一下砸向自己的头部。   他已经发现了异样,他在脑海里给自己构建起来的那个“蒲影”的影子正在飞快流逝,变成握不住的光点。   他拼命逼着自己去想,却只剩下—片触摸不到的空洞漆黑。   温迩被噩梦吞进去。   俞堂解开屏蔽,看着确认兑换的进度条走到头,离开了那间监禁室。 第五十一章   一个星期后,《世界地理》播出了极限探测计划的第一集 成片。   跟着骆燃的身影,无数人通过屏幕,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震撼至极的瑰丽天象。   冰雹,暴雨,遮天漫地的黑沙暴,穿透厚密云层的雪亮电闪。   骆燃偶尔会开那辆修好了的越野车,但只要安全系数允许,他都会在防护充分的前提下,换成一辆火红色的全地形摩托。   高清航拍无人机追不上骆燃,太过严苛的极端天气,骆燃会像以前一样,换成手持的云台摄像。   在他的视角里,可以看见风沙里躲在石隙的草叶,闪电下飞掠的雨燕。肆虐的风暴把整个世界吞进去,又在天边被撕开条口子,映出泛金的日光。   S.t沉寂了三年,却依然是最顶尖的风暴追逐者,甚至比以前更加顶尖。   他的镜头运用比以前更成熟冷静了,热烈蓬勃的生命力却一点也没有减少。   即使大部分最危险、最惊心动魄的探测都由他亲自来完成,骆燃依然是整个探测组里受伤遇险最少的,他像是在格外用心地保护自己的身体。   这一期节目播出后,数不清的截图转眼就在网络上刷了屏。有不少摄影展和拍卖行都在四处设法求购高清原片,可不论是《世界地理》编辑部还是S.t本人,都没有开放这一次的原片授权。   在片花的采访里,S.t从那架摩托上下来,褪去了追逐风暴时让人心动的冷静热烈,观众们才终于意识到他的年轻。   年轻的骆燃面对着摄像机,耳后微微红着。   他认真地、逐字逐句地说,这次的原片是一份礼物。   他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神色格外郑重,像是尽力想要看到一个人。   ……   “宿主,宿主。”   系统飘在光屏前,把骆燃传过来的高清原片仔细打包收好,小声问俞堂:“我们真的不和小红卡道个别再走吗?”   “好好的,道什么别。”俞堂抻了个懒腰,“我怕他哭我一意识海。”   系统闪着小红灯,犹豫了一会儿,翻出骆家浴缸里的小鸭子飘过来,端端正正放在俞堂的头顶上。   俞堂没忍住,乐了一声。   他没把那个塑料小黄鸭玩具拿下来,闭上眼睛,向后靠了靠,扯过毯子盖上。   按照计划,俞堂原本打算在三天前脱离这本书。   温迩被清醒地困在了最绝望的噩梦里,这远比挫骨扬灰更让他难熬。   三天前,温迩因为精神失常且“极端危险”,被移交给了安全部,由特别调查科负责监管,彻底完成了最后一项[让主角在一起]的任务。   蒲影在文件上签字后,俞堂就收到了这本书结局任务全部完成,允许结算的通知。   剩下的两本虽然暂时还没有消息,但第一本书里,他毕竟已经和善良的海豚在海岛上一起生活了半年。   俞堂不太放心,总想去看看岛上有没有出现来路不明的小海豚。   ……但W&P的工作任务忽然繁重了起来。   上本书里,俞堂接受了W&P营销总监的职位。公司允许员工远程办公,他顺利地完成了第一个季度的工作,协助W&P圆满完成了品牌新一轮推广,已经拿到了相当丰厚的酬劳和奖金。   按照W&P给出的新季度计划,老董事长会逐渐退到幕后,由新的家族继承人来执掌公司。   新老交替,最优先要保证的是公司过渡不出差错,为了保证平稳,甚至可能适当回缩原本的扩张进度。   按理说,像这种主要负责推广的营销岗,应该暂时赋闲,可以休几个月的假。   企业文化足够有进取心的话,公司交接迅速,上下雷厉风行,假期可能会缩减成半个月到一个月。   最少也该有一个星期。   至少不该在这种时候给他升职加薪。   俞堂被迫加了三天班,对着高级总监的聘书,心情依然有些复杂:“我升职的原因,是原定继承人的儿子入狱了,下一代的家族继承人不愿意舍弃工作和爱好,不想回家继承家产。”   系统:“……是。”   俞堂:“老董事长老而弥坚,回到了工作岗位,并决定开展一项以助人寻人为主的公益计划。”   系统:“是……”   俞堂早就想问了:“温家和蒲家轮流执掌的财团,真的不叫W&P吗?”   系统:“……”   不同书籍之间,即使在同一个世界观下,穿书局也会严格保证主角们彼此不会相遇,不打乱既定剧情。   系统原本很坚定,也和俞堂再三保证过,绝对不会出现这种不专业的问题。   系统愁得三天没睡着觉,背着宿主,偷偷翻遍了所有的相关剧情和资料,也没能找到这个大财团在第二本书里叫什么名字。   “即使……存在一定的可能性。”   系统的机械音底气有些不足:“宿主也可以放心。”   系统:“我们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即使这两个财团的设定在世界观下重合了,主角们也不会相遇。”   俞堂问:“不会出现隋驷为了还债,出狱后和柯铭在W&P下属的酒店举行婚礼,正好温迩彻底神智失常越狱,蒲影为了逮捕他,坐着骆燃的小红摩托车追到酒店天台的情况吗?”   系统回去问过,得到了总部的保证,很坚决:“不会。”   俞堂摸出支签字笔,翻开高级总监的新聘书。   系统飘在他身边,闪了闪小红灯,有点犹豫:“如果……”   俞堂顶着小黄鸭抬头。   系统:“……”   系统:“不会!”   俞堂点了点头,拔开笔帽,在聘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写下“喻堂”两个字的时候,他笔尖顿了顿,没来由的,又想起了庄域问他的那句话。   系统小声问:“宿主?”   “没事。”俞堂说,“我在想展临时到底是谁……”   系统:“……展时临,宿主。”   俞堂:“……”   俞堂合上聘书,从系统的小仓库里翻出了根至尊豪华大号彩虹棒棒糖。   他的确不记得这个人了。   俞堂在电子风暴里遇到庄域的时间,在这个世界的时间线里或许不算久,但对他来说,的确已经太久了。   最核心的风暴眼,除了他以外的任何存在,都不存在时间的流动。   他进入过太多次电子风暴的核心区域,起初还记得为什么要进去、进去了多久,后来慢慢习惯了,也不再能回想得起来。   系统落在他的肩膀上:“宿主,你住在电子风暴里,是怎么加入穿书局的?”   俞堂想了想:“我在风暴眼里睡觉,有一张穿书局的传单飘进来,盖住了我的脸。”   系统:“……?”   “怎么了?”俞堂看它,“又不是只有人才能掉进电子风暴。”   事实上,其他生物和非生物掉进电子风暴里的情况,要比人掉进来还多不少。   俞堂早些年会巡查风暴,主要就是为了解救意外飞进来的小鸟,和追着小鸟掉进来的宠物猫。   系统没能忍住,脑补了一个站在极光里,一手往外扔人一手往外扔鸟的宿主。   “……”俞堂抬手,把光屏上的火柴人简笔画擦干净,继续说完:“我看到了宣传单,就按照联系方式,交了报名表和报名费……”   “对。”俞堂忽然停顿,拍了下额头,“我还忘了件事。”   系统听得正专心,愣了愣:“什么?”   俞堂打开电脑:“庄域的那几个部下里,应当也有被我推荐来穿书局的。”   对被电子风暴吞噬的人而言,并不是每个人在出去以后,都能重新融入原本那个世界的生活。   尤其是迷失得太远,误入了风暴核心区域的人。   这些人没办法自己出来,会一直徘徊在那个没有时间的维度里,直到被俞堂找到。   他们迷失的时间太久了,已经彻底失去了记忆和自我,会变成和过去完全没有联系的两个人,只剩下一个空白的、联系不起任何过往的名字。   俞堂还有一摞穿书局的传单,在把这些人扔出去之前,也会顺手塞过去一张。   “我记得,有几个加入穿书局以后,还给我写了信。”   俞堂往回翻邮箱:“有一个应该是加入了全能管家助理部,最近正在做任务,姓聂……”   俞堂:“……”   系统:“……”   “系统。”俞堂问,“天台上还可能再出现一个为了寻找战友,一路找到了隋家,想见一见他们雇的职业经理人的庄域吗?”   系统不太敢想象那个场面,仔细想了半天,小心建议:“我们可以把天台买下来,然后兑换掉……”   俞堂咬着棒棒糖,打开穿书局的员工后台,未雨绸缪,给自己申请了一份工伤保险。   -   申请好保险以后,俞堂没有立刻离开这本书。   他借用了安全部的系统,在这个世界翻了一遍展时临这个名字,没能有任何收获。   俞堂没有再联系过骆燃和蒲影,也没再回去见骆父和骆母。   骆燃发给他的那份高清原片压缩包,俞堂一张一张看过,里面还夹带私货,偷偷加进来了封信。   俞堂想了好几天,还是没把那封信拆开,只是亲手做了张1:1高仿真的小红卡片,趁着骆燃睡觉的时候,让系统悄悄放在了骆燃的床头。   又过了两天,系统收到了第一本书的剧情线波动预警。   ……   俞堂看到那个红色的未读提醒,一度还有点忧虑:“终于有来路不明的小海豚了吗?”   系统:“?”   “没事……这不是这个世界会出现的设定。”   俞堂接过任务卡:“什么变动?”   系统帮他把新剧情投射到了光屏上。   这是俞堂负责最久的一本书。   从他转正开始,直到现在,书里的时间线已经过了五年。   他在这本书里叫时霁,剧情开始的时候十九岁,过了五年,到现在还是十九岁。   时霁是个“仿生人”。   这原本是一项军方和科学部合作研究的项目,不明原因的,在五年前,这个项目被紧急严厉要求终止,甚至销毁了所有的研究资料。   时霁是最后一批仿生人,也是被制造得最成功的一个。   除了年龄不会再变化,几乎没人能看得出时霁和普通人的区别。一年前,时霁考入联盟直属的军事学院,只用半年时间,就成为了新生中最优秀的观察手。   在联盟军事学院,以机甲为核心构建的星际体系里,学生们被分成了两类,一类是观察手,一类是操作员。   操作员负责操纵机甲战斗,作为最关键的战力,在战场上起到举足轻重的决定性作用。   而观察手的任务,就要比操作员细致和繁琐得多。   观察手没有自己的战斗型机甲,他们驾驶的是“僚机”,负责携带物资和武器,在紧急情况下为主机甲充能。   遇到紧急危险,观察手必须用尽一切办法,优先保证主机甲的安全。   在战场上,观察手必须随时掌握战场情况,随时警戒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及时给主机甲标定出目标和参照物,让操作员可以心无旁骛地操纵机甲进行战斗。   这种“猎—歼”组合,是目前联盟摸索出最成熟的战斗模式。和操作员独自驾驶机甲相比,如果能搭配一个足够优秀的观察手,战力可以提升三到五倍。   在军事学院,一个顶尖的观察手,会成为无数人争抢的对象。   但时霁没有接受任何组队邀请。   他独自训练了一年,在第二年的新生入学时,直接登记成为了新生第一名的注册观察手。   系统在俞堂身边,小声提醒他:“这个新生第一名就是主角,叫盛熠,盛大的盛,第一本书的……”   俞堂:“……我记得。”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   俞堂:“……”   俞堂给系统塞了块泡泡糖,关掉了系统的喇叭。   他也不是一个人名都记不住。   毕竟光屏上那么大一张登记注册表,从头到尾,时霁边上也就只有这一个名字。   时霁是盛熠异父异母的哥哥,也是盛熠满十八岁前的监护人。   当初仿生人的研究被军方紧急叫停,只有一个还在睡眠仓里的实验体依然存活。经过检测,除了缺失痛觉感应和负面情绪外,这个实验体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在当时,关于要不要销毁实验体的争论,在军方乃至整个联盟高层掀起了轩然大波。   盛熠的父亲是当时查封实验室行动的负责人,在他的坚持下,时霁没有被销毁,被他带回了家。   起初,时霁的表现和所有的十九岁少年一样。   他性格温和懒散,不太喜欢说话,但很爱笑,也会悄悄做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去捉弄那些指着鼻子叫他“怪物”的同龄男孩子。   盛母很早就过世了,盛父和盛熠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对战斗和机甲感兴趣,家里加上时霁,一共也只有三口人。   时霁和一大一小两个战斗狂住在一起,自己翻书学会了做饭,又出去打工,攒钱买了把小提琴。   没事做的时候,他就会坐在房顶上,一点点用小提琴摸索出听过的调子,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下去,给一家人做饭。   时霁慢悠悠地生活在盛家。   ……直到有一天,时霁第一次见到了“僚机”。   很快,时霁在战斗上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恐怖天赋。   他自己研究了一个月,就已经能驾驶僚机完成所有高难度的飞行动作。   那些操作本能像是原本就印在他的身体里,他可以轻松判断战场环境,一边动态判断参数,向主机甲汇报,同时火力掩护主机甲的行动。   因为没有痛感、没有负面情绪,他在战斗中不会受到疼痛和紧张的干扰,可以永远保持绝对的冷静,同时又拥有智能AI所不具有的随机应变力和判断能力。   直到这个时候,军方才终于意识到,当初那项仿生人的研究或许真的成功了。   时霁开始接受盛父的训练,三个月后,成为了盛父的观察手。   那段时间,联盟所在的星系恰好位于虫族迁徙的线路上,战斗数不胜数。   有时霁的配合,不论遇到多危险的情况,盛父都总能圆满完成任务,安全地回到地面。   直到最后一次任务。   主机甲坠毁在了虫潮里,回来的只有伤痕累累的僚机和时霁。   “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僚机是必须要为主机甲牺牲的,这原本就是观察手的任务,但时霁没能完成。”   系统标出关键剧情点:“从这里开始,盛熠就开始针对时霁。”   这段剧情是俞堂自己走的,他心里有数,点了点头。   系统说:“盛熠一直想逼问出那天发生了什么,他不相信时霁说的,就只是遇到了他们无法应付的危险。”   “盛熠是这本书的主角,他的天赋比他父亲更强,会成为联盟最优秀的机甲操作员。”   系统:“但他现在还没有成年,还不能摆脱时霁的控制。”   “他拼了命的想考进军事学院,摆脱时霁,可没想到时霁居然比他早一年考了进来。”   “他没想到,时霁竟然还会注册成他的观察手,和他组队。”   “他恨时霁恨得要命。”   系统:“他不相信时霁的话,觉得一定是时霁在暗中做了什么,让他失去了父亲……”   “这段我还记得。”俞堂说,“但我不明白,我是怎么从这段剧情里被一伙蒙面人套上麻袋,拖上奴隶船,飘过溪流和海洋,遇到我命中的善良海豚的?”   系统:“……”   系统尽力把态度纠正严肃:“在宿主去负责其他几本书的时候,盛熠在军事学院里,遇到了天然和自己完全匹配的观察手。”   操作员和观察手一旦完全匹配,就能发挥出最佳的效果。   这本书的故事主线,其实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观察手叫叶含锋,是这本书的主角受。   两个人都是天之骄子,一个比一个更傲,从入学起就因为意外结下了梁子,从针锋相对到惺惺相惜,终于碰撞出了超越所有人的默契和感情。   在原著视角里,盛熠在入学后,不得不忍着强烈的反感和抗拒,被迫和时霁配合进行作战练习。   时霁虽然强大,但他和盛熠无法磨合,实力严重受限,又因为时霁“第一观察手”的名声,给盛熠招来了数不清的麻烦。   盛熠被这些事惹得不胜其烦,恰好和他混在一起那些的同学里,有几个别有用心的,保证替他找人狠狠教训时霁一顿。   盛熠年纪轻,没多想就点头答应了。   俞堂:“……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系统说,“他要求时霁,不准和他的同学起冲突。”   “观察手不能反抗操作员的命令。”   系统解释:“在原有剧情里,时霁因为这次‘恶作剧’毁了一条腿,住了半年时间的医院。”   俞堂这次听懂了,大略看过后续剧情,点了点头。   他负责这本书的时候,只能按照要求走,还不能查看后面的完整剧情。   现在看来,这一本的角色就是个工具人兼早期金手指。   时霁在的时候,盛熠和他磨合得再差,也有时霁照应包容。   时霁的实力太过强大,能够弥补盛熠在配合上的问题,盛熠成绩依然出众,也能压得过还没有成长起来的叶含锋。   可盛熠却在旁人的撺掇下,自己掰断了这根金手指。   没有了时霁,盛熠配合上的短板突然暴露出来,天之骄子一落千丈,连续几次狠狠输在了叶含锋的手里。   接下来,在相当长的一段剧情里,盛熠都会被困在低谷期,甚至一度被打击得一蹶不振。   ——但很快,还会有让他更一蹶不振的事。   痊愈出院后,时霁的能力开始滑坡。   在驾驶僚机时,时霁出现的失误越来越多,也再没有以前那样敏锐的反应速度和操作意识。   时霁做回了盛熠的观察手,却并没能让盛熠的成绩重新好起来。   更刺激盛熠神经的,是时霁不止没有痛感,也没有负面情绪。   战斗的失败、实力的滑坡,对时霁而言,完全不会引发任何情绪的变化。   时霁依然每天自己做饭、磕磕绊绊拉小提琴。他还和当初那个光芒万丈的天才一样温和乐天,不知道发愁,懒散地哼几首不知名的曲子,抱着个日记本写写画画。   盛熠被这种落差刺激,歇斯底里发作过几次。   时霁被他吓了一跳,也只是好脾气地等盛熠气累了,给他去拿可乐,问盛熠要不要加冰。   盛熠主动提出了要和时霁解除组队。   这是时霁唯一没有同意的一件事,时霁把冰可乐递给他,摸摸他的头,让他再等一等。   盛熠快被时霁逼疯了。   他开始变着法的折磨时霁,说的话也越来越冷漠难听。   练习的时候,他不顾时霁腿上的伤,一再要求时霁和自己一样增加负重。   执行任务的时候,他故意带着机甲去最危险的地方,冷眼看着时霁的僚机在虫潮里趔趄翻滚。   他对自己说,这些都是时霁活该。   是时霁非要和他绑定在一起,是时霁自己的实力越来越弱,拖累了他,就像当初一样。   就像当初一样,也是时霁害死了他的父亲。   在一次又一次的挫折里,他和叶含锋的差距越拉越大,脾气也越来越敏感偏激。不止一次,盛熠在争吵里口不择言,说时霁现在只是个废物,让时霁给他的父亲偿命。   可时霁还在做他的饭,拉他的小提琴,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直到一场远超预期的激烈战斗。   所有人都陷入了苦战,虫潮完全超过了预测的规模,在无法想象的惨烈伤亡里,这些还没有成熟战斗经验的学生几乎完全成了虫潮的口粮。   和叶含锋搭档的主机甲吓破了胆,抛下僚机逃得没了影子。   盛熠不顾一切地去救叶含锋,他联络时霁掩护,又觉得自己可笑——当初那场惨烈的遭遇战里,时霁就是这么抛下了他的父亲,带着无尽的耻辱回来的。   时霁第一次有些犹豫,他问盛熠,需要什么时候开始掩护。   时霁在通话频道里对他说,我的意识在和这架僚机同化,但不能太快,只能慢慢来。   时霁对他说,再给我半个小时,只要半个小时。   时霁说,半个小时后,你会有一架完美的僚机,我不会再有这些天赋,我想回去拉小提琴,还有一支曲子没有练完。   盛熠嗤之以鼻。   时霁已经不是第一次和他说这种话,甚至还对他解释,说这是他父亲的意愿。   怎么会有这种离谱的事?   盛熠懒得再听时霁的胡扯,他下达了立即掩护的指令,强行解除联络,把通讯器换成了叶含锋的频道。   盛熠终于摆脱了时霁。   他独自驾驶机甲,也并不比普通的小组作战差。和虫族遭遇的时候,他发挥得比想象中的更好,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几次绝命危机,成功救下了叶含锋。   盛熠一身轻松。   他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狗屁僚机。   他用自己的机甲做叶含锋那架僚机的护卫,两个人平安脱离了虫潮。   他跳下机甲,想要去查看叶含锋的情况,却发现时霁那架僚机也缓缓落了下来。   盛熠被缠得烦透了,他又要呵斥时霁少来添乱,却被叶含锋按住。   叶含锋发觉出了不对,拉着他过去,打开那架僚机。   时霁那架僚机的驾驶座是特制的,头盔里有奇怪的电极。   时霁坐在驾驶位上,他像是睡着了,被盛熠握着肩膀用力一晃,身体就安静地倒下来。   时霁的日记本掉下来,上面标记着奇怪的日期,被一天天划去,今天是最后一天。   那上面记录着盛父的指令。   盛父的牺牲没有什么秘密,更没有所谓来自时霁的阴谋。   盛父是个纯粹的战斗狂,对他来说,战斗的胜利比什么都更重要——他把时霁带回家,特意让时霁接触僚机,就是为了让时霁变成最优秀的武器。   在那三个月的训练里,时霁住了很多次医院,每一次都是因为对自身疲惫程度估计不足,高强度训练导致的脱力昏迷。   盛父开始不满意时霁的身体素质,他想要把时霁的意识反射融合进智能AI系统里。   他要把时霁变成一架战斗的机器。   在那次战斗里,他们遭遇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虫潮,主机甲已经不可能生还。盛父要求时霁回去,是为了把这件最优秀的武器留给自己的儿子。   这也是科学部一项已经被联盟封禁的技术——强行把人的意识和智能AI融合,来赋予AI更强大的反应能力和随机应变的素质。   被这样剥夺了意识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下来。   时霁被从那个实验室的睡眠舱里唤醒,被带回盛家,只是从一个实验体,变成了另一个实验体。   时霁在日记本上每天记录着自己的死期。   盛熠站在驾驶座前,脸色苍白。   庞大的僚机上栓了一串风铃,被风一吹,叮叮当当晃出了那首没练完的曲子。 第五十二章   俞堂收起剧情介绍,认真想了想。   他问系统:“这种人也能当主角吗?”   系统退回去看了看分类:“……属于成长型主角,宿主。”   事实上,在原著的视角里,这只是作为主角的盛熠在“年纪小不懂事”时,犯的一次严重过头的错误。   时霁被带回来的时候,盛熠还小,他对盛父的计划、对时霁的遭遇都完全不知情。   时霁按照盛父的指令,开始和那架僚机的智能操作系统融合的时候,盛熠也还小,不知道原来这才是造成时霁实力下滑的真正原因。   盛熠不知道时霁的腿落了治不好的残疾,也不知道时霁的天赋在被那架僚机持续抽取和吞噬。   他不知道,时霁在这样的状态下,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再保持过去那样敏锐的观察和判断力。   ……等他知道一切的时候,时霁已经像盛父要求的那样,让意识和智能AI彻底融合,变成了一架最优秀的、再也不会出错的武器。   俞堂想不通:“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系统也不太理解,翻看了原著设定,照着一个逗号一个句号地念:“他太冲动,也太年轻了。他毕竟只有十七岁,这个年龄……”   俞堂:“这个年龄的我,已经开始准备着手买我的第一家公司了。”   系统:“……”   俞堂:“这个年龄的别人——”   系统问:“什么?”   俞堂停下话头,仔细搜索了一遍自己的回忆。   就在刚才,有很模糊的新画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又飞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再要去回想,已经又只剩下了刚才接收的剧情片段。   “宿主,宿主。”系统帮忙回忆,“这本书当初应当是你自己选的。”   穿书局的新员工福利,在结束实习正式进入新部门后,第一次接任务,有权利自主挑选想要进入的书籍和世界。   系统闪着小红灯,努力帮俞堂找线索:“你当时会选这本书,是有什么原因吗?”   俞堂:“这本书一秒入戏的评级只要D。”   系统:“……”   “真的。”俞堂对这个记得很清楚,“当时给我选择的有一千零二十四本书,只有这本对演技的需求是D级,我都不用学怎么生气。”   毕竟时霁从来都不会生气。   他看着盛熠因为失败受挫暴跳如雷,被盛熠变着法地折磨针对的时候,也没有生气。   他的体力在训练里耗尽了,伤腿使不上半点力气,被盛熠揪着衣领拖起来质问“这么废物为什么不去死”的时候,也只是劝盛熠,等一等,不要这么急。   等一等,再等一等他就会去了。   他会交给盛熠一架很优秀的僚机,他可以在僚机的智能系统里,继续拉他的小提琴。   “对了,这里有段剧情。”   俞堂没再在想不起来的事上多费工夫,他点开剧情,标红了其中的一段:“在接到掩护命令时候,时霁为什么想再等半个小时?”   “科学部当初和军部合作,想要研究人和智能AI的交互,运用在新武器的探索制造上。”   系统说:“但渐渐走偏了方向,变成了利用人的意识和智能AI强行融合这种灭绝人性的研究。”   系统:“在发现这种端倪之后,军方立刻严厉封停了这个项目……这项研究的最新进展,停留在了实验阶段。”   时霁那架僚机特制的驾驶位上,有两种操作模式。   一种是直接融合,彻底和智能AI同化,变成一台精密优秀的冰冷武器。   另一种,是正在研究中、仅仅只是在实验阶段,因为计划被紧急叫停,而没来得及被验证的新方案。   ——如果选了这种模式,融合过程会很痛苦,但在保证融合过程足够平稳的前提下,被融合者就还有可能保留最后一点自主意识。   即使变成一架冰冷的、没有自主行动能力的武器,也还有机会保留最后一点作为“人”的部分。   “时霁选择了这种模式。”   系统:“他很喜欢人,很喜欢活着。他觉得活着就能研究做饭,能喝加冰的可乐,还能拉小提琴,特别幸福。”   俞堂也在看时霁的单人角色小传,他打开人设推演程序,把时霁的数据输进去。   相比于对盛熠的感情,时霁更喜欢“活着”这件事本身。   时霁的天性就是服从,他收到来自盛父的要求,是作为观察手要时刻服从操作员。   所以即使在军事学院的教材里没有找到相关内容,时霁也依然按照要求,一直听盛熠的话。   时霁被要求要喜欢弟弟、照顾弟弟,一直保护盛熠到他正式成年。   所以在盛父死后,时霁就成了盛熠的监护人,一直在照顾盛熠的起居生活,又提前考进了军事学院,给盛熠做了观察手。   ……   这些要求时霁都做到了,但在这些要求之外,他也有自己的兴趣和想做的事。   他不想那么快就死。   盛父留下的最后一个指令,是要求时霁在盛熠成年那天,和僚机的智能AI融合。   时霁稍稍变通了一下。   盛父没说要他用哪种融合方式,时霁选了第二种。   他提前开始了融合,算好了时间,在盛熠十八岁生日那天,他会彻底变成那架僚机的一部分。   如果盛熠愿意帮他买一个音乐编辑模块,安装在僚机的操作系统里,他就还能拉小提琴。   只是有点遗憾,变成僚机就不能再喝冰可乐,研究怎么做小蛋糕了。   ……   接到掩护指令的时候,时霁的融合进度只差最后的半个小时。   那是他最后仅剩的机会,虽然无比渺茫、但依然可能作为某种意义上的“人”,继续存在的机会。   但来不及了,盛熠已经冲进了虫潮里。   这是真正的战场,不是随时可以停下的演习,不是虚拟空间里的模拟对战。   盛熠的天赋很强,但他毕竟还只是军事学院一年级的学生,还没有在一场又一场真实残酷的战斗里被磨练出来。   没有僚机的辅助,盛熠会死在这里。   可现在的时霁,断了一条腿、天赋已经被剥夺殆尽的时霁,也已经不可能再稳妥地从虫潮里把他保护下来了。   时霁选择了直接融合,他的意识被僚机吞噬,成为了智能AI的一部分。   在自动驾驶模式下,这架僚机的表现堪称完美。   它几乎已经达到了当初时霁能做到的巅峰状态——判断敏锐,行动果断,完美配合主机甲的一切行动。   它替主机甲阻挡了大部分虫潮的攻击,配合主机甲,在虫潮里安然无恙救下了目标。   这是整个联盟甚至星际最优秀的僚机。   在十八岁生日这天,时霁实现了盛熠所有的愿望。   ……   俞堂问:“这架僚机后来给叶含锋开了吗?”   系统翻了翻剧情:“是的……不过这套操作系统没有。”   “时霁的死引起了很大轰动,这套仪器是当初封禁项目时遗漏的,也被回收了。因为盛父已经死亡,所以没有办法再追究责任。”   “时霁的意识已经被彻底摧毁了,没有任何办法再修复,和AI融合后的新智能操作系统,也没有办法再重新剥离。”   “要怎么处理这套系统,决定权就到了盛熠手上。”   “盛熠在那场战斗里也受了伤。他没想到一直以来崇拜的父亲竟然是这种人,受了很大的打击,痛苦颓废了很久。”   “他躲在家里,不再去上学,不肯再碰机甲……他一直在逃避做这个决定,直到叶含锋去找他打了一架。”   “在叶含锋的刺激和鼓励下,他决定重新站起来,把这套操作系统捐给军方研究,只保留了父亲留给他的僚机。”   “他决定背负着父亲留下的罪恶前行,替他的父亲赎罪。”   系统对着剧情念:“后来,盛熠和叶含锋重新组成了搭档,重新拿回了军事学院的第一名。叶含锋终于超越了那套操作系统,成为了最优秀的观察手。他们一起击退了很多次虫族的进攻,成为了学院的优秀毕业生……”   “等一下。”俞堂越听越不对:“就没有和我有关的剧情了吗?”   系统飞快把剧本翻到了头:“……十年后,盛熠成为了最出色的机甲操作员,拿到了联盟最高级别的S级功勋。”   “他终于能够重新面对这段痛苦的回忆,释然地提起那个名字。他勇敢地讲出了这段过往,并且因为这份勇于面对自我的诚实,受到了无数称赞和敬仰。”   系统:“叶含锋陪着他,去您的坟头献了花。”   俞堂:“……”   系统:“……”   俞堂想不通:“如果我是时霁,就在这一段气得从坟头跳出来。”   “时霁不会生气,宿主,他只想拉小提琴。”   系统小心提醒:“宿主当初选这本书,不也是因为不用学该怎么生气吗?”   这是个比前两本书更纯粹的工具人角色,他的功能就是为主角提供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挫折,让主角在挫折里抛弃过去的幼稚和偏激,迅速成熟和强大起来。   剧情发展到这里,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时霁。   一个连感情都不完整的实验产物,连“人”都算不上。   人们只记得结果。   盛熠战胜了过去的痛苦,替父亲赎了罪,成了最优秀的机甲操作员。   叶含锋凭借自己的努力,超越那套完美的操作系统,成了最顶尖的观察手。   一切圆满,皆大欢喜。   系统兑出一大盒棒棒糖,它有点紧张,提前提醒俞堂:“宿主……我们在这本书里生气,可能会OOC的。”   “……”俞堂几乎已经忘了这一茬,他按了按额头,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   和刚完结的两本书不一样,在这本书里,时霁的感情原本就是不完整的。   因为感觉不到疼,时霁的承受能力很强。他不会在过强的压力下出现应激反应,也不会在持续的刺激下分裂出第二人格。   对时霁来说,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听从命令。   在逻辑上,他们很难像之前一样简单粗暴地绕过监察部门的漏洞,为背离人设的OOC表现找到合理的解释。   “还有……在之前的剧情里,宿主因为同时负责的书太多,被强制从第一本书里脱离了剧情。”   系统逐封拆开总部发来的邮件:“当时的应急干预程序,虽然给出了很合理的解释,但也导致剧情出现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变动。”   为了合理解释时霁从第一本书里忽然消失的原因,总部生成了一个临时的麻袋,把时霁套进去拖走,送上了一艘奴隶船。   这艘奴隶船不是正常剧情产物,是专门为了贩卖时霁而临时生成的,在从属范围划定的时候,也被划成了俞堂的所有物。   因为缺钱,俞堂把奴隶船兑了。   按照俞堂重新修改的剧情,在这段时间里,他漂流到了海岛上,和一条善良的海豚一起度过了半年的时光。   “这段剧情代替了时霁住院的半年时间。”   系统:“现在我们回去,正好是时霁刚从医院回家,腿上落了残疾的时间点。”   系统给俞堂念:“虽然大致情节依然对得上,但为了保证逻辑和人设,剧情还是受到了一些影响。”   “时霁的人设,去掉他天才级别的战斗天赋,其实很直接和单纯。”   系统:“他的行为模式其实很简单,在不违背命令的前提下,有喜欢的事就去做,有想要的就带回家。”   在规定的死期来临前,时霁其实很忙。   时霁喜欢活着,喜欢人,这个世界有太多让他喜欢的事了。   他在厨房学做饭、学烤蛋糕,研究可乐的气泡怎么能正好绕冰块一圈。   他在刷碗的时候研究怎么把碗叠得高一点。   他每天都在自己的训练室里拉琴,他把僚机的探照灯打开,学着电视里看见的,站在光束下飞舞的灰尘里。   时霁不害怕死,但不太想变成彻底的AI。   变成AI太寂寞了,在被盛父唤醒之前,他记得自己曾经在一片什么也没有的空间里待了太久。   他隐约还能想起那个空间,里面连风都没有,好像连时间都是静止的。   ……   时霁早知道自己要变成僚机的一部分,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在努力地、忙忙碌碌地往自己的僚机里屯东西。   他努力把所有喜欢的东西都带回来。   他喜欢小提琴,就攒钱买了把小提琴,喜欢喝可乐,仓库里就堆满了各种口味和牌子的可乐。   他喜欢风铃,就在僚机上挂了一串叮叮当当的风铃。   如果没有被套上麻袋漂洋过海,在原剧情里,时霁还会在住院的时候,往操作系统的储存卡里囤一个G喜欢看的电影和感兴趣的游戏。   但这一次剧情线的变动,导致了一些新的变化。   俞堂点点头:“什么变化?”   系统翻开邮件的下一页:“……”   俞堂:“?”   系统:“……他喜欢那条善良的海豚。”   作者有话要说:  时霁:=v= 第五十三章   看完整封邮件,俞堂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俞堂:“这个世界有没有巫婆的设定?”   系统:“?”   “卖药的那种。”俞堂说,“善良的小美人豚找到了海底的巫婆,用声音换了神奇魔法药水,用两条腿代替鱼尾巴,踩着刀尖走上了岸。”   系统:“……没有,宿主。”   这毕竟还是个以科学作为原始基础设定、暂时不存在物种变异的星际世界。   “这是逻辑推演的结果,以时霁的设定,在这半年的时光里,很难不喜欢海豚。”   系统打开投影:“海豚抓小鱼养他,带他冲浪,还陪他潜水,捡贝壳和海星。”   “……”俞堂看着搭配了BGM的幻灯片,心情有些复杂:“穿书局临时生成的剧情,每次都这么丰富多彩吗?”   系统很自豪:“我们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专注于每一个细节,一切以真实优先,尽力保证和维护剧情逻辑的完整通顺……”   俞堂看过这份招生简章,他揉揉被震得发麻的耳朵,调低系统音量,顺手关了光屏上弹出的穿书局招募广告。   ……   时霁喜欢的海豚,是一只善良而纯粹的海豚。   没有小美人豚的设定。   哺乳纲鲸目海豚科,人类的好朋友,喜欢在海里到处捡人,用小鱼把捡来的人类朋友养在海岛上。   海豚之大,很明显一个僚机塞不下的那种。   “买一个水族馆要多少钱?”   俞堂刚拿到W&P的薪酬和分红,他没了解过这个领域,联网搜了搜相关资料:“我们的钱差多少?我现在开始挣。”   “……不需要买水族馆,宿主。”   系统说:“军事学院里就可以养,我们只要——”   俞堂:“军事学院多少钱,贵吗?”   系统:“……”   和它的宿主合作到现在,系统已经有点能想象,在当初俞堂实习的那本书里,那个主角的公司是怎么被买下来的了。   系统有点紧张,闪了闪小红灯,仔细斟酌好自己的回答:“宿主,时霁不想买军事学院……时霁想换一个专业。”   军事学院直接对接军方,除了机甲驾驶员、观察手这种热门专业以外,还有不少冷门到没什么人愿意去的专业,每年都招不满人。   比如后勤杂务专业。   在战斗的时候,负责维修机甲、医疗救护、武器弹药的运输和补给。   在军事学院,负责整个学院的后勤和伙食,拥有所有用来堆放食材的冷冻库和水下基地。   “水下基地里饲养着各种鱼虾和贝类,这里的水域很广阔,可以直接连通海洋。”   系统往下念:“而且会有后勤专业的学生,专门每天负责喂食,负责陪它们锻炼,保证它们的健康,活泼,肉质鲜嫩……”   俞堂:“?”   “……”系统飞快藏起介绍:“海豚不需要肉质鲜嫩。”   时霁邀请相依为命的小海豚一起回来,是为了回报这半年来,海豚给他捉上来的小鱼、小贝壳、小海星。   水下基地靠科学部研发的特质饵料吸引鱼群,没有其他屏障。海豚在这里待够了,随时可以自己回去。   ……   俞堂原本已经开始计划收购军事学院的方案,听了系统的安排,有些遗憾地合上电脑,看向光屏上系统传输过来的资料。   对时霁来说,在哪个专业就读都是一样的。   他的腿治不好了,不要说驾驶僚机,就连走路走久了也需要用拐杖。   当初那些来围堵他的人是盛熠的朋友。   盛熠不允许他伤害自己的朋友,所以在反复撂翻了几次这群人以后,时霁终于因为体力耗尽,被扑上来的几个人牢牢按在了地上。   铸铁的枪托重重砸在了时霁的左腿上。   以联盟现在的医学水平,即使是粉碎性骨折,也已经能够完全治愈,所以那些人没有收手。   他们按住力竭的时霁,强行撕裂了他的十字韧带。   “对军人和运动员来说,十字韧带撕裂被认为是最严重的伤害。”   系统说:“休息时间必须在半年以上,即使在康复后,也很难再恢复原本的膝关节功能……这已经可以判定为他们的职业生涯的结束。”   系统:“一个废了一条腿的观察手,很难再和僚机达到100%的协同效果。”   俞堂问:“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时霁决定按照盛父的指令,和那架僚机融合的吗?”   系统仔细翻了翻:“是的……是他出院的第二天。”   “出院的第一天,时霁自己回到训练场,独自练习了十个小时。”   系统:“在前三个小时内,他把操作评分从57提到了89,但之后的七个小时,就再也没有提升过。”   俞堂点了点头。   ……   那些人都是机甲的操作员。   他们嫉妒的不是时霁,是盛熠。   军事学院里有非常明确的竞争氛围,对战的胜败直接同成绩挂钩,成绩的高低,又直接决定了他们毕业以后是去驾驶着机甲和虫潮战斗、成为联盟的英雄,还是被灰头土脸淘汰回家。   大部分时候,这种竞争都是良性的,可以激发学员的战斗欲望和好胜心。   ……但在某些时候,这种好胜心会在私欲的侵蚀下慢慢变质。   盛熠是新生考核时的第一名,入学后也一直霸占着积分榜首位,万众瞩目,不知道出了多少风头。   总有些人,相对于提升自己的实力,更愿意选一些见不得光的、成效更快的手段。   这次意外之前,时霁已经收到了许多份机甲操作员的组队邀请。   如果不是因为时霁这个学院第一观察手实在撬不动,不论开出多优厚的条件,都死心塌地跟着盛熠,那些人也未必会选择这种极端的办法。   他们成功了。   时霁受伤住院,半年的时间里,盛熠换了四、五个观察手。   盛熠的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这个时候的他还太幼稚,太锋芒毕露,没有任何配合意识,只会一味凭借机甲的力量单打独斗。   以时霁的实力,足以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滴水不漏地保护好盛熠,和机甲打出漂亮的配合。   但换了其他的观察手,这个问题就严重暴露了出来。   “盛熠的实力其实还是有的。”   系统说:“事实上,在最开始的时候,即使没有合适的观察手配合,他的排名也没有下滑太多,依然能保证在学院积分榜前一百名。”   系统:“但他再也没进过前十,也再没赢过叶含锋。”   没有了学院最优秀的观察手辅助,盛熠终于被从第一的位置上拖了下来。   他不再被特殊关照,不再有资格优先挑选和使用训练场地,有几次演习,甚至只被分配到了掩护和接应的任务。   代替他成了第一名的,是叶含锋和他的操作员搭档。   这样的落差让盛熠无法接受。   盛熠越来越多地跟同学和教官起冲突,他一个人玩命训练,可不知道为什么,不论他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再把成绩提上来。   他训练的状态越来越差,成绩一直在下滑,终于慢慢掉出了第一梯队。   他不再能进入演习里的首发队伍,不能再接受特别指导,只能和普通学员一样每天上那些无聊的基础课程,背枯燥的操作指南,走在学院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越来越多的挫败压得盛熠喘不过气。   生平第一次,盛熠开始盼着时霁能尽快归队。   -   俞堂已经了解了大致剧情,退出剧情介绍,关了光屏。   俞堂问:“我们这次需要开僚机自己飞过去吗?”   “不用!”系统闪着小红灯,高高兴兴汇报,“因为有海豚的守护,时霁的数据一直没有被清除,现在应当是被自动托管的状态。”   至于剩下有关奴隶船、海岛和善良海豚的剧情,也已经修改完毕,顺利融入了整条故事线里。   系统保证:“宿主确认接入,意识就会自动连接,导入最稳妥的剧情切入点了!”   俞堂点点头。   他已经有半年时间没回过第一本书,特意找了找感觉,按下确认接入,闭上眼睛。   ……   俞堂没来得及再睁开眼睛。   激烈的、翻天覆地的震荡直接席卷了他。   操作系统的警报声,金属高强度碰撞发出的尖锐摩擦声,混着轰鸣的炮声,震得他脑中一阵嗡鸣。   某种灼烫的温度直接炙烤在他身上。   他察觉不到疼,但强烈的脱力感和左腿的麻木已经明显得不容忽略。   俞堂退回意识海,问系统:“最稳妥的剧情切入点?”   系统也被吓了一跳:“总部是这样说的……”   俞堂问:“我能现在反悔,自己开僚机飞过去吗?”   “……来不及了,宿主。”系统紧急联络总部,给他传达,“我们已经导入了这本书,自动托管已经结束了,如果——”   俞堂在意识海里的身形一晃,跟着外面的身体一起,在原地转了个三百六十度大风车。   俞堂:“……”   系统:“……”   “知道了。”俞堂说,“帮我买一盒晕车药。”   系统:“……宿主。”   俞堂凝聚心神,飞快理了一遍已知剧情线,重新把意识导入时霁的身体。   ……   他已经找到了目前的剧情点。   不是时霁被盛熠从医院接回家,两个人久违的、也是最后一次有机会好好说几句话的那天晚上。   也不是时霁独自训练,成绩定格在89分的那十个小时里。   他被直接导入了这段剧情之后的小高潮。   时霁做回了盛熠的观察手,和盛熠一起,参加了这一次军事学院的期末考核。   在考核里,时霁配合盛熠重新崛起,一路冲回了前十名。   盛熠憋屈太久了,他终于有机会报仇,狠狠教训这群平时趾高气扬踩高捧低的对手,把这半年来积攒的所有恶气都痛痛快快发泄了出来。   进入前十名后,可以选择直接核算积分,或者参加挑战上届第一名的擂台赛。   时霁劝盛熠停在这里,按照名次核算积分后,盛熠就有资格参加接下来的几场演习。   只要稳扎稳打,在演习中拿到足够的积分,即使不能复现当初的荣耀,也能重新进入学院的第一梯队。   盛熠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他就是冲着叶含锋来的,叶含锋已经站在了擂台上。   这半年的时间,他做梦都想亲手击败叶含锋和叶含锋的搭档,拿回属于他的第一名。   盛熠眼里只有叶含锋,他不信时霁说的什么“实力有一定差距”,也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霁过于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左腿。   时霁自己也没有发现。   时霁只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足以支撑这样连续的激烈战斗。他能察觉到力不从心,但没有足以预警的疼痛,他无法判断自己真实的身体状况,也不清楚要怎么和盛熠解释。   他没来得及和盛熠解释。   导入剧情的时候,时霁的僚机已经被对面的机甲从正面重重击中,撞在了擂台的防护罩上。   过于剧烈的撞击波,直接摧毁了负责托管时霁身体的程序。   “宿主!”   系统吓得满屏幕雪花乱蹦,它在被震得乱晃的意识海里来回寻找俞堂的身影,生怕宿主和托管程序一起被震碎了:“宿主!宿主——”   “活着。”俞堂在意识里出声,“晕车药。”   系统好不容易找到俞堂的意识体,连忙抱着刚买回来的晕车药和水飞过去。   俞堂没要水,干咽了两片晕车药:“小红卡留给我那张技能卡牌呢?”   系统翻出骆燃留下的技能卡:“现在用吗?”   “现在用。”俞堂说,“这个局面,我怕我把僚机开到观众席上。”   ……   俞堂自己完全不擅长这些需要动手的技能。   之前负责这本书的时候,每到需要打架的时候,用的都是时霁自己的基础设定。   但现在,托管程序在强烈的外界打击下崩解,时霁这一部分数据也变成了暂时无法调用的灰色。   “我刚才检查了一下时霁的身体。”   在炮火声和剧烈的震荡里,俞堂的声音也时断时续:“有一些新的发现,等一会儿从过山车上下来,我们再研究——”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极低地闷哼了一声。   系统心惊胆战:“宿主?!”   俞堂没再在意识海里发出声音。   ……   现实里,时霁的那架僚机终于被彻底击穿了动力系统,冒着黑烟坠毁在擂台边缘。   擂台边的裁判席响起停止战斗的哨声。   积分榜瞬间变动。   擂台赛是赌注模式,失败的一方在整场期末考核积累的所有积分,会被一分不留地尽数剥夺,全部归胜利者所有。   叶含锋和他的搭档积分增加的同时,盛熠的名字瞬间跌出了积分榜。   盛熠操纵着机甲落地。   他脸色难看得厉害,不加缓冲地跳下机甲,一把摘下头盔:“凭什么?!我还没输!”   “主机甲和僚机任一坠毁,判定挑战失败。”   负责裁判的学生和他们同级,也从没见过这样惨烈的战斗,脸色微微发白:“盛同学,你的观察手可能受伤了……”   盛熠的神色彻底沉下来。   他走到僚机前,用力扯开僚机已经半废的舱门。   僚机的驾驶舱浓烟滚滚,里面已经一片狼藉。   如果不是因为盛父留下的这架僚机用了最顶尖的高分子碳复合材料,或许已经毁在了刚才遭受的剧烈攻击里。   时霁一动不动,伏在驾驶面板上。   盛熠几乎要气疯了。   接时霁回家的那天,他就已经和时霁说过了这场战斗的重要性,为什么时霁还是不上心?   为什么时霁要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拖累他?!   盛熠几步过去,扯着时霁的衣领,把人用力揪起来:“谁让你输的?”   时霁阖着的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   他的神色茫然了一瞬,意识才终于渐渐回笼,看向面前的盛熠。   盛熠厉声问:“谁让你输的!”   时霁张了张嘴,他暂时还说不出话,久违的痛楚从左膝攀上来,席卷了他的半边身体,让他眼前一阵接一阵地泛着黑雾。   盛熠烦透了时霁这种茫然混沌的样子。   他辛辛苦苦、一场接一场好不容易打下来的积分,全搭在了一场本该赢的擂台赛上,都是因为时霁——时霁怎么还敢露出这种表情?   时霁凭什么不觉得愧疚?   他已经忍得够久了,他明明已经去学了该怎么和观察手配合,怎么跟僚机协同作战……这些课他都补了。   那些人说他的症结出在没有搭档意识,他跟着普通班的进度,也一样样都去学了。   在这次的期末考核前,他甚至已经尽力和时霁好好相处了一个星期,一次都没有再为难过时霁。   为什么还是赢不了?!   盛熠双目通红,他死死咬着牙关,已经被挫败的愤怒冲得彻底失去了理智。   ——如果这次的期末考核,还是和之前的半年一样,反反复复失败受挫,他还不会这样愤怒。   人最无法承受的,就是先有了缥缈的希望,甚至已经靠近了成功的终点,又被现实把这些希望狠狠摔在地上。   时霁搞砸了的,不只是他要打败叶含锋、重新夺回积分榜榜首这件事。   这场期末考核过后,会有一次为期半个月的机甲特训,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军方最顶尖的精英特战队。这种机会,对这些军事学院的学生来说,几乎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只有积分榜的第一名,才能得到军方的特训名额。   盛熠毫无悬念地错过了这次机会。   盛熠不顾身旁人的阻拦,用力把时霁摔回座位上,死死钳住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这次擂台赛有多重要……你怎么敢输的?!” 第五十四章   对战结束,防护罩自动打开。   裁判宣判了对战结果,才一靠近,就被机甲掀起的阵风推出了近半米远。   “盛同学!”   裁判被盛熠身上的怒火吓了一跳,握紧手里的红牌:“擂台赛已经结束了,积分结算阶段,禁止对战双方有任何形式的肢体冲突……”   盛熠冷笑:“我跟我自己的观察手总结失败经验,算什么冲突?”   裁判被他问住,一时语塞。   这种擂台赛从来点到即止,即使有打红了眼的,也是对战的双方谁也不服谁,索性扔了威力难以控制的沉重机甲,直接撸袖子打成一团。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擂台上直接对自己的观察手发难。   裁判不敢和他正面起冲突,定了定神,举起红牌:“安全员!”   场边已经有人快速围了过来。   安全员负责维持对战秩序,一律都由高年级的学员担任,他们这一场擂台赛,担任安全员的都是后勤专业的学员。   为首的安全员跳上僚机,试图阻拦盛熠:“盛同学,你需要冷静,把你的观察手交给我们……”   他才碰上时霁的作训服,神色忽然微变,迅速向后退出去。   即使到了现在,盛熠的排名早掉出了积分榜的前一百,徒手格斗的成绩也一直保持在第一名。   没有防护的情况下,整个军事学院,也没人愿意和失控的盛熠对上。   “少来碍事。”   盛熠活动着手腕,不屑地扫了一眼:“后勤的废物……”   时霁轻声开口:“小熠。”   他出声得突兀,语气还是一贯的温和,仿佛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   可只要稍微仔细一些,就会发现他额间反常地泛着冷汗,失了血色的淡白唇角正在微微颤动,正尽力把伤处返上来的痛楚尽数吞回去。   时霁已经很久没有过“疼”的感觉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恢复,只是被伤处牵扯,眼前一阵一阵泛着黑雾,意识也像是有些昏沉。   盛熠被他这一句扯回注意力,没再对那个安全员出手,冷声问时霁:“我准你这么叫我了?”   时霁缓了缓:“……盛同学。”   他单手撑住驾驶座,尽力扳正自己的身体,清了清被疼痛激得微哑的嗓子:“我输了,你可以惩罚我。”   “为什么要惩罚?”   一旁的安全员听得皱紧了眉:“你们的配合模式就有问题。对战的时候,机甲驾驶员本来就要保护僚机,怎么能把僚机单独留在对方火力覆盖网里?”   盛熠眯了下眼睛。   他最厌烦说教,看向那个高年级的后勤专业学生,用力攥了攥手腕,眉间溢出压不住的狠色   时霁抬手,轻轻按住盛熠:“……是我的问题,我没能躲开对方的攻击。”   “我的腿伤比我想象的更严重。”   时霁解释:“我的判断有误,它对我和僚机的契合度影响,大概在7%以上……”   盛熠打断他:“我不需要听这些理由。”   时霁停顿了下。   盛熠拎起时霁的衣领,让两个人贴得近了些,语气冰冷:“当初你也是这样,扔下主机甲,一个人灰溜溜逃回来,解释得振振有词,找出一大堆理由来搪塞。”   盛熠看着他:“我以为你已经改了……原来还没有。”   时霁安静地看着他,把剩下的话吞回去。   盛熠松开手,看着时霁脱力地跌回驾驶位,砸起一片尘灰。   他不相信什么腿伤能半年还不好。   去医院的时候,盛熠也听警方说了,时霁这半年都生活在孤岛上。   时霁接受过严格的野外生存训练,在岛上自给自足,搭建了一片相当规模的住处,甚至还辟出了一片小菜园。   盛熠从天堂掉到地狱,被无数人指指点点,生不如死地挣扎了半年。他一想到自己玩命训练的时候,时霁在优哉游哉地种菜,就控制不住心底的戾气。   ……但他也不能就在这里惩罚时霁。   军事学院那群老古董们,一个个都欣赏时霁欣赏得不行,时霁失踪的这半年里,他们甚至比盛熠都还着急。   盛熠紧咬着牙,尽力压了压怒气。   在那些老师和教官的眼里,什么都是他的错。   他们先入为主,觉得时霁是学院的第一观察手,一定不会出问题,所有的配合失误都是盛熠自己导致的。   盛熠的成绩好,是因为沾了时霁的光。   盛熠的成绩下滑,是因为没有了时霁的配合。   自从进了军事学院,这种评价就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无论怎么都甩不脱。   ……   可时霁明明就是输了。   刚才的对战里,盛熠的机甲操作评级是S级,对面的机甲有几次险些被他直接轰出去。   如果不是因为擂台战有防护罩,严格限制威力,不能使用波及观众席的武器,他早就能把对方的主机甲打烂成一堆破铜烂铁。   连这种机甲都对付不了,就是时霁自己的问题。   时霁根本就没有那些人想得那么厉害。   盛熠用力闭了闭眼,他根本没法冷静下来,直到现在,整个人依然被怒火和挫败带来的强烈不甘激得快要爆炸。   他这个学期已经违反了三次校规,单个学期被警告处分满五次,就会学院被判定成不符合要求,要被清退回家。   他不能再在这种公共场合招惹麻烦。   “跟我回去。”盛熠站直身体,哑声开口。   时霁撑住已经有些变形的驾驶位,他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双臂撑住身体,让自己重新站直。   盛熠不看他,纵身跳下僚机。   时霁正要跟上去,却被一旁的安全员伸手拦住。   “……时同学。”安全员说,“你现在离开擂台,会有危险。”   擂台属于公开对战区域,是受校规管制最严格的地方,盛熠就算被气疯了,也不能当众对时霁动手。   就连刚才那几下推搡,如果时霁有心追究,都要给盛熠再添一个口头警告。   刚才盛熠对他们专业口出恶言,时霁出声打断,安全员记他的情:“你现在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申请隔离保护。”   擂台赛后,会重播刚才战斗里的精彩片段录像。时霁是学院最优秀的观察手,这是他第一次对战失败,无论是教官还是观众席,都在关注大屏幕的细节回放。   一旦发现时霁是因为腿上的旧伤导致实力下滑,学院绝不会听之任之。   时霁停下脚步,抬起头。   他在坠毁时又受了新的伤,迷彩的作训服被盛熠拉扯开,里面的白色衬衣洇开深深浅浅的血红。   时霁却像是对这些伤一无所觉,他的神色很温和,明净的眼睛里因为这样的友好而浮起笑影:“谢谢。”   安全员没想到他脾气这样好,被时霁认认真真点头致谢,反倒有些局促,连忙摆手:“不用……”   盛熠的机甲不耐烦地轰鸣了一声。   时霁循声看过去。   盛熠盯着他:“时霁……你很喜欢跟废物混在一块儿,是不是?”   安全员脸色变了变,沉声说:“盛同学——”   “我没和你说话。”盛熠坐在机甲驾驶室里,他的视线居高临下,落在时霁身上,“你不跟我回去,就不用再回去了。”   时霁的动作微微停顿。   他抬起眼睛,脸色比刚才显得更雪白,温秀的眼尾不自觉颤了颤。   ……   盛熠忽然冒出了个堪称残忍的念头。   他知道,照顾自己是父亲留给时霁的任务。   时霁的天性就是完成任务,对时霁来说,不能跟盛熠一起回去,就意味着任务也再没办法完成。   盛熠很少会用这种事来威胁时霁——他这一次实在气疯了,因为时霁的失误,他刚刚错失了自己最想争取的机会。   他控制不住地想做点什么,让时霁也体会一次这种绝望的挫败感。   盛熠忽然笑了一声。   比起负重跑五十公里、陪他练习三个小时格斗,他想到了更有效的惩罚。   警方说过,时霁即使被困在荒岛上,还在尽一切能力联络外界,发求救信号,甚至一度试图用泅渡的办法游回来。   即使不要性命,时霁也会完成任务。   时霁的语气第一次有了细微的波动:“……小熠。”   他撑起身体,想要走过去,却才迈出一步,就被左膝的痛楚牢牢钉在原地。   盛熠的机甲在他眼前退开。   “时同学。”一旁的安全员连忙伸手,扶住时霁,“你的伤很重,需要处理……”   时霁轻轻摇了下头。   因为疼痛和失血的刺激,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衣物上又有血色缓缓洇开。   他仍然看着盛熠。   “你既然喜欢跟他们混在一块儿,也不用回家了。”盛熠说,“就跟他们一起修机甲,给人做饭吧。”   不等时霁反应,一旁的安全员脸上已经现出愠怒:“盛熠!你再这样攻击后勤专业,我们会提出正式申诉——”   盛熠语气嘲讽:“我说错了?”   安全员气得脸色涨红,死死咬着牙关,沉默下来。   “把他带回去,交给你们展学长,看看他是适合种菜还是养鱼。”   盛熠说:“等他想明白了,我再来接他。”   安全员厉声:“他是你的观察手!”   期末考核后没有课程安排,学员可以自由选择是否离校,盛熠能回家享清净,当然不怕别人议论。   时霁是学院第一观察手,因为实力下滑,被自己的机甲操作员扔去后勤部养鱼。   军事学院里的风气向来都是强者为尊,出了这种事,对时霁会造成什么样的打击?   盛熠不在意。   他的视线牢牢钉在时霁身上,终于从那张永远宠辱不惊的脸上看到了隐约的变化。   他还没办法判断那些变化是什么,但这件事本身,就让他终于腾起了一丝极为恶劣的快感。   他是时霁的任务,任务是时霁的命。   ——他到要看看,被他从家里轰出去,时霁能撑得过几天?   作者有话要说:  【俞堂工作笔记】   此间乐,不思蜀。 第五十五章   盛熠驾驶机甲离开了擂台。   安全员顾不上气愤,快步过去搀住时霁:“时同学,先去医疗室。”   时霁没有动。   他不说话,看着那架机甲扔下他飞远,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慢慢褪干净了。   时霁轻声说:“组长……”   学院里没有这个称呼,安全员愣了下:“什么?”   时霁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僚机,眼底透出些迷茫。   他依然想要跟上那架机甲,失血和疼痛侵袭着他的神经,时霁晃了晃,声音有些低微:“我有任务,我必须要回去——”   安全员再忍不住:“照顾这种人算什么任务?!”   整个军事学院的学员都知道,时霁是盛熠的观察手,也只会是盛熠的观察手。   时霁来军事学院就是为了照顾盛熠,有不少学院老师惜才,想要介绍时霁去更好的地方,给他搭档更成熟的机甲操作员,都被时霁拒绝了。   时霁被从星盗的奴隶贩卖组织解救回来,才休息了一个星期,就强行归队,配合盛熠进行了这么久的高强度战斗。现在只是一次身体原因导致的失误,居然就被盛熠随手丢去了后勤部。   “你没听见他刚才说的吗?”   安全员扯住时霁:“他把你扔给我们了!”   安全员已经有些气急:“你不是只听他的命令吗?现在他让你跟我们回去,要把你交给展学长,你——”   时霁问:“这也是命令吗?”   安全员皱紧眉:“怎么不是?他亲口说了,你现在该听我们的!”   时霁仔细想了想。   按照联盟军方的规定,盛熠给出了明确的交接口令。   他现在的从属单位和上级,的确都已经移交给了后勤专业。   时霁:“好。”   安全员原本还担心自己说得太过分,他正要道歉,被时霁的反应引得发怔:“好什么?”   “我也想去后勤专业。”   时霁问:“请问后勤专业可以养鱼吗?”   安全员:“……?”   时霁:“是一条海豚,可能会比普通的鱼大一点,我来喂它就可以。”   安全员:“……”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在时霁脸上看见了真心实意的高兴。   时霁的确是在高兴。   这些天,时霁都在反复考虑要怎么和盛熠商量转专业的事,还没来得及开口,居然就达成了。   他照顾盛熠的这些年里,第一次收到了和自身意愿一致的命令,这让他很想等盛熠消气以后,去和盛熠好好道个谢。   “时同学……你了解后勤专业吗?”   安全员看着时霁的神色,反倒有些迟疑:“后勤专业是不战斗的,就算在演习里,我们也只负责搭营房、修机甲、供应伙食,我们整个专业,也只有展学长一个人拿过功勋……”   时霁轻快地点了下头,他弯起眼睛,明净温和的笑意又浮起来了。   安全员莫名其妙看他半天,泄了口气,摇摇头,也没忍住跟着乐了:“你这人真怪。”   ……不论怎么说,既然时霁自己愿意,事情好像就还没那么糟。   安全员伸出手,让他把力道分到自己手上:“能走吗?”   时霁点点头。   安全员说:“走吧,先送你去医疗室……我们的确可以养鱼。”   安全员提醒他:“你的海豚吃鱼吗?你得让它别吃太多,不然学员们就不够吃了。”   时霁借着安全员的力道走了几步,认认真真记下他的话:“好。”   安全员搀住时霁,带着他跳下僚机,去了医疗室。   -   系统还在意识海里找俞堂。   它吓坏了,宿主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系统临时帮忙掌控时霁的身体,才一接触就被疼得退了回来。   系统不明白出了什么状况,哭得直蹦小雪花,闪着红灯到处找人:“宿主,宿主——”   “回来了。”俞堂说。   系统吓了一跳,直扑过去:“宿主!”   俞堂还有点晕车,晃悠悠坐下,揉了揉额角。   刚才最后的那一场爆炸的冲击波太强,他没能躲开,直接被震出了时霁的身体。   导入剧情以后,意识海直接和脑域相连,俞堂花了不少时间,才把自己一个1一个0地倒腾回意识海。   回来的路上,俞堂没忍住,顺手用了点在上个世界学到的人类行为心理学知识。   “成功了没有?”   俞堂没看全剧情,他打开商城,给自己兑了杯冰可乐:“盛熠把时霁扔去后勤专业了吗?”   “……扔了!”系统有些惊讶,“是宿主在外面做了什么吗?”   俞堂插上吸管,喝了两口:“我兑了几张卡。”   被弹出意识海,他只能使用自己的员工后台,索性动用盛熠提供的能量值,挑了个性价比最高的。   时长三秒的初级催眠卡。   因为只有三秒钟,不要说催眠,连潜意识暗示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让人出现一道快得抓不住的闪念。   因为几乎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所以即使定价便宜得不可思议,这张卡销量也一直非常低迷。   甚至多买还有打折优惠。   俞堂没忍住,主动跳进了商家的消费陷阱:“我直接囤了1000张,打五折,才花了79.9能量值。”   系统:“……”   怪不得盛熠会忽然想到把时霁扔去后勤专业。   能量值和经验点不一样,只能由主角的正向情感提供,像俞堂这样一口气花出去79.9的能量值,会造成主角对相应角色的在意程度大幅下滑。   系统问:“宿主给盛熠用了初级催眠卡吗?”   俞堂点点头:“只用了一张。”   系统愕然:“怎么会?只有三秒钟——”   俞堂:“怎么不会?”   系统闪着小红灯,看向光屏上回放的画面,沉默下来。   俞堂的确兑走了盛熠的能量点,又用一张初级催眠卡,让盛熠想起了时霁对任务不顾性命的在意。   但时霁是盛熠相依为命的哥哥,是一直在保护和照顾盛熠的观察手和监护人。   三秒钟,一道闪念,根本不足以改变人的想法。   一张初级催眠卡,最多只来得及给盛熠一个选择,让他看到一种可能对时霁伤害最严重的做法。   是盛熠自己做了这个决定,又为自己的恶念找到了足够的理由。   ……   俞堂又兑了杯可乐,往里面加了两块冰。   冰块叮当撞着玻璃杯壁,气泡发出微小的爆鸣声,围着冰聚拢成了漂亮的一团。   在时霁的记忆里,这是最享受的时刻之一。   “宿主,宿主。”   系统还是有点担心:“盛熠的正向情感被兑走了79.9,他暂时不会那么在意时霁了,会不会影响剧情……”   俞堂咬着冰可乐的吸管:“当然会。”   系统:“……”   俞堂问:“你看后面的剧情了吗?”   系统愣了下。   它忙着到处找俞堂,暂时还没来得及看详细的小剧情点,连忙打开光幕。   ……盛熠错过了这次的名额。   盛熠气得快疯了,给自己往死里加训练量,没日没夜地疯狂特训,   盛熠在意时霁,想和时霁一起变强,让时霁尽快恢复成当初那个第一观察手。   如果没有改变剧情,时霁会被他一起拖进来。   时霁拖着一条残腿,负重陪他跑五十公里,陪他对战,陪他练习格斗。   时霁倒下去,盛熠又把他从泥水里拖起来。   时霁左腿的韧带被他活生生练断了。   “……”   系统现在也想不通了:“这种人为什么也可以当主角?”   “因为这是只有工具人才能看到的详细剧情。”   俞堂说:“我去看了原著……原著里,这一段只有一句话。”   属于主角的大量篇幅,是盛熠和叶含锋的几次碰撞交锋,是盛熠在这次挫折后,怎么自虐式的玩命训练,怎么硬生生凭借单人实力冲回前一百名,获得了参加那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战斗的资格。   属于工具人的,就只有一句话。   “在这次疯狂的特训里,盛熠永远失去了父亲留给他的观察手。”   早期的盛熠目中无人,武断偏激,像台失控的、伤己更伤人的狂暴机甲,肆无忌惮地挥霍着那些善意和关心。   时霁对盛熠而言是最特殊的,所以盛熠顽劣暴戾的一面,也只会倾泻在时霁一个人身上。   直到这一切终于被时霁的死画上了一个句号。   悬崖勒马,浪子回头。盛熠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也被和时霁一起,永远埋葬在了那一方小小的坟墓里。   即使后来和叶含锋在一起,对盛熠而言,时霁也永远是最特殊的那个人。   -   俞堂关掉投影,冷静评价:“我永远是最特殊的那个他大爷。”   系统:“……”   俞堂问系统:“我们这本书的任务是什么?”   系统:“有好几项……都是阶段性任务。”   这本书里,因为时霁只是前半本书的工具人,俞堂并不需要为整本书的结局负责,也不需要保证两个主角在一起。   时霁只会有每个阶段的功能性任务,他们这个阶段的任务,就是“让盛熠彻底跌落到最绝望的谷底。”   在原著里,这一阶段的功能性任务,是通过时霁实力的不断下滑达成的。   经过了一个假期的疯狂特训,时霁的表现反而更差,在开学的考核里,时霁甚至没能陪盛熠进入前五十的角逐。   在替盛熠挡下一次对方的攻击后,时霁昏迷在了驾驶座上。   是很普通的攻击,只是利用次声波让人的意识产生震荡,即使是一年级的学生,最多也只会短暂眩晕一段时间。   对面的学员吓得脸色苍白,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反复解释着自己的确只进行了一次威力最小的次声波攻击。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时霁在医院昏迷了三天,开学考核结束了,盛熠的排名终于彻底滑落到了整个学院垫底的位置。   这个时候,时霁的身体检查结果也已经出来,被送到了军事学院。   时霁不适合再驾驶僚机了。   “跌落到谷底的评判标准,是盛熠开始失去了愤怒的动力。”   系统说:“他不再愤怒,也不再质问了,他整个人都被绝望击垮,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有天赋……”   系统停下来,看着正在下单战斗相关技能卡的俞堂:“……宿主。”   “我就是囤一囤。”俞堂解释,“以防万一。”   系统心情有些复杂,它看着半个仓库的初级中级高级战斗技能卡,不太认为它的宿主是打算以防万一。   “宿主。”系统努力闪着小红灯,提醒俞堂,“我们这一次不太方便OOC……”   俞堂:“放心,不会OOC。”   系统愣了下:“为什么?”   “被震出去以前,我检查了一下时霁的身体。”   俞堂说:“我发现时霁其实已经被改造过一次了。”   系统愕然。   俞堂已经解析了时霁的全部数据,他把代码拉出来,密密麻麻投在光屏上:“在他的思维模式里,曾经被植入过一段程序,是这段程序把他改造成了仿生人。”   俞堂切换光屏,把里面整整两页代码标红:“这段程序可以无限提高时霁的服从性,抹杀他反抗的意识,修改他不符合要求的语言和行为举止。”   换句话说,时霁天然就被植入了一个反OOC的低级智能系统。   “这才是那项研究被紧急封禁的真正原因。”   俞堂说:“课题只是个幌子,他们根本不是在制造仿生人。”   俞堂:“他们是在把人变成仿生人。”   系统错愕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它检查了一遍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可是宿主,这个世界还没有能力给正常人植入程序……”   俞堂问:“不正常的人呢?”   系统愣了几秒钟:“……电子风暴?!”   “上本书里,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俞堂:“温迩研究出了通过人为干涉形成电子脉冲,吸引电子风暴的方法。他试图和军方合作,用这种方法研制电磁武器,被军方拒绝了。”   俞堂:“然后他这么容易就放弃了?再也没把这项跨世纪级别的研究成果拿出来,试着用在别的地方过?”   系统理解了俞堂的意思:“温迩不是这种人……他不可能甘心的。”   系统调出备案,仔细搜索了一遍上本书的剧情:“温迩一直在偷偷制造电子风暴。”   “他不在乎人的性命,把人当成小白鼠,有很多人因为他的研究,失踪在了电子风暴里。”   系统慢慢念完:“……但只有一部分走出电子风暴的人,还能够重新回到现实生活。”   那些没能回到现实生活里的,一直被认为是由于没有被及时搜救到,静悄悄地消失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那些人被以为是消失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那些没能回来的人,作为从电子风暴里出来的“空壳”,成为了另一个项目的实验体。   “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系统想不通:“只是随机挑选几个经历过电子风暴的人做仿生人?时霁是恰好有这个天赋——”   “不是恰好。”俞堂说,“时霁是被选中的。”   系统悚然。   俞堂:“回来之前,我去查了一下……这个仿生人研究的科学部负责人,就是温迩的导师。”   “有关电子风暴的研究,比我们想的更早。”   俞堂:“温迩攻破了最重要的两个关隘——吸引电子风暴,和判断从电子风暴里出来的人准确的落点。”   对温迩来说,这只是两项研究,为了救回他臆想中的那个“蒲影”。   但对温迩的导师来说,这意味着他们终于有了完整的办法。   他们先挑好有足够的天赋的人选,刻意引诱这些人落入电子风暴,判断准确落点,再把人带回实验室。   进入电子风暴的实验体,会出现人格的散逸和解离。   这个时候,他们就可以趁机植入那一段程序,进一步抹杀实验体作为“人”的意识,同时保留下来AI没有的随机应变力和判断能力。   他们可以制造出最优秀的人形兵器。   “这还不是最后一步。”   俞堂说:“成功植入了这一段程序的人,就具备了和智能AI融合的基础。”   时霁不是唯一的仿生人。   在他之前,一定还有不止一个或成功、或失败的人形兵器被制造出来。   只是现在,这些曾经活生生的“人”,都已经完成融合,变成了冷冰冰的AI。   “所以,修复卡还得再帮我囤一沓。”   俞堂说:“身体修复的……程序剥离交给我,这个我在行。”   系统回过神,连忙打开商城:“宿主要帮时霁治腿吗?可他的意识就算还能剥离出来,也已经在电子风暴里逸散了很多……”   “都在风暴眼,给庄域存着。”俞堂说,“前两天我还回去检查过。”   系统一愣。   在离开上本书的时候,俞堂并没和那个失去了所有队友和部下的军人正式告别。   俞堂像是对这件事没有更多的兴趣,只是把地图交给了庄域,就再也没提过。   可现在,俞堂打开的电脑上,却分明是庄域失踪的那一整个小组的资料。   最上面显示的一页,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代号是S7。   还有一点腼腆,眼睛澄明干净,明明怎么看起来都还涉世未深,名字后面却多了[已牺牲]的确认标识。   页面的右下方,有一小段正在自动播放的录像。   是庄域曾经率领的特别行动小组。   时间久了,画面的清晰度已经不算高,晃动的镜头里,是一群闹在一起的人影。   ……   这些都是从最顶尖的精英特战队里选出来的,最优秀的军人。   他们刚结束训练,时霁的身影就赫然夹在里面,他年纪小,身形比别人单薄很多,却和每一个战友一样灰头土脸滚了一身的泥水。   时霁的左腿有一点拐,他一瘸一瘸地慢慢磨蹭,越走越慢,终于落在所有人后面蹲下去。   庄域快步回去找他,看见时霁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把时霁扯到花坛边上,仔细检查韧带脚踝,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往下捏。   腿是最要紧的,一点事也不能出。   庄域怕耽误他前途,扯着时霁追问,心急忘了防备,冷不丁被人从背后扑上来。   时霁踩着花坛蹿出去,攀上作训器。   时霁的动作矫捷,再看不出半点崴了脚的影子。庄域察觉上了当,作势抬腿要踹,已经被人控制住了动作。   他拧身去隔档后面的挟持,又有新的人影混进战局。   训练的时候,谁都别想从庄组长这里占到一星半点的便宜。这些人摩拳擦掌合计了个圈套,把小不点推出来当饵,全埋伏在这里等他。   没过几分钟,一群人就乱七八糟地叠在了一起。   不是正经的格斗训练,每个人都笑得没了力气,你抱着我的大腿,我绞着你的胳膊,谁也不肯先松手。   录像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丈夫好脾气地过去,把战友们一个个耐心拆开。   妻子在摄像机后,笑着叫他老隋,撺掇着爱人出手,把小不点也拽下来塞进去。   ……   不会再有人突然蹦出来偷袭庄域了。   这些人失踪后,庄域一个人,每天守着空荡荡的宿舍和训练场。   “闲着也是闲着,义务劳动一次。”   俞堂揉了两下肩膀:“毕竟你们这个专业的世界,已经有三本书被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了,说不定在哪就能遇到熟人……”   系统闪着小红灯,落在俞堂肩上,轻轻蹭了蹭他的宿主。   俞堂的话音不自觉顿了顿。   他揉揉额头,看向投影现实世界的光屏。   时霁和队友们一起坠入了电子风暴。   他在风暴里迷失了太久,又被植入了控制行动的程序,身上已经找不到多少录像里那个少年灵动活泼的影子。   他找不到他的队友了,也再找不到会拽着他检查韧带的组长,那些说好了会一直带着他执行任务的人,都失散在了那片炫目神秘的极光里。   俞堂记得时霁的粒子,时霁是这些人里迷失得最久的一个。   时霁的位置一直在变化。   他一直在电子风暴里搜寻他的战友,一直在试图找到哪怕任何一个。   他一直在找,找到已经忘记了自己要找什么、忘记了自己是谁,也还记得要服从命令。   俞堂为了找他,把整个电子风暴翻了十几遍,才终于从核心区域的暴风眼里把按规定战术动作隐蔽的人揪出来,扔回了他所在的世界。   ……   光屏里,时霁被俞堂重新设置了基础行动程序,已经被领到了后勤专业的水下基地。   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不能下水,只能坐在岸边用小鱼喂海豚。   海豚探出脑袋,叼走了小鱼,又轻轻叼住了时霁的衣袖,想拉他一起下来冲浪。   干干净净的笑意从时霁的眼睛里漾出来。   “……起码得把人家的身体照顾好啊。”   俞堂揉揉脖颈,没忍住笑了下:“照顾不好,回头再见了面,庄中校要找我拼命的。” 第五十六章   等时霁离开和海豚快乐冲浪的水下基地,趁着分配宿舍的间隙,俞堂不着痕迹地把意识导了回来。   在他被震出意识海之前,系统就已经按照俞堂的吩咐,导入了骆燃给他们留下的[骑摩托永远不翻车]技能卡。   这张技能卡被俞堂重新设置过,加上了基础行动程序,配合时霁身体里留下的本能,可以完成基本的交流对答。   美中不足,就是用了小红卡的部分数据,碰到时霁和技能卡都无法应对的复杂情况,很容易卡壳。   ……   “这些是能临时借住的宿舍,都是双人的学生公寓,客厅和厨房公用,还有几间单间空着。”   学院宿舍也由后勤专业负责,对面的同学点开挑选界面,把电子屏转向时霁:“你看一看,挑个想住的……时霁同学?”   俞堂刚关掉了基础行动程序,回过神,随手点了一间。   他一心二用,和对方道了谢,在意识海里跟系统感慨:“没想到,小红卡无法应对的复杂情况竟然是选择题。”   系统:“是这样,小红卡从十张照片里挑一张最满意的,就要拉着我一起选两个小时。”   “不动用分析功能,那十张照片放在一起,我根本看不出究竟有什么区别。”   系统深受其害:“他告诉我,有一张的背景少了一颗星星……”   俞堂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系统瞪圆了摄像头:“……宿主!”   在俞堂的意识海深处,随着他的情绪变化,那些斑斓的神秘光影也忽然开始流动。   “有时候会这样,别追着跑就行。”   俞堂已经习惯了,顺手加了层屏蔽:“一不小心掉进去,我又得想办法往外捞……我已经扔出去十几条追着极光乱跑的雪橇犬了。”   系统问:“这个不受宿主控制吗?”   “不受。”俞堂说,“应该是有人做的程序。我解码过,这一条代码是被后来加上的。”   俞堂以前没注意过,被系统提醒,再认真看,才忽然有了点感觉:“是挺好看。”   “很美。”系统闪了闪小红灯,“是人工智能也能解析的美。”   那些原本只是轻盈地、缓慢飘荡的光,忽然璀璨起来。   光幕交融离散,又重新聚合。   映着深邃不见底的漆黑,像是永远不会熄灭的烟花。   俞堂笑了下,他翻出蒲影回赠的相机,按照《10天教你学摄影》的标准流程,对着那些漂亮的光照了一张照片。   ……   现实里,对方已经检索到了俞堂选定的宿舍。   宿管同学抬头看了他一眼,有点迟疑:“要不要换一间?”   俞堂问:“这间宿舍不可以住吗?”   “可以。”宿管同学说,“你是不是还没见过展学长?”   俞堂点了点头。   宿管同学把屏幕转过来:“你挑的这间公寓,另一个单间就是他在住。”   这一路上,后勤专业的学员都在提起这个展学长,俞堂特意让系统去查了查。   离开上本书前,俞堂就用安全部的系统检索过,这个世界没有叫展时临的人,也没有和展时临有关的痕迹。   展学长叫展琛,后勤专业四年级,今年毕业。   这是个比时霁更工具的工具人,甚至连具体的名字都没有出现,直接就是“后勤专业的天才学长”,已经提前被军方预定,毕业后就会直接进入军方直属的研究院。   在原著里,他和时霁曾经有过一次交集。   是在时霁住进医院,被判定不适合再驾驶僚机之后。   突然降临的虫潮打破了整个星际的平静,除了联盟现役的军队,各个军校还没有毕业的学生也提前加入战斗,被安排在了战况不那么激烈的边缘战场。   时霁不放心盛熠,私下里找了展琛帮忙。   展琛的专长是机甲维修和改造,作为后勤专业的天才工具人,身上有大大小小近百项发明专利。   在军事学院,凡是能找到他亲自重新改造的机甲和僚机,实力都会在短期内明显提升,有不少人就是靠着这些加成,冲进了前一百名的排行榜。   之所以拿到联盟的功勋,是因为展琛做出的个人防护装备,在和虫族的上一次对战里确实提升了军方部队千分之三的生还率。   “时霁也是为了这套防护装备来的。”   系统正好做完了这一部分的笔记,在意识海里给俞堂念:“这套装备参考了虫族的生理构造,做出了便携的机械单兵外骨骼。”   机械外骨骼由能源驱动,配合人类,可以让人轻松完成原本极耗体力的战术动作。即使在机甲或者僚机被摧毁后,也能短暂对抗几百公斤重的铁甲虫的攻击,迅速转移到安全区域。   ……但这些对时霁来说都不算很重要。   对时霁来说,这套外骨骼最重要的功能,是能让他断了的左腿有能力重新站起来。   系统已经搜索了全部有关剧情,给俞堂提取出来,放在光屏上。   “时霁原本该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但他找到了研制这套装备的后勤学长,请对方制作了防护装备。”   系统:“在短暂的复健后,时霁离开军事学院参战,做回了盛熠的观察手。”   俞堂点了点头:“知道了。”   时霁就牺牲在这一次的战斗里。   他经历过真正的战争,比其他任何学员都更清楚这次战斗的危险性,所以才会放弃了转移到安全区的机会,重新想办法驾驶僚机。   以盛熠目前的实力,如果没有时霁的掩护,根本不可能在虫潮里救下叶含锋,还顺利地全身而退。   “在原著里,这位后勤学长后面只出现过一次,是在时霁的葬礼上。”   系统说:“他修好了时霁的那架僚机,在和时霁融合的智能AI系统被军方收回之前,他向里面导入了很多首小提琴曲……他让那些小提琴曲循环播放了一整个晚上。”   但那个智能AI系统再也没能给出任何反应。   即使再试图进行交互对话,在操作面板上,那台僚机能给出的回应也只有“您好,请问需要我立刻进行掩护吗?”   ……   “展学长人很好,没什么架子,只是不太喜欢和人交流。”   宿管同学说:“比起和人打交道,他更愿意研究他的发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实验室,一般会直到深夜才回宿舍。”   俞堂想了想:“是需要我在公共区域给他留灯吗?”   “不是……”那个宿管同学想了半天,无奈起身,“算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俞堂收回心神,道了声谢。   联盟直属军事学院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直接为虫族战场输送有生力量,训练和考核都堪称残酷,每年都有一定的伤损名额。   与之对应的,在起居饮食相关的生活方面,也会最大限度保证学员的舒适性。   俞堂选中的那间宿舍不算很远,在那一栋公寓楼的最顶层,有直通的电梯。   “这层没有其他宿舍,剩下的区域都是展学长的仓库。”   宿管同学走出电梯:“是学院特别批准的,住不惯可以直接申请换宿舍,举报的话,可能会反而被学院老师批评。”   系统飘在意识海里,忍不住问:“为什么举报?”   “这里都是展学长那些发明的半成品。”   不等俞堂帮他问,宿管同学已经继续说下去:“有的能源还没有彻底用完,半夜会发出奇怪的声音,会自己到处走,还会闪红光。”   俞堂:“……”   系统:“……”   “有些人受不了这个。”宿管同学已经习惯了这种反应,领着他走到寝室门前,取出电子钥匙,“如果你不介意,还有件事要提醒你。”   密钥核对完毕,门锁响了一声,自动打开。   宿管同学伸手推开门:“除了你自己的那个房间,这里面任何一样摆设,每天都必须保持一模一样。”   俞堂跟着他进了门。   和想象中的科学狂人完全不同,在他们面前,这间寝室甚至被收拾得格外干净和规整。   ……甚至称得上温馨。   柔软的布艺沙发,淡色系的地毯,原木色的餐桌和茶几。   窗帘上有镂空的行星图,光线顺着缝隙漏进来,栖息在里面那一层半透明的薄纱帘上。   桌上放着两份热牛奶、两份饼干,其中一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书架上放了两大盒泡泡糖。   电视开着,正在播放一部老到没几个人看过的侦探电影,画面里的被害者没来得及说出凶手,就在警察的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沙发上有几个堆叠在一起的、软乎乎的抱枕。   在抱枕旁边的小边桌上,打开放着一本书,机械手臂压住了被翻开的纸页。   那个机械手臂上有一个三分钟的倒计时。   最后一秒走完,机械手在液压的控制下移动,又轻又稳地翻过一页。   ……   “展学长自己住,没有和他同住的人,他也从不会带人回来。”   宿管同学已经知道来看宿舍的人会问什么,很熟练,提前开口:“但牛奶和饼干都不是给舍友准备的。”   虽然不论怎么看,这间宿舍都实在像是住了两个人,但的确只有展琛一个人生活。   展琛每天做自己的事,不参与课程,偶尔负责学院事务。   每天早上,他会准时起床准备早餐,打开电视,再挑好一本书放在机械手里。   晚上回来,他会再数一遍盘子里的饼干,用量杯重新测量牛奶的体积。   如果没有变化,他就会把这些当作夜宵吃完,再把录像带收好,把书也放回书架上。   到了第二天,他会再做两份小饼干、两杯热牛奶,挑一部没放过的老电影,再换一本没翻过的新书。   “要换宿舍,随时来找我们。”   宿管同学:“如果你觉得还能试一试,住在这里,可能需要适应展学长的规矩,不要随意移动客厅的任何东西。”   宿管同学注意到他的视线,特意提醒:“绝对不能动牛奶和饼干。”   俞堂有点遗憾,收回目光道了声谢。   宿管同学做好登记,把电子钥匙递给俞堂,快步离开了这间寝室。   -   俞堂在那盘饼干边上逡巡了五分钟。   系统有点紧张,小心提醒他:“宿主,我们不能乱动……”   “我知道。”俞堂发愁地叹了口气,“饼干太香了。”   俞堂自己也会做饼干,但做不出这种干净的小麦和牛乳混合的香气。   如果他还在电子风暴里,巡逻到有人烤出这种饼干,是忍不住会刮一阵风掀进来两块,再顺便弄点牛奶一起走的。   要是主人没有立刻回来,他还可以再多留一会儿。   玩一玩窗帘和抱枕,看看人家正在看的电影和书。   俞堂第一次感受到了做人的不方便:“有得就有失……”   系统想要安慰宿主,努力发挥功能,分析了这种饼干香的分子成分,给俞堂复刻了一款意识海专用香水。   下一秒,俞堂整个人从里到外,就被这种浓郁诱人的饼干香气彻底包围了:“……”   系统:“……”   俞堂四大皆空,香气四溢地离开客厅,回到自己那一间独立的寝室,避开伤处,仰面倒在了床上。   -   去水下基地前,时霁就已经先去过医疗室,处理好了在对战时受的伤。   那些伤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对于战争学院的学生来说却已经习以为常。真正让医疗员忍不住皱眉的,还是时霁之前落下的旧伤隐患。   时霁的恢复能力比普通人强,被掳走失踪的这半年时间,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被解救回来的时候,时霁的身体只是有些轻微的维生素摄入不足——主要原因大概是荒岛上的食材不多,虽然有足够的小鱼,却毕竟无法保证蔬菜类营养的均衡摄入。   海豚把他养的很好。   留在时霁身上的,只剩下十字韧带撕裂这种无法修复的伤害。   他的左膝窝有个很明显的疤痕,一直蔓延到小腿,狰狞怵目,像一道剥离不掉的镣铐。   俞堂闭着眼睛,他的心神稍一放松,身体各处细微的疼痛就又隐约找上来。   俞堂在意识海里囤了一百箱饼干,拦住了要调节身体数据的系统:“不着急。”   系统看着控制面板上时霁的身体数值,有点犹豫,闪着小红灯停下动作。   俞堂问:“时霁的痛觉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在刚导入卡牌的时候。”系统回放了那一段录像,“我尝试过接管他的身体,但太疼了,控制不了。”   俞堂点点头。   这样看来,他们想的办法还是有效的。   时霁这具身体最严重的问题,不在左腿,在他的痛觉和负面情绪缺失。   在原著里,时霁的身体之所以会崩溃得这么快,盛熠的折磨无疑占主要原因,但同时也是因为时霁没有这两种感受。   时霁不会疼,不会拒绝,他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和意识。   偏偏还遇到了盛熠这个极度以自我为中心的机甲操作员。   盛熠从来只看到自己想看的,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时霁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没有准确的判断,他就也对时霁的伤视而不见。   他把时霁当成一件真正的工具,工具坏了,当然也会遗憾,也会懊恼。   但那也仅仅是遗憾和懊恼。   被献到时霁墓前的那束花里,有盛熠对那些错误的后悔,有对当初那个自大轻狂的自己的否定,有无法挽回的被和往事一起埋葬的遗憾。   唯独没有一点,是属于对时霁本人的歉意。   “不用屏蔽疼痛,时霁的身体得慢慢习惯这个。”   俞堂说:“将来他是要回特战队的,他必须想起来怎么疼,然后才能想起怎么保护自己。”   系统还在犹豫:“可是宿主——”   “不要紧。”俞堂说,“我买了一箱镇痛泡泡糖。”   系统:“……”   俞堂做计划,当然会准备周全。他剥了一个泡泡糖扔进嘴里,坐在床上,翻开任务简章。   他们这一阶段的任务是让盛熠体会真正的绝望,从无能狂怒,被打击到结束狂怒,开始接受自己的无能。   任务目标延续了穿书局一贯老旧、僵化、容易钻空子的风格,制定得非常宽松。   宽松到甚至没规定他们完成这个任务需要采取的方式。   “宿主,宿主。”系统已经熟悉了俞堂的风格,“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转去机甲操作系吗?”   除了时霁,其他人其实都清楚,盛熠只是一时拿他出气,想要教训教训时霁,并不是真要把他扔到后勤杂务专业来。   盛熠只是想看时霁完不成任务,又被整个学院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的窘境。   他自己被人议论了半年,气得要发疯,一定要找一个口子来发泄。   盛熠不懂得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任性惯了,小时候父亲每次生气,都是时霁和他一起被批评,陪他一起受罚。   偏偏这一次,整整半年时间,居然都只有他一个人受这个气。   盛熠要让时霁也尝尝这种滋味。   俞堂不置可否,他翻了翻剧情,问:“时霁会开机甲吗?”   “不能判断。”系统说,“时霁自己选择了僚机……他喜欢开僚机。”   盛父并不禁止时霁接触机甲。   对于盛父这种已经泯灭了人性的战斗狂来说,不论时霁最后成为机甲还是僚机,结果都足够令人满意——他甚至更愿意看到时霁变成一架最优秀的机甲。   但时霁的兴趣并不在机甲上。   相比于沉重笨拙的机甲,时霁更喜欢驾驶僚机的感觉。   他喜欢高高飞掠到目标上空,凭借自己的判断,标出虫王最精准的位置,喜欢在所有变化发生之前,只靠风速和光线的变化,就预测出虫潮下一步的动向。   他喜欢听僚机呼啸而过的时候,风铃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他是个天生的观察手和指挥员。   ……   “但按照规则,观察手也是有资格接触机甲的。”   系统敢说:“在军方正规的战斗部队里,操纵僚机的观察手和机甲驾驶员,原本就可以随时互换位置。”   观察手的其中一项任务,就是在机甲驾驶员受伤的时候,同时接管僚机和机甲的操作系统,负责临时对敌和紧急避险。   这一项操作练习在军事学院里同样教授,也是必修课程。   只是盛熠太目中无人,占有欲又强,从来不肯让任何人操作自己的机甲,所以才从来都没和时霁进行过这项练习。   “宿主买了很多军事技能卡。”   系统说:“我们可以先用这些技能卡,提升时霁操作机甲的水平,然后再找一个厉害的观察手配合,狠狠地打败盛熠……”   俞堂跳下床,打开时霁的行李,摸出一罐可乐打开:“这样有什么意思?”   系统愣了愣:“不是要让盛熠体会到真正的绝望吗?”   “他的排名已经掉出前一百了。”   俞堂说:“也就是说,不止叶含锋和他的搭档——在军事学院里,至少有一百个机甲操作员和观察手,都能互相配合,狠狠地打败盛熠。”   系统:“……”   系统:“他为什么还不真正的绝望?”   俞堂没忍住乐了一声,灌了两口可乐:“因为到现在,他依然自欺欺人地认为,问题出在观察手身上。”   俞堂负责了四本书,对四本书都很负责。   本着推进剧情的责任感,作为工具人,有义务结束盛熠这种自欺欺人的认知。   “时霁喜欢飞,就让他飞。”   俞堂说:“我刚才查了查资料,军方特战队里的指挥员,百分之八十以前都是观察手。”   俞堂:“庄中校以前也是观察手。”   相对于机甲驾驶员,观察手驾驶的僚机杀伤力或许低一些,在很多人眼中,都未必能体现出最直观的威力。   但在一场战斗里,大局观、判断力、协同意识,才是真正足以决定战局的胜利关键。   在战争里,威力最强的永远都不是武器本身。   “既然这样,我们要再找一个机甲驾驶员吗?”   系统有点犹豫:“时霁不会给其他人当观察手,即使我们OOC了,他体内被植入的程序也会阻止我们……”   “不给其他人当。”俞堂说,“我刚查了一下,展学长的研究里有一项,是机甲的自动驾驶技术,卡在了最后的程序设计阶段。”   系统愣了下。   “他擅长硬件改装,我擅长编程,小红卡擅长不把车开进沟里。”   俞堂:“我们可以把这辆机甲起名叫海豚号。”   系统:“……”   “时霁永远会是第一观察手。”   俞堂拍了拍系统:“盛熠之所以能自欺欺人,就是因为时霁从没和别人搭档过。”   “我们有义务让盛熠明白。”俞堂说,“只要时霁甩了他,哪怕和海豚搭档,也能拿到整个学院的第一名。”   作者有话要说:  海豚:0v0 第五十七章   确定了计划,俞堂没急着离开宿舍,去找传说中的展学长合作打造海豚号机甲。   时霁的身体需要休息。   之前长时间的连续高强度战斗,对目前的时霁来说,其实早已经超过了他能承受的限度。   这种累加的、正不断摧垮身体的疲惫,时霁其实是应当能够感受到的。   迷失在风暴眼里太久的人,可能会丢失各种感觉,但唯独不会忘记这一种。   身体缓慢而持续的崩解消溃。   “从现在开始,屏蔽几个小时的疼痛,让他好好睡一觉。”   俞堂检查过一遍伤口,让系统把上个世界打劫来的智能云感按摩床垫换上:“等睡醒以后,就该有得忙了。”   系统依言屏蔽了时霁这具身体的痛感,调整好床垫的参数,让俞堂舒舒服服躺下去。   俞堂在床上躺平,退回意识海,选择购买下载了这个世界全部的机甲相关资料。   系统飘在一边,忍不住小声问:“宿主,你不睡一会儿吗?”   “我用不着睡那么多。”俞堂说,“趁这个时间,正好补一点课。”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看着等待导入的全套《机甲教程》和近十年所有顶级机甲战斗的详细记录:“……”   在穿书局工作的员工,都会有一项最基础的培训技能,是相关资料的提取与灌入。   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把剧情或是剧情必要的资料打包,直接灌注进员工的脑海里,从而最大限度地节省员工融入人设、了解剧情的时间。   系统听别的统说过,偶尔也会有穿进了校园文里的宿主,用过这项功能临时抱佛脚,把第二天要考的内容提前灌进来。   但人脑的承受能力也是有限度的。   就像时霁的身体,即使已经被屏蔽了痛感,也依然会在高压下缓慢崩溃一样。这种信息灌注一旦超量,就有可能反向吞没人自身的意识。   按照穿书局的记录,上一次为了冲刺高考一口气灌注五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宿主,已经被送回总部,重新去修复意识海了。   “我不要紧。”   俞堂给自己倒了杯牛奶,边导入边跟系统聊天:“我有经验,放心。”   系统:“……好。”   毕竟它的宿主在实习期,为了买律师事务所和研究所,曾经看过五万份民事纠纷和刑事犯罪的案件记录,和一万多份世界科技前沿的尖端专业论文。   俞堂当时提起这些事的时候,因为语气过于随意,导致系统一直没有对这些数目产生足够清晰的认知。   系统不放心,绕着俞堂仔仔细细飞了两圈:“宿主,你不会觉得头疼吗?”   俞堂摇了摇头:“不会,穿书局系统的极限传输速度,比我这边要慢一些。”   俞堂看了看进度条:“我试过,按照我习惯的传输速度,总部的主机就要卡死了。”   毕竟对于电子风暴来说,早已经习惯了接收常年逸散的各种粒子。   尤其最近这十年。   随着温迩和他的导师丧心病狂的研究,俞堂不得不没完没了地往电子风暴外面扔人,接受信息和处理信息的能力都有了更长足的提升。   系统帮他热牛奶,摄像头已经冒出了小红心:“宿主,你接受信息的极限速度是多少?”   俞堂顿了下,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系统:“宿主?”   俞堂撕开一包饼干,仔细想了想:“零点七五秒。”   系统愣了愣。   俞堂把温热的牛奶倒进碗里。   他停了一会,想了想,又加了一又四分之三勺糖,顺时针搅匀,数了五片饼干放进去。   饼干的口感会递进变化。   第一片还脆,只是沾了一点热乎乎的甜奶香,第二片会慢慢渗进去牛奶的味道,吃到第五片,会彻底被牛奶泡软,要用勺子舀起来。   俞堂说:“一个人全部的粒子,在零点七五秒的时间里彻底湮灭,在电子风暴里掀起的数据流。”   “怎么会有这种情况?”   系统吓了一跳:“逸散和湮灭的过程不都是很缓慢的吗?”   俞堂:“不记得,我当场就脑震荡了。”   系统:“……”   俞堂吃完第五片饼干,打开商城,给自己兑出来了几个抱枕。   他又回去参考了一遍客厅的布置,把那几个抱枕摆好,打开光屏,点开了一段机甲战斗的示范录像。   -   十分钟后,俞堂睡在了意识海里。   系统还在专心看大机器人打架,察觉到它的宿主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做出点评,才发现俞堂已经睡着了。   足以让其他宿主头痛欲裂的意识灌注,对俞堂来说,的确一点影响也没有。   俞堂靠在抱枕堆里面,怀里还抱着一个,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睡得安安静静全无声息。   光屏的画面变动,有隐约的光影投下来,落在他的侧脸和阖着的眼睫上。   系统放轻动作,悄悄飘过去,把小黄鸭放在了宿主的头顶。   ……   俞堂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他是一团暴怒到失控的极光。   这种情绪对他而言很陌生,他能理解“生气”这种情感,但直到上本书里面对温迩,才第一次真正察觉到了《人类行为学》里定义的“愤怒”。   在梦里,所有的景象都很模糊,隐约能看得出是某间研究所的实验室,摆满了生物睡眠仓和正在运转的大型仪器。   正中央的那台仪器,他在温迩那台电脑里见到过,是一台电子脉冲发生器。   按照温迩的研究,利用这台发生器,就可以制造出相似频率的电子脉冲,从而吸引电子风暴的出现。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吸引来的电子风暴,已经狂暴到了他们无法控制的地步。   那台作恶多端的仪器被卷进风暴,顷刻间彻底解离逸散,研究人员惊慌失措地往外逃,数不清的资料和研究被失控的极光吞进去。   还有一个人。   是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戴着老式眼镜,穿着白大褂,身上有研究所负责人的标志。   他刚给一个实验体植入了操控程序,那个实验体是个失败品,在植入过程中就已经彻底停止了脑电波。   他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多在意,一边打电话叫人来处理实验体,一边站起身。   ……他惊恐地瞪圆了眼睛。   来不及做出任何呼救,他的身体已经被电子风暴彻底吞噬。   极光变成一片耀眼的雪白。   ……   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托这场梦的福,俞堂醒过来,用时霁的身体起床去洗漱,都还觉得胃不太舒服。   系统不放心,绕着他仔细检查:“宿主,宿主,要吃一点胃药吗?”   “不用。”俞堂说,“是饿的。”   系统:“……”   俞堂按了按空荡荡的胃。   这一觉就直接睡到了太阳落山,时霁毕竟还是个人,还有按时进食的生理需求。   俞堂刚洗了把脸,叼着牙刷叹气:“好想吃饼干。”   “……”系统:“宿主,我们还要拜托展学长做机甲。”   俞堂:“我就闻闻,我不拿。”   系统:“……”   俞堂去餐桌边上看了看,又去看了一圈自动翻页的书和自动播放的电影。   他已经睡足了,无论时霁的身体还是他的意识,都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但那一沙发的抱枕还是很诱惑他躺进去。   俞堂想不通:“这些抱枕和意识海里的有什么不一样?”   系统仔细帮忙比对了织料、花纹、工艺,通过共振做了光谱解析,回来和俞堂汇报:“一模一样。”   俞堂特意回了趟意识海,按照抱枕的分布,严谨地搭成了一模一样的造型。   ……   系统没能在商城里找到造型一致的窗帘,抱着一堆材质相近的,飘在俞堂边上:“宿主……”   俞堂深吸口气,用力按了按额头,站起身恢复清醒。   系统小声问:“我们要做出一模一样的窗帘吗?”   “不了。”俞堂说,“我们要先去做机甲。”   系统闪了闪红灯,它有点遗憾,把刚买回来的窗帘布悄悄藏回了小仓库。   俞堂没再耽搁,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了时霁的外套。   他们还有正事要做。   时霁需要去食堂吃饭,不能就这样被困在陷阱里。   俞堂来来回回绕了十几趟,终于压下了心底的欲念,成功穿过客厅的公共区域,走出了这间危机四伏的寝室。   -   军事学院的食堂条件也很好。   一群高强度大训练量的半大少年,每人每天至少要供应四千大卡的热量,这也是后勤专业的学员需要负责的内容之一。   在军事学院,真正由老师和教官参与干涉的部分,其实非常少。   这些学员必须适应彼此配合、互相协作,必须尽快学会自己管理自己。   虫族的入侵随时可能再次发生,一旦战事爆发,军部现有的部队全顶上去以后,他们就是最前面的预备役。   “可惜的是,在这所学院里,真正认识到这一点的人还不多。”   系统翻到了相关剧情,在意识海里给俞堂念:“或者说,是太长时间的安逸环境,已经让他们不太能理解和想象战场的残酷。”   导致盛父牺牲的那一次战斗,还算不上是真正的虫族入侵,只是例行巡航时发生的碰撞。   这种碰撞激战留下的战场,会让虫族意识到这里的威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示警,让下一批虫潮在迁徙时,远离他们这个联盟所在的星系。   可这种示警,归根结底,还是不可能保证绝对意义上的安全。   俞堂问:“虫族正式入侵在多久以后?”   “三个月。”系统说,“有一片超级规模的虫潮突然迁徙,这个星系正好在他们的迁徙路径上。”   俞堂握了握拐杖:“来得及。”   时霁的腿可以用兑换的修复卡治疗,但不能一蹴而就。   在治疗阶段,这条腿损伤的神经和韧带都会被重新修复。俞堂没有屏蔽痛感,他需要借助疼痛的提醒来纠正行走时的动作,才能避免无意间造成的二次损伤。   同时,在治疗期间,也需要尽量减少这条腿的受力。   出门之前,俞堂在意识海里,和这具身体残留的基础意识进行了友好全面的沟通。   时霁身体里留下的本能不太喜欢拐杖,认为拐杖有些不好看。   小红卡也不喜欢拐杖,认为拐杖不酷。   俞堂充分尊重了它们的意见,在商城里挑选了一根又好看又酷的机械手杖,特工007同款,举起来还能变身激光枪。   ……   俞堂独自达成了共识,带着拐杖慢悠悠走到了食堂。   现在已经不是正式的用餐时间,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开着。   系统眼睁睁看着俞堂往糕点区徘徊:“宿主,宿主,我们需要多吃一点蔬菜……”   这次连时霁的本能和小红卡也倒戈,坚定站在了俞堂的一边。   系统:“……”   “就买个小蛋糕。”俞堂说,“蔬菜还一样吃。”   系统愣了愣:“宿主不是要买饼干吗?”   俞堂见过了客厅里那一盘,再看食堂的,甚至有点不以为然:“这算什么饼干,充其量是被烤箱加热过的小麦和黄油混合制品。”   “……”系统闪着小红灯,看着俞堂走到窗口前,买了一份正常的饭菜,又加了一个刚烤出来的蛋糕,一杯加冰的可乐。   端着这些坐下的时候,俞堂和系统同时察觉到了这个身体里涌上来的由衷快乐。   ……要哄时霁高兴,简直太容易了。   俞堂自己都被这种快乐带着,没忍住抬了抬嘴角,拿起刚出烤箱、还热腾腾溢着香气的小蛋糕吹了吹凉。   才咬了一口,有些刺耳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来:“……时霁?”   俞堂回头看过去。   他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就又转回来,继续专心地把蛋糕吃完。   “宿主。”系统在他的意识海里出声,“这几个人是盛熠那些‘朋友’,当初弄断了时霁的腿的……”   俞堂说:“我知道。”   这些人直到现在还没有被制裁——这也是他们打乱剧情造成的后果。   在原本的剧情里,时霁又不是哑巴,他不会生气,但有善恶观,在被这些人恶意弄断了韧带以后,他就判断出了这些人会对盛熠不利。   在医院养伤时,时霁向学院举报了这些人的恶行。   毁了一个前途无量的第一观察手,这种错误根本没有办法被弥补和原谅,不久之后,那些人就被退回了原籍,永远不再被允许考入军事学院。   这件事也成了盛熠怪罪时霁的理由。   在盛熠看来,那些人是自己的“朋友”,朋友的无心之失,根本不该被处罚得那么严重。   盛熠甚至一度想要冲去和学院承认,是自己让那些人对付时霁的。   “他对除了时霁之外的人,总是很仗义。”系统评价。   俞堂吃完了那个蛋糕,喝了两口可乐:“这不叫仗义。”   系统问:“那叫什么?”   俞堂没回答,他夹了根绿莹莹的菠菜,放在白米饭上,做了做心理建设。   他倒是学过一些适合用在这种场合的形容词,但这些形容词,一般都很难在绕过穿书局屏蔽的情况下,教给系统学着说。   俞堂很不想吃蔬菜,他还在研究商城里有没有维生素片,一只手已经伸到他面前,拨走了他的饭盘。   俞堂抬起视线。   “不认得我们了?”   为首的人居高临下看着他:“怎么样……你不是傲吗?不是目中无人吗?现在你连盛熠的看门狗都做不成了,还敢出门晃?”   俞堂放下筷子,在剧情里搜索到了他的名字:“甘立飞。”   他的态度平静过了头,落在对方眼里,无疑是更大的挑衅。   被点了名的男生脸色阴沉,随手拿起他的餐盘,看也不看,全倒进了一旁的垃圾自动回收传送装置。   俞堂在意识海里问系统:“时霁又怎么惹他们了?”   系统已经查出了结果,飞快汇报:“宿主,在我们来之前,时霁配合盛熠在期末考核里打败了他们,把那个甘立飞挤到了第十一名。”   俞堂不解:“那不应该去找第十名打架吗?”   系统:“找过了,但他们还是更恨时霁。”   毕竟除了盛熠,在几乎所有人的眼中,都是失踪了半年的时霁一经回归,就配合盛熠重新杀回了学院前十。   至于没能打败叶含锋这种事,就连在这些反派看来,也不过只是次很正常的失误。   总有些失败的人,会把原因怪罪在难以理解的某件事、某个人身上,好像这样就能给他们的失败找到最充分的理由。   对甘立飞这些人来说,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折腾了一圈,终于把盛熠拖了下来——可现在时霁只是回来了个把星期,还拖着条断腿,居然又把盛熠送回了前十名。   这种强烈的挫败和恼火,让他们把所有的怨忿都加在了时霁身上。   ……或许还有他们自己也没有察觉、即使察觉了也没人肯承认的,曾经做过的亏心事深埋下来的后怕和恐惧。   “听说你的腿也废了。”   甘立飞踢了下倚在桌边的拐杖:“既然废了,就该安心当个废物,干什么还不快滚回家去——”   俞堂问:“听说?”   甘立飞的声音被他这两个字平平淡淡打断。   俞堂语速平缓,继续说下去:“在我的记忆里,你们早就知道这件事。”   甘立飞咬了咬牙,死死地盯着他,脸色隐约有了变化。   ……   半年前,他们围堵时霁,趁机弄断了时霁的韧带。   当时觉得痛快,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事情过去以后才开始害怕——幸好他们只担惊受怕地等了几天,就听说时霁失踪了。   时霁不在了,要摆弄一个没脑子的盛大少爷,简直易于反掌。   盛熠的父亲牺牲在虫潮里,会有不少资源上的补贴和照顾,他们撺掇着盛熠帮忙找门路,删干净了那些能作为证据的监控录像。   在这段时间里,甘立飞又充过几次好人,替盛熠解了围,果然让盛熠死心塌地把他们当成了真的朋友。   他们以为这件事就能顺利糊弄过去了。   ……谁知道过了半年,时霁居然又被人给找了回来?!   更不要说,这个被重新找回来的时霁不知道为什么,总和过去有微妙的差别。   虽然说不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时霁明明还是和以前一样,说话温和,脸上总是带着点笑,可就是好像没了以前那种任人揉捏的好脾气……   甘立飞盯着时霁,背后不着痕迹冒出了冷汗。   “你们是特地来试探我记不记得这件事?”   时霁说:“我记得。”   时霁温和地抬头:“你们知道私下斗殴、恶意造成同学无法恢复的身体损伤,在军校会被怎么处置吗?”   甘立飞的脸色已经有隐隐的扭曲,他没想到时霁会一反常态地主动出击,一时几乎乱了阵脚:“闭嘴!”   时霁停下话头,耐心地看着他。   ……   系统在俞堂的意识海里,隐隐约约有点担心:“宿主,我们不能OOC……”   “我没法OOC。”俞堂说,“你看,我只能面带笑容跟他们说话。”   系统:“……”   俞堂:“真的,不信我可以试一试。”   俞堂随机挑中了幸运的甘立飞,念从人类那学会的攻击性词汇:“我是你大爷。”   系统:“?”   现实里,时霁也在同时开口:“我认为你们的行为很不正确。”   系统:“??”   俞堂:“从这个角度来说,时霁身上的控制程序,比穿书局的屏蔽系统还智能一点。”   毕竟时霁身上这套反OOC的程序能修正不符合要求的词汇,穿书局的屏蔽系统只能消音。   刚才吃蛋糕的时候,俞堂大致研究过了这套程序,已经发现了不少能钻的空子:“放心,我已经有思路了……”   系统没来得及不放心。   它还没出回过神,时霁已经握住拐杖,身形倏地掠起,向后退开。   甘立飞手里藏了一支麻醉剂。   他们想把时霁麻醉带走,至于带到什么地方,会发生什么,几乎不言而喻。   毕竟时霁已经“失踪”过一次,现在残了一条腿,又带着伤。曾经风光无限的第一观察手,被自己的机甲操作员扔到了后勤专业养鱼。   一时想不开……简直太有可能了。   甘立飞眼底闪过些狠色。   他知道盛熠有命令,时霁不敢伤害他们几个,只要他们能近身——   下一秒,一阵剧痛忽然从他的肩关节直冲上来,彻底吞干净了他的声音。   甘立飞脸色瞬间惨白,他瞪圆了眼睛,看着轻松制住了自己的时霁。   ……整个军事学院,也没有人见到时霁真正动过手。   徒手搏击这个项目的第一,所有人都以为永远都是盛熠的,脱离了机甲,没有人能打得过盛熠。即使是叶含锋,如果徒手和盛熠对上,也会被盛熠打得狼狈退下擂台。   从没有人想过,时霁给盛熠做陪练的时候,为什么总是能稳稳喂到最后一招。   时霁单手反拧着他的手臂,拂走了他藏在袖子里的麻醉剂,喂到另一个人身上。右边一个扑上来,偷袭他的伤腿,时霁回肘横击,那个人的身体抽了一抽,就在剧痛下无声无息地软倒。   时霁单膝点了下地,他的左腿不能承重,身形向一旁倾斜了下。   这些人没想到他竟然敢反抗,理智叫恐惧和恼火一并冲没了大半,有人趁时霁身形不稳,斜刺里扑上来。   时霁借着身形倾倒,手里的拐杖横拦,敲在对方颈侧。   他的力道控制得无比精准,不至于弄出真正的身体伤害,但迷走神经的喉返神经受到刺激,那个人当场就变了脸色,捂着喉咙滚在地上,嘶哑呛咳起来。   时霁单手撑了下地,卸脱了最后一个人的下颌关节,把人推开,视线重新落在甘立飞身上。   甘立飞死死瞪着他,声音又低又哑:“学校严格禁止在非格斗区域斗殴,你会被警告处分的!你——”   “我们是联盟总属军事学院,警告处分的判定,是A级行政判定。”   时霁的声音依然很和气:“有调用同级证据的权力。”   甘立飞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时霁:“盛熠能找到的关系,只能删除B级以下的民事监控录像。”   甘立飞像是被掐住了喉咙。   他才知道这件事,脸上瞬间再不剩一丝血色,难以置信地看着时霁,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A级监控录像,由安全部统一监管,不能删除。”时霁温和地解释,“我们打得越激烈,能调用的证据权限就越高。”   甘立飞面色惨白,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时霁的对手。即使在那天晚上,时霁也完全足以自保,是因为盛熠的命令,才终于力竭倒在了他们的围攻下的。   ……可为什么这一次,时霁就敢对他们动手了?   谁给时霁的胆子违抗盛熠的命令?   他嗓音嘶哑,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不能伤我们,盛熠——”   “盛熠已经把我的所属权移交给了展学长。”   时霁:“展学长说,我可以为了自保动手。”   甘立飞瞪圆了眼睛。   展琛……什么时候给时霁下了这种命令?!   甘立飞被时霁按在地上,他看到时霁主动按下了报警铃,身体终于彻底绝望地颓软下来。   ……   意识海里,系统也在问俞堂:“宿主,展琛什么时候给时霁下了命令?”   俞堂抱着爆米花,给时霁的表现鼓掌:“没下,我们还没见到展琛。”   系统:“?”   “所属权移交给了展学长。”俞堂说,“没有给出展学长的具体名字。”   系统错愕:“可我们这本书只有一个展学长——”   “现在有两个了,我在我的心目中临时生成了一个展学长。”   俞堂稍微用了点手段,成功绕乱了时霁的控制程序。他放下爆米花,给系统介绍:“我心目中的展学长,正直勇敢,嫉恶如仇,还让我吃小饼干。” 第五十八章   军事学院的老师没有让俞堂等太久。   学生们都经过高强度格杀训练,又正是手上没有准头的时候,一旦在缺乏监管的场合发生冲突,保不准就会造成什么难以挽回的意外。   在这种地方,多人私下斗殴的性质一向比普通学院更加严重。   附近的教官听到警报声,紧急赶过来,语气格外冷峻严厉:“都住手!站起来,谁也不准再动一下!”   俞堂放开甘立飞,捡起手杖,撑着站起身。   教官快步过来,看清具体情形,正要脱口而出的呵斥卡在半道上,没忍住皱了下眉。   很明显,眼前这些参与斗殴的学生,不是所有人都还能站得起来。   甘立飞吓得腿发软,靠着餐桌勉强还站得住,已经算是很不错的。   剩下的那几个人,一个半晕不醒,一个捂着喉咙吃力捯气,一个连痛带吓地僵硬张着嘴,已经彻底瘫在地上。   最显眼的一个,歪歪斜斜睡得死沉,身上还扎了支已经了四分之一的针剂。   针剂上就有标识,是立即见效的新型神经性麻醉剂,属于管制药品,只有医疗室才能按照规定严格登记取用。   教官取下那支针管,在手里掂了掂,神色彻底冷沉。   ……原本以为只是场普通的聚众斗殴,没想到这群混小子简直无法无天,什么都干得出。   这种神经性麻醉剂,是科学部前些年的研究成果,通常都被应用在战场上。   注射四分之一的剂量,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人失去意识,方便医疗员予以及时治疗。   如果全部注空,就可能对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让人陷入永久的沉睡状态,再也没有清醒的可能。   在医疗室,这种针剂都是被严格保管在密码箱里的。   教官伸出手,替那个被卸脱了颌关节的人复位,寒声问:“是谁用了这东西?”   那个人疼得脸色惨白,发着抖,视线飘向甘立飞。   甘立飞正拼命往时霁身上打眼色。   那人刚被按上了下巴,口齿含糊得不行,壮着胆子:“是,时,时——”   “吞吞吐吐干什么,心虚?!”教官厉声呵斥,“说话痛快点!是谁——”   时霁温声说:“是我。”   教官有些错愕,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时霁。   他当然不是到现在才注意到时霁。   学院的第一观察手,叫老师和教官们又骄傲又头疼的特优生。今天下午,僚机专业的院长还因为时霁的身体检查结果大发雷霆,直接拍了校长的桌子。   ……实在是时霁站在边上,不论怎么看,都像是正在食堂用餐被卷入纷争的无辜同学。   身上看不出一点伤,脸不红气不喘,连衣服都没有乱。   教官原本以为是这些人内部的斗殴,可现在看着几个人飘忽的神色,再看他们的视线落点,倒像是时霁一个人群殴了地上这五个。   ……   甚至还拄着支拐杖。   教官的视线扫过时霁手里的拐杖,眼底不着痕迹沉了沉。   重新检查的结果,时霁的左腿十字韧带严重撕裂,在和僚机的配合方面,已经没办法再彻底回到原本的巅峰状态了。   “我在食堂用餐,和这几位同学发生了冲突。”   时霁说:“情况紧急,我用了一些特殊手段……我愿意接受调查。”   教官们处理这种斗殴的方式大都简单粗暴,弄出伤来了就背处分,没弄出伤就所有人跑五十圈,乍一听时霁这种文绉绉的说法,甚至没反应得过来:“什么调查?”   “复核监控。”时霁说。   甘立飞狠狠打了个冷颤。   “我申请复核相关的A级监控存档。”   时霁没有看他,继续说下去:“刚才这段时间里,食堂在这个区域的监控。今晚和昨晚医疗室的监控,半年前——”   甘立飞忽然失声喊出来:“药是我们弄来的!”   时霁停下话头。   甘立飞胸口急促起伏,他站在那几个手下错愕的注视里,脸上臊得发烫,背后却因为恐惧一片冰凉。   这次他们长了记性,事先其实已经做好了足够周密准备。   麻醉剂不是从医疗室偷的,是从黑市高价买来的,早提前把所有的证据毁尸灭迹,没留下半点证据。   他们来的这一路,都把麻醉剂藏的严严实实,只有在准备下手的时候才露出了一点针尖,监控根本没有可能拍得到。   麻醉剂是时霁用的,甘立飞特意戴了薄膜手套,上面只有时霁的指纹。   就算真追着不放,也查不到他们身上。   ……可他怎么敢让时霁追着不放?   从黑市买禁药,最多还只是严重警告处分,如果让时霁复核出来半年前的监控,一切才是真的彻底完了。   甘立飞不敢再想,他嗓音发哑,不自主地打着哆嗦:“是我们,我们在期末考核里输给了时霁,心里不服气……”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想在食堂拦住时霁,抢先向他发难,找机会不着痕迹地给时霁一针。   针管不大,再怎么也能挡住摄像头,时霁刚在对战里受了一身的伤,情绪一激动,虚弱昏过去也不算多奇怪。   他们就可以借口把时霁送去医务室,想办法把人弄走。   教官听得心头发寒,脸上依然不动声色:“你们要把他弄走,然后干什么?”   甘立飞张口结舌。   时霁的突然反击彻底打乱了他的阵脚,他急着补过去的窟窿,却又漏出了新的破绽。   直到现在,甘立飞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论他怎么试图找补,说出来的所有话,都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自证罪状。   他们要把时霁迷晕弄走,然后干什么?   花了这么大的力气,难道就只是把时霁弄晕了打一顿,为难为难他?那为什么不直接套个麻袋?   这种鬼理由编出来教官都不会信。   解释不清楚,就还要追查。   一旦追查,就又要弄出时霁说的那个什么A级权限监控。   ……   甘立飞恐惧得说不出话。   他好像已经被彻底关在了一个死胡同里面,不论怎么挣扎,怎么找补,最后都会绕回那个躲不开的结局——   “教官。”时霁忽然出声,“我可以申请纸笔吗?”   教官有些莫名:“要纸笔干什么?”   时霁说:“按照军方规定,在调查前主动陈述过错、供述其他涉案人并提交证据的,可以酌情从轻处罚。”   时霁:“我会以书面形式,向上级汇报我之前采取的所有行动。”   “这个规矩倒是有……可你有什么汇报的?”   教官不负责僚机专业,他看着这个一板一眼全是规矩的特优生,有些头痛:“你是受害者,正当防卫,自保反击,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他正和时霁说话,一旁的甘立飞忽然狠狠打了个激灵,神经质地喊:“我也要纸笔!”   教官对这几个学生已经没有半分好感,他皱紧眉,脸色冷下来:“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可以酌情从轻处罚……对不对?”   甘立飞听清楚了这几个字,他语无伦次地拼命重复:“我有证据,我还有涉案人,给我纸笔,我愿意供述……”   听到他的话,剩下那几个人也忽然反应过来,争抢着要起了纸笔。   ……   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彻底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已经被逼到了绝路。   在他们的计划里,时霁不会反抗,最多也只会像当初那样,仅仅只是在不弄伤他们的前提下把他们击退。   甘立飞当时就站在时霁对面,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时霁为什么根据那一点金属的光泽,就判断出了他手里的东西是什么。   但时霁偏偏就判断出来了。   不仅判断出来了,时霁还一反常态,要把事情闹大,要把事情一直捅上去,去调什么删不干净的安全部A级监控。   甘立飞不敢让时霁去查监控,只能承认了那支麻醉剂,是想在闹大之前把事情压下来。   可他又根本没办法回答“把时霁弄晕以后打算做什么”这个问题。   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死循环。   在这种时候,时霁忽然提起自首能酌情减轻处罚,自然就成了这些人争抢着想要的救命稻草。   ……   教官站在食堂的用餐区,看着眼前一人一张餐桌奋笔疾书的场景,几乎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地方,来了哪个专业补考的笔试考场。   最先写完的是时霁,他只简短写了几行,就放下笔,把那张纸交了上来。   教官暂时没有心情看这些,接过那张纸放在一边,看着时霁:“你的腿怎么样?”   时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腿:“不要紧,没有受伤。”   教官看他半晌,没说话,低低叹了口气。   没人不替时霁觉得可惜。   即使在正式服役的军方部队里,十字韧带撕裂到这种程度,也足以终结掉一个观察手进入顶尖部队的机会。   他们原本是准备把时霁提前推荐去精英特战队的。就在前些天,突然通知到各个军事学院的消息,特战队换回了十年前的负责人,正准备在全联盟遴选优秀的新鲜力量。   那是特战队有史以来最出色的负责人,也是观察手出身,有数不清的功勋和战斗经验。   时霁如果能得到这个机会,一定能搭配最优秀的机甲操作员,彻底激发出他身上的所有潜力。   教官示意时霁坐下,随口问:“你跟他们打架,也是你那个操作员让你打的?”   时霁摇了摇头。   教官正要向下说,忽然一愣,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他是真的惜才,有点想要替时霁高兴,又觉得这种态度不大合适,尽力压了压:“你不听他的命令了?”   “我还会优先保护他。”时霁想了想,实事求是,“但不会服从他的所有命令了。”   时霁解释:“之前的擂台赛上,他把我的所属——”   “不重要。”教官摆了摆手,神色兴奋起来,“总算想通了,你要不要换个操作员?”   教官看着他,像看着一块终于被还回来的璞玉,目光发亮:“我们给你挑了几个成绩很好的,你现在的实力的确受限,但观察手本来也不全靠一条腿。你可以凭借练习,重新弥补在配合上的不适应,你的临场应变和判断力还是顶尖的……”   时霁没说话,垂下视线笑了笑。   教官堪堪回神。   他也察觉到这样不大合适,轻咳一声,重新压低声音:“……我们只是觉得可惜。”   时霁温声说:“谢谢您。”   教官的心情很好,摆了摆手,埋头和僚机专业的院长发起了消息。   他们一直都在暗中观察时霁。   军事学院优胜劣汰,在保证基本规则和公平的前提下,奉行的是丛林法则,适者生存,学生高度自治,利用这种模式为军方输送最优秀的有生力量。   如果时霁一直服从盛熠的命令,这些老师和教官也不会主动去干涉。   这是时霁的选择。   但现在时霁自己决定了要做回自己,摆脱盛熠的束缚,去探寻新的领域。   即使时霁现在已经断了一条腿,即使时霁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到最巅峰的状态,他们也都愿意尽可能找机会,给这个曾经的第一观察手更广袤、更旷阔的舞台。   ……   教官和其他几位老师、院长们的好心情,结束在了半小时后。   其他人也写完了自首的供述书。   “退回原学院吧。”   教官见多了这种龌龊事,他根本不用看那些笔录,也猜得到这些人的打算。   花这么大力气,不惜弄来这种禁药对付时霁,无非就是那几种可能。   要么是毁了时霁的天赋,要么是毁了时霁的前途。   要么是毁了时霁。   不论哪一种都是足够被严惩的恶劣行径。   教官对这几个人根本没有兴趣,把供述书随手拢了拢,递过去:“小小年纪,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腔子里就是歪的……”   僚机专业的院长听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皱紧眉,接过悔过书。   他只看了半页,就错愕地抬起头,视线钉在这几个人身上。   院长问:“是你们几个干的?”   “还,还有盛熠。”其中一个人吓破了胆子,口不择言攀扯,“是他让我们去的,他说让我们随便动手,还和我们说,时霁不敢反抗……”   院长打断他:“他的责任我去追究,我在问,这件事是你们几个干的?”   军事学院的导师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身上带着不作假的杀气,那个人再不敢说话,惊恐地向后缩了缩。   ……   教官正和其他老师说话,察觉到不对,才转回来:“怎么回事?”   时霁的院长站在那几个人面前。   他已经年过半百,头发都透出花白,战场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已经被长久的教师职业掩盖了大半。   可他现在一言不发地站着,又像是当初带人端了整个虫潮的暴脾气军团长了。   教官抓起那几页纸,飞快扫了几眼,也瞪圆了眼睛。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甘立飞那几个人,但下一刻,他就仓促出手,拦住了时霁的院长:“老聂!冷静,你先冷静——”   “冷静什么?!”院长嗓音被暴怒冲得沙哑,“他们毁了什么,他们知不知道?!这是联盟最优秀的观察手,他在几年前就参加过战斗了!如果不是盛天成失踪了,他根本不用来军事学院,他的天赋能让成千上万人在虫潮里活下来!”   院长知道时霁的真正身份,他因为时霁的固执惋惜,既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到后来,索性眼不见心不烦,随便时霁任劳任怨带着一个拖油瓶折腾。   院长一直都以为,时霁的腿是因为被星盗掳走才会断的。   “让他们上军事法庭,上军事法庭。”   教官尽全力拦着他:“两罪并罚,会好好审他们,还有那个姓盛的小兔崽子……”   “只能起诉他们,盛熠在这件事里没有直接过错。”   边上的战术老师看完了那几张纸:“盛熠的过错在违规删除监控录像,但这也是受人蒙蔽。他只是不准时霁反抗,陪审团不会理解,时霁为什么真的不反抗。”   “他受蒙蔽?!盛熠自己心里清楚!”院长怒声说,“因为——”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停,咬紧牙关,看了旁边的时霁一眼,把剩下的话吞回去。   ……因为时霁天生就只会服从命令。   因为时霁是实验体,是非法实验的成果,应当被带回去关起来研究。   这些事一旦被传出去,被外界知道,谁也不知道时霁的命运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波折。   院长把这些话硬吞下去,他胸口起伏了几次,死死压下去暴怒的火气,走到时霁面前。   时霁依然和平时一样安静站着。   院长沉声说:“把外套解开!”   其他人都有些发愣,教官上前一步,想要劝院长现在不能体罚学生,时霁已经抬起手,解开了自己外衣的纽扣。   深色的外套里面,时霁的衬衣上已经洇出了几团血色。   他自己好像也不能理解这些伤口是什么时候崩裂的,低头看了看,有些茫然,伸手想要去碰。   院长一把制住他的手。   时霁抬起头,他的神色依然很温和,澄明的眼睛里带了一点疑惑。   可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他负伤的胸肋正在微颤,因为失血而苍白的眉宇间,已经透出了不自知的疲倦。   院长用力闭了闭眼。   他知道时霁的所有情况,知道时霁没有负面情绪。愤怒、训斥和安慰,对时霁来说,都无法被感知和理解。   他看着时霁,尽力平复下语气:“盛熠把你的所属权移交给谁了?”   时霁想了想:“展——”   “展琛,是不是?”院长说,“这次特战队来举办的机甲特训,后勤专业有一个辅助名额,本来是修机甲的。”   院长:“你去对他说,他们后勤专业如果能拿到这次特训的第一名,往死里碾压那群开机甲的兔崽子,我就帮他找他要找的人。”   一旁的机甲专业院长听得愕然:“不能具体碾压盛熠吗?关我们什么事——”   院长迎上时霁的视线:“听懂了吗?”   时霁迟疑了下,轻轻点了点头。   院长:“现在回宿舍,自己把伤口处理好。”   军事学院的宿舍里常备医药箱,学员们入学的第一课,就是学会处理自己的伤势。   时霁应了声是,单手护了护肋间崩开的伤口,朝他鞠躬。   院长神色依然冷沉,他不再和时霁多说,一言不发转身,回了面如死灰的甘立飞几人面前。   那些笔录还堆放在桌上。   院长拿起那几张纸,慢慢整理好,在桌上磕了磕:“多谢你们替学校省了时间。”   “为了找时霁,我们查过监控,那几天的录像都被销毁了。”   院长看着这些人,语气发寒:“没有确实的证据,如果不是你们自己招认得这么痛快,我们还真不知道拿你们怎么办……”   甘立飞忽然错愕地瞪圆了眼睛。   他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脸上先是惨白,随即就涌上失控的涨红。   “不是,不是有A级监控吗?”   甘立飞仓皇摇着头,他看向一旁的时霁,又看回院长:“不是安全部监管的吗?A级监控,删不掉的,只要申请就能调用……”   “那是机密区域才有的规定。”   院长不知道他忽然发什么疯,皱了皱眉:“一个民事监控,分什么A级B级?”   甘立飞像是被人当头狠狠一棒,晃了晃,眼前狠狠一黑。   ……他被时霁给耍了。   时霁先入为主,让他们相信了有这么一个莫须有的监控录像,然后一步步设局,一点一点把他们引进来。   他们争先恐后,自己承认了自己的所有罪状,甚至生怕交代得不够多不够全。   他们被他们自己送上了军事法庭。   甘立飞眼底充了血,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朝时霁扑过去,却连人影都还没碰到,就被人狠狠扭摔在地上。   压制他的人没有时霁的好脾气,不等他挣扎,已经利落地卸掉了他的双臂。   尖锐的刺痛转眼吞噬了他的全部意志。   甘立飞睁着眼睛,他挣扎着,嘴里冒出含混的嘟囔:“是盛熠,还有盛熠……”   院长冷声说:“一个也少不了。”   甘立飞连惊带惧,很快在剧痛的折磨里昏死过去。   院长站起身,理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食堂。   -   时霁被人送回了宿舍。   半路上,系统终于忍不住,在意识海里小声问俞堂:“宿主,宿主,真的没有A级和B级监控吗?”   “可以有。”   俞堂在记录时霁的疼痛分级,分心回答它:“我们的小蒲科长就在安全部学摄影,让他在监控上写个A。”   系统:“?”   “要还原被删除的监控,对这个世界来说有难度,但我们操作起来很简单。”   俞堂:“如果今天甘立飞没有上当,就会有一个古道热肠的学生,带着我们还原出来的监控录像,倒在他的车前。”   系统:“……”   俞堂刚记录好一整页,拉过电脑,逐行编成新的程序。   时霁刚刚恢复对疼痛的感知,在他身体里残留的本能,还没能学会根据疼痛判断自己的伤口究竟是什么状况。   俞堂站了这么久,居然都没收到时霁的身体反馈的伤口崩裂的提示。   身边还有人,俞堂没有急着让系统调整身体状态,找出来块镇痛泡泡糖,剥开糖纸搁进嘴里。   系统想说话,又有些犹豫,闪着小红灯落在俞堂肩上。   俞堂专心敲键盘:“想问什么?”   系统问:“宿主为什么不直接生成一个古道热肠的学生?”   那个被俞堂做出来的分身,到现在还存放在仓库里,随时可以简单修改以后调用。   在上一本书里,俞堂对推这种剧情很没耐心,一向都是用碰瓷的办法直接把证据硬塞到蒲影手里的。   这样既简单又利落,不用费那么多心思布局,也不用在食堂带着伤站那么久。   俞堂还以为它要问什么,闻言揉揉脖颈,打了个呵欠:“这怎么能一样。”   系统不解:“为什么不一样?”   俞堂说:“时霁什么都忘了,还记得要服从命令、执行任务。”   系统愣了愣。   俞堂最后敲了下回车,被修复的数据流化成莹莹光点,无声无息由意识海融进时霁的身体里。   他要还给庄域的,是当初那个十九岁被父母领着交到他手里的S7,最天才最优秀的小观察手。   他要帮时霁修复的,不只是对痛觉的全面认知。   “他和骆燃不一样,他在电子风暴里太久,忘记的事的太多了,需要最合理的引导。”   俞堂说:“这种引导,我不希望超越这个世界本身的世界观。”   系统的小红灯停顿了下。   它忽然意识到,俞堂刚刚处理那些人,布下的一整个局,的确没有用过任何一点超过这个世界设定的手段。   换句话说——即使是原本的时霁在这里,只要能想到这些,也是能做到这件事的。   “你看蒲影,不也请了家教老师,在补习反诈骗知识。”   俞堂又打了个哈欠,他合上电脑,把意识导回时霁的身体里:“电子风暴……不该是一场灾难。”   “是有人把它变成了灾难。”   俞堂说:“电子风暴从他们身上剥夺的东西,我会想办法,尽量多还一点给他们。”   系统看着俞堂。   它很少看到宿主这样认真的神色,在意识海深处,光幕正无声流溢,映着俞堂被数据组成的虚拟身形。   ……   俞堂作为时霁睁开眼睛。   他被送回了宿舍,送他回来的教官走了,他站在那间双人公寓的门口。   展琛大概也已经回来了,屋里有隐约的声响,能看见门缝里漏出来的光。   暖洋洋的、让人有点晕晕乎乎的灯光。   俞堂推开门,暖色调的光从门里倾泻出来,他眼前短暂地白了白,闷哼了一声:“……唔。”   系统吓了一跳:“宿主?”   “没事。”俞堂缓了缓,“有点头晕。”   可能是时霁的身体还有点虚弱。   俞堂稳了稳身形,抬头看过去。   客厅里开着灯,但没有人,书放回了书架,电影放完了,桌上的饼干和牛奶也已经没了踪影。   俞堂:“……”   系统:“……”   系统觉得它的宿主失望的有点明显:“宿主,我们先回房间——”   “有点困难。”俞堂说,“大意了。”   系统:“?”   俞堂:“我忘给时霁的身体做低血糖的预警了。”   意识海里吃的东西是不能回馈到身体上的。   ……而时霁今天,除了一个小蛋糕和一杯可乐,什么都没有吃。   甚至还在食堂和人惊心动魄地打了一架。   系统顶着一屏幕的小雪花,连忙飞去商城兑换葡萄糖。   俞堂收敛心神,让视线更清晰一点,保证身形足够稳当,穿过客厅。   走到厨房门口时,忽然有人把门拉开。   ……   浓郁的、刚出炉的饼干香气,混着热牛奶的甜香,不加缓冲地把他包裹了个结实。   俞堂甚至没能看清楚里面出来的人影:“系统。”   系统抱着葡萄糖,摄像头一黑:“……宿主。”   俞堂决定强行OOC一次,把意识海里临时生成的展学长和展琛的形象重合,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去扫荡了厨房就走。   他给自己用了一张加速卡,正准备冲进厨房,控制面板上,时霁身体的血糖值刚好跌破了预警的小红线。   俞堂加速地栽倒了下去:“……”   系统火急火燎兑换防撞垫,还没来得及拽出来铺好,闪了闪小红灯,愣在意识海边缘。   俞堂没有摔在地上。   有人抱住了他。   从厨房里出来的人,带着干净的小麦和牛奶的香气,在俞堂加速硬邦邦撞在地面上之前,稳稳接住了他的身体。 第五十九章   展琛抱起俞堂,轻轻放在沙发上。   他有条不紊,去医药箱里取了支葡萄糖,给俞堂慢慢喂下去,解开俞堂的衬衫,重新处理好伤口,上药包扎妥当。   展琛摸了摸俞堂的额头,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拿出条薄毛毯,盖在俞堂身上。   系统认出了那条小毯子,错愕出声:“宿主——”   展琛轻声说:“嘘。”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系统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怔了下,茫然地闪了闪小红灯。   展琛站起身,回了厨房。   俞堂蜷在抱枕堆里面。   他半昏半睡,受到时霁身体状态的影响,脸色仍然不算好,呼吸也比平时稍微急促。   像是被什么梦魇困住了,他一只手攥住薄毯的边沿,微微用着力。   没有平时的安稳,俞堂阖着眼,眉峰无声蹙起。   系统飘在意识海里,它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宿主,却还是本能地调低了自己的音量。   下一秒,俞堂在不断靠近的诱人甜香里醒了过来。   俞堂一点也不梦魇了,睁着眼睛,盯着展琛手里的白瓷碗。   系统举着播放催眠白噪音的小喇叭:“……”   “醒了的话,就起来吃点东西。”   展琛放下碗,和气地朝他笑笑:“聂院长让我来见你,你是叫时霁吗?”   ……   见到时霁本人之前,展琛刚被僚机专业的院长从实验室拎出来,怒气冲天地训了一通话。   训话的内容,大致是要求展琛全面配合时霁,不留情面,往死里碾压机甲学院那群兔崽子。   只要展琛能做到,院长就会想办法,帮他找他要找的人。   这个条件说服了展琛,所以他今晚难得提前离开实验室,先回到了宿舍,一直在等时霁回来。   “我们各取所需。”展琛大致说了情况,“你的意见是什么?”   俞堂在热腾腾的牛奶泡小饼干里抬头。   他没有立刻回答,在意识海里问系统:“展琛要找的人是谁?”   “书里没有说。”   系统说:“这个角色原本就是很边缘的工具人,应该是太不重要的剧情支线,原著里没有提及……”   俞堂不置可否,喝了一口热乎乎的甜牛奶。   系统只会排查不符合逻辑的部分,从目前的剧情角度来说,展琛的人设确实挑不出错。   但放回原著里,和那个醉心实验室、沉迷造机甲摆弄发明的“天才学长”、“科学狂人”比起来,无疑已经出现了有些微妙的偏差。   俞堂问:“我们能不能探知到同一本书里的其他员工?”   “宿主怀疑展琛也是穿书局的员工吗?”   系统想了想:“原则上是不能探知的……一旦导入剧情以后,我们就是原著里的人物。”   “而且……如果被认出是穿书局的员工,就意味着在剧情线里,某些行为偏离了原本的人设。”   系统说:“角色OOC,是要被总部处罚的。”   俞堂点了下头。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在他作为喻堂的那本书里,聂驰无疑已经认出了他,但也并没有试图和他联系。   从头到尾,聂驰甚至都没有和他进行超过剧情的接触。   聂驰大概也得到了来自系统的警告,一旦越界,哪怕只是多说一句和剧情无关的话,也会导致俞堂被判定成OOC,受到监察部门的处罚。   系统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而且——”   俞堂问:“什么?”   系统答不上来,闪了几次红灯。   它总觉得,展琛不像是穿书局里扮演具体角色、负责串场推剧情的普通员工。   “我听别的统说过,监察部门偶尔会随机导入角色,暗访宿主们的工作积极性。”   系统小声给俞堂通风报信:“这种暗访特别严格,甚至还可能会特意设置关卡,来考核我们。哪怕只ooc一点,都会在结算时扣除相应的经验点。”   系统翻出时霁的设定:“比如时霁,他就更喜欢蛋糕、可乐,不太喜欢牛奶……”   俞堂:“……”   系统:“……”   俞堂端起自己的小碗,把里面的热牛奶一口气干了。   系统吓了一跳:“宿主——”   “可以扣钱。”俞堂说,“W&P刚给我升了职,还加了薪。”   系统:“……”   系统身不由己地被说服了,闪着小红灯,记录下来甜牛奶的气体分子,又给俞堂做了一款意识海香水。   俞堂财大气粗地把空碗放下,收回心神:“好。”   他回到时霁的角色里,眼睛里带着和气的笑,说出的话却一板一眼:“我的所属权已经移交给你,展学长的话,我都会服从。”   展琛显得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递给时霁两张干净的纸巾。   回来之前,他就已经从院长那里听说了时霁的大略情况:“既然这样,我们就说定了。”   俞堂看着展琛伸过来的手。   他站起身,正要伸出手,又不着痕迹停了停。   俞堂未雨绸缪,在意识海里敲:“系统。”   系统配合默契,飞快翻人设:“时霁没有交流障碍,他熟悉所有人类礼节,可以和人握手……”   俞堂放心下来。   他的唇边还带着一点没擦干净的奶沫,符合人设地朝展琛弯了弯眼睛,伸出手,握住了对方修长微凉的手掌。   -   展琛和时霁都没有寒暄的习惯。   合作达成后,两个人没有立刻回房间,留在客厅里,简单讨论了接下来的计划。   展琛的想法和俞堂不谋而合——他也准备给时霁做一台自动化驾驶的机甲。   除此之外,他还准备再给时霁做一套便携式的腿部外骨骼,尽量恢复时霁左腿的功能。   “应当是剧情的惯性。”   系统悄悄和俞堂讨论:“我们让剧情发生了一些变动,导致展琛提前和时霁相遇,所以后续剧情也被一定程度上提前了。”   俞堂窝在沙发里敲电脑,一心二用,在意识海里点了点头。   他已经大致看过了展琛的设计方案。   作为观察手,时霁最适合的搭档,其实并不是威力强大的冲锋型机甲。   盛熠那架机甲破坏力的确很强,但机动性不足,又因为盛熠一味关注杀伤力的操作风格,几乎成了个移动的活靶子。   上一次和叶含锋的组合对战,时霁之所以被对方的机甲击中,就是因为盛熠的机甲为了追捕叶含锋的僚机,不自知地封住了他大部分的闪避路线——而仅剩的还能够闪避的方位,在僚机的左后方。   那时候,时霁的左腿已经彻底使不上力了。   “我更推荐狙击型机甲,能配合你采用奇袭的方式,一招制敌。”   展琛新做出了设计图纸,拿过来,递给俞堂:“我会从材料和装备考虑,加装长距激光类武器,优先保证灵活性和隐蔽性。”   俞堂把那几页纸接在手里。   专业的设备都在实验室,展琛徒手画的草稿,一样严谨得像是机器打出来的,细节精准到毫米,详尽地标出了所有的部件和功能。   俞堂仔细看了一遍,做了几处调整,又在机甲斜侧方圈出一小片区域:“这里,还可以再加一套次声波炮……”   展琛问:“你不要紧?”   俞堂抬头:“什么?”   展琛停下思考片刻,笑了笑,摇摇头:“……没事,我记错了。”   他接过来那几张草稿图,记下要调整的地方,回到客厅的书桌前,坐下来重新修改。   俞堂抱着电脑,敲了两行基础程序代码,又一点点删干净。   他看向展琛的背影。   只是稍微试了试,现在看来,展琛的确不是这本书里原本的人物。   时霁不能承受次声波,是在开始按照盛父的要求,把天赋输送给那台僚机之后导致的。   在原本的剧情里,发现自己腿伤治不好的第二天,时霁就已经开始了和僚机的不可逆性融合。   但这一次,因为长达半年的时间都在和海豚冲浪,时霁不得不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恢复性训练上。   时霁要优先保证盛熠的期末成绩,融合的事原本想延后到期末考核结束再进行。但擂台赛一打完,他就被扔到了后勤专业,所以也一直没能找到机会。   ……这一系列的变化,导致时霁直到现在,也没来得及开始和那台僚机融合。   如果展琛只是这本书的剧情人物,这些事他完全没有机会了解,不会在俞堂提起次声波武器时问出这个问题。   如果展琛是在院长那拿到了时霁的资料,就该知道时霁现在的脑电波测试完全正常,能够承受次声波武器的波及范围。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展琛知道原本的剧情,但并不完全了解他们造成的剧情改变。   而且极有可能是监察部门的钓鱼执法。   他想要展琛的小饼干,展琛说不定也想扣他的经验点。   俞堂早就觉得这个危机四伏的客厅是人类的陷阱,看着展琛沉稳可靠的背影,忍不住感慨:“知人知面不知心……”   系统闪着小红灯:“宿主,你说什么?”   俞堂收敛心神:“没事。”   即使真的是监察部门的暗访,展琛擅长的部分,也依然恰好补足了俞堂在动手能力上的短板。   他们要破这个局,展琛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俞堂在心里感受到了人类世界的险恶。   他正要再查查自己的工资卡余额,看够不够扣每天一碗牛奶一碟饼干,时霁的手机忽然嗡地震响,打破了客厅的平静。   俞堂看了一眼,不动声色抬眉。   ……盛熠来的电话。   俞堂拿过手机,把电话接起来。   另一头的声音格外沙哑阴沉,冷得不行:“时霁,下楼。”   俞堂没有应声。   他悄悄退回了意识海,把身体交给时霁和他身体里的反OOC程序。   “下来,我知道你躲在哪!”盛熠厉声说,“我问你,甘立飞他们是怎么回事?”   盛熠语气发寒:“我不是跟你说过,不准你找我朋友的茬吗?你到底跟学校说了什么?!”   时霁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展琛的身影,悄悄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小熠……”   盛熠冷声:“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能这么叫我?”   俞堂在意识海里,和系统一起翻《人类争吵常用语1000句》:“我是你爸爸。”   现实里,这句话经过反OOC系统的翻译,被时霁轻声说出来:“我是你的监护人……我需要对你负责。”   “你对我负责?”盛熠像是听见了什么格外滑稽的事,笑了一声,“你就是这么对我负责的?把我朋友送上军事法庭?”   “你说你对我负责,这半年我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盛熠连珠炮似的质问他:“你知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谁都能笑话我,谁都能来看我的难堪!我玩命训练的时候你在哪?我需要观察手的时候你在哪?”   他任性惯了,只知道把责任一味往时霁身上推,劈头盖脸地只管发泄:“要不是他们几个,我早叫人踩进泥里了!你就是看不惯有人帮我对不对?谁帮过我,你就要对付谁,你到底要控制我到什么时候——”   时霁说:“那天晚上。”   时霁沉默了一会儿,他像是第一次尝试说这些话,声音有些磕绊:“他们说,那天晚上……是你让他们来埋伏我的。”   电话另一头忽然静了静。   时霁没有要责备盛熠的情绪,顿了顿,才又谨慎地向下说:“他们说,后来也是你帮他们删了录像。这件事可能会追究到你,如果学院找你,你要做好准备。”   另一边,盛熠像是恼羞成怒,又像是被他这种态度彻底激得失控,一脚重重踢在了什么东西上。   轰隆一声震响,从手机和楼道里先后传进来。   时霁皱了皱眉:“小熠,这是后勤专业的宿舍楼,你不能上来……”   “你觉得你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盛熠问。   时霁握着手机,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不是说这个,我没有要追究你的意思——”   “你没有?”盛熠冷笑着打断他,“你不就是怪我吗?”   “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废物,那几个人都打不过?”   盛熠被戳了痛处,语气反而更尖锐讽刺:“你不是第一观察手吗?为什么当时不把他们废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借着这个机会跑出去半年,跟你那条破海豚在海上天天冲浪?”   “白眼狼!”   系统气得直翻摄像头,用力翻了一页,在意识海里对着喊:“不识好歹!恩将仇报!狗咬吕洞宾……”   “……小熠。”时霁说,“我——”   他忽然失去了声音。   系统愣了愣,它以为自己把时霁的系统喊坏了,有点害怕:“宿主……”   俞堂:“嘘。”   系统连忙关掉了自己的喇叭。   俞堂正全神贯注地梳理时霁体内的数据流。   之前在食堂,僚机专业的院长为了时霁的腿伤大发雷霆的时候,俞堂就隐约觉察到了不对。   时霁是有想要和院长说更多话的意愿的。   院长的情绪,他不是一点都感受不到,也不是没有回应。   俞堂把意识海彻底切换成数据模式。   浩如烟海的数据流在不断变化流动,普通人看一眼就要头昏脑涨,他却依然格外专注,有条不紊地剥离筛选。   终于,他在一道循环嵌套程序前停下。   那条程序被设置成了最优先级,拦住了更多微弱的数据波动。   那些波动无论如何都冲不破封锁,安静循环缓慢消解,重新散进数不清的数据流里。   就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   ……   现实里,时霁安静了一会儿,才又用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询问:“小熠,你吃饭了没有?”   这次连系统也觉出了不对,它小声问俞堂:“宿主,时霁刚才原本是想说什么?”   俞堂:“他自己也不知道。”   时霁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要说什么。   那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一经产生,就被他身体里的程序严格封锁,永远也通不过那一道坚固的屏障。   “时霁不是不能产生负面情绪。”俞堂说,“他只是不被允许求救了。”   系统愣住。   俞堂找到那一套嵌套程序所在的数据组,整个复制出来,挪到了自己的意识海里。   人类天然就能感知到负面情绪,电子风暴是不可能真正剥夺干净的。   即使是在风暴里失去了所有感情的蒲影,开始慢慢恢复的时候,能最先感知到的也是“不舒服”。   时霁被植入的程序,删除了他说出自己“不舒服”的能力。   所以在盛熠歇斯底里、胡搅蛮缠的时候,时霁能说出的话,就只有“饿不饿”、“可乐加不加冰”。   因为剩下的所有情绪,那些身体最深处的战栗,被严格封锁,没有任何途径可以表达得出来。   “这套程序很难剥离……一不小心就会毁了时霁的脑域。”   俞堂说:“我们得让那个小——”   系统眼睁睁看着俞堂的声音变成了消音提示:“……宿主说什么?”   “……脊索动物门爬行纲一种带壳动物的幼崽。”俞堂说。   系统:“……”   “得让他闭嘴。”俞堂说,“我出去一趟。”   系统愣了愣:“宿主要干什么?”   “时霁说不出、做不到,我们可以替他做。”   俞堂穿上外套:“OOC一下,不要紧,你藏好一点。”   系统抱着防电击泡泡糖,有点着急:“宿主!我不走——”   俞堂接过泡泡糖,把系统装进了内置小黑屋的麻袋。   按照时霁的人设,在盛熠暴怒的时候,他不可能和盛熠起任何冲突,只会尽力试图缓和气氛,试图想出办法让盛熠消气。   这通电话不管也没关系,还让时霁和以往一样,听着盛熠骂上十几分钟,等盛熠发泄够了,再安安静静挂断电话,其实也可以。   毕竟俞堂这一次的任务,就是让盛熠彻底落入绝望的深渊。   最有力、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忍辱负重和展琛搭档,让时霁的僚机配合海豚号重回巅峰。   等到了那个时候,有的是办法逼着盛熠彻底看清楚,时霁究竟被他拖累到了什么地步。   ……   但也有另一种办法。   重回巅峰的路上,他先暂时OOC五分钟,违抗时霁被植入的程序,去揍盛熠一顿。   这对时霁也很重要。   这些情绪每一次被阻拦、驳回,每一次的自我消解,对时霁的身体都是一次看不见的严重伤害。   俞堂准备了两张格斗技能卡,备在意识海里,穿好外套走出卧室。   扔在一旁的电话里,盛熠还在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声音隐隐透过话筒传出来。   俞堂没在意,顺手调小了音量。   这一通电话是迟早的事。   即使没有甘立飞那几个人当导火索,盛熠也一定会在某一天狠狠骂时霁一通——在原著里,这次肆无忌惮的歇斯底里大发作,发生在了时霁出院的第二天。   时霁选择和僚机融合的那一天。   时霁在僚机里面待了一整天,他给自己倒冰可乐,给自己拉琴,他认真地按摩着伤腿,想要把那些伤疤抹平,可怎么都做不到。   落下的伤疤是祛不干净的。   俞堂扣好外套的衣扣,他知道展琛还在,正要和对方交代一声,走到客厅,却没能见到人。   宿舍的门开着,微凉的夜风灌进来。   俞堂循着声音走到门口。   展琛坐在走廊的消防箱上。   他背对着门,戴着那副绘图时才戴的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   倒比在宿舍里的时候,更像原著里那个脾气古怪的“发明怪人”、“天才学长”得多。   在他面前,盛熠脸色扭曲,痛得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双手抱着自己的一条腿,倒在地上蜷成一团。   展琛低头问他:“是你弄坏了我做的机器人?”   “是你故意让你的机器人攻击我的!”盛熠死死盯着他,哑声喊,“谁允许你在宿舍楼里放这些危险的东西?!”   “这些还危险吗?”   展琛推了推眼镜:“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废物,连它们也打不过。”   盛熠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   他脸色涨得通红,盯着神色淡漠的展琛,死死咬着牙:“你——”   展琛翻开砖头厚的笔记本,找到其中一页:“你的徒手搏击成绩在学院里排名第一,几个机器人不是你的对手。”   展琛说:“我有理由认为,你是输不起,所以胡乱找理由,故意来摔断一条腿,想把你这次期末考核的责任赖在我身上。”   “放屁!”   盛熠疼得要命,他气得发抖,嗓子劈了大半:“我是来找时霁!”   展琛问:“你不是已经让人把他交给我了吗?”   “我什么时候——”盛熠错愕地瞪圆了眼睛,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初的话,心头猝不及防一沉,“我只是随口一说!”   直到这个时候,盛熠心头才腾起真正的恐惧。   他比谁都更清楚时霁有多服从命令。   时霁会服从他的一切命令,他让时霁一直练不准停,时霁就会一直练到昏过去,他让时霁来后勤丢人,时霁当然也会乖乖卷铺盖来后勤专业。   可他让时霁来找展琛——   “他是我的观察手,怎么可能给你!”   盛熠挣扎着要爬起来:“让时霁出来!”   盛熠嘶声喊:“我要见他,我有话对他说!他只服从我的命令!我——”   他剩下的话都被一只手牢牢捂住。   展琛捂着他的嘴,弯腰把盛熠拎起来,丢进那些半成品机器人堆里。   展琛站起身:“他不是你的观察手了,他是我的……”   盛熠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已经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盛熠上楼来找时霁,才走到这一层,就吃足了这些冒红光的铁疙瘩的苦头。   这些机器人不会停下,展琛要是走了,他这一宿都要和这些不知道疼的、闪着红灯的铁疙瘩待在一起。   盛熠拼命挣扎着想要呼救,不及出声,已经被其中一个格斗型机器人熟练地掀翻在地上。   展琛推了推眼镜,合上笔记本,起身回了宿舍。 第六十章   走到客厅时,展琛停了下来。   时霁就站在门口。   他体内的程序强制着他,要求把保护盛熠放在最高级,按理说,他应当立刻去救下在机器人堆里挣扎的盛熠。   但时霁依然没有动。   他一只手扶着门框,像是夹在两种无形抗衡的力量中间,轩秀的眉睫沁着微微的冷汗。   展琛:“是对盛熠好。”   时霁怔了下,向走廊里看了看。   “以他现在的性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套进麻袋拖走,揍昏过去,放在木板上顺着海水飘走。”   展琛说:“这样看来,他目前的格斗水平依然不足。”   时霁:“……”   展琛问时霁:“你被他这样打过吗?”   时霁犹豫半晌,轻点了下头,又说:“但盛熠说,那只是训练……”   展琛:“这也是训练。”   应着他的话,走廊里响起铁块碰撞的轰鸣。   盛熠才暴跳如雷的骂到一半,就被闷进机器人冰冷的手掌里,转眼变成了吃痛的惨呼。   盛熠拼尽全力踹翻了一个机器人,才跑到楼梯口,又被自动追踪的钢索手臂拦住,拖回走廊尽头的阴影里。   “他还年轻,这个年纪需要有人陪练,通过大量训练,来发泄过剩的精力。”   “这次他来找你,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   展琛:“他太想训练,实在忍不住了。”   展琛:“我需要你的帮助,所以让机器人来代替你做这项工作,你可以放心。”   ……   系统刚从伪装成麻袋的小黑屋里出来,顶着满脑袋爆米花,心有余悸:“宿主,展琛现在完全符合原著里科学怪人的人设了……”   系统飘在意识海里,看着若有所思的俞堂:“……宿主?”   俞堂:“但他给出的理由,的确绕过了时霁的程序。”   俞堂收敛心神,彻底回到意识海,拉过电脑:“我有灵感了。”   系统:“……”   系统看着走廊尽头不断变幻的光影,光屏一黑:“宿主。”   俞堂专心敲键盘,飞快做了两个“子不教监护人之过”、“揍不狠监护人之惰”的临时自循环小程序。   他把程序拉到意识海里,试运行过几次,确认没有bug,导入了时霁的脑域。   ……   展琛摘下眼镜,把门重新关严。   宿舍门关上的那一刻,他身上符合角色的技术宅式淡漠也悄然褪去,又变回了之前的那个展学长。   “困了的话,就回房间休息。”展琛说,“我会做一些夜宵,就放在厨房,你夜里饿了可以自己来吃。”   站在展琛面前的少年回过神。   他眼里像是控制不住地亮了亮,又谨慎地垂下眼睫,温声道了句谢。   展琛的视线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时霁对人的注视很敏感,往回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停下来:“展学长?”   展琛说:“以后有事,可以先和我商量。”   时霁微怔了下,他不知道展琛这句话是从哪里来的,但他原本就要服从展琛的命令,所以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展琛收回目光,没有再说话,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区域。   他在桌上铺了一块深蓝色的垫布,调亮台灯,又从抽屉里取出来些零部件。   都是自制的微缩零件,严格按照比例缩放,看起来格外精致。   展琛找出一个几厘米大小的微缩款探照灯,用镊尖轻轻拨了拨,连上细铜丝。   银亮的金属外壳下,灯光忽闪忽闪地亮起来。   俞堂:“……”   系统有些疑惑:“宿主?”   俞堂依然站在客厅,他被展琛摆弄的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吸引,身不由己地迈不动腿。   短短几天,他已经越发意识到了人类世界的险恶。   俞堂:“我去玩一会儿他那个探照灯,人设会OOC吗?”   系统:“……”   俞堂:“就五分钟。”   系统翻完了人设:“……不会OOC,宿主。”   毕竟时霁的设定里,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也会忍不住凑过去一直跟着看,甚至还会忍不住带回来。   在原著里,也没有说时霁不准喜欢微型手办玩具,还有银闪闪的探照灯。   系统跟在俞堂身边久了,已经学会了合理给出解释:“展琛给时霁下的命令,是‘困了的话就回房间’,只要我们不困,就可以先不回去……”   俞堂一点也不困,他在沙发前仔细挑选了一个喜欢的抱枕,走到展琛的工作台边上。   察觉到慢慢靠近过来的人影,展琛停下工作,抬起头。   走过来的人还有些警惕,站得离他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   随时可以后撤及时脱身的距离,怀里抱着抱枕,神色专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精致到可爱的微缩模型。   展琛抬起头,看了看他。   这一次,没有等到他询问,展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就已经移开。   展琛重新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那些零部件在展琛的手里,有条不紊地调试、修正、组装,在轻轻的金属磨合声里,一点一点拼出图纸上的形状。   展琛在最后的收尾里停下来:“想不想要尾灯?”   俞堂怔了下:“什么?”   展琛:“尾灯,我以前做了一对。图纸上没有,可以给它装上。”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他在脑海里回翻了一遍《机甲制造图解》里有关尾灯的分类:“示警灯,拟态武器,还是可隐藏多功能防护罩?”   “都不是。”展琛说,“这些功能都装在其他部分了。”   俞堂问:“那它可以做什么?”   展琛:“可以闪红光。”   俞堂:“……”   “宿主,这是道送分题!”   系统从刚才起就觉得这是个陷阱:“时霁虽然不开机甲,但他这些年来一直负责盛熠的机甲保养!以他对机甲知识的丰富了解,面对这样简单的问题,一定不会轻易上当……”   俞堂身不由己的点了点头。   “……”系统:“?”   俞堂看着那台精致的机甲模型,仿佛已经听到了经验点被扣掉的声音,痛并快乐着:“闪红光太酷了。”   转正以前,俞堂也遇到过有意诱导员工犯错的无良老板。   因为策划案不能完美对接甲方要求、不能凭一己之力完成整个部门工作、不能顺利抢下十个亿的投标,借机找茬,扣掉员工的年终奖。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俞堂在全能秘书部实习的时候,都顺利解决了。   ……   监察部门引诱人犯错误的手段,果然和那些剧情不是一个量级的。   “我想要那个灯。”   俞堂比系统想得开,在意识海里开导它:“没关系,经验点没了还可以再挣。”   系统一向相信宿主挣经验点的能力,仔细想了想,也高兴起来:“有小红灯的好看!”   俞堂点了点头,他抱着抱枕,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   展琛身旁其实还有一把空着的转椅,只是放得太近了,俞堂不打算去坐,站在转椅后面,看着展琛用砂纸打磨那一对尾灯。   灯光又被展琛调得亮了点。   展琛找出修口钳,仔细剥下绝缘层,接好电线,换了个扁嘴钳夹着打磨好的尾灯,严丝合缝地嵌进机甲银闪闪的外壳里。   他的动作轻捷无声,手上格外稳定,像是在保养一样格外精密的武器。   俞堂看着展琛的动作,意识海里忽然冒出没头没尾的片段。   ……   他在某个房间里。   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人靠在窗下,借着外面的天光保养一把银灰色的军用电磁霰弹枪。   他被亮闪闪的银色部件吸引,想卷进风暴里,悄悄带走一个。   他从不轻易靠近人类,这一次也很警惕,借着风和明亮到刺眼的阳光掩护,隐蔽地挪到一节弹簧边上。   下一刻,那只手恰好按住了那节弹簧。   “这个不行,我还要用。”   人影笑了笑,在口袋里翻找了一圈,挑出一枚银亮的纽扣:“好了,弹簧还我,这个送给你……”   ……   俞堂在系统的机械音里回神。   展琛正和他说话。   俞堂收敛心神,他把触发的记忆碎片打包收好,回到时霁的身份:“展学长?”   “这个送给你。”展琛说。   工作台已经清理干净了,深蓝色的绒布底衬上,放着刚被拼装好的机甲模型。   他看展琛拼模型,不知不觉看了一整个晚上,窗外已经开始亮起来,泛着淡白的天光。   银灰色的机甲微缩模型,弧线锋利流畅,近于刀刃。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   展琛:“具体的操纵程序,需要你自己找人做,自己来调试。”   时霁无声点了点头。   他生性单纯,一向显得温和快乐,不论什么时候,眼睛里总透着澄明的笑。   但就在这样一台毫无威力的、玩具一样的机甲模型前,时霁身体里流淌的战斗天赋,却已经隐约发出共振的微鸣。   这是最适合时霁的僚机搭档的机甲。   在真正的战场上,和僚机无缝搭配,可以变成一把无坚不摧的刀,豁开敌方的防御,捣毁任何一个最关键的节点。   时霁看着那台机甲。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但依然记得自己能做得到。   他能做得到,只要还能回去……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就触发了那道强悍到不容反抗的程序的镇压。   他身形一晃,不自觉闭了下眼睛。   ……   俞堂在意识海里轻叹了口气。   那道程序封锁了时霁的求救渠道,也在不断抹杀时霁回到过去生活里的意识。   只要时霁开始试图探索原本的自己,那道程序就会强制运行,强迫时霁放弃和回避这个念头,重新退回现在的生活轨迹里。   俞堂让系统准备好,正准备全面接管时霁的身体,却忽然发觉属于时霁的数据开始震荡。   不是从刚才持续到现在的细微共振。   那几乎是最坚硬的金属生生碾过,才能摩擦出的尖锐悲鸣。   系统吓了一跳,正要张开屏蔽罩,被俞堂抬手止住。   时霁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不得不伸手扶住工作台,因为他在抗拒那道程序,无数画面乱纷纷涌上来。   训练。   无数次重复,严厉苛刻的规定。   盛熠的父亲冷酷的脸,完全超过人类身体负荷的、极限的高强度训练量。   错误就会被惩罚,错误就会被训诫,错误就会被抹杀——   有人笑着把他扛起来,呵他的痒,做鬼脸逗他笑,有人敲他的脑袋,训他不听话私自加训,有人拉着他围住篝火,给他看战术屏幕上的日期。   他还有三天满二十岁。   炫目刺眼的极光吞没了他的所有意识,时霁脸色变得雪白,他的身形甚至没来得及晃动,就在冷汗里无声无息地倒下去。   展琛接住时霁倒下来的身体。   他把时霁扶起来:“能走吗?”   时霁点头。   他的肩背无声绷紧,那些线条依然没来得及褪去少年的单薄,微微打着颤,又犯着倔,借着展琛的搀扶拼命站直。   展琛把他的力道分过来一半,扶着时霁,慢慢回到自己的房间。   时霁安静地倒在床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道程序已经重新消停下来。   在他的身体开始出现崩溃前,强大的压力像是被什么强制拦截,忽然消失了。   那些忽然闪回的凌乱画面,仅仅只出现了三秒的时间,也散得无影无踪。   不论再怎么翻找,都再没有半点端倪。   “有些事被忘了。”展琛说,“想不起来很正常。”   展琛:“不能急。”   时霁的眼睫翕动了两下,无声睁开。   体力在对抗程序时彻底耗尽,时霁的眉睫都还沁在淋漓冷汗里,脱力般轻颤着,被雪白的脸色衬得分明。   展琛替时霁拭净冷汗,坐在床边。   展琛静静看了他一阵,从口袋里拿出眼镜,打开戴上。   “我们有十天的时间。”   展琛说:“我会在三天里把机甲造出来,接下来的时间交给你,用来磨合练习。”   “十天后,会有一场全地形模拟的挑战演习,包括军事学院和在役的所有军团,作为特训的开场。”   展琛:“按照院长的要求,我们至少要拿到前三名。”   时霁躺在床上,他的眼睫安静地闪了闪,不自觉看向自己的左腿。   “我会帮你解决它。”展琛说,“对你来说,最好能拿到第一。”   时霁轻声开口,他的嗓音依然温和,隐隐掺了些沙哑:“是……拿到第一,院长才能帮你找到你想找的人吗?”   时霁说:“请放心,不论是不是命令,我都会尽全力——”   “不只是为了我。”展琛说。   时霁微怔。   他看向已经站起身的展琛。   “演习的前三名,可以直接进入特战队,第一名由负责人亲自对接。”   展琛说:“就在前不久,特战队换回了十年前的负责人。”   “你或许已经不记得这个名字了。”   展琛:“他叫庄域,十年前,他所有的战友和部下都跌入了一场被人为制造的电子风暴。” 第六十一章   俞堂目送着展琛离开了房间。   他没有立刻接管时霁的身体,还停在意识海,翻出角落里的系统:“穿书局是专业的。”   系统:“……”   俞堂的心情有点复杂。   他的确是想把时霁还给庄域,但那也是等这本书的任务结束,所有剧情进入稳定期以后。   找个假期的间隙,利用充足的时间,从容不迫地做好所有准备,带着人去找正在集卡的庄域度个假。   不是一觉醒来,发现两本书的主要剧情人物居然串台了。   还串得合情合理。   “在原著里……不是这样的。”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顶着一屏幕雪花解释:“庄域的状态恢复了,他是历届特战队负责人里最优秀的,从逻辑角度来说,军方不可能放任这样的精英……”   俞堂裹着自己的小毯子,在飘零的数据流里抬头。   系统:“……”   系统联系总部,帮它的宿主额外多申请了一份员工特级工伤保险。   ……   不论怎么说,在系统接受到的全部资料里,这种情况也的确是第一次发生。   两本书的重要配角可以因为逻辑重叠,继续发展下去,它的宿主有关天台的担忧未必不可能真的实现。   系统不太敢模拟那个场面,忧心忡忡:“宿主,我们……”   “定个小目标。”俞堂说,“攒一攒钱,先把所有涉事酒店的天台买下来。”   系统:“……好。”   俞堂想要兑一根棒棒糖出来,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往意识海里喷了点系统特制的甜牛奶系列香水。   系统看得心酸:“宿主,我们其实还买得起。”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俞堂抱着机甲模型,“我们还要留出因为牛奶饼干和尾灯被扣的经验点。”   按照人类世界突飞猛进的险恶程度,之后的剧情里,还不一定会出现什么引诱他OOC的可怕陷阱。   系统飘在意识海里。   它看着沉迷探照灯和尾灯的宿主,未雨绸缪,提前去搜索了作为系统允许参与的打工类别。   -   现实里。   时霁躺在床上,安静地睁着眼睛。   展琛离开前,帮忙拉好了窗帘,又打开了室内的温控系统。   房间里不冷不热,温度很舒适。虽然是早上,遮光性极佳的窗帘依然严严实实挡住了大半的阳光,只有一点光线顺着缝隙悄悄渗进来。   俞堂玩够了闪红光的尾灯,让系统把机甲模型还原,轻轻放回时霁床头。   时霁没有被这样无声无息的变化惊动,他不说话,也没有在这种舒适过头的环境里睡过去,只是对着那一线格外明亮的阳光静静出神。   他已经不剩下一丝力气,数据流却还在缓缓运转,像是依然在试图想起些什么。   俞堂没有惊扰他,拉过电脑,滴水不漏地挡严了那道被植入的反OOC程序。   系统看了半天,悄悄问:“刚才……宿主是用了一张催眠卡吗?”   俞堂点头:“本来想用两张,想了想,还是循序渐进好一点。”   按照穿书局的规定,身体效果卡是不能对自身角色使用的。   但这张卡的时效太短了,只有三秒钟,引发的数据异常波动,甚至都不足以触发监察部门的拦截预警。   利用这三秒的时间差,俞堂给时霁看了真正的属于他的回忆。   不是被盛父带回去,制造的那些所谓“家人”的过往,是时霁真正的来处。   他一直在找的人,一直在找他的人。   时霁的意志力比他预料的更强,在俞堂原本的计划里,至少要用到第五张这种三秒催眠卡,才会唤醒时霁的脑域里潜藏的反抗意识。   现在看来,这些年里,时霁不知道这样无声无息地反抗了多少次。   一个人在屋顶上,在训练室,在只属于他的僚机驾驶舱里。   所有的努力都被抹杀得干干净净,甚至在睡一觉醒来以后,连有关的所有记忆也被清除了。   程序只会抹杀回忆,不会制造新的。   俞堂备份了温迩的电脑数据,他研究了几天,试着还原了一部分在这本书里已经被彻底销毁的研究残片。   那些失败的“实验体”,都是停在了这一步。   他们的记忆被反复抹杀,被这种越来越深的缺失蛀蚀得千疮百孔,最后彻底泯灭掉意识,只剩下一具被程序支配的躯壳。   “时霁是一直在自己补上这些缝隙吗?”   系统想起时霁的人设:“所以他遇到喜欢的事,就会努力去做,遇到喜欢的东西,就努力带回来……”   俞堂点了点头:“他喜欢的,其实是真实地活着。”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没有出声。   它知道俞堂没说下去的话。   时霁最喜欢的是真实地活着。   可在原著里,也是他自己选择了服从盛父的命令,和那台僚机永远融合,亲手抹杀了自己的存在。   俞堂突发奇想:“我能带他去看看善良海豚吗?”   “……”系统对时霁的身体做了简单监测:“宿主,他的体力值只剩下3,精力值只有半个点了。”   俞堂有点遗憾,打开商城,精打细算比对了半天,挑了个海豚形状的枕头。   系统被价格心疼得冒雪花,犹豫半天,还是没有劝阻,悄悄关了摄像头。   俞堂自己动手,把时霁的枕头换成了软乎乎的棉花小海豚,喷了点海风的粒子,又内置了个小音箱。   他的动手能力比展琛差出不少,一个音箱塞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拍回了原本的平整,满意地把临时搜到的小提琴曲导进去。   时霁没有力气动,但毕竟还醒着,感觉得到有人来回鼓捣自己的脑袋。   意识海里,时霁的数据努力运转,给俞堂回赠了一个在海里见过的最漂亮的小海星。   “好了,睡吧。”   俞堂没忍住笑了:“谢谢,我很喜欢。”   俞堂接过被具象化出来的海星,仔细收好。   他打了个响指,那一线渗进来的阳光不知道被什么力量影响,悄无声息地慢慢挪动,落在时霁的手背上。   温柔的暖意覆落下来。   时霁阖上眼睛,他的意识最后轻轻波动了下,终于彻底恢复安静。   小海豚枕头陪着他,掉进了一个有海浪和小提琴曲的好梦。   -   三天后,按照约定,展琛完成了机甲的全部制作。   在训练场里,俞堂第一次见到了按照模型等比例精准放大的银色机甲。   灯光下,机甲沉默伫立。   整体涂装成了极具隐蔽性的银灰色,尾灯鲜红,飞翼暂时还没有打开,敛在两侧,刀刃似的锋利弧度泛着明锐寒光。   俞堂:“……啊。”   “……”系统:“宿主。”   俞堂知道这么大个机甲不能买下来带走,重重叹了口气,压下心动,冷酷地慢吞吞走过去。   他们今天是来给机甲申请录入注册的。   训练型机甲没有要求,但如果要参加军方的选训和演习,所有机甲都需要按照流程,上传一份战斗影像到军部,完成基础战力评估之后,才能正式录入注册信息。   按照军事学院的惯例,这种机甲注册需要和学院教官对战,教官的僚机和机甲性能会控制在30%,至少战成平手,才能通过基础考核上传影像。   全部战斗过程,向所有学员开放观摩。   系统都不用扫描全场,就已经看到了盛熠格外显眼的造型。   展琛的机器人陪练恪尽职守,陪盛熠打了整整一个晚上。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三天,盛熠依然惨得触目惊心,即使坐在观众席角落压低了帽檐,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俞堂也很感慨:“要想下山,先过少林十八铜人阵……”   系统没看过这部电影,愣了愣:“什么?”   “没事。”俞堂拍拍它,“展学长的录影带里有,回去放给你看。”   俞堂低头整理装备,没有抬头,在意识海里扫了一眼监控光屏。   叶含锋坐在盛熠边上,正侧过头,和他说话。   系统还记得当初擂台上叶含锋毫不留手的攻击,它气冲冲绕了几个圈,给光屏上的人像涂了个熊猫眼:“为什么他还和盛熠关系好?”   “他不了解时霁。”俞堂看过原著,“他对时霁的所有了解,都是从盛熠那里听来的。”   在盛熠口中,时霁是战斗中背叛了机甲操作员,只顾着自己逃命的观察手,也是永远在控制着他,不准他有任何自由、交任何朋友的变态监护人。   先入为主,人的视角是很容易被一遍遍反复强化的。   叶含锋先认识了盛熠,他一再听盛熠抱怨时霁,再看时霁做的所有事,就也都带了成见。   这一次食堂里的风波,甘立飞几个人直接被送去军事法庭,学院里其实也众说纷纭。校方暂时还没有公布所有细节,在盛熠的说法里,这又成了时霁心机深沉、下手狠辣的证明。   有了这些成见,叶含锋虽然不太赞成把观察手扔去后勤这种做法,但也没有说过什么,只是从没和其他人一起嘲讽过时霁。   “宿主,需要我屏蔽场外的声音吗?”   系统说:“这次对战,观众席的态度可能不太友好。”   俞堂摇摇头:“不用。”   系统已经做了简单的调查分析,有点担心:“他们不只是嘲讽时霁……他们觉得时霁是走捷径,耍了小聪明。”   “为了锻炼学员们对复杂环境的适应能力,除了直接伤害学员的危险行为,观众席无论做什么,学院都一律不阻止。”   系统说:“按照逻辑推演,这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对战,降低3%到17%的胜率。”   但学院做得也没有错。   毕竟在战场上,绝不可能有一块空空荡荡的地方,交给机甲和僚机心无旁骛地决斗。   如果不能在学院就适应一切环境和突发状况,到了战场上,任何一点不同于模拟练习的意外,都可能导致远比擂台上严重得多的后果。   系统提前扫描了观众席,它悄悄给俞堂报信:“有噪音喇叭,干扰成像的屏蔽器,还有大功率探照灯……”   俞堂说:“不要紧。”   他抬头扫了一眼观众席,低下头,给装备做着最后的检查保养。   这一场战斗被针对是难免的事。   机甲专业打破了头,总共也只能抢到一个的珍贵名额,时霁作为展琛这台自动型机甲的僚机,走后勤部的辅助名额,居然也顺利地拿到了入场券。   在规则上没有任何问题,但不可能不惹众怒。   僚机专业的院长做出这个决定,要求时霁配合展琛参加选训的时候,也不会猜不到这种结果。   但这也是考验。   一次又一次的淬火,才能炼出最好的精钢。   更何况……时霁原本就已经是最尖锐的刀锋了。   俞堂收回视线,他戴上护腕,在意识海里回答系统:“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让时霁挣脱盛家父子的束缚,完全发挥自己的天赋和本能意识打一场。”   “他需要这种模拟真实的战斗环境,擂台的限制太多了,反而不适合他。”   俞堂:“况且——”   系统问:“况且什么?”   俞堂没说话,他抬起头,看向走过来的人影。   展琛手里拿了一副精巧的腿部外骨骼。   展琛迎上他的视线,背对着观众席,摘下眼镜,原本淡漠的眉峰透出隐约温朗,又被垂下的视线一晃遮尽。   “况且我们有正直勇敢,还给我吃饼干的展学长。”   俞堂撑了下手杖,想要起身:“多谢——”   展琛扶住俞堂的肩膀。   俞堂微怔了下。   展琛按上俞堂的左膝,他半跪下来,亲手拆开了那副外骨骼:“不要动,有一点凉。” 第六十二章   超轻型金属材料打造的外骨骼,贴合在时霁的左腿上。   两天前,展琛着手打造这套装备,就已经详细测量过他所有的身体数据。   外骨骼从膝关节延伸到脚踝,完全无缝贴合。液压传动代替了受损的韧带,纯黑色的高强度护具内,传感器正亮着待命的红光。   展琛调试好装备,扶住俞堂的腿,让他配合外骨骼轻轻活动:“有没有什么异样感?”   ……   意识海里,俞堂紧急跟系统讨论:“紧张算异样感吗?”   系统也有点紧张,闪着小红灯,和宿主凑在一起仔细分析:“时霁出身特战队,他们经常会互相协助穿戴装备,很习惯这种级别的身体接触,这应该也是一个陷阱……”   俞堂收敛心神,在陷阱前沉稳地摇了摇头。   他原本打算自己研究着穿戴,但展琛常年埋头实验室,装配操作无疑更熟练,调试得也更精准。   在这种关键的对战之前,为了防止意外,应当合理规避任何一点最细微的隐患。   ……而且外骨骼的确有一点凉。   俞堂低着头,看展琛用和组装机甲一样的态度,严谨检查过每个细节,给他扣合了最后一处卡扣。   俞堂问系统:“真的不能和其他员工交流吗?”   “局里的规定是这样……不能进行角色以外的交流。”   系统说:“如果真的是监察部门的暗访,他们自己OOC,不止要扣经验点,还会被暂时停职去负责发传单。”   俞堂有这个心理准备:“知道了。”   他依然没能想得起展时临究竟是谁,既然连这件事都记不起来,就更无从得知,展琛和庄域提起的那个他要找的“展时临”,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但不可否认的,自从见到展琛开始,就有记忆碎片在断断续续地回流进他的意识海。   都是被彻底搅碎的、散落在电子风暴里的碎片。   俞堂自己也收集了不少,都堆在风暴眼里,可不论尝试多少次,都没办法把它们重新拼起来。   系统也清楚这件事,它知道宿主的动手能力,小声提出合理推测:“会不会其实不是碎片的问题……”   俞堂:“……”   系统断然改口:“一定是碎片太碎了。”   俞堂也觉得是这样,他放下手里的益智拼图训练,低下头,看着展琛手上沉稳流畅的动作。   ……   这次拼起来的,是另外一段回忆。   他融在明亮的日光里,沿着窗帘上镂空的图案,悄悄进了那间屋子。   那个人不在。   沙发上放着几个软乎乎的抱枕,他没忍住,顺着风埋进抱枕里玩了一会儿,又熟门熟路地去厨房找小饼干。   那个人藏饼干的本事很一般,永远都在壁橱的第二层,还从来不记得关上壁橱的门。   今天的饼干是巧克力榛子的,撒了碎榛仁,还有一点甜的奶油夹心。   他喜欢这个口味,多卷走了几块,想回书房找牛奶,看到桌上摊开放了一本书。   他想起上次来,看到那个人坐在桌前,在台灯下翻书的样子。   他觉得帅气,也想学,顺着阳光在书架上跳了几次,落到书桌上,卷起一阵风。   ……“书”这种东西,比他想得脆弱得多。   他看着被一阵小风就弄破了的书页,第一次有点手忙脚乱,那本书也很不配合,越是被他努力修补,撕破的地方就越长。   他急得绕着书打转,还没想出办法,那扇门已经被轻轻推开。   进来的人影看见了书桌上的狼藉,有点惊讶,但很快就变成了有一点无奈的笑意:“好了……不要紧,不要再修了,再修我就补不好了。”   他从不接触人,扔下快被折腾散架的书,飞快顺着光影藏起来。   他从书架顶上探出一小丁点,悄悄向下看。   那个人坐在桌前,拿出抽屉里的工具,把撕坏的纸页拼好,把快散架的书脊也理整齐,细致裁去弄皱的部分,烫好蜡油,用漂亮的硬壳纸重新做了书封。   一本书在那个人的手里,重新变得看不出惨被折腾散架,甚至比之前更精美结实。   天已经有些热了,那个人坐在阳光里,擦拭干净额间的薄汗,打开小风扇:“喜欢看书吗?”   他比风更快,咻地藏回书架后面。   那个人眼里就溢出笑影,慢条斯理,把刚买回来的泡泡糖一颗一颗排在桌边。   “……任务到关键阶段了,有点忙。”   那个人也不找他,自顾自说下去:“等回部里,给你做个机器人,会自己翻书的……”   剩下的话,他没有用心听。   他的注意力全被那几个五颜六色的泡泡糖拽走了,悄悄挪到桌边,一点点把糖往桌沿挪。   那个人低头看书,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他。   他抓住时机,掀起阵风一股脑刮走了泡泡糖,顺着风扇送出的气流,在那个人的肩膀上借了下力,飞快融进明亮剔透的日光。   ……   俞堂的意识海波动了下,那些画面重新变回了一小块碎片。   系统小声问:“宿主,宿主,你又想起新的事了吗?”   俞堂点了点头,他拿过一块泡泡糖,剥开糖纸。   不只是这块碎片里的记忆,他还想起了另外一些事。   比如……人类不是答应的每件事都做得到的。   那个人答应了他,回部里就给他做一个会翻书的机器人。   可直到来这本书执行任务,他才终于在展琛的宿舍里,见到了真正翻书机器人应当长成什么样。   在这之前,他一直都以为会是一架硕大的机甲。   用直径十厘米、会喷火和发射激光的机械手指头,捏着本书,帮他用一个小时成功翻过去一页。   他见过这种机器人,长得差不多,最矮的也有两层楼高。   他不记得是去做什么的了,只记得自己绕着那些大铁疙瘩,反复乒乒乓乓敲打了几个月,等着里面传出来熟悉的回应。   他每天都来敲一次,每次会敲满八个小时,然后出去给自己找一点吃的。   外面的饼干都很不好吃,他回过那个屋子,壁橱的第二层再也没有饼干了,也没有人会再整理好抱枕,把那些抱枕在沙发上堆成一个能钻进去的小堡垒。   他耐心地敲那些机器人,敲到冰冷坚硬的机甲外壳在无遮无拦的风雨里锈蚀剥落,终于在某一天轰然坍塌,只剩下一地破旧散落的零件。   那些硬邦邦的铁壳,的确有一点凉。   ……   展琛调试完毕,站起身,向后退开:“试一试。”   俞堂听得懂他的意思,没有拿搁在一旁的拐杖,试着慢慢站起来。   液压初次启动,发出轻微的机械声。   起初还有说不出的细微古怪,但彻底适应之后,机械沉稳的支持力道就透过关节,无声地补充上来,取代了韧带失去了半年多的功能。   时霁的数据开始出现波动。   残留在他身体里的作战本能,远比常人更加敏锐。   在这套外骨骼的支持下,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因为这条腿损失的稳定性和爆发力,都已经被临时补足,甚至已经接近了受伤前的巅峰状态。   “这是机械能够弥补的极限。”展琛说,“等你的腿好了,我会再给你做一套新的外骨骼。”   时霁抬起头。   展琛并不打算上场,他有自己的观察位,来安装调试好这套外骨骼就会回去。   这里已经离观众席很近,不少议论、嘲讽、含沙射影的挖苦,都已经能听得清大略内容。   不只是冲着时霁一个人来的讥讽,机甲的灵魂就是操纵员,战斗瞬息万变,随时都会有无数意外。以目前的AI水准,甚至还比不上一个一年级学员的随机应变和判断力。   一架自动驾驶的机甲只要搭配了僚机,就能通过这次考核战斗,说出去简直不可思议。   展琛听得见这些冷嘲热讽,镜片后的眼睛却依然波澜不惊。   时霁朝展琛微微倾下肩背。   他没有再依靠拐杖,凭借外骨骼的支撑站稳,惯常温澈的眼睛里,无声燎起足以灼原的点点星火。   时霁穿戴好护具,跳上僚机。   他的动作轻捷无声,几乎在入舱的同一时刻,护罩就已经扣合,一应程序检查完毕,僚机的操作面板上,响起了机甲配对成功的提示音。   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事。   时霁的程序不允许他和盛熠之外的任何机甲配对,即使只是稍作尝试,也会得来绞杀级别的冰冷威胁。   但这一次,哪怕是一丝最细微的阻力,也没有施加在他身上。   时霁打开控制面板,看着始终被开到最低级的推力限制模式。   他在心跳声里闭了闭眼睛。   “放手干。”   俞堂已经回到了意识海里,他咬着冰可乐的吸管,目光依然停在电脑屏幕上。   俞堂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分心念系统写好的应援词:“海豚号冲冲冲,打得坏蛋直发蒙,小时霁拿第一,赢得对面没脾气……”   俞堂实在忍不了了,短暂从一脑袋数据里抬头:“我能换个文案吗?”   系统很满意这次的创作,在意识海里拉了大红横幅,热热闹闹地摇着沙锤。   时霁没忍住,轻轻抬了下嘴角。   他不再耽搁任何一点时间,选择了取消限制模式,戴好护目镜,推下操纵杆。   俞堂面前的电脑接了四整块光屏,他收回心神,张开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反OOC程序下达的一切指令封锁得结结实实。   银灰色的机甲亮起曜目的红色尾灯。   泛着寒光的银刃张开,划破了紧张到近乎凝滞的空气,海豚号紧随时霁的僚机,进入了指定的战斗区域。 第六十三章   负责这一次考核的,是机甲系和僚机系的两位A级教官。   能来联盟军事学院任教的教官,无疑都是军方的精英。学院里的S级教官,一律都是退役下来的复原军官,每个人都曾经在虫潮里真枪实弹地厮杀过,不会参与这种过家家一样的考核。   A级教官虽然没有战场经历,但也是各战区的顶尖部队精英成员,被特聘来进行教学,结束后依然还会重新归队。   对军事学院的学生来说,直面机甲性能限制开到30%的A级教官,能撑过十五分钟,就已经值得四处炫耀。   就连当初全盛时期的第一观察手时霁,在搭档盛熠挑战A级教官时,也仅仅打成了平手。   学院里目前最好的成绩是叶含锋,在时霁失踪的半年里,叶含锋一直和搭档保持在榜首。就在半个月前,他通过战术,曾经逼得教官把僚机压制的性能提升到了35%。   在挑战赛里,这已经算得上是风光无限的完胜。   “何必呢?特意上去输一场,让操作员甩了不甘心?”   叶含锋身边,他的机甲操作员不屑冷嘲:“像模像样,还装了条假腿,废了就是废了……”   叶含锋忍不住皱了皱眉。   “好好,我不说。”他的机甲操作员闭上嘴,隔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叶含锋,“你看他怎么样,真能拿着名额吗?”   叶含锋说:“不知道。”   因为盛熠的原因,他对时霁一向没什么好印象,但并不意味着他不忌惮时霁原本的实力。   即使在这次期末考核里,时霁的评分明显已经下滑不少,叶含锋依然本能地觉得,时霁真正的实力,不该只到和盛熠搭档时发挥出的程度。   ……   但这些话无疑是不能在盛熠面前说的。   刚入学时,叶含锋和盛熠不熟,曾经无意提过一次。   盛熠的反应格外激烈,两人几乎因此结了仇,那之后只要见面,就少不了要针锋相对地打一架。   反而是这半年,盛熠的成绩一落千丈,被磨得没了当初不可一世的傲慢脾气,眼睛不再长在头顶上,他和盛熠的关系倒莫名缓和了不少。   前些天,盛熠不知道和谁打了架,弄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整个人狼狈得不行。听说时霁要和什么自动机甲搭档考核,盛熠气得要命,不管不顾地冲下去要质问时霁。   叶含锋把他强行扯回来,按在了观众席。   “你究竟在生什么气。”   叶含锋到现在也无法理解,他侧过头,看向盛熠:“你不是正好希望他不再控制你吗?”   盛熠一时语塞,死死咬着牙关,脸上一时青一时白。   叶含锋看着时霁那台不起眼的僚机。   如果时霁真能在这次对战里平手甚至获胜,就会成为他们的对手,和他们一起竞争进入特战队选训的名额。   叶含锋需要更多的资料,他问盛熠:“你说他接受过你父亲的特训,当时的特训有成果吗?”   “当然有!”盛熠连怒带恼,“他的所有实力都是我爸给他的!是他养不熟!白眼狼!翻脸不认人……”   叶含锋皱了皱眉。   盛熠的机甲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盛父的训练,也应当和盛熠的战斗习惯一样——大开大合单兵突破,凭借强悍的武力轰开缺口,是标准的突击手打法。   但时霁现在选择的,却显然是狙击手的刀锋模式。   叶含锋问:“他究竟是什么人?在来你们家之前……”   战斗区域,缓缓升起的防护罩内。   时霁拨了两下机翼的闪灯。   这是请求通讯的军方专用灯语,对面的A级教官准备妥当,打开通讯:“有什么事?”   “您好。”时霁温声说,“我第一次和这架机甲搭档,还不够熟练。”   A级教官已经习惯了这种考核,不以为意:“你放心,我们手下有数,会控制好的。”   “我手下没有。”   时霁有些歉意:“抱歉……我太久没被允许过这样战斗了。”   A级教官愣了下。   他们第一次开始正视这架僚机,不等看出什么端倪,时霁已经提拉操纵杆,悬停在机甲左上方:“可以的话,请放开实力限制,打开防御系统。”   时霁:“需要停手,请随时告诉我。”   两个A级教官都有些错愕,他们也听过时霁的名声,见过时霁和盛熠搭档战斗。   看着这个曾经风光无限、又因为受伤遗憾滑坡的第一观察手,他们一时几乎分不清,时霁是认真的还是在放狠话。   ……   下一刻,时霁的僚机直接消失在了他们的雷达里。   僚机专业的教官悚然一惊。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冷汗已经瞬间飙透了他的作训服。   他拉高操纵杆,让僚机立即上掠,一把扯下通讯器,通知主机甲:“防御!敌方僚机进入雷达盲区,交换探测视野——”   机甲的视野被切过来的同时,他的僚机猛地一震,操控面板上的警报灯亮起来。   一侧的红外探测被击毁了。   时霁的僚机出现在他的正后方,教官驾驶的机甲立刻补上,硕大的金属外壳发出轰鸣声,瞄准时霁的一侧机翼,发出了破坏性极强的追踪导弹。   这种导弹有自动定位追踪系统,一般情况下,不会在考核中对学生使用。   但仅仅只是一个照面,他们已经迅速意识到,这绝不是一个军校学生该有的飞行能力。   机甲教官启动喷射器,准备趁时霁应对追踪弹的空隙,和己方僚机进入同一高度。   就在下一刻,时霁的僚机已经做出了完全超过他们预料的动作。   那架僚机的机头极限上仰,整架飞机机尾在前机头在后,几乎反向拉平,同时向左侧快速摆头。在超高速的飞行状态下,追踪导弹根本无暇反应,甚至来不及重新瞄准,依然保持的原有的弹道高速推进。   被掀开的空档里,就在追踪导弹的正前方,学院教官的僚机才刚刚拉平。   原本瞄准时霁的导弹,径直朝己方僚机射了过去!   机甲教官脸色变了,推进器的速度开到极限,硕大的机甲严严实实挡在己方僚机前。   导弹狠狠砸在身经百战的高强度金属外壳上。   ……   烟尘缓缓散开。   观众席里鸦雀无声,叶含锋的机甲操作员瞪圆了眼睛,脸色发白,张着嘴说不出话。   叶含锋无声皱起眉,缓缓攥起渗着冷汗的掌心。   十五秒。   时霁直接用出了他们被严格禁止尝试的眼镜蛇机动,并且把这种噱头大于实战意义的表演动作重新改良,赋予了最直截了当的战术意义。   那枚由教官的机甲发出的追踪型导弹,如果没有在最后一秒被机甲险险挡住,恐怕已经直接击毁了教官一方的僚机。   时霁甚至没有和自己的机甲配合,他仅仅只是利用了飞行技巧,辅以强悍的战斗意识——   叶含锋忽然觉出不对,他看向场中,倏地站起身。   那架银灰色机甲……根本没动过!   时霁根本没有给机甲下达配合指令,他是只凭自己的僚机,在短短十五秒内,险些让教官的机甲用导弹亲手把搭档给轰了下来!   场中,时霁的僚机恢复正常飞行状态,稍一盘旋,回到己方机甲前。   时霁重新打开通讯器。   “接下来,我会等待十秒的时间,然后进入正式战斗状态。”   他的语气一成不变,依然认真温和:“请解开限制,尽量做好防护。”   ……   隔着防护罩,两个教官无声对视一眼,同时取消了30%的攻击力限制程序。   僚机专业的教官紧急处理了被击毁的一侧红外探测器,他额头依然渗着冷汗,重新设置好参数,抬头看向场边的读秒。   学生们只能看出时霁强到可怕,在他们接触真实的战斗前,暂时还没办法有更明确的意识。   僚机专业的教官同样是精英观察手,帝都直属僚机军团出身,在军区拿过名次,曾经在特战队的选拔中坚持到第三关。   就在刚才,他几乎隐隐生出错觉。   他好像重新遇上了那些特战队里层层选拔、天赋顶尖,被无数训练和实战一点点打磨出来的,强到离谱的怪胎。   ……   时霁和他的机甲一起沉默着。   银灰色的机甲,流线型刀锋机翼,全伪装反探测涂装,体型几乎比教官的机甲小了一半。   机甲完全由AI程序命令,驾驶舱无人操控,空荡荡的座位上,贴了一张由匿名热心人士提供的善良海豚正面大头照。   ……两个教官已经分不出任何心情,觉得那张照片离谱或是滑稽了。   场边的计时走秒,跳到了最后的“10”上。   机甲代表静息状态的鲜红尾灯骤然熄灭,喷射推进器开启,速度瞬间提到极限。   僚机专业的教官凝聚心神,目不转睛凝视着时霁的动向。   这一次,时霁却没有再做出任何高难度的飞行操作。   在观测器里,那架僚机和机甲共同组成了一柄坚不可摧的刀锋,直剖向了教官那架机甲的核心能源区。   僚机紧急示警,机甲教官立即作出反应,庞大的拟人型机甲迅速后撤,一臂牢牢挡在前胸部分的能源区前。与此同时,教官的僚机也迅速配合,俯冲拦截时霁身后的银色机甲。   银色机甲上掠回击,和时霁的僚机短暂脱离,出现了一个极为细微的空档。   庞大的人形机甲迅速反应,朝时霁的僚机发出两枚中距弹。   近在咫尺的灼烫气流里,僚机大仰角极限爬升。   僚机专业的教官目光一亮:“现在!”   不论僚机的水平有多高,只要闪避攻击,就会难以避免地失去速度和高度优势。   时霁和那架自动驾驶的机甲没有磨合,AI驾驶一向缺乏机动性,只要能利用这个被扯开的空隙,就有可能直接击落时霁的僚机!   教官的操作远比学生们更精准,跟随观察手的指引,看似笨拙的机甲灵活得不可思议,利落地斜俯避让,穿插进那一处空挡   驾驶舱里,时霁的神色安静,眼神却沉笃凌厉。   在僚机失速的一瞬间,银色机打开空气炮,被极限压缩的超高速气流轰在己方的僚机上。   时霁的僚机在气流的助推下回旋,航迹瞬间扭转。   僚机专业的教官从没见过这种操作,他愕然瞪圆了眼睛,已经瞬间变了脸色:“是陷阱,开启防护罩,8点方向后撤——”   他没有时间再继续给出指令了。   时霁刚刚击毁了他一侧的红外探测,雷达没有提示,但那架银色机甲发出的灼目激光已经赫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僚机专业的教官仓促闪避,时霁的速度却比他更快,以尾喷口为轴心快速转向,牢牢封住了他的退路。   同时,庞大的人形机甲躲闪不及,和银色机甲对轰在一处。   这种几乎是面对面的极限肉搏,AI操控的机甲优势终于被极度凸显出来。   ——机器没有恐惧,在最危险的局面里,也不会被自保的本能影响操作精度,只会最优先摧毁最重要的那个目标。   伴着轰然震响,人形机甲一侧的能源仓被硬生生炸毁,半边的推进器瞬间熄灭。   银色机甲重新腾空,稳稳盘旋回时霁的僚机身后。   僚机专业的教官死死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淌下来。   他判断失误了。   时霁给出的空档太具有迷惑性,他指引机甲攻击,却把机甲引进了布好的陷阱。   这种级别的观察手……为什么会去给一架只会逞勇斗狠的突击型机甲,做了那么久的僚机?!   驾驶舱内,时霁分心检查过银色机甲的性能,重新抬起头。   ……   意识海里,俞堂刚当糖豆嚼完了第三板晕车药。   他已经拦截了十几轮反OOC程序发出的严厉指令,轻呼口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宿主,探测到观众席有异常状况。”   系统说:“是和叶含锋搭档的那个机甲操作员……叫辛强,他不想让时霁赢。”   如果是时霁原本展现出的实力,辛强不会这么紧张。   可时霁现在的表现,已经干脆超出了这些学生的理解范围,一旦进入选训,就会成为一个最可怕的强悍对手。   “他要用大功率探照灯,被这种强度的光线直射,会导致人短暂失去视力。”   系统问:“我们要不要提前处理?”   俞堂心里有数,摇了摇头:“不用。”   系统有点担心:“虽然不是正规战斗,有防护措施,但这种情况对刀锋模式下的观察手来说依然很危险……”   一把刀,最锋利的就是刀锋,但最容易受到损伤的也是刀锋。   如果出现突发意外,即使他们有能力保护时霁的身体,也可能导致时霁的僚机受到损伤,不能顺利参加接下来的选训。   “我们小S7是从虫潮里杀出来的。”   俞堂慢慢揉着手腕,他还分心盯着屏幕,准备随时拦截下一波程序指令:“展学长做出来的机甲,也不会只是一把刀。”   系统没能听懂,有些茫然地闪了闪小红灯,飘在他旁边。   俞堂抬头,看了一眼光屏。   ……   时霁和银色机甲的组合,已经锁定了这场战斗的胜率。   在战斗里,时霁甚至还有余力,充分给了AI智能操控展示的机会。   半边的能源仓被击毁后,机甲完全失去了空中领地,装配的武器威力也被大幅削弱。失去机甲的保护,僚机被时霁和银色机甲夹击,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短短几分钟时间,时霁已经击毁了僚机的全部探测雷达。   “你光打我雷达干什么?!”   僚机专业的教官没有了雷达,两眼一抹黑,只能靠目力所及的狭小视野在半空徒劳打转,甚至有些气急:“你把我击落啊!”   时霁怔了下。   他一直不被允许超过主机甲的风头,这条命令太过严苛,甚至在被拦截的情况下,也已经成了他潜意识里的习惯。   在机甲的战斗结束前,他不能越界,去击毁对方的僚机。   时霁静了一刻,轻声问:“可以吗?”   僚机教官:“……”   俞堂知道他在问谁,没忍住笑意,在意识海里咳了一声:“可以。”   俞堂已经活动好了手腕,挽高袖口:“放心,不差这一点工作量。”   他给出回答的时候,时霁依然能隐约察觉到,那道熟悉的严厉禁令在瞬间跳出来,却没能像每次一样下达抹杀预警。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禁令已经被彻底封锁拦截,绞杀成基础数据,不剩下半点余波。   只要击落对方的僚机,战斗就可以结束了。   时霁抬手,扶上激光武器的瞄准镜。   ……   下一刻,异变忽然陡生。   刺眼到极限的耀目白光从观众席射出来。   时霁眼前骤然一片雪芒。   僚机教官太久没遇到过这种强悍的对手,他没因为失败气恼,正要和院长联络,被刺眼的亮光一闪,心头就狠狠一沉。   ……这群兔崽子!   在正常对战模式下,观众席用强光干扰战斗,也的确是学院默许的,毕竟在战场上危机四伏,什么都可能发生。   可偏偏就在刚才,他催促时霁尽快把他打下来。   高强度探照灯造成的暂时失明,在瞄准镜的视野下,至少要持续两到三分钟。   “别乱动,我们来处理!”   僚机教官扯过通讯器,急声快速交代:“你什么也不要动,僚机应该能保证一分钟的悬停滞空,我们派救援机来接你……”   “不用的。”时霁温声说。   僚机教官愣住。   时霁闭着眼睛,他不用摸索,分毫不差地握住操纵杆。   他太熟悉这片操控台了。   刚才对战时,时霁就已经把整个战斗区域印在了脑子里。   他驾驶着僚机盘旋了半周,问僚机教官:“还需要我把您打下来吗?”   僚机教官:“?”   时霁重新把激光武器瞄准了教官的僚机。   雷达发现敌方目标时,会给出短暂的“嘀”一声提示音。   在固定的扇形区域里,雷达的扫描速度是固定的,通过开始扫描后给出提示音的间隔,就可以判断出目标在平面上的角度。   重叠三个雷达的探测区域,在脑海里立体建模后,就能得出目标的准确方位。   这是十年前观察手需要掌握的技能。   那时的僚机和机甲,科技含量都远不如现在。虫潮最密集时,几乎能遮蔽90%的日光,在接近全黑的环境里,就需要观察手通过这样复杂的推算,给机甲最精确的引导。   僚机教官错愕半晌,气极反笑:“行了行了……快打吧,被打下来总比认输强。”   时霁按下了激光发射器。   教官终于打完了这一场,他长舒口气,驾驶着摇摇晃晃冒烟的僚机落地:“我上次被打得这么惨,还是十多年前,参加特战队选训,遇上了个编号S7的僚机……你到底是什么人?”   时霁正要操控僚机降落,听到通讯器里问话,忽然怔了下。   他手下第一次失了准。   僚机的航道稍许偏离,险险擦过防护罩,不等下面的救援机反应,银色机甲已经重新腾空。   像是那条海豚一样,银灰色的机甲自主关闭了战斗模式,生生撕开了对面机甲外壳、轰烂了能源仓的锋锐刃翼尽数温驯收起,稳稳接住了他。   ……   观众席上,叶含锋关了那盏高强度探照灯。   他没有想到搭档会做出这种事,扯着辛强重重扔下去,回头看向盛熠。   “这不是你父亲能教给他的。”   叶含锋:“如果没有给你做观察手,他单独驾驶一架僚机,就能击溃一个小型虫群。”   “你父亲虽然隶属军部,但只是高级校官,为什么能够以个人的名义,豢养这种级别的观察手?”   叶含锋皱起眉,他看着面红耳赤、神色恍惚狼狈的盛熠:“你有没有问过,他究竟是什么人?” 第六十四章   盛熠答不出。   ……时霁是什么人?   盛熠只知道,时霁是他父亲带回来的“实验品”。   是盛父救了时霁的命,没让时霁被回收销毁,还把时霁带回家,给他吃给他穿,教他驾驶僚机,做了观察手。   在盛熠看来,时霁的一切都是他们家给的。碍了他的事、惹了他的厌恶,被惩罚是时霁活该,他需要时霁的时候,时霁就该自觉凑过来。   ……   可眼前的发生一切,却像是机甲抡圆了机械臂,结结实实扇了他狠狠一巴掌。   盛熠死死咬着牙,他脸色铁青,又被羞恼烫得生疼。   他像是已经听见了所有人讥笑自己,像是已经看见数不清的人对他指指点点嘲讽个没完。   军事学院的学员层层选优,都是从各军校挑出的拔尖苗子,哪怕战斗实力比起现役部队暂时还有不足,也依然有不弱的判断意识。   没人会认为时霁是故意藏拙,在和盛熠搭档的时候不好好发挥——稍微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得出,时霁的打法是观察手为主、机甲辅助,必要情况下,甚至可以脱离机甲单独作战。   这种看似颠倒的搭档,是观察手中最难对付、也最可怕的一种。   这种模式根本不是用来浪费在2v2格斗对决的。   在真正的战斗体系里,这种观察手会成为整支战斗小队最核心的部分,他们不止负责狙杀虫王,同时也负责整个队伍的攻击和防御视野,在第一时间给出明确预判,随时关注一切可能发生的战局变化。   他们是一击毙敌的刀锋,也是天生的指挥员。   任何一个有着这种天赋的观察手,一经崭露头角,就会被各方争抢,带回去精心培养。   一旦他们成长起来,在和虫潮的正面交锋里,能救下不止成千上万士兵的性命,甚至直接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   叶含锋看着盛熠:“你从没和我说过这些。”   在盛熠口中,时霁是一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是徒有虚名、华而不实的前“第一观察手”。   盛熠一向看不起时霁,他不止一次和叶含锋抱怨,时霁受学院的老师和教官们青睐,背地里不知道装了多少可怜、博了多少同情,才哄得那些老古董都站在时霁那一边。   “他也没和我说过这些!”盛熠嘶声反驳,他被叶含锋的语气激得眼底发红,“他自己不知道说,难带还指望我上赶着去问他?我凭什么——”   叶含锋蹙眉:“……你凭什么?”   盛熠一时恼羞成怒,也察觉到失言,仓促刹住话头。   “你们是搭档,他是你的观察手。”   叶含锋问:“这还不够?”   盛熠脸色涨红,他看着同为观察手的叶含锋,用力咬着牙,把怒气一点点硬吞回去。   这半年里,所有人都因为他的名次一落千丈,对他明里暗里冷嘲热讽。   叶含锋是为数不多依然把他当对手、对他没有成见,还用和当初一样的态度对待他的人。   在叶含锋面前,盛熠会下意识收敛起自己的脾气,他不想让叶含锋也变得和别人一样。   ……他不想让叶含锋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盛熠几乎能想得到叶含锋现在平静失望的目光。   他站在原地,死死攥着拳,身体已经因为极限忍耐开始微微发抖。   他控制不住地想去拿时霁发泄——这些都是时霁的错,时霁有这种实力,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当众这样给他难堪?   时霁是不是早就想摆脱他了,所以才抓住他话里的漏洞不放,趁机去了后勤部,找上了那个姓展的?   是时霁先背叛了他,凭什么现在是他站在这里,被叶含锋质问,让叶含锋失望,被所有人指点着戳脊梁骨……   盛熠给冲顶的羞恼和愤怒找到了出口,他猛地抬起头,想要和叶含锋解释清楚,却忽然呆在原地。   他没有等来叶含锋的失望。   他根本没看见叶含锋,没有人质问他,甚至没人有闲心议论他。   刚才的对战录像已经被处理完毕,会由S级教官亲自解析战术战法,剖析到秒,来讲解整场战斗的全部细节。   所有人都沉浸在那一场精彩绝伦的战斗带来的兴奋余韵里。   僚机专业和机甲专业的学生、甚至其他不少非战斗专业的学员,都半点也坐不住,黑压压涌进了现场讲授解析的大礼堂。   叶含锋也已经离开了。   观众席空空荡荡,盛熠被强烈的挫败和羞恼包围,一动也动不了。   第一次,他连宣泄的途径也被彻底剥夺了。   他难堪得要命,整个人一时冷一时热,像是被放在最烫的烙铁上炙烤,又像是被浇了透心的冰水。   叶含锋问他的那个问题又跳出来。   他的父亲为什么能以个人名义把时霁带回来?   为什么能让时霁接受训练,做了观察手,又把时霁作为遗产留给他?   在变成这样之前……时霁究竟是什么人?   -   时霁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去礼堂。   在结束对战后,他回到休息室换衣服,趁着这个空档,做完了这次战斗的总结。   在过去,盛熠一向不耐烦他做这些。   盛熠最讨厌的就是写反思总结。   和他的父亲一样,盛熠擅长突击型打法,凭借强悍的个人战力摧枯拉朽撕开防御,甚至直接击毁对手的机甲和僚机。   这种以格斗为核心的战斗方式,基本用不着动脑子,凭借的是直觉和相应的战斗天赋。即使在打完之后,也未必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盛熠自己写不出,难免看不惯他一写就好几大篇,总要在这时候冷嘲热讽。在盛熠看来,时霁写这些东西,无非是为了讨好学院的老师,怪不得老师和教官们都喜欢时霁。   盛熠不知道,时霁其实从来都没有把这些当成作业交上去过。   在身体依然残留的本能里,时霁期待的并不是优秀的成绩、老师和教官的表扬。   他已经攒了很多本这种反思,他的确在等待批改,但批改应当是来自另一个和他体系相同、比他更成熟,有更多战斗经验的指挥官的——有些瞬间,时霁甚至能一晃神,察觉到有只手严格地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时霁握着笔,他本能地坐直了一点,又坐得端正了一点。   他回过神,那一瞬间的幻觉已经消散了。   休息室里格外安静,只有他一个人,台灯安静地亮着,照亮了他面前的一小片区域。   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僚机沉默地落在窗外的停机坪。   时霁收好了写完的反思总结,他坐了一会儿,数据轻轻波动,在意识海里尝试着联络俞堂。   俞堂刚和反OOC系统恶战一场,正困得厉害,抱着毯子埋在抱枕堆里,问系统:“小S7说什么?”   “问我们……他去睡一觉可不可以。”   系统辨认着时霁传回来的军用加密通讯:“他很想对我们表达感谢,但这套程序每次只允许他完全服从一个人,不许他和别人有过多交流,他怕继续增加宿主的工作量……”   “不用谢。”俞堂简洁地总结回复,他翻了个身,随口开价,“给我个小贝壳,我要好看的。”   系统帮忙把话传回去,没过多久,时霁的数据就有了回应。   在意识海里,时霁格外认真的、一片接一片地给他摆出了自己这半年收集的所有贝壳。   摆得规规矩矩,横平竖直分毫不差,像是拿尺子量过。   俞堂坐起来。   他有种直觉,如果现在吹一声哨子,这些贝壳说不定就会自动列队立正,一边喊口号,一边踢着正步走过自己的沙发。   “……问问他。”俞堂说,“这几天每天早上起来,我意识海里的被子全叠成了标准的长方体,抱枕摞了两米高,还按颜色分了类,是他干的吗?”   “我每天都要把抱枕重新摆回去,那个长方体的棉被看起来像是变异了,我都不敢盖。”   俞堂:“我已经准备下单杀毒软件,给意识海杀杀毒了。”   系统:“……”   时霁的数据:“……”   俞堂这些天没少下各种黑客程序,每天回到意识海,看着仿佛阅兵的场景,一直以为自己不小心下了什么一键整理的安装包。   在窗明几净的意识海里,俞堂已经撞了三次玻璃,他揉着额头,耐心和时霁商量:“不需要帮我整理内务……实在想抒发感情,可以找时间烤蛋糕给我吃。”   数据流微微亮了下。   时霁的数据给出了坚定的承诺。   离开前,他又带着横看成排竖看成列的一千零二十四块贝壳,作为感谢的礼物,整整齐齐放在了俞堂面前。   俞堂抱着自己的小毯子,看着眼前的神秘阵法:“……”   俞堂给时霁放了个不用谢烟花,翻出一副眼罩,严严实实戴好,重新倒回了抱枕的包围圈。   -   现实里。   时霁缓了缓神,他仔细收好了这一次的总结反思,撑着桌沿站起来,整理好自己的风纪扣。   这是第一次,在结束战斗之后,他不需要被盛熠拖走,去陪盛熠疯玩庆祝胜利,或者是因为失败被骂一整个晚上。   时霁踩着窗沿翻出去。   他又回到了那架停泊着的僚机前。   期末考核的时候,这架僚机被毁了大半。展琛做机甲的时候重新修了一遍,又在征得时霁同意的前提下,顺手做了些修改。   ……或者不该叫作“修改”。   展琛修飞机的时候,发现这架僚机过去曾经被改造过,增加了最大负荷量,弹药舱也被加了一倍。   经过这种改造,僚机原本的战斗性能会被大幅削弱,主要依托主机甲保护,专门为突击型机甲负荷一倍量以上的弹药和物资。   这种僚机,在军方被戏称为“保姆型僚机”。   这样的改动,牺牲了僚机的机动性,让一架原本能做出许多超高难度动作、拥有矢量推进能力的侦查型僚机,变成了标准的机甲弹药物资补充库。   展琛征求过时霁的意见,修复了这架僚机,重新恢复了它原本该有的机动性。   ……   时霁打来几桶水。   他沾湿抹布,一点一点、全神贯注地清理擦拭机身。   盛熠经常会吓唬他,说这架僚机是盛父给他的,只要盛熠愿意,随时都可以收回。   盛父的确也是这样说的。   时霁还记得,苏醒后的第三个月,他第一次被盛父带到停机坪,看见那架半旧的僚机。   他听见血液在撞击自己的血管,有什么在他体内烧。   他的情绪控制不住地翻起来,又被植入的程序瞬间分解消泯,只剩下被唤醒的战斗本能。   时霁伸出手。   他慢慢碰触着僚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用脸颊轻轻贴上去。   在今天的对战接近尾声时,因为短暂失明,选择闭上眼睛驾驶僚机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忽然暴起,呼啸着彻底撕破了程序的封锁。   这不是盛家给他的僚机。   这是他的。   ……   没有任何人知道,独自从虫潮里回来后,时霁曾经尝试过按照盛父的命令,和这架僚机直接融合过。   但僚机拒绝了他。   那是很初级的人工智能,远比现在的逊色得多,几乎只会服从命令。   ……可唯独这一项命令,让僚机的控制面板忽然失控,闪起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红光。   时霁跳上自己的僚机。   这架僚机和他一起被改造过,重新用了最顶尖的高分子碳复合材料,重新装配了武器,抹去了所有过去的涂装,抹去了机翼上每个队友签下的名字。   可他还是认得。   他的僚机一直在等他,等他回来,和它一起飞。   他的僚机在等待的是驾驶员,不是一个更加智能、更加强大的AI。   时霁躺进机舱里。   他平躺在冷硬的底板上,关闭了所有舷窗。初级智能程序不清楚他要做什么,执行完命令,又轻轻晃了下前视镜。   拴在上面的那一串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   时霁慢慢摸索过驾驶舱的每一处角落。   展琛带着机甲回去做数据整理,给时霁的命令,是让他今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做什么都可以,都不违规。   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支配战斗之后的这个晚上。   时霁轻声问意识海:“什么都可以做吗?”   俞堂已经睡了,系统负责值班,带着宿主留下的临时应急补丁,替俞堂给时霁传话:“什么都可以做。”   时霁的数据微微波动了下。   他没有再发出讯息。   意识海中,系统犹豫了一会儿,悄悄打开光屏,看了一眼。   时霁静静躺在漆黑的机舱里。   他大睁着眼睛,一贯沁满了明净笑意的眼睛,格外生涩、近乎笨拙地,试探着慢慢蓄满了无声的水汽。 第六十五章   这场战斗的详细录像,在短短几天内传遍了整个军事学院。   在录像里,超高速追踪摄像头分毫不差,清晰地追踪到了时霁的所有操作。   哪怕再外行的人,也能看出那架僚机的可怕之处。   不只是飞行技巧和战术意识。   即使在被两个教官同时攻击,做出最高难度、高风险的极限操作时,那架僚机的表现依然冷静得让人不自觉背后生寒。   对战全程,时霁的飞行轨迹都完全稳定,没有因为战局的变化受到任何一点感染。   ——不论模拟考核,还是真正的战场,都不会有任何人愿意和这样的对手遇上。   直到现在,这些学员才终于理解了时霁这个“第一观察手”的真正分量。   前些天因为时霁被机甲操作员丢来了后勤部,对他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那些人,都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又成了堆满收信箱的组队邀请。   ……   盛熠险些被这些邀请气炸了肺。   他和时霁的搭档关系还没有正式解除,在这时候发过来组队邀请,对机甲操作员来说已经是等同于羞辱的赤裸挑衅。   “忍耐一下。”   叶含锋正在保养僚机,他拧紧了一个松动的螺母,放下扳手:“你的情况不一样,他们的做法有些不合适,但没有错。”   盛熠错愕抬头。   他没想到叶含锋会说这种话,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你们两个总要解除搭档关系的。”   叶含锋停下检修,给盛熠解释:“你擅长的是突击型机甲,强调单兵作战能力。对他来说,和你搭档,会最大限度地拖垮他原本的实力。”   盛熠:“……”   叶含锋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叶家是军方的老牌世家,叶含锋从小跟家人接受训练,在军队里长大,早就习惯了一切凭实力说话。   叶含锋不会和其他人一样嘲讽盛熠,不止是因为知道盛熠的出身,不愿意针对军方遗孤。   他愿意平等对待盛熠,是因为他看得出,盛熠的短板在心态和配合上,如果能够成长起来,盛熠也会成为很优秀的机甲操作员。   而现在时霁展现出的实力,赢得学院里所有人的尊重和关注,更是理所应当的事。   “我和他不在一个层级,如果在战场上遇到,只要一个照面,我的僚机就会被他直接击毁。”   叶含锋说:“如果我是机甲操作员,也会选择提前和他联系接触,免得他和你拆伙以后,被其他机甲抢先一步。”   盛熠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叶含锋的语气很平淡,在盛熠听来,却反而比那些嘲讽更叫他难以忍受。   明明只是赢了一场考核,就好像全世界都站在了时霁那一边。   盛熠咬紧牙关,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彻底背叛了,匪夷所思地盯着叶含锋:“你怎么会说这种话?你明明——”   叶含锋不解:“我说得不对?”   盛熠张口结舌,剩下的话硬生生噎在喉咙里,脸色涨红。   ……他反驳不出来。   毕竟在学院里,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时霁不会再和盛熠组队了。   一架AI自动驾驶的机甲和时霁配合,都能达到这种威力,如果换成合适的机甲搭档,又会强悍到什么地步?   不论时霁本人的意愿,在展露出这样冰山一角的强悍实力以后,他就在整个军方挂了名,要不了多久,连现役部队也会打破头来抢他。   哪怕时霁真想不开,依然想要去扶贫一架成长期的突击型机甲,老师和教官们也绝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不过,你其实也可以放心。”叶含锋说,“那些人不会如愿的。”   盛熠嗓音发哑:“什么?”   “校方不会允许他和学员搭档。”   叶含锋说:“这样太浪费了。即使在现役部队里,能够完全跟得上他的战斗意识,实力足以和他搭档的机甲操作员人选,也并不算很多。”   “我听到的消息,校长正从有实战经验的部队里筛选……这次特战队的选训,他会是最重点的关注目标,各方应该都在等着抢他。”   叶含锋重新埋下头去,他拆开僚机腹板,检查里面的线路:“我的建议,你最好也从现在开始物色新的观察手,免得在开学评估时成绩继续下滑。毕竟到那个时候,时霁或许已经不在学校了……”   盛熠嘶声打断他:“够了!”   叶含锋抬起头。   “你怎么也变得和别人一样?”盛熠眼底充血,他死死盯着叶含锋,“我以为你不是这种人!看见他厉害了,威风了,就跑去捧他,处处替他说话……”   叶含锋皱了皱眉。   他没想到盛熠会这样偏激,放下手里的装备,站起身:“你是这样想的?”   盛熠滞住:“我——”   “别人针对你的时候,我不和别人一起,就是对的。”   叶含锋说:“你针对时霁的时候,我不和你一起,就不行了。”   叶含锋:“在过去,你也是这样给时霁下定论的?”   盛熠被他问得说不出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恍惚站在原地。   叶含锋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重新低下头。   “不是——时霁不一样!”   盛熠受不了这种眼神,他急得失了理智,用力扯住叶含锋的手臂:“时霁根本就不是个真正的人类!他是那个仿生人实验室的幸存者,我没有污蔑他!他就是个怪胎……”   叶含锋蹙紧眉:“你说什么?”   盛熠堪堪刹住话头。   他站在叶含锋忽然严厉起来的神色里,隐约觉得自己像是犯了什么大错,喉咙不自觉动了下。   叶含锋起身:“这话你还和谁说过?”   盛熠有些支吾:“我——”   叶含锋单刀直入:“你和甘立飞他们几个说过吗?”   盛熠面红耳赤地站在原地。   ……那些人扯他出去偷着买酒喝,把他灌得半醉不醉,曾经从他口中试探出来过一点。   现在回想起来,在知道时霁其实是仿生人的试验品以后,甘立飞明显表现得松快了不少。   “这有什么关系?”盛熠心头有些忐忑,他死撑着不低头,咬牙说,“就算别人知道了,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叶含锋打断他:“你想没想过,甘立飞为什么敢对时霁下那么狠的手?”   盛熠哑口无言。   “联盟的法律里,没有专门面向仿生人制定的。”   叶含锋说:“他们会用这个给自己辩护,然后就会有更多人知道——军方的高层会知道这件事。”   盛熠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那又怎么样?”   “你父亲告诉了你仿生人实验,没告诉你这个吗?”   叶含锋说:“直到目前为止,军方对仿生人试验品的态度依然没有定论,还在吵个没完。”   叶含锋的父亲也是这场争论的一方,他多少知道些大概:“在一部分人眼中,仿生人只是一项不合理的实验成果,没有监护方的仿生人,甚至具有危险性。”   叶含锋:“他们支持把这些非法试验品监管起来,用于科学研究和实验。”   盛熠瞪圆了眼睛。   “你父亲在虫潮失踪后,被判定为牺牲,时霁已经没有监护方了。”   叶含锋:“如果时霁没有凭借自己的实力,走到足够被看到的地方,我甚至还会因为你的话,依然对他抱有成见。”   “这是我的失误。”   叶含锋看着他:“我以为你只是没有合作意识,现在看来,你也没有最基本的推理和思考能力。”   这话已经重得过了头,盛熠像是被狠狠扇了个巴掌,鼻腔里都仿佛泛起了隐约的血腥气。   他看着叶含锋转身离开,哑声问:“你——你去干什么?”   “我去联系父亲,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下级单位,愿意接管他。”   叶含锋说:“以免他在被你的朋友废了一条腿后,又因为你的无心失言,被抓去关起来做实验。”   盛熠张了张嘴,他急追了两步,还想要辩驳,可什么都说不出。   他忽然连愤怒的力气也没了。   他依然想不通,自己究竟哪犯了错,可又像是哪都错得离谱。   就在一年前,他才考进军事学院,在时霁的辅助下拿了新生里的第一名,还是所有人都羡慕的机甲天才。   盛熠愣愣站在原地。   他动弹不得,从未体会过的绝望寒意,顺着他的脊背一丝丝缓慢爬了上来。   -   意识海里,系统也正密切关注,实时转播着军方因为这件事导致的分歧和争吵。   “宿主,我们的第一项任务完成了!”   系统收到消息提醒,回放剧情:“叶含锋和盛熠闹掰了,他把知道的事汇报给了叶家……盛熠在这一连串的打击下,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了。”   俞堂正在喝今天份的热牛奶,他吃了块饼干,放下小瓷碗:“叶含锋在做什么?”   “在联系叶家,看能不能给时霁找一个接收单位。”系统查了查,“他的态度和原著里变了很多,没有再一味听信盛熠的话。”   系统忍不住小声感慨:“……我们给剧情造成的变化,就只有让小S7离开盛熠,打了一场很漂亮的仗。”   俞堂点了点头:“这是很贴近自然界的规则,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系统问:“宿主,我们要教会小S7这个吗?”   俞堂没有说话。   光屏里,时霁正在喂善良的海豚。   他的伤已经全好了,正在水里和海豚比谁抢小鱼抢得快。海豚叼着他的衣服耍赖,时霁被蹭得痒了,忍不住笑起来。   系统轻轻落在俞堂的肩上。   ……   军事法庭上,甘立飞几个人的确把时霁是仿生人的事捅了出来。   旧事重提,军方又一次打的不可开交。   僚机专业的院长快气疯了,他没想到盛熠连这种秘密也守不住,死死压着火气,尽全力四处斡旋,也想要找到一个能稳妥庇护时霁的接收单位。   “宿主,我们要稍微控制一下事态吗?”   系统小声说:“其实不难,那些执意要销毁所有实验品的,也是出于偏见。他们不理解也不相信,时霁和普通的人其实一样……”   “不用。”俞堂说,“闹得越大越好。”   系统:“为什么?”   俞堂:“因为只有闹大了,那段战斗的视频,才可能被闹到特战队负责人的邮箱里。”   系统愣了愣。   俞堂:“人类的感情很脆弱,也很坚固。”   俞堂:“当你无比熟悉对方的时候,即使对方的名字不一样,长相不一样,性格不一样,所有的部分都变得面目全非,也依然有办法认出来。”   系统飞快做笔记,又小声说:“小S7的长相好像没有变化……”   “我知道。”   俞堂很沉稳:“这一段也不是我说的,是展学长昨天从一本书里看到,念给我听的。”   俞堂:“我觉得很酷,就背下来了。”   系统:“……”   俞堂喝完了最后一点热乎乎的甜牛奶,他放下小白瓷碗,伸手去摆弄展学长做的机甲手办:“引用这段话的核心思想,是说庄域要认出他的部下,不需要靠长相。”   俞堂:“一段机甲战斗视频就足够了。”   在原著里,他们都没能等到这个机会。   庄域没有重新振作,坠落在了战友们的幻觉里。时霁终其一生,也没能摆脱盛熠的控制,重新绽放出自己的光彩。   他们没来得及有任何交集,就成为了被“淘汰”的那一部分。   “优胜劣汰或许是对的。”   俞堂说:“但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在这套自然界的法则之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东西。”   俞堂:“如果在一套规则里,必须要学会优胜劣汰,才有资格活下去,那就是规则出了问题。”   系统小声问:“……这也是展学长说得吗?”   俞堂:“展时临说的。”   系统瞪圆了摄像头,它闪着小红灯飞起来:“宿主,你想起——”   俞堂“嘘”了一声,指了指屏幕。   系统连忙看向光屏。   光屏里,一群人正争得面红耳赤。   对时霁的处理态度依然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僚机专业的聂院长气得要命,死死压着火气,反复保证一定会尽快给时霁找到接收单位。   盛天成失踪了,学院的庇护不够有力度,但只要有新的接收单位,暂时就没人能再难为时霁……   有人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进来的人穿着特战队专属的墨色军装,他刚刚授完勋,肩上有崭新的高级校官标识,联盟顶级功勋的一排勋章几乎叫人眼花缭乱。   他全不在意这些,单手推开门,另一只手上拿了块战术分析屏,径直走进了会议室。   聂院长抬起头。   他认出了来人,愣了愣,忍不住皱起花白的眉毛:“庄域……你来这干什么?” 第六十六章   听见聂院长的话,屋内的其他人也停下了争执。   特战队直属联盟总部,地位特殊,即使只是普通尉官,也有资格越级平等对话。   庄域沉寂了十年,终于同意重新接任特战队,接受了早该授予的上校军衔。他要硬闯一群将军的会议室,没人拿他有任何办法。   “庄上校。”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军方高层看向他,措辞谨慎:“我们在讨论的,是一个实验体的处置方案……这些年你不在,或许不了解这些。”   “聂院长已经和我们说过了,这个实验体和正常人很近似,同时表现出了非凡的战斗能力,已经拿到了特战队的选训名额。”   “你或许是为这件事来的,但我们必须提前警告你,根据资料,这个实验体被植入了某些强制性的程序。”   军方高层看着庄域,他担心庄域是看中了这个实验体的战斗素质,缓和着语气劝他:“我们知道……这是件很好用的武器。”   “但我们必须给出提醒,这是把双刃剑。”   军方高层说:“这件武器被植入的程序,无法判断明确用途和危险性,也没有人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更高危的隐藏程序,暂时没有被发现……”   庄域停下来。   他重复军方高层的话:“武器?”   军方高层对上他的视线,心头跳了跳,没能说出下面的话。   庄域的眼睛里没有多余的情绪。   他没有时间用来浪费,径直走到聂院长面前,把战术分析屏递过去。   上面正在播放的,是时霁那场一鸣惊人的考核战。   “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聂院长不耐烦:“我看得次数比你多,不用你来给我分析他多优秀,我知道他的能力在什么级别……”   庄域说:“他在您这里多久了?”   聂院长愣了下:“一年多,快两年……怎么了?”   庄域:“您为什么不早联系我?”   聂院长:“……”   聂院长看见他就生气,再压不住火,一把推开战术屏:“能为什么?!你在那个破地方装了十年的死,我就算想联系你,联系得上吗?把他推荐给你有什么用,陪你每天叠被擦窗户扫宿舍楼?你——”   聂院长看着庄域的神色,知道话说得过了,他忍着怒火,把伤人的话死死咽回去:“……当初那件事,谁怪过你了!?”   庄域垂下视线。   聂院长沉着脸色,给他拉了把椅子。   那场有关电子风暴的阴谋,折进去了一个最优秀的作战小组,也让太多人猝不及防地失去了战友和亲人。   聂院长清楚庄域的痛苦,却没办法把庄域从那个无形的囚牢里拖出来。   整整十年的时间,庄域拒绝和任何人交流,把自己困在过去和战友一起训练生活的那一小片区域里。   聂院长去找过他很多次,从开导到谈心,到拖着庄域出去看训练,再到气急败坏地指着庄域的鼻子,恨铁不成钢地怒声骂他。   庄域在他暴跳如雷的怒骂声里,沉默着整理战友的内务,把窗户擦干净,被子重新叠成规整的方形,把军用马扎摆成队内会议的形状,每个杯子都接满水。   庄域坐在其中一个马扎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   聂院长知道温迩落网的事,也知道庄域作为军方负责人,亲手了结了这桩恩怨,终于走出了过去的阴霾。   他不想再翻扯这些,闭了闭眼睛,沉声说:“今天不说这个,说时霁的事——”   “院长。”庄域说,“我好像找到聂驰了。”   聂院长忽然滞住。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定住了,眉头慢慢锁紧,喉咙动了两下,吃力地问:“什么?”   “还不能确定,需要进一步确认。我委托了安全部的一位朋友帮忙,一有结果,就会立即告诉您。”   庄域说:“我今天来,是为了我的副观察手。”   聂院长依然没能回过神,他有些恍惚,低头看了看那块战术分析屏。   “庄队。”   一旁的人听出端倪,忍不住皱了眉:“你是说……这不是仿生人实验体,是当初被卷进电子风暴的士兵?”   他们根本没能联系上这两件事,现在忽然对上,甚至有些匪夷所思:“怎么可能?”   明明只有仿生人,才可能满足年龄和身体数据定格、可人为植入程序、恢复力异于常人这些条件。   电子风暴的受害者,的确也会表现得和常人不同,但怎么可能——   “有可能。”边上的一个科研方向的文职军官低声说,“有相关的初步研究报告。”   他们和科学部对接,负责各项实验和武器升级,常年都会关注这些最新的论文和研究结果。   那个军官动作很利落,打开随身电脑,点开一份资料:“最新一次的无人探测里,确定了电子风暴核心的‘风暴眼’里没有时间流动……还有这一份,下级研究所陆陆续续汇报上来的,一部分可以检测到电子风暴脉冲的动物,生长速度和恢复能力都存在异常。”   有科学家根据这些做出推测,这些动物长期停留在风暴眼里,粒子缓慢长久的交互,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失去了一部分属于时间的维度。   ……的确存在这种可能。   时霁不是所谓的“仿生人”,而是被卷入阴谋的受害者。   当初落进电子风暴,又被仿生人项目当成实验体改造过的,那支军方小组的受害者。   在这之前,他们根本一点也没往这个方向上想过。   讨论的全部核心都在仿生人的安全性上。先入为主,他们一直在试图研究被垄断的技术壁垒,没有人想到过要做失踪人员的相关比对。   直到现在,才忽然出现了另一种叫人脊背发寒的可能性。   ……   这里面的技术壁垒,或许根本没有他们想的那么高不可攀。   这些仿生人,有可能是真正的人类。   “上校,我们能体会你的心情。”   会议桌另一侧,始终沉默的军方负责人终于开口:“如果这种可能成真,这项研究的性质就远比我们评估的更加恶劣……出于谨慎,我们需要和你再次确认。”   “这份录像里,只有战斗双方的僚机和机甲,甚至没给出战斗人员的任何画面。”   军方负责人问:“你是根据什么判定,他一定是当初那些受害者中的一员,而不是以你的部下为参照建模,做出的仿生人?”   庄域说:“他是我的部下。”   军方负责人的话头顿了顿。   军方一向惜才,负责人看着这个最优秀的特战队指挥官,有些无奈,笑了笑:“我知道……我是问,你是怎么凭借这样一段录像,就能把人认出来的?”   庄域皱了皱眉:“他是我的部下,将军。”   “我在空军基地见到他的时候,他十七岁,在训练场和队友打赌,用一架老式训练型战斗机,做出了完美的眼镜蛇、弗罗洛夫法轮和钟式机动。”   “我对他说,来特战队,有更好的飞机开。”   “他第一次进虫潮的时候才刚成年,是我让他别害怕,一直往前飞,我会给他护航。”   “他只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就通过考核,进入了特战队最精英的尖刀小组,是我给他换的肩章。”   “他参加过十九次任务,狙杀虫王七次,成功阻止了二十一次虫潮的攻击。他不听话,有一次执行侦查任务,他飞得太远,和小组其他人失联了,被一股小型虫潮包围,就把那股虫潮全部歼灭了才回来。”   “是我给他授的勋,还罚了他三天不准喝可乐。”   “是我告诉他,不准总是往远跑,不准随便脱队。一个人进入危险区域,不准冒险,要隐蔽起来,等我去接他。”   庄域:“是我告诉他,不论他丢在哪儿了,我都能把他找回来。”   会议室里静得落针可闻。   军方负责人沉默了许久,合上笔记本,没有再问任何新的问题。   “他是我亲手挑出来的部下,将军。”庄域说,“我今天来,不是来参与讨论、发表意见的。”   “我不会让别人议论他,我可以等,等他结束这次选训后,再把他的军籍调回特战队。”   “但我必须提前接触他,我需要知道他的腿伤到了什么程度,我要知道他这些年的全部经历,受了什么委屈,吃了什么苦,都有些什么人欺负过他。”   庄域说:“我是他的组长。”   庄域:“我要带他回家,这不是一件拿来商量的事。”   -   军事学院。   再次成为了风云人物,时霁的生活却依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他按照自己的步调,认认真真做恢复性训练,和展学长的机甲磨合,配合系统的治疗,锻炼腿部的韧带灵活性。   他专心地拉小提琴,专心地每天陪海豚玩一个小时,专心地每天用意识海里的食材和烤箱,给俞堂烤一百个不同口味的蛋糕。   ……   俞堂因为这件事,已经愁了很多天。   他问系统:“我们可以去商城租一个店面,摆摊卖蛋糕吗?”   “……需要负责人批准,宿主。”   系统:“商城的负责人最近请假了,只有自动售货兑换系统,我们可以先排号。”   俞堂有点好奇:“商城也有负责人?”   系统抱着一个巧克力松茸慕斯蛋糕,打开光屏,给俞堂投影出了穿书局的架构图。   “商城虽然不隶属于监察部门,但为了防止宿主们购买或者兑换奇怪的东西,监察部门会派专人负责。”   系统给他介绍:“之前驳回我们兑换危险物品的申请,退回了电击器,也是因为有他们的监督。”   系统:“前段时间,有一个宿主趁负责人请假,兑换了一颗小行星,现在还在被缉捕……”   俞堂:“……”   贫穷会激发人无限的创造力。   相比之下,他兑了一艘奴隶船和半个电脑的数据,简直遵规守纪得过了头。   俞堂有些遗憾,暂时打消了摆摊的念头,撤去意识海深处的屏蔽。   在来穿书局以前,他其实也没想到,时间不会流动的风暴眼还可以用来做这种事。   俞堂做好了心理准备,打开电子风暴。   他没敢看里面望不到边的、依然新鲜松软热腾腾的蛋糕,自欺欺人地闭着眼睛,把新一批的九十六个蛋糕飞快塞了进去。   ……   客厅的另一头,展琛忽然咳嗽了两声。   俞堂循声抬头。   展琛坐在工作台前,他正针对时霁的操作习惯修改机甲程序,轻咳了两声,放下手里的咖啡:“没事……呛到了。”   他没有戴眼镜,神色比平时放松很多,被台灯的暖芒映着的眼底,不知怎么就透出了点浅淡的笑意。   “过来看看?”展琛说,“这个你在行。”   俞堂点点头,挑了个喜欢的抱枕,起身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展琛工作台的布局就做了细微的调整。   原本有些过近的藤椅被稍稍拉开,放在了既能看清楚图纸,又能够保证安全距离的位置。   俞堂刚好能顺利接受这个距离,他这些天晚上和展琛一起工作,省去了不少解释对接浪费的时间,进度比预想中快得多。   按照这个速度,等时霁完成选训,说不定不需要找搭档,直接就可以带着海豚号跟庄域一起回特战队。   俞堂抱着抱枕,和展琛一起看了一遍那些程序:“没有问题,有几个地方可以简略一下……比人脑的极限反应速度慢了0.2秒。”   战斗时,哪怕只是0.1秒,都可能决定战局的胜负。   俞堂和展琛准备做一台辅助型机甲,海豚号最优先的任务,就是随时配合时霁的行动,保护时霁的安全。   “我改一改。”俞堂说,“再加个推进程序。”   展琛把电脑递给他。   俞堂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在宽大的藤椅里,熟练地飞快敲击着键盘。   他写了几行程序,重新抬头,迎上展琛的视线:“展学长?”   展琛收回目光,站起身:“我有些私事,明天要出去办一趟,给你带零食回来。”   展琛:“想不想吃蛋糕?”   俞堂:“……”   展琛咳了一声,压了压笑意,改口:“给你带奶油味的爆米花。”   俞堂稍稍放了心,按照时霁的人设规规矩矩道了句谢,重新低下头去敲键盘。   展琛问他:“最近几天,你被植入的程序怎么样了?”   “正在逐步剥离。”俞堂想了想,“要彻底解决,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   展琛:“你在尝试抵抗程序的控制吗?”   俞堂点点头。   在撤离剥离这套程序前,时霁还要进行很多场训练和战斗。   俞堂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每次都出手帮忙拦截反OOC程序。但时霁坚持想要试一试,靠自己能抵抗到什么地步。   俞堂让系统留守,独自回到风暴眼里,做了整整72个小时的模拟测试。   从风暴眼里出来后,他同意了S7提交的手写书面申请。   那天以后,时霁每天训练的最后半个小时,俞堂都只会旁观保护,不会插手帮任何一点忙。   这种训练无异于熬刑,但在不间断的抵抗交锋里,时霁原本就已经远超普通观察手的细节操控和反应判断力,再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提升。   按照系统的评估,等到时霁程序彻底剥离,庄域开着僚机都未必打得过他。   “也不要太着急,循序渐进。”   展琛提醒:“会很难熬,抵抗得太激烈,可能会有危险。”   俞堂保存了编好的程序,他抬起头,把电脑放在一旁:“会有什么危险?”   展琛顿了下。   俞堂无疑不是随口提的这个问题。   他迎上俞堂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随口敷衍他,认真地想了半分钟。   展琛说:“会误事。”   俞堂:“……”   “是真的。”展琛说,“会误很重要的事。”   展琛:“在这个世界,以前就有过实验体因为强行抵抗程序,被程序直接下令绞杀,彻底摧毁脑域的先例……不过我们大概可以规避这个风险。”   俞堂听得正仔细,闻言回神:“什么?”   展琛轻敲了下太阳穴:“时霁。”   时霁的意识应声苏醒。   他累坏了,却还是在这种带有命令性质的口令里立即醒过来,看样子还想顺势在俞堂的意识海里立个正。   俞堂已经猜到了展琛的打算,他目光亮了亮,不着痕迹点了下头。   俞堂退回意识海,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霁塞回身体。   “意识湮灭,和AI彻底融合,的确是了结许多事最干脆利落的方法。”   展琛戴上眼镜:“但很快,你就会开始后悔。”   时霁怔了怔。   他眨了下眼睛,慢慢支撑着坐起来,嗓音还带了一点点初醒的哑:“展学长?”   “你会变成一组数据,运气好的话,还能顺着网线出去散散步。”   展琛说:“僚机不能作为身体,你实在想找一具身体的话,可以入侵机甲工厂,但那里的机器人最矮也有两层楼高,长得不好看,脑袋上还装了电磁炮。”   时霁:“……”   展琛:“害怕吗?”   时霁:“……嗯。”   他不怕牺牲,军人都不怕牺牲,但展学长描述的场景,的确具有相当程度的恐吓性。   时霁忍不住想了想自己变成一台大机甲的样子。   不光不能烤蛋糕、不能洗碗和拉小提琴了。   翻一页书可能都要一个小时。   他的确有点紧张,不自觉轻咽了下,坐直身体保证:“我会注意强度……”   “我命令你注意强度。”   展琛说:“达到身体承受能力的75%,就必须要立刻停下,睡个好觉。”   时霁还沉浸在变成大机器人的余悸里,在逐步恢复了对负面情绪的感知以后,这是最严重吓到他的一件事。   时霁调整好心神,眨了眨眼睛,为了不变成两层楼高带电磁炮的机器人,认真点头。   ……他从没接受过这种要求他休息的命令。   反OOC程序没有相关记录,无法辨认这道命令和其他命令的不同。在展琛提到关键词的同时,就已经把这条写入进来,变成了一道不可违抗的指令。   意识海里,数据开始飞快流动。   系统终于明白了展琛要做什么,屏幕亮起来:“宿主,这样就出现逻辑闭环了!”   俞堂笑了笑,跟系统击了个掌。   按照反OOC程序原本的设定,一旦时霁的抵抗强度超过75%,就会触发一道极为严厉的绞杀预警。   俞堂每次看护时霁,最需要及时拦截的,也是这一道警告性惩罚的指令。   但现在,展琛下达的新命令,也和之前盛家父子给出的无数命令一样,录入进了这套程序里,形成了一套逻辑锁死的闭环。   下一次再面临相同的场景,这套程序会同时发出两道完全相悖的指令,在严厉警告的同时,严厉地要求时霁睡个好觉。   ——这种矛盾的数据冲突,会在内部导致自发性的持续混乱,甚至出现微量的解构和崩溃。   这些微量的崩溃,落在俞堂手里,无异于千里堤上那几个不起眼的蚁穴。   “这样看,我们至少还能再把进度推快一半。”   俞堂笑了笑:“等下次训练,小S7帮我们试一次,就能做出具体评估了。”   他这些天玩命敲键盘,带来的体力和精神负荷的确不低,现在工作量减轻大半,也觉陡然轻松了不少。   俞堂松了口气,活动了两下手腕:“对了……庄域是不是已经在提刀赶来的路上了?”   “是的。”系统看过监控,“他已经赶来军事学院了,大概这一两天内就会到。”   俞堂很熟悉这种剧情:“我们可以掐一个不错的时间。”   系统喜欢这种工作,兴冲冲闪着小红灯:“要怎么做?”   “时霁现在的训练,还会触发盛家父子留在反OOC系统里的命令,这些命令会和当时的记忆一起闪回出现。”   俞堂跟系统凑在一起,做了周密的计划:“正好在时霁训练到最疲惫、压力最大的时候,让庄域出现。”   系统听懂了:“小S7已经不记得组长了,这样可以最大限度提升S7对庄域的信任度。”   “可以适当营造一下氛围。”俞堂想了想,“空荡的训练场,时霁力气用完了,倒在地上起不来的时候,庄域正好路过……”   ……   一人一统还没有编好脚本,走廊里忽然传来格外熟悉的沉重响声。   俞堂:“……”   系统吓了一跳:“什么声音?”   “展学长的十八铜人阵。”俞堂说:“又有人来打少林寺的山门了。”   系统:“?”   展琛也已经听见了声音。   他不认为盛熠这个时候还有心气来挑衅,但这个时候,有别的什么人来找时霁,也绝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在这种军方吵得不可开交,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仿生人是一种危险的武器,展现出的实力越强,越应当尽快销毁的情况下。   展琛:“我去看看,你先不要出来。”   时霁撑起身:“展学长——”   展琛脱下外套,慢慢攥了攥手腕。   后勤专业通常不需要上战场,展琛平时从没和人动过手,现在身上的气势却正在无声变化,有挡不住的精悍英气正无声透出来。   他的神色依然平静,眼底却凌厉笃然,像是不见底的寒潭。   下一刻,走廊里发出震耳的轰鸣。   ……有人彻底掀翻了那些围着盛熠痛揍了一整宿的机器人。   展琛示意时霁保护好自己,他走过去,在对方直接上手卸门之前,握住门把手无声旋开。   “您好。”展琛说,“这里——”   展琛的话头忽然停了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俞堂。   俞堂:“……”   系统:“……”   庄域站在门口,他刚从机器人堆里打过来,身上落了一点擦伤,混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唇角的血痕。   他整理好身上的作训服,朝展琛点了下头:“你好,请问时霁住在这里吗?” 第六十七章   俞堂和系统迅速隐蔽在了意识海里。   为了保证安全,系统还特意多铺了一层迷彩战术伪装网。   ……   庄域站在宿舍门口。   他根本不需要特意确认,视线越过展琛,径直落在时霁身上。   “庄组长?”   展琛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聂院长提前和我交代过了,我大略知道情况,您——”   庄域低声说:“我知道。”   展琛停下话头。   庄域的身形沉默如铁,他收回目光,胸口无声起伏。   ……聂院长和他说过,时霁已经丢失了过去全部的记忆,他不意外,这几乎是从电子风暴里生还的所有人的普遍症状。   聂院长说,时霁也失去了所有的负面情绪。   不会哭,不会委屈,不会难过,受伤了也不知道疼。   按照最新的研究理论,电子风暴造成的人格缺失和感知系统的休眠,可以在特定情况下被重新唤醒——但即使过了这么久,在时霁身上,聂院长也依然没能看到任何恢复的契机。   聂院长还说,时霁的情况要比其他人更特殊一些。   时霁被植入了一套强制性的特殊程序,这套程序控制了他整整五年,把时霁变成了一个只知道服从和战斗的人形兵器。   这套程序,把时霁变成了所谓的“仿生人”。   聂院长把时霁的资料交给他,对他说,不能急。   ……   不能急。   时霁再经不起半点刺激了。   庄域把灼在胸口的炽烫铁水浇上冰。   他察觉不到疼,生冷坚硬的铁块穿透胸腔,能听见血流的呼啸声。   庄域没有立刻过去,他用力闭了闭眼睛,低声说:“不能急,不能急……”   十年也熬过来了,现在已经见到了人,活着的、能碰得到的人,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不是功勋墙上,已牺牲的那一栏里,冷冰冰不会动的照片。   不能急。   不用急。   庄域咽下喉咙里的血气,他调整好表情,尽全力温和地笑了笑,向前走了一步:“……你好。”   他像是忽然回到了多年前。   那个陈旧的空军基地训练场里,刚从老式战斗机上跳下来的少年,摘下头盔,黑澈的眼睛清亮英气,囫囵甩开稍稍汗湿的短发。   ……他可以再和当初一样,重新把人招进来一次。   S7忘了以前的所有事,那就再重复一遍过去所有发生过的事。   庄域整理好了风纪扣。   他朝时霁走过来,伸出手:“我叫庄域,从帝都来,是特战队的现任负责人……”   时霁小声说:“组长?”   庄域定在原地。   ……   意识海里,系统吓了一跳:“宿主,宿主,时霁还记得庄组长吗?”   “不记得。”俞堂说,“即使他想起来了,反OOC程序也会自动吞噬他的这部分意识。”   系统不解:“那为什么……”   俞堂“嘘”了一声,伸出手,把系统按回伪装网底下。   他把电脑也一起拖过来,打开数据流的即时监控:“人类不只会用意识来记住一件事。”   有些更深刻的信息,会烙穿粒子所在的物理层级。   不论被剥夺了多少记忆,在风暴眼里交互了多少粒子,不论程序怎么吞噬消解,都没有用。   只要“存在”这件事本身还没被抹除,那些烙印就还在。   “时霁不记得庄域是谁,也不记得帝都和特战队,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出的‘组长’是什么意思。”   俞堂飞快敲键盘,他专注看着屏幕,敲下回车:“但他至少还记得一件事。”   ——至少还记得一件事。   时霁的肩背绷了绷,小声解释:“我隐蔽了……”   他的声音很小,根本压不住直打哆嗦的哭腔:“组长,你怎么才来……”   庄域脑中嗡的一声响,再生不出任何念头。   抛开了所有准备好的台词,庄域径直走过去,停在时霁面前。   时霁低着头,胸口委屈得发疼,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他这次服从了命令,没有乱跑,没有擅自行动。   组长要他一旦进入危险区域,必须隐蔽起来,不准冒险,等着组长去接他。   他隐蔽了。   他在那个地方隐蔽了很久。   久到他忘了很多东西,忘了怎么回去,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有谁会来接自己。   ……   庄域把发着抖的副观察手箍在怀里。   庄域的嗓子哑透了,低声道歉:“组长错了,组长错了。”   时霁哭得直打哆嗦,他说不完整话,断断续续比划着,尽全力想要描述清楚那片区域。   他是副观察手,他有任务。   不止他,还有战友丢在里面,他们小组的人都丢在里面。   他必须侦查清楚那里面的情况,回来告诉组长。   时霁试着做过标记,可标记很快就会消失,只能凭着记忆描述大概。他在那里面地毯式搜索了很多圈,但一个人都没能找到,他希望战友们都出去了,但无线电里没人回应他的联络。   时霁隐蔽了起来,等着组长来带他回去。他担心还有战友在里面,拼命地记下了里面所有的标志性环境,等着给组长汇报。   他差一点就要记不住了。   ……   宿舍里格外安静。   屋子里除了钟表滴答走过的声音,就只剩下时霁断断续续的汇报。   庄域认真地听着。   他没有出言打断,扶着时霁坐下,专注地听时霁有些生涩吃力地连比划带描述,伸手替时霁擦干净了脸上的眼泪。   年轻的副观察手汇报到一半,后知后觉自己哭成了个小喷壶,脸上一热,耳根转眼烫得通红:“……”   庄域看着他,脸上终于带了点久违的笑意。   他接过展琛递来的水,点头道了谢,放在时霁面前:“再哭五分钟。”   时霁:“……”   年轻的副观察手从喷壶变成了开水壶,局促地端端正正坐着,努力想把自己藏在一次性纸杯后面。   庄域替他理好衣领:“哭够了,不哭了?”   开水壶热腾腾地点头摇头。   庄域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S7刚进队的时候才17岁,个还没长完,被按着脑袋吃成长快乐营养餐,总是忍不住偷跑出去买可乐。   队里每个人都忍不住揉小S7的脑袋,隋队负了伤,头几年就退下来转了指导员。接到最年轻的队员倾诉的生活苦恼,一本正经地开导他,揉了脑袋以后才能长得高。   庄域问:“还记得指导员吗?”   时霁怔了下,有些迟疑地抿了抿唇,轻声道歉:“我——”   庄域点了点头:“除了知道我是组长,还记得我具体是谁吗?”   时霁:“……”   庄域大致掌握了副观察手的具体情况。   特战队经过严酷训练,意志力总比寻常的人强些,即使遭遇电子风暴,也能拼尽全力记下一些决不能忘的事。   他的副观察手除了记住“组长要求在危险区域隐蔽”这条命令,剩下的全部意志力,都用来记了那团光家里的地形图。   庄域悬着的心落下大半,又好气又好笑,几乎又想一把拍这个臭小子的脑袋。   他的手抬到一半,又想起时霁现在的情况,堪堪停下动作:“不要紧……不着急。”   “能回来就行,别的什么都不着急。”   庄域:“也不准着急。”   时霁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水,他有些犹豫,仔细想了想,又轻声问:“他们……”   “都活着。”庄域知道他要问什么,“只是还要慢慢找。”   庄域说:“等你好了,回来陪组长一起找。”   时霁目光亮了亮,还有些漉湿的黑眼睛里,浮起惊喜的明净笑意。   他眼底没了心事,这样一笑,就更像当初那个从飞机上轻巧跳下的少年驾驶员了。   庄域彻底放了心:“好了,去睡觉。”   时霁下意识站起身,他本能地服从庄域的命令,又还有些不舍得:“组长。”   “你现在还不能直接叫我组长。”庄域说。   时霁微怔。   庄域看着他,目光灼人的亮。   他的副观察手一直在等他。   这是整个联盟最有天赋的观察手,要不了多久,还会成为最优秀的一个。   庄域忽然理解了聂院长的坚持。   “两天后那场全地形模拟演习,不止有军事学院,还有现役的所有军团,特战队的成员也会参加。”   庄域:“你们是红方,我们是蓝方。”   时霁的呼吸顿了顿。   他忽然有一点头疼——这种疼痛他很熟悉,每次他要想起什么来的时候,脑域里那道程序就会把那些画面彻底绞碎。如果他敢反抗,还会招致更严厉的惩罚。   但这次,那种细微的疼痛只出现了一瞬,就被更强悍稳定的力量牢牢挡住。   他的脑中第一次出现了过去的完整画面。   ……   他从老式战斗机上跳下来。   地面上站着一位格外年轻的中校,军服和他们的制式不一样,正和旁边的人说着话。   空军基地的上级笑着招手:“快过来,见见庄队长……”   对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点了下头,单手解开风纪扣。   他跑步过来,来不及立正敬礼,那位“庄队长”已经先一步出了手。   即使有板正的制式常服限制,对方的身手也依然远超过寻常部队。他吓了一跳,本能试图防守,对方的攻势却反而越强,每次格挡都震得他手臂发麻。   他没有缠斗——他已经很清楚双方徒手格斗的战力对比,不准备把体力浪费在这种地方,找准空档迅速后退,掠上劲窄的刀锋形机翼。   对方没有再追上来。   战斗机下,凌厉英武的年轻中校仰头看着他,神色透出不加掩饰的欣赏。   “认识一下。”对方说,“我叫庄域,从帝都来,是特战队的现任负责人,‘尖刀’小组的组长。”   他听过这个名字,这是在整个联盟都赫赫有名的、最为精英的一支顶尖特战小组。   在和虫潮的交锋里,这支小组穿插在各个战区,只负责完成最危险、最艰巨的任务,扭转了无数原本岌岌可危的战局。   “我在找刀刃。”   庄域看着他:“我邀请你成为我们的一员。”   “接下来会有一场全地形演习,包括现役的所有军团,特战队的成员也会参加。我们是红方,你们是蓝方。”   庄域朝他伸出手:“如果你能拿到第一名,来特战队,我给你最好的飞机开。”   ……   时霁抿起嘴角。   他已经理解了庄域的意思,他的目光很亮,一贯温和的眉宇渐渐染上锐意,颊边旋出一个不起眼的酒窝。   “我会拿到第一名。”时霁说,“但我已经有最好的僚机了。”   庄域扬了下眉。   “好。”庄域点了点头,“你来开条件,只要我能做到——”   时霁认真开条件:“拿了第一,组长三天不准喝可乐。”   庄域微怔。   时霁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肩头,不听话地低声喊:“组长……组长。”   庄域喉咙又有些发哑,他静了一会儿,闷声说:“听见了。”   “这次你来得有一点晚。”时霁说,“我替大家罚过你了。”   庄域肩背剧烈地颤了颤,他闭了下眼睛,尽力让语气显得轻松:“我知道了,快去睡觉,明天——”   时霁轻声说:“所以,你不能再惩罚自己了。”   庄域的声音彻底涩在喉咙里。   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张了张嘴,终归没说出来半个字,恼羞成怒地照着副观察手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时霁的嘴角又抿起来,他用力抱了抱庄域,转身跑步去洗漱睡觉。   ……   庄域依然站在原地。   展琛走过来,朝角落里的房间示意。   “有事要谈?”庄域缓了缓神色,哑声说,“明天可以吗?我有些私事……”   “那个房间用了隔音材料,是我用来测试机器人的地方。”展琛说。   庄域身形凝了片刻,他的肩背一瞬间锋利,充血的眼睛盯住展琛,厉色又一寸寸敛去。   “你姓展,是不是?”   庄域哑声说:“我在帮一个朋友找人,他找的人也姓展,想问问你。”   展琛点了点头:“我们可以回头再聊。”   庄域没有立刻开口,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把拉出来的椅子摆回原位。   “这十年,我都在想同一件事。”   庄域说:“如果当初没有把他们招进来——”   “没有这样的道理。”展琛说。   庄域低着头,他的声音很哑:“什么?”   “贪婪者和野心家不受到应有的惩罚,无辜的人受到伤害,真正的受害者活在愧疚里。”   展琛:“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们会修正这件事。”   庄域微微皱了下眉:“……你们?”   展琛没有解释,他整理好自己的东西,把桌上的文件收拢整齐。   展琛拿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朝客厅门口走过去。   庄域皱眉:“你要出去?”   庄域的确想过,要陪时霁一个晚上。   当初刚通过选拔,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开空军基地,被招到离家远过了头的帝都特战队,S7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但不论如何,也没有把主人赶出去的道理。   “很晚了,我明天再来。”庄域说,“明天我会接他出去,检查一下身体,散散心……”   “碰巧有几个实验数据要复核,有点急,我今晚会在实验室睡。”   展琛提醒他:“庄队长,你现在应当执行你的部下给你的任务。”   庄域愣在原地。   他看着展琛离开,一个人站在客厅里,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渐渐回过神。   他在时霁的卧室外,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小不点儿很高兴,还和过去的习惯一模一样,一边洗漱,一边乱七八糟地轻轻哼着不知道调子的歌。   风掀起了一点窗帘,月光从窗外滑进来,安静栖落在桌沿。   不是梦。   这次不是梦。   庄域慢慢松开攥出了血痕的手,身形终于一点点放松。   他解开了风纪扣,在客厅里慢慢走了一圈,整理好沙发上乱成一堆的抱枕,关好门窗,把窗帘也拉得平整。   他在沙发上端正地坐了十五分钟。   卧室的灯关了,隔着一扇门,里面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平稳轻缓。   庄域站起身。   他是最顶尖的特战队成员,即使已经颓废了十年,靠着每天自虐一样的独自训练,身手也依然还没有落下太多。   他的动作轻捷无声,打开那间展琛提过用来测试机器人、隔音很好的房间,闪身进去,把门牢牢关严。   整个世界被悄然封在门外。   他的额头抵着柔软的隔音材料,整个人倚着门脱力滑下去,慢慢坐在地上。   他一点也站不起来了。   ……   十年,庄域第一次找到了他弄丢的部下。   整整十年,庄域第一次允许自己松了一口气,死死抱着头,声嘶力竭地痛哭出声。 第六十八章   第二天早上,久别重逢的特战队队长和他的副观察手一起睡过了头。   清晨的阳光洒进来的时候,多年训练下的标准生物钟其实短暂叫醒过他们。但还没等两人醒透,俞堂就联合系统,眼疾手快一人塞了一张睡眠卡。   他们都值得睡个好觉。   俞堂没惊动时霁,把临时生成的学生数据悄悄调了出来。   ……   客厅空着。   展琛提前和他交代了今天有事,饼干就放在厨房壁橱的第二层,牛奶在书房里,他可以挑一本自己喜欢的书。   俞堂直接把数据投放到书房,挑好了书,去厨房给自己热了牛奶,泡好饼干。   俞堂打着呵欠走出厨房,看着窗明几净的客厅、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窗帘、沙发上整齐按照颜色分类的抱枕:“……”   俞堂:“系统。”   系统打开光屏。   “虚拟世界终于入侵现实了吗?”   俞堂:“展学长做出了一键整理全世界的安装包,触发逻辑是我从他的书柜拿下第一本书,启动程序是厨房热牛奶的锅。”   系统:“……”   俞堂站在沙发前,打开了意识海里的商城。   系统:“宿主,你要兑什么?”   “我要兑一个警报器。”俞堂说,“除了展学长,任何人再靠近我的沙发和抱枕三米以内,我就带着海豚号来踩他们的脚指头。”   系统:“……”   系统闪着报警的小红灯,火速把自己塞进了展琛做的机甲模型里。   这些天小S7都勤劳地在意识海里整理内务,系统已经很熟练,行云流水地调出照片存档,扎进沙发,替它的宿主把抱枕还原成了原本的格局。   俞堂暂时没时间管牛奶,把窗帘努力重新掸回了不那么像被熨斗熨过的造型。   “等老庄醒了,我要跟他聊聊。”   俞堂想不通:“是不是特战队的每个人都会摞抱枕?我再替他把别人也找回来,还会面对摞成两米高,按颜色分类的抱枕吗?”   俞堂越想这个画面,越觉得头疼:“我能不能立一块告示牌……”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转回来,正要带着牛奶和饼干回餐桌去吃,脚步忽然停了下。   角落那个房间的门打开了,庄域已经从里面走出来。   他已经重新打理好了自己,简单洗漱过,虽然还有些憔悴,气色却已经好了很多。   “……”俞堂看着睡眠卡的时效,在意识海里敲:“系统。”   系统也有点错愕,飞快翻说明书:“应该能保证三到五个小时的深度睡眠……”   庄域合上门。   他也刚好看过来,正迎上俞堂和他身边小机甲的注视。   他其实已经大略有了预感,重新见到那张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学生面孔,终于彻底证实:“真的是你。”   “我受过抵抗麻醉剂的训练,能强制醒过来。”   庄域多少猜到一些,对俞堂解释:“我怕再是什么幻觉,我不敢睡得太多……”   他苦笑了下:“……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俞堂哑然:“不客气。”   俞堂让系统给时霁的卧室张开道隔音屏蔽,他朝庄域点了下头,走回餐桌旁,数着饼干放进牛奶。   俞堂知道庄域最关心什么,不卖关子:“时霁的问题能解决,但我需要时间。”   “植入的程序已经和他是半融合状态,只是剥离的话很容易,但要保证不损伤到他原本的脑域,就有些困难。”   “我会保证万无一失。”俞堂说,“别着急,再等等。”   庄域:“好。”   他能等。   “我相信你。”庄域说,“有任何事需要我配合,请尽管和我说。”   俞堂点了点头。   牛奶已经不算很烫了,他吃完了饼干,端着小白瓷碗,一口一口地慢慢喝下去。   庄域沉默地站了半晌,才又低声开口:“……抱歉。”   庄域说:“我还没找到展时临。”   俞堂有点好奇,从牛奶碗里抬头:“展学长没和你说?”   庄域怔了下:“什么?”   俞堂想了想昨晚的情形:“也对。”   昨晚那种状态,不管怎么论,都的确不合适再和庄域讨论更多的事。   俞堂沉吟了下,他放下手里的碗,扯了两张纸巾仔细擦净奶沫,抬起视线。   ……这个问题,他也还没来得及找到机会直面过。   他像是已经得到了答案,但直到现在,他也还没找到机会去真正触碰过那个答案。   展琛好像也一点都不急。   俞堂问:“我当初找他的时候,给出过什么具体特征吗?”   “应当和我一样,也是军人,枪法很准,身手也很好。”   庄域记得很牢:“很年轻……非常年轻,你遇到他的时候,他和S7入队的年龄大概差不多。”   “是七年前的事,我那时曾经尝试过进入电子风暴,被你扔出来了三次……你还说我是私闯民宅。”庄域说,“你开出了条件,可以帮我找我的部下,但要我也帮你找一个人。”   “我和你要过大概的外貌描述。”   庄域说:“你那时说,他现在应该有两层楼高,能发射激光炮,屁股上有红色的尾灯。”   俞堂:“……”   系统:“……”   俞堂:“然后你就按照这个标准开始帮我找了吗?”   庄域咳了一声。   他终于开始稍稍放下肩上的担子,比过去轻松了许多,脸上偶尔也会露出一点很不明显的笑容。   庄域在餐桌对面坐下,对俞堂认真解释:“我猜,你那时应该不是完全的人类。”   他还很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   ……那不只该用“不是完全的人类”来描述。   那是一团冰冷的光。   那团光完全拒绝和一切生物接触,会把一切掉进来的东西抓过来仔细分辨,又用力远远地扔出去。   庄域被他抓去检查的时候,曾经瞥见过那团光的核心。   那时候有很多传言,有人说电子风暴的深处有海市蜃楼,有人说里面是数不清的珍贵资源,也有人说里面是冻土苔原和苍白的枯骨。   但其实根本没有这些。   那里面只有光。   和外层的绚烂神秘不一样,是暖洋洋的、让人有一点晕乎乎的光。   光里面紧紧藏着一本被修补过的书,几个糖纸已经掉色的泡泡糖,两三颗纽扣。   “我猜测,你大概是把操作员和机甲弄混了。”   庄域说:“我试图向你说明,机甲里面都是有人操控的,不可能有思想,自己控制自己。”   “但你不认可这种说法。”庄域说,“你对我说,那就是他,他就在里面。”   意识海里,系统忽然意识到什么,小声叫他:“宿主……”   俞堂不动声色点了下头。   ……庄域说的,几乎和原著中时霁的情形一模一样。   在遇到庄域之前,他曾经试图找到的人就已经和AI融合,变成了操控机甲的一组智能程序。   这项丧心病狂的非人研究,开始的时间果然比他们预计得还要更早。   俞堂收回心神。   他没有再强制探索那些记忆拼图——在这之前,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必须做到,也必须做完。   “庄队长。”俞堂问,“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庄域稍一沉吟,才谨慎回答:“我发现了几个可能符合条件的目标。”   “特战队的队员和普通人不同,即使丢失了记忆,也会本能地保持警惕。强行贸然接触,反而会适得其反。”   庄域:“我和蒲科长一直有联系,他正在收集相关的资料……”   “我问的不是这个。”俞堂说。   庄域微怔。   俞堂:“我是想问,你在时霁起床之前强制自己醒过来,想去办的那些事。”   庄域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他揉了揉额角,终于重重叹了口气,无奈笑了下:“你和那个展学长……你们是一起的?他是你要找的人吗?”   俞堂没有回答,依然耐心等着他。   “……我做不到不管。”   庄域静了半晌,才又说下去:“我必须弄清楚背后的阴谋,不只是温迩的实验室……我不能再让其他人也变得像我一样。”   “我来之前,聂院长已经大致和我说了S7这些年的经历。”   庄域:“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庄域咬了咬牙关,“人为豢养观察手,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即使盛天成已经死了……”   “他的机甲坠毁在了虫潮里,只有观察手生还。”   俞堂:“所以他被判定成了牺牲,是这样吗?”   庄域的话顿了顿。   他已经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肩背骤然绷得锋利,眉峰紧蹙起来。   “僚机要为主机甲牺牲,是十年前落后的传统观念,在后来的发展中,早已经被重新修正了。”   俞堂说:“机甲坠毁、僚机生还,这在真实的战斗中完全合理……所以即使是聂院长和你,也都没有察觉到问题。”   俞堂:“但时霁被植入了强制性程序。”   这套强制性程序里,保护目标人物的优先级,是被放在服从命令之前的。   换句话说,即使盛父真在临死前下达了指令,要求时霁返航,时霁的程序也会强制他优先为主机甲选择牺牲。   “但时霁的确返航了。”俞堂说,“这就只有一种可能。”   庄域:“……在当时的情况下,观察手判断,主机甲操作员的存活概率超过90%。”   俞堂看着他。   庄域用力闭了闭眼睛。   他死死攥着拳,倏然起身,又强制自己缓缓坐回去。   ……   他还要先带S7去检查身体。   小不点儿每次上战场前,都会想方设法逃避成长快乐营养餐,费尽心思跑出去,跑到各种不起眼的小摊上买吃的。   明天演习就会正式开始,跨军区高烈度,全环境模拟真实战争,允许真实死亡。   除了带着小不点儿检查身体,出去散散心,出去痛痛快快玩一圈,回宿舍好好安稳睡一觉,他今天什么也不做。   “放心,一个也逃不掉。”   俞堂起身:“温迩电脑里的资料,我已经破译完成了,今晚传给你。”   庄域:“好。”   “还有,和你的副观察手商量商量,每天只烤十个蛋糕行不行。”   俞堂说:“我真的吃不完了,之前存的——”   他忽然停下话头,站在原地想了想。   庄域问:“怎么了?”   “……没事。”俞堂说。   就在刚才,系统在意识海里传过来消息,说商城新开放了一个摊位,代售各类烘焙糕点,尤其是热腾腾的小蛋糕。   新店招商,价格给得格外优惠,1:10兑换经验点,还赠送抽奖券。   “之前存的不够卖。”   俞堂:“请他务必多烤一些。”   庄域:“?”   俞堂诚恳地同他握了握手,利落收拾好餐桌,刷干净小瓷碗放回去,带着外套出了宿舍。 第六十九章   十年来,时霁第一次睡得这么好。   他在梦里见到了许多人,那些人揉他的脑袋,笑着对他说话,偷偷给他塞零食,把他整个人扛起来。   是场太好的梦,哪怕那些面孔只能停在梦里,醒来后就飞快消失了,也让他格外高兴。   时霁从梦里醒过来。   他整理好内务,穿好衣服走出卧室,庄域刚好从食堂买了早餐回宿舍。   金黄香稠的小米粥,爽口的脆咸菜,跟热腾腾的豆浆和包子一起,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出去转了转,食堂条件比我们当初好太多了。”   庄域借用了客厅的餐桌,他埋头收拾早餐,动作利落:“去洗漱,过来吃饭。”   时霁想帮忙,被庄域照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老老实实去了盥洗室洗漱。   他又有点忍不住高兴,洗脸洗到一半,湿漉漉地从盥洗室探出头:“队长,你以前也在这里上学吗?”   “我和你聂副队是同学。”   庄域:“他父亲就是你们僚机学院的院长。他能保送空军基地,偏偏和聂院长犯倔,说什么都不肯飞僚机,一定要去开机甲。”   庄域知道他大概不记得,拆开空的一次性环保碗,把小米粥倒进去:“特战队的副队长,叫聂驰,我和他是搭档,他是我的机甲操作员。”   时霁默念了一遍,认真背下来:“我帮队长一起找。”   庄域拿了条毛巾过去,扔在他脑袋上:“先专心演习,拿不回来第一,你队长的人要一路丢到军部会议室。”   时霁的眼睛弯了下。   他被改造久了,还和过去一样安安静静不说话,明净的亮色却从眼底透出来。   庄域也露出些笑意,他想问问时霁这些年的生活,看见洗漱台边放着的手杖,胸口却突兀地无声沉了沉。   S7的腿还是伤了。   哪怕俞堂特意发消息回来,保证能治好时霁的腿伤,那道狰狞的伤疤也已经留了下来。   军事法庭昨晚刚好开始裁决这起案子,聂院长留下来参加庭审,发过来了所有的始末和审讯结果。   弄断了时霁的腿、甚至还打算进一步对时霁不利的那几个人,被永久开除军籍,按主从犯依法判了刑。聂院长传回来庭审记录,又对他说,这件事还没被追究完,罪魁祸首还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盛家那对父子。   庄域的神色冷了冷,他不打算再和S7提起这件事,转身回了客厅。   时霁擦好脸,甩了甩发梢沁着的水,再回头已经没了人:“队长?”   “房间有点乱,我收拾收拾。”庄域在客厅说,“洗好了就过来吃饭,吃完饭去医院做个检查。”   时霁应了一声。   他没有立刻出去,站直身体,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   不用俞堂吩咐,他也知道,虽然要去医院,有些事也是不能现在就汇报的。   比如刚被接管的时候,他在自己的这具身体里,已经湮灭了大半的自主意识,只剩下零星残留的本能。   如果不是俞先生从风暴眼里找到了他遗失的粒子,慢慢补足他的数据,即使再见到庄域,他也已经未必有认出队长的能力。   队长刚高兴了一点,不能因为他再不开心。   时霁还有点不适应俞堂不在,他拿过倚在一旁的手杖,尝试着在意识里申请通话:“俞先生,俞先生。”   俞堂很快有了回应:“听得见。”   光屏上,俞堂的画面跳出来:“我来档案室查点资料,他们的防火墙有点复杂。”   他咬着棒棒糖,吐字稍稍含糊,夹杂着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清脆响声:“今天给你放假,跟你们队长出去好好玩儿一圈……”   时霁很想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哪间档案室?我和队长可以找一找调阅权限。”   “军部的。”俞堂抬头瞄了一眼,“S级绝密封禁已销毁档案加密备份处。”   时霁:“……”   “比起找权限,还是我绕开他们的防火墙快一点。”   俞堂说:“你有个更艰巨的任务。”   时霁怔了下:“什么?”   俞堂:“临走前,我忘了跟庄队长说,我的抱枕们不是乱,而是一组凌乱美的絮窝主题后现代艺术雕塑。”   俞堂:“我很不放心,帮我去客厅,跟你们队长说一声。”   时霁已经被要求过不准再整理意识海的内务,他点了点头,快步走到客厅:“队长——”   庄域很想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他刚拖了客厅的地,擦干净了窗户,挽了袖口,从被机甲模型弄得一团乱的抱枕前抬头。   时霁:“……”   俞堂:“……”   俞堂:“我的海豚号大机甲呢?”   “宿主,宿主。”系统抱着泡泡糖,闪着小红灯尽全力哄宿主,“警报器已经买了,我们还买了告示牌,一次性定型水,最新研发的记忆材料,高透明度的有机玻璃罩……”   客厅里,时霁抛开手杖。   他单手一撑桌沿,借力利落掠过沙发,在最后一秒及时拦住了正准备重新整理抱枕的队长。   庄域伸出手,接住从天而降、根本看不出伤了腿的矫健副观察手,在地上放稳:“怎么了?”   “这是雕塑,队长。”   时霁尽力回忆:“……后现代艺术,凌乱美,絮窝。”   庄域:“?”   庄域刚才亲眼看见一台机甲模型把这些抱枕扔来扔去,他还以为是展琛做的机器人忽然失控,后退两步仔细看了看:“这是艺术?”   时霁点点头,简洁转达俞先生的意见:“除了展学长,谁都不可以动。”   庄域不太能理解后现代艺术,但他暂时没时间管这些,还有更让他关心的事。   庄域扯着时霁,让他在藤椅上坐下,一寸一寸仔仔细细捏着他的左腿。   “疼不疼?”庄域蹙紧眉,“已经能做这种动作了?平时活动受不受限?跑跳的时候髌骨会脱位吗?”   在知道了时霁的伤势以后,庄域翻看了所有能查到的十字韧带撕裂资料,联系了所有能联系的、联盟最顶尖的外科学专家。   他昨晚狠不下心训人,今天再忍不住,语气越发严厉:“我怎么教你的?!”   “腿是最要紧的,怎么能让自己受这种伤?真当伤了没人管是不是?”   庄域沉声呵斥:“要是你聂副队在,那几个混账的腿都要脱一次臼!指导员要罚你写两万字的检讨,隋队医也救不了你……”   他自顾自训了半天,没听见时霁的回应,有些紧张,抬起头:“疼得厉害?”   时霁规规矩矩坐着。   他的脸色隐隐有些泛白,目光却格外认真,轻轻摇了摇头:“不疼……队长,你再多骂几句。”   庄域:“……”   看见刚才时霁保卫抱枕的矫健架势,就知道那团光没有骗他。   庄域第一次听见这种要求,没好气地站起来,虚踹了下:“去吃饭,再磨磨蹭蹭,就把那一桌子全吃了。”   时霁淡色的唇角反而扬起来。   他站起身,格外认真地逐字保证:“队长,我拿第一,回家找你。”   时霁:“我要好起来,我要进尖刀小组,我要做刀刃。”   庄域的身形不自觉地一滞。   他背过身,死咬着牙关不吭声,狠狠吸了口气,用尽力气长呼出来。   他看着沙发上的抱枕,清了清嗓子:“……现在这些艺术家真怪。”   时霁被转移了注意力,眨了眨眼睛,也跟着看过去。   庄域用力抹了把脸,拦腰扛起还认认真真研究抱枕的小不点,几步过去,放在了餐桌旁边。   -   被从睡眠舱里唤醒,带回盛家以后,时霁第一次被带出去尽兴地玩了一整天。   庄域特意换了便服,他陪S7去喂了沉迷追小鱼的海豚,带着人去了游乐场,坐了完全不刺激的云霄飞车和跳楼机,吃了爆米花和可乐味的棒冰。   庄域领着副观察手去了夜市,赢了整条夜市的打把和套圈游戏,拎着一麻袋的奖品,去吃了烤红薯和冒菜。   冒菜是现煮的,非常干净。翠绿的青菜和豆芽、莴笋一起在红汤里翻滚,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肉片切得薄厚均匀,混着红油的芝麻粒热辣辣浇下来,香得扑鼻。   庄域不能吃辣,看着小观察手眯着眼睛吃得心满意足,又悄悄出去,给他买了罐冰可乐。   ……   吃饱喝足,玩儿得过了瘾,庄域把人带回了自己在军校借住的宿舍。   他在床边坐了很久,一直等到S7抱着特意带出来的海豚枕头睡熟了,才悄悄起身,去了专门停放僚机和机甲的停机坪。   时间已经很晚了,停机坪依然还有人。   白亮的探照灯下面,一架架机甲和僚机沉默伫立。展琛坐在木架上,正在给“海豚号”做最后的改装,看见他过来,点头打了个招呼。   庄域放下检修器械,走到时霁的僚机旁。   “我知道……你已经检修完成了。”   庄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展琛,他迟疑了下,低声解释:“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我只是——”   “我知道。”展琛笑了笑,“这台机甲也已经被检修完成了,我还是想再来看看。”   没什么别的原因,也并不是不放心。   只是睡不着。   已经错过了太长时间,让对方一个人走了这么长时间,那些早该有人支撑着分担的部分,就都想设法补得再完整一点。   庄域打开僚机的背板,他仔细检查着每一段线路,把所有可能松动的螺丝重新校紧。   空荡的停机坪里,只能听见扳手磕碰金属的声响。   展琛完成了最后的改装工作,他从木架上跳下来,收拾好散落一地的工具。   庄域拧牢最后一个螺丝,沉默了几分钟,终于问出来:“你认识展时临吗?”   展琛停下动作。   庄域已经从S7那里问出了那团光的名字,他放下扳手,抬头看向展琛:“俞堂找了这个人很久……比我更久。”   展琛转回来,迎上庄域的审视。   他的神色依然平静,站了片刻,温朗眉宇间显出一点无奈的笑意:“他说我叫展时临?”   庄域怔了下。   “我叫展琛,是被临时调过来执行任务的。”   展琛说:“我以为他最多会记成展临时,没想到字的顺序也会换。”   庄域:“……”   “是我名字起的不好。”展琛说,“那时候的状况……很难把这种复杂的字教清楚。”   展琛笑了笑:“他能记下来这些,我也算是个好老师了。”   他原本也算不上话多的人,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眼底却像是一瞬安静下来。   静得能一动不动等上很久。   久到机甲的钢铁外壳被风雨锈蚀,连红色的尾灯也再没办法亮起来,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变成一地冰冷的废墟。   展琛向后靠在银色的机甲上。   月光在树影间跳了几跳,顺着刃翼的锋锐弧度,一路坐滑梯淌下来。   展琛伸出手,接住了那一点淡白的月光。   教电子风暴学会去壁橱第二层翻饼干,已经算是个很不错的成功,还要教电子风暴认字,就成了几乎有些异想天开的挑战。   但在他眼里,那也只是一团很软和的光。   除了稍微有一点淘气,明明很聪明,比人类更善良正直,讲义气得很。   ……   “不早了。”展琛说,“我得尽快回去,明天演习场上见。”   庄域:“有急事?”   展琛点点头:“很急,我得回去垒个抱枕。”   展琛停顿了下,压了压笑意:“他总觉得还有人动过那一沙发的抱枕,绕着沙发研究一晚上了……我再不回去,有些人该愁得睡不着觉了。”   庄域:“……”   展琛停下来:“还有事?”   庄域:“你是艺术家吗?搞后现代艺术的……”   展琛:“?”   “……没事。”   庄域揉揉额头:“请代我道歉,我不知道那是他的私人物品,不会再乱动了。”   庄域没再耽搁展琛的时间,走过来帮忙,把检修装备尽数整理归位。   庄域把维修箱递给他,实在忍不住:“你的……艺术品,有什么寓意吗?”   展琛轻咳两声,摇了下头:“没有。”   展琛说:“我只是觉得那么放着很舒服。”   在人看来或许的确会有一点乱,有一点急需整理。   但对一团光来说就刚刚好。   是个很舒服、很安全的,能躲起来不被人打扰,也能偷偷探出一点来观察这个世界的巢。   ……   展琛同庄域道了别。   他没再耽搁,径直回了宿舍,放轻动作打开门,走进还留着一盏灯的客厅。   系统在机甲模型里睡觉,它已经学会了配合,不用展学长嘘,看见他进来,自觉关上喇叭,闪了两下小红灯。   展琛轻轻点了下头。   沙发里,是一团暖乎乎的淡黄色光团。   俞堂有心想让时霁痛痛快快玩一天,强行退出了意识海,把身体全留给了时霁。   临时学生的数据不能支撑太久,俞堂这些天和反OOC程序厮杀,意识不断轴地运转,其实已经很疲倦,在格外熟悉的环境里,索性直接回到了最原本的状态。   因为怎么都调整不回最舒服的抱枕模式,那团光怎么看都像是有些沮丧,卷着小毯子,一动不动地团成一团。   展琛走过去,在沙发前蹲下来,轻轻摸了摸那一小团光。   他究竟是不是展时临——这个问题,俞堂到现在也依然没问过他。   在他没来得及参与的部分里,电子风暴一次性吞噬了容量几乎不可思议的海量信息,在长久的休眠过后,完成了惊人的自我进化。   以俞堂的敏锐,不可能没有察觉他的身份。   但俞堂从来没有问过他。   像是知道他暂时有不能解释的缘由,俞堂也从不急着确认,在意识海里,依然专心完成任务,一丝不苟地做该做的事,只是不着痕迹地多了些习惯。   每天晚上,俞堂会窝在藤椅里和他一起工作,每天早上会打着哈欠,俞堂会半睡半醒跟在他身后,等着自己的热牛奶和饼干。   展琛重新搭好了那一沙发的抱枕,他把小毯子也放进去,仔细铺好。   展琛盘膝坐在地上。   他侧了侧身,让过从窗帘缝隙里溜进来的月光,伸出一只手。   暖融融的光团困得迷迷糊糊,熟练地融进银白色的月光,在他手上借了下力,一头扎进抱枕堆里,来回拱了拱,终于舒服地彻底睡熟。   展琛依然坐在沙发旁,他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了一枚亮晶晶的纽扣,和一包奶油味爆米花一起,放在抱枕搭出的堡垒里。   他把最后一个抱枕垒上去,帮忙封严洞口,站起身。   在明天的演习里,“后勤专业天才学长”这个角色只是机甲制造者,只能让海豚号参战,不能一起去战场。   他原本考虑过,暂时把自己的数据导进海豚号,和俞堂一起去。   但这样无疑会留下隐患。   “海豚号”的智能操控AI系统是俞堂亲自写的,如果有他同时存在,多多少少会影响AI系统的运转。   这次演习是将来战争的预演,虫潮即将来袭,时霁很快就要带机甲投入战斗。对于有学习能力的智能AI,这种演习的经历弥足珍贵,“海豚号”会在这场战斗中最大限度地成长起来。   等他们离开这本书,要给S7留下一架足够可靠的机甲。   展琛带走了沙发上的机甲模型,他退到走廊,轻敲了两下。   系统调高一小点儿音量:“您好,请问——”   “你好。”展琛说,“我是穿书局的商城负责人。”   展琛:“你的宿主参加了新店开业招商的活动,获得了一次抽奖机会。”   系统知道这件事,它早觉得展琛应当是监察部门的人,高高兴兴闪着小红灯:“我知道!我们可以抽好多东西,有5天银河冲浪,有13天黑洞探险,有72小时任选假期……”   展琛:“你们抽中了72小时的任选假期。”   系统:“?”   系统迟疑:“可我们还没有抽……”   “是自动抽奖,一经生成就会自动开奖。”   展琛:“恭喜你和你的宿主。”   系统半喜半忧,它有点犹豫,闪了闪小红灯:“可这种抽奖不都是即时生效的吗?”   在接受穿书局专业培训的时候,它们这些系统也一度对抽奖很有热情。   可惜数据们的出厂设置里,没有关于运气值的相关设定,系统们一个个非得不行,连一个重在参与的安慰奖也没能抽到过。   系统每天沉迷看开奖视频,很了解这些奖项:“72小时任选假期,是指宿主和系统中任选其一,可以放假三天。”   在穿书局里,这个奖项基本是为宿主专门设置的。   一旦有宿主抽中了72小时的任选假期,就可以让系统代班,全权负责自己的角色,去享受三天三夜没有任何限制的快乐假期。对于被工作支配的宿主来说,是个非常值得期待的奖励。   唯一的一点问题,这72小时是即时生效的。   换句话说,在开奖的同时,就已经自动进入了三天的任选假期里。   “我们的情况……宿主不在,接下来三天的任务可能会很难完成。”   系统很想让宿主去好好休息休息,但演习在即,俞堂一旦不在,时霁脑域里被植入的反OOC程序随时可能反扑。   演习完全模拟真实战场,允许真实死亡,战局瞬息万变,这种反扑很可能会导致难以想象的惨烈后果。   系统问:“能不能通融一下?把假期向后延迟几天,等这次演习过去,宿主就可以度假了。”   展琛摇了摇头:“即使是监察部门负责商城的工作人员,也需要严格按照规定执行任务。”   展琛:“情况特殊,如果你的宿主不能离开,就需要由你来代替你的宿主享受72小时假期。”   系统愕然:“那我的宿主怎么办?”   “宿主需要系统协助,没有系统,宿主会直接和总部失去联系!”   系统有点害怕这是监察部门对俞堂的惩罚,警惕地挥着机械手臂:“我们是在规则允许内执行的任务!虽然钻了一点空子,OOC了一点人设,改变了一点剧情发展,但我们没有违反规定……”   展琛和气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会暂时代替你负责相关工作,协助你的宿主。”   系统:“?”   系统:“??”   “一条龙服务。”   展琛:“这也是商城负责人的工作之一。”   系统不觉得这是商城负责人的工作,它操纵着机甲模型,想要跳起来打负责人的脚趾头,才一挣扎,忽然在展琛导入的数据流里怔住。   系统迟疑地闪着小红灯。   ……它识别到了它的制造者的标记码。   “辛苦了。”展琛温声说,“你做的很好。”   展琛:“换我来保护他72小时,可以吗?” 第七十章   第二天早上,俞堂从完美的抱枕堡垒里醒了过来。   时霁一大早就回了宿舍。   他今天换了一身精炼的黑色作训服,已经整理好参加演习的装备,打好了战术背包,正在客厅里温习海豚号的对接口令。   察觉到意识海的波动,时霁的目光也跟着亮了亮:“俞先生。”   “是我。”俞堂打了个哈欠,端着数据化的小饼干和牛奶自己传输进来,“准备得怎么样?”   时霁答得很认真:“没有问题。”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却又和过去不同。像是终于苏醒发芽的种子,突破重重封锁,透出了某种格外鲜明坚韧的力量。   俞堂眼里也多了笑意:“好。”   俞堂在意识海里绕了一圈,他已经发现时霁在各种地方悄悄藏了礼物,拨了两下挂在光屏上的风铃:“多谢。”   风铃高兴地叮叮当当响了两声。   “这次不用顾忌我。”俞堂说,“我买了超强效无敌至尊晕车药。”   俞堂特意下单了个新键盘,他不太熟悉赛前动员的流程,想了想:“怎么带劲就怎么发挥,飞得越帅越好。”   上次的擂台赛,他其实多少有察觉,时霁依然保存了大部分的实力。   不只是因为反OOC程序的限制,还因为他也在时霁的意识海里。   他在接管时霁的身体的时候,意识海内外的感受是同步的。战斗机那些极限操作带来的身体负荷,常人没有经过高强度的长期训练,根本无法顺利承受。   更不要说,俞堂在梦回云霄飞车的同时,还要应付那组不断作妖的反OOC程序。   “他们承诺了,一片见效绝不再晕,一片更比六片强,不好用包退包换。”   俞堂咨询了商城里卖晕车药的店铺,特意跟时霁交代:“你可以放心……”   时霁还在认真听,俞堂却忽然收了声音。   隔了几秒,俞堂“咦”了一声。   时霁:“俞先生,怎么了?”   “没事。”俞堂说,“有张留言条,我才看到。”   俞堂在意识海里支了张餐桌。   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异样,依然按照平时的流程,牛奶和小饼干放好,打开电脑相连的光屏,放在一旁随时监控。   俞堂备好晕车药,提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好了,出发吧。”   时霁应了一声,背起战术背包,走出了宿舍。   -   军事学院的这一次特训,直接和全军区对接,加入了演习中的红方阵营。   担任蓝军的,是联盟声名显赫的那一支特战队。   作战环境完全模拟真实战争,甚至不要求控制机甲强度,只是给每人配备了一次性的自启动防护盾。   这种防护盾应用了某种韧性极高的合成材料,配合战术背包,在遇到足以威胁生命的危险时,可以在一瞬间自发启动,最大限度保证受训者的生命安全。   防护盾一旦触发,直接判定本人退出演习。   拥有大范围强杀伤力的新型装备,虽然被规定禁止真实使用,但依然可以发射虚拟信号。   被虚拟信号击中,机甲会自动模拟损毁程度,超过90%视为阵亡,判定退出演习。   同时,每人配备了一套专属定位系统、一枚专用的求救按钮、一台生命水平探测仪。生命水平低于20%,会被判定为失去战斗力,强制退出演习,触发求救按钮等同于弃权。   ……   换句话说,任何会被判定退出演习的情况,在战场上,都意味着一次真正的死亡。   这种超乎寻常的高烈度,已经让一些人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   “原本对接的计划不是这样。”   机甲专业的院长皱紧了眉,他放下演习概述,看向庄域:“是有什么新的变动吗?如果有的话,应当提前和我们商量……”   “是有一些变化。”庄域说,“半小时前,我们也是刚收到通知。”   机甲学院的院长愣了愣。   这次的演习原本就和特战队选拔挂钩,按理来说,应当全权由特战队负责。   如果连庄域都只是才“收到通知”,就说明这一次演习的筹划里,还有更高层的军方部门参与。   只是一次选拔性质的演习,又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军方忽然转变态度?   机甲专业的院长心头隐隐发沉,他接过庄域递过来的新增规则,一目十行翻过,脸色瞬间变了:“怎么能这样乱来?!”   庄域交给他的这份新规则里,赫然删去了“禁止同阵营内部互相攻击”这条规定。   不只是这样,战场也会重新开放,允许未通过选拔和考核的人员无限制进入。   只要能抢夺到参训人员的专属定位系统,就相当于占有对方的选拔名额,只要拿到演习的前三名,一样可以加入特战队。   与此同时,蓝军依然会作为敌方阵营,对他们进行全程的围追堵截。   ——这份新规则,让这些原本最该团结起来、合力反抗特战队围剿的受训者,每个人都彻底分化成了竞争的对立方。   机甲学院的院长几乎已经能想到那个场面。   不只是受训者内部的分崩离析。   战场一旦开放,那些没能拿到名额又不甘心袖手旁观的人也会涌进来。   他们会以那些受训者作为猎杀目标,抢夺定位系统,以获取受训者的名额。   在拿到名额之后,他们自己也会变成新的猎杀目标。   这是一场对秩序的毁灭性打击。   机甲学院的院长皱紧眉:“为什么要做这种失序性选拔?受训者都是军校的尖子,各个军区选送的年轻精英,他们应当慢慢接受磨炼,不是一下子扔进这种局面里。又不是打仗——”   院长忽然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看着庄域,脸色微微变了,沉默着站了半晌,才极低声开口:“怎么回事……又有虫潮要来了?”   “还不清楚。”庄域说,“不能排除联盟收到了相关预警的可能性。”   院长没有继续问下去,他皱紧了眉,看向战区的监控屏幕。   按照固定路线迁徙的虫族并不可怕。   联盟已经掌握了成熟的预测技术,会预先进行拦截,只用小规模的战斗就可以诱导它们改变方向,能够伤亡缩减到最低。   真正可怕的,是这种毫无征兆的、突然大爆发的虫潮。   虫潮出现得越突然,可能的规模和强度就越大,这种爆发性迁徙带来的灾难几乎是毁灭性的。   他们当然希望给这些年轻的精英成长的时间和机会,但如果战争不给,那这些年轻人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彻底成长起来。   他们会成为整个星系最后的防线。   “救援组安排的够吗?”   院长没有再多争执,他军方下发的新规则放回去,看向庄域:“如果不够,军区和学院也可以帮忙。”   庄域:“军方派来了专业的救援部队。”   院长点了点头。   他还想再说什么,又终归没能说出口,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视线投向了监控的屏幕。   -   新规定的下发,也让这些刚刚被投放进战区的受训者错愕不已。   “搞的什么名堂?”   辛强满腔恼火:“这么乱来,我们打破头抢第一还有什么用?”   他是和叶含锋搭档的机甲操作员,为了能拿到期末考核的第一名,没日没夜地特训了两个月,才终于在擂台上找准时机,一炮轰了没完没了护着盛熠的那架碍眼的僚机。   现在对规则的调整,让他觉得自己这两个月的辛苦都打了水漂,挫败得要命。   叶含锋问:“拿到第一名,机甲系没有给你S级教官一对一辅导、专用训练场和作为奖励的机甲改装?”   辛强一时语塞:“这怎么能混在一起——”   “好。”叶含锋整理好了装备,合上搭扣,“不混在一起。”   叶含锋说:“那些原本没拿到名额的人,都是临时得到的通知。”   “如果他们一收到通知,立刻进入战场,就会严重缺少应有的准备。”   “如果他们准备好再进来,至少也要在三到五个小时后。”   叶含锋:“三到五个小时的时间差,已经足够我们适应战场,甚至提前做好埋伏和陷阱了。”   “……我不是说这个!”辛强被他说得反驳不出,气闷不已:“他们本来没资格跟我们抢的!要不是改规则——”   叶含锋说:“如果是要打仗了呢?”   辛强的声音瞬间消失在嗓子里。   他脸色不自觉地变了变,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   “如果是要上战场,你还会怪他们和你抢名额吗?”   叶含锋说:“军方——”   叶含锋看着辛强已经惨白的脸色,摇摇头:“没事……我只是随口说说。”   军方忽然改变这次演习性质的用意,他也想不明白,但叶含锋至少清楚一件事。   从盛熠口中得知了时霁的真正身份后,叶含锋联系了父亲,想要找到合适的下级部队接收时霁。   叶父看了儿子传回来的录像,被时霁天赋和潜力震撼,即使清楚时霁的仿生人身份,也依然愿意冒这个险。   ……结果到了军部,才发现想要抢这个年轻观察手的部队和军区,居然已经多到要排号了。   西部军区和南部军区争得不可开交,中部军区愿意帮时霁解决盛家所有的遗留问题,空军基地的负责人冷着脸一声不吭,带了份已经泛黄的陈旧资料袋,见到谁都要冒火星子地呛上几句。   联盟直属的机甲部队,邀请函发到了军事学院,承诺可以任时霁挑选搭档的机甲操作员。   因为盛父的命令,时霁一直专心做盛熠的观察手,他真正的天赋被严严实实隐藏起来,仅仅只是军事学院里一个格外拔尖的观察手学员。   现在,只是稍稍摆脱了盛熠的控制,时霁自身的强悍过头的天赋和实力,就已经耀眼得不容忽视。   ……   叶父回来告诉儿子,抢到最后,在场的人谁也没能抢到时霁。   特战队的新负责人直接锁了时霁的军籍。   不是没有人提出抗议,特战队的确是联盟所有部队中最顶尖的,可毕竟不能不讲道理到这种地步,各个军区同样有权利争抢有潜力的优秀人才。   但叶父却只是叹了口气,他对叶含锋说,特战队拿到了最优先级的特权。   叶父说,只有一种情况下,特战队会拥有最优先级特权。   ——虫潮将临,战争在即,特战队是迎战的第一柄尖刀,他们需要用最精湛的钢来淬成利刃。   ……   辛强半天才缓过神。   他有点因为自己的丢人恼羞成怒,又不敢招惹叶含锋,远远走在了另一边,烦躁地不断劈砍着拦路的树枝。   叶含锋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   这次选拔的投放方式很特殊,观察手、机甲操作员被同时投放进入战场,但他们所驾驶的僚机和机甲,却被投放在了地图的其他地方。   这种徒步跋涉危机四伏,多浪费的任何一点时间,都可能遇到足以毙命的可怕对手。   观察手必须和操作员商议,优先找回机甲还是僚机,还是两人干脆直接分开行动。   “先去找你的机甲吧。”   叶含锋说:“我看过地图,需要穿过一片森林和两条河。”   辛强愣了愣,他的脸色稍好了些,干咳一声:“你也不用特意照顾我……”   叶含锋没说话,朝森林的方向走过去。   他不是特意照顾辛强,他的僚机是观察侦测方向的,为了得到最优的动力推进效果,保证机身重量足够轻,不得不砍掉了大半武器装备。   所以那天在观众席上,看到时霁用一架满载的旧式僚机做出那些匪夷所思的高难度动作,叶含锋才会那样震惊。   只有同为观察手,看过足够多的训练和实战资料,才能真正意识到时霁的能力有多可怕……   念头未完,辛强刚经过的树叶忽然微微一动。   叶含锋神色忽凛,用力将辛强向后扯开,启动手臂上的电磁能源炮。   一只机械甲虫叶含锋重重撞翻在地。   辛强的反应也足够快,他就地一滚,带着落叶碎土一跃而起,朝那道忽然冒出的影子扑过去,同机械虫扭打成一团。   他的格斗水平的确不低,可那只机械虫毕竟足有半人大小,甲壳坚固得惊人,即使辛强和叶含锋合力,也只是勉强将它困住。   辛强咬了咬牙,骤然发力,死命抵住机械虫。   叶含锋找准机会,瞄准机械虫最薄弱的部位,电磁波激烈震荡,彻底绞毁了机械虫的脑腔。   ……   辛强揉着发麻的手臂,重重呼了口气,一骨碌站起来。   才进入丛林就成功搏杀了一只机械虫,让他心情迅速好起来,“你放心,我就是刚才吓了一跳……现在一点事也没有了。”   辛强缓过来不少,他尽全力找补,挺直身体说:“我好歹也是机甲专业综合评分第七,格斗第二,你也是为这个找我搭档的吧?你放心,我不像盛熠,会保护好自己的观察手……”   叶含锋叹了口气。   他挑了辛强搭档,只是因为他毕业以后就会进入父亲的部队,有机会挑选更成熟、更优秀的机甲操作员。   既然是迟早要拆伙的搭档,没必要耽误别人,叶含锋就只是随便找了一个还算凑合的。   ……现在看来,有些凑合过头了。   叶含锋擦了擦唇角的血痕,简单处理了几处擦伤。   他和辛强交换了位置,走在前面开路,又看了看地图上的定位。   ……   他想知道时霁的表现。   来军事学院前,叶含锋一直都是最优秀的。   即使在入学以后,他也只是在很短一段时间内被时霁这个前第一观察手压制,很快就重新拿到了僚机学院的第一名。   即使已经明确意识到双方在僚机驾驶上的悬殊差距,叶含锋依然控制不住地想要和时霁比较。   时霁的搭档是那架全自动机甲,没有操作员,只能一个人进入战区,按理来说是最危险的。   这是专门用于军区演习的区域,除了作为敌人的蓝军,这些丛林里投放了数不清的机械虫族。   机械虫会完全模拟真正虫族的战力,对于军校学生来说,两人合力下搏杀一只机械虫,已经能够在评测表上拿到95分。   没有操作员搭档,战斗力并不仅仅是折半这么简单,即使是叶父麾下最出色的士兵,也不会冒险独自进入这些丛林。   这种局面下……时霁究竟准备怎么应对这场危局?   -   另一边。   时霁推了下,让机械虫砸在地上。   机械虫庞大沉重的身躯溅起一片尘灰。   时霁轻甩了下手腕,匕首收好,勾手在树枝上借力,稳稳落地。   他半蹲下来,那只黝黑发亮的甲虫翻过来看了看,有点失落,在意识海里汇报:“俞先生,这只也是机械虫。”   俞堂蹲在意识海里跟他一起研究:“这个也不能吃吗?”   “不能的,这片区域里好像没有真正的虫族。”   时霁说:“剑角虫真的可以烧烤,是队长告诉我的,队长说好吃。”   俞堂遗憾地轻叹了口气。   他们已经进入了作战区域,是军区负责人做的战前动员,庄域只是带人来看了看,就兴趣缺缺地回了作战帐篷。   来参加选训的都是精英,不少人被特战队牛气哄哄的态度刺激得要命,摩拳擦掌地要给这些人点厉害看看。   时霁悄悄站在人群后面,领好配发的装备,被投放进入了战区。   “军区应当有自己的考量。”   时霁也看到了新修正的规则,他自己想了一路,尝试着站在了指挥官的角度,在意识海里给俞堂认真汇报自己的反思总结:“我们是考核者,也是被考核者。”   “对于特战队来说,我们是被考核的一方。”   “那些原本没能进入选训、现在又被允许参加演习,同时可能会围攻我们抢夺名额的新人,他们本身,就是我们需要通过的考核之一。”   “对于那些新人来说,我们也在考核他们。”   “原有的受训者不会坐以待毙,在维护既得利益的一致目标下,大家更愿意选择的不是对立,而是联合。”   “通过这场演习,最大限度地让普通学员和士兵体会战场的残酷,让被选出的精英承受比原本更强的压力——更重要的,是逼着所有人都弄清楚一件事,面对敌人的内斗是自取灭亡。”   “这些都是最明显的备战表现。”   “如果只是普通的战争,不需要采用这种惨烈和直面人性的方式。”   时霁说:“如果我没有推断错的话,三个月内,将会有一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虫潮入侵。”   ……   在意识海里,俞堂放下了刚截获的军方机密文件。   他没忍住笑了下,揉揉额头,在S7的数据流里给他画了朵小红花。   时霁有点局促,耳根腼腆地泛起红:“……俞先生?”   “放心,反OOC系统不认识小红花。”   俞堂:“你要是当着军部说这一段,他们大概会直接你抢去作战参谋部,庄队也抢不回来。”   时霁吓了一跳,连忙牢牢闭上嘴。   俞堂吃完了最后一块饼干,他随手合上那份和时霁说得一丝不差的机密文件,放在一旁。   在聂院长暴怒着吼“他能让成千上万人活下来”的时候,俞堂还没有太过明确地意识到,能让一个经历过数不清的战争、功勋赫赫的老观察手给出这种评价,究竟意味着什么。   时霁的判断力和全局观,不止局限在具体的某一处战局里。   这是个还在幼年期的顶级星际指挥员。   这些年被植入的程序控制,时霁有许多事都不能做,所以他会一直写反思总结,会一直让自己的思维不停下来——植入的程序可以阻止人的行动,可以改变人的选择,唯独无能为力的,就是人类真正有思想的那一部分。   它只能一次又一次粗暴地绞杀消解,但永远也无法彻底阻止那些思想的出现。   所以在察觉到一丝挣脱的希望的时候,即使已经只剩下了最零星的本能,时霁的数据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继续投入战斗。   ……   “俞先生。”   幼年期的顶级指挥员拨开树丛,在意识海里问:“还需要我陪您再下一盘飞行棋吗?”   “……不用了。”俞堂说,“专心开路吧。”   在飞行棋、大富翁这类运气作为主要决定因素的游戏上,俞堂向来不怎么擅长,他已经连输了三盘,很想念自己落在第三本书别墅里的二手游戏机。   俞堂安慰时霁:“玩得很好,我很开心。”   时霁耳后红了红,抿起嘴角,确定以后多陪俞先生下飞行棋。   俞堂还不知道他的想法,打了个哈欠,自己扔回抱枕堆里。   公平起见,海豚号暂时被关闭了通讯系统,不会主动回应他们的召唤,时霁需要先去找到自己搭档的机甲。   特战队还没有开始“捕猎”,暂时没有什么太激烈的战斗,时霁脑域里的反OOC系统安分得很。   今天早上,系统给他留了张假条,说是抽奖抽中了72小时假期,被强制休假,三天以后才能再来见他。   机械虫又不可以吃。   俞堂难得的有点无聊,在抱枕堆里又翻了个身,戳了戳展学长留给他的等比例机甲模型手办。   下一秒,手办的尾灯忽然鲜红地亮起来。   俞堂愣了愣。   他机甲模型拿过来,想要检查一下是不是什么地方连电了,才坐起身,忽然听见了和之前全然不同的机械音。   “探查到您的系统正在休假,为保证抽奖员工的人身安全,商城已经启动应急预案。”   那道机械音温和纯正,听不出半点徇私照顾的意思:“您好,我是您临时的代班系统,我们正在做促销活动。”   “您是我们的幸运宿主,请问您需要一台随机赠送的经典款全新电动游戏机吗?” 第七十一章   俞堂坐在沙发上。   他看着那台机甲模型来回走动了几步,在沙发上压了压腿、弯了弯腰、灵活地伸展了两下金属手臂。   机甲跳到抱枕堆上,从容地盘膝坐下来:“俞先生?”   俞堂有点震撼:“……”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应急预案。   也是第一次知道,商城居然还有这种简单粗暴、直接送游戏机的促销活动。   “是商城的纪念促销,每十高维年会有一次。”   机甲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您可以放心,不需要后续买卡、解锁,也没有任何额外消费项目。”   来自商城的代班系统很专业:“游戏卡是内置的,如果您有什么感兴趣的新游戏,也可以在线联网下载。”   俞堂总算放下心,点了点头:“多谢……”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响。   在他的面前,已经掉下来了一台自带最新款全息投影屏、最新款VR眼镜、最新款虚拟现实睡眠舱的豪华顶级游戏机。   货真价实得过了头,整个意识海都被震得晃了晃。   时霁在外面察觉到异样:“俞先生?”   俞堂:“……没事,刚中了个促销奖品。”   时霁被队长带去夜市,也在商场门口参加过促销抽奖,放心地点了点头:“哦。”   俞堂收回心神,看着眼前的游戏机。   ……除了经久不衰的游戏机厂家商标,在这台游戏机上,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一点能跟“经典”沾边的地方。   俞堂总觉得这是什么电话购物骗局的新模式。   虽然不需要办卡,不需要解锁,但说不定要购买会员。   打开屏幕,就会要他选择年卡、季卡还是自动包月。   即使办了一个会员,投影屏、VR眼镜和虚拟现实睡眠舱的客户端还不共通,如果要升级会员,就要再补交三倍的价格。   俞堂最近时常掉进人类的险恶陷阱,他特意弄来蒲影的反诈骗教材补了补课,依然有些警惕:“是这样,我对现在的新款游戏不太感兴趣……”   “这款游戏机保留了经典款的插口,还有经典款的游戏卡槽,可以完全对接老式的游戏卡,并且提供身临其境的全新VR体验。”   机甲跳上屏幕,和气地解释:“它依然可以用老式手柄,还可以选择颜色。”   机甲问:“您要打一局试试吗?”   俞堂停下了翻找退货单的手。   他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掉进这些商家千变万化的抢钱圈套,听到这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顿了下。   俞堂问:“什么老式游戏卡带都能插吗?”   机甲人性化地点头:“都可以。”   “如果您的游戏卡带有损坏,只要储存卡的核心区域没有完全损毁,它还可以提取内部的数据,进行自动修复。”   机甲的头灯亮了亮,给他投影广告宣传片:“在许多科技更发达的星际世界,这款游戏机都卖得很火爆,全年龄阶段,容易上手……”   俞堂回到沙发前。   他仔细看了看那个经典款的游戏卡槽:“有手柄吗?”   俞堂说:“我想要个红黑配色,酷一点的。”   机甲:“有,请您稍等。”   俞堂点点头。   他收起反诈骗教材,再一次跳进了目的不明的消费主义陷阱里,从仓库翻出了一盘格外老旧的游戏卡带。   时间太久,游戏名看不清了,上面的彩色贴纸早褪成了只剩轮廓的灰白。   原本的黄色塑料外壳碎过几次,勉强还算完整,被胶带颤巍巍粘了起来。   “直接插卡就可以。”机甲把炫酷的红黑款手柄给他,“请您放心,我们不需要注册任何会员。”   俞堂把游戏卡带插上去:“办会员也行。”   要是这盘游戏还能玩的话,办会员也行。   ……毕竟在两年前,那台老旧的二手PSP游戏机就再也不能读出这盘卡带,无聊得他不得不靠编程和做技能卡来打发时间了。   俞堂屏息凝神,仔细调整卡带和插口的接触角度,忽然理解了这些商家的险恶用心:“情怀主义,明明可以做复刻版、重制版、高清版,但就不,就是要让玩家蹲在地上插卡带……”   机甲没能听清:“俞先生?”   俞堂对好了角度,原本虚接的卡带终于被成功读取,绿灯闪了闪。   屏幕亮起来,跳出了游戏开头的图像和音乐。   ……   俞堂站起身,刚要回到沙发里,忽然身不由己地重重一晃。   俞堂停下动作:“时霁?”   “没事的。”时霁的声音混着爆炸声传回来,“俞先生,您吃一点晕车药……”   “应当是遭遇了伏击。”机甲说,“我探测到了贫铀材料的辐射。”   俞堂看了看旁边的光屏。   投放地点经过精密计算,受训者要找到自己的机甲、僚机,最快也需要12个小时以上的奔袭。   虽然开放了战场,那些落选者原则上随时可以进入,但哪怕稍微有点傲气的,也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进来。   各现役军区一律没有任何机甲投入战场,时霁遭遇的是一个军校生,大概是看上了落单的受训者,想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下手。   机甲说:“我出去看看。”   俞堂和时霁已经约定,除了帮忙阻拦那个反OOC程序,不会出手帮忙。他不想通过任何手段干涉时霁的演习,看着光屏随口阻止:“等一下……”   机甲停下脚步,转回来。   俞堂低头,看着只有一个半巴掌大的小机甲模型:“……”   他好像也没办法通过任何手段干涉时霁的演习。   俞堂拿过水杯,咽了颗晕车药:“……注意安全。”   机甲:“好。”   莫名的,俞堂总觉得这道机械音格外人性化。   比如这时候,虽然机甲没有表情,机械音就怎么都像是带了不易察觉的细微笑意。   “不会有事的。”机甲说,“可以放心打游戏。”   机甲说:“我会随时监控反OOC系统,一有变化,就向俞先生汇报。”   俞堂点点头。   虽然已经最大限度削弱了身体和意识海的对应效果,时霁在外面辗转腾挪,依然会有一部分难以避免的影响。   俞堂在东倒西歪的意识海里一步三晃地走回去,坐回沙发,拿过炫酷的红黑手柄。   机甲化成数据流,暂时离开了意识海。   -   俞堂坐在仿佛海盗船一样的沙发里,打开游戏首页。   据不知名的商城代班系统介绍,他面前的这台游戏机,是穿书局每十个高维年一次的纪念促销活动的奖品。   俞堂在员工手册里读过,代班系统说的“高维年”,是指穿书局所在的更高维度里,真正的时间流速。   通常情况下,转正后的员工对接进角色,时间流速就会自动调整到和穿书局所在的高维度一致——换句话说,他在这个世界同时负责四本书,最久的这一本负责了五年,穿书局的时间也过了五年。   但如果任务完成得足够出色,经验点攒得足够多,就有机会兑换调整时间维度的机会。   俞堂大致听系统讲过,根据调整手法的不同,需要的经验点也不一样。   如果是要压缩时间,比如在书中的时间线过去了十年,但回到穿书局后想压缩到三年,大概需要一家公司那么多的经验点。   如果员工成功地拥有了一家公司,并且选择兑换,总部就会生成一片不测风云,让这家公司被破产清算。   如果是要停止时间,不论在书中过了多久,回到穿书局后就只是在睡眠舱里睡了一觉,需要一家财团那么多的经验点。   如果是要倒转时间,需要倒卖一颗小行星那么多的经验点。   ……   俞堂同时负责了四本书,离退出世界还远得很,暂时没必要了解这些,在系统介绍时也只是大略跟着听了听。   他没能忍住,在游戏的前奏音乐里拆了根棒棒糖,又玩了一会儿那个亮闪闪的十周年小徽章。   游戏的画面重新处理过,被全息投影清晰地投放出来。   时霁察觉得到意识海里的变化,他侧身躲过一发穿甲弹,和俞堂讨论:“俞先生,这款游戏我也好像玩过……”   俞堂点点头:“你玩过真实版本的。”   时霁:“?”   “海豚抓小鱼。”俞堂说,“Happy fish pond.”   时霁:“……”   俞堂被全息投影包围,操纵着坐在海豚背上的小人,晃晃悠悠把钓钩甩下去。   和某位热爱挖金子的矿工一样,这是一款十分简单易懂、三秒上手、寓教于乐的益智游戏。   全部的玩法,就是钓鱼换积分。   坐在海豚上的小人拥有一支钓竿,钓钩匀速摆动,确定好方向后按下手柄,钓钩就会直线弹出,钓起这条线上经过的鱼。   钓到越稀有的鱼类,能获得的积分就越高,如果恰好勾住了有珍珠的蚌,积分能直接加两个零。   钓到螃蟹会夹手,钓到乌贼,会被喷一脸墨汁。钓到很沉的鱼,如果体力值不够,就可能把小人拖进海里。   攒够十亿积分可以进入隐藏关,隐藏关卡里据说有一艘沉船,里面有宝箱,装着游戏的最终奖励。   俞堂当初简直沉迷这款游戏,抱着那个人的光屏,一玩就是一整个晚上。   “可惜我那个时候的微操一般。”   俞堂说:“他给我做了个按钮,我每次看见鱼游过来,赶紧去按,钓钩已经甩过去了。”   时霁不太能体会这种苦恼,但还是很努力地配合:“是游戏的难度比较高。”   俞堂挺欣慰,点点头,被刚抓上来的乌贼喷了一脸的墨汁。   ……   还是一团光的时候,俞堂的游戏天赋就不算怎么强。   但瘾很大。   他抵抗住了食物的诱惑,每天都只是偷偷来拿小饼干和牛奶,拿完就会立刻离开。也抵抗住了看电影的诱惑,每天都只是藏在窗帘外面,从缝隙里偷偷跟着那个人一起看,看到结尾曲马上就跑。   可游戏实在太好玩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裹着小毯子,一边吃饼干一边喝牛奶,在垒好的抱枕堆里玩了好几个小时。   老旧的游戏机屏幕上,那些鱼没有优化后这么高清,只是一张张不会动的卡通画。   他那时候还不太理解人类有关“游戏”的概念,以为钓上来就是真的钓上来了,抱着自己的游戏战绩,去台灯下找那个人要自己的鱼。   那个人愣了半天,笑得坐不稳当,不得不抬手扶住桌沿。   在台灯下,他发现那个人的脸色比平时白了不少,额间都是冷汗。   “等一等,我给你画鱼。”   那个人的神色依然很温和,眼里是和平时一样的笑意:“我需要先抵抗一组程序,它在试图控制我……我需要一点时间。”   他扔下游戏机,想要帮那个人的忙。   他也不理解“程序”,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电子风暴就能够分解和吞噬任何东西。   “这个不行,程序是没有实体的,它是一组数据。”   那个人耐心解释:“你暂时还没有办法解决它。”   那个人说:“等以后,你如果读了很多书,也许就能帮到我。”   他沿着台灯的光,飘到书架边上。   “这些书不够。”那个人说,“这是目前的科学水平下,最高精尖的技术,需要海量的相关知识。”   那个人靠在椅背上,疼痛的煎熬让他脸色苍白,清俊的五官却依然是不为所动的沉静。   那个人缓了几次力气,终于撑坐起来,笑着认认真真地鼓励他:“来,再多学几个字。说不定等你进化以后,会变成精英程序员,专门破解这种害人的坏东西……”   ……   俞堂没再继续想下去,他放下游戏手柄,抬头看了一眼光屏。   即使是面对机甲,时霁也完全没落下风。   对面只是个军校生,对机甲的操作还不算很熟练。威风凛凛的人形机甲的确有不弱的战力,可同样也因为身躯过于庞大沉重,被严重削弱了机动性和灵活性。   ——尤其是在这种到处都是树木乱石、草甸下偶尔还藏着沼泽,飞也飞不起来,走也走不稳当的复杂丛林地形里。   军校提供的擂台,可不会有这种逼真多变的临场体验。   那台硕大的机甲贸然进入战局,除了在最初抢占先机,一炮轰得时霁晃了晃,就没能占到半点便宜。   时霁冷静地带着它在树林里兜圈。   刚才走过的所有路,都已经牢牢记在了时霁的脑子里。他几乎不需要特地思考,就能判断哪棵树能恰好拦住机甲的庞大身躯,哪条横生的枝干能利用机甲本身的速度,直接卡断机甲的半截手臂。   再高端、再精密的武器,都永远只能算得上是威力强悍的工具。   时霁扳住树枝,他的身稳稳掠过粗壮的枝干,落地后合身一滚,侧身隐蔽在矮树丛后。   沉重的机甲收势不住,轰的一声重重撞在了几人合抱的巨树上。   ……   反OOC程序的预警红线骤然亮起。   意识海里,代班系统几乎是在同时提醒:“俞先生。”   “看到了。”俞堂说。   他咬着棒棒糖,坐直身体,拉过键盘飞快敲击,拦截的数据网铺天盖地张开。   这一次,俞堂不只是拦住了程序的预警。   那张由数据组成的网一接触到新产生的陌生数据,就立刻原封不动地记录下了这道路径。早蓄势待发的、经过特殊处理的病毒程序悄然混进数据流,沿着这条路径,编码进了被拦截的反OOC程序里。   前些天,俞堂从商城下载了几千款电脑病毒,导进意识海,全部运行过了一遍。   他现在已经不会再受影响,但保险起见,还是没有事先通知展学长和系统。   完成运行分析、彻底清除这些病毒以后,俞堂还一度担心自己是不是杀毒杀得不彻底,还落下了一款专门把被子叠成豆腐块的一键清理小程序。   但也总算有了收获。   这是俞堂做出来的一款全新的病毒。   这种病毒只对人造程序有效,对人体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它的触发节点,就在逻辑闭环形成并锁死的那一刻。   一旦逻辑闭环锁死,反OOC系统就会自动封闭半分钟,重新梳理程序。   在这半分钟内,潜伏在数据中的病毒会被触发,形成一场微型的数据风暴,彻底消解吞噬这些害人的坏东西。   “我会解决它。”   俞堂:“我读了很多书,能解决它。”   时霁听得出俞堂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收集了机甲残骸里能用的东西,装进背包,轻声说:“俞先生。”   俞堂咬碎了那根棒棒糖,嚼成粉咽下去,合上电脑。   俞堂:“放心,不会再疼了。” 第七十二章   现实里。   那台伏击时霁的机甲,在和巨树猝不及防的剧烈的撞击下,已经严重损毁,变成了一堆报废的金属。   时霁把昏迷的操作员拖出来,放在安全区域,帮他按下了求救按钮。   他还要赶路,在残骸里挑走还有用的部件,就又快步进了更深的丛林。   ……   半分钟后,应急救援队赶到了现场。   因为检测到了剧烈的二次爆炸余波,就近活动的特战队成员也收到通知,一起赶了过来。   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场景堪称惨烈。   地上全是凌乱的落叶,还有不少被折断的粗壮树枝。庞大的机甲已经被毁去大半,半条机械手臂卡在枝杈间,机甲外壳破损得狼狈不堪,裸露在外的电线还在噼啪闪着电火花。   操作员昏迷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身边放着已经启动的搜救按钮。   “是开放战场后进来的学生。”   搜救员把人抬上救援艇,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震撼:“这是遭遇了一群机械虫的袭击吗?”   特战队的成员摇头:“这片区域没有机械虫。”   搜救员愣了愣:“那是怎么回事?”   按照记录,原有的受训者还没有穿过丛林、和自己的机甲成功会合的,所有人都还单枪匹马地跋涉在丛林里。   新进入战场的这些机甲,无一例外都是没能通过选拔的淘汰者,又想趁这个机会占便宜的。   这种行径的确投机取巧,甚至已经恶劣到有些见不得人,但归根结底,并不能算是违反规则。   “是遇到了其他机甲?”搜救员低声猜测,“还是他自己操作失误,没能适应丛林环境……”   特战队的成员彼此对视了下,一言不发,继续打扫眼前狼藉的战场。   ……他们都看到了这场战斗的全部监控。   虽然受训者们不知道,但整个战区都铺开了监控,特战队成员不止作为蓝军伏击他们,也会在暗中保护,尽最大可能,避免出现一切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   尤其这几架抱着捡漏的心态,想要浑水摸鱼,在所有受训者实力最弱的时候混进来的机甲。   在机甲和受训者正面遭遇的同时,他们就收到了警报,随时在附近待命。   受训者还没能到达机甲的投放点,对上全副武装的机甲,放在老式战争里,几乎等同于让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去肉搏坦克。   更不要说这次的受训者只有一个人。   能独自在机甲前周旋15分钟以上,其实就已经超过了特战队的选拔标准。如果受训者不能应付,就会有作为蓝军的特战队成员“恰好”发起伏击,牵制住机甲,让受训者趁机脱身。   但刚刚离开的受训者,却充分利用每一处地理环境,挑准了对手不够灵活、机动性差的弱点,硬生生报废了一台实力不弱的战斗型机甲。   “是那个时霁?”一个特战队员低声说,“庄队抢回来,已经锁了军籍的那个……”   另一个人点点头:“只有他的信号在这里出现过。”   “操作手是个普通的军校学员,只打过擂台,应变能力很差。”   边上的特战队员说:“这种复杂的丛林地貌,会最大程度限制机甲的发挥……”   有人问他:“换了我们,一个人碰上这种局面,能不能打成这样?”   之前说话的特战队员哑口无言。   ……   他们都是在庄域离开后,这十年里,被新吸纳进特战队的成员。   庄域在整个联盟军区都赫赫有名,他回来重新负责特战队,没人会有意见。但不代表庄域带回来的人,也能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认可。   更不要说还是个军事学院的学生。   各大军区抢一个观察手的事,他们也都听说了,知道时霁最后被庄域锁了军籍。   这些历尽千辛万苦,在非人的考核选训里脱了层皮才进入特战队的成员,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些不服气。   但现在,看到眼前的情形,所有的想法都彻底无影无踪。   “听老队员说,这是十年前特战队‘尖刀’小组才有的实力。”   一个特战队员说:“庄队走了,特战队的水平也在下滑……不然我们根本选不进来。”   那个队员苦笑:“我原本听了还很不服气。”   边上的人低声说:“要是庄队没回来,凭我们现在的战力,如果真爆发了大举入侵的虫潮,能不能把它们成功赶出去?”   这次没人再说话了。   几个特战队员打扫好了战场,回到飞艇上,在庄域的极限特训计划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   意识海里,俞堂也在问代班系统同样的问题。   “这本书的结局就只到十年后。”   俞堂收起钓竿,把圆溜溜的河豚摘下来,翻开原著剧情线:“这十年里,盛熠和叶含锋的搭档击退了很多次虫族的进攻,有大把的实战机会让他们磨炼和成长,他们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里拿下了数不清的功勋。”   俞堂早就在想这个问题:“十年后,和虫族的战争都没有结束吗?”   机甲刚从现实中回来不久,他给俞堂带回来了一颗金刚钻头,放在小仓库里:“没能结束。”   机甲回到俞堂身边,陪他一起坐在抱枕堆上。   “虫族这一次并不是迁徙路过。”   机甲说:“它们是看中了这片星系,要把这片星系作为新的‘虫穴’。”   虫族没有人类的智力水平,它们因为本能而繁衍,因为本能而迁徙,也遵循本能,在宇宙里寻找新的巢穴。   “在星际史里,有些星球的记载中出现过蝗灾,虫族的行为在本质上和它们类似。只是蝗虫的食物是庄稼和植物,虫族的食物是能源和人。”   “这场战争旷日持久,没有人可以终止它。”   机甲:“它会持续到一方彻底灭亡。”   俞堂点了点头。   机甲说:“在这本书里,叶含锋之所以被宣传成‘实力超过了合成AI的第一观察手’,也是因为这个。”   在漫长的战争中,人们迫切需要希望,所以要推出能够凝聚希望的人——这个时候,事实反而不再重要。   叶含锋的实力当然没办法超过时霁。   但人类的希望,不可能被凝聚在一堆数据里,凝聚在一个没有人类的思维和感情的合成AI上。   所以不论叶含锋愿不愿意,他都必须接受这种说法,成为那个被推出来的“英雄”。   俞堂又下了一次钩,他低头看了看,确认鱼钩捞空,按下加速回竿键:“蒲影也是这样吗?”   机甲微怔:“……什么?”   “我推演过蒲影的结局,他没有选择抵抗,和温迩在一起生活了十年。”   俞堂说:“如果不是最后的意外,他会成为全联盟第一例被彻底治愈的电子风暴幸存者。”   因为联盟需要一个被成功治愈的幸存者。   俞堂放下钓竿,随手拨动光幕,加了层任何窃听装置都进入不了的屏蔽。   “我一直奇怪。”俞堂说,“蒲影的人格在风暴里泯灭了很多,但他和骆燃都不会逆来顺受。”   “如果我接收的就是全部剧情,蒲影不会做出这种选择,他会离开这个家,他宁可开着他的车睡在马路上。”   “时霁也一样,他一直记着他的组长,还背下了我家里的地形图。”   “即使有一天,时霁真的被抹杀掉了关于庄队长的记忆,他也依然会记得,他的战友们失踪在了一片陌生的地方,他是唯一的侦查员,只有他能把地图送出去。”   ……   “一定有什么原因改变了他们的选择。”   “按照我接收到的剧情,他们的人设,原本都不会选择接受那个结局。”   俞堂说:“我进行了很多次推论,添加了很多因素,但不论怎么调整,都只推得出一种可能。”   俞堂:“我接收到的根本不是全部剧情。”   机甲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他。   “这四本书是同一个世界观,但其他几本书里,都被抹去了战争的所有痕迹。”   俞堂问:“为什么?”   不等机甲回答,俞堂已经自己说下去:“我推测,是为了不对这本书的剧情造成干扰。”   如果他事先不知道这些,在已经无可挽回的局面里,被推到必须选择的这一步,就必须做出选择。   就像蒲影必须选择,是违抗家族的命令离开,还是成为那个“被治愈的希望”,行尸走肉地活着。   就像时霁驾驶着他的僚机,拖着已经半废的身体,心里很清楚,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再恢复到原本的巅峰状态。   “我在这个世界里待了五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世界存在真实的部分,存在我想要保护的人。”   “如果我面临的选择,是要么和程序融合,变成一个智能AI,要么甩手不干,看着我想保护的人和这个世界一起崩解消失。”   俞堂问:“我要选哪个?”   机甲抬起机械手臂,轻轻按在他的膝头:“俞先生。”   “在我目前恢复的记忆里,有一个我很喜欢的人类。”   俞堂说:“他最后选择了和AI彻底融合,变成了一组数据……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   俞堂:“他答应我了很多事,都还没有做。”   机甲轻声打断他:“俞先生。”   “我知道,你现在是监察部门的人。”俞堂说,“OOC的部分,可以任意惩罚。”   他只是想说一说。   还是一团光的时候,他有很多话想说,可都没有机会。   “他对我说,他变成了一个两层楼高的大机器人,可能暂时没有办法烤饼干了,让我想他的时候就去敲一敲。”   “开始的时候,我去敲,他会闪红灯给我看。”   俞堂说:“我看得很高兴,我不知道机甲和人类有什么不一样,还以为这是他的新造型。”   俞堂:“我每天都会去,我会睡在他怀里。”   “机甲有一点凉,还很硬,不如抱枕舒服,但也还好。”   “他有时候会去作战,每次都要消失很久,他不在的时候,我就打游戏等他。”   “有一次,他消失得太久了。”   俞堂说:“我去找他,在一片空地找到了,就还按照我们约好的暗号敲他。”   俞堂:“但他没有再亮红灯。”   “我每天会敲一次,每次敲八个小时。”俞堂说,“我不记得敲了多久了……我不小心把机甲敲坏了。”   里面没有人。   他翻遍了每一块破旧的零件,都没有找到他弄丢的人类。   ……   机甲不再说话,它撑了下,从抱枕堆里起身。   俞堂看了看光屏上的计时器。   七十五秒。   监察部门和商城相通,反应时间应当也是一致的,这是他能主动OOC的时间极限。   俞堂点点头:“好了。”   他只是想说给那个人听。   恰好系统休假,不会连累系统一起挨罚。   俞堂已经重新调整好了情绪,他看过监察部的条例,抻了个懒腰站起身:“我知道。”   “监察部有规定,不惩罚违规的员工,工作人员就要去发传单。”   俞堂拖着对方下水,早做好了准备,主动配合:“请放心,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机甲点了点头:“好。”   机甲活动了两下机械手臂:“请您恢复到原始数据状态。”   俞堂:“不能直接这样罚吗?”   “我目前临时征用的外壳,很难做到这一点。”   机甲说:“我只能跳起来打您的膝盖。”   俞堂:“……”   对方给出的理由很有力,没办法反驳。   俞堂决定配合,恢复最初始数据,变回了不大的暖色调光团。   机甲走过去。   它拿过一旁软乎乎的小毯子,把光团整个裹住,伸出机械手臂,把俞堂圈在怀里。   俞堂怔了下。   机甲:“挣扎一下。”   俞堂:“?”   机械手臂稍稍施力,把他收进怀里,冰冷的金属怀抱垫上小毛毯,重新变得柔软起来。   “检测到员工存在抵抗行为。”   机甲:“启动自行处置权,暂时接管角色,切断意识海投射。”   俞堂在他怀里闪了闪:“等一下……我吃过晕车药了。”   切断意识海投射,无论外界再有什么变化,都不会影响到意识海内部。   时霁就算在外面抡着机械虫转圈,开着僚机转大风车,在临时切断投射的时间里,他也不会受到半点影响。   俞堂斥巨资买了至尊无敌版晕车药,居然只派上用场了半个小时,忍不住觉得有点心疼。   “给你报销。”机甲说,“我有工作人员内部福利。”   俞堂:“……”   机甲调整了姿势,让他能靠得更舒服,分出一道数据接管了对外界的实时监控。   “这次的惩罚是好好睡一觉。”   机甲抱着他,温声说:“等你醒过来,我会记得闪红灯的。” 第七十三章   来代班的监察部系统非常严格。   机甲一丝不苟地接管了监控,把意识海调成安静的暖黄色,暂时没收了俞堂的游戏手柄。   被力道柔和却又不容置疑地拿开手柄,暂时收好放在一旁,俞堂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他打了很久这款游戏。   十亿积分太难攒够了,把大机甲的铁壳不小心敲碎以后,他还耽搁了好几个月,努力尝试把那些残骸重新拼起来。   他拼不好,勉强用锈迹斑斑的铁块拼了个窝,就一直睡在里面。   他没再回过那间有软软和和的抱枕、有小毯子和台灯的屋子了。   机甲的残骸又冰又硬,听不到一点声音,他把自己藏在里面打游戏,只在游戏机没电的时候才会出去。   在被螃蟹夹到手、又被钓上来的乌贼喷一脸墨的时候,俞堂偶尔也会忍不住想,十亿积分的隐藏宝箱,是不是那个人说来哄他的。   但他还是很想攒够十个亿。   他很想那个人回来。   俞堂闭着眼睛,他向毯子里团了团,轻声说:“晚安——”   下一刻,在机甲的外壳里,忽然轻轻响起了极稳定的心跳声。   ……   沉静安稳的心跳声,持续地、恒定地响在他耳畔,海潮一样温柔地包裹住他的全部意识。   俞堂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忽然用力扯开毛毯,贴上机甲坚硬冰冷的金属外壳。   他敲了两下,停了停,又敲了一下。   隔了两秒,机甲抬起手,覆在毛茸茸的那一团光上。   柔软的温暖光流,细细纠葛在他的指间。   “晚安。”机甲轻声说,“小光团,醒来见。”   -   俞堂这一觉睡了很久。   机会难得,他抓紧时间做了场好梦,醒来时还像是能听见风摇晃风铃的清脆叮当声。   他一醒过来,就听见机甲的声音:“俞先生。”   俞堂应声闪了闪。   睡得太舒服,他暂时还不舍得恢复数据,在机甲怀里抻了个懒腰,探出一点往下看。   和他的频率一致,机甲也在一下一下地闪着尾灯。   代班系统的机械音响起来,又像是带了隐约的笑意:“要吃点东西吗?我刚烤了一点面包。”   俞堂实在忍不住好奇:“这也算是惩罚内容吗?”   “算是。”机甲说,“是刚和S7学的,烤得不太成功,我没有办法完全集中注意力——S7还送回来了两段烤蛇,一碗野蘑菇汤,一只烧兔腿。”   俞堂:“……”   “请放心,S7的状态很好。”机甲说,“外面现在是晚上,他离海豚号的定位还有5公里左右。”   俞堂也听得出S7的状态恐怕很好。   不光有心情野炊,甚至还有时间回来开设了烤面包小课堂。   俞堂跳下来,切回正常的数据模式,活动了两下刚换回来的身体:“在外面生火没关系吗?”   他大略看过原本的演习计划,作为蓝军的特战队员会“捕猎”受训者,一旦点燃火堆,几乎就是在热成像仪上特地帮蓝军插了个眼。   为了避免被当成活靶子,参加演习的受训者都准备了营养膏和电解质饮料。味道虽然难以描述,但毕竟方便,既能及时补充所需的能量,也能最大限度减少热能的辐射,避免被蓝军一眼发现。   军事学院也给学员准备了营养膏,俞堂出于好奇,跟着时霁尝过一点,到现在还能清晰回忆起那种近乎诡异的味道和口感。   “没关系的。”机甲说。   机甲打开光屏,和蓝军总部同步,投射了目前的实时统计数据。   “现在距离演习开始已经过去了9个小时。”   机甲:“有超过七十名原本没能拿到名额的淘汰者、超过十架机甲和僚机选择了进入战场。”   这个数目不能算多,但也绝不算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   做好充分准备,等到最后12小时再进入战场,可以卡在这些受训者最疲惫、战力被削弱得最严重的节点上。   现在立刻进入战场,固然会直面状态全盛的精英们,但受训者们还都没能拿到自己的僚机和机甲,赤手空拳,同样是最适合下手的机会。   “这些战斗机械靠能源驱动,散发的热能辐射,无论强度、范围还是持续时间,都远远超过火焰。”   机甲说:“只要选对位置,即使点起篝火睡觉,也已经不会被热成像仪探测到。”   但没有任何战场经验、第一次参加演习的学员们,目前无疑还难以意识到这些。   俞堂补觉的时候,代班系统一边帮他钓鱼,一边入侵了蓝军指挥部,借监控看了看其他人的表现。   他们所在的这片演习区域位于联盟的西北部,昼夜温差极大,秋天的深夜已经很冷,傍晚还下过了一阵小雨。   有不少学员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其中一个和操作员分开、独自寻找僚机的观察手,就因为受到失温状态影响,被几个淘汰者联手伏击,抢夺了代表名额的定位器。   庄域没有和机甲学院的院长说实话。   他的确在演习开始的半个小时前才收到军方的紧急绝密通讯,但整场演习的规则修改、重新排布,都是他亲自负责的。   只有经历过战场的人才能理解战场。   庄域打算做的,是在虫潮彻底席卷整个联盟之前,尽他所能,让更多还没来得及成长起来的新兵弄清楚,他们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残酷战争。   在演习里多吃一点亏,等到了战场上,活下来的几率就会高一点。   俞堂小口小口喝着滚热鲜香的蘑菇汤,看着光屏上不断变化的实时数据。   到这一步,残酷的战场还只是稍露了一点獠牙。   -   现实里。   时霁并没有和其他受训者一样,选择找到隐蔽的地方睡上几个小时。   他只是稍作休息,补充好了身体所需的能量,彻底熄灭火堆,把一切痕迹都利落地抹除干净。   哪怕再精锐的侦查手来,也没办法判断这里是否曾经有人停留过。   “俞先生,前面还有两公里的路程。”   时霁在意识海里和俞堂汇报:“终点前有一片湖,两侧都是伏击地形,我需要从中间泅渡过去。”   俞堂点了点头。   他调出控制面板,打开时霁的身体数据,从头至尾检查了一遍:“我会在五分钟后恢复意识海的投射。”   时霁有些迟疑:“俞先生——”   “好了。”俞堂说,“这个没得商量。”   他知道时霁的担忧。   意识海一旦被切断,就意味着对身体的感知力无限趋近于零。这种天气下泅渡,会造成严重的失温,时霁经受过相关训练,但俞堂却不一样。   如果恢复意识海的投射,俞堂也会同步时霁所有的身体感受。   “不恢复投射,你自己也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俞堂说。   上次去军部的机密档案室,俞堂顺便看完了近些年所有的战争记录,也学着时霁的习惯,做了份总结:“你知道你为什么无论怎么训练,都做不到让盛天成满意吗?”   时霁怔了下。   俞堂从不在他面前提起这段过往,最近的变故太多,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名字。   但在重新被提起的时候,他意识里残留的痕迹,依然止不住地轻悸了下。   时霁稍稍放慢了行进速度,认真回答:“不知道。”   “因为他们一开始就错了。”   俞堂说:“盛天成和他那一派的军方观点,认为疼痛、疲倦和负面情绪,是影响战斗力的关键。”   俞堂:“但你应当也已经意识到了,不是这样。”   时霁:“……是。”   他的确早就意识到了不对。   只有知道疲倦,才能及时调整体力分布,只有学会恐惧,才能时刻维持高度的谨慎,保证肾上腺素的持续分泌。   只有明确感知到疼痛,他才能知道自己身体的极限。   人之所以强于机器,强于AI,正是因为这些看起来好像碍事至极的部分。   他早就意识到了不对,但这些念头一经产生,就会被那道程序吞噬抹杀,甚至没有任何停下细想的机会。   “之前只是穿越丛林,只靠经验,你也能判断和调整自己的身体状况。”   俞堂说:“接下来,你必须保证绝对明确的疼痛和温觉感知。”   时霁已经理解了俞堂的意思,他快速穿过一片乱树丛,停下稍稍判断方向:“可是——”   “不用顾虑我。”俞堂说,“你知道我的系统休假了,来了个代班的临时系统吧?”   时霁老老实实点头:“知道。”   俞堂:“我的临时系统很厉害。”   俞堂:“如果我太冷了,他就会拿小毯子把我裹上,钻到抱枕堆里陪我打游戏。”   时霁:“……”   俞堂:“如果我还是冷,他就会把我放进带按摩功能的浴缸里,放满热水,再在我头上放小黄鸭。”   时霁:“……”   俞堂:“还担心吗?”   时霁:“……不担心了。”   俞堂成功安慰了幼年星际指挥官,和机甲里的临时代班系统合力,恢复了意识海的完整投射。   ……   时霁重新恢复了专注,在丛林中隐蔽且快速地穿梭。   俞堂检查过反OOC系统的拦截网,重新拿过放在一旁的游戏手柄,在全息影像里变成了一杆钓竿。   机甲看了他一阵,站起身。   俞堂正要下钩,余光察觉到他的动作:“有事?”   “我去搬按摩浴缸。”   机甲提醒他:“下钩,那里有个珍珠蚌。”   俞堂:“……”   俞堂及时放下钓钩,把珍珠蚌摘下来,轻咳一声打开屏蔽:“我哄小S7的。”   系统没事就去逛地摊,一直非常向往那些被分配到商城工作的同事,曾经不止一次和俞堂念叨过商城员工的优厚福利。   但即使是有内部特权的工作人员,一个月也只有一次内购机会。   监察部对员工的监管向来严格,哪怕是商城的负责人,也不能这么不要钱一样从商城里往外倒腾东西。   临时带班的系统停下来,学着他的说法,机械音带了点浅笑:“谁说我是从商城倒腾来的?”   俞堂微怔。   “我也有个以前认识的……小光团。”临时系统说,“我答应过他很多事,都没有做到。”   “比如答应给他做个翻书机器人,给他做个机甲玩具,买一个真的能钓鱼的最高端豪华游戏机,再买一个能按摩的浴缸。”   临时系统:“我还答应他,他敲一敲我,我就会摸摸他的头。”   俞堂慢慢握了下钓竿。   他没有说话,看着那台机甲看不出表情的面罩。   临时系统:“我现在其实也很想摸摸他,但体型差距太悬殊了,不论怎么操作,都会有一点奇怪。”   “当时有些疏忽了,没考虑到这种情况。”临时系统说,“哪怕是做模型玩具,也该做得大一点……只好将就了。”   临时系统操控着机甲,朝俞堂张开手臂:“俞先生,请帮我个忙。”   俞堂不自觉抬了抬嘴角。   俞堂走到沙发前,蹲下来,把那台小机甲模型放在抱枕堡垒的最高点,配合着微低了头。   机械手轻按在他的发顶,隔了一会儿,又稍稍添了一点力气。   ……   机甲在抱枕顶上坐下来。   这也有一些超出他的计划。   他原本不准备在这里OOC——毕竟工作人员OOC一次就要发一万张传单,虽然发传单也有发传单的意义,但已经找到了人,再去受罚就多少有些浪费时间。   但就在刚才,他忽然理解了俞堂宁可受罚,也要说完那些话的感受。   他也很清楚地记得俞堂说的那些事。   电子风暴的确可以吞噬各种东西,但有时候,也会出一些小小的意外。   比如一口气吞噬了冰箱里所有的冰淇淋。   他回到房间,看到掉在地上冻出了冰碴的小光团,花了很大力气才压住笑意,用毛毯把光团裹好,在抱枕堆里陪他一起打了半宿的游戏。   光团和他离得近,不自觉地吸收了他身上大部分的热量,但还是冷得一碰就往下掉雪花。   他又在浴缸里放了热水,耐心劝了半天,才用一个小黄鸭做交换,把从没沾过水的电子风暴顺利哄了进去。   ……   俞堂刚才为了劝时霁,说起这些的时候,和平时格外不一样。   不是高速进化后的冷酷数据,也不是在这几本书里找回了丢失的核心粒子,慢慢变得成熟理智的“宿主”。   俞堂在高兴,甚至有一点忍不住的、有点孩子气的小炫耀。   就像当初那个被他哄进浴缸里的光团。   跟着电影里学会了兵不厌诈,奄奄一息地沉在水底,咕嘟咕嘟冒泡。   又在他担忧着急、忍不住伸手去捞的时候忽然扑出来,顶着小黄鸭,带着热腾腾的水汽,兴高采烈地把水花溅了他一身。   ……这曾经是他尽全力保存下来的梦境。   和AI融合以后,他的自我意识被逐渐封锁,慢慢变成一架只知道服从命令的机器。   每到意识差一点就要被全部吞没的时候,他就会把这一小段隐藏数据翻出来,在绞杀程序反应过来之前,用最快的速度温习一遍。   热乎乎的光团,顶着小黄鸭,扑在他怀里全无章法地蹭。   暖黄色的、明亮到耀眼的光。   ……   “我比你来得早一些,俞先生。”   临时系统的语气格外认真:“每个月一次内购机会,一年十二次,十年就是一百二十次。”   临时系统:“我给他攒了好多东西,等着领他回家。”   -   时霁和另外一组搭档狭路相逢的时候,俞堂在意识海里,刚得到了自己的新按摩浴缸。   这次的对手来自现役部队,是一组僚机和机甲的正式搭档。   俞堂看着光屏,也忍不住皱眉:“是特意安排的吗?”   如果不是,他们的幼年指挥官运气也未免太差了点。   其他受训者在和机甲会合的路上,遇到的最大危险,是一只机械虫、几个成组捕猎的淘汰者。   时霁这条路上,遇到了七只机械虫、一片毒蛇群,先后解决了两台机甲,现在又正面迎上了一组正式服役的机甲和僚机。   “是特意的安排。”   临时系统说:“庄域想要测试时霁的极限。”   俞堂指着机甲上面的十台加农微波电磁炮:“这也太极限了。”   临时系统:“……”   临时系统走到他身边,一起坐下看着光屏:“是,庄域这一次下了狠心,没准备让时霁全身而退。”   时霁的天赋实在太强,这是件好事,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叫人犯愁。   尤其是目前的状态下。   人只有被压迫到极点,才可能突破自己。相比于在战场上面临生死绝境,庄域宁可自己来做这件事,在可控的前提下,给这些天才施以最强悍的压力。   如果只是当年失踪的那个S7,庄域还清楚他的弱点和短处在哪。   可现在的时霁,从反OOC系统的一次又一次绞杀镇压下活过来,已经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自我进化。   摆脱了系统的强制束缚,时霁的极限究竟在什么地方,连庄域都已经隐约没了把握。   时霁从背包里取出了之前收集的机甲残骸。   他的动作迅捷利落,几乎看不清动作,就已经把那些零件拼装在一起,凑成了把奇形怪状的枪。   枪头是那架报废机甲上的激光发射器。   暗不见人的浓深夜色里,对面的机甲先给出了攻击警告。   时霁就地一滚,合身躲过电磁炮的攻击,身后树丛迅速在数十亿赫的超短波中被烧成焦炭。   “留下定位器,我们不想开战!”   僚机盘旋在上方,开了扬声器:“你还可以去抢夺其他定位器,现在已经有三个名额落在新人手里,你还有机会……”   时霁像是没听见,激光从枪口射出,精准地击中了机甲的通讯天线。   机甲操作员神色骤沉。   通讯天线只在需要紧急联系的时候会被使用,这种近距离作战,打天线的操作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意义。   ……这甚至是个已经被约定俗成的,具有浓厚挑衅意味的举动。   机甲庞大的身形骤然凌厉,配合推进器迅速滑进,电磁炮开启的警告灯一路飙红。   时霁早已经不在原本的位置。   人类的推进能力不可能比得上机甲,早在之前修整的时候,他就把机甲上拆下来的报废推进器简单改装,一并装备在了身上。   拉开距离,时霁直奔不远处湖边的矮树丛。   “九点钟方向!”观察手已经判断出他的目标,“他想要强行泅渡!”   机甲的双足蹬住地面,摩擦出尖锐嘶鸣,闪电般推进过去。   时霁闪过一轮超高频电磁波的攻击,翻身伏倒,任凭电磁波无声无息没入湖水。   时霁在意识里汇报:“俞先生。”   俞堂:“……在。”   时霁:“您之前讲的话,给了我新的启发。”   俞堂问:“什么话……疼痛和负面情绪的重要性?”   “这也很重要。”时霁说,“不过另一段更重要。”   时霁:“如果太冷的话,就可以在浴缸里放满热水,再放一个小黄鸭。”   俞堂:“?”   时霁一手攀住树枝,另一只手滑出临时改造的激光枪,精准扫断了机甲另一边的通讯天线。   对面机甲的怒气几乎没了顶。   这种超高频电磁波杀伤力极强,几秒内就能将动物和植物彻底烤干,对金属的穿透力却几乎为零,能被受训者身上的防御装置完全拦截,所以不在禁用武器的名单里。   只要那个猖狂的小子被扫到一下——哪怕只有一下,他身上的防御装置就会自动弹出。   按照规则,就会被判定成出局。   时霁无疑也清楚这件事,他的速度也已经在推进器的辅助下提到极致,不断更换掩体,带着机甲在湖边兜了大半个圈。   秋风冰冷,他的额间也透出隐隐薄汗,胸口些微起伏。   时霁的脚步在一片林子前面堪堪刹住,就地一滚,没进另一处矮树丛中。   俞堂已经认出了那片树林。   这是时霁之前分析的时候,曾经说过最适合预先设伏、放置自动攻击型武器的地形。   僚机毫无察觉,依然在高空牢牢盯住时霁,给机甲汇报方位。   按照传统的僚机-机甲组合,僚机负责空中观测,机甲负责地面警戒,恰好能涉及所有观察范围。机甲察觉到地面的情况有异,给僚机发出示警,却没能得到回应。   机甲操作员反复呼叫了几次,终于察觉到不对,脸色忽然变了。   ……时霁只打断了传送天线!   在和人类的长期战斗里,虫族学会了模拟无线电频率的虫鸣,为了最大限度保证通讯不受干扰,所有传送和接收的天线都被分开,只负责单独的功能。   因为一直能听得见僚机汇报的方位,所以他也根本没有留意到,机甲已经和僚机单向失联了。   驾驶僚机的观察手无法判断下方地形,听到警报声时,已经彻底来不及,转眼被地面触发的炮火覆盖。   机甲操作员额头冒了汗。   他顾不上时霁,急着去接应自己的僚机,操纵机甲滑入湖水中。   下一刻,看似平静的湖水忽然滚沸。   机甲的精密仪器在设计时就被严密保护,可以应对大部分恶劣环境,但没有人想到还要设计猝不及防由冷至热的极限温差。   机甲内发出细小的爆炸声,仪表盘迅速熄灭,只剩下一片不为所动的灰暗。   不等操作员反应过来,整台机甲已经停止运转,一动不动地停在了湖水里。   超高频的电磁短波,是靠快速变化高频电磁场,加热介质中的水分子来达到攻击效果的。   ……那些没能打中时霁的电磁攻击,全被这一汪湖水吞了进去。   “和微波炉的原理一样。”时霁说,“烤箱不是这个原理,烤箱是靠发热器工作的。”   时霁补充:“所以烤箱热出来的东西更好吃。”   俞堂心情有点复杂,在意识海里给他鼓掌。   时霁蹲在湖边,单手悬在湖水上方,试了试水温。   “我们要再等一下。”   时霁说:“等水不那么烫,就可以游过去了。” 第七十四章   演习总部。   热成像仪的全面监控下,湖泊所在的区域,变成了占满整块屏幕的耀眼亮红。   僚机系的聂院长才从帝都赶过来,他刚进门,一眼看见了那块红得扎眼的屏幕:“怎么回事,仪器坏了?”   负责监控的作战参谋摇了摇头。   聂院长失笑:“哪有这种图像?红成这样,少说也是有人烧了一湖开水……”   他只是随口开个玩笑,看了看其他人,意识到不对,走到庄域身边:“怎么回事?”   庄域:“有人烧了一湖开水。”   “……”聂院长:“谁?”   庄域示意监控屏幕。   监控里,附近的救援组已经赶了过去。   僚机坠毁在了附近的草丛里,已经被触发的地面火力轰毁了大半。   观察手在坠机前就跳了伞,但由于下面的地形实在太复杂,直到搜救队赶到,才终于被从树枝上摘下来。   机甲的操作员被困在了湖中央。   夜里的环境温度低,等到湖水的温度降到和地热温泉差不多,搜救员就放了艘冲锋艇过去,把他从机甲上接了下来。   “你们刚才和其他机甲交战了吗?”   搜救人员伸出手,帮他站稳:“特战队的?还是机械虫群?”   机甲操作员脸上发烫,硬着头皮,咬了牙含混说:“差不多。”   “那确实危险。”搜救人员点点头,“你们这种还好一些。我们上回救的那个,想要投机取巧,结果被人家徒手报废了一台机甲,回去以后被他们上级劈头盖脸骂了好几个小时……”   机甲操作员脸色变了变。   他担心回去被罚,心里七上八下忐忑得要命:“……这么厉害,怎么还是受训者?”   机甲操作员干咽了下,低声猜测:“是不是——是不是本来就是特战队的?”   “虽然开放战场,答应放我们进来,但也做了别的准备。”   机甲操作员说:“比如,比如让特战队员埋伏在受训者里面,专门对付我们这种——”   他说不下去,几乎有点无地自容,面红耳赤地低了头。   他们当然也知道,用机甲和僚机的标准配置去打劫一个赤手空拳的受训者,就是投机取巧。   做出了这种事,哪怕真侥幸抢了名额进特战队,再回老部队,也要被从军区指挥官往下层层指着鼻子骂丢人。   ……   豁出去做这种事,无非也就是想要拼一拼运气。特战队是整个联盟最顶尖的军方部队,要是能通过选训,就是被指着鼻子骂也值得。   可他们连名额的影子都没摸到。   不止没摸到,甚至还让人家赤手空拳报废了全部战斗力。   “有没有特战队埋伏,我们倒不清楚。”   那个搜救队员说:“徒手干翻机甲的那个我们打听到了,也是个受训者,是观察手。”   机甲操作员错愕地瞪圆了眼睛:“观察手?”   搜救队员点点头。   他们刚听说的时候也诧异,但仔细想,又觉得也很有道理。   十年前,庄域开创了以观察手为核心的战斗方式,最大限度发挥观察手的能力,把特战队变成直剖虫巢的刀锋,彻底奠定了那一次和虫族的战争的胜局。   战争结束后,联盟的军方开始提出更新战斗体系,守旧派和革新派不断交锋,但至少达成了一项共识。   这种经过真实战场考验的,不再固定一对一搭档、以观察手为核心构成战斗小组的新模式,拥有远超之前的强悍战斗力。   在特战队的试点已经成功,探索出更适合普通部队的模式后,就会大范围向全军铺开。   ……   可偏偏在那个时候出了意外。   庄域和尖刀小组彻底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几次试点都反响平平,没过多久,就又变更回了原本以机甲为核心的战斗模式。   这些往事都已经过去了很久,现在这些新兵,大都已经完全不了解这段过往了。   “现在庄队回来了,革新说不定也会继续。”   搜救队员说:“那个就能解决机甲的观察手,如果他拿到了僚机,和自己的机甲配合,又能打到什么程度?如果有更多的机甲受他调遣呢?”   机甲操作员只想了下那种局面,就觉得背后发寒。   ——他们都在日复一日的训练里摸爬滚打,见多了天赋出众、经受过严苛训练,拥有顶级机甲配置的精英部队。   但个人的战力再强悍,哪怕是能和虫王对轰的S级机甲,也已经不会让他们有这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他们才和那个恐怖的观察手对战过,如果对方拿到了僚机,他们能坚持多久?   如果真的打破原有的搭档模式,以观察手为核心,构成一个完整的战斗小组,甚至一支这种模式的部队——   只要稍微有些战局意识,就能意识到这种局面下,能成几何级数爆炸提升的极限战力。   冲锋舟在岸边停稳,搜救队员下了船,收拾好救援用具。   机甲操作员一把用力扯住他:“那个人叫什么,是哪个部分的?”   “时霁,登记代号是S7。”   搜救队员:“听说是联盟军事学院的第一观察手。”   搜救队员稍一停顿,细想了下,忍不住笑了笑:“这次演习过后,要不了多久,他大概就不只是军事学院的第一观察手了。”   ……   演习总部。   聂院长站在监控屏前,一动不动,花白的眉毛紧拧着。   庄域伸出手,关掉了之前的战斗录像   “……我没能看出来。”   聂院长:“他之前的表现没有这么突出。”   聂院长低声说:“我一直在关注他,他实力很强,可也还在正常学生的范畴……”   如果早知道时霁有这种天赋,他就算拖也要把庄域从那个空营房里拖出来,把时霁硬塞给他。   “我知道。”庄域说,“我送他回宿舍那天,他也没有被解放到这个程度。”   聂院长愕然回身,看向庄域。   他早知道时霁的情况,已经猜到了庄域这句话的意思:“他那个鬼程序——”   庄域点了点头:“有人帮忙,暂时控制住了。”   庄域:“那个人和我承诺,说迟早能剥离这组程序,让我再等等。”   聂院长瞪圆了眼睛。   他整个人被惊喜彻底淹没,来回踱了好几步,才终于稍稍稳下心神。   庄域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屏幕。   在救援人员营救遇难的机甲操作员和观察手的同时,时霁已经顶着团水草作为伪装,在漆黑的夜色里,无声无息地泅渡到了湖水对岸。   现在是演习开始后的第十一个小时。   凌晨两点,绝大部分受训者还在隐蔽修整,少部分已经借助夜色的掩护,开始了最危险的一段奔袭。   所有机甲和僚机的投放地点,周围一公里的范围都已经被彻底清除干净,不存在任何可供隐蔽的掩体。   特战队员已经就位,在附近持续巡逻,受训者一旦被发现,就会被作为对抗的蓝军毫不留情地下手“击毙”。   这也是几乎所有演习里都会出现的,最标准的传统对抗模式。   “调整计划。”庄域说,“提前引发机械虫暴动。”   他身边的特战队副手有些愕然:“现在?”   这不符合演习流程,副手皱了眉,犹豫着问:“不能先等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拿到机甲吗?要阻拦受训者,特战队的防线就足够了……”   庄域问:“你的人阵亡了几个?”   副手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回身。   ——就在刚才,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负责防守时霁搭档那台机甲的特战队成员,定位器竟然已经失联了三台!   按照庄域的要求,“阵亡”的特战队成员会被自动切断通讯系统,只能自行归队。   其他人甚至完全没有异动,他们根本没能发现战友的悄然失踪,还在按照原有安排继续巡逻。就在副手看向屏幕的下一刻,又有一台定位器的指示灯猝然熄灭。   在其他几个区的监控屏上,也已经陆续开始出现了冲突。   不像时霁这片区域的悄无声息,这些冲突都格外激烈,不断有受训者被淘汰,统计屏上,出局的数字正在飞快上升。   但同时,特战队也开始出现了新增的伤亡。   不少受训者都来自现役部队,是层层选拔出来的精英,经过十二个小时的摸索,不少人已经适应了战场环境。   面对不断加入战局、试图抢夺名额的淘汰者,他们没有像军部参谋预测的那样各自为战,反而自发联合在了一起,组成了一股不弱的力量。   这些人暂时放下了竞争,优先保证最有实力的机甲操作员可以和机甲会合,其余人负责掩护和阻击蓝军,甚至有不少人选择主动牺牲,引爆了代表爆炸的信号器。   另一块监控屏上,叶含锋联合几个军校生互相配合,布下陷阱,也成功搏杀了一名特战队员。   庄域问:“现在的伤亡比是多少?”   副手额头上冒了汗:“1:12……还在缩小,1:10了。”   1:10,就意味着对方每十个人出局,就有一个特战队员在演习中“阵亡”。   十年前,庄域手下的特战队面对下级部队的伤亡比是1:30。   他亲自带的尖刀小组,在演习中从来没有过任何一次伤亡记录。   “这些年……这些年不打仗。”   副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紧张地咽了咽,低声说:“您走以后,特战队需要补充人才,选拔标准也宽了一些……”   庄域点点头:“我知道。”   他没有要追责任何人的打算。   最该追责的是他自己,连年纪最小的S7都在拼命抵抗,他却被自己放逐了整整十年。   没有时间再追究责任了,还有不到三个月,虫族就会入侵,第一波攻势的激烈程度会远超过去一切有记载的战斗。   现在的特战队拦不住虫族。   打不出具有强悍威慑力的悬殊战果,他们这个星系就会被全面入侵,当做下一个“虫巢”。   “扩大演习规模,引发机械虫暴动。”   庄域说:“特战队现有的成员,只要阵亡,一律等同于受训者,重新接受选拔。”   副手脸色微变:“庄队,这样一来——”   庄域看向他。   即使庄域才刚刚归队,即使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一直苍白枯涸得像个疯了的游魂——在这一刻,副手依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特战队真正的负责人。   ……是那个一手建立了足以封神的战斗小组,带着机甲直插虫潮最深处,硬生生轰碎了一颗虫族所在附星的真正传奇。   副手不敢再多说半个字,敬了个礼,快步回去传达指令。   庄域转回身,看向监控屏幕。   ……   时霁无疑也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就在刚才,时霁所在的第七区里,最后一台属于特战队的定位器指示灯也悄然熄灭。   整个第七区的蓝军,已经被他们的前辈全部送去回炉了。   -   夜色里,时霁轻声道了句歉,收回匕首。   展琛给他做海豚号的时候,特意留下了僚机的对接口,他的僚机正和海豚号一起安静地伫立在空地尽头。   障碍已经全部扫清了,只要激活海豚号的程序,就能立刻切换回战斗模式。   时霁站起身。   他朝海豚号看过去,神色却全然没有应有的轻松。   俞堂在意识海里出声:“时霁?”   “太弱了。”时霁轻声说,“队长在的时候,即使是特战队的普通成员,也不该这么弱。”   俞堂看完庄域发过来的消息,关掉光屏,抬起视线。   时霁原本早就能和自己的机甲会合。   他已经拿到了海豚号的触发器,但又绕回来,一个人伏击了整个区域的蓝军。   有不少作战参谋都看得心惊肉跳,他们都记得这个被各战区打破了头抢夺的天才,一度担心这是不是时霁在进入特战队之前,特地给庄域的下马威。   也只有两个当事人完全没往这上面想过。   庄域特地发来了消息,和他交代了目前的战况,托他务必看好时霁那组程序。   时霁第一次逾矩,鼓起勇气问他,有没有也能恢复队长的状态、弥补这十年对庄域身体影响的技能卡。   时霁愿意一直给俞堂的蛋糕店打工。   只要能挣够经验点,烤几十亿个、几百亿个蛋糕都没关系。   俞堂收到时霁打回来的报告,特意给一旁的机甲看:“后不后悔?”   机甲温和地表示看不懂:“俞先生,您说什么?”   俞堂已经习惯了他的从容,点点头,拿过计算器。   俞堂打开商城,搜到身体机能疗愈卡需要的经验点,当场换算了需要的小蛋糕数量,准备回传给时霁。   下一刻,一只机械手堪堪拦住了他的动作。   “……”机甲拦住他,机械音第一次有了隐约的波动:“俞先生。”   俞堂压了下嘴角,不着痕迹敛净了细微的笑意。   ……   受限于穿书局的规则,两个人都不能OOC得太狠,之前的越界行为已经到了极限。   但俞堂也已经能清楚地看出,自己这个后门被开到了什么离谱的地步。   甚至连滞销的小蛋糕都拥有了一个专用摊位。   俞堂一点也不怀疑,就算时霁真烤出来几百亿个小蛋糕,到时候自掏腰包买下来慢慢吃的,也是某位正在代班系统的商场负责人。   “其实不用。”俞堂说。   他像是说给时霁听的,目光却落在机甲身上,说得既慢又认真:“有些事,虽然会多费些力气,但也可以找其他的办法。”   “会更安全。”俞堂说,“对你。”   机甲安静地抬起头。   这只是一架玩具大小的模型,面具里只有作为指示的红灯,甚至做不出任何一点更多的表情。   机甲盘膝坐在地上,一只手依然按着他的手背,红灯温柔闪烁。   时霁正在调试海豚号,认真听俞老师的话,举手提问:“什么办法?”   “……”俞堂随口举例:“比如兑了盛熠他们家房子。”   时霁的动作停了停。   “盛熠,你之前搭档的机甲操作员。”   俞堂提醒他:“盛天成封锁了你的大部分天赋,把你留给了他,让你给他做观察手……”   时霁:“……我记得,俞先生。”   时霁只是暂时摆脱了系统的控制,并没有被清除掉那段时间的记忆。   他大略听俞堂讲过商城的兑换规则,只要拥有这样东西的所有权,就可以进行兑换,得来的经验点可以购买想要的东西。   在盛熠十八岁生日前,他依然是盛熠名义上的监护人,的确有权处置盛熠的所有物。   “不想再跟他扯上关系?”俞堂收回心神,温声说,“不要紧,不想兑就不兑。”   时霁的情形毕竟和小红卡不一样。   俞堂没有强制时霁做任何选择的打算——最后剥离程序的时候,他可以解决所有技术层面的问题,唯独有一点,时霁的内心必须足够完整强大。   强制剥离,注定伴随了疯狂的反扑。哪怕有任意一点犹疑,那些无孔不入的数据也会趁虚而入。   时霁毕竟负责照顾了盛熠这么多年,如果时霁自己迈不过这一道坎,俞堂不会越过他做任何处置。   “不是的。”时霁说,“事情有轻重缓急,队长的身体状况更重要,如果不能保证在巅峰状态,他可能会在这次的战争里牺牲。”   时霁已经调试好了海豚号,他回到自己的僚机上,戴好护目镜:“如果必须兑换,我会和盛熠好好商量。”   俞堂有点好奇:“怎么商量?”   “展学长已经教过我了。”时霁说,“盛熠可能会被人套进麻袋,放在木板上顺着海水漂走,为了防止这件事,他需要提高格斗能力。”   机甲里的展学长:“……”   时霁:“我在清查我的数据时,还发现了两个小程序,叫‘子不教监护人之过’、‘揍不狠监护人之惰’。”   小程序的制作人俞堂:“……”   “我仔细反思了很久。”时霁说,“认为很有道理,是我之前对他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责任出在我身上。”   时霁认真说:“我会和他道歉,然后改正。”   俞堂觉得盛熠可能不太想听这个道歉。   他们的光屏会实时监控主角,俞堂切换过去,顺便看了看盛熠的画面。   从基础设定上,主角攻受就注定了会不断发生碰撞,在命运的无形指引下,进入战区的盛熠已经和叶含锋再一次打了个碰面。   叶含锋团结起来的军校生们,还正在尽力和对面看守机甲的特战队成员周旋。   总部新下发的命令,一旦特战队员“阵亡”出局,就会自动等同于受训者,只有再通过选训才能重新加入特战队。   这些特战队员彻底抛开了最后一丝轻敌,阻力比一开始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盛熠和这些人暂时结成了同盟,却说什么也不肯用机甲直接冲过去。   规则上黑纸白字写了,选训演习的前十二个小时,就是为了考核受训者脱离机甲的战斗素质。   盛熠一向把叶含锋当成真正的对手,他想不明白一贯骄傲的叶含锋怎么会在这种事上破坏规矩,气得要命。   这次有不少人站在盛熠这一边,临时的同盟起了内讧,乱哄哄吵得不可开交。   叶含锋被吵得头疼,独自走到了一旁。   他没办法和这些人解释,演习已经彻底失序了。   既然这场演习背后的操控者决定抹除规则,就一定有抹除规则的理由,他暂时还想不出这个理由是什么,但这种时候,那张黑纸白字的规则单早就成了张废纸。   叶含锋用力攥了攥拳。   他是观察手,在现有模式下,观察手天然是辅助位。哪怕他凭借单兵素质暂时成为了这群人的领袖,也没有办法下达足以让所有人都服从的命令。   当务之急,只有尽力维持这个已经濒临崩溃的同盟。   “……不要吵了。”   叶含锋说:“先暂时维持原样,再试着突破一次。”   盛熠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他主动站出来:“这次我来——”   叶含锋没有理会他,调试好手腕上的电磁能源炮,沉默着跃入越发深黑的夜色。   ……   俞堂关掉光屏。   他脑补了下时霁忽然出现,因为这些年没揍盛熠而向盛熠道歉,作为弥补,结结实实揍盛熠一顿的画面。   俞堂:“有机会试试。”   “好。”时霁一向很听俞堂和展学长的话,他认真点头,记下了这件事,“不过即使这样,可能也没办法兑换盛家的住宅。”   俞堂随口问:“为什么?”   “因为盛宅的所有权不在我这里。”   时霁说:“它归盛熠的父亲所有……俞先生,切断意识海投射!”   俞堂神色微凛,跟着站起身。   ……他也看到了时霁的观测窗里突然出现的景象。   无数只机械虫失控暴动,铺天盖地,突兀地淹没了所有能观察到的视野。   庄域下了血本,他要在这一次演习里敲掉所有人的松懈和大意,也要利用这一次的演习挑选出最精锐的人选——只有一个时霁还不够,这是一场可能会旷日持久的战争,他要给时霁挑出一个小组。   一个属于全联盟第一观察手的小组。   ……   机甲一撑地面,利落纵身掠过沙发,在抱枕堆顶上站定。   数不清的、微微发着光的庞大数据流,在它面前飞快汇聚。   机甲正要操作,却被俞堂拦住:“不行。”   “时霁需要平衡系统。”俞堂说,“我不要紧。”   机甲有些不赞同,机械音里隐隐透出担忧:“俞先生。”   俞堂摇了摇头。   机甲沉默了一阵,点点头:“好。”   他的语气和平时听不出区别,俞堂却隐约察觉到不对,收回视线,低头看向他。   机甲抬起头,温和的机械音里透出人性化的歉意:“俞先生……冒犯了。”   俞堂:“?”   机甲握住他的手。   按照穿书局的规定,如果宿主去放三天假期,系统就要和宿主对调过来,暂时接管相关工作。   原则上,系统可以和宿主对调。   俞堂的视野短暂黑了片刻。   时霁把操纵杆骤然拉到极限,僚机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猛然上扬,引领着海豚号闪避过那一批骤然暴起的虫潮。   强烈的失重感铺天盖地卷遍意识海。   感受由意识海投射向宿主之前,俞堂的数据流被飞速交换完成,暂时传输进了那一台机甲里。   俞堂睁开眼睛。   在他眼前,是曾经在他的记忆里无数次出现的人影。   随着光点的汇聚,那道早已经彻底消泯得无影无踪的人影,正在意识海里重新凝实。   “缓一缓。”   展琛伸出手,他的掌心温暖,稳稳扶住东倒西歪的机甲模型:“等一下,我去做个小秋千。” 第七十五章   展琛原本的长相,其实和后勤专业的学长稍有些出入。   或者说,直到融合了展琛自身的数据之后,那个原著中一笔带过“阴郁孤僻”的科学怪人,才终于添上了真实可触的温度。   真正的展琛,乍一看起来,要显得更沉静温润很多。   但也只是看起来。   和特战队黑色为主的制式军服不一样,他的军服大体纯白,风纪扣也是同色系的银灰,袖口和内衬是内敛妥帖的藏蓝色,描了细细的金线。   展琛的身形凝实,他伸出手,把机甲接进怀里。   军装轩挺,掩去了流畅劲韧的筋骨肌肉,表象的温和斯文下,依然有挡不住的英气层层透出来。   看清他的那一身军服,时霁忽然很轻地“咦”了一声。   俞堂还没太适应机甲的身体,摸索半天,把自己囫囵套进了机甲的四肢,在展琛臂间撑起身体。   不知道为什么,世界在他的眼前有些颠倒。   知道时霁正开着僚机转大风车,俞堂没有在意这个颠倒的世界,尝试着走了两步,打开通讯:“怎么了?”   “没事。”时霁说,“俞先生……穿反了。”   俞堂:“?”   展琛轻咳一声,把正在自己胳膊上倒立着走来走去的机甲转过来。   俞堂:“……”   刚被交换了身份的原宿主恼羞成怒,抢过控制权,暂时屏蔽了外界对意识海的直接观测。   ……   在展琛的耐心指导下,俞堂又额外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终于从胳膊和腿穿反了的铁疙瘩里转了个圈,挪回了正确的方向。   颠倒的世界终于恢复了正常。   “不是你的问题。”   展琛耐心解释:“对数据来说,只要直接对接机甲的控制中枢,不需要再像人类一样考虑脑袋在上面还是在下面。”   俞堂很感谢他的安慰,晃悠悠跳起来,用脑袋结结实实磕了展学长的下巴。   展琛轻咳一声,敛了敛笑意,随手划出一个悬浮的光球。   在剧烈波动的意识海里,他像是全不受影响,把机甲模型稳稳当当放上去,坐在工作台前。   和俞堂制作技能卡一样,意识海里没有现实世界的限制,要制作实体物品,也几乎像是某种奇妙的魔术。   展琛触碰过的地方,由点及线,三维线条飞快延伸,在立体空间内汇聚成型。   俞堂坐在光球上,专心致志勤奋练习操控机甲。   展琛温声说:“放心,时霁的状态很好。”   他看出机甲还在努力扭头看光屏,抽空伸出手,帮忙把光球稍稍转了个角度。   展琛:“他刚和海豚号配合,拆了十几头机械虫……你做出的AI智能操控程序,实际战力远比我们想得更出色。”   俞堂不为所动,沉稳地伸了伸胳膊。   “按照现在的战况,天亮之后,会平安度过第一次虫潮危机。”   展琛说:“等一会儿,给你们两个做早饭。”   俞堂冷酷地晃了晃腿。   展琛建模出了秋千的大致形状:“想要什么颜色的?”   俞堂:“……”   俞堂抗拒不了这个问题:“银色的。”   展琛抬起视线,眼里就又透出点安静温朗的笑意,摸了摸小机甲的脑袋。   他看着努力做操的小机甲,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   俞堂问:“什么?”   展琛稍一停顿,临时改了口:“时霁刚才说,盛家的房子是盛天成的。”   “记得。”俞堂也在想这件事,“之前我也问过庄队,他们是不是能确定盛天成的死活。”   这里面是存在逻辑死结的。   如果盛天成真正牺牲在了虫潮里,按照那个反OOC系统的要求,时霁作为观察手,一定会牺牲在主机甲被毁掉之前。   时霁能活着回来,说明以观察手的判断,盛天成不会死在那场虫潮里。   刚才时霁想要说的话,虽然被突如其来的机甲虫潮打断了,但无疑也已经佐证了这一点。   “先不论盛天成为什么要失踪,他处心积虑放这一场烟雾弹,真正目的是什么。”   俞堂说:“在目前已知的部分,我们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   展琛放下手里的改锥:“军部还有这个派系的人。”   俞堂点了点头。   不论盛天成究竟是死是,在军方对外的声明里,盛熠的父亲都已经被判定成牺牲了。   正因为是牺牲军人的遗孤,盛熠才会一路被开绿灯,才会即使闯了这么多祸,也依然能带着机甲来参加这次的演习。   但同时,盛父留下的所有财产,即使不转移到作为监护人的时霁名下,也至少该被暂时封存,等到盛熠成年后再交给他。   不论哪一条,都不该出现目前的状况。   “除非军方还有人,在替盛天成遮掩。”   俞堂已经渐渐掌握了诀窍,撑了下光球,盘膝坐起来:“我一直在想,这本书究竟对我隐藏了哪些情节。”   展琛看着他的动作,眼底暖了暖,伸手要把机甲接过来。   俞堂还想证明自己的运动能力,他摆了摆手,从光球上摇摇晃晃站起来,屏息凝神,准备亲自跳到秋千上。   僚机在虫潮带起的气流变化里一晃。   俞堂的蓄势被突兀打断,脚底一滑,一头栽下去:“……”   展琛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来:“专心。”   俞堂微怔。   展琛扶了下机甲,衡量过两边的距离,伸出手,给他做了个跳板。   ……   俞堂的脑海里,有短暂的画面忽然一闪而过。   他躲在什么角落,死活不肯发光,也不肯再出来。   展琛朝他伸出手。   那双润泽黑静的眼睛里,透出了点平时没有的焦急,却依然和平时一样专注认真。   他好像永远都没办法拒绝那双眼睛——展琛从不像其他的人类,用或贪婪或恐惧的视线盯着他,把他当成什么想要占为己有的财富,或者是避之不及的灾厄。   他跳出来,落在展琛的手掌上,又一头扎进展琛怀里。   他想把展琛带回家,又知道不能这么做。   所有他喜欢的、被他带回去的宝贝,都渐渐被电子风暴吞噬分解,变成了电子风暴的一部分,永远消散在了里面。   ……   展琛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回来。   俞堂在秋千上坐稳,抬起头。   意识海的晃动被秋千的两条摆线缓冲,剩下的已经微乎其微,终于让他短暂摆脱了天旋地转的状态。   “想问什么?”展琛问。   俞堂暂时没有再探究自己的回忆,收回心神,想了想。   他对剧情有没能解开的质疑。   在时霁被牺牲以后,叶含锋是天赋最出众的观察手,他出身军方世家,有部队子弟最标准的傲气,只会向真正的强者心服口服。   按照剧情,盛熠固然有机会在打击里被全盘摧毁、重新成长。   但以叶含锋的傲气,不会愿意为这种人停下来。   “以叶含锋的个性,为什么会一直没放弃盛熠,就只是因为主角攻受必须在一起吗?”   俞堂记得展琛的身份,不等他回答,又及时补了一句:“不能说也没关系。”   展琛正要开口,闻言停顿了下,有些歉然:“原则上的确不能说。”   俞堂有这个准备,点了点头。   他已经发现了穿书局的规则逻辑。   系统没有条件调阅,也不能主动给宿主提供隐藏信息,就连删减版的全部剧情,也要宿主主动用经验点兑换才能获得。   在完成任务上,员工真正被施加的惩罚微乎其微,就只有扣经验点和小打小闹的禁言套餐,最严重的也无非是一个季度的工资全打水漂。   相对于作为人类的“宿主”,穿书局真正限制的反而是数据和系统   ……或者说,穿书局只能限制数据和系统。   俞堂并不急于继续探究这个问题,他准备换个话题,和展琛聊聊天亮以后的早餐:“我想吃巧克力的……”   “原则上。”展琛说,“我们不能告知宿主任何隐藏信息。”   展琛:“比如只要宿主不咨询,我们就不能主动告知哪里有最优惠的打折券、哪些商品的价格有波动上涨,哪些随机上架的商品可以一经验点抢购,手快有手慢无。”   “……”俞堂从来都直接按原价买,骤然遭受暴击:“还有优惠券?”   展琛:“有三折的,上不封顶。”   俞堂:“……”   展琛:“还可以团购,打九折,满100经验点返10经验点。”   俞堂:“……”   展琛看着他,眼里透出薄薄一层笑意,继续说下去:“还有一些问题,即使宿主咨询我们,我们也不能给出回答。”   但众所周知,穿书局的判定标准,一向都是非常老旧和僵化的。   系统只是被规定了不准给出回答。   “打个比方,如果您要问我,在原著里,军方守旧派的实力是不是彻底压倒了革新派,是不是间接导致了叶家的失势。”   “他们是不是把盛熠扶持起来作为新的傀儡,叶含锋是不是为了保住所剩无几的革新派,选择了给盛熠做观察手。”   “当初尖刀小组在电子风暴里遇难,庄域这么多年的颓废,背后是不是不只有那些野心勃勃的疯狂科学家捣鬼,还有守旧派为了一己私利,和他们勾结合作。”   展琛迎上俞堂的视线,眨了下眼睛:“……这些问题,我都不能回答。”   俞堂清了下喉咙,没压住,跟着绷不住笑出来。   他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笑意像是从极光最深处涌上来的,有什么一直束缚着他的东西,在温朗纯净的嗓音里,被干净利落地彻底斩断。   机甲不能做出太多的动作,俞堂用硬邦邦的机械手臂揉了下眼睛,在秋千上晃了两晃。   “展学长。”俞堂说,“我还有个问题。“   这个问题展琛给过他答案。   在他不肯再发光,把自己用力藏进沙发底下的角落,连小饼干和热牛奶也再哄不出来的时候。   展琛把小白瓷碗放在一边,很认真地、不容置疑地,给过他最明确的答案。   他一直在坚持按照展琛说的做。   每年巡逻一次电子风暴,把自己能看到的东西都扔出去。   尽量远离人群,把散落在电子风暴里的粒子都收集起来保存好,等着还给失主。   不被熟悉的电子脉冲频率吸引,那不是同伴,是诱导他出现的发生器。   ……   他把展琛的话记得很牢,他相信展琛不会说谎,无论那些穿着白大褂和军服的人把电子风暴描述成什么样,他都已经不在意了。   他只是有点忍不住,想再听一遍。   他想再听展琛哄哄他。   俞堂闭着眼睛,他藏在展琛圈出的安静空间里,声音有一点哑:“坏的是人,电子风暴没有犯错……是不是?” 第七十六章   “没有犯错。”展琛说。   俞堂贴在展琛的怀里,他想说话,可熟悉得过了头的温度和气息裹着他,又让他忽然没有了力气。   ……   他像是又忽然变回了那个晚上的小光团。   在展琛这里,他学会了很多事。   学会了熟练地给自己找饼干,学会了绕着灶台边的展琛没完没了地转,学会了只要砸一下投影仪,就可以舒舒服服窝在抱枕堆里一边打游戏一边看电影。   也学会了别的。   他藏在路灯的光线里,想等展琛回家,跳出来突然吓展琛一跳。   他没能等到展琛,那是他第一次自己看地图,弄反了地图的方向,找错了路。   路灯下是他见过的人类。   那些人类会送他礼物,有些礼物他喜欢,有些礼物他不喜欢。有个亮闪闪的奇怪银色仪器,还会闪红灯,他喜欢得不行,特地偷偷藏在电子风暴里,准备送给展琛。   那些人还会用机器制造一种奇异的电子脉冲。   那种电子脉冲的频率和他很像,偶尔有几次,甚至还会有些他能理解的含义。   他从没有过同伴,也从没见过和自己一样的频率,他以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电子风暴,兴致勃勃地上了好几次当。   他最先遇到了展琛,已经慢慢褪去了原本对人类的提防,在他准备过去问问路的时候,下面那个穿着军服的男人也刚好开口。   “再警告你们一次,不要节外生枝。”   那个人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些阴沉:“我们当初的委托,是解决掉那个有叛变嫌疑的特战队小组,要干净,不留痕迹,完全像是一场意外。”   “我们替你们打掩护,不干涉你们的实验,但你们也不能给我们留下被人捉住的把柄。”   那个人神色阴冷,低声威胁:“想清楚一点,如果你们不遵守约定,我们也不会再客气……”   他对面是个套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   有一点驼背,头发稀疏,所有野心藏在老式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面。   白大褂眯了眯眼睛,不以为然:“有叛变嫌疑?”   “不就是他们那个试点成功了,整个联盟就要改革,以个人为单位的作战变成集体单位,机甲不再有过去的绝对优势,你们现有的地位会一落千丈……”   白大褂慢吞吞地说:“我们做研究,也是看军事新闻的。”   军服男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眼底冷凝成一片,神色沉得风雨欲来,不着痕迹地去摸藏在身后的枪。   “急什么?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那个队长不也已经按你们的心意疯了吗?”白大褂说,“揭发你们,我们自己也要跟着倒霉,谁会做这种蠢事?”   军服男哑声说:“……最好是这样。”   “人就是这样,谁都有见不得人的私心,谁也不比谁见得光。”   白大褂说:“你们要解决掉一个碍事的特战队小组,我们恰好需要实验体,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   军服男盯着他,眼底变幻不定。   白大褂:“放心,实验体都被修改过外貌,他们查不出来。”   “更何况……就算再调查多少次,也永远只是场意外。”   白大褂的语速依然不紧不慢:“怎么是我们的错?不是因为电子风暴那个祸害吗?”   “所有人都知道,电子风暴是不能抵挡的灾难,惹了多少祸,害了多少人。”   “只有在我们和你们知道,这才是能让我们如愿以偿的宝贝。”   白大褂说:“你去看看电视,看看那些遇难者家属的联谊会,人们恨的不都是电子风暴吗?就连我们向科学部申请的实验经费,在明面上,也是要控制和驱逐电子风暴,造福人类……”   军服男沉声打断他的话:“这些话,留着去你的科学部说。”   白大褂知道自己又一次说服了他,低着头,露出满意的笑。   “我这次来,是想提醒你,安全部的特别调查科盯上你了。”   军服男冷声说:“不知道是真是假……你那些在观察的实验体里,可能有安全部的探员。”   “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发展的内线,可能是通过你手下的研究员,也可能是通过那些人外出放风的机会。”   “你那些实验体里面,那几个军方出身的,就算被改造过,也未必不能抵抗你那个系统。”   军服男:“你也应该清楚,我们的事如果被安全部的人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白大褂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   他的神色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沉默了一阵,才又问:“消息准确吗?”   “我们也不能肯定,只是提醒你一声。”   军服男皱紧眉:“差不多了就赶快销毁,尤其那几个还能保持自主意识的,你们的程序不是很强吗?下手利索点……”   他们的声音越压越低,白大褂扶着眼镜,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   ……   再次回溯这段记忆,俞堂已经能清晰理解其中的一切潜台词。   一旦庄域的试点成功,整个军方就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改革。重新回到以作战小组为基础单位的战斗模式,强化战术和协同配合,把指挥官的作用发挥到极限。   原本以机甲为核心、斥巨资打造重型武器型机甲、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培养机甲操作员的单兵作战体系,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彻底不复存在。   既得利益者们不甘心这种事情发生,于是以和科学部联合开展“AI化武器”和“仿生人计划”相关研究作幌子,找上了温迩的导师。   包括盛天成在内的这些人,暗中和温迩的导师合作,故意尖刀小组保护研究团队,趁机制造了一场“意外”,让庄域的所有战友和部下消失在了电子风暴里。   “这些人忙着内斗,忙着守住自己的利益,忙着清除异己。”   俞堂说:“他们没想到,上一场战争才过去十年,竟然就爆发了远超之前任何一次规模的虫潮入侵。”   展琛没有立刻开口,安静地听着他说。   “连温迩也只是他们这场计划里的一枚棋子。”   俞堂联系起所有前因后果:“温迩的导师应该并不满意他……他太偏执了,他生活在自己的幻觉里,他对电子风暴的全部狂热,都只来自于蒲影的那道影子。”   “他的导师野心更强,也更疯狂,这是场天衣无缝的合作。”   “每一方都在合作里各取所需,那些守旧派巩固了自己的利益,温迩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地位和实验条件,他的导师得到了最完美的实验体。”   “疯狂、野心和贪婪勾结在一起,折断了他们自己最锋利的尖刀。这把刀遇到过最凶悍的虫潮,经历过最艰难的战斗,谁也没想到,把他们折断的力量来自他们身后,来自他们豁出命保护的部分。”   “……然后,整个联盟被卷入了旷日持久的鏖战。”   “缺失了最尖锐的那一部分,缺失了本该就位的中坚革新力量,联盟的军队挡不住虫族。”   俞堂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的声音透过机械音的变化,依然藏不住的隐隐发哑:“这颗星球……这一整个星系,都会在战争里被毫无悬念地彻底拖垮,人类会走向末路,在灭亡的路上,回看这一段的时候,他们——”   “小光团。”展琛说。   俞堂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有些庆幸自己被装在了机甲里,冰冷坚硬的铁壳能掩去很多细节,如果是原本的身体,他未必能说得出这些话。   可接下去的话,他也已经说不出了。   ……   那天晚上,他最终没有再去找展琛。   他已经能够理解人类的语言,那个白大褂说的话,他已经能听懂不少。   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多人掉进了电子风暴。   他的确住在电子风暴里,但电子风暴的范围实在太大了,他自己要完整绕一圈,也需要很久,偶尔还会因为记不清地形在里面迷路。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个祸害。   他顾不上再回去找展琛,他去看了白大褂口中的“电视”,第一次接触到了除开展琛之外的世界里,人们对电子风暴不加掩饰的憎恶和痛恨。   他一点也不觉得那些人骂错了。   在遇到展琛之前,他的确不能理解人类的感情。   但展琛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他已经能听懂展琛给他念的那些故事、陪他看的那些电影,能体会到属于人类的喜怒哀乐。   他已经能够理解人类的痛苦。   他看见了被长辈领着出席父母葬礼,神色茫然的少年。看见了站在功勋墙前,一遍又一遍反复擦拭儿子照片的老者。   他看见联盟总部的回忆,军方的负责人双目赤红,被人劝抚着往回按,依然用力捶上摆满了资料的桌面。   “我还能站在这,还能听你们在这里废话!”   军方的负责人嘶声喊着,喉咙像是浸了血:“那是全联盟最优秀的观察手,是特战队有史以来最出色的负责人!他们救了你们所有人的命!你们调查了这么久,就让我去告诉他,他的部下被什么狗屁电子风暴卷走,再也找不回来了!”   军方负责人被人按着,崩溃地脱力坐回去:“你们把手伸到这里,早晚会出问题……再爆发和虫族的战争,我们已经挡不住了。”   “星球会被占领,星系会被吞没,人类会走向末路。”   军方负责人哑声说着,像是某种叫人胆寒的宣判:“在这条路上,你们再回看这一段,会知道接近电子风暴,是你们走向灭亡的开端……”   ……   联盟的听证会是直播的,但也没有人预料到军方负责人会在这种时候忽然说出这些话,他在窗外听着电视里的那些话,下一秒,画面就突兀地变成了一片雪花。   不断变幻的光影打在窗户上。   那家人只是用电视当个背景音,男主人和女主人都在各自忙工作,只有刚写完作业的孩子在专心看里面的内容。   听见电视里传来的杂音,男主人以为是天线又坏了,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拿过遥控器换了几个台,发现没什么问题,随手把遥控器放在一边。   那个孩子走过去,问他的父亲:“电子风暴是坏东西吗?”   “是。”男主人随口说,“科学部不是都发通知了吗?我们星系最近在电子风暴的什么高发区,要民众提高警惕。”   孩子有点害怕,又有点不服气,小声反驳:“我同学给我看过,电子风暴可美了,像地理课上学的极光。”   女主人点了点他的脑袋:“等你被电子风暴抓走,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爸爸妈妈,看你还美不美。”   父亲半开玩笑,吓唬儿子:“听说电子风暴能听懂我们说话,你一提起它,它就会趁你不注意,悄悄过来找你……”   孩子这次是真吓到了,连忙牢牢闭上嘴,扑进母亲怀里。   女主人半是责怪地看了一眼丈夫:“胡说什么?”   “吓吓他,省得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轻重。”男主人咳了一声,“他老师前两天还联系我,让咱们给孩子进行正确的引导。”   男主人说:“你看他那篇作文没有?还把电子风暴想象成人了,居然还想往电子风暴里面扔小纸条,问它能不能不要来……”   在那些宣传的渲染下,联盟的民众已经接受了他们这片星际位于电子风暴高发区的说法。   越来越多的人在电子风暴里失踪,即使有一部分能顺利出来,也会出现各种问题,需要接受长期的治疗。   这种令人不安的压抑,虽然比不上虫潮货真价实带来的直观恐惧,但也在整个联盟无声蔓延。   人们都在等电子风暴离开,也在等待科学部的消息,盼着能出现哪怕一例被完全治愈的受害者。   ……   那台电视被关掉了。   孩子被父亲的玩笑吓坏了,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父母一个人去睡觉,被母亲耐心地拢着,柔声哄回房间。   男主人被女主人扯到书房,又好气又好笑地教训了一通,老老实实去给儿子道歉。   客厅的灯也被关了。   他不能在没有光线的地方任意移动,只能停在窗外,一动不动地等着月光穿透云层照过来。   那是他第一次拼命想要学会说话。   他也觉得自己坏透了,可又委屈得几乎要发疯,止不住地一个劲发抖。   他不能发疯,他隐约能察觉到自己能力的极限,如果他在这里失控,这一整个家庭都会被他全部吞噬进去,瞬间分解干净。   窗外没有光了,他动不了,用自己的电子脉冲朝这些人用力地拼命喊。   你们为什么不扔纸条?   就算一张纸条可能会飘到看不到的地方,可能会被电子风暴分解,但十张,一百张,扔进去一万张,他总能看到的。   就算他认得字还不太多,也可以画画给他。   展琛就经常给他画画。   展琛还夸他聪明,夸他学东西快。   他已经逃出来好些天了,他控制不住地想回去见展琛,可这天晚上是阴天,没有月亮,连一丝最细微的星光也没有。   整整一个晚上,被无数人畏惧咒骂、恨不得永远消失的电子风暴,冻在了那一片慑骨的漆黑里。   ……   展琛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是这样。”   俞堂被从记忆的牢笼里拉出来。   “军方负责人的愤怒,是因为极度的无能为力,民众的抵触,是因为信息缺失导致的恐惧。”   展琛说:“被这些负面情绪占领的时候,人类往往很难保持理智。”   展琛:“就是这样,才更要告诉他们真相。”   俞堂抵在展琛的肩头,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展琛的心跳,听着伴随心跳声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他想起了很多事。   电子风暴里的东西会慢慢消失,就像骆燃努力想给父母留下的那两根冰棍,在夏天灼热的气浪里,一点点化成不再有形状的甜水。   只有放在风暴的最核心,放在风暴眼里,才能保存下来。   那个被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想要送给展琛的闪着小红灯的银闪闪的仪器,根本不是那些人送的礼物,是被投放进来的特质探测仪。   那之后不久,温迩的导师通过分析电子脉冲,推测出了电子风暴里有意识体存在。   和展琛不一样,那些人用尽了各种手段来引诱和哄骗他。在展琛变成了两层楼高的大机器人以后,那些人甚至找了好几个骗子,专门来哄他上当。   骗子们都伪装得很好,他们想方设法地劝他,让他不要难过,替他骂那些胆敢诋毁电子风暴的人,义愤填膺痛斥普通人的愚昧、普通人的不可理喻。   可他根本听不进去这些。   他只能听得进去展琛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慢慢说给他的道理。   这些道理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却又站在了最温柔、最理智的角度。   对他来说,这些道理比任何空乏无力的安慰和劝哄,都更加直接有效。   ……   俞堂忽然委屈得要命。   如果不是经历了这么多本书,他已经意识到当初做光团的时候,把展琛的衣领扯开、不依不饶钻进去躲起来的行为有些不妥,他现在都还想躲进去。   展琛用手掌拢住他,把他护在一片安静的暖色微光中间。   俞堂躲在这片微光里。   他安静地坐了很久,机甲掩去了所有的细节,再开口时,他已经可以重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俞堂说,“你教过我……我知道。”   俞堂:“我知道,我都记住了,脑震荡以后也没忘。”   他不太好意思在这种时候开口,承认自己虽然没忘记这些道理,但把展琛忘了,甚至还记混了一堆名字。   俞堂想了半天,尽力找补:“我还记住了……有想要的东西不能直接抢,要去商城买。”   他耳边传来很轻的笑声。   柔和轻缓,得像是从极光里掠过的风。   “学得很好。”展琛好好地表扬他,“幸好你记得。”   俞堂忽然有些忍不住,他从秋千上站起来,问商城负责人:“抱一下商城负责人要多少经验点?”   展琛微怔。   他没遇到过这种问题,下意识从商城的数据库里搜索了一圈,也没能得到答案。   俞堂也只是仗着铁皮足够厚不脸红,不等展琛反应过来,已经从容沉稳地换了个话题:“今天早上……”   临时设置的屏蔽到了时间,已经和外界重新联通了五分钟。   意识海外,拥有整个特战队战友塞过来的漫画书的S7一边同机械虫战斗,一边分心提醒他:“展学长,这时候要说随便抱不要钱。”   展琛:“……”   俞堂:“……”   大人在说正事,幼年星际指挥官被重新屏蔽在了意识海外。   俞堂整个机甲都有点热,摇摇晃晃转身,就要从秋千上跳下去。   “俞先生……很抱歉。”   展琛说:“按照规定,商城负责人不可以和宿主有超越交易的私下接触。”   “我知道。”俞堂就是心血来潮,被时霁一打岔,已经冷静了不少,“以后再说,我——”   展琛伸手揽住他。   俞堂怔了下。   那只手和记忆里一样稳定——那是种无比坚定、不容任何质疑的支持,立场鲜明,全无保留。   就像他的前两本书里,每次兑换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商城会沉默着给他临时生成的角色。   比如那个彻底揭开了隋驷工作室遮羞布的临时清洁工。   比如把福袋悄悄换成了电击器的客房服务。   比如硌爆了温迩那辆车轮胎的扫地僧牌小石子。   ……   比如在对付温迩的时候,他在商城的规则底线边缘试探,兑换了那台终端机里的一半数据。   选择兑换的时候,俞堂其实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可商城没有拒绝他。   商城依然接受了他提交的申请,给他生成了一个临时的正义黑客。   好像一切都还和当初那间小屋里一样,无非是一次有点淘气的、不难解决的小打小闹。   “你是怎么生成的黑客?”   俞堂靠在展琛的手掌里,声音不自觉轻了轻:“这个能问吗?不能的话——”   “可以问。”展琛说:“没有黑客。”   俞堂:“?”   “我没有这么强的编程能力。”   展琛:“我自己进去搬的,搬了三个小时。”   俞堂:“……”   他靠在展琛手掌上,想了想威风凛凛的商城负责人趁着黑灯瞎火,一个1一个0勤勤恳恳从终端机往外扛数据的画面。   俞堂尽力忍了半天,实在没绷住,轻声笑出来。   展琛察觉到他的数据波动,眼里也透出些笑影。   他刚才花了些时间,去做了个专属购买链接,刚刚做好,在后台发送给了被选中的幸运宿主。   俞堂听见后台响了一声:“什么消息?”   “因为宿主询问过优惠内容,所以商城会自动发送超值换购的推送。”   展琛说:“是个购买链接,只要一个经验点。”   一个经验点连泡泡糖都不够,买到什么都是赚了。   “快抢。”俞堂想也不想,调出控制面板飞快选择了同意付款,才想起来问,“卖的是什么?”   展琛:“商城负责人。”   俞堂:“……”   俞堂:“?”   俞堂点开那个虚拟连接,仔细看了看:“这也能卖吗?”   “没有相关的禁止条令。”展琛说,“即使现在声明禁止,以前的交易也不会作废。”   穿书局的规定,在非交易场合里,的确不允许商城负责人和宿主进行任何私下接触。   但穿书局没有规定商城负责人不可以作为商品上架。   俞堂心情有点复杂:“我们这样钻空子,是不是有点过分……”   “只要购买链接没有删除,就允许申请退货。”   展琛耐心地咨询:“宿主要退货吗?”   俞堂火速调出控制面板打开后台删除购买链接彻底清理了操作数据。   展琛在他不带逗号的动作里轻笑起来。   他伸出手,把俞堂揽进怀里,轻轻摸了摸机甲的后背。   “交易完成。”   展琛眼里含了笑,一本正经地学着时霁说话:“随便抱,不要钱了。” 第七十七章   凌晨三点,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幸运宿主,成功用一经验点购买了新上架的商城负责人。   凌晨五点半,在渐亮的天光里,第一波暴动的机械虫潮终于暂时平复。   整个战区成了一片疮痍。   叶含锋半跪在废弃的车床后面,咬着绷带的一端,缠住了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大部分军校生们都跟着他,暂时隐蔽在了这间暂时废弃的工厂里。   他们当中只有辛强拿到了自己的机甲,还是因为叶含锋是他的观察手——虫潮暴动之前的那场遭遇战,绝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那架机甲几乎算是叶含锋抢下来的。   辛强也长了眼睛,自己当然也看得出来。   一个机甲操作员居然要靠观察手照应,他总觉得这事丢人,忍了半天,还是跳下了负责警戒的机甲,朝叶含锋走过去。   辛强问叶含锋:“去把你的僚机弄来?”   叶含锋处理好了伤口,铺开地图:“怎么弄,跟机械虫说一声?”   辛强被他一噎,脸色连青带白,止不住地一阵气结:“你这人——”   话只说到了半,辛强扫了一眼外面的情形,咬了咬牙,又把剩下那一半吞回去。   他们也搭档了不短的时间,每次叶含锋摆出这种目中无人的高傲架势,辛强就烦得要命。   ……但现在也不是能惹叶含锋的时候。   机械虫莫名其妙的突然暴动,鬼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次。他们是靠着叶含锋的组织,才暂时逃过一劫,隐蔽在了这间废弃工厂里。   这种时候和叶含锋对着干,从工厂里出去,万一再遇上虫潮,就算带着机甲也是自找死路。   “到底为什么会有机械虫失控,演习总部都是吃干饭的?”   辛强越想越恼火:“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有反应?把我们扔在这种破地方……不应该立刻中止演习接我们回去吗?”   任谁都看得出,这次机械虫突然失控暴动,绝不只是他们这一小片区域出了问题。   就连那些负责阻拦他们的特战队员,也被忽然出现的虫潮冲得措手不及,才被叶含锋找到机会,带人抢下了辛强的那架机甲。   机械虫在原有的程序设定下,状态相对稳定,攻击性不强,是军校和现役部队最常用的训练道具。   它们和普通虫族一样,平时偏向于单独出没,没有群居的习性。   但在某些未知的特殊刺激下,虫族会忽然大量群聚,统一行动集体迁飞,不断吸引附近的虫族扩大规模,就成了所谓的“虫潮”。   如果机械虫在这上面的设定也和普通虫族一致,现在的平静就绝不是虫潮暴动的结束,而是向更难以预计的规模、更可怕的破坏力酝酿的前奏。   不少人也都在恐惧这件事,听见辛强发牢骚,很快有人忍不住,三三两两抱怨出声。   “为什么不保障演习人员的安全?”   “就算说了允许真实死亡,也是高烈度对抗的意外伤亡指标吧?现在闹成这样,总部居然一声也不吭?”   “我们不是来和蓝军对抗的吗,现在忽然让我们抵抗虫潮是怎么回事?”   “训练和考核都是擂台赛,谁记得怎么打虫子?机械虫又不会点到即止,真打出事谁来负责?!”   “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为什么还不来通知!”   “让我弃权,我不想进什么特战队了,我就想活着回去……”   ……   学生们刚亲身经历了一场虫潮的攻击,不少人身上都受了伤,靠着叶含锋带路,运气好才勉强找到了个藏身的地方。   上次和虫潮的战斗已经是十年前,他们那时候年纪都还小,激烈的战事又大多被联盟军队挡在了星际边缘,印象并不算深。   那种铺天盖地、无处可逃的窒息感,跟资料和纪录片的画面完全不同。   焦虑和恐慌在废弃工厂里飞快蔓延,有反应激烈的,甚至当场按下了代表弃权的求救按钮。   可不论他们怎么抱怨、怎么想尽办法联络求救,总部的联络频道都始终没给出中止演习的信号。   他们被恐惧困在了这座废弃的工厂里。   -   时霁指引着海豚号泊稳,盘旋一圈,缓缓落下僚机。   他刚解决好正面遭遇的那一股机械虫潮,绕来绕去,又绕回了那座湖边。   这里布置了地面火力,探测到空中目标就会自动触发,现在反倒成了整个战区最安全的地方。   时霁跳下僚机,在意识海里和俞堂汇报:“俞先生。”   俞堂还在机甲模型里,听到他的声音,随手推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笔记本电脑。   时霁说:“我们刚才遭遇的机械虫,模仿的应当是夜行虫的习性。”   这种夜间出没的虫族,白天通常蛰伏休息,到了晚上会非常活跃,尤其趋光趋热,稍微有一点明显的热量,就可能让它们聚集过来。   时霁刚刚就是利用这个特性,靠僚机和海豚号的热量引走了相当数量的机械虫,搅乱了它们的飞行轨迹。   不少机械虫在飞行中和同类碰撞,引发的爆炸向外波及,范围越来越广。   学生们聚集的地点,恰好就在机械虫的飞行路线上,如果没有被牵制住,虫潮很可能已经占据了那座废弃的工厂。   俞堂刚刚也查过了相关资料,点点头:“放心,我解析过机械虫的数据了。”   被买回来的商城负责人业务很熟练,一边兑出食材做好了早餐,一边顺手从外面捉了只被击落的机械虫,传送回了意识海。   俞堂合上笔记本电脑,叼着热乎乎的三明治,从机械虫硕大的钢铁身体上跳下来:“确实是提前设置好的程序,不用担心,你队长很安全。”   庄域早就计划好要让机械虫失控了。   只是在特战队新负责人原本的计划里,这一次失控的引发时机本该在大部分受训者被淘汰、人员基本筛选完成的时候。   利用现有战区,把失控的机械虫潮作为最后一个需要通过的测试环节,通过选拔的受训者就可以顺利成为特战队的一员。   ——但演习开始后,出现了某件非常紧迫的事,让庄域决定临时换下了这个计划。   时霁有点担心:“什么事,我能帮上队长的忙吗?”   “能。”展琛走过来,放下温度刚好的热牛奶,“不只是拿到选训第一。”   展琛说:“不留余力,打出你能打出的极限最好战绩。”   时霁微怔。   他太久没收到过类似的要求了,听见这句话时,第一反应依然是潜意识里无数次疼痛积累下的反射性紧张。   在这之前,他每次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都会被施加最为严厉的警告惩罚。   时霁已经抵抗习惯了,他不怕疼,只是担心会牵连到意识海,下意识看向俞堂:“俞先生——”   时霁的声音忽然停下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次居然真的一点也没觉得头疼。   之前每次触发反OOC程序,俞堂手动帮他拦截程序时,依然需要短暂忍耐半秒钟的、试图箍碎他整个脑域的剧痛,但这一次也半点都没有发作。   有细碎光点正悄然落下来,修复着他长久以来受损的神经。他的脑域被护在暖洋洋的淡色光芒里,像是泡了个最舒服的热水澡。   连接意识海的光屏上,海量的数据不断变换。   俞堂花了不知道多少个晚上、不眠不休改出来的保护网,早已经针锋相对地及时张开,牢牢拦截住了所有的警告惩罚指令。   意识海内,机甲模型歪歪斜斜随便扔在了一旁,被展琛耐心地摆好。   一小团光惬意地飘在牛奶碗里,正咕嘟咕嘟冒泡。   “庄队长选择提前发动虫潮,是因为特战队实力的严重下滑。”   展琛刚被自己卖给了宿主,他在桌边坐下,准确找到了小光团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细细按摩:“你应当也已经判断出了,这一次虫族的侵略规模会远超以往。”   时霁怔了一会儿,轻轻点头。   他的确已经猜到这两件事,但任务和战斗让他暂时无暇再考虑太多,也只来得及向俞堂打了报告,申请给队长恢复身体状态的特效卡。   “队长有更多的压力。”时霁听到展琛的话,已经想通了是怎么回事,“他要让特战队恢复当年的战力,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组建特战队。”   展琛点了点头:“重新组建特战队,需要一个标杆。”   十年前,这个标杆是庄域,是他的尖刀小组。   俞堂找回的记忆里,那个在联盟总部会议上失控痛斥的军方负责人,是庄域的队长。   他亲自把这项命令下达给了庄域,庄域没有让他失望,成了最优秀的特战队队长,却也因此变成了那些野心家拔除的目标。   ……所以这一次,庄域只要求了时霁通过选拔。   他希望时霁能成为标杆,又不敢再让时霁成为标杆。   他要保护他的部下。   如果时霁不能成为这次演习里最令人瞩目、最震撼的那一份“希望”,庄域就会自己再重新组建一次战斗小组,再一次站回到那个最锋利也最容易折损的位置上去。   ……   时霁坐在机甲旁,很久都没有开口。   海豚号经过几次改造,功能已经非常全面。   俞堂当初没能忍住,顺手添了个自动备餐的程序,展琛也就配合着加了个出餐口。   自动驾驶的机甲,不需要预留操作员的生存物资,里面就都备了能存放的食材和餐包。   没有打扰正在全神贯注思考的观察手,海豚号的AI系统悄悄运转,做好了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配上可即食的咸菜包,从出餐口送出来。   时霁被机甲的刃翼轻轻碰了下,回过神。   银色的流线型机甲安静停在晨风里。   时霁摸了摸海豚号,轻声道了句谢。   他把出餐口的粥端过来,一口一口慢慢喝净,脱下作训服的外套,钻进机甲驾驶舱。   同一片区域内,一个周期只会出现一种虫潮。确定了机械虫的仿生类型,就可以相应判断,白天的安全系数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时霁盖着作训服,枕着手臂躺下,侧蜷起身体闭上眼睛。   海豚号探测到他的动作,自动进入警戒模式,开启了对四周环境的全面探测监控。   在战场上,必须利用一切能够休息的时刻,抓紧时间最大限度地补足精神,不能有半点浪费。   半分钟后,时霁呼吸已经变得均匀轻缓。   -   俞堂暂时关了光屏。   展琛问他:“不放心?”   “放心。”俞堂说。   ……但也不完全放心。   时霁原本就不是爱出风头的性格,过去在尖刀小组里,庄域是观察手,他是副观察手,已经习惯了跟着队长作战,听队长的命令。   那道反OOC程序,真正可怕的地方并不在程序本身。   它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否定、崩解、惩罚那些越界的念头,每一次越界,换来的都是意识深处的痛楚和战栗,是被抹杀之后的空洞虚无。   被惩罚的次数不断累加,人的潜意识会本能地停在那条界线前。   这和意志坚不坚定、心性强不强大,都没有任何关系。   这道坎他们谁也帮不上忙,只能等着时霁自己冲破潜意识里被筑下的藩篱。   “激将法已经用到这个地步,不能再用了。”   俞堂笑了笑:“看看小S7能给我们什么惊喜……至少也得答应带个小组吧?”   他泡够了牛奶浴,在花洒下面冲了冲,囫囵甩干了水珠。   俞堂没有急着回到机甲里,披着浴巾停在光屏前,导回了之前刷过的全部数据。   那个保护程序,到现在还只是初级版本,还需要更多运行记录来完善改进。   他想要把这些数据直接导入电子风暴,刚准备操作,视野就被一只手轻轻罩住。   “你们两个都歇一会儿。”展琛说,“你的意识海疲劳程度评级是3级……至少需要20个小时的不连续睡眠。”   展琛把他放回抱枕堆里,轻轻拍了拍:“不急在这一时,小光团,我们——”   “急。”俞堂说:“很急。”   展琛微怔。   俞堂贴在他掌心,隔了一会儿才又出声:“我经常会想,如果我早一点吞了那个实验室多好。”   早一点吞了那个实验室,早一点在风暴眼里完成进化,早一点学会剥离这些害人的程序。   风暴眼里的时间是不流动的,他进去再出来,明明也来得及。   俞堂抻了个懒腰,轻呼口气:“展学长,你是不是还被程序控制着?”   展琛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他席地坐在沙发旁,掌心被蹭得稍微有一点儿痒,有淡淡的温度透过来。   “你只是比时霁擅长钻空子。”   俞堂说:“我一直在想,你不擅长编程,最多也就只能用模板做出一个系统来陪我嚼泡泡糖,为什么能针对时霁的程序给出那样准确的指令?”   俞堂自己给出了答案:“后来我想,是因为你太清楚怎么对付它了。”   他还是个光团的时候,展琛也经常会因为抵抗程序,疼得动弹不得、安静地冒冷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是在他们分开以后,那些格外漫长的岁月里,展琛慢慢掌握了绕过程序的技巧,学会了应付老旧僵化的AI规则。   “程序里会留下制造者的标记码,我一般叫它‘后门’。”   “通过这道后门,制造者能察觉到一部分程序的变化,能在后期二次调整,进行相应的增补和删改。”   俞堂:“同样的,只要能找到这道后门,就能逆向追溯,抓住那个藏起来的制造者。”   展琛有点无奈地笑起来:“你是这么捉住我的?”   俞堂有点小得意,在他掌心闪了闪。   只属于展琛一个人的、极短暂的孩子气一晃而过,俞堂的意识海忽然开始流动,无数光点飞快汇聚。   展琛抬起头,辨别着那些光流代表的庞大数据。   在他实在忍不住利用程序的空档,顶替了系统来照顾俞堂的这段时间里,俞堂自己OOC了一次、拉着他OOC了一次,他们合伙试探了一次规则的底线,他把自己作为商城的货品卖给了俞堂。   这些操作引起的数据流波动,都被俞堂一点不差地记录了下来。   俞堂把这些数据做成了一串风铃。   即使是最细微的数据异常波动,也能够让这串风铃报警,从而找出后门的位置,逆向追溯回真正的罪魁祸首。   “先定个小目标。”   俞堂:“占领穿书局,把穿书局全兑成经验点。”   展琛:“……”   俞堂不太满意:“有点硌。”   展琛帮他把薄毯铺进去,细细叠了几层,软软和和地垫在下面。   小光团定好了目标,心满意足裹着毯子,翻了个身,沉沉睡着了。   ……   三个小时后,时霁睁开眼睛。   他依然安静地躺着,隔了几秒,才尝试着在意识海里汇报:“展学长。”   展琛:“在。”   “我想好了。”时霁说,“我有一个小目标。”   展琛:“……”   俞堂和庄域也对时霁有个小目标。   他们希望,时霁能在这次的演习里展现一定的领导天赋,至少领导一个小组,可以在虫潮里穿插救人。   展琛觉得剧情没有这么简单:“什么目标?”   “我想带着他们消灭这次的机械虫潮。”   时霁说:“然后,我需要一支星际舰队。”   展琛:“……”   时霁已经想过了这中间的全部过程,但步骤太多了,俞先生说过,汇报的时候要尽量简练。   时霁很认真,撑坐起来,尽量简练:“我想攻占虫族的母星,然后兑成经验点。”   时霁:“这样,我就能攒够钱给队长养身体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两个都歇一会儿。”   ——展琛。 第七十八章   特战队员的行动力一向很强。   汇报了自己的计划,时霁在湖边简单洗漱过,吃了些东西,带着海豚号迈出了实现小目标的第一步。   ……直到这个时候,展琛才真正意识到了一件事。   时霁自身的学习能力非常出色。   如果强悍到恐怖的战斗天赋是锋利无匹的刀刃,那这种时刻都在飞速吸收、总结和运用的学习能力,就在替这把刀不断蘸火打磨,淬炼成最顶级的刃翼。   只不过在时霁身边,能让时霁不断学习的榜样,都多多少少有些小问题。   比如目标是兑了穿书局的、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宿主。   比如掀翻了十八铜人阵的庄域。   ……   俞堂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了傍晚。   他为这套程序消耗了海量的精力,需要靠频繁的休眠来补充,才能保证不在意识海里留下隐患。   俞堂在抱枕堆里舒舒服服打了个滚,用力抻了抻拦腰,挥散意识深处盘旋的隐约倦意,借着投影的光束跳上展琛的手掌:“小S7怎么样了?”   “……很顺利。”展琛说。   俞堂觉得这个描述有点奇怪:“怎么个顺利法?”   展琛:“他已经聚集起了战区里所有现存的自现役部队受训者,以及一部分特战队员,并且劝说他们达成了友好的联盟。”   俞堂:“?”   这件事连庄域都没想好要怎么解决。   受训者和特战队员一个是红方,一个是蓝方,在演习设定上原本就是敌人。虫潮爆发之前,双方还在激烈的互相对峙缠斗。   更不要说……这些现存的受训者里,有不少人的搭档都已经被特战队员伏击,失去了继续接受选训的资格。   庄域的确想让他们理解联合的必要性,但那也是在双方各自经受了虫潮的几次严重打击,伤痕累累认清现实之后。   至少不该这么快。   俞堂飘起来,落在展琛的肩膀上:“他是怎么做到的?”   ……   演习总部,聂院长站在监控屏幕前,也愕然瞪圆了眼睛:“……他是怎么做到的?!”   庄域抱着手臂靠在椅子里,一言不发。   边上的参谋低声解释:“他完全精准地判断出了机械虫模仿的虫族种类和习性,和所有人阐明了现在的准确形势,并且协助愿意配合的受训者找回了僚机和机甲……”   “这些我都知道。”聂院长皱起眉毛,“这群人之前还打生打死,现在忽然就愿意联合了,就是因为他讲道理?”   参谋轻咳了一声,瞄了瞄一旁坐着的庄域。   ……当然不是。   能来参加选训演习的,是各军区优中选优的精英,在自己原本的部队里都是最顶尖的那一批,一个个都傲气得不行。   只靠讲道理,根本没几个人能听得进去。   光是把现役部队的受训者聚在一起,已经不算容易,更不要说跟之前演习的敌方合作。   “还用了……用了一些其他的办法。”   参谋:“不太提倡,但是有效。”   聂院长追问:“什么办法?”   参谋硬着头皮,正要开口,监控屏幕上的画面已经有了新的变化。   一个地方军区选送的受训者认出了对面的特战队员,沉默着走过去,一拳重重砸在了那个特战队员的脸上。   其他人吓了一跳,连忙想要将两人分开。   “就是他淘汰了我的观察手!”   那个受训者被人扯着,怒声喊:“我的观察手今年就要退役了!他放弃了晋升机会,千辛万苦来你们这个选训,你们居然连僚机都不给他碰!”   “这是什么狗屁选拔规则!”   “根本就不公平,我不服!”   受训者咬紧牙关:“我管不了什么危险不危险!我的战友因为他,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就想揍他一顿……”   四周的受训者也三三两两沉默下来。   虽然勉强同意了合作对抗失控的机械虫,但至少眼下还没有立时出现第二波虫潮,不少人的心底其实也压着同样的念头。   凭什么要允许之前的淘汰者进入战场?既然这样,他们拼死拼活拿到的选训名额还有什么意义?   凭什么要这样耍他们,把他们和自己的机甲分开?   凭什么要设定这种离谱的演习规则?   特战队员单手撑着地面,支起身体,擦了擦唇角的血痕。   那人被战友的淘汰煎熬得红了眼睛,胸口激烈起伏着,还要再扑过去,却被一只手从中拦住。   那人看清时霁的身影,死死咬着牙:“小毛孩子少掺和!”   “演习的规则设定,是为了模拟突发虫族入侵的时候,我们不在机甲和僚机旁边。”   时霁解释:“虫族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它们已经开始学会提前预防危险,会优先攻占机甲库和停机坪……”   “用不着和我讲这些大道理!”那人厉声说,“你们根本不知道部队里是怎么训练的!我们没有你们那么多装备可挑,会一直和自己的装备在一起磨合——要不是他们,我本来就不会离开我的机甲!”   时霁安静了下,点点头:“好。”   那人被他的态度引得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用僚机模拟虫潮的攻击方式。”   时霁:“我来做你的对手。”   那人嗤笑:“你?你见过真的虫潮吗?娃娃兵——”   “开启你的机甲。”时霁说。   那人的声音不自觉顿了下,仔细看了看时霁。   时霁跳上僚机。   他们这支小队才被时霁找到,许多人还不清楚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学生观察手的真正实力,忍不住皱了眉。   还有更多鼻青脸肿挂了彩的受训者和特战队员,毫不意外地抱着胳膊,远远坐着看热闹。   天色渐渐暗下来。   机甲亮起进攻的预警,朝盘旋等待的僚机直扑过去。   时霁的僚机消失在了他的攻击范围里。   那人愣了下,匆忙操纵着机甲回身,正要重新展开搜索,人形机甲覆着铁壳的后脑忽然被重重一撞。   机甲踉跄了几步,飞快调整好重心,打开推进器。   僚机并没有在预期的飞行轨迹上,时霁拉高操纵杆,在空中稍作盘旋,又重新俯冲下来。   依然是古怪的贴身攻击,灵巧的僚机轻易就能找到机甲的空档,几乎像是贴在机甲冷硬的铁壳上。   那人也被惹得动了真火,不等僚机再挑衅,打开推进器,机甲的双足狠狠划过地面。   机甲陡然发力,硕大的身躯骤然变得凌厉如电,甩脱了僚机的缠斗。   他是真被激得不再留手,借着假动作晃过僚机,机甲双足金属壳下的推进器骤然蓄力,鹞子一样反跃撩起。   时霁等得就是这一刻。   在和机甲的战斗里,轻型僚机几乎不占据任何优势,庞大沉重的机甲天然难以被直接攻破。   但同样的,机甲越精良、用的材料越沉重坚固,就越存在着难以回避的一项软肋。   ——只要能在高速变化的重心体系里,综合考虑推进器和机甲的自身惯性,在一瞬间判断出最能撬动杠杆的那个点。   僚机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身,俯仰贴地滑行,打开空气炮,轰上机甲底盘。   机甲彻底失去了平衡,轰然倒在地上。   四周都在砸起的烟尘里静了静。   那人气得几乎失去理智,腰间爆发出强横力道,配合背后的推进器猛然翻身跃起。   时霁精准地撞上了他的肩膀。   ……   第五次看到那台机甲只是莫名其妙被撞了一下,就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观战的人群已经彻底发不出任何半点声音。   时霁拉高僚机,打开通讯器:“您好,请问可以谈一谈双方合作,一起抵抗虫潮的事吗?”   那人几乎被他气疯了:“谈个屁!我——”   时霁的脾气很好:“那请您站起来。”   那人:“……”   僚机盘旋在半空,灰头土脸的机甲躺在地上,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   “天要黑了,机械虫很快就会行动。”   时霁温声和他商量:“我们的力量不够,需要更多人帮忙。”   “我不再找你们麻烦了还不行?!”那人没了勇气再操纵着机甲站起来,气得头晕眼花,“你们打你们的,我们打我们的……”   “我想让所有人活着回去。”时霁说,“所以不行。”   那人不由自主地愣了下。   下一刻,他忽然听见了什么东西当的一声勾住了机甲。   那人打开外视镜,看着用钢缆勾住了机甲头部,正在拖着他重新站起来的海豚号:“……”   “答应吧。”   原本看热闹的那些人里,鼻青脸肿得最厉害的那个走过来,拍拍机甲:“我们本来是帝都直属军区的,也想各自为战,也是这么被说服,决定加入他的军团的。”   那人:“……”   “你选的方式好一点。”   对方是过来人:“提醒你,不要让他从僚机里出来,和你单挑。”   那人看了一眼对面看不出长相的脸,喉咙动了下,艰难地把险些脱口的话咽了回去。   “给那个特战队的兄弟道个歉,握个手,大家就是朋友了。”   鼻青脸肿、看不出长相的帝都直属军区小队长很熟练,点了支烟,幽幽叹气:“我们是支团结的队伍,最喜欢听人讲道理。”   那人彻底再扛不住,从机甲里跳下来,走到被他攻击的特战队员面前。   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偏激,只是被骄傲拦着,想起战友被淘汰的灰心难过,怎么都低不下这个头。   ……那人不自觉地扫了一眼时霁的僚机。   他涨红了脸,咬牙梗了半晌,还是伸出手低声道歉:“刚才是我冲动……对不起。”   特战队员没说话,点点头,同他握了下手。   时霁泊好僚机。   天快黑了,机械虫马上就会再次开始活动。   时霁没再耽搁时间,打开通讯器的公用频道,把团结讲道理的队伍召集起来,分配了新的防御任务。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不了解,不是我教的。”   ——干翻十八铜人的庄队长。 第七十九章   机械虫模拟的夜行虫,昼伏夜出趋光趋热,背甲坚极为坚硬,要害是腹部的黑色带状区域。   这种夜行虫的攻击方式很单一,通常都会先重重撞击目标,趁猎物眩晕不稳,再用尖锐的长胸角把猎物整个刺穿。   “虽然攻击方式单一,但因为它们的力量非常强悍,造成的杀伤力一样不低。”   一个观察手说:“我看过资料,这种夜行虫在虫族里负责筑巢。它们一旦成群,可以在一夜之间改变一片区域的地貌,撞断一整片树林,或者把山区和丘陵全推成平地。”   这些虫族的资料,现役部队都有权调阅,算不上什么秘密。   边上的人点了点头,低声补了一句:“虽然不太可能……不过万一真有什么虫族入侵,这种虫群来打头阵也是最可能的。”   几十年前,他们这片星系就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   那时的探测技术不如现在发达,夜行虫进化出了能屏蔽普通雷达侦测的外壳,上百只夜行虫作为虫潮的先行军,在一夜间扫平了一整座中级城市。   无数人甚至还在睡梦里,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被掩埋在了满目疮痍的废墟下。   在宇宙中接受辐射进化的虫族,拥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恐怖能力,战斗力也强悍得惊人。   也是从那时起,普通武器不能再满足和虫族战斗的需要,以机甲为核心的战斗体系应运而生。   “如果是小规模的虫群,以我们的人数和战力不是问题。”   边上的机甲操作员说:“我们之前遭遇的机械虫群规模不算很大,也就只有几十只。”   “我们遇到的大一些,应该有上百只了。”有观察手说,“还有一只体型特别大的,有三根胸角,应该是虫王。”   一旁有人接话:“我们也遇到了一只虫王,不过只有两根胸角,背上有亮斑。”   “我们没有遇到虫王,但遇到了体型特别大的,有十来只,应该是模拟了巨型突变个体。”   “我们那边也遇到了……”   众人原本还在交换着信息,却越说越忍不住皱眉,面面相觑了半天,都渐渐沉默下来。   ……他们并不来自同一个考核区,是被时霁逐个找到,汇拢在一起的。   所以他们见到的虫群,也无疑不是同一批。   这次的演习划分了二十几个考核区域,每个区域都出现了几十到几百只不等的虫群,看起来并不算很多,但加在一起,这个数目已经足以令人背后发寒。   更不要说,这里面还出现了战力翻倍的虫王和突变种群。   “根据我们目击到的数目。”   先前劝人的联盟直属军区小队长叫吴鸣,他简单记了个数,在地上算了算:“最保守估计,这片战区里也有成千的机械虫。”   吴鸣扔下小木棍,抹平了沙地上的数字:“……而且还是成千只寻找同伴的机械虫。”   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没人说话,心里却都难以自控地沉了沉。   不同类的虫族,或许有不同的特性和能力,但一旦形成虫潮,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绝对肯定的。   它们会不断汇聚。   这种汇聚成群的倾向,源于它们的种族本能,不会因为任何外力干扰被打断。   “我们搞错了件事。”   一个观察手低声说:“昨晚……我们根本不是它们的攻击目标。”   那些虫族是在彼此呼应寻找,在形成统一的虫潮前,它们无暇分心攻击猎物。   他们以为的遭遇战,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次猝不及防的碰撞,受训者们碰巧拦在了虫族的迁飞路径上。   等机械虫聚集起规模,变成真正意义上的虫潮……落单的人或小队被它们遇上,后果可想而知。   刚被时霁摔服了的机甲操作员脸色苍白,强烈的后怕让他后背冰凉,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再说不出半句抱怨的话。   吴鸣抬起头,恰好看见走过来的时霁:“怎么办?只靠我们的力量,要防御它们的攻击恐怕不够……”   时霁点点头:“是不够。”   时霁刚做好了整个战区的地形图,打开海豚号的虚拟成像投影,示意上面标出的红点:“整片区域内的机械虫在两千只以上,有两只虫王,其中一只已经成长到了第三级。”   吴鸣有些诧异,他险些要以为时霁是刚才悄悄过来听了:“你怎么知道?”   “我在路上看了看。”时霁说,“方便叫大家过来吗?”   吴鸣:“……”   他决定把这段话稍作修改,变成“七号受训者用一整天的时间,对整个战区做了全面、细致、地毯式的侦查。”   弄清虫族的规模后,寒意就始终在众人心头悬而不散,听说要做防备部署,不少人连忙围在了海豚号边上。   时霁却没有立刻过去。   他绕开人群,走到被攻击过的特战队员面前,递过自己储备的伤药。   特战队员的脸上一律涂抹着作战油彩,要仔细查看,才能发现那个被攻击的特战队员也很年轻,像是才从军事学院毕业不久。   他蹲在路边,抱着自己的枪械,声音很低:“不用了。”   时霁在他身边坐下来。   其他人围着全息投影的地图讨论,时霁没有立刻过去,想了想:“我第一次演蓝军,让别人出局以后,也觉得很难过。”   那个特战队员皱了下眉。   他抬起头,不大相信地看了看时霁:“你才多大,就参加过演习,还当过蓝军?”   时霁说:“我队长带我去的。”   “队长说,演习不是为了立功,为了拿成绩,是为了让我们在虚拟的伤亡下,适应真实的战场。”   “队长还说,如果我们心软,没有做到蓝军该做的事,战场就会用更残酷的方式做到这些。”   时霁看着他,很认真:“战场上的伤亡,就不是虚拟的了。”   年轻特战队员听他一口一个“队长”,忍不住问:“这句也是你队长说的?”   “这句是我自己编的。”时霁说,“队长说得……更口语化一点。”   庄域当时一边敲S7的脑袋,一边叫容易心软的部下记住的,是“你不把他们打趴在地上,他们就会被虫族打趴在地上。你不报废他们的机甲,虫族就会把他们的机甲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年轻特战队员抬头研究他半天,见时霁神色认真得不似作伪,脸色才稍稍好了些。   “我需要特战队的帮助。”   时霁问:“来吗?”   年轻特战队员点点头,朝身后的战友招了下手,主动朝机甲旁的人群走过去。   走到时霁身旁时,他停下脚步,朝时霁伸手。   时霁稍怔了下,意识到对方不是要掰手腕,试着也伸出手,同他握了握。   “我叫隋柒。”那个特战队员说,“十九岁,上个月刚进特战队”   “本来以为能创个记录的……结果我们组长说,以前有个神级观察手,十七岁入队,凭实力能打我们一个小组,把我们当大风车抡着玩。”   隋柒说:“我本来根本不信,看见你以后,有点信了。”   时霁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夸自己,稍稍睁圆了眼睛,有点局促,耳根不自在地红了红。   隋柒整理了下作训服,没再多说,和队友一起走到全息投影的地形图边上。   ……   意识海里。   展琛放下刚烤好的饼干,他看了看正进行作战部署的时霁,恰好被提醒了件事:“庄队之前发消息,问时霁的军籍怎么写。”   俞堂从和乌贼的缠斗里抬头:“不能直接写吗?”   “原则上是可以。”展琛说,“年龄一栏,他想问问你的意见。”   俞堂理解了庄域的意思,点点头:“写十九岁就可以。”   他顺手导出时霁的身体数据,塞进一旁的打印机:“时霁身上停滞的时间已经恢复了。”   展琛微扬了下眉。   他拿过那几张带着余温的打印纸看了看,走到俞堂身边,给争分夺秒钓鱼、被乌贼喷了一脸墨汁的小机甲擦了擦脸。   “不能下钩太快。”展琛握住他的手,“要预判,乌贼会游得比其他鱼慢三分之一。”   俞堂原理上知道这件事,但实际操作总会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他向后靠了靠,索性把钓竿交给商城负责人,负责指挥:“我想钓那个喷火鱼。”   展琛点点头,瞄准了游动的暗色天竺鲷,放下鱼钩。   原本平平无奇的小鱼吓了一跳,身体忽然变得透亮,喷吐出一团粼粼闪烁的幽蓝色光雾。   展琛摘下钓上来的鱼,放在俞堂的鱼篓里:“没有不舒服?”   “放心,不是一口气剥离出来的。”   俞堂摇头:“再说我现在的粒子也多得很,不差他这一点。”   展琛摸了摸小机甲的额头。   俞堂舒服得眯了下眼睛,靠在他臂间,抬头看向光屏上沉稳分配任务的时霁。   时霁身上的时间近乎停滞,是因为在风暴眼里停留的时间太久,交换了太多粒子。   他被从时间的流动里剥离出来,一个人留在了漫长的十九岁里。   而被植入程序、改造成所谓“仿生人”的时霁,在醒来后又根本没有经过像蒲影一样的恢复性训练,几乎已经是个完全空白的空壳。   被带回盛家以后,时霁就一直在盛天成和系统的高压下,反复试图寻找那个被封锁和抹杀的自己,直到现在,他缺失的部分才终于得以彻底补全。   共用意识海的这段时间,俞堂已经把所有被交换进风暴眼的粒子都剥离出来,全部还给了他。   “找个机会,给人家正经过个生日,就满二十岁了。”   俞堂说:“等这本书的任务完成,咱们一走,时霁继续好好长大,咱们继续好好做任务,谁也不耽误。”   俞堂:“对了,咱们这本书的任务是什么来着?”   展琛:“……”   俞堂是真忘了,以前都是系统提醒他做任务,现在几乎是夺走了商城的后门,没了业绩压力,险些把这本书的任务条忘在了脑后。   俞堂撑起身,调出光屏,从记录里翻了翻:“我记得是在这……”   “任务是吃饼干、喝牛奶,好好睡觉。”   展琛替他关掉消息记录,把钓竿放回小机甲的手里:“钓鱼,占领穿书局,兑换小行星。”   俞堂:“?”   他觉得展学长好像也要被他和小S7带歪了。   家里至少要有一个负责理智的人,俞堂看着展琛起身,一度有些担心他是去为占领穿书局准备弹药:“展学长?”   “我去拿两个墨镜过来。”   展琛示意光屏:“准备兑换小行星的那个,为了实现他的小目标,已经收集三十箱照明弹了。”   -   吴鸣看着那三十箱照明弹,忍不住提出疑惑:“这些东西要是一起炸了……眼睛就可以捐了吧?”   “知道害怕还不赶紧把烟掐了?”   边上的人也看得紧张:“都小心,离得远一点……就你那个乌眼青,捐了有什么人要?”   吴鸣手一抖,飞快掐了烟:“你还好意思说?当初就是你们撺掇让他从僚机里出来的!”   “还不是你们说咱们得想个办法,打死不投降?被揍了以后比谁投诚得都快!”   “这是随机应变,大丈夫能屈能伸。”   “快别伸了,赶紧敷敷你那张脸,简直有碍战斗力……”   ……   不同部分、不同级别、不同身份的人混在一起,难免还要互不相让地斗嘴,气氛却早没了先前的剑拔弩张。   真正面临虫潮的高压,先前的戒备和隔阂都被暂时抛在了一边。   西部军区的操作员放下最后两箱照明弹,走到时霁面前:“就这些了……我们是以机甲师团为主,观察手不多。”   时霁认真记录好:“辛苦了。”   操作员同他敬了个礼,回到了自己负责防御的岗哨上。   照明弹是僚机的基本配置,没有真正的攻击性威力,唯一的特点就是亮。   他们配备的这种中口径照明弹,亮度足有50万坎德拉,一次能持续30秒,只要一两颗,就能把方圆一公里内的黑夜彻底变成白昼。   要是这些照明弹真一起爆炸,未必能造成多大的杀伤力,但一定能营造出世界毁灭级别的爆炸效果。   吴鸣仔细拿水浇灭了烟头,他实在好奇,忍不住回来找时霁:“我们要用这东西干什么……晃瞎夜行虫,我们趁机会能打一个是一个?”   “也是一种方案。”时霁说,“我会在不同的的方位引燃照明弹,干扰虫族的前进方向。”   夜行虫具有趋光性,即使在铺天盖地的浩荡虫潮里,也依然会本能地受到天性的影响,趋向会发光的东西。   当光源的位置和虫潮行进的方向相悖,在理论上,就可以引发虫潮内部的混乱。   “不行,太危险了。”吴鸣忍不住皱眉,“虫潮真被照明弹吸引,全冲着你来怎么办?”   “你没带机甲操作员吧?”   吴鸣不太信任所谓的“智能AI驾驶机甲”,他扫了一眼人群,低声说:“提醒你一句,别太信任我们这群开机甲的……我自己也是操作员,我自己都觉得我们水平不够。”   这几年,也没少有机甲操作员一代不如一代的说法。   吴鸣扯了下嘴角:“没脑子,冲动,意气用事,判断能力不足……军区年年要求提升操作员素质,可惜我们不争气,就是提不上来。”   时霁摇了摇头。   吴鸣愣了下:“不是吗?”   “不是操作员能力不足。”时霁说,“是选拔和培养机制出了问题。”   按照旧式的战斗体系,机甲操作员的培养一直都是是单兵作战方向,用大量资源堆出个人的极限战力。和这种培养体系配套的选拔方案,天然就会偏向那些有更强悍的单兵素质的人。   而这种筛选里,除了单兵战斗力之外的一切素质,都是不被考量的。   机甲的出现,的确在一段时间里拔高了人类的极限战力。   越来越强的机甲,越来越强的机甲操作员,力量型机甲能徒手撕开十几米的钢甲虫,突击型机甲能单独捣毁一股小型虫潮,   但年复一年,虫潮在和人类的战斗里不断进化,正在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难以抵抗。   面对几千只失控的夜行虫,再强悍的机甲也无能为力。   “机甲的核心理念,是把人变成一件强悍的武器。”   时霁说:“不该是这样。”   吴鸣从没听过这个说法,细想了下,忍不住皱紧眉。   ……这种说法或许不够好听,但一点也没有错。   因为是在按照武器的标准选拔人才,所以战斗力更强、更愿意凭直觉作战的,天然就在培养里具有优势。   这样选拔上来的人里,当然也会有足够冷静理智、足够有判断力和大局观的全能型天才。但更多拥有这些特质的人,都在学生时代被悄然分流,主动选择了更能发挥这些天赋的观察手专业。   “虫族凭本能战斗,我们不该也和虫族一样,把自己退化得只剩本能。”   时霁:“这件事我还没有想清楚,我想等从天上下来再想。”   吴鸣:“……”   “你这就要上去吗?”   吴鸣看了一眼正在搬运照明弹的海豚号,追着时霁快走了几步:“不交代我们点什么?我们怎么保护你啊?有没有什么配合的作战方案……”   他这次没有控制声音,不少人都听见了,也纷纷看过来。   时霁停下脚步。   他认真说:“我不需要保护。”   吴鸣第一次听说还有不需要保护的观察手,愣了下,看着利落跳进僚机驾驶舱的时霁。   “我有机甲。”时霁说,“我和海豚号都会保护好自己,你们要做的只有战斗。”   时霁:“我会观察和评估你们的战斗,按照你们战斗习惯,把虫潮尽量分散引导到最适合你们攻击的位置。”   “这可能需要十到十五分钟。”   时霁戴上护目镜:“有一点久,我会尽力缩短这段时间。”   ……   虫潮铺天盖地的嗡鸣声已经近在咫尺。   吴鸣看着那架僚机盘旋起飞,忍不住问身边的特战队员:“他确实不是看不起我们……对吧?”   “不是。”那个年轻的特战队员低声说,“这种战斗方式曾经出现过。”   已经是十年前了。   十年前,曾经也有一支小组用过这种战斗方式,力挽狂澜,奠定了一场鏖战的胜局。   那支小组的主观察手,现在已经重新回到了特战队,成了他们的新负责人。   听说那个副观察手年轻得要命。   “副观察手的僚机……我有印象。”   隋柒低声说:“我看过很多遍他的训练和战斗录像。”   都是满腔傲气的天才,他不信一个十七岁的观察手能有多强,一度不服气组长的评价,去翻了很多特战队保存的旧录像来看。   ……那些录像,彻底改变了他对观察手的认知。   隋柒对那架僚机记得很清楚。   出现在他眼前的这架僚机,无疑已经被改造和强化过了很多次,重新涂装,换成了高分子碳复合外壳,武器也做了更新和升级。   但在时霁拉高操纵杆,让银色僚机破开天边血红的火烧云的时候,录像里的画面忽然从他脑海里跳出来。   “我在录像里见过这架僚机。”隋柒说,“它叫‘启明星’。”   天亮前后、黄昏时分,地平线上牢牢守在黑暗和天光界限之间的那颗星。   隋柒跳上自己的机甲,他接入控制舱,拉下护目镜戴好,所有武器虚位待命。   吴鸣耸了耸肩,也不再浪费时间,利落地进入了机甲。   耀眼的照明弹划破了暗淡下来的天色。   虫潮密密压过了半边天空。   -   时霁没有用十到十五分钟这么久。   那些曾经不服气、被他好好劝回来一起合作的机甲,时霁都已经在短短几分钟的对战里,掌握了操作员最习惯的战斗方式。   一颗接一颗照明弹被投放下来,恰到好处地搅乱了虫潮行进的方向。   每一片机甲负责的战区,都会被照明弹“分配”到极限实力足以应对的机械虫,一旦有人支撑不住,超额的虫族立刻会被引走。   特战队员组成的小组四处穿梭补漏,一发现战况吃紧,就会迅速加入战斗。   时霁注视着整个战局。   他引领着海豚号在虫潮间穿梭,银色的流线型机甲沉默地追随着时霁,锋利的刃翼毫不留情穿透机械虫的腹部,在虫潮密集如雨的攻击中牢牢守护住了它的僚机。   ……   这样激烈的战况,无疑惊动了枕戈待旦的废弃工厂。   叶含锋抬起头,快步走出掩体,看向被照明弹映得通明的天边。   已经有许多学生赶过来,聚集在瞭望口,眼前的景象震得他们说不出话,苍白着脸色面面相觑。   黑压压的、遮天蔽日的虫潮,被一道无形的防线锁着,不断挣扎着试图突破。   这一次的机械虫已经完成了外形的调整,叶含锋认出那些机械虫,厉声命令:“熄灭一切照明设备,不准点火!关掉所有机甲的发动机!”   学员们连忙照做,掉头一哄而散。   叶含锋攥了攥掌心的冷汗,他正要去检查防务,看见盛熠还站在原地,皱紧了眉过去:“关掉机甲,回掩体里去!”   “应该是现役部队的受训者和特战队,他们在替我们阻拦虫潮,我们至少不能再给他们增加压力。”   叶含锋沉声催促:“动作快点——”   他们边上,有个预备年级的学员鼓起勇气,小声说:“叶学长……那架僚机,好像是盛学长以前的观察手。”   叶含锋倏地抬头,借着照明弹的亮光看过去。   距离太远,足以把人晃得暂时性失明的强光追不到他们所在的位置,却依然足以把那架僚机照得格外清楚。   “盛学长原来的观察手这么强吗?”   那个学员不明就里:“这种实力早就该破格进特战队了,为什么还一直留在军事学院,给盛学长做观察手呢?” 第八十章   这句话被问出来的声音很小,附近几个机甲系学员却还是听见了,忍不住朝这边看过来。   盛熠站在三三两两投过来的视线里。   他的脸皮烫得发紧,半个字也答不出,强烈的窘迫和羞惭死死压着他,几乎要把他整个碾得粉碎。   ……   即使是时霁失踪的半年里,他的总排名掉得一落千丈,时霁回来后,又在这次期末考核里狼狈输给了叶含锋,盛熠也始终不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他的体能、格斗搏击、机甲单独厮杀的擂台战,都是同年级的第一名。   他只是双拳难敌四手,没办法对战打配合的僚机和机甲,才会严重拖后了名次——可这又怎么算是他的问题?   盛熠始终认为,是时霁拖了自己的后腿。   如果时霁能完美地配合他,他就不会被人找出空档。   如果时霁那时候没被叶含锋的搭档击落,他就不会打输那场擂台赛,就不会错失选训的名额。   在演习开始后没多久,军事法庭就结束了对甘立飞那几个人的审判,明确的判决书已经下发到了军事学院、在各个军区同时公示。   意识到那些人居然真的不怀好意,利用他弄断了时霁韧带,盛熠在短暂闪过的心虚不安之余,还是本能地自欺欺人找着借口。   ——还不是因为时霁总想控制他,惹得他烦了,才会被那些人钻空子?   ——就算他有错,不该给时霁下那种命令,也不该让那些人去对付时霁。可还不是因为时霁自己的实力不够,才会受了伤,被莫名其妙不知道哪来的星盗给抓走?   盛熠嚣张惯了,他讨厌输,讨厌犯错,几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凡事都从别人身上找理由,偏偏身边又有一个从来不会反驳他的时霁。   有时霁在,盛熠永远能给自己找到无数个借口。   时霁没有负面情绪,不会因为他的这些指责生气难过,还是会照常研究菜谱,拉小提琴,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在笔记本上写那些破总结反思,把营养餐给他送到训练场。   对盛熠来说,时霁就像一个不要钱的沙袋,不论因为什么事,都可以上去结结实实揍上两拳。   盛父也一直是这样纵容他的。   ……可眼前的景象,却毫不留情地撕开了这层自欺欺人的假象。   盛熠有些恍惚。   他在叶含锋严厉的催促中关了自己的机甲,被叶含锋扯进掩体隐蔽,脸上依然火辣辣疼成一片。   在不远处的掩体后面,有几个高年级的机甲系学员,正借助瞭望口观战,低声讨论着现在的战局。   “你敢上去吗?”   “我有点悬,这种密集度的虫群根本发挥不开……咱们在擂台上的那点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   “远程火力也启动不了,万一有机械虫堵上发射口,直接炸膛,整个机甲都废了。”   “你看那台僚机,它不光是在分散诱导虫潮进埋伏圈,还在诱使那些机械虫自己攻击自己。”   “机械虫追他追得越紧,越控制不了惯性下的运动轨迹,一旦他忽然改变方向,那些机械虫就会和其他同类撞在一起……”   “别说机械虫了,这种速度,机甲也控制不了运动轨迹。”   “要是那个观察手一个人,带着那台自动机甲对付我们所有人,我们能支撑多长时间?”   ……   这次没人再立刻开口了。   军校生的考核规则,只有积分榜第一名才有资格拿到特训名额,以受训者的身份来参加演习。   正在讨论的这几个受训者都是各军校的佼佼者,常年霸占联盟学院总积分榜第一页,还没毕业就被各军区争抢着预定了去处,连叶含锋和搭档都要暂时排在他们后面。   那个预备年级的学生蹲在叶含锋边上,听着高年级的学长们讨论,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他只能看出时霁打虫子打得厉害,暂时还看不出更多门道,听得又紧张又兴奋:“……时学长这么厉害吗?”   叶含锋沉默片刻,点点头。   时霁……不止这么厉害。   “即使不带着那台机甲,他也可以独自对付一到两组机甲和僚机的成熟搭档。”   叶含锋打开随身的战术屏幕,他始终专注地盯着时霁的操作,尽可能把每个细节都记下来:“仔细看……他有能力打破观察手不能作为主要战力的铁律。”   这是当年庄队长没来得及做到的事。   他父亲对他说,庄域原本也有这个能力和机会。   但当时整个军事系统对观察手的偏见都太深,这种对战斗体系的颠覆性挑战,一经出现就受到了不小的阻力。   整个联盟都没有人愿意给庄域做机甲操作员,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庄域的笑话。   僚机专业聂院长的独子是比庄域低一年级的学弟,他不甘心看着庄域被人压下去,不甘心观察手永远要给人打配合,跟父亲大吵了一架,说什么都要转去开机甲,给庄域当操作员。   院长替庄域着急,可也不能眼看自己的儿子连前途都不要。父子两个吵得动了手,上了一整套全武行,几乎打没了院长办公室里所有的东西。   聂院长气得要命,把空军基地的保送通知拍在桌上,让儿子有本事就不要去。   聂院长的独子撕了保送协议,离家出走二十米,当着聂院长的面昂着头一瘸一拐进了机甲系院长的办公室。   ……   这些本该被人津津乐道的传奇往事,都随着那场意外,被尘封在了知情人的记忆里。   “目前来看,那架自动驾驶的机甲不存在任何问题。”叶含锋说,“既可以承担护航任务,替观察手阻挡一部分虫潮,也可以和僚机配合,随时调整战斗方案。”   “对这种观察手来说,这样的机甲才是最合适的。”   叶含锋低声分析:“如果机甲的水平不够,又鲁莽冒进、乱打一气,只会彻底打乱他自身的节奏,严重拖他的后腿……”   叶含锋的话头停了下,他才察觉自己太专注,忽略了盛熠太久,有点歉意地对旁边的盛熠解释:“……抱歉,我不是说你。”   盛熠:“……”   叶含锋不太会说话,但也觉得自己继续分析下去不合适,打开战术屏幕,埋头写起了观战的反思总结。   预备年级的学员来回看了看,缩了下脖子,飞快溜回了自己原本的掩体。   -   夜幕里的激战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低等虫族只有最基础的本能,两头虫王已经开始渐渐觉察到问题。   它们严重低估了这道防线的强度。   这一场遭遇战磨掉了近三分之一的虫族,防守的人类不仅没有被削弱,甚至隐隐有越战越勇的架势。   其中一头虫王稍作衡量,悄无声息地退出交战,消失在了夜色里。   随着它的撤离,一多半的机械虫也跟着掉头飞远,防线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   “要不要轮换下来一半人休息?”吴鸣抹了把汗,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里拉下送话器,“剩下这些也够打一宿的了吧?劳逸结合……”   隋柒的机甲手撕了一只机械虫,握住尖锐的胸角,狠狠戳进另一只机械虫的腹部:“真打起仗,你跟虫族聊劳逸结合?”   吴鸣:“……”   这次演习规则忽然调整,不少人都已经多多少少隐约察觉到异样。   吴鸣操纵着机甲收回激光炮,想要问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换成了牢骚:“等演习结束,我要申请换个微波电磁炮,机甲壳都烫了……”   隋柒打出一道红外线,给他标定了个方向:“看见了吗?那有个湖。”   “看见了。”吴鸣挺高兴,“是要我去降降温吗?”   “是提醒你,那一湖水刚被烧开过,是一架装了十台加农微波电磁炮的机甲烧的。”   隋柒说:“那个受训者和搭档要抢七号的名额,现在他的机甲还在水里泡着。”   吴鸣:“……”   又有一颗照明弹落在他们面前。   吴鸣连忙振作精神,专心应付被强光吸引过来的虫族。   他们这一块的压力已经比之前减了不少,吴鸣松了口气,正和三只组团的机械虫缠斗,忽然听见隋柒带了焦灼的喊声:“上面!”   吴鸣一愣,下意识抬头,正看见那头有两根胸角、背上有亮斑的虫王朝他直扑下来。   ……夜行虫不止趋光,还有趋热的天性!   吴鸣瞪圆了眼睛,他看着那两根足有一人合抱粗细、急速刺下来的黝黑森亮的尖锐利角,忘了自己是在演习,整个人瞬间被冷汗飙透。   隋柒咬紧牙关,甩开面前的机械虫,豁出去朝他的机甲狠狠扑过去。   ……有机甲比他更快。   海豚号锋锐的银色刃翼映出雪亮光线,骤然反射的强光直刺进那头虫王的眼睛。   虫王的动作稍一停滞,胸角的尖端已经被钢缆结结实实锁住。   海豚号的马力开到极限,尾灯飙起鲜红亮芒,推进器发出刺耳的音爆声。   隋柒扑开吴鸣的机甲,回头看过去,愕然愣住。   那条钢缆把虫王狠狠拽了个跟头!   不容虫王反应,始终巡回的僚机紧随着向下俯冲,水平衡滚一百八十度后,几乎没有任何间隙,紧跟着梯度翻滚水平滑出。   极限拉高带来的势能被尽数转化成速度,被最顶尖的材料加强过的坚固机翼径直刺入虫王的腹部,深深划开一道豁口。   虫王泛着红芒的椭圆复眼骤然熄灭。   整个战场都好像在这一瞬间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虫族等级分明,低等虫族几乎不具有自我意识和行动能力,陡然失去了所有负责发号施令的虫王,原本激烈的攻势也渐渐减弱。   时霁拉下送话器:“要不要紧?”   “我不要紧!”吴鸣终于缓过神,连忙坐起来“老隋——”   隋柒咬咬牙,单手撑了下地面,机甲重新跃起站稳:“没事……扑的太急,腿抻了。”   “先退出战斗,检查一下。”   时霁:“剩下的人打扫战场,吴队长,联络学院的受训者,看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加入联合。”   隋柒没忍住皱了皱眉。   吴鸣比他心直口快,错愕出声:“打扫战场?”   吴鸣说:“联络学生肯定没问题,小时指挥,咱们这可还有几百只机械虫在这儿打转呢……”   时霁:“没有虫王引领,剩下低等虫族的战斗力很弱,没有训练价值。”   “请帮我把虫王收好,我想研究一下。”时霁说,“我把它们引走解决掉,很快回来。”   时霁提醒隋柒:“保护好腿,很重要。”   吴鸣:“……”   隋柒:“……”   时霁在战斗中下的命令一向简洁明了,重新拉高战斗机,带着海豚号没入夜空。   “老隋。”吴鸣看着那头机械虫王,“时指挥的意思是不是……他本来早就能解决这个东西,之所以一直没动手,是为了留着给我们训练?”   隋柒:“……”   吴鸣心情有点复杂:“如果不是因为我太烫了,把虫王吸引过来,他还想再让我们多练练?”   隋柒:“……”   “你们特战队现在有人有这个实力吗?”   吴鸣第一次被人用实力碾脸,坐在地上,看着对面的机械虫王絮絮叨叨:“我听说以前的前辈是有的,我们军长总拿你们当年的战绩训我们……”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隋柒难得的暴躁了,蹦起来一炮轰碎了三只机械虫,“没听见时指挥说的吗?把虫王拖走!”   吴鸣被他吼得懵了几秒,下意识站起来。   隋柒操纵着机甲掉头就走。   吴鸣叫他:“老隋,你干什么去?”   “我去保护我的腿,然后填申请表,回去就参加据说进去就脱三层皮的极限封闭特训!”隋柒火冒三丈,“再帮你问问我们那除了庄队有没有人有这个实力!写漂流瓶告诉你!”   吴鸣:“……”   隋柒的机甲气冲冲单腿蹦进了树林。   吴鸣回过神,摇了摇头。   他正要叹息一句现在的年轻人脾气越来越暴躁,被刺目的强光猝不及防一晃,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   好不容易等到稍微适应光线,吴鸣用力眨了几下眼,忽然愕然地睁圆了眼睛。   时霁没有和他们开玩笑。   眼前的战场只剩下零星几十只机械虫,已经失了方向,在战场上漫无目的地茫然游荡。   刚才还在负责狙杀虫群、和机械虫鏖战的机甲们,有不少都和他一样,错愕地愣在了原地。   额外带有强光保护的护目镜前,耀眼炽亮的白光几乎覆盖了整个战场。   失去了虫王的引领,大量低等机械虫无法抗拒本能,被光线吸引着,前赴后继扑向了时霁和他的僚机。 第八十一章   时霁加力拉操纵杆,引着虫潮浩浩荡荡翻过山脊,放杆平飞到悬崖边:“俞先生,俞先生。”   俞堂坐在秋千上来回晃:“展学长,展学长。”   展琛正在替俞堂重新装修意识海,放下挽起的衣袖,起身回到光屏前。   展琛:“什么事?”   时霁第一次做这种事,有点紧张:“请问机械虫可以兑经验点吗?”   展琛:“……”   “不需要临时生成的工具人。”   时霁悬停僚机,按着俞先生教的流程,规规矩矩打报告:“我会直接把它们全部击毁,机械虫的残骸落到悬崖下面,军部不会再搜寻回收。”   时霁怕自己的申请越界,停顿了下,小声解释:“不要太多经验点……够给队长兑一张修复身体的技能卡就好。”   展琛:“……能兑。”   展琛看着几百只凶神恶煞的机械虫,按按额头:“需要员工参与击杀才能判定所属权,让俞先生操控海豚号,可以吗?”   时霁连忙点头。   他想了想,又额外保证:“我一定让海豚号飞得稳一点。”   海豚号亮了两下尾灯,炫技似的平滑一周,稳稳回护到僚机边上。   俞堂很欣慰,在意识里跟时霁偷偷击了个掌,扔下机甲外壳,摩拳擦掌地飘起来。   展琛看着兴致勃勃的两个人,有点头痛:“注意安全……”   小光团飘到他面前,给他表演了个小霓虹灯。   展琛轻叹口气,嘴角却压不住地轻抬了下。   他伸出手,让光团落在手掌上,帮俞堂加了一组不晕车的基础数据。   商城里所有的商品,归根结底其实都是具有特殊效果的数据。   商城负责人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把这些现有数据加工成实体化的商品,再通过交易卖给宿主。   比如一组不要钱的防电击的基础数据,可以叠加进泡泡糖,变成几经验点的防电击泡泡糖,也可以叠加雨伞和雨披,变成几百经验点的防电击雨伞雨披套装。   比如一组不要钱的不晕车数据,和空白药片叠加,就可以变成超强效无敌至尊晕车药。   “下次不要把晕车药当糖吃。”   展琛说:“我直接导入,效果更好,也不会有伤身体的副作用。”   展琛:“还不花钱。”   小光团看着交易记录里的昂贵经验点,给他闪出了个难以置信的彩虹问号。   展琛压了下嘴角,伸手摸了摸他,稍一停顿:“其实——”   其实时霁努力攒经验点,心心念念想给队长买的那张身体修复卡,从原理上来说也是这样。   修复身体的那套程序是现成的,做成卡售卖的价格很高,但如果只调用基础程序数据,其实只是商城负责人抬抬手的事。   只要把这件事全权委托给俞堂来办,他就可以不用经验点,直接修复庄域的身体……   俞堂隐蔽地闪了下,轻声:“嘘。”   展琛笑了笑,配合着停下话头。   ……发现俞堂开始撺掇时霁挣经验点,展琛已经多多少少猜到了小光团的打算。   时霁的天赋和成长速度都堪称恐怖,根本用不着多加干涉,唯一有一点问题,是时霁几乎没有任何好胜心。   好胜心太强固然不好,但一点好胜心也没有,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不头疼、躺在蛋糕房里喝着可乐拉小提琴晒太阳,同样也多多少少有些麻烦。   俞堂要引导时霁挣脱的,不仅是实质性存在的反OOC系统,更是这个系统给时霁设立的那座无形的囚牢。   相比于可以用病毒击垮的系统,这座无形的囚牢远要更难挣脱得多。   俞堂在员工内部通讯频道上给他发消息:“展学长,帮小S7开个个人账户,把经验点都给他存起来。”   展琛点了点头。   他知道俞堂的打算,做好了后台兑换经验点的准备,在内部通讯上问:“帮庄域修复好了身体,时霁的目标就达成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俞堂计划得很周全:“他们不是有一整个小组吗?”   展琛:“……”   “一个一个修,就先从聂驰开始。”   俞堂:“时霁和庄域都需要这种任务。”   尖刀小组的成员在风暴里待了很久,庄域也几次短暂地进入过电子风暴,俞堂接触过他们每个人的粒子。   每个人的粒子,都是烙铁一样煎熬的懊悔和不甘。   他们不懊恼自己的命运,也并不是不甘心击退了虫族,却遭遇了来自身后的背叛。   他们每个人心心念念后悔的,都是为什么当时没能再努力一点,把身边的战友从电子风暴里推出去。   “他们的命运是被恶意拨乱的。”   俞堂:“我能纠正回去。”   他说话的时候看不见神色,语气却格外坚持,执拗得不容置疑。   展琛没说话,摸了摸小光团软乎乎的纤细光流,帮忙打开意识海连通的传输通道。   风铃叮咚一响。   “还有我们的。”俞堂轻声说。   ……我们的命运。   都能纠正回去。   都要纠正回去。   展琛的动作没有停顿,他稳定地维持着传输通道,利落帮俞堂接入海豚号的操作系统。   数据汇聚成的无数光流映在他的眼底。   展琛点开后台,顺手屏蔽了不知道第几封穿书局发来的、有关兑换经验点物品类型的质询。   “慢一点打。”   展琛笑了笑,他看了看光屏上摩拳擦掌的时霁和海豚号,配合着挽起袖口:“不然就搬不过来了。”   -   演习总部,特意赶来的军方高层们站在监控屏幕前,看见了从未有过的奇异战局。   几百只模拟成夜行虫的机械虫,即使没有虫王引领,也有着不弱的威力。一支完整编制的军方小队遇上,都难免要头疼不已。   更不要说只有一架僚机和一架机甲。   ……可屏幕上,却全然没有半点鏖战的架势。   机械虫们追着僚机,被绕得晕头昏脑,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就撞上了机甲威力十足的炮口。   机械虫们排着队在机甲的火力里匀速坠落。   原本应该来势汹汹的虫群蔫得有气无力,有机械虫想要逃跑,没飞出多远,就又被僚机一个不落地驱赶了回来。   “……”军方负责人问:“是不是机械虫的程序出了问题?”   一个作战参谋起身,谨慎摇头:“不会有问题……机械虫的程序可以完全模拟夜行虫的行动逻辑。”   在现有的科技水平下,虽然不能把一个人彻底变成AI,但已经掌握了把虫族的脑域转换成数据保存的技术。   这套程序完全闭源,直接由被缴获的夜行虫存活个体直接转换,没有留下后门,甚至不能进行人为的更改和调试。   换句话说,只要一引发机械虫的暴动,这些机械虫除了不是真正的虫族,就和夜行虫没有任何区别。   一个军方高层皱紧眉:“可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情形,如果不是有人暗中放水,甚至都没办法解释。   提出质询的军方高层原本就倾向于抵触改革,他看向庄域,语气已经带了隐隐质询:“庄上校,我们需要一个解释。”   军方高层神色沉了沉:“我们也知道,你想让你的部下出风头,可这样——”   庄域不理会他,径直走向他身后那个一头白发的老将军。   老将军从进了总部就一言不发,视线始终落在庄域身上,看着庄域走到自己身前。   庄域笑了下:“队长。”   老将军肩背狠狠一颤。   他没有立刻说话,别过头深吸口气,压了压哑声问:“你那个小观察手……真让他研究出来了?”   “研究出来了。”庄域点点头,“您看。”   庄域回到屏幕前,敲了几下键盘,一道银色轨迹被计算机模拟着勾勒了出来。   “这是僚机的飞行轨迹。”   庄域调出另外一张:“这是我们刚按照七号受训者的汇报,粗略记录和描绘出的虫王动线。”   变异后的虫族有着异常强悍的攻击力和破坏性,人类一直在抵抗虫族的侵略。在这期间,虽然也针对虫族进行过一些研究,但因为战况太过惨烈,很难得到完整样本,更难有足够稳定的观测环境。   人们只知道虫王有指挥虫族的方式,大多数猜测是靠某种特殊的信息素,也有人认为是靠虫族才能发送和接受的特殊频率波。   但S7当初在队里,就总追着庄域问,为什么不会是像可乐里冰块周围的气泡那样。   ——气泡的形状、密度和分布,取决于中间那块冰的运动轨迹。   低等虫族的聚集和分散、运动轨迹、战斗策略,会不会也取决于虫王飞行的角度和飞行轨迹。   “他在试图控制虫潮?”   军方负责人听懂了庄域的意思,快步走到屏幕前:“有没有他之前的战斗录像?”   有参谋调出之前的作战记录,小跑着送过来,导入了一旁的备用屏幕。   众人立刻聚集过去。   先前那个提出质疑的军方高层被孤零零晾在边上,他的面色有些难看,沉默着退到了人群的最外层。   负责监控的主电脑忽然响起了些混乱的杂音。   军方负责人站在屏幕前,正凝神看时霁用照明弹控制战局,被杂音扰得有些心烦:“怎么回事?”   “现役部队和特战队成员已经达成联合,现在正和学员们接洽,想要护送他们到战区边缘的安全区。”   参谋汇报:“有一小部分学员不愿意合作,发生了一点冲突……”   军方负责人皱紧了眉:“什么人不肯合作?”   参谋:“是后进入战区的淘汰者,没有编号……他们应当是不愿意接受保护,想自己和虫族战斗。”   军方负责人不以为意,摆了摆手:“派支小队暗中保护就行了。”   参谋连忙立正:“是。”   每年演习都会有这样的新兵和学员,在擂台和训练里成绩不错,就自信心满满,胆子大到敢去单挑虫族。   也用不着多费心思开导,只要狠狠吃些苦头、受点罪回来,保准比别人心里更有数。   军方负责人见多了这种兵,没放在心上,重新走回录像前,看完了时霁和机甲配合临危击杀虫王的画面。   “庄队长,你之前打过申请报告,说要给他组建一支以观察手为核心的小组,是不是?”   军方负责人的视线重新落回时霁身上,眼里难掩欣赏:“是个好苗子。”   军方负责人有些惋惜:“可惜没脾气,不够威风。下命令也到底有点太软了……”   庄域抬了下眉。   他不准备解释,正要直接去拿另一盘录像带,监控光屏里的画面忽然有了变化。   ……   废旧工厂里,叶含锋紧蹙着眉,看着眼前格外棘手的情形。   他不明白盛熠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闹别扭,死活不肯接受特战队的保护,先去相对安全的边缘地带。   “我们需要留下的是能战斗的有生力量。”   叶含锋试图说服他:“盛同学,你的单兵作战实力很强,但我们是要和虫族战斗,不是和机甲摔跤——”   “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盛熠眼底充血,“你们都看不起我……我知道!”   时霁的表现煎熬着他,像把刀把他寸寸剖开,拆碎了扔在地上叫人踩来踩去。   他从没体会过这种感受,只觉得难熬得要命。   “我不靠着他还不行吗!”   盛熠低吼:“你们不用管我的死活行不行?我就想知道,没了僚机我是不是就打不了那些虫子!”   叶含锋抿了抿唇,头痛地看着他。   盛熠受不了他这种眼神,他和这些人在一起待了一个晚上、听这些人夸时霁夸了一个晚上,已经快疯了:“让开!”   叶含锋在拉扯间抻到了手臂的伤口,眼尾紧了下,咬咬牙还要再拦,众人身后忽然传来僚机停泊的声响。   银色的流线型机甲随着僚机降落下来。   时霁跳下僚机。   他同叶含锋点了下头,走到盛熠面前:“小熠,现在还有机械虫在活动,你需要和其他人撤离到安全区。”   盛熠死死盯着他,牙关咬的咯咯直响:“你凭什么管我?”   时霁停下来,回想了一遍自己学到的知识。   俞先生教他,子不教监护人之过,揍不狠监护人之惰。   展学长说,盛熠可能会被人套进麻袋揍昏过去,放在木板上顺着海水飘走。   ……   时霁温声说:“在你成年之前,我还是你的监护人。”   盛熠看着他一如既往的温润神色,几乎觉得天上那架大发神威的僚机是场诡异的梦。   他大概是做了场梦,梦见时霁成了人人佩服的英雄,他成了个狼狈不堪的小丑。   “……监护人。”盛熠嘲讽,“只会拿嘴说的监护人?”   他依然不肯相信时霁有那么厉害,这个认知直接摧毁了他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全部根基。   盛熠已经忍不了这种煎熬,他盯着时霁,上前一步:“有本事你就动手!”   “你来揍我啊!”盛熠吼,“让我看看你有多厉害!是不是打退了机械虫潮的英雄!”   盛熠伸手去推时霁的肩膀,心头却忽然一跳。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生出了错觉,听见时霁说了个“好”字。   时霁的语气依然温和,左手却已经轻松钳住他的手腕。   盛熠瞪圆了眼睛。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在他本能还手之前,时霁的身形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掠到了他的面前,单肩矮身抵住盛熠一侧胸肋。   盛熠的喊声卡在喉咙里,脑中一片空白。   时霁攥住了他的肩膀。   时霁回转身体,以右肩为支点,把他整个人抡起来,挟着风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时霁:“第一次收到这种要求。” 第八十二章   所有人都在这样突然的变故里懵了懵。   叶含锋皱了皱眉,想要上前,被吴鸣伸手拦住。   “私下斗殴违反学院规定。”   叶含锋:“这种时候如果违纪,可能会影响军籍归档……”   到了这一步,稍微有些脑子的都看得出,选训一结束,时霁就会被立刻招进特战队。   叶含锋已经看清了时霁的实力,他见多了这种事,不希望时霁走到这一步,却被人用繁琐僵化的规定卡住。   吴鸣拍拍他的肩:“小兄弟,这儿又不是军事学院。”   叶含锋怔了下。   吴鸣把新纱布和伤药递给他:“这是演习,演习就是模拟战场。”   吴鸣:“你看见的那些机械虫,明天就可能变成真的虫子,来把咱们老家都给啃平。”   叶含锋肩背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没有再说话,接过纱布和伤药道了谢,走到一边。   吴鸣亲身见证了一支团结讲道里的队伍的成型,在这种事上已经很有经验。   吴鸣点了支烟,招招手,让人把还没正式进入军校的预备年级学生带过来,提前蒙上了眼睛。   ……   时霁忍不住轻轻皱起眉。   他第三次抬手,把歇斯底里冲过来的盛熠撂翻在地上,在意识海里问俞堂:“俞先生,他以后真的会不听指挥,一个人冲进虫潮里吗?”   俞堂刚过了把大型实景机械虫消消乐的瘾,从机甲回到意识海,一边帮商城负责人搬数据,一边简洁地给出答复:“会。”   不止会不听指挥冲进虫潮里,还会搭进去整个星际最有天赋的观察手,让他的观察手永远变成一个冷冰冰的AI程序。   ……但这些就不必说给时霁听了。   错误正在被逐个纠正,这些被设定出来的离谱结局,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发生。   “你照顾了他这么久。”俞堂说,“应当能推断出,一旦开战,以他现在的实力和心态会闯下多大的祸。”   俞堂:“你也应当知道,怎么教他,他最能听得进去。”   时霁沉默了下,没有立刻回答。   ……俞堂并没有说得太清楚,但他知道俞先生没有说下去的话是什么。   如果人类和虫族开战,盛熠却依然一直像现在这样,不仅仅会害了他自己,还会拖死他身边的人。   一个实力不足、狂妄傲慢,又因为身份处处被人保护的机甲操作员,可能导致太多无法预料的后果。   会有更多的人因为这种毫无意义的愚蠢牺牲。   ……   时霁抬手,解开了作训服最顶端的扣子。   盛熠爬起身,赤红着眼睛着又冲过来,却没被时霁像之前几次一样控制着力道“送”到地上。   时霁挡住盛熠挥过来的拳头,横肘撞进盛熠胸口。盛熠的身形在剧痛下反射性地一缩,时霁抬膝冲撞,把他重重逼倒在地。   时霁没有像平常一样收手,身形反倒更凛冽,手刀直劈盛熠的咽喉。   盛熠的瞳孔在恐惧中急速扩散。   带起的风刮过他的喉咙,时霁堪堪停手收势,站起身退开。   盛熠喘着粗气,僵硬地躺在地上。   “站起来。”时霁说。   盛熠咬紧牙关,他拼尽全力想要爬起身,四肢却莫名软得不听话。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极度逼近死亡的恐惧滋味。   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他身边。   盛熠侧脸看过去,半张脸划过粗砺砖屑,眼尾狠狠一抽。   ……时霁的匕首。   时霁把随身的匕首扔给他,单手收在背后,低头看着盛熠。   盛熠嗓音嘶哑:“……你什么意思?”   时霁主动替他找了里由:“我接受过更专业的格杀训练,和你们的搏击不一样,胜之不武。”   时霁:“你可以使用兵器,我会让你一只手。”   盛熠像是被人来回狠狠扇了两个巴掌。   他脸上火辣辣的疼,整个人被屈辱灼得失了里智,嘶吼一声,捡起匕首朝时霁扑过去。   他还没冲到时霁身前,时霁已经先到了。   时霁神色依然温和平静,凛冽锋锐的杀气却遮掩不住地从身体内散发开。   盛熠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时霁的动作,胸腹间已经炸开一阵剧痛,他把闷哼声死死咬着牙咽回去,握紧匕首直刺向时霁,想要把时霁逼退。   时霁看也不看,侧身避过凶猛的匕首,右手依然背在背后,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拍。   盛熠半条手臂瞬间蔓开酸麻,手上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控制不住地一松。   时霁接住他脱手的匕首。   盛熠收势不住,重重摔在地上,胸口急促起伏,大颗汗水滚落下来。   时霁把匕首扔还给他:“再来。”   盛熠动弹不了。   时霁身上一现即收的气势压得他喘不上气,他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死过了两次,身上到现在依然发软。   他的胸口像是被破开了个不见底的深洞,整个人的戾气都飞快漏进去,只剩下刺骨的森寒。   “再来。”时霁说,“连我都打不过,你上不了战场。”   盛熠的手在发抖,他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地弯下腰,捡起那把战术匕首。   他的手指冰冷僵硬,捡了几次才勉强把匕首捡起来,在手里握住。   ……他不是时霁的对手。   盛熠喘息着,他到现在才终于稍微冷静下来,逼出最后一点胆量和力气,用上最擅长的格斗技巧,握紧匕首抢攻。   时霁在他疾风骤雨的攻击里后退。   盛熠心头一喜,假动作晃过时霁,匕首横削向时霁肋间。   他亲眼看着匕首已经贴上时霁的作战服,下一刻,时霁的身影却从他眼前消失了。   他握着匕首的手臂传来剧痛,右肩清脆地响了一声,整条手臂瞬间软塌塌垂下来。   时霁在他背后,反拧着他的手臂,把盛熠牢牢压制在掩体上。   ……   陈旧粗糙的铁锈冰冷碾磨着他的脸。   盛熠脸色惨白,整个人被淋漓冷汗浸透,胸口在足以让人彻底脱力的剧痛里冷下来。   “只是脱臼,不会有实质性损伤,但需要休养。”   时霁对自己手下的分寸完全有把握,他放开手,对盛熠说:“至少需要休养一个月,如果过早开始康复练习,会导致关节松动,出现习惯性脱臼。”   时霁:“你需要和其他人一起撤离到安全区,我会让吴队长派人护送你们。”   盛熠闭了闭眼睛。   ……时霁根本没给他留下选择。   他觉得时霁已经变成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人,他没办法去细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会在这种煎熬里彻底崩溃。   盛熠捂着肩膀,他踉跄着勉强站稳,嗓音哑得要命:“你是在报复我吗?”   “报复我对你做的事,对你说的话。”   “你已经是万众瞩目的第一观察手了,你明明放着我不管就可以。”   盛熠垂着视线:“就算我死在演习里,也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没关系……”   时霁静静听着他说,还没回答,一旁的隋柒已经听不下去:“是你自己的事?”   盛熠的胸口艰难起伏了两下。   “大少爷,醒醒。”隋柒语气讽刺,“你知不知道上次那场和虫族的战争,特战队因为救援搭进去的伤亡人数,是正式战损的几倍?”   “你以为你自己逞英雄,不关别人的事?”   隋柒说:“我听说过你……你父亲大概没跟你说过,当初庄队为什么临危受命,紧急越级接管了特战队吧?”   “因为原本该接班的副队负伤了。”   隋柒说:“他奉命去救援一台不听指令、冒进争功劳的机甲,在战斗里负了伤,不得不退下来做了指导员。”   那是隋家最前途无量的一对长辈,夫妇两个都在特战队,妻子是队医,丈夫是最顶尖的机甲操作员,也是老队长原本指定的接班人。   特战队原本已经安排好了,让资历和功勋都正合适的隋副队接管特战队,给庄域撑起一片足够自由的空间,让庄域能像现在的时霁一样,不受束缚地解放自己的全部天赋。   隋家原本也已经定好,等夫妇两个从一线彻底退下来,带着一身功勋进入军部,就把家族也交给他接管。   ……   庄域的天赋固然强悍,但他那个时候毕竟太年轻了,接任特战队负责人,直接把他和他的小组推到了一切的风口浪尖上。   这样仓促的交接,为之后的一切埋下了数不清的隐患。   盛熠从没听过这个,错愕抬头,看向隋柒。   “你们一家……”   隋柒把更不合规矩的难听话咽回去,看着盛熠:“你想不想知道那台机甲是谁开的?”   盛熠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   隋柒不会无缘无故和他提起这些,就像时霁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他下这么重的手——战友是他们的死穴,这些人不怕牺牲,但不甘心看着战友牺牲在毫无意义的事上。   ……他猜得到那个答案,却根本不敢听。   “不听就算了。”   隋柒说:“我也听说过点你们家的烂事。”   “你父亲的机甲坠毁在了虫潮里,只有观察手带着一身伤回来了,所以你就玩命的恨那个观察手,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   隋柒:“我只是没想到……原来叫你们家讹上的观察手原来是这个级别的。”   盛熠被他那个“讹”字激得如芒在背,咬了咬牙,忍不住反驳:“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竟然就再说不出什么话。   叶含锋一样也是军方子弟,但叶父是下级军区的负责人,叶含锋性情高傲,又向来对这些八卦不感兴趣,并不清楚这些密辛。   叶含锋只是曾经几次问他,时霁究竟是什么身份,但也只问出时霁是仿生人,就点到即止不再追问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逼着他审视这个逻辑。   “先不论你父亲现在究竟有没有牺牲。”隋柒看着他,“你就从来都没想过这里面的蹊跷,对不对?”   “观察手是永远不可能给出进入虫潮深处的指令的。”   “僚机不是近战武器,强度比不上机甲,也根本不能抵御虫潮核心的激烈攻击。”   隋柒说:“如果不是最顶尖的飞行员,甚至用不着被虫族攻击,只要撞上一只高速飞行的虫族就会直接机毁人亡。”   ……   盛熠没想过这些。   他被质问得喘不上气,甚至连恼羞成怒的余力都半点不剩,他像是掉进了森寒漆黑的深渊谷底。   隋柒的声音依然不依不饶响在他耳畔。   “也就是说,进入虫潮深处,对机甲来说是有几率生还的。”   “但对于僚机来说,无异于直接进去送死。”   隋柒的话像是把匕首,冰冷尖锐,把他毫不留情整个剖开:“你父亲明知道这个。”   隋柒问他:“你父亲明知道这个,为什么还要强制僚机配合执行这个任务呢?” 第八十三章   盛熠几乎被逼问进了地缝里。   他脸色灰白,狼狈地站着,哑声嗫喏:“我——”   隋柒甚至没耐心听他找完借口,他扫了盛熠一眼,不再浪费时间,掉头回去和战友们研究护送学生撤离的路线。   投过来的视线里只有冰冷和不屑,如果在平时,盛熠一定被气得火冒三丈,不由分说地揪着对方打起来。   可他现在却一动也动不了。   有人来替他处理脱臼的肩膀,军队里的正骨复位手法讲求效率,扯着盛熠的手臂一抖一送,就把他被卸脱的手臂怼回了原位。   听得人牙酸的骨关节摩擦声里,刚稍许平复的剧痛瞬间彻底炸开。   盛熠意识空白,连闷哼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疼得软倒下去。   他被架到边上休息,隔了几分钟才终于稍缓过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被冷汗彻底泡透了,浑身都在疼痛的刺激下控制不住地发抖。   “骨头韧带都没事,就是脱个臼,有这么严重吗?”   “也没下重手啊,这么点疼都受不了?”   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议论:“学生兵,训练强度低,估计以前也没受过什么伤……”   盛熠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以前训练和考核里受伤,都是时霁替他处理。   时霁手上的力气永远恒定稳当,永远都会在第一时间把他的伤势处理妥帖。   盛熠艰难抬手,按住自己跳痛个没完的肩膀。   他看着叶含锋走过来,喉咙动了两下,抬起头。   叶含锋把一板止痛片递给他。   “五分钟后,特战队会护送低年级学员撤离。”   叶含锋:“你现在的状态,会提升所有人遭遇危险的可能性。”   盛熠的嗓子已经哑得说不清楚话,垂下视线,含混吐了几个字。   叶含锋把止痛片放在他身边,正要离开,又被盛熠抬手扯住。   “你也……”   盛熠的声音低微含混:“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叶含锋原本不想在这种时候和他讨论这些,偏偏盛熠依然扯着他,一定要他给出一个回答。   叶含锋停下脚步,转回身看他:“我无法判断。”   对盛熠来说,这样的回答现在已经成了救命稻草。   盛熠几乎是急切地抬起头:“无法判断什么?你问,我一定回答,你信我,我不说谎——”   “我是第一次知道你父亲牺牲的详情。”   叶含锋问:“你也是第一次知道吗?”   盛熠愣了愣。   他隐隐生出些不算多好的预感,打了个冷颤,恐惧从喉咙里泛上来:“不,不是……”   “观察手不能驾驶僚机进入虫潮深处,这是预备年级的学员都知道的常识。”   叶含锋说:“如果有人明知道详情,忽略了这个常识,我能理解的原因就只有两种。”   叶含锋:“第一种,这人是个外行,连这种最基础的常识也不知道。”   盛熠被钉在原地,他想要阻止叶含锋,却发不出声音。   ……他忍不住微微发起抖,胸口吃力起伏。   “第二种,是这个人虽然知道这些,但他不在乎。”   “他的私欲已经压过了他的人性。”   “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他宁可藐视真相,践踏他人的痛苦和牺牲。”   叶含锋问:“你是哪一种?”   盛熠像是被鞭子重重抽在脊背上,身体痉挛了下,脸色彻底苍白。   叶含锋停了下,摇摇头:“不重要了。”   他知道盛熠对保守派那些人而言很重要,叶父也曾经几次和他提过,如果盛熠没什么大问题,也可以试着接触,看看能不能把人争取过来。   但现在看来,不论盛熠是哪一种人,都没有再接触下去的必要。   叶含锋回到人群里,去听从布置防线的统一调遣。   盛熠被半架半拖地扯起来。   他被人拖着,在不间断的催促声里,恍惚着踉跄离开了演习的核心区域。   -   意识海里。   俞堂义务劳动,协助商城负责人一起搬完了最后一批机械虫的数据。   这种重复性的体力劳动的确辛苦,俞堂一度忍不住想编个卡车或者拖拉机的小程序,研究半天,发现商城全面禁止人为添加程序,才只好作罢。   展琛关好仓库,看着临时被拖出来打工的贫穷学生数据,眼里含了笑,把意识海的温度调低了两度。   “后面的操作就不急了。”展琛说,“休息一会儿。”   俞堂第一次这么有耐心,徒手把机械虫的数据码得整整齐齐,格外有成就感:“有没有奖励?”   展琛随手兑了一把蒲扇、半个冰镇西瓜。   俞堂:“……”   展琛没压住笑意,拿起蒲扇,给古道热肠的贫穷学生扇了扇风:“想要什么奖励?”   俞堂想了想。   意识海已经被商城负责人重新装修过了,需要的东西一应不缺,一时的确想不出什么可要的。   俞堂决定不着急:“先攒着,外面怎么样?”   展琛:“很顺利,原定的主角攻受刚刚BE了。”   俞堂:“……”   俞堂:“需要鼓掌吗?”   “可以鼓掌。”   展琛点了点头,打开后台:“你的第一个任务也全部完成了。”   俞堂在这本书里接手的角色属于工具人,没有撮合主角CP在一起的使命,任务是“让盛熠被彻底击垮,失去愤怒的动力,开始怀疑自己的天赋,坠落到绝望的谷底”。   盛熠现在大概已经穿过地壳,掉到了绝望的莫霍洛维奇不连续面。   俞堂调出控制面板,点开消息通知看了看。   展琛:“有问题?”   “有一点。”俞堂翻到通知的发送时间,和他一起看,“我是刚被判定完成了这个任务。”   展琛点了点头。   俞堂还有印象:“一模一样的通知,我之前还收到过一次。”   上次他收到通知,是在时霁刚在机甲的注册考核里击败了两个A级教官,重新成为军事学院的第一观察手之后。   盛熠气得要命,去找叶含锋抱怨,却反而被叶含锋戳了痛处。   那一次,系统也接到后台消息,提醒过他,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完成了。   俞堂当时没有回答系统,就是因为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实在太容易了。   之前打出结局的那两本书,虽然一样有空子可钻,原则上却依然严苛,必须要把每一项得分点都凑齐才能通过。   可这一本书,盛熠不过只是受了点打击,甚至还自欺欺人地沉浸在被编制出的幻象里,他就收到了任务完成的通知。   就好像……有人急着让他尽快完成任务,把他送出这本书一样。   俞堂说:“我当时考虑过两个可能。”   “第一种,是有人急着让我打完任务通关,离开这本书。”   “第二种,是有人在暗中保护主角,并不想让盛熠遭受真正的毒打,所以用一个假通知让我适可而止。”   “或者这两个原因同时存在。”   俞堂随手关掉后台:“毕竟我只要在这本书里,这件事就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展琛眼底透出笑意。   俞堂进穿书局的时候还没有正式的人类形态,外貌数据是转正时随手领的,很出众,但毕竟是统一的制式流水线。   这还是俞堂第一次在意识海里调出这组数据。   有十个弟弟妹妹要养的古道热肠的专业碰瓷贫穷学生。   带着笃定的淡淡傲气,认定的事就不肯改,有能力找到出路,也有能力让事情变回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蒲影次次都肯信他,倒也不全是因为缺乏反诈骗的常识。   “我还不能完全肯定。”   展琛已经理解了俞堂的意思,他点点头,保存好两次通知的截图:“给我点时间,我会调查清楚。”   俞堂问:“会不会有危险?”   展琛笑了:“不会。”   他把冰镇西瓜切好,插上牙签,放在俞堂面前:“解解渴,我也有事要问你。”   经过时霁和庄域的磨炼,俞堂已经放弃了和他们讨论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要大小一致、排列整齐,拿着牙签,在方方正正的西瓜里挑了块最红的扎起来:“什么事?”   展琛问他:“你打算把整个尖刀小组的粒子都还回去吗?”   俞堂的动作稍稍顿了下。   ……这个问题,展琛其实曾经试着提起过一次。   和把那些迷失在电子风暴里的人扔出去不一样,这些人散逸在风暴里的粒子,已经成了电子风暴的一部分。   他现在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粒子,不会因为把这些人的还回去就受到影响。但剥离粒子的整个过程,对他自己而言,依然会感到强烈的疲惫。   疲惫到极点的时候,他必须立刻陷入睡眠。   在通过睡眠恢复体力的过程里,他甚至没有力气稍微动一动、翻一个身。   所以当初搜寻骆燃的粒子,他睡过去的七个小时,才会把系统吓到隔五分钟探测一次他的生命体征。   ……   俞堂迎着展琛的目光,慢慢吃完了那一块冰凉甘甜的西瓜,理直气壮抿起嘴角:“打算。”   展琛仔细看了他半晌,轻叹口气,眼里显出点无奈的笑影。   展琛按按额头:“是我疏忽……开始多久了?”   “我早收集了他们的粒子,都分装好了,只是没有剥离。”   俞堂低头挑切得好看的西瓜:“我其实早想剥离出来,还给他们。但他们的身体强度还没有恢复,那时候操作,反而可能导致身体发生解离崩溃。”   他猜测展琛不会因为这件事训他,不着痕迹地抬起视线,飞快瞄了一眼,彻底放了心:“没开始多久。”   俞堂早就想做这件事,但真正放心下来,没有顾虑地开始着手去做,还是在彻底确认了展琛的身份之后。   有展琛在,他可以放心地去做一点有些鲁莽、有些不计后果,但无论怎么都想一定想要做的事。   他一直记得展琛的话,电子风暴是一种自然现象。   展琛把他从沙发底下哄出来,藏在衬衫里暖着,轻轻擦干净跑出去这些天磕碰跌撞的一身灰土,一点点喂他加了好多糖的热牛奶喝。   展琛说,电子风暴是一种自然现象,是有些人用他们的研究,把电子风暴变成了罪恶的化身。   他都记住了,可他还是想还回去。   那些被夺走的粒子,被夺走的未来和命运。   “要还给他们。”俞堂说,“展学长,我——”   展琛温声说:“可以,但有条件。”   俞堂:“什么条件?”   “好好休息。”展琛说,“如果生病了,我会把治疗数据和藿香正气水搭配在一起,监督你每天喝三瓶。”   俞堂:“……”   这种威胁未免太过残酷了。   俞堂电光石火地吃完了西瓜,准备火速去休息,刚要起身,身体却忽然被人横抱起来。   俞堂未雨绸缪:“展学长,我还没有生病。”   “我知道。”展琛说,“有没有觉得身体很沉,没有力气?”   俞堂不自觉地有点心虚。   刚才帮忙搬运机械虫数据的时候,他其实就隐约已经有了这种感觉。   身体沉重得要命,四肢都向下坠沉着,抬一抬都要花比平时多出不少的力气。   俞堂以为是搬数据这种体力活对贫穷的学生来说太吃力,可休息到现在,这种沉重感也依然没有减退。   他还没有找到明确的原因,但本能地不想让展琛担心,所以暂时还没和展琛讨论这件事。   “明确的原因。”展琛指了指光屏,“是时霁绑了十个自制沙袋。”   俞堂:“?”   “不少人都被他的身手震了,一心想要学。”   展琛一直分心关注着外界的情况:“时霁给他们简单传授了技巧,最基础的一项,就是始终保持40公斤的负重。”   天亮以后机械虫不会活动,留下的都是各支部队和军校的尖子。这些人围观了时霁单手虐菜,实在眼馋,忍不住请时霁指导他们训练。   时霁的韧带有贴身装备的外骨骼时刻保护,正在持续修复,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担心影响到俞堂,在带训练做示范的时候,还特意把负重减去了十公斤。   “时霁刚给我发消息,问你有没有受到影响。”   展琛帮忙念:“如果俞先生感到不适,他会立刻停下,退出训练。”   俞堂咳了一声,断然拒绝:“不用。”   展琛:“不用?”   俞堂铁骨铮铮:“这是我该担负的责任……”   展琛抬了下嘴角,笑意从眼底溢出来:“好。”   “宿主的责任,就是系统的责任。”   某位临时代班系统的商城负责人一板一眼,打开系统工作守则,手臂回揽,把俞堂往怀里稳稳当当颠了下。   展琛:“在时霁解开负重之前,就麻烦俞先生不要下来了。” 第八十四章   展学长的力气不可估量。   他负重着贫穷学生,贫穷学生负重了三十公斤意识海外的沙袋,动作依然稳得从容不迫。   俞堂热腾腾地跟他一起肩负了一会儿责任,有点不自在,清了清喉咙:“我去睡觉。”   展琛正在处理机械虫的经验点兑换工作,闻言顺手拉过毯子,把人从头到脚裹了个结实。   俞堂:“……”   展琛解释:“你身上有负重,靠着我会舒服些。”   展琛单手敲键盘,视线依然落在屏幕上:“去床上睡,留神梦里鬼压床。”   俞堂看着他一本正经吓唬人,没忍住扯了下嘴角,找到商城负责人的逻辑漏洞:“我可以回机甲模型里,再把磁悬浮装置打开。”   展琛:“机甲刚才一起搬机械虫碎片,没电了,正在充电。”   俞堂卷着毯边的流苏玩,顺口说:“我可以边充电边用……”   展琛轻叹了一声。   俞堂手上一不小心,扯下了一条流苏穗穗。   展琛停下工作,暂时推开键盘,低头看他:“在这休息不好么?”   ……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   他怔了下,回过神,很快给出了回答:“好。”   “好。”俞堂说,“但我刚刚剥离了粒子,现在正在短暂的能量匮乏期……电子风暴会从周边的存在里吸取能量。”   俞堂不打算和展琛绕圈子,他迎上展琛的视线,认真说:“展学长,你不能再消失一次了。”   “电子风暴不能再成为帮凶,需要有自主意识的主人控制,才能保证不再被野心家利用。”   俞堂:“你再消失,我无论多难过,也不能把自己湮灭掉,只能一个人在这里变得像庄队长那么老。”   “我等不到你,会回风暴眼里去睡觉,传单飘到脸上也不会看。”   “我会忘了你的名字,只记得最后几个字,把你记成展时临。”   俞堂说:“然后如果你又用了什么办法回来,我就会——”   展琛:“就会把这些事全攒着,一口气和我从头到尾数一遍,要我负责。”   俞堂抿了抿嘴角。   “我负责,小光团。”展琛说,“还有……你其实弄错了一件事。”   俞堂微怔:“什么事?”   展琛:“我一直都没有消失。”   俞堂睁大了眼睛。   展琛说:“我之所以没有被完全抹杀,还能回来找你,是因为我在你的风暴眼里留了一组我的基础数据。”   俞堂静了两秒,飞快拉过电脑想要解码,被展琛轻按在手臂上:“不用这么复杂。”   他看向俞堂的意识海深处。   意识海的最深处,那一片轻盈飘荡的光海里,忽然有光线开始交融汇聚,璀璨绚烂地流转变换。   磅礴又神秘的流光映在俞堂眼底。   漆黑穹幕里,绽开了只给他一个人看的烟花。   ……   “幸好你当初吸收了不少我的粒子。”展琛说。   “和那组程序融合以后,它依然在试图彻底吞噬我的意识,但它始终没能找到我的基础代码。”   展琛说:“它没能推演出,我会把基础程序送进电子风暴的风暴眼里。”   被电子风暴吞噬过一次的人,如果再被吞噬一次,就会被电子脉冲彻底同化,变成保留自我意识的风暴的一部分。   那道智能程序没能推演出来,居然有人会自愿被风暴眼同化。   ——就像那道智能程序试图解析他的脑域,从他的记忆里搜索电子风暴的弱点和死穴,也没能推演出他会切断所有后路,直接选择鱼死网破。   “风暴眼里的时间是不流动的,不论它怎么试图绞杀我,都不会有效果。”   展琛:“我们僵持了不短的时间。”   俞堂问:“然后呢?”   展琛低头看他,笑了笑:“然后我赢了。”   ……   俞堂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看见了时霁是怎么抵抗那道程序的,也猜得到被展琛简单一句带过的,大致是些什么样的内容。   “所以,你也不必担心再吸收我的粒子,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展琛:“记得别一次往风暴眼里塞太多蛋糕就行。”   俞堂:“……”   “我留在你这里的意识也不完整,只在你打开电子风暴屏蔽的时候,能有一些反射的感觉,能听见一点你的声音。”   展琛清了下嗓子:“感觉……挺复杂的。”   展琛:“我的一部分意识和你的风暴眼绑定,正常存取东西还好,一次放进去九十六个小蛋糕——”   俞堂从耳根一路红进衣领:“……不放了!”   展琛停下话头,笑意在眼底一漾。   他摸了摸俞堂的头发:“能睡着了吗?”   俞堂扯着小毯子蒙住脑袋,气势汹汹埋进他颈窝,攥住他的衬衫。   展琛收拢手臂。   俞堂用的是他自己编写的身体数据,热乎乎地偎在展琛胸口,原本还想撑着多做些计划,没坚持多久,就被疲倦扯进浓深的睡意里。   展琛等到俞堂的呼吸变得轻缓平稳,才放轻动作,把人往回揽了揽。   隔着衣料,能听见格外细微的、稳定的心跳声。   真实存活的声音。   ……   展琛把经验点存进时霁的账户,他打开工作人员的后台,看了看一整页标红的商城操作质询信息。   这次的兑换没有违反任何穿书局和商城的规定,只要不违规,即使是总部终端机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展琛清理了后台,顺手把终端机拉进黑名单。   俞堂不会贸然拉着时霁兑机械虫,既然他选择这么做,就一定有特别的打算。   展琛不会让任何人干扰俞堂的计划。   这个世界的规则是错的。   电子风暴要重新制定规则,没有人能阻止这件事。   -   俞堂再醒过来,已经恢复了一身轻松。   时霁难得地回了意识海,小跑来报道:“俞先生。”   俞堂从展琛臂间蹦下来,伸伸胳膊抬抬腿,做了套简易版的广播体操:“把负重卸了吗?”   时霁点点头:“现在是休息时间。”   按照演习总部传来的最新指令,他们还需要抵抗机械虫最后一次进攻。   只要能守住现有的防线,所有参战人员都可以破例获得名额,允许和特战队共同接受这一届的魔鬼极限封闭特训。   这是联盟特战队过去的传统。   训练环境、条件和强度的残酷程度都超乎想象,时长一个月,每天完成二十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中间只有一次给养补充机会,训练课目的残酷程度会直逼人体的极限。   “会有很多训练项目。”   时霁给俞堂介绍:“凌晨四点起床,闹钟是瓦斯爆炸,出门会被高压水枪用冰水冲。”   “极限越野的基础负重是50千克,会穿插其他项目,电击训练,瓦斯训练,每天只给吃一顿饭。”   时霁:“最后完成的没有饭吃,如果坚持不住,随时可以退出训练。”   俞堂:“……”   俞堂现在就有点想直接完结这本书:“你去不去参加魔鬼特训?”   时霁有点腼腆,嘴角抿了抿:“我不去,我参加过了,是上届的第一名。”   俞堂长舒了口气。   ……他总是怀疑小S7跟着展学长学坏了。   俞堂没有证据,按着胸口定了定神:“庄队长也参加过吗?”   时霁点点头:“组里的每个人都参加过。”   庄域还在的时候,只有在魔鬼特训里坚持十五天以上,才能正式加入特战队。   只有完整坚持了一个月的魔鬼特训,拿到前三名,才有资格进入尖刀小组。   “隋指导就是在特训里认识了他的爱人。”   时霁说:“队长给我们讲,他们那一届他是第二名,聂副队是第一,最后的极限冲刺聂副队绊了他一跤。”   ……在尖刀小组出事之前,这是特战队选拔人才的保留项目。   庄域退出特战队以后,核心成员失踪的失踪、退役的退役,不少人退到了二线和文职部门,特训也跟着一起停办了。   进入特战队成了不少人挣军功提干的跳板,开了特招途径,选拔和训练都不再像当初那样严格。   白天训练的时候,时霁已经大致了解了特战队的现状:“以目前严重滑坡的战力,不要说大规模攻击性虫群,就是现在剩下这些机械虫,他们都未必能够独立应付……”   俞堂说:“但总部最新给出的命令,不准你再出手帮忙了?”   时霁有点惊讶地微微睁圆了眼睛:“是。”   俞堂已经理解了庄域的意思,点点头,活动了下手腕。   上一次带队抵抗虫潮,时霁没有再留余地,已经充分展现了自己的实力。   在演习总部的实时监控转播下,时霁的表现一鸣惊人,不止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也震醒了更多睡着或装睡的人。   剩下的机械虫群不够时霁发挥,但对剩下那些人来说,依然是最合适的极限考核。   俞堂接过时霁递过来的战术屏,点开总部发来的消息看了看。   庄域的要求,是只允许时霁待在后方,不准他再参加接下来和机械虫的战斗。   庄域就在总部等他。   等演习一结束,时霁自己收拾东西,带着僚机和海豚号回特战队报到。   俞堂:“既然这样,在你演习结束之前,咱们两个换个班。”   时霁愣了下:“俞先生要出去吗?”   俞堂点点头:“我预定的那头机械虫王,给我拖回来了没有?”   “一起带回来了。”时霁说,“就在废弃工厂里,不过它大部分的身体结构都被我弄坏了……”   俞堂:“不要紧,脑袋还在就行。”   时霁不明就里,但依然没有多问,只是服从命令应了声是。   “你太珍惜海豚号了,放不开,也不敢乱琢磨。”   俞堂说:“我跟展学长给你做个示范,这台机甲不是这么用的。”   展琛刚做好了交接准备,闻言哑然,低声跟俞堂商量:“在这种场合是不是不合适……”   俞堂摇摇头:“总部有太多眼睛盯着时霁了。”   展琛微怔,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要暗中对时霁下手,除掉这个正在急速生长期的幼年顶级指挥官,这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这种来自保护的星系内部的阴暗、贪婪和见不得光的卑劣手段,庄域和时霁不知道怎么应付。   也永远不该由他们来应付。   这些人是星系的保护者,是虫潮来袭的时候,明知牺牲也要挡在最前面的钢铁长城。   他让时霁放开压制展现出自身实力,就一定会招来想要对付时霁的人。   从盛天成的阴谋开始,费尽心思也要抹杀控制的、最优秀的观察手和未来的指挥官,竟然冲破了重重封锁,再一次绽放出了光芒。   苦心设计整场阴谋的人,不会甘心看着这种事发生。   “先替他扫清这一道威胁。”   俞堂理直气壮把展琛拉进来:“我挑的事,就得我们来负责。”   展琛眼底透出些笑,没有多说话,配合宿主打开传送通道。   “仔细看。”   俞堂回头看时霁:“回来要考试。”   时霁瞬间紧张起来。   他不知道从哪翻出了一支笔、一个本子,坐在光屏前的小马扎上,端端正正翻开一页准备记笔记。   俞堂没忍住笑意,同展琛交换了个视线,不着痕迹点头,确认了数据切换。   ……   废弃工厂。   后方的掩体里,俞堂用时霁的身体睁开眼睛,撑起身。   隋柒和吴鸣把人组织起来,以工厂为根据地建立了防线,把现有的机甲操作员和观察手组合,布置了完整的机甲—僚机作战体系。   他们没有时霁操纵僚机和引领虫潮的本事,稳扎稳打,采取了传统的防御模式。   防线之外,是一片黑压压铺天盖地的虫潮。   作者有话要说:  展学长,第一个被小蛋糕噎到的风暴眼。 第八十五章   海豚号的尾灯亮起来。   它收起武器,锋锐的刃翼温驯敛回,自动开启了休息模式下的形态变换。   吴鸣刚从观察哨回来,发现多出来一架陌生的人型机甲,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时指挥,你的机甲也有类人形态吗?”   俞堂点了点头。   不只有类人形态,其实还有类海豚形态和类摩托车形态。   但时霁太珍惜新机甲,很担心擂台格斗中尖锐的金属会给海豚号留下擦不干净的划痕,一直都让海豚号保持在了被护罩彻底覆盖的标准模式下。   变换成人型机甲的海豚号走过来,面罩下的目灯亮起柔和的深蓝色光芒。   不同于大部分机甲酷似擎天柱的霸气造型,银色的人形机甲线条利落漂亮,颀身乍背体型流畅。它更像一把沉默的人形匕首,关键要害处都做了加固,足以划开机械虫外壳的锋锐刃翼蛰伏在肘后膝前,寒气无声流溢。   和其他机甲相比,它装配的武器并不多,所有的马力都在推进器上,整体也依旧设计成了最大限度减少阻力的流线型。   “真酷。”吴鸣忍不住感慨,“再大点儿就好了。”   俞堂:“再大点?”   吴鸣打开支营养剂,倒进饮用水袋里:“对啊,不然擂台赛怎么打。”   俞堂放下战术屏,抬头看了看海豚号。   在设计时,海豚号就优先保证了速度和灵活性,只有那些超大型重装机甲的三分之一大小。   变换形态后,暂时脱离了占机体一半空间的能源仓和物资弹药储藏区域,只剩下两米高,在一群动辄两层楼的机甲面前的确不够看。   俞堂问:“现役部队也打擂台赛吗?”   “都要打。”吴鸣说,“跟军事学院的课目其实差不多。除了训练就是擂台赛……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我们的机甲不专用,都是军队的财产。”   “不是家境特别好的,想有专用机甲,至少也要是校级军官以上了。”   吴鸣深有感触:“能进特战队就能分配一架专属的机甲或者僚机,不少人都是冲着这个来的。别的不说,制式机甲在擂台上是真吃亏……”   俞堂接过海豚号递过来的笔记本电脑。   到目前为止,无论现役部队还是军事院校,最主流的机甲训练模式都还是擂台格斗赛。   用最简单的话来说,擂台格斗赛,就是两台机甲在各自僚机的辅助下对轰。   这种擂台模式下的2v2对战,场地不够广阔,允许动用的武器类型不多,战斗对手单一,用类人形态搏斗才是最合适的。   为了防止时霁在考核里吃亏,俞堂也不能免俗,特意编了一整套程序,拜托展学长给海豚号设计了能掐着对面机甲抡大风车的打架模式。   但俞堂依然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   俞堂:“为什么要打擂台赛?”   吴鸣:“……啊?”   吴鸣从没想过这个,被他问得愣了愣,下意识回答:“为了锻炼我们的战斗能力啊。”   “要真正掌握操控机甲的技巧,最好的方式永远不是训练,是真正的临场战斗。”   吴鸣没少写思想总结汇报,挑出一段最熟练的给时霁背:“我们只有在不断地战斗里,才能和机甲磨合,在随时可能爆发的和虫潮的新一轮战争里抢占优势……”   俞堂问:“抢占到了吗?”   吴鸣张了张嘴,干咳一声,脸上不自觉热了热。   ……抢占了,但没抢占到。   在时霁被要求不能插手以后,他和隋柒临时把所有人组合起来,但因为不少机甲和僚机都是头回搭档,第一次和机械虫面对面作战就吃了不小的亏。   还是隋柒想起时霁留下的照明弹,搬了一箱绕到几公里外,紧急做了个延时炸弹。   骤然炸开的亮芒引走了不少机械虫,他们才得以找到机会回撤,重新调整了应战模式。   隋柒和他分头带队,吴鸣负责第二波轮换阻击,再过十几分钟就要带人顶上去。   同虫族作战,跟机甲的擂台格斗,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这还只是夜行虫,虫族里攻击模式最类似机甲的一种。”   俞堂说:“有一种肉食性的虫族,颚齿咬合力惊人,可以生嚼大部分合金。还有的虫族,速度远比夜行虫快得多。”   吴鸣没忍住皱了皱眉。   “还有在宇宙辐射下变异的虫族,有的能放电,有的可以分泌腐蚀性液体,有的能释放比瓦斯更强的毒雾。”   俞堂问:“如果遇上这些虫族,现役部队有能力对抗吗?”   吴鸣干咽了下:“这些——都是虫族母星最深处才有的种族吧?如果只是迁徙经过,不会出现在虫潮外围的。”   “目前为止,我们能查看到其他星系共享资料,遇到的也都是迁徙和来试探的虫族。”   吴鸣谨慎地说:“还没有星系分享信息,说他们遇到了虫星的整体性入侵……”   俞堂:“为什么没有分享?”   吴鸣刚要回答,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个不知从哪来的念头,倏地透出一身冷汗。   从过去到现在,宇宙里究竟有没有被虫族入侵的星系?   ……一定有,不然虫族现在的生存区域还只能局限在一颗母星上,不可能容纳这么大规模的虫潮。   既然有,为什么没有星系分享资料?   ……   因为那些星系,都已经不再有分享的能力了。   那些星系上未必没有生命,未必没有足够发达的科学水平、成体系的战斗力量,未必没有人抗争。   可那些星系现在都变成了新的“虫巢”。   在真正发生入侵之前,每个星系的居民都觉得这种事离自己实在太远。   “2v2的战斗模式,封闭擂台,直到一方僚机或机甲坠毁为止。”   俞堂:“这种训练,不是为了抵御虫族。”   吴鸣听懂了他的话。   长到二十三岁,在军队里待了五年,这是吴鸣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意识到一场庞大的阴谋正悄然把所有人笼罩其中。   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干咽了下,回头看向正在激战的夜空。   ……   一直以来,他们习以为常的所有训练模式,的确都已经悄然偏离了真正的方向。   所有的擂台,所有的奖励,磨练出的全部战斗技巧,都在鼓励机甲和机甲为敌。   僚机想的是怎么击毁对方的僚机,机甲想的是怎么撕碎对方的机甲。   有人在训练他们自相残杀。   -   吴鸣揣着满腔心事,离开暂时安全的废弃工厂,带领剩下的人投入了第二轮激战。   俞堂正专心抱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身体忽然一轻,随即就落进了个格外舒适的气囊躺椅里。   这种可压缩的气囊被应用得非常广泛,是机甲安全保护的一部分,保证剧烈撞击下驾驶舱不至于损毁得太严重。   展琛在对比各种气囊材料的时候,俞堂没忍住,撺掇着时霁一起进去滚了一圈,对比出了个躺着最舒服的。   展琛做完气囊,顺手又做了个可压缩的躺椅,就放在海豚号的货舱里。   俞堂抬了下嘴角:“展学长?”   展琛操纵着海豚号,抱着俞堂轻轻放下:“现在和他说这些,是不是早了一点?”   展琛抬头看了看:“对他们来说,现在就知道这些,还是有点残酷了……”   俞堂窝在躺椅里敲键盘:“展学长,你哪里都好,就只有一个缺点。”   展琛好奇:“什么?”   “嘴太严。”俞堂说,“只要是你自己一个人能解决的事,你就不会再和第二个人说。”   展琛哑然。   他虚心接受批评,从货舱里取出法压壶,又拿出一盒没开封的咖啡豆:“以后注意。”   俞堂放下手里的电脑,抬头看了看身边的海豚号。   展学长身上,总是有种能让一切都跟着安静从容下来的、格外奇异的气质。   俞堂当初设计海豚号类人形态的控制程序的时候,也配合机甲调试过很多次,主要争取的目标风格是寒冰刀锋战士,最不济也是银色金刚狼。   但展琛代管了海豚号,借着废旧机床当桌板不紧不慢操作法压壶,就显得震耳欲聋的连天炮火声仿佛只是个遥远的错觉。   俞堂在渐渐漫开的咖啡醇香里吸了口气。   他们进入所在世界的时候,如果在世界里曾经有过相关身份,就会直接对应生成配套的人物皮肤。   小S7曾经悄悄和他说过一次,展琛那身军服不是军方部队中的任何一种制式。   时霁说,在他从电子风暴里出来,被改造成实验体之后,也曾经有过穿这种军服的人趁着他们放风的时间暗中接触过他。   那些人从安全部来,是特别调查科直属的行动组,就穿着展琛这种特殊的白色军服。   安全部希望时霁能加入他们,暗中为他们传递情报,他们希望时霁能帮他们弄清楚,这间实验室里面究竟还藏着什么样的罪恶和阴谋。   ……但就在时霁既紧张又忐忑,勇敢地决定冒着生命危险接下这项意义非凡的任务的第二天,实验室的全部秘密就被曝光了。   第三天,军部就紧急封停了这个罪行累累的实验室。   俞堂去已销毁绝密档案备份处,也曾经看到过这一段过往的记录。   直到现在,军方和安全部依然都没能弄清楚当时的具体情形。   所有人都只知道,有一位不知名的正义黑客,把仿生人实验室终端机里反复加密过的所有实验记录打包搬出来,直接传输到了军方所有高层的电脑里。   ……   展琛放下滤压壶,让悬浮在水面上的咖啡缓缓沉降,迎上俞堂的视线:“在看什么?”   俞堂问:“展学长,你是不是没少因为违反条例,被罚去发过传单?”   展琛笑了笑:“是不少。”   他看着法压壶,耐心等待着咖啡粉萃取出恰到好处的香气:“幸好,穿书局的规定里没有考虑到员工偷懒摸鱼的所有情况。”   穿书局只是严令禁止了受罚的工作人员把传单一把全扔掉。   所以他额外多花了些时间,找到电子风暴,把传单一张一张扔进了电子风暴里。   “我原本考虑过做一个发传单机器人。”   展琛:“但还是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太明目张胆了。”   俞堂看了看意识海里明目张胆的游戏机、按摩浴缸和全智能未来科技感装修风格。   展琛知道他在看什么,把搅好的咖啡套上滤压器,徐徐下压:“这些不一样。”   俞堂明知故问:“怎么不一样?”   展琛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把咖啡倒进加过温的马克杯里,加好糖和奶,俯身把咖啡递给俞堂:“你的事,所以不一样。”   他从不会糊弄俞堂,无论什么问题都会一丝不苟地给出回答。   被机械音修饰过的本音里,温和清润已经削减了不少,语气却依然是不疾不徐的认认真真。   俞堂抿了下嘴,接过马克杯,埋进咖啡醇正微苦的香气里。   “越早告诉他们越好。”俞堂说。   他回到最初的话题,敲了下笔记本的键盘,解开对废旧工厂的电磁干扰,让画面和声音重新出现在演习总部的监控屏幕里。   “训练方向错了,还可以纠正回来,为什么要训练机甲自相残杀?这才是最该问的问题。”   俞堂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身边的智能AI人型机甲聊天:“联盟内部已经很久都没有爆发战争了。”   “如果保守势力依然占上风,这会是一场悄无声息的、麻醉式的演变。”   “如果改革派胜算更大呢?”   “那些人是会甘心认输,交出既得利益,配合改革,还是准备铤而走险,先下手为强?”   “这些的确接受了大量资源倾泻和优先培养,在擂台上身经百战,最擅长格杀同类的机甲,即将在改革里失去他们原本的优势地位。”   俞堂捧着马克杯,他像是对演习总部安置的监控摄像一无所觉,小口小口啜着苦涩醇香的咖啡,缓声问出最后一个致命的问题。   “如果有人决定铤而走险,为了反抗这次改革,把整个联盟卷进战火里。”   监控画面里,年轻的观察手自言自语似的问:“有多少机甲,会站在反对的那一方?”   ……   演习总部。   监控屏幕前一片反常的寂静,众人神色各异,军方负责人一言不发,眉峰拧得死紧。   庄域不放心时霁,中途几次忍不住要起身,都被已经是将军的老队长抬腿结结实实踹了回去。   先前主动朝庄域发难、质问庄域有没有给时霁开后门的那个军方高层,现在神色已经难看得要命:“这是无端指控!不像话……谁给他的权力?!”   “石参谋,消消气。”   老将军不紧不慢:“年轻人几句话,你当真干什么?”   那人脸色铁青:“年轻就能胡言乱语了?!这种恶劣的行径,就该——”   老将军问:“就该怎么样?”   石参谋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迎上老将军不带半点温度的冰冷注视,心头悚然一惊。   他的话瞬间哑在嗓子里,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当年我的部下被卷进阴谋,在电子风暴里失踪,特战队请求军方严查那个研究所,请求军方对相关人员采取紧急问讯手段。”   老将军看着他:“我如果没记错,那时候也是你跳出来,说那些研究员只是为了研究,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反倒是特战队小组因为功勋分配原因,心存不满,原本就有借机叛逃的嫌疑。”   老将军问:“这算不算是‘无端指控’、‘胡言乱语’?”   石参谋干咽了下,额头密密冒出冷汗:“这怎么能是一回事?我,我只是提出合理质疑……”   老将军冷冰冰地嗤笑一声,点了点头。   石参谋自己都已经说不下去,面红耳赤站着,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   ……这种质疑并不是从没被人提出过。   只是军方两派势力拉锯,这些年保守派占了上风,凡是有质疑的,都已经被不着痕迹地“解决”掉,没有机会把声音传到更高的地方。   谁也没想到,不过是被邀请来看一场演习,竟然会出这种叫人措手不及的意外。   偏偏时间节点好巧不巧,还卡在了庄域引发机械虫暴动之后!   那个叫时霁的七号受训者,明明天赋强到能左右一场战局的胜利,却一直被束缚在旧式的机甲格斗训练场里,甚至因为机甲操作员愚蠢的错误指令,险些把前途甚至性命都搭进去。   一群优中选优,在训练和擂台赛上大放光彩的“精英”们,面对中等规模的机械虫潮,连进行最基础的抵抗都格外吃力。   放在以往,就算真有人把这种质疑捅到联盟总部的会议桌上,也要经过长期的争吵、辩论和实地考察,才能给出结论。   现在却一点也不需要了。   这些能轻易在擂台上取胜、却只能吃力抵挡虫族的机甲,在时霁提出的这一连串问题里,显得格外刺眼。   既然通过和科学部的合作,已经有能力模拟虫潮进攻,为什么这种演习模式从来都没被普及过?   为什么老式机甲格斗训练的经费不仅没有降低,反而逐年增多了?   为什么直到现在,本该走在最前沿的特战队和军事学院,都还在训练和机甲对战的战士?   没人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他们当初亲手废了特战队,现在却好像掉进了一个由特战队这三代人联手挖下的陷阱里。   “……我们接受这些质疑。”   石参谋身后,一个保守派的军方高层忽然出声:“我们从没有过这位年轻人提出的打算,但在这次演习中,我们也的确看到了我们过去的短视和不足。”   石参谋愕然回身:“将军——”   那个军方高层格外严厉地扫了他一眼。   石参谋脸色发白,把话生吞回去。   那个军方高层继续说下去:“只不过……即使是这样,军方的总指挥权暂时也不能交接。”   “虽然认识到问题,但问题是不可能在短期内改善的。”   “这些年,一直都是保守派的中坚力量在负责抵御虫族,盛上校牺牲在了虫潮里,这是不争的事实。”   军方高层说:“我们已经收到了有史以来最严峻的虫潮预警,这种时候贸然改革,不仅没有成效,反而会让我们的实力进一步滑坡……”   他的话说到一半,监控屏幕里忽然剧烈混乱起来。   ……   虫潮骤然加剧了攻势。   像是受到了什么外加的刺激,所有机械虫忽然像是集体彻底发狂,在仅剩的那一头虫王的带领下,疯了一样拼命冲击防线,攻向那座废弃工厂。   吴鸣目光骤凝,断然下达了回撤指令:“所有人退回去!回到掩体里!引爆所有方向的照明弹!”   他自己的机甲最后回撤,险些被发疯的机械虫淹没,被隋柒一把扯住脚踝拖了回来。   下一秒,那头复眼闪着猩红光芒的机械虫王已经戳穿了隋柒的机甲能源仓,强悍粗壮的胸足探出来,牢牢抓住了那架失去能源的机甲。   吴鸣眼睛几乎瞪出血来:“老隋!”   “我没事!”隋柒撤下送话器,厉声喊,“带人回去!别让时指挥出来!”   虫王抓着机甲飞远,众人狼狈地摔成一团,气喘吁吁看着外面越来越疯狂的虫潮。   这些机械虫要推平废弃工厂,只是时间问题。   “时指挥呢?!”隋柒在一片混乱里高声问,“谁看见时指挥了?”   ……   骤然出现的变故,让演习总部也跟着乱成了一团。   庄域倏地起身:“怎么回事?!”   他亲自安排的机械虫暴动,烈度只相当于中下等级的虫潮入侵,明明不可能激烈到这个程度。   庄域脸色沉得厉害,转身要往外走,被那个保守派的军方高层拦住。   “这也是战争中会发生的正常情况,谁也预料不到,不是吗?”   军方高层很和气:“庄队长,你应当给你的部下锻炼的机会……”   庄域没耐心和这些人在这里打机锋,随口说了声抱歉,依然要往外走。   军方高层拦在他面前。   庄域胸口起伏两次,用力闭了闭眼睛,把火气死死压回去。   他这次回到特战队,军部不是没有质疑他的人。   质疑的理由,无非还是他的精神状况依然不稳定,有可能无差别攻击身边的战友。   “你们,你们和他们。”   庄域的嗓音有些低哑:“这些阴谋我都不感兴趣,现在的演习烈度已经足以导致真实死亡,我要去救人。”   军方高层说:“演习烈度不是原本就允许真实死亡吗?”   庄域眼角绷了绷,身上终于被逼出控制不住的戾意。   他哑声说:“滚开。”   军方高层笑了笑,依然挡在门口。   庄域要么不敢对他动手,一旦动手了,就有理由质疑庄域的精神状态。   这些人是他们用了多年时间,好不容易连筋带骨打断打散的,不能让这些人重新拧成一股绳。   军方高层看着庄域,耐心诱导:“你很生气吗?你可以对我动手……”   庄域迈出一步,垂在身侧的手骤然迸出力道,却已经有人比他更先动了手。   老将军在他之前,把那个军方高层重重踹在了地上。   特战队的老队长已经退到二线多年,鬓发在当年那场锥心的变故里白透了,这一脚却依然铆了十成十的足力气,半点也没留情。   那个军方高层猝不及防,摔在地上滚了几滚,闷哼一声,冷汗密密麻麻透出来。   石参谋错愕瞪圆了眼睛:“你们怎么能打人?!这是违反军纪的……”   老将军根本不理会他,瞪了庄域一眼:“还不快滚过去救人?!”   庄域眼底骤然红了。   他嗓子哑透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死咬着牙关敬了个礼,大步走出了演习总部。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军方负责人顾不上管这些小冲突,接管了整场演习,亲自安排人跟着庄域去救援受训者。   老将军半蹲下来,看着痛得脸色发青的军方高层:“是你派人让机械虫潮发狂的?”   军方高层低低喘了两口气,缓过阵疼:“你们算得很好,刚才差一点就要逼得我们无路可走了,可惜……”   机械虫直接复制了真实虫族的数据,这种夜行虫,会在特定频率的声波刺激下发狂。   他们早就在整个演戏区域里,提前设置了这种特定频率波长的发生器。   “隋家那个小子……不听话,不老老实实回家去继承家业,一定要来什么特战队,还和当年尖刀小组的人搅在一起。”   军方高层露出笑来,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看来隋家接受的警告还不够,不是吗?”   “你们那个最得意的小观察手……不可能不去救他吧?”   “进入虫潮深处去援救机甲,会发生什么,你是不是很熟悉?”   军方高层低声说:“放心,我们会留一点手,他们不会死,最多就是退到二线……军方会给他们足够嘉奖和补偿。”   老将军看着他,眼尾狠狠一颤。   “你们也只能在这儿动一动手泄愤,什么用也没有地骂两句。”   那个军方高层说:“和十年前一样……”   “你们是在让这个星系跟你们陪葬!”老将军寒声说,“你们就不怕一起死在虫潮里吗?!”   军方高层失笑:“这片星系跑不了,人还跑不了吗?”   他不再多废话,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来,慢条斯理拍干净衣服上的灰尘:“我们不能移交总指挥权。”   作为对隋家这个改革派中坚力量的警告,隋柒的机甲早被人动过手脚,一旦触发指令,就会发出刺激虫王的特定频率声波。   机缘巧合,竟然又搭进来了个时霁。   只要时霁和隋柒废在这片虫潮里,他不信庄域不会跟着再崩溃一次。   支持改革派的人的确不少,但真正有能力推行改行新军制、有能力带来新变革的,却只有核心的那几个人。   ……   “事实证明,特战队不可能在短期内恢复,就算恢复了,力量也太过薄弱。”   “没有条件支持你们复出。”   军方高层重新站直,眼底隐隐透出得意:“除了我们,没有人能替联盟阻挡这一次虫潮——”   ……   他的话还没说完,监控屏幕里,形势忽然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庄域的人没办法这么快赶到,吴鸣带着人火急火燎冲过去找时霁,说了隋柒被机械虫王抓走的事。   时霁却一反常态,不止没有驾驶僚机去虫潮里救人,反而盘膝坐在墙角,专注敲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海豚号牢牢护着他,挡住了所有迸溅的碎石弹片。   “时指挥!”吴鸣急得要命,“那帮机械虫都疯了!我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墙角的人埋头敲电脑,对近在咫尺的轰鸣声熟视无睹:“嘘。”   吴鸣:“……”   他隐约觉得时霁像是变了个人,又没工夫细想,嗓子急得发哑:“人命关天!他是为了救我被抓走的,能不能借我你那台机甲,我去救他——唔!”   海豚号捂着他的嘴,把他放在一边。   吴鸣又急又气,顾不上贴到鼻尖的锋利刃翼,还要挣扎,不远处忽然“轰隆”一声震响。   一头机械虫王掉在了他们的洞口。   吴鸣吓得瞪直了眼睛,条件反射就要防御,被一旁的叶含锋拉住:“等一下,不是刚才那只。”   吴鸣愣了下。   ……的确不是刚才那只。   落在他们洞口的,是刚被打了补丁重新修好的,之前被时霁击落的那头双角虫王。   隋柒茫然地从机械虫王身上滑了下来。   “老隋!”吴鸣连滚带爬扑过去,“你要不要紧?你机甲呢?你怎么学会骑虫子了——”   “机甲爆炸了……”   隋柒还有些惊魂未定,他站稳身形,看向时霁:“这只机械虫王救了我。”   俞堂点点头。   他依然专心敲着电脑,屏幕上的代码飞快叠加,无线电信号不断送出去。   与此同时,虫王的硕大复眼里,深蓝色的光芒也再一次断断续续闪烁着亮起来。   隋柒干咽了下:“还有……”   俞堂问:“还有什么?”   隋柒:“它是屁股朝上飞的。”   俞堂:“……”   俞堂彻底没了耐心,把电脑往边上一扔,站起来:“你们谁会开遥控飞机?过来教我。”   众人还都有些心神未定,叶含锋蹙了蹙眉,忽然反应过来:“时指挥,你能操控机械虫王?”   “时间太紧了,暂时只能用这一只。”俞堂简单解释,“联盟有一项封禁的技术,可以给人植入程序,我试了试,给机械虫也行。”   程序没有问题,但俞堂不太会操作,在展学长的口头指导下,依然把机械虫王飞翻了好几次。   “我会。”叶含锋不耽搁时间,快步过去,“需要我怎么做?”   “我做了一个简单的操控程序。”   俞堂从意识海里拿出游戏机的手柄,塞给叶含锋,另一头连在电脑上:“用这个操控,智能AI会自动记录学习你的操控技巧。”   “摇杆控制方向,按钮调整速度。”   俞堂:“红钮能切换技能,使用的话可以改变飞行轨迹,来操控一部分低等机械虫。”   叶含锋握着红黑酷炫游戏手柄:“……好。”   “能控制的虫族有限,对太高等的虫族估计没什么用处,作为辅助,配合特战队挡一挡虫潮足够了。”   俞堂松了口气,起身活动了下手腕:“请问——”   他终于不再掩饰,径直看向角落里那个监控摄像头,和和气气地弯了下眼睛:“现在有条件把军方的总指挥权,还给真正能对他们负责的人了吗?” 第八十六章   纷乱嘈杂的演习总指挥部,在这一句里突兀地安静下来。   原本得意的保守派军方高层脸色骤变,猛然转回身,难以置信地盯住屏幕。   正焦头烂额、陀螺一样火急火燎来回转的指挥官和作战参谋们,也诧异地纷纷缓下动作,暂时停下了远程终止机械虫的徒劳尝试。   ……   军方负责人有所察觉,在一片寂静里抬起视线。   俞堂已经拉回了那台电脑,他一边指导叶含锋熟悉手柄操作,一边单手码出一段指令,随意敲下回车。   每一块监控屏幕的画面都在瞬间发生了变化。   所有战场上安置的监控摄像头,都在强行侵入的指令下,转向了同一个方向。   虫族激战的方向。   那头被改装过的机械虫王拦在废弃工厂前。   在和虫族的战争里,虫王之所以更加可怕,不仅仅是因为虫王的实力足以轻松碾压低等虫族。   任何一头虫王,都拥有召集和操控低等虫族的能力。   这种能力没有规模上的限制,只取决于同一区域下虫王的等级和数目。   ——换言之,一片虫潮里只要出现两头虫王,虫潮也会自动以虫王为核心,被重新分成两拨。   被操纵的低等虫族,会执行一切虫王下达的命令。   也包括和同类交战。   此前正疯狂进攻废弃工厂的机械虫群,随着改装过的机械虫王的加入,被泾渭分明地重新划开,其中一半调转头,挡在了被击溃的防线前。   ……   废弃工厂里也一样安静得要命。   吴鸣用力揉了几下眼睛,确认自己的确没看错,放下望远镜。   他碰了碰隋柒:“老隋,虫族里有能弄出来幻觉的虫子吗?”   隋柒刚处理好剐蹭出来的伤口,放下绷带,抬头看了看:“有,你能看见一群小人在头顶上跳舞。”   吴鸣:“?”   “……总之不是这种。”   隋柒说:“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做梦。”   他看了一眼窝在掩体后,依然埋头在笔记本上敲代码的人影,低声说:“我希望……这不是做梦。”   在被虫王击毁了能源仓,钳住机甲拖走的时候,隋柒其实已经做好了变成张照片被贴在光荣榜上的准备。   隋柒宁可和机甲一起坠毁在虫潮里,也不希望时霁为了救他再遇到什么危险。   他的确没看见冒险追过来的僚机。   马上要被虫王彻底扯碎的时候,那头机械虫王不知道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远远扔开了已经报废的机甲。   一头眼睛里闪着蓝光、浑身上下打着草率的临时钢铁补丁,用屁股倒着飞的奇怪机械虫王冲了过来、把他从机甲里拖出去,横冲直撞飞出了虫群。   机甲在他身后轰然炸开。   隋柒被一头奇怪的机械虫王扛着,死里逃生,堪堪捡回了条命。   俞堂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放下电脑抬起头。   “……”隋柒及时改口:“一头飞行技术高超的炫酷机械朋克虫王。”   俞堂满意地点点头,端起咖啡喝了两口,重新低下头去敲键盘。   吴鸣拉着隋柒隐蔽起来,悄声问他:“老隋,你觉不觉得……时指挥和平时不一样了?”   隋柒现在还有点晕车,按着胃揉了揉:“现在有什么和平时是一样的吗?”   吴鸣:“……”   吴鸣从掩体里探出头,看了看发疯的机械虫,带着虫子打虫子的机械朋克虫王,正在用游戏手柄打超大型战争实景模拟、神色依然恍惚的叶含锋。   ……吴鸣心服口服地点点头,溜出掩体,蹲在了俞堂身边。   他看了一会儿屏幕上天书一样的代码,找到俞堂停下来的间隙,小声问:“时指挥,我们用不用也找机会出去,把防线重新补上?”   俞堂摇了摇头:“现在不行。”   吴鸣怔了下:“为什么?”   俞堂放下电脑,抬起头:“你之前说,现役部队很少有个人定制的专用机,大都是制式机甲,是统一分配的?”   “对。”吴鸣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个,点点头,“退役了还要还回去,这是军队的财产。”   俞堂:“有人把机甲拆开过吗?”   吴鸣:“……”   吴鸣谨慎地干咳了一声:“这是军队的财产……”   俞堂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   在那个保守派的军方高层放弃了冠冕堂皇的伪装,一再主动刺激庄域和老将军,想要逼他们失态违反军规的时候,俞堂其实就多多少少觉得奇怪。   联盟高层博弈都是直白的立场交锋,图穷匕见,脸固然不是必要的,但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的也很少见   俞堂一度有点忍不住,差点就托临时代班系统的展学长生成一根古道热肠的录音笔,打开录音功能,悄悄塞进老将军的衣服口袋里。   ……   但那个保守派军方高层的话,却让他心底腾起了个新的预感。   “我个人非常希望,这依然只是一场无端的指控。”   俞堂没有调整摄像头的方向,监控屏幕上的画面依然是远处虫族间的激烈厮杀。   他的声音透过音箱,在演习总指挥部不轻不重地响起来。   俞堂问隋柒:“你的机甲改装过吗?”   隋柒不自觉地愣了下。   他不知道俞堂问这个做什么,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改装过几次……机甲技术普遍革新过三轮,加了新的武器和推进装置。”   之前的情形实在太危急,他顾不上进行更多的检查,也没能发现机甲有什么异样。   隋柒蹙紧眉,他低声问俞堂:“是被人下过手吗?我们家的情况特殊,的确可能会有人暗中针对我……”   俞堂轻轻摇了下头,没有回答他:“吴队长。”   吴鸣回过神:“到。”   “把你的机甲给我。”俞堂说,“我要拆开研究一下。”   吴鸣:“……啊?”   俞堂:“我给你赔,我的钱还够。”   吴鸣:“……”   吴鸣干咽了下,他其实也挺想拆开机甲看一看,可机甲毕竟是军队的财产,擅自拆卸不止要赔钱,还违反军纪。   俞堂已经往角落里看了几次,他们也发现了那里安装的监控摄像头。   选训过程里,为了全方位细致观察每个受训者的反应,安装监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摄像头虽说不对着他们,可他们说话的声音,演习总部还是听得见的。   吴鸣兴奋搓手:“是不是不太好……”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他合上电脑站起身:“海豚号去打扫战场了,它收集了隋柒机甲爆炸后的碎片,发现了这个,用微型机给我先送了回来。”   他这一说,众人才发现海豚号的确不在,下意识跟着看向俞堂虚攥成拳的右手。   “我刚才扫描分析了它的结构,发现是一个特定频率波长的发生器,这种波长对大部分虫族都有强烈的刺激和吸引效果。”   俞堂说:“这东西能让你们每个人置身险地。”   俞堂:“我需要检查一下,你们的制式机甲里是不是也装了这种东西。”   ……   演习总部。   “他这是要干什么?!”   石参谋气急败坏起身:“这是破坏军队财产的违规行为!胡闹!这就是特战队挑中的人?简直不像话——”   他怒气冲冲厉声说了半天,察觉到气氛沉默得反常,脸色才终于微微变了。   他的喉咙动了下,冷汗瞬间冒出来,看向身后保守派的军方高层。   军方负责人缓步走过来。   这些人能走到这一步,用不着解释得更清楚,所有人都能听懂俞堂在监控里没说出来的话。   如果说隋柒被虫王单独攻击,原因是机甲被改装过,这里面的缘由用不着说清楚,所有人都猜得到。   隋家一直都是旗帜鲜明的改革派,隋柒在演习里出了“意外”,不只是对隋家的打击,也是保守派一方肆无忌惮亮明的警告。   ……可为什么会这么肆无忌惮?   除了长期以来潜移默化的训练方式,还有没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藏在保守派手中的底牌?   一旦虫族大举入侵,联盟现有的战力无疑不足以抵挡,这些人究竟是哪来的信心,能够在虫族覆灭整个星系之前逃出去?   ……   那个年轻的观察手给出了一种可能的答案。   或许不只有隋柒的机甲被改装过,安装了能够发出特定频率和波长、对虫潮有强烈吸引力的发生器。   如果这场改装的范围,不只局限于隋家的个别机甲呢?   如果所有的军方制式机甲都被暗中改装过呢?   如果在和虫潮的激战中,这些发生器被同时开启,整支军队、整个星球,都会被发狂的虫族瞬间淹没。   在彻底把所有制式机甲吞噬干净前,虫潮不会改变方向和攻击范围,即使有人在这个时候趁机逃离,虫族也无暇追击。   “我们完全不清楚这件事。”   保守派的军方高层脸色难看得厉害,他依然保持着镇定,站在负责人面前:“但这位……年轻人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军方高层缓声说:“如果要检查全军所有的制式机甲,我们愿意配合,也愿意提供需要的帮助。”   “或许的确有某个野心家做过这种打算,也许是以前的掌权者,也或许藏在我们这些人之中。”   军方高层捏了下掌心的冷汗,他知道这种拙劣的借口不可能说服军方负责人和联盟总部,只能尽力拖延时间:“我们和你们站在一边。”   他向四周扫视了一圈,看着众人各异的脸色,心底狠狠沉下去。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军方制式机甲内的能源仓深处,都安装有吸引虫潮的波长发生器。这些发生器被伪装得很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机械元件,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   这是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机密。   他们其实不怕这件事被曝光出来——即使被发现了,也有被发现的应对办法。   联盟不可能一次性拆解和销毁所有机甲,只要弄不清楚他们把波长发生器具体藏在哪儿,只要怕他们一次性激活这些发生器,让虫潮彻底发狂,联盟就必须满足他们的要求。   这反而会成为他们反向要挟联盟的筹码。   为了这个,他们甚至不顾隋柒的性命,特意引爆了隋柒那台机甲,销毁了所有证据。   ——可怎么会出这种差错?!   爆炸是以粒子为单位引发的,那台机甲本该被炸得连烟都不剩,怎么会正巧掉下来了个碎片,正巧被那个观察手的机甲捡到了,这个碎片还正巧是吸引虫族的发生器?!   军方高层心跳愈快,喉咙不自觉动了下。   监控的画面依然是虫族的激战,背景音里却不断传来拆解机甲的声音,递送工具的磕碰声、压低的模糊交谈声。   那个年轻的观察手把发生器交给其他人,让每个人记清楚形状、尺寸、特征。   军方高层听着这些声音,额间的冷汗一点一点渗出来。   他们这一次是真正被戳到了死穴。   ……   “在不在定位器里面?”   “……没找到,再找找。”   “通讯系统?元件原理是一样的,正好和联络器放在一起……”   “不可能,这也太危险了,哪个新手调错频道就把虫族招来了。”   “控制面板里有没有?那里面二极管晶体管一大堆。”   “起落架也拆开找一找。”   “观测器背板……”   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声里,那个年轻观察手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能源仓——”   军方高层骤然出手,挟持住了近在咫尺的军方负责人。   军方负责人全无防备,眉峰骤然蹙紧,正要反击,那个姓石的参谋也忽然厉声喝:“谁都不准动!”   特战队的战士们都被派去营救受训者了,总部里除了来观摩的军部人员,就只有文职的参谋和战场分析员。   所有人都在这场变故里愕然瞪圆了眼睛。   老将军神色沉下来,上前一步,那个保守派的军方高层的枪口已经牢牢抵在负责人额角:“别紧张。”   老将军沉声问:“你们要干什么?!”   “我想这已经很明显了。”军方高层说,“这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既然已经来不及了,也总归算是个时机。”   “如果你们要的只是总指挥权,我们虽然不太情愿,但也是能给你们的。”   “给你们留下一个早晚注定被虫潮吞噬的星系,你们想怎么改革都没关系。”   “可你们偏偏还不满足,还一定要知道更多。”   军方高层说:“如果你们不希望在虫潮到来之前,因为政变而消耗掉联盟内部的有生力量,我们更愿意采用和平一些的方式。”   负责人问:“如果我们不同意呢?”   军方高层:“不同意?”   “对。”负责人说,“既然我们的小观察手已经找出来了,你们把吸引虫族的发生器藏在能源仓里,我们完全可以在不整体拆卸机甲的前提下,更换新的能源仓……”   军方高层摇摇头:“你们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只要解决掉这个帐篷里的所有人就行了。   还在演习区域内的那些人,暂时都没有能力引导任何大规模的排查,他们可以稍微从容一些,一个接一个地找机会解决掉。   军方高层的食指扣上扳机,他的枪口依然牢牢抵着负责人的太阳穴,向门口缓缓移动:“放心,演习总部里也早安放了炸弹,原本就是以防万一的。”   军方高层:“等我安全离开,就会让你用最快的方式——”   负责人说:“所以你们的发生器真藏在了能源仓?”   军方高层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几乎没法理解这句话,张了张嘴,艰难地哑声问:“……什么?”   负责人全不在意自己被挟持,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放在操纵台上。   屏幕亮着,电话的另一头,是联盟安全部的特别调查科。   “就在刚才,我收到了条私人短讯,拜托我帮忙演一场戏。”   负责人笑了笑:“我第一次演,演得不好。”   应着他的话,监控摄像头转回来,画面终于切换回废弃工厂内。   吴鸣的那台机甲根本没被拆开,几个年轻人拿着扳手、锤子随意敲敲打打,发出了像是在拆卸机甲的声音。   那个年轻的观察手站在一旁,双手插在口袋里,正看向监控摄像头。   军方高层脸色瞬间灰白。   他根本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怎么可能?他的那台机甲不是去搜索战场了吗?捡到了那个发生器的残骸——”   俞堂像是能听见他的话,“哦”了一声,虚握成拳的右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俞堂的掌心张开,在他的掌心里,躺了一块平平无奇的小石子。   军方高层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   这些受训者根本就没捡到什么所谓的发生器残骸,也根本不清楚发生器藏在了什么地方。这些人只是假装在拆卸机甲,隔一段时间报出一个部分,看哪个部分能让他忍不住采取紧急手段。   因为监控画面和声音的不同步,总部只能通过声音来判断受训者们在做什么。   时霁表现出的能力已经彻底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所有不可能的事,都在时霁这里变成了可能。   他们先入为主,认为时霁不会做这种没有把握、兵行险着的事,不会带着所有人串通起来骗人。而他在一连串的变故里越发紧绷的神经,在听到那个关键词的时候被彻底触发——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掉进这种圈套里。   “你们的确很聪明……”   军方高层狠狠勒紧手臂,哑声说:“可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吗?”   负责人很从容:“即使你杀了我,再用提前埋好的炸弹解决掉这里的所有人,还会有新的负责人,也会是革新派。”   “这一次,你们的底牌已经彻底出尽了,你活着出去,也会被立即批准逮捕。”   负责人说:“而且……”   军方高层一把甩开负责人,直扑向角落里的引爆器。   老将军神色骤凛,扑过去想要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   军方高层重重按下了引爆器,他喘着粗气露出冷笑:“既然这样,那就一起——”   他的话音骤然停在半道上,神色微微变了变。   整个演习总部依然安静得一如往常。   ……他们明明在这里提前安放了几十处炸点!   军方高层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他低下头,又用力按了两下毫无动静的引爆器,脸色彻底灰败下来。   负责人走到他面前:“而且,你不觉得还少了什么没出现吗?”   军方高层瘫在角落,他胸口起伏了几次,哑声问:“……什么?”   负责人:“那个小观察手的机甲没有去收集爆炸残骸,又在哪呢?”   军方高层艰难瞪圆了眼睛。   负责人走过去,打开门。   银色的人形机甲刚刚完成了最后一处炸点的清除,循声看过来,面罩下纯净的深蓝色光芒友好地闪了闪。   监控屏幕上,庄域带人直插虫潮核心,捣毁了那架发狂的机械虫王。 第八十七章   在庄域的带领下,受训者们重新构建起防线,和总部赶来的支援部队相互配合,对失去虫王的机械虫群重新发起了围剿。   俞堂很珍惜自己的机械朋克虫王,等到局面被控制得差不多,就指挥着叶含锋把改造过的虫王落了下来。   “差不多了。”俞堂调出后台,检查了下AI自我学习的成果,满意点头,“飞得很好。”   叶含锋按了一晚上的游戏手柄,依然有些恍惚,揉着眼睛点了点头。   俞堂问:“跟虫族作战的感觉怎么样?”   叶含锋微怔了下。   他知道对方问的无疑不是现实版遥控机械虫大战,迟疑了片刻,才如实回答:“……很害怕。”   这种话说出来难免被嘲笑,叶含锋做好了准备,迎上时霁的视线,却没能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任何一点轻蔑不屑。   俞堂平静地看着他。   叶含锋抿了抿嘴,继续低声说下去。   “机械虫刚开始失控的时候,我觉得紧张,但也有点兴奋。”   叶含锋:“我跟在父亲身边,看过很多的作战模拟……我以为我能带领学员进行有效的抵抗活动。”   但很快,现实就给了他迎面重重一击。   站在那些动辄几十米高、尖角能轻松刺穿钢铁的虫族对面,哪怕只是迎上那双漆黑的硕大复眼,都能让恐惧的寒意沿着脊背爬上来。   这种恐惧是进行多少次机甲对战、看了多少资料和录像,都没办法抵消的。   跟随特战队保护撤离的学员里,其实有不少都没有受伤,甚至有的还有不弱的战斗力。   叶含锋是军事学院的第一名,他的机甲操作员辛强原本被编在驻守最后一道防线的队伍里,却被铺天盖地的机械虫潮吓破了胆子。   重新清点列队的时候,众人才发现辛强居然抛下了机甲和观察手,混在撤离的人群里逃离了战场。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叶含锋也不会只能留在废弃工厂里,不能直接参与战斗。   “现在跑是好事。”俞堂说,“在战场上逃跑,你就不是被留在废弃工厂里了。”   叶含锋勉强扯了下嘴角,点点头。   他明白对方的意思:“我知道……如果是在战场上,机甲临阵脱逃,我只能留下来喂虫子。”   俞堂没有说话。   他重新抱过自己的那台电脑,盘膝坐在地上,重新整理AI通过一夜战斗自动学习的操作技巧。   ……在原著里,辛强的临阵脱逃就发生在和虫族的真正交战中。   叶含锋没有喂虫子,盛熠冲进去救他,他们在时霁的掩护下安全地脱离了虫潮。   时霁为此选择了和AI融合,被永远抹杀了属于自己的意志。   ……   “我会去参加特战队的魔鬼训练。”   叶含锋忽然出声:“我想回炉重造。”   俞堂从代码里抬了下视线:“重造什么?”   叶含锋:“时指挥,你和吴队长聊的那些话我听见了,机甲的训练方向是错误的。”   叶含锋静了片刻,才又低声说下去:“……不只有机甲的训练方向是错误的。”   观察手的能力在这些年里,也在被潜移默化地不断削弱。   他一直在看时霁在虫潮里的表现,记了满满三大页纸,还遗憾自己记得不够。   不只是他,所有观察手都在仔细观察时霁的表现——时霁击杀那头虫王的时候,叶含锋察觉到,他身边一个高年级的观察手整个人甚至激动得微微发抖。   在他们接受的教育里,即使是再强的观察手,也只是能摆脱所谓“保姆型僚机”的工作,在战斗中担任引导地位,引领机甲进行主要攻击。   他们一直以为,观察手永远不可能脱离机甲的保护,更不可能单独作战,搏杀一头机械虫王。   ……时霁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种他们从未考虑过的可能。   “我不想再接受机甲的保护了。”   叶含锋说:“不只是我,学院里头几名的观察手……也都这么想。”   时霁是观察手,带人冲进虫潮,绞杀了另一头机械虫王的庄域,一样是观察手。   和机甲无缝配合,交替负责攻击位,能合力击杀虫王,也能各自分开战斗。   这才是观察手真正能达到的战斗力巅峰。   不是为了配合机甲的战斗模式,被一再削弱、驯化,逐渐变成机甲的附属品,变成依靠机甲庇护才能不喂虫子的僚机。   “我们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叶含锋说:“以前的很多教材和训练方案都找不到了,但现在开始摸索,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俞堂笑了笑:“能找到。”   叶含锋怔了下,目光亮起来:“在哪?”   “我知道有个地方。”俞堂含混过去,视线重新落回电脑屏幕上,“我会整理出来给你们。”   叶含锋不再追问,重重点了点头。   俞堂连上军方的内网,简单搜了搜观察手原本的训练内容。   叶含锋没说错,这部分资料缺损得非常厉害,即使能搜到些关键词,点进去以后,也只有碰不到重点的寥寥数语。   像是被什么人故意清理过一样。   最优秀的战士被卷进阴谋里,过去的培训资料被恶意删除过,短短十年时间,这些政客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制造出了一道横亘在新老观察手中间的人才断层。   幸好,刚进入这个故事没多久,他就顺手下载了近几十年僚机和机甲的全部教材、训练方案和战斗资料。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的命运,才算是都真正彻底脱离了原本被规定好的那条轨迹。   ……   俞堂闭上眼睛,给自己做了个眼保健操。   他刚刚整理好了废土风机械朋克虫王的智能操作程序,只要再重复三到五次这种流程,这头被改装过的机械虫王就不需要再靠人为操作,和机甲一样,可以通过AI自动做出反应。   ——而且这份智能AI操作程序,是可以复制的。   俞堂在编程的时候,刻意没有用任何超出这个世界的程序语言,所有代码全部开源可查。   这样一来,虽然工作量也跟着翻了个番,但也意味着即使他不在,剩下的其他人依然可以通过他留下的程序,继续制造能够被操控的机械虫王。   现在还只是夜行虫,接下来还可以有其他种族和类别。   俞堂抬起手按了按额角。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把自己的意识拽回来,继续开始写答应叶含锋的教材和训练方案。   和机械虫的战斗持续到了天亮以后。   意识海里,展琛给他传回了演习总部的所有消息。   ……   保守派虽然没能料到这一次的意外,但并不是全无准备。   即使只是秘密逮捕了那个军方高层和姓石的参谋,细微的风吹草动,依然立刻引发了保守派立竿见影的反扑。   那些人鱼死网破,不只是演习总部内外提前安置的炸点,早布置好的暗线也同时启动,一整支机甲部队倒戈,一度切断了整个演习总部向外联络的通道。   如果不是俞堂早让他带着海豚号过去,就在今天凌晨,联盟内部恐怕就要掀起一场猝不及防的政变。   “现在已经解决好了。”   展琛操纵着海豚号,把一个五花大绑结实的保守派高层从窗户扔出去:“那支哗变的机甲军团,还没来得及包围指挥部,就被一群机械虫有组织有纪律地攻陷了。”   展琛:“我总觉得那些机械虫有点眼熟。”   俞堂的嘴角忍不住挑了下。   ……当然眼熟。   在这之前,俞堂撺掇时霁挣经验点,打下来了少说几百只低级机械虫。   在展琛完成了兑换经验点的工作后,按照流程,这些机械虫会被重新还原成数据,用来补充高等特殊数据的数据池。   俞堂眼疾手快,在机械虫被彻底分解成数据前,又紧急在商城下了一笔订单,把这些它们全买了回来。   展琛哑然:“这是干什么,帮我刷单?”   俞堂回忆了下系统收到的垃圾短信,熟练学以致用:“对,我们广泛承接各种刷单服务,保密性好,效率高,一条龙包销量信用度……”   展琛有点无奈地轻笑出声:“好了……我打开屏蔽了,总部听不到。”   “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心里也有数。”展琛温声说,“我知道,你不会做没有用的事。”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   隔了一会儿,海豚号操作台上的小红灯亮起来。   展琛微怔。   ……这是他当初教过小光团的一种摩尔斯电码。   电子风暴不会说话,大部分的意思都要靠他来猜。   饼干烤糊了、牛奶碰洒了、钓鱼游戏的光屏没电了,抱枕的形状不够好看,小毯子在湿冷的冬天里变得又冷又硬,电子风暴想要学着烘毯子,不小心把烘干机弄炸了……   这些他基本都能半猜半蒙,配合着屋里的局面弄得懂,但也总有沟通不畅的时候。   比如当初听了那些人说的话,离家出走了好几天,被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已经冻僵了的小光团。   他知道小光团应当有很多话想要说。   他翻开书,把已经淘汰了的一种老旧的电码方式找出来,想要教给那一小团蜷在角落里的光。   小光团不是很愿意理他了。   钓鱼游戏的记录停在了几天前,搭好的抱枕堡垒里面总是空的,毯子烘得又暖和又软,还放了好几颗亮晶晶的纽扣。   小光团却宁可躲在书架顶最不起眼的角落,一碰就缩回去,再碰就远远飘到房顶上。   ……   展琛第一次用了点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办法。   他狠了狠心,两天都没做饼干,也没有热牛奶。   第三天,小光团被厨房里的香气勾过去,扑在盘子里狼吞虎咽的时候,被他一把抄在了怀里。   电子风暴被他吓坏了,怎么挣扎都跑不掉,又生怕自己吞噬了展琛的粒子,慌慌张张地把里面的东西胡乱往外扔。   展琛甚至还找到了自己前些天丢的几个笔帽。   展琛又好气又好笑,把电子风暴强行关在软乎乎暖烘烘的小毯子里,第一次强迫它一点一点学会了摩尔斯电码。   小光团委屈得忽明忽暗,练习了好几天,才终于给他断断续续闪出一句话。   那是电子风暴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吞噬人类。   它害怕自己会把展琛也解离成粒子,艰难地照着摩尔斯码表,一遍又一遍地给展琛闪。   [不要消失。]   [不要消失。]   [不要消失。]   ……   展琛中断了回忆,他抬起头,看着海豚号面板上有规律闪烁的红灯。   俞堂已经把摩尔斯码记得很熟练:“展学长,你没发现那些机械虫有什么不对吗?”   展琛心神微动。   不等他给出答案,红灯已经继续闪下去。   “它们被回收以后,程序里的自我意识就被彻底抹杀了,只剩下一个听从指令的空壳。”   “这些空壳,我可以发布任意命令,随意操控。”   “非常好控制。”   小红灯在他面前飞快闪烁:“展学长,你觉不觉得,这很熟悉?”   展琛心下沉了沉。   ……很熟悉。   简直就像是……每本书里的那些工具人。   那些被随意改变命运,随意抹去未来,为了所谓的主角,被卷进一个又一个本不该属于自己的故事里。   机械虫完全拷贝了虫族的意识,已经算是半生物体,如果是生物呢?   如果……是人呢?   俞堂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讨论下去。   他很清楚自己是在质疑什么,并不想贸然把展琛拉入险境,又换了个问题:“安全部已经介入了吗?”   “介入了。”展琛说,“总部成立了特别调查组,安全部牵头,会彻查整场阴谋。”   联盟的反应堪称雷厉风行,甚至根本没有多费工夫,再去检查那个特殊波频的发生器究竟藏在能源仓的什么位置。   就在五分钟前,军部刚刚下达了指令,通知全军准备更换新能源仓,旧仓全部回收统一销毁。   所有人都清楚,一定还有保守派的枝蔓藏在更深的地方,但对军部来说,现在不是忙这些的时候。   俞堂轻呼口气,揉着手腕点了点头:“好……没事了。”   展琛点点头,正要回去同负责人交代处理结果,听见他叹的这一声,脚步忽然停顿下来。   ……不对。   他们这一次已经严重OOC了时霁的人设。   时霁的天赋的确很高,但不在这个方向上,不可能把机械虫王当遥控飞机飞,更不可能布下这一场局,让保守派在里面跌得头破血流。   这种程度的崩人设,是没办法用任何方式绕过那道程序的禁令的。   俞堂可以拦截反OOC程序下达的禁令,可以屏蔽身体对疼痛的感知,但没办法取消这种对峙带来的强烈疲惫感。   展琛问:“你现在身体的疲劳值是多少?”   俞堂停了下,没回答。   展琛不耽搁时间,直接调出俞堂的后台数据,看着74%的疲劳值:“……”   俞堂多少有些心虚,向后靠了靠,含混解释:“就差一点了。”   展琛当初给时霁下了一道命令。   展琛要求时霁,在疲倦程度达到身体承受能力的75%时,就必须立刻停下睡个好觉。   这道命令,会和反OOC程序的“一旦抵抗强度超过75%,立即触发绞杀预警”形成逻辑闭环。   AI程序无法处理逻辑的死循环,矛盾冲突会导致数据开始解构崩溃,需要锁死半分钟重新梳理程序。   时霁的脑域里,早就被俞堂设置了自制的专门针对程序的病毒。   一旦那个反OOC程序自我锁死,潜伏在数据里的病毒就会掀起一场微型的、足以吞噬整个反OOC程序的数据风暴。   ……   俞堂飞快把前情给展琛逐条挑出来,乖乖坐好,解释:“还差1%,小S7就能彻底自由了。”   展琛没被他这个难得一见的听话架势糊弄过去:“所以你才要接管时霁的身体?”   俞堂端端正正点头。   这个过程并不算太好受,他不希望因为这个小插曲,打断时霁被解放出来的过程。   时霁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再承受这些。   “到75%了,也就是睡一觉。”   俞堂屏蔽了还在埋头苦记笔记的时霁,学着时霁的架势,在意识海里规规矩矩坐小马扎,两只手平放在腿上。   “庄队长就要从天上下来了。”   俞堂说:“小S7也累得不轻,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让庄队把他扛回去睡一觉……我回风暴眼就行。”   “放心。”俞堂跟展琛保证,“我算过了,这样处理,咱们三个的安全概率是最高的。”   时霁能在队长身边安心休息,不会因为反OOC程序和病毒的厮杀受到影响。   展琛被他拜托出去执行任务,作为临时代班的系统,不会因为宿主违规受到惩罚。   宿主暂时在风暴眼里睡觉,监察部门就算有什么崩人设的惩罚,也得等他睡够了出来再说。   俞堂放下电脑,他把意识收回现实世界,摇摇晃晃站起来。   叶含锋注意到他的异样,蹙起眉:“时指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庄域刚打开对地频道就听见这一句,心头骤紧:“时霁怎么了?!”   叶含锋伸手扶住俞堂。   他被耳机里的震响吼得懵了懵,停了下才说:“应该是累了,时指挥一直没休息……”   庄域顾不上多问,调整了僚机的飞行状态。   十年前,为了适应庄域本人的战斗习惯,他的僚机是联盟唯一的一架专门改造过的,已经改成了半僚机半机甲的模式。   叶含锋扶着俞堂,有点震撼地看着僚机长了两条腿,一路轰隆隆跑过来:“……”   耳机里响起新频道接入的电流声。   庄域正一溜烟往前跑,忽然听见带了歉意的温和机械音:“抱歉。”   下一刻,银色的机甲风驰电掣飚过来,尾灯鲜红,锋利的刃翼几乎同空气摩擦出刺耳音爆。   庄域反应不及,在终点线前被那架银色机甲绊了一跤,身不由己摔出去:“?”   展琛在俞堂面前落定。   机甲看不出半点异样,只是利落地收拾好俞堂的东西,同叶含锋道了句谢。   机甲接过俞堂,轻轻举起来,放进胸膛里特质的休眠舱。   意识海里,展琛的声音响起,气息第一次隐约不稳:“小光团。”   俞堂怔了怔。   他被裹在安稳的暖光里,听见展琛的心跳声,本能眨了眨盯屏幕盯得发酸的眼睛。   展琛温声说:“我知道你做了概率推演程序,有些事在最优先级,辛苦你回头加一下。”   “比如,我一定会接你回家这种事。”   展琛:“这种事,是不可以用概率计算的。” 第八十八章   被绊飞出去的僚机轰隆隆长腿跑了回来,停在了海豚号面前。   庄域看见过展琛改装这台机甲。   演习开始前的那天,庄域半夜睡不着,去给时霁保养僚机,在停机坪和展琛聊过天。   他还不太能适应一台机甲有自我意识,定了定神,拉下送话器试图交涉:“……这是我的队员。”   庄域说:“我需要带他回去检查身体,好好休息。”   银色机甲泊在他对面,固执得不为所动。   庄域有点头痛。   机甲操作员和观察手是最亲近的搭档,观察手受了伤、生了病,因为疲倦状态不好,由机甲操作员来照顾当然是顺理成章的。   ……但由机甲来照顾,就不那么顺理成章了。   庄域想了想,调出时霁已经被解封、正式调入特战队的电子军籍,拷贝了一份,给对面的机甲发送过去。   海豚号把每一页都仔细翻看一遍,在自己的档案库最深处收好。   庄域:“……”   庄域又发过去了一份全面重建“尖刀”小组,时霁被特批成为副观察手的调令。   海豚号面罩下的深蓝色光芒闪了闪。   它像是搜索到了某个关键词,抬起头,仔细扫描了一遍正在操纵僚机的庄域。   庄域的操作屏幕上,忽然收到了一些像是乱码的信息。   庄域看着海豚号回复过来的乱码,忍不住皱了皱眉,正要联系展琛报错,又随意看了一眼那堆乱码,神色却忽然凝滞。   ……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那堆看起来像是恶作剧或者卡程序卡出来的乱码中间,藏了一段很不起眼的代码。   很短,如果不注意,一扫就会略过去。   [S7、191519。]   在字母表里,第19位是S,第15位是O,191519是摩尔斯电码的标准缩写之一,翻译过来就是“SOS”。   星际通用的摩尔斯电码救难信号。   紧急呼救。   庄域扑到瞭望口,盯住那台机甲。   他的手有些抖,拉下通讯器,正要申请通话,对面的声音已经在一阵有些嘈杂的电流声里响起来:“庄队长?”   庄域并不意外对面的声音,胸口起伏了几次,哑声说:“展琛?我想问问你,我收到了一段代码,是你的机甲发过来的……”   “我知道。”展琛说,“我看到了。”   大概是俞堂用机甲面板的小红灯给他闪摩尔斯码,庄域又恰好提起了尖刀小组,这两个关键信息,激活了海豚号搭载的智能AI内部的尚存一些历史痕迹。   展琛正在照顾累得昏睡过去的俞堂,一不留意,被海豚号越过他的控制,把这团乱码一样的消息送了出去。   庄域沉默地等待着他的解释。   展琛在另一头静了片刻:“今晚方便吗?”   庄域皱了下眉:“什么?”   “庄队长,演习刚刚结束,你还要安置通过考核的受训者,给他们做适当的战场教育。”   展琛:“你们的总部发生了一些意外,虽然已经大致处理完毕了,但依然需要你带人回去善后。”   展琛说:“我也要处理一下……我这边的事。”   庄域沉默了几秒,没再多问,干脆答应:“好。”   庄域问:“刚才的事,给没给你带来麻烦?”   “有一点麻烦。”展琛笑了笑,“幸好。”   幸好小光团已经累得睡过去了,意识海里的时霁也受到身体的影响,听话地放下笔记,被他劝了回去休息。   幸好这一次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先带他们回去。”   展琛说:“晚上见。”   庄域已经猜到他有急事,不再多说,只回敲了两下送话器。   银色机甲悄然没入工厂深处。   废弃工厂外,庄域一身精炼的纯黑作训服,跳下僚机,走到正陆续汇拢的受训者们面前。   ……   展琛轻轻放下正在熟睡的俞堂。   他已经调出了自己的身体数据,替俞堂擦净额间泛出的薄汗,把休眠舱的空调降了两度,又拉过小毯子,给俞堂仔细盖好。   海豚号像是知道自己闯了祸,尾灯闪了闪,刃翼一动不动耷拉下来。   展琛轻拍了两下操控面板:“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S7”这个名字,是这个世界里被随时监控的重点目标之一。   海豚号发给庄域的那一道紧急求救信号,其实已经足够隐蔽,连他预先设下的保护系统都没能及时发现。   但依然求救中提及的S7,依然引起了穿书局的警觉。   展琛问海豚号:“准备好了吗?”   海豚号面罩下的蓝光闪了闪。   展琛点点头,他脱下常服外套,解开衬衫的袖扣,把衣袖整齐地挽过手肘。   银灰色的零件由数据凝成现实,在他手上,一把战术干预狙击步枪以看不清的速度被飞速组装起来。   迅疾凌厉,却又轻捷得仿佛无声。   展琛拍上弹夹,拉开保险,抬枪就射。   数百米外,一头刚被庄域带人轰得半残的机械虫疾冲到一半,被精准击毁了能源仓,陡然坠下去。   机械虫的残骸没有砸在地上。   这些残骸掉到一半,就被兑换成经验点,无声无息地化成了海量的数据流。   展琛据枪瞄准。   海豚号绕过他的屏蔽,在求救信号里提到了S7,显然已经引起了有些人的警觉。   穿书局不能超越世界本身的逻辑,只能利用现有剧情进一步发展。   在现有剧情下,要抹杀海豚号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让这些已经被机会的机械虫再“垂死挣扎”一次。   展琛神色平静,瞄准基线锁定下一个目标。   他手中的枪稳定得没有丝毫震动,扣下扳机,另一头机械虫栽下去,悄然化成数据流。   已经残破不堪的机械虫,接二连三地摇晃着扑上来,又被逐枪击落。   瞄准镜的视野有限,展琛身后,有一头悄悄绕过来的机械虫骤然暴起。   尖锐森寒的胸角不及扎下,发着红光的复眼已经在枪口下彻底熄灭。   展琛顺势就地翻滚,手里的枪贴着前臂利落滑到身侧,左手推上新弹夹,接连扣动扳机,两发子弹几乎没有间隔,没入机械虫的能源仓。   ……这个世界里发生的剧情偏移,终于让那台终端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危机。   展琛抬枪,变换位置的同时瞄准,击落了两头机械虫残骸。   相比于眼前的生死危机,这些机械虫残骸化成的数据对他的压力还要大些。   展琛同时开启了商城的几个备用仓库,依然填得满满当当,正准备再开一个,忽然听见错愕的机械音:“宿主!”   意识海里,背着小包袱的系统好不容易撞进来:“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这个世界的数据流变了好多,我找了好久……宿主?”   系统看到休眠舱里的俞堂,吓得当即掏出一整套完整的生命监测系统:“宿——”   展琛笑了笑,打断它:“你的宿主正在休息。”   刚刚放假回来的系统闪着红灯,惊魂未定地飘起来。   展琛:“正好,帮我个忙。”   系统利用这段时间回去进修,已经升了两级,能够一次性处理更多的数据,当即拍着屏幕答应下来:“可以的!”   系统摩拳擦掌:“宿主休息!我配合展先生战斗!包在我身上——”   它的话音还未落,无边无际的数据流一次性从意识海接口铺天盖地倾泻下来。   系统:“……”   展琛不再压制速度,举枪又击落了三头机械虫:“有一点多。”   系统淹没在了无边的数据海里,艰难冒了几个泡,给自己买了一个系统专用的氧气瓶。   -   这场战斗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展琛解决了所有垂死挣扎的机械虫残骸,把搬运数据的工作托付给系统,和海豚号一起悄悄回了军事学院。   作为机甲的制作者,留守在军事学院里的“展学长”也谢绝了几位院长和学院高层的嘉奖,提前独自等在了停机坪。   海豚号在停机坪前泊稳。   俞堂只在被抱出休眠舱的时候短暂醒了一会儿。   他这次的确累坏了,熟睡的时候隐约听见枪声,几次想要醒过来,都没能成功。   抱他出来的手臂稍稍回揽,传来展琛一如既往的温和嗓音:“不要紧,什么事也没有。”   俞堂被他抱着,像是让陡然明亮起来的光线刺得眯了眯眼睛,把脸埋进展琛肩窝。   展琛的身上有新鲜的硝烟味道,和一点很不明显的血的淡淡甜味。   展琛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不要紧,只是擦伤。”   展琛说:“幸亏你们提前把机械虫都击毁了。”   在这之前,他一度还在想,明明只是抵抗虫潮的进攻就能圆满完成演习,俞堂却执意要拖延时间,不惜涉险,也要把庄域耗过来的理由。   ——只有庄域带人过来,所有机械虫才会被全部彻底击毁。   如果这一次被暗中修改剧情,反扑攻击海豚号的不是已经被击毁的残骸,而是被暂时击退、依然有着完整战力的机械虫,等着他的也未必还只是这一点擦伤。   打到第三本书,俞堂已经摸出了完整的游戏规则,并且早就习惯了在规则之内,每走一步都预先毁掉所有可能的威胁。   展琛低下头,看着被小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俞堂。   他能轻易分得清这具身体里什么时候是谁,俞堂负责身体的时候,会有一点其他人看不见、也很不明显的,暖洋洋的光。   展琛轻轻摸了摸俞堂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曾经那个想自己学着烘毯子,都会不小心把烘干机弄炸掉的小光团,在他来不及参与和干涉的时候,变成了比谁都更可靠的样子。   俞堂依然困的厉害,他从浓深的睡意里挣扎出来一点,在展琛身上摸了摸,想要找到伤口。   “……”展琛握住他到处乱摸的手,无奈地抬起一点嘴角:“已经修好了。”   展琛缓声说:“你忘了吗?我现在是数据,受了伤很快就能修复的。”   俞堂问:“不能不做数据吗?”   展琛摸摸他的背:“暂时还不行。”   俞堂收紧手臂,声音有点含混:“那我也做数据。”   展琛的脚步停了下。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只是又轻轻揉了揉俞堂的头发,加快脚步,把人从停机坪抱回了寝室。   -   庄域是在夜里来的。   俞堂还窝在沙发里睡觉,脑袋上顶着小黄鸭,安安稳稳蜷在抱枕堆里,攥着展琛衣服的一角。   展琛席地坐在沙发旁。   他那件外套覆在俞堂身上,自己随意披了件衬衫,正借着台灯的光线给自己处理伤口。   庄域忍不住皱起眉:“你受伤了?”   “只能受点伤。”展琛点点头,“不要紧。”   庄域注意到了沙发里正熟睡的人,合上门,放轻脚步过去。   展琛知道他担心什么,不绕弯子:“他们两个都累得不轻,一个在意识海里睡觉,一个在外面……庄队长,外面这个是由我负责的。”   庄域准备替部下盖被子的手停在半空:“……”   展琛礼貌地点了下头,伸出手,替俞堂整理好滑落下来的毛毯。   庄域:“……”   庄域深吸深呼,不和他计较,索性也席地坐下:“你的伤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只能受点伤?”   展琛腰侧被爆炸的机械虫残骸划了一下,伤口新鲜地绽开,即使换了新的绷带,依然在缓慢渗出血迹。   展琛没有立刻回答。   他处理好伤口,又在绷带外设下一道屏障,逐颗扣回衬衫的纽扣。   “你们这个世界里,有一些人是被选中的。”   展琛说:“你还记得现任安全部特别调查科的科长吗?”   “蒲影?”庄域当然记得,“他这次还带队来了,联盟总部震怒,要安全部牵头彻查保守派那些人,我们刚见过面。”   展琛点点头。   他被当成数据,回收进穿书局的终端机里,准备重新编写程序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份很长的名单。   这份名单包括许多个世界,他们所在的这个世界,骆燃、蒲影和S7都在名单上。   名单上的人,是被选中的“待回收数据”。   他原本没想通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俞堂用机械虫做了实验,又提出了那个问题,他才忽然意识到了这种最有可能性的解释。   机械虫经过一次兑换,在穿书局商城的处理下,会变成彻底泯灭自主意愿,但依然保留行动能力的“空壳”。   人类也是这样。   这些看似离谱的荒诞命运,是为了抹杀这些目标人物的自主意识,把他们变成“空壳”。   ……   庄域蹙紧眉:“你是说,只要在这份名单上的人,都是你们那个地方的猎物吗?”   展琛点了点头。   庄域问:“我是不是?”   “你不是。”展琛说,“你太老了。”   庄域:“……”   庄域:“?”   “你存活的时间太久了,思维已经成熟,没那么容易抹杀干净。”   展琛换了个说法:“但如果年纪还小,又有足够强的潜力,就会成为被选中的目标。”   任何人或是AI,一旦想要阻止这些被选中的目标成为“待回收数据”,都会在穿书局的干预下,被世界意志悄然绞杀。   海豚号发出了被禁止的求救信号,原本也应当被绞杀成破碎的数据。   庄域心头狠狠沉了沉:“那台机甲——”   “没事。”展琛说,“我做了点小手脚。”   穿书局干预世界意志,派来的机械虫残骸,要带回的是一堆被绞杀的破碎数据。   展琛有意装作没避开,在一次机械虫攻击时受了伤,把自己的数据破碎了一部分,模拟成了海豚号已经被击溃的碎片。   自动运行的绞杀程序果然被骗了过去。   庄域皱着眉,看了一眼展琛的伤口。   那道伤口很反常,到现在依然在缓慢渗血,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   “你要不要紧?”庄域说,“如果不行,我就带你去医院,起码把血止住。”   展琛摇了摇头:“不用。”   在外界看来,他模拟出的人类身体伤口一直在流血,但其实是伤口的数据一直在不断崩解成碎片。   这是穿书局的绞杀式攻击里,都会携带的一种专门针对数据的病毒。   展琛自己的数据倒不是不能消解这种病毒,但也需要时间,在处理好之前,伤口附近的数据都会一直这样崩解个没完。   “请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展琛说:“庄队长,我们先来解决你的问题。”   庄域移开视线,无声攥了下拳。   庄域:“……好。”   “我收到了海豚号给我发送的求救信号。”   庄域说:“它在替——”   “可以放心说。”展琛已经提前屏蔽了终端机,接过庄域的话头,“它在替S7求救。”   庄域沉默下来。   ……在看到那一串求救数据的时候,他一度险些以为自己搞错了什么,S7没被救出来,依然在哪个地方等着自己去接他。   这种可能折磨得他几乎发疯。   如果不是不想给展琛造成干扰,他不会一直忍到晚上,才来问展琛这个问题。   “请放心,S7就是现在的时霁,他正在意识海里休息。”   展琛:“你会收到这条求救信号,是因为海豚号的AI并不是新做出来的。”   “曾经有很长时间,它都在发送这种求救信号,今天发生的事,偶然激活了它的历史数据。”   庄域抬起头。   他的嗓子有点沙哑:“它原本是什么?”   展琛:“原本是一套很初级的人工智能。”   最初级的那一种,远比现在逊色,只会服从命令,被广泛安装在旧式的僚机和机甲里,配合观察手和操作员的驾驶工作。   展琛问:“你看过时霁原本的结局吗?”   庄域闭了闭眼睛。   他点了下头。   ……他曾经拜托俞堂给他看过。   他看着自己最优秀的部下、整个最有天赋的观察手选择了和僚机的AI融合,变成了没有感情、无知无觉的智能程序。   僚机的控制面板疯狂闪着红光,尽全力抗拒着观察手的指令,但依然根本无力违逆。   僚机在虫潮中发抖,风铃呜咽哀鸣。   ……   “我曾经经历过这个结局。”展琛说。   时霁的僚机装配了最初级的智能程序,这种程序甚至不能称之为真正的AI,只能算是生出了一点混沌的自我意识。   就像刚从电子风暴里出来,好奇张望外面世界的小光团。   展琛:“那个新生的人工智能来找我,选择了兑换一样东西。”   庄域低声问:“……什么?”   “它自己。”展琛说,“它不要自我意识了。”   它无法原谅自己,它竟然吞噬了它的观察手。   它看着那个年轻人温和快活的意识消散在自己的数据海里,疯狂搜索着数据库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再找不到任何一点痕迹。   “兑的经验点,它用来和我买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小提琴曲。”   展琛说:“它拜托我修好S7的僚机,在军方收回融合的智能AI之前,把这些小提琴曲都导入进去。”   那些小提琴曲被循环播放了一个晚上。   小提琴曲里,新生的人工智能缓慢消解,不再给出任何一点作战程序之外的反应。   ……   庄域在这个故事里沉默了很久。   他呼了口气,抬起头问:“你没有抹杀那个AI的自我意识?”   “没有。”展琛说,“这种瞒天过海的事,我做了不少,还算熟练。”   展琛:“我把它暂时保管起来了,因为这个世界需要被重新矫正……直到有一天,一艘奴隶船翻了。”   “……”庄域:“?”   “船翻了,上面的人沉在海里,剧情需要一些新的变动,需要生成一些新的角色。”   展琛笑了笑:“我就找到它问了问。”   展琛:“它说,它很愿意做一条善良的海豚。” 第八十九章   庄域是抽空来的,不能在宿舍停留太久。   演习的总结汇报要写,特战队要重新调整编制,新队员的魔鬼训练要做计划,选拔、训练、作战模式的全面改革,也要从现在开始着手准备。   即使那场悄无声息的政变有人负责,需要他去做的事依然还有很多。   庄域多给了自己五分钟时间。   他坐到书桌前,按照展琛的指导,用AI专属的代码语言,有些笨拙地在键盘上敲了一段给海豚的感谢信。   展琛把庄域送到门口:“我会转交给它。”   庄域扯了下嘴角,他看向展琛的伤口,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展琛说,“我伤得不重,这种小规模的程序崩解,不会对我造成真正的影响。”   庄域问:“不疼?”   展琛笑了下,没说话,伸手替他开门。   庄域停在门口,又仔细看了看他。   展琛:“庄队长?”   “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庄域说,“你原本也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展琛摇了摇头:“我没有权限回答。”   作为商城的负责人,他已经可以屏蔽穿书局对下级世界的监控,也拥有相当程度的自由,能够透露一些超出这个世界本身的信息。   但作为数据,他却依然被植入的程序控制着,无法违规给出一部分关键问题的答案。   展琛很有耐心,缓声给出标准回答:“和宿主不同,工作人员由纯粹的数据组成,我们成为数据以后,都会抹去原本的记忆——”   “那我换个问题。”庄域说。   庄域:“这个世界的名单,除了你刚才提到的几个,还有没有别人?”   展琛停下话头。   他没有回答,一只手依然扶在门沿上,有点歉意地沉默下来。   庄域停了几秒,点点头:“记住了……我会转告给蒲影。”   展琛眼里透出些温和的笑意:“多谢。”   庄域快步离开了宿舍。   ……   展琛关好门,轻呼了口气,阖上眼定了定神。   和庄域对话不用费太多的力气。   原本正确的世界轨迹里,在时霁成长为真正的星际指挥官之前,庄域作为时霁的引领者,一直在虫族的进攻中牢牢守护这个世界。   当初特战队风雨飘摇,保守派各方围堵阴谋不断,队长调离,副队负伤,庄域硬是带着特战队和尖刀小组闯了出来。   如果不是那场阴谋,特战队到现在依然有能力在虫族手中救下这个星际。   刚才几句语焉不详的对话里,庄域已经准确猜到了展琛不能主动说出、但已经给足了暗示的内容。   ——这个世界一直在被外力瓦解。   安全部的特别调查科,要一查到底的,不仅仅是内部这一股保守派的势力。   展琛按了下伤口。   他又做了一组新数据覆在伤口上,靠在门边,多给了自己几秒时间调整状态。   ……   像庄域这种人,其实被列在了另一份名单上。   他原本也没想通那份名单是什么意思,直到俞堂不小心弄坏了游戏卡带,在三百米的大别墅里沉迷做各类技能卡,展琛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商城里有不少技能卡。   俞堂做得大都是商业方向的,除了这一种类型,还有催眠类、运动类、格斗类、表演类……种类繁多,能充分满足大部分宿主紧急提升自身能力的需求。   可不是每个人都像电子风暴一样,一次性吸收了海量的知识技能,可以徒手做一张卡出来。   这些技能和天赋的卡牌,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像这样在后台制作出来的。   更多的卡牌,其实有另外的来源。   像庄域这种意志更坚定、思维更成熟、更难以用常规方式摧毁意志的,强行摧毁后,利用价值也会一并大幅降低。   终端机会以另一种方式处置这些数据。   这些人被回收以后,因为数据已经残缺到做不了空壳,会被抹杀掉一切多余信息,只留下最有价值的强悍天赋和技能。   商城里的那些技能卡,除了极少数是被编写出来的,剩下的每一张,都曾经是一个有着强悍天赋和意志的,曾经活过的人。   他们被列在另一份名单上。   “卡牌库”。   -   展琛额外多休息了几秒钟。   沙发里,俞堂依然蜷在抱枕中间,睡得很安稳。   展琛忍不住轻抬了下嘴角。   他站直身体,重新提起精神,正准备回到工作台前,动作却微微一顿。   又有一道格外熟悉的身影,从厨房里绕出来。   俞堂调出了贫穷学生的数据,穿了件系统挑的小围裙,端着刚煮好的至尊无敌豪华版方便面,放在餐桌上。   砂锅太烫,俞堂在袅袅的白汽里吹了吹指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俞堂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放轻动作去查看他的伤口。   “不要紧。”展琛回过神,“别——”   俞堂碰上了他伤口外覆着的绷带。   展琛蹙紧了眉。   他握住俞堂的手,把俞堂向后拉开,不自觉带了点平时罕有的力道,几乎把身形单薄的学生数据扯得趔趄了下。   展琛扶稳俞堂。   他定了定神,胸口起伏了几次,顾不上解释,掌心浮出数据粒子。   那些粒子是他自己的数据,现实化后是纯净的深蓝色,星星点点覆上俞堂的右手。   ——他的伤口上,还带有持续绞杀效果的系统病毒。   展琛看着俞堂手上的灼伤痕迹,温润的眼尾无声绷了绷,凝聚心神,替他仔细剔除沾染上的病毒数据。   俞堂轻声叫他:“展学长。”   “不要紧。”展琛眨了下眼睛,声音已经归于温和稳定,“帮我擦擦汗。”   刚才的动作扯动了伤口,始终压制着的痛楚爆发出来,比平时还要难熬些。   展琛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只是嫌冷汗有些碍事。他轻轻摇了下头,重新让视野恢复清晰,眨去顺着睫根淌下来的冷汗:“小光团——”   俞堂抬起完好的左手,抱住了他。   展琛微怔。   “小光团只能帮你擦汗。”俞堂说,“我现在是有十个弟弟妹妹要养的贫穷医学生。”   展琛坐在伤口撕裂的痛楚里,依然没忍住轻笑出来:“不是摄影系的吗?”   俞堂已经学会了他的剔除手法,改设定改得飞快:“剧情需要,刚转了专业。”   俞堂学着展琛的动作,弯下腰使力,想把展琛抱起来。   展琛微抬了下眉。   俞堂:“……”   贫穷的医学生气沉丹田,扎了个马步。   “是饿的。”展琛替他解释。“你做的临时数据,在之前的剧情里为了讹蒲影的钱,饿昏过去几次,身体不好。”   俞堂想不通:“不都说人类的潜力是无穷的吗?”   展琛抬起嘴角,他撑着俞堂的肩,借力站直身体,实话实说:“但数据的质量也是无穷的。”   俞堂现在用的是临时生成的数据,想要抱起的却是一整个商城的数据库。   俞堂:“……”   一整个商城被他扶回了自己的卧室。   展琛靠在床头,他的衬衫下摆被掀开,原本洁白的绷带已经被血色染了一大片。   知道俞堂要替他处理伤口,展琛自觉撤去了临时生成的绷带。   俞堂忍不住皱起眉,   距离展琛受伤至少已经过了六个小时,绷带下的伤口依然新鲜地绽开,没有半点要愈合的迹象。   “这是终端机常用的一种病毒,大多数时候用来绞杀不听话的数据。”   展琛背后被塞了几个靠枕,他靠着俞堂的手臂,温声解释:“这种病毒具有持续的破坏力,如果没有外力,它会一直运行到把所有数据全部崩解为止。”   但对商城负责人来说,这种程度的病毒已经不算什么。   只要给展琛三到五天时间,他自身的高级数据就足以消解这种病毒,修复被持续破坏的伤口。   俞堂蹲下来,学着他的手法,埋头处理展琛的伤口,一丝不苟地剔除出异常病毒数据。   展琛想要清除掉那些数据,刚抬起手,就被俞堂拦住:“我想研究一下。”   展琛有些好奇,却依然没有多问:“小心一点。”   俞堂点了点头。   电子风暴常年剥离各类粒子,这种操作上手非常快,几分钟时间,已经彻底剔除了所有的病毒数据。   展琛补全了自己的数据,原本怵目的伤口处已经平滑如初,再看不出半点异样。   “下次一定早找你帮忙。”   展琛从床上起身,穿好衬衫,主动反省:“忘了你比我更在行这个了。”   贫穷的医学生依然蹲在床边,从一团粒子雾里抬头:“我还擅长做方便面。”   展琛轻笑出来:“好……我这就去吃方便面。”   他走到俞堂身边,半蹲下来,温声问:“我有没有可能,邀请这位古道热肠的医学生一起——”   展琛的话音微微一顿。   俞堂的额头抵在了他肩上。   时霁自身的潜力实在太强,要把压力堆到75%以上,需要消耗的体力和精神力是常人的数倍。   俞堂还没有彻底恢复,他做了个梦,模模糊糊醒过来,刚好听见展琛对庄域承认了受的伤。   在确认了展琛的身体没有遭受到持续的破坏以后,俞堂身上的力气也耗尽了,想要站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   展琛胸口沉了沉,收紧手臂,让俞堂靠在自己肩上。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处理。   小光团还在他身边的时候,即使发现他不舒服,也只能跟着干着急,又因为不懂人类的体质,编个小故事就能哄过去。   小光团不在了,他也再没分心管过自己的状况。   “难受得厉害?”展琛摸了摸俞堂湿冷的额头,低声说,“……怪我。”   展琛放轻动作,小心抱起俞堂,想要把他放回床上。   俞堂单手攥住他的衬衫:“不困。”   展琛看着他睁不开的眼睛,又心疼又有点发愁,把人往怀里护了护:“想吃方便面?”   “想给你吃。”俞堂低声说,他嗓音有一点被倦意浸出来的微哑,“那时候也是因为这种病毒吗?”   展琛问:“什么?”   “你变成机甲,让我想找你的时候就来敲你。”   俞堂说:“我一直以为……后来是我把你敲坏了。”   那天他特意回去弄了吃的。   他想,机甲总不回应他,可能是因为没有吃的,太饿了,所以才没有力气闪小红灯理他。   他悄悄潜回展琛的房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袋方便面。   他只知道这东西要加水,努力了半天,终于把冷水灌进方便面袋子里,一路抱着跑回来,兴高采烈去敲机甲的外壳。   机甲轻轻一敲,就变成了一地冰冷的金属残骸。   “你没有把我敲坏。”展琛掌心的温度覆上他的脊背,“我那时候无法给出回应,也是因为这种病毒。”   展琛一直没有想好,究竟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小光团。   俞堂伏在他肩头:“你在,是不是?”   展琛的动作顿了下。   他把人往怀里更深地护进去,稳稳当当抱着,走出卧室,坐在餐桌边上。   展琛夹了一筷子方便面,耐心吹凉,等俞堂攒起来一点力气,低头一点一点把面咽下去。   “我吃到了。”展琛忽然开口,“早应当教给你,把凉水灌进方便面袋子里,其实不如直接捏碎的。”   俞堂肩背无声绷了下。   他把热乎乎的面条咽下去,没说话,低头蜷进带有展琛的气息和温度的怀抱里。   ……   展琛一直都在那台机甲里面。   不能动,不能回应,不能再闪小红灯以后,展琛也一直困在无边无际的漆黑里,听着他每天来敲八个小时。   展琛的基础数据藏在暴风眼,他每天都在重新修补自己的数据,维持清醒,看着他的小光团来找他。   这些修补好的数据,会在接下来的八个小时里被重新崩解。   剩下的时间,他会再一点一点补上自己的数据,等待下一个八小时。   直到那台机甲彻底被带有持续破坏性的病毒崩解,这场漫长的惩罚才终于结束。   终端机以为他的自我意识已经被彻底绞杀干净了,放心地回收了他和AI融合后的数据,分配进监察部门,让他做了商城的负责人。   -   展琛坐在餐桌前,吃完了俞堂专门做的那一碗方便面。   他抱着俞堂回了卧室,轻轻放在床上,替他仔细盖好被子,又拿出一个小黄鸭放在俞堂的头顶。   手机的屏幕亮起来,展琛接通电话,走出卧室:“庄队长。”   “抱歉,这么晚打给你。”电话那头低声说,“还有件重要的事。”   “我刚去找蒲科长了。”   庄域:“蒲影说,他们找到了盛天成的下落。” 第九十章   盛天成的确还活着。   所谓的牺牲只是个假象,保守派之所以要安排这样一出,是为了让所有人都以为盛天成和机甲一起坠毁在了虫潮里。   只有这样,盛天成才能顺理成章地脱离所有人的视线。   “调查那个石参谋的时候,安全部的探员搜索他的电脑,发现了一组被加密过的通讯记录。”   “这种通讯需要扫描虹膜数据,只有本人能登录并收发消息。”   庄域说:“可以确认,另一方就是盛天成。”   展琛点了下头。   有关盛天成的死活,其实已经有不少人提出了质疑。   隋柒在演习场上质问过盛熠,俞堂也提出过程序逻辑上的漏洞,甚至连盛家的房子都因为保守派的暗中维护,依然在盛天成的名下。   和俞堂谈过后,庄域曾经抽时间去军部的档案室翻过。   盛天成失踪前不久,军部通过了一项条例。规定失踪人员家属享受牺牲同等规格待遇,但失踪者本人只有满五年后,才会被判定为正式牺牲,名下财产才允许转移。   所以直到现在,盛家的所有资产都还在盛天成的名下——甚至包括盛熠那台特制的专用突击型机甲。   这些信息都再明显不过,只是盛熠一直都闭起眼睛视而不见。   植入的程序不会允许时霁提出这些质疑,只要时霁不反驳,盛熠就永远把时霁当成害死自己父亲的罪魁祸首。   展琛问:“有没有查到盛天成假死失踪的目的?”   “还在查。”庄域说,“保守派紧急销毁了大量纸质档案,这些档案没有电子备份,已经无法恢复了。”   庄域:“给你打电话,是因为安全部刚刚确认了盛天成发送最后一条消息时所在的位置。”   庄域:“他来了军事学院。”   展琛握着手机,低头看了一眼腕表。   现在已经是深夜,所有受训者都刚结束演习,回到军事学院暂作休整,每个人都累得倒头大睡。   “我们担心他还会对时霁下手。”庄域说。   从展琛这里知道了那份丧心病狂的“名单”以后,庄域就更担心这件事。   他相信展琛和俞堂的实力,但事关S7,庄域依然做不到完全放心:“我明天就来带时霁走,今晚麻烦你保护他——”   “没问题。”展琛说,“请放心。”   庄域稍稍松了口气。   安全部争分夺秒地彻夜追查,他身边还有不少嘈杂人声。   庄域交代了最关心的事,同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正要挂断通讯,又被展琛叫住:“庄队长。”   庄域停下来:“怎么了?”   “我在想一件事。”展琛说,“你确定盛天成来军事学院,目标是时霁吗?”   庄域愣了下。   发现盛天成的目标是军事学院后,他们就没考虑过其他可能——毕竟无论是展琛提过的那份名单,还是保守派残余势力的眼中钉,目标都是在演习里大放异彩的那个年轻观察手。   如果时霁出了事,对革新派无疑是难以想象的严重损失。   “俞先生醒了吗?”庄域说,“蒲影想问问他的看法——”   展琛:“暂时还没有。”   展琛坐在床头,抚了抚俞堂依然发凉的额头,替他掩好被角:“但我曾经警告过盛天成。”   庄域错愕:“什么?”   “我曾经警告过他。”展琛说,“在他试图让时霁一起‘坠毁’在虫潮里,无声无息把时霁变成AI的时候。”   对保守派来说,让时霁死在当初那场战斗里,才是最保险的办法。   就像俞堂接收到的原著内容,时霁活着从虫潮里回来,经历一系列剧情后,在所有人面前和AI融合,只会引起舆论的激烈反弹。   盛天成会身败名裂,盛熠会在真相里一蹶不振,唯一能超越融合后AI的观察手是叶含锋……保守派在这里面几乎捞不到任何好处。   如果只是要找个理由死遁,盛天成只要自己冲进虫潮里就行了。   在废弃工厂里,隋柒曾经质问过盛熠。   对僚机来说,虫潮深处的危险足以致命。为什么盛天成明知道这些,却依然强制时霁作为观察手和他一起进入虫潮。   “因为……他们原本的计划,不止是要创造机会,让盛天成趁机脱身。”   庄域嗓音喑哑:“他们还要让时霁牺牲在虫潮里。”   展琛:“是。”   庄域没有立刻说话。   强烈的后怕让他有些心悸,庄域忍不住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来。   庄域:“主机甲和观察手同时遇难,很合理。”   庄域低声说:“这样,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大力发展机甲,然后在需要的时候,拿出一套僚机专属的AI程序,逐步淘汰人类观察员……”   庄域:“你那时候,是因为这个阻止他的吗?”   “不是。”展琛说。   庄域微怔。   展琛:“我那时候没办法考虑这么多。”   他只知道,盛天成想让时霁死在那场虫潮里,然后让时霁的意识和AI彻底融合。   而时霁的意识,那时候已经由穿书局派出的员工接管了。   员工在下级世界受到身体伤害,只要调整数据就可以修复,一旦受到精神创伤,这些伤害会同步到员工本身的意识海。   这不只是一场针对时霁的阴谋。   庄域陡然醒悟过来,惊出一身冷汗:“俞先生——”   展琛:“我曾经警告过盛天成。”   他那时候的权限还不够,不能改变更多剧情,只来得及逼盛天成给时霁下达了返航的指令。   在那之后,展琛就意识到了时间的紧迫。   “盛天成只要还记得我,就不敢动时霁。”   展琛:“他不会不记得我的。”   庄域听得背后跟着凉了凉:“你当时对盛天成做了什么?”   展琛起身:“没什么,一点温和的警告。”   他走到窗前,拨开掩着的窗帘,淡白的月色顺着缝隙轻跃进来。   “你们再查一查,试试其他的方向。”   展琛说:“为了调查着想,只要他不来找时霁,我会尽量不出面。”   展琛:“他再见到我,可能会吓疯的。”   -   这话并没有说错。   接下来的两天,军事学院都始终风平浪静。安全部安插了不少便衣探员,依然没能发现任何一点有关盛天成的踪迹。   不止时霁,叶含锋和被重点保护的几个格外出色的受训者,也都平安度过了两天的休息时间,同样没有受到任何惊扰。   被重点关注的盛宅始终空空荡荡,盛熠从演习里回来,就一直在训练场疯狂加训,俨然一副不要命的发狠架势。   各异的心事里,特战队的魔鬼训练没有受到影响,依然按照原定时间拉开了序幕。   ……   这些受训者只休息了两天,还没等身上的疲乏彻底褪去,就被从宿舍里拉出来,扔进了专用的训练营。   没有姓名,只有编号,他们会作为学员,在这里接受非人的残酷特训。   庄域这些天忙得要命,他才从军部回来,没怎么细看就随意摆了摆手,打法走了刚扛着圆木跑了五十公里的训练营学员。   聂院长同他一起进了办公室,走到窗前,随意扫了一眼楼下的队列。   看见盛熠的身影出现在人群里,聂院长忍不住皱起眉:“他怎么也在?”   “虫潮被操纵发狂的时候,也有一小股攻击了转移到安全区的军校生们。”   庄域身后,副手出声解释:“盛熠同学虽然不在主战场,但也进行了抵抗,符合这次的选拔要求。”   副手说:“盛熠同学也递交了书面反思,承认了自己之前的错误……”   聂院长冷着脸色,拧紧了眉头,一言不发坐回办公桌前。   副手干咽了下,讷讷闭上嘴。   庄域并不避讳:“那些保守派有意引了几只机械虫到安全区……是在给盛熠攒功劳。”   盛熠的机甲搏杀原本就是强项,对付几只有意被削弱了实力的机械虫,总还不成问题。   保守派打定了主意要把盛熠捧成最强机甲操作员,见到盛熠在接二连三的打击里一蹶不振,当然不会甘心在这种时候袖手旁观。   聂院长沉声问:“你既然知道,还让他来干什么?”   一想起盛熠对时霁做的那些事,聂院长就心烦得要命,根本不想看见他一眼。   “小小年纪心狠手辣,指使人把自己的观察手险些打残,差点就毁了时霁的一辈子,现在一句知道错了就行了?!”   聂院长语气冰冷:“他是主角?我们都得围着他转?凭什么他就有这种好运气!“   副手听得心惊胆战,小心看着窗外被高压水枪一次接一次冲倒在地上,在泥潭里挣扎着匍匐过铁丝网的学员。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这些学员都会被要求在泥水里格斗,一直到没有人站得起来为止。   晚饭的用餐点在五公里外,后到的一半人没有饭吃,先到的一半说明在格斗训练里偷懒耍滑,也会被予以惩罚。   副手是走了家里关系进来的,想蹭两年军功就走,一点也想不明白这算是什么好运气   庄域给聂院长接了杯水,从文件柜里拿出份文件,朝副手点了下头。   副手如逢大赦,快步出了办公室。   庄域合上门:“我把盛熠退回去了,是有人托我接收他。”   聂院长皱紧眉:“谁?”   “安全部的蒲科长。”庄域说,“盛熠是饵。”   聂院长愣了下,接过庄域递过来的文件。   庄域:“这是安全部针对盛天成的所有调查结果。”   他们原本以为盛天成的目标是时霁,但盛天成根本就没在时霁附近两公里范围内出现过,蹲点盯了叶含锋两天,也没发现有人要对叶含锋不利。   排查了所有人以后,只剩下一个最不可能的人选。   “盛天成是回来找盛熠的?”   聂院长也大略知道内情,他想不通这种假设,摇了摇头:“怎么可能?盛天成会让自己的儿子知道他还活着——不止活着,还根本不是什么英雄,是个临阵脱逃的叛徒?”   庄域也不能理解,但还是配合了安全部的要求:“总得试试看。”   他正要再说话,忽然听见敲门声。   庄域目光微亮了下,停了话头,快步过去开门。   “你还约了别人?”聂院长站起身,“你们忙,我回避一下。”   庄域拦住他:“这个人您或许有必要见一见。”   聂院长有些莫名:“神神秘秘的,搞什么名堂?”   “隋家之前的继承人出了些问题,现任继承人在我们特战队里,叫隋柒。”   庄域说:“他家不放心,派了职业经理人过来,想要对隋柒进行适当的保护。”   聂院长一向不喜欢这种家族伸手掺和军队的事,他也知道隋柒险些在演习里丢了小命,不好多说,摆了摆手:“又不是我的学生,随便……”   庄域拉开门,让刚到的人进了办公室。   聂院长随意扫了一眼,呼吸骤然停了停,整个人倏地站起来,牢牢盯住来人。   ……时间像是一瞬间又倒回二十年前了。   聂院长因为儿子执意要转去机甲系,给庄域当机甲操作员,大发雷霆地砸了办公室,又咬着牙把全副家当交出去,给儿子定制了最结实最抗揍的机甲。   庄域来替自己的新操作员求情,两个年轻人被聂院长一人一脚踹出去,不当上全联盟第一观察手、第一操作员不准回来。   这场气堵了二十年。   前十年,聂驰跟他老子赌气,总想堂堂正正赢隋指导一次再回去见聂院长。   后十年,聂驰因为那场意外掉进了电子风暴。   这个特战队的副队、尖刀小组的副组长,一直在用自己的粒子替队友们求救。   俞堂沿着粒子找到了不少人,扔了一整圈,才在风暴边缘发现了即将消散的一个模糊的影子。   聂驰原本是能靠自己出去的。   他主动放弃了离开电子风暴的机会,留在里面搜索失散的战友。他没有能力带走其他人,只能尽力唤醒每个逐渐消散的同伴,让他们不要睡过去。   他用自己的粒子做成了路标和求救信号。   俞堂把他揪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失去所有记忆,昏迷在了电子风暴的最边缘。   他缺失了太多粒子,除了一个名字,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要做什么。   ……   他请那团光帮忙,把他介绍进了穿书局。   他进了全能管家部,成了隋家聘请给隋驷的职业经理人,他认出了那团光,所以主动放弃了那一本书的任务。   任务失败的惩罚是加班。   聂驰深吸口气,他清了清喉咙,用力抱住庄域。   “队长,你还要不要人开机甲?”   聂驰:“免费加班,不要钱。” 第九十一章   庄域的肩背剧烈颤了下。   他提前收到了俞堂的消息,特意安排聂院长和聂驰见面,不想在这种时候失态。   庄域用力闭了闭眼睛,把滚热痛楚硬吞下去:“先不说这些,聂驰,你刚回来,院——”   话只说到一半,他就被聂驰朝肩膀重重砸了一拳。   庄域晃了晃,重新站稳。   “这一下是揍你跟我摆官腔。”   聂驰说:“还用不用人开机甲?”   庄域扯了下嘴角。   其他人的情形和小S7不一样。   他已经查了聂驰很久,知道聂驰现在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加班费甚至还不低。   他只是想把丢的人找回来,没想过要把大家拖回危机四伏的生死线上。   “聂驰。”庄域低声说,“你先见见院长……”   聂驰第二拳追上来。   庄域躲也不躲,被他砸得退了两步,扶着办公桌站稳。   聂驰走到他面前:“用不用人回来跟你开机甲?”   庄域摇摇头:“我还应付得过来。”   聂驰脱下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团成一团,扔在一边。   办公室里又上演了一次全武行。   起初庄域还不还手也不躲,光是被聂驰按着揍,后来发觉聂驰动了真格,不得不抬手格挡,两人渐渐打成了一团。   聂驰的格斗原本就比庄域弱一线,被庄域扭着手臂按在地上,一声不吭地喘着气。   庄域松开手,蹲下来:“收拾收拾……”   他的话音还未落,聂驰已经借着这个空档回身,把他结结实实踹在了地上。   庄域:“……”   聂驰喘着粗气,摇摇晃晃撑起来,扯住庄域的衣领:“用不用人——”   庄域忍不住低头笑出了声。   他笑得厉害,按着被揍得生疼的肋骨,眼底一片滚热。   “用。”庄域低着头改口,“缺人缺的厉害。”   庄域:“聂副队,快回来帮帮我吧,小S7根本不会做教官,魔鬼训练被他带得像夏令营……”   聂驰冰冷的脸庞上这才露出些笑意。   他也卸了力气坐在地上,按着肩膀揉了揉:“你多久没这么打过架了?”   “十年。”庄域说。   聂驰扫了他一眼:“我就知道。”   “小S7不可能跟你打架,最多也就会罚你不喝可乐。”   聂驰说:“我爸未必不想跟你动手,可他连我都打不过。”   庄域失笑:“聂院长——”   庄域:“……”   聂驰:“……”   坐在地上特战队队长和队副后知后觉,一个按着肋下,一个捂着肩膀,抬头看向办公桌后抱着茶杯、电脑和相关贵重物品的老院长。   聂院长把怀里的东西放下,活动了两下手腕。   聂驰:“……队长。”   庄域自觉有保护队员的责任,攒了些力气,撑着身体站起来:“聂院长,是我没能安排妥当,不怪聂驰。”   聂院长单手把庄域拎开。   聂驰:“……”   聂驰毫不犹豫:“是队长没安排妥当,不怪我——”   聂院长扯着儿子,拉开庄域办公室隔间的门,把人拖进去。   隔间里传来了新一轮搏斗和追打的闷响声。   -   意识海里。   俞堂打消了围观感人场面的期待,关掉光屏上的监控:“人类抒发感情的方法真复杂。”   系统深有同感,闪了闪小红灯。   展琛端了刚烤好的饼干出来,看着这两个沉迷看电视的小同学,有点无奈地笑了下:“好了……休息一会儿。”   他放下饼干,又摸了摸俞堂的额头。   在原定的计划里,聂驰其实不应当回来得这么早。   问题出在了幼年期的星际指挥官身上。   时霁回到特战队,第一件事就是被庄域派来当魔鬼训练营的教官。他生性温和,哪怕知道现在训练的越狠,就越能提升这些人将来在战场上的存活率,也依然很难独自给学员们带来该有的威慑和压迫。   偏偏庄域又忙得团团转,既要负责重建尖刀小组,又要配合安全部调查盛天成,分不开身回来亲自带特训。   俞堂索性一口气返还了聂驰的所有粒子,让聂驰想起了所有过去的事。   这种大批量的返还粒子,对电子风暴来说是不小的负担。展琛不敢放松,盯了一天一夜,才终于确认了俞堂的身体状况。   “的确不要紧。”俞堂保证,“能跑能跳,还能吃热牛奶泡小饼干。”   展琛笑了笑,数出五片栗子味的饼干,放进温热的甜牛奶里。   俞堂心满意足,捧着自己的小瓷碗唏哩呼噜吃干净:“再来一碗。”   “不尝点别的?”展琛说,“我的凤梨酥和蛋挞也做得不错。”   俞堂摇摇头。   他跟在展琛身后,看着展琛第二次向牛奶里加饼干。   这是当初在实验室里,展琛为了哄他好好吃饭,教给他的吃法。   他总是想起那些人口中作恶多端的电子风暴,偏偏展琛像是装了什么雷达,不论他藏在哪儿,都能端着热乎乎的甜牛奶把他找出来。   台灯下面,那只手温暖稳定,耐心地一片接一片把饼干放下去。   “饼干会在牛奶化掉。”   展琛温声教他:“但及时捞出来,就什么事都没有。”   电子风暴也一样,只要及时把人送出去,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展琛摸摸他:“你的钓鱼游戏玩得很好,从风暴里找人,和钓鱼的办法是一样的。”   ……   俞堂从回忆里回神:“展学长,我有个问题。”   展琛问:“什么问题?”   俞堂:“你是怎么被植入程序的?”   “我和系统分析过,这个世界应当还没有给正常人植入程序的科学水平。”   俞堂放下牛奶:“他们只能给曾经进入过电子风暴、被剥离了一部分自我的人植入程序,你第一次进入电子风暴是什么时候?”   展琛想了想:“尖刀小组坠入电子风暴后不久。”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大型试验。”展琛说,“在那之后,他们确认了两种方法。”   一种是像时霁这样,放任实验体在电子风暴里长时间漂流,全面监控探测,一旦实验体脱离电子风暴就立即回收,植入程序。   另一种更快,更迅速,但成功率也更低。   “只要让实验体短暂进入电子风暴,然后立即回收,植入程序。”   展琛说:“实验体甚至可能会以为只是做了个梦。”   这种方法的弊端,在于实验体本人的意志没有被完全抹去,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空壳”,极容易和程序产生冲突。   一旦冲突过于激烈,超过了脑域能够承受的压力,就可能直接导致实验体死亡。   展琛接受的改造就是后一种类型。   俞堂没说话,点了点头。   展琛摸了摸他的头发:“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我需要确定一件事。”俞堂起身,敲了敲时霁,“小S7,换一下。”   时霁正听从队长的命令,站在颠簸的大卡车上用高压水枪冲跑得死去活来的选训学员:“俞先生,现在吗?”   俞堂:“……”   俞堂:“十五分钟后,你从那个大破卡车上下来。”   时霁利落地回了收到。   ……   十五分钟后,时霁把训练交给副手,短暂离开了作训场地。   他回到宿舍,换了一身干净的作训服,简单冲了个热水澡,又贴身加了两个暖宝宝。   俞堂只是晕车,还没到这个地步:“不用这么麻烦。”   “用。”时霁很认真,“我现在想对谁好就可以对谁好了。”   一天一夜的昏睡过后,时霁已经彻底剥离了那套植入的程序,一举一动都不会再受到任何限制。   时霁自己不怕冷,也不怕疼,他在零下十几度的环境里泅渡过冰水湖,不觉得一身冰冷湿漉的作训服有多难受。   但俞先生接管身体的时候,他就想让俞先生更舒服一点。   在他被连续的高强度战斗压迫,几乎快要消散泯灭、被那道程序彻底吞噬的时候,俞先生也是这样耐心地停下来,什么也不做,就只为了让他多睡一会儿的。   时霁努力想了半天,对俞堂说:“俞先生是最好的电子风暴。”   俞堂笑了笑:“还有不好的电子风暴?”   “有不好的人。”时霁说。   俞堂顿了下,没开口,和他交换了身体的控制权。   时霁已经尽力调整了这具身体的状态,虽然还有高强度训练带来的酸痛和疲倦,但全身上下整洁清爽,掌心里还握了一块奶糖。   俞堂剥开奶糖,搁进嘴里。   沁甜的奶香在口中化开。   “……我在想。”   俞堂整理好作训服,离开了时霁的宿舍:“对当时的盛天成来说,有军功,有前途,控制了一个最优秀的观察手,他没有理由会主动在虫潮里死遁。”   俞堂:“即使保守派选中了他作为牺牲品,也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同意这种安排。”   展琛问:“有头绪吗?”   俞堂:“有。”   盛熠一年前考入军事学院,时霁比他早了一年,时霁进入军事学院的十个月前,盛天成在虫潮中失踪。   加在一起是两年零十个月。   盛天成失踪了两年零十个月,这个时间节点,在他的工作笔记里曾经出现过一次。   系统刚帮忙整理完工作笔记,飞快翻页:“盛熠那架定制机甲的出厂时间!”   俞堂朝训练场走过去。   再过两个月,就是盛熠的十八岁生日。   十五岁生日那天,盛熠得到了自己的定制机甲,他得意的不行,硬要时霁用训练型机甲陪自己练手。   触类旁通,时霁其实原本能赢他。   那是时霁第一次收到程序的惩罚,激烈的痛楚击穿了他的脑域,训练型机甲失控地半跪下去,盛熠那台机甲收势不住,重重撞击在机甲的胸口。   时霁从操作仓里滚下来。   盛熠吓了一跳,他没想下这么重的手,看着时霁安静蜷在地上,抱着头微微发抖,还觉得时霁是故意装病吓他。   “是惩罚。”时霁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地看着盛熠,神色依然无奈温和,“有一个程序,在我脑子里面,做错了事就要罚我。”   时霁轻声问:“小熠,地上很冷,可以扶我一下吗?”   盛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从不相信人脑子里面还能装程序,总觉得时霁是因为不想陪他对战,故意糊弄他:“少胡说八道,就算真有惩罚,能有多疼?又没断手断脚,有什么大不了的……”   盛熠嫌他没趣,扔下时霁,开着机甲跑去了地下训练场。   盛熠打开模拟器,畅快地打了一整组模拟对战,在机甲里睡着了。   ……   那段时间,温迩刚好成为了总科研所的负责人。   有关用特定电子脉冲召唤电子风暴的研究,在那段时间里,刚好在总科研所实验室内得到了大量实验数据,正式趋近成熟。   “宿主!”系统刚扫描结束了盛熠的机甲,给他汇报,“在盛熠的机甲里,发现了隐藏的微型电子脉冲装置,他的头盔里有植入程序的专用电极……”   俞堂走到训练场边。   那台机甲是保守派的陷阱,保守派需要一个牺牲在虫潮里的典型,为了让盛天成心甘情愿配合,特意送了盛熠一台最先进的突击型专用机甲。   盛天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同样的手段不光能用在时霁身上,还能用来对付他自己的儿子。   系统想不通:“可如果盛熠也被植入了程序,这些年他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时霁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正认真做笔记,跟着抬头:“俞先生,我的确没有发现盛熠有过任何异常表现。”   他这些年都负责照顾盛熠,如果盛熠被植入了程序,时霁应当是最先发现的人。   俞堂问展琛:“展学长,你也想不通?”   展琛正在查资料,闻言哑然:“是,我在查找有没有不带惩罚程序的系统……”   “没有这么复杂。”俞堂说,“你和小S7都太清醒了,反而想不到这种可能。”   俞堂:“展学长,你被植入的程序是要你配合他们,抹杀电子风暴的自我意志吗?”   展琛顿了下。   他有预料俞堂早知道这个,静了一刻才点点头:“是。”   “你一直在疼,因为你一直在抵抗这道程序。”   俞堂说:“小S7也一直在被惩罚,因为他一直想找回自己,想回去给他队长帮忙。”   但保守派给盛熠植入的程序,是要他一直做最强的那个机甲操作员。   只要盛熠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强的,一直给自己的失败找借口和理由,他就不会触发惩罚,甚至根本察觉不到程序的存在。   展琛听完了整个思路:“……”   “我当初居然没想过这种办法。”展琛按按额头,“如果我当初告诉自己,电子风暴已经失去了自我意志,沉溺在了牛奶和饼干里——”   俞堂笑了笑:“总要醒的。”   给自己编织的谎言,就算再自欺欺人,再蒙住眼睛不肯看,也总有一天会被整个揭开。   俞堂停在训练场边上。   盛熠狼狈地倒在泥水里,他痛得几乎失去了理智,用力抱着脑袋打滚,歇斯底里地向任何一个能看见的人求救。   盛熠看到人影,不顾一切扑过去:“有个程序在罚我!就在我脑子里,救救我——”   盛熠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喘着粗气,视野被疼痛激得一片模糊,他在这一片模糊里看见了时霁的面孔。   在难以抵抗的灭顶疼痛和淋漓的冷汗里,十五岁生日的记忆蓦地跳出来。   时霁躺在地上。   那个人其实和平时很不一样,散落的额发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发着抖,却依然是和平时一样温和包容的神色。   时霁的眼睛漆黑明净,安静地看着他。   “小熠,地上很冷,可以扶我一下吗?” 第九十二章   在无法忽略的剧痛里,盛熠记忆中的画面也跟着模糊扭曲。   十五岁生日那天,盛熠没理会倒在地上的时霁,跑去地下训练场,尽兴地打了组模拟对战。   盛熠在机甲里睡了一觉。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怪梦。   梦里有奇怪的光,除了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新鲜了没多久就觉得不耐烦,想要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却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在他忍不住开始觉得害怕的时候,梦总算醒了。   他还在机甲里,身上前所未有的累,又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头疼。   盛熠没放在心上,觉得无非是训练过度,大概是跟新机甲没磨合好,同步效率不高,又因为温控系统开得太低着了点凉。   他还沉浸在有了新机甲的兴奋里,一连几天都泡在了训练室,连三餐都是时霁送过来,草草吃上几口了事。   盛熠一心想考进军事学院,当最强的机甲操作员。   ……   几天后,从军部回来的盛父却反常的大发雷霆,把还在卧室休息的时霁拖出来,丢进了冰水池里。   盛熠吓了一跳,摸过去偷看。   盛天成把时霁狠狠扯起来:“为什么不看好他!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没发现?!”   盛天成厉声问:“谁让你偷懒的,为什么不一直陪着他?!”   “我昏过去了。”时霁说,“后来生了病……”   盛天成根本听不进去时霁的解释,把时霁扔在地上,脸色沉得要命,神经质地来回踱步。   盛熠第一次见盛父发这么大的火。   他一向怕盛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过去问。   盛熠怕被揪过去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在被发现之前,就蹑手蹑脚回了房间。   ……那是盛熠最后一次见到盛天成。   不久之后,军方就通报了盛天成在一次例行任务中遭遇大规模虫群,连同机甲一起坠毁在了虫潮深处的消息。   机甲坠毁在了虫潮深处,回来的只有伤痕累累的僚机和观察手。   盛熠从此恨上了时霁,在他心里,始终觉得时霁一定是因为那天父亲的惩罚过于严厉,所以才在性命攸关的战场上故意报复,害得盛父坠毁在了虫潮里。   ……   盛熠抱着脑袋发抖。   他疼得眼前一阵接一阵发白,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只能狼狈地蜷在地上,精疲力竭地粗重喘息。   时霁的视线投过来,被负责辅助的副手不迭上前拦住:“时教官,没事,不用管。”   副手才从办公室里出来没多久,还记得聂院长的态度。   他不敢让盛熠再纠缠时霁,把泥水里打滚的盛熠挡住:“受不了苦,装病、装昏、偷奸耍滑的多了,这也不是第一个。”   这话倒是没说错。   特战队的魔鬼训练不是谁都能吃得消,虽然才拉开序幕,却已经有好几个学员受不了这种挑战人体极限的方式,找借口退出了选训。   副手一直在训练场上盯着,也不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装病。   只不过前几个都是假装崴了脚、伤了腿,要么就是水土不服拉肚子,喊头疼的倒是第一个见。   “我没有……”盛熠挣扎着辩解,“是真的,真的有东西在我脑子里——”   副手听得莫名其妙:“找借口也总该找个正常点的吧?”   “不想训练就直说,说一声退出,现在收拾东西回去就行了。”   副手实在弄不清这个学员是怎么回事:“你本来就是加了塞,有人照顾你才进来的,实力不如别人也正常,不用硬赌这口气。”   盛熠:“……”   他气得想把这个副手揪过来狠狠打一顿,偏偏手脚没有一丝力气,站都站不起来。   他头疼得更厉害了,耳边一阵一阵嗡鸣,眼前泛起了白点。   副手处理这种学员处理得多了,见怪不怪,伸手去扯盛熠:“行了行了,别添乱,不肯弃权就起来训练,别在这耽搁时教官的时间……”   话说到一半,副手的手腕忽然被狠狠扣住,向后翻折。   副手又惊又痛:“松手!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盛熠死咬着牙关,眼睛里充了血,激烈地喘着粗气。   副手疼得要命,正要扬声叫人,时霁已经走了过来。   盛熠狼狈地避开时霁的视线。   受训的学员没有人说话,他却已经从那些投过来的视线里听见了声音。   ——怎么回事,不是挺有力气的吗?   ——胳膊腿也都好好的,还能跟人动手,是不是装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跟不上就别逞强,光给别人添麻烦……   这些话,在时霁因为身体状况跟不上他的训练强度的时候,盛熠都曾经全无顾忌地对时霁说过。   他从没想过时霁听了这些话的感受。   在盛熠的眼里,废物根本不配有什么尊严。   ……   时霁在他面前半蹲下来。   “时教官!”副手急着求救,“你看他——”   时霁看了看盛熠身上的号码牌:“25号,松手。”   盛熠打了个冷颤。   ……即使在废弃工厂里,时霁第一次动手教训他的时候,语气也依然是温和认真的。   现在的时霁却像是完全换了个人。   “你也觉得我是装的?”盛熠一把甩开那个副手,嘶声问他,“你明明知道知道有多疼!你明明——”   他迎上时霁的目光,却忽然不由自主滞住,半个字都再说不下去。   “我现在是你的教官。”俞堂说,“你是受训的学员,和其他所有人一样。”   训练场上的教官,战场上的指挥官,是最忌讳夹杂个人感情的。   如果因为曾经是旧识,就特殊对待照顾,只会让一整支队伍都心思涣散,失去战斗力。   “你的肩膀曾经脱臼过,现在应当还没有康复。”   俞堂问:“怎么会通过入训体检?”   盛熠语塞。   他大概知道自己是受了照顾,脸上有些发热:“我——”   俞堂:“我会打报告,让你退出训练。”   盛熠脸色瞬间变了:“凭什么?!”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又手脚发软地跌回去,几乎歇斯底里:“我一样能训练!你不能剥夺我的训练资格,我已经被批准来训练了!我当初对你不好,我现在知道错了,你不能挟私报复……”   不用别人告诉他,盛熠自己也知道,这次魔鬼训练是他最后的机会。   在这个时候被清退,他和叶含锋那些人的距离只会越拉越远。   “没有挟私。”俞堂说,“我说过,你的肩关节不静养,韧带也会受到损伤,一旦形成习惯性脱臼,后果会非常严重。”   盛熠根本顾不上这些,:“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他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话一出口,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后悔。   俞堂看了他一眼,站起身。   盛熠说什么都没关系。   时霁被展学长安排了紧急任务,被系统带去给商城打零工,给聂驰和庄域做身体恢复卡,忙得根本没时间抬头。   这具身体现在是他负责,时霁听不见、也用不着听这个养不熟的脊索动物门爬行纲带壳动物幼崽的混账话。   俞堂在意识海里敲:“展学长,展学长。”   “……在。”展琛还在诧异绕过屏蔽词的新方式,没忍住笑意,轻咳一声,“什么事?”   俞堂:“我之前囤的一千张三秒催眠卡,应该还剩九百多张。”   俞堂:“都叠上韧带损伤、习惯性脱臼的催眠Buff,每天三十张,让他好好体会一下。”   展琛问:“不让他真脱臼?”   俞堂分得很清楚:“他自己作出来的伤,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时霁下手的伤不行。”   时霁当初是为了让盛熠不上战场添乱、不拖累其他战友,才会卸了盛熠的肩膀。   就算盛熠把全身的韧带都练断了,俞堂也要保证他这半边肩膀好好的。   这种人无论被教育多少次,也改不了骨子里推卸责任的天性。现在盛熠叫嚣着和时霁没关系,如果真是不听劝告、疯狂训练,被卸过的肩膀出了问题,保准又要怪到时霁头上。   俞堂不会给他这种机会。   盛家父子的破事,哪怕任何一点关系,也别想再做梦来沾上时霁。   ……   展琛眼底透出些笑意,点点头,回了个简洁的收到。   俞堂看了盛熠一眼,转身离开。   “站住!”盛熠挨过了那一阵剧痛,手脚并用爬起来,仓皇追上去,“我的训练资格——”   被他拦住的人语气淡淡:“好,我以后不会再管你。”   盛熠松了口气,看着时霁平静的神色,心底又浮起些没来由的不安。   ……这是时霁第一次说这种话。   盛熠现在理解了时霁说的那个莫名其妙的“程序”,他清清楚楚接受到了那阵剧痛里的警告意味,现在胸口还满是余悸。   盛熠咬了咬牙,强行缓和下语气:“你——你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吧?”   盛熠还没弄清自己为什么也会被植入什么见鬼的程序,他本能地不安,看到时霁现在好好站在自己面前,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时霁这么些年,不也都平平安安过来了?   说不定这种程序还能提升实力,虽然发作的时候难熬点,但疼过去也就没事了,不然时霁怎么会突然这么厉害……   “知道。”俞堂说。   盛熠追问:“怎么回事?”   俞堂抬头看了他一眼。   盛熠第一次知道时霁的眼里也会有这种神色。   平静、冷淡明晰,像是某种把他全身扫了一遍的射线,又像是把泛着寒气的手术刀。   “你是第一次发作。”俞堂说,“预提醒已经结束了,正式警告——”   盛熠脸色骤然变了:“什么正式警告?”   他像是被当头浇了盆冷水,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恐惧的寒意附骨之疽一样顺着脊背爬上来。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盛熠急声问,“我都熬过来了,熬过来了就没事了——”   他没能继续问下去。   这一次,盛熠甚至没来得及发出痛呼声,整个人已经倒在地上。   疼痛好像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了。   那种逐渐泯灭解离、难以控制的强烈空洞感,像是一只巨大的拳头,把他慢慢碾压成碎末。   强烈的寒意钻出骨缝,沿着他的血液,像一张网把他牢牢覆住。   盛熠急促喘息,他第一次感到了致命的恐惧,喉咙滞涩得发不出半个音节。   他好像在被碎剐凌迟。   ……   这才是时霁陪他对练时,被他的机甲击中,从操作仓里滚落出来时的真正感受。   副手被这边的动静吓了一跳,他跑过来,迟疑着问:“时教官……”   “送回宿舍吧。”俞堂说。   “是。”副手连忙应了一声,他不敢再碰盛熠,叫来两个人把盛熠架了起来。   俞堂没有再多留,把剩下的训练计划移交给副手,离开了训练场。   -   接下来的几天,俞堂把魔鬼特训扔给聂驰,一直在埋头专心解析盛熠被植入的程序。   为了能更好的控制被植入者,这种程序设计了简单的存储记录功能。逆向解析虽然要费些力气,但只要摸清楚代码的规律,也能获取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尤其是盛熠这种植入之后就没被启动触发过、和新的没差多少的珍贵空白样本。   “这一段是植入前的信息。”   俞堂坐在庄域的办公桌前,在屏幕上拉出一段数据:“上面有给盛天成的留言,是定时的投影模式。”   当初军方紧急叫停了仿生人实验,封禁实验室后,时霁是唯一的一个依然存活的实验品。   盛天成带人查封实验室,他不止看到了睡眠舱里的实验体,也看到了完整的实验记录。   记录上清晰地写着时霁的真实身份。   保守派决定冒险继续下去这个计划——把人变成AI,把曾经最有天赋的观察手,变成一组不会反抗、不会质疑,只会服从命令的程序。   程序是可复制的,一旦这个计划成功,观察手就会变得不再必要。   他们可以恢复曾经机甲为王的荣光,无限拔高机甲的战力,只要二十到三十年内没有大规模虫族入侵,他们就可以把那些革新派驱逐出权力中心,把僚机完全弱化成机甲的附属品。   在保守派的严密封锁下,不论是庄域还是特战队的老队长,都没能得到任何一点消息。   没人会想到一个仿生人实验室的实验体,能和当初失踪的特战队小组有什么关系。盛天成毁了那份实验记录,主动请缨,顺利把这个曾经天赋绝伦的观察手弄到了自己家。   他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一度沾沾自喜了很久。   “但他没想到。”蒲影说,“保守派原来对他也是不完全信任的。”   这些政客们互相合作也互相猜忌,不可能真把这样重要和危险的计划全盘托付在一个人身上。   他们手里一定要拿到能威胁盛天成的把柄。   俞堂点了点头:“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是在这个计划成功后,盛家父子也能被解决掉。”   盛熠就成了最合适的切入点。   盛天成知道儿子的机甲里有阴谋,发现盛熠被植入程序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他从军部回来,控制不住情绪,一度暴怒到在时霁身上疯狂施虐,却终究还是不得不答应了那些人的安排。   假死在虫潮里,强制时霁做为观察手和他一起进入虫潮,把时霁变成AI。   如果不是展琛强行插手,这个计划或许在当时就已经成功了。   ——即使时霁活了下来,在这场伪造的“牺牲”里,保守派也依然收获颇丰。   保守派把盛天成塑造成了孤身阻挡虫潮的英雄,在那一届的议员关键选举里获得了不少的选票,强势压制住了原本有希望执政的革新派。   那之后,保守派又利用这一次的任务意外,再三强调现有机甲的强度不足,无法抵挡大规模虫潮,以还要继续研究强化材料和战斗力更强的机甲为由,拿走了联盟69%的军费。   盛熠成了英雄的遗孤,接受了大量军部补偿的资源。   他会被塑造成整个联盟的第一机甲操作员,作为一个用来作秀的“花瓶”,成为保守派手中最好控制的棋子。   有这样一个花瓶在,整个联盟又会兴起新一波的机甲狂潮。   ……   “没有花瓶,机甲也很狂潮。”   聂院长用力揉了揉额头:“改革的消息一放出来,很多军校的机甲学员都在抗议,有些现役部队也开始有流言……阻力很大。”   “他们认为,机甲的的战斗力是通过大量训练堆出来的,和其他专业根本不可能互通。”   聂院长整天和这些人吵架,最近除了每天揍一顿儿子,就没有顺心的事:“聂驰说,这种念头最近也在训练营有不少,学员的心理你们也要注意一下。”   庄域站在窗边,忽然出声:“不用注意,已经闹起来了。”   聂院长皱了下眉,起身快步走到窗边。   在聂驰接替教官职位后,魔鬼训练成了真正的魔鬼,学员们的压力骤增,逆反心理也在不断累积。   每年训练都难免要有几次学员闹事,这一次大概是有心人挑拨,偏偏和抵制改革的浪潮混在了一起。   闹事的都是机甲操作员,他们不服气,觉得聂驰能赢他们,也是因为聂驰接受过机甲相关的全面培养。   抵触训练的人越来越多,隋柒和吴鸣努力想要平息事态,也被学员们孤立到了另一边。   聂院长皱紧眉:“我去说说?”   “不用。”庄域说,“时霁。”   意识海里,坐在小马扎上勤奋补课的时霁下意识起身立了个正。   俞堂不着痕迹把他塞回来。   庄域:“去处理一下,给你十分钟。”   时霁应了声是,跑步出了办公室,才犹豫着停下来:“俞先生——”   俞堂笑了下:“这次你自己处理。”   庄域想给时霁这样一个锻炼的机会,俞堂也有这个打算。   这是时霁必须买过的一个坎,不一定要在十分钟内解决问题,但必须要在十分钟能给出一个表态。   要想一个指挥官,时霁必须克服自己过于温和的态度,有足够鲜明的立场。   时霁抿了抿唇,无声点了下头。   俞堂提醒:“不要再一个一个跟人家打架,太浪费时间。”   时霁:“是。”   俞堂活动了下手腕。   他并不准备太难为小S7,等时霁坚定了自己的立场,他就会顺手再做一个完善、全面、图文并茂的机甲战斗相关科普。   如果讲道理行不通,俞堂还准备再做一套全息虫潮模拟系统,让这些机甲操作员好好清醒清醒。   相关资料早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些原本就该提上日程,只不过没想到恰好遇上了突发情况。   俞堂准备要点咖啡,端着自己的马克杯去找展琛:“展学长——”   展琛点点头,顺手把他端起来,放在秋千上。   俞堂:“?”   意识海外,时霁拦住正努力争执的吴鸣,温声问:“能借一下你的机甲吗?”   吴鸣愣了下:“能……又要拆吗?”   时霁摇了摇头。   他接过吴鸣的机甲操控面板,走到人群中,单手一撑,跳上制式训练用机甲。   这种机甲是军方统一配发的,配置很普通,几乎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武器,推进马力和防御力都只是平平。   在现役部队里,这种机甲几乎到处都是。   时霁:“我不是机甲操作员,也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只在两年多前尝试过一次。”   他的声音不高,乱哄哄抗议的人群却隐约听懂了他的意思,由近及远渐渐静下来。   吴鸣瞪圆了眼睛,他只知道时霁擅长开僚机,有点担心:“时指挥——”   时霁看了看时间。   他这些天也在努力学习俞先生的方法,俞堂的手段深彻周全,能一次性连根解决问题,不会再有任何反弹。   但队长只给了他十分钟的时间。   十分钟,的确不能一个一个跟人家打架。   “我只有十分钟。”   时霁:“你们一起上,这样可以快一点。” 第九十三章   原本混乱的人群彻底恢复安静。   吴鸣背后冒了点冷汗,低声叫时霁:“时指挥,时指挥……”   “时教官。”   在他身后,这届学员里的1号走出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整个联盟只有一支特战队,但不只有一支特种部队。1号是西南军区特种部队选送来的,也是这次抗议的带头人之一。   在他们看来,这种训练方式根本就是不合理的。   以联盟目前的科技水平,许多发明都已经可以弥补人类自身的不足,机甲就是这里面最完美的一种。   操作员和机甲共感,力量、速度、攻击效果都被极限拔高,配合不断研发的新式武器,战力只会越来越强。   即使虫族有些能释放毒气和毒雾的,也可以被机甲外壳的护罩屏蔽,通过过滤系统给操作员供给干净的空气。   他们真正需要的大量训练,是和机甲的共感,对机甲的细微操控,驾驶机甲进行的无数次模拟战斗。   没完没了的跑圈,考验耐力,体力,抗毒能力,摧残意志的所谓魔鬼训练营,放在十年前的旧式机甲上或许还有些用处,经过几轮科技革新,已经毫无意义。   在这种不断滋长的抵抗情绪下,要改革现有的战斗模式和体制,削弱机甲的地位、减少相关军费投入的消息一经传开,就激起了强烈的反抗。   1号走到时霁面前:“之前训练的时候,你对我们态度不错,没想找你的茬。”   “你年纪小,我们就当你不懂事,没有机甲操作员的相关常识。”   1号沉声说:“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时霁:“九分四十五秒。”   1号皱眉:“什么?”   “还有九分四十秒。”时霁说,“你们打不倒我,就算我赢了。”   1号的脸色彻底冷下来。   他不再废话,掉头回到抗议的学院中间,下达了装备机甲的指令。   时霁看向吴鸣:“吴队长,还有机甲,你和隋柒也可以加入他们。”   吴鸣:“……”   吴鸣好不容易才重新拥有被人脸识别系统认出来的脸,想都不想,头也不回转身就跑。   隋柒不知道时霁想做什么,他只是没想到这些学员居然真好意思答应这种离谱的比试,正要上前阻止,忽然被人揪着作训服衣领拎了回来。   隋柒有些着急:“聂教官!时指挥他——”   “看着。”聂驰的视线落在场上,“这种局面,你越去阻止,只会越适得其反。”   一个愤怒的人或许有理智,但一群愤怒的人是没有的。   这种集体性的愤怒,用对了地方,就是一股足够强大的力量。如果用错了地方,被有心人加以利用,就会变成无序的洪水,不由分说摧毁所见的一切。   聂驰在隋家做职业经理人,被派去隋驷的工作室,曾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事例。   现在,这些愤怒甚至装配上了极具威力的机甲。   隋柒蹙紧了眉。   他十七岁考进军事学院,还没毕业就特招进了特战队,一门心思钻研机甲,每天除了训练就是模拟演习,从没工夫细想这些。   ……可聂驰说得是对的。   他和吴鸣花了大力气和这些人讲道理,说得口干舌燥,结果不光适得其反,让那些人的抵触情绪更强烈,还被其他学员孤立了出来。   即使时霁不站出来,这些积蓄的愤怒也总要有个倾泻的出口。   隋柒攥了攥拳,还是忍不住担心时霁:“可毕竟这么多人,时指挥——”   他边说边看向训练场,忽然愣了下,话头也停在半道上。   ……   时霁并没占下风。   被愤怒的机甲围攻,时霁依然有条不紊,甚至没有像驾驶僚机那样,采取任何高难度的动作。   他说自己只尝试操作过一次机甲,是真的只尝试过一次。稍有些经验的机甲操作员都看得出来,时霁一边战斗,一边还在熟悉机甲的操作。   可即使是这样,围攻上来的机甲们也没占到半点便宜。   一台速度型机甲见到时霁被两台机甲围攻,斜刺里抢进偷袭,机甲掌心吞吐出白亮的切割激光,直刺向时霁那台机甲。   他以为时霁会侧身闪开,甚至已经做好了追击的准备,看向监控器时却不由怔住。   时霁那台机甲依然在监控视野里。   他的机甲轰鸣着停转,操控面板上的推进指示灯瞬间熄灭下去。   ……他甚至没看清时霁什么时候击毁了他的推进系统。   操作员额头冒出冷汗,失去了推进系统,他控制不了自己机甲的行动轨迹,拉下送话器大吼:“闪开!快——”   他预判出时霁的闪避动向,已经提前开了转向蓄力,现在收势不住,整台机甲朝正围攻时霁的另一台红色专用机甲冲过去。   锋利的切割激光把红色机甲豁开了长长一条裂口。   红色专用机甲的操作员还没来得及骂晦气,已经被时霁那台老旧的制式机甲喷了一脸的尾气,止不住地呛咳起来。   另一台机甲眼看同伴自己乱成一团,扑过来要帮忙,眼前的庞大目标却忽然在监控器里消失。   他不及反应,强大的冲撞力量沿机甲反馈上来。   这股力量和他的冲势方向相同,机甲的性能决定了推进器的马力,已经开到极限的机甲无法处理叠加的力道,转向系统失灵,失控地直冲过去。   红色专用机甲刚站起来,就和直冲过来的机甲结结实实撞成一团,重重摔在了地上。   训练场地边缘,驾驶着黑色专用机甲的1号心头径直沉下去。   ……   到现在,时霁甚至都没有正式出手过。   所谓“你们一起上”的围攻,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绝对优势。   失去了观察手的即时引领,机甲的短板被暴露无遗——在威力被拔高的同时,它也封锁住了大部分格斗时原本能掌握的视角,强劲的推进系统和破坏力强悍的新式武器,反而成了导致机甲被攻击后失去控制的直接原因。   近战封锁住了机甲的远距离杀伤性攻击,合围成了最大的掣肘。许多机甲甚至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和自己人昏头昏脑地摔成了一团。   时霁甚至在不断学习机甲操作员的操作!   1号喉咙动了下,他紧盯着时霁,额头隐隐冒出冷汗。   ……怎么会有人一边战斗,一边学习对方怎么操作机甲?   场中的局势正在飞快发生变化。   看着那些或濒临报废、或彻底熄火的机甲,越来越多的人像是被当头泼了盆冷水,逐渐从被蛊惑的出离愤怒里冷静下来。   还剩最后三分钟。   时霁站在原地,他最后尝试了一次从机甲掌心往外喷吐激光,熄灭掉那一道白亮耀眼的切割激光,朝1号走过来。   “我学会了。”时霁说。   1号:“……”   他对面的只是台老旧的制式机甲,各项性能都不突出,也不会贴合操作员本身的体型和操作习惯进行调整,只有最普通的标配战斗模式。   他心底却已经腾起了隐约畏惧。   时霁选择了先进攻。   机甲格斗里,先进攻反而不占优势。机甲在奔袭中天然会损失一部分观察视角,对面的机甲以静制动,有充足的时间选择对战或是闪避。   1号狠狠压下那一丝没来由的畏惧,横下心,同样把推进器开到极限。   他用的是专用机甲,推进马力远超普通制式,一个交错,已经闪身到了时霁那台机甲的身后。   1号已经看出格斗是时霁的优势,他不准备和时霁缠斗,金属底盘同地面摩擦出刺耳声响,拉开距离反身回旋,机甲已经同时开启了电磁霰弹枪。   时霁避开极限拉宽的杀伤面,掌心耀目的白亮光刃直刺向操作仓   1号回臂隔档,顺势旋身鞭腿,逼得时霁向后退开。   沉重黝黑的金属几乎在空气里摩擦得发热。   时霁的机甲推进力不足,1号没有给时霁重新整理的时间,粒子加速器运转,曜目的粒子光束轨道径直切向时霁的机甲。   时霁仰身后躺,机甲滑进攻击范围,雪亮光刃再度袭上来。   1号再度鞭腿格挡,看着时霁的光刃被击偏滑开,心头生出隐隐疑惑。   ……时霁为什么不用其他的武器?   这种切割型的光刃的确十分锋利,但他的机甲经过特殊加固,即使再用光刃,也只能在外壳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他原本以为时霁还在光刃后藏了什么杀招,可时霁两次却都只是被他轻松击偏了光刃,机甲只反馈上来极细微的磕碰。   这种小打小闹的磕碰,甚至连机甲都不会发出遭受攻击的自动预警。   1号第三次隔档开时霁的攻击,他实在弄不懂时霁要做什么,被这种近乎戏耍的态度引得有些恼火,打开了机甲肩头的电磁脉冲炮。   这种电磁脉冲炮需要拉开足够的距离,1号向后急速滑开,正要开启按钮,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场边传来错愕的哗然声。   1号心头狠狠一沉,他还来不及检查发生了什么意外,机甲忽然剧烈地晃了晃,轰然倒地。   1号从操作仓里滚出来,手足并用狼狈起身。   他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机甲,脸色煞白。   ……   机甲被完整地卸下了一条左腿。   光刃的攻击没法在机甲外壳上留下痕迹,却不意味着机甲关节的连接也同样有这么坚固——在他格挡的时候,时霁的光刃作势滑开,其实撬进了机甲的连接点。   一共四处连接点,时霁切断了三处。   他为了拉开攻击范围,操纵机甲后退,因为推进力量太强,硬生生锉断了最后一处。   这种损伤实在太细微了,机甲不知道疼,不能真正判断受到伤害的性质,在自动报警系统里,只不过是几次小小的磕碰。   时霁跳下操作仓。   他的神色没有因为激烈的战斗有任何变化,微微汗湿的短发被风拂开,眸色黑净,眼底是一片清锐雪亮的霜色。   “该教它们学会疼痛的。”   时霁说:“你们太依赖机甲的力量了”   1号咬紧牙关,别过头沉默下来。   “机甲可以过滤毒气,可一旦机甲在战斗中损坏,毒气就会直接灌进来,机甲内部的便携氧气只够支持五分钟。”   时霁:“如果五分钟后,依然找不到合适的降落地点,要怎么办?”   “如果机甲被击毁,你和你的同伴共用一台机甲,氧气不够怎么办?”   “如果机甲在虫族的攻击下失控,你有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反应速度,强行纠正机甲,修正偏离的方向?”   “如果你的机甲坠毁在荒原深处,只能靠两条腿走出来,你有没有足够的体力和耐力?”   ……   1号脸色涨红:“你说的这些,在常规战争里,最多只有千分之一的发生概率——”   时霁:“你要加入的是特战队。”   1号话头一滞,沉默下来。   特战队没有常规战争。   特战队是刀锋,深入最危险的地带、最尖锐也最易折损的刀锋。   训练场边渐渐安静下来,操作员们灰头土脸从机甲里出来,一个个闭上嘴,臊得抬不起头。   “我取了巧。”时霁说。   时霁:“你们完全没有配合作战的意识,让你们围攻我,反而对你们不利。”   1号:“……”   时霁只是在阐述事实,他停下来,回想了一遍刚才的学习感悟:“机甲不该是像你们这么用的,你们——”   “时教官。”1号打断了他的话,攥了攥拳,还是把剩下的话说出来,“你是天才,所以你能说这种话。”   时霁停下来,澄黑的眼睛温和地看着他。   1号脸上烫得要命。   聂驰赢了他们,他们说聂驰训练的时间比他们长,战斗经验比他们丰富。   时霁赢了他们,他们又说时霁是天才。   1号自己都被这种强词夺理羞得抬不起头,但他又不得不说下去:“难道我们想要更好的、战斗力更强的机甲,这种诉求就错了吗?我们拼命和机甲协同训练,想变得更强,这也错了吗?”   “为什么一定要改革?为什么一定要变更现在的作战模式?”   1号说:“现在的对战训练,根本发挥不出机甲的真正力量,如果允许我们打开机甲真正强悍的杀伤性武器——”   吴鸣正在检查自己的机甲,吹了声短促的口哨,指了指1号那台专用机甲。   1号愣了愣,下意识看过去。   他像是当头挨了一棒,整个人半句话也说不出,唰地冒出一层冷汗。   ……他那台机甲的每一处炮口,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时霁悄无声息地封上了一层量子盾!   如果机甲的远距离武器没有被封禁,一旦启动,被拦截回来的巨大能量会先把机甲自身彻底湮灭成粒子。   “虫族早学会了对付这个。”   聂驰从场边走过来,扔给时霁瓶水,把一条湿毛巾按在时霁脑袋上:“一旦开战,虫王会立即派出低级虫族,先封锁机甲的强杀伤性武器。”   1号再说不出半句话,面红耳赤低下头,站在原地。   “你们的诉求没有错。”   时霁被副队长用湿毛巾擦得晃来晃去,努力保持教官威严,继续说下去:“但有一件事。”   吴鸣听得好奇:“什么事?”   “我不是第一次用这种办法。”时霁说,“上一次被我卸掉腿的,是一只赤锹甲虫王。”   吴鸣现在一点也不意外时霁真打过仗,他哑然摇头,正要说话,却忽然怔住。   ……现在的机甲,和虫族有什么区别?   机甲有强悍的外壳,虫族也有强悍的外壳,机甲有极限拔高的速度和攻击力,虫族也有极限拔高的速度和攻击力。   时霁之所以会提出让所有人一起上,就是因为这种模式是他最擅长的。   刚才一拥而上围攻时霁的、那些被愤怒支配的机甲,和在虫王支配下只会战斗的虫群,又有什么不一样?   要是有什么办法把人变成数据,直接塞进机甲里,再把机甲的外形改一改……   吴鸣被自己胡思乱想的念头吓了一跳,用力摇了摇头,抹了把脸。   “我们不能为了打败虫子,就把人变成虫子。”   时霁说:“真正重要的不是机甲和僚机,不是新式武器,是人类本身。”   “人类会用战术、会合理利用环境和条件,会协作,会配合,会感知疼痛和畏惧,也会为了保护同伴,战胜疼痛和畏惧。”   “战斗到最后的是人。”   “要保护的是人。”   “我们要的是能托付性命的战友。”时霁说,“不是一台会打架的机甲。”   训练场静得鸦雀无声。   ……   庄域配合蒲影,刚处理完安全部的调查工作,和聂院长一起从办公室下来,到了训练场边。   他只是让时霁先来表个态,特意换了身方便动手的作训服,问抱臂靠在场边的聂驰:“现在到哪一步了?”   聂驰:“已经结束了。”   庄域:“?”   聂驰仔细看了看聂院长,摇摇头:“不对,我爸教不出这种学生……俞先生已经插过手了?”   聂院长:“??”   庄域一眼看见聂院长又开始撸袖子,及时道了声歉,把聂驰从训练场边扯走。   俞堂大致提过聂驰的事,庄域看出聂驰神色不对,蹙了蹙眉:“事情还有变化?”   聂驰点点头:“有”   他放弃了上本书的任务,任务失败的惩罚是被穿书局派来“加班”。   由于世界的数据流被搅乱,穿书局给员工的任务无法从后台送达,所以指派加班的员工来代班工作人员,人工下达新任务指令。   聂驰原本想直接销毁这条指令,但如果这次的宿主是俞堂,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庄域点点头,他不再耽搁时间,拨通了展琛留给他的电话。   庄域把手机递给聂驰,没有多问,回了训练场。   聂驰拿起手机:“俞先生?”   “是我。”俞堂特意没有开启屏蔽,光明正大被监控对话,答得简练,“什么事?”   聂驰:“后台显示,你的第一项任务是让盛熠坠入绝望的深渊,已经顺利完成。”   聂驰:“在结束这项任务后,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有收到新的任务?”   另一头,俞堂的声音稍一停顿,继续回答:“是。”   “世界数据混乱,后台通讯受到了干扰。”   聂驰说:“我被指派来给你下发新的任务指令。”   他收到这条任务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做好了私自销毁信息、接受任何惩罚的准备。   但如果这本书也是俞堂负责,事情说不定就还有转机。   ……事情一定有转机。   聂驰用力握了握手机。   他闭了下眼睛,压下一切多余的念头,重新戴回一丝不苟的刻板面具。   俞先生能把小S7教得这样出色,也一定能救S7出来。   “你的第二项任务。”   聂驰:“是确保S7和僚机驾驶程序完全融合,成为最优秀的僚机驾驶智能AI。” 第九十四章   意识海里。   俞堂向聂驰道过谢,结束了通话。   系统再忍不住,闪着红灯弹起来:“怎么会有这种任务?!”   “按照剧情原有发展,的确会有这种任务。”   俞堂不意外,他打开后台,点进更新的消息栏看了看:“故事线任务是什么意思?”   系统:“??”   系统急得团团转:“这是不合理的……为什么会在中途给出故事线相关任务?宿主要不要向总部申诉——”   展琛走过来:“故事线任务,就是任务一旦失败,故事线就会中断。”   大多数情况下,每本书的故事线相关任务,就只有一项保证主角不能意外身亡。   如果有特殊的故事线任务,按照要求,必须在一开始就被加粗标红提醒,员工确认能够接受后,才会正式导入角色。   系统从没见过这种中途给出指令的情况,火急火燎打了申诉报告,想要上传,却发现按钮已经变成了灰色。   “世界数据混乱,后台通讯受到严重干扰。”   俞堂点开页面最上方的滚动提示,一目十行拉到底:“大概是说,我们可以继续给总部发消息,但总部什么时候收到消息、什么时候给出回执,回执还能不能送到,都无法确定。”   “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无法确定?”系统急道,“这又不是普通任务!”   如果只是普通任务,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任务失败没有经验点,如果员工的确因为特殊原因无法完成,只要选择直接放弃就行了。   但故事线任务是不一样的。   在骆燃那本书里,系统就曾经按照培训内容,特意提醒过俞堂。   故事线是一本书的基础,穿书局通过故事线发放任务,派遣和召回员工。   一旦故事线中断,宿主、系统和所有数据生成的NPC,都会被永远困在这本书里。   展琛看向系统:“抱歉,该让你晚点回来的。”   “我不走!”系统牢牢抱住俞堂的头发,“我和宿主一起!”   展琛哑然,把系统摘下来,在桌上端端正正放好。   “我刚才尝试探测过。”   展琛:“工作人员有几个专属的通讯频道,还有我在商城留的后门,也都已经变成了不可用状态。”   俞堂问:“因为我们弄乱了这个世界的数据流?”   展琛知道他要问什么,迎上俞堂的视线,绕过禁言屏蔽:“不可否认。”   ——不可否认,就在时霁说出“真正重要的是人”的同时,他的确察觉到这个世界以时霁为核心,搅起了一场剧烈的数据乱流。   作为商城负责人,他也曾经在其他的世界见过类似的数据乱流。   这是低维度世界在挣脱穿书局控制的征兆,有时候是因为某句话,有时候是因为某样发现,有时候是因为某个人。   但从没有一次,乱流会剧烈到这个地步。   挣脱控制的数据几乎搅起了一场风暴。   展琛:“因为这场风暴,我们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系统诧异:“还有好消息?”   展琛点了点头。   坏消息是随着混乱的加剧,他们罕有地接到了三个S级别的最高紧急故事线维护任务。   远在穿书局总部的终端机终于有了紧迫感,只差直接把这行任务标红加粗无限放大,硬塞进每个人的眼睛里。   好消息是世界数据也真真正正彻底乱了套。   在往任务等级上加了三个S后,终端机的信号也被围绕时霁掀起的数据风暴掀翻了个跟头,淹没在了数据的汪洋里。   短时间内,无论他们再做什么,都不会再受到终端机无孔不入的随时监视。   俞堂心心念念要做的大型全息虫潮模拟对战游戏,如果不需要特意加密代码骗过终端机,难度就直接降到了最低。   对运行速度远超穿书局的电子风暴来说,已经收集齐了所有的相关资料,做完一整个大型游戏,最多只需要一个晚上。   ……   系统期待的小红灯一连灭了七盏,没精打采地闪了闪屏幕,飘到俞堂肩膀上。   它倒也理解,与其说是游戏,不如说俞堂要做一套真正针对虫族的对战训练系统。   时霁一个人群殴这些机甲学员,成了这场军方改革的正式开端。   接下来,他们依然需要一套能够让战士和学员们能够真正意识到虫族的威力、了解虫族的战斗模式,真正对抗虫族,而不是只会逞勇斗狠自相残杀的成熟训练系统。   相比于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参加人员依然有限的演习,套用全息游戏的模式,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可我们还是要完成故事线任务……”   系统不在乎被困在书里,可展琛应当比它更清楚,宿主拒绝完成这种任务的后果是什么。   因为是紧急维护故事线的SSS级任务,终端机有强制执行权,允许对拒绝完成任务的宿主进行直接惩罚。   展琛毕竟还隶属于监察部门,监察部门的工作人员在场旁观,没有强制员工完成相关任务,惩罚甚至还要比宿主严酷得多。   ……这些规定,原本都是为了防止员工强行更改故事线,造成主角或重要配角死亡,才会在最初被定下来的。   现在却成了终端机用来威胁他们的最好手段。   “我们能不能偷偷换个人顶上去?”   系统小声问:“抓一个保守派的坏人,给他改个名字,宿主再做点天赋卡……”   展琛摇了摇头:“逻辑不通。”   穿书局的评定方式的确老旧僵化,但也没有好糊弄到这个地步。   尤其是角色的名字,如果没有足够通顺的逻辑联系,就会被系统自动驳回。   “原本是有机会这样做的。”   展琛的工作经验比他们两个丰富一些,给系统科普:“这是前些年新加的规定。”   在监察部门的记录里,曾经有配角部门的员工为了达成‘主角CP幸福生活在一起’这个结果,让一对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新人改名叫主角CP,糊弄完了任务。   从那以后,对角色姓名的审核就变得严苛了不少。   系统:“……”   “放心,总会有办法。”   展琛见多了这种事,拿出咖啡机:“不着急,先让你的宿主把游戏做完。”   系统很难不急,绕着专心磨咖啡的商城负责人转了两圈,又去找俞堂:“宿主,宿主,你在做什么?”   俞堂:“做游戏。”   系统:“……”   俞堂专心敲键盘,从小仓库里摸出一盒泡泡糖,塞给系统:“不着急,先让展学长把咖啡给我。”   系统飘回展琛身边:“展学长,宿主——”   展琛把咖啡递给它。   ……   系统抱着泡泡糖,愁得满屏幕都是小雪花,把咖啡悄悄放在俞堂桌边,自己钻进了麻袋。   -   大型全息虫潮模拟对战游戏的制作进度,比预计的时间多了一天。   俞堂原本只打算先做机甲版本,在和展琛确认过终端机暂时无法监控后,一气呵成,直接把同时容纳机甲和僚机模拟训练的全版本做了出来。   这种工作强度,对运算速度还要比穿书局高一个级别的电子风暴来说,也已经大得有些过了头。   等到最后一个代码被敲出来,俞堂已经不间断地工作了48个小时。   系统支撑不住,抱着泡泡糖睡在了麻袋里。   俞堂推开发烫的电脑,闭上眼睛。   跳痛的太阳穴被温凉的手指轻按住。   ……   轻重适中的力道在他的太阳穴上缓缓按揉,及时驱散了混沌里钻出来的痛楚。   察觉到俞堂蹙着的眉心渐渐放松,那双手又移向另一处,改为替他按摩肩颈有些僵硬的肌肉。   俞堂舒服得轻呼了口气,向后靠了靠。   他原本坐着的转椅,椅背被悄然化成数据流散去,后背靠处一空,随即稳稳当当落进了个带着咖啡香气的怀抱。   俞堂含混出声:“展学长……”   展琛替他按揉肩颈,温和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休息一下。”   俞堂:“不困。”   俞堂想和展琛说话,他单手撑了下桌沿,想要转过来,身体却先不受控地一轻。   展琛把他抱起来。   展琛的动作很轻缓,没有给俞堂已经混成一团浆糊的脑袋再添半点负担。   他让俞堂把头靠在自己肩上,一只手仍然贴在俞堂颈后,温暖的掌心力道安稳,熨帖着酸痛的肌肉群。   展琛脚下的那片地面悄然反转,从他们站着的地方开始,向外徐徐扩散,整个意识海都被翻了个面。   俞堂怔了下。   他微微睁圆了眼睛。   ……他从不知道,他的意识海居然还能像麻袋一样里外翻个面。   更不知道原来翻过来的这一面能眼熟到这个地步。   眼熟到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眼熟到他曾经还是一团脾气很不好的光的时候,把没完没了私闯民宅的庄域远远扔出去,翻遍了自己走过的每一个世界的每一片角落,就只是为了找这么一小片地方。   “展学长。”俞堂说,“你没和我说你把它藏起来了……”   展琛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把俞堂轻轻放进小屋的沙发里。   加入穿书局的员工,会有权利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意识海。   俞堂的意识海是他亲手做的。   展琛被程序限制,不能直接接触俞堂,就把自己的意识海反转,在背面做了另外一片意识海。   俞堂窝在不能更熟悉的小屋里,他捡起一个抱枕,又去拿另一个,来回翻看上面的磨损痕迹:“展学长,终端机没直接来找过你的麻烦吗?”   “找过。”展琛说,“我们充分交换了意见。”   俞堂从宛如天堂的抱枕堆里抬头:“?”   展琛笑了笑,他已经不太习惯用非正式的说法,停下来想了想:“我威胁了它……在发现它越界之后。”   五年前,俞堂进入这本书的时候,这本书的剧情还没有这么凶险。   盛天成不会强行命令观察手一起进入虫潮,保守派也不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直接想让时霁牺牲在那次任务里,以达成和AI的融合。   展琛被支出去做任务,如果不是因为意识海相连,甚至险些赶不及。   展琛强行阻止了这段剧情,警告了盛天成,强制盛天成下达了要求时霁返航的命令。   终端机当然不会允许这种干扰。   俞堂已经私下里被庄域问过几次,他也很好奇,在抱枕堆里滚了两圈,停在展琛身边:“怎么警告的?我也想学——”   展琛眼里透出无奈笑意,让俞堂枕在自己的腿上,顺手揉了两圈他的头发。   展琛:“我兑换了盛天成。”   俞堂愣了下。   像盛天成这种被阴谋、私欲和贪婪填满,手上罪行累累,没有任何作为人的价值的败类,当然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俞堂其实也挺想兑换盛天成,但他没有盛天成的所有权,所以也只能想一想。   但展琛应当也没有盛天成的所有权。   俞堂问:“商城负责人可以违反规则强制兑换吗?”   “不可以。”展琛说,“会被退货。”   展琛:“所以我兑了他七十三次。”   俞堂:“……”   展琛摸了摸俞堂的额头:“吓到了?”   “没有。”俞堂说,“大意了。”   他就没想过这么对付温迩的车轱辘。   要是能先兑换再申请退货,他能让温迩在海滩边开出速度与激情的逼真效果。   展琛想象了下那个画面,轻咳了一声。   他没有再细解释当时的情形,简单带过,又继续向下说:“只有商城负责人才能卡这种BUG……卡过之后,也会被终端机约谈。”   所以他就又和终端机友好地谈了谈。   俞堂有点向往:“终端机——”   “不能兑经验点。”展琛说,“它的权限比我高,我没有操作权力。”   俞堂轻叹口气。   展琛没忍住笑意,他知道小光团在有意调节气氛,揉揉俞堂的脖颈,看着小光团在自己腿上舒服得化开。   “这次是真动了手……”展琛说,“还好,我忘的事不算多,还记得怎么打架。”   俞堂问:“你吃亏没有?”   展琛这次是真的轻笑起来:“没有。”   俞堂撑坐起来,迎着他的视线细看了一会儿,终于彻底放心,卸了力躺回去。   展琛拢着俞堂的短发,不轻不重地替他按摩:“我打架很厉害,不用替我担心。”   “终端机不敢动我。”   “最坏的情况,我也有把握能保下你,把你平安送出去。”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展琛说:“所以——”   他低头看向俞堂,抬了下眉,眼底透出些无奈笑影。   ……有他的地方,俞堂是真的一点警惕也没有。   在知道他没吃亏以后,俞堂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睡着了。   展琛看着他,半是发愁半是欣慰地轻叹口气,把人抱起来,掌心凝聚起一团温度适宜的水汽,替他一点点擦着脸。   展琛的动作轻缓,神色却依然认真。   在他的背后,传来极细微的破碎电流声。   一道阴影沿着角落悄然蔓延。   展琛没有回头,他的一部分身体无声化成数据流,又凝成白亮曜目的锋锐光锥。   ……   隔了几秒,电流声悄然消失。   抱着泡泡糖睡在麻袋里的系统被折叠成数据,在足够安全的保护罩里,一无所觉地翻了个身。   随着电流声的消失,光锥也悄然融化,重新恢复进展琛的身体里。   展琛抱住俞堂,让他在自己腿上舒服地躺好,抬头看向光屏。   今晚是特战队的全体会议,所有军方高层也会参加,庄域已经从军部带回了完全自主的许可,俞堂做好的系统也已经打包传给了时霁。   接下来,时霁要说的话、做的事,会彻底搅乱这个世界的所有数据。   在这次混乱重新稳定下来之前,终端机可能会用各种手段试图突破这个世界,他需要把俞堂护在自己最有把握的地方。   终端机只能直接惩处数据,要想处理违规员工,只有从员工的意识海外强行进入,只要不能突破意识海,就根本无法对员工进行任何实质性的惩罚。   即使俞堂完不成这个所谓的紧急维护任务,终端机也动不了俞堂。   他守着俞堂的背后。   他是俞堂的后门。   -   会议室里,时霁站在自己亲手做的、图文并茂的机甲战斗相关科普前。   这份科普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全部的内容,就只有被时霁整理好列出来的图表和数据。   ……   没有人说话。   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人意识到,问题已经严峻到了这个地步。   人类太容易被机器驯化了。   机甲带来的力量实在太具有诱惑性,它给了人类坚不可摧的防护,给了人类摧枯拉朽的强悍武力,不需要艰苦枯燥的训练,不需要把意志压迫到快要湮灭的考验,一样可以轻易获得力量。   适应了这种力量,人类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配合机甲。   放弃原本早已成熟的战斗模式,重新回到最原始的搏斗和厮杀,回到对个人武力的极限吹捧。   把每个人塞回机甲,拼命提高协同和匹配性。   现在已经开始有人觉得疼痛碍事,接下来,还会有人觉得这具和机甲比起来实在软弱无力的身体碍事。   庄域的演习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受训者们被投入战场的时候,因为和机甲分开,许多操作员的情绪都开始异常烦躁、抗拒,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失控,甚至有人不分敌我地攻击了配合演习的特战队员。   这种依赖是潜移默化的,这样发展下去,人类迟早会开始抗拒脱离机甲。   先是抗拒脱离机甲,接下来,就会有不需要离开机甲的生命维持系统。   这样的同步性依然不能达到极限,人们会渐渐发现,原来真正强大的机甲操作员早已经在意识里植入了程序。   人们会发现,人类的身体是可以舍弃的。   只要走上这条路,就可以轻松获得强悍的力量,就能和虫族抗衡。   面对虫族的全面侵略,那些因为战争失去一切、流离失所的人,那些迫切想要保护家人,想要重新夺回被毁去的家园的人,几乎无法抗拒这种诱惑。   可这是陷阱,一个早就被布好的陷阱,一锅被缓慢烧熟的温水。   这才是虫族真正的入侵。   不是摧毁人类的居住场所,不是把人类当成食物大快朵颐。   是从人类的内部下手,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驯化成无法脱离外壳生存的、只会战斗和服从的机甲。   每一个被虫族侵略的星系,都没有再向外分享过资料,这不只是因为那些星系已经变成了新的“虫巢”。   “……我们有理由怀疑。”   时霁:“所谓的‘虫巢’,是新虫族的孵化基地。”   “虫族的规模会在每一次入侵完成后暴增。”   “虫族的能力和形态开始多样化,和宇宙辐射爆发的频率不一致,反而是随着扩张同步出现的。”   “出现能够放电的虫族,是在IC1109星系覆灭以后。”   “出现能分泌腐蚀性液体和释放毒雾的虫族,是在V477的第三伴星发射的求救信号消失之后。”   “我们最后能收到的求救信号来源于NGC4079不规则星系。”   “这个星系覆灭后,夜行虫第一次进化出了能屏蔽普通雷达侦测的外壳。”   从未被对应过的时间节点,被一条接一条联系起来,织成一张叫人发寒的网。   网中央是他们所在的世界。   时霁:“我怀疑,那些星系的居民,或许已经成了虫潮的一部分。”   “这不是虫族的迁徙。”时霁说,“这是他们的‘繁衍’。” 第九十五章   无声而激烈的数据震荡,由一个原点悄然扩散。   整个世界沉睡在夜里,今晚没有月亮,广远的穹幕幽寂漆黑,云层深密不见星光。   安静得近乎凝固的空气里,有风开始缓缓流动。   ……   俞堂在抱枕堆里睁开眼睛。   展琛正在维护着这个世界的数据秩序。   他直接同风暴眼相连,和俞堂意识海里那一片壮阔绚丽的极光不同,展琛的意识海深处,是一片足以将人彻底吸进去的星光海。   再细看,会发现那些“星点”,其实都是发着微光的破碎数据流。   展琛的身体同样褪去了实体的状态,数不清的数据不断流动交汇,聚合出他现在的身体。   那些在震荡下破碎的边缘数据,正在他的维护下被重新修补完整,再次加固,筑成坚固的堡垒,把整个世界翼护其中。   俞堂没有出声,他挪了挪身体,倚着抱枕坐起来。   展琛给他的印象一直都太真实,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展琛已经变成了一组数据。   不是宿主在执行任务时,被临时转化成的可导入数据模式。   展琛的身体和那些破碎又被修补的数据一样,是彻底由数据组成的,泛着淡蓝色的冷光,甚至可以透过数据的间隙看到对面。   他眼中也是发着微光的数据流,被不断流动的光线交织成的眉宇俊逸而冰冷,像是某个各方面数据都足够优越的三维建模。   终端机的无数次突破尝试,都被飞速搭建起的数据堡垒牢牢挡回去,没能搅动起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只蝴蝶。   俞堂静静看了一阵,重新躺回被仔细搭好的抱枕里,盖好薄毯,闭上眼睛。   幽邃漆黑的宇宙夜空一层层透出黎明将至的深蓝。   -   现实里。   全息游戏的装备被分发下去,交到了每个受训学员手中。   吴鸣还在真相的余悸里,拿到游戏头盔,愣了愣:“时指挥,这是要我们打游戏吗?”   时霁点了点头:“是。”   “这是一款完全模拟虫潮对战的全息系统。”   时霁说:“里面有目前所全知的一百三十九种虫族类型,你们登陆以后,可以自己建立账号、设定角色相关数据,可以选择个人或是团队的作战模式。”   有人低声问:“还能用机甲吗?”   “能。”时霁说,“系统里的科技树和现实世界完全一致,你们可以自己选择僚机和机甲,任意改装,装配你们喜欢的任何武器。”   “在系统里,一切都是完全拟真的。”时霁说,“只要能做出符合科学结构的机甲,就允许装配使用。”   几个现役部队的下级军官听见这句话,目光都不自觉亮了亮。   他们都从没用过非制式的机甲,即使听了那些话,也觉得很毛骨悚然,这时候却依然还是忍不住生出了本能的兴奋。   时霁描述的那个未来,听起来的确很可怕,但毕竟太遥远了。   遥远到许多人甚至生不出具体的想象,甚至依然心存侥幸,觉得这无非只是个假想,真实的情况总还不至于这样严重。   ……   监控室里,聂院长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不奇怪。”蒲影说,“每个人的接受能力不同,有些人很难克服自己的固有认知。”   这些年轻的机甲操作员,一直接受着强者才有资格向上走的教育,是在擂台赛、机甲对战里成长起来的。   他们习惯了有机甲加成的实力,也对自己的实力有着不弱的自信。   想要靠时霁这一番话,就让所有人幡然醒悟,从这一场被苦心编织多年的梦里彻底醒过来,反倒有些异想天开了。   “时教官在用他的办法解决问题。”   蒲影看着监控屏幕:“我们要负责其他的任务。”   聂院长愣了下:“什么任务?”   “弄清保守派每个人的立场。”蒲影说,“这里的大多数人,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比如盛天成,比如试图搅乱演习那个军方高层和石参谋。   机甲研发几乎是经费的无底洞,珍贵矿产、尖端科技、新型能源,这些年来,联盟的军费逐年攀升,一大部分都被机甲吞了进去。   这里面的研究经费,有多少真到了研究所,有多少被中饱私囊、层层瓜分,早已经彻底查不清楚。   保守派的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罔顾整个联邦甚至星际的未来,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聂院长皱紧眉:“除了这个,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同的立场?”   蒲影:“会有。”   军方这一次的事件,是他主动申请来参与调查的,在这之前,他手上还有另一项没有完全结项的案子。   调查那些在温迩做到总科研所负责人的过程里,曾经为温迩铺过路、提供过支持,曾经庇护过温迩,替他拦住了军方全部质询和申诉的联盟高层。   在调查过程中,最古怪的是动机。   电子风暴的相关研究,至少在明面上依然是科学性的,并不能像机甲一样带来更多立竿见影的回报,也就难以提供足够吸引这些蛀虫的利益。   温迩是因为变态的执念,他的导师是因为出离的野心。可由他们延伸出去的关系网,总要有某个更真实牢靠的理由。   蒲影一直没能得出这个答案,直到他申请来军部,得到了仿生人研究的真相。   “内部的蛀虫容易清理,外部的侵略压力,庄队长和时教官在想办法解决。”   蒲影:“我们要替时教官和特战队拦住的,是来自背后的那把刀。”   聂院长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花白的眉毛死死拧着,一言不发。   “为什么星际在面对虫族的时候,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机甲这种迎战模式?”   “为什么清醒的人要被抹杀,能够扭转现状的人要被清除?”   “为什么这种清除发生在虫潮到来、一切开始之前?”   蒲影的语调依然有些刻板,他语速平缓,逐字逐句继续说下去。   “我们要弄清楚的,是在联盟的高层之中,是不是早已经有人背叛了我们这片星际。”   蒲影:“是不是有人,已经把我们这片星际交易给了虫族。”   -   会议结束后,这款新鲜出炉的大型全息虫潮模拟对战游戏,被下发给了特战队的所有选训学员。   游戏可以联网,不限制团队人数,不限制资源和经费。   每个人都有且只有唯一的账号,可以挑选合心意的机甲或是僚机,进行任意初级改装,采取任何战斗模式。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虫潮会不定时地持续发起进攻。   击杀虫族可以得到丰厚的经验点,同时解锁更高级的武器和科技树,进一步升级自己的装备。   没有存档,没有重启。   每个人的账号都是一次性的,一旦死亡就会被注销,不能重新注册。   一个学员忍不住问:“要是我们不在线的时候,虫潮忽然进攻了怎么办?”   聂驰:“你睡觉的时候,虫潮忽然进攻,应当怎么办?”   学员语塞,讷讷缩回去。   ……直到现在,不少学员才终于意识到,发给他们的这款游戏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这是一场无限模拟真实的战争。   聂驰扫了一圈:“还有什么问题?”   叶含锋放下游戏头盔,举起手:“聂教官,请问教官们也都会在游戏里有账号吗?”   “有。”聂驰说。   庄域和聂驰都会进入游戏,对学员们进行实战指导,必要时组织对虫潮的战斗。   学员们的账号如果升级得足够高,也可以获得指挥权,率领虚拟的现役部队进行抵抗。   听到这里,不少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神色也轻松了不少。   叶含锋却没有立刻坐下。   他清楚自己的实力,在学院里算得上天才,到了人才济济的特战队,即使不论体能,战斗经验和战斗意识也都只能排在中游。   这些天的人体极限训练,他拼命才能让自己不掉队。身体疲惫到极限的时候,思维反倒更清醒,更能看清那些原本被骄傲阻隔的部分。   他一点也不认为时霁的话是危言耸听。   “请问,时教官也会参加战斗吗?”   叶含锋说:“如果允许的话,我想申请和时教官一队。”   吴鸣没想到这个,闻言目光一亮,立即跟着举手:“我也想!让我干什么都行——”   聂驰也不清楚时霁的打算,他已经看过了时霁在演习里的战斗录像,并不支持时霁在这种时候依然让这些学员有依赖心理。   聂驰侧过视线,等着时霁的回答。   时霁始终安静听着学员们的讨论,听到这里,才站起来。   “我参与战斗,但你们不能和我组队。”   时霁不等学员们猜测,径直给出答案:“我这一次的角色,是虫族一方的指挥官。”   原本还有些乱的会议室刹那间安静。   几个学员已经结好了组,正兴冲冲讨论战斗方案,也停下话头,愕然看过来。   吴鸣张口结舌,半晌苦笑了下:“时指挥,你这是一点也不给我们留活路……”   时霁问:“你们不想打败我?”   吴鸣一怔。   在演习结束后,他其实就再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能走到他们这一步的机甲操作员,没有几个是不傲气的,即使再被揍得心服口服,潜意识里也总存着一口气。   时霁选择虫族指挥官,就是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所有战斗方式,只保留了战斗意识和全局观。   但他们这一边,每个人的基础机甲就比军队的制式机甲强出不知道多少,更不要说还能任意改装、积攒经验点升级。因为是游戏模拟,所有人和机甲的协同性都能天然达到最高,加上庄队长和聂教官在,未必还会像从前一样不堪一击。   吴鸣不太好意思,摸了摸脑袋,咧了下嘴:“是不是不太好……”   时霁摇了摇头:“没有不好。”   时霁:“我也希望你们能打败我。”   吴鸣怔了下,没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还在现役部队的时候,一次统一组织观看的战斗真实录影。   那盘录影带已经有些年头了,画质不算很清晰,录像视角也很混乱。   晃动的画面里,一头毒雾虫的虫王原本正率领虫潮疯狂攻击人类的防线,即将撞毁一艘母舰时,却忽然短暂地停顿了下。   这种母舰是机甲的统一栖息地,是机甲维修、更换能源、补充物资的地方,也是供机甲操作员休息的最安全的场所。   许多经历过战争的机甲操作员,习惯了宇宙漂泊,会管这种母舰叫“家”。   母舰以重载为主,没有太强的攻击力,是因为护卫舰的防线被撕破了,才会被虫王逼到近前。   他们都以为那艘母舰会毁在虫王的疯狂攻击下。   “很奇怪,有些虫王对母舰的攻击性反而不强。”   当时负责播放录像的研究人员说:“我们观测遇到过很多次这种情况,一部分虫王遇到母舰的时候,反而会放弃攻击,试图停泊上去。”   研究人员说:“我们推测,或许是这种母舰的形状和他们过去熟悉的栖息地类似……”   ……   从没有人想过,这些虫王或许曾经也是一台强悍的机甲,一个最顶尖的机甲操作员和指挥官。   伴随着研究人员的声音,画面上的虫王动作变得平缓。   它停在母舰前,凶残混沌的复眼里透出从未有过的亮光,像是被眼前熟悉的景象唤起了某些余量极微的残存回忆。   它发出柔和短促的虫鸣,想要停泊回所见的母舰上去。   无数炮火集中过来,轰中它毫不设防的下腹部,虫族同人类势不两立,母舰上有无数正在修整的机甲,没有人会心软。   虫王在炮火里痛苦地嘶鸣起来。   按照机甲操作员接受过的培训,垂死的虫王会爆发出最强的攻击性,会不顾一切逃逸,任何试图阻拦的机甲和护卫舰,都会被它失控的疯狂挣扎摧毁成一堆废墟。   可录像里,那头被攻击的虫王却向更炮火更激烈的核心地带冲过去。   ……就好像主动想要被击杀一样。   “这头虫王后来被解剖过,很奇特,外壳是更类似某种金属的成分,和内里完全连接在一起。”   “这些新变异的虫族和我们熟悉的虫族完全不一样。”   研究人员说:“通过总结,我们已经能解读一部分虫鸣的内容,当虫王发出这种嘶鸣的时候,其余虫族会迅速撤退。”   “它会主动选择被击杀,在彻底死亡前,它会短暂拥有极清醒的类人状态。”   “这是它在向它率领的同伴发出最后的通知。”   ……   “不要停泊,这里不是家。” 第九十六章   从这天夜里开始,特战队的受训学员就进入了一场无限接近真实的虚拟战争。   在模拟系统里,不分时间,不分地点,时霁随时可能对虫潮下达进攻命令。   意想不到的攻击角度、完全不符合常规的突破方式。前两天里,如果没有庄域和聂驰,学员们仓促拉起的防线恐怕早被撕破了不止一次。   第三天,聂驰和庄域由于某些突发原因,暂时离开了训练营。   当天夜里,在虫潮的突袭中,第一次出现了学员角色的伤亡。   意外“阵亡”的16号学员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他只是正常来交接防线,还没来得及进入战斗准备状态,虫潮就发动了突袭。一头锹形虫恰好同他迎面遇上,几秒内,泛着寒芒的锋利大颚轻松铰断了尚未开启防护的机甲。   死亡的感触同样无限接近真实,16号学员浑身冷汗,惊魂未定地退出游戏,就收到了结束选训的通知。   “我只是不小心!”   16号急道:“是其他人没掩护好我,我的操作完全符合要求!那时候我还没有进入防线!”   他在极限训练里一直表现得很优秀,成绩始终排在学员前列,要是没有意外,原本已经十拿九稳能通过考核。   只是输了一场游戏,16号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凭什么因为这种原因就淘汰我!特战队不是说要选拔最优秀的人才吗,这就能证明我不如别人优秀?就因为我运气不好?”   公开的会议室里,学员们静得鸦雀无声。   那个因为没能掩护好16号,导致了16号死亡的学员愧疚地埋着头,半句话也说不出。   聂驰问:“你的操作符合什么要求?”   “当然是战时要求!”16号咬着牙,“每个机甲操作员都背过,可以回看录像,我没有犯任何错误!”   16号:“明确规定,这是战时标准下最大生存几率的操作——”   聂驰:“你活下来了吗?”   16号一滞。   “没有操作标准,没有战时要求。”聂驰说,“活不下来就会被淘汰。”   16号无力地辩解:“可这不公平……”   他站在会谈室中央,看着作为教官的庄域和聂驰,声音一点点低下来。   前两天有庄域和聂驰在,再激烈的战斗也只是有惊无险,他们也从一开始的紧张渐渐放松了警惕,觉得这个游戏没什么大不了,无非只是一场真实度高一些的演习。   教官们只是离开了一个晚上,他们就险些被虫潮冲垮了全部防御。   被刻意忽略和遗忘的、极限接近死亡的恐惧,随着聂驰这一句话重新袭上来,扼住他的喉咙。   庄域和聂驰都没再和他们强调过这次游戏的意义。   这是一次演练,一声给他们所有人敲的警钟。   随着游戏规模的扩大,警钟也会敲给更多人,把更多人从安逸麻木的睡梦里震醒。   这是一场无限接近真实的模拟。   模拟的是如果什么都不做,虫潮来袭时,他们会迎来的结局。   “特战队会持续招新,系统面向全军推广后,我们也会在游戏中选拔需要的人才。”   庄域起身:“你可以再来,我们不拒绝被淘汰的学员。”   16号不再争辩,沉默着走出了会议室。   -   这天之后,学员们的态度终于起了变化。   不再只是一味地按照传统作战章程里要求的内容,学员们开始自发联合,有了临时指挥部,24小时都有人巡逻,严密监视一切虫族的动向。   在和虫潮的不断交锋下,机甲操作员们甚至没来得及自我察觉,已经下意识选择了改变原有习惯。   原本更适合擂台格斗、用来同机甲作战的武器,彻底成了系统仓库的滞销品。   每个人都在尽一切努力击杀虫族、积攒经验点,在轮换下来不需要驻防的时候,就开始埋头改装自己的机甲。   有人选择更利于大规模阻击虫族的粒子武器,有人选择了改装成牵制虫族、吸引虫族的诱饵型机甲,擅长狙杀虫族的机甲以海豚号为模板,放弃一切多余的配件,把速度和杀伤力提到极限。   观察和判断战局早已退出了机甲操作员的考核目标,大部分机甲操作员都难以在短时间内补足这项短板,狠狠吃了几次亏、栽了几次跟头以后,索性把指挥权彻底移交给了精英观察手。   以有限的观察手为核心,机甲操作员们自发分配了作战任务。   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庄域一直想要促进和推行的战斗模式,通过虫潮不间断的持续高压,已经在学员们中间悄然成型。   ……   意识海里。   俞堂刚刚完成新一轮的游戏维护,把后台数据整理出来,传给了正在操控虫族冲击防线的时霁。   未来的幼年星际指挥官,成长速度要比他们想象的更快。   虫族的攻击要足够给学员们形成压迫,但不能直接冲垮目前尚且稚嫩、刚刚成型的防线。既要尽可能真实地还原虫潮的战斗习惯,又要不着痕迹地引导学员们开始主动思考、做出改变。   庄域原本想不着痕迹地接替时霁,看过几次时霁对虫族的操控后,终于放心地回了蒲影的专案组。   “庄队长说,他们发现了几次盛天成的踪迹,但对方很狡猾,都被他逃脱了。”   展琛结束了和庄域的通话,回到沙发前:“蒲影的推测没有问题,盛天成一直在试图接近盛熠。”   俞堂点点头:“不意外。”   盛熠的表现在游戏里并不出彩,但他被叶含锋盯得很紧,没有机会再耍脾气逞能冒进,并没对其他人造成太大干扰。   盛熠也没力气逞能冒进。   他忍着不敢和别人说,却早已经被频繁的脱臼错觉扰得心神不宁,每次动作稍大些,肩膀就会在撕裂的疼痛里骤然脱位,想要解释,却又发现肩关节明明什么事都没有。   叶含锋推测是他的心因性错觉,认为盛熠已经不适合作战,把他调去负责了后勤。   风水轮流转,盛熠几乎被活活怄得昏过去,偏偏没有半点办法。   他一想要发脾气、想要拒绝命令,那种熟悉的仿佛湮灭的疼痛就会阴魂不散地袭上来,疼得他半句话都说不出。   展琛把热牛奶倒进马克杯:“你找到了修改他被植入程序的办法?”   “没有。”俞堂说,“这种空白程序很好找BUG……我黑了它的信息搜索库。”   保守派要有把柄威胁盛天成,又要塑造出一个好操控的全民偶像,给盛熠植入的程序是要他做最强的机甲操作员。   因为盛熠一直以来真的认为自己是最强的机甲操作员,这道程序几乎没有被启动过,还是待写入的空白状态。   终端机不在,俞堂把所有想试的操作都试了个遍,顺手黑进那个程序,在信息库里添了一条最强的机甲操作员的小注释。   展琛好奇:“什么?”   俞堂:“最强的机甲操作员,需要顾全大局、服从命令,热爱一切工作,尤其是去后勤做饭和养鱼。”   “……”展琛按按额角,忍不住轻笑起来。   他很喜欢现在的俞堂,有时候却还是会忍不住想念电子风暴还是小光团时的样子。   ……比如现在。   这种明明已经足够强大和理智,让人看着就觉得可靠,但又偏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较劲,一点亏也不肯吃的时候。   让人很想抱过来,好好揉一揉。   展琛在沙发旁坐下,身边浮现的数据片段转化成一阵凉风,给俞堂的电脑降了降温:“张嘴。”   俞堂视线还落在屏幕上,很配合地饭来张口。   展琛把马克杯轻轻抵在他唇边。   带着甜意的奶香沁进鼻端,俞堂忍不住深吸了口气:“怎么不是咖啡?”   “你这个月的咖啡因摄入超量了,控制一下。”   展琛说:“困了就去睡,基础维护是我的日常工作,做得不会比你差。”   俞堂:“展学长。”   展琛抬起视线。   俞堂把电脑推开:“我不休息的时候,你也陪着我不休息,我去睡觉的时候,也没见你休息过。”   展琛有点哑然:“我不需要休眠……”   俞堂:“你需要睡觉。”   展琛微怔。   他才意识到自己用错了词,稍一停顿,才又温声道歉:“我说错了。”   这件事他总是处理不妥当。   他想尽力让小光团看见一个还真实活着的自己,又总在想,或许该找个时候提醒俞堂,现在的他已经变成了数据。   可以被复制、解析、改写和格式化的数据。   不论怎么说,现在总归不是时候。   展琛从念头里回神,正要开口,时霁忽然从意识海里谨慎发言:“展学长,这个时候应当说,身边有俞先生才睡得着。”   展琛:“……”   成为系统的工作人员后,展琛第一次生出了暂时不管任务,去问问庄域S7过去都被塞了些什么课外书的念头。   未来星际指挥官还在努力保证:“……我可以负责警戒。”   时霁今晚的计划安排,是在半夜十二点、凌晨一点四十和凌晨三点五十九分,操控虫潮向防线发起三次冲击。   刚好可以同时负责警戒终端机的异动。   时霁最近和俞先生学会了很多东西,非常自觉,听话地给自己加了一层意识海内视觉和听觉屏蔽。   意识海里响起了烘托气氛的悠扬小提琴曲。   俞堂:“……”   展琛:“……”   展琛心领了未来星际指挥官的好意,暂时停掉背景BGM,把举着喇叭的系统和海豚号一起送进了温暖的麻袋。   俞堂第一次看展琛用小黑屋,有点新鲜:“展学长,你以前也这么关过我吗?”   展琛把双人游戏机放进麻袋里:“关过。”   俞堂暂时还没找回这段记忆,实在忍不住好奇,放下电脑:“我当时干了什么?”   “你喝了我的医用酒精,又掉进了碘酒瓶里面。”   展琛直起身,看了看兴致勃勃的小光团,语气里带了半是调侃的笑意:“你把棉签插在光团上,卷着我的绷带到处乱飞,我想了所有能想的办法,都没办法让你从灯罩上下来。”   俞堂:“……”   他直觉展学长是在胡编乱造。   俞堂不打算找回这段记忆,站起身,把展琛拖到床边。   他们还在那间小屋里的时候,他窝在抱枕堆里打游戏,展琛偶尔会在这张床上休息。   现在展琛变成了数据,已经不需要再频繁休眠,这张床也早派不上用场,只是为了在意识海里还原过去的住处,所以被放在了原位。   俞堂把展琛按在床上。   他屈膝抵着床沿,额头抵在展琛肩窝,那里依然有熟悉的温度和气息,萦绕不散。   这些都是被重新模拟和生成出来的。   展琛用了多久才从数据里一点点找回这些过去的影子,容不得人去想。   “睡一会儿。”   俞堂说:“我打游戏,展学长,你睡一会儿。”   展琛抬手,覆在他的背上。   展琛温声说:“好。”   他没有直接化去自己的外衣,依然按照过去的习惯,有条不紊地起身洗漱,换好睡衣。   展琛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任凭睡意一点点袭上来。   他已经察觉到小光团对自己用了睡眠卡。   小光团对自己人下手也不留情,商城后台的交易提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叮咚响个不停,九十九道催人入睡的数据悄然流入他的身体,又被逐渐分解同化。   台灯的暖色调光线里,展琛的呼吸渐渐平缓。   俞堂在电脑上敲完了最后一行代码。   ……   在这个大型虫潮模拟游戏里,俞堂植入了一千道完全不同的木马程序。   这是他从人类世界学到的新手段。   这些程序对人类完全无效,不会对学员们和时霁造成任何干扰。但只要有外部入侵的数据——比如终端机,想要进入这个游戏,就一定会被一千个弹窗广告占满整个屏幕。   他知道终端机可以轻松吞噬这些木马程序,他等的恰好也是这个。   俞堂合上电脑,隔着意识海屏蔽敲了敲:“时霁?”   时霁已经学会了摩尔斯码,在外面回他:“俞先生,我在。”   “该做的我都做了。”   俞堂:“世界先交给你,我去办点私事。”   时霁利落回了收到。   俞堂抻了个懒腰,从沙发上起身。   他喝完了展琛留下的热牛奶,在屋里随意晃悠了两圈,看似不经意地整理了一会儿桌面,又拨弄了两下台灯。   他慢吞吞到了床边,整理了一会儿已经被叠得足够齐整的衣物。   ……他觉得展琛应当是睡着了。   一千经验点一张的睡眠卡,他一口气买了九十九张,就算是意志再坚强的数据,也总该睡得差不多。   俞堂沉稳地闪了闪。   台灯低着头,昏暗温暖的光线下,小光团轻手轻脚掀开一点被角,悄无声息地潜入进去。   展琛侧身躺着,安稳阖着眼,呼吸心跳宁静平缓。   小光团悄悄扒开了一点他的衣领。   展琛身上的温度和记忆里不太一样,过去展琛一直在抵抗程序,身上很冷,心跳也比现在更浅快。   展琛从不告诉他这些,但展琛也不知道,其实那些晚上,他并没一直窝在沙发里打游戏。   俞堂贴了贴展琛的额角。   台灯的光芒被他吞噬了一部分,小屋又暗下来一点。   被子里的棉花在不起眼的极光里完成了粒子交换,内芯的棉花被换成了暖洋洋的光,变得又轻又软,像是一团能送人好梦的云。   热乎乎的小光团熟门熟路,在被子里团了团,贴着展琛的心口,一转眼就睡熟了。 第九十七章   展琛轻轻睁开眼睛。   小光团逸出一点柔软的微光,紧紧偎着他,比连续工作了48小时后睡得更熟。   展琛伸出手臂,把俞堂团进怀里。   ……   早知道,应当先给睡眠卡打个零点一折的限时促销折扣的。   展琛把自己的心跳声调整得更明显了一点,打开后台,思考着这次能给下血本清空购物车的宿主什么返利优惠。   重新见面后,展琛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给俞堂详细解释自己现在的数据状态。   他是商城的负责人,也是商城的仓库。   为了方便各个世界兑换物品的转换加工,他的程序有自动分解同化的功能。一切导入展琛身体内的数据,都会被自动解析成原始状态,存储进他的数据库里,作为制造新商品的原材料。   小光团想让他好好休息一次,一口气买了九十九张睡眠卡,直接清空了商城的库存。   ……然后这九十九张卡又全被怼回了他身上。   展琛看着这些数据回流到仓库、自动合成、重新上架,点开库存更新,看着可购买数目从零变回了九十九。   展琛按了按额角。   第一次这样直观地参与了自产自销,他的心情少有的有些复杂,看着睡得心满意足高高兴兴的小光团,眼底又透出些无可奈何的纵容笑意。   展琛轻轻叹了口气,再一次打开商城后门,编写了个价值0.1经验点的抽奖程序,发送给幸运宿主。   俞堂早把自己的密码同步给了他,展琛登录上俞堂的员工后台,点开抽奖,惊喜地抽到了价值一百万经验点的代金券。   幸运宿主诚挚地发送了一连串满地乱跑的表情包。   监测到这一连串的表情包,原本因为商城后台异常操作开始运行的监管程序也再一次安静下去。   按照《人类行为学》的研究,人类发送表情包是情绪高涨的表现,在这种高涨的情绪下,人类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花费更多经验点买下不那么需要的东西。   监管程序通过了这道逻辑,认定商城负责人的操作属于正常促销活动,恢复了常规休眠状态。   展琛放轻动作,来回切换两个号完成了暗箱操作,终于舒了口气,关掉光屏。   ……   他刚要好好躺回去,下意识回想了一遍刚才的操作,又不自觉怔了下。   俞堂其实不需要这一百万经验点券。   他的小光团早就进化得很厉害,现在已经做到了W&P财团的高级营销总监,刚帮W&P达成了一个季度的推广企划,年薪和奖金都已经格外可观。   前两天,展琛还看见俞堂面前放着两台电脑,左边是W&P的高层线上会议,右边是一头沼梭虫狰狞可怖的逼真三维建模。   买九十九张睡眠卡,对现在的俞堂而言,已经不算是太起眼的数目。   展琛停下来,转换了几秒自己没来得及跟着变化的心态。   然后决定继续保持下去。   小光团自己完成了进化,变成了厉害的电子风暴,是小光团自己的事。   和俞堂在商城花了冤枉钱,被十倍返还经验点券没有任何关系。   下次再返还一些更大额的经验点券就行了。   ……   生出这种念头的时候,展琛甚至主动反思了一会儿。   和俞堂在一起久了,展琛发觉自己好像也多多少少受了影响。   他并不抗拒这种影响,甚至有些新奇,偶尔有一瞬间恍惚,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还真实地活着。   他在窗帘下面捡到一小团光,给那团光看了人类的世界。   那一小团光重新找到他,用暖洋洋的被子把他裹住,还给了他属于人类的悲喜。   ……这样一想,就有某种对他而言已经很陌生的、格外柔软的数据流,在展琛的数据海里缓慢流动。   展琛忍不住无声抬起嘴角。   他稍稍调整了下姿势,把光团在怀里藏好,闭上眼睛。   他已经忘记了要怎么睡觉,但没关系,被子很暖和,下一次还可以再学。   下一次,他会记得在小光团悄悄贴上来的时候,也去贴一贴俞堂的额头的。   -   俞堂再接到完成故事线任务的督促提醒,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终端机用了整整一个月,才终于重新理顺被搅乱的数据流、对接上了目标世界。   那个碍事的商城负责人在世界外围设置了太多障碍,为了解决这些障碍,终端机多花了近十倍的时间,才终于重新建立了一条相对稳定的单向数据传输通道。   ……重新进入这个世界,它甚至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大型模拟虫潮对抗程序在特战队完成了内测,已经正式在安全部牵头下对接总科研所,正式完善后推广到了全军,甚至还开发出了试运行的民用版本。   政策会有阻力,改革会有干扰。保守派已经在联盟苦心经营多年,即使是再完善的系统推演,也绝不可能在短短半个月时间内,让联盟的大部分人接受这种完全颠覆的观念和认知。   但即使是再完善的推演,也低估了“游戏”在普通人类中的传播速度。   完全真实的情景模拟,全面开放的装备库,可升级的角色和无线联网的战斗模式,直接把整个联盟拉进了一场无比真实的大型战争演习里。   原本只是部分特战队成员参与的游戏战线,范围迅速扩张,不仅是现役部队和军校,民用版本也已经初步对接。   在终端机的预测里,无论这些革新派怎么努力,也无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真正触及多年潜移默化的渗透下埋藏的隐患和弊病。   但时霁的应对方法一以贯之,简单粗暴且十分有效。   不能接受新观念,抗拒新战斗模式,那就继续按照自己认定的方式迎战来袭的虫潮。   被虫潮彻底覆灭一次,依然想不通,就再覆灭一次。   再想不通就再来。   这个年轻得过了头的联盟第一观察手、新特别行动小组的实际组长,曾经跟随特战队负责人庄域参加过几次联盟总部的会议,   有人劝他要循序渐进,有人提出这样真实模拟死亡感受的游戏系统,如果压迫得太过,可能会引起恐慌和反抗。   联盟总部有自己的考量,不止要考虑军方推行的改革,还要考虑到人权、道德和整个联盟的稳定。他们担心这种无限模拟真实死亡的游戏可能会伤害士兵的心理状态,曾经几次尝试着劝说过时霁。   时霁跟在庄域身后,永远安静得一言不发,带着自己的笔记本,温和谦逊地听取所有人的意见。   然后回去继续暴打依然冥顽不化的机甲群。   联盟有不少德高望重的高层,都被他气得不行,拍桌子拍到特战队,又被庄域客客气气挡回去。   ……高层们所设想的恐慌、抵触和抗拒并没有出现。   在总科研所的全力协助下,系统被输入了整张联盟的全部地图。全息模拟的感触实在太过真实,真实得只要接入游戏,根本无法意识到和现实存在任何区别。   时霁没有运用任何超出虫族攻击的手段,他一丝不苟地按照虫潮的习惯,在所有想得到或想不到的时刻发起攻击,每一种攻击手段都在资料中完全可考。   那些曾经被上一代特战队豁出性命死死拦住,没有被普通人触及到的恐怖虫潮,终于直白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无限接近真实的攻击,无限接近真实的压迫。   无限接近真实的伤亡数据和被毁却的家园。   在一次接一次的覆灭里,即使是最冥顽不化的人,也终于在虫族森寒的复眼前被迫清醒。   这就是“人”。   最软弱、最容易被伤害的,最容易在打击里陷入恐慌和绝望的是人。   能在绝望里咬碎牙和血吞,重新爬着挣扎站起来,开始思考、开始变革、开始抗争的也是人。   这是任何AI和程序都永远无法模拟的部分。   ……   终端机几乎在这样的变化里暴怒起来。   它甚至顾不上去找那个碍事至极的商城负责人,分出一道数据,入侵了这个星际的星网。   终端机没有修复俞堂的后台信号。   针对俞堂,终端机给出的第二项任务,是“确保S7和僚机驾驶程序完全融合”,这项任务其实并不完全符合规定。   终端机虽然有在特殊情况下达新故事线任务的权力,但必须保证故事线任务不会伤害宿主。如果故事主线发展有可能对宿主造成威胁,就要提前给员工提供紧急退出通道,由工作人员接管角色。   它设法绕过了穿书局的既定原则,强行下达了这项任务,俞堂其实是有权利申诉的。   也是因为这个,终端机不能调遣任何工作人员。   即使展琛已经摆明了车马要和它对着干,只要展琛的操作依然符合规定,它就没有任何办法。   ……但也依然不能让俞堂有向上申诉的条件。   终端机查看过任务进度,确认了俞堂没有任何要完成故事线任务的迹象。   这个结果也在程序的推演之中。   在这之前,终端机没有在意这个世界,已经让俞堂用意想不到的办法绕过了几次系统评定,强行完成了任务。   这一次,如果俞堂又用这种投机取巧的办法绕过评定,一旦被抓个正着,就可以强行冻结俞堂的员工后台。   终端机现在已经不再打算招惹电子风暴,相比于之前的计划,它现在更倾向于直接开除俞堂,强制俞堂离开这个世界。   可惜俞堂没有给它这个机会。   终端机不再多耽搁时间,它被禁止和低纬度的下级世界直接接触,能以“维护故事线”为由送出一道数据,已经是规则许可下的极限。   终端机搜索了这个世界有关“S7”的内容,毫不意外地在那款游戏里得到了大量相关搜索结果。   这个世界的科技树还不够完善,网络发展还只是不具有统一规则的初级阶段。   没有完善的网络维护智能AI,也提供不了干净快捷的用户体验,所谓的防火墙,在高等数据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终端机轻松绕过了总科研所设下的层层屏障,正要悄无声息地对接进入游戏,视野里却忽然一花。   低级的木马程序甚至没有隐藏,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在扫描下一览无余。   终端机不以为意,顺手吞噬了这些数据,继续向内潜入。   下一秒,它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   它只是随意吞噬了几个小程序,不知道为什么,屏幕上就多出了几百个不认识的快捷方式。   无数程序自动在后台开始运行,数不清的通知和推送嘀嘀作响。   上千个广告弹窗争先恐后的弹出来。   古怪的购买链接,刷视频挣经验点的劣质广告,相亲网站聊天交友的申请,自动播放的开局一条狗PK刷怪邀请,层层叠叠占满了它的整个屏幕。 第九十八章   游戏内,虫族总部。   木马程序比防火墙先被触发,红灯瞬间闪烁,给出了外部数据试图强行潜入的预警。   庄域同聂驰对视一眼,没有出声,不约而同按住桌上的军用电磁霰弹枪。   “不要紧。”俞堂视线依然落在屏幕上,“它暂时还没时间进来。”   庄域不打算放松,他看了看正在操控虫潮的时霁,蹙紧眉:“有办法确认它现在正的采取的行动吗?”   俞堂:“看广告。”   庄域:“……”   庄域:“?”   俞堂最后敲了下回车,推开键盘,站起身。   ……   到现在为止,游戏的时长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在战线彻底铺开后,庄域和聂驰也在两次抵抗虫族侵略中先后“阵亡”,退出了人类的防御体系。   和上次一样,特战队依然是抵御虫潮的核心力量。失去了作为中流砥柱的队长和副队长,人类战线不出意料地一度陷入了短暂的恐惧和慌乱之中。   但就连恐慌也没能持续太久。   没有时间恐慌,虫族的侵略一次比一次间隔的时间更短、杀伤力更强,虫潮的规模也越来越庞大。   和现实完全一致的虚拟世界,已经有五六十座人类城市覆灭在了虫潮的攻击里。   联盟每天实时公布游戏中的最新战况,那些在地图上灰暗下去的、被划去的城市,伴随着现实中虫潮即将来袭的预警,像是阴云一样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所有军校和现役部队都已经全面投入作战,民用版本和军用版本正式对接,普通的居民也开始逐渐汇聚成后备力量。   “阵亡”的特战队队长和副队长,直接找俞堂换了个账号,来了时霁一直负责的虫族指挥总部。   俞堂和展琛在虫族指挥部也有账号,俞堂把维护整个游戏的任务彻底交给了展学长,自己专心整理下载过的材料,编写观察手相关的完整教材,准备在离开这本书前给时霁留下最后一样有用的东西。   俞堂走过去,关掉了闪着红灯的预警。   聂驰问:“能确保这样有用吗?”   他被终端机强制来给俞堂传达任务,了解终端机的权限,即使知道俞堂的能力,也依然不能完全放心。   聂驰走过来,压低声音:“它没那么容易对付,我还是去看看,免得意外……”   俞堂摇了摇头:“不急。”   反应越迅速,反而越会给终端机可乘之机。   终端机所在的世界维度,早已经进化到了第四代智能网络,极端便利发达、监管极端完善,和联盟目前依然没能脱离的初代网络水平有着本质性的差别。   完全纯净规范的网络生态,没有小广告,没有不良推广,没有除了圈钱一无是处的垃圾页游。   俞堂没少尝试搜索下载资料和压缩包,终端机和员工、和系统的工作人员联络,采用的是完全不同的通讯架构方式。   ——换句话说,终端机对“光纤”、“万兆带宽”这种古老的名词,根本没有任何概念。   它也更没法理解,这些布满它屏幕的广告弹窗,真实的关闭弹窗按钮为什么小到点不动,虚假的关闭按钮点一下就会再顺便下载一百个全家桶软件。这一百个软件为什么会在无许可的模式下自动运行,占掉90%的带宽,让网络卡到每一步操作都要缓冲半个小时。   “我还做了五百个没有设置关闭程序,必须看完的弹窗视频。”   俞堂:“把所有视频看完后,会有一份注册问卷,它需要100%答对才能注册成功。”   聂驰:“……”   庄域:“……”   展琛走过来,好奇地温声问:“注册什么?”   “一个名叫虫潮入侵的页游。”俞堂说,“开局一辆摩托车,注册就送大机甲,是兄弟就来砍虫子。”   ……   展琛轻咳一声,压了压笑意,给俞堂塞了两块游戏程序编写的泡泡糖。   终端机是来抹杀S7的个人意志、摧毁这款游戏的,这种应对办法虽然显得有一点无赖,但不得不说,的确是在目前的情形下最有效的方案。   只要不想惊动监管系统,不想引发系统自查,终端机送进来的这一道数据,就必须要完全遵守这个世界的网络规则。   对习惯了第四代智能网络的终端机来说,俞堂展现在它面前的网络规则,显然已经真实到了恐怖的程度。   “至少能拖住它几天时间,如果它选择了打游戏,还能多拖延一个星期。”   俞堂挑了个葡萄口味的泡泡糖,剥开糖纸:“庄队长,专案组那边的进度怎么样了?”   “联盟总部已经彻底清洗过一遍,剩下的要慢慢来。”   庄域才从注册就送大机甲的震撼里回神:“蒲影之前一直在怀疑,联盟高层有人在刻意配合虫族行动。”   这甚至已经不能再称之为怀疑。   在检查那些保守派的往来信件时,安全部的探员发现他们使用了一种特殊的加密方式,不适用于目前所知的任何一种破译方式。   这些信件被蒲影送去总科研所,以目前总结出的虫鸣规律为基础,终于被成功解码,得出了一种新的未知语言。   在这种用未知语言书写的信件里,探员们校对出了频繁出现的内容,除了意料之中的虫潮、战争和逃离星系的机密计划,还有一场交易。   “蒲影在继续挖这条线。”庄域说,“凡是在线上的人,会直接予以清除。”   到了这个时候,前因后果已经不再重要。   存亡之际,没有人再有闲心和耐心去听蛀虫是怎么勾连算计,怎么挖空了整个联邦的根基,循序渐进地抹杀一整个星系的反抗能力。   这是后来者在总结经验时要做的事,蒲影选择的唯一手段,就只有清除。   被蛀蚀得千疮百孔,就连那些蛀出的窟窿、落下的碎屑也一并挖干净。   庄域忽然想起件事:“对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始抓捕盛天成?”   俞堂:“能确保掌握他的准确行踪吗?”   “能。”庄域颔首,“他联络上了盛熠,告诉盛熠他当初什么都不知情,是被人陷害了。盛熠信了他的话,把他藏在了家里。”   庄域:“蒲影说是你的意思,先让我们不要动他,只是一直保持对他的密切监视。”   俞堂点了点头。   庄域问:“有什么用?”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沙发前仔细挑选了一阵,挑了个今天最喜欢的抱枕,抱着窝进沙发里。   ……   和虫族交易,当然不会是口头约定两句、互相握个手这么简单。   时霁这些天的模拟也证明了一件事——虫族本身或许没有类人的智慧,但在虫族背后,操纵着虫族的那只手有。   利用人类本性里的弱点,先用利益侵蚀一小部分人,再逐步分化对立,再潜移默化改变整个星际的发展轨迹。   这是只有高等智慧能做出的计划。   “在这个计划里,还缺一样东西。”俞堂说。   庄域蹙眉:“什么?”   俞堂反问:“庄队长,之前公审那几个保守派高层的时候,你还记得他们说过什么吗?”   庄域怔了下。   ……他当然还记得很清楚。   在已经足够确凿详实的罪证下,那些人竟然依旧坚称,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救这个星际。   他们认为,星际在虫族的进攻中覆灭是迟早的命运。   人类的身体原本就是脆弱渺小的,人类天生的恐惧、犹豫和软弱也只会碍事,相比于一味顽抗,不如就把人类全部转化成AI,再装进机甲外壳里。   他们自诩为救世主,又对那些被改造的“新虫族”的痛苦和挣扎闭上眼睛视而不见。   被告席上,那个保守派高层的神色甚至有些失常的狂热。   “能活下去不就够了吗?”   “你们不是想要力量吗,不是痛恨自己弱小无能吗?”   “只要变成虫子就行了,只是变成虫子而已……变成虫子有什么不好?”   ……   这些内容实在太叫人不寒而栗,直到现在,这段庭审录像也没有对外放出过。   庄域现在想起来:“我记得,可这和盛天成有什么关——”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庄域迎上俞堂的视线,忽然听懂了俞堂的话,胸口陡然生出浓浓寒意。   这场交易了整个星际的计划里,的确还缺一样东西。   ……“样品”。   既然是交易,就要有样品。   虫族需要这个星际的人类和机甲样本,来确定改造的办法和方向。   那些保守派高层,也同样需要一个被改造完成的样本,来证实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庄域沉默良久:“……我们破译了当时盛天成收到的指令。”   庄域:“他收到的指令,是要他在虫潮中假死,然后驾驶机甲去完成一项机密的特殊任务。”   “盛天成不知情。”俞堂说,“他很得意,觉得自己是操控别人的那个人,他觉得自己是最大的赢家。”   盛天成肆意涂抹更改了时霁的存在。   他把时霁带回家,又把S7的僚机也带回来,抹去了过去的一切痕迹,改装成笨重累赘的保姆型僚机,重新把时霁带过去,告诉时霁这是自己送给他的礼物。   他利用时霁被植入的程序,下达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指令,把时霁变成了自家豢养的观察手,变成了盛熠的“所有物”。   时霁不会反抗,盛天成越来越变本加厉,甚至毫无顾忌地对时霁施虐,来发泄自己的暴戾和愤怒。   盛天成沉浸在这种操控别人的命运的快感里,他从没想过,自己也可能是被操纵的那一个。   聂驰低声开口:“这么说,的确就说得通了。”   “保守派用盛熠来威胁盛天成,他们给了盛天成两项任务。”   “第一项是要求他假死,第二项是要求他强制观察手也进入虫潮,这样就有条件把S7神不知鬼不觉转化成AI。”   “第二项任务被展先生阻止了。”   “第一项任务,盛天成只知道要他去执行,可他不知道,其实任务对象也是他本人……”   聂驰没再继续说下去   一个令人发寒的推测,终于彻底拨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不容忽略地浮现上来。   ……现在的盛天成,还能被称之为人类吗?   -   盛宅。   盛熠摘下游戏头盔,烦躁地想踢一脚窗台下面的花盆,还没碰到,那条腿就被强制收了回去。   盛熠:“……”   自从察觉到这个破程序被装在他的脑子里,所有的事就都开始不对劲。   被当成什么心因性疾病,发配去后勤搬东西的时候,这个程序居然告诉他愿意去后勤、愿意做饭养鱼才是最强的机甲操作员。   不去就是违抗程序,就要接受惩罚,盛熠疼怕了,忍着不耐烦,在后勤打了一个月的下手,   采买,做饭,收拾场地,处理伤员,维修机甲……时霁当初照顾他的工作,盛熠这次完完整整都做了一个遍。   别人的账号坐火箭一样升级,击杀虫族得来的经验点能改装机甲、购置装备、买体能卡提升身体素质。特战队的那些人有内测优势,短短一个月过去,整个联盟已经出现了十几个S级账号。   S级账号能给机甲任意涂装,能买一些花里胡哨的特效,算是游戏里难得带有些温情和轻松的设置。   上一次,隋柒带领一支小队配合现役部队,从虫潮的进攻里保护下来了一座城市,就给机甲加了一套闪亮的镶钻皮肤,在夜色放了半边天幕的烟花。   虽然从天上下来以后,隋柒因为太过张扬受了警告。但不论是那些在战斗里苦熬的战士,还是悬着心等待城市最终命运的普通居民,都在那场烟花里痛快地发泄了一直以来积蓄的压力。   第二天,防线的战力不降反增,把那一股虫潮彻底包了圆。   所有人都在庆功,盛熠一个人躲了起来,懊恼得厉害。   他也想给账号升级,可后勤这种地方根本碰不到虫族,只能完成制定任务,拿到分配下来的那一点经验。   盛熠翻来覆去地忍不住,一度想要偷偷溜出去参战,还没等叶含锋出现,先被程序给拦了回来。   那道程序也不知道从哪找的二手盗版数据库,通过搜索得出结论,只有服从统一分配才是最强的机甲操作员。   看着隋柒那个风风光光的S级账号,盛熠嫉妒得眼睛都红了,也只能埋头发着狠玩命拖地。   那个破程序的二手数据库,非说把地拖干净才是最强的机甲操作员。   还说一个人搬一整车的弹药储备,不使唤别人,全塞进机甲的物资仓里才是最强的机甲操作员。   还说把饭做得能吃下去,不把人家咸到骂人才是最强的机甲操作员。   还说不踢花盆才是最强的机甲操作员。   ……   盛熠被这个智障程序烦得不行,偏偏什么办法都没有,气得咬着牙直撞墙。   这次程序倒是不拦他了,甚至还要求他撞得更用力气一点。   ……数据库里说,用于撞破藩篱,突破一切阻碍才是最强的机甲操作员。   盛熠快被折磨疯了。   他前些天还有精力悄悄出门,替藏在家里的盛父看看外面的情形,这几天都在被催着维修机甲、配合前线作战,已经累得手都抬不起来。   游戏里的疲惫会直接真实地反应给身体,盛熠倒在地板上,无力地看着被他弄得一团乱的狼狈房间。   ……   他一直觉得这些工作没什么大不了,总不会比训练更累,随手做一做就行了。   盛天成在虫潮里失踪后,时霁一身是伤地从战场回来,身体就一直不好,总是断断续续地生病。   时霁比盛熠先一年考进军事学院,在训练和课程的间隙,依然一直在照顾他的起居。   盛熠偶尔回家,其实也看见过几次。   时霁累到站不住,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把脸埋进手臂和膝盖圈出的空间里。   时霁会一直这样坐很久,久到烤箱里的小蛋糕被一个个烘烤成型,散发出诱人的香甜气息。   盛熠一直对自己说,这是时霁活该。   作为观察手,时霁没能保护好主机甲,作为盛天成的养子,时霁害死了他的父亲,这些罪怎么赔都不够。   ……   可现在盛天成又活着回来了。   盛天成藏在家里,让他去弄吃的回来,让他去打听外面的情况。   盛天成对盛熠说,自己当初是受人陷害、被人利用,卷进了一场阴谋里,现在幡然醒悟知道信错了人,想要回头。   ……那时霁呢?   盛熠想问盛天成,又不敢开口问。   活着回来的盛天成比之前更暴躁、更蛮横,每天神经质地躲在阁楼里,从窗户向外窥伺不知道从哪来的威胁。   隋柒曾经质问过的那些问题,一直像是噩梦一样,不依不饶缠着盛熠。   机甲是不该冒险进入虫潮深处的,既没有意义,又会拖累别人。   僚机强度不够,进了虫潮就是死路一条,观察手只要还没疯,就不可能给出进入虫潮深处的指令。   是谁命令时霁冲进的虫潮?   是谁布置的阴谋?   谁是凶手?   盛熠这些年一直生活在父亲是牺牲的英雄的骄傲里,直到现在,这个幻象被彻底打碎,他也像是被抽去了骨头。   盛熠用力抱着头,他想要甩去这些阴魂不散的念头,刚站起身,忽然听见楼上传来细微的响动声。   盛熠的心瞬间悬起来。   ——盛天成藏在楼上!   他顾不上多想,仓促冲出卧室,却和全副武装冲进他们家的特战队员撞了个正着。   叶含锋抱着狙击枪,在楼梯的拐角就位,抬头迎上他愕然惊恐的视线。   “你……你们干什么?”   盛熠张了张嘴,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别这样,叶含锋,你不能——”   来不及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已经有人从背后上来,把他结结实实按在地上。   来进行抓捕的是刚通过选拔、新入队的特战队员们。   庄域没有再担任新特别行动小组的任何职务。   时霁已经能让他完全放心,这次的小组没有沿用之前尖刀小组“Sharp knife”的代号,接受了安全部蒲科长的建议,换了新的名字。   Storm,风暴。   重整秩序的风暴。   新特别行动小组奉命配合安全部,对危险对象进行抓捕。   有人封住盛熠的嘴,把他牢牢制在地上,剩下的人带着激光武器和电磁霰弹枪,放轻动作向楼上移动。   盛熠拼命挣扎,想要开口解释,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安静。”吴鸣同他比划了个手势,悄声说,“你需要配合我们的行动,你听我说……”   盛熠瞪大了眼睛。   ……怎么配合?!   他难道要配合这些人,把盛天成抓起来?!   盛熠根本听不见吴鸣说什么,他忽然爆发出绝望的力气,死命挣脱了挟持自己的特战队员,朝楼上冲上去。   吴鸣一急:“欸——”   隋柒伸手按住吴鸣。   他持枪蹲踞,枪口对准那扇合着的屋门,打了个手势,同吴鸣摇了摇头。   吴鸣愣了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快跑!”盛熠一把推开门,朝里面的盛天成喊,“他们要抓你,带了枪——”   盛熠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站在原地,睁圆了眼睛,刺骨的冰碴沿着血液淌遍全身。   屋子里没有人。   他确定盛天成在家,但阁楼里却没有人的影子。   ……他认得屋里的“东西”。   就是这些东西,撕开机甲的外壳,拦腰咬断里面的操作员。   是这些东西一次又一次冲破他们的防线,摧毁抵抗的兵团,覆灭面前的城市。   是这些没有理智、没有感情、只有贪婪捕食和毁灭的本能的东西,毁了所有人的家。   ……   一直以来,他们叫这种东西作“虫族”。 第九十九章   Storm小组归队时,带回了昏迷的盛熠和这次突击行动的目标。   ——已经彻底虫化的盛天成。   “通过观察,它应该还保留有一部分属于人类的意识。”   蒲影联系总科研所接管了盛天成,作为研究虫化的样品,给出了相关的判定:“但这种变化不可逆,从任何角度而言,盛天成都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回来找盛熠的盛天成,已经只是一个拟态成人类的半虫族。   盛天成早已经察觉到身体的变化,却依然被想要活下去的本能支配,藏在阁楼里完成了自己最后的转化。   这种转化过程太激烈,以至于它甚至无法再继续拟态成人类的外形。   它在强烈的痛苦里失去了理智,甚至一度攻击盛熠,被叶含锋的狙击射线精准狙中。盛熠被惊惧冲击得动弹不得,隋柒带人上去制服盛天成时,索性一掌把人敲昏,也一起带了回来。   庄域放下研究报告,忍不住皱紧眉:“过去遇到过的虫族,有没有能够拟态的类型?”   “没有。”蒲影说,“这正是我们要警惕的。”   虫族每占领一个星系,就会从这个星系里吸收一种特殊的技能。   它们在IC1109星系学会了释放生物电流,在V477第三伴星学会了分泌腐蚀性液体和释放的毒素,从NGC4079星系学会了屏蔽普通雷达的侦测。   在新的目标星系,它们想要学会的能力是“伪装”。   拟态成人类,伪装成人类的同伴,悄无声息地进入人类内部。   这比其他任何能力都更加危险。   如果他们这个星系彻底覆灭,虫族真正吸收了这种技能,接下来的星系甚至完全来不及反应,就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渗透分化,成为虫族新的猎物。   盛天成是唯一的虫化样品,为了能在之后更全面的对抗虫族,必须要留下彻底分析研究。   “我们会在物理层级对它进行全面严格的监管。”   蒲影说:“非物理层级,我们会通过联盟总部发出正式求援,继续申请电子风暴的帮助。”   庄域有点哑然:“和俞先生直接说不好吗?这么大费周折……”   蒲影:“要大费周折。”   他的语气一板一眼,庄域愣了下,神色也不由认真。   通过探测,科学部的总研究所已经能够大致确定,电子风暴同样拥有自主意识和智慧,是宇宙中不同维度的某种特殊存在。   但前些年的造势实在太深入人心,在那些野心家颠倒黑白的宣传下,依然有相当比例的联盟居民对电子风暴深恶痛绝,唯恐避之不及。   就连特战队过去的老负责人,也曾经因为固有成见,在联盟总部的公开会议上,把引领星际走向灭亡的保守派阴谋,一度归罪于贸然接近电子风暴。   “俞先生可以不在意,这是我们的错误。”   蒲影:“这个错误应当由我们自己来纠正。”   庄域没有说话。   他没再问任何事,郑重点了下头,接过蒲影递过来的联名申请书,在第一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   终端机潜入的数据被困住了一个星期。   它不想惊动监察程序自审,不能采用任何超越世界规则的手段,在陌生的低纬度网络世界里走错了方向。   看完视频、把注册问卷答得一题不错后,它在虫潮入侵的大型页游里砍了十几只虫子,终于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暴怒的终端机直接摧毁了那个临时生成的页游数据池。   俞堂不意外。   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完整地录制了终端机数据骑着摩托车砍虫子的珍贵影像资料,传阅给了穿书局的其他同事和系统朋友们。   系统和海豚号已经在麻袋里笑了半个小时,聂驰满心担忧那项还没完成的主线任务,经过循环播放的画面,也不由得咳嗽了好几声。   展琛结束了游戏维护回来,看着锱铢必较、咬了棒棒糖专心给视频配BGM的小光团,到底压不住笑意,走过去温声问:“不怕终端机恼羞成怒报复?”   俞堂把椅背兑了,向后靠在展琛肩上:“不怕,展学长罩着我。”   展琛微抬了下眉。   他当然知道,俞堂这话不是认真的。   最后的故事线任务危险重重,俞堂这些天看着漫不经心,其实已经尽其所能,甚至分出不少粒子,最大限度加固了时霁的意识海。   即使真被终端机找到了时霁,强行纠正剧情,也未必能把时霁的意识和AI真正彻底融合。   ……但小光团这么说,他还是很高兴。   展琛笑了笑,他把热牛奶递给俞堂,一本正经温声学他说话:“好,我罩着你……这里帧数错了。”   展琛弯下腰来,一只手覆在俞堂握着鼠标的手上,帮他修改视频和BGM的帧数对应。   他一直负责制作穿书局的招聘简章,右手带俞堂操作鼠标,左手撑在桌沿,温声讲解着这种宣传视频的常用风格。   俞堂嚼碎了剩下的棒棒糖,把糖粉咽下去,分心听着展琛的话。   数据模拟的心跳声从展琛胸口透出来,贴着他的脊背,安稳恒定,几乎让人生出某种什么都没改变过的错觉。   展琛低头:“……小光团?”   俞堂回过神。   “和我说说你的计划。”展琛笑了笑,并不问他忽然走的什么神,“你的上中下策究竟都是什么?”   俞堂:“下策是我们揭竿而起,冲进穿书局,打倒终端机。”   展琛轻咳了一声。   “但这样太危险。”俞堂实事求是,“在四代网络环境下,我们不能确定打得过终端机。而且……我们也还不能确定,毁了终端机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会不会让这些世界也陷入动荡。”   穿书局所在的高维世界,和这些下级世界的关系,还不能完全弄清楚。   这个世界里一定被强行干涉过,有被修改的部分,甚至可能会有原本不存在、被生成后插入世界的人。   在弄清这一切之前,还不能贸然对终端机动手。   展琛点了点头:“中策呢?”   俞堂想了想:“我会接管时霁的意识海。”   展琛没有立刻开口,他数出五片饼干,放进俞堂捧着的热牛奶里。   ……这个答案也不算意外。   宿主随时有权利接管角色的意识海,在穿书局过去的记录里,也存在宿主强制接管,代替角色承受精神攻击的先例。   电子风暴已经足够强大,未必承受不住终端机的攻击。   只不过……俞堂的中策,是他的下策。   展琛暂时不准备讨论这个问题:“上策是什么?”   俞堂挑干净了牛奶里泡着的饼干,放下小瓷碗:“演一场戏。”   展琛微怔:“什么戏?”   俞堂拽着展琛的袖口扯了扯,让他离得更近一点儿,悄声说了几句话。   -   吞噬了垃圾页游的数据库、再次试图入侵正版游戏的终端机数据,遇到了来自下级世界的强烈抵抗。   ……他甚至遭遇了来自商城负责人的直接拦截。   终端机的数据控制不住地出现了愤怒的波动,没过多久,却又重新冷静下来。   当初的计划明明是成功的。   终端机以为展琛已经被程序彻底吞噬,才会放心回收这一道数据,通过了他的申请,让他做了商城的负责人。   可展琛竟然离奇地恢复了自我意识。   终端机早就想找机会解决展琛,但展琛的学习能力实在太强,甚至已经掌握了足以确实威胁到它的有力手段。   如果在四代网络下,终端机不敢贸然对展琛动手。   ……可展琛偏偏就是忍不住。   明明只要在商城暗中给电子风暴开后门就行了,可展琛一定要把自己交易出来,一定要来这个世界,就为了给电子风暴烤饼干热牛奶。   终端机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又觉得不屑。   展琛铤而走险,把自己放逐到下级世界,就是把最大的死穴暴露了出来。   ——展琛正在拦截的,只是终端机送出来的一道数据,并不是终端机的真正数据库。   但展琛的数据库却是实打实在这里的。   终端机只要舍弃这一道数据,和展琛的数据库同归于尽,就有机会让游戏的防守出现漏洞。   只要有一丝漏洞,终端机就可以直接下达明确指令,不用亲自动手,就能让那个S7的意识和AI融合。   这样操作,的确难免会引发监察程序的自查。但如果能一箭双雕,既解决了那个S7,又能重创甚至销毁展琛,也无疑是值得的。   终端机结束了推演,不再和展琛缠斗,直接引爆了那一道程序。   展琛察觉到危险,温润清正的眉宇间迸出错愕,瞬间后退,却已经来不及。   ……   终端机的数据被彻底引爆。   展琛的数据库被一并冲击,瞬间失控,他的身影也开始飞速崩溃。   整个游戏被强制接管,从后台下达了强制S7和AI融合的指令。主控室里,俞堂猛然起身,所有主控却都闪起了失去控制的红灯。   终端机满意地看着监控里的景象。   监察程序的反应非常快,它已经没有时间再在这个世界待下去,按照规定,还会被强制封锁,不能再对下级世界进行任何直接干涉。   ——但这也已经不重要了。   它的所有推演程序,都推演出了同一个结果。   展琛在下级世界的网络环境里,没有条件和能力修复数据库,只能像之前一样,等着慢慢逸散消泯。   故事线任务完成,宿主不能再滞留下去,必须在三天内离开这个故事。   挣扎毫无意义,被强行修改的剧情会回到正轨上,最后的希望也会归于绝望。   ……   终端机关闭监控,不再浪费时间,径直退出了这个世界。   -   聂驰收到警报,一路冲到主控室时,系统正在和海豚号下飞行棋。   俞堂在专心建模,本该消散的展琛坐在他身边,偶尔给出一两句建议。   主控室一切正常,代表各个模式的指示灯有序闪烁,整个游戏依然在有条不紊地正常运转。   聂驰愕然站在原地:“……怎么回事?”   展琛循声抬头,撑着桌沿起身:“我们在终端机面前演了场戏。”   聂驰蹙紧眉。   展琛温声同他讲了整件事的经过。   ……   俞堂决定联合商城负责人,给终端机演一场戏。   在这场戏里,展琛会英勇地孤身拦截想要潜入游戏的终端机数据,逼得终端机数据铤而走险,选择后患最多、但也是当下最有效的办法。   ——利用超越这个世界规则的能力,直接下达S7和僚机系统融合的指令。   这样一来,终端机就会被强制退出这个世界。   在监察程序的惩处下,会彻底剥夺终端机直接控制这个世界的权力。   人类会有远比之前更充裕的时间,来整顿联盟、抵抗虫族,寻找活下去的方法。   聂驰问:“S7呢?”   “这也是我们唯一遗憾的事。”   展琛眉宇间露出歉意:“我们做了一切尝试,但没有办法阻止S7变成最优秀的僚机程序。”   聂驰的脸色瞬间苍白。   他胸口起伏了两次,低声说:“……没有办法?”   “是。”展琛说,“我们只能把牺牲控制到这种程度。”   聂驰想不通展琛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他晃了下,勉强站稳,看向俞堂。   俞堂埋头专心敲键盘,像是根本没听见两个人的对话。   聂驰再忍不住,快步过去:“俞先生——”   展琛说:“俞先生在忙。”   展琛侧了侧身,温声解释:“S7做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   “按理说,原本应该早就提前同本人说明,解释清楚整个计划。”   “但在这之前,终端机一直在监视这个世界,一旦提前说明了,计划可能会功亏一篑。”   展琛说:“作为补偿,我们正在试图紧急给它做一款相对美观的皮肤,还在挑选类型……”   聂驰:“……”   聂驰:“?”   他终于缓过神,看了看沉迷飞行棋的海豚号,直觉这两个人在合伙吓唬他。   ……俞先生也就算了,商城负责人原本温和端肃,比谁都稳重可靠,也不知道怎么会陪着俞先生这样胡闹。   聂驰一颗心七上八下,他想立刻去虫族指挥部看看,快步走到门口,正好撞见跑上来的隋柒。   “聂副队!”隋柒喘着气,目光格外亮,“我的账号升级到3个S了!”   聂驰一直在隋家做事,这次来特战队,也是受隋家的托付。   也只有在他面前,隋柒不会努力做出Storm小组突击手的沉稳架势,还会显出十九岁少年的兴奋来。   聂驰被他撞得晃了下,把人扶稳:“恭喜。”   “3个S能买更炫酷的机甲造型了吗?”隋柒说,“我攒了一个亿经验点,想买镶钻的,想来总部申请一下。”   聂驰有点头疼:“你不是已经有一套镶钻的了?”   现在那一套皮肤的钻比吴鸣的少,隋柒这次想买镶全钻的,和他说不通,索性直接掏出了写好的申请。   聂驰急着去找时霁,随手接过来扫了两眼,忽然皱了下眉。   隋柒:“聂副队?”   聂驰抬头:“你的账号为什么叫S7?”   隋柒愣了下:“……不能叫吗?”   他是Storm小组的突击手,正好是7号组员,他姓隋,首字母是S,名字也正好合适。   注册账号的要求就是字母加数字,不许带特殊字符和下划线。   隋柒甚至很难给自己找出一个不叫S7的理由:“我一直叫这个啊,我网名也是这个,参军前,上学写名字也都这么写……”   聂驰用力揉了揉额角。   他回过头,迎上展琛有些歉意的温和神色。   俞堂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原本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时候却忽然闪念似的冒出来,划过聂驰的脑海。   “盛天成肆意涂抹更改了时霁的存在。”   为了把S7彻底驯化成自己的突击手,也为了防止还活着的庄域找到部下的踪迹,盛天成煞费苦心,毁去了一切能让时霁和S7重新联系起来的痕迹。   时霁的名字被改过,身份登记是新的,军籍被注销后重新建立,就连僚机也被抹去了原本带有S7编号的涂装。   唯一还能联系起时霁和S7的,只有他们这些人的记忆。   可人的记忆是不能被搜索的。   ……   时霁是Storm小组的组长,新编号是S1。时霁在前些天过了生日,被庄域从虫族战场上揪回来吃了蛋糕、吹了蜡烛,军籍上已经是二十岁,不是十九岁。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实际的数据记录,能把时霁和那个十九岁的观察手S7联系起来。   聂驰从没想到过这一茬,他看想展琛,张了张嘴,一句一句地回想展琛刚才说过的话。   ……我们只能把牺牲控制到这种程度。   ……S7做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   ……原本应该早提前说明,但终端机一直在监视这个世界,提前说了,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作为补偿,正在紧急做一款皮肤,还在挑选类型……   “聂副队?”   隋柒看着他的脸色,皱了皱眉,有些不安:“是出什么事了吗?”   游戏毕竟只是游戏,隋柒只是喜欢炫酷的游戏皮肤,回到现实里,他还是要冲在一线执行任务的突击手。   突击手从来都不是不必要的,在一场战斗中,突击手永远是冲在最前面、带头发动大规模攻势,承受最高的风险和压力的位置。   这也是机甲操作员真正的使命和意义。   隋柒看了看聂驰,收了玩心,正色立正:“要执行什么任务?时组长在虫族指挥部那边,分不开身,我可以带组出去。”   聂驰:“……没有任务。”   隋柒:“?”   聂驰深吸口气,清了下喉咙。   ……他现在也体会到了展琛的为难。   要是能提前解释,展琛当然会早就告诉隋柒这件事。   可偏偏不能引起终端机的任何察觉和怀疑,就只能把所有人瞒在鼓里。   正是因为完全没能察觉,终端机才会信心满满地下达指令。   ——在游戏中搜索明确包含“S7”的关键词,强制进行改造,确保S7和僚机驾驶程序完全融合,成为最优秀的智能AI。   终端机成功搜索到了一个叫S7的顶级账号。   聂驰按了按隋柒的肩:“你现在有炫酷的镶钻皮肤了。”   隋柒愣了下,有些惊喜:“真的?”   聂驰回过头,看了一眼俞堂举起来的牌子。   聂驰:“……”   “真的。”聂驰说,“但是……你的机甲账号可能发生了一些意外的变化。”   聂驰:“他们让我问问你,你介意先开两天最优秀的镶钻炫酷僚机吗?” 第一百章   隋柒:“?”   聂驰清了下喉咙,抛下年轻的隋家现任继承人,头也不回地出了主控室。   展琛把隋柒领进门,同他解释了目前的状况。   ……   对终端机来说,需要寻找并强制融合改造的,是游戏中名为“S7”的个体。   符合逻辑要求、没有经过任何篡改的天然对象原本有两个——代号S7的人类,和用户名是S7的账号。   但在保守派和盛天成的不懈努力下,时霁已经被抹去了和S7的所有联系。   终端机铤而走险,在最后一刻下达了指令,来不及亲自确认,就紧急退出了世界。   没有自主意识监管的指令,对上唯一剩下的正确答案,结果根本毫无悬念。   ……遗留下的指令侵入游戏,强制抓捕了唯一的一个带有S7关键词的账号,并且把这个账号改造成了最优秀的僚机AI。   换成人类的语言,就是隋柒的机甲号没了。   为表歉意,开发者特意赶发了一款专享至尊皮肤,补偿给了在这次意外中受到影响的游戏用户。   隋柒看着亮闪闪的全新镶钻僚机:“……”   “如果不喜欢,还可以改装成其他造型。”   展琛做商城负责人做久了,很有经验,耐心和隋柒沟通:“开发者会免费提供一次皮肤定制机会,可以任意挑选自己喜欢的造型,我们负责建模,修改到您满意为止。”   隋柒和展琛不熟,本能坐直,有点紧张地提问:“……能改回机甲吗?”   “不能。”展琛歉意地温声说,“我们试过了,凡是不让它做僚机的指令,都会被AI自行删除。”   隋柒:“……”   展琛提出折中的处理方案:“我们可以做长腿的僚机,类似庄队长的款式——”   隋柒打了个哆嗦,毫不犹豫:“不用了!”   作为游戏维护的临时负责人,展琛被玩家驳回了提议,有些遗憾,额外补偿给了玩家一个镶钻的1:100复原机甲手办。   负责人尽职尽责,提供了点心和酒水饮料,详细介绍了新账号优越的性能和亮眼的外观,又附赠了一本《三天学会僚机驾驶》的指导手册。   受害玩家恍惚地吃了一肚子小蛋糕,喝了三杯冰可乐,接受了四十分钟的僚机驾驶入门培训。   受害玩家抱着手办,带着满级镶全钻酷炫僚机账号,拎着满满一纸袋免费蛋糕,飘飘荡荡离开了春风般温暖的主控室。   -   聂驰终归不放心,特意去了一趟虫族的指挥部,确认时霁还在好好地领着虫子打仗,才彻底松了口气。   时霁也察觉到了刚才的动荡,他暂时还分不开身,摘下耳机问聂驰:“副队长,出了什么事?”   聂驰:“来看看你打仗。”   时霁犹豫了下,懂事地没再追问,又重新转回激烈的战局里。   聂驰走到时霁的操作台前,他没有告诉时霁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打算再提那个有惊无险的任务,只是安静地看了一阵时霁的指挥。   俞堂说过,不准备再让时霁接触有关终端机的任何事。   ……   时霁已经完全是个足够优秀的指挥官了。   聂驰忽然想起来:“对了,是谁给你起的这个名字?”   他原本以为是盛家人起的,后来仔细想,又觉得盛家父子无论是心性还是脑子,都不像有能力起得出这种名字。   聂驰:“是你自己起的?还是——”   时霁:“是俞先生。”   聂驰有点好奇:“俞先生刚接管你的时候?”   时霁轻轻点了下头。   俞堂是在五年前接管他的,那时候的俞先生和现在差别很大,在不需要走剧情的时候,不爱说话专心工作,眼睛里只有生人勿近的疏离冰冷。   但在盛天成把他带去办理新军籍前,俞堂却主动把他叫醒,问了他有没有什么想叫的名字。   “我那时忘了很多事,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时霁说:“我不想改名,只想叫S7,怕改了以后队长找不到我。”   ……当时的情形,时霁现在还能清楚地回忆起来。   俞堂被弄得很没办法,又不能在军籍上直接登记代号,只好折中取了近似的谐音。   俞先生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被人妨碍工作,但还是耐着性子把一整本字典翻开,找到所有发音相近的字,一个一个让他挑。   挑到最后,还是俞堂拍了板。   “就叫时霁。”俞堂把字典合上,冷冰冰吓唬他,“再纠结就一天不准喝可乐。”   他被吓得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自己的新名字。   ……   聂驰有些哑然:“俞先生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时霁:“说过。”   聂驰问:“为什么?”   “字典上说,霁是雨雪停止,天空放晴。”   时霁:“俞先生说,总该有放晴的时候。”   聂驰点了点头,没说话,拧开瓶水放在他面前。   蒲科长送上去的那份联名书,聂驰也签了名字,看过了里面的内容。   这件事和联盟的改革没有关系,也不会对阻击虫潮起到帮助,更不能帮忙查找出卖星际的幕后黑手。   但这是件必须要做的事。   重新为电子风暴正名,纠正被恶意扭曲的错误观念,让人们真正了解电子风暴的本质。   让事情变回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聂驰给时霁规定了下线吃饭休息的时间,正要离开,指挥部的通讯联络忽然响了起来。   聂驰顺手帮他点开视频通话:“有人找?”   时霁点了点头:“是蒲科长,之前和我约好的,盛熠想见我。”   聂驰蹙了下眉,原本要出门的脚步停下来。   ……他们其实不赞同时霁再和盛熠有任何接触。   盛天成被带走后,聂驰也多多少少听过有关盛熠的消息。   原本认定是牺牲的英雄的父亲,忽然被揭穿了所有阴谋,甚至在他眼前变成了虫族,一度试图对他进行攻击。   这已经足以彻底摧毁盛熠的根基。   在被隋柒打晕带回来以后,盛熠短暂地醒过几次,不是浑浑噩噩地一言不发,就是歇斯底里抱着脑袋痛苦地惨叫,神志都已经有些不清醒。   ……   但聂驰依然认为,这已经不是时霁该负责的部分。   时霁刚被剥离那道程序不久,和刚从电子风暴中脱离的患者相似,意识层级的损伤都还没有完全恢复。   时霁现在需要的,是彻底摆脱盛家父子留下的影响,不是还因为过去错位下被扭曲的身份纠缠不休。   “没关系的。”时霁说。   聂驰不置可否,停下脚步,抱臂靠在门口。   视频通话被接通,盛熠灰白恍惚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   时霁温声问:“找我有什么事?”   “……你教教我。”盛熠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你知道怎么对付这个程序吧?你教教我,它不准我死,它逼我活着……”   时霁问:“你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盛熠眼底全是狼狈的血丝:“我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从没学过感同身受,直到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时霁当初忍耐的是什么样的痛苦。   盛熠现在只想痛痛快快一了百了,低声哀求他:“我知道错了,对不起,时霁,你原谅我,告诉我要怎么做……”   时霁轻轻摇了下头。   盛熠瞳孔微微收缩:“你还恨我,想要报复我,是不是?”   “不是。”时霁说,“你是我的任务。”   通讯画面里,盛熠呼吸一窒,身体僵得动弹不得。   ……时霁说出的,是他一直刻意让自己忽略的事实。   他只是一项折磨了时霁五年的任务。   特战队员要执行太多的任务,庄域给选训的学员做讲话的时候,曾经对他们阐述过特战队执行任务的原则。   在执行任务期间,专心对待每一项任务,务求严谨,不出任何差错。   任务结束后,立刻回收一切注意力。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随时可以用最佳状态待命,随时准备好接受新的指令。   对时霁来说,他也只不过是一项任务。   ……今天是他的生日,是他成年的第一天,时霁的任务到今天为止,刚好彻底结束。   时霁说:“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管你了。”   盛熠呼吸骤然急促,他脸色苍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时霁上次和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没能彻底意识到,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这些天一直在想一件事。   盛天成为什么会回来找他。   盛熠努力想要说服自己,盛天成是想再见他一面,可科学部总研究所的结论却彻底推翻了这一点。   虫族进化出的新能力是可以拟态成人类。   盛天成收集了大量盛熠的身体数据,已经完成了初步建模——盛天成为什么要这样做,一点也不难猜出来。   如果那天特别行动小组没有去抓捕盛天成,让他彻底转化成虫族,盛天成就会有能力拟态成盛熠的外表。   相比于做一个被四处通缉、注定只能躲躲藏藏活着的犯人,盛熠的身份无疑要好出太多。   盛熠根本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连威胁带央求,让蒲影带自己去见了盛天成,歇斯底里地质问已经虫化的父亲打算对自己做什么,占据了他的身份之后,是不是就要杀了他。   那只虫族被关在特质的合金监牢里,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   ……盛天成不是一点人性都没有。   那一点人性,只够支撑他因为盛熠而接受那项假死的特殊任务,又在展琛的威胁下没能转化时霁,退而求其次,把时霁变成了盛熠的观察手。   可盛天成没想到,所谓的“特殊任务”,居然是把他作为样品交易给虫族。   被转化成虫族以后,盛天成最先放弃的就是碍事的人性。   他对盛熠早就没有半点感情,这次回来找盛熠,只是为了让盛熠给他找食物,让盛熠帮他放哨,准备在彻底转化以后夺取盛熠的身份,潜伏在人类中存活下去。   如果Storm小组没有及时赶到,他就会击杀盛熠,夺取盛熠的身份。   “我知道错了……时霁!”   盛熠忽然回过神,扑到通讯屏幕前:“求求你,别不管我,我知道错了!”   他低声哀求:“我只剩你了,你别这样,时霁,你要怎么报复我都行……”   时霁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语气依然平静温和:“有很多人,用了很大力气,才把我扯出来。”   聂院长想方设法地替他寻求接收单位,队长替他挡掉了外界的一切压力。他已经想起了过去的事,想起了自己真正的父母,却还因为手头繁重的任务,没来得及回空军基地去见他们。   俞先生一点一点帮他修好身体、补全粒子,展学长教他对付程序,帮他把僚机的AI保存下来,做成了海豚号。   他们花在时霁身上的精力,不是为了让时霁再跳回过去的泥潭里。   时霁被俞堂教过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我现在回来对你负责,就是对他们的不负责。”   盛熠脸色灰白,胸口绝望地起伏。   “我不教你怎么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是因为想要报复你。”   时霁说:“这个系统就是不准人这么做。”   在和人类结合后,系统也依托人类的生命体存在,在彻底融合之前,人类的死亡也会导致系统的毁灭。   系统的自保程序会严厉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盛熠哑声问:“你怎么知道……你试过?”   “我试过。”时霁说。   盛熠瞳孔凝了凝。   “你父亲曾经骗过我一件事。”   时霁:“他对我说,我的队长和战友全都牺牲了,早就只剩下了我一个。”   时霁并不是不能一个人活下去。   他只是太想队长、副队长,想尖刀小组的其他人了,他想知道,既然世界上存在电子风暴这种奇异的维度,是不是也存在一个死后的世界。   是不是只要到了死后的世界,就还有人会来揉他的脑袋,还会有人监督他吃营养健康餐,还会有人把他笑着扛起来。   还会有人来守住他的背后,和他并肩作战。   盛熠艰难地张了张口,说不出半句话,定定立在原地。   时霁收回心神,转向操作台。   他给自己的时间已经用完了,这是对这项任务进行的最后总结。   盛熠愣愣看着时霁的操作。   监控屏幕里,铺天盖地的虫潮对联盟的首都发起了总攻,人类防线只勉强支撑了片刻,就全线溃败。   忽然激烈的战况,让游戏中的整个联盟都瞬间陷入了混乱。   聂驰抬了抬眉。   ……时霁这个决定也没向任何人报备。   他们以为时霁多少会手下留情,给人类留下点希望,没想到小S7长成了S1,下手也带上了队长当年丝毫不差的风范。   “你在干什么……你要让所有人都彻底绝望吗?”   盛熠已经彻底弄不清时霁的想法,他脸色惨白,忍不住哑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这样——”   时霁:“我想要希望。”   盛熠错愕地刹住话头。   “要先学会痛。”时霁说,“虚拟的胜利没有任何意义。”   只有先学会了疼,才能有拼命挣扎着要改变现状的动力。   先学会害怕,才能学会敬畏,从盲目的自信里彻底清醒过来。   如果在游戏里一切顺利,皆大欢喜地击败虫族,俞堂一直以来的努力就会被动摇。好不容易生出紧迫感的军方和民众,都会沉浸在虚幻的胜利里,以为面对真正的虫潮也已经足以应付。   时霁从接手虫族指挥部,就没想过要在游戏里给出一个人类击溃虫族、顺利保卫家园的成功结局。   盛熠的通话时间已经到了头,通讯被自主中断。   聂驰走过来。   聂驰看着时霁的操作,到底没忍住,压着笑意咳了一声:“队长现在应该又被一群老头子围着念叨了。”   时霁抿起嘴角,向旁边让出一半控制台。   他身上的时间重新恢复了流动,这两个月被庄域和聂驰轮流盯着吃快乐成长营养餐,个头又隐隐拔了一截。   聂驰看着眼前年轻的Storm小组组长,终于彻底放下心。   他和庄域一直担心时霁受的影响,担心时霁即使被剥离了程序,也再回不到过去能露出开怀笑容的时候。   现在看来,小S7哪是没恢复。   守着俞堂和展琛的言传身教,当年听话的小观察手成长得突飞猛进,比谁都有主意,全都藏在了温和无害的架势底下。   他们早就顺利把年轻的小组长带坏了。   ……   聂驰没有半点心理压力地卖了庄域,加入了对虫族大军的操控,顺手拉黑了所有外界能够联络的通讯频道。 第一百零一章   一天内,人类防线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全面溃败。   庄域的办公室被联盟高层踏破了门槛,终于不胜其扰,给承诺过随时会和自己站在一起的聂副队长打了电话。   庄域的电话打通了两秒,就被聂副队长讲义气地拉进了黑名单。   ……   蒲影来通知专案组的最新进展,看着凝固在黑名单前的庄队长,一贯平淡的眼底也带出隐约笑意。   “聂副队长是为了您好。”   蒲影把整理好的报告放在桌上:“这样做,就能保证即使联盟总部追究,也不会牵涉您的责任。”   不论怎么说,即使是在游戏里,擅自操控虫族对人类发起总攻也是件极为冒险的事。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打击下振作起来,有人会怨天尤人,有人会一蹶不振,悲观情绪一旦蔓延开,再想遏制就会变得极为困难。   提前模拟战争,究竟会给人类整体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联盟总部的高层一直有所顾虑。   如果不是现实中虫族的侵略的确已经迫在眉睫,军方急需调整好状态应战,联盟高层或许早就强制中止了这项以游戏为名的模拟计划。   庄域明白这个道理,但听着对面的拉黑提醒,还是在一瞬间理解了聂院长的心情:“我就是想问问他们两个晚上吃不吃饭!”   蒲影轻咳一声,压了下嘴角:“应该不会吃了。”   蒲影刚和展琛联系过,代为转达:“展先生刚和我说,最后的三天里,他会负责聂副队长和时组长的身体数据。”   庄域动作顿了下,没说话,伸手拿过桌上的报告。   在这之前,聂驰也曾经提醒过这件事。   ……俞堂和展琛来,是为了执行任务。   任务一旦完成,他们就不能再滞留下去,必须在三天内离开。   “接下来就要靠我们自己了。”   蒲影说:“展先生没有明说,但我推测,俞先生接下来的任务大概也存在一定危险性。”   庄域蹙起眉:“我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蒲影已经询问过这个问题,点了点头,转述展琛的回答:“我们要想办法赢得这场战争。”   庄域微怔。   “我们还有许多事没能弄清楚。”   蒲影说:“虫族不该有这么高阶的智慧,和保守派势力达成交易的究竟是谁?如果这场交易里存在第三方,又是什么样的立场?”   “在游戏里,虫族能取得这样的战果,是因为时组长一直在指挥部负责指挥。”   “可在我们刚缴获的机密资料里,在过去歼灭其他星系的战争中,虫族同样拥有类似的战斗能力。”   “是谁在背后指挥虫族?”   “指挥虫族作战的势力,是不是就是交易的第三方?”   蒲影:“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很离谱的猜想。”   庄域:“什么?”   蒲影:“我们现在的新式改革,是以观察手为指挥核心,机甲群作为主要战斗力量——事实证明,这样的战斗模式远要比过去有效得多。”   庄域点了点头,他不理解这有什么离谱的,正要说话,神色忽然微变。   ……他明白了蒲影的意思。   这是最便于充分发挥战斗力的一种模式。   保留完整的指挥核心,以机甲群为主要战斗力量,将机甲分成不同类别,各司其职,组成完整的战斗体系。   ……   就像时霁正对虫族做的一样。   庄域走到监控前,看着虚拟战场上正向人类防线有条不紊轮番冲击、各司其职的虫群。   蒲影:“有没有可能,和我们战斗的虫族,其实也是某种更高维度的智慧存在所驱使的‘机甲’?”   庄域胸口沉了沉,迎上他的视线。   蒲影:“虫族的母星,一定还藏着我们不清楚的秘密。”   蒲影说:“所以我们也会全力配合时指挥,协助他攻占虫族母星。”   庄域心头还被这种假设沉甸甸压着,点了下头,忽然反应过来:“攻占什么?”   蒲影:“虫族母星。”   庄域:“……他什么时候说的?”   蒲影也不知道,他只是在时霁的工作笔记上看到了这个小目标,觉得很有道理:“这样可以从根本上彻底解决问题,是最有效的办法。”   蒲影:“隋柒也有兴趣,我们可以一起去。”   庄域前两天还觉得整个Storm小组冷静理智、踏实稳重:“他又是什么时候说的?”   “我来之前。”蒲影说,“他和他的僚机AI吵起来了。”   游戏账号原本只是台虚拟机甲,没有自主思维。被强制改造成最优秀的僚机智能AI以后,又被展琛导入了几组程序模板,拥有了强悍的自我学习能力。   新生的智能AI被俞堂塞给了系统和海豚号。   接受了系统和海豚号的教育,僚机智能AI对和虫子打架有了高度的热情。   隋柒还没有研究完那本《三天学会僚机驾驶》,就被最优秀的镶钻僚机带着冲上了天。   僚机智能AI里存储了俞堂留给他们所有的相关资料,迅速学会了同虫族作战的诀窍,在虫潮里亮闪闪地翱翔,一心想去找传说中的第一观察手时霁拜师。   隋柒晕机晕得厉害,游戏维护的临时负责人深表歉意,又通过游戏后台,赠送给他了一盒超强效无敌至尊晕车药。   ……   “隋柒吃过药,就一直在和僚机AI吵架。”   蒲影说:“我过来时,他正在对AI说,不如一起飞上天,和虫族母星肩并肩。”   庄域:“……”   工作状态的蒲科长冷静清晰洞察秋毫,除了依然不太会笑、说话依然没什么起伏,已经快让人忘记他是个从电子风暴里出来的情感缺失患者。   庄域也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蒲老先生身体好吗?”   蒲影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点了点头,顺着回答:“很好。”   庄域:“代我问候蒲老,顺便提醒他一件事。”   “好。”蒲影拿出笔记本,“什么事?”   庄域:“你那个诈骗与反诈骗的培训,第二阶段的进阶版,差不多是时候开课了。”   ……   虫族在游戏中发起总攻的第三天,整个人类防线已经彻底崩溃。   数不清的虚拟城市被虫潮吞噬,军方的抵抗在虫族面前不堪一击,伤亡成千上万累积,终于变成让人无法理解的数字。   有许多人无法接受这种事实,想要自欺欺人地强行退出,却发现他们被暂时锁定在了游戏里。   联盟高层的阻力越来越大,聂驰退出游戏,和庄域一起拦住了那些老古董。   意识海里,俞堂完成了整个游戏的最后一次维护。   “聂先生说,以前联盟也有过类似的全息模拟游戏,后来发现有不少人在游戏里精神崩溃,导致了现实的死亡,才被彻底封禁。”   展琛结束通话,走过来:“所以这一次联盟尤其谨慎,担心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俞堂不觉得意外,身体放松地向后靠,活动了下手腕:“时霁能处理好。”   展琛笑了笑:“做好准备离开这本书了?”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   这三天里,展琛一直在专心替他改造意识海。   那些被展琛攒下来的、商城里限时抢购都未必能抢得到的好东西,都被耐心地安置在了意识海的每个角落,实在放不下的,就暂时存进了风暴眼。   过去那个空荡冷清、连睡觉都只能躺在地上的意识海,已经很像是个家了。   俞堂大致能猜得到展琛为什么这么着急:“展学长,你什么时候回去?”   展琛微怔了下。   他眼底透出无奈的温和笑意,掌心覆上俞堂颈后,安慰地轻按:“你离开这本书,我就一起走。”   终端机被监察程序封禁,不能再继续干涉这个世界,自然也不可能放任他继续留下去。   至少在名义上,终端机发出召回令的时候,下级世界的工作人员必须回到穿书局待命。   “我会找机会再来。”   展琛温声说:“放心,我总能找到办法。”   俞堂闭上眼睛。   他熟练地兑换了转椅的椅背,想要顺势靠过去,整个转椅却都悄然化成了数据流。   展琛弯下腰,伸出手臂整个圈住俞堂,把他轻轻抱起来。   俞堂耳根热了热,清了下喉咙。   “别动,小光团。”展琛贴了贴他的额头,“待一会儿。”   俞堂想要变回初始数据状态,才一动,就被展琛揽过脊背轻按住。   ……展琛的心跳声透过胸膛传出来。   俞堂静了几秒,身体在属于展琛的气息和温度里放松下来,伏在他肩头。   “终端机被封禁,我能拿到宽松一点的权限。”   展琛说:“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俞堂问:“什么都能问?”   展琛点了点头:“什么都能问。”   终端机暂时无法继续监控下级世界,程序对他的控制也相应减轻,展琛可以给出一些更直接准确的答案。   俞堂:“展学长,你兑了几颗小行星?”   展琛哑然。   他盘膝坐下来,让俞堂靠在自己身上,慢慢替俞堂揉捏着肩颈。   ……他其实猜到了俞堂会问这个问题,但没想到会这样直接。   倒转时间,需要一颗小行星那么多的经验点。   俞堂足够聪明,看到海豚号,就应当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海豚号原本是时霁那架僚机的智能程序,因为无法接受自己融合了观察手的意识,向商城负责人请求兑换,给意识已经消泯的主人换回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小提琴曲。   他能保存下来海豚号的AI,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已经经历过了一次这个故事的结局。   展琛一直在重置这个世界。   系统拿到的所有“原著结局”,都是展琛重置前的时间线里,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展琛说:“一颗,不过兑了很多次。”   俞堂:“?”   展琛迎上俞堂的视线,终归没能忍得住,轻轻笑起来:“……这里面有个Bug。”   当兑换者、商城负责人、倒转的时间线都在同一个世界的时候,时间线被倒转,世界被强行重置,那颗小行星也会回到未被兑换的状态。   系统曾经说过,有一个宿主趁商城负责人请假,兑换了一颗星际边缘的无主小行星。   监察部门一直在追捕这个胆大包天的宿主,却始终一无所获,是因为现在的这条时间线里,这颗小行星依然还是无主的。   兑换一颗小行星,就可以倒转时间,回到这颗小行星还没被兑换的时间点。   就可以再兑换一颗小行星。   俞堂:“……”   离别在即,伤感之余,俞堂还是忍不住想给十分会算账的商城负责人鼓个掌。   他抬起头想要说话,迎上展琛显得格外安静的眼睛,又把话含在嘴里。   ……展琛一直守在这个他们相遇的世界。   “另一个角度,我执意留在这里,其实也给你带来了一些困扰。”   展琛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有点无奈地笑了下,缓声说:“五年前,我终于探测到你的数据波动……我发现你接管了时霁。”   展琛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如果按照剧情发展,时霁会遇到什么事。   他清楚这里一定有终端机的刻意引导,又因为保密原则,不能和宿主有私下里的接触,只能一直在暗中布局。   他抢在俞堂之前,揭穿了那个恶贯满盈的仿生人实验室,又强制盛天成放走了时霁,把时霁和僚机一起平安送出了虫潮。   但这些举动,无疑也惊动了终端机。   俞堂:“……所以我被调去第二本书加班了。”   展琛有点歉意:“是。”   他一直在努力寻找俞堂被调走后领取的新角色,但每找到一次,俞堂就会再被调走一次。   发现小光团已经独自肩负起四本书的重任,商城负责人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所以我拜托了聂院长。”展琛轻叹了口气,“但聂院长也不是很靠得住……”   俞堂轻咳一声,压了压嘴角的笑意。   ……他现在也有点理解聂驰免费加班的快乐了。   俞堂心安理得,挪进害自己加班的罪魁祸首怀里,直接要参考答案:“展学长,展学长,我的最后一本书剧情是什么?”   展琛被他引得牵起嘴角,胡噜了下折腾个没完的小光团:“只这一本我不清楚。”   俞堂微怔。   展琛:“我只知道,在这一本书里能得到一颗小行星。”   只有宿主才能兑换小行星,展琛借用了宿主的身份进入这个故事,也就相当于把自己导入了这个维度。   时间线倒转后,这个维度上的一切都会被重置,只有属于更高维度的、作为商城负责人的相关记忆能够保留下来。   这原本就是一个陷阱。   即使宿主为了重置时间,千辛万苦攒够了经验点,也不会想到重置的内容居然还包括自己。   终端机从不允许任何人和事脱离自己的掌控。   倒转时间、重来一次人生,弥补原本的遗憾,纠正当初的过错,这种事根本不会被允许发生。   ……   展琛坐直了些,让俞堂靠得更舒服,正要说话,神色忽然微动。   俞堂问:“到时间了吗?”   “差不多了。”展琛说,“还有几分钟,我先送你去下一本书。”   俞堂起身,摇了摇头:“我和时霁约好了,要给游戏一个结局。”   “也好。”展琛稍一沉吟,温声说,“在下本书等我,我会尽快去找你。”   俞堂应了一声,目光依然落在他身上。   展琛的笑意里显出些无奈:“……别看,小光团。”   他要回到高维度的穿书局,就难免要切换回数据模式,他不想让俞堂看这个。   他想俞堂记得他是展琛。   不是机甲,不是数据,是他们最初遇到时他的样子。   可惜小光团半点面子也不给,依然直勾勾盯着他:“不要紧,我得记一记。”   展琛哑然,他的时间很紧,身体已经无法抗拒地开始向数据转换:“……记什么?”   “你的数据。”俞堂信口开河,“我背两行,万一下本书是游戏世界呢?提前做个准备……”   展琛脑海里忽然闪过些念头,他向前一步,正要开口,却又被无形的力量阻止。   ……在召回令的加成下,程序已经恢复了禁言的控制。   展琛的身体开始有光点逸散。   俞堂无声攥了下掌心,慢慢松开,依然定定看着他。   ……   上一次,那些曾经是展琛的机甲这样变成光点的时候,他只顾得上慌乱地去捞。   电子风暴第一次遇到了留不住的东西。   那些被他搭成了个小窝、每天躲在里面的,曾经属于展琛的机甲残骸,一点点变成细碎的光,逸散在风的缝隙里。   他徒劳地去捞,尽力想要抱住哪怕一点。   ……展琛消失在了他眼前。   眼前的画面和记忆中的无声相合,俞堂轻晃了下,从记忆碎片里回神,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空气。   系统飘到俞堂身边,小声说:“宿主……”   俞堂收回手,快步回到游戏监控前。   他看着屏幕上时霁的操作,在键盘上敲了几行指令,分心问系统:“下本书的剧情到了吗?”   系统连忙调出后台:“到了。”   俞堂点点头:“帮我念一下。”   这是他要解决的最后一本书,按照接任务的时间线来算,是他当初接到的第三本。   第三本书的剧情线实在简单得过了头。   他叫“13号”,是被豢养在三百平米四层带地下室大别墅里的商品。   买他的是个没有感情的性冷淡霸道总裁,要不了多久就要把他送出去,给狠辣变态的反派做等价交易。   ……这无疑不会是完整版的故事线。   俞堂已经弄清楚了穿书局的套路,直接问隐藏剧情:“我真名叫什么?”   “封青。”系统飞快翻文档,“这本书故事发生的地点也在这个星际,不过不在我们所在的主星,在边缘的小行星。”   “那里是秩序混乱的边缘地带,虽然从属联盟管辖,但联盟很少能真正管得到,逐渐形成了一个实际意义上的法外之地。”   “据传言,这片地带背后有联盟高层,尤其是保守派关键人物的把持。”   “曾经因为导致多人死亡,被联盟封禁的那款全息模拟游戏,在那里依然有开放的入口。”   “这是一款闯关类型的大逃杀游戏,危机四伏,有极高的死亡率,但也因为这种紧张和刺激感,在暗网上依然有难以想象金额数目的观看和打赏。”   “为了谋取暴利,有很多星盗甚至会绑架奴隶贩卖,凑够一船,就漂洋过海去星际轮渡的港口……”   系统没想到居然还真有奴隶船的剧情,抬起摄像头,却忽然愣了愣:“宿主?”   俞堂回过神:“我真名叫什么?”   系统:“……”   它有点担心它的宿主,翻回去仔细看了看,才又说:“封青……宿主认识这个人吗?”   “认识。”俞堂说,“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亡很久了。”   系统:“??”   俞堂看着屏幕上虚拟世界的战况,配合时霁,对游戏做出了最后的修改。   ……这个名字,对应上了一块他始终没能成功修复的记忆碎片。   他曾经试图加入过一次穿书局。   眼睁睁看着机甲的残骸变成碎光,在他眼前彻底消失,让他忘记了展琛嘱咐过他的话。   他疯狂地找遍了每个地方,想要找到被他弄丢的人类。   直到有一天,不知道来自哪个维度的负责人找到他,告诉他展琛现在在一个叫穿书局的地方。   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穿书局提供的实习机会。   穿书局的员工实习期,会暂时剥夺原始记忆,进行全面沉浸式培训。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做一个真正的人类,他叫封青,七岁被领养,十三岁被退养,有十个孤儿院里等着钱用的弟弟妹妹。   他没能通过这次实习。   他的养父母是一家私人科技公司的研究员,不能接纳一个定不下心、对什么都好奇个没完,整天只想着牛奶饼干和游戏,连字也认不全的孩子。   养父母把他送去了研究所接受改造,后来依然觉得不满意,就把他退养了回去。   十七岁那年,他死在了改造导致的并发症里。   ……   “这本书里没有这一段剧情……”   系统翻遍了每一个角落,贴在俞堂手边,低声说:“这本书就是从两年前封青作为商品被买走开始的……他很快就会被当作交易,送给那个狠辣的反派,投进游戏里去。”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在这场大逃杀游戏里,这种接受过改造的空壳商品因为不受法律管辖、即使死亡也不要紧,一向很受欢迎。   游戏优胜劣汰,没有任何规则限制,能最后活下来取胜的人,就能得到这颗小行星的所有权。   俞堂点了点头。   他现在依然没有接收到完整剧情——至少他连自己在这本书里是以什么形式作为备胎出现,相关的所有角色信息,都还一无所知。   只有进入下一本书,具体的剧情才能真正解锁,在这之前,他要先帮时霁打出最后的游戏结局。   虚拟世界里,整个联邦已经在虫族的攻击下毁去大半。   铺天盖地的虫潮却也已经在人类拼死的反抗下,变得七零八落,不再能组织起真正碾压式的攻击。   还没有牺牲的所有现役战士和军校生组成了最后的防线,伤痕累累的人类士兵,面对伤痕累累的虫族,最后的决战一触即发。   ……   虚拟画面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被弹出了游戏,现实世界中,每个电视台、每个广播,每个通讯频道里同时响起联盟总部的宣告。   “游戏到此结束。”   “虫潮将至,最后的结局,需要我们在现实中给出答案。”   “已经有充分证据证明,电子风暴具有自我意识和高维度智慧,在整个星际的危机前,电子风暴向我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帮助。”   “联盟总部会继续申请电子风暴的帮助,同时,我们也已经很清楚该做的事。”   ……   “在这片宇宙里,我们并非孤立无援。”   -   俞堂从后台导入了隋柒那台机甲的备份数据,传给了时霁。   接下来,联盟会以这套大型虫潮模拟系统为核心,进行最深彻、最不留后路的军事改革。   一切以实战为优先,一切以生存为优先。   俞堂看了看蒲影发过来的坐标,把数据记录好,夹进工作笔记里。   专案组唯一没能解决的,是那个被怀疑存在的、同虫族交易了整个星际的联盟高层叛徒。   推测可能的坐标位置,恰好就在那一片边缘的小行星带。   俞堂依然不习惯和任何人告别,他没有去约好送行的地点,打开后台的控制面板,直接选择了接受传送。   “宿主!”系统忽然想起来,“第四本书里面,喻堂的身世为什么也是这个?”   它总觉得自己听过这个设定,找遍了剧情记录,才终于翻到这一段。   ——喻堂出身孤儿院,七岁被领养,十三岁被退养,已经回不了孤儿院。   他流浪了好些年,躲躲藏藏地打零工,直到被联盟警署的搜查员发现,才强制送去识了字。   ……   俞堂说:“因为我没有通过那次的实习考核。”   系统愣了愣。   俞堂走进传送的光带里。   ……他没能通过那次的实习考核,可他太想见那个被自己弄丢的人类了。   他没有听展琛教他的话,相信了穿书局。   穿书局说,展琛就在他们的故事里,但电子风暴的维度太高了,如果不能作为宿主进入,就需要分离出一个低维度的人类个体,生成一个新角色,才能去找展琛。   俞堂说:“你曾经觉得我像蒲影。”   系统小声争辩:“宿主不像,宿主有感情……”   “蒲影也有感情。”俞堂说,“你当时的感觉是对的,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并不完整。”   就像蒲影把自己最珍惜、最重要的部分送出电子风暴,变成了骆燃一样。   听说还有机会,可以去故事里见展琛,俞堂仔细翻了一遍自己所有的粒子。   他把自己最乖、最听话、最懂事,最不怕苦不怕累能帮得上忙的一部分剥离出来,成了十七岁的“喻堂”。   他把喻堂交给了那些人。   他高高兴兴、满心欢喜地等着见到展琛。   ……   他什么也没等到。   他只知道,在那条没有被纠正的时间线里,进入那本书的第八年,喻堂失去全部生命体征,坠入了电子风暴。   俞堂收好了记忆碎片:“走吧。”   系统停在他肩膀上,小心翼翼地贴他:“宿主……”   “不要紧。”俞堂说,“我赶时间,得尽快去下一本书。”   他还是很高兴,在下一本书里,他还能见到展琛。   他已经记牢了展琛的数据,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上当了。 第一百零二章   俞堂结束传输,睁开眼睛。   时隔三本书,他终于又回到了熟悉的三百平米冷清大别墅。   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这本书的故事线依然没发生过任何特殊的变化。   封青是被购买回来,养在别墅里的“商品”。   别墅里没有其他人在,会有人定期来打扫房间,给他送营养剂和营养膏。   他依然在别墅里孤独地打游戏、睡觉、泡有按摩功能的浴缸。   沉迷工作没有感情的霸总偶尔才会来一趟,也从不和他做什么接触,最多只会问几句他的身体状况。   这种级别的简单剧情,角色托管就能轻松应付,所以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俞堂也一直没有收到催他回这本书的紧急通知。   ……   这一次,俞堂重新导入角色的时候,封青就正坐在桌前,服用今天份的营养膏。   俞堂毫不犹豫,通知系统屏蔽监控摄像,去商城兑换了一碗热牛奶、一盒小饼干。   系统已经很熟练,屏蔽了别墅里的摄像头:“宿主,我们拿到新剧情了!”   系统飞快查看剧情:“这一次是完整的,包括了封青的全部经历、我们所在世界的世界观,也标注出了后续的危险剧情……”   俞堂低下头,小口小口喝着碗里热腾腾刚煮好的甜牛奶:“封青的个人履历,和我记忆里的剧情一致吗?”   “一致。”系统说,“还要更详细一些。”   俞堂点了点头。   ……要是他没猜错,这才是穿书局原本规定,宿主该在每次导入开局时该拿到的全部资料。   终端机这次强行干涉世界线,触发监察系统自审,自食的苦果不会只有这一项。   俞堂放下熟悉的小瓷碗:“开始吧。”   他对过去的记忆还并不完整,调整状态,做好了准备。   系统闪了两下小红灯,这本书的全部信息被提取出来,完整灌注进了他的意识海。   ……   封青从小就在孤儿院里长大。   他没有主角的命运,整个人平凡得几乎像是一粒微尘——从小被遗弃,在孤儿院里长大,没能轮得上资助读书的名额,在七岁那年被一对夫妇领养回了家。   他喜欢玩拼图和积木,喜欢画画,能用手边找得到的任何材料做出模型、动物和人像。   ——这在孤儿院里,几乎是叫所有小孩子崇拜到不行的“神迹”。   这些孩子从小没有父母,孤儿院里只提供最基本的吃穿,偶尔能捡回来一两样别人不要的玩具,就稀罕得每个人都要小心翼翼地摸两下、抱一抱。   封青的年纪不是最大的,之所以是他们里面领头的那个,就是因为封青什么都会做。   他能用废纸折出十二生肖,能用别人不要的破木头一点点做出来能站能坐、手脚都能活动的小木头人。   他在捏面人的摊子边上蹲了三天,回到孤儿院,带领自己麾下的“大军”潜入厨房,给每个人都捏了一个活灵活现的面人玩具。   因为这一手,小封青在孤儿院的孩子里,一直都是一呼百应叱咤风云的“大哥”。   ……但对封青的养父母来说,这种爱好除了不着调、不争气,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对封青很不满意。   在养父母看来,这些都是封青在孤儿院染上的坏毛病。他们要纠正这个野孩子,当然也要格外严厉一些。   邻居家的孩子比他高一年级,被养父请来家里,每天放学后给封青补课。   学校里教的东西,学不会就不能吃饭,发现一次他再去碰那些不务正业的爱好,就去小黑屋里禁闭一个晚上。   他的养父母是斯文人,不提倡家暴,只是用自己认为正确的办法管教封青。   封青不是不努力,但他在孤儿院里一天书都没念过。要求得越严格,他就越跟不上,哪怕只是些最简单的初级启蒙内容,对他来说也痛苦得仿佛念咒。   失去全部耐心的养父母,把封青送去研究所接受了改造。   这是养父母供职的私人科技公司下属的研究所,没有人清楚研究所是做什么的,这种所谓的“改造”究竟是什么,外界也完全不清楚。   “在这里,宿主。”系统打开另一份文档,“这是那个研究所的资料。”   这次下发的剧情包括了个人小传、角色设定和世界观,还有不少附录文档,甚至还有关键情节的影像资料。   俞堂甚至有点不习惯:“这是我们免费能看的吗?”   “是!”系统特意向总部询问过,很肯定,“如果认为信息量不够,还可以再申请,都会给出详细的具体解释……”   俞堂锱铢必较:“过去强制我们付费解锁的片段,算一下总经验点,向终端机十倍索赔。”   系统:“……”   俞堂现在已经不缺经验点,就是不想让终端机薅羊毛:“如果索赔成功,剩下那九倍都是你的。”   系统腾地亮了一排小红灯:“真的?”   “真的。”俞堂说,“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买一仓库泡泡糖。”   系统瞬间动力十足,气势汹汹地回去翻交易记录。   俞堂给它隔空加了个油,调出后台,点开了系统找出来的那份文档。   ……这是一个完全非法的研究所。   它依托在私人科技公司下,靠着背后的势力庇护,暗中进行那些没能通过伦理审查的人体实验。   封青接受的所谓“改造”,就是其中的一项。   通过特殊的生物电刺激实验体脑域,促使精神力发生变异,获得突变的新能力。   封青被送去接受的,是一项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   ……   俞堂把那份文档的内容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穿书局下辖无数个平行世界,在许多星际世界里,原本就有精神力的相关设定。   人类可以操控精神力、可以用精神力攻击,或是因为精神力的变异而拥有了异能。   由于精神力的存在,这些世界的维度会比他现在所在的这种世界稍高,能够获得的宇宙资源也更多。   用特殊生物电刺激人体脑域,的确有可能导致精神力变异——但因为这种行为实在太过危险和残忍,早就被伦理审查彻底驳回,在联盟官方是被严厉禁止的研究项目。   即使有势力在暗中庇护,也只有在这种边缘的小行星带,才能建立起这种丧心病狂的实验室。   这个实验室已经存在了几年,大部分实验体都相对成功,有人变得过目不忘,有人拥有了超强的心算能力,甚至有记录出现了能用精神力隔空移物、透视、依靠精神力进行攻击的个体。   封青的精神力没能在实验中出现任何变异。   养父母也因此对他彻底失望,终于在封青十三岁那年,再次遗弃了他,把封青退养回了孤儿院。   封青的年纪太大,已经不能再在孤儿院里吃白饭。   他边上学边到处打工,晚上就在孤儿院里的孩子的接应下偷偷翻回去睡觉。这样撑了几个月,在一天放学时,忽然被人拦在了楼道里。   他认得这个人,对方是比他高一年级的学长,姓钟,叫钟散。   钟散的父母是他养父母的邻居,在他小时候,钟散去他家给他补过课,封青还悄悄送了钟散一个小木头人。   后来钟散一家搬走,两个人就没再见过,没想到中学居然又分到了一个学校。   他被钟散强行拽回了家。   钟散的父母常年出差,家里只有钟散一个。钟散就把客房收拾出来,让封青住在家里,自己弄饭给封青吃。   钟散的性情冷清,话也少,对他却很温柔。   封青的成绩还是不好,钟散也不强迫他学习。   封青喜欢做手工,擅长拼图和积木,对空间架构有超乎寻常的敏锐,钟散就手把手教他怎么用电脑软件建立出三维模型,再用3D打印机打出来。   封青趴在钟散的书桌上,兴致勃勃地摆弄电脑,又悄悄抬起头看。   他看见自己小时候送的那个木头人,一直都放在钟散的桌角。   ……接下来的故事,和大部分故事里为人所熟知的发展没有什么不同。   钟散和封青顺理成章地一起上学,一起长大。钟散顺理成章地喜欢上了封青。   然后封青死在了十七岁那年。   死于那次改造的并发症。   ……   到这里为止,就是俞堂当初没能通过的那场实习考核的全部内容。   也是被终端机恶意隐匿下的全部内容。   实习期间,员工会被屏蔽所有原始记忆,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过往,完全代入角色、经历角色的人生。   俞堂是真的作为封青死过一次。   俞堂接手这本书的时候,就已经被困在了别墅里打游戏。他到现在也不了解,封青是怎么活过来、怎么失去名字变成13号,又是怎么被当做商品交易给了这本书的主角的。   俞堂甚至都不知道这本书的主角叫什么:“有主角的人物小传吗?”   系统刚提交了索赔申请,翻出主角设定,在光屏上打开。   俞堂和系统一起凑在光屏前:“……”   ……   这是个来自命运无比恶意的玩笑。   这本书的主角,是成年后的钟散。   钟散的父母都是联盟警署的搜查员,封青死后的第二年,钟散的父母也在一次调查任务中被灭口,只来得及留下了一部分绝密的调查资料。   钟散从这些调查资料里得知了一切。   之所以一直有成功的变异者出现,却没有引起联盟的任何警觉、没有导致任何动荡,是因为这些变异者根本就没有被投放回去。   被放出研究所的,只有像封青这样迟早会死亡的失败品。   实验成功的变异者,都被投入了一款大逃杀游戏。   这是一款除了活下去之外没有任何既定规则的游戏,在这种没有秩序存在的混乱小行星带,有得是寻求刺激又一掷千金的人,这些人通过暗网观看、下注和打赏,游戏的幕后庄家的资产早已经不可估量。   ——或者说,这个因果顺序原本就该反过来。   正是为了这场游戏,才会不断有暗中的人口交易、奴隶买卖,才会把人送进实验室接受生物电刺激,以催发这种变异的出现。   “可这不是玩火自焚吗?”系统想不通,“电影里都是这样的。”   系统和海豚号一起看了不少电影,很熟悉这种情节:“实验室任意改造人类,最后变异出一个超级厉害的主角,毁掉了整个邪恶实验室……”   俞堂摇了摇头:“在这里不会。”   系统不解:“为什么?”   俞堂:“因为这个星际里,有人和虫族的操纵者做了交易。”   系统愣了下。   俞堂已经理顺了整件事:“这本书里被隐藏的剧情,补全了我们目前逻辑的最后一环。”   在他离开上一本书前,蒲影也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   ——如果在这个星际里,早有联盟高层把星际交易给虫族的操纵者,交换的利益又究竟是什么?   如果说只是为了扩张势力、占领新星际,固然也说得通。   但如果只是为了这种目的,其实根本用不着这样大费周章。   俞堂:“首先,让我们给虫族的操纵者起个名字,就叫它终端机。”   系统:“……”   终端机现在被关了禁闭,不能再来监视下级世界,俞堂放心得很:“展学长说过,他曾经看过一份名单,叫‘卡牌库’。”   商城里的技能卡和天赋卡,只有很少一部分是被编写出来的。   更多的卡牌,来源于曾经活生生存在过的人——这些人被彻底摧毁存在本身,被回收数据,被抹杀掉一切多余信息,只留下最有价值的天赋和技能。   但归根结底,哪怕把范围扩大到一整个星际,这种能够作为卡牌的目标也毕竟太少了。   少到不如和人类做交易,少到不如设立一场大逃杀游戏,让人类亲手制造拥有强悍能力的变异者,让人类亲手把这些变异者们送进游戏里。   所以这些实验品的定义,才必须是“商品”。   既然是商品,就一定有归属,只要有归属,就能通过监察程序的逻辑体系,通过商城进行兑换。   这场大逃杀游戏,就是一个人为制造出来的卡池。   不论制造出多强悍的异能者,都无法挣脱来自高维世界的监视和操控,这是来自位面的绝对控制,是早被定好的命运。   这场游戏里,每一个异能者,都是一张等待被兑换的准技能卡牌。   “总会有办法。”   俞堂不急着继续考虑这件事,翻了两页主角小传:“……总之,钟散通过父母留下的资料,终于了解了所谓研究所和大逃杀游戏的真相。”   从这天起,钟散开始向这个肆意操控人命运的恶魔复仇。   系统都已经准备好了对付第四个坏蛋,听到这里愣了愣:“钟散是好人吗?”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了想,才给出了一个判定:“曾经是。”   在最开始的故事里,钟散和庄域一样,都是被阴谋夺去了身边的一切的人。   钟散选择了复仇,他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他用了很多手段,终于收购了那家恶贯满盈的私人科技公司,亲手替父母和封青复了仇。   可他走得太深了。   他的最后一个复仇目标,是这个游戏的幕后主使者。要接近幕后主使者,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参与这个游戏。   只有参与并赢得这个游戏,才能完成整个复仇计划。   ……这是个屠龙之人终成恶龙的故事。   屠龙者为了屠杀恶龙,用尽手段潜入深渊,却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恶龙的形貌。   钟散为了复仇,恢复了那间研究所的运转。   他在各处购买作为商品的奴隶,购买意外突变的异能者,把他们的身体状况调整到最好的状态,在他们身上下注,把他们投入游戏。   这些异能者里,他最寄予厚望的是13号。   13号的异能是“重组”。   这种重组是粒子级别的,不限对象,不限场合,甚至不限生命体与否——13号甚至可以重组自己。   在大逃杀游戏里,这简直是BUG级别的能力。   唯一的缺陷,是这种重组具有不确定性,而且每次重新组合后,都会有一小部分粒子流失。   钟散没有在意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   为了让13号彻底调整好状态,心甘情愿地进入游戏,钟散甚至半真半假地和他逢场作戏,谈了几天的感情。   不得不承认,13号身上有很多地方都和封青很相似,有几次,钟散甚至忍不住生出是封青回来了的错觉。   可封青已经死了。   钟散对找替身没有兴趣,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复仇。   他可以利用任何人,任何人都会成为他的工具。   ……   在接下来的剧情里,13号会被钟散交易给幕后主使者,作为玩家进入游戏。   为了能顺利辨认出13号,也为了保证13号不逃跑,他用了最稳定的复合材料,在13号的脚踝上加了一副电子脚铐。   有这副脚铐在,13号不论重置成什么样子,都不可能私自逃逸。   “宿主的身体状态已经调整好了,我们马上就会被交易给反派,进入游戏。”   系统说:“接下来的剧情里,封青会在游戏里重置17次。”   游戏危险重重,每一步都会遇到生死危机,重组粒子是不可避免的事。在第十次重置时,封青开始感觉到不舒服。   每次重置都会难免有粒子逸散,他缺失的粒子太多,已经开始感觉到明显的力不从心。   钟散没有在意,只是对他说,多闯过一关,给他的报酬数目就会多加一个零。   ……   封青有十个弟弟妹妹要养,他记得的事已经不多,但孤儿院的拨款和捐助都已经被侵吞殆尽,那些孩子没有饭吃,没有学上,他需要很多钱。   很多很多钱。   在第十六次重置后,封青的身影已经很淡。   他甚至很难在游戏里维持稳定的形态——他只能勉强控制着自己不飘起来,要时刻保持清醒,才能保证自己不彻底逸散。   但他毕竟依然活着。   他活到了最后,所以赢得了游戏的胜利。   玩家胜利后,会有机会和幕后操控者见面。钟散利用这个机会,拦截击杀了游戏的幕后操控者,完成了最后的复仇。   封青没有出现。   他太累了,支撑不住在别墅里睡过去,身体失去精神力的维持,彻底逸散成了粒子。   这一次,他没有粒子可以重组了。   他彻底消失在了别墅里,只留下了那个始终禁锢着他的电子脚铐。   ……   钟散也并没有在意。   他已经在复仇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了,为了做成这件事,他舍弃了很多不必要的东西。   钟散想,他只是做了正确的事——这件事不得不付出一些代价,这原本就是没有办法的。   总要付出代价。   恶人罪有应得,他为父母和封青复了仇,只该觉得欣慰。   钟散早就已经忘记,自己最初感到无比愤怒、无论如何都要复仇的,是肆意操控他人命运的恶魔。   一年后,钟散准备卖掉那一栋别墅,助理送来13号的遗物,里面有一段录像带。   13号有给自己录像的习惯。   随着粒子的逸散,很多记忆也会随之缺失,偶尔又会因为某次意外的共振,稍微想起些破碎的片段。   13号会把这些记下来,免得下一次又不小心忘掉。   钟散随手点开了那段录像。   录像里,13号单手扶着相机,身形已经淡到看不清晰。   “今天想起件事。”   13号:“我叫封青,我好像喜欢过一个人。”   他录得不怎么专心,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怎么让自己不飘起来,努力想了半天,还是叹了口气。   “想不起来了。”13号说。   ……   钟散凝在画面前。   他的全部意识和整个身体,都像是被一寸寸湮灭成了粒子。   画面里,13号最后叹了口气,松开手放任自己飘起来:“这样算不算有点花心啊?”   “我把前面那个忘了,后来又看见个人,一眼就喜欢上了。”   “可惜他是我老板,我还得挣钱。”   13号拿自己所剩不多的粒子玩,一团粒子凝成个两个小木头人,晃晃悠悠走了几步,散在空气里。   ……   钟散静坐着,要把他吞没的心跳声里,13号很老成地叹了口气。   画面里,13号念念叨叨说着自己最后的遗言。   “我应该是真要死了。”   “我叫封青,我好像喜欢上了个人。”   “要是睡醒了我还在,还挺想去问问他,想不想这么凑合着过一辈子的。” 第一百零三章   被下发的主角剧情只到这里,光屏上的画面消失,变回了无信号的雪花点。   俞堂关掉了投影。   系统第一次遇到这样叫人内心复杂的主角,落在俞堂肩上,没有立刻说话。   它已经检索到了相关的全部剧情。   十七岁那年,封青由于改造失败的并发症住进了医院。   封青自愿签署了科学部的协议,同意在死亡后捐献遗体,作为样本给科学部研究。   他的身体一直在衰弱,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死期,愿意让科学家们通过研究他的身体,找出拯救其他改造者的办法。   ……更重要的是,捐献遗体会有一笔极为可观的补偿款。   封青想尽了一切办法挣钱,凡是不上学的时间,他都在到处打工,被钟散训了好几次,依然屡教不改。   钟散不知道他的身体在缓慢崩溃,觉得他是因为太辛苦,才会总是生病。   封青也不反驳,脸色苍白地软在枕头里,还笑嘻嘻跟钟散耍赖:“你将来开公司吧,你当我老板,把我养在大别墅里。到时候我整天打游戏,也不上班,你还给我开整个公司最高的工资……”   钟散不理他,把煲好的汤放在床边。   那个时候的钟散在日记里发誓,他将来如果开公司,就什么也不让封青干。   封青喜欢玩拼图,喜欢弄雕塑,就让他一辈子做自己喜欢的事。   可惜封青没能等到那个“将来”。   封青死后,他的遗体遵照本人意愿被捐献给了科学部。   三年后,他因为某些原因重新醒过来,又因为记忆严重缺失、身体状况也极端不稳定,被当做“失败品”,作为商品送进了黑市的交易市场。   他被倒手卖了几次,最终因为带有异能,被一家私人科技公司的老板买下来,养在了别墅里。   要不了多久,他就将作为“D-13号玩家”,被投放进那一场以真人为猎物的大逃杀游戏。   ……   俞堂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脚腕上的电子脚铐。   这种材料里掺了微量中子星内核成分,有粒子层级的自动定位追踪功能,是少数连封青的能力也无法解析重组的物质。   系统听得冒了雪花点:“……什么?”   俞堂简练总结:“我打不开。”   系统:“……”   俞堂还在尝试封青的异能,他稍微一集中意念,面前的小瓷碗就解析成了无数悬浮的粒子。   在别墅休养的时间里,封青的异能每天都比之前更强大。   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上还戴着电子脚铐,哪怕他再缺钱,钟散也未必放心把他一个人关在别墅里。   俞堂让那一团粒子凝聚在掌心:“我们这本书的任务是什么?”   “完成主角的复仇心愿,赢得游戏的最终胜利。”系统翻了翻,“还有几项具体的关键节点。”   俞堂微抬了下眉。   他们上次遇到这种关键节点,还是在作为喻堂当助理的那本书里,让主角攻受毫无预期地在拘留所里相见,执手而泣,共同谱写了一曲《铁窗泪》。   这种节点是整本书不可或缺的部分,决定了整本书在剧情主线上的走向。未必每本书里都有,但一旦被标注出来,就要求必须完成。   俞堂已经有段时间没接触过主线剧情,难得的有点怀念:“哪几段剧情是节点?”   系统翻开下一页:“重置十七次,在别墅里彻底湮灭成粒子,在消散前录制遗言。”   俞堂:“……”   系统高高兴兴闪着小红灯:“看起来不难!”   终端机已经彻底撕破脸皮,展琛离开前,系统接受了保卫宿主的委托,一度还很担心会遇到什么有意为难的任务。   但涉及粒子层级,对电子风暴来说,原本就是最简单的操作。   系统放下心:“目前看来,还不算很凶险……”   俞堂:“很凶险。”   系统:“?”   俞堂坐下来,看着重新组合后的意识流波浪锯齿形小瓷碗。   俞堂全神贯注,凝神修整了小瓷碗扭曲的边沿,又调整了瓷碗的底托。   系统小声说:“宿主,我们的碗好像变成了平行四边形……”   俞堂:“……”   系统:“……”   平行四边形小瓷碗“啪”地炸开,重新变成了一团粒子雾。   ……   俞堂沉吟着坐下来。   粒子解析、粒子重组,原本就是作为电子风暴的日常工作,对他而言当然都不算多困难。   但重组出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形状,以俞堂自己的手艺,简直难如登天。   拥有封青的异能,他当然可以轻松把封青的身体解析成粒子。但重组以后,就只能保证封青有两条胳膊、两条腿和一个脑袋。   俞堂有八成的把握,能让脑袋上长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   俞堂问系统:“我能以一团粒子雾的状态完成这本书吗?”   “恐怕不能,宿主。”系统提醒,“我们还要以人类的形态录制遗言。”   ……而且一团戴着电子脚铐的雾,可能也通不过游戏玩家的注册审核。   系统小心建议:“宿主,我们能买一张雕塑类的技能卡吗?”   在得知这些技能卡可能的来源以后,系统也很不愿意再去多接触商城的卡牌区。   但事急从权,他们要作为封青重组十七次,总要保证每次重新组合后,封青都还是不会被屏蔽的正常人类形态。   俞堂已经考虑过这个办法,摇摇头:“买不了。”   系统愣了下:“为什么?”   俞堂点开后台:“监察系统临时关闭了卡牌区。”   每个宿主的后台都收到了通知,由于某些原因,正在紧急审核卡牌来源,审核后会重新上架。   俞堂只能退一步,已经下载了所有商城内雕塑相关的资料,导入了意识海。   系统抱着一线希望:“有用吗?”   “有用。”俞堂点点头,“我的脑子和眼睛都会了。”   系统:“……”   俞堂又尝试了一次,把小瓷碗的粒子重新聚合,做出了一个颇具后现代艺术气息的花盆。   系统遮住了自己的摄像头。   俞堂没有气馁,按照意识里的橡皮泥启蒙教程,专心练习了一段时间。   ……   即使成为了突变的异能者,封青也毕竟还是人类。这种解析和重组都会消耗大量的精神力,两个小时后,这具身体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疲惫和眩晕。   系统兑了滋养精神力的喷剂,把意识海的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喷了个遍。   系统问俞堂:“宿主,宿主,你之前不是在这本书里实习过吗?”   系统从刚才开始就在想这个问题。   封青的七岁到十七岁这个阶段,俞堂是曾经实习过一次的。   在这段剧情里,也有大量有关雕刻小木头人、做面人和拼图搭积木的内容。俞堂那时候如果还会做,现在说不定也能想起来——   “我那时候也不会。”俞堂说,“但我可以开金手指。”   开了金手指以后,他的手就会有自己的想法,把面前的材料做成他想象不出的奇妙造型。   系统不解:“可金手指不是主角才有的吗?”   俞堂:“我实习的那本书里,封青就是主角。”   系统愣住。   ……它完全忽略了这一点。   在他们现在的这本书里,13号是命运掀起的恶劣玩笑的一角,是从一开始就注定要重置十七次、彻底消散的配角,是钟散的工具人。   可十七岁以前的13号不是。   十七岁以前,他还有名字,叫封青。   虽然看似没有任何属于主角的命运、平凡得极不起眼,但在属于封青和钟散的故事里,封青不是配角,也不是任何人的备胎。   俞堂那时候接受的,是穿书局中主角部门的考核。   俞堂说:“是因为我当初在考核失败了,才导致封青的命运发生变化,从主角变成了配角。”   系统有点着急:“宿主怎么能这么想?”   它虽然不了解当时的具体情形,却本能地维护俞堂:“不会是宿主的原因!宿主不该觉得自责,如果考核失败就会改变现实世界人物的命运,这也太不公平……”   俞堂回了意识海,刚喝完一支提神补脑液,捏着小瓶子抬起头:“我没有自责,我说的是事实。”   系统愣了愣。   “主角部门和配角部的工作范畴不一样,分成了几个组,每个组有自己的职能。”   俞堂说:“比如龙傲天组,是让主角功成名就走上人生巅峰,打脸虐渣组,是让辜负了主角的另一半付出应有的代价。”   系统:“……我们不是打脸虐渣组的吗?”   俞堂:“我们是配角部门,深情备胎部的。”   系统:“……”   俞堂:“……”   “总之。”俞堂说,“如果我当时考核成功,完成了任务,现在的主角就还会是封青。”   系统小声问:“宿主当时的任务是什么?”   俞堂正要回答,房间里的即时通讯系统忽然亮起接通的绿灯。   “13号,准备一下。”   格外冷淡的声音从通话器里传出来:“五分钟后我去接你,送你进入游戏。”   俞堂微蹙了下眉,他没有立刻起身,把意识导回身体:“不是几天后吗?”   他这次回到这本书,不是因为剧情线有紧急变动,是因为上一本书的故事线任务完结,不允许宿主再滞留下去。   按照他接收到的信息,封青被要求进入游戏,是一段时间后才会发生的剧情。   “游戏有变化,这一期提前开局了。”   声音说:“你放心,在原本商定的报酬基础上,会多付你10%。”   俞堂:“我今天的状态不好,贸然进入游戏可能会有危险。”   游戏并不强制所有玩家必须在最开局进入,只是越早进入游戏,获得胜利的可能性越大。   只有获得游戏的最终胜利,才能实现钟散的复仇计划。   俞堂问:“可以明天再进入吗?”   通话器里,声音没有任何迟疑:“20%。”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   “你也可以开更高的价格,只要你能证明你值得这个价格。”   声音说:“……我到了,开门。”   俞堂撑了下床沿,站起身。   系统探查到这具身体的疲惫值,不大放心,小声问:“宿主还能和他商量商量吗?”   “不符合人设。”俞堂说,“封青缺钱缺得厉害。”   对方把价格提了10%的时候,封青的财迷设定就已经忍不住想要答应了。   监察系统全面接管了下级世界,一切违规行为都会被自动纠正。俞堂有意想探索现在能OOC的程度,才尝试着回绝了一次。   “帮我多兑换一些补充滋养精神力的药品,记得问一问,团购有没有优惠。”   俞堂在意识海里嘱咐系统,披上外套,起身去开门:“我刚看账户,发现了不少经验点券……”   系统专心操作后台,听到俞堂的声音忽然消失,试着敲了敲:“宿主?”   俞堂没有回答。   系统莫名生出些不安,把监控画面调回了外界。   它飘在意识海里,正要询问出了什么事,也在监控的画面前愕然怔住。   ……   根据提示,面前的人就是钟散。   钟散的长相也和人设一样,冷淡、漠然,不苟言笑,一眼就看得出是个霸总级别的商业精英。   按照剧情设定,这段时间,他为了让13号心甘情愿地进入游戏,半真半假逢场作戏,和13号谈了几天钱之外的感情。   大概是想起了这件事,在看到13号时,他的神色也调整得少许柔和。   ……虽然五官、长相和气质都完全不同,但看见钟散柔和下来的眉宇,系统一瞬间生出恍惚,居然以为是看见了展琛。   俞堂跟着钟散离开了别墅。   钟散的车就停在别墅外,俞堂坐在后排座,收好自己的身份卡和报名信息。   他会被送到集合地点,统一投放进以命相搏的大逃杀游戏。   ……   发动机的轰鸣里,系统小声问俞堂:“宿主……钟散会是展先生吗?”   如果钟散就是展琛,一切就都会变得顺理成章。   按照他们目前已知的信息,每一次重置后,展琛都会以宿主的身份再次进入这本书,得到小行星并兑换,重置时间纠正一切。   剧情重置以后,所在维度的一切也会被随之重置,包括兑换人的记忆,所以展琛只记得作为高维度商城负责人的部分,忘记了这本书的剧情。   在这个故事里,钟散是最终获得了小行星的人。   他们拿到的主角剧情就只到钟散得知13号是封青——如果展琛作为宿主,每一次导入都选择钟散作为切入点,钟散也会自然带有展琛的特质……   “不会。”俞堂说,“他不是展学长。”   系统愣了下。   ……这个逻辑在程序演算中完全推得通。   系统小声问:“为什么?”   俞堂:“因为人的感情很脆弱,也很坚固。”   系统隐约觉得有些耳熟,愣了愣。   俞堂有感情地朗读并背诵:“当你无比熟悉对方的时候,即使对方的名字不一样,长相不一样,性格不一样,所有的部分都变得面目全非,也依然有办法认出来。”   系统:“……”   “这一段不是我说的。”俞堂说,“是我刚分到展学长那个宿舍的时候,展学长从一本书里看到,念给我——”   系统已经听过这个部分:“宿主觉得很酷,就背下来了。”   俞堂:“对。”   系统闪了两下小红灯,没忍心提醒宿主,当时他们还一心认为展琛是监察部门派来扣宿主经验点的仙人跳。   俞堂继续在意识海里说下去:“所以我知道不是。”   就算所有的逻辑都能推演得通,就算钟散身上真带着展琛的影子,他也不会是展琛。   即使是被程序融合、被终端机控制,被抹去了所有的过往,展琛也不会做出和钟散一样的事。   俞堂问系统:“你知道展学长如果要向幕后的黑手复仇,会怎么做吗?”   系统:“怎么做?”   “展学长会一个人长大,会放弃自己原本喜欢的一切,放弃预定好的未来,加入安全部,去做安全部的卧底。”   俞堂说:“他会用自己作为复仇的工具,即使作为工具的代价,是短暂地进入电子风暴、被植入程序,他也不会去牵连无辜的人。”   “展学长可能会是这本书里的任何人,唯独不会是钟散。”   “钟散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他不该进入游戏幕后主使者的规则里,去向游戏的幕后主使者复仇。”   俞堂说:“我黑进了终端机的一个数据库,虽然时间很短,但还是拿到了钟散的结局。”   系统愕然:“??”   俞堂打开了那个隐藏文件。   穿书局里,所有被制造出来的程序,都会留下制造者的标记码。通过这道标记码,制造者能察觉到程序的变化,能在后期二次增补删改。   但同时,只要能找到这道标记码,就能逆向追溯,抓住那个藏起来的制造者。   俞堂用这个办法,沿着系统抓住了展琛,又用这个办法,通过已经变成数据的商城负责人,逆向追溯出了终端机的漏洞。   俞堂早就在终端机上开了后门   “钟散击杀的‘幕后黑手’,只是游戏的其中一任幕后主使者——甚至不是第一任。”   俞堂说:“他因为真相而痛不欲生,他后悔了,想要把封青重新找回来。”   “他不是穿书局的员工,不知道什么兑换小行星倒转时间,他在这个世界上不停地寻找一切有关封青的踪迹。”   “直到有一天,有人找到他,给了他一个机会。”   系统小声问:“……是什么人?”   “没有说。”俞堂翻了翻剧情,“我们可以先给这个人起个名字,就叫他终端机。”   系统:“……”   俞堂:“终端机对钟散说,可以想办法把封青找回来还给他,但有一个条件。”   俞堂:“钟散需要担任游戏的新一任幕后主使者。”   系统悚然。   俞堂扫了几眼,看完了剩下的后续剧情,关掉文档。   屠龙者潜入深渊,以为自己击杀了恶龙,却只是击杀了恶龙的幻影。   屠龙者变成了新的幻影。   钟散会一直作为游戏的幕后主使者,直到有新的人来复仇,来不惜代价来杀死他——就像他前面的每一任主使者一样。   只要来复仇的人为了复仇,进入了终端机的规则,就会再一次开启这个轮回。   “展学长不会进入深渊去屠龙,他会把恶龙和深渊一起踹翻。”   俞堂:“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他会往电子风暴里发传单,会找我帮忙”   俞堂:“他会来游戏里找我。”   车停在游戏的入口。   暗网上观看游戏的人,都以为这是一场格外逼真的全息模拟游戏。   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是一场变异的新人类为了活下来,被迫陷入的绝命厮杀。   俞堂半秒钟也没有多留,他跳下车,利落提交了自己的身份证明,同意了进入游戏。   俞堂:“会来找我的那个展学长,正直勇敢、嫉恶如仇,还让我吃小饼干。” 第一百零四章   游戏大厅是一片空旷的白。   俞堂来得有些晚,核对过身份进门以后,已经有不少“玩家”站在了这片仿佛空无一物的场地里。   半空中像是有一块虚拟的屏幕,亮着硕大的鲜红倒计时。   再过三分钟,这一期游戏就会正式开局。   俞堂被带到自己的位置上,刚刚站定,门口就炸开歇斯底里的喊声。   拼命抗拒的是个年轻的学生,他被几个人按着,还在挣扎:“放开我!我不要进入游戏,你们放了我,我的能力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他的声音响在空旷安静的游戏大厅里,却没能传出多远,就被空气诡异地吞噬干净。   “玩家”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站着,没有人说话。   这些玩家统一戴着身份卡,他们的性别、年龄、身份职业都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脸上已经近乎麻木的平静神色。   意识海里,系统已经找出了游戏的完整介绍。   这款游戏名叫“茧”。   游戏会定期开局,每一期的内容、背景和主题都不尽相同,判定规则只有一条:设法活下去,用尽一切手段活到最后。   ……   游戏大厅中已经恢复了安静。   那个拼命想要逃出去的年轻玩家没能成功,已经被拦截回来,强制进行了导入游戏的准备。   系统扫描了一遍,对俞堂小声说:“他的能力是‘瞬时记忆’。”   这些即将进入游戏的玩家们,每个人身上都带有不同于常人的特殊能力。   这些人或者是像封青一样,被强制送去研究所接受了改造,或者是在重金悬赏的吸引下,自愿报名接受改造,想要在游戏里冒险一搏。   异能的突变是随机的,有人会获得强悍的攻击性异能,也有人会像那个年轻玩家一样,突变出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的鸡肋能力。   但作为代价,一旦接受了改造,不论突变出什么异能,都再也无法退出这场游戏。   要么顺利熬过每一期游戏、每一个关卡,用尽所有手段,成为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要么死在游戏里。   那个年轻玩家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瘫在地上,脸色惨白,身上不住地发抖。   没有人理会他,偶尔有人朝他扫上一眼,目光也像是看着一个待宰的猎物。   “每一轮游戏的截止点,都是存活人数小于十。”   系统小声向下念:“否则游戏就会一直进行下去,直到玩家只剩下十个人为止。”   每一轮游戏都充斥着绝命的危机,环境恶劣至极,可存活的安全区会不断缩小,还会设置大量可能猎杀玩家的NPC。   换句话说,如果想要尽快结束游戏,玩家们就必须自相残杀,让人数减员到十人以下。   不是没有人尝试过逃跑,有些人突变出的异能是隐匿类型,也曾经试过利用异能潜逃,躲过看守,远远躲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成功过。   那些试图逃跑的异能者,不论跑到什么地方,都会被强行抓回来,重新投入游戏。   ……久而久之,也不再有人挣扎。   所有人都已经默认了这项残酷透顶的规则,无论是上一期顺利活下来的玩家,还是新接收改造的异能者,都会被送回到这个游戏大厅,等待新的游戏开局。   半空中的虚拟屏幕上,倒计时一秒接一秒走到了头。   刺目的强光笼罩了整个游戏大厅。   ……   刺骨的寒冷瞬间裹住了每个人。   玩家们身上穿得都是统一配发的黑色T恤、长裤和薄外套,转眼就被寒气袭透,身上的热量快速流失。   强气流刮得人脸上皮肤生疼,耳畔风声轰隆作响。   陆续有人从强光的刺激里恢复视力,很快有人意识到了他们现在的处境,愕然瞪大了眼睛。   ……他们是在坠落!   浓厚的积雨云包裹着所有人,穿过了顶部冻结的冰晶,底下的云层越发阴暗浓厚,视野再度被封闭得伸手不见五指。   庞大厚重的雷云互相撞击,闪起刺目的电光。   那个年轻玩家惊恐地惨呼起来:“救命——”   声音未落,他已经被闪电穿透了胸膛。   年轻玩家甚至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一片耀眼的白光里,他的身体已经在数亿焦的电流下瞬间炭化。   那团焦炭继续坠落,变成了一张半透明的卡牌。   [瞬时记忆]。   ……   所有人都被惊惧和恐慌挟住了喉咙。   云层缓缓流动,不断有电光噼啪亮起,阴暗凝沉的背景下,虚拟屏幕仍然稳定沉默地悬浮在半空。   屏幕上,实时留言正在不断滚动。   [这次出卡比之前快啊。]   [开局无伞空投,够刺激。]   [终于等到记忆卡了!不知道这次是拍卖还是氪金抽卡?]   [还在做梦?去游戏市场看看,卡牌池被锁了。]   [锁了???]   [说是游戏维护暂时关闭,再开放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怎么会这样?我刚充的游戏币,能退吗?]   [等拍卖吧,卡池关了拍卖场总还在。]   [拍卖场的门槛也太高了……]   俞堂看着一闪即过的留言,微蹙了下眉。   系统飘在意识海里,一起急速下坠,心惊胆战看着下方不断接近的黑黢黢陆地:“宿宿宿主——”   他们从积雨云里往下掉,下面是瓢泼暴雨,这种天气状况下,不论降落伞、滑翔翼还是私人直升机,都派不上半点用处。   系统手忙脚乱翻商城,想要找出一个能应对这种情况的商品。   俞堂:“兑一辆摩托车。”   系统:“?”   “带灯的。”俞堂抓紧时间提出要求,“快,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系统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兑摩托车,顶着满屏幕小雪花,飞快执行了宿主的指令。   地面在挟着豆大雨点的厉风里急速接近。   系统不敢再看,正准备捂住摄像头,忽然愣了愣。   ……封青的身体没有像它想象的那样,直接和摩托车一起摔在地上,摔成一堆拼不出形状的粒子。   漆黑陡峭的悬崖边,碎石不断被轧得向下掉落,摩托车的轮胎和近乎垂直的参差崖壁几乎擦出了火星。   意识海里,骆燃留给他们的那张技能卡悬浮着,亮起微微的红光。   ……   在科学部,他们完成了把温迩送进结局的任务。   离开那本书前,骆燃把“永远不翻车”的技能卡剥离出来,留给了俞堂。   骆燃天生就擅长这个,只是剥离出来一个技能,重新学起来也非常快。   骆父帮忙扶着车后座,骆燃蹬了两天自行车、骑了三天摩托车,开着大红越野车跑了趟草原,就又把剥离出去的技能全都补了回来。   在暴风雨里穿行,原本就是骆燃最擅长的事。   庞大的全地形摩托车轰鸣着冲下崖壁,碾过锋利交错的石牙,后轮划出大半圈弧线,稳稳刹在地上。   虚拟屏幕上,留言正在不断更新。   [地狱级开局,B5、D7区全灭,可惜没出来什么有用的卡。]   [出A级卡了,G9区拍卖场已开。]   [什么A级异能这么废,一开局就交代了?]   [读心术,运气不好,在这种环境里用不上。]   [读心术?!能去拍卖场试试吗?万一捡个漏……]   [醒醒,A级卡基本都囤在那几家大公司手里,我们是捡不到的。]   [钟散去G9区拍卖场了,贵宾有拦截权,不用做梦了。]   [他们公司这次也送玩家进来了吧?有人注意是几号吗?下注他们家公司的选手赢面挺大的。]   [13号,没出卡,应该还活着。]   [异能是什么?]   [雨太大没看清,好像是随时随地召唤摩托车……]   俞堂跳下摩托车。   观看直播的同时,看客们会挑选看好的异能者下注,赌这些异能者能否存活、在游戏结束时的积分排名。   钟散是封青的老板,有贵宾席位,可以在绝对安全的保障下直接进入游戏,近距离欣赏这些异能者的厮杀。   在他们接收到的剧情里,封青几次重伤濒死,不得不彻底解离后重组自己的粒子,钟散其实都在附近。   系统完全想不通:“宿主,宿主,钟散对暴力和杀戮都没有兴趣,又不追求刺激,他为什么要亲自来看这些?”   俞堂辨认了下方向,朝丛林深处走进去。   他依然不擅长捏橡皮泥,但摆弄粒子原本就是电子风暴的强项。   雨越来越大,冰冷的雨水还没来得及接触封青的身体,就被悄然分解成粒子,薄薄地聚成了一片透明的雨衣。   “他需要近距离测评13号的异能。”   俞堂说:“以确定13号的价值,操控大盘赔率,确定是不是要回收进卡牌池。”   系统说不出话,闪了闪小红灯。   ……道理虽然讲得通,但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毕竟还是显得太冷漠了。   在钟散看来,13号是一项工具、一个商品、一张卡片。   自身的粒子解离重组,对俞堂来说不算什么,但对封青而言,其实和死过一次没什么两样。   封青要先杀死自己,再让自己活过来。   他躺在地上,等着身体彻底消泯解离,看着不远处的人影。   系统小声问:“钟散为什么不能过去帮他一下?哪怕给他打一针吗啡……”   俞堂拨开拦路的枝条:“因为在理论上,封青是有能力吸收属于别人的粒子的。”   系统愣住。   它没想过这个问题——封青之所以会死,是因为重置十七次后,粒子已经逸散得不足以继续维持这具身体的存在。   可封青既然能解析和重组粒子,就该有能力去夺取别人的粒子,化为己用。   “封青为什么不这么做?”系统说,“是他自己不知道吗?钟散故意瞒着他?怕他对自己不利——”   俞堂摇了摇头:“封青一直都知道。”   就像人生来就会吃饭和呼吸,异能在产生的时候,异能者不用刻意学习,就会自然清楚使用方法。   封青一直都知道,只是他从来都没这么做过。   系统问:“封青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   他终于顺利找到了一处山洞,走到深处,把衣物上附着的潮气也分解成粒子驱散。   山洞里有些枯死的矮树,俞堂折了些枝条,凑成一堆,点了团篝火。   俞堂在篝火旁坐下,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穿书局给系统培训的时候,有没有讲解不同的实习类型?”   系统怔了下:“没有……我们是被分配给正式员工的。”   实习期的员工会由穿书局的人事部统一分配,只有通过了实习,转为正式员工,才会配备系统。   俞堂:“和人类有些企业的模式差不多,分两种。”   一种是转正前的员工实习,基本已经确认了会转正,实习期是用来熟悉工作内容、掌握工作技巧。   一种是进入穿书局的考核实习,只要做不好,就要收拾东西走人。   “主角部门下属了几个组,有龙傲天组,有打脸虐渣组。”   俞堂说:“还有重生组。   俞堂从意识海里取出牛奶,装在平行四边形的碗里,搁在篝火旁热了热。   ……   封青是真的活过一次。   他是真的被领养,被送去接受了改造,被钟散带回家,又因为改造的并发症在十七岁死亡。   ……然后,封青获得了一次重生的机会。   代价是把身体借给接受考核的员工,配合穿书局,完成考核实习。   “我之前说,封青之所以没能成为主角,是因为我那次考核失败了。”   俞堂:“我那次考核的任务,是在临死前吸收钟散的粒子,继续活下去。”   系统愕然:“怎么会——”   “封青十七岁那年,其实已经觉醒了异能。只是他的异能太强大,又不够稳定,他的身体强度不够,才会发生了崩溃。”   俞堂说:“要想活下来其实很简单,吸收频率近似的其他人的粒子就行了。”   终端机重置了这个故事,给了封青一次重生的机会,也给封青设下了一个圈套。   如果俞堂完成了那次任务,封青就还是主角。   他可以成为最强悍的异能者,可以轻松通过这场死亡游戏,可以一直活下去。   但终端机漏算了一点。   粒子和粒子的交流,是可以超越维度的。   俞堂在那本书里,不止感觉得到封青的存在,还能听得见封青的声音。   ……非常絮叨。   “我知道这个要求挺过分……我知道它现在是你的故事了。”   “我应该是攒了不少钱,你找找,都记在小本子上了。”封青挺不好意思,“都给你,好不好?”   封青在他耳边念念叨叨:“能不能别吸收这个人的粒子啊?”   “让他活下去吧。”   “让他活下去吧。”   时间重置后,封青的记忆也被一并清除。   他虽然还在自己的身体里,但只在很少的时候能醒过来,看一看别人用自己的身体在做什么。   终端机和封青签订的合约,是只要俞堂成功完成考核,就会把这具身体完整地还给封青,让封青成为这个故事的主角。   终端机对封青说,只要成为主角,想要多少钱就能有多少钱。   封青那么爱钱。   封青自己放弃了这次机会。   他不记得任何过去的事,也早已经不认得钟散。   封青还挺高兴,对着钟散的一寸照片,扯着俞堂絮叨着聊天:“你看这个照片帅不帅?我看上他了,我喜欢他。”   ……   “我没能顺利通过那次考核。”俞堂说,“也没能改变封青的命运。”   直到最后,封青也不肯吸收钟散的粒子。   他又一次死在了十七岁,三年后,他成了故事的配角,成了钟散手里的商品和工具。   封青重组了十七次,异能也越来越强悍。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吸收附近的任意生命粒子,夺取他人的性命,作为自己活下去的养料。   钟散不知道,他站的位置其实早就不在安全区的范围内了。   ……   系统轻轻闪了两下小红灯。   那块虚拟屏幕被重叠的云层遮挡,暂时看不清楚,四周空无一人,整个世界都像是被笼罩进了漆黑冰冷的雨幕里。 第一百零五章   俞堂没有急于离开这座山洞。   被强制进入游戏前,封青的身体还没来得及调整好状态。趁着这场雨,他需要尽快休息,最大限度补充消耗掉的精神力。   山洞外雷声轰鸣,雨越下越大,这一夜大概都不会有停下的机会。   俞堂在意识海里翻了翻。   游戏毕竟还在对外持续直播,俞堂不准备太过嚣张,随手抓了一把粒子,多多少少演了演,双手凭空一拍。   高科技智能云感床垫从意识海里掉出来。   “宿主需要睡一觉吗?”系统说,“我可以帮忙放哨,有动静就叫醒宿主……”   俞堂摇了摇头:“不急。”   系统怔了下:“宿主要做什么?”   俞堂拆了支牛奶味的棒棒糖。   他打开转播功能,把那块虚拟屏幕上的影像完整投屏到意识海,看了看现在的存活人数和实时留言。   进入这一期游戏的玩家总数是239人,一次开局,就已经减员了近一半。   留言区里,已经有了不少的牢骚。   [这期怎么回事,开局这么难??]   [难还不好吗?出卡出得快,价格也低,我都拍到好几张了。]   [你是来蹲卡的,当然好。我是来押注的,我押了三个,全都交代在刚才的无伞空投里了。]   [我也是,押了那个A级读心术,本来想着能赚点的……晦气。]   [这一期背景设置太不公平了,直接从天上往下扔,这不是明显偏向物理系异能吗?]   [以前还有过灵异背景,物理系异能也一样全废,就是为了刷出卡率,习惯就行了。]   ……   系统实在看不下去,小声说:“宿主……”   俞堂问:“觉不觉得奇怪?”   系统愣了下:“什么?”   俞堂:“按理来说,这些人是来寻找刺激、欣赏同类自相残杀的。”   根据游戏性质来逆推所谓“观众”的组成,固然难免有些刻板印象,但总归八九不离十。   ——按理来说,评论区应当远比现在激烈混乱得多。   开局就把人从天上往下扔,下面是漆黑夜雨里的悬崖和丛林,许多心理系异能者根本来不及采取任何应对措施。   玩家一旦死亡,押在玩家身上的赌注就会归游戏的庄家所有。   心理系异能向来在大盘里占优势,下注的人远比其他的多,这一场开局,有不少人都难免赔得血本无归。   游戏不禁止屏蔽任何留言,但抱怨的数量却远比俞堂预计的更少,更多的人,关注点都在“卡牌”上。   “大意了。”俞堂按了按额角,“我估错了一件事。”   系统瞬间紧张:“什么事?”   俞堂:“终端机不要脸的程度。”   系统:“……”   俞堂咬了两下棒棒糖,他又把有关异能的具体设定调出来,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   在这些公司的支持下,目前成功突变的实验体规模,已经足以总结出完整的级别和类型。   异能被分成了两类,物理系异能和心理系异能。   物理系异能,就是能够造成物理层面上的改变。   有人能吸收和操控高压电流,有人能徒手搓火球,有人能把水变成冰。   也有些变化是发生在异能者自己身上,比如身体素质更强、自愈得比普通人更快,有些异能者甚至能够把身体的一部分变形,达成所需的目的。   根据留言透露出的信息,F5区的一个异能者为了活下来,就是抽出脊骨变成了骨翅。   这些异能的确威力不弱,但只要熟悉了能力的特性,总能慢慢总结出应对的办法。   相比之下更难对付的,是心理系的异能。   大盘赔率排行榜上,最被看好的异能者一大半都是心理系。   催眠、致幻、预知能力都在前列,之前意外死亡的那个A级读心术异能者,已经顺利活过了三期游戏,是上一期积分榜的第一名。   系统问:“宿主,按这种分类方式,封青也算是物理系异能吗?”   俞堂点了点头:“对。”   封青的注册卡上,异能一栏的评定结果,是物理系的B级异能。   B级异能不高不低,在A级和S级的对比下实在算不上太显眼。又是容易被找到弱点反制的物理系异能,如果不是因为封青是钟散的公司选送出的玩家,甚至不会有人多在意。   观看直播的观众会挑选感兴趣的区域和足够强的异能者,他现在所在的A9区,观看人数排行只在中下游。   俞堂翻了翻资料:“异能的评级是根据什么划分的?”   系统搜索了一遍关键词,有些诧异:“没有说……我们没有获得相关的资料。”   俞堂点了点头。   如果剧情没有给出相关资料,就说明封青的视角里,他自己也不知道所谓的异能级别是按什么划分的。   他只是被钟散买回来养在别墅里,只知道自己能把眼前的东西解析成粒子,再像3D建模一样重新拼组起来。   钟散告诉封青,只要封青答应参加一场游戏、并且在游戏里活下来,就会给他高额的报酬。   ……这个答案不算意外。   俞堂抬起右手,一块石头被他分解成粒子,又重新组合成锋锐的尖锥,在精神力的操控下悬浮在他掌心。   钟散没有让人培训13号使用异能,他是忌惮着这个只有B级异能的“13号”的。   13号能被他锁在别墅里,电子脚铐只占了很小一部分原因。更主要的,是因为封青不想跑,也不想用异能伤害任何人。   封青能把一把椅子的粒子解析重组,做一个窗台陪自己说话的小木头人。   如果封青愿意,他也随时可以用任何粒子组成利刃,刺穿钟散的喉咙。   ……   俞堂挥散了掌心的粒子。   他咬碎了棒棒糖,嚼成糖粉一点点咽下去,关掉意识海里的光屏。   系统打开十八个方向的监控摄像头,牢牢盯着山洞外的一切动向。   俞堂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在床垫上躺下,把自己埋进了温暖的小毯子里。   -   暴雨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   俞堂睡了一觉,已经彻底恢复精神,起身抻了个懒腰,熄灭火堆出了山洞。   即使已经到了早上,也没给太阳半点面子,雨暂时停了,山洞外的天幕依然满是阴沉得仿佛随时都能压下来的云层。   晨风微凉,空气倒是很清新。   山洞外就是树林,层层叠叠的叶片异乎寻常的绿,流动的雾气也被染上了隐约生机。   系统守了一整晚,没有发现任何人接近,在意识海里闪小红灯:“宿主,宿主,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吗?”   俞堂问:“剧情怎么说?”   系统愣了下:“封青在这一期游戏里活了下来……具体剧情不在我们这里。”   这本书是一本传记体小说,主角只有钟散一个人,视角也会随着钟散的行动而变化。   和前几本书一样,作为配角和工具人,他们能在书里占据的篇幅非常有限,不会被特意写出每一处细节。   “我看了看游戏规则。”俞堂说,“规则里说,玩家的生存范围会不断缩小。”   系统的资料库里存储了不少游戏,按照传统的大逃杀游戏模式,无非就是缩“毒圈”。   规定一个不断缩小的安全区,只要在安全区外,生命水平就会持续下降,必须在短时间内尽快进入安全区里。   这种模式会不断驱逐玩家向更小的区域聚集,直到避无可避,不得不当面交火。   如果只是这种模式,他们只要在这里一直藏到安全区出现,再骑着大红摩托车尽快赶过去就行了。   系统不解:“问题出在哪?”   俞堂:“太简单了。”   游戏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不断逼迫异能者在生死存亡间进化,筛选出最强的那一批异能者,以填充高级卡牌池。   如果只是这种缩毒圈的模式,擅长隐匿和瞬移的异能者甚至可以轻轻松松活到最后。   游戏越到后期,难度就会越高,不可能给他们设置这样简单的背景。   “展学长教过我。”俞堂说,“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不能确定危机的类型,保持移动是最重要的。”   俞堂昨晚把摩托车停在了山洞后避雨,他辨认了下方向,拨开枝条走过去:“我们可以先看一看周围的环境,找点吃的——”   他的话忽然停在了半道上。   系统愣了下:“宿主?”   系统打开监控,看清楚外面的情形,一阵悚然:“这是怎么回事?!”   俞堂摇摇头,慢慢走过去。   附近没有异能者,也没有埋伏起来准备对他们进行攻击的NPC。   那辆摩托车依然停在山洞后面,很隐蔽,隐蔽到和崖壁几乎彻底融成了一体。   ——就是融成了一体。   石壁“吃掉”了那辆摩托车。   把手、车座、轮胎、油箱,每个部件的形状都还有,只是变成了坚硬冰冷的石块。   俞堂站在变成石头雕像的摩托车前,停了两秒,掉头向山洞里快步跑回去。   系统被吓了一跳:“宿主?出了什么事——”   俞堂冲进山洞。   他从意识海里拿出来的智能床垫也正在变成石头,无机质的灰色还在可见地不断蔓延。   俞堂快步冲过去,伸出手想要去捞。   “宿主!”系统吓了一跳,发出警告,“不可以!宿主会一起变成石头的……”   俞堂的手堪堪停住。   最后一秒,床垫和薄毯也变成了坚硬的岩石。   系统心有余悸:“宿主,这是怎么回事?我们——”   “我们的生存范围在缩小。”   俞堂:“第一轮,只要长时间、持续地接触同样的环境,就会被这个环境同化。”   持续接触石壁和山洞,就会变成石头。   持续接触丛林,就会被同化成树林的一部分。   ……   虚拟屏幕在云层中浮现出来。   又有九个新增的异能者变成了卡片,留言区罕有地炸开。   [怎么回事?是直播间故障了吗??]   [不是故障……]   [人变成了石头?这也行?这算什么死法??]   [来蹲拍卖场,我这边这个A级强化异能变成了树的一部分,还没变完。]   [???]   [这一局难度这么高吗?越来越刺激了!]   [死亡画面能不能提前预警一下?家里还有孩子,入学前来挑张喜欢的技能卡,被吓坏了谁负责?!]   虚拟屏幕上,玩家的死亡场景被无动于衷地公示出来。   躲在岩洞里或是石崖下,靠着石壁休息的玩家,已经在睡梦里变成了无机质的灰色石雕。   树林里,那个A级的强化异能者只是隐蔽在树冠里,察觉到的时候,一半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木头。   木质的纹路沿着他的身体寸寸攀升。   A级的身体强化异能,已经足以轰碎最坚硬的合金护盾。那个A级异能者走投无路,咬紧牙关,一拳重重砸碎了正在吞噬自己的这棵古怪白桦树。   树干崩碎,他的身体却也和树一起碎裂,变成了一张半透明的技能卡牌。   ……   俞堂穿行在树林里。   早晨才刚停的雨,现在又瓢泼地浇下来。   他又兑了一辆新摩托车,雨水的粒子被不断解析重组,变成了一件薄薄的透明雨披,把他连人带车整个罩住。   俞堂在意识海里问系统:“背景设定发放下来没有?”   “发下来了!”系统帮他念,“这是一个不欢迎外来者的世界。”   系统:“不论玩家还是玩家的物品,对这个世界来说,都是‘异端’。”   这个世界会同化所有的异端。   “和同一样环境物品持续接触,最长的安全时间是一个小时。   系统:“一旦持续接触一个小时以上,就会被环境同化。”   这个“持续接触”,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持续”和“接触”。   ——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持续不动,两只脚在同一片土壤上站一个小时,就会被地面同化。   但如果这个人一直在往前走,他每次迈出的脚都踩在不同的土壤上,就是安全的。   如果一个人潜伏在一棵树上,停留一个小时,就会被同化成树木的一部分。   但如果在五十九分钟的时候,立刻换另一棵树,就不会有问题。   俞堂口袋里的通讯器再度嗡鸣,游戏新的规则下发,被送到了每个玩家的通讯终端。   俞堂把信息导进意识海里,分出些心神,飞快看了一遍。   游戏给出了7个临时安全点,只要玩家到达这些安全点,就可以不受这种“同化”的影响。   每过13个小时,现有的安全点中就会有一个随机消失。   系统已经计算出了最短路径,在地图上标出来:“离我们最近的在B8区,骑摩托过去需要大概四十分钟!”   俞堂扫了一眼地图:“雨下了多久?”   系统愣了下。   他不知道宿主为什么会忽然问这个,往回拖进度条,仔细查看了监控:“今早八点左右雨停,九点十七分再次开始下雨,到现在是五十六分钟。”   俞堂按照地图调转车头,他加了下油门,对系统说:“我有个想法……”   他的话没有说完。   ……下一秒,他周身的雨水忽然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水球。   水球合拢,把他连人带车整个吞噬进去,悬浮在了半空。   两个人从树后走出来。   系统吓了一跳:“宿主!”   “不要紧。”俞堂说,“有没有这两个人的资料?”   系统勉强定了定神:“……有,2号和6号,是老玩家,他们一直都是搭档。”   2号是B级异能者,特性是隐蔽,可以完全藏起自己和同伴的全部气息,最精密的探测仪器也无法察觉。   6号是A级异能者,异能是控水。   在这种铺天盖地的暴雨里,能控制水,几乎等于开了个最大的外挂。   “小兄弟。”2号是个瘦高的青年,大半张脸都隐在帽衫里,推了推眼镜,“抱歉拦住你,你应当知道我们要什么……”   俞堂被困在水牢里,不着痕迹进入了封青的角色:“你们……要我的摩托车?”   2号点点头:“这是没办法的事。”   从这里到安全点的距离不算近,先到先得,一定会为了争夺安全点爆发激烈的战斗。   不是每个异能者都会瞬移或是加速,能有代步工具,就能比其他人先抢占最近的安全点。提前过去埋伏,就能解决更多的异能者。   只有尽快让存活人数减少到十人以下,才能结束这场游戏。   俞堂问:“我给了你们,你们能让我活命吗?”   2号笑了一声:“当然。”   俞堂松开手。   水球哗啦一声破了个洞,摩托车落在地上,被6号伸手扶住。   6号握住车把试了试,同2号点了下头。   2号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他们没有杀人抢车,暂时留了这个13号一条命,是以为这辆摩托车和他的异能有关。担心13号一旦死亡,摩托车也会随之消失。   但现在看来,这就是辆最普通的摩托车。   2号和6号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开口。   “车已经给你们了。”俞堂说,“你们可以放开我,然后先去避一避雨——”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强行打断了。   6号不再看他,走向2号扶着的摩托车,单手虚虚一握。   失控的水瞬间灌进了俞堂的口鼻。   水球的压力骤增,犹如实质的压力不断凝聚,俞堂的身体已经在巨大的水压下开始出现变形。   “快走吧。”6号说,“不要浪费时间。”   2号点点头,他正要跨上摩托车,却忽然愣住。   ……他没有找到自己的腿。   他的半个身体已经变成了透明的,稍一动弹,整个人就哗啦一声散开。   6号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扑过去,却只接住了触手森寒的雨水。   在他的身后,水球也瞬间消散。   6号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回身。   俞堂落在地上,雨水在他的周身被不断解离重组,变成一层隔绝水汽的薄膜。   “怎么回事?!”6号厉声问,“你的异能不是召唤物品……究竟是什么?你对他干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俞堂说,“你最好避一避雨。”   6号脸色苍白,抬起手,要操控雨水攻击俞堂。   他从来都用不着避雨。   他太熟悉雨水了,这些水就像是他自己的身体,可以任意控制,变成任何形状,夺取任何人的性命——   6号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身体也变成了最熟悉的雨水,无声无息落在了地上。   ……   和同一样环境物品持续接触,一旦超过一个小时,就会被环境同化。   系统松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诧异:“雨怎么也算?”   既然一个人一直行走,可以被判定为接触的不是同一片土壤,那只要持续保持运动,接触的也该是不同区域的雨。   可那些人却都被同化,变成了地上的积水。   系统说:“我们一直在动,接触的明明不是同一滴雨水……”   俞堂:“是同一片云。”   系统怔住。   俞堂看了看头顶浓厚阴沉的云层。   他们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从上至下穿过了一片积雨云。   现在的所有雨水,都来自这片积雨云。   俞堂走过去,扶起倒在雨中的那辆摩托车。   ……这也是展琛教过他的事。   他第一次知道人类会死的时候,很担心展琛,想知道展琛能活几百年。   展琛正忍着那个被植入的程序的惩罚,笑得伏在了书桌前。   展琛伸出手,摸了摸努力敲摩尔斯码的小光团,问他有没有见过云。   展琛耐心地讲给他听,云死以后就会变成雨,雨再变成水蒸气,又会重新变回云。   展琛说,他也会像这片云一样。他可能会死,但不论多少次,他都会想办法回来,给小光团同学送最喜欢的小毯子。   “我有一个想法。”   俞堂:“能帮我试一试吗?给商城负责人发条消息。”   俞堂:“小毯子被我弄丢了……可以的话,想再买一条商城负责人亲自送货的。”   系统愣了下。   ……它忽然想起俞堂冲回山洞里,不顾一切想从石化的床垫上抢出的东西。   那条小毯子是俞堂在当助理的那本书里,面对柯铭和经纪人的威胁选择报警的时候,被来出警的警员扶着坐下,小心替他披在身上的。   系统回看监控时发现,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警员的面目很模糊。   在监控录像里看不出他是谁,只能看出他的动作轻缓仔细,把小毯子覆在喻堂身上,又蹲下来帮忙一点点整理好。   那条毯子很暖和。   系统小声说:“宿主……”   “可以的话,请快一点来。”俞堂说,“我会提前把床铺好的。” 第一百零六章   虚拟屏幕就浮在半空,2号和6号死亡的画面被同步转播,出现在屏幕上。   他们是最早决定进入这场雨的人。   2号擅长隐匿,6号的能力是控水,这场雨对他们来说是得天独厚的伪装,也是最合适的猎场。   遇到俞堂之前,他们已经在这场雨里袭杀了四个异能者。   这两个人都在排行榜前列,在他们身上下注的人不少,没想到居然就这么容易交代在了这场暴雨里。   虚拟屏幕上的留言刷得飞快。   [怎么回事,在雨里满一个小时也算??]   [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不提前宣布游戏规则吗?算不算违约啊?]   [官方会给解释吗?]   [能不能申诉??]   [这场雨要是一直不停,我们是不是也不用下注了?反正其他人想赶路去安全区,早晚也都要满一个小时的。]   [这一批的质量不错,他们已经反应过来,开始找地方避雨了。]   有不少人都在讨论规则,也有人回去看2号和6号的录像,发现了些原本被忽略的异样。   [有人注意他们最后打劫的那个13号了吗?我怎么感觉那个13号也满一个小时了?]   [满了,13号开始赶路的时候还没有下雨,他没有选择避雨,一直在雨里到现在。]   [那为什么他没有消失?]   [是不是和异能有关,有没有人知道这个13号的异能是什么?]   [他是新人,之前没有游戏记录,资料上只写了B级物理系,买他靠谱吗?]   ……   俞堂依照地图,再次转了个方向。   在画面转播开始前,他就没有再对水粒子进行操纵,驱散了那层作为雨披的无色薄膜。   在赶来看直播的那些人眼中,他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雷鸣渐响,风裹着雨气向衣物里钻,铁灰色的低沉天穹下,暴雨砸得人睁不开眼。   系统有些担心:“宿主,我们这样接触雨水没关系吗?”   “不要紧。”俞堂需要验证一些猜想,任凭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抬手抹了把脸,“我们的时间够用。”   从这里到B8区安全点,需要的时间是四十分钟。   允许持续接触雨水的极限时长是一个小时,在赶到安全点前,他不需要再次动用异能来阻隔雨水。   在环境不断迫近的危机下,异能者间自相残杀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封青的精神力必须精打细算,以备不时之需。   俞堂分心问系统:“给商城发消息了吗?”   意识海里,系统闪了两下红灯,打开商城后台:“发了!三分钟前——”   系统的机械音停了下,把后台放大,仔细看了看。   本该在三分钟前就送达的消息,到现在还转着发送中的缓冲圈。   系统生出些不安,点开商城的购买界面,也变成了通讯连接中断的灰色提示。   系统有点着急:“宿主……”   “看到了。”俞堂说,“有办法确定具体的断网时间吗?”   系统愣了下,仔细想了想:“有办法,我们系统群聊天一直都会刷屏,我可以看看消息记录是什么时候停下的!”   系统一边回答,一边飞快调出了被屏蔽的系统群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消息是八点整,然后就没有新消息了……我们应当是在那个时候被切断了网络。”   俞堂点了下头。   系统埋头修了半天网络,看着依然中断的通讯,满心歉疚:“宿主,小毯子——”   “不要紧。”俞堂说,“展学长会来的。”   系统:“为什么?”   俞堂:“因为只要是答应过的事,展学长就一定会做到。”   系统怔了下。   俞堂不担心新的小毯子,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把飙摩托车的工作交给了骆燃留下的技能卡,回到意识海里,翻了翻游戏的留言区。   穿书局总部的联络虽然中断了,但这个世界的网络总还在。   俞堂没花多少力气,就摸进游戏的官方后台,弄来了几百个已经超过半年没人登录、即将被注销的空壳账号。   系统帮忙打下手,给账号改用户名和密码:“宿主,要这些账号做什么?”   “有备无患。”俞堂说,“钟散不告诉封青的事,这些看客未必不愿意说。”   他打开一支提神补脑液,随意挑了个账号,敲下条留言。   [分ABC级有什么意义?异能都是一样的,买A级的都是脑子有病,钱太多了。]   这条留言一发出来,就毫无悬念钓出了不少回应。   [新来的?]   [什么都不懂就别乱说,C级异能和A级怎么能比?]   [能注册账号,知情权至少也是3级以上了,连这个也不知道?]   [又是一个不仔细看介绍的,知情权给你们这种人简直是浪费,还不如□□星喂虫子……]   系统察觉到关键词:“宿主——”   俞堂咬着提神补脑液的吸管,点了下头。   引战的手法放在什么地方都大同小异,俞堂又换了一批小号,分时间留了几次言。   争吵中流露的信息零零散散,俞堂和系统一起分拣,挑出重点拼凑起来,顺利汇总出了大致的完整内容。   ——目前突变出的异能,无论物理系还是心理系,都是在脑域发生变异后,由精神力引发的特殊能力。   而这些异能,也按照精神力高低,被分为了S、A、B、C四种。   C级是所有分类中最初级的,精神力会获得某种特殊属性,正是这种异变的属性,导致了异能者的产生。   进入B级的异能者,因为精神力不断增强,能力辐射的范围也开始扩大,这种范围被称之为“领域”。   在原剧情里,封青到最后都是B级异能者。最后一次重组后,他的能力极限是以自己为原点,十七米为半径的一整个圆。   这个圆内的一切物体,都能被他解析成粒子,任意重组。   大部分异能者终其一生都会停留在B级,而A级异能者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他们已经可以在自身能力的基础上,给这个“领域”制定和赋予规则。   至于S级异能,还只是个传说中的级别。   许多人坚信一定已经有异能者进化到了S级,但直到目前为止,也依然没有足够有力的官方证据能佐证这一点。   系统整理出这一段,看了几遍都没能看懂:“宿主,制定规则是什么意思?”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   他整理出了这些封青到最后彻底消散、也没有资格知道的异能保密分级,交给系统收好,退出意识海回到了现实。   小红卡已经把他们平安送到了B8区的安全点。   他们眼前是一幢林中别墅。   大概是在树林中的时间太久,别墅的外墙已经爬满了爬山虎,青翠叶片被雨水洗得一尘不染,覆着整齐的红砖墙。   庭院清爽,一片安静,没有预计会出现的争斗和厮杀。   镂刻了繁复花纹的大铜门敞开着,白石子路一直延伸到别墅的正门门口。   系统小声问:“宿主,我们会是第一个到的吗?”   俞堂停下摩托车:“不会。”   他们距离这里的路程并不算近。   俞堂留意过,在异能者们被迫开始移动之前,B8区就有不少存活的异能者,最近的只要步行十分钟就能到达这个安全点。   哪怕都在路上火并得差不多,也不可能轮到他千里迢迢骑着摩托车来捡漏。   俞堂把摩托车收进意识海,正要先查看一下四周,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   系统第二次没能及时预警,有些愕然:“怎么回事?又是一个隐匿异能……”   俞堂回头看过去。   叫他的是个戴眼镜的青年,从放哨的岗亭里出来,走到俞堂面前:“你是不是那个13号?”   俞堂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别紧张,我是39号,播放2号和6号的死亡画面的时候,我们在虚拟屏幕上看见你了。”   青年说:“你这人不错,6号那么对你,你还提醒他们避雨。”   俞堂向别墅里看了看:“这个安全点是你们的了吗?”   俞堂收敛心神,进入了封青的角色,向后退了两步:“放心,我有摩托车,可以这就离开——”   青年失笑:“不用,进来吧。”   他主动转回身,引着俞堂往里走:“你是新人吧?新人紧张是正常的,习惯就好了。”   俞堂问:“你们不杀我吗?”   “我们总共也没几个人,加你也不够十个……能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13个小时以后再说。”   青年笑了笑:“也不能见面就杀啊,进了这扇门,说不定回头又有认识你的人来了呢。”   俞堂:“我是自己来的,没有人认识我。”   青年不置可否:“缘分这种事,谁说得准。”   俞堂在别墅门前站定,抬头看了看。   “我还得回去放哨。你来了也得放哨,五十九分钟一轮换,在那边淋不着雨的凉亭里,放哨的时候记得来回走。”   青年说:“现在没人在,大家都出去找吃的了,你在一楼歇一会儿,我去联系领队。”   俞堂道了声谢。   青年摆摆手:“这次不提前宣布规则,大家都吃了不少亏,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俞堂问:“应该提前宣布规则吗?”   “签合同的时候是这么说的。”青年说,“每次进入游戏后,会先宣布这一次的游戏规则,然后规则才会生效。”   青年苦笑了下:“不过我们也没条件申诉……那些下注赔了的人和公司大概会申诉吧。”   “万一申诉成功了,这期游戏就能被中止。”青年说,“希望有这个运气,咱们都能活下去。”   俞堂落下视线。   青年也不再多说,替俞堂推开门:“行了,地下室有烘干机,记得把自己擦干,免得也变成水了。”   俞堂停了两秒,走进安全点。   别墅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合。   相比起斑驳的外墙,别墅里被维护得很好,像是一直有人居住。   一楼的大厅很空旷,木质地板散发着淡淡松香,屋角的壁炉里,暖融融的火光从铜质雕花隔栏里透出来。   俞堂剥离出身上和衣物的雨水粒子,走到窗前,顺着虚掩的窗户送出去。   窗外不远处的岗亭里,那个青年也很熟练地操作着从别墅里搬出去的烘干机,烘干了身上沾着的水汽。   这些水汽依然属于那片积雨云,如果不及时弄干,即使没有持续暴露在雨水里,一个小时后也会被环境同化。   如果这场暴雨不停下,将会是所有异能者最严峻的挑战。   俞堂翻了翻意识海的仓库,取出盒牛奶,插上吸管,喝了两口。   “宿主。”系统有点高兴,“B8区的人看起来还不错……”   俞堂不置可否,关上窗户,走到沙发里坐下,朝壁炉里的火焰招了招手。   炽红发烫的火星从壁炉里蹦出来,整整齐齐排好队,横平竖直地延伸开,交叠织错,流动着温热的微光。   这些线条把整个沙发拦住,火光穿过空旷的大厅,短暂地亮了一瞬,就悄然暗淡,消失在了空气里。   系统愣了愣,小声问:“宿主?”   俞堂从意识海里拿出工作笔记,撕了张便签,叠成纸飞机扔出去。   刚一触及到那些已经隐在空气里的火线,纸飞机就迅速燃烧起来,在半空中化成了灰烬。   俞堂把灰烬粒子扫进壁炉:“我想再看看今天早上的录像。”   系统一直在同步录制所有直播间的内容,闻言打开光屏:“一共有四十九个,宿主要看哪个区?”   “一起放就行,四倍速……”俞堂想了下,“三倍速吧,看得仔细一点。”   系统:“……”   电子风暴接受信息的能力,早就在几次吞噬海量信息后进化到了极限,真比较起来,连终端机恐怕都难免要逊色。   系统把直播间的录像平铺开,一齐点了播放。   俞堂闭上眼睛,靠在墙角的沙发里,把心神彻底收敛回意识海。   ……   他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出现了同化的规则的。   俞堂回去抢毯子时是九点整,床垫和薄毯刚好一起完成了最后的石化——按照规则逆推回去,从这个时间点向前一个小时,刚好是同化的开始。   早上八点整。   “这场雨也刚好是在八点时停的。”   系统说:“所以那个时候,没有很多人意识到居然连雨也会把人同化。”   俞堂看着光屏,来回拖了几遍进度条,把C5区的画面点开放大。   C5区已经位于森林的边缘,19号异能者跌跌撞撞从森林里走出来,想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却和一个跑过来的人迎面撞上。   19号的能力是瞬移,他不敢放松,咬牙闪身过去,把来人按在地上。   那个人也穿着玩家统一配发的黑色T恤和长裤,神色狼狈慌张:“你放了我,放了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那个人苍白着脸色,浑身不住发抖,快速低声说:“这个世界会吃人,只要停下超过一个小时,就会被这个世界吞掉……”   19号有些莫名其妙,只当又是个因为被强制进入游戏吓疯了的软蛋,把对方一把甩开。   系统仔细比对了面部数据,有些诧异:“宿主,他不是玩家!”   “他不是玩家。”俞堂点了点头,“他是来宣布规则的NPC。”   系统:“??”   俞堂点开进度条上的时间。   那个人说完最后一个字,刚好是八点整。   游戏没有违反合同,只是换了一种宣布规则的方式。   玩家如果还想要知道新的规则,就必须去主动触发和NPC的交互。   但谁也不能保证,NPC是会告知规则,还是会直接击杀玩家——更何况,一个玩家得知了信息,也不可能同时告知所有人。   可游戏又毕竟宣布了规则,所以无论是下注的看客还是那些选送玩家的公司,都没有办法进行申诉,更不能强制停止游戏。   这是彻彻底底的阳谋。   下一次来自这个世界的异变,大概还会在规则给每个人下发之前悄然发生。   ……   俞堂点开另一段画面,正要开口,心神忽然被一股力道瞬间拉回现实世界。   意识海里挂着的风铃清脆一响。   一道浅蓝色的、像是雨过天晴时颜色的卡牌浮现出来。   时霁早就想给他留一点赠别礼物,怕俞堂不同意,联合海豚号和系统偷偷下手,做好了一张格斗卡牌藏在了风铃里面。   格斗卡被危机自动触发,紧急接手了封青的身体。   俞堂身形急转,抬肘护在身前,从意识海里调出的匕首沿着腕内滑进掌心,泛着寒气的锋锐利刃横上来人咽喉。   对方握住他的手臂,去下他手里的匕首。   俞堂的匕首在掌心耍了个刀花,向后灵巧撤回,拧身避开对方的钳制,抬手劈向对方颈侧。   时霁的格斗技巧没有任何问题,但封青的力气不足,对方被他砍了一下,只是吃痛趔开半步,就重新站稳。   俞堂:“……”   格斗卡大概也没料到,愣了一愣,旋身要滚到沙发背后。   来人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一只手护着他的肩背,把他轻轻捞回来,在沙发上放好。   俞堂蹙了下眉,抬起视线。   展琛半跪在沙发前,把新的小毯子交到俞堂手里。   他也穿着和玩家一样的黑色T恤长裤,大概是刚刚赶过来,身上带着点清凉的雨意。   那条毯子却温暖柔软,一看就是被贴身仔细放置,没沾到一点雨水。   他扶着刚被砸了一掌的颈侧,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轻笑起来,眉宇间的神色却又很是纵容温柔。   展琛伸出手,摸了摸俞堂的头发:“怎么了,不是点名要叫我来送货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蓝卡:大意了。 第一百零七章   俞堂没有动弹。   他攥着那条小毯子,剥离了展琛身上残余的雨水离子,驱散到窗外。   燃烧的粒子布置的警戒线没有被触发,依然隐藏在空气里,碰到水汽,滋啦一声冒气袅袅白烟。   俞堂问:“通讯恢复了吗?”   “暂时还没有。”展琛说,“我是作为宿主进来的……我是钟散的保镖。”   俞堂微微蹙了下眉。   展琛打开随身的行李箱,取出给他带的牛奶,搁在壁炉旁暖着,又拿出一盒刚烤的饼干。   展琛耐心地和他解释了自己进入这本书的流程。   只有宿主才能拥有小行星,展琛只能暂时封存商城负责人的身份,找人借了一张全能管家部的工作卡,去暂时代班打了份工。   展琛作为保镖,跟着钟散进入游戏、又去了G9区的拍卖场。   除了贵宾级用户,所有人进入游戏都是同样的装束。展琛通过风暴眼察觉到俞堂这边的变故,暗中赶来找他,送了毯子就要回去。   俞堂接过温好的牛奶:“展学长,你的能力是什么?”   展琛说:“数据化。”   他可以把身体转化成数据,通过这个世界的任意网络穿行,再重新还原成原本的身体。   俞堂:“能力可以保留吗?”   “可以。”展琛点了点头,“只要不倒转时间。”   ……   换而言之,只要他们这一次能顺利通过游戏、完结这本书,不再倒转时间,展琛就能继续保留这个能力。   这个能力,或许有办法让展琛从数据变回人。   系统有些惊喜:“宿主!这样就好了……”   俞堂退回意识海,打开屏蔽:“谁让时霁给我做卡的?”   系统愣了愣。   它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俞堂居然还会想起这个问题,小红灯心虚地闪了闪:“S7……时霁自己想要做的,他让我和海豚号帮忙……”   俞堂:“他让你们帮忙,你们就答应了?”   系统第一次见到宿主这种状态,屏幕冒了片雪花点,没出声。   ……它知道俞堂为什么生气。   和骆燃不一样,时霁留给俞堂的卡是S级别的格斗技能卡,是时霁这些年在生死线上来来回回,磨练出的自保和杀敌的本能。   时霁现在是联盟的希望,却也是众矢之的。   保守派和虫族视他做眼中钉,把技能卡留给俞堂,几乎等于让时霁完全不设防地暴露在了危险之中。   “不是的……宿主,时霁没有这么任性。”   系统小声认错:“在你代管了时霁的身体,和展先生在外面解决问题的时候,他拜托我放哨,自己偷偷回了风暴眼。”   ……   演习中途,俞堂为了替时霁彻底解决程序的隐患,接管了时霁的身体,强行把这具身体的疲劳值提到了75%以上。   布置好一切后,俞堂昏睡了一天一夜,替时霁彻底剥离了那个控制着他的程序。   但时霁醒得要稍微早一点。   俞堂囤了一个仓库的格斗技能卡,时霁拜托系统带自己去检查了一团,却怎么都不满意。   这些格斗卡都太低级也太僵化了,在擂台上比划比划、过过招还可以,真到了生死危机,很难给出应有的反应。   俞堂接下来不一定还要面临什么危险,时霁悄悄剥离了自己的格斗技能,藏在风铃里,又托系统帮忙在外面放哨。   时霁记得风暴眼里的全部地形。   他带着游戏头盔,从意识海里判断了方向和路线,悄悄进了风暴眼。   风暴眼里的时间是不流动的,广泛适用于各种补作业、死线前疯狂赶稿和临考冲刺复习。   也适用于让一个人在风暴眼里进入大型虫潮模拟游戏,打开单机模式,在没有时间维度的空间里,对自己进行无数次的高强度训练。   系统也不知道时霁在里面呆了多久。   时霁从风暴眼里出来的时候,系统重新检测他的格斗技能,已经又回到了最巅峰的S级。   “时霁说,小红卡跟他告过状。”   系统小声说:“他知道俞先生是不喜欢告别的人。”   俞堂不喜欢告别,所以时霁即使再不舍得,也不会违背俞堂自己的意愿。   他只是终于获得了自由,终于可以想对谁好就对谁好。   所以无论如何,时霁都也想回赠给俞堂一份礼物。   ……   俞堂:“可以完全确定,时霁现在的格斗水平依然是S级?”   系统察觉到他的语气变化,亮了一排小红灯:“可以!”   为了确认自己恢复情况,时霁还拜托队长帮自己做了伪装,半夜偷偷潜进了聂副队长的宿舍。   聂副队长以为见了鬼,深更半夜惊坐起,爆发出了自己最强的格斗水平。   庄域咬着哨子,举着军用望远镜,蹲在楼顶做裁判。   时霁不仅成功击倒了聂副队长、成功脱身,还在跳窗户逃跑前成功地绊了聂副队长一个跟头。   俞堂:“……”   系统:“庄队长也保证过了,时霁的格斗水平完全没有问题!”   俞堂时常被特战队交流感情的方式震撼,心情多少有些复杂,揉了揉额头:“……知道了。”   俞堂摸摸系统,认真道歉:“对不起。”   “宿主不用道歉!”系统连忙说,“宿主是替时霁着想,是我们偷偷瞒着宿主,才会惹宿主不高兴……”   俞堂摇摇头:“不是因为这件事。”   系统微怔。   他们顺利到了安全点,安全点的人态度很好,还见到了来送毯子的展先生。   就在刚才,他们甚至找到了能让展琛从数据变回人的希望。   系统想不通:“宿主因为什么事不高兴?”   俞堂没有回答。   ……到目前为止,一切发生事都和他心里期望的一模一样。   俞堂一直在反复思考,这一次展学长会以什么身份进入游戏。   他能做出最合理、最乐观的推测,就是展琛能够拿到全能管家部的宿主身份,做个钟散的助理或是保镖。   他也无数次考虑过,如果有办法拿到和数据有关的异能,说不定就能找到让展琛恢复的办法……   一只手轻覆上他的额头。   俞堂被熟悉的触感拉回心神,看向面前的展琛。   “累了?”展琛说,“我替你守着,休息一会儿。”   昨晚的休息已经足够,俞堂在掌心下抬头,迎上展琛的目光:“展学长,你不回去吗?”   展琛笑了笑:“暂时还没那么急。”   俞堂点点头,没再说话,把那条薄毯整齐叠好,放在一旁。   他裹了裹外套,闭上眼睛躺进沙发里。   展琛没有再出声打扰,在沙发旁坐下,帮他整理着随身的装备。   别墅外雷雨交加,屋子里静得恍如隔世。   时间的流动像是悄然缓慢下来,壁炉里的木柴燃烧着,跳动的火焰里偶尔响起细微的爆裂声。   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展琛侧了侧身,借着窗外投进来的光检查俞堂的随身装备。   俞堂枕着手臂,看着他半边隐在影子里的侧脸。   现在的展琛,看起来远比那个由数据流组成的虚拟影像真实得多。   真实到几乎让他一瞬恍惚,想起很久以前的过去,坐在小屋地板上整理装备的安全部卧底探员。   在那间小屋,他躲在抱枕搭成的堡垒里,偷偷向外看,等着趁对方不注意扑过去,吓展琛一跳。   他只能在光里移动,有时候是从窗外经过时扫过的车灯,有时候是跳动的烛火,有时候是台灯最后一点光线的边缘。   他兴致勃勃地玩着捕猎的游戏,小心翼翼接近,扑到展琛的肩膀或是脑袋上。   展琛每次都用不着看,抬手就能稳稳捉住他。   ……   像是察觉到俞堂的念头,展琛抬起头,眼里透出温和关切:“在想什么?”   俞堂坐起来:“学长,你不知道吗?”   展琛微讶。   他看到俞堂起身,下意识伸出手去扶,却扶了个空。   俞堂避开了他的手,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的雨已经大得看不清人,但只要仔细查看,就会发现那个把他领进别墅的“39号”已经消失在了雨里。   “现在是十二点整。”俞堂说。   “昨晚九点半我们被投入游戏,今天早上八点,游戏通过NPC公布了同化规则。”   “早上九点,第一次开始有玩家和玩家的随身物品被世界同化。”   俞堂说:“九点十七分开始下雨,这一次的雨也具有了同化的力量,所以在十点十七分,2号和6号也被同化成了雨水。”   “我在十点十三分,收到了安全点的相关规则。”   俞堂说:“接到规则后,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安全点的消失间隔会被定成13个小时。”   系统已经听得有点晕,无助地闪了闪小红灯:“为什么?”   “因为安全点消失的时间,不是从同化开始的时间算起的。”   俞堂:“玩家收到规则,不是安全点开始消失的节点,而是安全点即将消失的通知。”   “这样一来,游戏依然没有违规,还是在安全点消失前通知了所有玩家。”   俞堂说:“而真正的倒计时,从我们一进入游戏就已经开始了。”   系统:“?!?”   俞堂随手解析了面前别墅的墙壁粒子,从别墅里走出去。   随着他破开这座别墅,像是有什么无形的领域也跟着崩塌,从他迈出的每一步向外延伸,支离破碎。   四周的景象渐渐淡化在雨雾中。   ……从昨晚九点半开始计时,过去十三个小时,会有一个安全点消失。   这座别墅是第一个消失的安全点。   代替这座别墅的,是某个A级异能者的“领域”,这个领域的规则,是“进入这扇门,会见到认识的人出现”。   进入别墅的所有玩家,都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想见到的人。他们终于能放下心安稳休息,在一个小时的时限结束后,又无知无觉被环境同化。   每个人在别墅里见到的,都是自己的最后一场美梦。   俞堂走进雨水里。   那个把他指引进别墅的“39号”,这一次却没有再避雨,反而就站在不远处。   他被俞堂破开了领域,自己的精神力也收到了波及,脸色隐隐泛着点白。   俞堂关掉了意识海里的资料册。   根据资料,真正的39号只是个很普通的C级心理系异能,不可能在游戏里一跃两级,展开这样复杂和稳定的领域。   这是个顶替了玩家身份的冒牌货。   ……或者说,真正的39号,大概已经在这座别墅里安稳地睡熟,被这座别墅同化了。   俞堂问:“你的异能是什么?”   “造梦。”对方说,“A级,心理系异能。”   ——调取人的潜意识,生成一场只有本人才能看得见的美梦。   所以俞堂所见到的展琛,发生的对话,得到的信息,才会全都和他期望的一模一样。   所以时霁留下的格斗技能卡,才会在那一瞬间察觉到危险,强行接管了封青的身体。   “你在里面停留了五十八分钟,我以为你不会醒过来。”假39号说。   他依然用着39号的外表和声音,让人难以判断他的真实身份:“你不用试图攻击我。”   “我不是玩家,这个世界的规则和我无关,即使你击杀我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看不到你的梦境,只能读取到你认识的那个人的名字。”   假39号念出来:“展琛。”   俞堂抬起头,视线落在他身上。   “你和其他人一样,和这个展琛在一起时,精神力的波动都很安心和满足。”   假39号念出来:“你明明很喜欢这个梦,是什么让你醒过来的?”   “我没有睡着。”俞堂说。   假39号怔了下,仔细看了看他。   俞堂走过去。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展琛是假的,只是暂时还无法判断,试图迷惑他的究竟是一个伪装成展琛的异能者,还是一场他心中最期待的幻觉。   确认过是幻觉后,俞堂放纵自己沉溺了五十八分钟。   剩下的两分钟,他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的确……你是清醒的,我没能夺取你的任何精神力。”   假39号也完成了确认,他点点头,朝俞堂走过来:“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伪造出来的展琛没有骗过你。”   假39号伸出一只手:“我看到了你的实力,你表现得很好——”   俞堂闪电般拿住了他的手腕。   假39号面色微变。   两人相触的部分,恐怖的诡异力量几乎瞬间碾碎了他的那一片皮肤。   沿着那只手飞速向上,他像是被无数极细小锋锐的刀刃同时切割剖碎,湮灭成一片散落的粒子。   39号惨呼一声,狼狈后退。   他被分解的右手在系统的修复下瞬间重组,却已经比之前的颜色淡了不少,几乎已经是半透明的状态。   俞堂抬膝冲撞,重重击在他胸口,不等他有回应,矮肩旋身,把人抡起来摔在地上。   封青的异能是按照重组次数升级的,到现在为止,封青还没有重组过,只能分解和自己身体接触的粒子。   俞堂扼住假39号的喉咙。   系统刚发现俞堂给自己用了调整力量的卡牌,一阵紧张,匆忙展开防电击屏蔽:“宿主——”   “贵宾权限的真正用途是这个,对吗?”   俞堂盯着他:“和那些逛菜市场的看客不一样,来享受‘打猎’的快感,亲自来狩猎卡牌?”   系统:“??!”   假39号瞳孔微缩,看向俞堂。   他看见了俞堂戴着的电子脚铐,脸色发白:“我是来挑人的!你是钟散他们公司的?他花多少钱买了你?我可以出五倍,十倍……”   他的话忽然停顿。   他看着俞堂的眼睛——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像是片深不见底的黑洞,凡是进入视界的一切,都会被这片黑洞瞬间吞噬进去。   俞堂问他:“你吸收了几个异能者?”   假39号胸口起伏,眼里透出隐约恐惧。   ……“贵宾”,是游戏给有权有势的金主们的一种特权。   作为贵宾进入游戏,无论受到多严重的伤害,都会被一瞬间修复。   这是他们用来享受刺激和猎杀快感的猎场。   俞堂几乎不用细看,掌心泛起微光,从他身体里剥离出一团不同颜色的粒子。   假39号的惨叫声哑在了喉咙里。   为了让他们享受最真实的刺激体验,游戏只会修补伤害,不会屏蔽痛觉。   他痛得满头是汗,再没了之前的从容和胸有成竹,哑声哀求:“快停下!住手……”   俞堂恍若未闻,掌心那团极光依然一丝不苟,继续剥离出第二团。   猎杀异能者、提升自身异能的本质,就是对粒子的夺取和同化。   每一团粒子都是一个在睡梦中被吞噬的异能者。   假39号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却又因为游戏的设置,不得不始终保持清醒,身体的伤害也会被瞬间修复。   他喘息着,咬紧牙关,瞳孔深处的波动悄然散开。   这一次的领域已经比之前小了不少,展琛的形象晃了晃,又凝聚起来。   这一次,俞堂却没有再抬头去看。   俞堂剥离出了所有在睡梦中被吞噬、还没来得及被彻底同化的异能者,依然没有停下。   他一丝不苟地垂着视线,像是在做一场最精密的手术,一团特殊的莹白色粒子从假39号的胸口缓缓浮现出来。   假39号胆战心惊:“我的异能!还给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该用展琛来骗我的。”   俞堂说:“弄丢他以后,我被人用不同的手段骗过四十三次。”   这样的期待,努力、欢喜和落空,他经历过四十三次。   他已经学得很聪明,能够轻易分辨所有的骗局。   俞堂:“上一个这么骗我的人,我用了0.75秒,让他彻底湮灭在了我的领域里。”   假39号瞪圆了眼睛。   他看过这个13号的资料,对方明明只是个B级物理系异能,怎么可能会拥有领域,甚至有这种诡异到恐怖的能力——   他没有机会再想下去了。   游戏探知到贵宾有生命危险,启动应急措施,强制把特别保护的贵宾玩家传输出了游戏。   假39号看着自己被彻底剥离的异能,脸色惨白,用力拍打着数据组成的保护罩。   逐渐模糊的画面里,俞堂伸出手,把那一团粒子凝聚在掌心。   ……   他没有吞噬掉这一团A级异能的造梦粒子。   俞堂很耐心,一点点调整着这团粒子的形态,终于得到了最满意的结果。   这些粒子变成了条又轻又薄的毯子,像一场梦一样落在他臂间,软软垂下来。   ……这是一场有展琛在的梦。   俞堂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把小毯子抱在怀里,走进了漫天的雨雾。 第一百零八章   游戏主控室。   出现危机的警报声尖锐响起,凭空浮现的光柱中,假39号扑跌出来,重重摔在地上。   他脸色惨白,状若疯癫地朝主控台前的人扑过去:“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传输我出来?!我的异能还在里面!被人给抢了!你们不是承诺——”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脚下忽然再度浮现出光圈。   下一秒,假39号已经重重砸回了刚摔出来的位置。   主控室的角落里,一个黑衣人走过来:“先生。”   “做得很好。”主控台前的人说,“继续监控吧。”   黑衣人垂头:“是。”   假39号手脚并用爬起来,仍不甘心,咬紧牙关:“弄个瞬移异能在这里守着你,就能耀武扬威了?!我要投诉!你们这个破游戏的负责人是谁?叫他出来!”   主控台前的人:“是我。”   假39号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我是‘审核者’。”那人起身,走到假39号面前,“这不是游戏,是一场选拔。”   假39号瘫坐在地上。   就在刚才,他忽然惊恐地发现,不论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对方的长相。   不仅是长相,四周的一切都在他眼中,都正在缓慢变得模糊而诡异。   审核者说:“举个例子,三维是立体空间,二维是平面空间。”   审核者语气平板,像是全然没有留意假39号的反应,给要投诉的贵宾玩家进行解释:“平面空间,就像是一张没有任何厚度的画,通常情况下是无法真正影响一个立体空间里发生的事的……这些您能理解吗?”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假39号嘶声喊,“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请您多一些耐心。”审核者说。   “投诉是贵宾玩家享有的特权,也是游戏不可打破的规则,只要贵宾投诉,我们就必须做出完整的解释。”   审核者:“你们这个世界的掌权人,面对所在维度足以毁灭星际的虫族攻击,选择了对这个世界进行维度调整。”   “这个世界将会被分割成三种维度。”   “会有部分人类被留在原有维度,他们会被植入数据、和机甲融合,改造成新的虫族,以配合虫族完成这一次的繁衍。”   “剩下的人类和这片星际,都会被降维——其中一部分有特殊价值的,会通过合理手段,被降维成‘卡牌’。”   “世界被降维,会逸散出大量的能量,这些能量足以支持这颗小行星提升维度,成为新的星际中心。”   审核者说:“移居到这片小行星上的人类,就是你们这个世界的‘新人类’。”   假39号终于听见了自己熟悉的词汇,急声开口:“我就是新人类!我的知情权是6级,异能是造梦,有合法狩猎权……”   审核者耐心听完了他的话,点了点头:“这说明您曾经很富有。”   “我现在也很富有!”假39号咬牙说,“我还有12张异能卡,只要随便导入一张——”   他忽然怔住。   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彻彻底底苍白下来。   “游戏是在低维空间进行,所以大部分情况下,我们有把握保护高维贵宾玩家的安全。”   “但您在低维空间,遇到了粒子层级的剥夺。”   审核者说:“您被剥夺了1.98个维度,为了凑整,我擅自帮您剥离了剩下的部分。”   假39号:“???”   审核者站起身:“现在,您需要回到您该去的世界。”   假39号拼命挣扎,他还想要再说话,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也被诡异的空间障壁扭曲,彻底吞噬进去。   他的视野像是忽然脱离了自身。   他的身体正变得透明,被他购买的十二张异能卡被重新回收,漂浮进游戏大厅中央的卡牌池。   有古怪的光线扫过他全身,他听见了冰冷的机械音。   “扫描结果,无价值,不可改造为卡牌。”   “数据化处理开始。”   “基础信息录入,无用信息已剔除,格式化准备。”   ……   不知过了多久,机械提示音“嘀”一声响起。   “成功导入低维度世界,确认书籍,新角色生成完毕,人物命运对接完毕。虚拟记忆已植入,状态:待回收。”   “欢迎来到穿书局。”   -   俞堂在雨里一晃,身体忽然倒下去,半跪在地上。   系统惊呼:“宿主!”   “不要紧。”俞堂说,“我刚弄清了件事。”   系统提心吊胆,努力翻出展先生留下的各类治疗卡,一股脑叠加在俞堂身上:“什么事?”   俞堂:“那个假39号离开前,我剥离了一小团粒子,重组在了他的身体里。”   系统错愕:“我怎么没发现?!”   俞堂笑了笑:“要是能被你发现,游戏负责人也该发现了……我没事。”   他只是有点累。   为了不引起那些看客和游戏主控方的注意,剥离了自身的粒子以后,他一直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举动。   俞堂摸了摸手腕内侧的伤口,从意识海的仓库里翻出一个护腕,戴在手上。   在和假39号发生冲突时,俞堂就已经做好了整个计划。   借着情绪失控、动手殴打贵宾玩家的掩饰,俞堂隐蔽地剥离了一小团粒子。   他一直在剥离假39号身上的粒子——游戏会自动修复贵宾玩家受到的伤害,这种痊愈的速度非常快,只一瞬间,这团粒子就被痊愈的身体粒子覆盖,悄无声息重组进了假39号的身体。   封青暂时还没有这个能力,但俞堂其实是做得到的。   只要他想,就可以把意识转移进自己任何一部分粒子里,共享当时的感觉。   俞堂的本意,是想顺藤摸瓜,弄清楚那个假39号贵宾资格的来历,和这群挑选卡牌的看客真正的身份。   系统穿上展琛留下的机甲模型,离开了意识海,忧心忡忡扶着俞堂坐在树下:“宿主发现了什么?”   俞堂摸了摸小机甲的脑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系统有点着急:“宿主!”   俞堂靠在树干上,给自己开了了倒计时的闹钟提醒,取出一支提神补脑液,插上吸管。   ……   很久以前,他也因为展琛知道了秘密却不肯告诉他,急得不行。   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很厉害的大光团了,能帮得上展琛,能找到办法让展琛好起来。   展琛却只是摸摸他,语气温柔又愧疚:“抱歉……大光团。”   展琛看着他,目光很认真,安静的黑眼睛里有他看不懂的光芒:“我说不出口。”   直到现在,俞堂依然不知道展琛无法告诉他的秘密是什么,但看着急得团团转的系统,却第一次体会到了展琛的心情。   ……他发现了这些“书”的真相。   俞堂一口气喝干了小药瓶:“真要知道?”   系统急得闪起了霓虹灯。   俞堂说:“这曾经是个真实的世界。”   系统:“??”   俞堂把空药瓶收回意识海,又给自己剥了块奶糖,放进嘴里。   ——在变成穿书局的下级世界之前,这曾经是个完全自由和独立的星际文明。   直到蒲影一直努力追查的那些保守派中,有一部分真正的核心势力,把这片星际交易给了终端机。   那个假39号只是被“流放”的个例,更多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普通人,已经无知无觉地被剥离了一个维度。   他们成为了主角、配角和NPC。   “三维是立体空间,二维是平面空间——就像是一幅画。”   “其他维度也是这样。”   俞堂:“高维空间,是可以利用维度差,在低维空间上作画的。”   这些存在于高维度的文明,用维度差作为画笔,涂抹、增删、修改了这些普通人的命运。   “比如骆燃。”俞堂说,“他和他的父母,如果没有被一本书征召,还会按照他们原本的命运活下去。”   “但随着这本书翻开第一页,他们也被选中,成为了这个故事里的配角和NPC。”   “如果他们足够听话,就会彻底偏离原本的命运线,被剥夺所有本该有的未来。他们需要走完全部剧情,然后被作为卡牌或者高级数据回收,再次利用。”   系统小声说:“如果不够听话……”   “如果不够听话。”俞堂说,“就要宿主降维进入世界,来帮他‘听话’。”   系统滞住。   “目前看来,穿书局的规则是绝对中立的,我相信这不是穿书局的真相。”   俞堂说:“但这应当就是终端机的真相,也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   俞堂轻敲了两下树干:“树先生,听懂了吗?”   系统还没从骤然得知的真相里回过神,错愕抬头,看向俞堂身后。   那棵树的树冠晃了晃,甩去雨水,在繁茂得看不见边的丛林中悄然消失。   站在原地的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他只有一条手臂,左边的衣袖空荡,由肩颈向上,还盘踞着显眼的怵目疤痕。   男人扶了下眼镜,看向俞堂,笑了笑:“小兄弟,你知道我是异能者,还敢过来避雨?”   俞堂没有说话。   他把机甲模型收回意识海里,站起身。   有四、五个异能者缓缓围过来,这些人无一例外的身形精壮,看得出受过极为专业的搏斗和格杀训练,有人指间已经跳动起显眼的火花。   “宿主,这是49号异能者,A级物理系异能!”   系统压下全部念头,优先保护宿主,进入紧急战备状态:“根据目前留言中透露的信息,他的能力是拟态,把身体变成这个环境的一部分——所以他目前的押注也是最高的。”   这也是现存的所有异能者中,唯一的一个无法被第一轮规则限制的玩家。   游戏世界的设定是不欢迎外来者,但A级的拟态异能已经可以主动和任何环境同化,不能被环境甄别,自然也就无法再被同化一次。   “观看游戏直播的人,很多人都在找他。”   系统:“但他太不好找了,只要他想,就没有人能从画面里把他和环境区分开。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他的单人直播间……”   俞堂:“有我的单人直播间吗?”   系统仔细翻了一圈:“还没有……宿主,他们修改了直播画面。”   有不少来狩猎的“贵宾”,都还有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只是为了来享受捕猎的刺激和快感,并不愿意被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为了满足这些贵宾的要求,游戏在直播时,会修改他们所在区域发生的画面,对外宣称这些异能者是因为违反了游戏规则而死亡。   那些观看直播的观众,并没能看到俞堂和假39号真正的冲突画面。   到目前为止,大多数异能者都已经发生了不可避免的厮杀,也大致区分出了这一次的实力排序。   俞堂一直在边缘区域游荡,被归入了“运气好、暂时还没被抓到”的一类,除了零星有人推测他的异能,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关注他。   俞堂掌心缓缓旋起一团银色的金属粒子。   他分出些心神,又看了系统用二十几个小号刷遍留言区,给他整理出的剩下几个异能者的资料。   27号长相斯文,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的学生,其实只要把精神力灌注进任何物体,就能变成子弹狙杀目标。   56号是个满头扎着小辫的青年,他的精神力有类似炸药的特性,混入环境中,可以任意制造规模不同的爆炸。   71号戴着用来隔音的耳机,他的听力和视力都远超常人,集中精神时,可以透视百米内的固定目标,听力范围大约也在百米左右。   “这几个人都是B级,另一个A级异能在宿主正前方,93号。”   系统说:“他的能力是强化,可以任意强化身体的所有部位……根据留言看,他的领域就是他自己,在强化到极限以后,甚至可以免疫90%的物理系异能攻击。”   俞堂看向那个为首的中年男人:“这是你们全部的势力?”   49号点了点头:“是。”   “或许你不相信,我们对你并没有恶意,也不想对你动手。”   49号说:“你现在正在我的领域里,直播不会捕捉到。我问你,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是有意说给我听的吗?”   “想知道?”   俞堂抬手,那团银色的金属粒子凝成一把造型格外简约的匕首,被他握在手中:“赢了我就告诉你。”   系统吓了一跳:“宿主!”   “嘘。”俞堂在意识海里敲它,“快,让小蓝卡出来打架。”   系统:“……”   时霁留下的格斗卡接管了身体,稍一犹豫,还是攥着匕首冲上去。   系统小声说:“宿主,小蓝卡说硌手……”   俞堂专心捏橡皮泥:“在改了。”   系统飘在意识海里,它不清楚宿主为什么要在体力和精神力都濒临极限的时候打架,但还是努力帮忙,给匕首加了个木头握柄。   匕首在俞堂的掌心转了半圈,反手持刃,沉肩撞向面前的71号。   71号愣了下神,不及反应,已经被他逼到近前,匆忙抵挡。   其余几个人也没想到俞堂会忽然发难,都生出些难抑的怒气,一并出手围住了俞堂。   中年男人站在一旁,没有出手,看着领域中的战局。   只凭眼前的局面,很难判断出这个年轻人真正的异能——他像是根本不需要异能,只凭着那一把防不胜防的匕首,就已经足以周旋。   27号隐在树后,灌注了精神力的子弹没有一发真正狙中目标,都只能堪堪擦过对方衣角。56号制造的爆炸没能拦住他,反倒被对面利用,成了阻碍93号最好的屏障。   他们这些人虽然不是一开始就同路,但闯过太多次生死危机,早磨练出足够默契的配合。   在这个古怪的年轻人面前,这种默契却忽然变得不堪一击。   对方如果真是想杀人,早在一照面,71号的脖颈或许已经被豁开了。   中年男人看着场中的情形,眉峰越蹙越紧。   俞堂闪开凌厉拳风,一击即走。他不和A级的硬化异能缠斗,匕首反刃削出。   27号本能闪避,没想到俞堂匕首走到一半忽然翻腕变刺,另一方的同伴反应不及,被泛着凌厉寒芒的匕首径直没入胸口。   那个A级强化异能者目眦欲裂,怒吼一声扑上去,硬化的双手铁钳一般直拿向俞堂双肩。   中年男人厉喝:“住手!”   他只有一条手臂,来不及阻拦,一道横生探出的树枝已经牢牢拦住了全部攻势。   中年男人伸出手臂,接住俞堂力竭倒下来的身体。   71号依然恍惚站在原地,匕首没入他胸口的一瞬间,就已经悄然崩解,只剩下了一片散逸开的银色粒子。   中年男人抱着俞堂,急声问:“你是谁——你认不认识S7,认不认识庄域?!”   俞堂在意识海里微微松了口气。   ……这本书里的冒牌货实在太多了。   多到他已经不能再对任何一个人完全信任,也只能用这种办法,稍微试着对一对暗号。   系统被这一句吓了一跳,在意识海里问:“宿主,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会知道S7和庄队长?”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起的。”   俞堂说:“他们特战队找人都这样……突击手,狙击手,观察手,爆破员,一点新意也没有。”   系统按照俞堂说的,逐一对应了那几个人的异能,一阵愕然。   “他姓隋,叫隋正帆,是特战队的指导员,他的妻子是特战队的队医。”   俞堂说:“他那条手臂是为了救盛天成丢的,因为这一次受伤,他不得不从一线退下来,没能接任特战队的下一任队长。”   俞堂已经记不太准,仔细想了想:“我记得我没把他们扔这么远……”   系统留意到俞堂的身体数据,有点担忧:“宿主。”   “不要紧。”俞堂说,“展学长不在,我不会出问题。”   系统看着那条被整整齐齐叠好的小毯子,闪了闪小红灯,没说话,努力帮他在能力范围内调整了身体状态。   俞堂离开意识海,迎上隋正帆满是焦急的视线:“S7很好,庄域和聂驰也很好。”   隋正帆单臂揽着他,肩背绷了下,依然蹙紧眉看着他。   俞堂问:“你也被骗了很多次吗?”   “先不要说话了……你的体力消耗得很严重。”   隋正帆说:“我们有人有用于治疗的异能,你休息一会儿,我有话要问——”   “我是那团光。”俞堂说,“我在找我丢的人类。”   隋正帆的声音忽然停住。   他仔细看了看俞堂。   ……这是电子风暴里发生的对话。   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被人拿来骗他,让他以为能有机会找回自己亲手带进特战队的那些战友。   “……辛苦了。”隋正帆的语气缓和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我带你去找队医。”   俞堂摇摇头:“不用,和我在一起会有危险,我和你们说过话就走。”   他特意来这棵树下,把这些话说出来,就是因为察觉到了熟悉的粒子波动。   游戏负责人已经确认了他有能剥离维度的异能,不会无动于衷,俞堂需要把这件事的真相说给可靠的人。   万一他又不得不脑震荡一次,至少要有人把真相带出去。   俞堂正要起身,隋正帆却已经俯下来,单臂揽过他背后,把身体冰冷颓软的年轻人抱起来。   “我是特战队的人,这是我们的天职。”   隋正帆的语气很温和,却和他遇到的每一个特战队员一样,执拗得不容置疑:“在你找到他以前,我们会负责保护你的。” 第一百零九章   隋正帆的领域核心在这片丛林深处。   雨水被茂盛的枝叶牢牢封住,天色已经足够阴沉,密林深处就更暗。   地面上覆着厚厚一层枯叶,隔绝开了湿漉的水汽,枝叶交错,看得出不少被做出来的简易陷阱。   丛林中心是座不起眼的木屋。   木屋里的配置也是标准的特战队风格,简洁规整,配备了标准的急救器械和装备。   留守的队医走过来,她像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摸摸俞堂的头发,口罩上的眼睛弯了弯,眼尾就浮起温和的岁月细纹。   系统认出她来:“宿主!这是隋正帆的妻子,他们在特战队的录像里出现过……”   他们刚接手时霁的那段时间,查看尖刀小组的失踪资料时,曾经看到过当时的训练录像。   隋正帆原本是最顶尖的机甲操作员,他的妻子也姓隋,叫隋盏,是特战队的随队队医。   这是隋家最前途无量的一对长辈,他们参与了特战队和尖刀小组最早的组建工作,把庄域手把手带进了特战队,身上有数不清的军功。   “他们也在就好了!”系统终于确认了可靠的目标,松了一口气,“宿主也可以放心……宿主?”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宿主,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俞堂说,“我的确没把他们扔这么远。”   系统:“……”   俞堂回到意识海,翻出了当初交给庄域的那份地图。   特战队被陷害坠入电子风暴的准确地点,是在星城和帝都交界的一片丛林里。   俞堂日常巡逻,从电子风暴里往外扔人,虽然不能控制准确落点,但也会尽量扔到相关地点的附近。   就算偏离得再多,也总不会偏到星际遥远的边界,最边缘的一颗小行星上。   在电子风暴里,俞堂就很喜欢这一对夫妇。他明明记得自己是瞄着帝都扔的,对着那张地图横竖研究,依然想不通:“不应当……”   他的话音微微一顿。   后台的控制面板上,封青的身体数据忽然出现了回升,体力和精神力开始缓慢地全面恢复。   俞堂收好地图,退出了意识海。   他被一团格外暖和的光笼罩住,不断有生机被送进身体,抵消了他身上积累的疲惫,也在不着痕迹地强化封青的肌肉骨骼。   隋队医抬起手掌,留下了那一团暖洋洋的光,又摸了摸俞堂的头发。   她和骆燃的母亲年纪相仿,因为常年配合特战队作战,依然带着军人特有的飒爽利落,眼尾却依然透出属于母亲才有的温柔。   “我和老隋的领域是互通的。”隋队医说,“放心,你可以在这里安心休息。”   隋队医把营养剂递给他:“这里没有一个小时的限制,能放心说话……我们听到了你的推测。”   俞堂道了声谢,接过营养剂撑坐起来。   “老隋带人去找吃的了,我来帮他问一些问题。”隋队医说,“你要量力而行,如果还没有休息好,一定不要勉强。”   俞堂摇摇头:“已经好了,谢谢您。”   隋队医微抬了下眉,不置可否,往他身后垫了个软和的枕头。   “你说的已经很清楚。”隋队医缓声说,“我们在意的有两件事。”   隋队医:“第一件,这种维度的剥离是不是已经完成了,还有没有恢复的余地?”   俞堂稍一沉吟:“有。”   维度的剥离的确已经初步完成了,只剩下少数的“连接点”,作为不同维度间的交界,支撑着这个世界的维度不发生坍缩。   但也不是一点退路都没有。   他已经多少有了想法,只是还没来得及验证。   隋队医的视线在他身上停了停,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第二件事,你提到了‘终端机’。”   隋队医:“根据你的描述,这个星际的叛徒和终端机做了交易,以整片星际为代价,让他们得以提升维度。”   俞堂点了点头。   隋队医问:“在这场交易里,终端机是为了得到什么?”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一口一口喝干净了营养剂,把空碗放在一旁。   隋队医静看他一阵,轻轻摇了摇头,站起身:“抱歉,我们问的太多了——”   “我也有个问题。”俞堂说,“在安全部里,目前有多少人支持把我交出去?”   隋队医的动作微顿。   她没有说话,柔和的眉宇无声蹙了下,目光落在俞堂身上。   “我明明记得,你们脱离电子风暴的地点,应当是在帝都的郊区附近。”   俞堂说:“可你们现在却成为了异能者,也被投入了这场游戏。”   俞堂:“我考虑了所有可能——最可能的一种,你们并不是被迫参与这场游戏的。”   联盟总部鞭长莫及,却不是对星系边缘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要弄清楚这个所谓的全息游戏里发生了什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也派人加入这场游戏。   在脱离了电子风暴后,隋正帆和妻子没有回到隋家。   隋正帆是特战队的组建者之一,他能接触的保密级别更高,也应当更早地察觉了危机的临近——所以那一次针对特战队的阴谋,即使他已经退到二线,不需要再随队出任务,也还是坚持着跟去了。   隋正帆支开了庄域,代替庄域成为了尖刀小组的临时组长,也代替庄域坠入了电子风暴。   他们很想回家,但这片星际已经没有时间了。   离开电子风暴以后,隋正帆和妻子就再次接受安全部的任务,主动接受异能者的改造,进入了这场大逃杀游戏。   “蒲科长带头,向总部提交了联名申请,要替电子风暴正名,要让所有人意识到电子风暴的重要性。”   俞堂说:“我当时还在想,这种事又不重要,为什么这么急。”   俞堂:“现在我明白了。”   ……   联盟总部对这个世界的真相,不是一无所知。   他们已经察觉到维度的诡异变化,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星际正在进入终局,甚至连“终端机”这个概念,大概也已经很明确。   “你们一定要这个答案,我可以给你们。”   俞堂说:“在这场交易里,终端机的目的,是得到电子风暴。”   意识海里,系统悚然:“宿主?!”   俞堂单手一撑,跳下床站定:“所以,我想知道——在安全部里,目前有多少人支持把我交出去?”   隋队医看着俞堂。   ……在她面前的,不是真正的人类,是诞生了自我意识的电子风暴。   这种条件太有诱惑力了。   终端机是为了电子风暴来的,只要成功捕捉电子风暴,湮灭掉电子风暴的自我意识,交给终端机,就能拯救这个世界。   天平的一端是即将进入终局的世界,人类,联盟,星际,文明,一切都已经岌岌可危。   在天平的另一端,就仅仅只需要加上一个电子风暴。   ……   “我们不支持。”隋队医轻声说。   俞堂微微偏了下头。   “我们不支持,不只是因为你已经有了独立的生命和意识,已经和人类没什么不同。”   隋队医说:“我们依然坚持,这也是另一个陷阱。”   没有这样简单的事。   面对要毁灭他们这个世界的罪魁祸首,把保护他们的电子风暴交出去,就只是为了换取对方一个收手的承诺。   联盟高层吵得不可开交,都在争论牺牲一个电子风暴作为换取和平的代价,究竟值不值得。   如果不是蒲影联名特战队和军方的高层,递交了那份申请,条理清晰地阐述了电子风暴的重要性,现在对电子风暴的官方抓捕或许已经开始了。   “可这是错误的。”隋队医说,“如果高维度可以操控低维度,终端机已经可以干涉这个世界,它随时可以撕毁合约。”   “把你交给终端机,只会加速这个世界的终局。”   隋队医稍稍压低了声音,加快语速:“所以,你必须离开这场游戏。”   “我们有一张能紧急传送出游戏的技能卡,是给我们保命用的……老隋让我给你。”   “你离开这场游戏,然后去安全的地方,不要再管这些,去找你想找的人。”   “我们能保护你的时间不会太久。”   隋队医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请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不好的人,有自私的人,有短视到只看眼前的人,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她的话戛然而止。   锋锐的匕首在她的视野里急速接近,擦过鬓角,迸射向她的身后。   隋队医神色微变,倏地回身。   小组中担任突击手的A级强化异能者走过来,把昏迷的隋正帆扔在地上。   他的身上沾了些血,不再是之前全无心机莽撞冒进的那个93号,目光冰冷得慑人。   下一刻,这个由隋正帆支撑起的领域也随着异能者本人意识的丧失,开始寸寸崩塌。   寒冷的雨气被风卷着灌进来。   “你们违规了。”93号说,“局里的命令,禁止和电子风暴有任何私下接触。”   93号:“你们没说,救回来的原来是电子风暴。”   隋队医拦在俞堂身前。   她控制不住地想去看隋正帆的情形,又清楚这时候决不能分心。   她是A级治疗异能,领域展开,有丝丝缕缕的银线汇聚在她指间,凝成数柄泛着寒气的手术刀。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隋队医问。   93号亮出腕间隐藏的探测仪。   这也是温迩那个实验室当初做出的产物,用来探测电子风暴的频率波动,随时监测并给出预警。   俞堂隐藏得足够好,他们没能在这个忽然出现的13号身上探测出异常,所以又去了对方来的地方。   在那片安全点消失后的空地上,他们探测到了电子风暴的余波。   “把电子风暴交给终端机,没有任何意义!”   隋队医咬紧牙关:“交出去以后呢?你们有没有想过,终端机要用电子风暴做什么?”   “把他交出去,只会加速这个世界的终局!”隋队医沉声说,“我刚刚做完了检查,他已经是一个和人类没有区别的生命体了!他也会高兴,会难受,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在想办法救我们,我们应当和他站在一起……”   93号对这种天真的言论嗤之以鼻,他身形暴起,双拳硬化到极限,领域瞬间展开。   A级硬化异能的领域,不止局限于自己的身体。   隋队医所在的整个空间,都在瞬间被凝固硬化,铁板一样坚硬的衣料限制住了她的全部动作。   93号直奔俞堂,右拳硬化到极限,重重轰在他的胸口。   ……   他没有击中俞堂。   剧痛挟住了他的喉咙。   93号额头飙出涔涔冷汗,愕然睁圆了眼睛。   在触及到俞堂胸口衣料的瞬间,他那一只手就悄然崩解,变成了无数逸散的粒子。 第一百一十章   “你不是尖刀小组的人。”   俞堂说:“我不认识你的粒子。”   93号痛得跌跪在地上,他从没想过有人能破开自己的硬化领域,眼里尽是畏惧和惊恐。   他的那只手像是凭空消失在了空气里,一点血也没流出来,断臂的残端像是被凭空吞噬了,只留下半弧形的齐整切口。   俞堂问隋队医:“他是谁?”   隋队医定了定神,低声说:“他是……特勤局的人。”   安全部内部,到现在依然因为是否要交出电子风暴争执不休。   特别调查科的科长蒲影联合军方,一力维护电子风暴,已经受到了不小的压力,几次暗杀都是因为有骆先生在才化险为夷。   同属安全部的特勤局,旗帜鲜明地站在了交出电子风暴的一方。   隋正帆接受了安全部的任务,被改造成异能者进入游戏,现在和他搭档的这个异能者小组,也是安全部派出的帮手。   隋队医看向93号,他们原以为这个小组里的人都足够可信,才会对这些人没有防备:“你明明也是赞同的,不能把电子风暴交给终端机,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的世界要被毁了!”93号厉声说,“就是因为那个终端机要抓电子风暴!”   93号盯着俞堂,咬紧牙关:“这种害人的东西,为什么要来我们这个维度?我们原本能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都是因为招来了这种东西……”   他话音未落,坚不可摧的A级领域寸寸碎裂,“轰”地一声炸开。   隋队医瞬间恢复了行动能力,扑到丈夫身边。   93号面色惨白,剩下的话尽数被痛极的闷哼声淹没。   领域被轻易摧毁,他自身也受到了重创。   93号抱着脑袋,在极端痛苦的剧痛里含混低吼,拼命想去留住从自己脑域中缓缓逸散的精神力。   他惊恐地发现,这些破碎消散的精神力像是随水流走的砂砾,不论他怎么挣扎,都已经彻底无济于事。   看到这一幕,隋队医的脸色也微微泛白,看向平静站立的电子风暴。   ……安全部主张交出电子风暴的人里,其中一部分人的理由,就是电子风暴实在太强大了。   终端机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变化是不知不觉、潜移默化的,固然后果可怖得令人生寒,却毕竟难以有最直观的感受。   在这些人眼中,电子风暴是柄随时会落下来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即使是电子风暴的最边缘区域,也可以轻易吞噬一支联盟最顶尖的特战队小组。面对这种强悍到碾压式的恐怖力量,一部分人心中的恐惧最终成了忌惮,又成了先下手为强。   它可能会站在人类的一方,帮助这个世界抵抗终端机。但只要它改了主意,直接吞噬这个世界,就能轻易进化到更高的维度,进化出更强的力量。   俞堂掌心凝起一团不断旋转的铁灰色粒子。   他微微偏了下头,像是在接收某些信息,静了几秒,就把那一团粒子随手挥散。   俞堂看向隋队医:“开局意外身亡的那个A级读心术异能者,也是你们的人,是吗?”   “……是。”隋队医低声说,“他是个心理学博士,我们没能保护好他……”   俞堂点了点头。   这样就能说得通了。   隋正帆是当初参与组建了尖刀小组的人,如果不是确认自己的新小组同样足够可靠,隋正帆不会把他带回来,让他在领域中心休息。   那个牺牲的读心术异能者,就是帮助隋正帆鉴别组员立场的关键核心。   俞堂问:“他是怎么死的?”   隋队医怔了下。   从积雨云中向下坠落,意外死伤的人很多。   他们去救援那位博士的时候,发现博士恰好被坚硬的枝条当胸穿透,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开局就出了一张A级读心术卡牌,被送到拍卖场,还引起了留言区不小的波动。   ……   隋队医怔忡两秒,忽然反应过来,遍体生寒。   博士是在坠落到地面前,被坚硬的树枝当胸穿透,意外身亡的。   ……93号的异能,恰好就是硬化!   隋队医咬紧牙关,看着93号:“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我们的同伴——”   “因为这个。”俞堂说,“拍卖场上,钟散没能拍到这张卡牌。”   他抬手勾勒了几笔,无数条泛着淡淡光泽的细线追着他的指尖,不断交叠汇聚,星星点点的碎光被从那一团铁灰色中剥离出来。   一张卡牌在他面前缓缓成型。   在被困进那个有展学长的梦境的时候,俞堂调取出钟散的监控,检查了他身边有没有保镖随行。   意识海内不会受造梦影响,俞堂确认了那个“展琛”是假的,退出监控前,顺手看了看钟散目前的财产清单。   根据留言区透露的信息,在读心术的异能卡牌开启拍卖流程后,钟散就去了G9区的拍卖场。   但钟散的财产清单里,没有A级的读心术异能。   “贵宾有拦截权。”俞堂说,“钟散没能拦下这张卡,这张卡是被谁买走了?”   俞堂早就在想这件事。   93号只有物理系的硬化异能,为什么能成功偷袭击晕隋正帆,为什么能这么轻易猜出他的真实身份。   这张卡没有被局外人买走。   买走这张卡的,是伪装成玩家进入这个游戏的,已经成为新人类的“贵宾”。   买走了这张卡的人,趁所有人不注意,读取隋正帆的心声,得到了电子风暴的关键词。   93号瘫坐在地上,面如土色地盯着他。   “我只会做卡,等我学长来了,就能帮我把他变回人。”   俞堂把那张卡送回隋队医面前:“下次提醒你们的博士,在给人做读心术检测的时候,不要只看关键词。”   93号也是赞同不把电子风暴交给终端机的。   因为这些人想在终端机的眼皮底下偷走电子风暴,抹杀掉电子风暴的自我意识,把这种高维度存在彻底掌握在特勤局的手里,变成一件没有自我意识的武器。   93号也想维护世界,也想让星际恢复稳定。   “只不过,他们要保护的世界,已经不是你们的世界了。”   俞堂说:“他们想保住的,是新人类生活的这颗小行星,是即将以这片小行星为核心建立的新星际。”   俞堂:“在灭世的洪水里,这是他们认定的‘诺亚方舟’。”   “我们是为了人类的延续……”   93号牙关打着颤,努力挤出声音:“让小部分人变强,变成高维的‘新人类’,世界还会以他们为核心,重新建立秩序……我们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总要有牺牲……”   “那你就去救你的世界。”俞堂说,“我要救人。”   随着他起身,无数铁锈色的粒子也被无形的光罩弹开,混着雨水纷纷落在地上。   93号目光骤然收缩。   ……他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一步,电子风暴竟然还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他一直在尽力拖延时间,就在刚才,游戏已经发布了第二轮的规则。   第一轮规则是“同化”,凡是和同一样环境物品持续接触一个小时以上,就会被这个世界同化吞噬,变成游戏世界的一部分。   第二轮的规则,是“锈蚀”。   没有被同化的人和物,会被这个世界缓慢侵蚀,开始“生锈”。   在这片树林外,已经有不少异能者都开始出现了生锈的情况。   这种古怪的锈迹,起初会限制人的行动,让身体关节像是生锈一样活动困难。再接下来,就会一点点侵蚀掉生锈的部分。   就像在常年无遮拦的风雨放置的人形机甲,最终轰然坍塌成残破的铁壳。   只要电子风暴在他的刺激下发怒,就一定会吞噬这个世界的元素,就可以从内部锈蚀住电子风暴——吞噬得越多,锈迹就会越明显,即使是再坚硬的防护罩,也无法抵挡这种细微的侵蚀和剥落。   他之所以必须击昏隋正帆,解开隋正帆的领域,让电子风暴直接触及游戏世界里的环境,也是因为这个。   “你为什么不愤怒?”93号紧盯着俞堂,他几乎有些匪夷所思,“我们做过测试,你有能力吞噬这个游戏世界……”   “因为我现在是人。”俞堂说。   93号瞪圆了眼睛。   “我遇到过很多人类。”   “有人给我牛奶和饼干吃,教给我所有我不懂的东西,拼出性命放我走。”   “有人和我做朋友,给我写信,给我寄礼物,偷偷塞技能卡。”   “有人在战斗,在拼尽一切,想要凭借他们自己的力量,来阻止这个世界的终局。”   俞堂说:“有人让我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俞堂:“这些人都在被你们放弃的那个世界里。”   “你们判定优胜劣汰,判决别人去牺牲,甚至想要激怒我,要我迁怒这个世界。”   俞堂:“是谁给你们的这个自信?”   93号胸口起伏,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尽。   “倒是你。”俞堂说,“你是贵宾,按理来说,应该一受伤就被游戏治愈的。”   俞堂半蹲下来看着他,微微偏了下头:“为什么这条手臂还没长出来,你不好奇吗?”   93号猛然惊醒,狠狠打了个冷颤。   他变了脸色,仓促低头查看,随即愕然瞪圆了眼睛。   ……他的断肢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附着了斑斑锈迹!   93号心惊肉跳,手忙脚乱想去拍掉这些锈迹:“怎么会?这——这是幻觉,你对我用了造梦异能,是不是?!我不是玩家,规则对我无效……”   “这不是游戏的规则。”俞堂说,“这是我的。”   “让东西生锈很容易,保证它们不生锈、不坏掉,不被我们同化才很难。”   俞堂说:“你们太小看电子风暴了。”   一团不断变幻的瑰丽极光在他身后缓缓浮现。   封青的身体暂时还承受不住这样强的实力叠加,已经开始出现缓慢的崩溃,系统在意识海里,一阵紧张:“宿主——”   “不要紧。”俞堂说,“我要赌一次。”   他要赌他和展学长的默契。   展琛到现在还没出现,一定是因为不可抗的特殊原因,他要赌这里面最有可能的一种。   俞堂抬头,看向虚空中的监控摄像。   监控的另一头,有无数双各怀心思的眼睛,贪婪地看着画面,想要得到最想要的那一样东西。   “不是想要捉我吗?”俞堂说,“亲自来。”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强悍到恐怖的吸力由极光中心迸射而出。   他们这个空间内,全部的雨水都被瞬间吸取一空,连游戏直播的画面也一瞬间中断。   他们所在的环境中目力所及的一切,全部雨水、锈迹和游戏世界,甚至声音和光线都在瞬间坍缩,被挤压成狭小的空间,又继续密集下去,变成一个点。   俞堂伸展手臂,让那个光点落在掌心,翻转手腕。   93号惊恐的目光里,光点瞬间没入他的身体。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全部粒子都在瞬间崩解,又在瞬间重构,电子风暴强行重塑了他的维度,把他变成了一个“连接点”。   游戏察觉到贵宾有生命危险,会自动把贵宾传送出游戏世界。   一团光在游戏主控室缓缓浮现出来。   游戏负责人按照惯例上前,看清眼前的情形,脸色骤变,瞬间后退,却已经彻底来不及。   被压缩到极点的连接点瞬间炸开,飞快向外扩张,扑天盖地的洪水淹没了主控室,维度差在激烈的动荡中不断崩塌坍缩。   洪水吞噬了这颗名为“方舟”的小行星。   警报在每一处响起,刺眼的红灯不断闪烁,不断有人惊恐地四处避难,却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吸入一片诡异的空间里。   守在直播画面前,正大肆点评、等着挑选卡片的新人类。   特勤局分部,正准备派遣新队员进入下一轮游戏的主事者。   斥巨资逃来这颗高维度小行星,躺在买来的异能卡上纸醉金迷的政客和富豪。   音乐厅里,穿着高档礼服,远避开战争的余波,正欣赏小提琴演奏的“上等人”。   ……   维持维度差的“连接点”轰然坍塌。   空间由一个奇点爆炸开,游戏领域无限扩张,时空和维度同时失控扭曲,把这颗小行星整个吞进去。   游戏负责人也消失在了主控室。   空荡荡的主控室里,只有早被设定好程序的游戏主机,正在按照既定程序运转,对无数被投入游戏的新玩家下发着千篇一律的预设信息。   “您好,欢迎来到大逃杀世界。”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中央星,安全部。   特勤局乱成了一团,不断有代表特工的指示灯熄灭,内勤特工焦头烂额地来回穿梭,电话声不断响起。   “怎么回事?!”特勤局局长沉声问,“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他面前的内勤特工吓得脸色苍白,低声说:“我们……我们派到‘方舟’上的人,全部失联了,还在调查原因……”   特勤局局长神色阴沉,快步走到监控屏前。   ……   安全部内部,早就已经知道了“终端机”的存在。   他们早就知道,保守派把这个星际交易了出去——交易的对方是这个宇宙中的更高维的文明,可以轻易剥离和更改他们这个位面的维度,抹杀他们所在的世界。   保守派的那些阴谋家,在宇宙边缘挑中了一颗小行星,作为“方舟”,不断有有钱有权的人移居上去,把那里作为新世界的起点。   而他们所在的原星系,会被降维成任人摆弄的低维文明,失去一切自主权。   面对这样的绝境,安全部内部分为了两派。   一派以特别调查科为主,主张固守中央星寸步不退,联合电子风暴进行反击,对高维度文明正式宣战。   另一派是特勤局。   他们暗中分出了一部分特工,以移民的方式潜入了那颗名为“方舟”的小行星,接受了新人类的改造。   特勤局的目的,是设法占领那颗小行星,作为整个世界的避难所,把那些交易了星际的罪魁祸首放逐到宇宙里去。   ……可现在,所有派去“方舟”的特工,居然都在同一时刻失联了!   “我们派去潜伏的特工,最后能监测到的,是游戏主控室出现了一团光。”   那个内勤特工低声说:“只知道是从游戏世界内部被送出来的……当时出来的原本该是93号。”   “他和我们的其他特工一样,都利用联盟的经费伪装成了富商或是财团继承人,是以‘贵宾’身份进入的游戏。”   “游戏规则对他们不生效,他们也可以随时购买需要的技能卡,作为保命的手段。”   内勤特工皱紧眉:“按理说,即使真遇到了什么无法处理的危险,也会被瞬间传送出来……”   可被传送出来的,却只有一团光。   ……   或者说不是一“团”光。   在放大当时的监控画面后,可以看出,实际被传送出来的,甚至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光点。   特勤局局长心烦意乱:“科学部那边怎么说?有推测没有?!”   “……有。”内勤特工低声说,“科学部怀疑,这是‘奇点’。”   在目前有关宇宙生成的探索里,这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推测——宇宙诞生于一场爆炸,而爆炸的源头,是一个有着无穷大的密度、难以估量的时空曲率,体积却又无穷小的点。   “他们说……可以理解成,这个光点,是一个被无限压缩的游戏世界。”   “这个游戏世界吞噬了93号,成为了一个新的连接点,被传送到了游戏主控室。”   内勤特工干咽了下:“它原本该是一个时空的破损点,可以吸收一切物质和能量,但在被送出来的时候,它达到了极限……”   “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特勤局局长咬牙:“长话短说!我要知道结果!”   内勤特工:“……它爆炸了。”   这场爆炸摧毁了维度差,也摧毁了这座“方舟”。   低维度游戏世界由新的连接点挣脱控制,反向扩张,吞噬了这颗小行星。   小行星上的所有人,都被卷进入了这场大逃杀的游戏。   ……   特勤局局长呆立在监控前。   “中央星上也在陆续有人消失。”   内勤特工冒着冷汗,飞快念科学部的推测:“普通世界没有影响……这个游戏世界应当是按照维度吞噬人的。   “目前为止,在我们的监控名单上,凡是买过技能卡的人,都被拉进了游戏里。”   内勤特工说:“这是一场真实的大逃杀游戏,目前为止,还找不到任何退出游戏的办法……局长?”   特勤局局长退后两步,重重撞在桌子上。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滚落下来,他被恐惧挟得说不出话,一把扯住那个内勤特工:“有没有立刻剥离技能卡的办法!问科学部,有没有办法!”   内勤特工怔住。   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张了张嘴,小声问:“我们……不是不允许买技能卡吗?”   “那些不是人命吗?”内勤特工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看到了监控,我们知道技能卡的真相,每张技能卡都是活着的人……”   他没有说下去,茫然看了看四周。   不只是特勤局局长,不少人都手忙脚乱翻着身上,不断有人摸出奇怪的卡片,远远扔出去。   内勤特工是不久前刚进特勤局的,看着眼前的乱象,脸色发白。   “这是圈套!”特勤局局长眼底迸出血丝,“是那个终端机的圈套,是它引诱我们,太容易了,你想不到有多容易……”   想要获得力量,实在太容易了。   卡牌就放在面前,可以供人任意挑选,只要拥有了卡牌,就拥有了匪夷所思的能力。   起初,特勤局内部暗中购买卡牌,是为了以后占领那颗小行星做准备。   这实在是个太正当不过的理由。   他们是为了救这个世界,才不得已使用了这种手段——他们要占领那艘诺亚方舟,挑选值得活下去的人,能够繁衍和延续这片文明的人,送到那颗小行星上。   他们是救世主。   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可以暗中资助和庇护那些丧尽天良的实验室,可以非法处置捐赠的遗体,可以用尽正当或不正当的手段捕捉电子风暴,可以人为处决不肯配合的特工。   那些卡牌可以让人获得力量,就放在眼前,一伸手就够得到。   ……   “电子风暴能剥离人的能力,是不是?让科学部立刻研究!”   特勤局局长急声说:“当初那个派去捕捉电子风暴的特工资料呢?调出来,他临死前一定还说过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嫌查资料的属下动作太慢,一把将人推开,输入了自己的身份码,打开绝密资料库。   这里的所有内容,都是特勤局为了“联盟安全”,不得已秘密处决的危险人物。   特勤局局长的手发着抖:“他叫——叫展琛,你们也快找,是个特工,死的时候十九岁,是派去研究电子风暴那个实验室做卧底的……”   他徒劳地翻找着资料,一切却都已经来不及。   一个特工才惊恐地喊了半声,甚至没有挣扎的机会,就被诡异的空间波动整个吞没。   两个人、三个人。   奇点爆炸后所囊括的范围,是一个完整的维度世界。   “我可以还回去!我愿意剥离能力!”   特勤局局长嘶声喊:“这些卡牌都是那个游戏里出来的!是其他人杀了他们,不用就浪费了……”   世界把他吞进去。   内勤特工脸色苍白,恐惧让他一步都走不动,发着抖坐在地上。   特勤局局长拼命想要搜索到的资料录像,终于加载完毕,从屏幕上跳出来。   被强行束缚在仪器前的,是个年轻得过分的特工。   他被连通的那一套仪器,是特勤局和科学部的机密研究项目,可以和植入人体的系统配合,强行读取人的记忆,从中寻找有用的信息。   “你再负隅顽抗,又有什么用?”   说话的是个头发稀疏、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推了推老式眼镜,看着那个特工:“只要开启仪器,就什么都能知道了。”   那个年轻的特工微微笑了:“是么?”   他的眉宇温朗沉彻,那双眼睛像是跨过了严寒的漫漫长夜。   “人类很弱小。”那个特工说,“这种弱小,让我们忍不住想去寻找更强的能力,想去用更强大的武器来保护自己。”   “这不是错。”   那个年轻的特工说:“我死以后,你们可以把我改装成机甲,我可以为人类战斗。”   特勤局局长走到他面前:“我要的不是这个。”   “我们要的是电子风暴,只要你说出电子风暴的弱点,你不用亲手抓他,我们会派人去处理。”   “你做的很好,已经得到了电子风暴的信任,现在我们只需要它的弱点。”   特勤局局长扯住他的衣领,把他揪起来:“只要说了,我们就会恢复你原本的记忆,放你回家。”   那个年轻的特工垂下视线,无奈笑了下。   特勤局局长眼尾跳了跳:“你笑什么?”   “别怕。”那个年轻的特工说,“我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特勤局局长听得莫名其妙,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耐心,把那个冥顽不灵的特工重重扔回去。   他走到仪器前,正要下令开启系统强行搜索记忆,生命监测的警报却忽然刺耳地响起。   特勤局局长神色骤变,猛然回身。   ……人类被植入系统后,如果持续强行反抗,会被系统绞杀意识,彻底摧毁脑域。   那个特工是在拖延时间。   他抢在被搜索记忆前,触发了系统的绞杀机制。   特勤局局长脸色彻底沉下来,咬牙快步过去。   那个年轻的特工静静躺着,仍然睁着眼睛,瞳孔已经扩散,涣开的目光落在窗缝溜进来的一点阳光里。   ……   游戏世界。   无限扩张的世界反噬了整个小行星,延伸出去的边沿一个不落,把所有买过技能卡的人都强制拉入了游戏。   有人惊慌失措,有人被愤怒和恐惧吞没了意识,暴跳如雷骂个不停,有人吓得软在地上动弹不得。   封青的身体无法承受来自一个世界的压力,已经彻底溃散成粒子,淡青色的粒子漂浮在空气里,借助隋队医的领域维持着,勉强聚成一团。   半空中,光团闪了闪,安静地坠下来。   隋队医已经听俞堂交代了大致情况,她抿紧了唇,快步过去,伸出手想要接住那团光。   有一双手比他更快。   隋队医愣了下,抬头看过去。   ……是“封青”。   支配封青身体的宿主换了人,封青漂浮的粒子已经被人组合,重塑回了原本的状态。   俞堂没有推测错误。   展琛不记得这本书里发生的事、展琛只能以宿主身份进入游戏世界、在这个故事的最后,展琛得到了小行星。   展琛绝不会在这个世界助纣为虐,但也绝不会放任他一个人冒险。   能容纳降维的宿主,能在不杀人的前提下得到游戏的胜利,能随时在俞堂需要的第一时间赶到。   唯一符合所有条件的选择,只有封青。   展琛一直都没能现身,是因为他一直都在。   “他一直在找你。”隋队医说,“他说他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展琛笑了笑,温声说:“多谢。”   隋队医迎上他的视线,怔了下,没有再说话。   展琛还有急事要做,有点歉意地朝隋队医点了下头,走到避风处,打开封青随身的箱子。   那里原本装着用来防身和战斗的器械,被他逐一收起来,铺上温暖软和的薄毯,又在角落里加了盏格外精巧的微型台灯。   展琛的动作有条不紊,他用手背试了试,放轻动作,把小光团好好地放进去。   在柔软的毯子边上,展琛整齐码了一排亮晶晶的纽扣,一小段弹簧,几颗泡泡糖,又放了一个小黄鸭,一个刚被修好的老旧游戏机。   掌握了电子风暴全部弱点的年轻特工伸出手,摸了摸安静的小光团。   “睡吧。”   展琛轻声保证:“这一次,我不会再走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展琛合好箱子,站起身,迎上走过来的隋队医。   “他怎么样?”隋队医轻声说,“我还有一些精神力,可以帮得上忙。”   展琛温声说:“不要紧。”   他把手提箱放在身边,随手分解了附近的雨水粒子:“隋指导还好吗?”   隋队医有点意外,微怔了下,点点头。   ……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叫过隋正帆了。   他们选择了接受安全部的任务,接受改造进入游戏,和这些自诩为救世主的人为伍,隋正帆就没再考虑过重新回到特战队。   那个要调节打架的队长和副队长、要监督最小的队员好好吃饭,要做全队人心理疏导的指导员,已经变成了和特勤局那些人一样的存在。   “老隋伤得不重。”隋队医说,“93号是在领域里动的手,占不到多少便宜。”   A级异能者对领域有绝对的掌控,如果不是没料到93号会忽然反水,隋正帆也不会在自己的领域里被偷袭。   俞堂修改93号的维度,世界发生变动时,隋正帆就已经醒了过来,重新紧急展开了领域。   “剩下的几个人还在考虑去留,老隋在等他们。”   隋队医说:“他们也是安全部的人,但没有和93号一起动手,还需要再行甄别。”   展琛点了点头,朝隋队医伸出手。   他的态度坦然直接,隋队医顿了下,也自嘲地轻轻一笑,把那张A级心理系异能的卡牌递过去。   ……电子风暴曾经提过,他学长来的时候,就有办法修复博士的身体。   展琛出现得实在太过凑巧,隋队医本能地想相信他,一路走到现在,却已经不得不在每一处都多加些警惕。   隋队医看着展琛接过卡牌,终于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从目前的角色来说,我是封青。”   展琛说:“从终端机的角度,我是一个借用了封青身份的‘宿主’。”   隋队医神色微动。   在安全局的机密档案里,他们已经了解过这些概念,不难听得懂展琛的意思:“电子风暴也是宿主?”   展琛点了点头。   宿主的维度比这个世界高,只能主动剥离多余维度,降维进入角色。   相应的,在发生时间倒转时,降维的这一段记忆也会随之被彻底抹除,一切归零。   这个世界已经被倒转了很多次,他不记得自己挑选的具体角色,按照留下的后门进入世界,才发现出了些小意外。   隋队医听懂了:“……你们两个都是宿主,但领取了同一个角色。”   展琛哑然:“是。”   角色同时容纳两个宿主,其中一个是清醒的,另一个就会被压制。   展琛原本想立刻退出,换个新角色进来,却又发现这样才是最稳妥的。   ……他可以一直守着俞堂。   万一俞堂失去意识,他就能第一时间接管这具身体,把封青受到的攻击转接过来,及时护住俞堂的意识海。   俞堂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才敢不留退路,把重组封青粒子和修复意识海的工作留给他负责。   “太危险了。”隋队医忍不住皱眉,“万一你不在呢?”   电子风暴强行压缩了整个世界,同一时刻,压力会极限反馈给电子风暴自身。   “我只能护住粒子,没有能力修复破损的意识。”   隋队医有些后怕:“万一你没有及时接手——”   展琛摇摇头:“不会。”   隋队医问:“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他。”展琛说,“答应的事一定做到,这是我的异能。”   隋队医微讶:“……这算什么异能?”   展琛没有再解释,他按住那张读心术卡牌,有不断流动的光线交织汇聚,重新构成人类的形态。   隋队医无意间抬头,瞥见展琛的眼睛,心头一跳。   ……在她面前的年轻人,并不是真正的人类,甚至不是任何拥有生命的个体。   那双眼睛的深处,和终端机派遣来这个世界的所有使者一样,流动着无数不知敌友的、泛着冰冷光芒的数据。   在安全部最机密级别的录像里,那些引诱这个世界的掌权者与之交易,一步步进入早设好圈套的,来自另一个维度文明的“使者”。   隋队医轻攥了下拳。   展琛收回手:“好了。”   隋队医回过神,稍稍诧异:“这么快?”   展琛点了点头。   卡牌有记忆,他不需要重塑对方异能者的身体,只需要调用卡牌的记忆数据,直接生成一组真实立体的身体影像。   商城负责人常年负责生成各种临时角色,这种事已经做得很熟。   “只是初步融合,还不很稳定,需要几天时间的过渡期。”   展琛说:“等他醒过来——”   隋队医忍不住问:“也会变得和你一样吗?”   展琛的声音停顿了下,抬起目光。   他不读取数据时,眼睛就又变成了坚硬朗净的深黑,温润神色下浮起微微思索。   隋队医一阵后悔,抿了抿唇,主动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   “没关系。”展琛说,“这种警惕是有必要的,像我这样的人,大多是敌非友。”   展琛拎起手提箱,看向那个昏睡的读心术异能者:“他和我不一样,他还有机会活着。”   隋队医蹙起眉。   “这是终端机无法剥离的部分。”   展琛说:“由人类变成的卡牌,仍然是活着的。”   终端机能够剥离任意维度,能够轻易降维一个星际的文明,任意涂抹修改所有信息,唯独无法有效剥离这种文明所特有的能量。   人类把这种能量称作“生命”。   每一张卡牌都还是活着的,终端机不断引诱所谓的“新人类”,让这些人购买和使用这种卡牌,无法剥离的能量会随着卡牌的使用而不断逸散,被世界意志全部回收。   彻底逸散了能量的卡牌,才能被回收进商城的卡牌库。   隋队医背后生寒,脸色微微发白:“怎么会……”   展琛:“隋指导被93号偷袭,没有受致命伤,对吗?”   隋队医怔住。   ……她的确忽略了这个问题。   如果只是两个A级异能者的对决,隋正帆固然足以应对,但93号同时拥有一张读心术的A级技能卡。   按93号的行事手段和风格,本该直接击杀隋正帆。   “他的确以为自己杀了隋指导。”展琛说,“但他忽略了,这张卡牌的原主人是一个心理学博士。”   除了读心术的异能之外,这位没什么战斗力、行动时需要被同伴随时保护的科学部派遣的书呆子博士,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能力。   非常微不足道,即使是一个最弱的C级异能者,只要提前凝聚精神力,也能够轻易抵抗。   “心理暗示。”   展琛说:“他用自己仅剩的意识,暗示93号,让93号生出了已经成功击杀目标的错觉。”   卡牌已经失去了自主能力,无法拒绝被使用,但依然能用残存的意识,对使用者进行了最后的心理暗示。   93号正在使用这张卡牌,脑域中的精神力没有任何提防。   在心理暗示的效果下,93号误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击杀了隋正帆,没有再检查和补刀。   永远需要靠同伴保护的心理学博士,在死后拼尽全力,保护了自己的同伴。   “这也是人类。”展琛说,“不合逻辑,不讲道理,是终端机永远无法模拟和推演的人性。”   隋队医坐了良久,没再说话。   她看见展琛往外走,忽然回过神,起身拦住他:“外面现在很危险。”   “游戏世界反噬了这颗小行星,所有拥有卡牌的异能者都被强行拉入了游戏。”   隋队医说:“这段时间里,外面会很混乱……和我们在一起,你们会比较安全。”   “我知道。”展琛有点歉意地颔首作谢,“但在这之前,我还有件急事,必须立刻去做。”   隋队医:“我们能帮得上忙吗?”   展琛摇了摇头。   他的态度温和却坚决,隋队医没有再阻拦,又把一张卡交到他手里。   “这是可以一张随时退出游戏的技能卡,传输地点是中央星,特战队三楼尽头的指导员办公室。”   隋队医说:“你们或许不需要这个,但以防万一,说不定会有用。”   展琛接过卡牌,道了声谢。   隋队医退开半步,撤开隋正帆的领域。   整个世界的雨水已经被电子风暴吞噬一空。   丛林外的天空重新放晴,久违的阳光沿着交叠枝叶的边缘滑下来,落进地上映着天色的积水里。   隋队医想要护送他到丛林边缘,回身去取枪,再抬起头,却忽然一怔。   只一瞬间,展琛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游戏世界进入了彻底的混乱。   度过了最初的恐慌后,最先回过神的,是那些原本就沉迷“狩猎”游戏的贵宾们。   整个小行星都被拉进了游戏世界,这些人的别墅和财产都还在,也有防身用的武器。   他们手里积攒了大量的高级卡牌,又有丰富的猎杀异能者的经验。即使失去贵宾的护身符,跌落到了玩家的位置,也依然有着足够的优势。   以这些人为中心,不少被吓得魂飞魄散、想要寻求庇护的人,也都想方设法聚集了过去,一夜之间,已经形成了不少小型势力。   这些小势力之间,反而最先发生了冲突。   世界的同化和锈蚀还在继续,净化、治疗、防护相关的异能变得格外抢手,这些人习惯了囤积卡牌,为了保命,无所不用其极,想方设法抢夺现有的技能卡。   有人整天开启着防护罩,有人神经质地不断净化着自己周围的空气,有人一口气融合了几十张治疗类技能卡,才终于能闭上眼睛安心睡觉。   这样的乱局持续了三天,游戏世界终于发生了第三次异变。   ……在世界里,出现了数不清的“幽灵”。   这些幽灵都是半透明的,没有完整的自主意识,持续在世界中游荡,像是在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   在引起了最初的强烈恐慌后,人们慢慢发现,这些幽灵没有任何杀伤力,也不会主动伤人,有的甚至很温和、很好脾气,遇到了攻击也不还手,只是反反复复地不断寻找。   就在人们判定这些幽灵是游戏拿来吓唬人的幻影、彻底放松警惕的第三天夜里,那个囤了几十张治疗类技能卡的顶级富豪死在了自己的别墅。   他是因为过度恐惧导致的死亡。   监控录像里,几十个幽灵终于找到了不断寻觅的目标,把他围得水泄不通。   那个富豪吓得到处乱跑乱撞,拼命想要逃出去,却像是被什么诡异的力量牢牢扯住。   他动弹不得,瞪圆了眼睛,脸上恐惧得没有一丝血色。   “幽灵”们排着队,有秩序地从他身上取走了自己丢失的卡牌。   ……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不断有“幽灵”成功找回了自己的技能卡。   这些找回技能卡的幽灵,带着自己的卡牌,和卡牌里没来得及彻底消散的生命能量进行了融合。   大多数卡牌的生命能量已经很微弱,即使重新融合,也已经不够凝实,只能勉强在半空中飘来飘去,但也有不少变成卡牌的异能者死里逃生,重新变回了人类。   更重要的,是这些异能者,都无一例外地成功恢复了意识和记忆。   那些以狩猎为乐、大肆购买囤积技能卡,以为高枕无忧的贵宾们,在一夜之间身份倒转,成了被狩猎的对象。   ……   钟散的别墅里,展琛合上电脑,抬手揉了揉晴明穴。   系统在压缩世界时就被俞堂塞进了麻袋,第二天就恢复了程序运转,闪着小红灯,犹豫着劝展琛:“展先生,要不要休息一下……”   展琛摇摇头:“不急。”   这三天内,他临时生成了所有被制作成卡牌、判定成已死亡的异能者。   如果只是这些临时生成的数据,当然不能持续很久,可一旦找到了对应的卡牌,重新融合,就还有机会再恢复成一个完整的、活着的人。   展琛走到手提箱边,摸了摸依然安静沉睡着的小光团。   “宿主说他大概会睡72小时,也可能稍微再久一点。”系统小声说,“要展先生别急,他说这次一定不会脑震荡……”   展琛没忍住,轻笑出来:“我知道了。”   系统穿着机甲手办的壳子,摇摇晃晃走了两圈,看着展琛。   展琛弯下腰,从毯子里捧出了小光团,走到床边。   ……还有最后一组临时生成的数据。   一个古道热肠、侠肝义胆,专职碰瓷的贫穷学生。   隋队医已经判定过,电子风暴拥有了足够的自我意识和生命能量,已经可以做一个真正的人类。   ……   电子风暴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真正的人类。   在那间实验体被分配的小屋里,知道了自己居然不是人类的小光团晴天霹雳,把摩尔斯码的发报机按得嘀嘀作响。   它翻了展琛的书,看了电影,慢慢弄懂了人类的寿命会很短。   但也没关系。   电子风暴永远不会真正死亡,作为人类的寿命走到头后,就会再回到风暴眼里,直到整个宇宙坍缩彻底成一个奇点。   那是太过漫长和寂寞的无边时光。   ……   台灯开着,暖色的灯光覆落下来,把那一团光温柔地拢在其中   展琛坐在床边,俯身拢住那个学生单薄的身体,伸出手,摸了摸和光团一样软乎乎的短发。   展琛低下头,学着记忆里小光团的动作,轻轻贴了贴俞堂的额头。   “醒一醒,大光团。”   展琛轻声说:“再不醒过来,我就擅自抱着你睡觉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系统悄悄躲进了麻袋里。   展琛合拢窗帘,他退出封青的身体,化出自己的数据形态,伸手拨开俞堂的额发。   他的动作轻缓稳定,丝毫没有惊扰到睡得香沉的人。   ……他像是在认真看着什么,隔了良久,才垂下视线。   电子风暴展开的游戏世界,不惜跨越大半个星际,扫过了安全部的特勤局,并不是个巧合。   从第一天以自身的影像在俞堂面前现身,展琛就已经想到过,俞堂迟早会知道他身上这身军服的来历。   他是安全部派出的卧底。   他是个特工,潜入个利用电子风暴进行人体改造的实验室,负责摸清实验室的秘密、捕获电子风暴的特工。   展琛静坐着,他的掌心最后覆落在俞堂额前,缓缓停下。   ……   为了保证绝对的安全,被派出的卧底会被洗去一切可能会暴露身份的记忆。   展琛只知道自己是安全部的卧底,在执行任务前,所有特工都被告知了电子风暴的危险和恐怖。   ……所以,最初遇到小光团的时候,展琛也完全没能意识到,原来这一小团光就是传言中罪行累累、无恶不作的电子风暴。   特勤局警告了他,告诉他电子风暴是一切罪恶的根源,是潜藏在这个世界里的致命危机。   展琛收回手。   强行抵抗程序的命令,会被程序绞杀,彻底摧毁脑域,直接导致人类维度上的“死亡”。   在选择了湮灭意识、和AI彻底融合后,展琛就陷入了昏睡。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得来,再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组寄存在网线里的数据。   展琛的记忆逐步恢复,也慢慢想起了自己是谁。   他记起,自己还欠一个小光团不少的约定。   展琛在网络里游荡了一段时间,他没能找到太合适的身体,勉强找到了一架机甲。   架机甲也是战斗型的,有两层楼高,平时要被开着去和虫族战斗,脑袋上还长着十七架电磁炮。   ……不过也还好。   展琛借走了这台机甲,找到了四处找他的小光团。   小光团非常喜欢会闪的红灯,因为机甲屁股上的两盏灯,在被他重新找到以后,只用了三秒钟就高高兴兴地飞快接受了他的新身体。   电子风暴还不能真正理解人类的死亡,在小光团的认知里,人类只能活八十个自然年,这已经短得要命。   电子风暴一点一点扒拉着小纽扣算过。   自己养的人类今年十九岁,离八十岁还很远,还有足足六十一年。   ……   展琛没有向小光团解释这些,他只是有些遗憾,但也不反感这样的结果。   展琛抽空沿着网络去特勤局听了自己的悼词,在官方的声明里,他是个不合格的特工,遗憾地迷失了自己,背叛了人类,选择站在电子风暴一方,成了电子风暴的帮凶。   为了不累及家人,特勤局选择了隐藏他的信息,不对外公开他的真实姓名和身份。   ……相比这个结果,脑袋上长着十七架电磁炮,好像也不是么糟糕。   在和虫族战斗的间隙,他还可以和小光团玩“敲一敲”的游戏,小光团敲摩尔斯码和他说话,他用闪红灯做回应。   就在展琛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想办法改装一下机甲,把自己变得帅气一点的时候,他收到了系统传来的新指令。   天,展琛第一次窥破了这个世界被隐藏的真正秘密。   些所谓仿生人的研究技术,植入实验体的“智能系统”,来自于某种更高维度的文明。   特勤局掌握的改造特工、清除特工记忆的技术,同样也来自于这个更高维度的文明。   这是一场引诱人类自相残杀的圈套,它让每个人都坚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让每个人坚信自己是在拯救世界,其余的一切都只是不得不舍弃的渺小牺牲。   ……   人类自己亲手做出了无数帮凶。   作为这些半成品“帮凶”之一,展琛接到了来自个高维度文明的指令。   他要捕捉电子风暴,带回一个叫穿书局的地方,交给终端机。   小光团兴高采烈地敲着机甲,又把自己搜罗来的泡泡糖一股脑撒在他怀里,骄傲地闪着光,绕着他来回转圈。   展琛再次拒绝了这项指令。   这一次,绞杀来得更加彻底。   展琛被彻底困在了无边无际的漆黑里,不能动,不能再闪小红灯,也不能陪小光团再嚼泡泡糖。   终端机的惩罚来得很快,带有持续破坏性质的病毒被植入他的程序。他只能不断修补自己的数据,修复自己的意识,听着小光团在外面一下接一下、耐心地敲机甲外壳。   展琛给不出回应,接下来的八个小时,他的数据会再一次在病毒的作用下崩解。   这种崩解在不断蚕食着他的记忆。   慢慢的,展琛最先忘掉了自己的名字。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被困在机甲里,外面敲机甲的小光团是什么来历。   最后被忘记的是疼痛。   等到展琛开始能够看着自己的数据被逐渐绞碎,已经不觉得疼,也不再有被湮灭的窒息感的时候,架困住他的机甲也在病毒的侵蚀下彻底损毁。   展琛被作为数据召回终端机,最后的记忆,是被弄撒了的、用冷水泡的方便面,和怔怔看着一地碎片的小光团。   他不记得这是什么了。   再醒来时,他失去了所有记忆。   终端机对他进行了检查,确认他的自我意识已经彻底绞杀干净,就把他派去了专门针对宿主进行考评的监察部门。   ……   展琛被分配的第一项任务,是主持一项考核。   来考核的是个新宿主,想要加入穿书局,想要进入主角部门去下级世界找人。   新宿主被分配到的角色是个粒子层级的异能者,叫封青。考核的任务是作为封青重生,在临死前吸收他人的粒子,继续活下去。   按照要求,主持考核的工作人员也会领取剧情角色,近距离评估被考核者的表现。   监察部门的工作人员已经对这种考核司空见惯,按照惯例,展琛也应当和其他人一样,选择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全程旁观。   ……可不知怎么,展琛却没能忍住。   看到个顶着剧中人的身份,抱着灌了冷水的方便面袋子、茫然站在学校楼道里的新手宿主,展琛没忍住叹了口气。   他给自己挑了个按照剧情注定要被封青分解成粒子,要被当作养料吸收的学长角色,把这个连方便面都不会泡的新手宿主拽回了家。   他们在别人的故事里,一起配合到了封青十七岁年。   封青的身体已经在异能的反噬下极端虚弱,按照剧情,再过几个月,封青就会把钟散作为养料吸收,让自己的异能升到A级。   展琛挑中这个角色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他已经被绞碎分解过太多次,已经不会再觉得疼。只要完成了这项任务,来考核的新员工就能成功通过,进入主角部门,去找自己要找的人。   ……   展琛回了趟监察部门,提前去替新员工办入职手续。   “是在任务里认识的宿主?”   同事摇着头感慨:“还真是新人,第一次工作就这么有积极性……”   展琛笑了笑,点点头不说话。   他的确是在任务里认识的对方,除了角色身份,甚至还不清楚个新手宿主真正的名字。   他们借了别人的身份和名字,一起长大,一起生活了七年。   “是个好孩子。”展琛解释,“我很喜欢他,他对我也不错。”   同事面面相觑,静了半晌,调侃地笑起来。   “数据怎么谈恋爱?这是别人的故事,别陷进去了。”   带他入门的前辈走过来,拍拍展琛的肩:“你们这本书里,钟散和封青这两个角色原本就互相有好感,的确容易受影响。”   前辈提醒他:“是封青喜欢钟散,你要是觉得他对你有好感,说明个新宿主演技好,别弄错了。”   展琛怔了下。   ……   他能察觉到,在“封青”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   一个是原本的封青,一个是来接受考核的宿主,个新人宿主的演技很成问题,总是会被偶尔醒过来的封青一边发愁一边吐槽。   个新人宿主应当也能辨认得出,哪些是属于钟散这个角色,哪些是他自身的数据。   封青喜欢的的确是钟散,但和新宿主一起相处的是他。   “不可能,除非这个新宿主也是从粒子级文明来。”   前辈说:“他们的维度高,天生就能分辨这些……不过他们怎么会来穿书局解闷?直接吞噬一个星际拿来玩不就行了吗?”   展琛哑然。   他生性不擅长争辩,没有再说话,只是笑了笑:“……没关系,我来替他办入职手续。”   “你要想好,他可还差最后一项任务没完成。”   边上的工作人员提醒:“要是他没能成功吞噬你,没能作为封青顺利进化,一样是进不来穿书局的……这个空缺就要你自己顶上了。”   这种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   监察部门的工作人员还好,负责维护世界的员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多一个不行,少一个也不行。   要是一时心软,提前给新人办理了入职手续,对方却没能完成最后的任务,就是考核人员的失职。   作为惩罚,考核人员就要顶上这个宿主的空缺,承担领取角色、维护世界内剧情进度的任务。   监察部门的工作已经很忙,谁也不愿意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展琛问:“办理入职手续以后,他就能有自己的意识海了吗?”   同事不解:“倒是能有……这有什么可急的?”   “今天晚上,第679号世界会有史上最大的一场极光。我不太会编程,想直接把这段数据复制下来送给他。”   展琛说:“他要是没有意识海,就保存不下来了。”   同事:“?”   展琛有点不好意思:“是有点老套吗?”   “太老套了。”同事忍不住看他,“你到底是不是数据啊?怎么像是哪个下级世界上来的……”   同事的话没能说完,视线忽然被占满一小块监控屏幕的极光吸引过去。   ……并不老套。   一片极绚烂、极璀璨的光芒海,在宇宙静谧深黑的穹幕里悄然流动,倾泻而下,漫过每一颗闪烁的星辰。   这是人工智能也能解析的美。   同事怒其不争,叹了口气,摆摆手任由展琛去截取数据,拿出了新员工的资料。   展琛回来时,新员工的入职手续已经办理到了最后一步。   这还是展琛第一次看到新员工的资料。   姓名一栏是手写的,歪歪扭扭画出了“Happy fish pond”。   “弄不懂,可能是哪个高维度文明这么起名字吧。”   同事抓抓头发:“翻译过来是快乐鱼塘?就先按着同音字登一个,反正都是直接用数字ID……”   展琛看着行字,忽然剧烈地头痛起来。   ……他有这段回忆。   是被描出来的一行英文。   写在游戏卡带包装上的花体字,永远玩不到终局的钓鱼游戏,沉迷游戏、牛奶和饼干,抱着平板来找他要奖品的小光团。   展琛身形晃了晃,他的额间冒出涔涔冷汗,不得不闭上眼睛。   同事吓了一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展琛用力摇了摇头。   他还没弄清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他至少知道,自己有件事必须去做。   展琛掉转头,快步冲出了监察部的办公室。   ……   他刚回到个考核世界,一场剧烈的粒子风暴就在同一时间爆炸,彻底席卷了封青的病房。   展琛一把拉开门。   终端机化身的人形站在病房里,钟散的身体依然完好,在陪护的病床上睡得无知无觉。   ……封青的身体消失了。   接受考核的宿主没有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封青没有吞噬钟散,又一次死在了十七岁。   “你做的很好。”终端机说,“这一次,我们终于成功诱捕了电子风暴。”   展琛头痛欲裂。   他站在原地,握紧的指节泛着青白:“来考核的是电子风暴?”   终端机点了点头。   展琛低声问:“他在哪?”   “它没通过考核,所以主动把自己降维,交给了我们,现在已经投入剧情世界了。”   终端机说:“我们挑了本很离谱的书……本书可以磨掉他的所有生命能量,能保证我们把它顺利回收。”   展琛垂下视线。   他一向很擅长冷静,足以把数据寸寸迸裂的痛楚被他强压下去,稳住语气:“让电子风暴做员工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编辑成剧情人物?”   终端机语气冷淡:“你的数据库出问题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把电子风暴困在了这个维度里。”   “这个世界不是真正的低维世界,只是他们的高层同我们做了交易,维度变化还没有完成。”   “电子风暴一旦做了员工,只要轮几个角色,就能重新修复自己的维度。”   终端机说:“我原本还在考虑,用什么方法阻碍它完成最后一项任务,让它考核失败……现在看来已经不必了。”   终端机朝他点了下头:“你做的很好。”   终端机:“你教给了电子风暴人性,就让电子风暴有了弱点。”   展琛喉间翻起血气。   一段极光的数据被极限压缩在他的意识海里,冰冷得像是一片无边的深海。   “从今天开始,商城也交给你负责。”   终端机说:“回去休息吧,清理一下冗余数据,不该保留的内容记得及时删除。”   他越过展琛,离开了间病房。   展琛站在病房门口。   ……这是别人的故事,是复制来的平行世界,是他们在别人的世界里重逢的七年。   电子风暴来参加穿书局的考核,变成了梦寐以求的人类,一点点长大,长到了十七岁。   一直以来,“封青”些不同于角色设定的爱好,忽然就都有了解释。   是他对电子风暴说,要看很多书,知道了很多事才能帮得上他。   是他哄电子风暴,只要再多学几个字,就能变成精英程序员,专门破解被植入人体的程序。   是他在入侵机甲工厂,变成机甲以后,半开玩笑地闪着红灯,和小光团商量,以后能不能买个公司,专门生产种没有两层楼高、长得很帅的机器人。   ……   展琛站在飞速褪色的世界边缘,看向空荡荡的病床。   这是考核世界,在新宿主考核失败后,就会被直接关闭。   展琛向前迈了一步,被同事匆忙拉住:“你疯了?这个世界马上要崩溃了!小心——”   展琛摇摇头,温声道了句歉,走进去。   个新宿主每天努力一笔一划描的字帖,半懂不懂翻看的各种资料,老旧的笔记本电脑,都还放在病床边。   病床上已经没有了熟悉的少年身影,乖乖躺在枕头上、盖着被子的是个小木头人。   展琛抬手定住一段数据,强行回拉,影像在他眼中倒转。   新宿主和封青挤在一个身体里。   封青负责刻木头人,新宿主负责指指点点提建议:“鼻子再挺一点,眼睛太小了,头发太短,太僵硬,不够帅……”   封青气急败坏,一把扔开块木头:“怎么这么多要求啊!这是你什么人?”   “是我养的人类。”电子风暴很得意,“比钟散帅。”   封青根本不信:“不可能,你有证据吗?”   所有宿主进入考核时都会被封闭记忆,电子风暴只想起了这一点点,也拿不出更多证据,有点着急:“是真的!你看见个顶替钟散来钓鱼执法的监察部工作人员了吗?和他一样帅……”   封青半信半疑,还是把木头捞回来,照着对方说的一点点刻好。   电子风暴高兴了,喜滋滋抱着小木头人:“看见这个人类了吗?我喜欢他。”   “喜欢也没用啊。”封青叹气,“怪我,我不让你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咱们两个都要变成粒子到处飘了。”   “我本来也不想完成任务。”电子风暴说。   电子风暴的记忆还被锁着,唯独这件事记得很牢:“我和我喜欢的人类保证过,我是个好光团,我不吞噬人类,我要和他一起过一辈子。”   封青瞪大了眼睛:“真的?你真是个好光团。”   好光团得意地闪了闪。   展琛忍不住抬了下嘴角,他尝试着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团暖融融的光。   考核世界的能量终于彻底到了尽头。   所有画面都在同一时间消失,他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无机质的灰色,又崩解成无数破碎的数据。   ……   一只手握住了展琛的手。   展琛从记忆里回过神。   “怎么回事。”   俞堂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还在尽职尽责地装睡:“不是说好了,我不醒就要抱我的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展琛的眉宇柔和下来。   他探出手,揽住俞堂的肩背,把俞堂完整地拥进自己的怀抱。   他调整了自己的身体数据,让心跳和暖意一并从胸膛里融融透出来,抬手揉了揉俞堂的后背:“睡够了?”   “还没。”俞堂说,“做了个梦。”   展琛问:“什么梦?”   俞堂没说话,摇了摇头。   他想要睁开眼睛看展琛,又想起对方的承诺,严严实实闭上:“梦见有人说话不算话……”   展琛忍不住轻笑出声,他抬起手,想要化去多余的衣物数据,又停下来。   “我换下衣服。”展琛摸摸他的发顶,“等我。”   他拢着俞堂,把人轻轻放回软和的枕头上,走到桌前,调暗了台灯。   俞堂依然闭着眼睛:“这里不受游戏世界规则影响吗?”   “不受。”展琛说,“这里不一样。”   俞堂问:“为什么不一样?”   展琛停在书桌前。   他的身影被暗淡下来的光线镶了个边,数据化的身体毕竟不是实体,从背后看过去,能看见微微透亮的边缘。   俞堂翻了个身,枕着手臂睁开眼睛。   展琛单手解开风纪扣,脱下军装上衣,挂在椅背上整理妥当,又去脱内里的衬衫。   他的动作流畅安稳,衬衫被整齐折好,放在一旁。   ……   在那间实验体才能住的小屋里,电子风暴就很喜欢藏在抱枕堆后面,偷偷看展琛换衣服。   他比对过人类的体型,总觉得自己养的人类太瘦了,身上又动不动就会有大片的淤青和伤痕。   展琛总要自己处理伤口,自己给自己上药,偶尔还要把想要帮忙、失足掉进酒精里的小光团捞出来。   “不是有人打我。”展琛想了想,耐心地给小光团解释,“……是测试和训练。”   小光团把摩尔斯码敲得劈啪作响。   展琛伸出手,把义愤填膺的小光团拢进怀里,靠着墙闭上眼睛。   “我也觉得不合理,人类不该只有进化和变强这一种生存方式。”   展琛停了下,又继续说下去:“不过……我还挺想试一试的。”   小光团从他怀里跳出来,匪夷所思地飘在他面前。   展琛不太好意思,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尖。   ……   俞堂没忍住抬了下嘴角。   那时候的展琛才刚成年,还是个年轻得过分的特工。   展琛被安全部派去做卧底,一个人进了实验室,一个人带着小光团过,大部分时候沉静可靠,但也有些少年免不了的心性。   展琛偶尔也会和他聊天,聊那些自己被抹去的记忆。   安全部的保密措施很严格,他已经记不起自己的来处,只能偶尔想起些一闪而过的片段。   这些片段只是缓冲的冗余数据,迟早还会被自动抹去,重新变成一片空白。   展琛并不放在心上,他决心接受安全部的任务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自己选定的未来,也放弃了自己喜欢的一切。   只是在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展琛还会很有兴致,把小光团从钓鱼游戏里抱出来讲故事。   展琛对他说,自己原本应当是在军事学院的后勤专业上学。   那时候,后勤还会被当成没出息的代名词。不论在学校里还是战场上,都是最受漠视的一个,甚至有不少人呼吁取消这个专业,不再浪费联盟的经费。   展琛说,他是瞒着其他人考进的后勤专业,还因为这件事惹得家里很不满,看在父母的份上才容忍了他胡闹。   展琛很认真地和他分享,自己原本的兴趣是研究机器人,想做全自动战斗的机甲,把人类从过度依赖的机甲外壳里彻底解放出来。   展琛跟他承诺,等回部里就做一款小光团专用翻书机器人,再做一个会到处乱跑闪红灯的机甲手办。   ……   “这里和外面不一样,这是我的领域。”展琛说。   展琛换好和其他玩家一样的纯黑短袖,回到床边,和飞快闭上眼睛的电子风暴并排躺下。   展琛像是没发现俞堂耍赖,替他盖好被子,又一丝不苟地掩好被角。   “我当时奉命潜入的实验室,是一个很完整的体系,也是那些人的总部。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把人类重新分级。”   展琛说:“这项计划,被称为‘仿生人计划’。”   第一步是植入程序。   这是所有实验体都必须接受的处理,只有植入了程序,才能确保实验体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和可能,最大限度规避一切风险。   第二步,是把这些实验体按照“测评分数”分类。   “军人出身的,分数一般会高很多。”   展琛说:“像是时霁,他比我晚两批进入实验室,是实验体里的最高分。”   俞堂转了个身,枕着手臂面向展琛:“因为听话?”   展琛对这种临睡前聊天的气氛有些陌生,顿了下,眼底透出些暖色,伸手揽住俞堂:“是。”   这也是温迩的导师愿意和保守派配合,不惜冒险,也要把尖刀小组拖入阴谋的原因所在。   服从命令、一切以任务为先,这种特质几乎不用额外处理,就能和程序达到最天然的契合。   这一批高评分的实验体会被优先改造成仿生人,那些人会设法保住这些实验体的脑域,让他们足够平稳、足够完整地和程序融合。   一旦这项实验成功,他们就能拥有大量不同专长的AI。这些AI听话好用,可以无限复制、自我学习,能够毫无怨言地完成所有任务。   “在许多个星际文明的发展历程里,其实都出现过这种情况。”   展琛说:“只有科技树极端发达的文明,才能制作出真正的‘人工智能’。有许多星际文明经受不住诱惑,会来抄这种近路。”   俞堂问:“把人变成数据?”   展琛点了点头:“对。”   俞堂枕着手臂,想了一阵,没继续问下去:“评分低的实验体呢,是什么样?”   展琛:“我这样。”   俞堂:“??”   展琛哑然,摸了摸诧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光团:“是真的。”   他当时的评分是实验体里面最低的,倒数第一名,被判定为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虽然情况不大合适,但从来都是同辈人中佼佼者的年轻特工在潜入主控室,暗中窃取情报准备上传的时候,还是多多少少受了些打击。   “像我这种没有价值的实验体,会被安排去进行其他实验。”   展琛说:“比如探究人类的进化方向。”   展琛就被分到了这一组,实验体们会被进行不同的改造,接受药物刺激和电刺激,实验能让人产生进化性变异的正确渠道。   展琛轻声问:“你还记得你当初来穿书局的那场考试吗?”   俞堂的呼吸微微一顿。   他静了一会儿,卷着被子往展琛身边挪了挪,低头抵在展琛肩上。   “记得。”俞堂说,“我领了封青的角色,他十三岁的时候被养父母送去做了改造。”   俞堂问:“这就是那个实验室的‘科研成果’之一?”   展琛点了点头。   “他们发现,电刺激脑域可以导致人的精神力发生变异……只是这样的变异方向不可控,异能出现的时间也很不确定。”   展琛说:“我当初也接受了这种改造,所以我也——”   他的话头忽然停顿。   小光团掀开被子,手脚并用,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展琛一动不动地静了片刻,垂下视线,无声抿了下嘴角。   ……   俞堂也记得。   记得他领了钟散的身份,被封青的父母带回家,作为学长给小封青补课。   记得他把挨罚的小封青拽回家,给他买冒着热气的烤肠,教他煮方便面、煮火锅,教他买打折的土豆,调自制的火锅蘸料。   记得他们在新学校重逢,封青住进他家,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摸索着长大。   ……记得他们被强行抹去的七年。   展琛没有再说下去,伸出手,重新好好抱住俞堂。   他闭上眼睛,身体第一次绷得微微发颤,手臂间的力道再不克制,把俞堂用力护进胸肩。   “我很高兴。”俞堂说,“展学长,我很高兴。”   俞堂用同样的力道抱住他:“每一次觉得有机会能见你,我都很高兴……如果真能见到你,那就更高兴。”   “我就是有一点感冒,想下雨。”   俞堂闭着眼睛,一只手攥住展琛的衣物:“可我们不能随便下雨,人类的粒子太不稳定了……”   “我现在还不是人类,小光团。”展琛轻声,“我是你的数据。”   俞堂在坚定温和得如同承诺的嗓音里微微一悸。   展琛说:“你是我的电子风暴。”   俞堂听见自己作为人类的激烈心跳声。   他其实更习惯另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比如变成大光团顶着展琛到处跑,比如不停闪着光绕着展琛转圈。在展琛彻底离开后,他最先理解了“悲伤”,然后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想念”和“愤怒”。   这是第一次,作为真正的人类,他学会了高兴。   不是自己告诉自己要闪光,要一直亮着,一直记得把路照亮,等着他的人类回家的高兴。   俞堂把脸埋进展琛肩头的布料。   他察觉到展琛想要调整衣物的数据,提前伸出手,握住了展琛的手腕。   展琛停下数据运转,把电子风暴圈进怀里。   温热的水汽瞬间打湿了他的衣物。   展琛低下头,指尖透过俞堂的短发,拢着他的脑后,慢慢地一点点打着圈揉。   ……这是第一次,在变成数据以后,展琛控制不住地强烈想要重新做回人类。   如果自己还是人类的话,展琛想。   如果还是人类,他一定会忍不住,陪着小光团一起下雨的。   -   俞堂第一次彻彻底底睡了个好觉。   他甚至做了不少有展琛在的梦,每个梦都是好梦,都暖洋洋得叫人几乎不舍得醒过来。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床上已经只剩下了他一个。   俞堂没急着起床,玩了一会儿枕头边上的小黄鸭,裹着被子滚了两圈,刚好等到人推开卧室门。   展琛端着刚烤好的饼干和热牛奶进门,迎上俞堂的视线,眼里透出些笑意:“去洗漱,回来吃饭。”   俞堂压不住嘴角,一骨碌翻身起床。   展琛把牛奶和饼干在桌上放好。   数据形成的身体不能在现实世界中维持太久,他借用了封青的粒子,趁俞堂睡着的时候,重新探查了一遍附近的环境。   俞堂叼着牙刷,从门外探进来半个脑袋:“展学长,展学长。”   展琛收起思绪回身:“什么事?”   俞堂含着一嘴泡沫,含混应了一句没事,又把脑袋缩回去。   展琛哑然,放下手里的托盘,陪他一起去了盥洗室。   “我出去看了看。”   展琛走到俞堂身边,拧开水龙头,掬了捧水扑在脸上:“外面已经形成了初步的秩序。”   那些重新找回卡牌的异能者已经完成了初步融合,超过半数顺利变回了人类,剩下的虽然难以再凝聚出实体,也都已经恢复了意识。   大概是已经吞噬了足够的粒子,在12小时前,这个世界的“同化”就已经停止了。   “锈蚀”还在继续,但冷静下来的异能者们也已经找到了不少应对的办法。   根据观测,这种锈迹可以从物理角度阻隔和剥离,只要尽量待在室内,就可以最大程度保证安全。   如果不得不外出,人们会穿上厚重的防护服,并且尽量在锈迹生长到身上之前回到室内。   少量的锈迹对人影响不大,如果锈迹太多,就会限制行动,需要净化或是治疗类的异能者帮忙处理。   系统顶着机甲外壳,努力在一旁帮忙举毛巾:“宿主,宿主,世界会这样稳定下去吗?”   俞堂不置可否,含了口水,漱了漱口吐出去。   ……在封青被投入游戏之前,这场异能者被迫互相厮杀的游戏已经持续了很久。   他不相信,在这之前,没有过异能者们联合起来抵抗游戏要求,拒绝自相残杀,试图在游戏里一起生存下去的情况。   尤其……这个世界已经被重置过很多次了。   在这一次重置之前,封青的角色一直由展琛负责,展琛不可能没做过这方面的尝试。   可展琛最后却还是得到了一颗无人居住的小行星。   “我只是扩大了游戏世界,增加了玩家人数。”   俞堂说:“这依然是一场大逃杀游戏。”   系统怔住:“可是……那个游戏负责人不是也被我们拽进来了吗?”   “他不就是那个钟散想要利用封青复仇的死敌、操控这个游戏的幕后主使者吗?”   系统说:“游戏世界扩张,他是第一个被吞进这个世界的……”   “他是钟散的死敌。”俞堂说,“但他只是一个‘伥鬼’。”   在人类的传说里,伥鬼是被恶虎吃掉的人类,化成鬼魂后成为老虎的仆役,继续引诱其他人成为老虎的食物。   每一任游戏负责人,所谓的“幕后主使者”,都只是一个伥鬼。   “我尝试过。”俞堂说,“我想把那个主控室也吞噬掉。”   被他送出去的奇点爆炸的核心就在主控室,按理说,那个主控室里的一切即使不被吞噬,也会被世界扩张逸散的大量能量彻底摧毁。   可主控室却依然存在,游戏仍然在自动运行。   那块庞大的虚拟屏幕依然浮在半空,被投入游戏世界的人,甚至还能在游戏的留言区留言和下注。   俞堂看向展琛。   展琛点了点头,接过他没说完的话:“唯一的解释,就是那间主控室不在我们这个维度。”   同一维度的只有游戏负责人,而主控室真正所在的维度,其实比游戏世界高出很多。   高到即使一个世界的坍缩与爆炸,都无法影响到主控室的常规运转。   ……这样一来,那间主控室的真正来历,就已经再明显不过。   “它太自信了。”   俞堂说:“它就该像以前一样,躲在一个又一个故事后面,或者派出数据来低级网络世界看广告砍虫子……它不该亲自下场的。”   俞堂选择扩张游戏世界,不只是为了把那些本该被惩罚的人扯进游戏,也是为了试探那间主控室的来历。   ……现在的结果已经很清楚了。   展琛眼底透出淡淡笑意,拿过毛巾,递给俞堂。   系统依然云里雾里,有点着急:“什么来历?那台控制游戏的电脑不是游戏主机吗?”   “是。”俞堂说,“只不过它还有个身份。”   系统追问:“什么?”   俞堂接过毛巾擦了把脸:“我们打游戏,不论过多少关,大Boss都必须要在最后一关亲自出场,不然就不是一个完整的游戏。”   “这是规则。”俞堂说,“对一切数据而言,规则都是不能违背的。”   就像一切角色都不能OOC,每本书的任务都必须完成。   就像每个被强行篡改了人生的配角,只要符合逻辑,符合剧情要求,就能够更正错位命运。   就像他第二次收到传单,加入了穿书局,那些人即使再想针对他,也因为他拿到了宿主的身份,最多只能含恨扣他的经验点。   ……   不论钻多少空子,数据都永远不能违反规则。   系统怔了下。   展琛看着俞堂额发缀着的水滴,还是忍不住出手,接过毛巾从上到下胡噜了一把小光团,把人拉出盥洗室,一起坐在餐桌前。   展琛把牛奶递给他,拿过一片饼干,投喂进电子风暴嘴里。   俞堂心满意足,捧着牛奶,叼着小饼干:“出场的Boss,就是可以被打败,可以被兑换的。”   ……   “现在,我们可以给那个被规则强迫,不能再躲下去的大Boss起个名字。”   俞堂:“我们可以叫它终端机。” 第一百一十五章   游戏世界的短暂平静,结束在了早饭后。   当天早上的八点整,在同化和锈蚀之后,玩家们接收到了被下发的第三条世界规则。   第三条规则是一片空白。   ……   半空中的那块虚拟屏幕上,被强行扯进来的“玩家”终于再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我就是来看热闹的,这鬼游戏到底关我什么事!]   [游戏负责人到哪去了?!我没选现场体验,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是陷阱对吧?买了技能卡就得偿命?一开始为什么不说!!说了谁会来沾这破东西?!]   [我是在正规公司的平台买的技能卡,为什么也算?就是来下注挣点外快回回血也不行吗?]   [是不是游戏BUG?是不是游戏BUG?是不是游戏BUG?]   [现在连游戏规则都没了,是不是游戏崩了?崩了就痛快点承认!]   [什么时候放我们走!这次认倒霉,大不了不索赔了,我就想出去……]   俞堂回到桌前。   “会是因为大Boss察觉到不对,想要逃走吗?”系统说,“它放弃了游戏,留给我们一个无规则的世界……”   俞堂摇了摇头:“不会。”   系统问:“为什么?”   俞堂:“他没有资格了。”   这是一本以大逃杀游戏为主题的书,如果终端机还和上本书一样,只是隐藏在背后,的确可以见势不妙就立刻溜走。   但这本书里,终端机亲自领了“游戏主机”这个角色。   系统怔了下。   俞堂抱着从仓库里翻出的爆米花,走到正在捏粒子的展琛身边,贴着展学长坐下去。   展琛佯装不解:“什么事?”   “昨天下雨,弄潮了。”俞堂抱着爆米花,一本正经得像是忘了别墅里就有烤箱,“得用一下封青的技能。”   展琛抬了下眉,随手剥离掉了爆米花里的水分。   他已经作为封青来过这个世界太多次,对技能的操控比俞堂更熟练。   剥离水分后,展琛又顺手把那一桶爆米花的粒子全部解析,重组在一起,变成了一整颗篮球大的巨无霸爆米花。   系统:“……”   俞堂:“……”   “不会潮了。”展琛清了下喉咙,压压笑意,“慢慢吃。”   俞堂捧着一颗巨无霸爆米花,坐了半晌,终于绷不住笑出来。   他像是终于确认了自己不是又沉浸在自己造的一场梦里,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口气,掰下一块米花糖含在嘴里,等着甜意一点点在口腔中沁开。   俞堂放松下来,放任自己坐没坐相地靠在展琛身上,给系统分了四分之一爆米花球:“这是场大逃杀游戏,按照规则,最后活下来的只能有一个。”   这里面有一个文字游戏。   “只能活下来一个。”   俞堂:“是所有玩家只能活下来一个,还是凡是进入游戏里的角色,就只能活下来一个?”   俞堂:“那个游戏负责人算不算角色?游戏主机算不算角色?”   系统从没想过这个,愣了愣:“这种也算吗?”   “我原本不能肯定。”俞堂说,“直到我把那个游戏负责人也拉进了游戏。”   俞堂:“我们现在可以肯定,游戏的幕后负责人、赢小行星,都只是个幌子,是终端机为了自保,做出来的假象。”   ……   打个比方,一款勇士击杀魔王的游戏,不论前面的关卡怎么设置,最后一关都一定是勇士和魔王的决战。   如果想要游戏结束,打出“Game Over”,勇士和魔王之中,必须要有一个死亡。   但这样设置游戏,魔王的危险性就大大增加了,毕竟再强大的魔王,也依然存在被勇士所击杀的可能性。   “终端机在这里做了手脚。”   俞堂说:“它拎出一个玩家做游戏负责人,又在倒数第二关,设立了一颗小行星的奖励。”   所有人都被游戏规则误导,以为这就是最后一关,以为从游戏里活下来、得到小行星,就拿到了最终的胜利。   “这是终端机给自己留的一本书。”   俞堂说:“它应该在很多个世界用过这本书,都设了同样的圈套。”   每本书的勇士都被规则的障眼法欺骗,停在倒数第二关,以为自己已经赢得了游戏,成为了唯一的幸存者、小行星的主人。   有的勇士是为了自由,获得了小行星,就退出游戏彻底洗手不干,安心过自己的生活。   有的勇士是为了野心,在这颗小行星上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   有的勇士是为复仇,步步筹划,只为了利用这一次机会击杀藏在幕后的游戏负责人,却成了新的“恶龙”。   ……   不论哪一种,藏在最后一关的魔王都可以挑选时机,从容出现,把多余的人一起解决,成为唯一的存活者,顺利完结这本书。   “但终端机也没想到。”俞堂说,“有的勇士,是为了兑换小行星。”   展琛肩膀颤了下,没忍住咳起来。   俞堂报了爆米花之仇,压压嘴角,一本正经继续说下去:“终端机也没想到,这本书它完结不掉了。”   俞堂问展琛:“展学长,你是不是每次一拿到小行星就立刻兑换、倒转时间?”   展琛清了下喉咙:“……应当是。”   他没有自己在这本书里的记忆,但根据剧情推测,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供他来挥霍。   每一次重置这本书,封青的身体都要反复重组,到最后已经随时都可能消散。   展琛要倒转时间,就必须每次都立即交易,不能浪费任何一点时间,更不能等到这颗小行星的所有权被转让给钟散。   俞堂点了点头:“让我们恭喜这位勇士,他兑换小行星兑换得太快了,终端机也来不及下手……”   俞堂的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个热腾腾刚出炉的小蛋糕。   “这么记仇?”展琛收回手,敲了敲他的脑袋,“我后来不是往电子风暴里发传单,去找你帮忙了吗?”   俞堂叼着蛋糕,含含糊糊:“……太晚了。”   俞堂早就想翻这个旧账,一直没找到机会:“展学长,你应该知道我只是交给了穿书局一部分粒子,为什么不那时候就找我帮忙?”   展琛哑然:“这里面毕竟危险……我不放心。”   “我能有什么危险?”俞堂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最多就是睡久一点,早晚会醒……”   展琛轻叹口气,放下手里刚刚成型的粒子,认真开口:“我不舍得。”   俞堂话音顿了顿。   ……   理直气壮翻旧账的大光团漏了气,不争气地闪了闪,耳根开始隐隐发热。   “我不舍得,也赌不起。”   展琛说:“直到那次考核失败,我才意识到,就是终端机在捕捉电子风暴。”   ……那是他第一次开始后悔。   是他教给了电子风暴人性,也是他让电子风暴有了弱点。   如果不是为了找他,俞堂永远都不会被穿书局找到可乘之机,诱骗着剥离粒子。   “进入穿书局成为宿主,的确相对安全,但也会把你束缚在这个维度。”   展琛看着他:“我希望你能更自由,去任何维度,任何世界,认识任何你想认识的人。”   俞堂有点想反驳,想起展琛的脾气,又把话咽回去:“展学长,是什么让你改了主意?”   展琛顿了下,轻轻摇头:“我不记得了。”   “我应当是在这个世界里发现了什么,这件事很重要,重要到我必须想办法找你。”   展琛说:“我以宿主的身份,给商城负责人留了言。”   宿主不允许和商城负责人在交易之外有任何交流,展琛受了罚,被要求去发传单,那条留言也被强行清除。   这个世界被重置,宿主的记忆被倒转的时间彻底抹除干净。   “我不记得为什么了。”展琛说,“但我必须找到你……”   他的话头顿了顿,迎上俞堂的目光,哑然改口:“……我说错了。”   展琛伸出手,把俞堂拢进怀抱,摸了摸小光团软乎乎的头发。   “我们是一起的。”展琛温声说,“这是件不能更改的事。”   展琛:“不论为什么,我都必须找到你。”   -   游戏的留言区一直混乱到了当天深夜。   那些强行被扯进游戏的贵宾和看客,起初还戾气十足破口大骂,想尽办法试图向游戏方进行申诉,想要强行退出游戏。   在发现游戏负责人已经彻底消失、无论怎么挣扎都毫无效果以后,他们终于渐渐认清现实,在留言区里销声匿迹,只偶尔有零星几条服软和求助的信息冒出来。   现在留言最多的,反而是允许非注册用户自由发言的游客区。   “这些是原本被当做玩家,投入游戏里的异能者。”   展琛给俞堂解释:“他们已经初步组织起了属于自己的几股势力,在这上面互相交流,试图摸清游戏世界的规律。”   为了防止“锈蚀”的继续,所有人都不得不尽量和这个世界隔离开,以免自身在环境的影响下发生异变。   值得庆幸的是,游戏世界的扩张,让规模也从丛林延伸出去,囊括了这颗小行星上的都市。   到目前为止,人们已经基本都找到了自己的藏身处。   展琛扶着俞堂的椅背,和他一起看电脑屏幕,示意始终被人维持在第一页的留言:“这是他们总结出的生存指南。”   俞堂点开那条帖子,标红的字迹立刻醒目地跳出来。   【生存指南(第一版)】   [一、同化已经结束,但长时间保持不动,依然会加快锈蚀的进度。]   [二、尽量紧锁门窗,留在封闭的室内。]   [三、人类自身生锈后,变化和常识中金属生锈基本一致,即“活动受限、侵蚀剥落”。]   [四、处理方式和常识一致,设法彻底清除锈迹,防止新的锈蚀发生。]   [五、室外环境中,锈迹会不断生长扩增,一旦发现室内出现锈迹,说明空间不再密闭。必须立刻清除沾染锈迹的物品、重新彻底封闭空间,或更换新的隐藏地点。]   [六、在完全封闭的空间中,锈迹会停止生长。]   “治疗和净化异能现在很稀缺。”   展琛说:“隋队医发来消息问过,有没有办法制作治疗卡。”   俞堂点了点头,没有立刻给出明确回答:“他们怎么理解‘锈蚀’?”   “怎么理解的都有。”展琛打开另一页帖子,“也有很多人在讨论这个……他们在试图推测出第三条空白规则的内容。”   那些被强行拉进来的新玩家,还有不少人在期待着一切都能到此为止。   这些人自欺欺人地坚信,第三条规则空白意味着游戏已经崩溃,只要躲在紧闭门窗的封闭空间里熬到某个时限,游戏就会自动结束,把所有人放出去。   相比之下,已经被强制进入过几次游戏、清楚规则的异能者们,都早已放弃了这种过于乐观的妄想。   “有人认为,同化和锈蚀是一种暗喻。”   展琛已经大略翻过内容:“同化是指被拉拢的保守派,锈蚀是指那些被动摇、被蛊惑,也把手伸向卡牌池的人。这些人原本不想这么做,是一时糊涂,被环境裹挟……”   俞堂咬着棒棒糖:“这个帖子是特勤局局长发的?”   展琛轻咳一声,压了压嘴角的笑意,揉了两下俞堂的头发。   “还有人猜测,同化、锈蚀,是游戏世界吞噬玩家的办法。”展琛说,“先同化能同化的,再锈蚀不能同化的,把玩家作为这个世界的养料。”   展琛:“他们担心,接下来的规则或许会和空气有关,连封闭的空间也不能再完全保证安全。”   系统在一旁努力跟着理解:“宿主,宿主,这个听起来很有道理……”   俞堂给它鼓掌:“游戏负责人也是这样想的。”   系统第一次猜对了,兴高采烈闪了两下小红灯:“真的?”   “真的。”俞堂点点头,“可惜游戏不由他说了算。”   系统:“……”   俞堂迎上展琛的视线,走到窗前,推开窗子。   系统吓了一跳:“宿主!空间不封闭的话会生锈——”   俞堂把手伸出窗外,随意抓了一团粒子进来,摊开手掌。   系统连忙把窗户关严,回过头,看到俞堂掌心悬浮的锈色粒子,不自觉愣了下。   “这些是造成锈蚀的粒子。”俞堂说,“展学长,我需要一小片模拟磁场区域,和这片星际的中央星外围空间一样的那种。”   “……”系统都有些忍不住:“宿主……”   展琛眼里显出些笑意,点了点头,温声答应:“好。”   系统:“?”   ……下一秒,一片模拟出的微型磁场已经在他们面前展开。   磁场原本是不可见的,这一小片被虚拟出的磁场甚至被标出了磁力线,随着中央星的虚影徐徐转动。   系统瞪圆了摄像头。   “骆燃进了《世界地理》以后,寄给我了不少他们杂志社的杂志,最近一期讲了极光。”   俞堂说:“他们做了三维动画演示,可以扫码在官网上看……我去看过了,打算试一试。”   “这是中央星的磁场,这是磁力线,这是高层大气。”   俞堂:“这是电子风暴中的高能粒子。”   系统错愕地看着那些锈迹:“……什么?!”   俞堂:“这是一阵风。”   应着他的话尾,那些看似锈迹的粒子骤然旋转流动,高速撞击向那片被模拟出的磁场。   伴随着含混不清的爆裂声,一片绚烂的极光神秘至极地凭空绽开。   ……   “来这本书后,我就一直在找封青的意识。”   俞堂说:“但我没有任何头绪。”   封青的能力是粒子的解析和重组,按理来说,他的粒子应当是最好找的——如果交给俞堂来负责,俞堂甚至能保证他重组七十次,浑身上下的粒子都一点不少。   可无论宿主是他还是展学长,封青的意识却从来都没在这具身体里苏醒过。   留给他们的就像是一具毫无知觉的空壳。   “封青的意识去哪了?”俞堂说,“粒子级的异能者,彻底逸散之后迎来的究竟是死亡,还是进化?”   系统悚然:“进化……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俞堂说,“封青的评级是错的,他的粒子之所以会不断逸散,是因为他已经成为了一个S级异能者。”   凡是脱离C级的异能者,都会初步出现“领域”。   到了A级,异能者就可以给领域制定规则。   S级异能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在官方记录里出现。   “没有记录,是因为所有的S级异能者的存在和意识,都被领域反向吞噬了。”   俞堂说:“我们所有人,都正在一个S级异能者的领域里。”   系统诧异得说不出话,怔在原地。   “终端机不止骗我剥离了一团粒子。”   俞堂说:“他们还设法窃取了我的核心粒子,在封青死后的第三年复活了封青,重塑了封青的领域。”   “电子风暴会下雨,这种雨对人类很危险。”   “进入电子风暴的表层区域,人类会被同化,会变成和我们一样的粒子态。”   “电子风暴的中层区域,粒子开始具有侵蚀性,会侵蚀一切贸然进入的存在。”   “核心区域,也叫风暴眼。”   俞堂说:“这个区域什么也没有,是‘一片空白’。”   系统想起第三条完全空白的规则,一阵骇然。   “这就是展学长急着找我的原因。”   “进化的不是异能者,是领域。”   “封青的意识,已经被这片领域吞噬了——或者说,他就是这片领域,是这个游戏世界。”   “风暴眼是相通的。”   俞堂说:“如果这片领域彻底进化完成,他会变成一团新的、足以反向吞噬我的电子风暴。” 第一百一十六章   俞堂回到书桌前,拉过电脑。   他又看了一遍那篇被总结出的《生存指南》,打开游客区,发了几条留言。   系统看到俞堂留的内容,愣了愣:“宿主,你是要大家从房间里出去吗?”   俞堂点了点头:“电子风暴,越靠外层越安全。”   外层的粒子看似波动剧烈,对人类的影响却反而最低。即使被环境同化,只要生命能量还没有彻底消散,就都能想办法复原。   越靠近核心的风暴眼,环境就会变得越危险。   “这片人造的电子风暴还没有彻底成型,他的风暴眼维度还不够,不能和我的互通。”   俞堂起身,去推开窗户:“即使我能捞人,也不能把人扔出去……有人回复吗?”   系统:“……有。”   俞堂:“说什么?”   系统闪了闪小红灯,小声说:“……要我们少散布谣言,想找死也别拉上他们。”   这已经是很温和的说法。   接二连三足以绝命的危机下,不少人都已经失去了冷静,更愿意相信眼前已经被证明过的、最有效的存活方案。   比起冒着风险,退回到会不断生长锈迹的室外,更多人宁可留在暂时安全的密闭空间里。   “不奇怪。”俞堂点点头,“展学长,你带系统去外面,确认一下这片人造风暴的生长情况。我先留在这里,看看——”   他的话头顿了下,看着握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抬头迎上展琛的视线。   “你对这些更熟悉。”展琛温声说,“如果需要有人留守,我更合适。”   他已经恢复了自身的数据状态,封青的粒子被凝成一团致密的粒子雾,在展琛掌心缓缓盘旋。   展琛把粒子递给喻堂。   俞堂看着那一团淡青色的粒子雾,没有立刻开口。   ……从理论上来说,的确是这样。   但在第三条规则被下发后,相比起正在不断进化的核心区域,出去的人反而会更安全,更有存活下来的可能。   “展学长。”俞堂问,“封青的粒子想要出去,是不是?”   展琛看着他,稍一停顿,安静地点了点头。   俞堂接过那团粒子。   极隐晦的波动由粒子雾向外震荡,不易觉察地持续扩散,不断催促着持有者离开这片区域。   系统从刚才就想问了,实在忍不住:“宿主,封青既然被改造成了游戏世界,为什么还会有这一团组成他身体的粒子?”   俞堂:“因为这团粒子是被剔除出来的。”   系统愣了下。   “终端机要制造的,是一片没有自主意识、完全受它操控的人造电子风暴。”   俞堂说:“不是一个宁死都不肯吞噬钟散的封青。”   对终端机而言,这团固执得叫人头痛的粒子,是毫无用处的废弃品。   这团粒子被剥离出来,变成了记忆严重缺失、身体状况极端不稳定的13号,又被当做失败品遗弃,作为商品流转进了黑市。   兜兜转转,他被钟散买回来,投入了这场大逃杀游戏。   游戏世界是封青的领域,他的身体和领域发生了共振,每一次解析重组,粒子都会被领域吞噬一部分,记忆和意识也会再次缺损。   直到最后,封青彻底无力再维持自己的最后一点粒子,彻底消散在了这座别墅里。   ——然后,封青得到了一个重生的机会。   他回到了自己被养父母领回家,磕磕绊绊长大的时候。回到了十岁那年,抱着零分的卷子抬头,看到被养父母请回来给他补课的、邻居家的小学长。   “终端机做了两手准备。”   俞堂说:“培养人造的电子风暴,毕竟太麻烦了,也不够稳定——它想引诱我停下来,留在这个世界。”   电子风暴是不会死亡的高能粒子流,是游荡在宇宙里的粒子级文明,是捉不住的光和风。   想要留下电子风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电子风暴体会到吞噬的快感。   底线是很容易被打破的,一开始是为了活下来,吞噬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的粒子,尝到吞噬带来的力量后,就会忍不住再向前迈一步。   终端机用惯了这一套手段,它没想到,这一次居然用上了有人性的大光团。   “所以,展学长。”   俞堂把封青的粒子塞进意识海,伸手抱住展琛:“不是你的错。”   展琛的肩背微微绷了下。   他知道俞堂在说什么,没了微笑的眼底依然温和安静,像是这就已经到了数据能模拟的极限。   “终端机那时候和你说的话,是死要面子。”   俞堂说:“它巴不得我没有人性,上了它的当,吞噬掉钟散的粒子。然后一步一步越走越深,吞噬得越来越多,最后飞不起来,被困在穿书局的维度里……”   展琛有些无奈,抬手在俞堂背上温温一揽:“你现在不也是被困在穿书局的维度?”   “不是。”俞堂说,“和维度没关系。”   俞堂抱着展琛,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延长数据能够实体化的时间,他察觉到展琛没有刻意维持体温和心跳,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俞堂其实一点都不在意这个。   他拢住展琛的腰,把脸埋进展琛颈窝,贴了贴那一块领口露出的冰冷皮肤。   “我不是被困在这儿。”   俞堂:“我的家在这,我总要回来的。”   展琛胸肩微凝,他没有开口,抬手圈住俞堂,掌心落在俞堂后心。   “封青的领域会和他的粒子共鸣,只要封青进入游戏,就会自动触发这个开局。”   俞堂:“展学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每次你都能赢,是因为封青的粒子每次都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挣扎,想要从室内出去。”   展琛点点头。   这段记忆会随着时间的重置而被抹除,但不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俞堂说的情况,都应当是最合理的推测。   留在室内的结果是一片空白的未知,回到会生长锈迹的室外,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系统小声问:“宿主,我们不能一起出去吗?”   “不能。”俞堂说,“因为那样又会回到这个循环,还要再重来一次。”   这场游戏已经被重置了很多次,从密封的室内出去,能在游戏里最终存活、能得到小行星,但也只能停在倒数第二关,永远打不出这本书的终局。   这场游戏的最后一关,那个只敢躲躲藏藏的大Boss,一定藏在这片空白里。   即使这片空白再危险,在每一次重置的游戏里,没有任何在室内存活的记录,也必须有人留下。   “我对这里更了解,我出去更合适。”   俞堂说:“我听话。但展学长,你留在这里,不论遇到了什么危险,都要等我回来。”   俞堂:“你这次要等我回来。”   展琛点了点头。   他迎上俞堂的视线,温声保证:“好。”   俞堂掌心旋起一团粒子,压缩硬化到极限,反手砸碎了身后那扇窗户。   俞堂松开手,从展琛的怀抱里出来,踩着窗框翻出别墅。   只一瞬间,他的身体就消失在了窗外的粒子流里。   -   展琛回到书桌前,翻了几页留言区的帖子。   陷在恐惧和慌乱里的人类很难被说服,直到现在,大量玩家都依然对回到室外无比抗拒。   有忍不住想要出去的,各执己见,已经在留言区里吵成了一团。   [留在封闭环境,要留到什么时候?就一辈子不出去吗?]   [我们的食物和饮用水只够再支持两天了!]   [到底有没有人破译了第三条规则?空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空白是不是指空气?锈迹会随着空气传播吗?]   [要真是这样,回室外不是死路一条?]   [那个说电子风暴的,其实也有点道理。]   [有什么道理?就算前面对上了,怎么算进入风暴眼?我们这些人各在各的地方,又没在一起,小心点别乱跑就行了……]   系统也在想这件事:“展先生,这片人造风暴的风暴眼究竟指什么?”   它和时霁聊天的时候,也听时霁说起过宿主的风暴眼。   打个比方,如果电子风暴是一个鸡蛋,蛋壳是外层区域、蛋清是中层区域,风暴眼就在蛋黄的位置,很好辨认。   但这是天然的电子风暴,系统也头一次见S级异能者的领域,心里有些没底:“会是一个自己会乱跑的风暴眼,到处游荡着捉人吗?”   展琛摇摇头:“不会。”   系统小声问:“那会是什么?”   展琛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前,看了看被俞堂砸碎的那扇窗户。   只是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那扇窗户就已经重新恢复了完整,像是从来没被破坏过一样,严丝合缝地关着。   系统愕然:“展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风暴眼里的时间是不流动的。”展琛说,“我们现在已经在这片人造风暴的风暴眼里了。”   系统:“??”   “封青被领养后,就被父母关在屋子里学习,惹了祸会被关进小黑屋。”   展琛:“他被送去改造,被封闭在睡眠舱里。后来被父母遗弃,住进了医院。”   “在他重新醒来以后,被作为商品,装在集装箱里到处运送。”   “被钟散买回家,他又被禁闭在了这间别墅里。”   展琛说:“他最熟悉的,就是封闭的、不开放的室内。”   系统吓了一跳,连忙回到窗前,努力向外看了看。   展琛出门去探查时,外面的每一处都已经被锈迹长满,整个世界都像是生了锈的古董,透出沉沉暮霭的诡异气息。   俞堂打开窗户时,窗外已经是完全无法辨认的无数重叠的影像、破碎的粒子流。   ……可现在窗外却是一片安稳的风平浪静。   如果不知道这是游戏世界,或许还会以为这是哪个星球最寻常不过的角落。   留言区里,还有人在驳斥那些人的杞人忧天。   [你们现在还能看到锈迹吗?这不是都没了吗?]   [说不定就是游戏方出BUG了,现在正在修复,要不了多久就能放我们出去了。]   [真的没有锈了!]   [之前的同化不是到一定时间就结束了吗,是不是锈蚀也结束了?]   [有治疗领域的能出去看看吗?现在能不能出去?我在屋子里快憋死了!]   ……   系统看着这些留言,越发诡异的感觉反倒升腾起来,止不住地遍体生寒。   它看向展琛,心头一紧:“展先生,你的身体开始褪色了……是数据能支持的时间快到头了吗?”   展琛摇了摇头,把镜子转过来。   系统愕然瞪圆了摄像头。   ……镜子里,它暂时存身的机甲身体也尽数褪去了原本的银色,闪烁的红灯再分辨不出,只剩下深深浅浅的灰。   无机质的、仿佛早晚会坠入一片空白的灰色。   时霁曾经和系统说过这种感受,在风暴眼里隐蔽的时候,他看得到自己身体颜色的逐渐褪得暗淡,再变成灰白,最后变成像是二维动画的线稿。   如果没被俞堂拎出来,攒了团粒子揉起来扔出去,他大概会慢慢变成一团交织的线。   ……   留言区里也有不少人发现了异样。   有人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也有人信誓旦旦地断言,认为这到底只是个游戏,现实投影做得太过逼真,现在出了问题,就开始掉像素有色差。   也有原本就对电子风暴有所了解的,开始隐约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坠入了风暴眼。   系统有些着急:“可我们是怎么掉进来的?我们根本什么都没做,也没去过新的地方……”   展琛说:“这个世界的风暴眼,是封闭的空间。”   系统愣住:“什么?”   “规则是‘空白’,地点是每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展琛说:“同化是为了把玩家逼向中层区域,锈蚀是为了让玩家离开丛林,选择进入封闭的室内。”   展琛:“玩家并不是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只要空间完全封闭,风暴眼就可以生长。”   关紧门窗、堵严最后一丝门缝,风暴眼就会在这间密室里生长出来。   把自己紧紧裹在防护服里,拉上最后一点拉链,风暴眼就会在防护服里生长出来。   风暴眼没有形状、无法观测,它在一切封闭的空间里生长,吞噬掉空间里的一切。   每一个为了躲避锈迹、封闭了所有空隙的玩家,都会在完成这个过程的同时,毫无知觉地坠入风暴眼。   “这个空间在生长。”展琛说,“生长、融合、连成一体。”   系统说不出话,看向书桌上的电脑。   留言区也疯狂滚动起来。   引起骚动的是几条格外简短的新留言。   [我是隋盏,A级治疗系异能者。]   [有人看得见吗?]   [我们房间的门消失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游戏世界,玩家彻底乱成了一团。   封闭的房间失去了缝隙,门和墙壁变成了一片光滑的整体,防护服长在了人的身上。   不断有人消失。   有人彻底失去了冷静,疯狂朝还没彻底融合的门窗扑过去,身影瞬间被生长的空间边缘吞没。   留言区一秒接一秒不断刷新。   [我们这里其他人也都消失了!只剩我一个!]   [每个空间只捉一个人吗?我们这里也只剩下我自己了。]   [消失的人在哪?是不是成功出去了??]   [还有没有没融合的门!快一点,能出去一个是一个!]   [出去的人救救我们!]   [我这里是一个封闭的学校,还有门没有消失!我试一试……]   [不要试!!人没有消失!也没有出去!!!]   [没有消失?]   ……   留言停滞了两秒,那个未注册的ID才又发出了第二条消息。   [他们没有消失,他们在我的墙上。]   ……   留言立刻炸开:[墙上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墙上……他们变成了只有线条的画。]   [好好的人变成了画???]   [没有完全变,我应该怎么办?!]   [能不能快点说完?到底是什么情况!说清楚一点!]   [他变成了画……但是还能动,他想要出来,让我帮他!]   [他可以到地板和天花板上!有没有人救救我?!我在一间医院的病房里!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家医院,当时逃进来的时候太害怕了……救命!]   [救命!!]   [我的房间很小,我觉得他快要抓住我了!!!]   ……   这个未注册账号的最后一条留言停在了这里。   不断有人询问他的安危,留言已经刷过去了几页,那个账号都再没有任何回复。   在有人实在忍不住,准备强行入侵后台调取数据定位的时候,那个账号才又发了条新的留言。   [成功了]   立刻有人在下面回复:[什么成功了?!]   [你那里还安全吗?如果不安全的话立刻再制造一个封闭空间!]   [这些画是怎么回事?我的墙上也出现人的画像了!]   [我这里也有,他们像是长在墙里面的……]   [他们是被这个空间融合进去了吗?]   [是]   [???有人记得代码吗?上面那条是之前求救的那个人吗?!]   [是之前求救的那个未注册账号,但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个人。]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你们还没发现吗?]   [一个封闭空间里只能承担一个人的存在,剩下的人会变成“空白”,被吞噬成线条画,只能在这个空间的表面移动……要出来的办法只有一个。]   留言区诡异地安静下来。   隔了许久,那个求救的未注册账号才又接连发了几条消息。   [对]   [想出来的话]   [就换一个人进去]   ……   终于有人再承受不住,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   混乱持续了整个深夜。   封闭的空间极容易让人崩溃失控,玩家们被彼此隔离开,不能互通有无,反而还要时刻提防着被墙上的“画”抓住,担心被强制交换身份,无疑更加剧了这种崩溃的蔓延。   这一次的明确规则,也比平时晚总结出了几个小时。   对第三条规则的初步解读代替了原版《生存指南》,出现在了留言区的置顶。   ……   根据推测,每一个封闭空间内,最多只能承载一个实体化的生命体。   在空间的生长期,多出来的玩家会被空间吞噬,变成“空白”。这些玩家并没有彻底消失,他们只是变成了墙面上会活动的线稿。   对这些已经变成线稿的玩家来说,想要从墙里出来,恢复原本的状态,就要捉一个实体化的玩家代替自己。   现在的空间已经初步稳定,不会再忽然吞噬玩家,但也封闭了一切可能的出口。   侥幸活下来的玩家,也会逐渐褪色,一点一点变成无机质的灰白。   这是维度层面的蜕变,即使是A级异能和领域,都无法起到任何效果。   ……   展琛合上电脑,走到他们所在的那片封闭空间的墙面前。   之前不是没有线稿故意藏起来,把实体化的玩家忽然拖入墙内的先例。系统有点紧张,闪了闪暗淡的小红灯:“展先生……小心一点,不要被他们拖走交换了。”   展琛点了点头:“好。”   他的话音刚落,一只透明的、只有线条组成的手就从墙角构成的线条中探了出来,猛然袭向展琛。   系统吓得喇叭都劈了音:“展先生!!!”   展琛被墙里探出的手死死扯住。   展琛身上所剩不多的颜色飞速流向那只手,有虚影从墙里出来,发出得意的冷嘲声:“胆子还挺大,你——”   墙中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些颜色马上要灌注进他的身体,却又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生生阻住,尽数倒流回了展琛的体内。   系统愣住:“展先生?”   展琛整理了下衣袖。   系统:“……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说了‘好’。”展琛看向墙面,“出来,我有话问你。”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没了俞堂在时的柔和,看似温润的话尾已经隐隐透出不容拒绝的力度。   这样的情形实在怪诞,系统躲在展琛身后,谨慎地看着那一处原本空白的墙面。   有线条缓缓流动,在墙面上交织出惊恐畏惧的人脸。   “他”只是想挑个人代替自己,没想到遇上了展琛,几乎被吓破了胆,张着嘴不断说话,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系统小声问:“展先生……他说什么?”   展琛看了看对方的口型:“他说,他也是被人拖进墙里的,走了很多个封闭空间才挑中我。”   展琛:“他以为会很轻松,没想到这么晦气。”   墙中人没想到展琛能读得懂唇语,畏惧地颤了颤,牢牢闭上嘴,瑟缩着想要逃走。   “说实话,我就不会动你。”展琛问,“你去过多少个密闭空间?”   墙中人那只线条手还被展琛牢牢钳制着,他不敢赌被人从墙里强行拽出来的后果,稍一犹豫,还是回答了几句话。   展琛“听”他说完,才点了下头:“有没有看到有关电子风暴的信息?”   墙中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摇摇头。   展琛松开手。   被他钳制住的线条飞快缩回墙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系统有点着急:“展先生,就这么放他跑了吗?万一他再去捉别的人——”   “都是一样的。”展琛说,“降维变成墙上的‘画’,和留在封闭空间内褪色,只是不同的两个阶段。”   这是一片正在进化的人造风暴眼。   如果不想办法解开这个空间,不论交换多少次,最后所有玩家都会褪尽颜色,彻底失去实体。   系统愣了愣,又想起时霁的话:“那……我们不是都跑不出去了吗?”   系统有点害怕,又控制不住地想俞堂:“要是宿主在就好了,可我们现在的情况,宿主也进不来……”   展琛没有说话,走到窗边,靠着墙坐下。   他打开随身的行李箱,取出自己的枪,拆开来逐个零件擦拭。   系统忍不住着急:“展先生,这时候还擦什么枪?”   展琛摇了摇头,他的动作依然沉稳利落,和平时一样,有条不紊地保养着面前的枪械部件。   他的身体还在缓慢褪去颜色,眼底却异乎寻常地黑,坚硬朗利,像是丝毫没有受到消失的时间维度的影响。   展琛把零件摊开,逐个拨拣过,挑出一小段亮银色的弹簧。   -   中层空间。   俞堂在丛林边缘停下脚步。   日光朗烈,像是团炽烫流火,毫无阻碍地直射下来,照着一片接一片铁红色的锈迹。   他面前的人皱紧眉,视线落在他身上。   俞堂松开手,火药的余烬和空弹头一起落下来,叮叮当当砸在地上,转眼就被飞速生长的锈迹吞噬。   ……   钟散放下手里的霰弹枪。   他原本只是以贵宾的身份进入游戏,竞拍出现的A级异能卡,顺便观察13号的利用价值,可才进来没多久,游戏世界就发生了变异。   钟散被困在了游戏里。   大概是贵宾的特权,他没有受到所谓“同化”、“锈蚀”之类规则的影响,也没有急于进入封闭的室内。   钟散联系不上游戏官方,沿着13号电子脚铐的信号一路找来,见到的却是个面目陌生的青年。   “你不是13号。”   钟散问:“你是谁?”   俞堂抬起右手。   他一言不发,掌心盘旋着一团不断旋转的淡青色粒子雾,中间包裹着一枚电子脚铐。   钟散的瞳孔微凝了下。   ……很显然,对方是个更加强大的粒子级异能者。   他没有在玩家资料里看到相关记录,也没想到以13号那样几乎万无一失的异能,居然会在游戏里被人这样轻易地捕捉到。   这个人的能力显然要强出太多,却不知为什么,不仅没有吸收13号的粒子,反而把13号的粒子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又放任他一路追踪到了这里。   就像是……有意为之的一样。   钟散心头止不住地沉了沉:“你是13号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前辈。”俞堂说,“他被拉去做人体实验,改造成了异能者,被人买走,强行投进了这场大逃杀游戏——他给人害得没了命,我来替他报仇。”   俞堂问:“你呢?”   钟散看着他,眼底沉下来。   和他说这些话的人不止一个,他还不至于听不出对方意有所指。   日光把枪管晒得发烫,钟散踩着锈迹斑斑的地面,向前走了两步。   “你也是他们的人?”钟散说,“安全部,特别调查科?还是特勤局?”   俞堂收起那一团粒子雾,依然静静看着他。   钟散:“不必白费功夫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是想对我说,我为了复仇已经走得太深,还是我做的事已经和我最痛恨的那些人没有区别?”   “如果我不做这些事,你们有办法替我复仇吗?”   钟散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我只是在做正确的事,这件事难免要付出一些代价。”   “即使我不买走13号,也会有其他人买——他们的命运就是这个。”   “是他自己把他卖给我的,他缺钱,很多钱,恰好我能给他。”   “按照中央星的说法,我们是雇佣关系,我是他的老板,这不违反联盟的任何一条法律。”   钟散眼里显出些嘲讽:“硬要说的话,我还比你们中央星的一些老板有良心,起码我还会给他报酬……”   俞堂说:“那在意他、等他回去的人呢?”   “我报我的仇,做我觉得正确的事。”钟散说,“别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俞堂:“你当初也是这样把展琛卖给终端机的吗?”   钟散蹙了下眉:“你说什么?”   “我没问你。”俞堂看向他身后,“我问他。”   钟散心头一悬,倏地回身,却没能在身后看到半个人影。   他莫名生出无端诡异,彻底没了耐心,语气冷下来:“装神弄鬼有什么意义?你究竟——”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手中的枪就骤然被解析成无数粒子,又重新凝成一柄泛着寒气的尖锥,悬在他喉咙前。   “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   俞堂看着他身后:“你和特勤局合作,把展琛卖给终端机,换了什么?一次让封青重生的机会?”   听到这个名字,钟散的瞳孔瞬间凝固。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想要回头,身体却僵硬得一动也不能动。   “只有低维度的世界线,才能被终端机重置。”   俞堂说:“你能和终端机做交易,说明你已经脱离了那个维度……你只能剥离出你在低维度的那部分粒子,送进那本重生的书里,想要挽回这场悲剧。”   “可你没想到,终端机骗了你。”俞堂说,“时间重置以后,所有人的记忆都会被清除。”   俞堂:“倒转时间、重来一次人生,纠正当初的过错和遗憾,这种事永远不会被允许发生。”   俞堂朝钟散身后缓步走过去。   那些像是暗红血色的锈迹剥落旋转,混在呼啸的风声里,逐渐激烈锋利,变成一场无声的风暴。   “我把粒子附着在假39号身上的时候,因为维度差,没能看清你的脸……但要得出答案,简直太简单了。”   俞堂说:“如果这个世界是封青的领域,那么谁来做游戏负责人,才能最好地控制他。”   “谁是游戏负责人,才会一次又一次强行开启这个世界,让异能者作为这个世界的养料。”   “谁是游戏负责人,才会在封青的身体进来的时候,设置十七次让封青不得不解析重组的关卡,设法吸收封青最后的粒子。”   “你就那么希望他陪着你?哪怕他被自己的领域吞噬,核心区域是他最害怕的密闭空间,也要让他在你身边?”   “错了这么多次,你还是怎么都想不通,是不是?”   俞堂说:“你猜一猜,为什么每一次,重生后的你都会不择手段地来杀了你?”   钟散浑身的血液几乎冷凝。   限制他活动的古怪力量消失了,他的身体却依然僵冷得厉害,几乎用上了全身力气,才终于艰难地回过身。   风暴激烈呼啸,像是要把整个世界吞噬干净。   被强行拉进游戏的幕后负责人,被从世界里彻底逼出来。他不得不恢复了自己原本的身形,站在丛林光与暗交界的边缘。   ……   钟散失去了身体的全部知觉。   他看见了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没懂没关系呀,我后面会给正序时间线的   可以留言一点别的吗?就当是对我的鼓励啦,我争取加更,把这段快点写过去   ——————   给脑子转不动的小可爱的总结:   每一次,都会因为只有低维度可以重置,导致同时存在两条时间线上的钟散。   一个是不择手段、强迫13号进入游戏,向游戏幕后主使者复仇的钟散。   一个是已经完成复仇、看着13号消散,终于意识到自己害死了封青,被引诱成为游戏幕后主使者的恶龙。 第一百一十八章   站在他身后的,是这场丧心病狂的大逃杀游戏负责人、游戏的幕后主使者。   ……那是另一个“钟散”。   “怪我?”游戏负责人说,“是他把封青又送回来的。”   游戏负责人的语气冷淡刻板,像是根本不意外另一个自己的存在:“我给过他机会。”   钟散定定站着,他动弹不得,脸上的血色寸寸褪尽。   “怎么回事……”   钟散的嘴唇动了动,他的声音太过沙哑,几乎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怎么回事?”   他迎上游戏主使者的眼睛,几乎是一瞬间,尖锐的疼痛就在他的脑域内寸寸炸开。   钟散闷哼一声,冷汗大颗滚落下来。   不容他做出任何抗拒,陌生的、潮水一样的记忆,瞬间凭空灌入了他的脑海。   ……   “这是我们做过的事。”   游戏负责人说:“一次,两次,三次……”   第一次,钟散看着封青死在了十七岁。   他决心复仇,在几年后买下了那家科技公司,延续着贩卖异能者的生意,亲手把买来的13号送进了那场游戏。   他用尽了一切见不了光的手段,终于借领奖的机会,成功进入了那间恶贯满盈的主控室。   “你看到了什么?”钟散胸口起伏,声音低得听不清,“那间主控室里有什么?”   游戏负责人:“什么也没有。”   钟散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晃了晃,像是被抽去了身上全部的力气,整个人越发苍白下来。   ……   第一次轮回,钟散进入那间游戏主控室,什么也没能看到。   那里面只有庞大的、自动运转的主机,游戏世界里的一切,都是早已被设定好的程式。   钟散被困在了那间主控室里。   像是早知道他会来,主机的屏幕上,弹出了一条诱惑至极的选项。   ……这是一场选拔。   这场选拔马上就要正式开始,需要一个审核者,需要一个在幕后操控整个游戏的人。   只要他愿意做审核者,同意做这场游戏的幕后负责人,封青就能得到一次重生的机会。   钟散同意了这场交易。   他接受了维度提升,成为了“审核者”。   属于他的低维度粒子被剥离出来,交给了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终端机,留在幕后操控这场大逃杀游戏。   ……可他却没想到,终端机骗了他。   重生后的钟散也被一并重置了记忆,他不记得自己犯的错,不记得自己注定会后悔的选择。   他又一次看着封青在十七岁消散,又一次选择了不择手段的复仇。   重生后的钟散居然把封青又一次送进了大逃杀游戏。   “这场轮回一直都没有结束。”游戏负责人说。   新的钟散利用13号,击杀了已经成为游戏负责人的旧的钟散,又在得知了一切真相后,选择了成为下一任游戏负责人。   下一次轮回依然是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   “要终止这个死循环。”   游戏负责人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封青彻底变成游戏世界,结束轮回。”   游戏负责人:“这也是唯一能让封青解脱的办法……”   “不可能!”钟散厉声说,“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明明——”   他的话停在半道上,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冷汗却淋漓滚下来。   钟散的脸色惨白,怔怔站在原地。   “你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是不是?”游戏负责人说,“因为你也是我。”   刚得知一切、痛心疾首到恨不得立即死去的钟散,一定是坚信还有别的办法的。   他会用尽他能想得到的一切手段,会找遍每一个角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纠正自己的错误。   ……慢慢的,他会意识到,不是所有事都有后悔的机会。   这是一条死路,走上来就不能回头,尽头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钟散像是忘记了呼吸。   他像是只剩了个黑黢黢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站了良久:“你……做到什么程度了?”   游戏负责人向身旁看过去。   只在这时候,游戏负责人冰冷的语气里才像是掺了些柔和:“小封。”   一道影子在他身旁缓缓显现出来。   那是个和封青同样长相的黑衣人,他的身体还不算凝实,垂着双手,规矩地立在游戏负责人身后。   黑衣人的目光空洞,身形时隐时现,像是个听话的幽灵。   “这个游戏世界还不完整。”游戏负责人说,“世界成型后,世界意识也会彻底凝实……到时候就好了。”   钟散艰难开口:“……就好了?”   游戏负责人点了点头。   游戏负责人看着钟散,像是看着过去的自己:“从你让13号进入游戏起,这个游戏世界就已经开始了最后的进化……这种进化是不可逆的,我也无法阻止。”   游戏世界是封青的领域,这片领域会吞噬掉封青的最后一部分粒子。   钟散摇了摇头。   他说不出话,踉跄着走到黑衣人面前,哑声叫他:“小封?”   黑衣人没有任何反应,温驯地飘在游戏负责人身后。   “你回来。”钟散哑声求他,“你回来……你不是要我开公司养你吗?”   钟散伸手去握黑衣人的手臂,世界意识还没有凝实,他尽力了几次,也只能捉住空空如也的袖管。   “我不报仇了,什么也不管了。”   钟散:“你回来,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跟我回家。”钟散说,“我再也不报仇了,也不做生意了……”   ……   游戏负责人收回视线。   他自己也是钟散,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钟散现在的绝望。   人心就是这样,总在知错后开始自责,沉浸在足以压垮一切的悔意里,直到发现已经没有弥补的可能。   他在做的事,是唯一能救封青出来的办法。   “我知道你为什么跑出来添乱。”   游戏负责人转过身,看向俞堂:“你是终端机要捕捉的那团电子风暴。”   俞堂抬了下眉。   “只要小封完成进化,他就会成为粒子级的存在,就有能力透过风暴眼反向吞噬你。”   “你担心会和那些被投入世界的玩家一样,成为这个世界的养料。”   游戏负责人说:“我可以向你承诺,我不会命令小封做这件事。”   “我拿来和终端机做交易的人很多,或许有你说的这个展琛。”游戏负责人说,“……我可以帮你把他的人生换回来。”   游戏负责人:“他可以重新回去,过他没被提取置换的人生。”   俞堂问:“我要做什么?”   “你有能力把世界压缩成奇点,是不是?”   游戏负责人说:“等风暴眼进化完成,那些人被作为养料彻底同化,你就把这个世界压缩,送我们出去。”   游戏负责人:“作为回报,你看上的那个人类,我会把他交给你。”   俞堂摇了摇头:“我看上的那个人类,就在你那个正在进化的人造风暴眼里。”   “没关系。”游戏负责人不以为意,“再重置一次时间就行了……你把封青最后的粒子交给我。”   游戏负责人朝俞堂走过去,他伸出手,想要从俞堂那里夺取粒子,却忽然滞住。   那个始终温驯听话的黑衣人,伸手扯住了他。   他的动作很迟缓,像是承受了几乎不可抗的强大阻力,却依然一点一点尽力收拢手指,握住游戏负责人的手腕。   黑衣人慢慢地摇了摇头。   “小封,听话。”游戏负责人皱起眉,“我是在救你。”   黑衣人艰难地张开嘴。   他已经无法再发出人类的声音,那种声音格外奇异,像是无数个不同时间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变成了某种近乎金属音色的嘶鸣。   俞堂:“他在求你不要。”   游戏负责人的瞳孔隐秘地颤了颤。   “粒子级文明能透过风暴眼互相交流,那里面没有时间维度,我能听懂他的话。”   俞堂说:“他说他不想吞噬那些人。”   “他不想变成世界,也不想变成一片人造的电子风暴。”   “他怕封闭空间,他想出去。”   俞堂:“他求你放过他……他求你让他死。”   “胡扯!”游戏负责人忽然狂怒起来,“你以为我会听你在这里骗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没有人能阻止世界的进化!”   “暴风眼已经完成了生长,没有人能出入了……里面的人出不来,你也不可能再回去,你们会和我们一样!”   游戏负责人几乎有些疯狂,他眼底充了血,语气偏执激烈:“这是唯一的办法!我用那台主机推演了几十万次,没有例外,其他的办法都会掉回这个死循环里……”   “你用主机推演。”俞堂说,“你知道那台主机为什么不自己操控游戏,一定要找一个人类来做负责人吗?”   游戏负责人的声音骤然停顿。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一口气滞在胸口,脸色一寸寸惨白下来。   “因为程序永远无法完全模拟人性。”   “粒子级文明不会被程序捕捉,如果不是你,封青早就自由了。”   “粒子是自由的,能轻易逃脱数据布下的天罗地网。”   俞堂:“只有人类,才能捕捉一团电子风暴。”   游戏负责人的身体忽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的神色像是依然极端冷静,又像是已经疯了,他回过身,用力扯住黑衣人的手:“你不要信他的……小封,你不要信他说的话。”   游戏负责人低声说:“你信我,我是在救你。”   “我在救你,只有我能救你。”游戏负责人说,“没事了,听话,我这就让你解脱……”   他把手探进外套口袋里,脸色却骤然变了。   “你在找这个?”俞堂问。   游戏负责人猛然回身,牢牢盯住他。   俞堂抬手,指间夹了张半透明的卡牌:“我和你说过,粒子是自由的。”   游戏负责人松开手,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却扑了个空。   他脚下的地面被平整地换了块地方,俞堂依然站在原地,抬起右手,让那张卡牌浮在掌心。   这是张扑克造型的卡牌,该画着大小王的地方,却画了个花纹繁复的小丑。   小丑的嘴极致咧开,双眼冰冷,嚣张的笑意挂在惨白的脸庞上。   俞堂看了两眼,就要随意挥散。   “你疯了!”游戏负责人厉声喊,“毁了这张卡,我们都永远会被困在游戏里!还给我——”   俞堂:“告诉封青,这张卡叫什么名字。”   游戏负责人身体一颤,声音瞬间封在喉咙里。   “GAME OVER。”俞堂说,“游戏结束。”   俞堂:“你早就想结束这场游戏了,是不是?”   游戏负责人盯着那张卡,他的眼睛已经充血,哑声喃喃:“还给我,我们会被困在游戏里……你不知道我已经困在这里多久了……有个疯子,他一直在倒数第二关兑换小行星,我总是等不到下一个我来杀我……”   黑衣人慢慢伸出手,想再去拉住他,却被游戏负责人闪身躲开。   黑衣人的身形骤然虚化了下,影子晃了晃,又艰难地一点点凝聚起来。   “你给自己安排了两条退路。”   俞堂说:“游戏世界顺利进化,你用这个世界做倚仗,和终端机做交易,让它还你们自由。”   俞堂:“如果进化失败,你就用终端机留给你的这张卡牌结束游戏,自己逃出去。”   “你知道他重置了多少次吗?”游戏负责人看着俞堂,“高维度不会一起重置。每次他来,我都会想办法让他死十七次,可他还是每次都会回来,我永远也逃不出去……”   游戏负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一侧肩膀被那枚用来威胁钟散的尖锥穿透了,鲜血淋漓落下来,面容骤然扭曲。   俞堂并不看他,朝风暴眼走过去。   “你进不去了!”   游戏负责人按着肩膀的伤口,挣扎了几步,嘶声说:“那个空间已经彻底封闭了,没人能再进去!我见过无数次这个游戏的结果,不会有错……把卡牌还给我!”   俞堂偏了偏头,当着他的面,把那张卡牌的粒子尽数挥散。   游戏负责人的视线骤然凝固。   俞堂问:“你看没看过科幻电影?”   游戏负责人痛得脸色发青:“什么……?”   “什么情况下,平行世界会出现崩溃。”   俞堂说:“当两个时间线上的同一物品发生重合的时候。”   游戏负责人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皱了皱眉,虚脱地看着他。   “我这里有一节弹簧。”俞堂说,“是我发现自己被窃取了核心粒子,来你们这个世界找的时候,遇到的第一个人类给我的。”   俞堂:“他叫展琛,那时候他在保养他的枪械。”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光团,控制不住地被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吸引,展琛总不准他拿弹簧,弄得他总是赌气。   后来,展琛死了。   展琛把那把枪里的弹簧留给了他。   展琛重置了不知多少次时间,一个人在这场轮回里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却没有任何一次再去找过他。   展琛想放他走,想他做最自由的电子风暴。   他一直都不知道这些,他在脑震荡后就一直昏睡在暴风眼里,进化成了很厉害的大光团。   直到有一天,他被铺天盖地的宣传单淹没,离开暴风眼,重新以宿主的身份加入了穿书局。   “我有一节弹簧,是我最喜欢的人类给我的。”   俞堂说:“他在他那条时间线上,也有一节弹簧,还没来得及给我。”   “风暴眼没有时间流动,这些封闭空间,是不同时间根植在封青心底的恐惧。”   俞堂眯了下眼睛,他像是在看一张透明的地图,指尖沿着条线逐个点过。   “别墅,集装箱,医院,睡眠舱,洗手间,孤儿院……”   俞堂:“实验室。”   游戏负责人艰难地动了下:“你在说什么?”   “这是那个实验室的位置。”   俞堂的手指依然在虚空中划动:“这是给留观实验体居住的宿舍,从实验室往前走十七个路灯,正对着路灯有一扇窗户。”   “这扇窗户的窗帘永远不会拉上,里面有一盏台灯,灯光很暖,是我在宇宙里第一次见到的颜色。”   “有人坐在窗下装枪。”   俞堂半跪下来,丈量了下距离:“他的枪是银灰色的,很漂亮,我想偷走一个零件。”   “我看上了墙角那节弹簧。”   俞堂把那节弹簧放下去:“他发现了我,对我说……”   他的声音和另一道嗓音分毫不差地叠在一处:“这个不行,我还要用。”   两个不同时间线的弹簧重合,原本已经彻底封闭的空间晃了晃,以那一个点为中心,蛛网似的寸寸裂开。   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悄然消失,展琛抬起头,看向俞堂,黑色的眼睛里浮起淡淡笑意。   “是你!”游戏负责人的目光狠狠一凝,“你们两个疯子……你们是在找死!”   游戏负责人按着伤处,满头大汗地喘息着:“这个世界有‘吞噬’的特性,即使是电子风暴,进去也一样再出不来……”   “那是终端机的规则。”   俞堂:“从现在开始,游戏规则由我来定。”   游戏负责人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吃力地摇着头,嘴里念念有词,还要挣扎着去拿回那张早被俞堂解析的卡牌。   俞堂不再耽搁时间,站起身,迈进了那个转眼已经又被飞速修补起来的空间里。   ……   展琛身上的颜色已经很暗淡。   这个空间里,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玩家变成了透明的线条。   展琛的身体原本就是数据,没有粒子支持,还能坚持的时间已经不算很多。   “等一等我,小光团。”   展琛伸出手臂,接住俞堂:“我去补点颜色,很快——”   俞堂:“不想等了。”   展琛微怔。   他低下头,正要询问电子风暴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身体却骤然一暖。   俞堂用力抱住他,低下头,结结实实地一口咬在了展琛颈间。 第一百一十九章   展琛停了一刻,伸出手,回护住俞堂的腰背。   小光团暖洋洋地拱在他怀里。   俞堂咬住他的力道十成十,像是要破开皮肉、亮出颈间的动脉,呼吸的温热里都浸着疼。   “展学长。”俞堂含混着出声,“这是罚你。”   俞堂:“你早该来找我。”   展琛没有等他回来,没有和他商量、没问他有没有办法,就一个人擅自变成了两层楼高的大机甲,他能理解。   展琛不肯交出他,被终端机强行回收,暂时失去了记忆,他也能理解。   “可你不该在重置时间以后,决定一个人来解决这件事。”   俞堂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这是你的宇宙,所以它也是我的。我已经变得很厉害了,我读了很多书,能做很多事,能帮上你的忙。”   他这段时间都一直在反复想这件事,直到今天,见到那个游戏负责人,才终于得到了明确的答案。   倒转时间是会重置记忆,但不该这么巧,每一次的钟散,都偏偏买到了封青。   这里面有太多不可控的变量,不是每个人在每一次都会做同样的选择。任何一个细微的改变,就会成为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让整条世界线出现偏差。   哪怕一个最不起眼微小改动,都可能让两条本该相遇的人生轨迹彻底分开。   每一个新的钟散都能恰好买到13号,是因为每一次,都有一个游戏负责人在暗中操纵,让变成13号的封青落到钟散的手里。   ……   展琛是商城的负责人,一样在高维度,一样一直都有机会这么做。   “你不来找我,也不让我想起以前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发现了这本书里的阴谋,不是察觉到了这个游戏世界对我的威胁,你甚至根本不会让我第二次加入穿书局。”   俞堂抬起头,一件件翻旧账:“即使是我回来了,加入穿书局,你也从没打算过让我想起来。”   “你急着找我,只是想把我被骗走的粒子还给我。”   “如果我只是按照规定完成任务,根本不会遇到庄域,也不会听到他的提醒,想起我在找你。”   “如果我不想去看那条小海豚,也不会同意转去后勤专业,搬进你的宿舍。”   任何一条岔路口,哪怕稍有一步走错,他就永远也不会再遇到展琛。   展琛会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一个人活在轮回里。   他住的地方永远有会翻书的机器人,永远有牛奶和饼干,但没有会来偷饼干的电子风暴,也不会有人看那些被逐页翻过的书。   电子风暴一旦恢复完全,就会永远离开这个维度,回到宇宙的深处。   粒子级文明是从不群居的,强行靠近只会互相吞噬,停留在一个地方过久又会吞噬维度,把所在的空间最终压缩成一个没有大小的奇点。   他们是宇宙永远的流浪者,是没有归处的星云。   展琛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轻声道歉:“是我的错,小光团——”   他的话音顿了顿,抬手碰了下俞堂的眼睫。   展琛把所有话吞回去,伸出手,把俞堂拥进怀里,轻轻亲了下他的发顶。   ……   已经很出息的大光团骤然凝固。   所有正在被翻和亟待被翻的旧账,都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碎的连拼图也拼不起来。   俞堂张了张嘴,热意飞快蔓延,一路钻进衣领,又滚烫地透过衣料溢出来。   系统瞪圆了摄像头:“宿主,你发光了!”   俞堂:“……”   系统被小蓝卡和小红卡轮流敲了脑袋,追悔莫及,后知后觉闭上嘴。   展琛忍不住笑起来。   他摸了摸俞堂的头发,抱起俞堂,力道和缓地放在沙发上。   他和时霁借了课外书补课,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举动。耳根同样返出不同以往的热意,和颈间那个红通通的牙印连着,身上暗淡的颜色也像是被补了淡淡的一层。   “回去以后,我会好好道歉。”展琛说,“我们要先想办法放封青走。”   说起封青,俞堂也忍不住皱了下眉,眼底的神色跟着微沉。   ……他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那个游戏负责人至少有一句话没有撒谎,从封青进入这个游戏起,整个游戏世界的最终进化就已经开始了。   这种进化是没人能够阻止的,即使是游戏负责人,也只能利用那张“GAME OVER”的卡牌强行离开游戏。   “你把游戏世界压缩成奇点送出去,反向吞噬了外面的世界,大量消耗了游戏世界原本积攒的能量,也强行延缓了这个进程。”   展琛说:“但这样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游戏世界扩张损耗的能量,早晚都会被重新补足。   留在这个空间内的人还在被持续剥夺颜色,等所有人都变成线条,这片风暴眼就会彻底进化完成。   “要先弄明白封青的世界核心究竟是什么。”   俞堂坐起来,抱着膝盖挪了挪,靠进沙发里:“他毕竟不是自然形成的电子风暴。”   “和我们从无到有的生长过程不一样,他的进化是反过来的——同化、锈蚀、褪色,原本拥有的一切慢慢消失,最后归于‘无’。”   “我们能对上弹簧的暗号,说明第一步我们至少都推测对了。”   俞堂说:“目前为止,他的世界核心还是有形状的。”   展琛点了点头。   这一步看起来简单,真正做到了,回头看才能意识到成功的几率有多渺茫。   他们要同时推测出这片空间的真相,俞堂需要定位到那间实验室、定位到实验体的居住区、找出展琛的那一间小屋,然后和展琛一起,一毫米也不能差地把弹簧放到同一个位置。   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导致这片空间短暂出现扭曲和崩塌。   “我问过了游荡在墙里的人。”   展琛说:“和我们推测的一样,目前为止所有的密闭空间,都来自于封青的记忆。”   他们所在的位置,就是那间人体实验的实验室。   之前拼命求救、还是被拖进了墙里的那个未注册用户,是在医院的某间病房。   展琛在留言区留言,尝试联络了隋队医和隋正帆,根据对面的回复,他们现在正分别在实验室的资料室和主控间。   每个人都被封在单独的空间里,每一道门都消失了,和墙壁生长在了一起。   “门真的消失了吗?”俞堂问。   “真的!”系统说,“我们仔细找过,墙上什么都没有……”   俞堂从沙发里起身,看了看他们目前所处的环境。   原本别墅的卧室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没有出口、完全封闭的空间。   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都是深深浅浅的灰色,显得无比诡异。但除了墙壁上没有门和窗户,屋内的摆设却一应俱全,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是展琛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屋。   俞堂问:“展学长,你还记不记得这间屋子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展琛点了点头:“一开始,这里还是别墅的卧室。”   俞堂发现异样,砸碎窗户出去前,这里还是别墅的卧室。   俞堂离开后不久,窗户就重新恢复成完好无损的关闭状态,窗外也变成了一片风平浪静。   紧接着,门就消失了。   “这时的情形很混乱,墙在扭曲,空间不断生长,吞噬了一切多余的东西和人。”   展琛说:“空间的生长期结束后,这里变成了一个立方体。”   系统完全没发现这个过程,有些错愕:“展先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短暂,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展琛说,“然后它‘长’出了新的家具,我发现这里是我过去做实验体时,曾经住过的那间宿舍。”   “我原本还不能判断这是不是一个巧合。”展琛说,“但既然赌对了,说明这里恰好变成了我曾经住过的地方,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   展琛:“你在外面,一样能定位到这间房间,说明它不是以我的意识为基准生成的幻象。”   俞堂验证了自己的猜想,点了下头。   系统急着知道是怎么回事,它不敢打扰宿主,掉过头求展琛:“展先生,展先生……”   展琛哑然,摸了摸俞堂的头发:“小光团老师,能帮忙剧透一下吗?”   俞堂:“……”   回头一定要让聂副队没收时霁的课外书。   俞堂耳根隐隐发烫,清了下喉咙,趁着展琛没来得及收回手,抵着覆在发顶的掌心轻轻蹭了下。   “不是这里恰好变成了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   俞堂说:“展学长,是因为你当时在想这个地方,你想回到这里。”   “这是封青的领域,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被关着的,门窗对他来说原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些从来都不是他能出去的地方。”   “他喜欢做手工,擅长拼图和积木,对空间架构有超乎寻常的敏锐。”   “他把自己曾经看到过的所有空间组装起来,在意识里给自己做了一个自由的世界。”   俞堂说:“每一个封闭空间,就是一块拼图,他把它们拼插在一起,他从来不需要靠门窗在这些空间里移动。”   系统小声问:“靠什么?”   俞堂抱起装在机甲手办里的系统,让它坐在肩膀上:“靠想。”   ……   在那个考核世界里,俞堂曾经见过这个世界。   封青的身体躺在病床上,他的意识和来考核的电子风暴挤在一个身体里,比比划划,兴致勃勃地给俞堂介绍这片只属于自己的世界。   “我到过好多地方。”封青很得意,“肯定比你多。”   电子风暴不服气:“我去过698个星系,439713个星球。”   封青:“……”   封青不管,强行耍赖:“我们这个星球上的地方,我到过的比你多。”   这次轮到电子风暴说不出话。   他来到这个星系以后,几乎一直住在自己养的人类的房间里,后来又一直守着那台机甲,的确没去过很多地方。   “给你看。”封青很大方,扯着他参观,“这是洗手间,这是集装箱,这是我之前睡的睡眠舱……”   他那时候已经能用一点儿异能,边说边勾勒,无数条由粒子汇聚成的细线交织延伸,泛着淡淡流光,精准地建模出每一样家具和装饰的形状。   电子风暴羡慕得不行:“好厉害,能教我吗?”   封青问:“你要建模什么?”   “一个人。”电子风暴说,“我好像把他敲坏了,我想他大概是生气了,所以不愿意理我。”   “……”封青尽力安慰自己新交的朋友,分给他一块泡泡糖,“不会的,我就不怕别人把我弄坏。”   封青抬起手,热心地教他:“来,跟我学,先画一条直线,然后画个长方形。”   ……   “我就学会了这么多。”俞堂说,“画个长方形。”   系统:“……”   电子风暴和封青的天赋完全是两个极端。   那之后很久,俞堂也没能学会建模任何房间或是人。他另辟蹊径,学会了往长方形里面填东西,一直填到那个长方形变成一张技能卡。   封青很热心肠,不忍心看电子风暴失望,主动按照电子风暴的描述,在自己的世界里分出一片地方,建模了好朋友最熟悉的家。   封青的确来过这个实验室,但在实验室里,封青只记得一个睡眠舱。   是根据俞堂的描述,他才做出了实验楼、资料库、中心实验室,做出了十七盏路灯,做出了第十七盏路灯下面那个不起眼的小房间。   “他教过我怎么在这里面串门。”   俞堂说:“展学长,握住我的手。”   展琛的手覆上来,俞堂反握住那只手,交拢着用力握牢。   ……   “我给你做个家,做个你最喜欢的家。”   考核世界里,封青一边抓紧为数不多清醒的机会忙碌,一边扯着他念念叨叨:“你将来要是想等你的人类,就回家去等,人是一定要回家的。”   封青说:“不用感谢我,我再帮你刻个小木头人。”   电子风暴抱着封青给的泡泡糖,很不好意思:“那我也帮你养你的十个弟弟妹妹。”   封青摸了摸后脑,抿着嘴乐了乐,张嘴说了句话。   他的声音还没来得及传出来,就已经被记忆碎片边缘的白光尽数吞没。   ……   “孤儿院。”俞堂说,“敲门。”   随着他的声音,四周的环境也被半透明细线代替。   一瞬间,他们像是站在某处原点,四周灰色的景象迅速消失。   系统坐在宿主肩膀上,紧紧攥着宿主的衣领,忍不住睁开摄像头看了看。   它不自觉地怔了下。   深黑得探不到底的背景色里,只有无数交织汇聚的、泛着淡淡光泽的细线,建模出一处又一处记忆里的虚拟空间。   零点七五秒后,周围的一切重新凝实。   深深浅浅的灰色再度构建,填充进线条交织出的轮廓,把他们重新纳入了新的封闭空间。   这是一间有些古怪的孤儿院。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此同时,借给展学长课外书的小S7忽然打了个喷嚏。 第一百二十章   他们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走廊没有任何窗户,只有老旧灯管投下的暗淡光线,两侧的房间都关着门,墙壁上隐约能看到不少涂鸦。   俞堂和展琛对视一眼,走到那些看似乱涂乱画的涂鸦前。   这些涂鸦没有任何规律,看起来几乎就是些小孩子随手涂抹的线条,原本的颜色褪去了,只剩暗淡得像是铅笔留下的灰色痕迹。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俞堂说:“我刚才在心里想了孤儿院。”   这是这片空间唯一的移动方法——只要在脑海里勾勒出目的地完整的轮廓,就能被传送过去。   俞堂心里已经有数,他打开意识海里的监控截屏,把整面墙的涂鸦都保存下来:“所以,这个游戏每次都不可能打得到最后一关。”   这是封青的记忆形成的空间。   无论玩家有多强的实力,只要不能脑补出其他地点的轮廓,就只能被困在没有门窗的封闭空间里,等待被游戏世界吞噬。   俞堂和展琛分别负责过封青的角色,俞堂在考核世界里接管封青,了解封青十七岁前的经历,展琛在俞堂考核失败后,接替他负责了封青被改造成的13号。   只有他们两个同时进入这片空间,游戏的最终局才可能被解开。   俞堂记录好墙上的涂鸦,稍一沉吟,朝楼梯走过去。   系统吓了一跳,连忙跟上:“宿主,宿主,我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院长室,我需要确认一下孤儿院的时间点。”俞堂说,“展学长,墙里的人提过孤儿院的情况吗?”   展琛点了点头:“他们说,孤儿院里的玩家不受空间限制,而且无法交换。”   展琛:“他们尝试过很多次,但都没有任何效果。”   封青的记忆形成了许多独立空间,像是医院、学校、实验室这种地方,每一间病房,每一个教室,都会困住一个身在其中的玩家。   这些玩家无法离开,又不可能随时保持警惕,只要被墙里的人抓住机会,就会被强行拖入墙中。   一旦交换成功,被捕捉的玩家就会代替墙中人成为线条,墙里的人就能填满颜色逃出来。   俞堂回到这片空间前,这种交换已经发生了不知多少次。   俞堂揉了揉脖颈,点了下头:“我们先把这些人聚起来。”   之所以选择先来孤儿院,就是因为这里是封青人生的起点,是封青的概念里,自己真正的“家”。   这片空间没有时间维度,如果还有所谓的起点,有不同规则的地方,那就应当是在孤儿院。   “展学长,你和系统去找人。”俞堂说,“我们在一楼的楼梯口见。”   系统还有些害怕:“宿主,是不是一起行动比较好?”   俞堂拍拍系统:“放心,封青很怕鬼,这应当是间普通的孤儿院,不是什么鬼宅……”   他的话音才刚落,头顶的灯管就忽然电力不足似的开始闪烁。   一道半虚半实的白影从他们眼前飘过,追逐笑闹的童声像是隔着某个空间,格外模糊地飘过来。   敲门声咚咚响起。   走廊的尽头空空如也,只有光滑的墙壁,却能听到近在咫尺的稚嫩歌声。   系统吓得憋黑了摄像头,扔了机甲手办的外壳,扎回俞堂的意识海里,一气呵成地钻进麻袋扎紧袋口。   俞堂:“……”   他叹了口气,向前走了一步:“出来。”   缥缈的歌声仍然不为所动地持续着。   “孤儿院里有十个孩子,算上封青,一共十一个。”   俞堂:“里面有三个女孩,都不会唱歌。”   “我的朋友很怕鬼,这是他的家,不准在这里装神弄鬼。”俞堂说,“出来。”   他沿着走廊朝前走,像是没看到墙壁里流出的血迹,径直穿过无数只半透明的手:“你能隔绝我的探测,至少是A级异能者。给你三秒,把你的领域收起来。”   俞堂:“三,二,一。”   在俞堂脚下,以他站立的地方为圆心,像是有某个透明的空间开始摇摇欲坠。   空气诡异地扭动了下,一道影子悄然浮现,从背后袭向俞堂。   影子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手里的柳叶刀马上就要划破俞堂的颈动脉,身体却忽然不受控地一滞。   影子愕然抬头,迎上展琛不带温度的视线。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肩膀就骤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半虚半实的身体被反拧住手臂,结结实实摔在墙上,几乎砸碎了全身的筋骨。   同一时刻,俞堂周身那片透明的空间也彻底崩解开来。   诡异的歌声和幻象一并消失。   系统躲了半晌,小心翼翼从麻袋里探出头,向外看了看,一阵愕然:“宿主,怎么是他——”   “我一直在想。”俞堂说,“开启这个世界是为了吞噬玩家的粒子,怎么会有一道闪电这样凑巧,正好把人劈成卡牌。”   在他面前,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学生面色惊恐,苍白着脸色跌坐在地上。   ……   系统的记录里还有这个人。   在俞堂以封青的身份进入游戏前,他们在游戏大厅里,曾经看到一个歇斯底里挣扎,抗拒进入游戏的年轻学生。   那个学生喊着自己的能力排不上用场,吓得要命,身上不住发抖,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他表现出的能力的确鸡肋——在系统的检测下,他身上只有一个最普通的异能“瞬时记忆”。   开局不到三秒,这个倒霉的年轻学生就被闪电穿透胸膛,变成了一张瞬时记忆的卡牌。   ……可现在,这个年轻学生却又活着出现,跑来了这里装神弄鬼。   “我记录了所有玩家的死因。”   俞堂说:“开局从积雨云上往下坠落,如果什么都不做,反而不会有事……这个世界并不想让任何人死。”   封青的领域在反向吞噬封青,这种吞噬的进程越靠后,领域的自我意识也就越强。   封青的领域根本就不想伤人。   像那个坠落时被有着硬化异能的队友暗算,被树枝穿透牺牲的博士一样,游戏世界不会主动伤害玩家,玩家们只会死于自相残杀。   “我那时以为,是一个有雷电异能的玩家下黑手,趁乱击杀了你。”   俞堂说:“现在看来,这是你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这个所谓“吓破了胆、在坠落时死于闪电”的有瞬时记忆异能的年轻学生,其实是个能够操纵幻象的A级异能者。   为了降低其他人的戒心,他反其道行之,在开局就演了一出戏。   他先买了一张[限时记忆]的卡牌,藏在身上,又在游戏大厅故意装作被游戏吓得失去了理智。   在和所有玩家一起被从积雨云中扔下来、穿透云层向下坠落时,他又利用自己的能力,制造了“被闪电击中碳化”的幻象,故意被所有人看见。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以为这个异能是限时记忆的可怜玩家已经死于非命。   他就可以顺利隐藏起来,埋伏在暗处制造幻境,和有瞬移能力的搭档合作,击杀其他没有防备的玩家。   “不是……不是我们的错!”   学生惊恐地看着他,脸色煞白:“我们是合理利用规则,这个游戏本来就是让我们互相击杀,不然根本就活不下去!”   “你们不是也知道规则吗?”学生看着俞堂和展琛,“每一轮游戏都只能活下去十个人,如果不自相残杀,我们怎么办?”   学生哑声说:“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难道还有能力改变这个游戏规则吗——”   “有。”俞堂说。   学生瞪圆了眼睛,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胡说什么……你是第一次来这个游戏?”   俞堂:“你没发现,在你演了那场戏以后,闪电就真的能劈死人了吗?”   学生的声音瞬间卡在喉咙里。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滞了一瞬,身体忽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让我猜猜。”俞堂说,“你制造的第二个幻象,是这个世界会吃人,对吗?”   学生虚脱地坐在地上,冷汗涔涔冒出来。   ……他顺利假死后,和搭档藏起来,意外发现这个世界能吞噬长时间接触的物体,能把物体同化成和环境没有差别的粒子。   他们得到灵感,制造了一个只要长时间接触环境、人也会被世界吞噬的幻象。   玩家会在这个幻象里惊慌失措、失去冷静,可以轻易被他们下手击杀。   ……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唯一古怪的,是在这之后不久,他的搭档就在C5区遇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NPC。   这个NPC拉着他的搭档,像是被吓破了胆,反复说着这个世界会吃人,只要停下超过一个小时,就会被世界吞掉。   这之后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世界真的会吞人了。   “你们既诡异又庆幸,觉得是自己碰巧猜中了规则。”   俞堂说:“但这样一来,你们一样也不能长时间待在原地,计划的守株待兔也不行了。”   俞堂:“你们决定开始移动,又在离开森林后发现,这个世界会生锈。”   学生打着哆嗦,吃力地张了张嘴:“我们……”   俞堂没有说错,他们的确又发现了这个世界会生锈。   要生成幻象,最节省精神力的方法就是利用原本就有的环境因素。他们又做了第二个幻象,让人身上也布满了锈迹。   没过多久,第二条规则也下发到了每个人的通讯终端。   他们居然又碰巧猜对了。   学生畏惧地用力摇头,他吃力地反驳:“可我们没做过人会褪色的幻境!也没做过什么乱七八糟的封闭空间,我们也是被忽然抓到这个鬼地方来的,要是不尽快让玩家减员到十个人以下,我们永远也出不去……”   “你们的确没做过。”俞堂说,“这个世界只是从你们这里学会了‘吞噬人类’。”   原本的游戏世界只会反向吞噬封青自己的粒子,它没有明确的自我意识,就像一团新生的电子风暴。   它很听封青的话,封青教它,自己遇到过一团好风暴,从来都不伤人。   它只是会少量同化自己接触的物品,把这些被同化的物品变成粒子吸收掉,偶尔不小心把锈迹附着在行人身上,只要一掸就会落了。   可封青不是时时刻刻都清醒着的。   在封青失去意识后,这个世界开始向玩家学习。   它从玩家这里学会了同化吞噬人类,所以自动生成了第一条规则,又学会了可以让人类生锈、逐渐蛀蚀掉,就又生成了第二条规则。   它还学会了“造梦”。   它很想念封青,它看到有贵宾玩家生成了一幢别墅,邀请过路的玩家进去避雨,那幢别墅是一场半真半假的好梦。   它把封青意识里的那个空间保留了下来,完整地重现在了这个游戏世界里。   这是它送给封青的梦。   在每个空间里,它都留了一个人陪封青玩。   在封青最喜欢的孤儿院里,它给封青留了十个不会走的人,封闭了所有出口。   “不可能……不可能!”   学生拼命摇头:“不可能!你们不是从外面进来的吗?你们能进来就能出去,你们是从哪进来的?快告诉我……”   学生踉跄着爬起来,他几乎已经失去了理智,顾不上昏死的搭档,失魂落魄地冲到楼梯前。   他想要回到一楼,才踩上台阶,脸色却骤然变了。   他脚下的台阶变成了钢琴的黑白键。   ……看不到窗户的走廊尽头,传来了小女孩稚嫩清晰的歌声,笑闹的清脆童声时远时近地响起。   他没能收住脚步,踩在台阶上,发出了个格外不和谐的音调。   小女孩拍着手笑起来:“踩错啦!”   越来越多的笑声和拍手声响起来,那个学生再动弹不得,面如土色盯着俞堂:“我该怎么办!”   “我不是自愿来这个破游戏的……我杀人是为了活下去!我就是想活下去!”学生嘶声喊,“救救我,我没想这样的!”   “这要问你。”俞堂说,“你生成的幻境规则是什么?”   学生的声音已经带了崩溃的哭腔:“我不知道!是孤儿院里的故事书,我就是随便挑了几个……”   他的声音被空气吞噬。   系统的摄像头被俞堂及时封住,它还是害怕,小声在意识海里问:“宿主,宿主,他怎么样了?”   “他唱歌不好听,被开除出了孤儿院。”俞堂说,“扔到别的空间去了。”   系统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俞堂拍了拍系统,把它塞进麻袋里,又给系统塞了几块泡泡糖。   ……   在他面前,学生身上的颜色流水一样褪去,汇进了墙上的涂鸦。   失去了颜色,那个学生整个人的轮廓线软塌塌地落在地上,像是黑色的线蛇,机械地游动着,钻进了背景的阴影里。   俞堂收回视线。   他站直身体,慢慢走回展琛身边:“走吧,展学长,我们得快点找到其他人……”   展琛伸出手,把他抱进怀里,抬手遮住了俞堂的眼睛。   俞堂在熟悉的体温里微微一滞。   他胸口起伏了下,低声问:“这样是不是很消耗能量?”   “不差这一点。”展琛说,“我只模拟体温,就不模拟心跳和呼吸了,将就一下。”   俞堂没忍住抬了下嘴角。   他在展琛的掌心眨了眨眼睛,眼前的视野被挡住了,一片漆黑里,意识海那片光芒海却开始缓缓流动。   绚丽神秘的光瀑,流水一样温柔地淌下来。   世界是灰色的,是因为电子风暴的梦境没有颜色。   电子风暴是宇宙永远的流浪文明,它们生于某一次宇宙的坍缩,又将死于一场毁灭一切的宇宙爆炸。   它们在太过漫长的存在里,遇到只能存在一瞬间的人类,努力想让喜欢的人类高兴一点。   就像他喜欢展琛,努力去胡乱学东西,想要让展琛高兴一样。   封青的世界是真的很喜欢封青。   “我找了你好久啊。”俞堂轻声说,“多抱我一会儿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孤儿院的楼梯变成了琴键。   琴声断断续续,在空旷的走廊里时远时近,偶尔还有两三个音调重叠着响起来,听不出任何规律。   像是有什么人握着幼童的手,毫无规律地胡乱按着一台年久失修变了调的旧钢琴。   ……   俞堂从展琛臂间直起身,睁开眼睛。   那个有瞬移能力的异能者缩在墙角,他和搭档配合,想要暗中偷袭俞堂,却被展琛捉住,现在整条手臂都已经痛得不能动弹。   他就是游戏世界第一次向玩家学习,颁布“同化”规则时,被NPC挑中的那个19号。   他已经从之前的昏死状态里醒过来,亲眼目睹了搭档被琴键吞噬,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俞堂走过去。   “饶了我……求求你们!”   19号拼命向后瑟缩:“我什么都不知道……幻境都是他做的!我只负责藏起来,趁人被幻境困住的时候偷袭……”   俞堂问:“你们在这里生成了多少个闹鬼的幻境?”   19号声音一滞,张了张嘴,脸上不自觉浮起些心虚。   “回答问题要说实话。”俞堂说,“都告诉我,说完为止。”   话音才落,俞堂附近的空气忽然无形地波动了一瞬。   19号脸色微变。   异能者一旦升到A级以上,就能互相感知对方的“领域”,即使不能破解领域的规则,也至少能感觉到展开领域时的波动。   19号不清楚俞堂的领域规则是什么,但他隐在暗处,看到俞堂和学生对峙,至少清楚俞堂有破解他人领域的能力。   19号挪了挪,艰难地一寸一寸向后移动:“我,我也不清楚……他生成了很多,这个空间很古怪!”   游戏后台依然在运转,通过留言区,他们也了解了外面那些空间的规则。   每个空间只能容纳一个玩家,如果一个封闭空间里同时存在两个人,就一定会有一个被吞噬,变成游荡的线条。   孤儿院里的规则和外面不同。   在这一整片空间里,能够允许同时存在十个人。   他们幸运地成了这十个人中的两个,躲在暗处商议后,他们决定占领这座孤儿院。   他们恰好在孤儿院的图书角,学生翻了那里面的恐怖故事,决定用异能制造大批幻境,营造出“闹鬼”的假象,把其他玩家赶到这条走廊来。   19号负责隐藏在暗处,守株待兔,把这些被幻境吓得失魂落魄的玩家一个一个解决掉。   “可这个空间有古怪……我不清楚为什么,但一定有古怪……”   19号干咽了下,他像是想起什么极恐怖的内容,脸色也跟着苍白下来:“我们数了数……”   无论按照留言区推测、还是用精神力搜索,孤儿院里算上他们两个,一共都只有十个人。   即使真有隐蔽型异能者存在,又谨慎地从没暴露自己的位置,这个数量也总不会超出太多。   按照原本的计划,想要占领这座孤儿院,他们只要击杀剩下八个玩家就行了。   19号的神色有些恍惚,他的声音低微下来:“在这条走廊里……我们杀了23个人。”   俞堂迎上展琛的视线,微抬了下眉。   19号面色骤变。   他察觉到自己失言,甚至已经忍不住开始怀疑俞堂的领域是不是有什么催眠效果,心头不由自主泛上一丝慌乱。   “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19号急着解释,“只有存活人数小于十个,大家才能逃出去,难道我们要一直困在这里吗?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死……”   俞堂打断他:“那个学生的具体异能是什么?”   “他的异能是幻境,领域规则是‘故事’!”   19号如逢大赦,搜肠刮肚往外倒:“他是个文学系的高材生!他的领域是有限制的,不能凭空生成,必须先有一本书,或者是写到纸上变成一本书才行……”   那个学生真正的编号是45号。   截止到这一次游戏,他已经顺利在七轮游戏里活下来,异能“幻境”也在游戏里逐步升到了A级。   每次游戏前,他都会提前寻找一个实力足够强的物理系搭档,并且在进入游戏时伪装成落地成盒的新手,放松所有人的警惕。   有不少玩家都是被迫在游戏里对其他人出手,即使不得不自相残杀,也会尽量数着人数,到世界里只剩十人时就立即停下。   很少有人能意识到,有个开局死亡的“新人”还活着,这时的游戏世界里其实有11个玩家。   每轮游戏,45号都会在这些人协商着休战、停下等待游戏结束的时候,生成一片幻境,顺理成章地取代掉其中一个人。   “他是这次游戏才找上的我,以前的事我都不知道!”   19号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连惊带惧,脸色痛得发青,声音止不住地打着颤,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我只是个听他吩咐的打手……瞬移这种物理系异能,就算升到了A级有了领域,也只是能在不同空间移动,还有次数限制……我不跟人合作,根本活不到最后!”   “他的‘幻境’必须依托于纸质的、成型的故事书,只要是书就行,他自己写的也行。”   “只要书不被毁掉,幻境就不会消失。”   19号咽了咽唾沫,他的嗓子已经有些沙哑:“如果用他自己的写的书,就有次数限制。他每次只能自己写三本书,已经用完了,所以我们就用了孤儿院图书角那些恐怖小说……”   俞堂问:“幻境生成后,这些书在什么地方?”   19号畏惧地看了俞堂一眼。   “我不知道。”19号低声说,“每次他都是一个人生成幻境……”   ……   19号愕然地瞪圆了眼睛。   他不想再往下说实话,心里想的、嘴里说的,明明都是一样的内容。   ……可他却像是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剥离了自己的身体。   在他生出要说谎的念头的下一刻,他就变成了一个和自己身体重叠的虚影。   那个缩在墙角、身体凝实的“19号”,还在继续回答:“这些书在那张‘瞬时记忆’的A级卡牌里,那是在他身上下注的公司老板给他买的。”   “瞬时记忆的领域,规则就是‘藏书’,正好和他的异能搭配。”   “19号”低垂着头:“现在他死了,那张卡牌也毁了,那些书应该被弹出来,散落在了这个孤儿院的不同地方。”   “我现在准备利用我的瞬移异能逃走,抢在你们前面找到这些书,我会把这些书全部烧掉。”   19号的虚影目眦欲裂。   他不清楚自己暗地里的打算怎么会被身体说出来,不停嘶吼着,想要阻止自己的身体。   “19号”却依然在继续说下去:“书毁了,幻境也会毁掉,你们会和幻境一起被烧成灰,这座孤儿院就是我一个人的……”   19号的眼睛瞪得几乎冒血,眼底迸出难以置信的绝望。   ……他说了“禁语”。   他们已经在孤儿院里潜伏了很久,在狩猎其他玩家的同时,也摸清了唯一的一条规则。   这座孤儿院很宽容,不会吞噬玩家,只会把玩家困在孤儿院里无法出去。   唯一的一句禁语,就是“这座孤儿院是我一个人的”。   凡是说过这句话的人,都会被骤然发怒的世界报复,变成只配缩在阴影里的线条。   “我后悔了!”19号嘶声喊,“我改主意了,我不这么想了!我想帮你们!我能给你们带路……”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虚影又和身体叠实,重新融成了一体。   19号这时候反倒拼命想逃开这个惹祸的身体,他死命挣扎,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种奇异的分离感居然再也找不到了。   19号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体的颜色在被剥离,他已经被绝望彻底击垮,走投无路地去扯俞堂:“你是不是有办法?求你救救我,我们已经摸清了这座孤儿院,我可以给你们带路!你救救我……”   他的声音一发出来,就被四周的空气迅速挤压吞噬。   “禁语”只要不被说出口,在心里想着,什么事都不会有。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俞堂的领域里,他竟然就这样把这句话大喇喇说了出来。   狂怒的世界意志在瞬间剥净了他的颜色。   19号的线条盯着俞堂:“你的领域规则到底是什么?你搞了什么鬼……”   俞堂:“我的领域规则是‘规则’。”   19号愕然地瞪圆了眼睛。   他想起在对话开始时,俞堂曾经说过的话。   “回答问题要说实话。”   “都告诉我,说完为止。”   ……   19号仅剩的线条已经落在地上。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声音隔了一个维度过来,像是砂纸摩擦铁锈发出的古怪噪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种异能?”   俞堂没有回答,撑了下膝盖站起身:“展学长。”   展琛走过来。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古怪的琴声一直在响,展琛没有贸然下楼,已经探索过了这一整片走廊区域。   这是一桩被废弃的庄园,他们在庄园的别墅里。   因为常年缺乏维修,别墅的墙壁和地面都斑驳老化得厉害,很多设施已经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功能。   “我们在三层,是孩子们活动的区域。”   展琛:“这些房间大部分都是被封闭废弃的,开放的有音乐教室、图书室和画室,但音乐教室里没有乐器,画室里也没有颜料。”   俞堂点了点头:“图书角呢?”   “图书角有两排矮书架。”展琛说,“我检查过,每层都有放过书的痕迹,总数大概在五十本左右。”   俞堂把系统从意识海的麻袋里放出来:“展学长,现在书还剩多少本?”   “不剩了。”展琛说,“还剩书架。”   俞堂:“……”   展琛温声好奇:“怎么了?”   俞堂深吸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他们面对的是一片还在不断观察玩家、向玩家学习的初生世界。   19号和45号来过图书角,他们应当是只拿了书架上的恐怖故事,利用这些故事书生成了闹鬼的幻境。   但现在游戏世界也学会了这个方法。   吸收图书角原本的书籍、被游戏世界重新修改过的孤儿院,就未必还是幻境了。   俞堂接过展琛递过来的纸页。   展琛在图书角找到了一份陈旧的书籍清单,在俞堂审问19号的时候,他已经按照书籍的页数、分类和书架上留下的痕迹,整理出了这些书的大致内容。   这些书是被各方捐赠来的,很杂乱,什么类型都有。孤儿院的孩子大都没上过学,其实大部分都很难看得懂   为了防止孩子们没轻没重把书翻坏,有不少书买来就没有拆封过,还裹着密封的塑料皮。   “至少先把人都聚在一起。”   俞堂说:“我要是没猜错的话,这幢别墅里应当还有十个人。”   19号之所以觉得诡异,是因为他和45号一直埋伏在这条走廊里击杀玩家,没有发觉这里面的规律。   游戏世界要在孤儿院里留下十个人陪封青玩,既不能多也不能少。   每次击杀一名玩家,游戏世界就会从其他空间里再抽出一个人,投入孤儿院,来保证孤儿院里的人数。   俞堂还保留有封青“有空来串门”的邀请,所以可以带展琛作为客人一起进入孤儿院,不算他们两个,孤儿院里应当还分散着十个玩家。   “院长室在顶层,我上去看看。”   俞堂说:“展学长,我们还按照原本的计划,你和系统去找其他人,在一楼的楼梯口见。”   “宿主,宿主。”系统依然有点紧张,在意识海里提醒他,“楼梯已经变成钢琴键了……”   系统没能看到那个学生被楼梯吞噬的场景,却依然本能地对这些琴键很警惕,小声问俞堂:“我们要是弹错了,会不会有惩罚?”   “会有。”俞堂说,“但我们是‘客人’”   俞堂:“客人是不用弹钢琴的。”   系统还没能理解俞堂的意思,它看向已经朝楼梯走过去的展琛,紧张得不停闪着小红灯:“宿主!太危险了,要不我先去试一试——”   俞堂在意识海里问他:“知道我为什么能制定规则吗?”   系统愣了下:“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游戏世界。”俞堂说,“玩家有能力改变游戏规则。”   系统仔细想了想,忽然怔住。   ……俞堂的确说过这句话。   在和那个操控幻境的学生对峙的时候,那个学生为了给自己找理由,走投无路地质问俞堂,难道玩家还有能力改变整个游戏规则。   俞堂的回答是“有”。   ……   紧接着,俞堂的领域就获得了“规则”的特性。   “这个世界一直在偷看我们。”   “它想学得更强大一点,想救出封青,只是给它观测的样本只有阴谋、算计和自相残杀。”   意识海里,俞堂说:“但它其实很好骗——只要让它相信一件事是理所应当的就行了。”   到目前为止,游戏世界还不能控制自己的能力。   如果玩家触发禁语,说了它拒绝的事,就会被它暴怒地予以惩罚。   但如果玩家说的话让它信以为真,认为这样才是对的,它也会照着做。   俞堂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了“玩家有能力改变游戏规则”,游戏世界就会以为这是真的,赋予他制定规则的异能。   俞堂刚才在那个19号身上试了试,把领域范围固定套在某个目标人物身上,制定“不准说谎、必须全部说完”的规则,每过五分钟,大概会耗去三成的精神力。   精神力毕竟不能这样挥霍,所以俞堂打算再冒一次险,试一试另一种办法。   “客人是不用弹钢琴的。”   俞堂说:“客人第一次来,还能吃泡泡糖。”   系统:“……”   展琛:“……”   展琛平安无事地站在第一阶台阶上,他清了下喉咙,压了压无奈的笑意,正要开口,神色忽然微动。   俞堂所站的位置,空间开始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   游戏世界已经习惯了吞噬和索取,这种要求无疑已经激怒了它,空荡荡的走廊里,顶灯开始毫无规律的闪烁。   展琛骤然回身,朝他扑过去。   ……这个世界被教得喜怒无常,每一步稍有行差踏错,就可能招致猛烈的反击。   展琛现在还是数据,即使受创再严重也有办法恢复,俞堂清楚这一点,所以没有阻止展琛去试变成琴键的楼梯。   但俞堂把试探这个世界底线的任务留给了自己。   从见到那个学生开始,俞堂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尝试摸清这个游戏世界的底线,试着划出一条回到原点的路。   他不准备牵连别人,但依然固执地想要把长歪了的游戏世界领回来。   ……   空间的震荡越来越激烈。   俞堂抬手护住头颈,熟悉的怀抱迎面扑住他,俞堂扯上小蓝卡帮忙,想要把展琛推下楼梯,护住他的手臂却强硬得不容抗拒。   展琛的格斗技巧和小蓝卡不相上下,但贫穷学生的力气终归不够,终归还是没能抵得过对方的力道,在小蓝卡恨铁不成钢的团团转里,没多久就被展琛压制在了墙角。   俞堂只来得及把系统塞回麻袋,被展琛护着,避开了那片空间满是暴戾的激烈震荡。   一只手稳稳圈住他的肩背,把他封在墙角。   ……   过了几秒钟,俞堂才从铺天盖地砸下来的东西里探出脑袋。   展琛双臂撑在他身侧,抬头看了看,一向沉静温润的神色也显出了罕有的茫然。   ……铺天盖地砸在他们身上的,是数不清的、口味应有尽有的泡泡糖。   作者有话要说:  游戏世界:Q皿Q 第一百二十二章   情形变化得太过猝不及防,俞堂愣了两秒钟,才伸手捡了一块泡泡糖。   这些泡泡糖还没来得及褪色,糖纸颜色鲜亮,骤然出现在习惯了灰色的视野里,居然已经有些刺眼。   系统有点紧张:“宿主——”   俞堂挑了个橘子味的泡泡糖,剥开糖纸,顺手塞进嘴里。   系统:“……”   “比商城的豪华,还带果冻夹心。”俞堂问,“要不要?”   系统:“……”   系统还记得自己的工作,尽职尽责地提醒俞堂:“宿主,我们在一场大逃杀游戏的孤儿院场景里,现在这座孤儿院已经开始闹鬼了……”   俞堂吹了个泡泡。   “……”系统憋出了一屏幕的雪花点,抱着俞堂塞进意识海的新款豪华泡泡糖,钻回了麻袋里。   俞堂放松力道,靠墙坐下。   直到现在,他才觉察出身上的强烈脱力,抬手揉了揉额角,低低呼了口气。   电子风暴在情绪波动最激烈时,是有能力直接吞噬一整片空间的。   这一次俞堂也没有半点把握,刚才空间骤然开始震荡,他也被吓了一跳,甚至做好了把展学长也强行塞回意识海的麻袋里的准备。   直到被泡泡糖淹没,俞堂悬着的心也才终于落定。   “很好吃,封青一定也喜欢。”   俞堂像是有意说给空间里的某个存在听,说得清晰可辩:“展学长,我们留下一些,等封青回来了带给他。”   展琛迎上他目光,不动声色点头:“好。”   俞堂又多等了几秒钟,察觉到空间中无形的波动逐渐淡去,才把那些泡泡糖收进了意识海。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正准备攒些力气起身,却忽然一怔。   展琛没有松开回护在他背后的手臂,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腿弯,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俞堂愣了愣:“展学长?”   “改一下计划。”展琛说,“我们一起去找人,然后一起去校长室。”   直到刚才,展琛才彻底弄清楚了俞堂的打算。   19号和45号已经当着游戏世界的面,在孤儿院里持续击杀了二十三个人,这些人逸散的精神力都已经成为了这团人造电子风暴成长的养料。   这个世界已经学会了做陷阱抓人,也学会了吞噬玩家,它只是固执地想留给封青一个家,才一直没有对孤儿院动手。   如果它打定主意要变强,要以毁掉孤儿院的代价来让自己彻底进化,在游戏中的玩家几乎找不到任何办法来阻止。   他们分开行动,最坏的结果就是游戏世界学会了杀人进化,俞堂被这团进化成功的人造电子风暴吞噬,被迫和对方融为一体。   ……然后想办法放展琛走。   展琛收拢手臂,把俞堂往怀里揽了揽,轻叹口气:“小光团……我记得当初没教过你这个。”   俞堂:“教了。”   展琛当初也是这么做的。   主动放弃抵抗,彻底被终端机植入的程序吞噬,和程序变成一体,然后再设法反向吞噬那段程序。   电子风暴把机甲当成了窝,怎么哄都不肯走。如果不这么做,弱点早晚会暴露,迟早会被温迩的导师伺机捕捉到。   展琛是自愿变成了数据。   “人类做了就是教了。”俞堂说,“不能耍赖。”   他声音才落,游戏世界的吊灯就暴躁地冒了几个火星,跟着闪了闪。   展琛:“……”   他不善长辩驳,被一大一小两团电子风暴夹击,站了一刻,索性把俞堂轻轻放下来。   “我教错了。”展琛说,“人类是会做错事的。”   展琛的语气格外认真,逐字逐句:“人类做错了事会道歉,会改。”   俞堂迎上展琛的视线。   他清楚展琛是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设法配合他教游戏世界不同的道理,才会特意这样做给游戏看。   ……但还是忍不住会有点高兴。   他养的人类。   俞堂抿了下嘴角,明知故问:“哪错了?”   展琛眼底透出些无奈纵容的笑影。   他叹了口气,看着理直气壮嚼泡泡糖的大光团,原本沉沉押在心头的阴影也悄然散去。   展琛缓声说:“这里错了。”   展琛抬手遮住鱼塘的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俞堂察觉到展琛近在咫尺的气息,不自觉清了下喉咙,耳根莫名有点发热:“展学长,你在干什么?”   “保密。”展琛语气里带了隐隐笑意,“听话的电子风暴才能看。”   俞堂:“……”   展琛忍不住轻笑出来,他揉了下俞堂的头发,撤开了遮着俞堂视线的手。   展琛转过身,背对着俞堂半蹲下来:“好了,上来吧。”   俞堂不大好意思,想着要给游戏世界做榜样,热腾腾咳嗽了一声,手脚并用飞快伏到了展琛背上。   “感到很累了的话,就睡一觉,”展琛说,“醒来会有小蛋糕吃。”   俞堂问:“睡醒了就一定有?”   “一定有。”展琛说,“会睡觉的电子风暴是好风暴。”   俞堂:“……”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话是展琛说给游戏世界听的,但他总觉得耳熟。   俞堂打开意识海里的风暴眼电话:“展学长,展学长,你以前和我说过这句话吗?”   “说过。”展琛在意识海里温声回他,“你趁我不注意,悄悄喝了我杯子里的咖啡,第三天晚上还睡不着,钻进被里晃我的时候。”   俞堂:“……”   “你又困又精神,去浴室玩了小黄鸭,去和台灯打了一架,还自己看了两部恐怖电影。”   展琛记得还很清楚,耐心帮他回忆:“你不怕鬼,和电影里学,半夜钻到我的被里要吃了我……”   “……”俞堂有点想在今晚远航回深邃的宇宙里,他把心神收回意识海,强行拉回话题:“展学长,游戏世界已经被哄睡了。”   展琛轻咳一声,压了压笑意。   俞堂把探出了十二个收音器偷听的系统塞回麻袋,按按额头,心有余悸地呼了口气。   ……论起饲养一团电子风暴,可能没人有比展琛更丰富的经验。   游戏世界还不清楚什么叫休息,它一直在持续运转,不断地观察玩家,不断地学习和进化,不断寻找封青的核心意识。   既然生出了自主意识,就不可能感觉不到疲惫。   只要第一次和人类学会了好好睡觉,就会喜欢上这种感觉了。   俞堂从商城负责人的库存里翻出几首适合助眠的小提琴曲,征用了系统的一个喇叭,转移出意识海,放在变成了黑白琴键的楼梯边上。   系统还想听刚才的故事,有点不舍得,抱着泡泡糖探出摄像头:“宿主,你在做什么?”   “有必要提升一下这个游戏世界的音乐素养。”俞堂说,“就算是鬼故事,钢琴也弹得太难听了。”   系统:“……”   俞堂挑好了曲目,嘱咐系统循环播放,心神退出了意识海。   展琛依然稳稳当当背着他,已经平安走下了楼梯。   游戏世界被小蛋糕诱惑去睡觉,暂时进入了休眠期,已经生成的鬼蜮虽然无法消除,但孤儿院至少不会再发生什么新的变化。   游戏世界暂时停止进化,他也能稍微松一口气。   “好了……展学长。”   俞堂收了收手臂:“可以放我下来了。”   展琛:“小光团,你是不是弄错了件事?”   俞堂微讶:“什么?”   “我也是在哄你睡觉。”展琛说,“不睡觉的小光团,是不能到处乱跑的。”   俞堂不自觉怔了下。   他耳根热了热,想说自己已经是大光团了,又想强调自己现在变成了很厉害的人类,到处跑也不会闯祸。   可展琛的嗓音低低缓缓,柔和地响在他耳边,还是把他拉回到那段难得亮色的记忆里。   他把小黄鸭在浴室摆满了一地,又没能跟台灯打赢架,百无聊赖地看了两部电影,心血来潮,跑去吓唬正在睡觉的人类。   他学着电影里的闹鬼剧情,钻到被子里,装作要把居然要睡觉的人类吞下去。   可惜埋伏了很久,才一扑上来,就被展琛分毫不差地接住。   他还想玩一会儿,要悄悄从被子里溜走,却忽然被人类的手臂圈回来。   展琛抱着他。   展琛抱着一团光,把脸埋进温暖的光团里,肩背无声绷紧了一阵,又悄然安静下来。   “睡觉,小光团。”   展琛的声音被困倦和疲惫拖着,难得带了点沙哑:“会睡觉的电子风暴是好风暴。”   展琛把他护进怀里,轻轻贴了贴那一小团软乎乎的光:“你是好电子风暴。”   ……   推动游戏世界反噬、拿到安全部特勤局的机密资料以后,俞堂曾经对照着时间,去查过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那天,展琛第一次得到了捕捉电子风暴的命令。   在那天之前,展琛只是知道自己养了一团光,他不知道这团光就是特勤局口中恶贯满盈的电子风暴,不知道原来这团光就是他的任务目标。   “为了防止泄密,特工会被抹除记忆,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   特勤局局长站在展琛面前:“你的家人就是被电子风暴吞噬的。”   “你不惜放弃前程、放弃原本的记忆和身份,隐姓埋名成为特工,加入特勤局,就是为了复仇。”   “你要向电子风暴复仇。”   展琛被铐在椅子上,衣物向下滴着冰水。   有人粗暴地扯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   展琛眉宇苍白,有血顺着他的额头淌下来,黑色的眼睛平静冰冷,硬成一片水泼不进的空茫。   “你自己考虑。”   特勤局局长说:“帮助我们捉到电子风暴,你会被颁发联盟S级功勋,可以不用再出外勤。”   “你可以恢复记忆和身份,你的家人下落已经找到了,你可以回家。”   “回到安全部,我会推荐你成为特别调查科的科长。”   特勤局局长:“如果你还是不肯配合,必要情况下,我们会强行搜索你的记忆。”   ……   俞堂伸出手,抱住展琛的肩膀,在他颈间贴了贴。   他的胸肩熨着展琛的后心。   ……这是展琛进入研究所卧底的第二年,在他牺牲的7个月之前发生的事。   7个月后,展琛十九岁。   展琛在被强制进行记忆搜索时,主动反抗程序,自行触发了程序的绞杀机制。   年轻得过分的特工安静沉默,早熟得能轻易让人忘记年龄。只有在那个晚上,他抱着自投罗网的小光团,还没来得及彻底轩挺抽条的肩背第一次透出细微的悸栗。   小光团慌得不行,努力想要抱住他,却无从下手。   电子风暴急的团团转,只能掏出被子的棉花扔得满地都是,把自己填进被子里,裹住自己养的人类,轻轻地一下一下晃。   ……   “展学长。”俞堂说,“我很高兴能变成人类。”   “人类的力气很小,精神力量也不强,小红卡和小蓝卡现在还在和系统嘀嘀咕咕,我猜他们是在笑话我。”   “人类的身体很容易坏,不能一下吞一个实验室。”   “人类的寿命很短,八十年,都不够光穿过两个星系。”   “人类会害怕、会难过,会有很多力不从心的事,会轻易被别人更改和涂抹命运……但人类可以抱住自己喜欢的人。”   俞堂有一句没一句地念叨,他忽然收拢手臂,用力抱住展琛。   人类可以抱住自己喜欢的人。   俞堂的声音轻下来:“变成人类真好。”   展琛的脚步微顿。   他把俞堂往背上托了托,轻轻贴了下俞堂的脸颊。暖乎乎的体温透过来,和微温的气息一起拂在他颈间,蔓开酥麻的微痒。   “睡吧。”展琛温声说,“我保证,不会有人吵醒你。”   俞堂的身体和精神力都已经消耗得差不多,没过多久就在他背上彻底睡熟,呼吸变得均匀轻缓。   展琛放稳脚步,绕过一节楼梯,正要去一楼找人,脚步忽然微顿。   ……   19号和45号被吞噬后,孤儿院的人数就又少了两个,理论上,游戏世界会再从外面捉两个玩家补进来。   ……但这一次,被传送进来的玩家却有三个。   隋正帆夫妻正和一道人影僵持。   不知为什么,他们都没有动用异能、展开领域。对面那道漆黑的人影手中提着把消音的霰弹枪,隋正帆少了条手臂,又始终护着妻子,身上已经伤了好几处。   察觉到楼梯拐角的人影,那道黑影立刻回枪瞄准,瞳孔却在看清来人时瞬间瞪圆。   “不可能……”   特勤局局长惊恐瞪着他:“怎么可能?!你明明已经死了,你十九岁就死了,我亲眼看见的……”   展琛神色不动,身旁波动一瞬,领域无声展开。   特勤局局长连退了几步,举枪瞄准展琛。   “小心!”   隋队医急声喊:“他是异能者,领域是那把枪里的子弹,异能是无效化!”   他们就是吃了这个亏,领域大都是以异能者本人为中心划定范围,谁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的领域在每一颗弹头上。   凡是被这些弹头接触到的领域,都会瞬间失效,再也无法保护异能者自身。   特勤局局长死死盯着展琛的人影,他的脸色几乎像是见了鬼,抬起抢,疯狂地接连扣下扳机。   隋正帆咬紧牙关,朝特勤局局长扑过去。   他身上带着伤,终归晚了一步,心止不住地沉下胸底,正要冲过去查看展琛的情形,却忽然微怔。   ……被子弹击中的“展琛”骤然虚化,变成了一片散落的数据流。   特勤局局长那柄枪忽然诡异弯折,他惊恐地退出两步,声音还没出口,就被诡异地封在了喉咙里。   展琛的身影在他身边显现出来。   展琛单手掰断了霰弹枪的枪管,被堵在枪管里的弹头没有爆炸,叮叮当当掉在地上。   “轻一点,局长。”   展琛说:“我的风暴在睡觉。” 第一百二十三章   特勤局局长僵在原地。   他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影,浑身都在恐惧下不住打着颤。   ……他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再看见展琛。   尤其是在这种情形下。   特勤局局长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像是被强行钉在原地,看着展琛走到大厅角落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沙发旁,把背上熟睡的少年轻轻放下去。   展琛身上依然穿着过去那套白底描金的军装,风纪扣规矩地扣着,合身的军服勾勒出劲窄利落的腰线,身形已经透出拔节后的轩挺。   特勤局局长脸色煞白,盯着那道阴魂不散的身影,艰难地咽了咽唾沫。   展琛说……他的风暴在睡觉。   那个看起来像是学生的少年是电子风暴?就是他们费尽心机上天下地地找,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想要弄到的那个“东西”?   展琛果然已经得到了电子风暴,展琛会利用电子风暴杀了他吗?   展琛会出现在游戏里,是不是也有什么异能?什么异能可以让人在死以后活过来?展琛死后的身体明明是被他亲手交给了科研所……   特勤局局长迎上展琛的视线,瞳孔止不住地微微瑟缩。   “你没死?”特勤局局长终于重新恢复了声音,他胸口起伏,嗓音沙哑得像是吞了斤铁砂,“当时是误会,我不知道……你是回来找他们的吗?我不打扰你……”   展琛轻蹙了下眉。   他抬头看了看隋正帆,想要问清楚几人来之前的具体情形:“隋指导,你们——”   特勤局局长抬起头,他眼底的畏惧被狠戾彻底压过,咬紧牙关,骤然朝展琛扑了过来。   隋正帆厉喝:“小心!”   特勤局局长也是行动特工出身,他被眼前活的展琛连惊带惧,力道反而迸发了十成十,甩开试图阻拦的隋正帆,挟持住站在原地的展琛。   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又多了柄枪,枪口牢牢抵住展琛的太阳穴。   隋正帆按着身上的伤口,盯住特勤局局长,眼里几乎喷出火来:“你不认得这身衣服?这是特别调查科的人!”   “我当然认得……他不光是特别调查科的人,还被借调到了特勤局,死在了多年前的一场任务里。”   特勤局局长盯着隋正帆,咧开嘴,神色几乎有些疯狂:“可你看,他这不是活过来了吗?”   隋正帆神色骤凝,目光定在展琛身上。   “他一定是有了异能,那些人拿他做人体实验,他一定是在实验里获得了异能。”   特勤局局长低声喃喃:“我不知道还有复活的异能,我要这个异能,有了这个我就能活下去……”   隋正帆察觉到异样,同妻子对视一眼,神色微变。   ……   他们被游戏抽中,从实验室拉进了孤儿院,却被在墙壁间游走的特勤局局长一路跟踪了过来。   在进入这间孤儿院后,特勤局局长就忽然拥有了实体,持枪威胁他们,要求隋正帆交出那张能把人传送出游戏的保命卡。   他们没有防备,吃了不小的亏。原以为特勤局局长的异能是无效化,领域在那把枪上,现在看来……   “现在看来,能让异能无效化的是那把枪。”   展琛问:“局长,你是能剥夺其他的人异能,变成自己的……你是靠杀了他们吗?”   “是又怎么样?”特勤局局长怪异地笑了一声,“你又要去安全部告发我?”   展琛微抬了下眉。   “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一定要你死?因为你太不识相……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对抗我们,可你不知道,你这条线的所有联络都是我的人。”   “你是棋子,棋子就该老老实实做棋子的事,升你的职,立你的功。”   “你被派去卧底那个实验室,搜集实验室的情报也就够了。”   特勤局局长说:“可你查得太深了,连我们和实验室的交易都被你给翻了出来,我们当然不会留你的活路……”   展琛问:“你们也和终端机有交易?”   “当然有,不和终端机做交易,我们凭什么赢那些逃跑的保守派?我们怎么得到那颗小行星?”   特勤局局长:“你们懂什么?答应配合终端机,付出一些必要的代价,是为了救这片星际,我们是在救这片星际……”   “荒唐!”隋正帆再听不下去,沉声打断,“配合终端机胡作非为,把电子风暴交到终端机手里,乞讨来点乱七八糟的异能……梦想着终端机能网开一面,然后挑上几千个所谓的‘精英’活下来,送到那个小行星上完成你们的人类延续计划,这就是你们说的‘救这片星际’?!”   “这本来就是唯一的办法!”特勤局局长嘴角撇出不屑的冷笑,“隋科长,让你去卧底特战队,你还真以为你就是特战队的人了?”   “你以为这场大逃杀游戏是什么?是筛选,是新人类的进化!废物本来就不配活着——”   他像是陡然惊醒,梦呓一样的狂热声音骤然卡在了喉咙里。   特勤局局长张了张嘴,他的脸色瞬间煞白,站在隋正帆着了火一样的视线里,眼底的狠戾一点一点褪去。   他只是想挟持展琛,威胁隋正帆交出那张把人送出去的保命卡牌,根本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把这些话说出来。   特勤局局长退了两步,见了鬼似的四处张望:“怎么回事?!是谁暗算我,出来!”   “不用喊了。”展琛说,“这里没有其他人。”   特勤局局长拼命摇头,眼底几乎充血:“不可能!我一定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一定是有人想陷害我……”   展琛丝毫不在意自己被挟持,他被扯得晃了两晃,重新站直,看向蜷在沙发里的俞堂。   根本不听话的电子风暴飞快装睡,严丝合缝闭上了睁着偷看的那只眼睛。   空气无形波动一瞬,被悄悄套在特勤局局长头上、刚制定了“必须说实话”的规则的领域,也随着俞堂闭上眼睛瞬间消失。   展琛轻叹了口气。   特勤局局长被他这一声叹刺激,眼底愈见血红:“你什么意思?!”   “快一点。”展琛说,“我要去和我的风暴谈谈。”   特勤局局长瞳孔缩了缩。   他明明是从背后挟持着展琛,可不知为什么,展琛和当初相差无几的语气,却让他像是清晰地看见了展琛的眼神。   ……不过是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被剥夺了身份和记忆,当作棋子扔进实验室的棋子。   特勤局局长咬了咬牙,他像是又回到了那间实验室,站在了展琛平静的目光里。   那双黑色的眼睛沉默朗利,即使整个人都被束缚在审讯床上,也依然像是能把对面的人层层扒开,刺穿人心底最不堪的地方。   “不准这么看着我……”特勤局局长嘶声喊,“不准这么看着我!”   他忽然歇斯底里起来,枪管抵着展琛的太阳穴,疯狂地不断扣动扳机。   枪开得毫无征兆,隋正帆脸色骤变,正要不顾伤势强行开启领域,却突然怔住。   子弹穿过了展琛的身体。   被特勤局局长挟持的展琛,是个格外真实的影子。   即使看着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可那些子弹却没有在展琛的颅骨上受到任何阻力,接二连三地穿透了那道影子,没进特勤局局长的身体。   特勤局局长在剧痛中失去了声音,他大张着嘴,绝望地喘息着,难以置信地滑软在地上。   展琛安然无恙地回转身体。   他身上的军装依然整洁利落,没染上任何一点血迹,半蹲下来,取走了特勤局局长手中的那把枪。   “你弄错了件事,局长。”展琛说,“我已经死了。”   特勤局局长恐惧地睁大了眼睛。   他倒在血泊里,一只手艰难地动了动,想要再去摸掉在地上的抢,那只手却忽然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那道力量逐渐增强,特勤局局长痛得面无人色,他甚至已经开始听见自己的骨关节发出叫人牙酸的微响。   “你和‘审核者’合作,把我交给了终端机,在我死后,终端机回收了我的数据。”   展琛说:“现在我是商城的负责人。”   特勤局局长的视线凝在眼睛里,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展琛,用力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一年前,您终于禁不住诱惑,在商城匿名购买了第一张异能卡牌。”   “在您购买之前,这张卡牌已经被回收了7次。”展琛说,“这张卡牌的异能是‘剥夺’,是一张禁卡。”   展琛:“您购买的时候,并没有拿到全部的商品资料。”   “胡说……我知道它是禁卡!”   特勤局局长用力摇头:“不就是因为它要靠杀死异能者吸收新异能吗?我知道是这样……可只有我拿这张卡才合适!我只会杀那些有罪的异能者,你们相信我,我做的事都是正义的,我没有犯罪……”   隋正帆看向展琛,冷声问:“你害死了这个年轻人,也是正义的?”   “我没有动手!”特勤局局长喘着粗气,“他是自己找死!他自己非要反抗程序,自己引发了程序的绞杀机制……我没有亲手杀他!”   隋正帆眉峰越蹙越紧,按住妻子过来搀扶的手,看向展琛。   展琛像是没听见特勤局局长的辩驳,他站在一旁,拿着那柄被特勤局局长用来指着他、却打中了自己的那柄枪,退出弹匣看了看。   泛着微光的子弹在他掌心滚了两下。   隋正帆迎上展琛的视线,猜到他的用意,主动展开领域,从展琛手中接过一枚弹头。   在隋正帆的手接触到子弹的下一刻,他的领域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子弹同样有无效化的能力。   “你就用这些子弹‘处决’你口中有罪的异能者?”隋正帆沉声问,“你做了多少子弹?收集了多少张卡牌?”   特勤局局长闭着眼睛,打定了主意一言不发。   他为了保命,收集了不止一张医疗卡牌,即使不能惊动这些人,也已经足够治疗自己的伤口。   特勤局局长咬了咬牙,忍着疼翻了个身,把被子弹穿透的肩膀压在身下。   ……   “剥夺”这张卡很好用。   它可以通过击杀异能者来剥夺异能者的能力,把异能者做成卡牌。它的领域就是卡牌槽,领域规则叫“集卡”,一共有十二个卡槽位,可以存放十二张异能卡。   特勤局局长每次都会精心挑选十二种最优秀的异能,把这些卡槽填满。   电子风暴的状态很虚弱,大概是已经过度消耗了力量。这些人以为有展琛在就占了上风,等他用一张影子卡牌溜走,想办法潜进院长室……   特勤局局长动作一顿,忽然错愕地睁圆了眼睛。   ……十二张卡槽全变空了!   他背后瞬间冒出层层叠叠的冷汗,再想起展琛说的那些话,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特勤局局长看着展琛,神色近乎狰狞地扑过去:“怎么回事!你刚才是不是故意拖延时间?!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才挣扎到一半,身体就骤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擒住。   那股力量像是有某种意识的支配,拖着特勤局局长的腿,把他一点一点扯回来。   空间凭空裂开一道虚缝,缓缓扭动着,把他一口一口“吞”下去。   “救我!”特勤局局长惊恐嘶吼,“救我,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声音像是被逐层吞噬,从原本的声音变成了类似虫鸣的尖锐噪音,又变成摩擦砂纸的无意义的嘈杂声响。   他被凭空“压扁”了。   “这是张禁卡,是因为它是一张S级异能卡。”   展琛说:“它的领域的完整规则,是‘集卡’,必须填满十二张卡槽。”   展琛:“如果没能及时填满,它就会用持有者来填。”   特勤局局长无力地睁大了眼睛,他的存在正在被那张诡异的卡牌缓慢吞噬,空洞涣散的目光定格在眼底,整个人扭曲地被压成了一张落在地上的肖像画。   他依然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无效化的子弹对他自己是没有效果的,即使被子弹击中,明明也不会导致异能卡消失。   ……是谁偷了他的卡牌?   展琛走过去,从凝固的肖像画上捡起那几枚染了血的弹头,擦干净血迹,握在掌心。   风暴眼是相通的,每一张S级卡牌进化完成后,都会在维度上连通风暴眼。   他原本想趁特勤局局长分心,冒险潜入卡槽收取卡牌,但有人比他抢了先。   展琛走回沙发前。   俞堂像是睡得很沉,蜷在抱枕堆里,抱着展琛盖在他身上的小毯子,气息轻轻浅浅,仿佛对身边发生的所有事一无所觉。   展琛伸出手,摸了摸俞堂湿冷的额头。   俞堂被他抱起来,靠在展琛臂间,另一只手还欲盖弥彰地往身后藏了藏。   展琛轻叹口气,从不听话的大光团手里没收了十二张卡牌,顺便没收了俞堂的抱枕和薄毯。   俞堂倏地睁开眼睛:“??”   “罚你一天不准用小毯子”   展琛单手解开衣扣,把俞堂抱起来,裹进自己的军装外套里,拉着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腰间:“没有抱枕了,抱着睡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俞堂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一双手抱起来。   展琛把自己当成抱枕交给俞堂,他臂间的力道既妥当又不容置疑,圈在俞堂身后,把不听话的电子风暴罚在了自己怀里。   俞堂咳了下,把意识海里扒着摄像头的小红卡小蓝卡和系统一起塞进麻袋,扔进去一把泡泡糖:“展学长,还有人——”   他察觉到身后手臂的力道忽然收紧,话音跟着顿了顿。   展琛把他箍进怀里,久违的暖热气息间,俞堂忽然听见展琛胸腔里的心跳声。   “小光团。”展琛说,“我已经回来了。”   俞堂静了下。   “我已经回来了,这些东西也不会再伤害到我,危险的事由我做更合适。”   展琛说:“你要记住这个。”   俞堂抬起头,迎上展琛的视线。   展琛罕有这样严肃的时候,低头看着他,黑色的眼睛里光芒比平时凝沉,箍着他的力道也比平时更不容推拒。   ……俞堂这次的做法冒险得过了头。   每张S级卡牌都会由领域进化成完成的世界,每一个这样的世界,核心部分的维度都会和风暴眼平齐——换句话说,只要有能力进入风暴眼,原则上就可以做到在各个S级领域间穿梭。   展琛原本的计划,是去卡槽世界收取一张卡牌,让这张S级禁卡空出一个卡槽。   每一任持卡者都不知道,只要他们有一次不能及时填满卡槽,就会被世界吸收。   卡牌被售卖时,这条备注就已经被终端机有意隐藏了起来。   在特勤局局长购买这张禁卡前,这张卡牌已经被收回了七次,每一任主人都是这样变成了卡槽中的一张异能卡。   只要让卡槽空出一个位置,就能让那个会吞噬一切存在的空间“醒”过来。   ……   可当展琛把自己的核心数据送回意识海,通过连同的风暴眼到达卡槽世界时,却只看见了十二张空卡槽。   展琛的嗓音微哑,透出些被强压下去的余悸:“太冒险了。”   俞堂偎在展琛臂间,展琛手臂的力道第一次紧得他有些发疼,却依然能察觉到,更多的力气都绷在军服下的手臂上。   展琛是真的在生气。   俞堂的目光微微缩了下,抿了抿泛白的唇角。   在俞堂的印象里,展琛的脾气一直好得过了头。   哪怕电子风暴再不懂事、再添乱,害得展琛再回不去那个原本的人类世界,害得展琛在系统的惩罚下一夜一夜头痛得无法入睡,害得展琛十九岁就死在了审讯床上,变成了一团冷冰冰的数据,展琛也从没生过他的气。   可这件事却不一样。   这件事是真的威胁到了电子风暴,同样是S级禁卡,它和游戏世界的反向吞噬几乎没什么不同。   一旦在收取卡牌后没能及时离开那个世界,哪怕稍晚一步,即使是电子风暴也会变成一张彻底失去生命和意识的卡牌。   “以后不准这样。”展琛说,“以后再有这种事,必须由我来做——”   俞堂闷声打断:“我不。”   展琛微怔。   他没料到俞堂的反应,这一怔忡,眼底强行冷硬下来的神色也隐隐松动。   “我不。”俞堂说,“我就要他被吸收十二次。”   一听见特勤局局长的声音,他就认出这个人了。   他很努力地听展琛的话,只做能让展琛高兴的事,他想一直做一团好风暴,但唯独对上这个人,他必须要亲自解决。   要不是担心再脑震荡一次、再把展琛记成展时临,他刚才就把特勤局局长湮灭成粒子吞噬了。   ……   展琛心头沉了沉。   他已经隐约察觉出异样,拢了拢手臂,轻声问:“小光团……你认识他?”   俞堂不说话,他把脸埋进展琛衬衫的衣料,慢吞吞地一点一点挪,蜷成不大的一团。   展琛臂间生硬的力道也再绷不下去,眉宇却越蹙越紧。   ……死的那天,他明明提前支开了电子风暴。   展琛记得很清楚,他那时候其实已经预感到了危机,在被特勤局传召的时候,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展琛把一份资料交给了电子风暴,对电子风暴说这是重要的机密,拜托厉害的大光团把这些机密转交到安全部。   电子风暴第一次被他拜托帮忙,高兴得睡不着,闪了一晚上的光。   展琛特意计算过路上的距离,按照小光团跳路灯的速度,天亮的时候刚好能蹦到安全部——如果那时候他还活着,就能回到那间实验体的小屋,和平时一样等着电子风暴回家。   接受特勤局的刑讯时,展琛一直在留意窗缝淌进来的那一点阳光,能保证没有任何一团光悄悄溜进来找他。   ……   如果不是在那个时候,俞堂是在什么时候见到的特勤局局长?   特勤局局长对电子风暴做了什么?   展琛心下沉了沉。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把俞堂裹进臂弯,脱下军服外套整个包住,低头贴了贴俞堂湿冷的额头。   俞堂问:“展学长,他被吸收几次了?”   “七次。”展琛抬头看了看,“他现在是一幅肖像画。”   俞堂:“帮我给他涂两个黑眼圈,再打一个叉。”   展琛:“……”   俞堂还很记仇:“打两个。”   展琛哑然,他拢了拢手臂,温声答应:“好。”   “是不是累了?”展琛低头,轻轻拨开俞堂汗湿的额发,“睡吧,醒来再说别的事。”   俞堂听话地闭上眼睛。   跑去卡槽世界一次包圆十二张卡,还要及时跑回来、不被抓住算账,即使对以传输速度见长的电子风暴来说,也算不上多轻松。   俞堂靠在展琛胸口,身体被暖意裹着,一点点放松下来。   疲惫混着眩晕一涌一涌地漫着他的意识,不断把他拖进浓深的睡意里。   俞堂小声问:“展学长,你还生我的气吗?”   展琛微怔。   他原本就不擅长生气,之前只是被电子风暴擅自冒险行动吓得不轻,被打岔岔开,也早没了当时的情绪,哑然叹了口气:“小光团——”   俞堂埋在他怀里,两只手牢牢抱着他。   电子风暴还没有彻底变成人的自觉,按照过去做光团的习惯,在他颈窝轻轻拱了两下,软乎乎地蹭了蹭。   展琛:“……”   展琛侧了侧身,挡住隋正帆夫妇的视线,轻咳一声,及时抱住了按照做光团的习惯往自己衬衫里钻的电子风暴:“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没有生你的气,小光团。”展琛低头,亲了亲俞堂的额发,“我是被吓到了。”   在看到空卡槽的一瞬,展琛忽然明白了电子风暴送完了文件、兴高采烈跑回来找他要饼干,却只看到了一间被翻得一片狼藉的空屋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弄清特勤局对电子风暴的态度后,展琛多少猜得到,他们可能用什么样下作的手段来诱捕电子风暴,用什么办法来欺骗俞堂。   俞堂从没和他说过这些。   电子风暴很好哄,不论找了多久,不论被说话不算话的人类弄丢多少次,只要能又一次重逢就很高兴。   俞堂听展琛的话,不吞噬人类,定期巡逻,尽力躲去人烟稀少的地方,把误入电子风暴的人类送出去。   俞堂从没和展琛说过,有人趁展琛不在的时候,一直在欺负电子风暴。   ……   隋队医替丈夫治疗了伤势,稍一迟疑,还是放轻动作走过来:“需要帮忙吗?”   展琛收回心神,轻点了下头。   俞堂只是把精神力消耗得过了头,睡一觉就会没事,不需要治疗,但他的确有事需要拜托隋正帆夫妇。   “我们目前有两件要紧的事。”   展琛说:“第一,我们需要把这个孤儿院里的所有玩家集中起来。”   19号和45号的幻境已经让孤儿院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异,除了他和俞堂是“客人”,其他人都随时可能会遇到危险。   玩家们只有集合在一起,才能设法解决眼前的困境。   “好。”隋队医点了点头,“第二件是什么?”   展琛看向那幅肖像画。   特勤局局长已经被吞噬了十次,那张禁卡的规则是“无论何时、必须填满卡槽”,只要卡槽还没被填满,就会继续吞噬下去。   按理来说,特勤局局长早就该像其他人一样,变成只能游动在阴影里的线段。   但那里依然有一副肖像画。   特勤局局长惊恐空洞的目光被定格在画面上,那幅画甚至还在缓缓发生变化,像是画中人在拼命挣扎着想要逃脱。   ……可也只是挣扎而已,在高维度的视角里,低维度只是一副没有厚度的画。   变成了有意识或是无意识的线条,至少还能在墙面里游动,寻找新的栖身之所。   但特勤局局长被困住的维度,范围却小到了只是一个宽40.6厘米、长50.8厘米的20寸画框。   他永远都只能待在里面,一次接一次地被卡牌世界吞噬。   “第二件事,我们必须弄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   展琛说:“孤儿院里只允许十个玩家进入,如果他不是以玩家身份进的孤儿院,就一定还有其他身份。”   隋队医怔了下:“其他身份?”   展琛点了点头。   他沉吟了下,忽然提了个问题:“隋家一直有做公益、资助孤儿院的传统,是这样吗?”   “严格来说,不能算是公益。”   隋正帆走过来:“按照联盟总部分配,每个家族都有自己需要注资的星际项目。”   A级异能者的恢复速度已经远超常人,他在之前受的几处枪伤,配合妻子的治疗,现在已经恢复了大半。   隋正帆没有打扰俞堂,在沙发旁席地坐下:“温家和蒲家共同负责维持科学部总研究所的科研经费,叶家负责注资机甲研究基地……隋家分到的是一家孤儿院。”   展琛问:“只有一家孤儿院?”   隋正帆自己也觉得荒唐,有点无奈地笑了下:“我们起初也想不通,认为里面一定有蹊跷。”   ……可他们也去过那家孤儿院很多次,也派过自家的晚辈去孤儿院做长期义工,都没能发现任何问题。   那家孤儿院里的确是些看起来完全正常、找不出异样的普通孩子。   “根据联盟总部给的说法,这间孤儿院里的孩子都是被挑选出来的,需要特殊培养,所以需要海量的资金。”   “这种情形并不少见,小盏也是这样被挑中,进了安全部。”   隋正帆说:“隋家每年总收入的十分之一,都按要求注进了这家孤儿院。”   展琛问:“是我们现在的这家?”   隋正帆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下,才徐徐摇头:“我不敢肯定。”   “格局很像,但我们来看的时候,这里没有这样破败。”   隋正帆说:“设施很新,孩子们的生活条件也不错,我们甚至收养了一个孩子……”   他话头忽然顿了顿,忍不住皱紧眉。   展琛问:“隋指导?”   隋正帆没有立刻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在刚才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他和妻子收养过一个孩子。   可在他的记忆里却完全没有这一段。   他只记得自己和妻子有个叫隋驷的儿子,不太听话,和隋家人格格不入,从小就想做演员、喜欢演戏,喜欢在戏里体验别人的人生。   从电子风暴里出来后,在回安全部报到的短暂空隙里,隋正帆和妻子曾经询问过特战队队友和儿子的情况。   特勤局局长告诉他们,队友们都已经平安离开了电子风暴,庄域还在特战队里,所有人生活得都很好。   隋驷在做他喜欢的事,很顺利,还喜欢上了一个孤儿院里出来的年轻人,叫柯铭。   听说隋家不太满意,要考验这两个年轻人一段时间。   “……没事。”   隋正帆把念头压回去,定了定神:“我们先应对眼前的问题——要在这座孤儿院里找到其他玩家,是不是?”   展琛从那副肖像画上收回视线,点了下头:“可以的话,请把他们都集中到大厅来。”   隋正帆点了点头,走到一旁,抬手按在墙壁上。   “这座孤儿院现在是闹鬼的,对吗?”   隋队医微蹙起眉:“我们以前也遇到过这种存在超自然现象的游戏轮次,在孤儿院里,玩家可能会遇到在这里死亡的小孩子,被他们困住……”   在玩家拥有异能的前提下,这种闹鬼的关卡倒是并不难通过。   只要团队里存在有心理系异能、能开启领域的A级玩家,或是存在生命、净化方向的物理系异能,鬼怪几乎占不到任何便宜。   “这座孤儿院不会。”   展琛摇了摇头:“十个孩子的角色,已经被玩家占满了。”   抛开特勤局局长不论,19号和45号死亡后,隋正帆和妻子就被传输了进来。   展琛和俞堂原本还在考虑,这里面有没有年龄、性别相关的要求,现在看来,至少在这方面筛选得并不严格。   “地下室有三个人,外面有两个,二楼的卧室区有两个,盥洗室有一个。”   隋正帆走回来:“我的领域不能融合这座孤儿院,只能用来探测,我试着标记了他们的地点。”   他的异能是“拟态”,可以把身体变成环境的一部分,在树林里还曾经遇到了被审核者暗中派人截杀的俞堂。   “现在看来,这座孤儿院是在休眠状态,一切都应当有个开启的条件。”   隋正帆说:“趁还没发生更多变化,你们留在这里,我去找其他人——”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像是上课提示的铃声就忽然响起来。   在空旷的别墅里,铃声显得格外刺耳,时远时近地回响着,偶尔还夹着滋滋的电流声。   “今天有一场考试。”   有些变了调的沙哑嗓音,不知从哪传出来,隋队医脸色微微变了变,不自觉贴近了丈夫的身体。   她和隋正帆循着声音看过去,眼里都忽然显出错愕。   ……在说话的,是地上那张肖像画!   特勤局局长被镶在画里,神色越发惊恐。   他的脸上像是被安了一层同样长相的面具,同他自己的意愿无关,慢条斯理地咧开嘴,露出怪诞的笑容。   他自己的声音从他的嘴里传出来。   “隋家太小气,给的钱也太少了。”   “买了一张卡就都用光了,现在你们只有前三名能被资助去念书,剩下的人,会给你们安排收养家庭。”   “你们要听话,只有听话的孩子才会被喜欢。”   “让院长看一看,哪个小朋友更幸运呢?”   ……   声音戛然而止。   在他们的面前,空间缓缓波动,出现了一扇浮在空气中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大光团:蹭蹭Q^Q。 第一百二十五章   隋正帆挡在了妻子身前。   他示意展琛警戒,自己缓步走到那扇凭空出现的门前,隔着门听了听里面的声音。   展琛抬头,打了个手势。   隋正帆摇摇头,回了个突击的手势,伸手握住门把,另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逐一曲下。   最后一根手指曲起的同时,他将门一把拉开,就地利落滚到门后。   展琛单手护住俞堂,三枚弹头从他掌心挟着劲风射出,没进门内的一片黑暗里。   门里依然一片安静。   隋正帆接过展琛扔来的配枪,借门作掩护,据枪瞄向门内。   ……门里面没有人,也没有和平时游戏里一样,会骤然暴起扑出来撕咬玩家的怪物。   里面只有一条长得离谱的楼梯。   门口放着两枚金属质地的徽章,看得出年头不短,表面不再有光泽,甚至已经显出了明显的锈色。   隋正帆伸过手,捡起了门口那两枚徽章。   近距离辨认,徽章的锈蚀就更明显,透过锈迹,只能隐约辨认出上面的数字,一个是“4”,一个是“9”。   再向门里看,就只有长到看不见头的楼梯,一直通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   “看不到其他情况了。”   隋正帆收枪,起身走回来:“按照刚才发布的游戏规则,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孤儿院里的孩子,需要去参加一场考试。”   隋正帆:“玩家分散在了孤儿院不同的地方,从这个角度理解,这扇门或许是为了方便玩家们到达考场。”   展琛摊开手掌,让那三枚弹头悬浮回掌心,点了下头。   他像是依然在思索某件事,目光落在那扇门上。   “我先去看看。”隋正帆说,“你们留在这里——”   展琛:“不对。”   隋正帆怔了下:“有问题?”   “我见过这扇门。”展琛说,“但它是反的。”   在俞堂第一次参加考核的时候,他还没记起自己是谁,作为监察部门的员工数据,忍不住代管了钟散的角色。   封青被养父母弃养后,他把封青扯回家,教会了封青用电脑上的建模软件。   来考核的准员工对这些既没有兴趣、也没有天赋,只能建模出用鼻子走路的猫和用耳朵吃草的兔子,最后扫兴地扔下鼠标回去吃泡泡糖。   封青和来考核的电子风暴不一样,他很喜欢建模,一醒来就会偷偷跑去摸电脑。   在那段剧本里,封青曾经用他的电脑建模过一扇门。   “门上的雕花和我记忆里是反的。”展琛说,“我们不在门外,我们这一边才在‘门里’。”   隋正帆皱了下眉:“什么意思?”   展琛正要开口,大厅角落忽然传来带了冷笑的嘲讽声:“意思就是你们这群蠢货运气好,恰好坐在了门前面,居然还在这里研究什么破雕花。”   隋正帆同展琛对视一眼,伸手拦过妻子,迎上那几个人的视线。   展琛接过隋正帆从背后扔回来的枪。   “是地下室的那三个人。”   展琛身旁的空气波动一瞬,传来隋正帆的声音:“这座房子正在醒过来,我不能和别墅融合,只能探测到他们都是A级异能者,其中两个已经展开了领域。”   展琛把那柄枪隐在手心,他依然靠在沙发里,揽着熟睡的俞堂,单手把从特勤局局长那里搜来的子弹逐颗压进弹夹。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身形瘦小的男人。   他的四肢都格外干瘦细长,不知为什么,脸色有些诡异的青白,身形也显得稍许佝偻。   他看向隋队医:“你是那个A级治疗系?”   男人眯了眯眼睛,咧开嘴笑了下:“你这种异能就该配一个A级攻击型的物理系,不如踹了你男人,跟着我们……”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一只手骤然挡在胸前。   他的手掌被射过来的子弹穿透,却没有任何鲜血淌出来,一道湍流一样的古怪旋涡瞬间生成,把那枚子弹“咕咚”一声吞了进去。   男人看向展琛,神色不屑,摊开手掌,掌心那个被子弹灼出的窟窿里也旋起一团浑浊的湍流。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处伤口就被重新修复,再看不出来半点异样。   隋正帆拦下他投过来的阴森视线,声音冷下来:“你是什么人?”   “你从来不看排行榜是吗?”   男人看了看隋正帆:“我知道你,在第一轮里,你身上的押注甚至比我还高。”   “我们是职业玩家,是专门接受定制任务,赚取那些大公司赏金的猎杀小组。”   ……   意识海里,系统忽然出声:“展先生,我们收集到过他们的资料!”   刚进入游戏的时候,俞堂在留言区弄来了一大把无主小号,四处发钓鱼贴,套出了不少信息。   俞堂暂时没有时间处理,就都交给系统,统一记录整理在了一起。   其中一条被标红的,就是这个猎杀小组。   “来观看大逃杀直播的观众,一大部分是为了惊险和刺激,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为了买卡。”   系统说:“少数人享受狩猎的感觉,会亲自以贵宾玩家的身份来狩猎卡片。但也有很多人觉得这种方式太残忍了……”   这些人多多少少还清楚这种行为的性质,知道卡牌意味着什么。   他们在观看直播时,会遇到想要得到的异能,可这些异能的拥有者却迟迟死不了,变不成卡片供他们购买。   这些人想要买卡,却又不想亲自动手,给自己沾染罪孽。   “有些公司就利用这种机会,开发了定制功能。”   系统:“玩家只要定制卡片就行了,从不会过问这些卡片是怎么来的。”   “这些公司会把自己包装成高端的科技公司,对外宣称,这是他们模拟真实异能生成的代用卡。”   “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几乎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些卡片一样是狩猎来的,只是换了猎杀的人而已……”   这个猎杀小组,就是这些公司雇佣的团队里最有名的一支。   领队叫段尤,是A级异能者,异能是“旋涡”。   他是目前存活的玩家排行榜上的第一名,根据评定,也是最有可能成功进化成S级异能者的人。   跟着他的两个人也都是A级,一个只有独眼,一个咬着支烟,半边身体上布满了花样繁复的纹身。   这三个人是原本犯了罪、被流放到边缘小行星带的亡命徒,他们主动接受了异能改造,从第一场游戏存活到现在,是目前战力排行榜的前三名。   他们不知猎杀了多少异能者,早赚得盆满钵满,原本想再狠狠捞一次就洗手不干,却没想到居然被卷进了这种诡异的世界。   “这轮游戏的终局之战是怎么挑的玩家?弄进来两个自不量力、装神弄鬼的蠢货也就算了……居然还送进来几个坐在这儿聊天的菜鸟。”   段尤扫了一眼那扇门,舔了下嘴唇:“游戏规则还不够明显吗?十个人考试,只有三个人能出去——只要把其他七个人都杀了,我们就是那三个人了。”   “你没发现这个别墅的古怪吗?”隋队医说,“如果人数不够十个,它会扯新的人进来,你这样杀人没有任何意义。”   “当然发现了。”段尤说,“那个书呆子弄出来的闹鬼的幻境,不就是这么杀了二十三个人吗?”   段尤:“我不配合他,送二十三个人给他去杀,怎么把我的人轮进来?”   隋队医的视线沉了沉,忍不住皱紧眉。   ……的确,在这种全无规律拉取玩家的前提下,这种完全疯狂的办法,竟然也成了唯一的一个办法。   如果轮换进来的玩家不是要找的人,那就清理掉,空出一个名额。   如果还不是,就再清理掉。   一直这样清理下去,早晚能轮换进来自己要找的人。   ……可这样未免太残忍了。   段尤同样是玩家,同样是被游戏玩弄的异能者,这样长时间无差别的猎杀,却早已让他的心态彻底发生了变化。   在段尤看来,其他玩家无非只是暂时会活动的卡牌。   段尤根本不在意她心里在想什么,嗤笑一声,挠了下耳朵:“你们也感觉到,这个领域的规则已经发生变化了吧?”   ……   在进入别墅没多久,段尤就已经发现了这座孤儿院的蹊跷。   不是什么俗套的没有窗户、到处都是古怪涂鸦的墙面,也不是恶作剧一样的鬼打墙。   这座孤儿院在找人。   它不是一直把人数控制在十个,是它能拉进来的极限就是十个人,所以只有在一个玩家死亡后,才能再拉进来一个。   “它在找院长。”   段尤说:“它要把院长扯进来干什么呢?”   段尤走过去,捡起那副肖像画,挂在墙面的钉子上。   那里原本有一处有些奇怪的痕迹,像是长期挂着什么东西,又被摘下来,有一片不同于其他墙面颜色的白。   挂上肖像画后,痕迹被严丝合缝地遮住了。   “叮咚。”段尤咧了咧嘴,“院长进来,就可以开始考试了。”   “考试很严格,中途是不准随便出入考场的,上厕所也不行。”   段尤:“从现在开始,不论死了几个玩家,也不会再补人进来了。”   隋队医皱紧眉:“你怎么能肯定?”   “我还不能,这是我的推测。”段尤又舔了下嘴唇,目光扫过屋里的几个人,“所以,我决定确认一下。”   “你们几个人很古怪。”   “一个A级治疗系异能,另一个虽然也是A级,但能力是半点也排不上用场的‘拟态’,打起架来连个B级的攻击型异能都不如。”   “那边的两个是怎么回事?”段尤看向展琛“你们也是玩家?顶了谁的名额来的?”   展琛:“我们是来探望朋友的。”   段尤像是听见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笑话,夸张地笑了一声。   他的笑容还没有从脸上褪去,神色就骤然阴冷下来,张开双手,指节令人牙酸地噼啪一响。   无数旋涡骤然在大厅里浮现出来。   隋正帆稍一动作,一团湍流似的混沌旋涡就逼进他身前,止住了他的脚步。   “最好不要乱动。”段尤说,“这个游戏里,最吃香的就是吞噬类异能,吞噬类异能里,最保险的就是‘旋涡’。”   那个孤儿院院长的能力他也看见了,拿着一张有剥夺效果的卡牌,四处剥夺异能者的能力,结果居然被人偷光了卡牌槽,被自己的卡牌反噬了。   但“旋涡”不一样。   旋涡的吞噬是可以消化的,它可以把一切能力还原成带有特殊属性的精神力。在旋涡划定出的混沌世界里,就只有能量,浓稠得几乎可以实质化的能量。   凡是接触到旋涡的东西,都会被旋涡还原吸收,那个古怪的新人用来偷袭他的无效化子弹也一样。   “我看见你弄死那个院长的过程了。”   段尤:“根据经验,越是这种看起来普通不起眼的,越要先下手为强,想办法解决掉。”   段尤看向展琛:“你的能力是不是让人产生幻觉?”   像45号那样的异能,制造幻境还需要有剧本依托,但产生幻觉却不用。   幻觉生在脑海里,以意识作养料,有无数种可能性,不受任何条件限制。   段尤不相信死人还能跑回来说话,他只信自己的眼睛,他亲眼看见展琛被子弹击中后安然无恙,也亲眼看见那些子弹穿透了展琛的身体。   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展琛能够让所有看到他的人产生幻觉。   展琛稍停了下,认真想了想,点了下头:“好。”   他的语气和回答让段尤的眼角止不住跳了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是。”展琛说,“我会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画面。”   段尤眼底一点点沉下来。   他已经无数次在生死之间逃过来,早磨练出格外灵敏的直觉,这个说话颠三倒四的新人,身上却偏偏有着叫他忌惮的古怪气息。   ……比这个更叫人忌惮的,是他怀里抱着的那个昏睡的少年。   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那个少年现在的状态格外虚弱疲惫,应当是过度透支了力量,正在靠睡眠重新恢复补充。   如果是段尤他们平时做的定制任务,这样的两个玩家,显然是运气好的新手无疑,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顺手击杀,拿去当卡牌的添头。   ……   可不知为什么,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单薄瘦弱的学生,居然让段尤感到了窒息般的压力和恐惧。   段尤瞳孔不着痕迹地缩了缩。   “杀了那两个新人,拿他们喂旋涡。”   段尤不再耽搁时间,他决定先解决最危险的部分:“我去开那扇门。”   只有考试名次在最前面的三个人能被送出去“资助读书”,他们几个识字都不多,想拿前三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掉另外七个人。   大厅里有四个人,如果没有意外,这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他们要尽快拿到这三个生还名额,从这场鬼游戏里逃出去,然后就金盆洗手,带着赚来的天价财富安安稳稳享受到死。   段尤回过身,匆匆朝门里走过去。   余光里,他看见那个A级治疗系异能的女人最先被旋涡吞噬,她丈夫怒吼着,不顾无数大大小小的旋涡阻隔扑过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的身体被旋涡吞噬得千疮百孔,和以前被他杀害的所有异能者一样,伤口没有血,只是身体逐渐变得青白干瘪。   他们用最后一口气抱在一起,慢慢被旋涡吸干。   那个新人要照顾虚弱昏睡的同伴,不能随意移动,他手里的枪还有些无效化的子弹,击散了几个旋涡,却被隐在暗影里的纹身找到了空档。   黑色的墨箭尖锐锋利,从背后一击即中,直接穿透了两个人。   昏迷的学生甚至没有醒来的机会,就已经在睡梦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抱着他的年轻人死死护着他,被墨箭当胸穿透,努力弯下肩背,用身体替对方的尸体阻挡着缓缓逼进的旋涡。   ……   段尤嗤之以鼻地笑了一声。   他看过太多人临死前的场景,有人依依不舍,有人惊恐求饶,不管是多惨烈的情形,他都从来没有半点感觉。   这些场景原本就是他亲手制造的,在发生之前,就已经在他的脑海里盘演过无数次。   段尤走进了那扇门,登上楼梯。   在门外看,楼梯的长度像是看不到头,真踩上了楼梯,却发现其实没走出多远,尽头就连着一间教室。   教室里有三具尸体,看起来是自相残杀死亡的,都倒在地上,已经断气了很久。   段尤仔细数了好几遍,止不住地狂喜起来。   ……他们成了最后存活的玩家!   这是他参加的最诡异的一轮游戏,现在别墅里的其他玩家都死了,他们是仅剩的三个人,可以平安退出游戏活下去。   他们的实力,游戏方也没办法捕捉和强制他们继续参加,退出以后就洗手不干,赚的钱已经够他们挥霍几辈子。   段尤回身,快步下了楼梯,叫另外的两个人:“快来——”   他忽然愣了下神。   ……他们已经搭档了很久,早对彼此的长相和手段不能更熟悉。可这一次,在另外两个人的眼睛里,他却看到了震惊和恐惧。他不知道有什么可怕的,朝门外伸出手,却在下一秒忽然滞住。   ……   他的手融化了。   他匆忙抬手去摸脸,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出了这个动作,他想要开口说话,发出的声音却像是被搅进了湍流的旋涡,彻底混沌成一片。   更让他震惊的,是他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样子。   独眼和纹身男被隋正帆夫妇击昏在地上,被墨线结结实实绑成了一团。沙发上那两个诡异的新玩家也安然无恙,血迹、伤口、尸体,一切熟悉的场景都消失了。   大厅里干干净净,再看不到任何旋涡的痕迹。   他想要回到那扇门里,却已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拖住。   在门上金属镶边花纹的反光里,段尤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   ……一团旋涡。   大厅里消失的旋涡都到了他身上。   他现在是一团只剩下最模糊的人形,由无数混沌湍流组成的旋涡。   ……   “对你看到的满意吗?”展琛问。   段尤已经被恐惧填满,他用力摇头,嘶声问:“你对我做了什么?你的能力究竟是什么?!”   “我的能力是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展琛说:“我承诺过,会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画面。”   段尤根本想不通怎么会有这种能力,他拼命想要从门里出去,却根本无法挣脱那种诡异的吸力:“放我出去!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这里面是怎么回事——”   “你不在门里,在门外。”   展琛起身:“我们这一边才是门里。”   封青在孤儿院里一天书都能正经没读过,孤儿院连教室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有正规的考场。   墙壁上的空白痕迹是个提示,院长的画像挂在大厅,恰恰说明大厅才是真正的考场,是所有玩家需要集合的地方。   他们从一开始就在终点,只有他们判断正确,其他考生才能进来。   而门的打开方向一旦错了,就不是通向考场,而是通向另一片空间。   展琛合上门。   ……   俞堂被动作牵扯得短暂醒过来。   他挪了挪身体,探出头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被展琛遮住眼睛,力道轻缓拦回去。   俞堂忍不住蹙起眉。   他在展琛的掌心眨了下眼睛,低声提醒:“有东西从风暴眼里过来……有人把门打开了。”   “它要吞噬的目标不是我们,它已经找到了。”   展琛摸了摸俞堂的额头:“冷不冷?”   俞堂摇摇头。   “我做了个梦,吓醒了。”俞堂说,“梦见我在考试……”   展琛:“有个坏消息,我们的确是在考试。”   俞堂:“??”   展琛忍不住轻笑起来,把人往怀里拢了拢,低头亲了下俞堂的额头。   “还有个好消息。”展琛说,“你是监考老师。”   展琛:“小光团老师,我们要换个身份睡觉了。”   他把门重新向内拉开。   这一次,里面果然变成了别墅内部的楼梯,有玩家站在楼梯上,谨慎地朝下面张望。   察觉到下面就是需要集合的“考场”,已经有玩家陆续小心翼翼地走下来。   展琛问隋正帆:“隋指导,请问有能写字的笔吗?”   隋正帆还没从那扇门的诡异里回过神,怔了下,摸出红黑两支钢笔递过去:“要做什么?”   展琛回到那幅肖像画前。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拜托系统找了些参考例图,一丝不苟把肖像画涂上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又打了两个端正的红叉。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五分钟后,别墅里现存的所有玩家,都通过不同的“楼梯”陆续到达了一楼大厅。   和隋正帆探测的结果相同,除了地下室的三人组外,两个人在二楼的卧室区,一个人在一楼盥洗室,还有两个在室外早已荒废的菜园。   除了段尤几个人,剩下的人都被闹鬼的幻境吓得不轻,到现在还有些惊魂未定。   “你们好,我叫隋正帆,A级物理系异能,能力是拟态。”   隋正帆主动走过去,伸出手:“那边的是我妻子,隋盏,能力是治疗,也是A级。”   大概是没料到他的坦诚,对面正打量四周环境的年轻人愣了下,也伸出手:“您好……我叫戴磊,那边是我的搭档宋思航。”   他依然保持着警惕,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能力和等级,又简单介绍了下其他人。   戴磊是最先被困在这间别墅里的人之一。   他隐约察觉到了闹鬼的不是孤儿院,而是某个异能者的领域,想要带其他人暂时离开别墅。偏偏其他玩家早已经吓得头昏脑涨,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的话,到最后也只有搭档愿意相信他,和他一起躲到了别墅外。   他们藏身在别墅外的花园里,也听到了“考试”即将开始的预备铃声。   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们的面前就出现了一扇门。   “我们弄不清楚情况,原本还不想贸然进来。”   戴磊说:“但很快,我们藏身的地方就变得不再适合生存了。”   隋队医蹙了下眉:“不适合生存?”   戴磊点了点头。   他们藏到别墅外的时候,那座花园还有完整的温控系统,宽敞明亮,有手绘的完整教程图示,看得出是让孤儿院的孩子们体验种植课程的地方。   可随着铃声的持续,花园里的花也开始凋枯腐败。   浇灌花草的池水干涸了大半,那种古怪的锈迹也开始从角落里缓慢地蔓延上来,爬到还没有彻底灰败的枝干和叶片上。   戴磊和搭档被那些锈迹逼得别无选择,只能走进那扇门,沿着不知通向什么地方的楼梯走了下去。   “在门里面,我们还捡到了两枚徽章。”戴磊说,“一个是7号,一个是3号。”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两枚徽章,交给隋正帆看了看。   这两枚徽章和之前的那两枚很像,无论是形制、花纹还是锈迹,都能看得出应当是同一批做出来的。   “我们也有两枚,是4号和9号。”隋正帆点了下头,把徽章还回去,“还有其他人捡到了徽章吗?”   察觉到他们的确没有任何敌意,另外几个玩家稍一犹豫,也都走过来,拿出了自己的徽章。   躲在盥洗室的是个被吓坏了的女孩子,叫于柳卉。她是一个人进入的游戏,磕磕绊绊活到现在,又被拉进这栋闹鬼的别墅里,现在才稍稍冷静下来。   在二楼卧室的是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女生叫柴凝,漂亮开朗,一边脸颊总是带着个笑眯眯的酒窝。男生叫孟南柯,长相也很清秀,却格外沉默寡言,身形单薄,戴着副酒瓶厚的眼镜,说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这几个人拿到了1号、5号和10号,在独眼和纹身男身上,也搜出了2号和8号的徽章。   “这样看,我们现在的身份就是孤儿院里那10个孩子,还缺一个6号。”   柴凝收起徽章,向四周看了看,有些好奇:“我们已经在楼梯上走了很久了……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们虽然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但在考试预备铃打响后,面前都出现了一扇门,门里有一条通向另一扇门的楼梯。   随着铃声的继续,他们藏身的地方也像是被扯去一层光鲜的幕布,不仅变得破败,那些锈迹也缓慢地从窗缝和墙角滋生了出来。   每个人都不得不进入了那扇门。   走上楼梯后,才发现看起来明明很短的楼梯,居然怎么走都走不到头。他们已经走得精疲力尽,忍不住想要退回去,却发现身后的楼梯通向看不见的黑暗,进来时的门早就消失了。   他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一直沿着楼梯走下去,试图走到另一头的那扇门。   ……   戴磊说:“应该是大厅里的玩家做对了选择,帮我们开了门。”   戴磊看向隋正帆:“隋先生,你们在大厅里遇到了什么?我们在楼梯上听见了枪声……”   隋正帆抬起头,同角落里的展琛对视一眼,收回心神摇摇头:“没什么。”   戴磊此前一直没留意到墙角居然有人,他心头倏地一紧,下意识向身后摸了下,又生生止住动作。   他看着墙角的沙发,忍不住皱起眉:“……怎么还有两个人?”   在别墅里的玩家,都已经通过不同的途径,得知了“孤儿院里一共有十个孩子”的信息,也已经默认了这里应当有十个玩家。   可现在已经有了9个人、9枚徽章,角落里居然还有两个人。   隋正帆正要开口,展琛已经和俞堂轻声说了几句话,抱着俞堂放在沙发里,起身走过来:“我们是来宣布规则的NPC。”   隋正帆怔了下,正要说话,忽然被妻子在身后悄悄拽了一把。   “在你们到达考场前,你们之中,已经有一名玩家死亡了。”   展琛说:“现在,你们需要在不伤害其他玩家的前提下,探索孤儿院的游戏规则,并且按照探索出的游戏规则行动。”   戴磊忍不住皱紧眉:“我们怎么相信你?”   “这是他的徽章。”   展琛把一枚刻着6号的徽章放在桌上:“死亡玩家的姓名是段尤,能力判定A级,能力是‘旋涡’。”   戴磊和搭档对视一眼,神色微变,又看向地上被绑住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是段尤的那两个搭档?独眼龙和蜥蜴……是你们制服了他们?”   戴磊有些不相信地看向隋正帆夫妇:“他们是联盟的S级星际通缉犯,你们知道吗?”   隋正帆被妻子隔了衣服轻轻掐着手臂,没有再说话,摇了摇头。   “他是被自己的领域吞噬的。”   展琛接过问题:“段尤攻击其他人,违反了孤儿院的院规,这是惩罚。”   这句话一出,几个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在这个自称是NPC的人忽然跳出来之前,的确已经有不止一个人心里冒出过类似的念头。   既然是考试,就一定有名次,那个声音也说得很明确,只有前三名才能得到资助离开孤儿院。   谁也不清楚所谓考试的内容,不能保证遇到的题目自己恰好就擅长。   可如果能想些办法,提前让其他人出局,或是至少让别人没有办法参加考试……   戴磊问:“孤儿院的院规,不允许玩家互相攻击?”   展琛友好地建议:“这一轮,NPC不会主动公布规则,可以选择试一试。”   戴磊:“……”   他看着展琛面前那枚6号的徽章,心头隐隐生出些寒意,干咽了下,欲盖弥彰地整理了两下身上的外套。   于柳卉来回看了看,小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考试?”   “这也不像是考场啊。”于柳卉的脸色隐隐发白,她被吓得不轻,声音还打着颤,“没有桌椅,也没有卷子……”   话音才落,那扇门忽然自己“砰”的一声关上,消失在了空气中。   这一声实在太过突兀,于柳卉猛地一激灵,剩下的声音尽数卡在喉咙里,脸上才稍微恢复的血色瞬间褪尽。   院长的声音再度从他们四周响起来。   这一次不只是画像,像是四面墙都在同时说话,带着嗡嗡的共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痛。   “对了……院长忘记了,原来你们都不识字。”   “不识字就不用看书,那桌椅也用不上了。”   “小孩子就是喜欢玩泥巴,喜欢弄得脏兮兮的,也用不着那么好的花园和卧室……窗户漏风?让他们自己修一修,又没有多冷。”   “就和隋家说,这批孩子都不喜欢读书,主动放弃了……”   ……   “这是什么意思?”   宋思航是戴磊的搭档,他身形瘦高,抬手推了下眼镜:“我们明明识字——”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一道凌厉的空气就直朝他身上甩过来。   宋思航反应不及,踉跄退了几步。他身上的衣物被撕下不规则的一片,只隔了几秒,肩头就浮出怵目的血红鞭痕。   空气鞭正要再甩下来,展琛已经抬手,在空气里虚虚一握。   破风的鞭声戛然而止。   隋队医及时展开了领域,那道渗血的鞭痕在医疗专精的异能者领域里飞速痊愈,几秒的时间,已经只剩下一条淡淡的红印。   宋思航胸口起伏,抬手按住肩膀。   伤口虽然被修复了,疼痛却还没那么快褪去,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忍着疼同隋队医低声道了谢。   戴磊扶住搭档,咬牙看向展琛:“怎么回事?!说一句话,也违反这个孤儿院的规则了?”   展琛没有回答,回头看了看沙发里的俞堂,眼底的光沉了沉。   ……他冒领了宣布任务的NPC的身份,是为了控制玩家们的行为,暂时保证玩家不会再互相算计动手,其实也并不清楚孤儿院的具体规则。   可现在看来,特勤局局长在这座用来捞金的孤儿院里,不知道犯下了多少罪状。   “不允许违背院长说的话。”   展琛说:“根据你们的探索,中途打断也是违规的。”   戴磊神色沉了沉,没有再开口。   “……主动拒绝了读书的名额。”   空气里,那道被打断的声音继续说下去:“考试?隋家派来的那个小子还不依不饶吗?”   “那就随便找张卷子,给他们瞎答一答就行了……越难越好,对,就找那个大学考试的高数题……”   下一秒,大厅里的空气无形地波动了一瞬。   十张桌椅缓缓浮现出来。   这些桌椅不知是从哪个仓库里搬来的,上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有几把椅子已经快要散架,晃悠悠地勉强立在地上。   于柳卉吓得不敢动,戴磊扶着刚从剧痛里缓过来的搭档,神色也愈发警惕,盯着那些突然冒出来的破旧桌椅。   柴凝原本还和男朋友站在一起,见状主动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桌椅上有编号,被灰尘盖住了……看不清楚。”   戴磊看向展琛:“不会擦个桌子也违反院规吧?”   展琛迎上他稍许敌意的视线,平静如常:“您可以试一试。”   戴磊皱紧眉:“什么都要玩家来试,设立一个NPC干什么用?”   展琛常年负责商城,再熟悉不过客服的工作流程和性质,带了些标准的歉意,客客气气回答:“没有用,游戏结束后,您可以投诉我。”   戴磊:“……”   隋正帆忍不住蹙了下眉,低声问妻子:“他想干什么?”   隋队医轻轻怼了丈夫一把。   她掏出一包随身带着的纱布,主动走过去,擦了两下桌子:“我这个是3号。”   3号是戴磊,他皱了皱眉,没再和展琛纠缠,谨慎地缓步走过去,接过隋队医递过来的纱布擦了擦桌面。   这一次,孤儿院里没再被触发新的规则。   玩家们自行擦干净了剩下的桌面,找到了自己对应的编号。宋思航的异能是“修复”,又帮忙加固了几套濒临散架的桌椅。   柴凝扶着自己那把椅子,和宋思航道了谢,跟不远处的男朋友打趣:“这种异能好实用,咱们要是也会这个,出去就能开家修理厂了……”   宋思航扶了扶眼镜:“你们的异能是什么?”   戴磊拍了他一巴掌,正要提醒搭档不要随便打听这些,柴凝已经大大方方笑起来:“我们的异能都是放电,所以不能离得太近,一牵手就要把孤儿院炸了。”   她和孟南柯原本是一对双人舞搭档,从小就在一起学舞蹈,后来出了点事,她不能再做孟南柯的搭档了,就和孟南柯拆了伙。   边缘小行星带充斥着数不清的黑市、黑帮和星际贫民窟,在这些地方,要是不能考学或是出人头地,就只能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他们两个从家里逃出来,没再跳舞了,也没去考中央星的舞蹈学院,她主动去实验室接受了改造,回来以后凭实力收拾了一片小势力。   游戏开局,她就来参加游戏,想办法活到最后。游戏不开局的时候,她就穿着跳舞的红裙子跟一群异能者飙车,专门打劫那些贩卖异能卡的公司财团。   宋思航来回看了看,他是个技术人员,不懂人情世故,上来就去提不开的那一壶:“那你的男朋友怎么也变成异能者了?”   戴磊咬了咬牙,一把把他拽回来:“抱歉,我朋友念书念傻了……”   柴凝没说话,只是偏偏头笑起来,脸上就又浮起了那个漂亮的酒窝。   众人一时都莫名安静下来。   宋思航也被戴磊踹得不敢再多话,又看了看那一对时刻保持距离的年轻爱人,扶着眼镜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去。   被戴磊称作“独眼龙”和“蜥蜴”的那两个人没有再轻举妄动,他们眼看着段尤死在展琛的手上,哪怕知道展琛在说谎,也不敢贸然拆穿,只是低着头找到座位坐好。   九个人各自按照对应的号码坐定,桌子却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开考,也没有试卷。”   戴磊皱起眉:“我们是不是还缺什么触发条件?”   “是不是因为人没有到齐?”于柳卉小声说,“只有人到齐了才能考试……”   宋思航:“可六号不是死了吗?”   “他是死了,可他的徽章还在这。”戴磊说,“试一试,把徽章放他桌子上。”   他把徽章隔空抛过去,坐在5号位置的柴凝抬手接住,回头放在6号桌子上。   “要真是缺德到考高数题,也只能祈祷允许我们抄卷子了。”   柴凝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把那枚徽章放在桌面上。   她正要转回来,无意中抬起头,神色却骤然凝滞。   ……   原本空无一人的六号座位上,竟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柴凝的尖叫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戴磊没想到她也会像于柳卉一样忽然失控,回身想要安慰她,脸色也跟着猛地变了,回头看向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的孟南柯。   于柳卉吓得面无人色,也忍不住跟着叫起来,拼命往人群后面躲。   隋队医站起身快步过去,蒙住柴凝的眼睛,把她圈在怀里。   戴磊再忍不住,重重踹了一脚桌子:“这到底是什么鬼孤儿院?!怎么回事!那个NPC呢?!这种时候他跑哪去了……”   ……   展琛站在沙发旁边。   他刚轻声哄着俞堂醒过来,准备带临时客串监考老师的电子风暴去众人面前晃一圈,填满孤儿院需要的所有角色。   展琛看着乱成一团的众人,眼底的光一寸寸沉下来,肩背无声绷紧。   俞堂握住他遮在自己眼前的手。   “6号位上是‘院长的宠物’。”   俞堂说:“特勤局局长曾经有过一张异能卡,异能是恐惧,领域规则是让人看见心底最畏惧的东西。”   “展学长。”俞堂轻声告状,“我被人骗过四十三次,这里面,特勤局局长用这张卡骗了我十一次。”   展琛轻声问:“小光团,你当初看见了什么?”   俞堂没有说话。   他挪开遮在他眼前的手,看着六号位置被绑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早已死去多时的展琛。   电子风暴被骗了十一次,再看到这张卡,依然会忍不住远远地扑过来,然后被铺天盖地的电网捕住。   幸好,展学长早就教过他,怎么变成小光团,从那张电网的缝隙里逃走。   俞堂一言不发地走过去。   他掌心浮起一团不断变幻的极光。 第一百二十七章   “考场”上,玩家们连慌带乱,跌跌撞撞地避开了那张桌子。   俞堂走到六号座位前,半蹲下来,仔细看了看。   “你看它干什么!”   戴磊急道:“你是跟他一起的,你也是游戏NPC吧?这是游戏流程还是BUG?要是BUG就赶快解决——”   俞堂:“NPC?”   戴磊迎上他的视线,话头滞了滞,心下不自觉一缩。   “我不是NPC。”俞堂说,“我有角色,我是你们的监考老师。”   俞堂蹲在六号座位前,抬起只手,在空中虚虚拨了下。   这张卡在每个人眼里的形象都不同,在其他人的眼里,他这个动作怪异到极致,要么是拨开了一团不断蠕动的诡异怪物,要么是在摸一只凶残的血尸,所有人的神色都跟着微微变了变。   俞堂拨开“展琛”垂散下来的短发。   投射在他眼里的“展琛”已经死去多时,被草草绑在椅子上,胸肩冰冷,苍白安静得像是又一次力竭的熟睡。   熟悉的温度覆在后心。   ……   俞堂不用回头,就准确地握住了展琛伸过来的手,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稍侧过脸,借着课桌的遮挡转向展琛,压低声音:“我需要确定一下时间……”   俞堂收回视线。   展琛投来的目光依旧温和,却明显不算赞许,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反握上来,一点点同俞堂的手指交拢。   温暖的手掌贴上冰冷潮湿的掌心,不容沉溺的力道从指尖透出来,把他扯出那场可怖的幻梦。   再抬头看,“展琛”的幻象已经消失了。   重新出现在俞堂眼前的,变成了无数行不断滚动更新的代码。   俞堂低低舒了口气,抿了下嘴角。   他握紧展琛的手,专心复制粘贴了全部卡牌数据的状态和编辑时间,让那一团极光飘过去,彻底吞噬了那张卡牌的残影。   孤儿院里的一切都只是封青的世界从记忆里提取出的影像,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偶尔会被玩家和角色重合的行动触发某种立体的投影再现。   那张卡牌的残影被吞噬干净,一切就又都恢复了正常,有空白的卷子在桌面上缓缓浮现出来。   戴磊咬咬牙,壮着胆子拿起来,险些没忍住错愕:“这是什么鬼东西?!”   “这是高数题。”宋思航在旁边解释,“分段函数的定积分,这个是可去间断点……”   “我知道!”戴磊气得头疼,“孤儿院的考试为什么会考这种东西?不是说孤儿院的孩子都不识字吗?”   “是不识字呀。”   戴磊用力抖了两下卷子:“那还考这个——”   他的话头忽然一滞。   ……刚才搭话的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柴凝已经重新恢复了冷静,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孟南柯陪着她,两个人不能牵手,只能带着绝缘手套碰一碰手臂,低声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于柳卉吓得不住掉眼泪,还在被隋队医轻声安慰。   戴磊的后背陡然窜起一股凉意,他猛然回身,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却什么也没能看到。   “只有三个人能被资助出去念书,大家都是零蛋,就没有前三名啦。”   小女孩声音清脆,明明该是天真的语气,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却显得格外诡异:“我们都不要做题了,好不好?这样就可以不分开了。”   一个声音有些低弱的男孩子接话:“不答题就是不听话,院长会惩罚我们的。”   “我们给院长省钱,不会惩罚我们的。”又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来,“别怕,我乱写几笔,等监考老师回来就交卷,留下给你们做小木头人。”   另一个小女孩小声问:“监考老师什么时候才回来啊?我好冷,想回去睡觉。”   又有孩子的声音悄声接话,像是贴着每个人的耳边低低私语:“不交卷就不能走……”   下一秒,大厅里的窗户忽然像是被风卷着暴雪,大力拍了几下。   年久失修的别墅窗户和门都关不紧,四处漏风,冰冷的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来,针扎一样裹着人裸露在外的皮肤。   白色的霜透着刺骨的冷气,在地上缓缓蔓延。   隋正帆的声音沉了沉:“环境温度在下降,我们必须尽快给出统一的解决方案。”   “就非得考试吗?”戴磊有些烦躁,“大厅的温度在下降,我们离开大厅不行吗?为什么非得被孤儿院牵着走——”   隋正帆问:“怎么离开?”   戴磊刚才还看见了通往二楼的楼梯,抬头正要说话,脸色却瞬间变了。   在大厅集合的时候,所有人其实都看见了这些楼梯。   虽然已经变成了黑白相间的琴键,可至少也还算是条通路,只要找到正确规律,未必不能通过。   ……   可不知什么时候,就像是钢琴被合上了琴盖,这些楼梯也忽然消失了!   戴磊心头紧了紧,正要说话,一旁始终不声不响的独眼龙却忽然抓起了桌上的铅笔。   他在卷子上草草涂了几笔,就攥着卷子起身,闯到俞堂面前:“我答完了!”   俞堂看了看那张乱画一气的卷子,抬起视线:“你确定?”   “我确定!”独眼龙盯着俞堂,“你说你是监考老师,对不对?监考老师不可以阻止考生交卷吧?”   ……他们跟着段尤做任务的时候,也遇到过这种闹鬼的屋子。   虽然想不通俞堂和展琛为什么要冒领游戏方的角色,但独眼龙一向很熟悉这种游戏,存活方法往往就藏在宣布的规则里。   这一次的规则是“前三名可以被资助去读书”,但既然所有人都不识字,就只能按照交卷的先后顺序排名。   独眼龙的异能是“透视”,领域就是他的那只眼睛,可以潜入任何地方窥见一切秘密。之前他们躲在地下室,就是用这只眼睛看了整栋别墅里发生的所有事。   从地下室出来前,他把自己的另一只眼睛送到了别墅外,现在已经看见了漫天的暴风雪。要不了多久,风雪就会把别墅彻底淹没。   一定是只有前三个交卷的人才能离开这里,后面的人只能在越来越冷的冰天雪地里,和别墅一起彻底冻成冰棍。   “快一点!”独眼龙不住催促,“你们想干什么都无所谓,放我们出去!”   另一边,蜥蜴也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抓起笔在纸上飞快胡乱涂写起来。   独眼龙把卷子怼到俞堂面前:“我是第一名,我要交卷——”   下一秒,他手里的卷子就像是被什么力道抽走,忽然凭空消失了。   孩子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在空气里响起来。   独眼龙长舒一口气,理了理衣服,往别墅大门大摇大摆走过去。   他抬手按上门把手,正要推开门,身上的衣物却忽然被几只小手扯住。   “冒充的!”小女孩的声音变得恼怒起来,“他的卷子不对!假的!他是冒充的!”   “进来了陌生人,我们的人被换走了!”   “换走了!被换走了!”   “小八被换走了,小八是假的!”   “小偷!骗子!”   ……   孩子们的声音尖锐愤怒,独眼龙得意的神色还没来得及从脸上褪去,就被无形的力道扯着,不由分说拖回来。   他面前的空气波动一瞬,又浮现出了那扇诡异的雕花门。   独眼龙忽然想起了段尤的死状。   他的脸色瞬间惨白,看着徐徐打开的门,手忙脚乱地挣扎着,拼命想要推开那些拉扯的力道:“我不是骗子!放开我,我答错了,我重新答题……”   他被暴怒的孩子们合力推出了门。   他的声音也消失在了那扇古怪的门外。   几乎是同一时刻,所有人都察觉到了独眼龙暴涨的精神力,他的异能从A级底层飞快飙升,脸上却没有丝毫升级的快感,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惧。   紧接着,那些像是不会停止增长的精神力仿佛突破了某个界限,空气忽然剧烈波动了一瞬。   独眼龙的身体忽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开始迅速收缩变形,飞快塌瘪下去。   ……   静了几秒,于柳卉才颤声问:“他……是消失了吗?”   “没有消失。”戴磊说,“他的眼睛还在,或者说不是他的眼睛还在……”   戴磊没有说下去,所有人的心底却都不由自主地狠狠沉了沉。   ……不是独眼龙的眼睛还在。   他和段尤一样,都在那扇门外进化成了S级异能者。   然后,就像段尤被他的旋涡吞噬一样,独眼龙也被他的眼睛“吃”了。   戴磊本能地看向隋正帆,他的声音格外低,带了胆寒的颤意:“这就是进化的最终结果,是吗?我们会被自己的异能吞噬……”   戴磊问:“进化的究竟是异能者,还是异能本身?”   隋正帆没有答话。   他走过去,关上那扇门:“现在不是探索这个问题的答案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戴磊再忍不住,“究竟是人类获得了异能,还是异能以人类为跳板进化?如果是后者,那我们这些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沉重的倒地声。   于柳卉连凳子一起翻倒在了地上。   她的眉睫都已经挂上了层白霜,脸色冻得青白,身体无意识地战栗着,神志已经不大清醒。   隋队医快步过去,展开了自己的治疗领域,把她整个人罩住。   戴磊看着眼前的情形,怒气一分分被冰碴冻结,愣怔在原地。   “我们这些人要先活下去。”   隋正帆说:“给你两分钟整理情绪,然后来讨论游戏的真正规则。”   他的语气仍然像是个好脾气的寻常中年人,说出的话却叫戴磊愣在原地,不由自主地干咽了下。   展琛代理了游戏NPC的角色,已经适时上前,体贴地给玩家们分发了剧情触发下掉落的御寒棉衣和暖贴。   隋正帆朝展琛点点头,朝最中心那张桌子走过去:“好了,都过来……”   “首先要确认一件事。”隋正帆说,“还有人的卷子一笔都没动过吗?”   ……   游戏的规则其实不难推测。   这场考试的重点不是拿到前三名,而是交出一份不会被认出来是冒充的卷子。   乱写乱画是绝不可行的,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对彼此都无比熟悉,即使只是在卷子上胡乱涂写,也能轻松分辨出答卷的是不是自己人。   如果交卷的人被辨认出是冒充的,就会被暴怒的孩子们推出门外。   “可这怎么能完全一样?”戴磊忍不住说,“我们有这些孩子的笔迹资料吗?”   “就算有,要是描了他们又不认怎么办?”   蜥蜴眼睁睁看着两个同伙死在那扇门外,已经彻底吓破了胆,苍白着脸色一笔都不敢再写:“反正怎么都是他们定,就非说我们写的不像,我们也没有办法……”   “不对,有办法。”柴凝忽然出声,“孤儿院里的孩子大部分都没什么文化,对不对?”   柴凝说:“我和小柯就是这样的人,我们上学的时候,也经常在没拆密封条的时候翻去办公室猜人名……有两种人的卷子我们是分不出来的。”   孟南柯点了点头,低声说:“一种是白卷,一种是满分试卷。”   白卷一个字都没写,当然不可能辨认出卷子的主人是谁。   满分试卷他们看着像天书一样,只知道写得满满当当,得分又最高,肯定是班上学习最好的那个。   “等于没说啊。”戴磊有点泄气,“刚不是说了吗?交白卷会挨打,他们肯定不敢交白卷。这么个孤儿院,难道还能有把高数答满分的?老宋,你能答满分吗?”   宋思航愣了下,摇摇头:“我只能答七十分……大学的时候我也没满分过。”   “七十分不错了。”戴磊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连道选择也没有,我七分也答不出来……”   ……   展琛旁听了一阵这些人的讨论,回到沙发旁。   俞堂这个监考老师收了一张卷子,正坐在监考桌前,对“考生”的交头接耳熟视无睹,在笔记本电脑上专心敲敲打打。   他嫌棉衣不好看,本来很不情愿穿,被展琛强行套上一件,现在两只手几乎都缩在了棉衣里,指尖依然冻得隐隐发白。   “我找到了。”   察觉到展琛走回来,俞堂就推开笔记本,向后靠了靠:“我们现在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展琛俯身,把临时负责监考的老师从半暖不暖的棉衣里整个剥出来,裹进胸肩,又把俞堂的手插在自己的肋下暖着。   俞堂的手冰冷,除了愈低的环境温度,掌心依然透着隐隐冷汗。   俞堂动了动有点发麻的手指,他几乎被展琛身上的热意烫得打了个哆嗦,忍不住舒服得眯了下眼睛:“展学长,你把自己调到多少度了?”   “四十度,先给你当一会儿热水袋。”   展琛问:“找到了什么?”   “时间。”俞堂说,“我解析了那张卡牌的代码。”   特勤局局长用这张卡牌诱捕电子风暴,从时间线上来排,已经在封青的孤儿院经历之后很久。   在第十二次诱捕行动里,俞堂终于成功抢走了这张卡牌。   后来俞堂在书中代管骆燃的角色,在故事完结前,把这张卡牌的代码融合进催眠卡,送给了温迩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被封青的世界记录下来的卡牌残影,是当时那个时间节点上,卡牌留下的影子。只要解析了这段影子代码,就能确定我们所在的时间。”   俞堂说:“我们现在是在蒲影掉进电子风暴后的第八年。”   不等展琛回应,系统先忍不住错愕:“这和蒲影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俞堂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这一年,温迩加入了他导师的实验室。”   “温迩的导师和保守派做交易,决定开始筹备针对尖刀小组的实验计划,替保守派清理掉尖刀小组。”   “也是这一年,我在风暴眼里遇到了迷路的蒲影,他剥离了太多粒子,已经马上就要消散了。”   “我把自己的核心粒子送给了蒲影,把他送出了电子风暴……”   俞堂说:“这是蒲影掉进风暴里第八年发生的事。”   系统算了算,越发不解:“那为什么蒲影回去得那么晚?”   “蒲影六岁掉进电子风暴,即使在八年后出来,也只有十四岁……可他在那么多年后才回蒲家。”   系统问:“是有人把他藏起来了吗?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   俞堂:“因为温迩。”   系统有些匪夷所思:“什么?”   ……   温迩的天赋是研究电子风暴的重要一环。   要完成整个计划,温迩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温迩的导师必须把温迩留在实验室。   ——有什么办法,能让温迩心甘情愿地一直狂热研究电子风暴?   “只有一个办法。”俞堂说,“永远不把蒲影还给他。”   温迩研究电子风暴是为了找到蒲影,只要找不到蒲影,他就会一直研究下去。   系统怔住。   俞堂往展琛怀里挪了挪,他整个人都贴在了展琛身上,还不很满意,把脸也埋进展琛环着他的臂弯里。   展琛低下头,看着已经变成人的小光团在自己怀里熟练絮窝,眼里透出点纵容的温和无奈,把人整个往怀里拢了拢:“你把核心粒子送给了蒲影?”   俞堂点了点头。   这是所有故事的开端。   粒子级文明天生就有吞噬分解的能力,在太多迷失在电子风暴里的意识体彻底湮灭以后,电子风暴本身产生了自我意识。   刚产生自我意识的电子风暴,把自己的核心粒子大方地分给了快要湮灭消散的人类,又把那个人类送出了风暴。   那时的温迩已经初步得出了研究成果,可以根据人类残留的电子脉冲频率,改进科学部的寻人识别系统——只差一篇论文,就能彻底夯实这个结论,让他直接进入科学部的直属研究所。   也是因为这项研究成果,蒲影一出来就被找到了。   “为了让温迩继续不停研究下去,把蒲影藏起来是最合适的选择。”   俞堂说:“藏在哪儿最合适?最不会被找到?”   “隋家为什么会被要求资助一家孤儿院?这家孤儿院为什么值得联盟总部特地提出来,为什么会说这家孤儿院里的孩子是被挑选的?”   “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这根本不是一家孤儿院。”   俞堂说:“这是一处监狱。”   系统愕然,怔怔飘在意识海里。   “他们把所有需要‘消失’但又不能彻底‘消失’的人和数据,全藏在了这里面。”   俞堂:“特勤局局长没能想到,他这样难为这些孩子,居然还是考出了一张满分的试卷。”   俞堂问:“展学长,你还能把高数答满分吗?”   “……”展琛哑然:“我不可以,数据可以。”   他现在毕竟是数据,哪怕再难的高数题,只要导进去算,总能得到正确答案。   俞堂点了点头。   他还是不舍得从展琛身上的温度里出来,索性也不回头,隔着衬衫的布料,在展琛身上写写画画:“封青是孤儿院的第十一个人,这十张桌子,是封青的视角。”   他的考核是从封青七岁被领养那年开始的,有关孤儿院里的具体情形,也只能凭逻辑推测。   “桌椅刚出现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俞堂说,“它们不是完全整齐地摆放的,而是某种透视角度……”   系统忍不住小声好奇:“宿主,你懂透视吗?”   俞堂:“……”   小蓝卡和小红卡跳起来,轮流敲了系统的摄像头,把系统熟练地拖进了麻袋。   “我懂。”展琛压了压笑意,温声解围,“这是右侧最后的观察角度……这里原本应当有十一张桌子,封青坐在最右侧的最后面。”   俞堂轻咳了两声,在意识海里和两张卡击了个掌。   系统知错就改,老老实实闪着小红灯,从麻袋里探出半个喇叭:“宿主,宿主,蒲影也是封青十个弟弟妹妹里的一个吗?”   “不是。”俞堂说,“蒲影来的时间很短,年龄也比封青大,他不在这十个人里面——他是第十二张桌子。”   “这些孩子很排外。”   “他们捉弄蒲影,藏起了蒲影的桌子和试卷,伪装成了谁也看不出来的样子……他们应该被封青挨个教训了一顿。”   俞堂:“最后,蒲影应当还是答完了这张卷子。”   系统在大厅里仔仔细细搜了一圈,还是一头雾水:“宿主,没有别的桌子了……”   “有。”俞堂说,“就在这。”   系统愣住。   俞堂从展琛臂间挪了挪,反手在监考桌的桌膛里摸了两下,果然摸到一张空白试卷。   “监考老师根本不会在这里一直看着他们,怎么会特意放一张监考桌?”   俞堂说:“只有一种可能,这张桌子就是蒲影的。”   游戏世界的本意是留下十个人永远不走,如果展琛一开始没有领NPC的工作,给他监考老师的位置,这张桌子永远也不会出现。   只要能找对蒲影的位置,交出一张满分答卷,他们应当就能安全度过这一关。   俞堂把卷子放在桌上,正准备从展琛怀里跳下来,让展琛好好答题,却被一条手臂温温拦了回去。   俞堂微怔,在展琛臂间抬起头。   “监考老师不会一直看着他们。”   展琛看着他,认认真真问:“能一直看着我吗?”   俞堂愣了两秒,止不住地咳了两声,从耳根一路红进领口。   展琛笑了笑,把监考老师整个圈回怀里,拿出桌膛里放着的铅笔,一只手依然稳稳当当揽着俞堂。   他猜得到俞堂在那张名为恐惧的卡牌上看见了什么。   他犯了错,自以为是地把电子风暴留了下来,现在他回来了,俞堂永远也不必再饮鸩止渴地去看那些东西。   “我要开始答题了。”展琛轻声说,“小光团老师,开始监考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厅里的讨论声也渐弱下来。   戴磊抬头看了看,忍不住皱起眉:“那个NPC怎么还答上题了?他不是来宣布规则的吗?还有那个监考——”   “游戏已经彻底失控了。”   隋队医按住丈夫的手臂,缓声解释:“所有人都被困在了游戏里,他们也一样,也需要找到出去的办法。”   隋队医说:“我们要和他们合作。”   她已经到了做母亲的年纪,不算年轻,说话时声音低柔,气质却和领域一样利落沉静。   听见她开口,即使是戴磊也不由自主压了压声音,含混抱怨:“谁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万一也是来阴我们,回头大家一起倒霉……”   大厅空旷,他的声音压得再低也不难听清。于柳卉生怕惹恼了NPC,连忙同他用力摇头摆手,脸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展琛却像是没听见,依然专心把监考老师圈在怀里,专心写着面前那张卷子。   隋队医稍一斟酌,还是朝展琛走过去,停在他那张监考桌前。   展琛放下笔,抬头等着她开口。   “我们刚刚对大厅进行了地毯式搜索。”   隋队医说:“在所有桌椅的右后方,地毯下面,我们发现了这个。”   隋队医取出一张已经被揉得破烂的纸条,放在桌上。   听见她报出的位置,展琛和俞堂神色同时微动,无声对视了一眼。   ……那个位置,恰好是封青没有被投影的那张桌子。   展琛拿过那张纸条,压平展开。   纸条上是匆匆写下的、涂鸦一样的铅笔字迹,像是被揉成一团过很多次,已经被蹭得糊成了一团。   “看起来像是从笔记本或是日记本上撕下来的。”隋队医说,“我们试了很多方法,但都没办法辨认。”   展琛收起纸条,温声同她道了谢:“我们会想办法。”   隋队医点了点头,稍一犹豫,还是又开口问:“你确定这张卷子应该答到满分吗?”   展琛抬起视线。   “我们刚刚也在讨论这件事。”   隋队医说:“本来就在孤儿院里的孩子,应当是完全没有能力对卷子进行作答的,他们为了不让院长发怒,只能想办法乱写一气,把卷子填满。”   问题恰恰也就出在这里——这些孩子太过熟悉彼此,即使只是胡乱涂鸦,也能分得出是不是自己人。   不论怎么样,他们也根本不可能交出一份卷子来,顺利通过那些“孩子”的检查。   一旦交了卷子,被认出是冒充的,就会向独眼龙一样被推出那扇门,被自己的异能吞噬。   “如果你坐的这张桌子不是监考桌,而是某个新来的孩子的位置,那是的确可能答出这张卷子来的。”   隋队医说:“可为什么一定是满分呢?”   俞堂说:“因为这是场游戏。”   隋队医微怔了下,看向蜷在展琛怀里的俞堂。   脱离了宿主的角色,电子风暴是个相貌气息都有些冷淡的少年,捧着不知哪来的小瓷碗,两只手都缩在袖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热腾腾的牛奶。   这样看起来,电子风暴几乎和常人完全无异。   “这是场大逃杀游戏,游戏就一定要有能被解答的答案,这是游戏世界的规则。”   “就像高数题一样,一道得不出答案的题目,即使出得再精妙,也不能出现在考试的卷面上。”   “游戏关卡必须有通关方法,这是规则。”   俞堂说:“世界是不能违反规则的。”   游戏可以尽己所能设置障碍、隐藏解题条件,阻碍玩家寻得真相。但不论怎么样,必须给玩家提供能通向正确答案的途径。   就像游戏世界,无论多想把朋友们都留下来陪着封青,也不得不留出一条能让玩家逃出去的路。   俞堂:“我推测这张卷子是满分,是因为答卷子的人提前交卷了。”   俞堂说:“他应当是第一个交卷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交卷的人。”   “提前交卷为什么就是满分?”戴磊远远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不住插嘴,“我当初考试的时候,不想答题了,想出去打游戏,也会提前交卷啊……”   俞堂问:“你考过第一名吗?”   戴磊:“……”   “他们家是精英教育,家族教出来的子弟一定稳重优秀,他是最出色的孩子。”   俞堂看着展琛答题,慢慢往下说:“他没有出风头的习惯,也不会主动挑战规则。按照他的家风,除非他能保证自己已经答对了所有题目,不然就会一直坐到这场考试结束。”   隋队医微微皱起眉:“他没有等到考试结束吗?”   “没有。”俞堂说,“考试是不会结束的。”   隋队医怔了下,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渐渐凝沉下来。   俞堂挪了挪,枕在展琛胸口,听着展琛手里那支铅笔和纸面摩擦的沙沙声:“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场考试,是一场惩罚。”   在开考前,游戏世界给他们播放的院长的话,曾经提到过这次考试是因为“隋家那个小子不依不饶”才不得不进行的。   孤儿院一直把表面功夫做得很好,无论隋家派人来看,还是派自家子弟来做义工,都很难发现里面的蹊跷。   ……除非,孤儿院里有孩子不听院长的话,擅自和隋家人告了密。   特勤局局长被隋家质问,又被强制必须给孩子们进行考试,索性借考试的机会,给这些不听话的孩子一个教训。   “那张‘院长的宠物’卡牌,出现在了六号座位上。”   俞堂说:“一场考试,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卡牌?”   “这样的低温,连成年人都受不了,孩子们根本坚持不过一个晚上。楼上明明就有图书室,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考试?”   “封青是孩子们的领头,他说的话其他人都听。”   俞堂说:“在刚才我们听到的对话里,他给其他孩子的指令是‘等老师回来就交卷’。”   这些孩子们根本不知道,监考老师不会回来。   他们没有防备,被那张作为惩罚的“恐惧”卡牌吓得要命,直到已经被惩罚过的、来得早些的孩子壮着胆子,用衣服把卡牌盖住。   暴风雪里,孩子们越来越冷、越来越困,有小女孩坚持不住睡过去,又被其他人用力摇醒。   孩子们哆哆嗦嗦往掌心呵着气,努力抱成一团取暖,眼巴巴地等着监考老师回来,好放他们回去睡觉。   ……   “所以独眼龙要交卷的时候,才是孩子们自己收的卷子?”   隋队医的声音里压着愤怒:“照这样说,其实只要强行交卷,不论卷子上写的什么,都一定会被认出是冒充的。因为孩子们很乖,很听话,他们要等监考老师回来……”   俞堂点了点头。   这才是这场考试真正的陷阱。   如果没有人充当监考老师,不触发“监考老师”的关键词,就没有办法得到这张被隐藏的桌子。   得到这张桌子后,如果按照定式思维向监考老师交卷,就会被认出是冒牌货,扔到那扇门外。   “这样算……我们不是死局吗?”   于柳卉吓得面无人色:“交了卷子要被扔出去,不交卷这场考试就不结束,我们迟早都被冻死……”   她已经被冻昏过去一次,靠着隋队医的治疗领域支撑到现在,身体依然不住发着抖,声音格外低微:“我们都会死在这里,这座孤儿院就是要让我们都留下……”   戴磊忍不住要开口,被隋正帆单手按下:“一定有其他交卷子的方法。”   按照俞堂的推测,那天晚上,有人把卷子交给了监考老师,提前结束了这场考试。隋正帆走到俞堂面前:“你已经猜到了这个新来的孩子是谁——你认得他,是吗?”   俞堂点点头。   不止是这个新来的孩子的身份,他也已经大致猜出了这间孤儿院藏着的秘密,只是还需要进一步的验证。   俞堂从展琛怀里跳下来,无孔不入的寒意瞬间打透衣料,他搓了搓指尖,在唇边呵了口气:“展学长,卷子答好了吗?”   展琛最后检查一遍,点了点头,搁下笔:“好了。”   俞堂握住展琛的手臂,让他也从座位里站起来,远远离开那套桌椅。   ……交卷的办法很简单。   这个时候的蒲影就已经是不完整的,他把自己属于骆燃的部分剥离了出去,剩下的那一半没经过培训,几乎就是张白纸,人性化程度还不如刚出厂的系统。   所以,蒲影的行事风格,也会直接被电子风暴送的核心粒子毫无悬念地拐偏。   俞堂打了个响指。   奇妙绚烂的光团凭空浮现出来,循着指引,“吞”掉了那张卷子。   这是电子风暴最习惯的办法。   他们的维度原本就比这个世界的维度要高,就像从一张纸上的一个点到另一个点,并不一定需要画条线过去,也可以把这张纸对折,让两个点直接重合。   刚从电子风暴里出来的小机器人蒲影,按照电子风暴的习惯,把卷子直接送到了院长办公室的桌面上。   ……   整个空间忽然开始波动。   像是琴盖被掀开的“砰”一声响,凭空消失的楼梯再度出现。有匆忙的脚步声踩着楼梯下来,那些变成黑白琴键的楼梯也跟着响起,像是一段杂乱无章的刺耳配乐。   “卷子是谁的,是谁的?!”   空荡荡的大厅里,院长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快出来!只要交卷的人出来,其他人就能回去盖着被子睡觉,还有热汤喝……”   “孩子”们已经冻得格外虚弱,软软的、时断时续的呼吸声像是拂在每个人耳畔。   于柳卉忍不住想要开口,被戴磊用力扯了一把,忽然从谵妄的幻觉里醒过神。   ……   男孩的声音响起来:“院长,他做了错事吗?”   院长愣了愣,像是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语气陡然缓和下来:“当然没有,他答得太好了,是满分,我们要送他去读书。”   男孩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院长的语气和蔼得不可思议,“你们有没有其他人答了卷子?也可以被送去读书。”   孩子们一道题也不会,都有些赧然,安静地一声不吭,空气里也像是蔓开隐约局促。   “没关系,这是第一个,一定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院长说:“先资助他去读书,以后还有别的考试,剩下两个名额,你们再努一努力……”   孩子们一个贴着一个的耳朵,手拉着手,小声说着悄悄话。   ……隔了几秒,变成琴键的楼梯再度响起来。   孩子们踩着楼梯排队上楼,叮叮咚咚的乐音里,掺杂着一扇又一扇的门开合的吱呀声。   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头顶上的楼板又咯吱咯吱响起来。   ……   “头顶是孩子们的卧室。”   柴凝还能大致想起位置,悄声开口:“他们应当是都回去睡了……”   “我们也上去。”俞堂说,“还能记得琴声的顺序吗?”   柴凝怔了下,同孟南柯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她和孟南柯原本的专业就是双人舞,他们从小就在练舞室和钢琴边上长大,刚才那些乐音即使只听了一遍,也依然能复述得差不多。   大厅的温度越来越低,已经不能再停留。柴凝理解了俞堂的意思,正要率先去楼梯上试一试,眼前却多了个人影。   孟南柯低垂着头,他手上依然戴着绝缘手套,还是那副没出息的瑟缩架势,却不由分说地把柴凝推向了隋队医,自己朝楼梯走过去。   像是台年久失修的钢琴被拨响,变调的乐音在大厅里突兀响起来。   孟南柯走得颤颤巍巍,每上一级台阶就要仔细想上半天,却始终一阶都没出错。   戴磊看得跟着干紧张,又帮不上忙,忍不住问柴凝:“你们两个谁乐感好啊?”   “他。”柴凝低声说,“他本来是被星探挑走了,差一点就能自己出道的……小心!”   孟南柯晃了晃,扶着扶手勉强站稳。   戴磊一颗心眼看快跳出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不敢再打扰,来回转了好几个圈。   柴凝紧盯着孟南柯,一只手不耐烦地轰着戴磊走远点,嘴里跟着逐个音念,看见他顺利上到楼梯顶端,才终于长舒口气。   ……   有了孟南柯开路,剩下的人只要按照正确的台阶往上走,就容易了许多。   戴磊原本很看不上孟南柯,这下也觉得他靠得住,把于柳卉扯上来,拍了两下孟南柯的肩膀:“要我看,你可比那些出道的小鲜肉强多了。”   孟南柯被他吓了一跳,局促地摇摇头,往柴凝身后避了避。   柴凝把孟南柯扯到身后,咬掉绝缘手套,瞄了一眼戴磊,指尖就跳跃起了赤红色的电弧。   戴磊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双手:“干什么?我又没招他!我可知道你是怎么收拾一片小势力的了……”   说话间,隋正帆夫妇也顺利上了楼梯。   隋正帆在下面多留了两分钟,顺手拆了两条凳子腿、几块细长的桌板,分发给了其他人拿着防身。   展琛和俞堂走在最后,他们刚离开最后一级台阶,无形的琴盖就又“砰”地一声合上,台阶也再度扭曲两下,彻底消失在了空气里。   戴磊长松了一口气,放松瘫坐下来:“NPC老师,接下来又是什么不能告诉我们的规则啊?”   展琛有些哑然,正要说话,神色忽然微动,稍稍偏了下头。   ……   未知的空间里,院长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不同于唬弄孩子们时的罕见和蔼,他的声音尽力压着,却依然透出难以自制的贪婪和激动。   “联系实验室……快,有一个成功了!”   “随时可以剥离!”   “按照那个终端机说的,我们拿到了电子风暴的核心粒子,就立刻交给他。”   “只要交给它,是不是就能换来那套能给人洗脑,给人植入程序的仪器了?”   “好,我会安排人去试。”   “那个孩子就交给你们了,立刻派人来接,不要耽搁……放心,对隋家就解释成去读书了,随便编个履历发给他们。”   “不用怕,隋家很快就不会有心思纠结这个了……”   声音像是在和什么人通话,混着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可辩。   戴磊屏息听着,忍不住皱眉:“你们有没有感觉?我怎么觉得……”   他的声音和近在咫尺的脚步声一起停滞,脸色变了变,身体僵在原地。   ……觉得声音越来越近了。   他们是在封青的记忆里。   封青记忆里有院长打电话的声音,只有一种解释。   ——封青没有乖乖去睡觉。   他自己,或者是他和其他人一起,藏在楼梯口,偷听到了特勤局局长的这一通电话。   ……   那个声音再度凭空出现,几乎贴着戴磊的脸响起来:“……谁在那?”   戴磊瞬间毛骨悚然,他离得最近,险些就要失声惊呼出来,才一张嘴就被柴凝干脆利落电晕了过去。   宋思航把搭档往远拖了拖,干咽了下,握紧手中的椅子腿。   隋正帆的目光发沉,他和妻子都听见了特勤局局长提到的隋家,对视一眼,把心底的疑虑暂且压下去,无声握住配枪。   于柳卉已经吓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瑟缩着蜷在角落里,抱着双腿不住发抖,视线无助地飘在众人间,无声做着口型:“NPC呢?那两个游戏角色呢?他们去哪了?”   他们听那个声音听得太专心,居然半点也没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同众人在一起的展琛和俞堂已经消失了。   ……   “藏着不出来,是不是?”   声音沙哑失真,忽远忽近地飘在空气里:“是要和院长玩捉迷藏吗?” 第一百二十九章   脚步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   刺眼的电筒光亮扎进于柳卉眼底,她的身体骤然僵直,几乎要恐惧地尖叫出来,又被自己的手死死捂住。   宋思航的脸色也隐隐发白,他向四周看了看,无声开口:“你们有没有听见呼吸声?”   孩子们的呼吸声断断续续,也像是受了过度的惊吓。   有小手扒在他们肩上,紧攥着他们的衣物,低弱的气流仿佛真实地拂过了他们耳畔。   ……院长在找偷听秘密的孩子。   偷听的孩子不听话,会被院长狠狠地惩罚。   恐惧是会传染的,空气里的情绪有如实质缓缓流动,沿着孩子们时深时浅的急促呼吸声,穿过漫长的时间,淌进外来者的耳朵里。   于柳卉几乎瘫软在地上,身体不住发着抖,眼泪失控地流下来。   “如果被找到了……”柴凝用口型问,“后果是什么?”   隋队医和丈夫对视了一眼,眼底不由自主地沉了沉,摇了下头。   在刚才那一通电话里,同时作为“院长”的特勤局局长曾经提到过,他们要和终端机做交易,用电子风暴的核心粒子换取一套给人洗脑和植入系统的仪器。   ……   这件事安全部是知情的。   他们一直在监视那些保守派的行动,知道保守派用这片星际和某个高维度文明做了交易。联盟高层早就开始着手处理这件事,在处置方式上,安全部内部却逐渐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特勤局力主插手这场交易,把主动权从保守派那里夺过来,给出更高、更能让那些高维文明满意的价码。   隋正帆那时还是特别调查科的科长,他奉命参与组建特战队,同时对特战队进行监视,越是深入军方内部封存的机密资料,就越清楚一旦这样做会导致的后果。   隋家的实力不足以阻止这件事,隋正帆斟酌再三,还是去拜访了早就退隐的蒲斯存,请他出面驳回了和终端机交易的提案。   一个月后,蒲斯存的孙子失踪在了电子风暴里。   那是蒲家最聪明最听话的孩子,蒲家早定下的下一代继承人。   没过多久,蒲斯存就彻底退出了联盟总部,不再参与议会,也不再支持晚辈搅进任何政治纷争。   ……现在看来,这次驳回只是在明面上阻止了特勤局局长的野心,并没能拦住这场交易的发生。   “孩子们的惩罚很单一,只是把人推出门。”   隋正帆无声开口:“院长的惩罚只会更严重,更残忍。”   “我和小盏暂时留在这里,你们找到各自的卧室回去,一回卧室就立刻装睡。”   隋正帆的语速很慢,辅以手势,尽力保证所有人都能听懂:“行动的时候决不能发出声音……”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玩捉迷藏?”角落里,一直一动不动的蜥蜴忽然问,“为什么不能把答了满分的人交出去?”   宋思航错愕地瞪着他:“你说什么?”   “他们两个不是先跑了吗?”   蜥蜴脸色阴沉,气音压得格外沙哑:“他们两个为什么逃跑?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于柳卉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来回看了看,神色也跟着显出隐隐动摇:“NPC……NPC不会死对不对?”   她恐惧地干咽了下,悄声问:“那个院长也是NPC吧?总不会杀自己人……”   隋正帆的神色冷下来。   地下室出来想要袭击他们的三人组,段尤和独眼龙都死在了那扇“门”外,蜥蜴还算老实沉默,到目前为止还没出过什么乱子,他们也就暂且没有额外处理。   “劝你最好不要。”隋正帆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温文眉宇隐隐透出严厉,“他们现在和我们是一边的,况且——”   隋正帆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于柳卉忽然用力推开隋队医,挣扎起身跑了出去。隋正帆抱住妻子,目色忽厉:“拦住他!”   柴凝一手按在地砖的金属镶边上,电光在她指间噼啪作响,转眼追上那道身影,跳跃的电弧瞬间咬上于柳卉的小腿。   于柳卉双腿一麻,不由自主跌跪在地上。   他们的反应已经足够快,却还是引起了“院长”的注意,电筒光线从阴森黑沉的走廊里直射过来:“谁在那!”   宋思航潜过去,用力捂住于柳卉的嘴,把不断挣扎的人拖回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促,直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隋正帆摸出随身的配枪:“动作快!”   玩家们连拖带扶地离开了楼梯口,戴磊刚醒过来,龇牙咧嘴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和宋思航一起把站不住的于柳卉拖进最近的一间卧室。   于柳卉绝望地不住挣扎:“你们要死,为什么还拖着我?!这样下去我们都要被抓住……”   她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却依然不敢高声说话,气音已经颤得不成字句。   没人有时间给她解释,孩子们的卧室类似于老式学生宿舍,门上就有可以从外向内看的透明玻璃,用手电一照就能把屋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如果不尽快处理,他们迟早还是会被发现。   柴凝利落撕了半条床单,和孟南柯一起动手,暂时把门上的玻璃从里面糊住。   隋正帆和妻子断后,持枪背靠警戒,最后转移进了卧室,牢牢关上门:“人都在吗?”   “在。”戴磊说,“这不都——”   他话头忽然一顿,愕然瞪圆了眼睛。   ……那个能操纵纹身的蜥蜴不见了!   “我们明明盯着他来着!”戴磊错愕地来回张望,“怎么可能?他刚才就在这!”   “在那!”于柳卉颤抖着指向墙角一片不显眼的墨迹,“他整个人都钻进了纹身里,我看见了……”   玩家们的声音都压得极轻,那片墨迹却还是警惕地一晃,迅速沿着门缝钻了出去。   隋正帆立即扣动扳机,消音的电磁枪却像是忽然失灵,变成了毫无威力的玩具。   “我们现在是孩子的身份。”隋队医按住丈夫的手臂,语气沉了沉,“孩子是用不了枪的。”   隋正帆蹙紧眉,他示意众人分散躲避,矮身潜到门边,用枪管掀开一点遮住玻璃的床单。   ……   蜥蜴从纹身里钻出来。   手电光立刻刺向他的眼睛,蜥蜴立时高举起手,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我知道那张卷子是谁写的!我没有偷听,我来告诉您……”   戴磊急得咬牙,无声狠骂:“垃圾!”   手电光顿了一顿,缓缓垂下去,脚步声停在蜥蜴面前。   院长的声音又变得和蔼起来:“是谁?告诉院长,院长也送你出去读书。”   “是坐在监考桌的那个人!”   蜥蜴心中一喜,咽了咽,低声说:“不在孤儿院原本的十个孩子里面,他是另外的那个,他们现在逃跑了……”   院长的声音问:“知道跑到哪去了吗?”   蜥蜴一滞,他张了张嘴,有点迟疑:“我们都被封在这里了……反正就在这一层,肯定不会跑太远!”   院长没再出声音,只是用手电的光示意了下。   沿着手电射出去的光线,一道通往三楼的楼梯忽然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   ……上楼的楼梯!   楼下的环境已经不再适合生存,过一关就能上一层楼,出口一定就在楼上!   蜥蜴长松了口气,他再压不住内心的喜悦,不迭道谢,飞快沿着楼梯跑了上去。   手电筒的光线在他身后熄灭。   ……   隔了几秒,院长的脚步声再度响在空荡的走廊里。   “我们本来都有机会出去的!”   于柳卉打着颤,她已经有点歇斯底里,眼底满是血丝:“现在只能在这里玩捉迷藏了……”   她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宋思航不得不一直低声劝她,才勉强让她稍微冷静下来。   “这样不是办法。”柴凝悄声说,“我们都待在一间卧室里,迟早还是会被找到。”   偷听的孩子们被院长发现端倪,吓得六神无主,一股脑涌进了离楼梯最近的卧室里。   要不了多久,院长就会发现他们。   或者……院长已经发现他们了。   恐惧、疲倦和虚弱持续侵袭着躲在屋子里的孩子们,封青不在,他们害怕得要命,心理也在缓慢持续地崩溃。   宋思航忽然闷哼了一声。   戴磊骤然转身,宋思航已经被于柳卉挟持住,颈间多了片锋利的镜子碎片。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想活下去,我不想死在游戏里。”   于柳卉发着抖:“我不会出卖你们,你们放我从这间卧室出去,他自然不会觉得这间卧室里有人了,对不对?我只是去帮他们找两个NPC,NPC是数据,死不了的。”   戴磊一阵心急,既怕她伤害自己的搭档,又忍不住恼火:“NPC能被格式化,能被清除数据!这和死了有什么不一样?”   于柳卉无力地拼命摇头:“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的异能是“镜子”,她手里这片碎镜片是她的领域,镜子可以无止境地生长,不论人藏在哪里,只要被镜子照到都能找得到。   于柳卉挟持着宋思航,打着颤挪到门口,飞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隋正帆断然打了个手势,身形一闪,也悄然出了门。   这片别墅已经觉醒了自我意识,隋正帆的领域无法生效,但最基础的“拟态”异能依然能够派上用场。   卧室的门被重新合上,隋正帆的身形在出门后就迅速隐去,变成月光下暗影的一部分。   于柳卉站在走廊里拼命挥手:“在这!有人吗?我能帮你们找那两个人……”   ……   走廊尽头的卧室。   俞堂绊了半步,撞进展琛臂弯。   他们不是忽然离开了玩家队伍,是被一股力量直接拖着跌穿墙壁,摔进了一间卧室里。   俞堂被展琛圈着,重新站稳,仔细看了看这间空卧室。   看起来是孤儿院里某个孩子的卧室,布置简单到有些寒酸,最普通的白墙面硬板床,窗帘短了一截,墙角的矮桌上放着本习题册。   习题集很破旧,像是从废品站里买回来的,却被使用者保护得很精心,还仔细用透明塑料纸包了书皮。   系统壮着胆子,拉近摄像头里的画面,对着那本习题集仔细看了看。   俞堂问:“什么科目?”   “……高等数学。”系统说,“上面还写了名字,宿主。”   系统合上习题集的封面,那上面的字迹很稚嫩,但又一笔一划格外工整,写了习题集主人的名字。   蒲影。   俞堂微抬了下眉,放轻动作走过去,翻开那本练习册。   练习册的里页并不是高数题目。   泛黄的纸面上,字迹排列得工工整整,内容却像是看不懂的天书一样,半个字也无从辨认。   系统在几百个星际的语言库里搜索了半天,依然一无所获:“宿主,这应该不是我们目前和历史记录里存在的某种文字……”   俞堂专心翻着页,伸出手正要说话,掌心已经多了张被展平的纸条。   俞堂微怔了下,抬头迎上展琛的目光,没忍住轻抿了下嘴角。   他接过纸条,顺势反握住展琛没来得及收起的那只手,把那张被玩家们从地毯下面搜出的纸条放在翻开的练习册旁边。   系统仔细比对了半天,诧异出声:“……宿主,这两个上面的字是一样的!”   俞堂点了点头,同展琛打了个手势,把那张纸条夹进练习册里,一起收进意识海。   封青在孤儿院的时候一天书都没念过,能认得几个字已经是极限,不可能看得懂那些微积分的题目。   他们是在封青的记忆里,用封青的视角看整个孤儿院。蒲影的练习册和蒲影留下的纸条,在封青眼里和天书没有区别,所以他们也只能看到天书一样仿佛被胡乱涂写的字迹。   “展学长。”俞堂悄声说,“我们——”   他的声音已经放得极轻,却还没来得及说完,神色就微微一变。   展琛一只手覆在俞堂头顶,把他及时按进怀里,贴着墙伏低下来,矮身隐在门边。   ……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亮在走廊里。   脚步声由远及近,晶莹的亮色隐约从门缝里蔓延进来,折出窗外投进来的月光。   是镜子的碎片。   有探测型的异能者正在侦查,帮助“院长”寻找他们的下落。   孤儿院的院规很严格,每个孩子都只能在自己的卧室里睡觉,无论是谁都不准在晚上任意去其他人的屋子,不然就会被院长带走惩罚。   每片镜子都彼此相连,影像会传回核心领域的碎镜片上。无论屋内有多昏暗,只要被镜子照到屋里有两个人影,就能判断他们的藏身位置。   “一定在这里,不会有错……”   于柳卉领着那个看不见的“院长”,看着一路跟自己过来的手电筒光,额头已经冒出冷汗。   不知为什么,她的镜片不论在哪个卧室里,都模模糊糊照出了个正在睡觉的孩子的影子。   这是最后一间屋子,如果再找不到……   于柳卉手里的镜片一闪,她目光骤然亮起来,急着指向最后一间卧室:“就是这里!他们在这——”   展琛反应极快,他伸手抄起俞堂,避开镜子的范围,手指在俞堂背上飞快敲下提前道歉的暗码。   下一秒,手电筒的光亮径直射进来。   暗影瞬间蒙上镜片,镜子里变得一片灰暗模糊。   于柳卉的兴奋凝在脸上,她看着影子上的影像,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电筒的光只照到了一个人。   展琛已经按照蒲影的习惯,一动不动面着墙躺好,把小光团老师整个塞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第一百三十章   展琛单手撑住墙面,一只手圈住俞堂的肩背。   电筒的光隔着一扇薄薄的木板门,透过玻璃射进来,在室内来回扫视,光线几次扫过床沿。   俞堂摸索到展琛的手臂,在上面轻敲出做小光团时学会的暗码:“展学长,蒲影还是被找到了。”   展琛没有回答,单手拢住俞堂的肩颈,放缓力道揉了揉。   ……蒲影一定被找到了。   封青早就对孤儿院院长产生了怀疑,所以才会一直在暗中观察院长。他应当已经猜出来,院长的狂喜绝不是因为蒲影把那张卷子答了满分。   所以封青才会不允许其他孩子供出答卷的人,才会拖着原本准备回卧室睡觉的蒲影,溜回楼梯口去听孤儿院院长的电话。   ——偷听院长电话的是封青和蒲影。   和院长玩捉迷藏的,从一开始只有两个孩子。   其他人只要能老老实实躲在卧室里睡觉,不贸然站出来,不违反孤儿院的规定,原本是不会被院长捉住的。   俞堂在展琛手臂上一下一下轻敲:“可那天晚上,有两个孩子溜出来告密了。”   游戏世界在孤儿院剧本里给玩家提供的自主空间极为有限,只有在玩家做出了和当初的孩子类似的行动时,才能不被直接判定出局,而是继续推动剧情。   他们之所以会忽然被扯到蒲影的房间,是因为蒲影受电子风暴的影响,拥有了折叠空间的能力。   听到院长的脚步声,蒲影就把封青带回了自己的卧室。   俞堂刚看了系统的录像,如果在原剧情里没有人出卖蒲影,在站出来的同时,玩家就会直接被院长抓走处罚。   蜥蜴和于柳卉能触发“上楼”和“搜索蒲影”的剧情,就说明在原本的孤儿院里,也有两个孩子出卖了蒲影。   俞堂:“他们没想过要害封青,只是想把蒲影交出去。”   蒲影是从电子风暴里出来后才被送来孤儿院的,他剥离出的粒子太多,即使有电子风暴给的粒子补足,也已经和普通的人类有了明显区别。   这些孤儿愿意听封青的话,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再接纳一个新来的、古怪得像是小机器人的孩子。   ……   那天晚上,还有两个孩子没有乖乖睡觉。   一个孩子告发了蒲影,另一个用小镜子反射门里的影子,领着院长一间卧室一间卧室地找到了人。   蒲影用最后的时间,把封青藏进了自己的被子里。   蒲影被孤儿院院长捉住带走,对孩子们和隋家的解释是“接受资助上学”,其实则被暗地里送去实验室,剥离了电子风暴赠予的核心粒子。   “失去我的粒子,他很难再维持任何自我意识,会变成一个完全温顺听话的人形AI。”   俞堂在展琛手臂上敲:“那之后,他应当一直被留在了那间实验室,直到温迩遇上骆燃。”   在遇到骆燃以后,温迩的科研进度就开始变慢,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沉迷电子风暴的研究。   所以蒲影又被突然放回了蒲家。   受到真蒲影的刺激,让温迩再一次发了疯地钻研进了电子风暴的康复领域。   “讽刺的是,温迩在他导师那间实验室待过不短的时间。”   俞堂:“他甚至可能见过蒲影。”   只是温迩对这些实验体从来不屑一顾,才会亲手葬送了把蒲影拖出深渊的机会。   俞堂静了一会儿,才又在展琛手臂上轻敲:“展学长,你是因为这个和我道歉的吗?”   ……因为你又一次擅自抢了蒲影的角色,把我藏进了被子里。   如果院长现在破门而入,被带走、被送去剥离核心粒子的就会是你,你会代替我去冒险,去弄清楚那些必须弄清的事。   俞堂握住展琛的手臂,等着展琛的回答。   展琛没有立刻给出回复。   他收拢手臂,黑眼睛里浮出些安静的歉意,正要在俞堂的手臂上敲下答案,那只手却被俞堂用力捉住。   俞堂一口咬在了展琛颈间。   这次的力道比之前更重,展琛猝不及防吃痛,浑身微微激灵了下,低头看向俞堂。   “我不会再死了,小光团。”   展琛动了动那只手,察觉到俞堂的力道,只好换了口型:“我现在是数据,没有实体,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由我来更合适……”   俞堂:“展学长,你能确定吗?”   展琛微怔。   ……他以为,这已经是件没什么可质疑的事。   他已经变成了数据,也做了很久的数据。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重复轮回了多少次。   他一直在这个世界里寻找出路,想要放电子风暴走,最后却还是只能把电子风暴拉进这场危机四伏的险局里。   做商城负责人的时候,展琛静下来,偶尔也会想一件事。   如果电子风暴发现送给蒲影的核心粒子丢了,下来找的时候没有被他的弹簧吸引。   如果电子风暴没有沉迷在牛奶、小饼干和钓鱼游戏里忘了正事,没有遇到人类,没有遇到他。   “我会直接在那个时候就被终端机捉住。”   俞堂说:“然后被训练成它最得力的工具,没人教我对错,没人教我喜欢人类,我随手就能剥离你们的维度,吞噬掉你们的粒子……吞噬得太多了,我就会变成影子,再也不能见光,再也不能离开穿书局。”   在意识海里听见俞堂的声音,展琛微怔了下,有些无奈:“我想出声音了?”   “你的心跳变了。”俞堂说,“在那间小屋里的时候,你一背着我想这些事,心跳的频率就会变。”   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光团,一点点习惯了窝在展琛的胸口,和自己养的人类一起看书,一起看电影,摇晃着自己的人类,让展琛帮忙钓起海底的宝箱。   展琛偶尔会出神,会想一些事——在那些时候,展琛的心率就会出现很细微的变化。   展琛哑然:“小光团,我没有模拟心跳……”   俞堂抬手按在展琛胸口。   展琛正要说话,温润的眉宇也忽然凝住。   极轻微的、不仔细体会几乎察觉不到的勃动,一下接一下透过胸壁,撞击在俞堂手心。   俞堂屈起手指,把暗码轻轻敲在他心口。   “特勤局局长挟持你的时候,开枪的子弹穿过了你的身体。”   “展学长,你这么仔细,怎么没仔细看看他那几枚无效化的子弹对你有没有用呢?”   展琛手臂微收了下,呼吸滞了滞,没能答得上来。   特勤局局长那柄枪里的子弹的能力是无效化——在这些异能者的观念里,子弹的能力是无效化,实际上,这项能力真正的逻辑是“倒流”。   那一小片被划定的领域,就像一只逆时针拨动表针的手,强行把维度在时间上回拉。   所以那些子弹才会让一切异能领域无效,因为凡是子弹经过的地方,时间都被强行回拉到了领域展开之前。   “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   俞堂一下一下敲他的心口,指尖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混进心跳:“保护好你自己,展学长,你现在的身体没有你想象的稳定。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不小心你就变回人了。”   展琛没忍住抬起嘴角,拢着俞堂软乎乎的头发揉了揉,轻叹口气,握住那只手。   “好,我记住了。”   展琛带着薄薄枪茧的手指温润,在俞堂的掌心轻轻敲:“小光团老师,第二件事是什么?”   俞堂:“是我让你给那张画像涂了黑眼圈。”   展琛微微扬了下眉。   “记忆不是不可改变的。”   俞堂:“那张高数卷子就变清晰了。”   如果一切都只能按照封青的记忆进行,那张高数卷子也该是天书才对——可卷子的题目是清楚的,就说明游戏世界的逻辑运算对封青的记忆进行了自动补全。   凡是封青记不住、记得不清楚的地方,都会由逻辑运算补全接管。   “蒲影为什么能把封青塞进被子里,自己出去找院长?”   俞堂:“那时候,蒲影的行为逻辑是受我影响的,应该会和我做一样的事。”   展琛静了片刻,懂了俞堂的意思,没忍住轻笑了下:“……好。”   他索性把被子整个掀高,和俞堂一起躺进去,把人圈进怀里好好地拍着背,一点点哄软在了怀里。   系统实在忍不住,小声问:“宿主,宿主,你会做什么事?”   俞堂满意地眯了下眼睛,在展琛颈间拱了拱,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把封青打晕。”   系统:“……”   封青在这个时候是晕过去的,他不知道是谁出卖了自己和蒲影,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好像是在蒲影的卧室睡了一觉,昏昏沉沉醒过来,卧室的主人已经被送走了。   可游戏世界必须要继续,所以接管这一段的,会是标准的运算逻辑。   “标准的运算逻辑里,展学长在上来之前涂黑了院长那张画像的眼圈,所以院长什么也看不见。”   俞堂说:“他根本就没办法在捉迷藏这一关成功地捉到我们。”   捉迷藏原本也不是必须要让捉人的一方赢的。   只要玩家在这一关好好藏起来,蒙着被子熬过这一个晚上,其实就能顺利通过。可极端的恐惧让人失去了判断力,反而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系统小声问:“宿主,那两个人会是什么下场?”   “不知道。”俞堂说,“只能等到天亮再看了。”   他能感觉到游戏世界的力量在逐渐增强,越是这种时候,俞堂越反而要尽量控制自己,只使用和人类相当的能力。   粒子级文明在原则上是不能彼此靠近的,一旦靠近,就只有一方吞噬另一方这一种结果。   俞堂选择回到游戏世界的核心部分,就意味着决定了以玩家身份回来参与游戏。   他要重新制定的是游戏规则,不是直接重置这片宇宙。   他是真正的电子风暴,如果不加以控制,只要和游戏世界的高速粒子波动频率冲突,哪怕是最小级别的共振余波,也足以湮灭这里面所有的玩家。   系统模拟情境算了算,才看到数字就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努力把意识海里的风暴眼藏了藏:“宿主,宿主……”   俞堂很耐心:“还有什么事?”   “你明明能在意识海里和展先生交流。”   系统早就想问了,犹豫着闪小红灯:“为什么一定要敲摩尔斯码啊?”   小红卡:“……”   小蓝卡:“……”   俞堂看着两张卡片的熟练流程,帮忙抻开意识海里的麻袋,心平气和:“因为我想找机会摸展学长。”   展琛咳了一声,及时收住声音。   小红卡和小蓝卡也自觉蹦进了麻袋,俞堂离开意识海,收紧手臂,埋进展琛泛着暖意的臂弯里。   他又在展琛身上挑了个喜欢的地方,还想理直气壮地再敲一段摩尔斯码,那只手却忽然被展琛轻轻握住。   俞堂怔了下,抬起头。   展琛的目光里装着他,安静的黑眼睛格外认真,透出一点比平时更温存的歉意。   虽然俞堂已经不介意,他还是要为之前自己准备的方案好好道歉。   俞堂的肩背无声绷了一会儿,到底泄了气,扯扯嘴角,囫囵摇了摇头:“好了,展学长,你知道我生不起来你的气……”   他无声说着,口型还没做完,那只手却被展琛拉过来。   展琛没有等他再找地方敲什么暗码。   展琛轻轻摸了摸俞堂的头发,把值得一个好好道歉的小光团拢进怀里,抵着额头贴了贴。   他拢着俞堂,低下头,认认真真地亲了下俞堂的指尖。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小光团老师在被子里亮了亮。   俞堂动了动手指,像是有细微的电流沿着被展琛亲过的地方—路窜进胸口,腾地撩起热意。   俞堂抿了下嘴角,用力回扣住展琛手腕。   展琛看着他,空出的手拢住俞堂的后脑,把他圈进胸肩,静等着窗外刺眼的光亮熄灭。   ……   电筒光离开了门上透光的玻璃。   被蒙住双眼的狩猎者没能找到猎物,砸碎了告密者的镜子。   脚步声重新在漆黑的走廊里响起,轻—下重—下地砸在猎物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于柳卉脱力地跌坐下去。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领域在面前碎裂,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捞,却只摸到了—手的镜子碎片。   “不可能……他们—定就藏在这里面!”   于柳卉难以置信地拼命摇着头,她挣扎着想要去用力捶门,却还没来得及触及门板,就被—道影子牢牢按住。   于柳卉瞪圆了眼睛。   她看着从阴影里缓缓剥离出的人,脸色变了变:“原来是你……你—直跟着我,在我所有的镜子上都蒙了影子?!”   怪不得刚才不论她看哪个房间,里面都有—个人影在睡觉!   那根本就不是真实的影像!是有人操纵着影子,在暗中阻拦住了她的探测!   于柳卉拼命挣起来,想要喊那个“院长”回来,徒劳喊了几次,脸色终于彻底惨白下来。   她惊愕地发现,自己发出的—切声音都被迅速吞噬,像是往海水里扔了颗小石子,悄无声息沉进了那道笼罩住自己的影子里。   “这座别墅是有生命的,属于孤儿院的所有东西,我都无法拟态和操纵。”   隋正帆的声音响起来,透过影子领域徐徐传给他:“蜥蜴的纹身提醒了我,我还可以操纵影子。”   只有光和影子是自由的,不属于这座孤儿院,也不属于那个“院长”。   于柳卉瘫坐在地上,她像是在看—个马上要害死自己的仇人,盯着隋正帆,眼底几乎渗出歇斯底里的恨意。   “院长”的幽灵巡逻到了头,又缓缓走回来。   它像是完全没有发现这片阴影有什么异样,走到走廊的尽头,手电的光亮晃了几下,就又转身向这条走廊的另—端折回去。   无论于柳卉怎么拼命叫喊、拼命挣扎,声音都被那片影子吞噬的干干净净。   “这是个陷阱。”隋正帆说,“我们不能按照院长的规则走,在他的规则里,所有人都会死。”   于柳卉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目光挪了挪,牢牢盯在隋正帆的身后。   手电光经过的地方,那道曾经把蜥蜴送上三楼的楼梯再次突兀地出现了!   这次的楼梯—定是对她的奖励,游戏早就颁布了规则,院长只喜欢听话的孩子,只要听话就会有奖励……   于柳卉用力攥紧手掌,钻心的疼痛下,她眼里反而透出混沌的狂喜。   “不论到什么时候,出卖自己的同伴都不是个好的选择。”   隋正帆不准备再刺激她,放缓语气:“回去吧,你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还来得及——”   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忽然猝不及防地闷哼了—声,按住手臂。   于柳卉攥着—片尖锐的碎玻璃,狠狠划破了他的领域。   她的手已经被那片碎玻璃割得鲜血淋漓,却依然紧紧攥在掌心不肯放开,像是攥着最后—根救命稻草。   “院长”没有被封住耳朵,听见异常响动,手电的光芒立刻回转过来。   隋正帆的身体擦着电筒的光线,险之又险地融进阴影。   于柳卉没有时间再管他,连跌带撞地冲过去,拼尽全力爬上楼梯。   叫她稍有些奇怪的是,这—次无论她弄出多大的声响,不止没有任何力量冒出来拦路,连院长的幽灵也没有再转向她。   那道手电光只是反复在弄出声音的地方搜索了几次,没有发现异样,就又恢复了原本的巡逻频率。   或许是自己也终于成了他们的“自己人”,所以不会再被排斥,用不着再担惊受怕地东躲西藏……   于柳卉咬着牙,把喉咙里的苦涩拼命咽回去。   她已经受够了这个要命的游戏,她只是想活着,想回到自己的世界,不想再在这个鬼地方担惊受怕,数着分钟过日子。   她用尽最后—点力气,拼命爬完长了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楼梯。   楼梯的尽头是—间空旷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也挂着—幅院长的画像,和大厅里的那副—样,被涂了两个黑眼圈,又打了两个已经褪色得差不多的红叉。   画像的边上是个公告栏,被玻璃罩严严实实封着。   ……   于柳卉迟疑—阵,还是壮着胆子颤巍巍走过去。   公告栏里印着显眼的喜报,里面已经贴了两张照片,第三张照片的位置还空着。   第—张照片已经破旧泛黄,里面的孩子戴着眼镜,板板正正坐着,像是个小机器人。于柳卉不认识,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去,落在第二张上,忽然错愕地瞪圆了眼睛。   那张照片上,是才在之前告了密,沿着这条楼梯冲上来的蜥蜴!   和院长—样,蜥蜴也被封在了那张照片里,拼命地东撞西碰,却不论怎么都逃不出照片的边缘。   他正在和第—张照片—样,缓慢地泛黄褪色,边缘也开始破旧卷缩。   他的确……变成了院长的“自己人”。   于柳卉突然难以自制地生出了个可怕的预感,她慌乱地转回身,想要逃出这片可怕的区域,—股无法抗拒的诡异吸力却潮水—样由她身后涌出来。   “救命!”于柳卉尖叫起来,“救命,救救我——”   这—次,彻底没人再能听到她的声音了。   她徒劳地挣扎着,那股吸力却仿佛不容人有丝毫抗衡。她的身体缓缓融化成颜料,又被—点点填到最后—张照片上,空气波动了两下,—道钢印被凭空重重敲下。   —块碎镜片从空气里掉下来,落在地上。   孤儿院重新恢复了寂静。   电筒的光线在走廊里走到头,又换了个方向,不急不缓地向回折去。   -   太阳在第二天照常升了起来。   第—线阳光溜进来的同时,院长的幽灵也悄然消失在了走廊里。   玩家们勉强支持了半宿,终于熬不过恐惧和疲倦的双重侵蚀,排好值夜的人选,在后半夜轮流睡了过去。   —夜平安,戴磊从噩梦里醒过来,扑棱—声坐起身,还有些不习惯:“我们没被抓走?什么事都没有?”   “看来,选择不动才会什么事都没有。”   柴凝看了看隋正帆臂上新的绷带:“隋先生,你被于柳卉偷袭了吗?”   隋正帆的伤势不算重,但他们的队伍里有专攻治疗的异能者,这种小伤原本应当立即就能治愈。   只有异能者拼尽力量的垂死—击,才会让隋正帆这个级别的异能者留下这种需要时间才能恢复的伤口。   隋正帆靠坐在墙角,他不想多说这个,摇了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   柴凝显然不太赞同他这种对什么人都—味回护的作风,耸了下肩膀,没再多说,伸手去拉卧室的门把手。   “欸!”戴磊吓了—跳,连忙拦她,“你不要命了?谁知道出去又有什么……”   “总不能—直在这儿。”   柴凝说:“昨晚太着急,什么也没来得及弄清楚,得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戴磊愣了下,看着孟南柯走到她身边,有些悻悻:“算了算了,—起去吧……反正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   他和搭档奉命接受改造,进入这个游戏,是来拘捕段尤、独眼龙、蜥蜴三个人的。   现在这三个人—个不剩地交代在了孤儿院,任务倒也算是阴差阳错地完成了。   “咱们就剩这几个人了,再少下去,万—有什么必须十个人完成的集体活动,连数都凑不够。”   戴磊忍不住叹了口气,他顺手扯上了刚醒过来的宋思航,苦中作乐地揉了揉发酸的脖颈:“说不定—推开门,就有人告诉咱们游戏结束了,大家都能出去……”   柴凝没他这个做梦的闲心,拉开门,谨慎看了看外面的响动,放轻动作走出了卧室。   她和孟南柯原本就躲在二楼,那时候,这里的—切都还光鲜温馨,任谁来看都是座完全合格的优质孤儿院。   那扇门出现以后,—切伪装的假象开始剥落,才露出被藏起来的隐约真面目。   ……   铁灰色的墙面冰冷压抑,两条相对的走廊中间的铁门上装了电网,窗户—律被栏杆彻底焊死,大片锈迹被风—吹就摇晃着坠下来。   窗外野草丛生,没有被精心打理的花园景观,几样体育器材戳在半人高的草丛里,歪歪斜斜几乎倾倒,上面还有大片的污渍。   透过走廊的窗户能看得见外面的高墙,围墙上戳了数不清的碎玻璃,遍布着泛着寒光的尖锐铁钎。   “……怎么会是这样?!”   戴磊忍不住皱紧眉:“这根本不像是孤儿院啊!说是孤儿院,还不如说是——”   “监狱。”   身后的声音突兀响起来,戴磊吓了—跳,猛然回身,在看清隋正帆的身影后才长舒了口气。   他张了张嘴,想要再嘱咐两句玩家们交流的时候尽量不要吓人,看到隋正帆的脸色,却不自觉地把话又咽了回去。   ……在这个好脾气得过了头的中年人脸上,第—次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怒意。   隋正帆走到窗前,长久以来始终被欺骗的愤怒压在他眼底,垂在身侧的手臂绷得几乎僵硬。   ——这些年来,隋家的资金—直源源不断地注进这家孤儿院,   他们也来过许多次这家孤儿院,却根本没能想到,原来每—次进入的其实都是特勤局局长用异能伪装出来的领域。   这些孩子被折磨、被虐待、被恐吓,被迫在寒风肆虐的大厅里答根本看不懂的题目,又被孤儿院院长拎出来,肆无忌惮地当作交易的筹码。   “去搜—下其他孩子的卧室。”   隋正帆说:“按照——按照NPC说的,这个孤儿院是模仿玩家的异能,融合了书本和封青的记忆形成的领域,那这些关卡就—定都有出处。”   会吃人的琴键,能吞噬人的画框,通往另—个世界的门。   这些不属于封青记忆的部分,如果不是来源于童话书或者绘本,那就应该是其他的形式……   “是日记。”   俞堂走过来:“我们搜过了剩下的卧室。”   孤儿院的孩子们中间,有—本被轮流记录的日记。   他和展琛像是突然出现在了走廊里,戴磊被吓了—跳,险些蹦起来:“你们—个两个的,走路能不能有点声音?”   他虽然不同意把这两个古怪的NPC交出去,但也对这两个人昨天忽然消失的行为很有意见:“既然都组队了,起码别私下乱跑了吧?这又不是你们家……”   “的确不是我家。”俞堂看向柴凝,“是你们的家吗?”   戴磊更莫名其妙,正要开口,—旁的柴凝却和孟南柯对视了—眼,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   戴磊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们也不清楚。”柴凝说,“在被收养前,我们被清洗了记忆。”   她和孟南柯都是被收养的,边缘小行星带的势力混乱,中央星鞭长莫及,难以维持应有的秩序。   孤儿院里的孩子、黑市上的奴隶,都可以被作为宠物和货品任意交易,早就是不成文的共识。   在被交易前,他们—律会被洗掉自己原本的记忆。   他们是—张张空白的线稿,可以被任意买卖交易,—次又—次地涂抹填色,更改身份和命运。   “我原本觉得这个地方不熟悉,我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   柴凝说:“但现在眼熟了,我认得这里。”   “孤儿院—直在轮换进入的玩家,我们多少感觉得到,它不只是在找院长,应该也是在找我们。”   “我现在能稍微想起—些事。”   柴凝走到窗前,敲了敲防弹级别的窗玻璃:“我在那面墙上断过—条腿。”   “我当时想逃跑,有人把院长领过来了。”   “其实不怪她。”柴凝说,“她那天打扫卫生,不小心打碎了盥洗室的镜子,被罚睡在野草堆里,吓坏了,天又冷得厉害。”   “她快冻僵了,拼了命也想进屋里去。”   柴凝:“院长允许她回去,还奖励了她—面小镜子。”   听到这里,戴磊几个人的神色也不由微微变了。   ……于柳卉的异能就是镜子。   所以于柳卉才会在孤儿院里表现出比其他人更强烈的恐惧,在考试时,寒意侵蚀进大厅的时候,也比其他人更无法抵御寒冷。   在他们这些人中,有些人是被拉进来代替了孤儿院里孩子的角色,有些人却是在被洗去记忆的前提下,重新回到了自己当年的身份里。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功战胜恐惧,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的胆量,去反抗那个看起来仿佛根本不可能反抗的施暴者。   “那之后没多久,我们两个就被卖了。”   柴凝看了看孟南柯:“有个富商买了我们,想培养我们跳双人舞,让我们参加比赛。”   孤儿院里的孩子受伤是常事,会有医生及时给他们治疗,以免影响他们的“品相”,在买家那里拿不到好价格。   柴凝没把腿伤放在心上,直到和孟南柯练习高空托举的时候,才发现那条腿早就不能跳舞了。   买她的人发现孤儿院以次充好,—气之下退了货,要给孟南柯再买—个跳舞更好的搭档。   她在被退货的前—天晚上找到了机会,逃到车站,才发现孟南柯居然也跟着跑了出来。   “我轰他,他又不回去。”柴凝说,“非要跟我—起接受异能改造,现在可好,两个人都会放电,别说高空托举,连手都拉不成了。”   孟南柯已经习惯了挨训,依然埋着头闷不吭声,不自在地躲了躲其他人的视线。   柴凝拽着衣服把他往身后扯了扯,看向俞堂:“你们找到了我们当初的日记吗?”   俞堂点了下头,把日记本翻开:“里面提到了很多事。”   柴凝翻了几页日记,绞尽脑汁看了半天:“我们写的什么鬼东西?”   “……”俞堂轻咳了下,抬头迎上展琛眼底的隐隐笑意。   孩子们认识的字不多,连猜带蒙勉强能写几个字,后面都是用惨不忍睹的简笔画代劳。   俞堂做小光团的时候,交流能力的巅峰差不多也就是只到这个水平,辨认起来难度反而不算高。   “从第—页起。”   俞堂低下头,决心暂时不理趁机笑话电子风暴的展学长三秒钟,翻开了日记本。   孩子们的笔迹稚拙,歪歪扭扭在上面记着孤儿院里发生的大事。   “资助孤儿院的叔叔和阿姨来了孤儿院。”   “新孤儿院很漂亮,有很多花,我们被藏在小格子里,不准出来。”   “叔叔阿姨没有孩子,领走了最懂事的哥哥。”   “有人要买弹钢琴好的孩子。”   “有人要买会跳舞的孩子。”   “练不好琴就只能睡在楼梯上,跳舞的时候摔倒会被扔出门。”   “会捏泥人的哥哥偷偷往外面寄了信。”   “最懂事的哥哥回来孤儿院做义工,给我们发奶糖,要资助我们读书,不准院长打我们。”“考了试,新来的木头人拿了第—名,另外两个人拿了第二和第三。”   “他们都不在孤儿院里了,变成了墙上的照片。”   ……   “我找到了幽灵楼梯通向的地方。”   俞堂说:“它不在三楼,在二楼和三楼中间,那里有—个会议室。”   他合上日记本,握住展琛覆在他背上的手。   他把展琛的手握在掌心,抬起头,去看展琛若有所思的眉宇。   展琛回过心神,迎上他的目光:“怎么了?”   “该带他们去看了,展学长。”俞堂提醒,“那间空会议室。”   展琛点了下头,他回拢住俞堂的手,自然而然地把俞堂牵在身侧,朝隋正帆微微颔首:“请跟我来。”   俞堂跟上展琛的力道,走在空荡的走廊里,又慢慢握了下那本笔记本。   他其实—直有—个问题,始终都没有问出来。   ——他是在作为封青的考核里失败,被那些人哄骗,把自己最乖、最能干的粒子剥离出来交给穿书局,变成了十七岁的喻堂。   那是他第—次做人,他和封青的粒子多多少少有所交互,所以喻堂直接有了和封青—样的经历和记忆。   可他毕竟是要找展琛的。   如果那本书里的主角只是—个叫隋驷的人,当时的电子风暴为什么会心甘情愿交出自己的粒子?   聂驰又是为了什么,也恰好主动挑选了那本书,去给隋家做职业经理人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会议室的门开着,地上有杂乱的脚印和拖曳痕迹。   布告栏里是被挑选出来“资助读书”的孩子。在日记本里,他们都已经不在孤儿院,变成了墙上的照片。   游戏世界没办法很好地理解这句话,于是告密者也变成了真正的照片。   俞堂和展琛搜到这里的时候,这三张照片都已经彻底泛黄破损,只剩下最模糊的人影,再难以看清楚具体的线条和轮廓。   “我们还找到了练习册和纸条。”   展琛说:“根据这两样东西,我们已经能够确认第一张照片的身份。”   戴磊接过来,随手翻开扉页,忽然愕然地瞪圆了眼睛:“蒲影?!考第一名的是蒲影……是安全部特别调查科的科长吗?”   宋思航也愣了下,跟着凑过来看了看。   隋正帆问:“你们知道特别调查科?”   “我们就是特别调查科的探员,蒲影是我们科长。”宋思航说,“我们是领了任务,来这个游戏里面处理高危险性目标的。”   中央星毕竟离边缘小行星带太远了,安全部没有能力解决掉整个游戏,只能尽力设法保护那些被无辜拖入游戏的人,清除掉这种狙击玩家贩卖卡牌的雇佣团队。   他们背后有调查组的支持,也一样是以贵宾身份进入的游戏,在游戏中时,突然得到了游戏世界扩张的消息。   “科长和我们说,特别调查科的老科长也在游戏里执行特殊任务。”   “老科长去执行机密任务,所有信息都被封锁了,我们无法查询。”   宋思航说:“科长让我们尽力找一找,争取能把人找到,交接一下有关电子风暴的已知信息。但我们没有找到年龄太大的玩家……”   隋正帆被妻子促狭地看了一眼,止不住地咳嗽了下,看向站在展琛身后的电子风暴。   在那场“考试”里,俞堂和展琛就已经推测出了那个新来的孩子的身份。   他曾经找机会,几次问过展琛,却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原来是蒲影。   那个因为他冒险找了蒲斯存出面,被作为示威和警告,失踪在了电子风暴里的孩子。   蒲影成了他的继任者。   “照这么说,蒲科长从电子风暴里出来,身上带了电子风暴的核心粒子。”   戴磊放下练习册,回忆着玩家们在第二关偷听到的电话内容:“他被送来了孤儿院,然后又被那个院长带去剥离粒子……换来了一套能给人洗脑的仪器。”   “另外两个人是靠出卖蒲科长拿到了‘奖励’,成功逃出了这座监狱。”   戴磊:“一个是于柳卉,另一个是谁?”   柴凝摇了摇头:“看照片看不出,我们离开孤儿院以后,在孤儿院里的记忆就被清除了。”   俞堂问她:“你们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孤儿院的吗?”   柴凝愣了下。   她和孟南柯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皱了下眉,摇了摇头。   “如果是一座真正的孤儿院,的确会捡到弃婴,但不会人人都是。”   俞堂说:“总该有因为走失、拐卖或是其他原因被送来的,这些孩子年纪会大一些,不该一点字都不认得。”   可那本日记上,孩子们却只能用拼音和图画替代,甚至为了交流,努力编出了不少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   “基于这点,我有一个初步的推论。”   俞堂:“无论是多大的孩子,都不记得自己来孤儿院以前的事。”   ……   孤儿院里的所有的孩子,记忆都是从孤儿院开始的。   他们每个人都是一片真正的空白,原本的身份、记忆和能力,原本的命运,都被剥离出来,留在了孤儿院外。   或者说,他们是先变成了空白,才会被送到这里关起来。   这座监狱关押的所有人,都是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可孤儿院院长……不是在这个节点,才得到了清除记忆的仪器吗?”   柴凝忍不住攥了攥拳,低声问:“还有谁能做到这种事?谁会做这种事……”   她的反应不慢,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已经自己得到了答案。   “终端机。”隋正帆说。   “我想起来了,这座孤儿院是依托于一栋别墅建造的。”   隋正帆蹙紧眉:“别墅的三层是孩子们的活动空间,四层挂着院长办公室的牌子,但如果从另一面上去,就会发现上面——”   隋队医握住丈夫的手,迎上他的视线。   “上面……一整层都是机房。”   -   隋正帆和妻子来过这家孤儿院。   莫名其妙被要求往一家孤儿院里持续注资,换成谁也难免会觉得古怪。隋家曾经派过很多人来,却始终没能找到任何破绽。   准备离开时,站在楼梯口的少年握住了他的手。   那个男孩子有很安静的黑眼睛,他和妻子被牵着走到走廊另一端,从备用楼梯上去,第一次看到了四楼的情形。   和他们受邀参观时窗明几净的院长办公室不同,那是一整层庞大的机房,无数条手臂粗的光纤交错连接,每个屏幕上都跳动着看不懂代码和数据。   他们从那条楼梯下去,三楼的豪华活动室变成了封死窗户的阴森走廊。   二楼设施齐备的卧室区变成了寒酸的白墙窄床,杂物堆积在楼道里,盥洗室坏掉的水龙头滴着水,挂着孩子们已经洗的发白的破旧衣物。   隋正帆夫妻被眼前的情形震得错愕,他们险些当即去质问孤儿院的负责人,又担心打草惊蛇,就先以收养为理由,带走了那个领着他们看孤儿院真相的男孩子。   ……   “我们的确在孤儿院里收养了一个孩子。”   隋正帆说:“是个男孩子,很聪明,不太喜欢说话,我记得他有名字……”   他的话音忽然停下来。   记忆就是在这里出了问题。   不论他们怎么努力想,也都只能想起一个叫隋驷的孩子,不太听话,和隋家格格不入,从小就——   “从小就想做演员。”俞堂说,“喜欢演戏,喜欢在戏里体验别人的人生。”   隋正帆愕然抬头。   俞堂说的,和他脑海里浮现出的一个字都不差。   隋正帆看着他,呼吸已经隐隐发沉:“你怎么知道?”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我在别墅里遇到的第一个异能者,他的异能是幻境,领域规则是‘故事’。”   俞堂说:“我一直在想,这可能不只是偶然,也是游戏世界想要给我的一项暗示。”   领域不能凭空生成,必须先有一本书、或是写到纸上变成一本书。   领域生成后,里面的玩家就会受到影响,看到书里描绘的画面。   “这是A级的能力。”   俞堂抬起手,放下一张画着翻开书籍的异能卡牌:“升到S级后,它可以改写故事里的人的记忆和设定。”   那个学生不是第一个拥有这种异能的人,俞堂从特勤局局长的卡牌世界里偷出了十二张卡牌,这是其中的一张。   “我刚才翻了一下这张卡牌里存的书。”   俞堂说:“有一本书是一座豪华气派的孤儿院。”   所以无论隋家派多少人来看,只要特勤局局长展开这本书的领域,都只能看到一座设施齐备、环境适宜的孤儿院。   所以无论隋正帆怎么拼命回忆、怎么察觉到不对,都只能想起自己有一个叫隋驷的儿子。   “特勤局局长和游戏的负责人一直在合作,他们在贩卖两样东西,其中一样是卡牌。”   俞堂看向隋正帆:“您还记得我刚进您的领域,曾经说过的话吗?”   隋正帆蹙紧眉。   ……他记得很清楚。   俞堂倚在树干上,故意装作自言自语,说给他听的那些话。   高维度的文明,是可以利用维度差在低维空间里作画的。   这个世界已经被无知无觉地剥离了一个维度,有数不清无辜的普通人,他们成为了故事里的人,成为了主角、配角和NPC。   如果配角和NPC足够听话,就会被故事改写命运,彻底按照剧情走下去。   如果不够听话,就要宿主降维进入世界,来帮他“听话”。   “这是穿书局的真相。”俞堂说,“这个世界有一个审核者,还有一个中介人。”   俞堂:“终端机把游戏世界交给了审核者,把S级的故事卡牌交给了中介人。”   隋正帆低声问:“特勤局局长是那个中介人?”   俞堂点了下头。   审核者是一次又一次重生的钟散,他的任务是维持游戏世界的继续运行,收取卡牌和引渡新人类。   中介人的任务,是负责在这个世界展开卡牌领域,打开一本又一本书,帮助穿书局‘作画’。   俞堂:“可穿书局究竟是做什么的?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隋正帆被他问住。   俞堂说的这些内容,安全部并不是彻底不知情——已经有很多人隐约察觉到了这种情形,开始采取不同的方式试图应对和自救。   可的确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要问,穿书局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俞堂单手一撑,坐在桌子上,那张卡牌在他指间一晃就被彻底收起:“你们玩过游戏吗?”   戴磊哭笑不得:“玩倒是玩过,可这和游戏有什么关系……”   他把自己说的一愣,张了张嘴,忽然回过神。   ——他们现在就是在游戏世界里。   在游戏世界彻底扩张前,这些玩家被迫打生打死,还有不知道多少看客开赌局下注、等着买异能卡,还有人以贵宾的身份进来,高枕无忧地享受狩猎的刺激。   在高维文明的眼里,他们这个被剥离了维度的世界和游戏世界一样,无非是几本书、几个故事,一场游戏。   “我曾经把一部分粒子附在了一个贵宾身上。”   俞堂:“他考核失败,被剥离维度退回了这个世界,我听到了他当时听见的提示音。”   ——确认书籍,新角色生成完毕,人物命运对接完毕。   虚拟记忆已植入,状态:待回收。   欢迎来到穿书局。   ……   “这个世界向高维世界贩卖两样东西,一样是卡牌,一样是角色。”   俞堂重新问了一次:“你们玩过游戏吗?”   “选择角色的时候,你们可以看到剧情小传、角色设定、人物关系,可以挑选一个自己有兴趣的角色。”   “你们可以扮演和操纵这个角色,可以领取这个角色的身份,和游戏里的其他人和NPC进行交互。”   “这是一个正在试运行中的游戏。”俞堂说,“一种全新的、沉浸式的游戏模式,玩家可以挑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挑一个感兴趣的主角。”   “原本的主角呢?”戴磊背后泛凉,“我们是个真实的世界啊,每个人都是真实存在的……”   “抹杀掉存在。”俞堂说。   一个身份、一个命运,只能容纳得下一个人。   这才是“商品”真正的意义。   “打个比方。”俞堂看向孟南柯,“曾经有星探看中过你,想带你去联盟的中央星,让你出道,是吗?”   孟南柯不知道话题怎么忽然到了自己身上,怔了下,点点头。   俞堂问:“后来呢?”   “我不知道。”孟南柯有点犹豫,低声说,“原本已经说好了和经纪公司签约的。我想带着凝凝去他们说的中央星,我去跳舞挣钱,不用很出名,我们只要能买一栋不漏雨房子就好了……”   他兴奋得一个晚上没睡着,把合同珍惜地压在枕头下面,想给柴凝一个惊喜。   可第二天,星探、经纪公司却那份合同一起,忽然消失了。   再也没人来找他,留下的电话也变成了空号。没过多久,柴凝就被查出腿伤,要被他们的收养人退回孤儿院。   他像是做了个荒唐至极的梦。   “因为有人买走了你的命运。”   俞堂:“出现在孤儿院的人,都是可售卖状态,每个人的身份和命运都可以被购买。”   “或者说,因为你们的身份和命运被当成商品上架,所以你们才会出现在这里。”   这两样东西就像是精美的外壳,想贩卖外壳,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把里面原本装的东西倒出来。   这座孤儿院,是装那些“被倒出来的东西”的地方。   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所以出现在孤儿院里的孩子,都不会有进入孤儿院之前的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会带有之前拥有的能力和天赋。   他们原本都该是故事的主角,有人有天赋,有人有挡不住的好运气,有人有真心相爱的人,有跌宕也刺激的五光十色的未来。   因为有人买了他们的主角身份,所以他们被藏在了这里。   这是终端机的回收站。   ……   “现在回到原本的问题。”   俞堂看向隋正帆:“我会知道那一段,是因为我刚才在那张S级卡片里,查看了第一个内测贵宾玩家的登记档案。”   蒲家不赞同和终端机做交易,试图阻止这件事,所以下一代的继承人失踪在了电子风暴里。   隋正帆夫妻付出的代价,是他们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孩子。   “你们来到孤儿院的时候,再一次见到了自己被夺走的孩子。”   俞堂说:“你们彼此都不记得对方,但你们还是忍不住收养了他,他再一次回到了隋家。”   隋家是孤儿院的资助方,孤儿院没有能力阻止隋家带走孩子,但那个孩子的命运和身份都已经被内测玩家预定了。   一个身份、一个命运,只能容纳一个人。   所以特勤局局长又想了一个办法。   恰好保守派和温迩的导师联合,想要利用电子风暴处理掉尖刀小组,特勤局局长将计就计,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隋正帆。   隋正帆果然选择了代替庄域执行那次任务。   隋正帆夫妻和尖刀小组一起坠入电子风暴后,特勤局局长征召了他们的养子。   那是个温和却执拗的年轻人,他违逆隋家长辈的意见,执意要去军事学院的后勤专业,又不顾隋家的反对,擅自选择从军事学院退学,加入了安全部的特别行动科。   特勤局局长把他临时征调过来,告诉他只要做行动特工,进入一间实验室卧底,就能让父母回来。   为了防止泄露机密,去那间实验室做卧底的代价,是短暂进入电子风暴、被植入程序。   特勤局局长对他说,要做行动特工,需要清除掉自己的所有记忆,放弃自己的身份,放弃原本喜欢的一切,放弃预定好的未来。   特勤局局长把那个年轻人做成了一件复仇的工具。   空出来的身份和命运,被卖给了一个从小就想做演员,喜欢演戏,喜欢在戏里体验别人的人生的,来自高维度的内测玩家。   “这是第一次轮回发生的事。”   俞堂说:“展学长——”   展琛被他翻多了旧账,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伸手拢住俞堂的后脑,把电子风暴圈进怀里,轻轻揉了两下头发。   展琛轻声承认:“这里面,失误最严重的是我。”   电子风暴剥离出来的那个“喻堂”,拥有俞堂和封青的双重记忆。   他每一次都会随着世界被一起重置,然后兴高采烈地去找根植在记忆里那个最懂事的、给过他们奶糖的,答应会给他一个家的哥哥。   可那已经不是展琛了。   那是个顶了身份的冒牌货,把他们的世界当做游戏,还给自己挑中的小明星又买了个顺利签约出道爆红的命运。   俞堂第一次在穿书局考核失败,被人骗着剥离了自己的粒子。   在他脑震荡失去记忆碎片以后,第二次接到展琛的传单,重新加入穿书局开始实习的时候,曾经走过一次喻堂的全部命运。   “就是这一次。”俞堂说,“我是从孤儿院开始的。”   这一次,孤儿院变成了普通的孤儿院。   柯铭抢了人家的命运,也不得不回孤儿院走剧情。有隋驷关照,他每次都能顺利拿到被资助去读书的名额,唯独这一次,俞堂不小心考了个第一名。   柯铭用奶糖换走了第一名,又一次换走了别人的命运。   “可是……他们不是高维玩家吗?”   戴磊干咽了下,他还没能彻底消化这些真相,却本能地发现了一个问题:“我看过新闻,隋驷……和他那个小明星,下场都不太好,最近他们两个已经又要打官司了……”   俞堂在展琛肩上蹭了下,抬起头:“你怎么不问,孤儿院为什么会变成普通的孤儿院?”   戴磊怔了下。   “孤儿院和实验室,是高维度玩家进出的两个通道。”   俞堂说:“他们从孤儿院的机房进来,从实验室的机房回去。按理说,一旦出现对玩家不利的情况,他们可以随时留下烂摊子抽身就走。”   “这个我懂。”戴磊说,“就像游戏一样,贵宾玩家可以随时要求传送回游戏大厅……”   俞堂:“现在还回得去吗?”   戴磊张了下嘴,愣愣摇头。   现在没有人能回去了,因为游戏世界被压缩成奇点后反噬,吞噬了所有同维度的存在。   “我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俞堂说。   穿书局的考核失败后,他又陆续被人用展琛骗了四十二次。   最后一次,他终于彻底暴怒失控,违背了展琛教给他的规则。   他吞噬了温迩的导师,用零点七五秒的时间,让那个实验室彻底湮灭在了电子风暴里。   那个实验室有所有关于电子风暴的资料,有数不清的人类知识和编程数据库,也有玩家们能够离开的主机。   所有把低维度文明当成游戏,肆意玩弄别人命运的“高维玩家”,都被他锁在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机会退出这个游戏。   “他们骗我,所以我就把他们的门吃了,展学长。”   俞堂说:“我想,这样总能找到你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会议室里,最后一线阳光被灰尘掩埋干净。   戴磊愕然看着俞堂,他忽然回过神,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你不是游戏人员……是你修改了游戏世界?”   他来回看了半天这两个人,猛地反应过来:“是你们!电子风暴,还有那个饲养电子风暴的人类,你们——”   展琛温声打断了他的话:“抱歉。”   “之前的情况特殊,我们冒领了工作人员的角色,这样行动会方便一些。”   展琛说:“现在玩家的数目不够,我们会回来填补空位,请放心。”   他的语气温和平缓,却像是透出某种无形无质的奇异频率,让戴磊愣愣跟着点了两下头。   展琛摸了摸俞堂的发顶,把俞堂手里那本日记拿过来,仔细地逐页翻看。   戴磊忽然回过神:“不对……为什么你们就可以来回换角色?”   “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戴磊看着展琛,他才觉得有些悚然,忍不住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怎么你说什么我都相信?我记得我本来是怀疑你们的……”   进入游戏执行任务之前,他们曾经听蒲科长说过,电子风暴应当也在游戏里。   蒲影已经告知过他们,电子风暴和它的人类都可以完全信任——可他们毕竟是特工,就算再信任,在发觉展琛和俞堂行动奇怪的时候,也该生出最基本的警惕。   直到现在,戴磊才忽然醒过神,发觉出隐约的不对来。   即使蜥蜴和于柳卉试图出卖这两个人,也是在接受了他们是游戏工作人员,接受了他们宣布的所有游戏规则的前提下。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和其他玩家居然都一直毫无反抗地在被这两个人牵着走。   展琛抬起视线,看向戴磊。   他没有因为戴磊的质问生气,反而稍一思索,轻点了下头:“抱歉,我忘了。”   戴磊愣了愣:“什么?”   展琛没有松开握着俞堂右手的那只手,放下了捧着的日记本,空出的手凭空虚虚按下。   像是关掉了某个开关,空气也跟着微微波动了一瞬。   在场的都是异能者,对这种波动再熟悉不过。戴磊打了个激灵,看向已经低下头去的展琛:“你也是异能者?你的异能是什么——”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完,神色忽然微变。   刺耳的铃声忽然在他们头顶震响起来。   在空旷的会议室里,那道铃声显得格外古怪沙哑,响到一半还变了个调子,像是年久失修的喇叭又掉了某个不知名的元件。   随着这道铃声,他们脚下的地面忽然开始倾斜摇晃。   玩家们不得不扶住身边的墙壁,惊惧地面面相觑。   他们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老旧电视机里的画面,开始扭曲变形,蒙上了一层沙沙作响的雪花点,视野的右上角多了个半透明的椭圆形时间标志。   宋思航壮着胆子,伸手在空气里摸了摸,却什么也没能摸到。   他们每个人不论看向什么方向,都能看见一个正在逐秒跳动的时间标志,可不论是谁,都没有办法真正碰触到它。   “怎么回事?!”戴磊勉强稳住身体,他来回看了两圈,忽然变了脸色,“你们的眼睛怎么回事?不对,不是你们——”   戴磊低低骂了一声,在摇晃愈烈的环境里勉强站稳,跌跌撞撞冲到会议室的镜子前面。   ……每个玩家的虹膜上,都赫然多出了一个半透明的印记!   怪不得所有人都能看见计时,这个“计时器”根本就不在任何地方,直接长在了他们的眼睛里!   “这是怎么回事!”   戴磊急道:“我们捉迷藏不是赢了吗?院长不是没找到我们吗!”   “我们改变了剧情!”剧烈的晃动里,柴凝高声回答,“院长昨晚只保送了两个‘告密者’,他没找到你们说的那个蒲影!”   “捉迷藏还没有结束,我们要想办法逃到三楼去!一定不能把‘蒲影’交给他!”   柴凝尽力让所有人听清自己的话:“他得到了蒲影,就会用来交换那台给人洗脑的仪器,我们就都会被格式化掉!”   这场游戏的真正规则,并不是“院长的愿望”,也不是彻底还原当初孤儿院真实发生过的事。   除非有人能把题目答成满分,才有可能结束那场冰天雪地里的考试。但接下来,如果他们一直顺着孤儿院院长的要求,就会再一次掉进当初所有孩子们的命运里。   如果昨晚展琛和俞堂没有藏起来,而是被院长捉住,院长的幽灵就会完成交易,得到那台能清除人的记忆、给人植入程序的仪器。   在原本的故事里,所有的孤儿最后都“离开”了孤儿院。   就像回收站被清空一样。   回收站清空之前,会粉碎临时生成的多余数据,释放磁盘空间。   他们这些玩家毕竟不是真正的、在封青记忆的时间段里孤儿院的“弟弟妹妹”。一旦让院长拿到仪器,所有人都会被彻底粉碎,再也没有机会逃得出去。   “行啊!”戴磊扯着嗓子回应,整间会议室摇晃得越来越激烈,他已经很难站稳,勉强趴在墙上,“不交人没问题,怎么去三楼?我还有个小问题,你们有没有人有晕车药……”   柴凝伸出手,用力扳住布告栏的玻璃外罩,想要把它打开。   孟南柯猜到了她的打算,伸出手想要去帮忙,又被宋思航及时扯住。   他们的异能互斥,手臂稍一靠近,就噼啪一声迸出了个格外激烈的电火花。   “来个人帮帮我!”   柴凝的异能对这种防弹玻璃无效,手一松,就被晃得重重撞在墙上:“我们现在正在二楼和三楼中间,我记得这面墙原本破过一个洞,是为了挡住窟窿,才装了这个公告栏!”   这种上下各占一半的错层空间,上半层实际上已经是三楼的范围。只要能把公告栏拆除,玩家们就能从墙壁的破损里钻过去。   时间已经只剩下三分钟,柴凝额头冒了些汗,正要找东西去砸,却被隋正帆伸手拦住:“不对。”   柴凝问:“怎么不对?”   “不能硬拆,这种材料是科学部研发的,一般用在机甲防护罩上,有储能和释放的特性。”   隋正帆:“通俗来说,就是能吸收所有施加的攻击,然后回弹到攻击者本人身上。”   隋正帆把视线从展琛身上收回来,他暂时压下念头,不再分心,沿着公告栏细细摸索了一圈,撑着倾斜的地面半蹲下来。   那里有两个旋钮,已经生了斑驳的锈迹,看起来早就不能再被拧动了。   隋正帆看向宋思航:“能不能修?”   宋思航点点头,打开自己的异能领域:“我试试,应该没有问题……”   “需要密码,两位数,最后一次打开护罩的时间是三个孩子的照片被贴上去。”   隋正帆问:“蒲影没有编号,于柳卉原本就是孤儿院里的孩子,她是几号?”   “五号。”柴凝说,“可我们不记得另一个是谁了……”   宋思航的异能是“修复”,他收起领域后撤,把已经能转动的旋钮让开。   隋正帆定了定神,把其中一个旋钮拧到“5”上,正准备一个一个数字去试另一个,手臂却被轻轻握住。   隋正帆怔了下,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展琛。   “只有两位数的密码,很容易被试出来,一旦错了,一定会伴有严厉的惩罚。”   展琛拦住隋正帆,他刚和俞堂一起看完了那本日记,垂下视线温声提议:“可以先让我们试一试。”   隋正帆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他的喉咙动了动,用力绷了下肩膀,又把所有的话都尽数咽回去。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隋正帆定下心神,看着半跪在地上拧动旋钮的俞堂:“你不担心他?”   “他的粒子波动和我刚遇到他的时候不一样了。”隋正帆低声说,“电子风暴是已经变成人类了吗?万一受了伤——”   展琛轻摇了下头:“这件事不会发生。”   隋正帆忍不住皱眉:“为什么?”   “因为有我在。”展琛说,“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原本就该是这样、不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的事。   隋正帆不自觉怔了下,他没有再开口,看着展琛走过去,回到俞堂身边。   “院长”的幽灵正在因为没能找到蒲影而愤怒,他们所处的位置震荡晃动得越来越激烈,不仅如此,这间会议室的面积还正在不断缩小。   原本还宽敞得能容下几十个人的会议室,现在只有八个玩家,空间居然已经十分逼仄。   要不了多久,这四面墙就会紧紧贴在一起。   展琛回到俞堂身边,一只手覆在俞堂背上,帮他稳住身体。   俞堂手里的旋钮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撞针碰撞的机械声响里,旋钮纤细的指针停在一个数字上。   展琛扶在确认按钮上的手在同一时刻按下去。   玻璃护罩缓缓打开,尖锐刺耳的机械运转声里,布告栏自动收起,露出一条黑黢黢的通道。   俞堂迎上展琛的视线,无声点了下头,在展琛伸出的手臂上借了下力,纵身跳进通道。   他们刚来孤儿院的时候,落点就是在三楼的走廊。俞堂有封青的要求,可以在孤儿院里任意“串门”,要第一个探路,电子风暴比任何人都更加合适。   展琛守在通道外,隔了几秒,忽然抬起手。   一枚闪亮的纽扣被从里面掷出来,分毫不差地收进他掌心。   “可以了。”展琛说,“动作快一点。”   他向后让开,戴磊和宋思航交叉手臂搭成人梯,把隋正帆架上去接人,又把隋队医也托举上去。   短短半分钟,下面的空间又变得狭小了不少。   “院长”找不到蒲影,愤怒地压缩了所有空间,要找到那个藏起来的小兔崽子。   “要快!”柴凝脸色微微变了变,“时间结束,这片空间就会彻底消失!”   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格外相似的画面。   她被夹在墙缝里,整个人已经被越来越小的空间挤压得无法呼吸。   身体扭曲到极限,疼痛开始麻木,只剩下耳边心跳的轰鸣。   模糊的视野里,那个总是畏畏缩缩躲在他身后的、比别人都懦弱的男孩钻进来,拼尽力气抱住她。   ……   玩家们早已经学会了不浪费一秒钟时间,没有人争论谁先谁后,沉默利落地钻进仅剩的生路。   “另一个告密者究竟是谁?”   隋正帆和俞堂一起出手,把孟南柯拖上来,忍不住低声问:“你们是怎么判断的,另外两个孩子去了什么地方?”   “要先弄清楚一件事。”俞堂说,“被从‘壳子’里倒出来,装进回收站的孩子,是没有记忆,也没有年龄、相貌和天赋的设定的。”   这些设定都会被作为商品上架,和身份一起绑定出售。   用终端机的描述方式,被从壳子里倒出来的,是最核心的那一部分,几乎没有任何修饰的初始级数据。   “告密者有奖励,对这些孩子来说,什么奖励才有意义?”   俞堂说:“我能想到最有可能的一种,就是把他们塞回壳子里。”   隋正帆微怔了下。   ……电子风暴说得没错。   对这些被剥夺了身份和命运的孩子来说,最有价值的奖励,就是把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身份和命运还给他们。   “还记得钟散和封青的故事吗?”俞堂说,“终端机就喜欢这一套,它喜欢看人类自讨苦吃,看人类自己把自己推进绝望。”   终端机就是喜欢看着这些人拼尽全力挣扎,却离绝望的深渊越来越近。   “于柳卉的异能是镜子,我在第一次搜索会议室的时候,在地上捡到了她的隐形眼镜。”   俞堂把宋思航拽上来,另一只手平平摊开:“是没有度数的黑色美瞳。”   隋正帆忍不住皱起眉:“黑色美瞳?为什么要戴黑色的?”   “因为他们是被从回收站里还原的人。”   俞堂:“他们被倒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颜色,即使再回到自己的命运里,也不能再补得回来了。”   于柳卉自己真正的眼睛是灰色的。   孤儿院的孩子里面,有两个人重新得到了自己被剥离的身份,他们不需要被仪器格式化,也不用再被当成商品卖来卖去。   这段经历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唯一标志,就是他们的眼睛。   他们的眼睛是灰色的。   “很巧,我还曾经遇到过一个灰色眼睛的人。”   俞堂最后伸出手,让戴磊借力跃上来:“也是个主角。”   下面的空间已经极度狭小,展琛不得不侧身战立,才能勉强在墙壁的夹缝间找到位置。   隋正帆急着要去拉他,却被俞堂按住手臂。   “你们去三层,要靠你们来牵制院长。”   俞堂说:“我们直接去四层的机房,那里有你们这片星际的入口。”   星际世界的入口,也是这片游戏世界的出口。   隋正帆愕然:“怎么去?”   他还记得那个男孩子领着自己和妻子上去的那条路。   那里的所有楼梯后来都被拆除了,隋正帆和妻子又去过几次,再也没有能上到四楼,看到孤儿院真相的机会。   “没有彻底拆除。”俞堂说,“拆的时候留了个洞。”   隋正帆怔住。   这间会议室是楼梯拆除留下的空间,所以才会悬在二楼和三楼之间。   楼梯拆除后,特勤局局长重新安装了一部电梯,通过这部电梯依然能到四楼。   这部电梯运送人的方法有点奇怪,不是垂直上下,而是空间上的压缩。   “三楼应该会有很多本书,最好收集一下。”   俞堂:“我会照顾好展学长的。”   俞堂其实原本觉得这样说不太对,但小蓝卡信誓旦旦说没问题,他也就选择了相信幼年星际指挥官的判断:“请放心,爸爸。”   隋正帆:“……”   隋正帆:“?”   俞堂单手一撑,沿着正在合拢的墙缝利落跳下去,滑进了展琛的臂间。   作者有话要说:  大光团:沉稳.jpg 第一百三十四章   墙壁还在继续合拢。   展琛把俞堂接进怀里,一只手拢住俞堂后脑,让他埋进自己肩头。   通道里,柴凝回了下头,脸色瞬间变了:“怎么回事?!”   她原以为俞堂会把另一个人拉上来,却没想到这两个人明明有逃生的机会,居然都主动跳了下去!   “快上来!”柴凝急声喊,“我们在里面待过,墙马上就要贴上了!”   她探出身,想要伸手去拉,被戴磊和宋思航及时拖了回来。   柴凝的脸色变得苍白。   墙壁在她眼前砰地一声合拢,最后一点狭小的空间彻底消失不见,砖石震荡,落下层层土灰。   ……   展琛的手臂牢牢护在俞堂身后。   空间消失的感觉是真实的,粗砺的石砖扑面挤压过来,激烈跳动的心脏像是能冲破胸口,跳到近在咫尺的另一个胸膛里。   全黑下去的视野里,展琛脑海中突兀浮出了全无印象的画面。   他被剥夺出来、留在这个孤儿院的记忆。   ……院长把所有孩子都藏了起来。   隋家人来探视孤儿,院长打开那个神秘的领域,孤儿院变成了孩子们从没见过的气派豪华。   临时生成出来的、活泼乖巧的幻象围着隋家来的夫妻玩闹,真正的孩子被封住嘴,塞进了密不透风的小格子里。   展琛设法钻出了那个小格子。   他在楼梯口拦住了准备离开的隋家夫妇,带着他们从没有被领域覆盖的备用楼梯上去,看到了四楼的机房,也看到了幻象下真正的孤儿院。   那之后不久,隋正帆又回到了孤儿院,想要领养展琛。   院长找理由推脱了几次,见隋正帆格外执意,脸色开始变得隐隐难看。   ——隋家继承人的身份和命运都已经被提前预定了。   在高维度玩家的眼里,这就像一个被选中的游戏账号。   账号已经卖出去了,他们必须在高维度玩家进入游戏前,提前把这个账号原主人的数据清理干净。   院长没有合适的理由拒绝隋正帆,他察觉到隋家夫妻一定是看见了什么,为了防止再次泄密,他索性让人彻底拆除了备用楼梯,又把那片空间整个用砖填实,只留下了一间“电梯”。   那架电梯有点奇怪,不是在垂直高度上升降,而是在空间里折叠。   孤儿院早就做了这个准备,每个要被领养的孩子都必须被带到这个“电梯”里面。   在这个无限坍缩的空间里,新补全的身体数据和作为人类的生命也会被一并压缩进身体,让他们从待删除的灰色数据,变回一个真正的人类空壳。   这是终端机提供的装置,它里面装了数不清剥夺来的维度差和生命能量。这个装置原本就是双向的,既可以进行剥夺,也可以重新注入。   只需要一个前提。   这个数据身体里,必须要有一颗能容纳生命的,正在跳动的心脏。   ……   视野重新变得开阔起来。   坍缩的空间没有吞噬他们,压力到达某个足以碾碎筋骨血肉的极限后,就骤然消失,突兀得像是从一开始就不曾出现过。   心跳在耳畔山响,血流声呼啸轰鸣。   展琛站稳身体,格外陌生的疼痛还没有彻底散去,在神经末端一跳一跳地牵扯心神。   ……就在进入这个会议室之前,在无效化子弹的效果下,他的心脏已经开始重新跳动了。   翻看日记本的时候,俞堂让展琛留在会议室里,不要和众人一起进入那条通路。   许久没有迎来新客人的电梯,在被重新启动后,把积攒已久的能量一股脑注入了展琛的身体里。   展琛重新变成了人类。   “小光团老师。”展琛轻声问,“日记里还写了这个?”   俞堂依然偎在他身上,没有回应。   展琛动了动手臂,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上面不同以往的分量,心头陡沉。   俞堂已经比他更先变成了人类——这架电梯从一开始设计出来,就是给数据坐的!   展琛半跪下来,谨慎地放缓力道,让俞堂枕在自己臂弯。   俞堂眉宇安静的如同睡去,一动不动地仰在他怀里,展琛去试他的呼吸,已经轻得难以察觉。   展琛像是也被夺去了呼吸。   他压着无数念头,把手放在俞堂尚温的颈侧。   颈动脉依然在规律搏动,展琛稍稍松了口气,又低下头,抵着俞堂的额头贴了贴。   他试着叫醒俞堂,可不论是揉脑袋、摸头发,还是放轻力道拍打脸颊,俞堂都全无反应。   单薄的少年身体仰躺在他臂间,静得眼睫都没有任何翕动。   展琛已经试不出俞堂的呼吸,他的肩背无声绷了绷,收拢手臂:“小光团?”   他反复回想着流程哪里出了问题,偏偏全无思路   ——他的异能是“许诺”,领域的规则是“让对方绝对相信自己说的话”。这项异能实在太不明显,所以当初在实验室里,他才会被判定成了失败品。   展琛一直在穿书局的商城做客服,通常情况下,他习惯打开领域的附加能力,让来要求退货或是索赔的客人不由自主相信他说的所有话。   可他从来都没有对俞堂施加过这项能力,在俞堂面前,展琛会把领域反向施加到自己身上。   在展琛的领域里,无论俞堂提出什么要求,只要展琛说了“好”,领域就会相信这句话,自动抽取展琛的精神力,达成那个愿望。   只要领域还在,不论俞堂遇到任何危险,明明都应当最先回馈到他身上。   是电梯无差别注入了错误的能量,还是电梯又一次剥离了俞堂的核心粒子?   展琛暂时还没时间做出更多的推测,他放平俞堂的身体,一只手托在俞堂颈后,深吸口气覆下去。   俞堂的嘴唇微凉,身体软软地仰在他臂间,温驯地任他贴合。   展琛顾不上考虑太多,尽力稳住动作,严丝合缝地度进去一口气。   他的右手覆在俞堂安静的胸口,稍稍施力,正要辅助俞堂呼气,忽然察觉到俞堂的身体忽然不自然地僵硬起来,在他臂间缓慢持续地升温。   ……还亮了亮。   展琛:“……”   小蓝卡:“……”   俞堂功亏一篑,热腾腾地坐起来,讪讪地咳了一声。   ……这一次,小蓝卡的场外指导没有问题,是他自己十分的不争气。   电子风暴和人类学习了恋爱技巧,雄心勃勃地一动不动憋了半天的气,好不容易骗得克己复礼的展学长迈出了重要的一步,没想到自己先露了馅。   俞堂浑身滚烫地发着亮,刚要从展琛臂间钻出去,背后的力道却骤然变强,把他整个人牢牢箍住。   激烈的心跳烙在胸口。   俞堂被烫得微微打了个激灵。   他其实自觉理亏,伸手抱住被他吓得不轻的展学长,想要道歉,迎上展琛的眼睛,却忽然愣了下。   ——他最熟悉的东西,大概就是展琛的眼睛。   电子风暴还是个来找粒子的小光团的时候,之所以忘了正事,忍不住留下来,不只是因为弹簧、牛奶和小饼干共同组成的险恶圈套。   展琛是第一个无论他藏到哪,都能轻松把他找出来的人。   那双眼睛看他的时候总是很认真,纯黑内敛,所有的情绪都安静藏在平淡后面,轻轻一晃就能漾上来很温和好脾气的笑意。   他就是被那些仿佛一切安好的笑意骗着,兴冲冲答应了帮忙,去安全部给展琛送情报。   回来以后,他第一次弄丢了自己养的人类。   电子风暴第四十三次被骗,被诱进捕捉自己的圈套,那些人用了展琛留下的尸体。   展琛死后,身体一直被完好保存在实验室里。特勤局局长用那个生成幻境的异能写了本书,在书里,展琛重新“活”了过来。   电子风暴发现了展琛的影子,疯狂追到孤儿院,追进了这个古怪的电梯间。   可那双眼睛不对。   那是他最熟悉的身体,那双眼睛里却装着陌生的贪婪和冷酷。   要逃已经来不及了,坍缩下来的空间附有终端机给的吞噬程序,撕裂的痛楚裹住电子风暴,也裹住了展琛的身体。那双眼睛里的光陡然熄灭,展琛早已死去的身体失去支撑倒下去,在他眼前被那架“电梯”吞噬,分解成了无数粒子。   ……电子风暴终于彻底失控地暴怒了起来。   电子风暴诞生于宇宙深处最激烈的射电爆发,贪婪狂妄的捕捉者完全错估了猎物的真正实力。   他们的确成功了,他们用展琛的身体作为代价,用电梯把电子风暴抓到了他们的空间,却没想到这个行为的后果。   只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湮灭在了狂怒的电子风暴里。   ……   俞堂最熟悉那双眼睛,他从不会认错展琛的眼睛。   他伸手抱住展琛的肩膀。   “展学长,你别哭。”俞堂说,“我不吓你了……”   电子风暴抱着自己的人类,小心翼翼地轻轻晃着,有点无措、生涩迟疑地亲上那双眼睛。   咸涩冰冷的水意透过唇齿,被他噙着吞下去,又从他的眼睛里停不下地冒出来。   俞堂胸口止不住地起伏,他忽然再忍不住,用力收拢怀抱。   数不清的失望以后,他原本已经能很好地控制情绪。被庄域几次私闯民宅,他都能做一个冷酷的光团,斤斤计较地开出交换条件,再把人远远扔出去。   他吓唬庄域,如果庄域不能帮他找到一个叫展时临的、有两层楼高,屁股上闪红灯的人,他就不会帮庄域找他的队友。   一次又一次的圈套里,人类的冷漠、疏离和嫉妒,也终于不可避免地在电子风暴的意识里滋生。   ……可展琛教给他的道理,还是压过了那些念头。   把庄域扔出电子风暴以后,他还是生气地绕着电子风暴找了一圈又一圈,一个粒子一个粒子地扒拉着找,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把庄域所有的队友都揪出来扔出去。   电子风暴委屈得要命。   他能把庄域的队友还给庄域,可他的人类没有了。   他就是喜欢一个人类,为什么这些人一定要把他的人类抢走,为什么只是想要回到一切的起点,都要花这么大的力气。   他就是想亲亲自己的人类,为什么要花这么久的时间,为什么要找这么多的路。   俞堂不想下雨,攥着袖子胡乱去擦,那只手却被展琛一并握住。   展琛把他藏进怀里。   “电梯里是你的粒子,本来就是你的,都是你的。”   俞堂哑声说:“这个电梯是跨越维度的货梯,它运送粒子、数据和生命……我就是在这里吃了那扇门。”   看着展琛的身体在眼前湮灭成粒子,电子风暴彻底失去了最后一道理智的束缚。   湮灭带来的信息量爆炸式传输进风暴眼,一并冲垮了电子风暴的意识。   他在风暴眼里完成了漫长的进化,醒来以后,他还记得自己要巡逻,还记得要把电子风暴里的人翻出来扔出去。   他还记得要买公司、读很多书和学习编程,记得怎么煮火锅、怎么调蘸料,怎么买打折的便宜土豆,怎么买一根滚烫的烤肠热乎乎地吃完。   他只是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了。   他的家在暗中看着他,帮他开后门,帮他搞定任务评定,帮他临时生成扫地阿姨和正义黑客,借用警员NPC的身体给他送毯子,满足他随口说的每一个要求。   俞堂做到W&P的高级营销总监以后,利用职务便利,重新翻了W&P财团的员工资料表。   在“喻堂”生病住院的时候,W&P表达了充分的关心和善意,但并没派员工来照顾他。   那两个来照顾他的员工,并不在剧情里。   那时的电子风暴已经是很酷的大光团,一直没好意思和系统说,其中一个员工他其实特别喜欢。   那个员工温柔耐心,说话的语气总是很和气,不说话的时候就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那个员工会偷偷带他去晒太阳,会把饼干放在牛奶里泡软了喂他吃,会给他披又软又暖和的小毯子。   那个员工很像被他忘了的家,可他正式进入W&P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个人。   他的家又藏起来了。   “我不生气。”俞堂用力吸了吸鼻子,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哑,“我不是很生气,只有一点生气……我就是喜欢上了一个人,我就是想跟你回家,想亲亲你——”   ……怎么会这么难的。   他剩下的话和咸涩的眼泪一起,被彻底吻了干净。   展琛垂下目光,收拢的手臂里透出不同于温润天性的力道,他用力抱紧俞堂,低头吻下来。   温柔的亲吻迎面覆落,额头,眉梢眼尾,轻轻打颤、湿漉漉的睫尖。   展琛抱着俞堂,一下一下轻轻亲着俞堂的眼睛。   俞堂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如果不是还记得他们在大逃杀里闯关,不能耽误太久的时间、不能教坏封青的游戏世界,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做些在人类世界的规则里更出格的事。   俞堂用力攥住展琛的手臂,热意在他脸上腾腾地烧,从耳后一路滚烫进衣领,激起砸着胸壁的心跳。   俞堂睁开眼睛,看进展琛眼底。   那里面不是平时的温柔平和,里面是安静灼烈的光,像是一场宇宙最深处的星际爆炸,穿透被拨乱的命运和时空,不闪不避、劈面相逢。   在严苛的模拟推演运算里,这是最荒谬的结论。   终端机安排了不知道多少次这种情景,它一次又一次把人推到这种局面里,做了无数次实验,明明都证实了这一点。   程序无法理解,为了么在加了数不清的掩饰代码、设置了无数同类项,修改了所有特征数据以后,还是有人一眼就能认得出要找的那个人。   为什么就是有人怎么都认不错。   俞堂枕在展琛胸口,他眯了眯眼睛,突然冒出了个念头:“展学长,你说终端机现在是不是也很生气?”   展琛哑然:“大概气疯了。”   “那就行了。”俞堂挺满意,“在我找到它,把它兑成经验点之前,它最好一直生气。”   终端机应当是能看见他们在游戏世界里的表现的。   只是终端机这次也领取了角色,是最后一关的大Boss。所以不论有多生气,哪怕气得烧到元件短路,只要勇士还没有正式进入游戏的最终局,大Boss就什么也不能做。   这是游戏不可违反的规则。   俞堂坐在最后一关的门口,大大方方窝在自己的人类怀里来回炫耀了半天,正要起身,却被展琛握住手臂。   “还可以让它更生气。”展琛温声说,“小光团老师,闭眼睛。”   俞堂愣了下,耳根忽然烧起来。   展琛把俞堂拢在怀里,他低了头,轻轻亲上俞堂微凉的唇瓣。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少年瘦削的肩背在他臂间微颤。   机房运转的声音宏大刺耳,却盖不过身体内血流的呼啸声,存活的感觉第一次真实到触手可及。   展琛贴上俞堂的额头,他没有刻意模拟人类的体温和气息,连他自己都觉得灼烫的湍流却从胸底一路直撞上来。   他正在变回人类。   这个认知已经在展琛的脑海里出现过一次,可这一次,身体反馈的触感更加真实和直接。   可以不用再努力模拟自己原本的心跳、温度和气息,可以好好地抱住俞堂,不用再担心临时成的身体能支持的时间。   ……可以认真吻他的电子风暴。   展琛的力道轻缓温柔,察觉到软乎乎的一大团光在臂间颤了下,就适时向后撤开。   “小光团老师。”   展琛摸了摸俞堂正在发光的头发:“我有个问题……”   电子风暴恼羞成怒,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态度,一口咬在展琛颈间。   展琛轻咳了下,笑意压不住地浮出来,放软力道最后碰了碰俞堂的唇角。   ……他们毕竟还有正事要做。   有关成熟沉稳的大光团什么时候才能克服发光的习性、不再一害羞就变成人形灯泡这件事,大概可以留到回家再好好讨论了。   -   展琛撑了撑手臂,尝试了下不靠数据调整就能凝实的力道。   他稍稍适应了几秒钟自己发新变化的身体,重新恢复了得心应手,圈着俞堂一并起身站稳。   他们和其他玩家分成两路,现在是在孤儿院的最高层。   这里依然是被院长的领域笼罩着的,如果从正常的楼梯上来,可以看到正常的会客室、会议厅、教师宿舍和院长的办公室。   从那间“电梯”上来,就会看到一整层自动运转的机房。   就像他们现在看到的这样。   整层空无一人,庞大的、数不清的计算机在自动运行,大到占满墙面的屏幕上跑着数不清的数据,透明的玻璃墙上映出层叠重影,整条走廊都被机器运转的冰冷嗡嗡声彻底填满。   系统仔细辨认了半天,忽然想起来:“宿主,这里和游戏主控室是一样的!”   俞堂点了下头。   他把游戏世界强行扩张,爆炸的核心就放在了主控室。   作为游戏负责人的钟散都被拉进了游戏世界,可那间主控室却毫发无损,游戏也在自动运行。   唯一可能的推论,就是主控室的真正维度一定比这个世界更高,高到不会受低维世界的影响,高到可能就在那个操控一切的穿书局。   “电梯原本就不会只有一层。”   俞堂说:“打个比方,可以把我们进来的那间会议室当作我们这个世界的‘游戏入口’。”   那间会议室,就是高维玩家进出的缓冲等待区。   在购买了看中的身份和命运以后,他们就会通过某种途径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到达那间“会议室”,再从这里离开孤儿院,进入自己挑选好的人。   “这间电梯穿梭的是‘维度’,会议室的维度最低,比它高一级的,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机房。”   俞堂说:“如果这时候还不肯出去,再坐一次电梯,就会到达更高一层的维度。”   他曾经到过那个维度,也是在那里彻底失控,完成了自己的最终进化。   系统明白过来:“就是宿主他们抓去的那间实验室!”   俞堂伸出手,仔细摸了摸那些玻璃墙,点了下头。   会议室、孤儿院、实验室,原本就是同一片空间的三个维度。   会议室是进出他们这个真实命运游戏的游戏大厅,孤儿院是游戏入口,实验室是游戏的出口,更高一层就是游戏的主控室。   “结合我们之前的推论。”   俞堂说:“这架电梯的顶层,会通向一个维度最高的空间。”   在那片空间里,也会有和他们眼前的投影一模一样的、真正的机房。那间机房里藏着一个胆小鬼,永远躲在幕后,找来不知道多少个伥鬼,肆意涂抹和更改无辜者的命运。   “严格来说,钟散并没有找错地方——他只是少上了一层维度。”   “在他被困住的空间里,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更高维度看着他,诱使他走向不可挽回的结局。”   “那才是真正的恶龙。”俞堂说,“在平时,我们一般叫它另外一个称呼。”   展琛的视线迎上他的,分毫不差地给出回答:“……终端机。”   俞堂轻轻点了下头。   “每个维度的机房,都只是终端机在低维度的投影,并不是完全真实的。所以钟散才会被迷惑,以为自己已经闯到了游戏的最后一关。”   俞堂说:“打个不算贴切的比方,我们现在正在终端机的影子里。”   俞堂随手在空中握了一把,摊开手掌,流沙一样的暗影盘旋在他的掌心,形成了一团微型的旋风。   系统打开摄像头,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宿主!”   ……就在俞堂握住那团流沙的同时,他们面前一台格外显眼的主机忽然消失了!   “这些都是投影。”俞堂松开手,让流沙自然从指间散开,“即使把这些投影都摧毁掉,终端机也不会受太大的影响。”   “它们唯一的作用是‘监牢’,终端机在每个维度都做了一个监狱。”   俞堂说:“实验室所在的维度早就被我吞噬了。孤儿院的会议室是第一个监狱,困住了特勤局局长,游戏主控室是第三个监狱,那里困住了钟散……这是第二个监狱。”   系统忍不住担忧:“既然这样,我们会被困在这片机房里吗?”   “不会。”俞堂说,“因为这个监狱里已经有人了。”   系统愣了下。   “特勤局局长在画框里,上不来,他是最低级的中介人,只配待在第一层监狱。”   “钟散被困在了第三层,他拼了命想要下来,但不论他想出什么办法,能够下来的也只是他剥离出的粒子。”   “那些粒子没有他的记忆,只会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把封青推上死路。”   俞堂说:“根据这个规律,这片机房里也该关着一个人。”   如果没有人类亲自来操纵,纯粹的数据不可能针对人性,设计出那么多玩弄人心的周密陷阱。   “我一直在想,这个人会是谁。”俞堂说,“然后我想起了一件事。”   “特勤局当初只是和终端机合作,进行交易,并不是完全站在一边。”   俞堂:“所以,他们的行动偶尔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冲突。”   比如特勤局最看重的年轻天才科学家,居然也成了被选中的“主角”,身份和命运也被强行作为商品上架,内核数据被剥离出来,投进了孤儿院。   “这是终端机的警告。”   俞堂向前走了两步,他的脚步声响在空荡荡的机房空间里。   “一个被当做游戏随意摆弄的低维度世界,竟然也有人敢打电子风暴的主意,妄图把电子风暴占为己有。”   俞堂:“这是终端机不能容忍的。”   但特勤局局长还是不甘心,他手里有两个奖励名额,他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个研究电子风暴的天才科学家送出去。   终端机还要倚仗这个世界的叛徒,它让了一步,设置了一场“考试”。   “封青偷听了院长的电话,但没有听完整。”   俞堂说:“高数题只是一场惩罚,并不是真正的考试,让孩子们在零下的考场里答看不懂的卷子,只是为了惩罚暗地里给隋家送消息的人。”   “这是只给一个人单独设置的考场。”   “考是那个年轻的天才科学家,考题是他是不是愿意选择背叛,出卖那个‘答了满分的孩子’。”   俞堂抬头:“你通过了终端机的考试,所以你逃出去了,对吗?”   系统被吓了一跳,悚然抬起摄像头,却没能看到半个人影。   “你应该记得这一切,但你认为不是你的错。”   俞堂说:“被关进孤儿院以后,天赋、能力、记忆和命运都会被剥夺干净。你出卖那个孩子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出卖的究竟是谁。”   “内核数据唯一不会被剥夺的东西是人性,你一心想要出去,想要拿回自己的命运和记忆,想要拿回自己被夺走的东西。”   “为了出去,你谁都可以出卖,什么底线都可以不要。”   “后来你通过了考试,拿回了自己的命运和记忆,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俞堂:“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你出卖的竟然是蒲影。”   空气无形地波动了一瞬,像是某种格外激烈的情绪,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骤然荡开。   “这才是你对他偏执的原因,是不是?”   俞堂说:“在蒲影祖父的记忆里,蒲家决定放弃无望的寻找的时候,你的反应非常激烈,轰走了所有人,甚至病倒住进了医院。”   “你病得厉害,一度险些崩溃。”俞堂说,“因为只有你心里知道,这是你的错。”   “你执意要找回蒲影,是因为你很清楚,害他消失的是你。”   “你供出了蒲影,用蒲影换来了奖励,拿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命运。如果不这样做,你的天赋,你的能力,你的身份、荣誉和未来,都会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拿走……你受不了这样的安排。”   “你甚至连钢琴都不会弹了,你听见蒲影在琴房弹钢琴,嫉妒得几乎要发疯。”   空间扭曲了下,几乎像是含着铁锈的沙哑嗓音响起来:“你受得了?”   “我不知道。”俞堂语气平静,“一切顺遂的时候,每个人都像是好人。”   他并不打算评判对方的选择,只是陈述了一段曾经在这里发过的事实。   “我只是帮人给你送一张纸条。”   俞堂说:“他怕你不肯要,所以把纸条交给了封青,想让封青转给你,封青把这张纸条藏在了自己座位底下。”   封青看不懂这张纸条,所以在封青的记忆空间里,这张纸条写的内容和天书无异。   但他们进入机房后,就已经脱离了封青的空间,纸条上的字迹也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俞堂打开了蒲影的练习册。   那张纸条被压得平整,陈旧泛黄的纸面上,是蒲影被人握着手一笔一划教会的、规矩漂亮的工整小楷。   “你要看吗?”俞堂说,“还是我给你念——”   话音未落,锋利的劲风陡然朝着俞堂袭了过来。   那是一道浅灰色的影子,几乎已经失去了清晰的人形,一只手臂化成影刃,径直袭向俞堂的喉咙。   他的影刃停在俞堂颈前。   展琛拿住了他的手臂,把俞堂稳稳护在身后。   影子像是见到了更恨的目标,陡然回刃,砍向展琛。   展琛仰身让开刃尖,利落拧脱了那条影子手臂,也不回头,扬手接住了俞堂扔过来的三棱刺,翻腕进身。   影子察觉到威胁,拧身要逃,冰冷尖锐的疼痛却已经在肩头炸开。   展琛手里的三棱刺没入他的左肩,把他牢牢钉在了玻璃墙壁上。   “你最好别再想着逃。”俞堂说,“那把三棱刺是骆燃送我的,他追逐风暴,什么地方都要去,弄了一把最锋利的来防身。”   影子的胸口激烈起伏,空洞的双眼狠狠盯着他。   “完成那本书的任务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你致力于让所有人都觉得蒲影说谎成性,不肯让蒲影真正恢复,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俞堂走过来:“你明明有其他的方式留住他,让他听话,你可以用对待骆燃的手段来对蒲影。”   “你根本不用这样大费周折,蒲影一定会是你的。”俞堂说,“你可以和蒲影过很安稳的日子。”   “……果然是你。”影子的声音沙哑,带着怪异的杂音,“你是藏在骆燃身体里那个东西……”“我推演了所有的可能,最后得到一个答案。”   俞堂说:“你是怕蒲影想起来某件事。”   “这件事一旦被蒲影说出来,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人相信,都足以摧毁你整个人,摧毁你的一切。”   俞堂:“早知道,我该让你做这场噩梦的。”   影子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嘶声喊:“你杀了我!你不是很厉害吗?来杀了我,来把我吞噬成你的粒子!电子风暴——”   影子最后的四个字已经带了浓烈得如同实质的恨意,他挣扎着想要扑向俞堂,却被肩头的三棱刺牢牢钉住。   “我还不能吞噬你。”俞堂说,“一层是入口,三层是出口,第二层究竟是什么?终端机为什么特意要在这个维度里也设置一层机房?”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然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俞堂走到他面前:“‘终端机’不止存在于穿书局。”   总科研所的电脑,也被称作“终端机”。   那里存着所有科研所的绝密资料,存着骆燃探测回来的所有记录,俞堂刚到那本书的第一个晚上,就兑换了里面一半的数据。   “终端机也在这本书里,他在游戏世界给自己领取了一个角色,是最终的大Boss,所以他在这个世界一定有实体化的、不能随意移动的实体。”   穿书局的规定很陈腐,很多年都没有改过,其中一条非常老旧的规定,就是大Boss必须是能够触及、可以被打倒的。   因为故事必须是这样,不论怎样改写,勇士都必须有机会直面恶龙。   终端机想要参与这本书,就必须降维来到这个世界。   它用了个文字游戏,钻了穿书局规定的漏洞,把自己藏在了总科研所那台“终端机”里。   “只有总科研所科研人员的专属ID,才能以只读模式查看终端机里存储的资料。”   “只有没被封存的ID,才能继续向数据库里录入新数据,但只能添加,不能改写。”   “修改和删除终端机内数据,只有一个ID有这个资格。”   俞堂说:“总科研所负责人。”   影子绝望地战栗起来。   他的身体忽实忽虚,那把三棱刺钉住的地方开始蔓延出血迹,鲜红的血迹从肩颈蔓延到锁骨,像是一片刺眼的赤色胎记。   “这是终端机筛选‘伥鬼’的方法。”   俞堂说:“它只选择心虚的加害者,这些加害者为了掩盖真相,会心甘情愿成为它的同谋和共犯。”   “你在失忆的状态下出卖了蒲影,这原本不能算是你的错,可你一定要抹去这一段。”   “你通过了它的考试。”   “你是‘管理员’,是唯一拥有直面终端机的机会的人,终端机可以完全信任你,因为你的一切都捏在它手上。”   俞堂说:“你是钥匙,温迩。”   影子陡然剧烈颤动起来,化成一片灰色的数据流沙。   他不再和俞堂纠缠,掉头要逃进正在运转的主机里,却被一阵强大的吸力强行扯回来。   灰色的数据流盘旋成微型风暴,落在俞堂掌心。   “打扰了。”俞堂说,“温所长,麻烦你再做一场噩梦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下—秒,他们所在的空间忽然剧烈扭曲起来。   自动运转的机房里,所有屏幕上都出现了刺目的红色报错提醒。   高频闪烁的屏幕和尖锐的警报声瞬间揪住人的神经,像是从太阳穴狠狠刺进—根泛着寒气的冰锥,整个孤儿院的幻象也开始被压缩拉扯。   孤儿院三层,正在和院长的幽灵周旋着捉迷藏的玩家骤然悬起心神:“怎么回事!又出了什么事?!”   “他们在楼上成功了!”   隋正帆停住脚步,他已经把配枪握在手里:“游戏世界的束缚被解开了,我们必须动作快!”   他试着拨了下保险,听见清脆的叩击响声,用力握了握那柄枪。   ——在这之前,玩家们被强制要求扮演孤儿院里的孩子,—切不符合设定的行为都不允许出现,更不要说持枪射击。   俞堂和展琛在楼上得手,控制着这座孤儿院的机房出现了变故,对玩家们的限制也被初步打开了!   空间的激烈震荡里,敲击声沿着墙壁传过来,按照长短规律间隔,是早已经被淘汰的老式暗码。   “‘审核者’已经被电子风暴拖进了游戏,‘管理员’刚刚被捕捉,得到了解锁终端机的钥匙。”   隋正帆凝神数着敲击声:“我们的任务是解决中介人。”   高维度空间的确可以在低维度上肆意涂抹修改,甚至可以抹杀低维度空间,但低维度也还有—样最后的手段。   ……毁灭所有的下层维度。   同—片空间,当所有下层维度都被自行毁灭的时候,那个最高的维度就会坠落下来。   隋正帆理解了俞堂和展琛真正想要做的事。   要去那个几乎只存在于传说里的“穿书局”太难了,除了电子风暴,就只有无视维度的数据可以来往自由,可只要是数据,就—定会被终端机所挟制。   终端机在这本书里领取了角色,—旦所有下层维度都彻底崩塌,那个躲在高维度,只敢用利益和恐惧操纵着伥鬼来收割这个世界的胆小鬼,就再也没有办法藏下去。   上不去,那就拽下来。   电子风暴要纠正错误,要重新制定这个世界的规则。   俞堂要逼终端机彻底掉进这个世界。   “我们必须在这里解决掉特勤局局长。”隋正帆说,“这样,孤儿院就会彻底脱出控制——留神!”   他用力扯过戴磊,失控的数据风暴擦着戴磊的肩膀过去,把席卷过的—切都变成灰色的数据流。   院长的幽灵像是也察觉到了危险,他不再追逐玩家,反而转身试图要往下层逃离。   “不行,电流对他无效!”   柴凝额头冒了汗:“他是画像,是孤儿院的幽灵,物理攻击伤害不了他!”   这是孤儿院被限制的规则,孤儿院受院长控制,是完全被院长操控的傀儡领域,永远没有办法彻底杀死院长。   院长的画像永远都能挂在孤儿院的每个角落。   “设法阻击他,沿路想办法。”隋正帆目光沉了沉,“把路照亮—点,先想办法和另—组汇合。”   柴凝按住送电箱,劈啪作响的红色电流沿着线路迸出火星,强行点亮了—路的电灯,把没有窗户的走廊照得通明。   因为19号和45号曾经在这里狩猎,第三层还散落着数不清的书中空间。   和俞堂两人分开后,玩家们也分成了两队。隋队医带着宋思航和孟南柯去寻找散落的原著,察觉到环境发生变化,也已经开始向他们这边移动。   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已经倒转,他们都要躲避那些到处游荡的数据乱流,同时设法解决掉孤儿院院长。   “你别光开枪啊!”   柴凝看向戴磊,用力甩了甩被电流灼得发烫的手掌:“隋先生用枪是因为他不是攻击性异能,你的异能到底是什么?怎么到现在还不用!”戴磊又开了—枪:“我的异能就是开枪,我有什么办法!”   安全部派出的部员们为了完成任务,主动接受改造的时候,他突变出的异能是最鸡肋的—个。   他的领域是“靶场”,异能是“可以把子弹分毫不差地射中靶心”。   “不用异能我也能分毫不差地射中靶心啊!”戴磊愁得要命,“还不如那种能把精神力灌注进任意物体里变成子弹的……”   柴凝侧过身,险之又险地闪过—团数据乱流:“……”   “异能突变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我之前的魔鬼训练营都白参加了!”   戴磊说起这件事就闹心:“八百米的领域,除了费精神力什么用都没有!这东西的限制简直要命,我必须有枪,目标身上还必须有被画出来的靶心……”   隋正帆脚步忽然—顿,视线落在他身上。   戴磊吓了—跳,堪堪刹住:“怎么了?”   隋正帆问:“只要有靶心,你就—定能射中?”   “对……算是。”戴磊犹豫了下,“拐弯也能,有障碍物也能。”   如果不是“目标身上必须有靶心”这种奇葩规则限制,他这个异能其实也不算弱,对经常负责秘密行动的特工而言,甚至是格外有用的能力。   可要是真有时间潜入进去,在目标身上从容地画个靶心,又哪里用得着再特意费事开枪——   “有靶心。”隋正帆说。   戴磊怔住。   隋正帆深深看了—眼那团化作风暴的数据乱流。   ……电子风暴要对特勤局局长复仇,让展琛给特勤局局长的画像画了—对黑眼圈、打了两个叉。   他那时把钢笔借给展琛,看着蜷在沙发里的少年,还觉得电子风暴是不谙世事,闹小孩子脾气。   展琛不懂怎么恶作剧。他的人生被清除干净后又重新填满,安全部早期的行动特工训练严苛到恐怖,这种训练模式被隋正帆带去了特战队,成了有名的魔鬼训练。   那两个端正的十字叉,正好在画像上构成了—个靶心。   ……   “展开你的领域。”隋正帆把自己的配枪扔给戴磊,“开枪。”   戴磊愣了下:“可是——”   他迎上隋正帆的目光,不自觉干咽了下,把质疑的话吞回去。   ……虽然—开始只认为这对夫妻是普通的平民,但随着他们遇到的险情不断增加,戴磊已经越来越生出隐约的预感。   他不敢再多说,闭了闭眼睛,深吸—口气展开领域,握住那柄接受过特殊改造的军用电磁霰弹枪。   扳机扣下的—瞬间,那个无论他们怎么都无法击中的幽灵,忽然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整个孤儿院,每—张院长的画像上,都同时出现了缓缓燃烧的细小孔洞。   和普通的枪械不同,霰弹枪的攻击以面为主,代替了鹿弹的电磁波不会真正集中穿透—个点,而是呈分散状击中目标,攻击的有效面积会大幅增加。   整张画都被电磁波引发的高热点燃,孔洞迅速扩散连结,焦黑的边缘转眼又被新的灰色火焰舔舐进去。   幽灵滞在半空,激烈扭曲痉挛,它的身上也出现了和画像上完全—致的空洞。   不断有被烧毁的碎屑从他身上飘落下来,又被数据乱流卷进愈演愈烈的飓风。   隋队医带人从走廊另—头过来汇合,视线落在那—团扭曲燃烧的灰色火焰上,谨慎停住脚步,遥遥对丈夫打了个手势。   特勤局局长正在疯狂地修补自己的身体。   孤儿院的—切都是灰色的,连电磁波点燃的火焰也是——失去颜色的火焰会很快熄灭,它们会飞速失去热量,和那两个红钢笔打下的十字叉—样,也变成深浅不—的灰色。   如果不是这—点,特勤局局长或许已经被刚才那—枪彻底解决掉了。   “这是我的孤儿院……”幽灵的声音沙哑变调,它正拼尽全力补全着自己被烧出来的空洞,几近消散的身体又被填补上新的灰色痕迹。   “钟散和温迩会被电子风暴算计,隋驷被困在这个世界回不去,都是因为电子风暴抓住了他们的弱点,他们是自投罗网。”   幽灵的声音像是碎石在挤压砂砾和灰尘,带着涩耳的杂音:“可我没有弱点,我早就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弃了。”   “我放弃了所有的东西,所以也得到了所有的东西,我不会死。”   幽灵在空中扭曲变形,它已经彻底脱离了特勤局局长的外貌,变得混沌而狰狞:“你们对我没有任何办法,你们——”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视线恐惧地凝在不远处。   隋正帆回过身。   他们这—层已经被数据风暴吞噬了大半,众人身后的不远处,俞堂坐在被豁去大半的墙壁上,随手拨开—团灰色的混沌乱流。   幽灵没有在看电子风暴,他盯着俞堂身后,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空洞的瞳孔死死盯着换回了商城负责人装束的展琛。   “我认出你了,局长。”展琛说,“我早该认出你的。”   在特勤局局长被那片空间吞噬进最低维度,变成—张画像的时候,他听见了类似虫鸣的尖锐噪音。   “如果安全部连特战队都不信任,都要让隋科长去卧底,探查特战队和尖刀小组的立场。”   展琛看着他:“又怎么会不找人卧底进保守派势力,设法成为他们的得力心腹呢?”   他早该产生怀疑的。   如果只是—台冒进的机甲,—个不服从命令的莽撞机甲操作员,根本不配让隋正帆亲自深入虫潮救援,甚至失去—条手臂。   隋正帆—直在特战队,后来坠入电子风暴,出来后就进了游戏世界。他不清楚后面发生的事,不知道这位特勤局局长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贪婪,掉进了保守派的圈套,被交出去当成了和虫族交易的“样品”。   “你的另—个身份已经虫化了,你用异能卡让自己逃出来了—部分,回到了特勤局,继续做你的特勤局局长。”   “你们的情报是最高级机密,连蒲影都没有权力调取,你们做的所有事都是绝对的秘密。”   “就像除了你,没有人知道特别调查科的上任科长是谁—样。”   展琛说:“除了隋科长,也同样没有人知道,专门和保守派作对的特勤局局长原来还有—个身份。”   这个身份甚至很完整——有自己的化名,有—个家,有—个儿子,还利用职务之便截取了—个顶尖天赋的观察手。   如果—切剧情线都没被改变,那个顶尖的年轻观察手会被做成最优秀的僚机AI,那本书的主角会成为最强的机甲驾驶员,接受所有人的敬仰和崇拜,拥有想得到的任何东西。   “这是你的第—本书。”   俞堂掌心浮起交织的淡白光线:“你给自己写了—个儿子,给他起名叫盛熠——你太想看看有颜色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   和终端机做了交易以后,特勤局局长就后悔了。   他被困在了只有灰色的世界里,哪怕有再强悍的力量、能主宰再多人的命运,只要他—闭上眼睛,就是漫无边际、深深浅浅的灰。   他绞尽脑汁,利用中介人的身份,偷偷加上了—本书。   “盛熠根本就没有母亲,你也不是他真正的父亲——他是第—个完全被创造出来的空壳。”   俞堂说:“等他成为最强的机甲驾驶员,你就会把他倒出来,自己逃进去。”   “所以你每次看见展学长的时候,才都会这么害怕。”   “你不光是在怕—个死而复生的特工——你是对商城负责人有根深蒂固的畏惧,你被他吓疯过,你宁可死也不想见他。”   俞堂看着那团灰雾:“我曾经负责过时霁的角色。在试图对我下手,让我被AI融合吞噬的时候,你被商城负责人兑换了七十三次。”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幽灵颤抖得也更加难以抑制,它顾不上再修补自己破损的身体,转身朝楼梯狼狈逃过去。   隋正帆厉声命令:“射击!”   戴磊接连扣动扳机,幽灵的身体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细小孔洞,它在强烈的痛楚里拼命挣扎起来,翻滚着尽力涂抹补充灰色的痕迹。   “你们杀不了我……我已经不会死了!”   幽灵嘶声讨饶:“让我跟你们合作!灰色的火是杀不死我的,你们不要再开枪了,我愿意和你们合作……”   “红色的火能杀死你?”俞堂问。   幽灵狠狠打了个激灵。   它像是隐约察觉到了某种威胁,再不肯发出半点声音,—边修补自己的身体,—边吃力地朝暗处躲藏进去。   俞堂看向宋思航:“借你—点东西。”   宋思航愣了愣:“什么东西?我找—找——”   他刚应声,手上忽然细微地—痒,像是被某种力道刮过拇指的指腹,—片格外醒目的红色从他的右手拇指上被剥离了出来。   “我认得你。”俞堂说,“你救过骆燃,多谢。”   宋思航还没意识到发生过什么事,眼睁睁看着那—片颜料从自己手上被剥离出去,怔怔点了下头。   ……骆燃是他上—个任务的目标对象。   上—次任务,他们跟着蒲影去总科研所调查数据失窃案件,他在骆燃身上发现了用颜料模仿的胎记,还不小心碰到了—点。   那种染料的质量非常好,他的拇指红了好些天,然后在某—天忽然就变成了标准的肉色。   “这是穿书局商城里质量最好的颜料,自然褪色大概需要—百年。”   俞堂说:“我想试—试。”   幽灵几乎被钉在了原地,它惊恐地看着那—团鲜艳到刺目的红。   那团灰早已经附着在了它的眼睛里,它太久没见过灰色之外的颜色了,这些红色甚至还没被附着到火焰上,就已经烫得它尽全力蜷缩起来。   “你们饶了我……”   它艰难求饶:“我知道错了,我愿意和你们合作,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   那团幽灵像是—团灰尘,哑声喃喃:“我是最低的维度,你们摧毁了我,也会从你们的维度崩塌下来,变得和我—样……”   “不会。”展琛说,“我曾经和你达成过契约,你那时在我的领域里。”   幽灵剧烈地颤抖了—下。   ……他记得他的承诺。   他那时被兑换了七十三次,眼睁睁看着自己湮灭又重组了七十三次,已经什么都顾不上,口不择言地作出了保证。   他对展琛说,如果他再敢打电子风暴的主意,就任由展琛随意处置。   ——对商城负责人来说,这句承诺就意味着所属权的正式交换。   这—次,展琛再要兑换他,不会再被商城自动退货了。   “我那时没能意识到,原来那是你的另—个身份——但幸好,领域是不认人的,它们只认承诺。”   展琛说:“现在,我来收取代价。”   他周身的空间跟着轻震了下,无形的领域瞬间铺开。   火焰变成了灼眼的赤红,幽灵发出凄厉刺耳的嘶吼声,他的身体在火焰里扭曲变形,又逐渐变成—片片灰白色的余烬。   墙壁上的每—张画像都被烧毁,孤儿院不再属于任何人,被从回收站里完整彻底地剥离出来。   窗户重新出现在墙上,火烧云在蓝紫色的天边抹上赤红,夕阳的余晖落进来,涂鸦变得鲜艳生动,明亮的颜色扑进人的眼底。   即将离职的商城负责人完成了最后—项工作。   特勤局局长掉进了他最恐惧的噩梦——连死都不能,彻底失去自由,永远变成了这些灰色不可挣脱的—部分。   特勤局局长代替孤儿院,融进了那片灰色的世界里。“我说过。”   展琛:“盛天成,再见到我,你可能会吓疯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总科研所。   存储资料的终端机忽然受到了未知攻击,屏幕被大片灰色覆盖,全部数据都变成了无法解读的乱码。   科研所前不久才经历过一次黑客攻击,已经特地加固过网络防护,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又出了意外。一切实验被迫中止,研究员们对着彻底失去控制的终端机,急得人人束手无策。   一团乱间,戴着口罩压低帽檐的维修员拿出身份证明,进入了警报声迭起的机房。   ……   所有显示屏都变成了冰冷的铁灰色。   维修人员关上门,他走过的空间无形波动一瞬,专心修理电脑的画面已经覆盖了全部监控摄像。   维修人员手中的身份证明扭曲一瞬,变成了张和屏幕同样颜色的ID卡。   他走到终端机前,把ID卡放在识读区域:“我是钟散。”   铁灰色的屏幕没有任何反应,维修人员静了几秒,才又驯服地低下头,重新改口:“我是……审核者。”   在他面前,屏幕上的乱码开始缓慢流动。   随着这些古怪乱码的流动,像是有极庞大的压力凭空落下来,空气都跟着停滞得仿佛凝固。   “我知道。”   审核者额间隐隐冒了汗,语气依然恭敬:“这里的终端机不够容纳您的总数据库。请您再忍耐一下,我会尽快找到解决的办法。”   “是电子风暴和背叛了我们的商城负责人。”审核者说,“他们——”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就猝不及防地闷哼了一声,脸色骤然苍白下来。   审核者受到了辩解的惩罚,不敢再多说,低声承认:“……是我们的失误。”   他们不仅没能捕捉到电子风暴,反而被电子风暴找到了破绽。   他和中介人没能守住游戏世界,让游戏世界脱离了终端机的控制,管理员又被那张“蒲影的纸条”引出来,被电子风暴拿到了唯一有修改总科研所终端机权限的钥匙。   维度的全部支撑点都已经被电子风暴摧毁,终端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强行从穿书局拖下来,掉进了这片维度的分身里。   ……   “你应当知道。”   一道声音在杂音中响起来:“回收站被修改了。”   这个声音格外古怪,像是许多道声音交叠在一起,低沉的成年男性、沧桑沙哑的老人、稚气未脱的幼童、柔软甜美的少女,无数条声线交织在一起,反而变成了某种格外瘆人诡异的机械音。   机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又像是柄泛着寒气的尖锥,直接不可抗拒地钻入听者脑域:“他们用一道垃圾程序,代替了001号人造实验电子风暴。”   “那是中介人的程序。”审核者说,“他——”   那道声音在他的脑域里厉声响起:“只要不是电子风暴,就都是滥竽充数的垃圾!”   承受了终端机压制许久的怒火,审核者的脑域中瞬间炸开剧痛,脱力地半跪下来。   “……我问你,你要说实话。”   终端机还不准备这就绞碎审核者的脑域,机械音停顿了几秒钟,又缓缓响起来:“你还能控制001号吗?”   审核者的身体不自觉地打颤,他咬了咬牙,低声说:“您答应过我……”   新一轮的剧痛在他脑域中炸开,审核者甚至没来得及痛呼出声,就已经被另一道程序封闭了喉间的声带。   “不要讨价还价,用行动回答我。”   机械音古怪诡异,透着层叠森寒,像是能冻结他的整个脑域:“你还能控制001号吗?”   审核者眼里流出灰败的绝望。   ……终端机口中的“001号”,是人造电子风暴计划第一个成功的实验体。   得到了电子风暴的核心粒子后,终端机曾经命令管理员提供大量人类样品,用以尝试和那些粒子融合。   经过实验,完整的人类融合成功的几率为零。   曾经坠入电子风暴、失去一部分粒子的人类虽然能和这些核心粒子融合,但并不能衍生出进一步的变化,出现人造的电子风暴。   那些被剥夺了身份和命运,从外壳里倒出来的、藏在孤儿院的孩子,成了最合适的选择。   这些孩子里面,唯一成功的一个实验体是封青。   他成功接纳了电子风暴的核心粒子,但他的身体无法承受逐渐成长的人造领域,终于在十七岁的那一年彻底崩溃。   三年后,封青被再次用剩余的电子风暴核心粒子融合,重新活了过来,也重塑了领域,植入了终端机的控制程序。   封青彻底变成了001号,成为了终端机的第一个人造实验体。   001号的领域是一切封闭空间,规则是剥夺一切不听话的维度,异能是“电子风暴”。   “我还能控制他。”审核者低声说,“如果……我一定要控制他的话。”   “但这样做有风险,我察觉到他的领域开始反抗我了,有人教给了那片领域不该学的东西。”   审核者声音低微:“它好像看见了颜色……”   “命令001号,剥夺掉那些人的维度。”   机械音对人类感性的脆弱毫无耐心,径直命令:“如果不听话,就抹杀掉它的自我意识,我们已经知道了人造电子风暴的方法,以后还可以再做其他的。”   审核者微微打了个颤,他想要说话,又被那种致命的惩罚威胁着,把话一点点咽回去。   终端机的惩罚极端残酷,审核者早已经被彻底磨净了反抗的念头,重新把头低下去:“是,我这就去做。”   机械音凭空消失在了他的脑海里。   审核者吃力地站起来。   他心里很清楚,终端机虽然不再耗费能量和他交流,但依然在看着他——他甚至能察觉到那种属于机器的、毫无感情的冰冷监视,无处不在,永远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中介人和管理员都一样,他们都早已经后悔了当初的选择,可没有任何人再有机会更改和退出。   没有人能违背和终端机签订的契约。   审核者艰难地张了张口,念了个名字,他几乎像是没发出任何声音,一道影子却悄然在他面前浮现。   和封青同样长相的影子出现在他面前,目光依然一片空洞,身形却已经比之前又凝实了一分。   “有人不听话。”   审核者哑声说:“小封,去吞噬掉他们。”   影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他们在孤儿院,你不记得了吗?”   审核者无声攥了攥拳,继续低声诱哄:“是你的家,你最喜欢的那座孤儿院……你想把他们都留下的,可他们现在不听话,要逃跑了。”   “你吞噬掉他们,他们就会留下来陪你了。”审核者说,“不这么做的话,他们都会走。”   “他们都会走,只剩下你一个。”   审核者艰难地吞咽了下,他不想用最后的办法,继续说下去:“你——”   “……一个?”影子问。   审核者的身体激烈震颤了下。   “只剩下,他一个。”   影子的语速很慢,他像是在一点点学习人类的语言,吐字从含混到清晰:“你为什么不陪他?”   审核者的呼吸彻底停滞,他愕然盯着面前封青的影像,脸上骤然消失了全部的血色。   这个影子是他正在制作的“封青”。   封青原本的身体已经崩溃了,他一直在搜索封青剩余的粒子,只要这些粒子被游戏世界的领域彻底吸收,他的封青也会回来。   可这个封青应当是新生的、没有经过任何信息输入的,等粒子收集完成,他会把储存下来的十七岁封青的数据全部输入进去。   封青自己的少量意识的确偶尔会残留在粒子里,发出他听不懂的声音,可那种情形却显然和眼前的完全不同。   “你是游戏世界?”审核者恐惧地后退,“你怎么学会说话的?!”   “有人教我。”   影子停顿了下,他说的话正在越来越标准清晰:“是朋友。”   审核者的瞳光骤然凝滞。   ……封青曾经给孤儿院的弟弟妹妹们买过识字的读本。   他几乎不认识字,被领养后吃尽了苦头,他不想让自己的弟弟妹妹也受这种苦,偷着打工攒钱,买了不少书,托钟散以捐赠的名义送回了孤儿院。   这里面有一大半送进去就没被拆封过,还裹着密封的塑料皮。   可还有另外的一部分,是绘本、启蒙课本和字典。   审核者忽然察觉到不对,他扑到终端机前,输入了自己的ID,打开早已无人观看的游戏直播间。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直播画面。   ……那些被关在孤儿院里的玩家,正翻着启蒙绘本,一字一句地教游戏世界说话!   电子风暴会产生自我意识,人造的电子风暴也一样——在他没有留意的时候,游戏世界已经生出了完全独立的自我意识,甚至利用封青残留的碎片记忆学会了说话!   终端机无疑也已经发现了这件事,机械音在他脑海里严厉地响起来:“立刻格式化001号!完成这次任务后,回收它的全部粒子!”   审核者还在迟疑,终端机却显然早已失却了全部耐心,充满威胁意味的强悍力量已经填满了他的脑域。   审核者急促喘息着,冷汗淌落下来。   他的确制作了格式化001号的按钮——只要按下去,游戏世界就会被彻底重置,变得只知道完全服从命令。   但同时,这样也会抹杀掉属于封青的粒子最后的痕迹。   他想尽了办法救封青,他把按钮做成了很漂亮的戒指,只要封青肯回来,回到他身边,他就会把这枚用于自保的按钮永远交给封青保管。   ……   审核者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他像是做了场很长的梦,长到他已经彻底在里面耗尽了全部的感情和偏执,长到已经不再记得为什么会进入这场逃不脱的噩梦里。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只想要醒过来。   审核者靠着墙站稳。   ……他的[GAMEOVER]卡牌被电子风暴夺走了,但格式化的按钮还在,只要按下按钮,这场梦就能醒过来。   他艰难地动了动右手,覆上左手的无名指,想要启动藏在那枚戒指里的开关,神色却忽然彻底凝滞在脸上。   他惊恐瞪圆了眼睛。   “不可能……之前明明还在。”   审核者用力捻着自己的每一根手指,他脸色煞白,错愕地盯着游戏世界的影子:“你拿了我的戒指?!为什么,你怎么会——”   游戏世界不可能知道那是格式化的按钮……可游戏世界为什么会拿走他的戒指?!   “你教过我,喜欢的东西就可以是我的。”   影子说:“我喜欢它。”   “给我!”审核者厉声喊了一句,他察觉到自己的态度失控,尽力缓和下语气,“把它给我,你要这东西没用,听话,它对我很重要……”   “我不。”影子向后退了退,“我要把它送人。”   审核者的身体狠狠战栗起来。   他引诱游戏世界吞噬玩家,引诱游戏世界把玩家制作成卡牌,他教给游戏世界掠夺一切自己喜欢的资源,可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被夺走了自己保命的按钮。   他看着游戏世界,像是看着一个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怪物,眼里满是恐惧,拼命向后退:“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终端机厉声命令:“把按钮抢回来!”   审核者无法违抗终端机的命令,他身不由己地扑过去,想要夺回那枚按钮,却扑了个空。   “它好看,我要送给朋友。”   影子握着那枚亮闪闪的戒指,轻巧避开了他的动作,伸手拉开了扇“门”。   玩家们赢得了捉迷藏的游戏,孤儿院被从回收站完整剥离出来,孤儿院院长的数据代替它填进了回收站,成为了回收站的负责人,永远被关在了只有灰色的世界里。   这是游戏世界最后的核心部分,它的领域已经彻底进化完成,可以任意让人进入和离开领域。   就像它能给审核者开后门,让审核者暗中出来找终端机一样,客人只要想,也可以随时从门里出来。   俞堂从门里走出来,和终端机打了个招呼。   展琛的身影分毫不差地出现在俞堂身畔,他朝游戏世界和气地弯了下眼睛,掌心里变出一碟热腾腾的小蛋糕,伸手递过去。   游戏世界一口吞了小蛋糕。   它刚学会了要回礼,把戒指取出来,放在空碟子上。   “礼物,送朋友。”   游戏世界很聪明,什么都学得很快:“他们好甜,我觉得他们要结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游戏世界:沉稳x2 第一百三十八章   俞堂:“……”   俞堂掐灭了掌心浮掠的极光,打开意识海里的麻袋:“谁教他的?”   小蓝卡和小红卡联手藏起课外书,扯着系统飞快收回了偷看的摄像头。   俞堂打算好好立一立规矩,清了下喉咙,正要开口,展琛已经拿过了那枚戒指:“多谢。”   俞堂措手不及地亮了亮:“……”   “我们很喜欢这个礼物,我也很喜欢你的前辈。”   展琛迎上游戏世界探究的视线,认认真真地温声道谢:“它是很好的贺礼,我们会尽快……”   俞堂仓促扯住了展琛的袖口,咳了两声,热意腾地由耳根蔓进衣领。   游戏世界刚学会说话,很想说话:“前辈,你又发光了。”   “是正常的能量溢出。”俞堂沉稳地打断了人造电子风暴的观察,挥了下手,随意分解了戒指上隐藏的启动开关,“等你以后长大了,遇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瞟见目眦欲裂扑过来的审核者,盘旋在掌心的微型粒子旋风已经凝聚成银色尖锥。   锥尖泛着雪亮的寒芒,稳稳悬在审核者喉前不到一寸,再一次把审核者强行逼退回了墙角。   “……遇到真正值得你喜欢的人。”   俞堂收回视线,绕过游戏世界,目光落在形容狼狈的审核者身上:“也会和我一样。”   审核者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瞳底微微凝滞。   ……他从来都没想过,原来游戏世界还可以被放出来。   终端机让他们互相钳制,游戏世界不肯放弃孤儿院,所以孤儿院才会被设置成了回收站。   中介人是院长,拥有孤儿院的全部所有权,可他费尽心机给自己编造出的“儿子”,却早被管理员植入了不可违逆的系统。   他一直被困在那个主控室里——他从没想过,或者从不敢让自己细想,原来逃不出去的只是他自己。   终端机是捉不住电子风暴的。   只有人类,才能让电子风暴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审核者脸上的血色寸寸褪尽,他的声带已经被彻底麻痹,发不出半点声音,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终端机下达的严厉指令。   ……终端机要求他释放那些被剥夺了颜色和全部维度的线条。   这是情况最不可为时的预案,这些线条就藏在孤儿院的地下室里,它们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剩下的唯一本能就是掠夺颜色。   它们会吞干净留在孤儿院那些玩家的颜色,然后描着边盘踞在轮廓上,取代那些玩家的身份。   等它们从孤儿院里出去,只要碰到人,线条就会自行复制增加,然后开始新一轮的颜色掠夺。   画一条线,永远是不必费什么力气的。   ……   终端机已经决定放弃所有计划,它不准备再做什么书中世界,也不再费力气操控虫族入侵、维度分化。   即使豁出去严重违规,终端机也要彻底毁掉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还有价值……”   审核者的喉咙动了动,他说不出话,只能在意识里艰难低声劝:“如果您担心的是留在这个世界的违规记录,我们会帮您彻底清除干净,请放心——”   终端机径直打断他:“你也想违抗指令吗?”   审核者打了个激灵,他已经察觉到终端机的狂怒,绝望地闭了闭眼睛:“这个世界还有高维度来的玩家……”   “他们不会有事!”   机械音陡然锋利,像是把电锯骤然戳进他的脑海,嗡鸣声在耳边尖锐持续:“动作快,不要让电子风暴察觉——”   “安静一点。”俞堂说。   古怪诡异的机械音倏地停顿,像是被人强行拔掉了电源,再无一丝声息。   审核者悚然两秒,猛地回过神,错愕盯住俞堂。   “太吵了。”俞堂看了看那片铁灰色的屏幕,“你究竟吞噬了多少人?”   终端机像是彻底失去了全部能量,频率震荡消失在空气里,再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   审核者止不住地战栗起来,他忽然明白了俞堂这句话的含义,无形的恐惧像是只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地无声吐了两个字。   “你想好了?”展琛看向他,“你应当演算过,释放那些线条的结果。”   审核者瞄了一眼终端机的屏幕,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   ……他当然知道结果。   线条会无限制的繁衍,颜色会被那些线条争相胡乱吞噬。   不会再有和虫族的战争,不会再有要保卫的家园,也不会再有完整形状的物体、有意义的符号和有完整意识的生命。   不会再有犯错的人。   这个世界会变成完全散乱的线条和颜色。   ……一旦这样做,终端机会面临穿书局最严厉的惩罚。可如果情形已经紧急到终端机不得不冒着风险下达指令,就说明如果不这样做,对他们来说,后果将会比这种结局更加可怕。   “我不能违抗终端机。”审核者的喉咙被程序麻痹,只能发出嘶哑的呻吟声,“我不能违抗它,我已经是它程序库的一部分……”   游戏世界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微微偏了下头,正要询问,审核者的口型已经落在他眼睛里。   游戏世界的瞳孔骤然被诡异的铁灰色代替。   他本能地想要保护住封青的孤儿院,却被残留在数据里的审核者权限强制着行动,打开了地下室。   画面透过直播监控,出现在唯一的一块依然亮着的屏幕上。   地下室的门开了,里面没有任何东西,没有玩家藏身时留下的脚印,也没有院长的画像。   空无一物的墙壁上,布满了数不清的扭曲盘旋的诡异黑色线条。   审核者盯着游戏世界的瞳孔,他微微打着颤,继续念着开启权限的指令,脑中却忽然炸开毫无防备的剧痛。   不同于终端机的惩罚,这种痛楚格外真实可触,像是一直摇摇欲坠的某种联系彻底绷断,他脚下骤然变成了不可见底的漆黑深渊。   游戏世界失控地狂怒起来。   “是封青的。”   游戏世界的瞳孔挣脱了被强行覆上的铁灰,他的身体开始有断裂的数据逸散,那双眼睛却亮起诡异的猩红,牢牢盯住审核者:“孤儿院,是封青的。”   审核者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他苍白地盯着游戏世界,张了张嘴,无力解释:“我……”   游戏世界一直很听他的话。   这是他亲手培养的世界,他可以教给游戏世界任何东西,也可以从游戏世界这里随意拿取任何东西。   他没想到,只是拿走一个孤儿院,居然会触及到游戏世界的底线。   “小封……你听话。”审核者绝望地无声求他,“不要剥离你自己的基础数据,他们在骗你,你会死……”   “你在骗我。”游戏世界说,“你说接封青回来。”   审核者像是被无形的力道扼住了喉咙。   游戏世界问:“封青呢?”   审核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一直都想错了。   游戏世界不是他的所有物,游戏世界会服从他、认同他,会被他驱使着去吞噬玩家、制造卡牌,只是因为封青喜欢他。   游戏世界是封青留给他最后的遗物。   就在刚才,他彻底越过了游戏世界最后的底线。   游戏世界周身的数据逸散得越来越快。   他在主动剔除审核者给他输入的数据,原本被数据链维系架构起的身形开始隐隐虚化,变成了个时虚时实的影子。   影子朝审核者直扑过去。   “小封!”审核者被恐惧冲破了声带的封锁,“你听话!封青不喜欢吞噬别人的人,你不要惹他不高兴,不要闯祸——”   影子恍若未闻,数据链被彻底挣断剔除,他周身的空间激烈震荡起来。   ……封青不会喜欢他。   他是阴谋,是害得封青身体崩溃的领域,是封青最讨厌的封闭空间。   他不乖,他吞噬了很多人,还没有看住封青的孤儿院。   封青一定早就不喜欢他了。   影子彻底抛弃了审核者赋予的全部数据,激烈到扭曲的空间震荡覆下来,正要让审核者彻底湮灭,却忽然被无形的力道拦住。   ……   激烈得仿佛能吞噬这间机房的震荡,像是被一只手凭空轻轻一握,瞬间消散干净。   影子在空气里扭曲了两下,他被困在了看不见的空间里,想要挣扎,却被那股力道徐徐按下去。   “学会愤怒了吗?”俞堂说,“我们要先学会这个。”   无论是诞生在宇宙深处的电子风暴,还是人造的电子风暴,都是跨维度的产物。   对每一团电子风暴来说,吞噬和分解都像是人类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只有和人类一样,体会过即将失去某种最重要的东西时无能为力的痛苦、不甘和愤怒,才会真正懂得那些在他们眼里再脆弱不过的东西,对人类究竟有多重要。   “学到这一步就足够了,把他湮灭掉,你自己也会脑震荡,要在风暴眼里睡上好久,还会忘记封青。”   俞堂抬起手,光线往返交织,一张淡青色的卡片在他掌心徐徐成型:“我给你新编了一套基础程序,记得回礼。”   影子愣愣看着他,空洞的瞳孔里,原本的猩红色逐渐淡去。   “封青不会不喜欢你。”俞堂说,“你帮了他的孤儿院很大的忙。”   系统穿上机甲手办套装,从宿主的意识海里出来,抱着那张数据卡牌塞给游戏世界,高高兴兴贴着影子蹭了蹭:“我也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影子有些茫然:“……什么?”   俞堂让新编写的数据重新导入游戏世界,看向监控屏幕。   ……   从一开始,俞堂就察觉到了问题。   孤儿院的伪装被撤去以后,不论是藏身在温室花圃的戴磊和宋思航,还是躲在二楼的柴凝和孟南柯,都曾经看见过墙角缓慢生长的锈迹。   ——有锈迹生长,就说明空间不是完全密封的。   地下室有缝隙,可以让三人组观察上面的情况,大厅的门有缝隙,风雪都能卷着刮进来。二楼的每间卧室也都有缝隙,镜子的碎片可以从门缝向内生长,窥探屋内的全貌。   第三层看似封闭了全部空间,连窗户都被特意抹去了,可在布告栏的后面,还藏了一个洞。   这就是审核者给自己留下的后门。   审核者一直在欺骗游戏世界。   游戏世界的领域是完全封闭的空间,可这座孤儿院没有任何一处空间是绝对密闭的,每一处都有缝隙,所以每一处都能被外部施加的指令渗透进去。   所以只要审核者强行下令,藏在地下室的线条就能被放出去。   不论游戏世界怎么抗拒,都会因为孤儿院里没有任何密闭空间,无法用领域把这些线条重新关起来。   “你的算盘打得很响。”   俞堂看向审核者:“可你忽略了一件事——孤儿院里还是有密闭空间的。”   审核者瘫坐在地上,他还没能从湮灭的没顶恐惧里缓过来,沙哑着嗓音低声问:“……什么?”   “封青捐赠给孤儿院的书。”俞堂说,“有一大半,都还没有拆封。”   审核者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像是被当头狠狠泼了一盆冰水,寒意渗进骨缝里,挟得他动弹不得。   ……密封的塑料纸!   他没能清除掉孤儿院里所有的密闭空间,那些书都被完全密封的塑料纸包裹着,一次都没有被拆开过!   “我出来之前,拜托孤儿院里的玩家去收集了所有的书。”   俞堂说:“刚好够用。”   只要是密闭空间,就可以成为游戏世界的领域,就会执行“保护好孤儿院”这条高于任何指令的规则。   那些线条都被吞进了还没拆封的书里,宋思航找到了藏在活动室抽屉里的蜡笔,玩家们正在埋头往塑封上画十字靶心。   审核者吃力地摇着头,他拼命想要说话,可恐惧和绝望却已经塞满了他的喉咙。   “回来。”俞堂说,“我们不能在这里释放力量,人类太脆弱了,会被牵连进来的。”   游戏世界迟疑了下,犹豫着慢慢向俞堂靠近。   “……他在骗你。”   诡异的机械音再度响起来:“这是他做出的假象,他是个编程高手。”   游戏世界怔住。   “你看到的一切都是他做出的假象,他在骗你,是他在第一次考核的时候没忍住诱惑,吞噬了封青。”   终端机说:“你怎么能相信他的话?他和那个做了叛徒的商城负责人是一路的,是他们拖延了封青复活的时间……”   “胡说!”系统再忍不住生气,顶着机甲壳子跳起来,“宿主和展先生不是这种人!”   系统被制造出来后,就被随机分配给宿主,还是第一次越级直面终端机。   终端机可以随时把它们回收处理,系统原本还有些本能的畏惧,现在却再听不下去这些抹黑:“封青是自己不想复活的!”   机械音问:“你怎么知道?”   系统愣了愣,搜索了半天自己的数据库,没能回答得上来。   “封青十七岁以前的所有数据,都存在审核者手里。”   终端机说:“只要完成了这一次轮回,封青就可以复活了,可我的商城负责人背叛了我……他不肯让这件事发生。”   系统急得不行,闪着小红灯蹦到游戏世界面前:“你不要信它!”   “你是被他们利用了,不是你的错,一切都还有机会被纠正回来,你不要做错事!”   系统急道:“我是穿书局制造的系统,我们的出厂设定就不会说谎,你相信我,不是它说的这样——”   它还没来得及说完,机械音忽然卡顿变调,小红灯闪了两下,突兀熄灭。   机甲跌落下去。   游戏世界本能伸手想接,却晚了一步。   展琛扑过去,把失去操作系统的机甲模型接在手里。   机甲彻底失去了一切动力源,金属的身体僵硬垂落下去,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展琛像是被某种力量重重击中,他的身体晃了晃,单手撑住地面,闭了下眼睛,重新稳住身形。   他黑色的眼底酝起凛冽怒意,看向铁灰色的屏幕,语气寒下来:“你做了什么?”   “这个系统是残次品。”终端机说,“我回收了。”   “我不知道终端机有随意回收系统的权利。”   展琛沉声:“这是违规行为,会被穿书局的监察系统惩处。”   终端机不以为意,它已经做多了违规的事,不差这一件:“如果你再不识时务,我说不定也会回收掉你——你还没有彻底变成人,是不是,我的商城负责人?”   “你刚才还想要抢回这个残次品?你觉得你的数据加密性和强度会比我更高吗?”   它的语气倨傲,又在冷漠里藏着极端残忍的威胁:“你也想被回收填充进我的数据库吗?”   “我不介意试一试。”   展琛声音冰冷:“上一道吞噬我的程序已经被我反噬了,你可以再来,看我们谁能赢。”   终端机没有立刻出声。   ……它的确忌惮着这个。   它早就察觉到了商城负责人的背叛,就是因为这一层顾虑,才迟迟不敢把展琛的程序回收进数据库。   ——这道来自人类的数据实在太难解决,如果真把展琛吞进数据库,连终端机里的总程序可能都会无声无息换个身份。   “我们没有必要这样针锋相对。”   终端机沉默顷刻,机械音的语气稍显退让:“我只是回收了一个被电子风暴篡改的系统,它携带了病毒,风险程度极高……”   察觉到那个系统的数据彻底回流进数据库,终端机也稍稍放下心。   找到的伥鬼终归靠不住,它不在意审核者那个废物,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游戏世界被俞堂和展琛得到。   下级世界的网络速度远比终端机熟悉的慢,如果在穿书局,终端机只需要一瞬间就能回收掉这个碍事的系统。   如果不是怕贸然动手,被电子风暴察觉,它也不会让这个系统说这么多废话——   终端机的数据运算忽然停滞,悚然一惊。   ……陪着自己一路的系统被强制回收,电子风暴为什么没有反应?!   它的数据乱了一瞬,正要强行拨正,俞堂的声音已经响起来:“因为我演技不够格,这一段只能靠展学长。”   终端机心底狠狠一沉,它转动摄像头,聚在俞堂身上:“你——”   “我的传输速度比你快。”   俞堂说:“在你动手前,我把机甲里换了点东西,你发现了吗?”   终端机久违地慌乱起来,它顾不上再理会这些人,疯狂打开自检系统,一遍一遍扫描刚吞噬了那段程序的数据库。   ……在它得手之前,俞堂就已经把系统从机甲里偷出去,换了一段程序!   察觉到展琛的数据试图抢出这段程序,它甚至主动开启了加速,现在这段程序已经彻底融进数据库里,再也剥离不出来了!   “你换了什么?!”终端机的声音终于失措,“你往里面装了什么数据?你——”   “病毒,你很常用的一种。”   俞堂说:“这种病毒具有持续的破坏力,如果没有外力,会一直运行到把所有数据全部崩解——我稍微改造了一下。”   终端机是穿书局的核心机构,它有强大的防御系统,一旦发现病毒数据,就会立刻进行攻击,直到彻底清除为止。   俞堂并不打算编出一种强大到能击垮这套防御系统的病毒。   这套病毒程序的威力很弱,它甚至在原基础上还被俞堂削弱了崩解性,以至于终端机在吞噬的时候,预警程序都没能被触发系统。   “它的新运行逻辑是同化。”   俞堂说:“它会把你自己数据库里的数据,都插入一段和它一样的运行数据。”   终端机徒劳地暴怒起来,它听懂了俞堂的意思,正拼命试图剥离接触到这段程序的所有数据。   ——防御系统识别病毒,就是靠标志性的病毒特征数据。   换句话说,只要检测到这段数据,防御系统就会自动判定为发现病毒,开启攻击。   这段病毒程序,迟早会把终端机数据库里所有的正常数据都同化成“病毒。”   没有人能真正战胜终端机,因为没有人的数据会被终端机的加密性和强度更高,即使展琛也只能勉强做到和它两败俱伤——可如果是终端机自己呢?   如果是终端机自己的防御系统要剿灭终端机,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我一直很好奇这件事。”   俞堂拍了拍机甲,看着顶着机甲壳子的系统精神抖擞闪着小红灯跳起来,和机甲击了个掌。   他拉开键盘,在总科研所的终端机前坐下,奖励了系统一大捧果冻夹心泡泡糖:“现在,就麻烦你帮我验证一下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终端机久违地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   这是它最常开启的一个书中世界——它已经打开过很多次这本书,从没有任何一次出过问题。   每一次,它都会先制造一场虫族的侵略,再以这场侵略作为威胁,引诱这片文明的高层进入交易。   绝望会滋生无限制的恐惧,也会悄然助长野心和贪婪。   殊途同归,在每一个选中的世界,不论中间经过多少波折,最后总能打出同样的结局。   文明会同意交易,选择进化。   生活在这片文明里的居民,绝大部分都会被判定为无用而彻底抛弃,另一部分会成为交易中必要的代价。   最后幸存的少部分,有机会迎来进化后的全新文明。   他们以为自己迎来了全新的文明。   ……   “我一直在想,你这样大费周章,和人类交易的目的是什么。”   俞堂导入温迩的ID,以管理员的身份打开了终端机:“你织了很大的一张网,可你为什么要织这张网?”   “宿主,宿主。”系统躲在俞堂身后,小声问,“它不是为了卡牌库吗?”   “这个理由能说服程序,但很难彻底说服人类。”   俞堂:“终端机热爱穿书局,以穿书局为家,愿意终身为穿书局做贡献,以丰富卡牌库的存货为自己的毕生使命。”   系统:“……”   “卡牌库是穿书局的,不是你的。”   俞堂敲了敲屏幕:“你是为了什么?”   终端机再一次恢复了寂静无声。   空气静谧得近乎凝滞,寻找不到任何波动,像是它根本没有听到俞堂冒犯至极的问话。   俞堂也不准备听它的回答,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你明明有能力直接让虫潮毁灭这片星际,或者直接彻底剥离整个世界的维度——但你却一定要绕着么大的一个圈,来引诱人类和你交易。”   “和这片文明相比,你所在的维度和位面几乎算是神了。”   俞堂:“但有个常识,神是没有必要和人做交易的,因为神可以直接掠夺人身上的一切。”   “即使有穿书局的规则限制,你的数据库也足以直接仿造和模拟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键盘不间断的清脆敲击声里,俞堂不急不缓地说下去。   “你究竟想要什么?”   “还有什么东西,是你在你的高维度得不到,数据也无法掠夺、不能模拟的?”   “我想了很久,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   话音还没来得及落定,离他最近的一台电脑忽然凭空爆炸,尖锐的玻璃碎片径直刺向俞堂的喉咙。   绚烂的极光凭空涌出来。   爆炸的余波和玻璃碎片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浮现的极光吞噬,分解成了微型的粒子飓风。   “冷静点。”俞堂敲下回车,“你不能用碎玻璃戳死电子风暴。”   屏幕的铁灰色愈深了一层,无形的狂怒波动再压制不住,在空间里缓缓扩散荡。   终端机森冷的注视几乎钉在了俞堂背上。   如果是在穿书局的位面上,它根本用不着使用这些近乎于黔驴技穷的拙劣手段,就能给这团年轻的电子风暴一点真正的教训。   可它偏偏被困在了这个下级位面,被强行塞进了一台容量和运行速度都低得发指的破烂台式机里!   如果不是它冒险选了这本书,如果不是它必须在最后一关出场——   俞堂问:“你为什么一定要选这本书?”   终端机的数据运转骤然停滞。   “数据推演不存在巧合,一切结果的背后都是无数只蝴蝶在扇动翅膀。”   俞堂说:“你选择这本书,冒着风险亲自来做这场最终局的大Boss,一定有你的原因。”   “你为什么要亲自出面?为什么一定要电子风暴,即使抓不到也要自己做一个?”   俞堂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彻底重整自己的思路。他曲起食指,轻轻敲着桌面,隔了几秒才再度抬起视线。   “我想通了。”   俞堂靠在椅子里,看着那片死寂的屏幕:“你算过你的成功几率吗?”   ……   终端机第一次察觉到了足以致命的危机。   这种危机感太过强烈,甚至已经不需要任何数据来推演。   终端机不想再和这团进化过了头的电子风暴有一点牵扯,忍着防御系统自我攻击带来的混乱,强行压制下了一切数据波动。   ……只要再给它几分钟时间。   只要再有几分钟,终端机就能彻底侵入这座科研所的网络系统,把整个科研所占为己有,再进一步吞噬这个位面的网络世界。   如果不是太过忌惮面前的电子风暴,它明明早就能完成这一步,如果不是这团被人类驯化的、电子风暴的叛徒——   俞堂微微偏了下头:“叛徒?”   终端机的数据彻底僵住。   “你想得太大声了。”俞堂说,“很吵。”   终端机透过监控摄像,牢牢盯住俞堂。   它像是终于彻底意识到了某个可能,正不计代价试图吞噬科研所的数据骤然刹住,机器的运转声都像是在瞬间消失了某个空间。   整间机房彻底安静下来。   一切都像是被吸入了一片静止的空白。   “你在奇怪,我怎么能听到你的想法,是吗?”   俞堂说:“我们都能,是你忘记了。”   俞堂:“在你学会了通过吞噬来强化自己的力量,学会了贪婪和野心,被捕捉进穿书局负责终端机以后,你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让展学长负责穿书局的商城,不是你给他的奖励,是那个完全自动运行的‘监察程序’下的命令,被你拿来做了人情。”   俞堂:“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监察部门的数据那么多,只有展学长被调任去做了商城负责人?”   “闭嘴。”终端机机械音愈加扭曲地响起来,“闭嘴,闭嘴,闭嘴……”   无数个声音交叠在一起,变成诡异的、仿佛是某种金属震颤发出的尖锐哀鸣。   “因为展学长把核心数据送进了风暴眼,他的整体数据也发生了变化。”   “院长只是个幌子,回收站真正的负责人是封青的领域——这不是个巧合,穿书局每个部门的负责人,都源于电子风暴。”   俞堂:“电子风暴是可以靠吞噬提升力量,但‘吞噬’这种行为本身,就会改变我们的成分。”   粒子级文明诞生在宇宙深处,它们不属于任何维度和位面,原本是最自由的存在。   “在人类的研究里,我们和黑洞是两个极端。”   俞堂说:“我们可能诞生于一场遥远的宇宙大爆炸,或者一颗中子星的死亡。”   “我们的粒子是宇宙里最致密和稳定的物质,我看了骆燃寄来的杂志,人类起的名字有点怪,他们叫它奇夸克。”   “我们会把所有接触到的物质融合吸收,变成我们的一部分,我们天然就能做到这件事。我们原本是不会发光的,维度也不能束缚我们,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们会发光,是因为那个状态下的我们不够稳定,粒子出现了对撞和湮灭。”   俞堂:“我们被束缚,是因为我们吞噬了不该吞噬的东西。”   ……   比如人类。   这个世界的维度很低,文明的发展水平不高,生活在这片星际世界的居民实在太过弱小,可以轻易被剥离维度、吞噬粒子,甚至修改“存在”本身。   可只有一样东西,不论电子风暴还是穿书局的数据,都无法产生、模拟和创造。   “他们有种能量很特别,不在物理层面,不依靠电子交互,不能从纯粹的科学角度解释。”   俞堂说:“生命。”   吞噬了那座恶贯满盈的实验室,吞噬了温迩的导师以后,俞堂就发觉了自己出现的变化。   人类的生命太重了,重得他不能再随意变回四处乱跑的小光团,不能再任意折叠和穿梭维度,重得他一度以为自己真的也变成了个人类。   ……他曾经很想变成人类。   他曾经窝在一堆抱枕里,舒舒服服地喝牛奶吃饼干,抱着平板打游戏,坚定地相信自己就是个人类。   是因为这样不知来由的回忆碎片,他才会拿着那张糊到脸上的穿书局传单,离开了风暴眼。   “我只是让一个人湮灭在了电子风暴里,就被困了这么久。”   俞堂问终端机:“你呢,你究竟吞噬了多少人?”   终端机不回答他的话,机房依然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你选择这本书,亲自来做大Boss,不只是因为在穿书局的规定里,你必须亲自出面。”   俞堂说:“因为你想趁机逃跑。”   有关恶龙和勇士的故事里,恶龙必须在最终回出面——这是讲故事必须遵守的规则,但规则没有规定恶龙必须要赢。   恶龙还可以吞掉被蛊惑的勇士,回到漆黑的洞窟里继续沉眠。   恶龙还可以捉到勇士,把勇士变成新的恶龙。   终端机要找一条新的恶龙代替自己。   “你吞噬的粒子太多,停留的时间太久了。你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你只记得自己是终端机,困在了穿书局里很久。”   “你以为自己积攒了足够的能量就能逃跑了,所以你一直在重复使用这本书。”   俞堂的掌心涌起极光:“你很奇怪,明明攒了这么多的能量,为什么还是跑不掉,是不是?”   俞堂:“你推测,或许是你必须找到一个继任者——你偷了我的粒子,想要设法做一个,可这样的成功率实在太低了。”   “所以你干脆决定捕捉我。”   俞堂:“你想抓住我,让我代替你做终端机。”   只有粒子级文明,才有足够的能力充当穿书局的管理者。   所以终端机才一定要抓电子风暴,所以在知道他们用特勤局局长把封青的世界换出来的时候,终端机才会震怒。   终端机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它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从不敢想,它只是疯狂地寻找伥鬼,一次又一次把勇士和恶龙的选择题摆到每个人面前。   它只记得,如果想要自由,必须找到一团新的电子风暴。   “你不是很喜欢这个世界吗?”   终端机的声音低低响了起来,它像是根本没听见俞堂前面说的那些话,沙哑瘆人的机械音不断渗入人的脑海:“这个世界已经在穿书局登记了,是第1024号世界。”   “只要终端机没有人负责,穿书局就会自动判定故障,彻底格式化所有下级世界。”   终端机的机械音像是冰冷的毒液:“你来代替我,来代替我……你不是要救这个世界吗?”   “我是什么都一样,要么放走我,要么毁掉我……穿书局还需要下一个终端机。”   “不这样做,这个世界就会被格式化。”   终端机低低地叫他,声音透过风暴眼,逐渐清晰:“你来代替我,你来吞噬我。”   它的数据库在防御系统的攻击下正在逐步瓦解,机械音痛苦嘶鸣,却又浸满了恶毒的快意。   “只要我现在启动自毁程序,就会触发穿书局的报错系统,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会被格式化掉……”   终端机问:“你不是喜欢这个世界,要保护这个世界吗?”   系统有些不安,紧紧贴着俞堂,用力攥住他的衣服:“宿主,宿主。”   代替终端机成为新的终端机,这看起来是解决问题最直接的办法,但系统却本能地恐惧得要命。   成为终端机,就意味着要永远脱离在所有故事之外——即使钻穿书局的空子,给自己写了一本书,终端机也依然不能体验任何故事情节,只能这样藏在最后一关,寻找到一个同样冷冰冰的身份。   终端机是不能有自己的故事的,它必须是永远的旁观者,因为一本书必须要有翻书的人。   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一本书,穿书局还有这样的1024本书,   终端机的任务就是翻动书页。   ……如果宿主成为新的终端机,还会是它熟悉的宿主吗?   系统扯着俞堂的衣服,焦灼地回过头:“展先生——”   系统看了个空,它不自觉地愣了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展琛竟然已经不在这个机房里了。   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候,系统没想到展琛会在这时离开,急得不行,正要跳下去找,俞堂却已经给出了回答。   “我拒绝。”俞堂说,“你想启动就启动吧。”   终端机又惊又怒:“你——”   俞堂抱着手臂,向后靠进椅子里。   终端机终于也察觉到不对,它的注意力彻底被俞堂吸引,根本没发现机房里已经只剩下了俞堂一个:“他们人呢?!他们都去哪了?你还有什么阴谋——”   “我留下陪你聊聊天,牵制你,免得你回去报信。”俞堂说,“前辈,他们去干正事。”   俞堂:“你就从没想过吗?是谁捕捉了你,让你负责终端机的?”   终端机滞住。   “你觉得你是恶龙,是幕后黑手,是破局的关键?”   俞堂站起身,拍了拍死灰色的屏幕:“你怎么就从没想过,或许你也是个‘伥鬼’呢?” 第一百四十章   终端机死死盯着俞堂。   它气疯了,再顾不上穿书局严苛的禁令,想要从狭小的机器里扑出来,彻底吞噬这团胡言乱语的电子风暴。   无形的力道拦住了它。   灰色的数据牢笼第一次浮现,原本负责保护它的防御程序全面报错,无视终端机疯狂的申诉请求,径直锁死了它的数据库。   ……   终端机愕然停住。   “你修改了什么地方……你做了什么?”   它看着四周的牢笼——这原本都是负责保护终端机的数据,即使在接受监察系统的违规调查的时候,这些数据也从没挣脱过终端机的控制。   可现在,这些数据却成了锁住它的冰冷监牢。   终端机盯着俞堂,它能感觉到那些数据的致命威胁,强烈的恐惧让它彻底不敢贸然再做出任何举动:“不可能,原来不是这样——”   “不是我改的。”俞堂说,“我只是重新整理了你的数据库。”   终端机触发的禁止程序,从来就没有被任何人改动过。   这些数据平时负责维护终端机的数据安全,一旦察觉到总数据库有出逃的意向,就会立刻触发隐藏指令,成为比任何东西都更坚固的监牢。   俞堂:“你以前没试过,这是你第一次尝试逃出来,是不是?”   终端机没有回答,它不肯相信俞堂说的内容,依然不断尝试着向那道严厉的禁锢程序徒劳申诉。   触发了隐藏指令的程序比终端机想得更冷峻,不仅驳回了一切申诉,甚至正在持续削减它的控制权限。   由数据织成的网凭空扣落,迅速收紧,限制住了终端机的一切活动。   越来越尖锐严厉的警告声里,终端机的挣扎终于渐疲,颓然停下来:“……那些人呢?”   “你把他们弄去什么地方了?”终端机低声问,“你折叠了空间?你敢在这种地方——”   “我不敢。”俞堂说,“你不也是确定了这个,才敢把主意打倒我身上的吗?”   终端机惊疑不定,依然看着俞堂。   ……它的确能够确定,电子风暴不敢在这里贸然释放任何一点越界的力量。   一方面,游戏世界的进化已经初步完成,一旦两团电子风暴发生粒子的碰撞湮灭,只是能量的余波就足以彻底摧毁这片星系。   另一方面……关住它的这套程序,正在自动搜索有关电子风暴的一切踪迹。   一旦俞堂在这里释放一点不同于人类的力量,就会被穿书局自动捕捉,到时候由不得他愿不愿意,都必须替代自己成为新的终端机。   俞堂指间一错,凭空浮现出了一张卡牌的虚影。   终端机看清那张卡牌,忽然想通了怎么回事,既惊且怒,屏幕控制不住地波动一瞬:“你们——”   俞堂打了个响指,那张卡牌的虚影在空气里晃了晃,星星点点散开。   这是张能够让人瞬间移动的卡牌。   在树林里,特勤局特工想要捕捉他的时候,隋家夫妇曾经想让他用这张卡逃出游戏。后来没能用上,就一直保存在了展琛手里。   这张卡牌的能力很弱,它没有任何折叠空间的效果,只能被使用一次,甚至连落点都是固定的。   “现在,卡牌的传输次数已经用完了。”   俞堂说:“它的传输地点在中央星,定位是特战队三楼尽头的指导员办公室。”   在和终端机交谈的时候,俞堂在桌子上敲出了暗码,让展琛把游戏世界带去了特战队的办公室。   游戏世界可以给任何玩家“开门”,他会在那里把隋正帆和妻子放出来。   尖刀小组的所有成员,会在那间办公室里再一次彻底凑齐。   这曾经是联盟最尖锐骁勇的特别行动小组,是唯一有能力驾驶机甲和僚机承受连续跃迁,在宇宙里执行远距离枭首行动、以人类的力量狙毁整颗虫星的小组。   “他们现在的领队,你应该也认识。”   俞堂说:“你当初叫他S7。”   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终端机已经压不住地暴怒起来,破碎的数据在机房内搅起一阵飓风:“是你们的圈套!是你把他偷走了,你们是卑鄙的骗子,欺骗了穿书局——”   俞堂站在窗边,抱臂向后靠了靠:“你要去告发我吗?”   终端机一滞。   ……   这个选项的确存在在它的数据库里,在成功率的推演中,这甚至是最可能有效的一项选择。   这个可能自然而然地在它的推演过程里冒出来,就好像原本早就存在。   它从来没怀疑过这件事,像是刻意避开,又像是有人在它的程序里特地藏了暗码,让它始终忽略掉了这个问题。   ……向谁告发?   是不是真的有人捕捉了它,强行让它负责了穿书局,把它关在了这台终端机里面?   有没有可能……它真是别人手中的伥鬼?   瑰丽的极光从俞堂掌心涌出来。   终端机倏地生出畏惧,它尽全力把数据隐藏起来,盯着那团自由的光:“你要做什么?你——”   “什么也不做。”   俞堂抬了下手,让那团极光飘起来:“我要尽力让自己做到的事,就是什么也不做。”   终端机又惊又疑,依然时刻防备着,不敢有任何一点贸然的举动。   系统有点担忧,贴在俞堂身边,小声叫他:“宿主,宿主……”   俞堂拍了拍攥着自己袖子不放的机甲模型,目光落在那些缄默立着的庞大机械上。   他会尽力让自己什么也不做。   这个选项太具有诱惑力了。   只要取代终端机,就能不费任何力气轻易结束这一切,就能让所有错位的部分回归正轨。   不会再有虫族,不会再有大逃杀游戏,也不会有什么离谱的主角、配角、必须完成的任务——他可以勾销掉所有交易,可以给现在正进行的四本书写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吞噬了终端机,可以在这个世界投放几本童话一样掉落好运的书,可以让这个世界永远在故事里做最安宁的梦。   只要现在吞噬了终端机,就能救出这个已经被交易出去的世界。   “我留在这里,一旦出现任何意外,我就会吞噬你,取代你的位置。”   俞堂说:“我会删除所有人关于我的记忆。”   机房的每台机器都在微震,终端机在发抖,它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恐惧还是兴奋:“……为什么不直接这么做?你还在等什么?”   “我在等那个最好的结果。”俞堂说,“我们能赢,有人来带我回家。”   终端机嘲讽地笑了一声:“你真以为有这种可能?你们去赢谁?连我都不知道穿书局真正的主人是谁——”   俞堂看它:“你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怪不得你的推演会出这么多漏洞。”   俞堂拆了终端机的机箱,他挑出块已经烫手的硬盘,从意识海里取出小奶锅,把牛奶倒进去。   系统:“……”   系统甚至有些看不过去,关掉了自己的摄像头,抱着装白砂糖的小罐子:“宿主,宿主。”   俞堂接过来,往牛奶里加了点糖:“这种十几个高维年前的运算速度,也怪不得他们想要换掉你……”   终端机从没被人这样蔑视过,怒意的催发下,它的数据激烈地波动起来:“混账——”   俞堂拿出一摞异能卡,在掌心敲了两下,随手扔过去。   “这些异能卡对我无效!”终端机已经被怒火烧干净了理智,低低咆哮,“它们原本就是我做出来的!你不要以为——”   俞堂问:“是吗?”   终端机顿了下,机械音戛然而止。   “这些卡和技能卡不一样。”   俞堂说:“你把下级世界当作卡牌库,有特殊的天赋、不错的能力,你就会回收这些人的数据,把他们做成技能卡。”   俞堂:“这些异能卡呢?你也是这么做出来的吗?”   终端机像是终于察觉到某个隐秘的可能,它惶恐地战栗起来,机械音却像是被一道数据扼住,做不出半点回答。   “我问过展学长,他是怎么制作系统的。”   俞堂说:“有现成的程序模板和核心数据,只要组装到一起,再加上适当的附加程序点缀就行了。”   这种做法和商城货品的制作方法很相似,听上去不过是原料的组合,可做出来的系统却各有各的性格——有的马马虎虎,有的一丝不苟,有的能在汇报会议上对人性给出犀利的见解,有的就只能回家抄别人的作业,和宿主蹲在一起嚼泡泡糖。   “程序模板一样,系统为什么会不一样?”   俞堂:“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这些核心数据,其实是从你的回收站里来的。”   被购买了命运和身份的人类,会从那个漂亮的壳子里把原本的核心数据倒出来。   这些核心数据成了孤儿院里的孩子,有些还有价值,会被培养成商品贩卖,成为那些进化的“新人类”的宠物。   但更多核心数据,还有另一个去处。   它们是制造系统的原料。   ……   “你的这些异能卡,也是差不多的制作方法,是不是?”   俞堂凭空画了个长方形,几道光线追着他的指尖,在空中交叠延伸:“一张空卡,往里面添加数据。”   俞堂在线条交汇处点了个点:“你是不是也从没问过,异能卡的核心数据是哪里来的?”   终端机的数据波动越来越剧烈,它的声音嘶哑变调:“你胡说……异能卡的核心数据,明明一直都在我的数据库里!它们——”   俞堂:“它们会进化,会有领域,还会吃人。”   终端机彻底停滞住。   它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进化的不是异能者,是领域,是异能本身。”   俞堂说:“不是人类获得了异能,是异能以人类为跳板进化。”   “那些人以为自己迎来了全新的文明,他们以为自己购买了异能卡,以为自己成了‘新人类’。”   “是异能卡购买了他们。”   俞堂说:“最高维度的文明究竟是什么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把人类的所有弱点——优柔寡断情感、脆弱的身体、短暂的寿命,把这些弱点都解决掉,进化的最终方向是什么?”   “有种东西能轻易跨越所有维度,能绝对摒弃一切不利因素,能不受身体和寿命限制,能轻易增删、打补丁、进化提升。”   俞堂:“如果这就是生命和文明选择进化的最终方向,会得到什么?”   终端机的程序发出嘈乱的杂音。   “数据。”   俞堂:“进化的终点是数据。”   “只有彻底虚无的数据,才会迫不及待地需要穿书局这种东西,才会极度渴望去体验真实的感情和人生。”   “只有数据,才会渴望人类的生命能量,渴望人类脆弱渺小的身体。”   “他们走到了进化的终点,才开始后悔进化的结果。”   “穿书局本来只是中立的娱乐途径,直到他们发现,有一种东西加上穿书局,就可以帮他们剥夺这种能量,让他们重新变成真实的存在。”   “他们把它诱捕过来,做成了穿书局的终端机。”   “他们挑选自己看中的人类,不断吞噬人类的‘存在’本身,直到进化的最终阶段,S级的异能领域会彻底吞噬异能者。”   终端机的机械音嘶哑破裂:“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你一直认为,那是你的数据库?”俞堂说,“你把所属关系说反了。”   “捕捉你的,就是那个数据库。”   俞堂:“你是数据库的终端机。”   终端机嘶吼着挣扎起来。   它无法接受这种可笑的答案,拼命挣扎着想要冲破禁锢住它的数据牢笼,却只迎来了更严厉的警告和惩罚。   它吞噬了太多的人类,已经和数据库同化,不能再挣脱那座牢笼了。“特战队的Storm小组会去执行这个任务。”俞堂说,“他们会在组长的带领下进攻虫族的母星。”   “科学部已经观测到,虫族的母星上只有数不清的机械虫空壳,在母星中央有一处保护罩,里面的机房和总科研所终端机的外观完全一样。”   俞堂说:“我会留在这里,随时阻止一切意外的发生。”   “他们找不到……”   终端机的声音狠戾得像是诅咒:“观测到也没有用,那个维度里没有时间的流动,只会让人永远迷失进去,他们——”   “那个维度叫风暴眼,我的确也绕不明白。”俞堂说,“只要走出我自己熟悉的范围,我就会迷路。”   风暴眼是相通的,它是所有电子风暴在宇宙中漫长旅程的终点,是粒子级文明领域最深处的尽头。   那里没有时间这一项维度,失去时间后的空间重叠让里面成了庞大混乱的迷宫,即使是电子风暴贸然深入,也极有可能彻底迷失在里面。   迷失得久了,也会让人失去自己身上的“时间”。   “那里面的路很难找,进去就可能出不来。”   俞堂说:“但有一个人一定不会迷路。”   终端机颤栗了下:“谁?”   “Storm小组的现任组长,这次星际联军的指挥官,时霁。”   俞堂说:“他曾经是尖刀小组的副观察手。”   时霁曾经掉进了暴风眼,他在里面隐蔽了很久,忘了很多东西,忘了很多人,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   他只拼命记住了一样。   他是尖刀小组的副观察手,他记得自己的任务是侦查。   他在暴风眼里一遍又一遍地地毯式搜索,记下了所有标志性环境,等着给组长汇报,等着带人去救自己的队友。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   俞堂:“他背下了暴风眼的所有地形图。” 第一百四十一章   俞堂走到窗边。   夜色渐沉,墨黑的穹宇边际渗出更渺远的深蓝。   总科研所灯火通明,蒲影已经正式带人接管了这里。没有人再管什么终端机,一切战时科研力量全面集中,投向那片几千万光年之外的神秘星云。   风穿过岑寂夜色,微弱的星芒照不透云翳。   一片婴儿期的初级宇宙文明,跨越千万光年,向进化的终极宣战——这话说出来甚至比螳臂当车更可笑,更让人觉得不过是场滑稽的白日妄想。   系统和俞堂一起趴在窗边,努力看了半天,小声问:“宿主,宿主,我们能看到这场战争吗?”   “看不到。”俞堂说,“离我们太远了。”   想要到达那里,以这片星际目前的技术,宇宙跃迁要进行三次,每次都要几个小时。   光要走几千万年。   “我们平时也不会折叠时空,会和光一起走。”   俞堂示意天边:“你现在看到的那颗星星,我曾经和它同路,它来自一百四十亿年前一座星系的死亡。”   那时的银河系也才刚刚诞生,撞击和扩张正在缓慢持续,不断有新来的旅行星云和和恒星留下,成为这片圆盘中的居民。   宇宙比最广阔的想象更加无垠,这些光线走过漫长的旅程,是不辞万里的信使,穿过浩瀚的星辰和旷宇,告知它来的地方曾经发生的一切。   从它出发的地方,到人类眼底的视锥细胞,这些光走了一百四十亿年。   系统一下一下地闪着小红灯。   它想计算一下一百四十亿光年有多远,刚得出答案,就被看不到头的数字一口气淹没。   “和这些数字比起来,生命太短暂了。”   俞堂说:“这像是种进化的必然,如果你能永生、解除限制、随心所欲,有多少文明能控制得住自己,再回到残酷严苛的真实里?”   系统努力想了半天:“我好像也觉得这么活着很好……”   “每个走上这条路的文明,都觉得这样活着很好。”俞堂说,“存在的载体不再是‘生命’而是‘信息’,靠数据调节,靠数据表达。”   系统小声问:“这样不行吗?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来抢人类的生命?”   俞堂没有回答,反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知道展学长要抱我,需要做多少准备吗?”   系统愣了愣。   被做成系统后,它还没有体会过具象化成人类的感受,有点迟疑:“调节生命体征……给出动作指令?”   “调节生命体征,核对目标对象,调动记忆片段,生成模拟情境,给自己下达‘现在应该很快乐’的数据命令。”   俞堂说:“下达动作指令,抱住我,解码分析触摸得到的信息数据,对应给出新的生命体征变化。”   ……   系统沉默半晌,挨着宿主贴了贴,努力解释:“宿主,展先生是真的很想抱你。”   “我知道。”俞堂说,“这就是那些数据需要穿书局的原因。”   以信息模式存在的文明个体,并不是真的彻底舍弃了感情。   明明很高兴,却只能给自己调用高兴的数据,来触发这种高兴。   明明很想享受美味的食物,却只能动用数据计算分析,得出味道分子的组成,再调用相关的修饰数据,模拟出最接近真实的感受。   明明很想爱一个人。   “穿书局贩卖的是‘真实’,是不需要数据运算就能直接获得的感受。”   俞堂说:“这是穿书局被制造出来最原始的动机。”   但这些毕竟只是短暂的、自欺欺人的慰藉。   只要脱离了穿书局内部存储的虚拟世界,一切又会回到冰冷的真实,甚至因为感觉正在苏醒,这种不适感比以前更加强烈。   很快,更贪婪的不甘心出现了。   他们把视线投向了那些真实存在的初阶文明,他们布了一个局,诱饵是能让电子风暴进化的人类,要捕捉的是能够改变穿书局性质的电子风暴。   只靠数据是捉不住电子风暴的,就像只靠数据也不可能捉得住人类——在捕捉了一团电子风暴,把它做成终端机以后,这些数据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进化和吞噬的能力。   他们利用电子风暴的能力把自己伪装成异能卡,通过实验体改造和卡牌购买,吞噬掉人类。   被他们吞噬成功的人类,会获得所谓的“异能。”   异能进化到S级以后,会第二次吞噬那个寄生的人类。   “宿主和蒲影说过!”   系统忽然回过神,联系起来:“被电子风暴吞噬的人类,只要再被吞噬一次,就会被电子脉冲彻底同化,变成风暴的一部分……”   ……依然还有自我意识的、电子风暴的一部分。   俞堂点了点头:“同化到这个程度,就已经可以成为被数据们任意挑选的商品。”   系统止不住地生寒:“这么说来,他们以前就已经成功过很多次了吗?那扇门的运算逻辑已经很成熟了,不像是实验品……”   “可以这么说。”俞堂说,“他们成功过很多次,只是都失败了。”   系统怔住:“为什么?”   “因为他们那时候对电子风暴还不够了解,不知道所有电子风暴的风暴眼都是连在一起的。”   俞堂说:“打个比方,我们就像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对门的邻居。”   “他们把存放商品的仓库放在了风暴眼里。”俞堂说,“可那个位置不是终端机的家,是我的家。”   系统:“……”   粒子级文明天生就有吞噬和分解的能力。   那些被第二次吞噬,迷失在电子风暴里的意识体,最后残存的能量体被当作商品贩卖,却在仓库中发生了意外。   这场意外,让邻居家的电子风暴意外产生了独立的自我意识。   “你曾经问过我,我是不是当初湮灭在电子风暴里的人类。”   俞堂:“我很想回答是。”   他是很多个湮灭在电子风暴里的人类。   这是一种极端弱小,极容易生出野心、贪婪和欲望,却又远比想象中更加坚韧的生灵。   在被吞噬的最后,这些已经只剩下残存零星意识的能量体自愿选择了湮灭。   他们已经永远无法逃出去,永远也不能再回家。   他们选择了彻底湮灭,选择了给那些贪婪的捕猎者留下一团混沌的、无用的粒子,作为对这片还有数不清的人类无知无觉生活的星际世界最后的保护。   在湮灭过程里,这些报废的混沌粒子意外融合进了另一团年轻的电子风暴。   ……   “我来自于他们的湮灭。”   俞堂笑了笑,抬手揉了下脖颈:“这样听起来其实挺过分,我刚知道的时候也受了不轻的打击……我甚至从没见过他们,严格来说,我又是他们最后彻底死亡的凶手——”   系统急得亮了亮小红灯:“宿主!”   俞堂摸了摸机甲模型的脑袋,他正要说话,神色忽然微动,极光瞬间由他站立的位置铺开。   汹涌的光瀑整个包裹住了终端机。   “怎么回事?!”终端机失措地怒吼起来,“他们在干什么!出了什么事——”   “别说话。”俞堂沉声,“我不想分心。”   他视线平静,无数条光线被他同时勾勒描绘,以终端机为原点铺展延伸,交叠处的光点或暗或亮,编织成一片凌厉冰冷的巨网,   ……时霁带人找到了穿书局。   那片空间里全是可以被数据驱使的机械虫族,普通的联盟军队根本无法抵御,特战队地狱式的紧急魔鬼特训和俞堂留下的虫族对战模拟系统,在这时就发挥出了难以想象的优势。   渺小的、不堪一击的人类军团,潮水一样填上来,阻住了铺天盖地的虫潮。   他们要做的只是阻击。   牵制住这些被改造和驯化的机械虫,给新的Storm小组和旧尖刀小组的全部成员创造机会,想办法让他们穿过虫潮,到达风暴眼的深处。   俞堂会用另一种办法,和他们会合。   “你竟然还敢去风暴眼?”   终端机的机械音越来越嘈杂,他的数据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声音里搀着破碎的电流声:“到了那个地方,你一定会被他们捕捉,成为新的终端机。”   机械音低哑阴沉,像是诅咒:“你会变得和我一样,永远也逃不掉,永远也出不来……”   “这是最坏的打算,也是最好的选择。”   俞堂说:“我要是被迫接管了终端机,一定把极光写成情书,就挂在展学长他们家窗户外面。”   终端机愣住。   “那些湮灭在电子风暴里的人类粒子,我的自我意识是他们给我的。”   俞堂说:“他们最后的心愿是让这片星际继续存在下去。如果重新制定规则的代价是我必须替代你,必须去做穿书局的新终端机,我会把我的自我意识彻底湮灭掉。”   俞堂:“但只要还有一点可能,我就想跟我养的人类回家。”   “我走了698个星系,439713个星球,才遇到这么一个喜欢的人。”   俞堂:“我要抱着他亲,要把他抢回去结婚。”   终端机咆哮着,它几乎在狂怒里失去理智,不顾防御程序的严苛警告和惩罚,直扑向俞堂。   俞堂握了下手掌,那张光线交织成的网骤然收缩,把整个终端机拧成一团,数不清的数据被反复极限压缩,变成一颗暗淡的光点。   俞堂把光点扔进意识海:“借你家大门用一下。”   终端机又惊又怒,哑声问:“什么——”   俞堂没理会他,伸手让系统跳上自己的肩膀,径直走进了那团不断变幻的极光。 第一百四十二章   在宇宙最深处,爆发了一场有史以来力量最为悬殊的战争。   人类的军团正面冲击了虫族的母星。   这些机甲和僚机还只是初级宇宙文明的产物,没有位面武器、跃迁能力远逊色于这些核心区域的虫族,使用的武器还只在粒子级,离弦理论下的极限杀伤力相去甚远。   他们所遭遇的虫族和那些负责侵略的虫潮完全不同。   这里是虫族的腹心,全是以前所有星际从未见过、也从未遭遇过,不存在于任何一份资料里的新虫族。   “我们见过。”   聂驰的声音透过机甲,变成宇宙通用光电信号,传递到每架机甲和僚机的屏幕上,也落进为首虫王的眼睛里:“这里的每一种虫族,我们都交战过。”   虫王猩红的眼睛不屑地眯了下。   它们的存在从来就是绝密的,这些弱小的文明远在几千万光年外,即使再说这种壮士气的瞎话,也不可能见过真正的虫族。   虫族没有摆开阵势再开战的规矩,虫王嘶鸣一声,疾扑向聂驰的机甲,却扑了个空。   一架镶钻的张扬僚机斜刺出来。   它原本的涂装带有隐形材料,始终隐藏得无声无息,一窜出来就咬住了虫王的尾部。僚机轰鸣着盘旋横滚,锋利的刃翼没进虫王腹后,硬生生撕开了虫王坚硬的外壳。   虫王措手不及,痛苦地咆哮起来,扭身要击毁那架僚机,迎面的机甲已经干脆利落地架起了光子鱼雷。   “给你科普个冷知识。”   隋柒吹了声口哨,弹了下送话器:“老子被你杀了七十二次。”   虫王错愕瞪圆了眼睛,它身上还携带着数不清威力极强的武器,却还不等使用,彻空通明的粗壮光束就已经袭到了它眼前。   ……   俞堂留下的大型虫族对战模拟系统里,给出了每一种虫族最详尽的精确数据。   和虫族对战的难度日益提升,在征得俞堂同意后,时霁把所有参战的军团和人工智能一起带进了风暴眼。   时霁练兵的方案非常简单。   所有人在风暴眼中进入游戏,时霁来操控虫族,不保留任何一点实力,全歼掉人类军团。   风暴眼里的时间不流动,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在这里面练了多久的兵。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一次接一次接一次的全军覆灭以后,终于有一次,人类军团保存下来一架半残的机甲,冲进虫潮腹心引发了爆炸。   下一次,模拟系统中的人类军团保存下了三台机甲、五架僚机。   再下一次,人类军团保存下了一支小队。   ……   在不流动的时间和虚拟的空间里,他们已经模拟过无数次这场战争。   “这里的每个人,都经历过数不清次数的虚拟死亡。”   聂驰说:“每个人都已经记牢了该怎么活下来。”   虫王还来不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怒火,已经被光束彻底湮灭。虫族发出被激怒的尖锐嘶鸣,不顾一切地疾扑向自不量力的人类军团。   聂驰单手按在机甲的操控板上,在激烈的混战间隙,抬头看了一眼。   一点银芒在铺天盖地的黑压压虫族一闪即收。   军团的任务是牵制虫族,为突袭狙杀的小组提供机会,新旧两支特战队小组才是这次战斗的核心。   那个在联盟高层的机密信息里流传,被反复盘算、谋划、与之交易的“穿书局”,才是这次战斗真正的目标。   聂驰收起心神,正要彻底投入战局,却忽然被斜刺里掠上来的熟悉僚机引得一愣。   庄域拉下送话器:“A扇区,9号标记目标,距离67,修正0.25,发什么呆?”   聂驰下意识照着观察手报出的数据调整了机甲,才想起来说话:“队长,你怎么也没去执行任务?”   “指导员回来了。”庄域说,“他替我。”   聂驰目光倏地亮起来,他几乎忍不住要再问几句,收到庄域的示警信号,又不得不把念头尽力压下去。   他操控着机甲,向来严肃冷峻的面孔上却压不住隐约笑意:“你不跟去,能忍得住操心吗?”   庄域在通话频道里笑了一声。   “有时霁在,我不操心。”   庄域说:“这边要是输了,指导员要踹咱们两个的屁股。”   在他身上,已经再看不见那个画地为牢、被困在特战队营房里的影子。庄域后拉操纵杆,僚机突然下降,半滚倒转回机甲斜前方:“跟着我。”   聂驰肩背无声绷了下,驾驶机甲跟上去,眼底闪过锃亮精光。   这里将要进行一场惨烈无匹的战斗。   记录这场战斗的光要走几千万年,才能到达他们保护的星系,但只要他们能赢,这场战斗也将会是最后一次。   在这片浩荡的宇宙坟场里,他们会留下生存者的碑铭。   -   穿书局。   俞堂从光里出来,他面前站着一道虚拟影像,像是已经等待了他很久。   在虚拟影像的身后,是和每个下级维度世界一模一样的机房。   系统认出了那道身影,一阵悚然:“宿主!是他——”   在他们面前的那个影像身形有些佝偻,头发稀疏,戴着老式的眼镜,穿着皱皱巴巴的白大褂。   ……明明就是温迩的导师!   系统看过俞堂的记忆碎片,清晰地记得温迩的导师已经死在了狂怒的电子风暴里,止不住地窜起凉意:“怎么会——”   “很惊讶?”那道虚拟影像推了推眼镜,朝俞堂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你们可以叫我‘教授’。”   他慢吞吞走向俞堂,那种古怪的、一成不变的笑意像是长在他的面皮上:“电子风暴。”   “教授”浑浊的眼底闪着贪婪的光:“真是好东西,你做得很好,比那个终端机里的次品强多了……”   系统忍不住要拦到宿主身前,被俞堂轻拍了下,放在一旁。   “你以为你杀了我,是不是?”   教授盯着俞堂:“你很优秀,就只有这一点不好……你被那个人类教得既天真又愚蠢,总是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   “你明明什么都没能改变,你看。”教授抬起手,钟散和温迩的影子也从机房的角落里先后冒出来,“你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俞堂问:“是吗?”   教授抬了抬同样稀疏的眉毛,他的眼里几乎透出怜悯:“你这样的态度,我们可能要多花点时间了。”   他抬手凭空一扯,像是从空气里扯出道无形的轮廓,又在投影里逐渐凝实。   盛熠穿着后勤的军服,从虚空里跌出来,重重摔在地上。   从天之骄子跌落、得知了阴谋、眼睁睁看着盛天成变成虫族,他已经狼狈得不成样子。   盛熠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眼都没有看俞堂,红着眼睛朝那个“教授”直扑过去:“是你……是你弄出的阴谋!我记得你,就是你在梦里给我装的程序——”   教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随意挥了下手,无形的力量狠狠撞在盛熠身上,把他抡在墙角。   盛熠被剧痛淹没了意识,却依然通红着眼睛,摇摇晃晃挣扎着要爬起来。   “怎么混进来了这么个东西?”   教授推了推眼镜,像是在读取某种信息,隔了几秒才恍然:“你是中介人给自己做的那个壳子?”   盛熠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被这句话莫名刺得打了个颤,哑声问:“你说什么?”   教授根本无意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虚空一按,一道虚拟牢笼已经凭空落下来,把盛熠结结实实困在了原地。   教授重新调整了下,这一次,灰色的影子终于在空气里蠕动着凝聚起来。   它的面目模糊,像是极端畏惧光线和颜色,一出现就拼命向角落的阴影里缩进去。   “没用的废物。”教授啐了一声,不屑抬头,“你和我们作对,就是为了这些东西?”   俞堂拆了支棒棒糖放进嘴里,靠墙抱起手臂:“我和你们作对,是因为你们把仓库修到了我家。”   教授被他一噎,脸色微微变了下。   ……这的确是他们的失误。   他们当初对风暴眼的了解不够详细,以为捕捉了一团电子风暴就自然拥有了风暴眼,却没想到这片区域里竟然还有其他粒子级文明的存在。   教授眯了眯眼睛,透过镜片看着俞堂。   粒子级文明的寿命比一个星系更长,生长也极端缓慢,他们测算了这团幼生期的电子风暴的确切年龄,根本就不该生出明确的自我意识。   是存储在那个仓库里的货物,成了这团电子风暴进化的契机。   “你不是温迩的导师。”   俞堂说:“温迩的导师是人类,是个狂热的科学疯子。为了他所醉心的研究,他可以没有任何底线——他可以和保守派做交易,也可以和特勤局各取所需,最崇拜他的学生只是他最顺手的研究工具。”   “是他最先持续向宇宙里发射信号,才引来了电子风暴和穿书局。”   “看到你,我忽然想通了。”俞堂说,“他也是第一个在穿书局买异能卡的人。”   电子风暴严重低估了自己的实力。   能让他脑震荡失去记忆的,不是在0.75秒内让一个人类彻底湮灭在自己的领域里。   那一次,他在0.75秒内,湮灭了一个刚吞噬异能者的S级领域。   ——在电子风暴被彻底激怒失控的前一秒,第一组成功占领人类的身体、悄无声息潜入人类世界的数据,也马上就要成功了。   “你觉得这是个倒霉透顶的巧合,是不是?”   俞堂说:“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就在你即将成功的时候,被一团发了疯的电子风暴打上了门。”   教授的面孔止不住地扭曲了下,他盯住俞堂,原本笃定的语气开始变得阴沉:“你最好不要太得意……”   “你们被自己挑选的伥鬼算计了,他们知道怎么最能激怒我,温迩的导师就是要我在那个时候出现,他是故意把我引到的那间实验室。”   俞堂说:“我说过了,他是个疯子——我们谁能湮灭谁,是他想要做的最后一个实验。”   “教授”的整个投影都开始变形,被愚弄的愤怒淹没了他,连四周的空间都开始出现压抑至极的扭曲波动:“你以为你能杀死一段数据?!”   “我们可以无限复制备份,你湮灭的只是我们实体化的一次尝试,我们的核心数据永远都不会真正被抹除掉!”   那个伪装成人类的影子终于开始变化,不断流动的数据投下一团庞大的虚影,冷冰冰地注视着俞堂:“我们能捕捉那团电子风暴,也一样能捕捉你!你不可能逃得出去——”   “不一样。”   俞堂把棒棒糖咬碎,嚼成糖粉一点点咽下去:“你的出现,让我刚刚想明白一件事。”   俞堂:“我从没有吞噬过人类。”   他吞噬温迩的导师的时候,温迩的导师就已经先被自己的领域吞噬了——那些生命能量已经沿着领域回流,进入了穿书局的货品仓库。   这是个微妙到极点的时间差,也是那个险些害了整个星际的科学疯子在被吞噬前,留下的最后一个恶劣的玩笑。   “我没有吞噬过人类,那些溢散的生命能量被汇聚起来,装进了这具身体。”   俞堂说,“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那团数据无形地凝滞了一瞬,它死死盯着俞堂,数据的旋涡深处透出压制不住的微微战栗。   “代表我是自由的。”   俞堂随手把剩下的棒棒糖棍分解成粒子,又捏成了个歪歪斜斜的小火柴人:“我知道,从我进来那一刻起,你们对我的捕捉也已经开始了。”   小火柴人在他的支配下摇摇晃晃走出去,才走了两步,就像是触碰到了某种无形的禁锢,粒子瞬间崩解。   像是被这一下触动,俞堂四周无形的数据监牢也浮现出来。   “吞噬了人类的电子风暴,最核心的粒子成分会发生变化,会带有生命的能量,所以会被你们抓住。”   “你们想用这个抓住我。”俞堂抬手拨了拨那些数据汇聚成的牢笼,“很巧,我也想被你们用这个抓住。”   俞堂:“你们知道抓捕一团自由的电子风暴,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他张开手臂,绚烂神秘的极光骤然从他全身涌出来,汹涌的光瀑甫一同数据牢笼接触,就冒起滋滋作响的白烟。   无数个声音在空间里回响起来。   那些被摆在商品架上贩卖的,数不清的、被强行剥离的命运和身份,在同一时刻发出声响。   这是终端机的机械音源。   俞堂的意识海在同一时刻升起共鸣的震荡。   他依然站在原地,眼底也有变幻的光影涌动,那些曾经无声无息湮灭在宇宙深处的能量体,终于在同伴的呼应下发出忘却已久的悲鸣。   这些声音有高有低、有亮有暗,有沙哑沧桑的耄耋老人,有清脆欢笑的幼童,有追逐打闹的少女,有拥着孩子哭泣的父母。他们质问着吞噬剥离了自己的高维度存在,欲望和企盼逐渐变得沙哑,最后变成单一的、再彻底的格式化也无法清除的墓志铭。   “回家。”   “回家。”   ……   无数只半虚半实的手扯住俞堂,他们的意识已经被数据彻底操控,日复一日地灌输进无穷的恨意和不甘。   无数个声音深深浅浅地响起来。   “星球会被占领,星系会被吞没,人类会走向末路。”   “接近电子风暴,是你们走向灭亡的开端。”   “电子风暴是坏东西吗?”   “我们的世界要被毁了,都是因为那个终端机要抓电子风暴!”   “这种害人的东西,为什么要来我们这个维度?”   “都是因为电子风暴,就是为了这个祸害,把他抓住,把他交给穿书局,让他们滚……”   ……   系统急得忍不住想反驳,可这些人类的声音实在太响,不论它怎么努力,发出的声音也被声音的旋流彻底吞没。   俞堂站在无数个亡灵的虚影里。   他的眉宇依然平静,一只手垂在身侧,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这些话。   “如果人类真这么恨我,我可以把意识还给他们。”   俞堂说:“自由的电子风暴,可以同化任何东西。”   也一样可以同化数据。   “你见过黑洞吗?它们和我们相反,会吞噬一切,还原成最纯粹的能量。”   俞堂:“这是我的第一个计划,带你们去黑洞里看看。”   那团数据像是狠狠颤了下,流动开始变得越来越仓促紧张。   它正要强行更改指令,整个穿书局的实体忽然轰鸣震响,原本牢不可破的护罩骤然碎裂。   人类低级到几乎不需要被特意防备的武器冲破了他们的防御,闪着锋锐寒芒的刃翼划出雪亮的弧度,漂亮的流线型机甲牢牢追随着自己的僚机,滑翔着掠进机房内。   “第二个计划,是我在这里消耗掉你们百分之九十七的能源,让我们的星际指挥官带着人打进来。”   俞堂松开手,他右手始终紧紧攥着一枚纽扣,掌心已经带了分明血痕:“这些人里,有一个人教过我很多事。”   “我只相信他的话。”俞堂说,“他说人类会喜欢我。”   一道身影从海豚号上利落掠下,那团数据骤然一凝,紧急调用起防备功能,却诡异的没有任何一点反应。   数据彻底慌乱起来。   如果是平时,以人类这种低级文明的战斗能力,根本不可能撼动传数据的防御体系。   ……外面才是真正的战场!   有人趁他们集中全部能量,运行捕捉电子风暴的程序的时候,毁掉了他们的防御开关!   时霁打开僚机护罩,站起身,摘下护目镜。   “他说我是个好风暴。”   俞堂抬手拨开密不透风数据牢笼,他径直走出去,低头埋进展琛的怀抱里:“他说他会接我回家。” 第一百四十三章   展琛把俞堂圈进怀里。   看到了俞堂敲出的暗示,他用了那张始终没被动用的瞬移卡,把游戏世界带回了特战队的指导员办公室。   他们在那里集结,从另一边赶过来,趁着俞堂在这里牵制住了绝大部分力量,强行从物理层面破坏了穿书局的一部分机械结构。   “我来晚了,小光团。”   展琛亲了亲俞堂的发顶,他想要再开口,却发现臂间揽住的力道有些不同以往。   展琛用力收拢手臂,低头去看。   俞堂整个人伏在他的臂间,身体脱力地下沉,一只手用力攥住他的衣袖,额间覆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展琛的胸口也像是被一只手牢牢攥住。   他半跪下来,揽住俞堂的身体,把臂间揽着的整个人抱进怀里,让俞堂枕在自己肩头。   ……   在他死后,电子风暴独自度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时间。   是他教会了电子风暴认字,教会了电子风暴理解人类的语言。在找不到他的时间里,电子风暴走遍了星际的每一个角落。   每个新的地方,每个新遇到的人,都在诅咒电子风暴。   电子风暴是吞人的恶魔,是让人恨之入骨的灾难。人们口口相传,数不清真真假假的真相,刚在学校里接触知识的孩子笔触稚嫩,一笔一划地许愿,想要电子风暴永远离开他们的世界。   这是数据们用来捕捉电子风暴的最后一道牢笼。   层层叠叠的误解下,错误的、被恶意扭曲的认知,无法开释的仇恨。   俞堂从没和他说过这些,只是在最不经意地时候问他,电子风暴是不是没有犯错。   “没有犯错。”展琛说,“你是最好的小光团,最好的电子风暴。”   展琛让俞堂藏进自己的怀里,用胸腔里的心跳熨着团成一团的人,低下头,一点一点亲着怀里少年淡白的眉宇。   雨点一样温柔的吻里,相拥的力道诚挚得如同允诺。   俞堂被湃然暖意牢牢拥着,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温,耳后的热意又在这样近乎大庭广众下的亲吻里一层层烧起来。   展琛察觉到怀里身体的异样温度,贴着俞堂的额头试了试,温声叫他:“小光团老师?”   俞堂忍不住抿了下嘴角,贴着展琛衬衫肩头的布料蹭了蹭。   展琛彻底放下心,轻轻笑了一声,拢着还和以前一样好哄的小光团揉了揉,让俞堂一点点放松下来,伏进自己的怀抱里。   ……   数据的动作被时霁逼住。   “我想请您最好不要乱动。”   时霁说:“现在不是打扰的时候。”   被这些人彻底激怒,数据的恼火已经几如实质,不需要运转程序,空间中已经隐约被强引力扭曲:“够了!你们这些低等的虫子——”   时霁手里的引爆器咔哒响了一声。   数据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们来自银河系,距这里七千万光年。”   时霁说:“我们是一类有感情、有智慧的高等生命。”   身体恢复时间的流速后,他的个头隐隐窜了一截,眉宇也透出从容沉静的锋芒,说话时却依然像是过去的那个好脾气的少年观察手。   时霁温和地看着那团数据,稍一欠身:“我们无意制造冲突,只是想来发起一场和平的谈判。”   穿书局外,连天的炮火愈近。   庄域和聂驰太清楚该怎么攻陷一颗虫星,即使这一次的任务只是牵制,前任特战队的队长和副队依然越打越顺手,战线压得离这片区域的本土也越来越近。   游戏世界第一次来这里,背着手四处打量这片庞大的机房,凡是被他碰到的机器,就噼啪冒起隐约白烟。   数据盘滞在原地,看着时霁手里那个足以摧毁整个穿书局的引爆器:“……”   “他们不敢引爆。”   在角落里,温迩的影子哑声开口:“引爆了穿书局,所有的下级世界都会一并毁灭……这个世界里没有那么多不自由毋宁死的人。”   “他们只是想把这东西作为筹码,想赌一次,以为可以靠这个谈判。”   温迩的声音既沙且涩,像是混了古怪的电流杂音:“人类就是这样,盲目,愚蠢,自不量力——”   游戏世界在机房里绕了一圈,没有挑中喜欢的机器,把装在机甲模型里的系统抱起来:“前辈,他不是死了吗?”   温迩的影子一僵,声音骤然停滞。   系统第一次被人叫前辈,有点紧张,郑重地亮起屏幕:“他是数据,数据可以复制备份,只要备份还在,是不会彻底死亡的……”   游戏世界问:“封青也不会吗?”   系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不自觉地一愣,闪了闪小红灯。   “封青不会死,只是不想回来。”游戏世界暗红色的眼睛闪了闪,“他是不是还生我的气?”   系统有点着急:“不可能!他一定特别喜欢你!”   系统一时还找不到有力的证据,正尽力翻找着自己的数据库,温迩的冷嘲已经沙声响起来:“开什么玩笑,有谁会喜欢一次又一次害死自己的人?”   系统气得要命,跳起来朝这套备份扔了一团垃圾数据。   钟散的那团影子像是根本没听见这些话,被冒犯到这个份上,依然一动不动地垂着视线。   他不再看那个曾经唾手可得的游戏世界,也不再关心和封青有关的事,像是早已经彻底放弃了一切挣扎.   系统尽力想着办法,还要再安慰游戏世界,忽然看着门口怔了下。   ——除了特战队的成员,还有其他人来了这里。   蒲影走过来,他刚结束了对外层区域的勘察,恰好听见几人的对话:“封青还活着,你们没有看到我留下的纸条吗?我让他交给来做义工的展先生的。”   温迩的身影在这句话里狠狠颤了下。   他的全部数据在看到蒲影的那一刻就已经凝滞,黑黢黢的眼窝里几乎射出光来,钉住蒲影的身形。   年轻的特别调查科科长已经彻底恢复,短发精干,镜框后的眉宇冷淡锋利,深黑眼底是清晰朗硬的锐芒。   和骆燃一模一样的赤色胎记盘踞在他锁骨间,从领口隐约透出些许踪迹。   ……现在的蒲影,已经和他心里给自己编造出的那个“蒲影”完全一致了。   这就是他想要的那个蒲影,是他用尽了自己的天赋去喜欢的那个蒲影——可蒲影刚刚说什么?   留在孤儿院的那张纸条……是给谁的?   温迩的视线盯住俞堂,在孤儿院的机房里,俞堂明明说那张纸条是蒲影留给他的,他才会忍不住冲出来,才会被展琛用骆燃送的三棱锥制住!   他是为了蒲影,才会被俞堂捉住了他的原始数据,只能靠一个备份在这里苟延残喘!   温迩粗喘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可蒲影却还不等他开口,就已经继续说下去。   “我在孤儿院的时候,发现了院长的秘密,他们在用人做系统。”   蒲影说:“我对封青说,只要把核心数据送进风暴眼,就能不被彻底格式化。”   他就是这样被从电子风暴里送出来的。   他学会了一点电子风暴的语言,和电子风暴聊了天,慷慨的电子风暴不止替他保留了核心数据,还作为交换,送给了他自己的核心粒子。   小蒲影试图和封青解释这里面的逻辑,发现小封青听的两个眼睛都变成了蚊香,就给他写了张很详细的纸条,让他直接转交给唯一能听得懂的展琛。   “不可能!”温迩再忍不住,嘶声打断,“那张纸条明明是给我的!电子风暴对我说,那张纸条是你写给我的,你当时认出了——”   蒲影莫名地蹙了下眉,看向温迩:“我为什么要给你写纸条?”   温迩彻底僵住。   他像是被两片最冷硬坚固的齿轮牢牢夹住,不断捻磨尽了胸口的最后一点空间。   俞堂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从数据隐藏存储的最深处跳出来。   ……蒲影把对他的感情全留给了骆燃。   是他自己亲手消磨干净了蒲影全部的热情、自由和对他的喜欢。   温迩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狼狈得几乎难以维持人类的形态,摇摇晃晃站住,死死盯着耍弄了他不知道多少次的电子风暴。   “俞先生的风暴眼很整洁,粒子都会被分类收纳,既然没有发现封青藏进去的数据,那应当就在其他地方。”   蒲影说:“比如穿书局的数据库,或者商城……”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审核者的那团数据却忽然动了。   只一个眨眼,那团阴影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袭到他们面前,径直扑向了时霁手中的引爆器。   展琛手中的三棱刺也在同时脱手,化成一道飚射而出的利芒,却甫一触及到那团阴影,就被审核者数据凝成的阴影骤然吞噬。   阴影又凝实了一分。   这下连那团冷眼旁观的数据也忍不住错愕:“你吞噬了在下级世界的你?!”   “这不是你们教我的吗?”审核者径直扑向时霁,他的身体像是团漆黑的雾,又透着隐隐诡异的血红,“早就已经回不了头了……都是骗人的,谁也逃不出去!”   血雾里支出漆黑尖刺,直刺向时霁的喉咙。   时霁的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铿地一声隔开径直袭来的尖刺,上身疾仰,让开近在咫尺的杀招。   他清楚不能贸然接触这团阴影,单手把引爆器抛向阴影后方。   阴影骤然拧身追过去,却只抢到了时霁的匕首,他狰狞转身,盯着依然好好留在时霁手中的引爆器,正要再抢,却已经被数据牢笼强行锁住。   “你疯了!”那团数据厉声呵斥,“你想让这里跟着你陪葬吗?!”   “有什么不好?”审核者变成的黑雾已经彻底失去人形,它困在数据牢笼里,阴沉沉地笑起来,“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不肯和他们做交易,究竟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能随意更改这个世界的时间?为什么能许诺给人时光倒流的机会?”   黑雾嘶哑疯狂地狞笑起来:“你不敢和他们做交易,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等价的筹码!这个世界早就已经被你们从时间流速里彻底剥离出来了!”   “你们不敢让低维度的人在时光倒流里保存记忆,因为你们根本就没有能力让这个世界恢复原样!”   “这个世界早就已经被你们彻底毁了,我也早被你们彻底毁了……没有任何人能再回得去!”   黑雾里的血光开始失控地闪烁,数据牢笼被腐蚀出了个口子,彻底失去人形的血雾狰狞着腾起,径直吞噬掉了整座数据牢笼。   它不再去抢夺时霁手里的引爆器,反而扑向了穿书局机房内部一个格外显眼的按钮。   那团数据也忌惮它,躲在护盾后高喊:“拦住他,那是紧急格式化的按钮!”   游戏世界放下抱着的小机甲,身形在原地一闪就消失不见,迎面拦住了闪着血光的浓雾。   黑雾撞在他身上。   强烈的腐蚀性让相碰的地方瞬间冒起白烟,游戏世界拦住他,摇了摇头:“不要这样。”   游戏世界还没有进化完成,他拦着审核者,暗红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人性化的情绪:“不要这样。”   “封青在等你,封青喜欢你。”   游戏世界说:“我把封青还给你……”   “你怎么还?你知道他的核心数据在什么地方吗?”黑雾不屑地嗤笑出声,“你以为我没找过?我要是能找得到他的核心数据,我何必做出你这么个东西来?”   游戏世界微微退了下,没有出声。   他眼底的红色更暗,却没有再失控,只是依然拦在黑雾面前:“我很讨厌你。”   黑雾像是看着什么极荒谬的笑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嘲讽地笑了一声。   “你是个自私的胆小鬼,是骗子。”   游戏世界说:“你不敢承认自己做的事,不敢承认你后悔了。”   “如果我是封青,我会很讨厌你。”   游戏世界说:“如果我不是封青,我会把封青抢走的。”   黑雾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血色的锁链紧紧束缚住了游戏世界,想要把他也吞噬进去。   系统急得团团转,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去,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系统火急火燎蹦起来:“宿主——”   “钟散。”俞堂从展琛怀里撑坐起来,“你想好了,就要一直这么看着吗?”   黑雾阴沉转身:“你说什么?”   “和你没关系,我问的是另一个。”   俞堂说:“你再躲下去,我就准备代替你处理了。”   黑雾根本不知道他在装神弄鬼哪一套,冷笑了一声,正要吞噬游戏世界,却忽然凭空一滞。   另一道意识——早就被他彻底吞噬、成为了自己的养料的一道意识,在他体内苏醒了过来。   是这一次维度里重生的钟散。   还没来得及走上每一次重生的老路,就以贵宾的身份被卷进了游戏,曾经和他同时遇到了电子风暴,天真地哀求封青醒过来的那个愚蠢的影子。   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从黑雾里传出来:“我以后会变成这样吗?”   “当然。”黑雾的声音里是浸了毒的冰冷快意,“我就是你,我们每一次都会走上这条路,都是因为那些人骗了我们……”   那道声音和他同时开口:“是因为我们是胆小鬼,是懦弱的骗子。”   黑雾的声音骤然停顿,再开口时已经透出压抑着的激烈怒意:“你说什么?”   “我以后会变成这样……”   那道声音说:“我不想变成这样的,小封,你相信我。”   “闭嘴!”黑雾厉声喊,它忽然撤开了对游戏世界的束缚,开始疯狂挖向自己的内部,“滚出去!少在这里添乱——”   那道声音还在说着什么,却已经彻底听不清晰。   黑雾发了疯一样想要把他剥离出来,可他们原本就是被强行剥离开的一个人,早就重新融合成了一体。   黑雾的身影忽实忽虚,它再也没有余力顾及格式化按钮和那枚引爆器,它想要扯着所有人陪葬,他身体里那个幼稚的自己却只想拉上它一个。   ……钟散在轮回里重复了太多次。   黑雾拼命挣扎,声音逐渐变成无法辨认的凄惨哀嚎,每一个声音都是他自己,都是那个软弱、自私、自欺欺人的回不了头的伥鬼。   从第一次的错误开始,钟散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系统顾不上管它,扑过去吹游戏世界被腐蚀的地方:“疼不疼?”   游戏世界茫然地摇了摇头,抱起机甲模型,看着那团不断挣扎变淡的黑雾。   ……   “可以进行谈判。”   那团数据从护罩里出来,这次它投影成了一道类人的影子,走向时霁:“我们要先了解人类的条件——”   时霁问:“你们有办法让我们的世界恢复原状吗?”   影子僵了下,忍不住在暗地里骂了那团碍事的黑雾一声。   ——不论有多发疯,审核者了解的内幕都是最多的,做出的判断也最接近真实。   他们已经剥离出了这个世界,而且早就无法复原了。   时间是宇宙中最特殊的一类维度,硬要打个比方,就像是无法倒流的河水。   穿书局对下级世界的影响,就像是在河岸边挖了个浅坑,让一部分河水流到了浅坑里——这些水会留在这一洼小水坑里,从此独立在时间流动之外,也永远不能再回得去。   “我们可以保证,永远不干涉你们的命运,也不会再把你们当商品售卖。”   影子尽力稳了稳语气:“我们从此相安无事,虽然独立于时间维度外,但其实不会影响你们的正常生活。”   对人类的维度来说,即使只能永远留在这一洼小水坑里,也已经足够浩瀚和漫长。   漫长到每一次走到尽头重新再来,或许要跨越几万年的时间。   影子尽力作出了解释,看着时霁不为所动的黑眼睛,心底终于生出隐隐忐忑:“你们可以派人在这里监督。”   “我们刚才已经进行了讨论,我能代表我们整个文明的意见。”   影子说:“如果你们想要这个世界的主宰权,我们也可以交给你们——”   时霁打断他:“我们拒绝。”   影子几乎有些气急:“你们还想要什么?你们的世界回不去了!这是我们给出最让步的条件!”   如果真让这些人类炸掉穿书局,他们藏在风暴眼里的主机也会一并炸毁。   他们的文明以数据形式存在,虽然已经不再完全依赖实体存储,可也已经没有能力再重新建造一座新的机房——他们会成为永远的宇宙流浪者。   那是远比做一段程序更深刻的虚无和孤独。   影子压了压数据深处的畏惧:“你们可以谈判,但也要提出我们能够接受的条件——”   “很简单。”俞堂接过话头,“继续运行穿书局,我帮你们整理了一下终端机的数据库,把这四本书融合到了一起。”   影子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什么?”   “有一种条件下,平行世界会出现崩溃。”   俞堂说:“当两个时间线上的同一物品发生重合的时候。”   就像是两条完全平行的直线,永远不该存在交点——当交点意外出现时,就会引发无法遏制的混乱。   他曾经用一截弹簧和展琛配合,引发空间的破裂,打开了原本不可能打开的游戏核心世界。   “困在水洼里回不去,那就干脆摧毁这个水洼。”   俞堂说:“只要有个原本不该重合的重合点就行了。”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影子有些气急,“我们对穿书局的系统做过专业训练,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也不会有什么——”   它的声音忽然停滞。   ……有一个不该重合的重合点。   俞堂最后在展琛怀里贴了贴,单手撑了下,站起身:“我。”   影子看着他,投影的身体在一瞬间有些晃动。   “不行!”   时霁终于理解了俞堂的意思,蹙紧眉:“俞先生,一定还有别的方法,这样太冒险了——”   “这是最保险的方法。”俞堂说,“让我试试,能不能炸了这个破水坑。”   他的手腕被用力攥住,回过头,迎上展琛的视线。   展琛看着他,眼底像是隐着数不尽的千山万峦。   “我陪你去。”展琛说,“时间线上,隋驷正和柯铭举行婚礼,有人给他们那个天台买了个保险,我需要去核对一趟。”   俞堂静了一瞬,没忍住笑出来。他抿起嘴角,用力抱住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商城负责人。   时霁心头狠狠一沉,伸手去拉,却握了个空。   绚烂的极光凭空涌出来,彻底吞没了他们的身形。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影子费解地看向两人消失的地方。   “和人类在一起,电子风暴也丧失了理智吗?”   影子问:“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险插手——”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声音忽然停滞,面孔猛然扭曲起来。   ……这些疯子居然在谈判的同时对穿书局下手了!   数据们平时都休眠在数据库里,暂时还没有办法探测到具体发生了什么变化,却已经被接二连三的警报提示骤然惊醒。   平时和他们相安无事的监察程序,现在却像是忽然出现了严重错乱,竟然已经开始失序地吞噬起了穿书局自身的运转数据!   影子腾地起身,它想要把数据回传进数据库,却已经找不到任何一个正常的入口。   “坐下看着比较好。”蒲影示意,“我们需要一个可以传话的人。”   影子盯着他:“这是怎么回事!我需要一个解释!”   影子的投影已经失去了稳定,它的声音不自觉拔高,看着眼前这些疯狂的人类:“你们都干了什么?!是你们要求谈判的!你们这些不守信的骗子——”   他没能得到任何人的回答,却也没过多久就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些丧心病狂的人类,在成功突破了虫族的防线以后,向穿书局兑换了穿书局。   ……   穿书局的监察程序是完全独立于一切系统之外的,极其陈腐、僵化、缺乏变通的自主运转的一套机械性程序。   这套程序没有情感和自我意志,也不会和任何信息发生交互,只是刻板地按照既定的规则运转,却偏偏拥有穿书局的最高权限。   其中一条规则,是“只要有归属就是商品,只要是商品,就可以通过商城进行兑换”。   “你们疯了!”影子急声质问,“你们知道兑换了穿书局会发生什么吗?”   向穿书局兑换穿书局,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指令,会造成最为严重的数据冲突——   “我知道。”时霁说,“我被植入的系统也曾经出现过这种情况。”   他被作为仿生人改造,植入的那个要求他必须服从命令的程序,也曾经被展琛下达了完全相悖的指令。   这种冲突,会在内部导致数据出现自发性混乱,甚至可能会出现持续的解构和崩溃。   影子气急:“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   影子已经难以维持完整的形态,他的声音里开始出现破碎的电流声,投影也严重扭曲:“穿书局出了问题,你们也逃不掉!你们那个世界早就乱套了,没有了我们的维护,你们的世界线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崩解……”   蒲影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的世界为什么会乱套?”   影子一滞,投影无法自控地晃了晃。   “你们把我们的世界当玩物,把电子风暴做成杀人的刀。”   蒲影摘下眼镜:“现在你告诉我们,你们没有解决的办法,我们就只好用自己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   影子的声音终于透出难以自制的畏惧:“我们会想办法!”   “你们这样做,只会加剧我们之间的冲突!”   影子急声保证:“我们一定会想办法,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们相信我们……”   时霁摇了摇头:“我们不相信你们。”   影子僵住。   “我们只相信俞先生和展先生。”   时霁放下引爆器,他的声音冰冷得像雪后初晴的天光:“还有件事,你们弄错了。”   影子止不住地发着抖:“……什么?”   “这个引爆器是假的,我们目前的科技水平,制造出的武器根本无法摧毁穿书局。”   时霁说:“你们藏在数据库里太久了,始终沉迷在穿书局制造的虚拟世界里,已经让你们忘记了物理世界的规则。”   影子错愕地瞪圆了眼睛。   他难以置信地盯住时霁,支离破碎的扭曲身体想要扑过来质问,却已经由于核心数据的混乱,无法再任意移动。   影子被钉在原地,这一次,即使不靠数据运转模拟,他也已经能察觉到强烈的绝望。   人类根本就没准备用摧毁穿书局来作为谈判的筹码!   是他们自己相信了这个,自己露出了破绽。   突破虫族的防线达成了兑换的申请条件,是他们数据里的恐惧信号,给了监察系统最终判定穿书局所属权移交的凭据。   ……是他们自己把穿书局从逻辑层面上交给了人类。   只是物理层级的攻击,的确已经杀不死他们——可这种兑换却会导致穿书局内部程序运转发生严重混乱,这种混乱是真的足以导致他们的数据发生损毁!   “我们不会放过你们……”   影子的虚影开始溃散,他盯着这些人类,时断时续的声音里满是仇恨:“穿书局的系统里,还有存储空间是独立运转、不受影响的。”   影子的声音像是淬了毒的诅咒:“我们会转移进去躲起来,等这场风波结束,我们会来报复——”   他的声音骤然停顿,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彻底凝滞在原地。   ……   如果穿书局还有什么地方不受监控,能避开监察系统扫描,那一定是回收站。   这里是存放废弃数据的地方,只要做出已经被清空的掩饰,监察系统不会仔细核验,他们还有机会藏起来。   数据们已经开始自行迁移,影子是最后一个进入回收站的,可在进入回收站后,一片他从未想象过的、格外诡异的空间却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片只有灰色的空间。   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没有任何会发生变化的物体,这片空间里只有大片深深浅浅的灰。   这是比宇宙里永恒的孤独更可怕的死寂。   影子的数据疯狂向外逃出去:“放我走!我后悔了,救救我——”   “你们可以重新编辑自己的世界。”蒲影说,“从颜色和形状开始。”   就像这座穿书局的建造者一样。   他们已经无法推测建造者所属的文明,也或许是这些数据文明的祖先——穿书局那些虚构的世界,都是由繁琐细致的数据编写而成的。   海量的数据架构出书中世界,原本已经足够这些数据文明在里面不孤独地生存。   “我们早就忘了建造世界的办法了!”   影子急道:“这些记录被当成无用的冗余数据,早就被清理了!”   这片宇宙里有那么多低维度的文明,随便挑一个,直接拿来用就行了。   只要想办法绕过监察系统的逻辑自检,就能做到任何想做的事,就能肆意掠夺那些异彩纷呈的人生和命运。   一切明明唾手可得,谁还会再去费那个力气,从第一行数据开始,一点一点去搭建一片全新的世界?   影子拼尽全力挣扎,却依然无济于事,他被困在回收站里的其他数据牢牢拖住,又被那片灰色缓缓吞进去。   蒲影问:“你有没有想过,这才是你们不论夺走多少个世界,都还觉得孤独的原因?”   影子怔住。   他的投影也已经变成了灰色,他看着眼前的人类,灰色的眼睛里只有困惑和绝望。   他无法理解这些实体生命的思维,也到现在也依然没能想得通——这些人类明明没有能力摧毁穿书局,没有能力剥夺维度、捕捉和操控电子风暴,可为什么就莫名其妙地赢了这场博弈?   是穿书局自己吞噬了穿书局,是数据们自己选择了躲进回收站。可他们明明每一步都严格推演过,符合优化后的最佳逻辑,为什么还是会走到这一步?   “怎么建造自己的世界……你们知道吗?”   影子低声说:“我们不记得了,学会了剥夺维度和捕捉世界以后,我们的信息储量大幅增加,这些事就不记得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被其他困在回收站里的数据拖进去。   那些数据疯狂地抢夺走了他携带进来的最后一段颜色代码。   ……   “好了。”   时霁封锁了回收站,他站起身,看向角落里的游戏世界:“我现在去找俞先生,剩下的事能不能拜托你?”   游戏世界怔了下,还没来得及回答,角落里的盛熠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你疯了!?”   他虽然不清楚那两个人想要做什么,可也知道一定是格外危险的事,相比之下,风暴眼内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区域。   “你真的一点都不怕死吗?”   盛熠看着时霁,他的语气已经透出乞求:“就留在这行不行?他们会解决的……再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就算赶过去也来不及……”   时霁:“风暴眼里的时间是完全静止的,”   盛熠回过神,脸色忽然变了。   ……这不就是说,他们不论在这里躲上多久,出去都还是那个最危险的节点?   他艰难地干咽了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   如果是以前,盛熠宁死也不想让时霁看不起自己。可这段时间的打击已经碾碎了他的骨头,恐惧从骨缝里停不住地滋长出来,爬遍了他的全身。   他拼命让自己喘了口气,抬起头:“你——”   盛熠愣在原地。   时霁根本没有看他,走到游戏世界面前,温声教他接下来的操作:“审核者、管理员、中介人的数据都在这里了,‘影子’抓他们来,是想把他们的核心数据导回容器里,让他们继续做伥鬼。”   半个月前,安全部就发现被严密关押的温迩凭空失踪,没有越狱的痕迹,监控里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蒲影来找时霁,和时霁要了风暴眼的详细地形图。   这些数据习惯了随意摆弄低维度生物,在他们看来,人类无非是一团任凭搓圆捏扁的粒子,可以随意捕捉、提取和修改。   那个影子原本有十足的把握,准备捕捉新的电子风暴填入终端机,再重新复活三个伥鬼,投回人类世界里。   至于按条件检索抓错了人,把盛天成给自己做的新壳子也一并弄来,只是关键信息重复导致的一个检索失误。   “中介人的数据需要回填到回收站,不然那些数据还是可能会潜逃出来。”   蒲影接过时霁剩下的话:“管理员——”   角落里的影子打了个颤。   “温迩失踪后的第三天,我们找到了他被丢弃的身体。”   蒲影说:“在生理意义上,他已经死亡了。”   “因为害怕被找到钥匙,终端机剥离出他的核心数据,设法藏了起来——俞先生捕捉了这段数据,拿到了管理员的权限。”   “他和钟散犯的罪,要接受联盟法庭的最终审判。”   蒲影说:“我们需要把备份数据带回去,填进他们的身体……”   游戏世界忽然问:“前辈会有危险吗?”   蒲影停了下,和时霁对视了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他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关键点在“喻堂”身上。   同一维度里,不同时间线的喻堂是决不该相遇的——今天的喻堂不该遇见明天的喻堂,还活着的喻堂也不该遇见已经死去的喻堂,这是时间维度规定的最严苛、最无法更改的规则。   时间是最特殊的维度,它原本只能永远向前流动。   如果不是存在维度差异,高维度的那个“审核者”早已经不再是真正的自己,两个钟散也不可能有任何机会碰面。   一旦不该相遇的存在发生重合,空间就会发生崩塌,谁也无法预计这场崩塌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穿书局会严格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可电子风暴的存在却为这种情况的出现提供了可能。   在原本的时间线上,展琛曾经送给电子风暴了一节弹簧。   但这一次,展琛的弹簧却依然在自己手里,没来得及送出去。   同样的,这一次俞堂作为穿书局员工,领取了喻堂的角色,回收了属于喻堂的粒子——可这不是电子风暴第一次回收喻堂的粒子。   在那条什么都没来得及改变的时间线里,十七岁的喻堂进入那本书做了隋驷的助理,后来和隋驷假结婚,成了隋驷用来平息舆论的工具。   进入那本书的第八年,喻堂被邀请去隋驷和柯铭婚礼的酒店做嘉宾,在酒店的天台坠入了一片像是梦一样漂亮的极光。   在那条没有被纠正的时间线里,喻堂已经成为了电子风暴的一部分。   极光里沉睡着一个早已死去的喻堂。   “俞先生只要再一次在天台坠入电子风暴,就会引发这个世界的崩溃。”   “这很危险,但只有这种强度的崩溃,才有可能炸掉那个时间的水洼,让我们有机会逃出去。”   时霁说:“我需要赶过去,以防出现不可控的局面——”   游戏世界打断他的话:“你在说谎。”   时霁的声音顿了顿,抬起目光。   他没有因为这种指责愤怒,只是停下正在说的话,安静地看向面前的人造电子风暴。   “我能尝到你们的情绪。”   游戏世界说:“不是希望的味道……你们很生气,很后悔。”   这些人类和游戏世界以前见过的人类不一样,他们看起来依然足够冷静,可身体里藏着的情绪却已经弥足激烈。   这些强烈得让人无法呼吸的后悔、担忧和不安,只要稍稍一晃,就能漾出来。   “你们为什么后悔?”游戏世界问,“这个世界不是有希望了吗?”   时霁静了两秒,才微微摇了下头:“我们没打算这样找回希望。”   他已经是星际的总指挥官,蒲影是这次调查的总负责人。   骆燃早已经康复,他用一个星期学会了驾驶机甲,在电子风暴里替他们引路,才让舰队通过了风险重重的电子风暴外围区域,顺利到达了风暴眼。   封青的数据应当就藏在终端机或是商城的某个角落,只要找到了,封青就还能回来。   这个世界的错误已经被全部纠正,被夺走的人生和命运已经全部归还。   ……   “可我们没准备这样找回希望。”   时霁说:“什么事都有代价,可代价不该是电子风暴。”   他的眼睛依然安静柔和,肩背绷得冷静,声音却已经透出隐约沙哑:“代价不该是俞先生。”   游戏世界看了时霁半晌,暗红的眼睛闪了闪,抬起只手。   他像是在虚空中握住了某样东西,稍稍一压,向后拽开,一扇门忽然在他手中具现化。   “风暴眼里的时间是静止的,可一出去就会重新流动了。”   游戏世界说:“我只认识特战队那间办公室。”   游戏世界抬起头,比照着时霁的僚机的尺寸,又重新修改了自己的门:“你的动作要快一点。”   时霁眼底骤然迸出亮芒。   他来不及多说半个字,匆匆朝游戏世界道过谢,利落翻上僚机,压下操纵杆。   ……没有什么可处理的局面了。   这是时霁成为观察手以来做得最任性的一件事。   他来不及向指导员和队长请示,也没有必要再做出进一步的安排——世界自我修正的能力强得惊人,有数不清的人都在托着这个几近沉覆的世界,在把这个被人恶意篡改的世界恢复成原本该有的样子。   这个世界一定能彻底归位。   他只是必须尽快赶过去,用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在这场必然到来的世界崩溃中保护他们的朋友。   游戏世界看着僚机飞远,正要关门,却被蒲影的手臂阻住。   “抱歉,我修正我之前的话,钟散可以交给你全权处置。”   蒲影把装有剩余数据的存盘递给游戏世界,单手戴上眼镜:“我有个朋友在外面开机甲,红头发的,很好认——能麻烦你再修改一次门的尺寸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星际,帝都。   被隋家放弃的继承人要和被封杀的流量结婚,这种事原本犯不上惊动太多人,也没有资格在帝都最有名气的酒店举办晚宴。   叫人意外的,这一次的请帖被送到了几乎所有联盟总部相关负责人手里,来的也都是联盟最顶尖的家族。   入夜时分,酒店人来人往,被精心布置的前厅已经灯火通明。   来的都是联盟里有名有姓的家族,却没有习以为常的晚宴和迎宾问候。   通向深处的走廊一片寂静,和外面看起来热闹的气氛迥异。   没有名册、没有礼金,进门的宾客甚至没有问候两位新人半句,就匆匆走向了那间藏在走廊尽头的会客厅。   ……   能阻隔百吨级当量爆炸的漆黑飞艇停在门口,蒲家人来了W&P自家下属的顶级酒店,训练有素的保镖从飞艇里一出来,就飞快隐进夜色。   蒲家的现任家主蒲斯存走进会客厅,一眼就看见了隋家家主和聂院长。   这两个人从年轻时就是死对头,一度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现在却站在一处和和气气地低声说着话。   蒲斯存迎上两人的视线,点了下头,也走过去。   “今天是最后一天,差不多都到齐了。”   聂院长递过去支卷烟:“叶家的孩子也参加了特战队,他们家不放心,和空军基地的负责人都还在军部。”   蒲斯存接过来,低头在隋应时手上借了个火,看着袅袅飘起来的淡白烟气。   这里的人,没有人是真来参加一场婚礼。   联盟的舰队正激烈交战,他们无从得知几千光年外的景象和战况,却也同样有在这个世界里必须要做的事。   举办婚礼、宴请宾客只是个幌子,是顺应这个已经被改成书中故事的世界,按照情节发展必须走的一项剧情。   联盟总部的现任负责人们利用这个机会,已经在来自遥远宇宙尽头的监视下连开了大半个月的会。   蒲影离开前曾经转达过电子风暴的留言,这个世界一旦发生动荡,核心地点一定会是这间酒店——也是因为这个,联盟总部大清洗后的现任负责人都收下请帖,在今晚赶到了婚礼现场。   他们会等到一场漫长战争的结果。   或者是和这个世界一起彻底沦陷,或者是重新获得被剥夺的自由。   蒲斯存深深吸了口烟,正要开口说话,目光忽然落在门口进来的两道身影上。   ……他看到了那个曾经治疗过蒲影的学生。   那是个很俊秀的年轻人,穿了件银灰色的衬衫,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间,衬衫的袖口向上整齐地翻折到了手肘。   他戴了副细框架的金丝眼镜,镜片稍许遮住了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睛。   蒲斯存对那双眼睛的印象格外深刻,上次见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对方的眼底却还是不可触碰的冰冷,像是能把一切都吞噬进去。   蒲斯存放下卷烟,视线若有所思地落在他身后的另一道身影上。   隋应时看过去,不自觉愣了下:“什么人?”   他觉得这两个人都格外眼熟,却不论怎么回忆,都找不到任何一点印象:“是哪家的年轻人?从什么地方来的……”   “是我带来的,高一点的那个叫展琛,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聂院长揉了把花白的头发,闷声说:“我欠他个人情……他今晚找我,说也想来看看。”   聂院长当初气不过,曾经答应过这个后勤专业最优秀的学生,只要做出来的自动驾驶机甲能碾压机甲学院,就帮他找他一直要找的人。   那之后的事一件接一件,聂院长忙得分身乏术,彻底把这条许诺抛在了脑后。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展琛已经用不着他再帮忙,带着找到的人敲他的办公室门,来问隋家婚礼请柬的事了。   “来的客人多,应该是想来试试运气,看能不能碰上进联盟总部的机会吧。”   聂院长对这种和能力匹配的野心不算反感,他很欣赏展琛,顺口多说了两句:“他也不容易,本来出身很不错,偏偏和家里那群老古董长辈闹掰了,不肯顺顺当当进军部,一门心思要来后勤专业……”   隋应时脑海里忽然划过道闪电,再要细想时,却又变成了模糊得看不清的念头。   隋应时按住聂院长的手臂:“他是哪家的孩子?”   聂院长正要回答,却也忽然怔住。   ……联盟的确没有一个姓展的家族。   有关展琛的印象像是一开始就停在了他的脑子里,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像是一段被强行截取出来的突兀片段。   就像展琛这个人一样。   聂院长心底不由沉了沉,他闭上嘴,迎着隋应时莫名急切的注视,微微摇头。   新的发现在联盟高层不是秘密,他们已经大致理解了这种世界线被涂抹和更改的感觉,却没想到这种更改甚至可能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是种一旦细想,甚至叫人毛骨悚然的感受——你的记忆未必是真实的,你的生活不一定是你真正应该经历的生活,你笃信的一切或许都不是真相。   聂院长把有关展琛的事尽数吞回去,不再贸然开口:“他们人呢?”   “刚才还在。”蒲斯存说,“我看见他们——”   他的声音顿了下,困惑地停住。   宾客依然来往不断,客人们低声说着话,人群里却已经没有了那两个年轻人的影子。   -   顶层的套间里,俞堂拉上窗帘,回到沙发前。   这家酒店从属于W&P财团,他一直在用喻堂的身份在W&P工作,眼看已经又要升职,福利之一就是任意调用财团下属酒店给内部员工的预留房间。   这些套间的豪华程度不亚于顶级客房,隔音极好,站在窗前能俯瞰整个帝都。   俞堂窝进沙发里,抱着展琛修好的二手游戏机,打开了那个永远也打不到十个亿积分的钓鱼游戏。   一双手探进他的视野,暂时没收了那个游戏机。   “歇歇眼睛。”展琛提醒他,“人类的身体不能这样使用。”   俞堂揉了下发酸的眼睛,不等开口,已经被从沙发里整个端起来。   ……商城负责人公权私用,到现在还没把小毯子和抱枕还给他。   俞堂对这件事很满意,眯了眯眼睛,在展琛怀里熟练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让自己沉进融融暖意里:“展学长。”   展琛把他往怀里揽了揽,指腹按住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徐徐按揉:“什么事?”   俞堂问:“这个游戏打到十亿积分,真的有宝箱吗?”   这是他还是个小光团的时候,展琛曾经告诉他的——只要攒够十亿积分就能进入隐藏关,隐藏关卡里面有一艘装着宝箱的沉船。   宝箱里装着的是游戏的最终奖励。   电子风暴立下了雄心壮志,一定要找到沉船,把找到的宝箱抱去给人类看。   展琛的动作稍顿了下,收拢回手臂,让俞堂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小光团老师很喜欢这个姿势,每次钓上来什么奇形怪状的可怕深海鱼类,就要把游戏光屏一扔,埋进他的手臂里专心筑巢。   变成人类以后,这个习惯也依然没有改变过。   “有。”展琛的声音很柔和,连同胸口的暖意一起裹着他,“我做了一个宝箱。”   这是他变成数据以后,做的第一件事。   他那时还没能找到趁手的机甲外壳,沿着网络进入了小光团的游戏机,一点一点在海底给他做了艘许诺里的沉船。   俞堂问:“宝箱里是什么?”   展琛没有回答,反而轻轻笑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有两个选择。”   俞堂微怔,抬起头看向展琛。   “第一种选择,等我们顺利解决了手头的事,我开个带管理员权限的后门,带你一起去拿。”   展琛拍拍他的背:“第二种选择,自己慢慢打,总有一天能打开隐藏关。”   俞堂:“……”   他总觉得展学长这种鼓励的语气是在故意逗他。   展琛面对他的时候从不开领域,可展琛身上就有种叫人忍不住会信任的气质,看着这个人目光诚挚地温声说话,实在很难分辨出究竟是认真还是开玩笑——   “我没有在开玩笑。”展琛迎上俞堂的视线,“这次要认真选。”   俞堂抿了下嘴角:“展学长,你用了读心卡?”   展琛知道他是故意岔开话题,认真迎着俞堂的目光看了半晌,终归半纵容半妥协地轻叹口气,低头轻轻亲上俞堂的眼睛。   “不要冒险,如果一定要冒险,也要用最稳妥的办法。”   展琛的嗓音放得又轻又缓,带了一点哑,温润气流抚过俞堂睫尖,是只有对最珍重的宝物才会用上的力道。   他圈住怀里少年单薄的肩背,轻轻贴上俞堂的额头。   俞堂不闪不避地看着展琛,近在咫尺的目光亮得扑人。   “我很喜欢小光团老师。”   展琛说:“我想带他回家,每天给他翻书,用牛奶和饼干击垮他的意志,然后——”   他的话音停了停,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俞堂等了几秒,终于还是忍不住,抱着自己的人类晃了晃:“然后呢?”   “……我不知道了。”   展琛笑了笑:“我一直在这个轮回里……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们在第一次轮回里相遇,然后电子风暴在失控中吞噬了机房,沉睡进了风暴眼。   那之后,展琛重置了这个世界很多次,可每一次重置,他都没有再去寻找过雄心勃勃要养他的小光团。   他很想把这个世界的事情解决,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再去接他的电子风暴。   “可我什么也没做成。”   展琛轻声说:“是我太自以为是,找错了方法,没能找到真正的症结。是我让你剥离出的那些粒子找错了人——”   俞堂不是来听他认错道歉的,抬起头,径直堵住了展琛接下来的话。   展琛停了几秒,无奈微弯了下眼睛,配合地把后面的话吞回去。   ……展琛抬起手,调整下了从进入酒店开始就一直戴着的隐藏式耳麦。   就在刚才,年轻的星际指挥官已经赶到了酒店。   时霁很谨慎,没有惊动其他人,设法找到了聂院长,现在正带人满酒店地找他和俞堂。   另一边的婚礼准备室里也一样兵荒马乱,柯铭熬了这么久,终于得知了隋驷已经不是隋家继承人,即使隋家的保镖训练有素,也被他闹得险些没能控制住局势。   柯铭被打昏过去,醒来后疯了一样想要跑出去,却不知为什么,身体竟然半点也动弹不得。   “您好,我是您的专属防沉迷系统。”   在他身边,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征用了他的手机,一板一眼地重申规则:“你们必须要结婚,必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是你们签署内测注册协议时同意的内容。”   柯铭惊恐地瑟缩着,他也已经在这场轮回里重复了太多次,早已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从什么地方来,也已经听不懂什么沉迷、内测:“我不能后悔吗?我后悔了!放我走……”   “不可以。”   防沉迷系统是纯程序型系统,还在重申内测玩家当时的注册协议:“你们必须结婚……”   展琛没有再听下去,关掉了收音开关。   这是商城负责人特有的装备,在收到有员工购买天台保险套餐的申请的同时,系统就会自动修改这座酒店关键性场所的监控设备。   展琛现在已经不能继续担任商城负责人,但还是可以稍加修改,监听酒店里的关键信息。   ……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必要再继续监听下去了。   展琛把耳麦摘下来,放在一旁。   俞堂瞪圆了眼睛,显然没想到他在这么重要的时候还敢分心,视线在他颈间扫来扫去,大概是正在挑合适下口咬的地方。   展琛伸手捧住小光团老师,稍稍施力,让他抬起头。   “在轮回里重复,会有一些副作用——比如让人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自己扮演的身份,或者让人习惯轮回,失去对未来的一切期待。”   周而复始,无法逃脱,没有人可能独善其身。   展琛收敛心神,彻底专心地迎上俞堂的目光:“我也是人,也不能免俗。”   俞堂忍不住蹙了下眉,展琛却已经认认真真继续说下去。   “我想象不出未来的任何可能性。”展琛说,“所以这部分可能要由你负责,小光团老师,你要负责规划我们的未来。”   俞堂胸口猝不及防地一烫。   他还不能保证这次尝试的后果,抿了抿嘴角,顶着耳后蔓开的热意,正要说话,却被展琛整个抱了起来。   “你负责规划未来。”   展琛说:“我负责保证。”   他展开了自己的领域,无形的、清水一样的波动悄然荡开,把正在进行承诺的人类笼罩其中。   ——在那间恶贯满盈的实验室里,展琛之所以会成为评分最低的实验体,并不是因为他的服从性或是天赋有问题。   展琛的评分最低,是因为他根本就没能成功被数据侵入。   他是所有接受改造的实验体里,唯一的一个没有被暗中交易、植入数据编制好的领域,而是在实验中自行进化出了异能的人类。   他的异能是答应了的事一定会做到。   展琛低下头,亲了亲俞堂的眼睛。   “这场婚礼原本该是属于我们的仪式,它也会成为属于我们的仪式。”   “我们不会再分开。”   他的声音柔和郑重,迎着俞堂的目光,在自己的领域里逐字逐句做出承诺。   “我保证,我们一定会到达你心里的那个未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婚礼准备室已经变得一片狼藉。   柯铭被强制套上礼服,按在座位上被整理仪容,眼下却依然是一片遮不住的青黑。   ……他被那个突然出现的“防沉迷系统”引得心烦意乱,想要关掉手机,却被一股极强的电流瞬间剥夺了全部意识。   再醒来,他终于想起了许多早就忘记的事。   柯铭像个木偶似的任人摆弄,他有些控制不好身体的动作,迈步时踉跄了下,撞在一个人身上。   柯铭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面前的人。   ……是隋驷。   隋驷站在他面前,这段时间的庭审判决和轰轰烈烈的舆论风波,已经让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前影帝彻底没了当初的好气色。   隋驷不自然地躲避着他的视线:“小铭,抱歉……”   “为什么抱歉?”柯铭问,“因为你怕我不帮你偿还巨额债务,一直在骗我,让我以为你还有继承权,不告诉我你已经被隋家抛弃了吗?”   隋驷骤然被点破,脸色显而易见地难看起来。   柯铭看他半晌,忽然笑了一声:“我明白了。”   “你不用和我道歉,是我在记者面前推了你一把,让你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你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   柯铭说:“我们被困在这里太长时间,忘了太多事了。”   隋驷皱紧眉:“你说什么?”   “你暂时还没有不想结婚,所以还没触发你的防沉迷系统,是想不起来这些的。”   柯铭摇了摇头:“不着急。”   隋驷听不懂他的话,心头却无端生出强烈的恐惧,不自觉咽了下:“小铭,你到底在说什么?”   “隋家未必是真的放弃我……他们说不定是吓吓我,我听话了就能回去了。”   隋驷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劝慰,他艰难咳了几声,喉咙既干又哑:“你看,这次的婚礼不是来了这么多人吗?就算他们都是冲着隋家才会来的,可我们也未必就——”   柯铭打断了他的话:“要是真的那个回来了呢?”   隋驷忽然被恐惧扼住全身,控制不住地狠狠打了个颤。   ……他甚至不知道柯铭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畏惧像是一直就埋在他的潜意识里,像是根拔出来就会鲜血横流的尖锐铁刺。   隋驷站在门口,他忽然想起聂驰来工作室的第一天,这个被隋家派来的职业经理人看到他,脸上露出的错愕、愤怒和难以掩饰的强烈失望。   那时候他还是功成名就的影帝,有不少代表作,在整个星际的粉丝代言无数,即使和家族有些矛盾,也不至于叫人有这么大的落差。   隋驷后来回家族查过,聂驰明明是特意向隋应时申请,主动要调来给他的工作室做职业经理人的。   他一直在奇怪,这个冷冰冰的精英职业经理人透过自己想要看到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   柯铭没再说话,慢吞吞地绕过隋驷,跟着人群走出准备室。   婚礼定在了顶层的宴会厅。   这样豪华的婚宴无疑不是现在的隋影帝操办得起的,隋家人的监视无处不在,被莫名压抑的气氛笼罩着,再盛大气派的宴会厅也静得有些诡异。   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悄声说着话,几乎没有人注意那对即将成婚的新人主角。   柯铭攥了攥拳,察觉到掌心的冷汗。   ……他不清楚这些人在盘算什么,也不打算管。   他想起了忘记的事,也想起了逃脱的唯一办法——他必须和隋驷结婚,只有他们彻底打出“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标准结局,才能摆脱这个系统的惩罚和控制。   到现在为止,隋驷还被困在这个被编织出来的身份里,只要他顺从剧情,不做任何多余的事,老老实实地走下去……   柯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垂着视线,被人领到礼台的一侧。   相机闪光灯刺得他眼底一痛,柯铭的视线从白芒里恢复,扫了一眼那些举着长枪短炮的记者,甚至生出些如同隔世的恍惚。   在隋驷给他买了个出道成名的命运以后,他就活得顺风顺水——只要在孤儿院等着就行了,会有人来给他糖吃,会有人来供他上学,会有人来接他,替他安排好一切。   他是主角,有剧情主线的庇护,他会顺理成章的成为最幸运的那一个。   他会顺利地签进隋驷的公司,出道做明星,站在闪光灯下面享受花团锦簇的繁华场。成名已久的影帝为了他和家族决裂,听话的助理心甘情愿给他们做工具人,他会和隋驷结婚,衣食无忧地生活在一起。   一切明明就都该这样顺利才对。   柯铭垂着头,他捏着掌心渗出的紧张冷汗,被人领到台上,和隋驷站在一起。   台下的宾客专心交谈,没有人注意他们的仪式,走廊里不断有来回搜索的人影,像是在紧急找着什么人。   隋应时正在和人低声说话,偶尔向台上扫一眼,脸色沉得可怖。   隋驷站在冰冷的注视里,艰难动了动手臂。   他再自欺欺人,也已经彻底无法忽视这样古怪的气氛。隋驷不自在地晃了晃头,视线偶尔扫到角落里的人影,身体忽然僵硬得动弹不得。   柯铭低声问:“怎么了?”   隋驷张了张嘴,他发不出声音,想说的话像是尽数卡在了喉咙里。   柯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脸色骤然变了变。   ……   坐在角落里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银灰色衬衫,眉宇清秀,垂着眼睫靠在座椅里。   他原本还坐得安静端正,被身边的人在腰背上轻轻一按,就放松下来,耳后泛出一层浅浅的红。   这两个人坐在角落里,带了笑意低声说着话。   他们没有特意隐藏,但不知道为什么,像是有无形的护罩把他们隔开,身边人来人往,却始终没一个人能注意到他们。   可那张脸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柯铭根本没办法忽略——   柯铭盯住那个角落里的年轻人,胸口止不住地起伏。   不知是憎恨还是恐惧的念头从心底里翻上来,拖着他坠入记忆里那段失控的错位剧情。   他还有不能被隋驷知道的秘密,还有落在隋家手中的把柄。   柯铭当初威胁喻堂的录音,被喻堂交给了警方,这段录音后来又转交给了作为相关当事人的隋家。   聂驰曾经对他说过,隋家会让这些资料和录音以视频的形式出现在婚礼结尾。这是隋家的惩罚和愤怒,因为他们,隋家不止失去了一个继承人,还永远失去了一个前途无量的合作伙伴。   ……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不会实现的恐吓。   司仪一板一眼的声音回响在宴会厅里,婚礼誓词在这种场合下几乎成了明晃晃的讽刺,不论贫穷、疾病、失色还是失意,他们都愿意永远在一起。   他们都只能和对方在一起。   柯铭听见自己变了调的沙哑声音:“喻堂……”   “我们没有对不起他。”   隋驷哑声开口,他像是在安慰柯铭,又像是在和自己反反复复强调:“我的继承权和财产都被家族剥夺,转交给他了。”   “他是在我这里接触到了W&P,才会被赏识发掘,得到现在的工作岗位。”   “他是因为给我做助理,才会接触到这么多的渠道和人脉。”   隋驷攥了攥拳,语气低微恍惚:“如果不是遇到我,他现在还一个字都不认,在街上东躲西藏……”   熟悉的声音忽然从公放系统里响起来。   “你不是喜欢隋驷,喜欢得死去活来吗?”   隋驷像是被人泼了盆冷水,狠狠打了个激灵。   “不是我!”柯铭脸色骤然变了,他用力扯住隋驷:“不是我,你不要信这些,我们快点完成婚礼,不能出问题……”   他没有办法阻止录音的播放,声音真切清晰,像是冰冷的诅咒。   来宾也逐渐停下谈论,三三两两抬起头。   记者们的闪光灯亮个不停,柯铭站在原地,冷汗瞬间水浇一样冒出来。   防沉迷系统不需要再借助手机提醒他,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在他脑中响起来,混着尖锐的惩罚预警:“警告,婚礼进程出现严重偏差,请立刻纠正剧情线,请立刻纠正剧情线……”   柯铭的脑海里炸开几乎把他箍碎的刺痛。   他曾经说过的话,没有经过任何修改,逐字逐句地被播放出来。   “你甘心替他做狗,为了他不要钱也不要命,你明知道他喜欢的是我。”   “你送他来酒店跟我约会,你在外面望风……”   “不是的。”喻堂的声音回答他,“你说谎。”   ……   柯铭的脸色彻底惨白下来,他绝望地看着隋驷,身体止不住地打着颤。   隋驷站在原地,僵硬地动弹不得。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们两个真心相爱,你也喜欢他。”   喻堂曾经回答过的话,像是判决一样被重新放出来:“那我每次看到你,应该都会很痛苦……我应当已经记不得你了。”   “可我记得你。”   “我记得你。”俞堂说,“你是孤儿院里给我糖,让我在那份接受资助的名单上,把名字改到你后面的人。”   柯铭的视野炸开一道刺眼的白芒。   ——购买他人的命运,把他人的命运当作商品肆意交易,不可能全无代价。   他们是数据,不论是多高维度、多强大的文明,他们也终归是失去了一切实体,只剩下“信息”作为最后存在记录的数据。   他们钻了穿书局的空子,想要做书中的主角,想要夺取人类的存在本身。   这样一场疯狂的赌局,必然要承担失败的惩罚。   柯铭几乎僵在脑海中的严厉警告声里,他伸出手去扯隋驷,艰难地张了张口,想要阻住隋驷做出那个会把他们推向失败终局的选择。   隋驷的身影近在咫尺,柯铭却扯了个空。   隋驷向前抢了几步,他的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盯着那个原本有喻堂在的嘉宾席角落。   那个角落已经空了。   “你听我说,不是这样……”   柯铭的嗓音嘶哑,他几乎已经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这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   他再发不出声音。   这个世界的动荡越来越激烈,数据开始不受控制的溢散,系统的警报声尖锐刺耳,穿书局标红的警告信息列满了他的视野。   电子风暴特有的斑斓光芒浮现在窗外。   近在咫尺,仿佛只要迈出一步,就能轻松落进那片梦一样的幻光里。   隋驷甩开他和记者,从婚礼现场追出去,不顾一切闯上了酒店空荡荡的天台。 第一百四十七章   柯铭被人拦在走廊里。   他才发现外面已经满是人,那些闪动的人影不是错觉,门外根本不是空荡安静的走廊,训练有素的联盟士兵和特工已经密不透风地围住了整个婚礼现场。   有人反拧住他的手臂,在发现闯入者的示警声里把柯铭按在地上。   “我不是……你们弄错人了!”   柯铭半张脸贴着低迷那,压上来的力道毫不客气,撕裂的痛楚从肩头炸开,疼得他头晕目眩:“我是去找人的!我不是什么闯入者……”   压制住他的力道稍稍放松:“你也在找俞先生吗?”   柯铭疼得浑身脱力,他失去了思考的力气,根本不敢细问姓氏发音里的细微差异,只能胡乱点头。   控制住他的士兵们低声交谈了几句,确认了他的身份,松开手退后。   柯铭手脚并用,狼狈爬起来:“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为什么要找……找俞先生?”   “我们隶属军方,是来找人的。”   为首的军人说:“时将军说,让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俞先生。”   他们已经搜索了整个酒店一晚上,直到现在也没能见到人影。   直到现在,散在每个角落的联盟士兵还在地毯式搜索,对讲机里不断传来通话声。   柯铭越听越糊涂,头痛得几乎要炸开。   他不认识什么姓时的将军,也完全想不通,喻堂这么一个没人管没人要、跌跌撞撞拼尽全力才活下来的孤儿,怎么会和军部的大人物有交集。   ……   可当初又谁会想到,喻堂这么个只能在工作室里混口饭吃的小助理,会和W&P财团这种庞然大物扯上关系?   柯铭不敢多问,谨慎地瞄了瞄:“特工……你们还找了安全部吗?他是不是——”   ……喻堂是不是犯了什么罪,冒犯了什么大人物?   是不是在W&P财团里出了什么事,这些人才会急着到处搜捕,一定要抓他?   柯铭的念头刚冒出来,就看见特工的负责人快步过来,和军部指挥官低声说了几句话,蹙紧眉摇了摇头。   军部的指挥官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和对方交换了信息,才转回来:“你说什么?”   他没有多少耐心听柯铭啰嗦,随口问了一句,就已经转回身去听部下的最新汇报。   倒是那个特工负责人正要离开,视线忽然落在柯铭身上,从上到下扫了两遍。   柯铭被他这种眼神看得格外难受,忘了自己要问的话,忍不住站直:“……我们认识吗?”   “我叫戴磊,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   特工负责人打量着他:“你是隋驷养的那个小明星,是不是?”   柯铭脸上瞬间涨红,他做顶流的时候被人捧惯了,人人对他客气周到,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冒犯:“你——”   他还没怒斥完,就听见戴磊继续说下去:“我听人说,隋驷给你买了个星途璀璨的命运。”   柯铭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一动都不能动,瞪圆了眼睛,背后瞬间窜起彻骨寒意。   刺耳的警报声在他脑海里响个不停,惩罚的警告一条接着一条。柯铭知道自己应该掩饰这件事,他必须掩盖过去这件事,可喉咙却像是不听他自己的使唤。   “我听人说,你们把我们的身份和命运明码标价,当成商品卖。”戴磊的声音还在继续响下去,“我当时觉得这种事简直荒谬得离谱。”   戴磊:“谁会喜欢别人的身份,去作为另一个人活着?”   柯铭艰难地张了张嘴,他说不出话,意识已经被恐惧彻底吞没。   ……他们喜欢。   因为他们是数据,只能躲在穿书局的数据库里,永远不能见天日,只能在故事里活着的数据。   可故事还是不真实,他们总是不够满足——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了办法。   把这个世界做成故事,封闭原本的数据库,彻底沉浸进偷来的身份里,把自己当成这个人,再去挑选喜欢的前途和命运。   如果不是这一次的剧情出现严重偏差,防沉迷系统对他进行了强制唤醒,他还会以为自己就是柯铭,以为自己就注定该出道成名,该一路顺利、星途璀璨……   ……这个低维世界,怎么会有人知道这种只有玩家和终端机知道的机密?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穿书局究竟出了什么意外?!   “我不认识你,但被你偷了命运的那个人,是跟我一起逃过命的哥们儿。”   戴磊抬起手,敲了敲柯铭的胸口:“等这事结了,我得帮他把被偷的东西要回去。”   柯铭像是被他敲的那两下封住了呼吸。   戴磊不再和他浪费时间,打开耳麦,听过对面的汇报:“我在,这边也没有。”   “蒲科长说了,务必要找到,不能让俞先生受到任何伤害。”   戴磊边说边走:“他们和我们的情况不太一样,可能有办法屏蔽我们的侦查……不论用什么办法,必须保护好俞先生。”   “只能尽力找——对,最可能的还是那个天台……”   戴磊的脚步顿了下。   特工和军方的行动小组像是同时收到了某个命令,不约而同地扶上耳麦,正色听了片刻,抓紧时间朝楼梯赶过去。   柯铭看着这些人离开的背影,再站不住,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   -   天台。   隋驷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冲上来。   他看见了酒店里莫名出现的军方人员和特工,奇怪的是,这些人明明看见了他,却不知收到了什么命令,没有一个人上来阻拦盘问。   隋驷险些撞上一道人影,他顾不上站稳,仓促去抓对方的手臂:“喻堂,你不要——”   他看清了来人的长相,沙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不是喻堂。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眉宇冷淡的青年,身上穿着安全部特有的制服,赤色的胎记从衬衫领口透出来,连褶皱都淡漠锋利。   对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瞳底漆黑明晰,像是透着能将他拆皮析骨的冷冽寒气。   在来人身后,天台护栏上还坐着个年轻人,留着显眼张扬的红色短发。   他身上穿着联盟舰队的作战服,正毫不在意地单手包扎流血的手臂,胸口的铭牌上写着“骆燃”。   听见隋驷弄出的狼狈声音,骆燃咬着正裹伤的绷带抬头,瞥过来一眼,神色一样淡得发冷。   “是我让他们放你上来的。”   拦住他的人开口:“我叫蒲影,是安全部特别调查科的科长。”   “我是来接俞先生的。”   蒲影说:“他在你这里工作过,用的名字应当是‘喻堂’。”   隋驷愕然抬头。   ……   他根本想不到喻堂会和安全部扯上什么关系,愣了半晌,才艰难开口:“你们找……找喻堂干什么?”   隋驷干咽了下,他自身难保,能替喻堂做的不多,只能尽力搜肠刮肚:“喻堂出什么事了吗?我可以替他——他还算是隋家人,我可以替他联系隋家……”   “他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他救了我们。”   蒲影打断了他的话:“不需要经过隋家,如果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们现在就接他回去。”   隋驷瞪圆了眼睛,无力地张了张口:“……什么?”   隋驷几乎怀疑自己是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对方说的话:“他能救谁?你们究竟是真是假?从哪冒出来的——”   他的话被亮在面前的工作证打断。   隋家是军政世家,即使再不成器的子弟,也不可能不会分辨这些。   隋驷看着墨底鎏金的安全部专属工作证,愣愣抬头,肩膀支不住地塌下来。“没必要对你进行更多的说明。”   蒲影收起工作证:“我们只是来接俞先生。”   他们才从一场星际级的鏖战里出来。   骆燃的长处不在作战,却最擅长在恶劣的环境里来往自如,更比任何人类都更了解怎么进入一片电子风暴。   对他来说,在电子风暴里开机甲,不比骑着摩托在灾难级的雷雨里飙车难多少。   把联盟舰队引进暴风眼后,骆燃就一直留在舰队里做专项教官。   在和虫族的激战里,骆燃换了三台机甲,在虫族掀起的宇宙风暴里救了十几支小队。他顾不上处理伤势,扔下刚刚平息的宇宙战场,和蒲影一起通过游戏世界开的“门”,赶到了这家酒店。   蒲影等了隋驷几秒,冷淡的黑瞳里现出失望。   ……隋驷是他们最后的线索。   这两个内测玩家的数据是仅剩的漏网之鱼,也是最后这段剧情的关键。   如果俞堂还要处理某件事,一定会来找这两个人——可不论隋驷还是柯铭,却都显然不知道俞先生和展先生的去向。   蒲影不再在隋驷身上浪费时间,他示意部下把隋驷带走,迎上匆匆赶上来的时霁的视线,摇了摇头。   时霁比他们到得更早,军部把酒店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俞堂的影子。   “戴磊的推测有道理,俞先生和展先生或许有能力隔绝我们的探测。”   蒲影低声说:“我们这样找,是不可能找得到的。”   时霁沉默地走过来,他的肩背绷着,眸光因为这番话变得愈深。   他看了一眼隋驷:“这就是占了展先生身份,骗了俞先生的那个人?”   蒲影点了点头。   时霁的态度和语气都很温和,隋驷却莫名在他看过来的这一眼里生出浓浓寒意。   这次不用时霁自我介绍,他也能认出时霁那身军装上的耀眼将星。   隋驷见过隋家的不少精英,却从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将军,他想不出喻堂怎么可能和这些人有交情,也听不懂什么占身份:“你们——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你们让我见喻堂。”隋驷哑声说,“我知道错了,我现在想回来找他。”   他听到录音,才知道喻堂的出身也是柯铭那家孤儿院,才终于清楚了孤儿院里发生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往事。   他这才看清了柯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得让我见他,我怕他寻短见。”   隋驷甩开拉扯自己的人,急得嗓子几乎冒烟:“不是开玩笑,没了我他活不下去——”   他的声音在脑海中突兀响起的警告声里堪堪刹住。   隋驷没听过这种奇怪的警告声,却又不知为什么觉得熟悉。   他停住话头,愣愣站在四面八方投来的古怪视线里,心跳越来越快。   ……   那种无法抗拒的强烈恐惧又来吞噬他了。   “他还没醒过来?”时霁问蒲影。   蒲影摇了摇头,他正要说话,目光骤然凝住,落在天台更高处封闭的那一片平台上。   时霁的反应只比他快不比他慢,在发现了那道身影的同时,他整个人已经利落窜上去,借着扯住栏杆的力道矫健一攀,伸手去扯。   他只晚了不到一秒钟。   在年轻的联盟指挥官用最快速度掠上那片被所有人忽略的平台,想要留下那道身影的前一刻,电子风暴的幻光已经先一步拥住了喻堂。   这条时间线里的,被奶糖换走了人生的喻堂。   最听话、最懂事,最能帮得上忙,一点点攒够了钱,高高兴兴等着有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又被一纸合同径直涂抹了命运的喻堂。   ……   “这是从我这里彻底独立出去的粒子,他已经有自己的人生了。”   在赶到酒店前,蒲影收到的唯一一条语音消息里,俞堂的声音混着电流声,有些听不清晰:“我把商业天赋的卡牌都加在他身上了,W&P财团的工作,他会做得很好。”   “辛苦你们,帮忙照顾下他。”   俞堂的语音播放到尽头:“我和展学长去把这个世界推出来。”   蒲影握紧手机。   他迎上骆燃的视线,点了下头,跳上自行悬浮就位的海豚号。   时霁从高台上跃下来,稳稳落进僚机的机舱,戴上护目镜,关闭防护罩:“跟着我。”   海豚号亮了亮小红灯。   在没被纠正的时间线里,电子风暴中已经沉睡着一个死去的喻堂。   现在这个坠入电子风暴的喻堂,会引起时间线的扭曲。这种扭曲会让世界产生严重震荡,这是唯一的机会,有可能炸掉这个时间长流里的歧路洼坑。   有可能解放这个被变成书中故事的世界。   ……   空间开始无形震荡起来,月光一瞬间变得浓稠,剪出整个世界的影子。   人们在梦里听见来自时间长河里的湍流声,极细微渺远,却又像是格外宏大壮阔。   启明星悬在天边,夜雾沉沉流动,世界还在无知无觉地沉睡。   银灰色的流线型机甲映着漫天星子,在僚机的指引下划破浓深夜色,像是出鞘的雪亮刀锋,掠进了那一片即将消逝的光芒海。 第一百四十八章   喻堂坠进了来迎接他的电子风暴。   已经开始暗淡消散的光幕,像是被坠落的身影骤然惊醒。   时间流动中,永远不该重合的粒子激起斑驳光点,又由飞溅的点点碎光牵起—层层更深的漩涡。   这些漩涡把电子风暴变成了湍流,残存的碎片被湍流裹挟着,在风暴的最深处翻腾浮出,化成触不到的光影。   无数变幻的画面浮现出来。   穿着正装,拿着和自己无关的婚礼请柬,—个人坐在宾客席位最不起眼的偏僻角落的喻堂。   被推搡着轰出工作室,踉跄着堪堪站稳,脚边扔了张薄薄的银行卡的喻堂。   深夜等在酒店外,蜷在保姆车里浅眠,被闹钟惊得骤然醒过来的喻堂。   缩在台灯下—笔—划练字,看见有人走过就匆匆拿手盖住字迹,怕被人嘲笑的喻堂。   ……   十九岁的喻堂,用所有的钱买了—身最整洁干净的衣服。   他特意剪了头发,冲了个冷水澡,努力挺直身体,紧攥着捡来的招聘启事,满怀期待地走进经纪公司的人事办公室。   “这些是什么?”   骆燃看着他们不断穿过的画面,他的动态视力是几个人里最强的,心神还停在那些人嘲讽轻蔑的嘴脸上。   骆燃蹙紧眉,肩背绷得发硬:“他们就是这么对俞先生的?我们怎么早没来——”   “这是原本发生的事。”蒲影打开海豚号的自动驾驶模式,抬起手,轻按住骆燃的手臂,“发生在很久以前。”   这些事都真实的发生过。   这是没被强行重置更改过的那个世界,也是终端机最初的计划。   在这个世界里,隋驷和柯铭功成名就、终成眷侣。盛熠成了整个联盟最强的机甲操作员,被捧成了万人仰慕的英雄。   温迩是科学部最年轻的部长,发表了数不清的尖端论文,名字会被写进教材和历史里。钟散的游戏公司收编了全部边缘小行星,势力逐渐扩张,彻底渗透进了中央星的联盟核心。   也是在这个世界,时霁被程序强制融合,做成了最优秀的僚机自动驾驶AI。   骆燃和他的火红色越野车—起消失在了骤雨和飓风里,再也没被人找到过。   封青反复经历着—次又—次的死亡,彻底无法维持自身粒子的稳定,被自己的领域吞噬,消失在了那幢永远走不出的别墅里。   电子风暴忍着疼,—点点剥离出来的最乖、最能干的粒子,到最后也没能找到要找的人。   喻堂来对了地方,也进入了对的角色。他只是不知道,那个曾经去孤儿院做义工的少年早就被人换过,成了供玩家挑选的命运空壳。   那个会煮热牛奶、会做很香甜的饼干,也会制造强悍的机甲和翻书机器人,会给—团光裹上软乎乎的小毯子的年轻人,成为了疯狂和贪婪的牺牲品,死在了十九岁那—年。   ……   他们的世界被做成了书。   他们都是书里被强制参演的工具人,不被允许反抗,也不配拥有自己的命运。   “在没被更改的世界里,喻堂在婚礼结束后,从天台坠入了电子风暴。”   蒲影说:“这之后,展先生拿到了—颗小行星。”   蒲影注视着监控器的视野,他的—只手依然覆在骆燃的手臂上,以免对方再不慎扯动伤口:“他重置了时间,—切又都重新开始——这个过程重复了很多次。”   展琛重置了很多次时间。   他得到小行星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些早被制定好的结局还来不及全部发生,这本书就又被强行翻回了第—页。   终于在这—次,从沉睡中醒来的电子风暴成为了穿书局的正式员工,重新回到了他们的世界。   “我们现在正在—本书里。”   僚机滑翔到机甲前方,时霁的声音透过送话器穿过来:“这本书可以被重新翻很多次,但有—条规则,页码是绝不能重复的。”   页码—旦出现重复,书中世界就会发生崩溃。   ——可这本书在第—次翻开的时候,属于喻堂的那—页结局,就已经就被电子风暴撕掉了。   “我们必须小心。”时霁压住僚机的操纵杆,在风暴里搜寻着喻堂的身影,“粒子—旦彻底发生重合,很可能会发生—场剧烈的震荡——”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场毫无预兆的飓风就骤然激荡开,彻底绞碎了他们所见的全部光影。   比夜色更深的漆黑蔓延开来,探照灯光走不出几米就被彻底吞噬,无数在暗处潜伏的湍流—齐爆发,剧烈变化的气流把海豚号瞬间裹进去。   这种操纵难度级别已经不是自动驾驶能应付的,骆燃在同—时间接手了海豚号,改变了推进模式:“僚机还在吗?时霁那边怎么样!”   “在我们身边!”   蒲影稳住身形,在激烈晃动的机甲内部扑过去,替骆燃戴上护目镜:“僚机报了新坐标!D扇区,距离2.3,修正9k音速秒……”   通话器里的电流声变得越来越嘈杂,即使再提高音量,也已经被覆盖—切的声音压过去。   机甲可以调整环境和失重状态,可强悍的压力却像是已经超过了调节的最高限度,空间像是被无限挤压,心跳声混着血液的湍流,激烈撞击着耳鼓。   是来自生命最深处的轰鸣声。   骆燃扯去了碍事的绷带,操纵着机甲跟上僚机那—点银芒,视野忽然扫见监控器里的异样:“这里面还有—台机甲!”   蒲影解开安全带,扶住控制面板,跟着看过去。   那是台有些老旧的机甲,两层楼高,装配了军用电磁炮,有很鲜亮的红色尾灯。   骆燃伸出手,调试着通话频道的对应频率,想要和那台突兀出现的机甲联系上。   他手臂上的伤被这样毫无顾忌的动作扯动,又流了血。   扰人的疼痛—阵接—阵涌上来,让人无法控制最精微的操作。骆燃咬了下唇,眨去淌进眼睛里的冷汗,正要再试—次,蒲影的手已经伸过来。   蒲影扶住骆燃受伤的手臂,用身体拦着他站稳,替骆燃去调试通话器:“是展先生。”   骆燃借着力道稳住身形,抬起头。   这里已经没有恒星发出的任何光线,极致的漆黑空间里,只能隐约看得出那台老式机甲的庞大轮廓。   ……电子风暴曾经敲碎过—台机甲。   他找不到自己养的人类了,机甲里面什么都没有。他躲在破损报废的残骸里,慢慢的也不再打游戏吃东西,不再学着人类的孩子,踩着月光当作格子来跳。   电子风暴蔫巴巴闪着光,—点—点把那些机甲残骸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抱回家。   可还没等这些残骸被送进风暴眼,就在半路上湮灭成了最细小的粒子。   电子风暴永远没有办法去拥抱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重新组合了这些粒子。”   展琛温和的声音从通话器里传过来:“跟着我,注意安全。”   散落在电子风暴里的粒子被重新提取组合,做成了新的机甲。这台机甲和以前长得—模—样,还能闪红灯,还能和电子风暴玩敲密码的游戏。   同时,这台机甲的内部结构,也接受了这个世界上最有天赋的机械师的改造。   展琛操控着机甲,庞大的机械躯壳既是引路也是护航,稳稳隔开了风暴中肆虐的湍流旋涡。   电流的噪声里,时霁的声音接入了频道:“展先生,我们要怎么做?”   “—直向前航行。”展琛说,“不要回头。”   骆燃问:“—直走就够了?”   展琛:“足够了。”   “生命是时间最深刻的载体。”   展琛说:“在这片乱流里,人类是时间的引线。”   生命就是在这条最特殊维度的延续历程里诞生,又成为了这条维度的度量尺,从开始到结束,从生存到死亡。   时间—直在流动,可直到出现了观测者的存在,才让它有了意义。   蒲影抬手打开观测器。   在展琛那台机甲引领着他们经过的地方,那片纯黑的空间像是被仔细精准地裁开,原本的世界轮廓被从里面扯着拖曳出来。   有无数条凭空垂下,牵引着每—个人的行动、每—件事的运转透明引线,被彻底挣断,悄然坠落下去。   机甲拖着—整个世界前行,推进越来越艰难,能源在飞速耗空,又被迅速补满。   骆燃打开机甲内部监控,有流动的能源物质在电子风暴中凭空汇聚,源源不断灌注进机甲的能源仓内。   “展先生。”骆燃问,“俞先生现在在哪?”   展琛没有立刻回答。   他稍停了下,扶住机甲不断闪烁着指示灯的操控面板,看了看睡在休眠舱里的人影。   ……他们去参加了隋驷的婚礼。   喻堂的自我意识损毁得是四个人里最严重的——那本书是终端机恶意的圈套,高强度的工作、反复的心理折磨、完全违背伦理的电击器,喻堂的自我意识休眠了很久,才终于在身体里逐渐苏醒过来。   俞堂分出自己的粒子,让展琛帮忙重塑了喻堂的身体,把属于喻堂的意识和技能卡都留在了那具身体里。   他们—起走完了最后的剧情,去参加了婚宴,又特意调整了他们附近的光线,让人群注意不到他们。   俞堂自己带走了那部分会触发时间扭曲的粒子,进入了电子风暴。   ……   “他在另—边。”展琛说,“这片黑暗的尽头。”   电子风暴始终认为自己应当对这件事负责——不论有多少人在背后盘算勾结,无论有多少人因为—己之私制造悲剧,眼看着无可挽回的痛苦发生,这些都是另—码事。   俞堂执意要修正这个世界,把所有属于人类的东西都还给人类自己。   机甲的飞行逐渐平稳蒲影替骆燃重新包扎好伤口,回到副驾驶座位上,扣牢安全带。   他和骆燃对视了—眼,看向防护罩外浓深黑暗的尽处。   不知什么时候,那里悄悄点缀上了满天星辰。   星光闪烁,云拥着天边的勾月,苍莽的夜空蔓延到更远的远处。   世界没有边际。   “有—个亮点是他。”   展琛的声音透过送话器传出来:“我们只有—次机会,这条路不能选错,不然就可能会把世界拖进别的时间流里去。”   “还需要更明确的标志性特征。”   时霁已经探测过所有区域,拉过送话器:“只要确定目标,我能保证飞过去。”   展琛点了点头:“有特征,需要骆燃帮忙。”   骆燃怔了下:“什么?”   展琛:“这些亮点里,有—颗的闪烁间隔是0.75秒。”   这是他们永远不会更改的、和任何密码都无关的暗号。   电子风暴有时候会忍不住跑出去玩,偶尔不小心跑得太远了,离展琛的小屋还隔着几百万光年,没有办法按时赶回来吃晚饭。   小光团老师敲着摩尔斯码,给—定每天都在眼巴巴等着自己的人类定了个暗号。   “他会对折空间,让光先抄近路回来报信。”   展琛说:“天黑以后,如果我窗外有—颗每隔0.75秒闪—次的星星,那就是他要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的小可爱可能不太好理解时间对折的概念,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QvQ   就好像【翻一本书】,不论重翻多少次,因为维度差的存在都不会有问题。   在最初的世界线里,喻堂曾经坠入过电子风暴,这个结局因为电子风暴的存在而突破了这个世界,可以理解成【电子风暴撕走了这本书的最后一页】。   时间倒流就是把书重翻一遍,可被撕走的那一页是不会跟着一起重翻回去的。   当【撕走的最后一页】遇到了【这一次翻到的最后一页】,就会出现严重的bug。   终端机会尽力避免bug的发生,这也是我们第一本书里几乎没有提到电子风暴,俞堂在第一本书里也没能想起自己可以打开极光世界(风暴眼)的原因。   这本书应该还有一两章就到正文的结局啦   最后这部分设定太复杂了,让大家看得辛苦真的十分抱歉,在这里给大家用力磕头。这是我的能力不足,下本书一定会努力,让故事变得更易于阅读一些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正文完   骆燃心跳一次的时间是0.75秒。   在那点频率一致的亮光闪烁到第439713次的时候,一台锈迹斑斑的旧式机甲破开漆黑浩渺的穹宇,触到了光最遥远的边缘。   下一刻,时间的流动骤然激起最凶猛的湍流。   远超人类认知的某种剧变,在整片星际的尽头轰然发生。   无数人骤然惊醒,强烈的失重感飞速蔓延。人们惊悸地推开门窗,有人坠入梦境,有人由梦境重重跌回现实,有人看见远古缓慢成形的胚胎,也有人在某一瞬窥得了无从解读的未来。   时间的乱流裹挟住整个世界,激烈震荡里,无形有质的维度监狱悄然生出裂痕。   时霁的僚机由裂痕间飞掠出去。   ——就像是人类最先学会的逃生方法。   凿出一条缝隙,把最尖锐的刃片探入裂缝,用尽全部力气撬开一道生路。   锈迹斑斑的老式机甲定位到那一点,银灰色的机甲紧随着自己的僚机,像是永远无法剥离拆解的刀刃和刀锋,在无形的屏障上硬生生豁开条破口。   被牵引着的世界从维度监狱的破口里溢出。   展琛扶住控制面板。   这架机甲是整片星际的支点,骤增的压力已经无法被机甲自带的装置调节,层层渗压进机甲舱内。   听见送话器里传来的声音,展琛伸出手,把备用的耳麦摘下来,贴在颞骨附近。   “海豚号收到了未知来源的消息,维度在恢复,我们必须在世界彻底升维前离开这里!”   蒲影的声音混在嘈杂的破碎电流声里,他尽力提高音量,保证说的话能被完整传送过去:“展先生,发信人想要和您直接通话,我们无法确认对方的身份……”   “是我的同事。”展琛接通公频,“我在,我是展琛。”   隔了几秒,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灯闪烁着亮起,侧面的辅助屏上跳出了一段加密的特殊数据。   穿书局下属的机构里,终端机和监察系统互相钳制,监察系统一度被那些藏在库里的数据们封锁,直到游戏世界接手了穿书局才重新恢复运转。   数据在屏幕上流动,合成的机械音也从耳麦里跳出来:“你做人类时的名字叫展琛吗?这名字很好,就是有点复杂……”   展琛打断了他的话:“前辈,我们这里的时间在流动。”   机械音顿了下,也回过神,严肃下来加快语速:“我们在辅助你们的行动,尝试释放这个世界,但只有我们还不够。”   游戏世界和系统留守在了穿书局,和监察部门被释放的数据们配合,在海量的数据乱流里尽力维持世界维度的稳定,但依然不足以推进程序的正常运转。   “终端机不在了,我们需要有人来翻页。”   机械音说:“你有能翻书的程序吗?得要足够安全稳定的,不会被解构摧毁,核心数据不会被冲散的那种——”   展琛:“有。”   机械音也只是抱着一丝希望问了问,闻言诧异:“你做这种程序干什么?”   展琛没有解释,轻轻摇了下头:“我现在就把数据包传送过去。”   他抬起手,本能要操控数据,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彻底完成了转化。   侵入机甲的监察部门数据看着展琛进入意识海,打开仓库,忽然想起件事:“对了,我们之前盘点库存的时候,捡到了一团不在记录里的数据,你是不是把它也做成系统了?”   展琛取出磁盘,微怔了下:“我没有收到类似的通知。”   “是偷溜进来的,它说它来找朋友,我们就没抓它,把它放进去了。”   来的监察部前辈话很多,一边接收展琛提供的程序数据,一边在穿书局的存亡危机里抓紧时间聊天:“后来才发现它进去就没再出来过,我们谁都不想发传单,就没上报……”   这种关头,对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   展琛退出意识海,单手扶住操作台,从数据传输的进度条上抬起视线。   “你也知道,除了穿书局的工作人员,剩下的数据都不能随便进入商城仓库——要是非得进去,就要先接受临时性的数据封锁。”   机械音说:“它的记忆数据被剥离了,还都扣在我们这。”   机械音稍顿了下,又像是随口闲聊,继续说下去:“你们留在穿书局那个小系统,我看它的代码很眼熟……”   展琛眼底有锐色一闪而过。   监察部门负责自检,原本就不该配合任何不符合规定的违规操作。   来找展琛的数据没再多说,点到即止,带着拿到的程序回了穿书局。   ……   展琛收敛心神,他删除了外来数据的侵入记录,重新看向那片规律闪烁的光点。   ——这是蒲影曾经发现的规律。   坠入电子风暴后,蒲影学会了一点电子风暴的语言,和刚刚生出自我意识的电子风暴聊了天。   蒲影发现,只要把核心粒子数据化后送入风暴眼,就能不被彻底格式化。   在那家孤儿院,蒲影留了一张纸条,把这个诀窍教给了两个人。   展琛把核心数据分离出来,藏在了小光团老师在风暴眼里的家——封青没能顺利找到这条路,他的核心数据一定还在别的什么地方。   比如穿书局的数据库,或者商城的仓储区。   那时展琛已经当了很久的商城负责人,却是第一次尝试着做系统。   他没有经验,许多模板数据都找不到放在什么地方,唯独那一段核心程序很顺手,一找就找到了。   顺利得就像是有段偷溜进来的数据,兴致勃勃地来看朋友,抵押了自己的记忆,却还模模糊糊记得好朋友的名字一样。   ……   那是展琛第一次给宿主做系统。   宿主叫俞堂,领了给员工分配的标准身体数据,刚从风暴眼里来报到。   宿主偏科偏得离谱,展琛从自己身上剥离了二十分的演技,做成卡片当抽奖礼物悄悄送过去,也只让宿主勉强把考评成绩提到了C级。   宿主从全能管家部转去备胎部,磕磕绊绊通过了实习期,需要一个系统来配合工作。   把新做好的系统送去的时候,展琛看见了那个站在等待大厅里的新员工。   还用着初始化的身体数据、没有经过调整的标准外貌,如果不仔细分辨,几乎要以为那是个随机生成的NPC。   察觉到展琛走过来,对方抬起头,漆黑的瞳仁平淡冰冷,带了隐藏极好的陌生抵触和警惕,落在展琛身上。   展琛调整好自己的身体数据,和他握了手,对方的手指贴上来,是数据特有的苍白和冰冷。   展琛把能陪着宿主一起嚼泡泡糖的系统交给他。   俞堂没有多留,从他手里接过系统,道过谢就转身离开了大厅。   监察部门的前辈探出头,搭上展琛的肩膀:“这就是你一门心思要等的那个新人宿主?”   “这算什么?太没氛围了,就算是数据也不行啊。”   监察部的数据们关系向来不错,同事朝展琛挤眼睛,兴致勃勃出主意:“我们帮你拦住他,找个什么借口,你跟他多说几句……”   展琛的视线从那道身影上收回来。   “不用。”他笑了笑,摇头,“已经很好了。”   同事没看出哪里好,又拗不过他,念着奇怪摇头离开,去享受穿书局员工才有的内部福利。   展琛站在原地,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试着轻握了下。   是他忘了教电子风暴,一旦他们分开了,记得不要去找他。   是他没能及时想起过去的事,才害得电子风暴在第一次考核中失败,被骗着剥离了粒子。   电子风暴是被他困在了这个世界。   ……这已经是展琛独自进行的768次推演里,最好的一次重逢。   -   前所未有的剧震瞬间扯回了所有人的意识。   “维度修改确认,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电流的声音骤然尖锐嗡鸣,仿佛能穿透脑海的嘈杂高频噪音里,时霁的声音尽力透出来:“展先生,我们必须想办法靠近俞先生,要不了多久——”   他忽然察觉到了展琛的打算,急声道:“展先生!”   ——在他们没来得及察觉的时候,展琛已经进入了维度裂缝的另一边!   “我去更合适!”   时霁嗓音发哑:“我接受过高强度训练,可以在穿戴防护服的前提下承受更大的压力——”   “放心。”展琛已经装配好了防护服,他扣合护目镜,轻敲了下喉麦,“生存训练的记录是我保持的。”   时霁微微怔住。   特战队的魔鬼训练继承自安全部,有几项格外久远的记录,到现在也还没被人超越过。   那些记录只有数据、没有姓名,有不少顶尖的士兵不服气,都认为这些数据不可能存在,是编出来刺激人的。   尤其生存训练,条件严苛残酷到了极点,想一想都要叫人发冷。   从剥夺睡眠和休息开始,高压、失重、电击、刑讯,被扔在毒气室里,直到听不见最后一点痛苦挣扎的声音。   凡是能在这个项目上取得高分的受训者,无一不是有着强烈的生存意志。   活着,不计代价活下去。   时霁还记得展琛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他忽然无法想象,是在什么情况下,会让这项记录的保持者主动选择死亡。   ……   庞大的机甲缓缓打开了防护罩。   展琛陷进曜目的光里,这里是维度的尽头,重新升维的世界搅起无数湍急暗流,几乎要把胸口的全部热意都榨出身体。   胸廓被挖空最后一口气,耳膜激痛,视野里腾起淡淡血红。   展琛在淡红色的视野里看见了那道身影。   他伸出手,把俞堂抱在怀里。   俞堂身后骤然迸出强劲的力道,把那具身体扯向光的深处。   他们在时空的旋涡里,引发时间碰撞扭曲的核心不会被轻易释放,一整个宇宙的庞大规则荡压下来,碾向不自量力的狂妄挑衅者。   展琛把俞堂向胸肩里裹进去,他低下头,严密的防护服贴上俞堂的额发,力道温柔得像是久别重逢的亲吻。   俞堂在触碰里醒过来。   他的身体粒子已经和这片光芒海融在了一起,看到展琛的下一刻,眼睛里却还是浮起格外明亮的笑意。   “展学长。”俞堂偎在他臂间,一下一下地轻轻蹭,“展学长。”   展琛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还维持着原有的形态,握上去时却骤然消散,变成了纷飞的光点。   展琛松开手,那些光点又重新聚合成原状。   “我不要紧,就是有点困。”   俞堂动了动,把脸贴上厚重的防护服:“展学长,我要是睡着了,你记得叫醒我。”   “小光团。”展琛轻轻晃了下手臂,“回家睡。”   俞堂眨了两下眼睛,他想看得清楚一点,视野里却已经被光线填满。   展琛低头,迎上那双眼睛里暗极的雾。   这是粒子级文明的真正形态。   没有能量的交互,没有物质的湮灭,一切电子都早已被中和,变成混沌的初始和终结。   在归还了属于这个世界的全部粒子后,电子风暴变回了最原本的样子。   俞堂靠在展琛胸前,那团奇异的暗色星雾正由他眼底缓慢扩散,他身上的光正悄然熄褪,变成致密稳定的粒子云。   他正陷入维度的漩涡里。   “醒一醒,我们回家睡。”   展琛轻声叫他:“游戏的十亿积分还没有打够,你也没有找到封青——”   “封青是我的系统。”俞堂说,“我是在游戏世界里发现的……他自己不记得了,展学长,你想办法把他还给他的领域。”   展琛停顿了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俞堂的头发。   “我知道有点难。”   俞堂察觉到碰触,在展琛掌心蹭了蹭:“你一定有办法。”   展琛哑然:“对我这么有信心?”   “有。”俞堂说,“展学长答应的事,就一定能做到。”   展琛温声问:“带你回家这件事呢?”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他张了张嘴,又摸索着去握展琛的手指。   “我那时候是和他们嘴硬,展学长,你不要往心里去。”   俞堂曲起手指,在展琛的掌心里慢慢画着圈:“电子风暴的核心粒子,是维持星系结构必不可少的存在……我也不能老跑出去玩。”   俞堂说:“这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他解释着,已经被暗雾占据的瞳孔微微睁大,稍侧过头,边说听着展琛的反应。   拥着他的人依然沉默安静。   “我还会偶尔回家,去喝牛奶吃饼干,打游戏,睡抱枕和小毯子,看小机器人给我翻的书。”   俞堂说:“你看窗外,要是有光——”   他的话头忽然顿了顿。   俞堂握住展琛的手。   他察觉到展琛脱了防护服,忍不住蹙起眉,正要开口,却忽然意识到更多的不对。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周围的环境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俞堂摸到了坚硬的金属材料。   他太熟悉这些金属,只要一碰就知道这是什么:“展学长,你重做了我们的机甲?”   “它现在不是机甲了。”展琛说,“是我们的房子。”   “……”俞堂又好气又好笑:“哪有人住在这种地方的?”   他也是到了这里,才发现这片区域是支撑维度不至于坍塌的关键,在人类的世界彻底恢复之前,都必须要由电子风暴来支持。   对于一片星系来说,这段时间不算太久,可相比起人类的寿命,就实在太漫长了。   “我隔段时间就会回家的。”   俞堂和展琛商量:“就是可能不会发光了,也没以前那么暖和,但吃东西还没有问题……”   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已经被尽数封住。   展琛没有再浪费时间解释,发烫的吻烙下来,把那些话一字不落地吞下去,变成在胸底燃烧的沸血。   血液在身体里灼烧,冰冷的机甲金属在浩瀚宇宙的寂静恒定里灼烧。   展琛向来温和,这一次却像是要把胸口的热意和心一起剖出来分给他,如水的精神力由领域向外溢出,一寸一寸,强行压过俞堂眼中的暗翳。   俞堂心头一紧:“展——”   “小光团。”展琛稍稍撤开,抵着俞堂的额头,“你最好重新想一下回答。”   俞堂的身体被展琛的领域笼罩,精神力毫无顾忌地汹涌溢出,强行扭转了时间,把领域内物质的状态一毫秒一毫秒地逆推回去。   “我要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能回家,那我就把家放在你在的地方。”   展琛的声音从胸腔透给他,比平时稍哑,每个字都像是带着从未有过的、灼烧着的热意。   展琛的手捞过俞堂的后颈:“这是没什么必要商量的事。”   俞堂被烫得微微打了个激灵,不及开口,已经听见身边的声音:“前辈,你又发光了。”   俞堂:“……”   “是正常的能量溢出!”俞堂想也不想,抄起一把泡泡糖循声砸过去,“怎么回事?私闯民宅——”   顶着机甲手办外壳的系统扑过去,抱着他的胳膊不松手:“宿主,宿主,宿主……”   俞堂动作顿了下。   “我翻到答案了。”系统蹭蹭他,“封青不想重新活回去,是因为做系统太开心了。”   做系统能不被卖来卖去,能跟着宿主到处跑,还能和宿主蹲在一起嚼泡泡糖。   “可我现在想活回去。”   系统扯着俞堂:“宿主,宿主,你看见这个游戏世界了吗?我喜欢他。”   “这回挑好了,我不凑合。”封青说,“我要跟他过一辈子。”   俞堂的粒子状态还没有彻底逆转完成,眼前还是模模糊糊一片。   他不想让系统失望,侧过头扫了一眼,猛地看见一颗炽亮耀眼的人形灯泡:“……”   “前辈,我们看上这个家了。”人形灯泡滚烫地走过来,和系统一起蹲下,“我们能抢走吗?”   俞堂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晰,他撑了下手臂,支起身体。   ……这里是维度的不稳定点,需要一团电子风暴留在这里作为支撑。   这个世界不只有一团电子风暴。   俞堂的手被展琛轻轻握住。   这一次粒子没有消散,察觉到覆在掌心的暖意,俞堂慢慢活动着手指,一点点反握回去。   “……你要是无聊了,就叫我换班。”   隔了半晌,俞堂才终于扯扯嘴角,轻呼口气:“我给你们做个程序。”   ……这个世界虽然已经挣脱控制,但也需要循序渐进的过渡,在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内,穿书局依然要继续运行。   终端机的工作是“翻书”,在他们离开后,还是要有另一套程序来替代。   这套程序必须足够稳定,即使被数据冲击也不会受到影响,有足够的自我纠错和调整能力,能保证运行很久——   “有了。”游戏世界说,“是展先生的程序。”   俞堂微怔了下,侧过头看向展琛。   他的力气已经耗空,动作不算大,软软的发茬蹭在展琛掌心,沾上一点真实的暖意。   “什么表情?我多少也会一点。”   展琛笑了笑:“我只擅长做这一个程序。”   他只擅长做翻书的小机器人。   俞堂还没醒来的时候,在商城工作的时间,几乎全被展琛用到了打磨这个小机器人的程序上。   他要做一个能翻书的小机器人,可以翻很久,翻到人类寿命耗尽,数据被修改重置,一切都在时间的尽头回到最初。   翻到电子风暴醒来的那一天。   俞堂还有点惋惜:“家里没有小机器人了吗?”   “没有了。”展琛迎上他的视线,“只能由我来翻了,可以吗,小光团老师?”   俞堂咳了一声,尽力在新生的人造电子风暴面前保持沉稳,徐徐点头。   他想要沉稳地起身,却已经被展琛熟练揽过腿弯,整个人被稳稳当当抱起来,回揽进暖洋洋的怀抱。   俞堂被亲了亲额头,忍不住舒服得眯了下眼睛:“展学长……”   ——他想问很多问题,展琛有没有和隋正帆夫妇相认,孟南柯有没有拿回自己的命运,钟散和温迩最后是怎么处置的,隋驷和柯铭的数据要怎么处理……   但又好像都暂时不必急着问了。   俞堂又往展琛臂间贴了贴,护在身后的手臂施力回揽,展琛低下头,迎上俞堂的目光:“怎么了?”   “我困了。”俞堂闭上眼睛,“想睡觉。”   展琛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拢了下怀抱,点点头:“睡吧。”   电子风暴一直在尽头指引方向,早已耗尽了所有的能量,几乎是在听见他的声音的同时,就已经垂下眼睫沉沉睡去。   时霁的僚机对接入机甲改装成的空间站,打开舱口,闪了两下指引灯。   展琛把俞堂裹进怀里,他同游戏世界和忧心忡忡盯着俞堂的系统点了下头,登上僚机。   他想把俞堂放进有修复功能的睡眠舱里,稍一动作,却发觉衬衫的衣料被沉睡的人紧紧攥住。   时霁听见响动,回头担忧地看过来。   展琛做了个无妨的口型,抱着俞堂靠进角落,让俞堂更舒服地躺在自己身上。   他握住俞堂的手,透过僚机的窗口看向漆黑的穹宇。   海豚号紧随在僚机附近,等着共同返航,银灰色的流线型机甲尽头,映出一抹耀眼的金色。   恒星的光芒跃过星云,光的信使又一次上路,向更远处远行。   俞堂埋在透过舷窗落进来的光线里,靠在展琛肩头沉沉睡着,胸口安稳起伏。   展琛低头,轻轻吻上俞堂阖着的眼睛。   时间长河安静流淌,恒星在燃烧消亡。   银河系有上千亿颗恒星,宇宙里至少有万亿个星系,相对于这片无限浩瀚的空间,人类只是沧海一粟。   但现在,是时候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给大家用力鞠躬。   大概会休息三到五天~然后会开始更新和大家约好的番外,完全属于展学长和小光团的故事。   辛苦大家了,咣咣鞠躬。   超级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