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宿敌》 作者:蜀客 文案: 那人俯身下来,看着濒死的他,妖魅的眼睛里满是嘲讽的笑。 “今生,来世,你永远都是失败的那个,顾平林。” 被寂寞的天才打入地狱,他抱着一个胜负的执念死去,又抱着这个执念醒来。 前尘如梦,道心幡然,奈何始终是执念难消。 重生的他,誓要了却执念,再证大道! ——我来了,我的宿敌。 本文设定:妖孽鬼畜攻 X 傲娇隐忍受(强强,相爱相杀,主受),人物原型来自金光布袋戏CP神蛊温皇X赤羽信之介,此文非复仇文 致《宿敌》 清影谁人顾, 流风万世名。 前尘终未了, 聚散总缘卿。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相爱相杀 主角:顾平林,段轻名 ┃ 配角:步水寒,曲琳,南珠,李墨青 ┃ 其它:蜀客,修真,相爱相杀,宿敌 一句话简介:妖孽鬼畜攻,傲娇隐忍受 立意:就是给大伙讲个故事,顺便为温赤宣传下 第1章 顾九公子   “修为,你比不过我,算计,你也输了。”   那人随意挥手将剑抛回鞘中,侍女立即捧剑退下。   内脏因为自爆而粉碎,却没有预期的痛苦,他仰面躺在地上,看着那人走到他面前,微微低下脸来。   那脸上有一双妖魅至极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凉薄的唇弯着温和又嘲讽的弧度。   “今生,来世,你永远都是失败的那个,顾平林。”   失败吗?   原本已闭上的眼睛猛地睁开,他咬牙挣扎了下,然而视野已是一片模糊的空白。   到底是放不下,不甘,太不甘!   “我没有输……来世……如果能……”谁也听不见他微弱的声音,连他自己也已听不见了。   如果有来世——   .   顾平林猛地睁眼,并没看到那张记忆深刻的脸,身下马车仍在颠簸摇晃,发出刺耳的“咯吱”声,这辆车已经很旧,磨损过度,坐着躺着都让人很不舒适,是给顾家下人用的。   两只小手竟握得紧紧的,掌心汗津津的。   没错,已经回来了。顾平林长长地吐出口气,尽力平复狂乱的心跳,慢慢张开手指,平静地抬起头。   对面两个家仆发现他醒来,他们只是朝这边看了眼,然后收回视线继续说笑。   这些嘴脸前世见得太多,顾平林也不生气,能够重来已经是万幸,既要追寻大道,与路上这些蝼蚁计较什么?   还有多久到呢?真有些迫不及待啊……   顾平林慢慢地重新闭目。   大约再过了一盏茶功夫,外面开始变得热闹起来,马车很快就停下了。   “到了。”两个家仆慌忙起身,先后跳下车。   “哎,小九公子呢?”车夫问。   “还在睡觉吧,公子?”那个年轻的家仆嗤笑了声。婢妾所生,顾家上下也没人将他当正经的公子。   年纪大点的那家仆忙低声骂:“他不管怎么说都姓顾,老爷最爱面子,要是让那小子丢了脸,你我都吃不了兜着!”   年轻的那个闻言赔笑道:“我这不是……”   话没说完,车帘突然被掀起,三人同时转脸看,只见那十岁的小九公子自己钻了出来。   修真世家最讲规矩,这种场合,顾夫人多少都要做做面子,虽然让这婢妾之子挤在下人车里,却也难得给他穿了身新衣裳,只是那绿衣将原本苍白的脸色衬得更差了点,小银冠高高束起头发,倒也挑不出什么错。   大概他生的像母亲,瓜子脸过分秀丽,简直不像个男孩子。   顾九公子出了车厢,便下意识地负起一双小手,单薄的身体站得挺直,几乎让人忘记他的年龄,就连微微抿起的唇也似乎透出几分威严。一双大眼睛径直看向了不远处的高大朱门,目光亮得出奇。   这委实不像平日里那个沉默的小子。车旁三人都看得一愣,心头情不自禁地寒了下。   不等三人反应,顾平林自己跳下了车,朝前面走。   朱门高墙,宽阔石阶,尽显世家气象,前来道贺的客人络绎不绝,除了修真界的人,甚至还有许多凡间贵客。门外站着两排家仆,衣着看似朴素,料子却比一些客人都好,每个家仆都规规矩矩,笑容恰到好处,来客无论贵贱,他们都是恭恭敬敬,礼仪上绝无疏失之处,不是万年世家的人,绝不会有这样的修养。   顾平林紧盯着那块漆黑的金字牌匾,一步步地走过去。   段家。   前世,这里就是自己命运转折的开始,然而那时的自己并没有留意那个人。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   遇见你了,我的宿敌。   .   “娘,小九来了。”大公子顾平安见到他,连忙提醒。   顾夫人冷淡地扫了顾平林一眼,对顾老爷道:“老爷,人齐了,我们进去吧。”   顾平林挤在下人车里,落在队伍后面,走过来自然要比别人迟。顾老爷早已等得不耐烦,回头骂了声“磨蹭什么”,转脸又堆出笑来,上前与段家管事拱手作礼。   “婢生子就是婢生子,笨!”二公子顾平生低骂了声,他是妾室所生,也不大看得起顾平林。   男仆将顾老爷和顾平安等成年男客迎进了大门,紧接着侧门便有侍女上来对顾夫人作礼,引一众女客去后面,顾夫人扶着小儿子顾平真的手,带着一众未成年的庶子和丫鬟进了后院,入座用茶。   待侍女退下,顾夫人回头,淡声道:“今日谁也不许出错,都记清楚了!”   她倒不是针对顾平林,这些庶子们的母亲都活着,有的还很受宠,更是顾夫人的眼中钉,众庶子对她的警告也反应不同,有畏缩的,也有不以为然的,相比之下,中间安安静静的顾平林反而顺眼得多。   顾家的席位被安排在角落,此时才能看出段家对待不同客人的差距。与修真界第一大世家相比,顾家根本上不了台面,对外称是世家,其实只是个小家族,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祖上得到了本低级修炼功法,顾家才得以在修真界立足。在真正的世家面前,顾老爷是自卑又向往,所以千方百计弄到帖子,厚着脸皮赶来结交,万万不许家人在这种场合出错。   顾夫人认得两位小世家的夫人,告诫完庶子,就匆匆过去攀谈,众小公子们则被引入花园玩耍。   .   段家的花园就是一座山,竹林花圃,小桥流瀑,清池水阁,茂密的枝叶间隐约露出飞挑的檐角。其中已经有很多游玩的客人,重要的地方都设了阵法结界,也不怕外人误闯,以防有人迷路,每段路都安排有家仆当值。   果然与前世记忆中一样。顾平林边跟着众人往前走,边扫视四周,并没有看到想见的人,算来他现在应该与自己差不多大,此时大概是在陪那些世家小公子们。顾平林也不着急,因为今天还有件更重要的事,他必须先去见另一个人。   顾家孩子们没上过大台面,都表现得拘谨,只敢在角落里玩耍,顾平林熟悉了环境,瞅着空取过一杯茶,朝记忆中那条小路走过去。   “小九你去哪儿,不许乱跑!”顾平生眼尖瞧见,大叫,顿时所有人都看过来。   顾平林也不慌,淡淡地说了声“内急”,并不理会这群孩子说什么,径自走了。   “回去等夫人责罚吧!”顾平生冷笑。   .   这条路越往前走越是僻静,到后来地面出现了许多落叶,可见已多日无人打扫了。多年岁月过去,记忆有些模糊,顾平林几次遇见岔道,然而现在他也不是当初那个凭运气乱走的小孩,只须略停脚步,大略扫一眼落叶上的踩踏痕迹,便确定了方向。   路尽头有座亭子,亭上石桌就是棋盘,桌旁两名老者端坐对弈,正是记忆中的场景。   那名执白子的老者穿深蓝色道袍,须发尽白,慈眉善目,此时他拈着一粒白子不知该往哪里放,十分苦恼。   师父。   顾平林手一颤,连忙握紧茶杯,低头。   这老者正是顾平林前世的师父,灵心派掌门岳松亭。当年因为这次巧遇,顾平林被岳松亭看中,得以拜入灵心派,踏上道途,对顾平林来说,岳松亭宛如再生父母,是平生最为尊敬之人。岳松亭寿尽之际,将掌门之位传与顾平林,却不料顾平林激怒那人,引来一场可怕的报复,不仅他自己被废了道脉丹田,连同灵心派的地下灵眼也一并被毁,灵心派从此没落。   凝聚师父毕生心血的灵心派,最终竟毁在自己手里,乃是令顾平林一生愧疚的心病。此刻再见到师父,顾平林只觉得无颜面对,沉默好半晌才平复了情绪,走过去。   岳松亭只顾全神贯注地下棋,视线不离棋盘,察觉有人来便随口道:“取盏茶来,有劳。”   事情发展与前世完全相同。顾平林垂首,低声答:“是。”   正要上前递茶,对面那执黑子的老者突然也道:“这里也要。”   如今顾平林当然知道此人身份,乃是修真界有名的天机算明清子,别看他只五十来岁模样,实际上他比岳松亭要大得多,头发灰白,双眉却黑油油的,身上是件宽大的白道袍,端的是仙风道骨。   但,前世并未有明清子要茶这一出。   顾平林仅仅愣了下,便镇定地走上前,将那杯茶放到岳松亭旁边。段家的茶不会差,何况顾平林这次有心,特意选了他最爱的茅芽。岳松亭顺手端起来喝了口,果然忍不住赞:“好茶。”   大概是太合口味,他忍不住扭头看,顿时意外了:“咦,好个娃娃!”   明清子闻言也抬脸,看见顾平林便皱眉:“这娃娃……”   “资质不错,”岳松亭喜得丢开棋子,拉过顾平林,“快说,你是哪家的娃娃,叫什么名字?”   顾平林不敢对上他的视线,垂眸,用恭敬的语气一一答来。   岳松亭转向明清子:“如何?”   明清子不答,只是盯着顾平林的脸,目光透出几分惊疑。   顾平林这次早有准备,平心静气地等待那番话。   明清子收回视线,沉吟半日,突然笑道:“只有一杯茶,他给你却不给老夫,看来是与你有缘了。”   岳松亭大喜,又叹道:“你也知道,我此生怕是难以突破了,寿元将尽,灵心派却……”   “天意注定,道法自然,”明清子再意味深长地看了顾平林一眼,起身道,“老夫即将远游海境,此番特意来见你一面,事情已了,也该动身了。”   岳松亭闻言便知自己破境无望,这恐怕是两人的最后一面,岳松亭自幼习道,也是通透,起身拱手道:“劳道友记挂。”   明清子点头:“有这场交情,来世你若有道缘,我自当接引。”   来世有他接引,可再登道途,实在是一场大恩。岳松亭郑重起来,长揖拜谢。   明清子单手扶起他,道了句“就此别过”,便飘然而去。   这边顾平林却在发呆。   不为其他,而是因为,前世明清子对他的评价是“流于偏执,必招大祸,难得善终,短寿之相”。岳松亭怜才,终究还是将他收入门下,后来的事果然证实了明清子的话,偏执的个性让他铸成大错,不仅他自爆而亡,整个灵心派都被他拖累。   今世为何会不同?   岳松亭兀自感慨,转头看到他,便笑道:“顾家小子,我也要走了,你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   与前世一样,他绝口不提收徒之事。   顾平林回过神,迅速看了师父一眼,又迅速低头,轻声答:“是。”   那一眼到底忍不住流露了太多情绪,岳松亭见状愣了下,有些诧异,不过他也没问什么,只和蔼地拍了拍顾平林的头,然后走了。   .   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顾平林才抬起头,长长地吐出口气。   是了,前尘往事宛如一面明镜。此生他虽然仍怀有胜负的执念,却绝不会再用那样激烈的手段,他要堂堂正正地打败那人,更要保住灵心派,坚固道心,再证大道。   一念豁然,顾平林如释重负,这边事情已完,等他回到原地,顾家小公子们已经不在了,连之前游玩的客人也少了许多。看看时辰,与前世一样,外面宴席已开,当初顾平林是被段家家仆引着过去的,回去顾老爷自觉丢脸,狠狠地打了他一顿。   现在么……   顾平林笑了下,一顿饭而已,错过也没什么,段家点心摆得到处都是,足以充饥。   一名侍女端着托盘走过,见到他便惊讶地问:“你是谁家的小公子,为何不去吃饭?迷路了么?”   被当作小孩对待,顾平林也没计较,问:“你家六公子可是在外面吃饭?”   “六公子?”侍女见他衣着普通,气质却与寻常小孩不同,想必也是显赫的世家公子,侍女顿时更温和恭敬了,“六公子陪了半天客,说是乏了,如今正在那边花圃歇息,可要带你过去?”   顾平林婉言拒绝,边问边走,没多少工夫就到了花圃。   丽日和风,花开正艳。   足踏满地落瓣,身畔犹有轻薄花瓣随风飞来,沾在衣上,空中香气浮动。   姹紫嫣红之间,他一眼便看见了那个身影。   .   那是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公子,早慧的天才,已经不爱与同龄孩子玩耍,独自拿着一卷书歪在栏杆边的绣花躺椅上。   栏杆外牡丹花开,映着一身素衣,小公子的脸比花更魅。   俊秀的脸微仰,这个角度,目光显然并没有落在书卷上,也不知道他是在看什么。   段轻名。   顾平林低声,一字字地念出这三个字,不自觉地带了丝咬牙切齿的笑。   是他,是段轻名,年少的段轻名。   纵然不是记忆中的高大身影,战意已被勾起。就是这个人,前世逼得他自爆,在他临死之际还用那种嘲讽的语气告诉他——你永远都是失败的那个。   可是,我回来了,手握你前世的战约,你敢应否?   顾平林缓缓地挑眉,负手,举步朝那人走过去。   ——我来了,我的宿敌。 第2章 少年轻名   察觉有人接近,段轻名不动声色地扭头,只见清池旁三五竿翠竹,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小孩正站在竹荫下看自己,碧绿的衣裳映得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支小竹,单薄,却挺直。   小客人的身份么……   段轻名扫一眼就已大致了解,礼貌地笑了下,转回脸看书,显然对他并无兴趣。   顾平林立即皱眉。   神识感应力如此敏锐,看来此时的段轻名已经开始修炼心法了,这种事在修真世家之内并不新鲜,可惜,自己又落后了一步。   好在两年后自己就会入灵心派,握有《造化诀》,两年差距不算太大。   顾平林定下心,对段轻名的反应也不失望。   前世初次见面,他也没注意自己,那温和的外表下藏着一个自负空虚到极点的灵魂,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令他兴奋的刺激,大概只有那个女人……除了不甘愤恨,顾平林倒也有点自豪,能够成为他认可的宿敌,很是难得了。   当年两人可是众所周知的死对手,对段轻名此人,顾平林比谁都了解。看似不在意,不代表他真的会忽略,不知多少人被这种假象骗过。因此顾平林什么也没做,就站在那里。   竹下,花前。一个盯着人,一个看着书。   人,纹丝不动;   书,久不翻页。   渐渐地,宁和的气氛变得怪异,这种古怪的状态还莫名地维持了下去,两人仿佛进入了一场无声的对峙。   一盏茶功夫,顾平林就感到对面有道凌厉气势卷来,面对熟悉的压逼,顾平林的眼睛反而更亮了几分。一个是早慧的天才,一个是身经百战的灵魂。战意无形,在半空激烈碰撞,弥散的烟尘简直令人窒息,此刻若有人走近,必定会被吓到,这气场竟然是两个小孩散发出来的。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   两柱香的时间过去。   ……   远处隐约传来笑声,外面宴席已散,客人们又陆续进园游玩,然而那种热闹并不能影响这边,方圆数丈之内好像筑起了一座透明的墙,将两人与外界隔绝。   终于,段轻名弯了下唇,下巴一低,从绣椅上起身。   举手投足,无一不符合世家子的规范。   细长的素色发带随黑发垂到胸前,串着两粒镂刻精美的小金珠。他仍然执着那卷书,不紧不慢地走到顾平林面前,微微低头,挑眉看着他,也不说话。前世段轻名就身材高大,如今年龄比顾平林大不了多少,个子却已经像十三四岁的少年,往同龄孩子面前一站,自然而然地生出压迫感。   顾平林自不会在意这种外在差距,抬眸直视他。   双眉间距略嫌近,给人皱眉的错觉,唇边又挂着一抹温温润润的笑,俨然就是个最稳重懂事的小公子。   纯良的小脸上,长着一双深刻的眼睛。   眼尾流畅地上挑,形成凤尾线,上方竟还泛着天然的浅红色泽,衬着漆黑的瞳仁,无端地为整张脸添上了几分妖魅,眼里荡漾的笑意经常让人如沐春风,可是当你真正看到底,只会发现深深的冷,唯有在执剑面对对手时,那里面才会迸射出异样的狂热与兴奋。   这双眼睛,是前世顾平林的噩梦,顾平林化成灰也不会忘。   “你永远都是失败的那个。”魔鬼般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顾平林心中冷笑。   对面,段轻名也在看他。   眼前的陌生小孩生得极其漂亮,秀眉微挑,大眼睛清清冷冷,竟也莫名地透出一丝气势,极具攻击性。   看装束么……绝不可能是世家出身。   段轻名目光闪了下。   那丝疑惑之色滑得极快,顾平林却立刻就捕捉到了。   天才聪颖,奈何年小,并无那不露声色、言笑自若的城府,现在的段轻名,不是执念中那个人。   顾平林略一晃神,慢慢地收起了敌意,他的意识毕竟是成年人,还不至于降格去对付一个尚未成长起来的对手,看来要等了。   “叫什么名字?”段轻名突然开口。   稚嫩的声音远不及记忆中清沉。顾平林有点意兴阑珊,待要离开,又心念一转,盯着他慢声答道:“你的对手。”   声音有些尖利,与那张秀丽的小脸不太搭。   “哦?对手……志向不小,”段轻名轻笑了声,像是个温厚的小哥哥,完全没将这话当回事,他自然地伸手拉起顾平林,“小兄弟可是迷路了,我带你去见你娘好不好?”   顾平林有意让这个聪颖的宿敌提前作准备,本就没想隐瞒身份,不过这种试探……顾平林还不至被小孩的手段算计,抽回手:“没迷路。”   段轻名立刻“哦”了声,笑得更亲切:“那太好了,我同你去拜见令堂,如何?”   顾平林忍不住皱眉,想起了那个春风得意的段轻名。如今看来,果然小小年纪就心眼十足,换着法子套自己的身份。   有意思。   顾平林索性转身面对着他,反问:“想知道我是谁?”   段轻名不答。   顾平林笑了下:“自己猜啊。”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我要知道你是谁,那还不简单。”   此人的恶劣本质当真是天生的。顾平林心知自己没练过功,避让也无用,索性站着没动,直接被踢下了竹后的池塘。   池塘边水浅,段轻名不怕他出事,也没去叫人,只是笑看他的反应。   顾平林不慌不忙地爬上岸,他全无修为,被水一激,本就不好的脸色有点发青。他低头看看贴在身上的衣裳,道:“走吧。”   段轻名故意问:“去哪里?”   “当然是换衣裳,”顾平林道,“我是客,总不能让我就这么走出去见人,别叫我供出你来。”   段轻名微微眯眼:“你在这里等,我叫人送衣裳来……”   “你溜了,我找谁算账?”顾平林慢悠悠地打断他,“我叫羽飞白,”   此刻放他离开?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里外全都会知道有个失足落水的小子,自己的身份自然明了。羽家是修真界的三流家族,也算合适。   段轻名果然笑道:“你倒自觉,原来是羽家的,嫡系排行六那个?”   顾平林嘴角一抽:“六兄出世没多久便夭折,我行十。”   试探不出什么问题,段轻名抿嘴,算是信了,转身示意顾平林跟上,不欲被外人看见,他特意选了条偏僻人少的路,带着顾平林出了花园,穿过几道游廊,最后进了一座小院。   .   院内房舍整齐,檐窗雕刻精美,到处干净得出奇,石板地面无一丝尘土。段轻名有轻微的洁癖,这是顾平林前世便发现了的。今日段家小公子周岁宴,外面热闹,院内只留有两名侍女,见到段轻名都笑着上来行礼。   段轻名也没解释什么,带着顾平林走进门,转过屏风。   房间格局简单大气,摆着书案桌椅等物,陈设精致,再从小门进去,里间床帐齐备,显然是他的卧室。   无须吩咐,一名侍女已经捧了件衣裳进来,笑问:“要伺候小公子更衣么?”   段轻名不悦:“穿我的衣裳?”   侍女嗔道:“不穿你的穿谁的,总不能让人家穿下人的衣裳。”   段轻名“呵”地笑了声,斜眸瞟顾平林:“他还不如我家下人。”   这话简直全无世家子教养,顾平林也不生气。   他的平静果然令段轻名诧异,身为段家最贵重的嫡子,未来的段家家主,段轻名当然不会真给他穿下人的衣裳,不过段轻名挑起侍女送来的银色外衣看了眼,摇头,低声说了句话,侍女果真出去另外取了件锦绣衣裳来。   大红色,与顾平林原来的绿衣相反。   段轻名还小大人似的道:“今日我家大喜,穿喜庆点好。”   侍女笑答:“是是是。”   没有熏香的习惯。顾平林接过衣裳便下了判断,斗了一世他早就经验丰富,宿敌的每一个细节,或许就是未来决胜的关键。顾平林不介意这种小孩的试探,迅速换上,锦衣穿着有点长,鲜艳的颜色倒是将他脸上的苍白减去了几分。   目的达到,顾平林随口道了声谢,转身要走,却被一只拿着书卷的手拦住了。   “嗯?”顾平林侧脸看。   “利用了我,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段轻名凑近他,妖魅的眼睛闪着冷意,“你不是羽家的小十。”   他能这么快反应过来,实出顾平林意料之外。顾平林面不改色:“你说什么?”   “羽小十不至于费尽心思弄我的衣裳,你要它做什么用呢,嗯?”此刻的段轻名不是后来那个云淡风轻笑对一切的段轻名,大概从没吃过这种亏,那张小脸挂着掩饰不住的怒意,他猛地抓起顾平林的手,强行翻转。   不待他用力,顾平林已配合地摊开手。   “哦,顾家的——”段轻名瞟了那刻字玉佩一眼。   试探的结果远远超出预料,顾平林未免惊心,此人小小年纪便有此等心智,前世自己败得真不算太冤:“顾平林。”   段轻名丢开他的手:“庶子。”   判断不难,他认得的都是有身份的嫡公子,自然不会记得庶子的名字,顾老爷也没对外宣扬过这个儿子,顾平林却并不妄自菲薄,庶子又如何,没人放在眼里,备受欺辱,所以自己才会勤奋修炼,费尽心机,手中所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得来。   故意激怒自己,是他惯用的手段。顾平林难得在这个宿敌面前笑了下:“段家嫡子,未必胜过庶子。”   段轻名的资料,顾平林早已烂熟于心。母亲早逝,父亲续娶,他能保住嫡子之位获得家老们支持,与他的早慧也有关系吧,可惜一年后……再聪明也是小孩,不知人情险恶,如何斗得过身边许多豺狼。   顾平林想到这里,不由摇头。   段轻名果然没生气,仔细打量起他来:“你很有趣,我喜欢。”   顾平林挑眉不语。   “我知道了,你乱跑错过入宴,怕被嫡母责罚,就拿我来应付,”段轻名已经猜出前因后果,沉下脸,“敢利用我,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让你回去挨打?”   这句恐吓,让他又变回了一个正常的小孩。   顾平林懒得理会这种幼稚的威胁,径直往门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有眼睛。”   修真界第一世家的嫡子,竟然没有继承家族绝学,而是跟着姨母拜入玄冥派,其中定然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多活一世占了便宜,提点一下也算公平了。   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段轻名微愣,不着痕迹地瞟向收拾衣裳的那名侍女,脸上寒意顿生。 第3章 沧海遗珠   不出顾平林预料,顾家小公子们正在园子里寻他。因为顾平林走失,众人都受了牵连,顾夫人下令务必要找到他,连嫡长公子顾平安也得到消息从前面赶过来了,也是怕顾平林独自在段家闯出祸来。   无端被带累,顾平生满脸气急:“可恶,就知道他乱跑没好事!”   顾平安绷着脸,领着众人往前走,顾平林身份卑贱,对他并无威胁,他倒没精神去为难,然而方才他在前面结识了两个世家公子,还没说上几句,就接到母亲的信,只好匆匆赶过来,无端被顾平林拖后腿,他也有气。   众人寻至水阁,恰好顾平林从桥上走过来。   “小九在那儿!”顾平生高声叫,随即发现不对,“咦?那……真的是那个婢生子?”被顾平安瞪了眼,他连忙闭嘴,见四周无人注意才又松了口气,咬牙低骂:“就是他!”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左右,顾平林身上的衣裳竟换成了华丽的锦袍。   顾平生跺脚:“这小子,不是去哪里偷了衣裳吧!”   “胡说!小九从没偷过东西!”三公子顾平心反驳,他倒不是帮顾平林说话,只不过他的母亲张氏极其受宠,他自然不服顾平安独大,什么事都要争一争。   说话间,顾平林已经走到众人面前,对顾平安道:“不慎迷路,让大哥担忧了。”   顾平安闻言一愣,平日里他从未关注过这个不起眼的弟弟,此时见他言语似乎格外不同,又莫名地换了身衣裳,顾平安也怕他真的做出了偷衣裳之类的丑事,园内人多,顾平安不好当场询问,便压低声音严厉地道:“父亲吩咐,都随我出去。”   听说父亲发话,顾平生等平日欺负顾平林欺负惯了,都幸灾乐祸。而事实上,顾老爷根本还不知情,顾平安接到母亲的消息就赶来,打算先找到顾平林,而后再回禀父亲,好显示自己处事周密,纵然顾平林闯了祸,左右也怪不到他头上。   顾平林看在眼里,顺从地跟着顾平安等人出了园子,顾老爷与顾夫人已经等在了马车旁。顾夫人周氏保养得宜,白白净净,略有几分富态。顾老爷名顾今,生得黑胖,下巴几缕黑髯,不苟言笑的模样,几个儿子都有些怕他。   “父亲……”顾平安上前欲禀报。   顾今摆手打断他:“我都知道了,上车吧。”说着又想起什么,“小九别与下人挤了,跟平心坐一辆车。”   顾平心嫌弃地看了顾平林一眼,想起母亲张氏的教导,只好装作高兴地答应。   周氏脸色不太好,勉强朝顾平林笑了下:“要玩也该说一声,方才我担心你出事,特地叫你大哥来寻你,还好段六小公子差人来说了,小九,你什么时候认识段六公子的?”   段家的嫡公子?顾平安等人真的傻眼了。   前世错过入宴挨了顿打,顾平林也是不想麻烦,这才临时起意借段轻名的衣裳应付,想不到段轻名还派人来解释了,大概是对那句提示的回报。顾平林直言:“刚认识。”   顾今立即问:“你出来,他可还对你说了什么?”   顾平林摇头。   蠢材。顾今开始后悔对这个儿子的疏忽了,早知道就该教他些处事攀谈的道理,好机会放到面前都能错过,顾今忍住气教训:“多交朋友才好,倘若段六公子找你,你万万不可怠慢。”   顾平林“哦”了声。   烂泥扶不上墙,顾今拂袖,转身与周氏上了马车。   .   顾家马车没有术法加持,整整走了五日才抵达顾府。认识段轻名,顾平林免去一顿打,不过顾今也没怎么重视此事,段轻名何等人物?那是第一世家的嫡公子,未来的段家家主,怎么可能跟顾家庶子交朋友?多半他就是一时兴起叫个小孩陪他玩而已。因此顾平林的生活并没发生什么变化。   清晨,偏僻的小院里。   “吱呀”一声划破沉寂,木门打开,顾平林从里面走出来,站在阶前伸了个懒腰,挽起袖子去打水净面。   院子里本来还住着个姓王的婆子和一个服侍顾平林的丫头,王婆子一生孤苦无儿女,顾平林五岁时生母去世,幸亏有她照顾,顾平林才能平安地长大,然而她去年已经病逝了,顾平林重生后,干脆将那个偷懒的丫头送给了顾平生,如今这院子里就只剩了顾平林一人。   发现段轻名已经小有修为,顾平林从段家回来后就一直发闷,灵心派功法与《造化决》他都烂熟于心,奈何灵心派收徒向来严格,提前修炼是万万瞒不过的,出身如此,身负修为只会惹人怀疑,被发现是灵心派功法,后果更严重,而他又是一定要拜入灵心派的。   天边泛白,红日将升,《造化决》有言,一缕初阳之精,乃天地至贵之物。   顾平林叹了口气,打消蠢蠢欲动的念头,倒掉残水,照常去了火房。火房那边已经开始忙碌,为顾家上下准备早膳。顾平林也不招呼,默默地取过斧头开始劈柴,单薄的小身体挥动斧头,显得十分吃力,没多时便大汗淋漓。其实公子的身份摆在那里,顾平林再受冷眼受欺辱,也不必做这些粗活,不过他自己愿意,火房众人都乐得不管。   不能修炼,那就先增强体质,对将来也有好处。顾平林对这点深有体会,这三个月下来,他虽然没长多少肉,面上唇上却依稀有了血色,再不是前世那副苍白病态的模样,不仅气息沉缓,走路也轻快了许多。   劈了几块柴,顾平林自知到了极限,立即停下,回院子取水洁身,再换了件干净衣裳,这才重新过去火房取饭吃。饭吃毕,日头已高,估摸着顾平生要过来找麻烦,顾平林就从角门出去,径直走到庄外。   跟段家一比,顾家只能算山中小户,地下没有任何灵脉灵眼,连护庄法阵都没有,看上去与寻常百姓庄子没什么两样,高大的门墙散发着暴发户的味道。   十一岁了。   顾平林斜坐在老柳树上,望着天空出神。今日正是他十一岁的生日,顾家上下已经习惯性忘记,顾平林也不在乎这些,默默计算着离自己入灵心派的日期还有多久。   “哪来的小叫花,你们都是吃闲饭的吗,还不撵走!”   “我拿玉换。”   “一块破玉而已,送我也不要!”顾平生鄙夷,喝道,“这里是顾府,是仙家,不是外面的当铺!给我赶走!”   顾平林蹙眉,扭头看了眼。   那是个衣着褴褛、瘦骨如柴的少年,眉间一粒朱砂痣格外醒目,可惜头发蓬乱,小脸上没几两肉,双颊深深地凹陷,便显得有些难看。薄唇紧抿,足见其意志顽强,必定是走到这里饿得过分了,才会开口相求,不料竟遭到顾平生羞辱。   被门房的家仆们推倒在地,少年面色惨白,看了顾府大门上的牌匾一眼,爬起来沉默地走开。   顾平林本不欲管闲事,然而这少年的面相太特别,让他猛地记起一个人来,顿时震惊无比。   难怪……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料真相在这里,原来如此!   顾平林翻身下树,快步走过去。   “原来你躲在这里!”顾平生见到他就兴奋起来,大叫。   顾平林不理会他,拦住那少年。   听到他也姓顾,少年戒备地退后了步,目中尽是敌意。   “跟我走,”顾平林低声,“我带你去吃饭。”   有顾平生在前,少年只当他也要捉弄自己,不肯动。就这片刻工夫,顾平生已经带着书童跑过来:“顾平林,你耳朵聋了?我在叫你!”   “听到了。”顾平林平静地答。   “你敢还嘴!”顾平生这几个月找他都扑空,此时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变本加厉,“灵丹,教训他!”   那个叫灵丹的书童答应,冷不防刚跨出一步,就对上两道冷冷的目光。   “下人也敢打我,顾家没这个规矩。”   目光威严,冰冷,不是十一岁小孩的眼神,是身为修真界一派掌门的威势,灵丹莫名地感到胆寒,被震得呆在原地。   顾平生气道:“只是个婢生子,怕什么,打他!”   灵丹衡量了下,到底没敢上前,苦着脸:“这……”   “没用的东西!”顾平生踢开他,对顾平林冷笑,“我是你二哥,我教训你总没错。”   见他挥掌扇来,顾平林眼明手快,握住他的手腕一扭。顾平生已十四岁,力气原本更大,奈何他向来娇生惯养,修炼也不勤,哪有顾平林的对敌经验,痛得杀猪般地叫。   “公子!”   “你敢对我动手,父亲饶不了你!”   仿佛没听到威胁,顾平林丢开这个草包,转身对旁边沉默的少年说了句“不想饿死就跟我来”,然后也不管对方的反应,举步就走。   很快,少年跟了上来。 第4章 鸿雁传书   村外路口有个小店,说是店,其实是个简单的草棚子,顶上挑了个幌儿算是招牌,店主是对朴实的中年夫妻,卖的也只是粗饭劣酒,时候还早,棚子底下已经坐了一桌歇脚的客人,顾平林带着少年走到另一桌坐下。   那对夫妻认得顾平林,妻子王氏笑着过来招呼,低声问顾平林:“小九,有没有采到草药?”   顾平林摇头:“前几天下雨,出不了门,过两天再去吧,我这个哥哥饿了,婶子先盛碗饭,再来个豆腐干和咸菜。”   王氏连忙答应,匆匆盛了碗饭上来,少年也是饿得狠了,什么也不说,端过碗便狼吞虎咽,连菜也顾不得等,头也不抬。   顾平林坐在桌旁,看着他眉间那点朱砂痣,暗自感慨。   一曲魔音纵横海上,三十年后的蓬莱魔珠,堂堂东海霸主,竟也曾沦落至此。   这名少年,正是东海蓬莱岛岛主游历中土时留下的私生子,南珠。此时他虽然漂泊无依,但三年后蓬莱岛将有一场大变故,大清洗之后,他就会被那些遗老接回蓬莱岛,悉心栽培,顺利继承岛主之位,可谓苦尽甘来。此人天赋极高,只用了五年时间便令东海各派臣服,而后野心勃勃地涉足中土,也有不小的成就,奈何他运气不好,惹上了另一个天才中的疯子,后来据说他被段轻名一剑斩去一臂,撤回东海去了,那都是自己自爆前的事,不很清楚。   重要的是,前世蓬莱岛一直与灵心派关系不好,自己接任掌门,灵心派弟子去东海办事就受到诸多刁难,南珠入中土后,对灵心派更是不假辞色,自己用尽办法都无济于事,一直还在疑惑,想不到原因竟在顾二身上,南珠对顾家的恨太深,估计若不是段轻名动手在先,他也会报复顾家。   眼看南珠吃完,顾平林又叫王氏盛了两碗饭来。   吃完第二碗,南珠迟疑了下,没有再动。   饿成这样还能保持理智,这是个懂得节制的人。顾平林下了判断,等他放下筷子便开口:“你的玉。”   南珠取出玉放到桌上,单手推到他面前。   正如预料中那般,玉佩一面雕着条蛟龙,另一面刻着个南字。顾平林算是完全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你……能否将它收好?”南珠突然开口,“我有钱一定会回来赎的。”   顾平林只看一眼,就伸手将玉佩推回他面前:“此玉非同一般,莫轻易外露,免招祸事。”   南珠意外,沉默半晌,还是摇头,再次将玉推给他:“我吃了你的饭……”   “你也看到了,”顾平林直言道,“放我这里,并不安全。”   想起那顾平生的性子,南珠略作迟疑,果然没再坚持了,极为珍重地将玉收起:“你叫顾平林?”   顾平林点头。   亲眼目睹顾平生对他的态度,南珠也已大致料到他在家中的处境,便有些同病相怜,露出几分伤感之色。自己受了这小孩之恩,却什么也帮不了他。   “我借你银两,”顾平林从袖内掏出一块银子,不等南珠推辞,又道,“但有条件,若你将来出人头地,须还我一千两。”   出人头地?南珠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孩能说出这话,震惊之下,苦笑:“我如今自身难保,谈何出人头地?”   顾平林也不着急,反问:“这样说来,你认为自己无出头之日,不敢应?”   眸中闪过一丝愤恨不甘之色,南珠嗤道:“你只是个小孩,懂什么!”   “我只是小孩,”顾平林重复他的话,反问,“小孩敢想,你不敢?”   南珠被问得一怔,慢慢地敛了笑。   “在那边!小九公子你怎么乱跑!”远处有人高叫,却是顾家家仆。   顾平林侧脸看到,情不自禁地皱起秀眉。   顾平生疏于修炼,经常受顾今责骂,此番在自己这个毫无修为的弟弟手里吃亏,应该不敢去告状才对,难道出了别的事?   心念飞快地转动,顾平林朝家仆招手示意。   眼见顾家家仆跑过来,南珠猛地伸手收起银子,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我会还你的”,就站起身走了。   没有为那点骨气放弃最需要的东西,是为明智。顾平林倒有些欣赏他了。送出所有积蓄,倒真不是图报,那点银子对自己也没什么用,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老爷叫你回去!快点!”家仆不耐烦地催促,毫无恭敬的意思。   顾平林不介意他的无礼,径直走在了前面。   .   书房里,顾今坐在案旁,脸色出乎意料的好,顾平林见状便知不是坏事,走进去行礼。   顾今和颜悦色地道:“难得段六小公子记得你,亲自给你写了信来。”   写信?段轻名?顾平林有瞬间的诧异。   顾今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拿去吧。”   信封内鼓鼓的,封口已经被拆开,顾今显然是看过了。顾平林接在手里,没有立即打开:“我不认识字。”   平日太忽略这个儿子,想不到他这么上不得台面。顾今顿时头疼,那段六是世家公子,若差距太大,段六对他的兴趣能有多久?周氏那妇人只会吃醋,全不知顾全大局。顾今暗怒,冷声道:“不会就学,明日去家学念书,不得偷懒!”   顾平林不是说谎,前世他入灵心派之前是真的不识字,后来还是师父和大师兄一个一个教的,如今总不能莫名地就识字了,一直瞒下去不是办法,上家学是个不错的理由。   “段六公子记得你,是你的运气,”顾今说到这里,露出一丝尴尬之色,咳嗽了声,才又淡淡地道,“眼下不能失礼,你不会写字,我先叫你三哥代为回信了。”对顾今来说,还是另外几个儿子放心。见顾平林不语,顾今料他不高兴,好在这个儿子生性懦弱,顾今只管拿出当父亲的威严,教训他:“都是顾家人,兄弟之间原该不分彼此,些许小事不要计较。”   顾家人?顾平林对此不予置评。   前世他当上掌门之后,顾今带着另几个儿子跑来灵心派,他念着一丝血脉关系没有计较,心思都放在对付段轻名上。后来他道脉被废,出逃在外,顾今与顾平安等立刻与他撇清关系,全力追杀他,那时他们又何曾顾念过一家人的情分?不过段轻名会迁怒顾家,将几个兄弟都废了,这倒在他意料之外。   顾平林不是段轻名那样的天才,却也不笨,年幼在家中受欺辱,明知道如何讨好这些人,却是本性好强,不肯低头,以至于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的艰辛。   这一世么……   顾平林微微一嗤。   这一世,他同样放不下骄傲,这就是他和段轻名的区别。道途哪里容得太多羁绊?将来还需趁早了却这些尘缘。   谁回段轻名的信,顾平林也无所谓,答了声“是”。   对上他平静的视线,顾今莫名地心虚,将脸一沉:“我听说,你每天都去火房砍柴?哼,堂堂顾家人去做下人的事,当真随了你那母亲……”顾今满含鄙夷,总算及时打住话题,严厉地道,“再去就打断你的腿!”   顾平生在门外偷听,见顾平林出来便故意嘲笑他:“婢生子就是婢生子,生就下人的相!”   顾平林仿若未闻,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才取出那封信来看。   段轻名此人是个异类,写的信也不一般,居然写了整整十页,难怪顾今这么重视。   饶是顾平林活了两世,看到内容也忍不住抽了下嘴角。   信上不是常用的字体,居然用了一笔漂亮的小草,内容东拉西扯,废话连篇,连姨母家的兄弟买了只鸟池塘里的鱼死了两条这种事也能写出来,难怪凑了这么多,估计顾今看得很无语,不过就这封信来说,的确毫无破绽,完全是封正常孩童的信,就如同那写信的人一样,披着张正常的皮。   写信人的用意,根本不在内容上。   顾平林心情颇好,收起信。   没料到段轻名会来这么一出,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是故意让自己在顾家过不清静,小小年纪就跟自己玩心眼,也许,自己期待的对手很快就会出现了。   比起后来那个云淡风轻的段轻名,这青涩的小孩着实可爱许多。   .   锻炼体魄的办法很多,禁止砍柴一事对顾平林毫无影响。顾今没让他回信,说出的话却是不会改的,顾平林第二天早上自行去了家学,果然没人阻止他。至于那封信,顾平林顺势利用它争取到“识字的机会”之后,就将它丢了。   短短一个月,顾平林已能顺利地“识字”,惊呆了家学先生,先生立即在顾今跟前狠狠夸奖了他一番,建议让他走仕途,顾今当然不会在意,顾平林更不放在眼里,凡俗功名,怎及通天大道?   没过两天,顾今又将顾平林叫去了书房。   这次顾今脸色不太好,他若有所思地盯了顾平林半晌,才缓缓地道:“段六公子,希望你回信。”   此事也在顾平林意料之中。顾平林笑了下,如自己所愿,那会作怪的小孩是盯上自己了。   顾平心与段六年龄相仿,信也写的不错,想不到那段六偏偏就不感兴趣。顾今也无奈,只得吩咐顾平林:“先生说你的字也勉强看得了,下去回信吧,写好了先给我过目。”   顾平林垂眸,突然道:“我看,此信还是不回为好。”   顾今呵斥:“胡闹!” 第5章 奇货可居   段氏乃修真界名门,多少家族想巴结都无门路,那段六是被段家家老们认同的正宗嫡脉嫡子,不出意外就是未来的段家家主,他现在年小单纯,才会看上顾平林这个小朋友,若不趁现在结交,等他长大些,还未必肯将顾家放在眼里。   能搭上段家,未来多少好处?   顾今一门心思打算盘,听到顾平林说不回信,顿时勃然大怒,拍案指着他骂:“混账!段六小公子是谁?他肯屈身与你做朋友,是你的运气!岂有拒绝之理?”说着又冷笑,“天天砍柴,怪道成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若不是看段小公子的面,我早收拾了你了!”   顾平林平静地听着,等他骂完,才开口道:“那段夫人呢?”   顾今一愣。   这位段氏家主先后娶了两位夫人,元配程氏,也是世家女,生段轻名之后不慎中丹毒,拖了两年到底是去了,续娶的这位来头也不小,是北方一等世家齐氏女,段齐南北联姻原是美事,然而这位齐氏夫人嫁入段家后,接连生下二子一女,形势就变得微妙起来。齐氏背景不小,齐家野心勃勃,奈何有个正宗嫡子段轻名在前,就像一根刺扎在齐家心头,更令他们头疼的是,段家还有几位太上家老,他们不管事,却个个都有内丹修为,家主也轻易惹不起,他们最重规矩,续弦就是续弦,焉能与元配并提?是以段轻名的未来家主身份依然是稳稳当当的。   顾今想了想,轻哼:“段家那几个老东西在,齐家也奈何不得,你懂什么!”   顾平林亦不急:“齐氏奈何不得段六,但对付我们呢?”   犹如雪水当头淋下,顾今满腔怒火刹那间熄灭。   齐氏什么来头?与段六走得太近,恐怕会被误认为是段六的支持者,段六还小,羽翼未丰,不可能为个小朋友出头,就算他想保,也是有心无力。   顾今越想越心惊,半晌,他无力地挥手:“你先下去。”   真让一个小孩挑衅成功,顾平林就不是顾平林了,他纯粹是懒得回信,加上深知段轻名不安分的个性,有意晾着他,才说出这番厉害关系,既然顾今想通了,顾平林也就不再多言,退出书房,径直去了村口的小店。   王氏高兴地夸他:“这回的草药卖了足有二两多,掌柜还想收一些,小九越发出息了!”   太少。顾平林摇头,仍将银两托与王氏代为保管,然后离开。   .   且说顾今只管为回信发愁,也不去怀疑顾平林怎会突然说出这番话。他既不想惹齐氏注意,又不肯错过白白机会,斟酌了许久,最终让长子顾平安代回了封信,说顾平林生病卧床,待病好后如何如何,加上些寻常客气话,果不其然,段轻名没有再写信来了。顾今的主意打得精明,不是不回,而是“病了”,也不至于得罪人,等过几年再看形势,若段六在段家站得稳,那好办,让顾平林“病愈”就成了,还能借回信的理由再搭上关系。   然而形势来得比顾今的算盘更快。   一个月后,段家驻留在外的各脉重要人物突然齐齐赶回段家,据说与未来的继承人嫡公子段轻名有关,也有传言说他闹出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其中还涉及一个贴身伺候的侍女,那侍女自尽了。当然这种大世家的私密事是轻易不为外人知晓的,真正让顾今确定的是,段家家主经常带在身边会客的人,已经变成了齐氏之子段轻侯。   顾今暗自庆幸不说,顾平林听到消息也吃惊不已,他立即避开众人,疾步走回房间,闭门关窗,在黑暗中静坐。   显然,段家未来继承人有变,段轻名被放弃了。   时间恰好与前世合上,那名侍女果然出了问题,但段轻名明明已经听懂了自己的提醒,为何结果没有改变?   是疏忽?毕竟现在的段轻名年纪还小。   顾平林闭目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劲。若是前世,他能接受“年小”这一说,但如今,他已经清楚地了解此人早慧到什么程度,纵然斗不过那些人,有那句提醒,他就占了先机,事情再坏也不可能到如此地步。   知道有问题,仍毫无作为,这种失误不应该发生在段轻名身上。   到底怎么回事?   身旁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沉寂中,心中接连涌现各种可能,而后又逐渐被排除。   最后,只留下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理由。   眉心一跳,顾平林猛地睁眼,双眸闪烁着骇人的光。   最了解你的人,一定是你的敌人。   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段轻名。   简单又荒谬的理由,说出去无人会信。但段轻名那个伪装正常的妖怪,除了那个女人,有什么值得他在意?有什么他会舍不得放弃?   被算计,究竟是谁被算计?   甚至那名侍女的死……   顾平林在房间里坐了两个时辰,等到心中寒意完全消散,才缓缓地吐出口气。   之前还曾担心自己的提醒会改变什么,如今得到与前世相同的结果,这才应该是自己期待的发展,对手比想象中成长得更快。   很好,段轻名果然还是段轻名,他入玄冥派的日子不远了。   自己一年之后也要入灵心派,不过在这之前,有件事必须去做,但这需要一笔数量不小的钱。   .   段轻名平生所学涉猎极广,除了书法字画这类世家公子的必修课和本身修炼,连剑术,毒术,炼丹……都无一不精,因此顾平林也学过炼丹术,甚至还炼出过极品丹药,奈何他现在全无修为,连控制火候都做不到,炼丹是妄想。不能炼丹,草药是最常见实用的,顾平林采了些寻常草药托王氏夫妻卖,正好不必引人注意。   时光荏苒,一年过去,银子凑齐了三十多两。   顾平林已经十二岁,身体长高了些,看上去仍显得单薄,走路却稳重了,一张瓜子脸仍俊秀得过分,眉眼间却逐渐透出锐气来。   这日,顾平林早早地起床,取出全部银子,坐上王氏雇的牛车进了城。自从段轻名出事,他便不再去家学,也没人追究,顾今早就不再关注这个失去利用价值的儿子,顾平生也被母亲强制要求修炼,没空来找麻烦,顾平林的行动反而变得自由起来。   入城下车,顾平林也不买东西,只背着小包袱在街头闲逛,前后走了几条街,直到午时都没找到那人。   时日应该没记错,难道有变?   顾平林暗暗皱眉,面上却没有半点不耐烦,继续走向下个路口。   桥头有株老柳树,树下坐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容貌粗陋,他面前铺了块破布,上面摆着几枚寻常凝血丹,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葫芦。偶尔有路人停下来询问,又摇头走开,男人见东西卖不出去,不免有些着急。   难道是他?顾平林眼睛一亮,没有立即过去,而是快步走到另一条街的脂粉店里买了些粉与胭脂,然后躲进了旁边的僻静巷子。   须臾,一名富家小公子从巷子里走出来。小脸被白白的粉涂得面目全非,身上穿的,正是段轻名那件华丽的红锦衣裳!   顾平林满意地整理了下,确定别人轻易认不出自己,这才朝桥头走去。   “小兄弟,看看我的药?”   “这是什么?”   那男人本是看他穿着不凡,随口一喊,谁知这小孩真的有兴趣,男人见有戏,立刻堆上满脸笑,故作神秘地道:“我这些都是好东西啊,出自仙家的灵丹妙药!”   顾平林瞅他:“既是仙家,你怎么穷成这样?”   男人暗骂这小东西口没遮拦,却没怀疑:“你懂什么!这是我家祖传的宝贝,可惜算命的说我没成仙的命,吃了也不顶事,至于小兄弟你嘛,面相不凡,一看就是个有仙缘的。”还是有钱的,这句忍住没说出来。   顾平林见他吹得不像样,便蹲下来,将每样东西都拿在手里看了看,闻了闻,一一询问,男人欺他年小,只管编出谎话哄他。   最后,顾平林拿起了那个小葫芦:“这里面又是什么?”   其实男人不全是在说谎,这些东西的确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奈何一代不如一代,到他这里,家已经败了,他又是个好吃懒做的,过不下去只好将祖宗的东西拿出来卖,如今上品丹药都卖光了,剩这些不值钱的凝血丹无人问津,再就是这个葫芦。   大半个葫芦都是空的,只底部有一层的白白的粘稠汁液,不知道是哪个祖宗留下来的。男人也说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估摸着没用,便随口胡诌:“这个东西,是万年灵芝的精华,吃了保你脱胎换骨,长生不老!”   顾平林只打开塞子看了眼,便已确定,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葫芦:“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   为了捞大的,男人咬牙摸出小刀往手背一划,见鲜血冒出来,他立即捏碎一粒凝血丹撒在伤口上,伤口眨眼间就结了疤:“看到没有?我骗你这小孩做什么!”   凝血丹在修真界最常见,只对小伤有用,性价比最低,寻常百姓人家也不会为小伤口花冤枉钱买这个。顾平林却与寻常小孩一般被唬住:“这些灵丹妙药你卖多少?”   男人暗喜,立刻道:“不多,统共五十两银子!”   顾平林为难:“可我身上没那么多,等我回去拿……”   男人本来就是乱喊试探,真等他回去,让他家大人知道,谎话不就穿帮了?男人忙笑嘻嘻地拉住他,低声问:“你身上有多少?”   顾平林照实答:“三十两。”   这个价格比几枚凝血丹的正常总价还是要高不少。若换个人来买,男人恐怕还会防备,但顾平林是个小孩,男人哪会多想,眉开眼笑:“好说好说!看在小兄弟和我有缘,我就吃点亏,便宜些卖给你了,钱呢?”   顾平林拿出银子晃了晃:“这些!我都要!”   “行行,都拿去!”男人抢过银子,生怕被周围行人发现自己哄骗小孩,站起来就溜,“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先走了。”   顾平林小心地将几枚凝血丹揣好,然后将小葫芦抱着走,确定身后无人跟踪,他又躲进巷子,脱下那身锦绣衣裳,到河边洗去脸上脂粉,恢复本来面目。   掂掂手里的葫芦,顾平林难得弯了唇。   这虽然不是男人吹嘘的什么万年灵芝精华,却比灵芝精华更加珍贵!   灵石乳!   它简直是修真界人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大凡修士修炼到关口都谨慎万分,因为一旦突破失败,自身资质都会受损,前世顾平林结内丹时就失败过一次,虽然第二次成功,但终究还是影响了道途,而这灵石乳能够修复受损的体质!   昔年此物被世家展氏偶然获得,买下此物的人名叫展秋,展秋为此得意了很多年,对外吹嘘,嘲笑对方不识货,将过程都讲得十分详尽,年月日与地点记得分毫不差,顾平林这才有了抢先的机会。   如今有造化诀,顾平林已经不需要灵石乳,但此等宝贝不嫌多,留着总能派上用场。顾平林心情甚好,将段轻名那件锦衣拿去当铺当了几两银子,雇车回到顾家,小心地将灵石乳装进一个小瓷瓶。   没两天,意料中的客人就到来了。 第6章 不可预料   两位客人都身穿蓝白道袍,典型的修士装束。其中一个面相四十来岁,留着漆黑短髯,那张脸生得不太和善;另一个不过三十的模样,清清瘦瘦,一副斯文书生模样,正是灵心派掌门岳松亭座下大弟子陈前与三弟子常锦心。   两人报出来历,顾今慌忙将他们迎到厅上用茶。纵然灵心派在修真界是二流门派,对于顾家来说也是望尘莫及的。   三人分宾主坐定,等到家仆上过了茶,顾今才赔笑试探:“两位大修怎地有闲心来这凡俗之地?”   陈前开门见山:“府上可是有个名叫顾平林的小孩?”   顾今一愣,答道:“正是犬子,两位高士问他作甚,莫非他闯了祸?”   旁边常锦心笑道:“此事是掌门特地嘱咐的,顾家主不妨请令郎出来一见。”   掌门?顾今念头急转,忙吩咐家仆:“去叫小九出来,让平安他们都过来见贵客,快些!”   那家仆会意,先去通知了顾平安几个,最后才去找顾平林,谁知刚走到半路,就看到顾平林慢步朝这边走来。   今日之事都在意料之中,顾平林大清早就收拾好了一切,装灵石乳的瓷瓶被他用混了牛粪狗血的百年老坟头土封住,连同一些必要之物,一同都揣在了怀里。这种珍稀宝贝自有灵气,一些大修只要靠近就能感应到,虽然不太可能碰到大修,但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   等顾平林到厅上,顾平安几个已经在了,顾平林进门看到客座上的两人,心头不禁一暖,疾走了两步。   大师兄陈前,三师兄常锦心。   常锦心不必说,待人和善,不太管事。至于这位大师兄陈前,前世自己入灵心派之后,被他诸多刁难,后来师父将掌门之位传与自己,他也很不满,多次当众顶撞自己,然而在自己道脉被废,四大门派上门逼压时,是他挡在前面,争取时间让自己逃出灵心派,而后灵心派地下灵眼被废,门派根基被毁,他也为此身受重伤。   顾平林虽然早知道他对灵心派忠心,却没料到他有如此血性,隔世再见,不由感慨万千。   这边陈前与常锦心受师父吩咐,前来带顾平林走,哪知顾今打着歪主意,把儿子全都叫了过来,陈前正不耐烦应付,恰好顾平林进来,陈前登时眼睛一亮。   “师父果然慧眼,”常锦心赞叹,朝顾平林招手,“你就是顾平林?过来吧。”   顾平林早已熟悉他,走过去。   常锦心见他小小年纪举止稳重,忍不住笑道:“小模样很老成,将来可别像大师兄一样。”   被他揶揄,陈前将眼一瞪,站起来:“人找到了,就走吧。”   顾今猜到他们的目的,正努力地推荐另外几个儿子,闻言急忙站起来:“两位这是……”   “总该问问这孩子自己的意思,哪有这么没来由地带人走的?”习惯师兄的风格,常锦心摇头,简单地跟顾今解释了两句。   “这是他的福分,有什么不愿意的?”陈前转看顾平林,“小子,你走不走?”   顾平林点头:“走。”   常锦心乐了:“你可知道我二人是谁,把你卖了怎么好?”   见他逗自己,顾平林一笑:“我听说了,你们是灵心派的修士。”   常锦心反被噎住。   “你看,他都知道,”陈前大手往他背上一拍,赞了句,“好小子,走吧。”   常锦心叹道:“再怎么着急,也该等人收拾好东西……”   陈前直接摆手:“那些俗物,不必带了!”   前世他就是这样说走就走,所以顾平林才趁早做了准备,将灵石乳揣在身上。常锦心见状,无奈地跟着站起来,与顾今作别。   顾今大为失望,见其余几个儿子都看着自己,便故作迟疑:“我们父子一向感情深厚,恐怕小九一时离不得,还请两位高士行个方便,在舍下多住上两日……”   “感情深厚?”陈前嗤笑,瞟着顾平林。这小孩身上的穿戴远不及几位兄弟,比下人好不了多少。   话中讽刺味太浓,顾今老脸微红:“他毕竟是我的孩儿,说走就走,这……”不待他说完,陈前就丢出一物。他下意识地接在手里看了看,惊道:“浣骨丹?”   修者炼气三转后便会浣骨结外丹,这种浣骨丹对成功结外丹很有帮助,大派中不算难得,于顾家却十分稀罕。顾今喜得满面通红,知道对方用意,忙顺水推舟改口道:“能拜入贵派是犬子的福气,我也只是担忧,他自幼不曾离家,行事恐有不妥之处,还要劳烦两位多多指点,代为管教一二。”   他假意关心两句,又转向顾平林,严厉地道:“用心学艺,不可懒惰,总要记得你是顾家的人。”   陈前已经不耐烦,径直走出前厅去了,常锦心忙与顾今拱手告辞,带着顾平林跟上去。   三个人刚出门,里面顾平生就叫起来:“那个婢生子能去大门派,我们为何不能!”   “住嘴!”顾今低喝。   ……   听到身后的闹声,常锦心摇头,轻轻拍了拍顾平林的后脑。   顾平林根本就不介意这些,知道他是安慰自己,便坦然一笑,没有回头。   陈前赞赏:“道途之上,原不该为俗事挂心。”   常锦心也点头:“大师兄说的对,你资质上乘,只要潜心修炼,必有大成。”   “这点资质算什么,”陈前突然转了态度,严厉起来,“入了山门你就知道,山外有山。”   灵心派名气不大,收到好资质的弟子不容易,前世,顾平林是这批新弟子里资质最好的一个,他这么说显然是故意,顾平林明白他的好意,应道:“明白了。”   陈前闻言很是意外,见他真的没有半点不甘的样子,心里满意,便不说什么了。   村口两只金雕悠闲地踱着步子,乃是灵心派驯养的灵禽坐骑,每只皆有一人多高,毛色有光,引得许多人围观,灵雕对凡人自然是不屑一顾,见到陈前两人方才俯首。陈前跨上雕背,常锦心与顾平林骑一只,灵雕展翅生风,带着三人腾空而去。   .   三人白天赶路,夜晚随便找客栈住下,常锦心很细心,定时喂些丹药与顾平林充饥。这样走了几日,顾平林不叫一声苦,更不多问一句话,陈前两人暗暗称奇。他们这次是奉命出来挑选新弟子,任务完成才过来找顾平林,如今还要去接那几十个。   这日刚启程不久,迎面突然遇到一群骑着灵鹤的修士。   灵鹤在修真界乃是上等坐骑,不仅速度快耐力久,外形也最为修士所喜,更衬得人仙风道骨。寻常门派有一两只灵鹤已经难得,对方却有十几只,俨然大手笔。   “又是那群王八派。”陈前低哼了声,就想避开。   玄冥派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一流大派,门下弟子大多高傲,眼睛都长在头顶,十分看不起灵心派这些二流门派,偏偏两派隔得不远,灵心弟子无故受了不少闲气。   常锦心也不欲多事,正要远离,不料那队伍中一名女修突然高声招呼:“那边可是灵心派的师弟?”   女修外貌才二十几岁,长得干净爽利,鹅蛋脸上一双大圆眼很是生动,此女乃是玄冥派掌门占人杰座下亲传弟子之一颜飞秀,入玄冥派百年,结了外丹,修为已达化气八重境,十分了得。   顾平林自是认得她,暗忖。   算时间,段轻名此时也已经随姨母拜入玄冥派了……   玄冥派固然招人厌,但颜飞秀实在是不错,而且她似乎对陈前有些意思。常锦心忙拱手回礼:“原来是颜师姐。”   陈前别过脸,假装不见。   颜飞秀朝常锦心笑道:“昨日我遇到贵派的任师弟,他们正带着一群孩子回灵心派,我估摸着你们也是过去接人的,如此,倒不必去了。”   原来那批新弟子已经被任凭他们接走。常锦心忙道谢:“幸亏有师姐告知,否则我们又要白跑一趟。”他边说边朝陈前示意,颇有些促狭:“师兄你说是不是?”   颜飞秀笑道:“好你个小常,跟我玩心眼,改日看怎么收拾你!”   “师妹,理那些闲事做什么,还不快走!”前面那人催促。   陈前冷哼。   颜飞秀抿嘴,歉意地朝常锦心点头,跟上队伍。   .   两派低头不见抬头见,陈、常两人都小有名气,对方岂会认不出来?分明是故意的。无故受了闲气,陈前也不是真没头脑,忍住没与对方冲突,只是脸色一直不好。既然那批新弟子已经被接走,两人便调转方向回门派。   又行了七八日,前方出现一条莽莽山脉。   远望,群峰拥翠林,白云绕飞瀑,其间灵气充沛,两道支脉犹如缠龙般伸出,气势磅礴,山上隐着无数房舍,乃是玄冥派所在。   这条山脉正是修真界有名的潜阳山脉,乃八大灵山之一,得天地造化,长出无数灵脉灵眼,两大支脉虽然被玄冥派所占,但支脉上又有许多小分支,不少二三流门派都建在附近,多少也沾了光,而灵心派就在其中一条分支上,恰好地下又有个灵眼,因此受益颇多。   灵雕带三人落下,停在山门外,大凡门派都有规矩,入山门后必须步行以示敬重,三人下了雕背,两只雕便自行上山去觅食玩耍。   常锦心将顾平林背起,轻身上山。这里是灵山小分支,一路上仍能见到许多奇花异草,环境清幽美丽。陈、常两人已臻化气境,踏叶而行,一掠数丈,不消一盏茶功夫就到达山腰的大门。   门外有一片宽阔平台,常锦心将顾平林放下,笑着推他:“你还有许多伙伴,进去看看。”   顾平林当然知道里面有哪些人,点头。   眼前,一排宽阔的石级延伸向上,通往高高的大门,门上“灵心入道”四字牌匾如此亲切熟悉,竟宛如昨日所见一般。   今世,自己也将在这里开始道途,一切又重头。   断然抛开陈旧的记忆,顾平林深深地吸了口气,跟着两人拾级而上。正门平日是关闭的,两名守门弟子见到陈、常两人连忙上来作礼,三人从两侧小门进入。   绕过穿堂内那块熟悉的大石屏,走出后门,面前便豁然开朗。   对面巍峨的大殿正是灵心殿,中间有个大广场,能容数千人,前面整齐地放着许多石蒲团,有的石蒲团上已经坐了些修士。后面的空地上站着几十名装束不同的少年,三五成群,兴奋地说着话。毫无疑问,他们就是灵心派这次招收的新弟子。   顾平林猛地站住,紧紧盯着其中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大眼睛里,震惊之色再也掩饰不住。   身材较两年前越发高大,那人站在少年们当中,纵然只着一袭素衣,也犹如鹤立鸡群。他正与十几名少年男女谈笑风生,略侧着脸,夕阳恰好斜斜地照着弯起的唇,为那抹笑意平添了一层暖洋洋的色彩,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真的是温温雅雅,和气可亲。   唯有那挺俊的鼻梁,在阳光下默默地雕出一道凉凉的、深刻的阴影。 第7章 重逢对决   段轻名,他来灵心派做什么!   难道……   顾平林心头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怎么可能!他是拜入了玄冥派的。   然而,玄冥派的弟子会来灵心派走动,跟众人这么和睦?   顾平林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什么比眼前场景更震撼,以至于思绪都有些错乱,差点失了一贯的冷静。   正如前世那样,那人将所有冷血凉薄全都藏在皮下,言谈幽默,妙语如珠,偶尔一句话逗得众人大笑,男的女的都很喜欢他。   “常修士!”   “陈大修,常修士!”   ……   少年们认得陈前与常锦心,高兴地朝这边作礼。   段轻名便跟着侧身来,不同的是,他并没有看陈、常两人,而是直接看向了旁边的少年。   白石栏杆边,少年挺直地站在阶上,几年不见,眉眼长开,脸部轮廓逐渐分明,褪去了不少女气,他正紧紧锁着眉,抿着唇,这种似曾相识的、超越年龄的严肃,反而为那张秀丽的脸添了几分威严气质。   长发严谨地归总在头顶,用银冠束成马尾,唯有几缕斜掠的黑发半掩前额。大眼睛里的凌厉之色不减,隐隐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迷惘与震惊。   段轻名便微微扬眉,笑看他。   众弟子也发现了顾平林,都好奇地望着这个后来的小伙伴。   陈前只朝众人点了下头,也不说话,径直朝对面大殿走。常锦心笑着推顾平林上前,简单地向众人介绍了两句,然后就留下顾平林,自己也快步去了大殿。   身上汇集了无数视线,顾平林一双眼睛只盯着一人。   半晌。   段轻名终于含笑开口:“小九你也来了,真是有缘。”   这种故作惊讶的语气,顾平林平生最是厌恶。看此人的反应,他分明早就知道自己会来。顾平林低哼了声,突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就走。   “干什么?我这还有事……”段轻名貌似为难,行动却无比配合,被他拉着走了。   顾平林不理会众人的目光,快步走到僻静之处。   “好了,这里够清静了。”段轻名果然站住,他个子高大,将顾平林也带得停下。   顾平林丢开手,回身,冷冷地看着他。   面前人素衣不改,暗紫色的发带垂下,上面装饰的金珠也没有了,越简单的装束,反而越显气度。   十四五岁的脸,已有了前世的俊逸模样,飞挑的双眉伸近鬓角,眼睛拉长不少,那抹红色魅影倒是越发鲜艳,妖气更重。   看着这张酷似记忆中人的脸容,顾平林放了心,又莫名地生出了一股闷气。   他神情极度不善,段轻名却毫不介意,“嗳”了声,温和地拍拍他的肩:“一别两年,想不到我们还能有缘再见,还成了同门师兄弟,我真的很高兴,你怎么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嗯?顾小九?”   顾平林不理他的鬼话,问:“你为何在这里?”年龄增长,声音不似之前尖亮,却依然锐利,不算太动听。   段轻名闻言反问:“我为何不能在这里?”   顾平林道:“你应该入玄冥派。”   段轻名微微眯眼,饶有兴味地道:“我为何要入玄冥派?”   顾平林道:“你的姨母不是玄冥派的大修么,以你的资质,玄冥派定会全力栽培,前途无量。”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笑起来。   顾平林皱眉:“有何可笑?”   “想不到你对我的事这么清楚。”   “众所周知,并不稀奇。”   “哦?是吗?”   顾平林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重复:“我的问题,你为何在这里?”   “这嘛……”段轻名笑道,“因为你啊。”   “我?”顾平林变色。   没错,是自己失算了。   提前见面挑衅,本是想让他注意自己这个对手,早作准备,因为自己占了重生的便宜,这场较量已经不够公平,谁料此举竟弄巧成拙——此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容得下挑衅?让这个妖怪产生兴趣的后果就是,他不知用什么手段打听到自己要入灵心派的消息,跟着过来了。能收到绝顶资质的徒弟,岳松亭当然求之不得,他入灵心派简直没有半点阻碍。   段轻名上前一步,低头凑近他:“咦,你好像不高兴?”   事情发展与前世有了出入,顾平林心情复杂,半晌道:“你立刻走,去玄冥派。”   “理由?”   “玄冥派的功法更适合你。”   因为他那大名鼎鼎的神级《补天诀》,正是根据玄冥派功法所创。灵心派没有这样的帮助,没有《补天诀》的段轻名还会是强者?   “喔,玄冥派功法更适合我,”段轻名跟着重复了遍,奇道,“你又如何知晓?难道你懂玄冥派功法?”   顾平林恢复冷静:“修真界功法与术法素来相辅相成,我虽不知玄冥派功法,却见识过玄冥派剑术,追求极致的爆发,料其功法亦有相通之处,你若入玄冥派,道途之上,必定事半功倍。”   “勉强算是个不错的理由,”段轻名颔首,也不知道信了没有,“那,我入灵心派呢?”   顾平林想也不想:“你会败给我,我比你更适合灵心派功法。”   “哦?”段轻名笑道,“这么说,我更该留在灵心派,在你最擅长的方面胜过你,才更有快感啊。”   顾平林侧过身,冷笑:“这种可能,不存在。”   “自信得过分,我喜欢,”段轻名不紧不慢地道,“我的问题说过,现在轮到你的问题了。”   顾平林抬眉:“嗯?”   段轻名慢步踱到他身后,低头凑到他鬓边,示意他看来时那曲折的游廊,不紧不慢地道:“我来了一天,仍不知道这条路。”   顾平林心头“咯噔”一声,镇定地道:“所以呢?”   “你对这里很熟悉,”段轻名道,“据我所知,你从来没离开过顾家,又怎会熟悉灵心派地形呢?”   顾平林紧抿了唇。   段轻名在他耳边轻笑:“我猜,大概也是巧合了,你说呢?”   心念快速转动,顾平林索性转身盯着他:“你自认已打听到我的一切,还需要试探?你也说了,那不过是据你所知,但这世上之事,谁又能尽知?”   “有理,”段轻名果然没有追究,“就快见掌门了,先过去吧。”   他说完便笑着离去,留下顾平林独自站在廊上。   至此,顾平林才明白陈前说的“山外有山”是什么意思,有段轻名在前,谁还敢论资质?可恨的是变化来得太突然,眼见他错入灵心派,自己一时心乱,竟露出了这么大的破绽。   就如同前世,在此人面前,自己总是一再失了冷静。   今世依然如此?顾平林握拳在石栏杆上轻轻地砸了下,叹了口气,也朝着大殿走了。   .   这些少年男女都是被灵心派挑中的弟子,不过他们会拜在谁的门下,目前还没确定,新弟子们大都紧张无比,以为马上见到掌门就有安排。顾平林却清楚,半年后会有一场入门比试,那时掌门岳松亭将从中挑选一名关门弟子。   顾平林整理情绪,踏入大殿。   几名执礼大弟子站在阶上,新弟子们都站在阶下说话。段轻名还是谈笑风生,来者不拒,大家都乐意与他结交。在众人眼里,他是世家公子出身,还能够这么亲切谦虚,难得,单凭这“难得”二字,就更容易博得好感。   装模作样。顾平林冷眼旁观。   倘若知道此人的本性,这些人恐怕躲都躲不及。   “小九,过来,”段轻名边叫他,边与众人介绍,“这是我结识的一位兄弟,顾家小九,十分可爱。”   顾平林也不推拒,真的走过去。他虽然性格严肃,但前世能当上灵心派掌门,也绝非不通应酬之人,简洁中肯的言语反而更令人信任,加上这些面孔有大半都是熟悉的,脾气都清楚,彼此很快就熟络起来。   段轻名丝毫不介意被抢了风头,站在旁边看他说。   顾平林突然话题一转:“两年不见,想不到段六公子竟离开段氏,一心向道,方才连我也意外了。”   他这么一提,众少年之中多有出身修真界的,立刻就想起了那段时间的传言,看向段轻名的眼神也有了变化。好好的世家嫡子,为何平白无故被夺去继承人身份?段家绝学无人不知,他又怎会被送来这名声不显的灵山派?难道……真的是品格问题,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面对诸多怀疑的视线,段轻名面色不改,微笑道:“母亲去世后,我无所牵挂,正可以一心入道。”   一句话,轻而易举化解疑云。   众少年登时惭愧起来,少女们纷纷露出同情与愤怒之色。   谁不知道世家之中争斗残酷,失去亲生母亲庇护,堂堂嫡子竟落到了这步境地,那位齐夫人的来头,修真界的人心里都是清楚的。   顾平林本来也没抱希望离间成功,见状笑了声,不说话了。   段轻名这样的人,别说为生母伤感,恐怕就连他自己的性命,他都从没放心上过。   正议论间,掌门岳松亭与大弟子们到来,众人忙噤声。 第8章 名剑在手   正如顾平林所料,岳松亭简短地讲了一番话,勉励众人用心修行,再让执礼弟子一条条念门规,然后告知众人,半年后将有入门比试,那时才会决定众人去向,他言语中也隐约透露出自己将挑选一名关门弟子的意思,众少年男女听得兴奋不已。   新弟子们到灵心派第一天,岳松亭十分理解众人的心情,没做太多安排,让两名大弟子带着众人去安顿。新弟子每人可领取三套道袍与一些生活用的杂物,都装在包袱大的百纳袋里。至于住处,男弟子都在一个院子里,两人住一个房间,那两名大弟子受过吩咐,宣布了规定就离开了,让众人自行组合,为的也是观察这些新弟子的品性。   等众人安顿得差不多,顾平林随意打听了下,走进一个有空位的房间,两张床上的被褥早已铺好,十分干净。   “顾小九,真是有缘。”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个熟人,温和的笑容分外惹人厌恶。   顾平林也不说话,转身出去,走了圈下来,果然发现还有个房间有空床位,另一张床上放了个包袱,压着一柄不起眼的暗紫色长剑。顾平林紧了唇,走进去将手里的百纳袋放到桌上,开始收拾。   没多久,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顾平林也不意外,将木盆放到墙角。   段轻名单手撑着门,看了他半晌,笑道:“原来你这么喜欢跟我住,白让我费心了。”   这才是他的房间。   顾平林兀自整理着门内发放的衣物,头也不抬:“我是真没料到,你无聊成这样。”   “哦?”段轻名道,“那你认为,我该是怎样?”   怎样?顾平林不禁动作一顿。交手多年,印象中,段轻名就该是个高傲自负、心机深沉、笑如春风却寂寞到极点的冷血天才,想当初他为了与自己堵一场胜负,将堂堂四大派玩弄于股掌之间,四大派因此实力大削,最后还对他这个罪魁祸首感激涕零。除了对手,除了那个女人,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他段轻名在乎,如果他有兴趣,可以将所有人当棋子,无论是师门,还是段家。   面前这个段轻名还只会在小事上玩闹,但,要是再过几年,也说不准了……   顾平林收回思绪:“你怎会出事,是那个侍女?”   “你猜呢?”段轻名径直走进来,坐到他的床上。   顾平林对此人的洁癖很了解,见状略有些意外,倒也没与他计较:“是你做的。”   “哦?”   “她不是自尽。”   “她是自尽。”   “你是推手。”   “算计我,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自觉,”段轻名往后一躺,倚着床头道,“她原本就该自尽封口,可人总是愚蠢惜命,事到临头她又后悔了,不想死,甚至要给我作证,我只是帮她作了决定,这样才能让我的罪名坐实啊。”   猜测被证实,饶是顾平林早有准备,仍听得一阵心凉。   他果然是故意的。   超卓的智慧、过分优秀的自负与极端的空虚,让他迷恋于追求刺激的兴奋,哪怕只有一刻。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安分地留在小小段家之内,一生纠缠于俗务?   他厌烦了,失去兴趣了。   摆脱嫡子责任,离开段家,这就是他主动“落入圈套”的理由,齐夫人设计他,又怎知他才是真正的设计者?甚至前世……没有自己提醒,他也未必没有顺水推舟的可能。   所以,那名侍女必须自尽。   顾平林沉默了下:“既然她肯帮你作证,便是有悔改之心,你又何必……”   说到一半,对上两道似笑非笑的目光。   自己竟然试图劝说这个妖怪?顾平林猛地醒悟,打住话题:“你不想留在段家,就该去玄冥派。”   段轻名慢悠悠地道:“我拜入这种二流门派,不是更能让齐家高兴?”   顾平林淡声道:“你已经是这个二流门派的弟子。”   “它本来就是二流门派,怎样,不愿承认吗?”段轻名微嗤,“灵心派只是你我踏入道途的起点,顾小九,道途在于超越,追求更高的境界,一往直前,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停留与回首,包括起点。而灵心派的一切,迟早会被我超越。”   “它引你入道途,就该敬重。”   “世上还有千万种办法可以引我入道途,你要我敬重区区一个连段氏也不如的门派?”   他的资质只要露出半分,多少大派都会争着要。顾平林深知此人无情无义的个性,心内瞬间萌生出一缕杀意,开始怀疑最初的决定,是否该放弃再较高下的念头,趁此人羽翼未丰,直接将他扼杀了事?   段轻名起身走到他面前,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打不过我,顾小九,别想那些没用的了。”   他说的没错,且不说顾平林现在没能力杀他,就算有,也做不出残杀同门的事。顾平林摇头,杀意尽敛:“你看不起灵心派,尽可离去。”   “不去,”段轻名恶劣地道,“你说,我做那岳老儿的关门弟子如何?”   想激怒自己?顾平林反而笑了:“段轻名,你真令人厌恶。”   “你这强忍怒火的样子,很令我喜欢,”段轻名也不生气,不紧不慢地道,“想不到你才入灵心派一天,就对它如此维护,看来让你产生感情还真容易。”   顾平林直言:“无聊的试探。”   段轻名闻言笑起来:“非也,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以前过得有多无聊啊,奇怪,我好像很早就认得你。”   “哦?”顾平林心头一惊,不动声色地观察,确定他只是随口一说,这才暗自松了口气——自己是因为执念而重生,而前世的他已经彻底打败了自己,不可能有什么执念才对。   顾平林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取出茶盅摆到桌上:“我该说,荣幸之至?”   段轻名道:“你未免太无情,我亲笔写信给你,你居然让别人给我回。”   顾平林道:“你的信是好心?”   段轻名在桌子对面坐下:“诶,你误会我了。”   顾平林瞥他。   果不其然,那满脸的真诚立刻消散无踪。段轻名笑道:“你不是应对得很好?这么玩才刺激啊,你又玩不坏,别人我还没兴趣。”   什么叫玩不坏?顾平林抬脚,朝桌子踢去。   段轻名眼疾手快一掌按下,桌子稳稳地不动。   这个结果很正常,顾平林现在年纪小,又没修过真气,自然讨不到便宜,一击无功,他也没有继续,随手端起木盆往外走。   “这就生气了?”段轻名拿起他的茶盅。   “你猜呢?”顾平林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回过头来,“不过,你实在是太吵了。”   .   所有新弟子都已经安顿好,彼此相处也和睦,有结伴出去熟悉环境的,许多人都留下来打扫房间,院子里有一口井,井边围满了取水的人,场景与前世极其相似。   唯一错的,就是房间里那个意外。   本该入玄冥派的段轻名入了灵心派,事情又将发生怎样的变化?   顾平林有些不安,端着一盆水回到房间。   段轻名已经躺在了床上,百纳袋随意丢在桌边,包袱也没收拾,那柄大名鼎鼎的宝剑被搁在床尾,上面正横着他的腿。   顾平林见状不由皱眉,放下水盆。   段轻名留意到他的视线:“此剑如何?”   “好剑。”顾平林如实评价,又皱了下眉。   “不过是器物,值得你这么心疼,”段轻名失笑,轻轻一抬腿,那剑就朝顾平林飞过去,“想看便拿去看。”   事发突然,顾平林不慌不忙地侧身,伸手,准确地将剑接住。   段轻名“嗯”了声:“身手比我预料中好。”   “你没想到的事多了。”顾平林亦不客气,低头看手中的宝剑,心头滋味复杂难言。前世两人明争暗斗多年,这柄绝世名剑自己熟悉得很,想不到还有机会拿到手。   暗紫色剑鞘雕着简单的装饰纹,依稀还有个古体的“段”字,样式普通,完全感受不到半点锋芒,朴实无华的剑鞘甚至给人一种亲切的错觉。   剑身拔出,刹那间,寒光逼人。   饶是顾平林早有准备,微微侧脸,还是被晃得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   剑如其人。   剑身也是紫色,比剑鞘略浅,凌厉的锋芒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意外的是,在那耀眼的寒芒中,依稀竟又有一丝轻易察觉不到的暖红色光泽在流转,冷暖相间相融,只需凝神看上片刻,便觉得瑰丽无比。   顾平林并二指,轻抚剑身。   居然,透着一丝温度。   顾平林暗自诧异,又觉得好笑。   正如段轻名所言,比起其他宝剑,此剑并无特别厉害之处,材质虽然珍贵,却算不得罕见。想当初此剑伴随段轻名名扬天下,自己从不敢轻视,万万没想到其真面目会是这样。   剑本无名,因人而名,果然自己执着了。   “原来如此。”顾平林抚剑轻叹,剑光映在脸上,紫红交替,俊秀的脸显得分外妖娆。   段轻名随口道:“怎么,你喜欢?”   “不错。”顾平林平复心情,重新推剑入鞘。   段轻名挑眉:“那送你如何?”   “送我?”顾平林真吃惊了,此剑可是他前世的随身佩剑,从未换过,“你是说……这顾影剑?”   太荒谬了。   段轻名入了灵心派不说,竟然还想将爱剑随意赠人?   且不说顾平林难以置信,段轻名也意外:“顾影剑?”   顾平林听出不对:“怎么?它不是顾影剑?”   段轻名半撑起身,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突然笑起来:“没错,它就是顾影剑。” 第9章 故人犹在   紫剑入鞘,所有锋芒刹那间敛尽,不露半丝痕迹,神似它那个主人现在的模样。   顾平林虽然喜欢,却也不会抢对手的爱剑,丢还他。   段轻名接过剑看了眼,没再搁在腿下,随手放到了床头,他起身打水洗过,然后脱了外袍丢到木架上,只穿着宽松的中衣躺到床上,单手枕着头,单手把玩着顾影剑,饶有兴味地看着对面的顾平林。   明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修习灵心派功法了,顾平林想到这里,也舒畅无比。   长剑进出剑鞘,发出扰人心神的响声。   顾平林仿若未闻,起身过去灭了灯,然后回来躺下。   响声停止。   清冷月光映照窗棂,整个房间也得到些微弱的光线。顾平林习惯穿深色的衣裳,此刻正好完美地隐藏在阴影中。   对面那人却完全不同,白色的衣裳过分醒目,任何细微动静都能被发现。   看似随意的睡姿,其实毫无破绽。   人仿佛已入睡,又仿佛随时都会翻身跃起,大概是这个年幼丧母的妖怪在大家族中生存,常年养成的习惯。   黑暗中,顾平林收回视线。   “顾平林。”段轻名突然开口。   “嗯?”顾平林迅速而轻微地抬起双睫。   “我们有仇?”   仇?顾平林摇头,前世若这么算,彼此都有仇,算来算去还真算不清。于是顾平林道:“没有。”   “你为何找上我?”   这个问题,顾平林丝毫不觉得奇怪。饶是段轻名再聪明,也不可能猜到其中缘故。这一个胜负的执念不了却,他顾平林就难以潜心修大道。   顾平林不答反问:“你不敢?”   “一再地挑衅我,你该清楚后果。”声音清沉得不像少年,缓慢的语速透着威胁与压力。   “哦?”顾平林抬眉,“后果如何?”   “唉,总是吓不到你,”段轻名果然笑起来,“不过除了对手,我们也可以做友爱的师兄弟啊。”   友爱?顾平林微嗤。   不说自己放不下执念,这个冷血的妖孽若真心跟自己当师兄弟,那才是笑话。在他眼里,师兄弟算什么东西,玩死再找,真信他的话,是找死。   顾平林道:“不可能。”   “哦?那真可惜。”妖孽慢悠悠地道,透着一丝似真似假的遗憾。   然后,一夜无话。   .   灵鸡报晓,清晨又至。   顾平林作息向来规律,天刚亮就起床。今日按规矩,所有初级弟子都要去听讲道。顾平林迅速收拾妥当,就出门去用早膳。   结了内丹的大修已得灵身,可以不用进食,但寻常修士还是需要的,五谷不能吃,吃的是灵草灵谷以及灵兽肉,灵心派初级弟子每人每半个月都能领取十五粒大能丹,服一粒便可应付一日。   顾平林领了丹药回来,段轻名还在睡。   俊脸极其平静,薄唇似弯非弯,像是噙着笑,模样如此温润无害,浓密的黑睫连一丝颤动都无。   躺的姿势都没变,被子仍好好地叠在旁边。   是真?还是伪装?   顾平林顿了下脚步,然后不再管他,自己出门去听讲道了。   入道,要先理解道,修真界通常都是通过讲道论道与自行悟道的方式进行,以破除尘世观念,理解道之本源与规律为目的,道心坚定,对修行大有好处。岳松亭没那么多闲功夫为初级弟子讲道,陈前个性不适合,常锦心又生性疏懒,此事便由亲传弟子里排行第五的任凭代劳了。   讲道之处设在落珠亭,地势开阔,高高的山岩上泻下一道瀑布,高约七八丈,宽不过四五丈,最奇特的是,那瀑流很薄且断续,像是无数珠子坠落,宛如一挂细密的水精珠帘,风一吹,珠帘随之摇晃,甚是美丽。   瀑布两旁有苍翠的松枝灌木掩映,一座小亭翼然临于其上,亭座岩石突出,形成一个悬空的平台,任凭就盘膝坐在平台上,为众弟子讲道。   任凭入门晚,资质寻常,如今五十多岁模样,须发半白,长着对下垂的八字眉,身上穿着朴素的灰布袍,人显得正正经经,没什么特点。   反倒是他身旁坐着的人更抢眼。   那是一名怀抱水蓝色长剑的少年,身上没穿寻常的修士道袍,而是穿着略紧的小袖衣裳,蓝绸带束发,脸如冠玉,剑眉高挑,朱唇紧抿,一双星眸透着极端的自负与傲气,俨然天之骄子。   看到他,顾平林心头也忍不住地激动,微微抿嘴。   步水寒,岳松亭座下排行第六的亲传弟子,也是目前亲传弟子里年龄最小的一个,他入门早,天资极高,七年便突破凝气境入炼气境,如今已达炼气一转。原本他是灵心派最有潜力的弟子,奈何为人骄傲自负,又好勇好战,被骂多少次也难改本性,岳松亭只得打消培养他当掌门的念头。   前世,步水寒曾经不服顾平林,后来顾平林设计与他冰释前嫌,两人感情反而比别人更好。许多时候,步水寒在顾平林面前都不像是师兄,反倒像个师弟,惹祸的本事一流,顾平林为他设法解决麻烦,两人简直就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悔不该叫他去优游海境……   他的死极大可能与段轻名有关,这也导致顾平林被刺激得丧失理智,对那个女人动了心思,彻底激怒了段轻名。   顾平林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不会抓着前世之仇不放,唯有步水寒之死,令他实在难以对段轻名生出友好之意。   这一世,优游海境那事绝不会发生。   顾平林扬眉,扫视四周。   任凭每两个月才讲道一次,机会难得,瀑布下的水潭边,白石上,古松下,到处都散坐着听道的弟子,共有数百人。水汽漂浮,水声隔断一切尘嚣,任凭那慢悠悠的声音夹杂在水声中,显得很模糊,但只要凝神听,又觉得十分清晰了。于飞瀑声中听道悟道,更能磨练心境,这也是灵心派特有的修炼方式。   人群中不见段轻名的身影,他还没到?   顾平林目光微沉。   段轻名早就开始修炼了,两年时间,以他的天资来算,此时他至少是凝气境纳元六重以上,甚至已达小周天也说不定。此人极其自负,也的确不需要来听道。   前世任凭修为远不如顾平林,只是为了不在段轻名跟前露出破绽,顾平林必须过来一趟,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听着任凭的声音,看着步水寒的身影,再次亲身经历同样的事件,顾平林暗自感慨。   任凭讲道两个时辰,期间陆续有人来,也有人顿悟匆匆离开。顾平林安静地坐了两个时辰,道会散去之后,初级弟子每人领到了一本灵心派入门功法,接下来就要各凭本事,自行修炼体悟,迎接半年后的比试,到时不合格的都会被送去外门打杂。   顾平林看看手中的功法,笑了下。   这才是他今日来的最终目的,拿到功法,终于有理由修炼了。   灵心派功法么……两年差距算什么。   .   房间里,段轻名果然还在床上,斜倚着被子,正闲闲地拿着一卷书在看。长发散乱地披下来,掩映俊脸,那双斜挑的眼睛越发妖魅。   顾平林走进去,他便侧脸招呼:“回来了?”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仿佛昨夜那番话根本不曾有过。   顾平林“嗯”了声。   “功法?”他放下书卷,“给我。”   清楚他的个性,顾平林自不会计较,照理说,他现在也有资格学这本功法——然而他根本就不该来灵心派,灵心派功法中正温和,对他创《补天诀》全无帮助,甚至还可能产生不好的影响。   顾平林难得有一丝迟疑。   “灵心派功法不适合我,”段轻名伸手,“拿来吧,你越这样,我越想留下来陪你了,这可如何是好?”   顾平林不再多言,将功法丢给他,走到床前正要坐,突然又停住,皱眉瞟着他。   段轻名翻着功法:“哎,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我做过什么坏事。”   顾平林低哼,猛地揭开被子。   床上赫然放着一个盒子。   “好意被怀疑,真是令人伤心,”段轻名这才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看他,“别紧张,请你吃几块灵谷饼而已。”   “多谢。”顾平林果断地将盒子丢回去。   “怕我害你?”   激将法。顾平林暗道此人幼稚,干脆不说话了,盘膝坐到床上。 第10章 冥洞试练   灵心派功法,顾平林早已烂熟于心,前世他将功法加以变化改进,几处逆行,因此很快就脱颖而出,成为灵心派新秀,引起了段轻名的注意。掌门岳松亭也是看到了他这份才华,才会不顾明清子的警告,坚持将掌门之位传与他。事实上,顾平林接任掌门后,灵心派的确一度壮大,差点跻身一流大派,若不是他因为步水寒之死而一时糊涂,害得那个女人自尽,导致后面的一切,那他对灵心派的贡献绝对可以与立派祖师相比。   所以,顾平林说自己最适合灵心派功法,不是毫无理由。   前世走了弯路,今世他入道就直接用上了改进之后的功法,起点就已经高了许多,加上他握有《造化决》,那可是一门正宗神级功法,温和中正,主要作用是改善体质修补道脉,两两配合,顾平林只用了一个月,便顺利迈入聚气三层境。   聚气乃是引灵气入体,既能洗去体内杂质,更是使用攻击法术的必要条件,是一切修真法门的基础,最高共有九层。前两层只能简单地提升爆发力,第三层境就可以进入纳元境,开拓丹田,储存灵气。   顾平林顺利进入纳元境。   这些时日,段轻名却悠闲得不得了,每天日上三竿才起床,也不去听道,或是躺着看书,或是与师兄弟外出游玩。顾平林起初还不当真,哪知留神观察下来,发现他是真的没打坐修炼过。顾平林甚至怀疑,前世他到底是怎么成为那个名震修真界的大剑修的?难道今世他没入玄冥派,连带人生也跟着变了?   如此,自己这场执念又如何了结?   崖上松风阵阵,崖下山鹰飞掠,顾平林始终难以静心打坐,索性放弃,站起来准备回去,突然见一道人影朝这边飞奔而来,却是步水寒。   身穿深蓝箭袖,手提蓝色湖音剑,足踏黑底步云靴,俊脸紧绷,眼神里透着微微的紧张之色。   他这副神态,顾平林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开口:“步师兄不必去见掌门了。”   “你说什么?”步水寒果然停下来,落到崖边松枝上,满脸惊疑,“你知道我要见掌门?”   顾平林笑道:“我听说,步师兄和玄冥派的人打架了?”   步水寒哼了声,剑眉一扬:“收拾几个无礼小辈而已。”   他看似若无其事,语气却有些不自在。   两派相邻难免有摩擦,玄冥派弟子向来看不起灵心派,陈前还能忍,而步水寒年少气盛,哪里肯罢休?这次动手他打伤了两个挑衅的玄冥派弟子,回头才反应过来,知道闯祸了,玄冥派那些真人个个架子大得很,若来兴师问罪,灵心派哪里惹得起他们?师父岳松亭又要受气。步水寒心中害怕,不过他生性骄傲,敢作敢当,打算着先去认错了。   顾平林已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深知步水寒的脾气:“愚蠢废物狂妄之言而已,我们灵心派功法极为独到,将来自有光大之日,师兄何必与见识浅薄之辈生气?”   这话贬低玄冥派,步水寒果然看他顺眼了:“说的好!几个不长眼的废物知道什么,将来我们灵心派未必就比玄冥派差。”   顾平林趁机问:“不知那惹事的小辈是谁座下弟子?”   步水寒这才记起闯的祸,笑意一僵:“是那个殊途真人的弟子。”   灵心派功法独到是真的,但要说现在的灵心派能与玄冥派比,那就是痴人说梦了。殊途真人是玄冥派掌门占人杰的师弟,玄冥派七位内丹大修之一,只他一人出面,灵心派就应付不了,也难怪步水寒害怕。   顾平林却笑道:“如此甚好,听说那殊途真人最是严厉,那些废物败在师兄手里,回去必定要受罚了。”   步水寒愣了下,两眼一亮,大笑着从树上跳下来:“没错没错!太好了!”   他是冲动,不是笨,顾平林提醒得这么明显,他哪会想不过来?殊途真人最严厉好面子,徒弟不成器在二流门派吃了败仗,他十有八九不会声张,只会骂他们给自己丢脸,甚至重罚,那两人根本就不敢回去告状。   去了麻烦,步水寒心中高兴,顺口问了顾平林姓名:“你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璃水院找我。”   顾平林道:“我正有一事要请师兄帮忙。”   “呃?”步水寒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事,才吃过冲动的教训,倒不敢立即答应了,“你先说来听听……”   “我听说在冥洞里修炼可事半功倍,想去历练一番。”   步水寒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那不行!”   说完就想起方才的保证,他未免有点脸红,咳嗽了声,板着脸教训道:“门规里写着,要进冥洞须达到聚气二层以上,你才入门几天?修炼最忌急于求进,我也不能违例放你进去冒险……”   “我已经够条件了。”   “啊?你……你到聚气二层了?”   步水寒满脸怀疑,直到顾平林发了一掌才相信,惊讶又兴奋:“当初我到聚气二层用了一个月,想不到你资质也这么好,罢了,我帮你去说。”   顾平林没告诉他自己已经突破三层境开始纳元,倒并不是提防他:“我还要带一个人进去。”   步水寒这回倒很爽快:“只要他够条件,都没问题,后日午时正,我在冥洞门口等你们。”   .   却说这冥洞究竟是何处?原来世上灵山都有无数灵脉灵眼,可滋生灵物便于修炼,自然也会引来阴邪秽物聚集,通常门派都会在地脉灵眼旁开辟一个冥洞,用阵法将那些阴邪秽物引进去封印,同时将它当作低级弟子的历练场所。灵心派地下就有灵眼,自然也设有冥洞。   顾平林虽然只用一个月就突破进入纳元境,但他十分清楚,修炼越到后面越难。   纳元境的重点是开拓丹田,在道途上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它决定了丹田的容量,同级修士对战,储存真气的多少是决胜的关键,所以修士都十分重视。从纳元到小周天说远也不远,一重就可以转小周天,但修士们通常都会将纳元修到极限才会进入小周天,就是这个缘故。纳元境共有九重,只是从未听说有修到九重的,通常到五重就算天资好。步水寒是罕见的纳元七重,用了三年,顾平林前世只修到六重,用了整整四年,后来用造化决才勉强提升到七重,至于段轻名,他的资质绝不亚于步水寒,前世至少也是七重,甚至可能是到了八重极境。   房间里,段轻名果然又躺在床上看书,悠闲得让人有些看不顺眼。   顾平林盘膝坐到对面的床上,平静地道:“我打算入冥洞。”   段轻名“啊”了声,头也不抬。   顾平林问:“你去不去?”   段轻名翻了页书:“没兴趣。”   “别忘了半年后的比试,”顾平林也不着急,“虽然你修炼早,但天才要是半年内毫无进步,难免会令许多人失望。”   “他们失望,与我有什么关系。”   “胜过你这个天才,我更不介意。”   “那就不比了,我退出。”   顾平林皱眉,起身走到他床前:“你怕了?”   “你就这么想我去,连激将法都用出来,”段轻名笑着放下书,抬起脸,“看来我不去也不行了。”   书卷之内,隐约有“丹术”“药”等字样。   顾平林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暗暗地松了口气。果然他这段时日的疏懒懈怠都是假象,此人怎会甘于平庸?没事都要生出事,前世可也是他先挑衅自己的。   “这么快就突破聚气二层,你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段轻名随手取过顾影剑。   目的达到,顾平林便收了发怒的假象,似笑非笑地道:“连入冥洞的规矩都清楚,你这段时间也不是毫无准备。”   “当然,等你啊。”   “两年的差距而已,”顾平林道,“你若坚持留在灵心派,不用多久,就未必还是你等我了。”   “真自信,”段轻名笑着,用剑鞘点了点他的下巴,“等你来超越我,顾小九。”   因为前世的缘故,顾平林看这面前这张笑脸,心头气就不太顺,他随手挥开顾影剑,走回自己的床上坐下,盘膝入定。   .   等到约定的日期,两人准时到达冥洞门口,步水寒果然等在那里,正与两个守卫弟子说着什么。   “步水寒,嗯……”段轻名有点意外,停住脚步,“你竟然能让他帮忙。”   顾平林不答言,径直走过去。   察觉他来,步水寒转身,点头算是招呼,待瞟见旁边的段轻名,俊脸立时一沉。   段轻名若无其事,含笑上前作礼:“原来是步师兄,有礼了。”   神情温和,举止有度,无处不符合世家教养,毫无破绽。 第11章 计高一筹   步水寒脸色极差,问顾平林:“你要带的人是他?”   “当然,”段轻名插.进来,“我与小九是很好的朋友,他第一次入冥洞,有点紧张,所以才会请我一同前去。”   步水寒道:“我没问你!”   “是,”段轻名毫不在意,“师父讲过,同门之间要友爱,彼此照应是应该的。”   步水寒看他不顺眼,和顾平林一样,并不被他的温和迷惑,抱剑道:“这是当然,师父说你已入纳元五层境,不知道现在又长进多少,师兄我再陪你练一练?”   段轻名微笑:“诶,我资质愚钝,怎及师兄少年天才,上次不过是侥幸。”   “当然是侥幸!”提到上次,步水寒俊脸“腾”地红了,冷笑,“上次我不知你底细,你以为还有那样的好运气?”   “没,”段轻名道,“我这点修为也不够师兄你打啊,师兄不过输了一场,何必耿耿于怀?”   “什么叫输了!”步水寒大怒,“你那是诡计!”   听到这里,顾平林已大略猜出缘故。   灵心派能收入段轻名这个天才,岳松亭喜悦,言语必定时常露出来,步水寒少年意气,难免不服,要去挑衅,显然他并没占到便宜。两人修为足足差了几个境界,难怪步水寒不甘心,深以为耻辱。以弱胜强,在修真界是很不可思议的,顾平林却没觉得意外,一个段轻名就能将四大门派玩得团团转,步水寒这点心眼实在不能比。不过两人差距太大,步水寒最多吃亏,怎么也不可能输,段轻名这么说显然是故意的。   顾平林自是乐意看段轻名吃教训,但他几句话就能激步水寒发怒,再交手,恐怕步水寒也同样会中计。于是顾平林不动声色地拉住步水寒,上前一步挡住段轻名:“步师兄,时候不早,我们先进去了。”   他开口,步水寒脸色缓和了点,递给他一份地图:“里面虽然没什么厉害东西,但你修为还浅,务必要谨慎,有事就找到传送阵出来。”   “多谢师兄提点。”段轻名从顾平林身后走出来,道谢。   步水寒拂袖,大步离去。   .   冥洞中阴气森森,岔道无数。灵心派历代前辈陆续在里面开辟空间,数百年下来,里面变得广大。灵心派弟子时常进去试炼斩杀妖物,但难免有漏网之鱼,它们修炼变强了,又不敢闯山外法阵出去,便往地下开辟了一些小空间,因此寻常弟子都不会去地图上没有的地方,当初顾平林到达炼气境之前,都是在里面度过的。   这里靠近地下灵眼,灵气极其充沛,含量是外面的数倍,两人一进来就感受到了。   “顾小九,你让我不解了。”   “哦?”   段轻名看着前方:“比起步水寒,你与我认识在前,交情理应更深一点。”   顾平林道:“什么意思?”   段轻名道:“你是怕他吃亏?”   “是你过度自负,”顾平林道,“他已入炼气境,或许会上一两次当,但差距毕竟太大,他最多与你战平,你却有败的可能,我难道不是在关心你?”   “是这样?”段轻名道。   顾平林微微蹙眉,侧脸看他:“段轻名,你我的比斗无须牵连其他人。”   讲出这句话,顾平林也是心情复杂,前世害了那个无辜的女人,多少有愧疚,今世自己当然不会再糊涂,没有什么能重过灵心派与道途。   段轻名似是随口“哦”了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他退了步:“那,请了。”   顾平林也不谦让,走在前面。   许多树根从洞顶垂下来,地上植物稀少,多是喜阴的、捕杀活物的花草,还有一些蠕动的鬼藤。两人走了几个时辰,前面开始出现怨灵和僵尸,还遇到了几条食腐狼,顾平林不费吹灰之力就斩杀了它们,也没得到什么稀罕东西,段轻名一直在旁边看,根本没出手。   两人越往深处,四周阴气越浓,遇到的邪物也越来越强,顾平林只拿出聚气二层境的实力应付,但显然,杀这些低级东西对提升修为没什么帮助。   两个时辰后,顾平林在一处岔道口停下,回身:“不如就在此地别过吧。”   段轻名道:“为什么要别过?”   顾平林道:“你的修为远胜于我,与我同行并无好处。”   “你请我进来,不就是想知道我的真实修为?”段轻名笑道,“如此,你难道不该看紧我?”   顾平林也笑了声,紧盯着他:“彼此,你不也想试探我的进度?”   段轻名弯着唇:“唉,想不到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人。”   “你不是?”   “好吧,瞒不过你,”段轻名算是默认,看看前面两条岔路,“你要选哪条?”   顾平林很直接:“我选右边这条路,三个月后,此地再会。”   “看来我只有走这边了,”段轻名举步朝左边那条路走,错身而过时,在他肩头拍了下,“再会了,顾小九。”   眼看他消失,顾平林便朝右边那条路走,一路斩杀邪灵,大约两个时辰后,顾平林杀死一头吞火邪蛇,取出低级蛇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便掉头往回走。   路过分别的岔道口,顾平林不由得笑了声。   两条路都走不得,这冥洞内的确有些危险的东西,因为它们还没有被发现,所以地图上并无记载,无论段轻名选哪一条,到时候都要遇到麻烦。   顾平林再往回走了半个时辰,选了来时路上的另外一条岔路进去。   .   道心坚定,三个月弹指即过。   地底洞窟一片死寂,突然,一块巨石后卷起旋风,气流震动,惊得几只吸血蝙蝠飞掠而走,发出“仆仆”的声音。   稳固的结界之内,顾平林猛地睁开眼,眸中射出精光。   冥洞内灵气充沛,他不仅修炼灵心派功法精进神速,连造化诀也炼得格外顺利,短短三个月,他已经突破纳元四重境,而前世,他可是用了一年多时间才达到这个境界。   掌风夹带真气射出,吸血蝙蝠陆续落下。   顾平林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   接下来的纳元五重境是个坎,与资质有极大关系,寻常人几十年也未必能突破,而自己如今拥有造化诀这部神级功法相助,估计再有三四个月就可以,不过入门比试马上就要开始,没有时间继续留在这里修炼了。   何况,时候也差不多了,得先看一场好戏。   心情莫名地好,顾平林飞身朝段轻名那条路掠去。   段轻名此时的修为至少在纳元六重以上,或许是纳元七重甚至纳元八重,这三个月他定然不会浪费,已经步入小周天也说不定。低级邪灵满足不了他,他必定走得更远,眼下应该已经到了那个地方。   顾平林也是算着时间来的,他对冥洞再熟悉不过,熟练地避开那些超过应付能力的凶物,一路飞掠,不曾停留。   大约两日后,前方果然传来凶兽的吼声。   还好,没有错过。   顾平林小心翼翼地沿着早已选定的路线绕过去,登上被黑藤缠绕的巨石,这里无疑是最佳观战位置,底下发生的一切立刻都被收入眼底。   .   灵心派地下有灵眼,吸引来的邪物比其他三流门派要高级,这条岔路很少有弟子走,一些凶灵恶兽就躲在里面修炼成了气候,最麻烦的是一头高级食尸兽。当初顾平林就是无意中惊扰了它,那时他已达小周天境,也险些丢了性命。   不出所料,一人一兽正战得激烈。   那兽生得狼头牛尾,足有两人高,爪牙锋利,且行动迅捷,浑身长满坚硬的黑甲片,嘴里偶尔喷出黑绿的尸气,人吸入一口必然会软倒。   对面素衣醒目,真气激发紫光闪烁,段轻名手执顾影剑与之周旋,几缕长发已经散下来,随着动作在额前飘动,形状实在有些狼狈。   看样子,战斗应该进行了很长时间。   顾平林弯了下唇。   人在危急时刻,必然会显露最真实的修为。这真气的聚集速度与波动威力,果然是纳元七重境。此人最喜欢挑战极限,绝不会轻易认败逃跑,但他要凭纳元七重修为斩杀此兽,还是不太可能,就算他能设计赢得此战,也要费大力气。   他站的位置如此显眼,段轻名立刻发现:“你果然来了。”   顾平林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惬意:“难得有机会看你出手,我怎会不来?”   段轻名沉声:“你早就知道。”   顾平林若无其事:“你想多了,应该是你运气太差。”   说话间,那食尸兽一爪挥来,段轻名堪堪避过,他立即挥剑回斩,正如顾平林所料,顾影剑只在兽背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食尸兽被激得凶性更重,大吼,又扑向他。   段轻名应付得极为艰难,喘息,语气倒还镇定:“我们可是师兄弟,眼下我陷入险境,你还要继续站在上面看笑话?”   “我是相信你的能力啊。”顾平林越看越畅快,丝毫没有相助的意思。   两句话功夫,兽爪又擦着段轻名的右肩过去。   “你当真不救?”   “当然。”   “够无情。”   “多谢夸奖。”   说话间,段轻名被食尸兽逼得连连后退,战圈开始朝顾平林这边转移。顾平林仍旧稳稳地站在巨石上,一边观察他出手,一边猜度其实力,并不担心。食尸兽之难缠,在于它盯住一个敌人就不会轻易放弃,哪怕现在顾平林过去,它仍会追着段轻名杀。   果不其然,食尸兽攻击越来越猛,段轻名每次都只能险险地避开,越来越惊险。   顾平林居高临下看了许久,反而渐渐地收了幸灾乐祸之色,皱起秀眉。   每次都避得这么惊险,这么真实,未免不正常。对战这么久,连自己都有些熟悉食尸兽的攻击,段轻名竟毫无进步?   不对!   顾平林猛地醒悟,果然见那食尸兽停止了攻击,朝这边看过来。   “我与它玩了两天,”段轻名的声音响起,带着极其熟悉的笑意,“该你了,顾小九。”   自知疏忽,顾平林连忙检查,只见衣裳发丝上赫然沾着淡黄色的粉末,散发着轻微的腐烂气息,正是食尸兽最感兴趣的味道。   尸花粉。   “段轻名!”顾平林大怒。   接连两日激战,双方体力消耗都极大,段轻名服食丹药支撑,食尸兽进食却没这么容易,此刻正饥饿无比,突然嗅到最感兴趣的味道,它立刻兴奋地叫了声,调转方向朝顾平林扑过去。 第12章 宿敌默契   食尸兽扑来,顾平林虽惊不乱,跳下巨石躲避。   “你的确很熟悉灵心派的一切,”转眼,段轻名已经跃上了巨石,轻松地将顾影剑归鞘,笑道,“这真是个观战的好位置。”   情况反转,顾平林紧抿着唇。   从遇到食尸兽起,他恐怕就已经明白了,他料到自己会选择这个最佳的观战位置,于是将计就计撒下尸花粉,利用了自己急于观战的疏忽心理,难怪他之前要将食尸兽引那么远。   食尸兽紧追不舍,顾平林修为不及前世,又知道段轻名也想借机看自己的进境,未尽全力,几次都让利爪擦身而过,情形十分凶险。   “换个的感觉真不错,你说呢,顾小九?”段轻名笑着,就地坐下调息。   顾平林低哼,费力地躲开食尸兽的攻击,却也丝毫不见紧张:“怎样,你想看笑话?”   “我也是相信你的能力啊。”   “更是测探。”   段轻名扶着剑:“彼此彼此,总之你再不尽力,就没命了。”   “你以为这样就能算计我?”顾平林边战边退,“别忘了,你自己也说过,我很熟悉灵心派的一切。”   “喔——”段轻名不甚在意,随口道,“看来你有后招。”   “当然。”   说话之间,顾平林已被逼到角落,避无可避,眼见食尸兽咆哮着挥爪抓去,突然,地面亮起一道耀眼的白光!   白光闪过,现场竟安静了下来。   顾平林人还好好地站在原地,食尸兽却仿佛失去了目标,呆呆地张望四周,鼻子嗅个不停。   “隔离阵。”段轻名从地上站起身。   洞窟角落里,少年悠然站在阵中,冲他微微扬眉,哪还有半分狼狈的样子?   知道段轻名的厉害,顾平林岂会毫无准备就过来观战?这个隔离阵是他前世侥幸发现的,当时情形极其凶险,他在里面困了十几天才等到人进来搭救,如今他修为不如前世,避战方为上策。   食尸兽失去目标,果然又转向段轻名。   顾平林见状一笑。   只要食尸兽被段轻名拖住,自己正可趁机离开。   不出所料,食尸兽大吼,掉头朝段轻名扑去。   顾平林立即飞身出阵,顺来路往外逃。食尸兽这种级别的妖物,就算两人合力,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战胜它,顾平林对冥洞地势了如指掌,大概五里外就有个传送阵。   不料还没掠出三丈,他就撞上一道强气流阻碍,整个人被弹得后退好几步才收住。   顾平林反应过来:“段轻名!”   “抱歉了,之前为保命,设了个小结界。”段轻名的笑声传来。   修为不足,破不了他的结界,顾平林只好又退回隔离阵中。   紧接着,段轻名也进来了。   两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四目相对,一者怒意燃烧,一者若无其事。   “何必这样生气,”段轻名叹道,“是你先算计我,我不像你,我顾念同门情意,都没有丢你出去。”   神态从容不迫,语气温文尔雅,那双妖魅的眼睛却闪着戏谑的光。   顾平林当然不会真的生气,也不担心他真会丢自己出去。   会仗着早修两年的优势取胜,那就不是段轻名了。   顾平林斜睨他:“拖人下水,你干得顺手。”   “我怕你丢下我啊,我一个人还不能对付它,”段轻名道,“我们是师兄弟,你难道真想置我于死地?”   顾平林笑了声:“有隔离阵,你也不会死,等他们进来救就是了。”   “诶,等人救,不如自己解决,”段轻名转看阵外,“你我联手,当可一战。”   食尸兽还不甘心地在阵外转悠,不时仰头咆哮,向外吐出几口尸气。屡次被挑衅,它对两个敌人恨意极深,看样子短时间内是不打算离开了。   顾平林微微皱眉:“合我们两人之力,胜算仍不过五成。”   “有难度才刺激,”段轻名看着食尸兽,眸子亮得出奇,“你不想挑战?”   顾平林道:“我向来只做有把握的事。”   段轻名侧脸看他:“你怕了?”   “激将法,”顾平林瞥他一眼,“说吧,你的计划。”   段轻名道:“我的计划是没计划,看情况配合。”   顾平林确实也不愿被困在这里等人搭救,闻言爽快地道:“没计划终究不妥,食尸兽的弱点在腹部,我记得段家剑术中有一招绝杀,名‘春泥影’,正是一招地杀剑,可攻其要害,你应该练得不错,我长于控制之术,找机会以缚术拖住它一刻,你则趁机施展地杀剑,如此,胜算不小。”   “果然很周密,”段轻名抚剑,“看来除了灵心派,你也很了解我。”   顾平林懒得废话:“数到三,你我同时行动。”   “好,”段轻名也干脆,“一。”   顾平林上前一步:“二。”   “三!”   两人谁也没动,了然对视,皆面不改色,没半点惭愧尴尬的样子。   “顾小九,你太不老实。”   “彼此。”   “我们互不信任,这样却是难以合作,”段轻名道,“我倒有个办法。”   “哦?”   “很简单。”   看到那可厌的笑容,顾平林心头一跳,果然,下一刻就见足下地面闪现耀眼的白光!   白光熄灭,隔离阵被毁去!   “段轻名!”顾平林急怒。   “这是最有效的办法,现在我们可以绝对信任对方了。”   “你在找死!”   几乎是同时,两人一左一右冲出。顾平林想也不想就朝传送阵的方向跑,食尸兽的吼声自身后传来。   段轻名放慢速度,与他并肩而行:“你是要去传送阵?”   “怎样?”顾平林又有不详预感。   “那个传送阵之前好像被我不小心破坏了。”   “段轻名!”顾平林蓦地停下。   .   “听你这么叫,突然发现我的名字还真动听,”段轻名跟着停下,转身拔剑,随手丢开剑鞘,“怎样,先解决麻烦再说?”   食尸兽扑过来,顾平林理智地压下怒火:“照计划行事!”   隔离阵被毁,等于断了两人最后的退路,至此,两人唯有彼此信任、合作,方能取得一线生机。   论修为,两人的确远不足以对抗食尸兽,但顾平林已不是前世的顾平林,段轻名更是智武双全的天才,他一人就能设法周旋两天,对食尸兽的体力造成消耗,两人联手,胜算其实很大。   顾平林谨慎地拖战,一边冷静地观察,果然找到机会使出缚术,食尸兽等级太高,缚术只造成了一眨眼的僵硬效果。   没等他出言提示,段轻名已凌空飞至,双手扣诀,顾影剑在半空划出一道飘渺的紫色光影。   机会把握之精准,顾平林也心惊,忍不住赞一声:“好!”   段氏绝杀,段轻名双手握顾影剑,自半空垂直刺下!   不料那食尸兽狡猾无比,仿佛知道头顶是虚招,竟突然翻身,四脚朝天,利爪架住长剑,同时用坚硬的背甲承受了地下刺出的五道强烈剑气!   惨叫声起。   段家剑术毕竟非凡,它还是受到了不小的伤害。   然而这次攻击并未达到两人想要的效果。   第一次受到这么重的伤害,食尸兽暴怒,吼声震得整个洞窟都在抖动,它用另一只前爪握住剑身,用力往上一丢。   段轻名之前已激战两天,此刻全力一击,体力也消耗得厉害,登时被掀得倒飞出去!   人飞出,顾影剑脱手。   就在此时,顾平林突然动了,他整个人如闪电般冲出,准确地接过飞来的顾影剑,趁食尸兽翻身之际,用力往前一送——   剑身插入食尸兽腹内!   两人并未依照计划行事,由更强的段轻名主攻,相反,实际主攻的是顾平林,段轻名负责牵制。这完全是来自于聪明人之间的默契,事先没半句商议,机会过来的瞬间,两人已心照不宣,同时作出了改变计划的决定,终于成功。   顾平林一击得手,立即弃剑后退。   不料那食尸兽重伤痛极,凶性大发,竟不退反进,猛地往前冲撞过来,要与敌人同归于尽。   顾平林后退速度不及它,见状皱眉,正要避开要害,突然一道掌风扫来,将他整个人掀出两丈。   白影掠过,宛若游龙。   一声清喝,顾影剑被拔出,碧绿色的毒血飞溅!   食尸兽捂着腹部,狂叫。   顾平林落地翻滚几圈才停下,单手撑地,敏捷地起身,见状松了口气。   另一边,段轻名仗剑喘息。   顾平林问了句:“怎样?”   “尽可一战。”段轻名答。几缕凌乱的长发飘动,俊脸微微发红,神情兴奋,依稀带着一丝狂态。   长剑光动,人已冲出。   顾平林自不落后,紧跟着过去。食尸兽已被重伤,狂暴一阵之后,就渐渐虚弱下去,终于在两人默契十足的攻击下,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带起一片尘土。   两人都没有立即上前,段轻名一剑掷去,正中食尸兽的右眼。   食尸兽无动静,确实死透了。   顾平林这才长长地吐出口气,如脱力般跌坐在地上,仰面躺下,身上全是冷汗。   相反,段轻名却一扫疲态,仿佛又有了无穷的精力,他大步走过去拔出剑看了看,仔细地擦净剑身,然后送回鞘中,转头看顾平林:“聚气六层,纳元一重境,不错。”   漆黑含笑的眸子,看不出真实想法。   “纳元七重,你也不遑多让。”顾平林冷笑回敬。自己有所保留,他表现出来的实力必定也不是真实的,恐怕他已到纳元八重,甚至小周天境了。   “完美的合作,”段轻名提剑走到他旁边,低头俯视他,笑道,“哎,这种刺激的感觉,顾小九你还不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顾平林咬牙。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疯到这种地步,敢断绝所有后路,拿性命冒险,顾平林总算明白他前世是怎么成为一代大剑修的了。   段轻名用剑鞘碰他的脸:“只有你能跟上我,我们是一对再合适不过的师兄弟,你说呢?”   顾平林不客气地挥开剑鞘:“滚。”   对上怒火燃烧的大眼睛,段轻名毫不介意,大笑,狂妄的姿态,颇有前世问剑天下的风采。 第13章 登门挑衅   食尸兽算不上顶级妖物,没有妖丹,身上只三件东西有用——唾液、兽爪与颈部的兽皮。带毒的唾液和兽爪都是炼丹炼符的常用材料,颈部那块兽皮极为坚硬,可以做成小护腕或护心衣。顾平林休息了一会儿,便起身走过去分解兽尸。段轻名站在旁边,看着他收集材料。   材料是两人合作所得,顾平林将其均分成两份,自取一份。   “不要了。”段轻名将顾影剑收入乾坤袋。他那乾坤袋乃是顶级收纳袋,远非百纳袋能比,看上去仅有巴掌大小,犹如坠在腰间的一块玛瑙佩。一个乾坤袋的价值就足以让小世家倾家荡产了。作为段家子弟,他自是不稀罕这些低级材料。顾平林微微皱眉,没说什么,将材料都收入了自己的百纳袋。两人找到最近的传送阵出去。   洞外竟热闹无比,十几个人围在洞口。   “到底怎么回事?”步水寒的声音。   原来两人斗食尸兽动静太大,守卫弟子被惊动,禀报上去,步水寒立刻就慌了,匆匆赶来盘问,恰好见到顾平林两人出来。   步水寒见两人平安无事,登时松了口气,知道里面有食尸兽,脸色又一变:“去年我才亲自进去清理过,怎么还会有高级妖物!”他看着顾平林,不免带了一丝歉意。   顾平林摇头:“无妨。”   他已留意到旁边那群弟子,他们的道袍上都有六道门的标志。六道门内没有灵眼,冥洞的等级太低,估计他们是来借灵心派冥洞修炼的。   步水寒果然转向他们:“既然冥洞内危险,此事需禀报师父,各位请回吧。”   六道门众弟子闻言皆露出失望之色,却也理解,毕竟步水寒是为他们的安全着想。为首的那名娇媚女子上前道:“如此,我等就先回去等待步师兄的消息,师兄请。”   步水寒也不多言,拱手道了声“请”,就先走了。   那女子回头朝顾平林友好地笑了笑,瞥见他身后的段轻名,顿时吃惊:“这……莫非是段六公子?”   顾影剑不在手,段轻名又是一位温文俊雅的公子了,他问道:“师妹认得我?”   那女子抿嘴笑了下:“你十岁生日穿的那件衣裳上的定神丝,是我婶婶亲手炼的。”   段轻名含笑瞟了顾平林一眼,顾平林面不改色。   “原来是张家,”段轻名想起来,“我记得了,你可是张怜师妹?”   “想不到六公子还记得我,”张怜待要再说什么,却见周围师弟师妹们都看着自己,只好红着脸打住,低声道,“时候不早,我们先告辞了。”   段轻名点头:“师妹请。”   张怜带着众弟子离开。   段轻名负手看着众人的背影:“你认得她。”   顾平林道:“当然。”   段轻名道:“顾家与张家远隔千里,你极少出门,应该不认得才对。”   “但我偏偏认得她,”顾平林挑眉,“其中缘故,你猜啊。”   段轻名果然不说话。   接触这些时日,顾平林大致知道了应付此人的办法,与其费心在聪明人面前掩饰,倒不如承认破绽,让他自己想去。   段轻名问:“我的衣裳呢?”   顾平林早就认出那件衣裳上的定神丝,东西不是自己的,当时又需要钱,就随便当了,听到张怜的话,他才知道那件衣裳的来历,直言:“丢了。”   “嗯?”段轻名微微眯眼,也没怎么意外。   顾平林顺着石阶往上走。   段轻名快走两步与他并肩而行,似是随口道:“那个张怜长得跟你倒是有几分相似,有趣。”   顾平林脸一黑,当没听见。   段轻名侧脸看:“怎么,你不喜欢?”   顾平林干脆地道:“不喜欢。”   “我看她还不错。”   “段轻名!”   斜挑的眼尾划出迷人的弧线,段轻名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你真是容易生气。”   顾平林移开话题:“先去交材料。”   .   前世,跟在段轻名身边的每个女人都有那么一两分与顾平林相似,张怜就是其中一个。此事一直被玄冥派弟子引为笑话,灵心派掌门生就女相云云,段轻名对此也从未否认。顾平林最清楚他的洁癖,修真界双修道侣很常见,但显然他不会真的碰她们,将她们留在身边,就是存心羞辱罢了。   顾平林早已不在意皮囊,不过今世又被段轻名提起,知道他在故意刺激自己,顾平林难免有些忍无可忍了。   向门派上交材料,是可以记功或换取羽币的。易品房主事弟子清点过数量,问一句“记功还是换羽币”,顾平林选了记功,在灵心派,功劳点积累到了一定数量就可以换取门中丹药,顾平林倒不稀罕丹药,纯粹只是想为师门做点事。登记完毕,顾平林又取出段轻名的那份材料,记在了段轻名的名下。段轻名虽不计较这些,顾平林却不至于占他的东西——无论如何,段轻名今世会入灵心派是因为自己,灵心派资源远远比不上玄冥派,将来他总会需要丹药。   此事顾平林也没与段轻名提,还有一个月,接下来最重要的事就是赢得入门比试,顺利拜入师父岳松亭门下。今世不比前世,有段轻名在,尤其是得知他可能已经进入小周天境,顾平林不得不谨慎对待。   崖边风冷,松影摇曳。   顾平林行功完毕,站起身,长长地吐出口气。   进入纳元四重境,造化诀修炼起来更顺利,奈何时间太短,突破纳元五重境无望,虽然自己有改进过的灵心派心法,但要战胜段轻名还是不可能,除非使用造化诀……拜师之事不能退让,唯有占一次便宜了。   不远处,几个弟子匆匆跑过。   “步师兄当初伤了他们的人,他们肯定是想来报复!”   “快去报掌门!”   “掌门在闭关,去找陈师兄和常师兄!”   ……   顾平林眉头一紧,不慌不忙地跟上去。   .   山门外站了十几个中级弟子,步水寒在最前面,正与三名玄冥派修士对峙。   那领头的白袍修士摇着折扇:“区区一株化生草,就惊动了岳掌门高徒,不想灵心派这么穷。”   另两人皆笑。   顾平林认得那白袍修士,此人名叫吴湘,玄冥派内门高级弟子,算来他的修为已达炼气二转。另两人正是之前被步水寒教训过的玄冥派弟子,他们因畏惧师父殊途真人,回去没敢声张,却又咽不下这口气,就找了同门师兄吴湘来报仇。步水寒如今只有炼气一转修为,炼气境与凝气境不同,一个等级就是天差地别,他若真与吴湘对上,必定要吃亏。   俊脸染寒霜,步水寒按捺着怒火:“这草乃是灵心派地界所出,岂容外人随意采摘,你们别欺人太甚!”   “此言差矣,玄冥派素来讲规矩,”吴湘收敛笑容,“不过顺手采了一株草,何必这么小气?灵心派的水也是从我们玄冥派流出来的,你不也喝了?”   事情本来可大可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故意在挑衅,话说得这么难听,步水寒哪里忍得住:“你!”   手抚上剑柄,他意欲拔剑。   吴湘本就是要激怒他,见状轻扬了嘴角:“早闻岳掌门高徒之名,今日看来,与传言相去甚远。”   眼见步水寒要中计,冷不防一道人影先闪出来:“何劳步师兄动手,你等可敢与我一战?”   剑气至跟前,吴湘下意识用折扇接了,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对方不过是个穿着粗布道袍的少年,分明是灵心派低级弟子,眉浓而秀,一双大眼睛如凝秋水,朱唇紧抿,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因为顾平林刻意接近,步水寒与他十分投缘,闻言停下动作:“顾师弟?”   “师兄与他们啰嗦什么,”顾平林冷笑,“不问自取即为盗,玄冥派欺人太甚,且容我会他一会!”   他这么冲动,步水寒反而愣住,下意识拉他:“师弟……”   吴湘大笑,轻蔑地道:“区区低级弟子也想与我一战,贵派当真没人了。”   “放肆!”顾平林果然挣开步水寒的手,剑气再出,“吃我一剑!”   “你们都看见了,是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别说我仗着身份欺负他。”吴湘轻松地避开剑气,懒洋洋地合拢折扇,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凶光。   步水寒毕竟是岳松亭的亲传弟子,且与师姐颜飞秀有交情,伤了他未免得罪颜飞秀,收拾一个低级弟子,事情则可大可小。吴湘一时恶向胆边生,安心要废了顾平林立威。   顾平林全无畏惧,迎上去。   “顾师弟!”步水寒反应过来。   顾平林只是初级弟子,对上吴湘简直是以卵击石,自取其辱,吴湘安心报仇,出手定然狠辣,情势对顾平林极为不妙。   看到更糊涂的,步水寒倒清醒了,正要去拦阻,却被一只手拉住。   “想不到有这么大的热闹看,”段轻名微笑道,“顾小九已到纳元境了。”   纳元境岂能和炼气境比!步水寒忍怒:“放手!”   段轻名松开手,安慰道:“陈师兄他们快出来了,见到此人以大欺小,我们将来面对玄冥派才更占理啊。”   步水寒一愣:“当真?”   “当然。”段轻名温和地答道。   步水寒看他不顺眼,但想想道理还真没错,于是稍减怒气,转向战场。   修为差距太大,吴湘出手凌厉,顾平林应付得极其艰难,几乎全无还手之力,险象环生,这还是吴湘不屑出大招的结果,他不停地退避,只片刻工夫,战圈已经转到数十丈之外了。   步水寒握紧剑柄,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两人身影快消失,忍不住道:“怎地还不见陈师兄?”   段轻名也回头望:“是啊,奇怪。”   步水寒待要再说,恰好几个弟子从里面出来,其中一个弟子“咦”了声:“段师弟,你不是去报陈师兄他们了吗,这么快?陈师兄呢?”   “我让另一位师弟去了,”段轻名面不改色地答道,突然想起什么,“他大概不知道情况这么紧急,坏了!”   步水寒总算明白过来,铁青了脸,湖音剑“当”地出鞘:“你!”   再看顾平林与吴湘,两人早已不见了影子。   “顾师弟有事,惟你是问!”步水寒顾不上与他计较,急速掠走。 第14章 怒火诱敌   那边步水寒被段轻名拖住,这边顾平林与吴湘一个逃一个追,不需多久,两人已经打到了十里之外。吴湘仗着境界压制,根本不将顾平林放眼里,顾平林也只是一味地逃,浑身灰土,狼狈不堪。   最后,两人打入了山谷。   “还要往哪里跑?”吴湘嘲讽。   顾平林全不畏惧:“你也不过尔尔,若趁早归还化生草,我便不与你计较!”   “计较?”吴湘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用扇柄敲敲掌心,故意点头,“没错,我不过尔尔,化生草在我手里,想要就自己来拿啊。”   顾平林厉声:“堂堂大派仗势欺人,就不怕惹人非议?”   吴湘不紧不慢地“哦”了声:“顺手采两株草,谁敢非议?”   顾平林大怒:“潜阳山不独玄冥派一家,不是你们的!”   他越愤怒,吴湘越兴奋,狂妄地大笑:“区区二三流门派,岂敢与玄冥派争?这潜阳山都是我们的,我们想要什么便取什么,何况一株化生草!”   顾平林冷笑:“说的好。”   “小子,没工夫陪你玩了!”吴湘也觉得时候差不多,再不取胜就有失身份了,于是收起折扇,探手取出一柄长剑,当空劈下。   剑光撒落如雨,将顾平林笼罩在内。   这完全是境界上的绝对压制,饶是顾平林有神级功法在身,仍避不开这阵剑雨。   然而就在此时——   “好大的口气,”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我倒要看看,玄冥派如何独占这潜阳山!”   血色剑光自林中飞出!   那剑气阴寒至极,招式更是凌厉无比,卷起浓重的杀气,令人窒息,杀气中仿佛还伴随着一丝血腥味。   剑光震散剑雨,余劲直冲半空而去,只闻一声大叫,吴湘自半空中跌落!   与此同时,一道灰影自树林中飘然掠出,停在树梢。   那是个中年男人,身穿灰衣,怀抱重剑,长相还不错,剑眉,直鼻,薄唇,只是那张脸怎么看都透着几分古怪,脸上神情更是冷如磐石。   此人竟缺了一只右耳。   来自身体的缺陷通常惹人忌避,但显然那灰衣人并不在意此事,他大大方方地束起头发,任凭缺陷暴露在人前。   “断石之约还在,占人杰就如此狂妄,潜阳山还有我天残门一份呢!”   吴湘挣扎着爬起来,正要放狠话,突然听到“天残门”三个字,登时一口血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天残门不算大派,然而提起他们,八大门派也要顾忌三分。《天残剑》凶名远扬,极其厉害,只不过天残门功法特殊,须要特殊体质的人才能修炼,所以门下弟子极少,且他们天生残缺,性子大多古怪,通常不与外人来往,一旦惹恼了,谁的账也不买。昔日真一派因为一件小事与他们起了冲突,天残门不惜拼得个两败俱伤,最后还是真一派低头,此战后,真一派实力大损,被挤出了八大门派,因此在修真界,天残门是谁都不想惹的。   天残门恰好也在潜阳山,门下弟子哪里受得了吴湘那些话?那位出手教训吴湘的独耳人,正是掌门老病真人座下五弟子、“天残四剑”中排名第三位的周异。   周异乃是位外丹修士,已达化气境,吴湘根本不敢再动手,面红耳赤,就这片刻功夫,步水寒与玄冥派另两个弟子匆匆赶到了。   “吴师兄!”   “是谁伤了你!”   ……   两个玄冥弟子大呼小叫,被吴湘制止。   步水寒赶到顾平林身旁,低声问:“如何?”   之前那些怒火已全然消失,顾平林恢复平静,随手拂去身上尘土:“无妨。”   步水寒闻言松了口气,待认出树梢上那人,不由低呼:“周异!”   听说天残门周异来了凡人谷,果然不错。顾平林知道周异的脾气,只朝另一边作礼:“多谢诸位相救。”   林中走出四五个人,脸色都很差,他们都是附近小门派的重要人物,方才从两人争吵中知道了打斗原因,竟是玄冥派仗势欺人抢夺资源。   当先一人乃是含沙岛掌门,他朝顾平林摆了下手,看着吴湘冷笑:“潜阳山是玄冥派的,老夫却是今日才知道。”   另一人道:“我等也该去拜会占掌门,请教一下,断石之约还算不算数?”   ……   昔日为了笼络小门派,玄冥派祖师立下断石之约,让他们在潜阳山扎根,彼此互不侵犯,玄冥派今日能抢灵心派,他日就能抢别人,谁知道己方将来会不会与灵心派一样下场?   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了,顾平林不再关注后续,示意步水寒离开。   步水寒心情大好,走出几里地,笑意忍也忍不住:“这下占老儿麻烦了!小顾你早就知道周异在,是不是?”   顾平林笑,没有否认。   步水寒生性高傲,对看得顺眼的人却格外好,他拍着顾平林的肩:“入门比试,你准备得怎样?前日我和师父还曾说起你。”   顾平林意外:“掌门说我什么?”   步水寒胡乱道:“说你用功……总之你要努力,我也希望你能成为师父的关门弟子。”   见他言辞模糊,顾平林明白过来。前世还罢了,今世有段轻名在,岳松亭怎么可能关注到自己?估计是步水寒在他跟前说了自己的好话。顾平林心头一暖:“师兄放心,我会尽力。”   步水寒也知道他最大的威胁是谁,沉下脸:“你不必担忧,段轻名诡计多端心术不正,待我回禀师父,定要取消他的比试资格。”   “嗯?”顾平林皱眉。   步水寒忍怒道:“他竟敢拖延时间,置你于险地,品性如此恶劣,师父知道了定不会饶他。”   顾平林立刻猜出了原因,摇头。   除去皮下流淌的冷血,段轻名简直就是个温和谦逊的雅公子,善于辞令,舌灿莲花,外人哪里看得出问题,步水寒根本辩不过他,何况前世步水寒就是为自己的缘故惹上他,最后才……万万不能再让他们结仇。   不过段轻名这次的举动倒也正合自己心意,顾平林道:“此事其实是我的主意。”   “你?”步水寒愣。   顾平林轻描淡写地解释:“陈师兄他们出来,我们就没机会收拾吴湘了,所以我让段轻名拖上一拖。”   想到陈前的个性,步水寒跟着点头,又皱紧眉:“那也不该瞒我,吴湘是炼气修士,你对上他太危险,应当让我去引他才是。”   其实正是因为顾平林太弱,又表现得冲动,吴湘才会轻敌,导致疏忽失言,真让步水寒去,他就未必会上当了。   顾平林并不反驳,点头称是。   步水寒没再计较,只是有些不悦:“下次须得告诉我。”   .   段轻名等人还站在山门外等候,陈前和常锦心也都出来了,看到两人安然回来,众人都放了心。步水寒简单地解释几句经过,听到吴湘吃亏,众灵心弟子畅快无比,都觉得出了口恶气。   唯有陈前火冒三丈,指着顾平林就骂:“胡闹!胡闹!谁叫你自作主张!”   年轻人都有血性,步水寒素来好战,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玄冥派欺人太甚,顾师弟也是想教训他,已经没事了……”   “没事?”陈前更怒,“这点修为就敢跟炼气修士动手,嫌命长还修什么道,不若趁早滚回去!”   “好了,”常锦心见他骂得过分,忙开口劝止,又安慰顾平林,“你年小不知厉害,此事实在太危险,下次不可如此莽撞。”   顾平林躬身:“是我的错,让陈师兄担心了。”   陈前本来还要再骂,突然听到他主动认错,反而不好继续了,他张了张嘴,半晌才闷闷地道:“知错就好,长点记性。”说完拂袖走了。   常锦心笑着拍拍顾平林的头,快步跟上陈前,低声劝。   步水寒走了两步,回头看段轻名。   段轻名识趣:“是我不对,请步师兄责罚。”   步水寒看他不顺眼,冷着脸道:“这次就算了,下次再瞒我,必定不饶。”   段轻名立刻道:“是,多谢师兄。”   步水寒哼了声,不理他,紧追着常锦心而去,众人被陈前这么一骂,都不敢再露出喜色,慢慢地散了,唯独顾平林还留在原地。   等所有人都离开,段轻名果然开口:“我不记得,你有让我拖延时间。”   “当然有。”   “为我开脱,你怕他对上我?”   顾平林面不改色地道:“你出难题,我自接招,你的对手是我,我不过提醒你专心一点。”   “哦?”段轻名微微一笑,走到他身旁,“听说你怒气冲冲地跑出去了,还对上炼气修士,我十分担心。”   “所以你就拖延时间,看我如何逃生?”   “顾小九不做没把握的事,我只是顺势配合了一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不必道谢。”   “多谢你,袖手旁观看热闹。”   “你又怀疑我的好意。”   好意?顾平林低哼。   “发怒,原来也是引人轻敌上当的手段,”段轻名含笑凑近他耳畔,“你这么爱生气,到底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   顾平林侧脸瞅他:“你猜呢?”   “我愚钝,哪猜得透你的心思,”段轻名叹气,“听说,那个长得像你的张怜师妹明天又要来了。”   “段轻名!”   “这是真的了。”   袖中双手微微一握,又松开。顾平林平静了:“皮囊而已,真假又如何?入门比试近在眼前,我倒是很期待你这个天才的表现。”   段轻名笑道:“明知不是对手,何必执着?”   顾平林反问:“激怒我,也是你的手段?”   “你认为怎样,就是怎样了,”段轻名伸手弹去他发间的尘土,“这种盲目的自信能带给你多少精彩表现?”   “过度自负,带来的只有失败。”顾平林笑了声,纵身朝山上掠去。 第15章 两世兄弟   事情发展到后面,主角已经不再是灵心派了,玄冥派掌门占人杰当场大发雷霆,重罚始作俑者,同时表示玄冥派绝对遵守断石之约,让众掌门放心,之后又专程派一位道督上灵心派向岳松亭致歉,岳松亭也就顺势下了台阶,从此玄冥派弟子规矩了许多。   这些都在预料之中,顾平林没怎么关注,全心准备入门比试的事。   入门比试就是简单的对战,点到为止。灵心派收弟子都是经过筛选的,有天赋和道缘的才能入选,如今初级弟子修炼半年,已有了些根基,这次比试算是一个考察,未达标准的弟子都会被送去外门,外门弟子很难进入门派核心,修炼方面也就没多大前途了。因此众人都很紧张,多数弟子也有自知之明,不奢望能当掌门的关门弟子,只要能继续留下就不错了。   云层蔽日,凉风习习,比武场周围的草木“飒飒”作响。   一剑定胜负,顾平林飘然落地,转身朝对手微微一笑:“承让。”   对手也服气地拱拱手,跃下了台。   看台上的岳松亭果然已经注意到他,赞赏地点头。   为避免比试出现意外,常锦心与任凭等都在负责监场,但初级弟子习剑不久,难免还是会出现误伤的情况,唯有顾平林的每次战斗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刚刚能取胜,不会伤人,也不显得张扬,这个尺度的把握已经很难得了。   在别的掌门眼里,资质无疑最重要,但顾平林最了解岳松亭,他极为看重品行,最欣赏行事沉稳有分寸的弟子,毕竟他这次是要挑选未来的掌门,必然会更加谨慎。   段轻名入门时修为就在纳元五重以上,这件事公开后,就没人主动去挑战他了。无论在哪个门派,天才都会得到更多爱惜,他被破例叫上看台,站在岳松亭旁边,不时笑着说两句话,岳松亭边听边抚着胡须点头。   顾平林不动声色,微微紧了唇。   他是故意刺激自己,很明显,师父已经被他骗过了。   要说段轻名会有多尊重多在意灵心派,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一旦让这个疯子成为师父的关门弟子,那他将来继承掌门之位的可能性就太大了,陈前、常锦心、步水寒……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灵心派不能落到他手里。   无人再入场挑战,任凭笑着宣布结果,顾平林恭敬地朝看台上的岳松亭作了个礼,然后才走出比试场。   迎面,步水寒朝他点头示意。   步水寒今日换了件小袖白衣,袖口带浅蓝色花纹,腰间系着一条浅蓝色、加持聚气的妖蚕丝带,头戴嵌月亮石的银质小发冠,足蹬绣白云纹的浅蓝色步风靴,整个人更显得英姿勃发。   等顾平林走到面前,他便低哼了声:“竟然到纳元二重了。”   顾平林道:“不用太久就能赶超师兄,师兄妒忌?”   “笑话,”步水寒俊脸一扬,“你还早着!”   见他心情甚好,顾平林心念微转,笑道:“恭喜师兄突破。”   苦练三年,终于晋入炼气二转境,步水寒正高兴,没留意其他:“你也知道了,现下你要赶超我是不可能了,但你资质也很好,只要用功,他日必有所成。”   “多谢师兄。”顾平林道。   步水寒左右看看,见众人都在关注比试场,便压低声音:“你随我来。”   今日顾平林的比试都已经结束了,于是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比试场,走到僻静处,步水寒才停下脚步,回过身,递给顾平林一个玉瓶。   顾平林有点意外,大略猜着几分:“丹药?”   步水寒不太自在,假装轻描淡写地道:“以前得的,如今放着也没用,这是开脉丹,服一两粒没事的。”   破境类丹药都很贵重,开脉丹正是低级阶段的常用药,就这一粒,至少也花了他积攒好几年的功劳点。顾平林微微垂眸,前世为了帮自己突破炼气二转,他拿出珍藏多年的灵铁,去海市换了许多辅助的贵重丹药回来。高傲自负的少年,对认定的兄弟却是绝对的毫无保留。   顾平林出身低微,自小受尽歧视,从未得父兄照顾,便将步水寒当成了兄长,才会在他死后失去理智,犯下大错。   两枚丹药勾起回忆,顾平林轻吸了口气,迅速平复情绪。   步水寒以为他不好意思,道:“你资质不错,又比我有心眼,师父定然会喜欢。虽然……”虽然用了丹药也不能和段轻名比。步水寒倒没说出来打击他,话锋一转,“只要你努力,师父总会看到。姓段的那小子不安好心,哼。”   顾平林闻言失笑。   步水寒对段轻名似乎有种天生的敌意,大概这就是真诚对虚伪产生的本能的排斥。   破境类丹药通常是给那些大道无望寿元将尽的人用的,毕竟这是取巧,取巧而来的修为终归比不上踏踏实实修出来的境界,根基不牢固,对将来的道途影响极大,所以寻常修士都不会用破境类丹药。不过开脉丹这种低级丹药倒无所谓,之后勤奋修炼就能补回缺陷,何况顾平林有《造化诀》在手,连丹田道脉被废都能修复,何惧区区破境丹。   顾平林接过丹药,也不言谢:“我会尽力。”   步水寒反而松了口气,正要说话,突然察觉有人,他立即沉下脸,转身喝道:“谁!”   “抱歉,”段轻名从山石后走出来,“我是来找小九,没想到步师兄也在,不便打扰,只好先回避,并非有意偷听两位谈话。”   “偷听也无妨,”步水寒还是不给他好脸色,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转脸吩咐顾平林,“丹药拿好了,倘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给的。”   顾平林莞尔:“是。”   段轻名也不生气,笑得温文尔雅:“看来步师兄对我误会至深。”   步水寒冷哼,大步走了。   .   段轻名走到顾平林旁边,回身,与他并肩站立,目送步水寒离去。与步水寒相反,他今日穿着身极其宽大的墨袍,乃是用炼制过的冰蚕丝织成,依稀闪着朱红光泽,门襟敞开,露出里面的黑水玄蟒皮腰带。这身装束对寻常少年来说未免过于厚重,也只有身材高大的他,才能将这样的宽袍穿出一种闲适飘逸的味道。   朱纹墨底发带随长发一起垂下,一条恰好在鬓旁,与眼尾红影相映,衬得眼睛越发狭长。   顾平林开口:“偷听的感受如何?”   段轻名收回视线:“不太好,你没见他一副要吃我的模样。”   顾平林自然是故意的,闻言也觉得好笑。段轻名此人或许冷血,或许不在意世俗道德,但绝对不会做偷听这种失格的事。拥有同样的骄傲,顾平林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你找我?”   段轻名“嗯”了声,却没接这个话题,侧脸看着他手中的玉瓶,饶有兴味的样子。   顾平林坦然道:“是开脉丹,怎样?”   段轻名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拿过玉瓶,看了看:“步水寒对你倒是大方。”   顾平林并不介意,别有深意地道:“以心论交,自然能换得人真诚相待。”   段轻名前世可谓交游广阔,拥有谦虚的外表,善于掌控人心,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如鱼得水。然而在他心里,估计众人也只是可供玩弄的蝼蚁而已。智谋,剑术,谁堪与他并肩?又有几人真正了解他?生在人心叵测的大世家,进入强者为尊的玄冥派,能见识多少真心?极端的个性让他不惜一切地寻找对手,寻找刺激。   或许,天才真的注定寂寞。   自己前世自爆而死,却不知道他后来如何,又会兴什么浪作什么妖……   顾平林若有所思。   段轻名看他两眼,眸中有光芒闪过:“你要用?”   顾平林回神:“那又如何?”   “这种低级破境丹,段家每年都有数百瓶,高级辅助丹更多,”段轻名停了停,“但我从未用过一粒。”   道途不允取巧,他生于世家还能坚守道心不受诱惑,委实难得。   不过,他此刻说这话的目的……   顾平林挑眉:“你认为我不该用?”   段轻名道:“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顾小九,在获得丹药带来的好处之后,你确定还能抵抗丹药的诱惑?”   顾平林笑了声:“你自己不用,是因为害怕那样的诱惑?”   “开脉丹改变不了什么,因小失大,非智者所取。”   “轻易中计,放弃机会,才是愚蠢。”   “看来你是真的很想做岳松亭的徒弟,安心要打败我,”段轻名笑着将玉瓶丢还他,“以心换心,有了真心的师兄,还想要真心的师父?”   这些感情在他眼中估计是可笑的。顾平林选择终结这个话题:“早修炼两年,你还怕我用丹?”   “用了这位真心师兄的丹,你会输,会输得更快。”段轻名伸手在他脸颊上点了点,随即一拂袍袖,飘然而去。   熟悉的语气令人生厌,顾平林微微皱眉,尽量驱散不愉快的回忆,目送那墨色袍角消失在山石后,才举步跟上去。   刚到比试场外,一名弟子就看到了他:“顾师弟,有你的家书。” 第16章 一决高下   家信与前世一样,顾今已经习惯用父亲的身份压制顾平林,除了叫顾平林用心修行,就是吩咐多兑换丹药送回家中,并不管顾平林修炼是否够用,他想要将三子顾平心和嫡子顾平真送入大门派,丹药就是为两人要的,可惜两人资质寻常,连二流门派也没能进去,这是后话。   顾平林已知道内情,想起前世被家人追杀的经历,只是好笑,随手将信夹在书里,心中自有计较。   比试场上,初阳升空。   入门比试持续了三日,始终没人挑战段轻名。顾平林却是经历了一战又一战,最终在几十名弟子中脱颖而出,让所有人意外不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顾平林在灵心派功法上的天赋。   常锦心赞道:“小顾的表现一直很不错。”   步水寒立即附和:“他竟能将招式练到这种程度,熟练不说,难得的是精准,连我也没想过。”   陈前也很难得地没有意见。   步水寒趁热打铁:“他有如此天赋,若能得师父栽培,将来必有大成。”   这话说得太明显,岳松亭瞪他一眼,又看着顾平林微微皱眉,始终没有表态。   旁边段轻名仿佛没听懂,含笑点头:“小九的确很适合灵心派功法。”   眼看顾平林独自站在场中,无人再上来挑战,陈前站起身宣布:“比试到此为止,顾平林,第二名。”   顾平林突然问道:“我是第二,谁是第一?”   陈前道:“段师弟入门时,修为已在纳元五重之上,你……”   “那就展示出纳元五重的实力,”顾平林抬脸,质疑的话说出来,竟也不显得骄躁,“未胜一场,如何服众?我便不自量力一次,请赐教。”   所有人都朝段轻名看。   陈前道:“未胜一场便称第一,的确难以服众。”   岳松亭这次收的不只是关门弟子,也是未来的灵心派掌门,倘若此时不讲规矩,将来恐难树立威信,于是岳松亭开口:“轻名,你……”   段轻名微微抿嘴,自看台上跃下,翩翩若黑蝶。   两人对面而立,衣袍被风吹得乱舞。   “顾小九,你对我真是执着。”   “我说过,天才也许会让人失望,”顾平林道,“你看了这么久,想必已大有收获。”   段轻名轻叹:“你隐藏了实力,我能看出什么,只是你的进步太快了,让我不禁怀疑你的心法。”   他看出了心法的问题?顾平林吃惊,面上平静地道:“不用试探,开始吧。”   “且慢!”步水寒大声道,“境界压制,如何公平?”   陈前道:“差距太大,出手反而有余地,段师弟自有分寸,何况还有你常师兄监场,不会有事。”   步水寒俊脸一扬:“这次我来做监场!”   陈前道:“休要胡闹!”   步水寒根本听不进他的斥责,纵身跃到常锦心身边,常锦心知道他担心顾平林,不由莞尔,果真让开了。   段轻名走了两步,问顾平林:“境界差距,你要如何比?”   顾平林想也不想:“就比剑。”   “比剑?”段轻名果然来了兴趣,“我长于剑术。”   顾平林难得笑了下,学着他的语气道:“在你最擅长的方面打败你,更有快感啊。”   段轻名愣了下,含笑点头:“你真是有信心。”转眼间,顾影剑已在手。他又将另一柄剑丢给顾平林:“此剑名秋心,品质不输顾影。”   顾平林不推辞,接在手中掂了掂:“多谢,出招吧。”   段轻名道:“先发制人是你的风格,请。”   “先发制人,是我的风格。”话音未落,顾平林已跃起,挥剑横削。   段轻名没有接招,急速后退,躲开地缚术暗算:“你确实长于控制。”   不消几个回合,两人已经过了数十招,彼此都抱着试探之心,未尽全力。纵然如此,两人大相径庭的对战风格也让众人开了眼界。   顾平林谋定而后动,剑阵结合,进退有度,出手暗合灵心派功法的特点,简直将灵心派剑术善于控制的长处发挥得淋漓尽致。   反观段轻名,他没有动用境界压制,真气只提三成,一味地格挡闪避,在顾平林的进逼下显得有点支绌,然而众人并未因此就小看他,毕竟他还未出剑。   “不能逼我出剑,顾小九,你隐藏的实力呢?”   “你的剑招简直毫无特点,让我失望。”   ……   顾平林早就习惯了他这些挑动情绪的话,并不受影响,仍是打得稳稳当当。   再过几十招,段轻名像是终于失去了兴趣:“结束了。”   左臂轻轻往上一送,顾影剑出鞘!   暗紫色长剑在手,犹如一道流动的光华。段轻名俨然变了个人,温文气质荡然无存,浑身都是冷锐气势,他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柄出鞘的剑,锋芒夺目。   几招出手,无一不精彩。   温和的灵心派剑法在他手上变得凌厉无比,严格地说,他的剑法已经不完全是灵心派剑法了,不仅有灵心派剑招,还夹杂着段家剑招,绝妙处甚至完全抛弃两家剑路,变化繁复,所做改动多是以攻为主,抛弃了过于保守的剑路,恰好弥补了灵心派剑法的短板。   事情发展比想象中棘手,顾平林越打越心惊。自己是占了重生的便宜,万万想不到段轻名也有如此变化,前世他能在玄冥派创出独步天下的《补天诀》与顾影剑法,今世他在灵心派又会有怎样的成就?   看台上的岳松亭激动不已,喜色掩饰不住。   如果说顾平林是将灵心剑法优势发扬到了极致,那段轻名就完全是推陈出新,另辟蹊径。两个如此出色的弟子在门下,灵心派何愁未来!   顾平林对战段轻名经验丰富,一时倒也未落下风。长剑交碰,错身之际,段轻名突然转动手腕。顾平林立即熟练地侧脸,避开刺目的剑光,及时接住随之而来的一掌。   掌力恰好是纳元二重境能够承受的范围,顾平林面不改色。   “还有余力,难道是纳元三重?”段轻名果然意外了。   “猜。”顾平林还是这个字。   “你要怎样让我刮目相看?”段轻名轻捏剑诀,目中寒光闪过,“这一招,注意了。”   剑势陡然一转,眨眼间就划出上百朵剑花,组成一张华丽的剑网,速度之快,难有匹敌者。   岳松亭连连点头。   陈前动容:“好招!”。   步水寒神情复杂,认定顾平林无胜算,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剑柄,准备上去拦截。不料就在此时,顾平林突然冷笑了声,果断地迎上那些剑花。   在旁观者眼里,他用的乃是最正宗的灵心派剑招,一式“凤起南山”,似乎又有些不同。造化诀暗运,牵动天地灵气入体,分阴阳而行,如同一个怪异的太极磨盘,碾去所有近身的外劲。   数百朵危险的剑花中,顾平林无所畏惧地穿行,势如破竹。集合天地正气的凛然剑意,竟仿佛比段轻名那华丽的一剑更具气势,隐隐有压制之意。   神级功法融入剑招,连岳松亭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隐约感觉不对,疑惑地点头,又摇头,终于露出了赞赏之色。   “嗯?”段轻名看出问题。   造化诀不愧是神级功法,顾平林直取段轻名,身畔那些剑花一一消散,皆被转化为可用之力,不断积蓄起来。   长剑回撤映俊脸,段轻名目中寒芒大盛。   顾平林熟悉那样的眼神,知道他对这一剑产生了兴趣,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这也不奇怪,一个剑术天才突然看到罕见的绝妙剑招,岂能无动于衷?   变化再起,所有未破的剑花瞬间收拢,化为一道坚实锋利的剑气线,欲阻顾平林。   顾平林扬起唇角。   修真界有名的剑法大都追求返璞归真,以平淡简单为上,最好是“极招无形”,偏偏段轻名就是个异类,他反其道而行,将剑法往极端复杂的方向发展,前世他的顾影剑法里,一招甚至有几百种变化,顾平林也在疑惑他那颗心是不是比别人多了几窍,顾影剑法完全是天才才能用的剑法,换成普通人,都记不住那许多变化,更别说学习模仿了。   可惜现在的段轻名还没有补天诀,再精妙的招式,没有同级功法配合,怎堪与造化诀匹敌?   剑气线被磨去,剑墙又生……诸般变化,皆被顾平林所破。   看着迎面冲过来的、意气昂扬的顾平林,段轻名目光灼灼,浑身战意爆发,激得长发飞扬。他果断地收招,旋身坠地,双掌交叠,将顾影剑往下一按。   顾平林看到这个熟悉的动作,心头突地一跳。   这招……   紫色剑气如长虹般升起,忽然分成四道,向四方飞散,如同受惊逃窜的紫雁。   招式出来,顾平林终于确认,骇然变色:“惊鸿过影?”   惊鸿过影,乃是前世大名鼎鼎的顾影剑法第一式,如今在灵心派的段轻名手里,缺乏玄冥派剑法的强悍,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这一招绝对不是小周天境能使出来的!   然而顾平林已经没有精神猜测他的修为了,他在此刻使出惊鸿过影,等于狭路相逢,两人都毫无余地。明知道没有必胜的把握,他还是不肯动用境界压制,连回避也不肯,自负一如前世,极招对决,非死即伤,他竟然敢拿性命来试剑!   疯子!这个疯子!   “住手!”岳松亭的声音已经变了,“拦住他们!”   “混账!”陈前气急败坏地叫,从看台上掠下来。   场外也一片混乱。   前一刻还是精彩绝伦的战斗,谁知转眼就成了生死关,再不阻止,两人之中必有一人伤亡!   瞳孔骤然收缩,在步水寒赶来阻止之前,顾平林猛一咬牙,强行撤招!   积蓄的力量未能爆发,立刻反噬。   胸口如受重锤,顾平林当场坠地,脸色极其难看。   段轻名一剑收不住,被步水寒及时挡开,饶是剑招中只带了三四成真气,步水寒仍被震得退了一步才站稳,如此威力,足以让人想象到继续下去的后果。   步水寒顾不得朝段轻名发怒,大步过来问:“小顾,你怎样?”   顾平林仗剑而立,半晌,终于忍不住低头吐出一口血。他摆手示意步水寒不必搀扶,抬眸看着对面的人,艰难地道:“你……”   “纳元四重,能使出如此剑招,你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段轻名收剑入鞘,眸中神色莫辨,“但你也猜错了,我不是小周天境,而是大周天境。”   “大周天境怎样,很得意么!”岳松亭亲自走下看台,气得脸都白了,指着他,“自恃天赋,不顾师兄弟安危,胜负之心太重,如此偏激,大道难行!”   这种责骂可谓严重,段轻名不答言。   顾平林盯着他。   试剑的行为完全暴露了他极端的个性,这显然不为岳松亭所喜,他也不会在意。段轻名做事,几时在意过别人的看法?   岳松亭骂完一个,又转向顾平林:“你对本门剑法领悟独到,但服食丹药,倚仗外力破境,本非正道,还不自量力挑战师兄,险些铸成大错!”停了停道,“知道收手,总算还有可取之处。”   “丹药是我让他用的,”步水寒立即道,“师父骂我便是,此事与顾师弟无关。”   “你闯的祸还少!”岳松亭更怒。   “他并未服用开脉丹,”段轻名突然开口,他收了顾影剑,径直走过来,伸手从顾平林怀里取出玉瓶,不理会顾平林怒意燃烧的眼睛,含笑道,“小九纳元四重的修为,是他自己修炼所得。”   岳松亭看着玉瓶愣了半晌,脸色缓和下来,半晌才点头道:“好孩子,好,很好。”   “我送小九去药楼,先告退了。”段轻名拖起顾平林就走。   岳松亭点点头。   眼看两人去远,步水寒忙道:“小顾师弟不仅聪明,品行也不错。”   陈前却道:“少年人难免争强好胜,段师弟于剑术上的天赋无人可及。”   岳松亭只是叹气。   灵心派竟会冒出两个好苗子,可惜自己没剩多少日子了,精力不足,培养一个已是极限,灵心派传承最重要。   一个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却行事偏激;   一个天赋略逊,性情谦和稳重,无疑更符合自己的要求。   但前者放到任何大派都会备受重视,来灵心派已是委屈,此等璞玉岂能埋没?岳松亭竟苦恼万分,此事成了个难题。   .   这边两人离开比试场,刚走上游廊,顾平林便推开段轻名,冷冷地道:“你是什么意思?”   “哦?”   “你是故意,”顾平林忍怒,“使出这一招,是让掌门放弃你,选择我。”   段轻名道:“你难道不是很想当岳松亭的关门弟子?”   “但我的胜利不需要这种方式,故意谦让,这是对对手的羞辱,”顾平林冷笑,“还是,你认为我真的比不过你?”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突然一笑:“顾小九,你不想伤我。”不等顾平林说话,他转脸看廊外树木:“步水寒有阻止的能力,而且他必定会救你,选择伤我,你这么聪明,会想不到这一点?赶在他前面撤招……”   “你想多了,”顾平林打断他,淡声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聪明,那种情况,我只是不想陪你疯,不想拿性命冒险,何况同门师兄弟,伤了你必定让掌门不满,得不偿失。”   “是吗,”段轻名似是随口答了声,听不出情绪,“那,也许我只是不想做岳松亭的徒弟,并没有让你呢?”   顾平林一愣。   段轻名道:“你不信吗?”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岳松亭都不适合做他的师父。顾平林沉默半晌,道:“但愿如此。”说完独自沿游廊朝前走了。 第17章 恍然如梦   顾平林的伤不算太重,养了十来日就渐渐地好转了。段轻名这些日子都没回房间,不知道去了哪里。顾平林出门打听了下,才知道他在书楼。书楼乃灵心派重地,用来收藏秘籍,寻常弟子根本没资格进入,除非……   岳松亭到底舍不得这个天才。   想不到今世与岳松亭竟无师徒之缘,顾平林沉默了下,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抬脸,心中已是豁然。   师父毕生心血都耗在灵心派,有自己在一日,就会守护灵心派一日,身份有什么关系?只是段轻名这个变数太危险,他在书楼这几日,又有怎样的进步?   顾平林想了想,径直去了书楼。   书楼的外形并不起眼,只是座普通的三层小楼,掩映于绿树荫中,以坚固的石块垒成墙,倚山建成,十分坚固。主楼旁边还有两座小副楼,岳松亭的师弟王寒石长老亲自坐镇于此,防守严密。   因为顾平林在入门比试上的表现,灵心派上下都认得他,两名看守弟子笑着跟他打招呼:“顾师弟伤好了?”   前世顾平林与他们都相熟,闻言倍觉亲切:“已无大碍,多谢记挂。”   一名弟子让开:“想来师弟已经准备好了,快进去吧。”   “嗯?”顾平林意外,“我能进去?”   那弟子道:“师弟不知?掌门吩咐,你与段师弟都可以进书楼学习半个月。”   原来岳松亭看两个弟子都十分出色,就做了这个决定,只不过顾平林伤未痊愈,步水寒怕他急着要来,就没有提前告知。   “原来如此。”顾平林猜到原委,“段六呢?”   那弟子答:“段师弟还在里面,明天就要出来了。”   顾平林道了声谢,当即举步进楼。   书楼内结构很简单,下层摆着三个书柜,放着几十卷布帛,都是灵心派高级剑法;中层只有一个书柜,收藏着灵心派最高级的功法《灵心道诀》。   顾平林熟悉格局,不作停留,直接沿着楼梯到了上层。   与记忆中一样,上层房间有许多长木书架,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古旧的书册,都是偶然获得的别派秘籍与历代灵心派前辈的手记,手记上多是记载着修炼心得,还有对其他门派功法剑法的理解。   天光从狭窄的窗口透进来,斜斜地照在木架上,细细的尘埃粒在光束中起舞。   书架之间的阴影中,躺着一个人。   “嗯?”顾平林走过去。   段轻名仰面躺在地上,枕着手臂,呼吸平缓悠长,对顾平林的到来也毫无反应,明显是睡着了。他就这么随意地躺在地上,哪怕是如此的清闲优雅,在顾平林眼里,仍然像是一条隐匿在黑暗中的、警觉的毒蛇。   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书架,顾平林皱眉,一脚踢醒他:“段轻名!”   “这么用力,我都快被你踢出重伤了,”段轻名睁眼,“你来了。”   “你一直在睡觉。”   “是啊。”   “书楼不是对每个人都开放,把握这难得的机会,”顾平林道,“这里也有不少关于玄冥派剑法的记载。”   “咦,你是在关心我,”段轻名故作惊讶,眉眼满含戏谑,“我的对手,难道不该是希望我落后一点?”   顾平林冷声道:“我不需要你让。”   “我为什么要让你?”段轻名失笑,侧脸看他,“难道在你的心里,我是一个善良友爱的好人?或者,你认为自己在我眼里很特殊?”   顾平林愣了下:“你……”   “我已经拒绝了掌门,”段轻名打断他,“我对那个位置没兴趣,你也说过,我并不适合灵心派剑法,他的栽培反而会束缚我的剑路。”   顾平林不语。   段轻名道:“你还认为我在让你?”   顾平林看他一眼。   段轻名这才站起身:“心有顾虑,你拿什么与我比?”   顾平林道:“顾虑不影响什么,解决顾虑,同样是能力。”   段轻名道:“就算是拿灵心派冒险?”   顾平林皱眉。   段轻名又问:“你看,太多顾虑的你,拿什么与我比?”   顾平林踱了几步,突然道:“段轻名,你确实有其他道途可以选择,但无论如何,你现在入了灵心派,用了灵心派的丹药,学了灵心派的剑法,受了岳掌门的关照,这都是事实。”   “嗯?”段轻名眯眼。   “因果偿还,方是大道。我受灵心派之恩,会顾虑是人之常情,”顾平林直视他,目光逼人,“所以,不是我太多顾虑,是你过分凉薄。”   段轻名神色莫辨,气势渐渐地收敛。   “段轻名,你才是不正常,”顾平林一字字地道,“道途注定,我比你更合适。”   俊秀的脸映着透进的光束,半明半暗,飞舞的尘粒像是脆弱的面纱,难掩那一股严厉气势。   沉默。   段轻名看着他半晌,叹气:“你这么说来,我身上背负的因果可就多了,每天不小心踩死几只蝼蚁几条虫,真是罪不可赦,无缘大道。”他笑道,“差点就被你说动了,这咄咄逼人的言语,一不留神就能种下心魔,顾小九你不简单。”   被他识破,顾平林暗暗叹息,倒也坦然:“可惜,骗不过你,谁能轻易给你段轻名种下心魔?”   大道本是逆天而行,与天争命,传说中破界飞升的百川老祖都杀过人,更别说魔修的存在了。背负多少因果,天意的确会让你偿还多少,弱者难免被淘汰,但只要你够强,斗得过天意,又怕什么因果?   段轻名道:“如果我真的对灵心派不利,你待如何?”   “这种手段不高明,”顾平林道,“你不敢与我堂堂正正决一高下?”   “你没信心?”   “当然不是,”顾平林冷声道,“我在,就一定会阻止你。”   “喔,我喜欢这种自信,”段轻名笑,“那你要看好我了。”   他举步走向楼梯,看样子是要下楼离开。   顾平林叫住他:“还有一天,不等了?”   “你说过,我的姨母是玄冥派大修,我对玄冥派剑法的了解,比这里任何一本记载都多,”段轻名打了个呵欠,回身看他,“这地板太硬,睡得浑身骨头疼,现在轮到你了,好好体会吧。”   目送他走下楼梯,顾平林盘膝坐下来。   话是如此,可那位姨母顶多也只能演示剑法给他看,他需要的偏偏不是这个,顾影剑法比玄冥派剑术不知道强了多少,绝顶剑法需要有匹配的功法支撑,前世补天诀是根据玄冥派功法而来,门派功法乃立派之根本,岂能外传?那是叛门大罪!一旦功法泄露,上下必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杀,至死方休,甚至连亲朋无辜也一并处理了,这种处理方式在修真界是被默许的,无人敢插手相救,因此纵然是亲姨母,也万万不敢做出泄露功法的事。   对此,顾平林也无能为力,只好静待发展了。   顾平林当然不会睡觉,也没别的事可做,书楼这些秘籍手记他每本都读过,拥有前世的记忆,根本不必再翻阅一遍。与段轻名一样,他在这里住上半个月,不过是骗骗外人,免得让岳松亭起疑,好在这里清静,正适合修炼。   半年后,就是迷雾荒野之行。   顾平林想起此事,不由感慨。   前世就是在迷雾荒野,自己第一次遇上段轻名,那样的人,谁也不会轻易忘记,所有人都被他的外表骗过了。大概是宿命缘故,自己隐约察觉到此人的危险,并未上前搭话,那时的他同样没注意到自己,只是谁也没料到后面的事。   可笑的是,今世阴差阳错,这个生死宿敌竟成了自己的同门师兄,虽然对手的立场没变,但自己与他同住一室,乃至一步步地了解这个妖怪,两人变成这种奇妙的关系,是前世的顾平林怎么也想不到的。   顾平林不禁有种荒唐感,像是做了一场梦,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   不知道这次迷雾荒野之行会有什么变化,还会不会遇上那个女人?前世她可是与段轻名一起出现的……   .   十五日后,顾平林顺利利用造化决巩固了纳元四重修为,没有多少提升,他也不着急,刚走出书楼,岳松亭果然就派了弟子过来唤他。   由于段轻名拒绝,岳松亭的关门弟子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顾平林,看到岳松亭脸上掩饰不住的遗憾之色,顾平林可以想象到段轻名谦虚地说自己“生性疏懒”的模样,此人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岳松亭,不仅他如愿以偿,还顺带解决了岳松亭的难题,轻易就重新赢得了岳松亭的好感。岳松亭定然还觉得亏欠于这个“懂事的”天才弟子,唯恐误了他的道途,不仅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甚至还会给他一些特权,这些事,顾平林只需看步水寒的脸色就能猜到。   对于顾平林这个关门弟子,岳松亭同样很满意,与前世一样全力栽培他,接下来几个月,顾平林基本都在闭关,很少回住处,也很少见到段轻名,偶尔向别的弟子打听,只知道他经常在丹院与药楼走动,没人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   炼丹、毒术本是段轻名所长,这不奇怪,但顾平林可以肯定,经过前日的比试,他定然已经察觉了自己功法异常,当真会什么都不做,分心去弄那些?顾平林是不信的,只是目前提升实力最重要,精力不足,顾平林索性先将疑惑按下。   没过两天,顾平林意外地收到了被退回的家信。   之前顾今来信索要丹药,顾平林特意拖了两个月才回,谁知信竟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据说顾家已经搬走了。   顾平林正疑惑,顾今的信随之到来。   信中,顾今没有发脾气,反而显得很高兴,说是“举家已迁到段氏西北灵草园”,嘱咐“务必多与段六公子亲近,为之效力”。   顾平林看得直皱眉,立即去找段轻名。 第18章 迷雾荒野   房门紧闭,是从里面关上的。   顾平林抬起手,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声。   半晌,段轻名的声音传来:“谁?”   顾平林道:“是我。”   “请进。”   门板轻轻颤动,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下,接着就是门栓落地的声音。   门应手而开,顾平林走进房间,立刻感受到空中弥漫着的、湿润的水气,房间中央摆着个大浴桶,很显然,里面的人正在沐浴。   漆黑的长发垂在木桶外,有一缕湿漉漉地贴在颈间,段轻名双手张开倚在桶壁上,紧实的胸膛上带着几点水珠,狭眸半闭,神情悠悠然颇有几分享受,桶内依稀冒着热气,熏得他眼尾那两抹红影越发诡异。   都是男人,顾平林只愣了下就迅速回过神,语气不善:“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什么事值得你着急?”段轻名慢悠悠地睁开眼,手在桶沿拍了拍,“慢慢讲,要进来坐一坐,边洗边说吗?”   顾平林看看浴桶,不客气地拒绝:“多谢,我一向没有与人共浴的习惯。”   “真是遗憾,”段轻名停了停,笑道,“不过,许多事都是慢慢习惯的,何不尝试一下?”   顾平林不理他的戏谑:“那封信是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   段轻名装不知:“什么信?”   顾平林最不喜跟他周旋,直言挑明:“是你介绍他们去段氏灵草园。”   “喔,这件事……”段轻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让他们去段氏灵草园,难道你还不满意这个结果?”   “私自看我的家信,我应该感激你?”   “当然,我替你很好地解决了一个麻烦。”   “你是好心?”顾平林揭穿他,“让他们去段家做事,那位齐夫人必然会以为他们是你培植的势力,他们会有好日子过?”   “让他们两边闹去,岂不正好省事?”段轻名笑看他,“顾小九,你真有那么在意顾家?”   顾平林低哼,他本来就对顾家没多少感情,何况还有前世被追杀的经历,哪里还会在意:“这是我的事,我自会处理。”   段轻名道:“我的处理办法最有效,有更好的办法,为什么不用?”   “谁让你多事?”   “你想做我的对手,我只不过让你更专心一点,你还真是不领情。”   “我要专心,也无需你来插手。”   “步水寒呢?”   顾平林愣了下,再次强调:“我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   “誒,这天下之事,外人插手的还少吗?”段轻名慢悠悠地道,“迷雾荒野妖兽之祸,不也需要我们这群外人去解决?谁规定外人不能插手,外人想要插手,谁又能阻止?”   做了一生宿敌,顾平林头一次发现,此人的想法与自己根本就不在一条线上,跟他论理完全是鸡同鸭讲。顾平林弄清这点,未免感到诧异,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怒气反倒莫名地消退下去了。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似不在意地闭目:“好了,随你便是。”   “总之,我不希望再发生这种事。”顾平林回过神,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身出门离开。   .   其时,迷雾荒野之事已经不新鲜,转生谷的魔修潜入西北原,破坏了断魂林与大荒之间的禁印,以致妖兽为祸,大批高级凶兽涌入断魂林,连外面的迷雾荒野也受到波及,旁边那些小门派与百姓们都遭了殃。这种情况,修真界正道联盟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何况高级凶兽修成了上品妖丹,这也是各派捞取利益的好机会,八大门派与众小门派商议,各自派高手过去,步水寒与陈前都在其中,联盟足足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才扫平这场祸事。   如今,迷雾荒野的高级凶兽基本已被杀光,高手们进断魂林重新封印入口,剩下些低级妖兽散在荒野各处,各派都拿弟子们去练手,让他们增加一些实战经验。顾平林就是在为此事准备。在修炼方面,其实他早已不需要岳松亭指导,他需要的是时间,按部就班地提升修为与剑术。   再过一个月,岳松亭果然让常锦心带着弟子们出发,众人骑着金雕,直奔迷雾荒野。   初级弟子都是头一次参加任务,兴奋又好奇,路上议论个不停。段轻名还是那副温雅谦和的样子,与谁都能谈笑风生,人缘一直很好。顾平林就相对安静多了,很少参与说笑,只偶尔出言提醒众人疏忽之处,出的主意也都可行,常锦心倒越来越信任他。   餐风露宿,大约赶了一个月的路,众人终于抵达迷雾荒野。   迷雾荒野处于断魂林外沿,乃是片荒凉的草原,因常年有雾气笼罩,故而得名。荒野上空,一缕缕薄薄的轻雾游走,一团团厚重的浓雾弥漫,空气潮湿,视野能见度很低,地上黄的绿的草色驳杂,众人穿行在雾中,偶尔会看到小片的碎叶树丛,中间传来怪叫声,多是游魂、凶鸦与妖猫,叫得人心不安。   初级弟子们小心翼翼地跟在常锦心后面,走了段路,几个弟子尝试着斩了只妖猫,颇觉轻松,大伙儿这才渐渐地放开了胆量,偶尔会有弟子大惊小怪惹出笑话,一行人便热闹起来。   入夜,众人就在树丛中间休息,生起火堆。   荒野之夜并不寂寞,火光映照头顶的雾层,红通通的甚是好看。弟子们都围在一起说话,明天大家就要各自去历练了,难免紧张,不少人商量着组队,顾平林作为岳松亭的关门弟子,入门比试表现精彩,为人稳重,不曾露出半点骄傲的样子,虽然不苟言笑,众人却都爱接近他,发出邀请的队伍不少,顾平林顺势答应了。   趁众人说话之际,顾平林走到最远的火堆旁坐下,添了几根柴火,闭目打坐。   没多久,身旁就有动静。   顾平林睁开眼看,果然是段轻名。自从上次顾家之事过后,顾平林一直在闭关修炼,两人都没有再说过话。   段轻名道:“一起?”   此人向来自负,是不屑与人合作的,若真答应跟谁合作,对方反而要当心。顾平林最了解他,闻言有点意外,拒绝:“我已答应王师弟。”   段轻名也不在意,问:“往哪边?”   顾平林答:“西北。”   段轻名便仰面往后躺下,不再说话。   顾平林随口问:“你往哪边?”   “西北。”   “嗯?”   顾平林皱眉了。   前世他与其他玄冥派弟子都是往南去的,想不到如今他入了灵心派,竟然也要去北面。   “怎么,”段轻名道,“我不能去西北?”   瞬间的异常都被他捕捉到,顾平林微微垂下眼帘,掩饰神情。   当然不能去,因为那里的东西,连步水寒那样的炼气境修士也不能应付,前世灵心派有一个小队在西北的落雁沼泽出事,损失了四名弟子,顾平林记得那几个弟子的名字,这次便特意选了他们那支队伍,为的就是带他们避开落雁沼泽,本来顾平林是想干脆带他们往南走的,但想到其他队伍可能也会误闯遇害,因此他才决定不改路线,或者还可阻止其他人出意外。   至于段轻名,他再怎么天才,要对付那个东西都是不可能的。顾平林想要败他,却也不愿他就这么冤死在迷雾荒野,然而此人天生不安分,若知道那是什么,恐怕还非去不可,甚至会拖其他人跟他玩。   顾平林便不动声色地道:“你若要跟去,自然是好。”   段轻名没接这个话题:“你很熟悉我的剑路。”   顾平林毫不意外。   段轻名习惯用顾影剑光挡人视线,前世顾平林吃过大亏,后来就习惯了,入门比试上只是个细小的侧脸动作,他果然留意到了,毕竟两人之前从未对战过,他不可能不生疑。   顾平林道:“了解对手,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   “是吗。”段轻名神情莫辨。   “当然。”顾平林还是波澜不惊,一副任他猜度的样子。   段轻名突然问:“西北有什么?”   他陡然转回话题,换成别人定要被问得措手不及,露出破绽。而顾平林只是挑眉看他,反问:“你认为有什么?”   段轻名慢悠悠地道:“虽然迷雾荒野被大清洗过,但或许也有一两只遗漏的凶兽。”   他能想到并不奇怪。顾平林知道他只是在试探,笑了声:“是啊,你若不怕死,就亲自跟去看看。”   “你在激我?”   “你这么理解也可以。”   段轻名闻言微微侧脸,看着他半日,轻笑。   顾平林问:“笑什么?”   “我笑,顾小九你这次的激将法太刻意了。”   “我向来如此。”   “你并不想我去,”段轻名坐起来,凑近顾平林,下巴搁在他肩头,“那里有什么?”   说话的气息在耳畔,吹得鬓边发丝颤动。顾平林仍然镇定:“我有什么理由要阻止你去?”   “你在关心我?”   “也许,毕竟我们是友爱的师兄弟,”顾平林也侧脸瞟他,似笑非笑地道,“但也许,我就是知道你会起疑,有意引你去,你敢吗?抱歉,不小心又用激将法了。”   “哦?”   四目相对。   狭眸仍是漆黑不见底,心思难测;   英目明亮如星,情绪过分外露,反而不知是真是假。   半晌,段轻名含笑抬起脸,不再说话。   顾平林拿不准他到底怎么想的,却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多说反而会坏事,正欲转移话题,抬眸就看到远处浓雾中亮起了火光,火光渐渐地朝这边靠近,依稀还传来人声。   “那边有人。”有人在叫。   这边灵心派弟子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都望着常锦心。   常锦心早就察觉了动静,朝远处拱手问道:“来者不知是哪一派的朋友?”   “小常!”一名女子惊喜地叫,“是你么?”   “原来是颜师姐,”常锦心松了口气,回头解释,“是玄冥派的朋友。”   听说是玄冥派的人,众灵心弟子立刻失去热情,低哼,重新坐下来说话,他们对玄冥派实在是没有好印象,懒得去理会。   相反,顾平林情不自禁地抿唇,站起身,望着迎面走来的那群人。 第19章 隔世相逢   圆眼笑意生动,颜飞秀带着众玄冥派弟子大步朝这边走来,整个人看上去神采飞扬:“我就猜到你们过来了,陈前那头驴呢?”   “陈师兄与步师弟已经去里面了,”常锦心边解释,边看旁边那中年修士,“这位莫不是西原卫掌门座下高徒?”   中年修士拱手笑道:“不敢,在下庄静。”   众人这才留意到,来的这批人并不只是玄冥派弟子,另外一批人是西原派的。西原派就在迷雾荒野附近,最近被妖兽之事搞得焦头烂额,玄冥派这种大派过来帮忙,他们自然要接待,那庄静正是掌门卫难座下大弟子。   他们三位兀自客气,顾平林的目光却定定地落在颜飞秀身旁那名少女身上。   少女才十二三岁,已经逐渐长开,比起前世段平林身边那些绝色女修,她的眉眼不算特别惊艳,可是看上去很舒服,尤其是笑起来时那对浅浅的梨涡,其中沉淀着清水般的温柔,让人不知不觉就跟着静下来。   大概段轻名那种极端的人,爱的就是她这份宁静。   顾平林暗叹。   曲琳。   名如其人。前世她因自己而死,对段轻名可谓情深意重。段轻名也对她处处不同,只有她的死能让他真正动怒,甚至晋升失败,若非有补天诀这部神级功法,连他的资质也会受损。他给予了自己最残酷的报复,废了自己的道脉。哪怕自己后来得到造化诀,重返道途,但那几年绝望的日子,实在是自己一生的痛。   其实自己也没想到,他喜欢曲琳竟然到了那样的程度。   历经一世,蓦然回首,顾平林苦笑。   自己虽然争强好胜,但比起段轻名的毫无原则,多少也算立身端正,谁知到头来被步水寒之死刺激,一时走上极端,竟害了这么一个无辜的少女,到底是欠了她。   曲琳是颜飞秀的表侄女,刚入玄冥派不久,还有些羞涩,见对面那名少年修士望着自己出神,不由得脸一红,低头退到了表姑姑身后。   似曾相识的场景勾起记忆,顾平林收回视线。   前世依稀也有这样一幕,不过当时她是站在段轻名身边的,几乎所有视线都在段轻名身上,自己却莫名地注意到了她,然后她躲到了段轻名身后。   曲琳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少女,纵然前世顾平林是因为报复段轻名才做出那样的事,但顾平林对她也绝非全无好感,倘若她对段轻名没那么情深意重,没有自尽,他甚至想过娶了她做道侣,或许事情发展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   常锦心三人客气过后,都席地而坐,三派弟子也跟着坐下。灵心派没有玄冥派势大,但在修真界也有些名气,许多西原弟子主动过来攀谈结识。西北一带的人生得高大魁梧,西原弟子更是热情豪放出了名的,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两派弟子彼此相谈甚欢,很快混做一处。   西北人爱饮酒,许多西原弟子随身带了酒葫芦和肉,酒是地道的灵泉酒,肉是西北特产的灵兽肉干,谈到高兴处,他们将酒肉拿出来招待众人,说是尽地主之谊,众人推辞了番,便兴高采烈地一起吃喝起来。   常锦心与庄静几个在闲谈,无非是说修真界最近发生的大事,隐约涉及了“东海”、“蓬莱岛”等。   顾平林听得明白。   事情还是朝着前世的方向在发展,东海蓬莱岛出现了变故,岛上将会进行一番大清洗,南珠应该也快要被接回岛了。   曲琳与几个师姐坐在一处,很少说话,只细心地用小刀为众人切肉干,发现顾平林还在看这边,她便禁不住迅速扫他一眼,扭过脸,抿嘴笑了下。   顾平林有点出神。   一只手伸到面前,手上拿着只银杯,杯中盛着烈酒。   连这些东西都随身带着,谁能想到这风雅皮囊内其实是个妖孽呢。顾平林推开酒杯:“多谢,我不饮酒。”   顾平林生得单薄,酒量却并不差,前世他经常与步水寒连饮数日,最后倒的绝对是步水寒。只不过曲琳之事后,他就很少再碰酒,就算偶尔沾一沾,也从未喝醉过。   若非那场大醉,他绝不至于害了曲琳,害了灵心派。大概谁也没想到会走到那一步,最开始他与段轻名顶多就是暗地较劲,再正常不过的对手之争,是曲琳的死造成了不死不休的一切。   “哦?”段轻名收回酒杯,仰头喝掉,“不要讲,你不会喝酒。”   他的酒量是有名的好,但顾平林一直认为,自己的酒量未必就比他差,面对挑衅,顾平林低哼了声:“酒多误事,没什么值得称道。”   “误了你看女人?”   “嗯?”顾平林也没打算隐瞒自己对曲琳的关注,反倒有点好奇,今世段轻名没在玄冥派,那他还会不会爱上曲琳?于是顾平林试探,“你看她如何?”   段轻名看也不看,又倒了杯酒饮下,半晌勾唇:“顾小九,你的眼光真让人失望。”   顾平林怎么也没想到他的评价是这样,顿时怔住。   “道途不允分心,”段轻名随口道,“想胜过我,最好专注一点。”   顾平林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不语。   .   清晨时分,荒野雾气更浓,白茫茫一片,对面十步远就完全看不清人。   三派弟子各自按计划行动,灵心派每个弟子都领到了求救信符,这种环境下金雕是不能跟去任务的,常锦心再三嘱咐众人,要他们必须在约定的时间内回到这里。   临出发时,每个小队人数基本都已经固定了。顾平林所在的小队共七人,他是掌门亲传弟子,修为最高,理所当然地被推举为领头人,顾平林也不推辞,寥寥几句话就定下了队形与每个人的责任。   段轻名果然没与任何人组队,独自站在矮树下。才过一夜,他就已经换了身干净的白袍,白褶细绸腰带,朱底袖边上绣着小小白花纹。   这洁癖也是够了。顾平林摇头失笑。   前世他与自己一样走的西南线,那条路线十分顺利,可如今自己也拿不准他会怎么走了,谁能看透段轻名?   顾平林特别留意了下玄冥派那边的动静,发现曲琳所在的小队也要往西北去,顿时意外不已,前世所有玄冥派弟子都走的西南线。   顾平林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   玄冥派素以强者为尊,前世段轻名在玄冥派,他那样的骄子极受拥护,估计众人是受他的影响才跟去西南线,而如今没了段轻名,他们会改变路线并不奇怪。   等到曲琳他们宣布动身时,顾平林立即下令小队出发,他大步走在前面,与曲琳错身而过,低声说了句话。   曲琳听得满头雾水,再抬眼看时,却只见白雾茫茫,那俊秀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雾气深处。   雾气遮掩了秘密,似乎无人发现这段小插曲。   .   顾平林带着众人朝西北出发,接连斩获了二十来只低级妖兽和中级妖兽,几次有弟子因为缺乏经验遇险,幸亏顾平林应变得快,最终化险为夷。后来众人居然还遇到了一头高级妖兽,顾平林镇定地指挥大伙儿应对,高级妖兽不是凶兽,七个人耗了半天到底还是将其击杀了,除了有一名弟子因为太紧张受了点小伤,其余人皆安然无恙。   转眼半个月过去,众人一清点,发现收获颇丰,所有百纳袋里都装了许多炼丹炼药的材料,其中还有颗下品妖丹,应该能记不少功劳点。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众人高兴之下都赞成继续前行。   前世在落雁沼泽遇难的人,正是小队中的王渔和刘太学,顾平林惦记着此事,眼见落雁沼泽将近,便让众人停下来略作休整,谁知还没安顿好,就遇到了另外一队人。   对方共有五人,三男两女,领头的是个女子。   王渔等尚且疑惑,顾平林却立刻就认出了她,登时抿紧唇。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六道门的张怜,当初曾带着弟子到灵心派借冥洞修炼的。原来此番六道门也来了,比灵心派还早了半个月,这一队由张怜带领,看样子她们收获也不少,正准备打道回府。   发现顾平林等人,张怜立即挥手,示意身后弟子停下,目光直接落到顾平林身上。少年那种超越年龄的稳重与威严,很容易让人注意。   她对顾平林居然还有印象:“那位莫不是段六公子的师弟?”   常锦心不在,顾平林身为掌门弟子理当站出来应对,他不慌不忙地上前两步,拱手回应:“原来是六道门的师姐,灵心派顾平林与诸位师弟在此。”   “是灵心派。”六道门众弟子大喜,走过来拱手招呼。   两派交情一向很好,岳松亭收关门弟子的事,张怜自然是知道的,闻言惊讶之色一闪而逝,娇笑道:“原来你就是顾师弟,果真少年英才。”   她很会说话,顾平林客气地回了句“不敢”,又适当地恭维她两句。   张怜问:“不知段六公子在何处?”   她惦记着段轻名,但显然段轻名对她没兴趣。顾平林摇头答道:“前日与段师兄分别,连我也不知他此刻在哪里。”   张怜微露失望之色,她毕竟是少女,不好多问段轻名的事,聪明地岔开了话题。顾平林前世是掌门,应对自然也是得体的。两派之间用不着太客气,张怜见天色已晚,索性让六道门众弟子就地休息,所有人都坐下来围着火堆说话。   到热闹处,一名弟子打趣道:“奇怪,你们有没有发现,顾师弟和张师姐眉眼倒有几分相似呢。”   众人闻言细细端详两人一番,不由抚掌大笑。   “果然!方才看到张师姐便觉得眼熟。”   “张师姐,你是不是有失散的兄弟?”   “当真?”张怜摸摸脸,颇有几分妩媚,“难怪我与顾师弟一见如故,虽不是亲姐弟,也胜似姐弟了,若我乔装成顾师弟去见段六公子,不知道他会不会认错?”   顾平林笑了下,袖内左手却紧握成拳,轻轻地捶了下地面。   段轻名,实在是可恶! 第20章 凶兽钩蛇   清晨,浓雾再起。   顾平林熄灭火堆,打算与六道门众人告别,张怜却改变了主意。她回头对另外几名六道门弟子道:“既然时日还早,索性咱们就多留几日,与顾师弟他们同行,再到处看看如何?”   几个弟子难得出来任务,听到可以多玩几天,简直求之不得。   见顾平林不表态,张怜笑道:“顾师弟放心,东西我们已经搜集得差不多了,再多也带不动,大家难得投缘,我这几位师弟师妹都是小周天境,或者还能帮上你们一点忙。”   人家都直说不要东西了,是来帮忙的,灵心派众人自无拒绝之理,连忙道谢,顾平林知道她的意图,笑了笑,没说什么。   两队人合并在一处,继续前行。   顾平林有意走在队伍前面,众人出来猎杀妖兽,并无固定目的地,不知不觉中就被他带得偏离了落雁沼泽的方向。   没多久,张怜突然想起来:“这些地方我们之前走过,剩下的妖兽恐怕不多,前面有片沼泽,我们何不去碰一碰运气?”   顾平林皱眉。   修真界的人下意识敬重强者,如今队伍中数张怜修为最高,众人纷纷点头赞同。   顾平林也不生气,看向另一个方向:“段师兄好像说过,他要去那边。”   “哦?”张怜果然眼波一动。   顾平林道:“沼泽地难行,反而会拖慢行程,不如走这边,或者还能与段师兄会合,岂不好?”   “顾师弟说的有理,”张怜笑道,“那片沼泽看上去的确不好走,想来也没什么好东西,罢了,我们是来凑凑热闹的,还是顾师弟作主吧。”   段轻名那副皮囊倒是好用。顾平林暗暗好笑,正要带众人走,不料浓雾中突然传来呼救声。   “好像有人在叫救命,”张怜回头望,“是那个方向,快过去看看。”   顾平林心知不妙,淡淡地道:“魔修破坏大荒结界,必有阴谋,此地偏僻,是否有魔修藏身都说不定,我等修为浅薄,出门在外,还是不要多事为好。”   张怜愣了下,失笑:“世上哪来那么多坏人?前辈们都在里面,魔修哪敢留下来?师弟也太多虑了,倘若是同道遇上危险,咱们伸手相助也能落个人情。”   这女人还真能生事。顾平林不再多劝。   雾中,一道人影狂奔而来。   众人正是少年热血,被张怜说动,立刻高声问:“前面是哪位同道,可有什么难处?”   那人顿了下,立即朝这边跑来,口里大叫:“在下玄冥派魏永元,望诸位搭救!”   他估计以为凭借玄冥派的大名,定然能教人重视,谁知这边两个门派偏偏都是看玄冥派不顺眼的,众人满腔热情顿时冷下来,轻哼,唯独张怜与顾平林神情不变。   认出魏永元,顾平林已打消了袖手旁观的念头,不等他开口便厉声问:“其余人呢?只出来了你一个?”   魏永元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被他喝得一愣,情不自禁地点头答道:“正是,落雁沼泽有……有厉害的妖兽!我们所有人都被困在里面,望诸位同道出手相助!”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朝众人作礼。   张怜脸色微变。   玄冥派的弟子就算是求人帮忙,也很少有这么客气的时候,这魏永元的修为比自己还高,所在的队伍实力定然也不差,连他们都对付不了,事情绝对没那么简单,然而,见死不救又有失正道风度……   张怜暗暗后悔。   魏永元突然认出她来,喜道:“这不是六道门的张师姐么!蔽派曲琳师妹被困在里头,还望师姐不吝相救,颜师叔必定感激。”曲琳是颜飞秀的表侄女,颜飞秀在玄冥派虽然不管事,却是掌门占人杰的亲传弟子,说话多少有分量,她让曲琳跟着自己这队,就是存心让自己照顾曲琳,别人就算了,曲琳万万出不得事。   张怜眼珠一转,为难地叹道:“魏师弟,不是我推脱,我等修为还远不如你,连你们都应付不了,就算我们六道门五人肯前去帮忙,那也是白白送死啊。”   魏永元听出话中的问题,转向顾平林等人:“几位是……”   “灵心派。”王渔不冷不热地道。   玄冥派弟子时常欺辱灵心派,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些过节,谁知魏永元闻言非但不失望,反而“哈哈”地笑了:“灵心派与我们玄冥派是几千年的邻居,诸位不看颜师叔的面,那也要看灵心派自己的面啊。”   见他如此嚣张,灵心派众人怒目。王渔冷笑着拒绝:“灵心派没那么大脸面,恕我们无能为力……”   “去看看。”顾平林突然开口。   对于曲琳,他始终怀着歉疚,总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张怜知道灵心派与玄冥派不对付,正想籍顾平林之口拒绝,万万没料到他会同意,顿时急了:“顾师弟……”   “哎,有件事我都差点忘记了,”魏永元一拍手,“贵派的段轻名师弟也在里面呢。”   段轻名在里面!灵心派众人素来重视师门情谊,闻言都傻了。   顾平林低哼,举步就走。   张怜忙跟上:“我们这么多人,先去看看再说。”   .   朦胧雾帐阻碍视线,看不见落雁沼泽的全貌,只见一片汪汪的清水泛着光,仿佛静谧的河面,众人走近才发现,那水深不过尺许,底下是不知道有多深的黑灰色淤泥。   “此水非凡水。”魏永元神色凝重,挥剑削下一片衣角丢下去,那衣角眨眼间就沉了底。   众人吃惊。   “是大荒流出的弱水,”顾平林平静地道,“此地环境恶劣,是谁提议进去的?为何要带上曲琳?”   魏永元脸红了下:“曲师妹本是不去的,不过贵派的段师弟在沼泽外围发现了高级妖兽的踪迹,我们想着人多,又有炼气境高手,应该不妨事……”   顾平林笑了笑,不语。   曲琳是个细心的女孩子,有自己提醒在前,她看到这么恶劣的环境,不可能不阻止,众人因为颜飞秀的缘故多少会听她的意见,然而他们偏偏遇到了段轻名。发现高级妖兽的踪迹?落雁沼泽被那只凶兽占领,根本不可能有高级妖兽出没,段轻名分明是使诈拖这些人替他探路。至于玄冥派众人,他们听说里面有高级妖兽,又见段轻名只一个人,估计也是不安好心,轻易就中了圈套。   自己当初那番话,对段轻名果然没起作用,他还是来了。   张怜却正色道:“魏师弟,里面到底有什么?”   魏永元支吾:“此物我也不认得。”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都变色。   提到高级妖兽,他根本全无惧色,难道是凶兽?   “未必是凶兽,”魏永元忙道,“我们这么多人呢,何况段师弟还在里面……”   “先去看看。”顾平林道。   “不错,看形势再说吧,”张怜担忧地道,“都这么久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支撑。”   弱水鹅毛不浮,底下淤泥也难承重,御空之术会大量消耗法力,顾平林连续使用了三个求救信符,让修为较弱的几名弟子在外面等待,然后就与张怜等人御空朝沼泽深处掠去。   沼泽内死气沉沉,浅水里别说鱼虾,连小虫水藻也无。众人行了半个时辰左右,前方开始出现一些突出的地面和石头,其中两处划有标记,正是之前魏永元一行人探路的标志,标记的都是实地,众人终于有机会歇息回气。   半个时辰后,前面又有标记的实地,众人要降落,顾平林突然道:“且慢!”   “怎么了?”魏永元不耐烦地道,“放心,我们探过的,还是快些回气赶路吧。”   “这记号划的力道不对。”顾平林简单地解释了句,将握在手中的石子丢下,石子落地即下陷,顷刻就消失不见。   众人都倒抽了口冷气。   “怎么可能……”魏永元脸色发白。方才众人若是冒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顾平林道:“有外人来过。”   众人警惕起来,环顾四周。   “救人要紧,走吧。”顾平林没再多言,率先掠向前方。   这次才前行一盏茶工夫,前方就传来打斗声与沉闷的咆哮声,足下泥水随之震动,浑浊的水花跳跃不止。   “就在前面,他们还活着!”魏永元大喜。   雾中,几道人影正被一庞然怪兽追杀,看样子他们已是气竭,难以脱困。那怪兽身形如蛇,粗若巨轮,半截身体藏在泥水下,伸出地面的部分大约有五六丈,所过之处泥浆消融,泥水飞溅。   张怜震惊:“那是……”   “是钩蛇,”顾平林停了停,“凶兽。”   众人怒视魏永元。   魏永元讪笑:“我确实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顾师弟果然见识广博,佩服。”   顾平林问:“你们来了几人?”   “八个。”魏永元脸色有些难看,那边只有三四道人影,恐怕已经有几个师弟遇害了。   “段六公子,你在么?”张怜掠过去。   “小心!”顾平林大喝。   张怜身在半空,尚未来得及反应,足下泥地里猛然伸出一条巨大的蛇尾,上有分叉,勾住张怜的腰就往下拖。顾平林眼明手快抛出佩剑,那蛇尾仿佛知道危险,迅速松开张怜,重新沉入污泥下。   张怜惊魂未定,花容失色。   这边众人还没有主意,又听得一声娇呼,紧接着一道人影倒飞过来,应该是受了伤,顾平林飞身过去将她接住。   “是你!”曲琳认出他,满脸惊恐顿时变成欣喜。   顾平林“嗯”了声。   “简师弟!”魏永元失声。   顾平林单手抱着曲琳,抬脸看。   那钩蛇又用尾巴勾住了一个名叫简定的弟子,危急间,一道白影骤然自半空坠下,宛如从天而降的白龙,同时带起一缕飘渺的紫色光影,直斩蛇尾。   钩蛇乃是有灵性的凶兽,果断地松开简定,转攻来者。   那人灵巧地避开攻击,双掌交叠,将顾影剑往下一按,登时紫色剑气升起,赫然又是一招“惊鸿过影”。   比之顾平林上次所见,这招“惊鸿过影”明显又有了几分不同。   熟悉的狭眸里,闪着熟悉的亮光。   他在拿钩蛇试剑,妄图补全此招,可惜出自灵心派的“惊鸿过影”,仍是远不如前世那一招的风采。   血雾爆开,蛇尾上一条分叉被削断。钩蛇吃痛,疯狂地摆头,张口发出沉闷的腹音。   一击失败,段轻名并不恋战,果断地撤回雾中。   这边,简定被魏永元救回,已是遍体鳞伤,他含泪朝魏永元道:“武师弟他们已经……幸亏灵心派的段师弟机智,多次出手相救,否则我们断然活不到现在,”   顾平林看着那边,皱眉。   段轻名需要回气,应该又要找挡箭牌了。   果然,另一名弟子很快被钩蛇缠上,发现这边魏永元等人,他顿时大喜,狂奔而来:“魏师兄!救我!”   依照魏永元的习惯,救出曲琳之后就可以走了,毕竟对付凶兽已经远远超出了众人的能力,没人会说不是。然而同门师弟当着这么多人求救,他也实在不好意思逃,眼见钩蛇被引过来,他不由暗骂,急忙道:“诸位……如何是好?段师弟也……”   等到钩蛇过来,众人被它缠上都是死。顾平林果断地将曲琳推给魏永元:“这不是我们能应付的,待我引开它,你速速带他们出去,等人来救。”   魏永元简直求之不得,一拱手:“那就拜托师弟了,这份人情,玄冥派必定铭记。”   “顾师兄,万万不可!”王渔等灵心派弟子大急。   “别,太危险了。”曲琳顾不得什么,伸手要拉他,顾平林已经飞身掠出去了。   他引开钩蛇,魏永元立刻趁机带回两个疲惫的玄冥派弟子,朝沼泽外撤,灵心派三个人见状气得大骂。   亲眼见识钩蛇的厉害,张怜迟疑了下,对三人道:“我们此时过去也是送死,贵派常师兄他们就算赶到,也需要你们带路进来救人,别辜负顾师弟的苦心。”   三人不肯,然而等他们再看时,那边早已失去了钩蛇与顾平林两人的踪影,迷雾中难辨方向,三人只得作罢。 第21章 黄雀在后   钩蛇在沼泽里行动迅捷,顾平林一边闪避,一边还要抓紧机会回气,形状狼狈不堪。终于,就在他腾空的瞬间,钩蛇昂首,张嘴朝他咬过去,同时另一边的蛇尾再次穿出泥沼,凌空扫向他!   面对夹击,顾平林回避不及,眼看要被咬中,突然一道白影自雾中飞来,手中紫剑直削蛇尾。   钩蛇之前吃过亏,知道厉害,立即将蛇尾缩回泥沼中。   那白影却来势不停,剑招生变,数十朵剑花直取蛇头,趁钩蛇躲闪之际,他伸手扣住顾平林的手腕,及时将气竭的顾平林带出了险境。   顾平林并不意外。   钩蛇是凶兽,又在沼泽中占据地理优势,自己若死了,他一个人也活不了多久,出手相救是必然。   段轻名带着他落在一块黑石上,轻轻喘息,笑得若无其事:“看不出来你跟玄冥派有这样深的交情,为了救人,竟不惜身陷险境。”   顾平林平静地道:“曲琳是颜师姐的表侄女,看在颜师姐面上,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她不在,你又如何?”   “当然是走了。”   “真直接,”段轻名微微眯了眼,斜眸道,“我们可是友爱的师兄弟,你忍心丢下我不顾?我刚才还救了你。”   “若不是你,我会身陷险境?”顾平林道,“我该感谢你,拿我们当挡箭牌?”   段轻名道:“他们是他们,何况我也救了他们啊。”   “你安的好心?”顾平林笑了下,“难道不是你引他们进来的?”   “你太多疑,”段轻名道,“我真要害他们,他们早就死光了。”   顾平林不客气地道:“他们死光,你能活到现在?”   他发现这落雁沼泽有古怪,却引曲琳他们的队伍先进来探路,以防万一,危急时更是巧妙地利用他们当挡箭牌。遇上凶兽钩蛇,他这种疯子是绝对不会害怕的,甚至还想借机补全剑招。曲琳他们伤亡,他必然出面“帮忙”,只是不肯放他们脱身,每次试剑力竭之时,他就引钩蛇转移目标,又在他们陷入绝境时出手相救,玄冥派无端伤亡几人,最后还对他感激不已。   这就是善于玩弄人心的段轻名,笑如春风,却无情无义,视他人性命为蝼蚁。   顾平林太了解这个对手,自然不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似笑非笑地道:“现在你的挡箭牌只剩我了,要珍惜啊。”   “你总是怀疑我的好意,”段轻名道,“罢了,既然这么想,那你可千万要活着。”   “不劳提醒。”   说话的功夫,两人也在抓紧时间回气,察觉足下震动,两人同时跃起,往相反的方向飘开。   “哗”的一声,泥浆飞溅,钩蛇冒出,那块黑石被顶飞。   紧急关头,两人哪里还顾得上计较,唯有联手拖延时间,争取机会逃出生天。   钩蛇追逐顾平林而去。   人哪有凶兽的速度快?顾平林贴着水面低掠,逃出数里,蛇信距离后背已不足一丈。   蛇头微微后缩,正是攻击的预兆。   骤然,顾平林止住身形,眼神变得凌厉,紧接着他整个人就拔地而起,盘旋上升,一式“苍鹰扑蛇”出手!   灵心派剑法以控制和防守见长,鲜有霸道剑招,“苍鹰扑蛇”是个例外,也是前世顾平林的绝招,此招一改灵心剑法的绵密谨慎,气势夺人,通常用在最后的决胜时刻,一击必杀。顾平林本不愿露出太多底牌,只是情况危急,顾不得了。   人在半空,身体猛然倒转,头下足上,剑引天地之力,划出一道凌厉的电光,直扑钩蛇!   气势之壮,恰似苍鹰扑食;衣袂飞舞,更如飞鸿凌空下。   段轻名纵然号称剑术天才,亲眼见到此招,也不由一呆。   剑光准确地斩在蛇颈上,本该一剑两断的,奈何如今的顾平林修为实在太低,此招发挥到极限,也只是在钩蛇颈上留下了一个伤口,对凶兽而言,这点伤远不足以致死。   连连吃亏,钩蛇狂怒,上下颚几乎拉成直线,朝顾平林咬去。   顾平林正欲退避,骤然,头顶降下一道庞大的威压!   上空仿佛多了道无形的结界,人竟像是成了猎物,被死死锁定,无处可逃,恐慌感油然而生。   钩蛇动作一顿,似乎也感到不安。   这种威压简直太熟悉,顾平林愣了下就反应过来,抬脸望。   白影破云而来。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简单的一剑,似变而未变,令人难以捉摸,避无可避。真气灌注剑身,耀眼的紫光在半空铺成一条大道,将整个空间劈为两半!   “飞鸿影下?”顾平林吃惊。   如此辉煌的一招,正是前世顾影剑法第二式“飞鸿影下”的雏形,因为受到命运改变的影响,与那招“惊鸿过影”有着相同的缺点。   他在灵心派仍能陆续悟出这些剑式,比前世还早了十几年,未来又会有怎样的变化?   顾平林心情复杂。   不出预料,此刻的段轻名修为不足,用的又是不完整的剑招,这一击并未奏功,只是恰好斩在顾平林之前造成的伤口上,加重了伤势,钩蛇巨大的身体在泥泞里翻腾,点点黑泥飞起,遮挡了两人的视线。   两人及时后退,继续奔逃。   “纳元六重,很不错。”   “恭喜你,进入了炼气境。”   两人说归说,足下一刻也不敢停,都没有往沼泽外跑。出去的路程太远,常锦心他们未必赶得上相救。顾平林自有计较,与段轻名相互配合着,勉强支撑了半个多时辰,渐渐地将钩蛇引到了沼泽深处。   身后,黑浪翻滚而来,两人已筋疲力尽,陷入了绝境。   顾平林却两眼一亮。   此地已是沼泽中央,泥沼上恰好有一块不起眼的椭圆形黑石,可供歇息回气之用,进入沼泽的人估计都是选在这里休息,石面上已经被磨得很光滑。   是这里了!顾平林想也没想,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剑朝那黑石劈下!   对于他这种自断后路的行为,段轻名并未阻止。   凶兽就在后面,纵然有这块落足之地,两人同样在劫难逃,顾平林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找个地方歇息回气。   全力一击,黑石上仅出现一道裂缝。   就算如此,背后的钩蛇也立刻停止前进,仿佛感应到什么不寻常的气息,不安地将脑袋往下缩了缩。   见顾平林摇摇欲坠,段轻名伸臂扶住他,同时一剑掷出,正中石上裂缝,力度方向完全相同。   石头碎裂的瞬间,地下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像是开了道漏口,泥浆和水翻涌着下沉,整个沼泽竟然都在陷落,不消多时,一座石台露出来。   石台不大,呈方形,可容数十人落足。   “嗯?”段轻名目光微动,打量着石台,并未立即过去。   顾平林却骇然:“你……你是……”   “我?”段轻名这才侧脸看他,笑道,“我是以纳元九重入周天境。”   九重,他竟然将纳元练到了传说中的九重极境!   心头五味陈杂,不知怎地有些苦涩,好在顾平林不是轻易认输的人,暗暗苦笑了下,立即调整情绪,便意识到不对劲。   他是以纳元九重入周天,那就是说,他的丹田容量比寻常高手大了三四倍,难怪他到现在还有余力,那他之前苦战的模样……   顾平林反应过来,登时大怒:“段轻名!”   “好了,”段轻名放开他,“轮到你表现了,我可是拭目以待,请。”   顾平林简直想一剑劈了他,他未尽全力,两人完全可以设计脱身,根本不用提前暴露这个地方。   见他怒视自己,段轻名笑道:“诶,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计划,何必生气?”   顾平林尽力平静,冷笑:“你这么厉害,何须我动手,自己去岂不好?”   段轻名看着石台:“能让钩蛇忌讳,难道那里有更难对付的东西?”   “你是怕了?”顾平林道,“想不到段轻名也是胆小如鼠之辈。”   段轻名闻言道:“也罢,未来的掌门师弟吩咐,岂敢不从?我去就是。”   顾平林道:“请。”   段轻名朝着石台走了两步,停住,回头看着不远处徘徊的钩蛇。   顾平林挑眉:“怎样,还不过去?”   段轻名叹了口气:“唉,我还是胆小如鼠吧。”   顾平林失笑。   此人虽然可恶,但也的确有可爱之处,难怪总是能轻易博得别人的好感。   话说到这地步,顾平林也不再推辞了。机关已经启动,让外人撞见未免麻烦。顾平林跃上石台,按照记忆中的信息,伸手扭开石台中央的那朵拳头大的石莲。   顿时,妖气冲天!   远处的钩蛇发现危险,掉头就逃!   一声尖啸,朱影自裂开的洞口里窜出,带着火热的气息,直扑钩蛇,竟是一只身长不足一丈的赤羽鸟!   庞大的钩蛇仿佛极为惧怕此鸟,直接将头一沉,没入泥沼中,飞速潜逃。不料那小小赤羽鸟循泥面波动,一个俯冲下去,准确抓住蛇尾,竟将整条蛇身都拉了出来。   钩蛇翻滚挣命,犹如卷起的旋风,拍得泥面啪啪作响,没多久就不动了。   赤羽鸟满足地飞回来,落在石台上,看也不看顾平林两人,径直走回了洞口边。大约是因为吃过被封印的亏,它也不敢将整个身体钻进去,只张开翅膀,尽力将脑袋伸入洞口,仿佛在鼓弄什么东西,露个尾巴翘在外面。   巨大的蛇尸已经开始下沉,顾平林两人御空过去查看,发现蛇身破了个血洞,蛇胆被啄走了。   段轻名回头看那赤羽鸟:“莫非是炎雀?”   知道他博学,顾平林“嗯”了声,眼明手快地挥剑剖开蛇腹,取出一颗中品妖丹。   炎雀乃是极其罕见的灵鸟,据说有神兽朱雀的血脉,乃是蛇类凶兽的天敌,这只炎雀被百川老祖关了几千年,出来就闻到钩蛇的气息,本能地捕杀,此刻它饱食了一顿,估计心情正好。   段轻名道:“这炎雀对你似乎没有敌意。”   “好说,”顾平林悠然道,“是灵物便有灵性,我释放善意,它自然认我为友。”   段轻名“哦”了声,走过去,炎雀发现有人靠近,立刻从洞中拔出脑袋,恐吓地冲他叫。   顾平林怒:“段轻名,你找死?”   段轻名“哦”了声,回身笑道:“我也在释放善意,跟它交个朋友。”   顾平林噎了噎:“我不想陪你死在这里,你最好老实点。”   “你早就知道有钩蛇,所以阻止我过来,”段轻名走回他身旁,“顾小九,你是在关心我?”   顾平林冷着脸:“我是故意引你来。”   “是吗。”段轻名笑。   顾平林懒得理他,暗中将石莲子放入袖内,走到石台边缘打坐,回复真气。   那炎雀重新鼓捣半晌,终于从洞里啄出一只蛋,叼在嘴里飞走了,石台重新沉入泥沼中。   两人御空而起。   顾平林望望石台沉没之处,有些不安。   机关提前发动,地气变化,这个小小的改变会影响未来多少事情?好在造化洞府开放还不止这一个条件,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吧。   顾平林自我安慰着,侧脸对上段轻名的视线,不可察觉地点了下头。   两人转身,似乎要离开。   “小子,这就想走?”一道黑影自浓雾中走出来,拦在两人前面。 第22章 噩梦中人   来人穿着黑色道袍,身形并不高大,看上去甚至有点瘦弱,脸色极其苍白,功体波动间隐隐带出煞气,竟是一名魔修。   顾平林不动声色:“阁下说什么呢?”   魔修伸手:“废话,妖丹交出来。”   看到那瘦骨如爪的手,顾平林更确定了心中猜测。魔修中,炼魂术通常会造成体质羸弱,此人大概是驭鬼门的人。   “路上的记号是你改的?”顾平林问。   “顺手而已,可惜你们没上当,”魔修“嘿嘿”怪笑,“罢了,反正你们也跑不掉,乖乖地交出妖丹,还能活命。”   段轻名含笑道:“既然前辈看得入眼,我二人自当拱手相送,何劳吩咐。”   那魔修笑道:“你倒很识相。”   “是我们技不如人,有什么办法,”段轻名叹气,“小九,给他吧。”   顾平林也不说话,取出那颗钩蛇妖丹就丢过去。   妖丹脱手,两人如有默契,同时御空而走。   不说魔修本性凶残,如今外围里围都有诸多正道大修,这名魔修躲在沼泽几个月,为了不暴露行踪,他又岂会放两人离开?   果不其然,无数魂影自雾中显现,拦在两人前方。   “小子,知道下场还想跑?”魔修手执魂幡,大笑,“看在你们懂事的份上,我会给你们一个痛快的,若你们运气好成了怨灵,咱们就是朋友了。”   感受到境界的压力,顾平林反而松了口气,对方应该只是炼气境修士。   “炼气三转,”段轻名笑,眸中再现熟悉的光彩,“如何,小九?”   “可战。”顾平林简单地答。   境界压制的确厉害,纵然段轻名已入炼气境,炼气一转对上炼气三转,换做寻常修士几乎是必败,但段轻名是段轻名,何况还有他顾平林,方才两人经过休息,完全有一战之力。   魔修催动魂咒,凶魂带阴风扑过来。两人立即背靠背,形成防守之势。魔修手段向来邪恶,这些凶魂都是用怨灵强行炼化而成,怨气冲天,遇到人就要扑食血肉报复,一旦让它们近身缠上,十分不利。   “准备了!”段轻名抬手,顾影剑半出鞘。   顾平林正欲回答,不料就在此时,一道剑气凌空而至!   剑气阴寒,瞬间摧毁阴风结界!   “天残门?”魔修大惊,来不及将凶魂收归幡内,那些凶魂已经惨叫着化为碎片消失。   绝对的境界压制,对方至少是外丹修士!魔修知道不妙,虽然心痛那些凶魂,却不敢恋战,收了魂幡就遁走。   对方哪容他逃?半空重剑旋转,剑气如连珠箭,击中半风化的身影。   周身迸出血雾,魔修惨叫着跌入沼泽。   这种狠毒的剑法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顾平林意外:“周异?”   重剑收起,来人自云中坠下,身穿灰衣,神情冷若磐石,独缺了一只右耳,正是“天残四剑”之一的周异。   额前凌乱的发丝随风颤动,周异看也不看两人,趁魔修尸体尚未沉没,迅速用剑尖挑起他身上的储物吞海袋,取出里面钩蛇妖丹,然后随手将袋子丢掉,御空就走。   想不到他也在附近,辛苦得来的妖丹最终还是没保住。顾平林摇头,转脸看段轻名。   段轻名若无其事地收了顾影剑:“可惜。”   顾平林道:“别打主意。”   “我哪有,”段轻名笑道,“你啊,总是不信任我。”   信任?顾平林低哼:“总之,这颗妖丹算我欠你的,此事不要再追究了。”   段轻名道:“先是玄冥派,现在是天残门,看不出来你这么交游广阔。”   顾平林看着周异离去的方向,不答。   前世自己被修真界视为败类,被家人与敌人追杀,却意外在周异手下活命了一次。大概是因为道脉被废的原因,当时的自己完全算是个废人,天残门对残者友好,所以他会放过自己,但无论如何,自己受过他的恩情不假,可惜前世没有机会回报。   料想常锦心着急,顾平林正欲催促离开,雾中突然传来步水寒焦急的声音。   “顾师弟你在么?顾师弟——”   “步师兄!”   .   原来常锦心接到求救信符,立即动身赶往落雁沼泽,事关玄冥派弟子,颜飞秀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跟着一起过来了,谁知半路上接到曲琳的信符联系,得知沼泽有凶兽,两人当场吓出冷汗。顾平林与段轻名两人被岳松亭视为灵心派的未来,岂容出事?常锦心心急如焚,当下顾不得什么,直接求助断魂林里的陈前和步水寒,为此用掉了一张价值连城的传送符,原本是陈前过来的,奈何传送符只有一张,被步水寒抢了,出去三个人都挨了顿骂。   陈前的话向来是不怎么好听的。   “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浑身没几两骨头,也自不量力想充英雄!”   “这点修为送命,外人只会笑掉牙!”   ……   顾平林自是低头不语。   段轻名谦恭地道:“师兄责骂的是,我们知错了。”   见他两人这样,陈前渐渐地止住了骂,冷着脸对顾平林道:“师父花了多少心血在你身上,你该明白。”   顾平林跪下。   段轻名跟着半跪:“都是我,请师兄责罚。”   唯有步水寒将俊秀的脸一扬:“不过杀了只凶兽,什么了不起!顾师弟才纳元境就有这等勇气,不嘉赏就罢了,值得这么骂!”   “你!”陈前火气“噌”地又上来,“你简直死性不改!”   “师父都说了生死有命,男儿但求痛快一战,怕什么死?”   陈前一掌将草地轰出个大坑,指着他对常锦心道:“给我请门规!”   ……   因为凶兽之事,所有弟子都被提前召回,这次连常锦心也罕见地生气了,让顾平林与段轻名两人自去一边思过,其他人不许打扰。   顾平林枕着双手,躺在草地上。   前世,落雁沼泽这处机关是在三十几年后被一个叫张道民的散修真人无意中打开的,此人可谓是运气坏到极点,被脱困的炎雀当场啄死,恰好一个过路的西原弟子看见,才没有留下千古谜团。此番幸亏自己提早修了造化诀,炎雀误认为是百川老祖才不敢妄为,否则后果严重。   如今太多事情被改变,未来是否也会影响自己?   顾平林侧脸看不远处。   常锦心的命令对灵心派弟子有用,却拦不住外人热情,几个玄冥派弟子正围着段轻名说话,十分感激的样子,根本不知道这个“恩人”才是让他们师兄弟伤亡的罪魁祸首,顾平林微嗤。   “顾师兄?”低低的声音传来。   “嗯?”顾平林立即收回视线,坐起身,“曲姑娘。”   曲琳本有些羞涩,闻言却笑了。   两人还只是半大少年少女,这声“姑娘”委实庄重了些。顾平林没有笑,回想起那一夜更觉无颜面对她,半晌才道:“你没事吧?”   曲琳正要回答,却听段轻名唤道:“那边莫不是曲师妹?”   曲琳“啊”了声,连忙道:“是我。”   段轻名笑道:“等了许久也不见师妹赏脸,看来师妹早就忘记我了。”   玄冥派几个弟子都是因为他才活命,曲琳闻言也不好意思,低声对顾平林道:“多谢你了。”然后就红着脸快步跑开。   段轻名依然是温文尔雅的样子,谈吐幽默,曲琳刚坐下没多久,就被他逗得抿嘴笑了。   顾平林错愕。   显然他是刻意的,难道他还是对曲琳……   发现曲琳偷偷投来的视线,顾平林重新躺下,闭目。   少女的好感表现得太明显,她与段轻名前世就是因为自己才落得那样的结果,今世自己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   哪怕是重生,噩梦般的场景也始终盘旋在顾平林心中,挥之不去。   忘不掉的噩梦。   ……   漂亮修长的手指牢牢地扣住他的下巴,那双妖魅的眼睛离他不足三寸,他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黑瞳深处翻涌的怒意。   他毫无惧色,挑眉笑了声:“要杀便杀。”   那人居高临下看了他半晌,猛地将他丢到地上,嫌弃似地轻声道:“脏了。”   不屑杀他,怕脏了手。   来自对手的鄙夷,比任何恶毒的言语更能击溃人心。顾平林猛地抬脸望着他,浑身颤抖,出离地愤怒。   这个人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害死步水寒,玩弄无辜,冷心冷血,这种人又比自己干净多少!   “那又如何?”他终于失去理智,冷笑,口不择言,“她自己送上门来,我自然是要享受,你还不知道吧,那一夜我们多快活……”   下一刻,他就重新在那人手中了。   第一次看到那人被彻底激怒的模样,薄唇弯得迷人,冷酷的、毒蛇般的微笑直侵到了眼底。   他立即闭目,等死。   “放心,”耳畔轻笑声传来,那人一字字地道,“我不杀你,顾平林。”   一只手抵在他的丹田处。   他猛地睁开眼:“你……”   预感变作现实,强悍的真气灌注入体,带来最深刻的、比死更可怕的绝望。   不——   顾平林睁眼,对上那张脸,登时打了个寒噤,本能地往后缩。   “嗯?”段轻名若有所思,俯下脸凑近他,似笑非笑,“你是在怕我?”   天已经黑了,四周火光晃动,弟子们谈话声不绝。   浅淡的火光映照俊脸,高高的鼻梁带出大片阴影,闪烁的眸光依旧让人看不透,却不似记忆中那么冷酷。   是做梦。   残酷至极的梦。   顾平林轻轻地吐出口气,慢慢地坐起身:“噩梦而已。”   “有我?”   “自作多情。”   顾平林看着火堆边那秀美的背影,终是松开了袖中的拳头。 第23章 前世疑云   回首前尘,心如明镜。   道脉被废,丹田被毁,因为曲琳的死,没有留下太多的恨。   这是自己欠她的,身为灵心派掌门却做出这种事,已是辜负了师父的期望,一切都是自己应受的惩罚。   顾平林微微抿了唇。   早就知道她喜欢段轻名,但那一夜自己酒醉抱住她的时候,她并未过分推拒,自己还当她对段轻名没那么情深,这才将她彻底占有,谁知她事后竟决绝地选择了自尽。诸多疑惑盘桓心头,奈何自己随后就被段轻名毁了道脉,绝望得陷入疯狂,接着又是不断地逃亡,一心寻求恢复的办法,要与段轻名再决胜负,根本没心思去追究这个问题,如今想来,事情却有些古怪。   段轻名是否知晓内情?顾平林下意识地看身边人。   “喔,总算回神了,”段轻名开口道,“你想问什么,关于曲琳?”   留意到他又换了身衣服,顾平林不免有些好笑。   如今的段轻名并非前世的段轻名,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能试探出个什么?自己的想法未免荒唐。   “你不问,那我问了,”段轻名道,“惊鸿过影,飞鸿影下,你如何知晓我的招式?”   顾平林早有准备,闻言道:“一时兴起,顺口而已,怎样?难道这名字错了?”   “是过于贴切,竟然与我心中所想完全一样,”段轻名似笑非笑地道,“看来我们真的是心有灵犀,顾小九。”   “荣幸。”顾平林面不改色。   “但我仍有疑惑,”段轻名慢悠悠地道,“我说过要去哪里?”   顾平林干脆地承认:“张怜那女人十分麻烦,我想借你的名义引开她,可惜失败了。”   段轻名道:“你想避开落雁沼泽。”   “托你的福,没避开,”顾平林冷笑,“那些玄冥派弟子因你而死,害了人还要让他们感激,你果然好手段。”   段轻名笑道:“何必这样讲,他们若不是贪心,又怎会跟着我入沼泽?没我,他们迟早也会死,难道你认为那群蠢材能入大道?”   跟他理论是自寻烦恼,顾平林收住话题,取出袖中的石莲子丢给他。   段轻名接在手里看了看,没怎么意外:“好东西,石心可以在结内丹时保护体质,增加成功的把握,这是从机关里得来的?”   “百川老祖之物,”顾平林道,“你应该知道使用方法。”   段轻名意外:“给我?”   “是。”   “你认为我没把握结丹?”段轻名眯起双眸。   这种自负。顾平林笑了声:“十足的把握也难防万一,给你是我的意思,用不用随你。”   “难道你是在担心我?”段轻名笑道,“你说过,我们是对手。”   顾平林不答。自己有造化诀,今世的他却没有补天诀,晋升难免有风险,将莲子给他也算是补偿,毕竟他是因为自己才入灵心派。   段轻名没再说什么,将石莲子收起。   不远处一阵喧闹,似乎是来了人。   “轻名呢?”一位美妇人在常锦心的陪同下快步走过来,紫红色长袍,暗紫色霞帔,长相美艳,眉眼与段轻名有三分相似,只不过她的脸色冷冰冰的,显得十分不近人情。   顾平林认得她,她就是段轻名在玄冥派的那位姨母程氏,算来是占人杰的师妹。见段轻名起身,顾平林出于客气便也跟着站起来。   “姨母。”段轻名作礼。   “你随我来。”妇人说完转身就走,根本不看旁边的顾平林。   段轻名微微皱眉,拍拍顾平林的肩,大步走了。   顾平林了然。   程氏的目的不难猜到,毕竟无论是名气还是资源,玄冥派都远远胜过灵心派,可若说她能劝得动段轻名,怕是有点悬。   要创出补天诀,要完善顾影剑法,段轻名必须去玄冥派。   顾平林暗忖,重新坐下。   曲琳趁乱走过来:“顾师兄。”   “曲师妹,”顾平林客气地招呼,“有事?”   曲琳神色微微一黯,不安地道:“我是打扰你了?”   顾平林摇头:“没,请坐。”   曲琳这才小心地在他身旁坐下:“顾师兄是在想什么事吗?”   顾平林心念一动:“也许段六公子会去玄冥派。”   曲琳想了想道:“我看段公子不像势利之人,应该不会另投师门的。”察觉失言,她生怕顾平林误会,慌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灵心派很好,我只是……”   顾平林打断她:“无妨,你说,段六公子如何?”   见他不计较,曲琳松了口气:“段公子自然是很好的人。”她停了停,红着脸低声道,“不过顾师兄你更是智勇过人,心地善良呢。”   “嗯?”顾平林自然能听出她的好感,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只得道,“师妹过奖了,师妹年小,当以道途为重,切不可再轻易冒险。”   曲琳忙点头:“我知道了,我一直都用功的,快突破小周天境啦。”   顾平林闻言忍不住笑了下。   火光投在姣好的面容上,双眉凝秀,眼波清澈,不是绝色的脸,分外真纯可爱。   曲琳是个容易相处的少女,前世顾平林虽然对她有好感,但两人实际接触并不多,仅仅因为颜飞秀的缘故见过几次面,那一夜顾平林处于半醉之中,更谈不上多了解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喜欢段轻名,段轻名也在意她。   她的死,证明她是一心爱着段轻名的,那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誒,师妹与小九也这么投缘。”思绪被打断。   两人同时抬头看。   段轻名含笑站在前方,身畔丝丝夜露在火光里纷飞,他整个人如同站在漫天风雨中,俨然一位翩翩少年君子。   看不清他的眼神,顾平林却感受到熟悉的冷意,心中一跳,不动声色地道:“夜深,师妹早点歇息吧。”   曲琳识趣地起身告辞,低头快步从段轻名身旁走过。   段轻名坐到顾平林身旁,抬手勾着他的肩:“对她有兴趣?不如一同去玄冥派?”   被前世宿敌这么勾着肩膀,顾平林有些不自在,又觉得有趣,现在的段轻名到底年少,才会用这么幼稚的试探方式。   如今他还是喜欢上了曲琳,曲琳却对自己有好感,事情未免棘手。   清楚段轻名的偏执个性,顾平林自然不会再对曲琳起什么心思,直言:“没什么比证道更让我感兴趣。”   四目相对,冷意渐渐消退。   段轻名放开他:“很好。”   “你呢?”顾平林道,“玄冥派可以让你获得前所未有的成就。”   “我的成就,何须借助玄冥派。”段轻名就在他身旁仰面躺下。   看来他明天又要换衣裳了。顾平林笑了笑,摇头。   程氏果然没有说动他,这样下去不行。   .   经过此事,众人也没心情继续在迷雾荒野停留,次日便互相道别,各自踏上归途。玄冥派众人态度也没那么高高在上了,因为顾平林救了曲琳,颜飞秀很是感激,将他拉到一边说话。   昨夜程氏找段轻名,所有人都看见了,也大略猜到了原委。陈前脸色十分不好,相比顾平林,他更喜欢天资出众、言语谦和的段轻名,心里正着急,此刻又见颜飞秀拉着顾平林低语,他立刻大步走过来:“婆婆妈妈的做什么,走了!”   颜飞秀瞪眼:“收起你那些小人之心,我可没说什么。”   “说什么都没用,”陈前毫不客气地将顾平林往身后一推,皮笑肉不笑,“我等告辞了,颜大秀。”   “陈前!”颜飞秀大怒。   陈前“嘿嘿”笑了声:“顾师弟,走了。”   他们两个也是冤家,本来极有希望成为道侣,然而前世灵心派根基被毁,陈前身受重伤,对玄冥派与段轻名恨之入骨,颜飞秀从此闭关清修,再不问外事。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顾平林沉默。   陈前带着众弟子赶回灵心派,岳松亭早已接到信,将顾平林与段轻名叫过去,然而看着两人下跪请罪,他却又什么都没有说,挥手让两人退下了。   顾平林走出门,在阶前跪下来。   段轻名显然毫无愧色,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当着前世宿敌的面受罚,顾平林还算镇定,目不斜视,跪得端正。   “你跪在这里,他又看不到,”段轻名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要他原谅很容易,你偏要选最笨的方式。”   “歉意在于真诚,不在方式,”顾平林皱眉,淡声道,“我跪是求心安,你这种人怎能明白。”   “哦?”段轻名道,“我是哪种人?”   顾平林道:“习惯算计,连道歉成了手段,你还剩什么是真的?”   段轻名道:“如你所言,歉意在于真诚,不在方式,你可以用更好的方式表达你真诚的歉意。”   此人的想法跟正常人完全不在一条线上。顾平林紧抿着唇。   段轻名见状笑起来:“你真是傻得可爱,顾小九。”   对男人来说,“可爱”二字显然不是好评价。顾平林忍耐怒火:“不是你逞能闯沼泽,岂会有这些事!”   “是你引我去的啊,”段轻名笑道,“你自己说过。”   “段轻名!”顾平林蓦地起身,一脚踢过去。   段轻名自是早有准备,轻易避开攻击。顾平林哪肯放过他?两人最初还只是寻常拳脚较量,到最后直接动起了剑,各自使出术法绝技,斗得难解难分。   岳松亭听到动静走出来,见状气得喝道:“这是闹什么,给我住手!”   两人连忙收招。   不待岳松亭再骂,段轻名掷剑于地,上前道:“顾师弟要与我算账,怪我逞强误入沼泽,惹出这场事故,还连累了他,让掌门担心。”   又是做戏。顾平林冷眼看他。   岳松亭连声道:“胡闹!胡闹!”   段轻名道:“没错,虽然我罪有应得,但顾师弟也不该拿剑砍我,请掌门主持公道。”   “你还有脸!”岳松亭立即骂他,“凶兽也是你能对付的?这次若不是你们运气好遇到炎雀,又怎能安然脱身?不仅你丢性命,还要连累你顾师弟!凡事当量力而行,逞能是愚蠢!”   “是,是我愚蠢,”段轻名顺着他说,“顾师弟下次别管我就是。”   岳松亭眼一瞪:“胡说!平林做得很好,师兄有难,岂能袖手旁观?此事全是因你而起,你这种性子……”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长长地叹气。   段轻名笑道:“都是我的错,只要掌门不许顾师弟再找我麻烦,我愿意受罚。”   岳松亭倒忍不住笑了,挥手:“下去下去!个个都让人不省心,再闹事就重罚!”   他说完就转身进去了。   段轻名俯身拾起顾影剑,走到顾平林身旁:“好了,这么容易的事。”   顾平林冷声道:“巧言令色,虚伪。”   “不管虚伪还是真诚,他高兴了,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结果?还是你喜欢跪?”   “将来他知道你的真面目,只会更加失望。”   “那你就别让他知道啊,如他所愿,我们做一对有爱的师兄弟。”   顾平林看他。   狭长的双目含着满满的笑意,真诚得毫无破绽,只有了解他的人,才能发现深处那一丝戏谑。   顾平林索性原话奉还:“你真是傻得可爱,段轻名。”   段轻名大笑,离去。   看着那嚣张的背影,顾平林不得不承认,这个虚伪得可厌的冷血妖怪也有可爱的时候。   友爱的师兄弟?是个令人心动的提议。   顾平林收回视线。   可惜,我的道途上有一场胜负的执念,而你就是必须破除的那个魔障,我们注定只能是对手。   何况,段轻名的眼中会有“友爱”二字?师兄弟这种东西,是趣味更多吧。   顾平林想着,心头又隐隐有一丝不安。   似乎……这个妖怪真的想与自己做师兄弟?   顾平林紧锁着眉头,找到王渔:“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因为他在迷雾荒野的表现,王渔十分佩服,闻言道:“师兄尽管吩咐就是。”   “我们换个房间。” 第24章 十年之约   炎雀机关的事公开,轰动了整个修真界,有关百川老祖的生平再次被翻出来。作为破界飞升第一人,百川老祖设置这么个机关,目的显然不简单,于是修真界有了诸多猜测,最多的就是关于造化诀的传承问题,无数修士涌入落雁沼泽,寻找关于传承的线索,这也在顾平林预料之中。   百川老祖对传承很看重,造化洞府的开放不只这一个条件,暂时不用急。   至于段轻名,不说两人前世是对头,就因为步水寒的关系,顾平林也很难与他做“友爱的师兄弟”,与王渔换房间之后,顾平林过得很是清静,得知步水寒被禁足在后山五年,便时常过去陪他。   修炼之余,两人坐在青竹林里,弄了好几壶酒,对饮。   步水寒入门极早,如今才十六岁,在岳松亭的几个亲传弟子里,他年纪最小,与老成的师兄们根本谈不到一块儿,且他为人又高傲自负,与其余弟子们更无话可说,平日里受岳松亭与陈前约束,他不敢不注意言行,而与顾平林在一起,他便没那么多顾虑了,提着酒壶直接往嘴里灌酒,然后随手一抹了事,兴致大发时跃起身拔剑练上几招,眉眼神采飞扬,完全是一派少年心性。   “我照你说办法试了一试,果然有所不同。”   顾平林依旧坐得端端正正的,闻言取过酒杯:“哦?”   “难怪你修炼这么快,”步水寒丢开剑重新坐下来,神情有些兴奋,“想不到功法作了几处改变,真气竟顺畅多了,你如何想到的?”   顾平林道:“灵光一闪,有感而已。”   “此事对灵心派大有好处,为何不能告诉师父?”步水寒停了停,皱眉道,“你不会是怕……”   “师兄多虑了,”顾平林摇头,“功法岂同儿戏?你我修为尚浅,贸然修炼改动的功法已是危险,倘若当中有什么缺陷,只会害了上下师兄弟。”   这话没错,功法上细微的变动都会造成不同的后果,也只有步水寒敢轻率地尝试,完全是出于对顾平林的绝对的信任,而岳松亭与陈前等人素来谨慎,他们必会察觉,这几处改动过于精妙,绝对是对灵心派高级功法极为熟悉的人才能想出来的,顾平林入门才不到两年,他们怎会不起疑?   顾平林也想壮大灵心派,奈何时机未到。   “我看你也不是藏私之人,”步水寒果然没有怀疑,立刻就信了他,“不该疑你,我自罚一壶。”   说完,他又灌了一壶酒。   顾平林见状不由得想起前世两人对饮的情景,有些好笑,这种喝法是很容易醉的,估计再来一壶他就要躺了。   不出意料,两壶酒下去,步水寒就一头栽在几上了。   顾平林取过他手中的空酒壶,搁到旁边,然后准备练功。   “顾师兄!”   “嗯?”顾平林抬眸,“王师弟?”   短短半个月,王渔竟变得无精打采,眼圈黑得可怕。看到几上的酒壶,他顿时露出一副想吐的样子,恳求:“顾师兄,我们还是换回来吧?”   顾平林皱眉,也不问什么,点头答应。   王渔松了口气,逃也似地走了。   顾平林随手为步水寒设了个结界,起身就去找段轻名。   .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段轻名正仰面躺在床上睡觉,长发不束,胡乱铺在枕上,俊脸丝毫不见酒意。另外那张床空荡荡的,王渔早已迫不及待地收拾被褥跑了。   顾平林脸有点黑:“段轻名!”   “这么大声,”段轻名懒洋洋地睁开眼,“原来是顾师弟,找我有什么事情?”   “你拉王渔喝酒?”   “是我请客,又没亏待他。”   天天晚上请客,难怪王渔喝成那副样子。顾平林迅速扫视几圈,走到床前,皱眉道:“你没练功。”   段轻名道:“你怎知我没练,我一直在练功。”   顾平林冷笑:“练酒功和睡功,还有懒功。”   “顾师弟勤奋,请你把我那份也练了吧,多谢。”段轻名拱拱手,翻身继续睡。   顾平林提起桌上的茶壶,毫不客气地往床上倒。   “够了,”段轻名果然坐起来,托住茶壶,“你修什么大道,去学做管家更合适。”   “这样下去,你会败给我。”   “我退出。”   “嗯?”   “我为何要与你比?别忘了,一直都是你在追逐我,”段轻名推开他的手,似笑非笑地道,“从一开始,你就将我当成了目标,我配合你也是出于兴趣,现在我失去兴趣了。你来便来,走便走,你我原本没有关系,我段轻名为何要配合别人的计划,紧跟别人的步伐?”   顾平林眸色一暗,沉声道:“你不想成为强者?”   “想,但我不想成为别人计划中的强者。”   “段轻名!”   “在。”   “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想啊……”段轻名还真的撑着额头想了想,叹道,“哎,我也不知,期待你再次唤起我的兴趣了。”说完,他又慢悠悠地躺了回去。   到底是被他发现了端倪,顾平林知道他说的真话,沉默半晌,慢慢地将茶壶放回桌上。   前世,两人斗得你死我活,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大概是种奇怪的默契。   至于今世……   顾平林看着床上那个懒得没骨头的人,忍不住地闷气,简直想要一脚将他踢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前世那个风采绝伦、光芒四射的段轻名到哪里去了?   顾平林有刹那的迷惘。   真这么下去,自己做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没有补天诀,没有完整的顾影剑法,甚至连斗志与强者之心都没有,这样的对手,胜了他又能代表什么?   床上,段轻名呼吸平缓,他面朝墙壁,就那么随意地躺着,却完全没有常人不雅的睡态,像是一条优优雅雅的白练。   有一点还是没变,纵然此人懒得像条虫,那也是一条皮相还不错的虫。   顾平林低哼,走出门。   .   静室内,岳松亭正交代常锦心事情,大约一盏茶功夫之后,常锦心才出来,等候在外面的顾平林便走进去。   岳松亭对这个关门弟子是极满意的,谦虚,勤奋,言行沉稳,上下人缘又好,想到明清子当初说的话,岳松亭又忍不住感激,果然上天没有亏待灵心派。   待顾平林作礼毕,岳松亭便和蔼地问道:“说吧,什么事?”   “是关于段师兄。”   “怎么了?”岳松亭果然紧张起来,当初原是无奈做出取舍,他虽然收了顾平林为关门弟子,却并没有忘记段轻名,时常让陈前在修炼上多提点他,并许可他随意进出藏功书楼。毕竟段轻名的天赋有目共睹,不说这是他身为掌门对弟子的关切之意,也是出自一片惜才之心,生怕耽误了段轻名,这种天才去任何一个大派都会受到重点栽培,能够来灵心派,是灵心派之福。   顾平林自是了解他的心思:“他最近修炼似乎不太顺利。”   “嗯?”岳松亭紧紧地皱眉,摇头,“那孩子看似谦和,却自有他的骄傲,遇到疑惑怕是不肯主动找陈前请教,你且去问问他,到底哪里不解。”停了停,他又改口,“罢了,待我稍后亲自问他。”   顾平林答应。   岳松亭欣慰:“你做的很好,师兄弟原该互相照应,往后更要如此。”说着,他又忍不住叹气,可惜自己时日无多,否则又何至如此?如果自己能多活二三十年,这两个好苗子必然会让灵心派大放光彩。   “弟子明白,”顾平林想起一事,“对了,之前玄冥派的一位程大修来找过段师兄。”   岳松亭果然愣住。   对于段轻名这种天才,陈前希望他能留在灵心派,说是私心,却不是为己,他知道岳松亭的性子,因此程氏找段轻名的事,他强行命令常锦心不许对岳松亭提起,常锦心性子温和,素来依着他惯了,只好缄口不言。   岳松亭自是清楚段轻名的身世,岂会猜不到程氏的用意?一时沉默。   顾平林道:“师父放心,段师兄既然跟我们回来,必定就不会离开灵心派。”   岳松亭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地走到窗前。   灵心派比起玄冥派,乃是萤火与皓月之别,且不说段轻名本身的资质,只凭亲姨母的引荐,玄冥派也必然会重视他,他不肯去,无非是怕自己失望。   岳松亭既惆怅又感动,看着窗外出了半日神,才轻轻地叹气,抬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顾平林不再多说,退出来,自去收拾了东西搬回房间。见段轻名还在睡觉,顾平林也没吵他,自顾自铺好了被褥,整理好一切,然后盘膝坐到床上练功。   “这么快就回来了,”轻笑声响起,“真是执着。”   顾平林睁眼:“这不正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什么?要你回来?”段轻名有些嘲讽地道,“你太高估自己,我的兴趣已经不在你。”   “在我的功法,”顾平林不受影响,“你早就察觉了。”   段轻名看了他片刻,语气一淡:“我确实对你的功法产生过兴趣,但顾小九,你能修改功法,难道我就不能?”   顾平林一愣:“你……”   段轻名道:“看,现在是你对我更感兴趣。”   顾平林不语。   段轻名果然笑道:“抱歉,你回来也没机会了解什么,我要闭关了。”   顾平林淡淡地道:“那很巧,我也打算闭关。”   “段师兄,”一名弟子在门口唤,“掌门让你过去。”   段轻名看了顾平林一眼,起身出门。   顾平林独自坐在床上,沉思。   不可能,灵心派功法与补天诀完全无关,段轻名现在根本不可能创出补天诀,他修改的功法会是什么样子?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无论真假,他都会离开灵心派。   玄冥派的段轻名,才是真正的段轻名,他会像前世一样获得最好的资源,成为举世闻名的大剑修,成为一个彻底的妖孽。   ——也会成为自己的对手。   岳松亭温厚和善,绝对不会耽误弟子的前途。这场算计,顾平林并不觉得内疚。一来,灵心派功法确实不适合段轻名;二来,此人无情无义,能把这危险的家伙踢出灵心派也是好事,以免将来师父看清他的真面目后失望。   没多久,脚步声响起,段轻名回来了,他进门就径直朝顾平林走过去。   顾平林早有准备,下意识地翻身避让。   段轻名不与他过虚招,直接动用境界压制,轻易就将他拖过去,抵在门板上:“是你。”   顾平林也知道瞒不过他,承认:“是。”   “你希望我走?”   “嗯?”   顾平林岂肯受制,低哼了声,待要运造化决脱困,却冷不防对上了他的视线。   妖魅的眼睛含着笑,深处沉淀着熟悉的冷酷之色。   这种眼神……竟与前世他废自己道脉时的眼神极度相似!顾平林大吃一惊,知道他是真的被激怒了。   “你希望我走?”手上力道加重,段轻名重复。   如今顾平林虽然握有造化诀,有争胜之心,却并不想走前世的老路,跟他闹到不死不休的境地。发现他的情绪不对,顾平林当下想也不想就道:“灵心派会耽误你,你不适合留下。”   他说的也是实话。   段轻名的视线在他脸上缓缓移动,带着审视的意味:“这么说,你是在担心我?”   顾平林不答。   半晌,段轻名松开手。   见他眼中冷意已褪,顾平林这才松了口气,手心竟已满是冷汗。   无论他信与不信,至少他的怒气确实消除了。   “我已发誓,此生绝不入玄冥派。”段轻名突然道。   修道之人是与天争命,誓言尤其重要,修士通常都不会轻易发誓,更不敢违背誓言,以免招至恶果,岳松亭必然是要废他灵心派的功法,下决心赶他离开,他为了留在灵心派,不惜彻底断绝后路,岳松亭自然不好再勉强。   顾平林心情复杂。   “看来我们注定要做友爱的师兄弟,”段轻名又变回了温和无害的模样,拍拍他的肩,似笑非笑地道,“十年后再见了,顾小九。”   顾平林没有回应,看着他躺到床上。 第25章 记忆中人   潜阳山南,狂风大作,黑云从四面八方聚拢,如同翻滚的黑龙,张牙舞爪地朝灵心派压下去。灵心派上空一片漆黑,雷鸣电走,犹如末世降临,蛇形闪电不时击在山脊上,警告着里面那个敢逆天夺命的修士。   玄冥派,四个人站在观星台上,仰头观天象。当中一位身材颀长,手执紫金柄拂尘,面貌四十来岁左右,直眉黑须,目露精光,正是掌门占人杰。   旁边,文始院院主卫紫阳开口:“是灵心派。”   灵宝院院主卓然忍不住道:“才过两年,灵心派竟然又有人结丹。”   “外丹而已,我们玄冥派外丹弟子少说也有几十个,”正阳院院主云鹤不以为然,笑道,“何况他们两年前也有一个,还不是照样……”   卫紫阳叹道:“说来可惜,那还是程师姐的外甥,听说资质一流。”   云鹤低哼:“小子走错门能怪谁?倘若入我玄冥派,也不至落得那般下场。”   占人杰始终拈须不语。   雷劫整整持续了三日,终于停止,沉沉黑云迅速散尽,露出万里晴空。顾平林闭关的山洞外一片狼藉,方圆数十丈之内尽是碎石焦土,足见修士丹劫之重。   岳松亭与陈前等人围在洞口外,紧张地等待里面的动静。   步水寒急躁:“顾师弟不会也……”   “胡说!”陈前喝住他。   常锦心低声道:“禁制已除,都快一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出来?”   “外丹刚成,只怕是在收丹固元,急什么!”陈前哼了声。修士渡丹劫本身就很危险,想到前年段轻名的事,陈前不由黯然地瞟岳松亭一眼,这一个绝不能再出意外了。   就在此时,沉重的石门突然发出摩擦声,从里面打开了。   一名头发散乱、衣衫破旧的少年自洞内走出来。因为进入炼气境早,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因为刚度丹劫,俊脸有些苍白,犹带着一丝疲惫之色,然而那双大眼睛却犹如秋水般,神光暗凝,意气风发。再看那微皱的眉,紧抿的唇,比从前更多了十分的沉稳。   “顾师弟!”   “顾师兄没事!”   ……   “顾师弟!”步水寒冲上去扳住他的肩,“太好了,太好了……”他一连说了几个“太好了”,然后开心得大笑。   众人俱各展颜,上前道喜。   两年来,岳松亭首次露出了欣慰之色,抚摸着胡子连连道好,灵心派终于又出了个外丹大修。   感受到久违的暖意,顾平林莞尔,朝步水寒点点头,推开他,径直走到岳松亭跟前,一拂衣摆跪下:“弟子无能,历时十五年方才锻体成功,让师父担忧了。”   岳松亭弯腰扶他,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   .   灵心派,顾平林的房间内十分整洁,早有弟子帮忙打扫过。   紫金冠束起长发,在身后散垂成马尾,饱满的前额被一片厚厚的斜掠的黑刘海半遮住,让那双过分英气的眸子不至于显得太严肃逼人。   顾平林看着镜中的自己,叹息。   修士结外丹,是炼体成功的标志,肉体更加坚固,成长速度放慢十倍,并获得千年寿元。可惜自己到底高估了自身能力,纵然有造化决与好的功法在手,还是多用了整整五年才突破炼气三转结了外丹,进入化气境。   顾平林从铜镜前站起来,转身,取过崭新的暗紫色外袍披上。   这是顾平林前世最钟爱的颜色,沉敛自律的色彩,严实地盖住了少年的风发意气,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犹如一粒光华内敛的紫珍珠。   门被推开。   “顾师弟。”步水寒大步走进来,他还是那身深蓝箭袖的装束,俊美的面容变化不大,傲气略有收敛,毕竟成熟了些,可惜脾气上来还是本性难移。   见到顾平林,他不由一愣,叫起来:“你长成这样,倒把我比下去了!”   他说话向来直接,顾平林好笑,系上黑色腰带:“师兄大概什么时候结外丹?”   “也就在最近了,”步水寒往桌子旁边坐下,颇有些丧气,“想不到我入门比你早几年,如今反而成了落在最后的那个,果然还是该闭关,清静才能专心。”   顾平林整理衣袖,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句:“段轻名呢?”   步水寒微愣,没像往常那样露出不悦之色,他沉默半晌,才缓缓地道:“段师弟他……渡劫失败了。”   “什么?”顾平林手一抖。   .   雷劫过去两年,四周焦土上已生出了绿茵茵的野草,嫩嫩的草叶在风中轻轻摇摆。   石门紧闭,上面长着成片的墨绿色老苔藓,那是十五年光阴留下的痕迹。门内动静全无,门外只留下了昔日天才的故事。   两年前丹劫后,他没有出来。   门上,防干扰的禁制早已被破除,里面的人若还活着,发现外面的动静,不可能没有反应。   从来没有料到,结果会是这样。大概是因为太相信他的能力了,顾平林心中最坏的可能也只是他渡劫失败,有石莲子在手,修复体质不成问题,谁知道他竟会过不去。   看着厚重的石门,顾平林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那个冷血的妖孽真的死了?会死在区区丹劫之下?他还没来得及成为真正的段轻名,还没有祸害整个修真界,就这么死了?   顾平林缓缓抬起手,又放下。   破开这道石门,将会看到什么呢?无法想象,那一袭洁净的白衣会包裹着一具腐败的尸体。段轻名,应该永远是风采万千的、衣裳沾上一滴污点都要换掉的段轻名。   大概……是自己害了他?   若非自己提前去挑衅他,他也不会跟来灵心派,如果他学的是玄冥派功法,定然不会出现这种意外。   最大的敌人死去,顾平林并无半点喜悦,而是有些茫然。   这种感觉,是寂寞吧。前世两人斗了大半生,势同水火,不死不休,可这种关系里,更多的还是一种属于对手之间的牵绊。   不知自己死后,他会不会有同样的寂寞?   顾平林想起那双似笑非笑、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原本就是一个寂寞的人。   居然会为对手之死而惆怅?顾平林自嘲地摇头,也许是因为两人今世成了师兄弟,相处时间更长,多少有些感情,算是亦敌亦友吧。   不远处,一群弟子自发地跟了过来,皆垂眸而立,神情悲戚,毕竟段轻名的人缘向来很好。   顾平林侧身看见,微嗤。   纵然你不曾在意过灵心派,却有这么多人为你伤感,你也该知足了,哪怕他们感念的只是一个伪装的你。   当然,那个妖孽是绝对不会惭愧的。   顾平林不是个执着于过去的人——事已至此,惆怅无益,重生的自己还有灵心派的重任,还有师父与师兄弟,还有漫长的道途要走,不过是在心头留下了一个永难解开的执念。   “有缘再会了,段轻名。”   看似随意的一掌,不轻不重地拍在石门上,暗含的劲力穿透石壁,轰轰作响。   是对手的敬意,也是道别。   ——“十年后再见了,顾小九。”   我来了,你失约了。   只好道声:来世保重。   顾平林断然转身,吩咐众人:“都回去吧。”   众弟子点头,跟着他就要离开。谁知刚走出几步,顾平林就察觉到不对,猛地回身:“嗯?”   .   巨响声震耳欲聋,石屑纷飞,整座石门崩毁!犹如沉睡的怪物被唤醒,地面都在颤抖,所有人都看呆了。   一道剑光自洞内飘出,轻,快,几乎超出极限。   不是剑光,是人影!   白衣依旧如雪,那人手执长剑站在大石头上,披散着及膝的长发,一动不动,活像个疯子。   那样的速度,还能控制行止,可见其身法之高绝。   “是段师兄!”一名弟子失声大叫。   顾平林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又停住。   许久,他终于缓缓抬起头,长发随之荡开,露出小半边俊美的侧脸。鼻子似乎更挺了点,勾出硬直无情的线条,却被薄唇边那浅浅的弧度给淡化了。   “段师兄!”   “段师兄还活着!”   ……   众弟子欣喜若狂,冲上去将他围住。那种随意自在,是对着顾平林没有的。因为掌门亲传弟子的身份,加上顾平林行事严谨,师兄弟们对他更多是敬佩,对着段轻名就不同了,他们说说笑笑打成一片。   顾平林反而愣在了外围,远远地看着那人。   十几年不见,他的身材已经与前世一样高大,哪怕披头散发也不掩俊雅丰姿,透着从容潇洒,被众多弟子簇拥着,简直是鹤立鸡群。   他也朝顾平林看过来。   比起当初炼气境的模样,那张脸只是略显成熟。本就狭长的眼睛变得更狭了点,看不清里面的城府,眼尾红影反而淡去,妖气也随之淡了许多。温和的眼波,除了送来真诚与友善,不含半点其他情绪,连最后一丝锐气也彻底褪去了。   就在顾平林以为他要叫出“顾小九”的时候,他却微微一笑,亲切地唤了声:“顾师弟。”   刹那间,眼前人与记忆中的人彻底重合。   这才是段轻名,真正的段轻名。   于是顾平林点点头,淡声道:“段六公子。” 第26章 紫燕留影   灵心派正殿,众人望着门口那道身影,登时沸腾了。   段轻名径直走到岳松亭面前,轻撩衣摆跪下:“弟子闭关十五年,今日得以出关,特来参见掌门。”   岳松亭亲自走下座扶起他,激动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起来吧。”   众人见他安然归来,都喜悦无比。   步水寒铁青着脸要说话,被顾平林拦住。此人确实可恶,让师父平白为此内疚了两年,但顾平林并不希望步水寒惹上他,于是顾平林上前两步挡住步水寒,开口道:“段师兄既已度过丹劫,为何迟迟不出关,让师父与众位师兄弟为你担心,此等行事实为不妥。”   “不错!”步水寒站出来,拔剑指着他,“你故意的是不是!”   细细的剑风激得颈间黑发轻扬,剑光映上俊脸,段轻名眼也不眨,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不得放肆!”岳松亭喝住步水寒,“轻名不出关必有缘故,先听他怎么说,你动不动就拿剑指着师弟,像什么话,没半点师兄的样子!”   顾平林盯着段轻名,恰好他也侧脸过来。   那双漆黑的眼睛明明很狭窄,却如同无边的深渊,仿佛任何事物都不能将其填满,潜在深处的那一丝冷酷已经看不见,只剩下春风般的温和笑意。如果说之前顾平林还能看出点什么,如今就是完全摸不透他的情绪了。   视线碰撞一瞬,又错开。   段轻名莞尔,转向众人:“顾师弟说的是,当时我成功结丹,本欲出关,谁知突然间心内触动,似有所悟,竟就此入道,今日若非顾师弟前来,恐怕我还不会醒。“   “入道?”岳松亭闻言大喜,“想不到你竟有这等机缘,果然不怪你,理应如此才对。”   众人都释怀了,纷纷拱手道贺。   步水寒不甘心地送剑入鞘。   入道乃是对道法一时有感而入定寻道,对修士来说极为难得,通常修士入道后都会有意外收获,而开悟只是电光石火间的一个念头,若不及时抓住,就是白白错过了入道机缘,这种事换成谁都会做同样的选择。   顾平林眼神微亮,很快恢复平静。   .   晚风自竹林上空拂过,掀起细细的吟声。周围老竹皆有近十丈高,青翠密集的竹梢朝中间空地弯斜下来,遮天蔽日,犹如拱形的碧色穹顶。   碧穹之下一袭白袍,似春雪,明媚,又透着沁寒。   白绢发带随着脑后长发流泻,在风中轻轻飘动,让那背影看上去温文尔雅又从容潇洒,偶尔有几片竹叶自上空飘落,更添了几分悠闲气氛。   顾平林踏着落叶,慢步朝他走过去。   他也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他突然一笑,刹那间春风荡漾,百花盛开:“顾小九。”   再听到熟悉的称呼,顾平林不由愣了下,站住。   到底不是从前,那声音已有了细微的变化,沉而不低,清悦,带着磁性,含着笑意,仿佛在提醒着顾平林,他就是前世的段轻名。   顾平林回过神,开口:“恭喜你,不知入道两年,你又有怎样的收获?”   前世这个时候,他自创的补天诀与顾影剑法理应初具雏形,这一世阴差阳错,他没有拜入玄冥派,不知道入道能为他带来什么?   “收获么,”段轻名答得有点奇怪,“只是做了个梦。”   “嗯?”顾平林意外,皱眉道,“何必遮遮掩掩。”   段轻名道:“誒,浮生如梦,入道一场等同大梦三生,有何不妥?”   知道他口才超群,顾平林也不与他争辩:“究竟如何,试一试便知晓。”   话音落,眼神骤然变得凌厉,人影已至段轻名面前,当胸一掌劈过去。   掌力未吐,突然,眼前紫光一晃!   “你真是心急。”身后传来低笑声。   知道他早有准备,顾平林连忙撤掌召出长剑,熟练地架住迎面刺来的顾影剑,同时迅速转身,准确地接住背后袭来的一掌,如紫燕般飘开两丈。   段轻名手执顾影剑,唇边犹含笑,浑身锋芒已露。   顾平林低哼:“诡计多端。”   “来,”段轻名道,“让我看你的长进。”   对这种邀请,顾平林从来不拒绝,驭剑再上,两人交手没几招,段轻名又转动顾影剑,紫光耀目。   顾平林熟练地侧脸避开:“没新意。”   “没新意,却只对你用过,”段轻名架住他的剑,几乎与他面贴面,“每一次都应付得这么熟练,你究竟有多了解我,顾小九?”   “嗯?”顾平林愣了。   前世只知道他惯用剑光扰人视线,细细想来,似乎真没见他在别的场合用过这招。   走神一瞬,无穷的剑意已在身边弥散开。   气流激荡,竹叶纷飞,千百竹叶飘浮在空中,遮住视线,看不到那人的身影。   剑意无形,托物化形。一时之间,晚风,土石,老竹……就连那飘落的竹叶,都沾染上了剑意,每一片竹叶都成为夺命利剑。   这……是他成为大剑修之后才有的剑意!   顾平林吃惊。   他此时不过是个外丹修士,在剑法上的造诣却已远远超过了前世的进度,难道他提前完成了顾影剑法?   剑引天地灵气,外物皆化为剑,整个空地登时都成了他的剑场,每一剑都蕴含着变化,场中的人根本防不胜防。   然而——   没有补天诀,还是没有补天诀。   顾平林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该佩服。没有补天诀,他竟然还能将剑法使到这种出神入化的境界,前世他成为大剑修,乃是实至名归。   可惜,他输在了功体上。   既然是公平的对决,顾平林没打算用造化诀,运起自己改进的灵心派顶级功法,足踏小虚步,横剑胸前,全神戒备。   电光石火间,所有的剑,连同复杂的变化都不见,强大的剑意竟凭空消逝了。   竹叶落地,无声。   顾平林仍不敢放松警惕,缓缓转动视线。   骤然——   头顶风云暗,受到暴乱的灵气牵引,地上落叶尽数飘起,交织成大网。   一道流利的紫光自叶间穿梭而来,仿佛紫色燕子在柳林追逐,轻盈,却锋锐得可怕。   “紫燕留影。”顾平林认出这招,没有躲避,反迎了上去。   果不其然,招行半路方向就变了,紫光爆成数道紫色剑气,杀向所有可能的逃路。面对这招“紫燕留影”,人根本就不能逃,否则不输也要吃大亏,前世顾平林就受过教训。   知道后续变化,顾平林轻松地应对,从而也避过了所有的后招。   “很好,你没让我失望。”段轻名落地,眼底又涌现疯狂之色。   确定没有补天诀,顾平林不打算再继续这场比斗了,正欲收招,不料——   “注意了!”   一声“注意”,头顶响起雷鸣,电光闪耀。   外丹修士竟能引动雷电之力?顾平林惊愕之际,只见眼前紫光再起,化为千万剑影,那道白影就站在紫光中央,犹如剑神,剑意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剑光闪烁,雷电交加。   这不是顾影剑法,他不惜一切也要求胜,强行将功体提升到了极限!   “住手!”顾平林厉声大喝,想也不想就运起造化诀冲上去。   造化诀原是利用太极之理,天地阴阳之气相生相克,运转如磨盘,果然成功地磨去爆裂的雷电之力,阻止了险招的爆发。   “你的功体确实有趣。”招式被化解,段轻名无动于衷。   顾平林突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大概是前世两人过招太多而保留下来的直觉,段轻名的确经常做没把握的事,但前提往往是,他还有后招。   后招!顾平林惊醒。上当了!   他根本没打算真正用全力与自己拼,而是借机试探自己的功体!   来不及回气,顾平林被爆发的剑意击中,尽管他及时用剑护住了心口,人还是被那股力量逼退,双足在地上划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是灵心派功法,又不太像。   他也改进了功法!   心头震惊一波接一波,顾平林以剑撑地,勉强止住后退之势,刚稳住身形,顾影剑已横在他颈间。   段轻名收剑,笑道:“输了。”   顾平林以剑撑地,忍了半晌,终于低头吐了口血,一半是气的。   没有剑的段轻名,又变回了文雅公子。他伸手扶住顾平林:“你无恙吧?”   顾平林推开他的手。   “真容易生气。”段轻名轻笑了声,半抱住他的肩,另一只手掌抵在他背后输送真气疗伤。   顾平林动弹不得:“段轻名!”   “在,”段轻名悠然道,“没错,我就是故意的,谁叫你舍不得伤我啊。”   知道他在刺激自己,顾平林冷静下来:“灵心派弟子从不会同门相残,我只是不想看你自寻死路。”   “所以你输了。”段轻名收掌。   “输?”顾平林冷笑,“你确定能堂堂正正地胜我?”   “我为何要堂堂正正地胜你?”段轻名低头凑在他脸畔,“你也没堂堂正正地跟我打啊,偷练外门功法?”   “我不懂你的意思。”顾平林转回头,此事就算他说出去,顾平林也不担心岳松亭他们试探,否则造化诀如何能叫神级功法?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眯眼:“顾小九。”   顾平林警惕:“干什么?”   “没什么,”段轻名笑如春风,“多年不见,叫一声师弟甚是亲切。”   顾平林握紧剑柄。   段轻名唤道:“顾小九。”   顾平林不理会。   “紫燕留影,这名字很好,我喜欢,”修长的手指轻轻扳住他的下巴,段轻名笑道,“我就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   顾平林收剑就走。 第27章 天剑择主   十几年过去,炎雀机关掀起的风浪早已平息,有关百川老祖传承的传说还在,修士们的热情却已随之淡化。顾平林暗忖,看样子海境机关应该与前世一样,会在多年后现世,等到那时候,造化洞府的秘密才会浮出水面,自己插手提前打开炎雀机关,毕竟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就在顾平林松了口气的时候,修真界爆出一件大事——沉寂许久的神工谷对外宣布,天剑即将择主,欢迎天下同道入谷求剑。   天剑再现,轰动了整个修真界。   “天下剑器尽出神工谷”,这是修真界内一直流传的一句话。神工谷历来以机关铸术闻名,谷中机关遍布,连丹神境大修也忌讳,里面那些无名的大剑师、灵器师以及机关匠师们将毕生精力都献给了铸术,每逢天剑现世,必会有剑师因心力交瘁而死,他们似乎并不觉得惋惜,铸出神器就是他们毕生的追求与使命,他们为此义无反顾地献出生命。那样的追求,是愚蠢的俗人们不能理解的,人们一边嘲笑他们的痴傻,一边生儿育女碌碌一生,最终如尘土般消散在世间,再无人记起,待这些人血脉断绝,生存的痕迹被彻底磨灭时,他们留下的东西却伴随着一个个大修的名字,永远在修真界历史上绽放光彩。   顾平林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天剑出世,算时间正与前世合上,这是顾平林前世印象最深刻的经历之一,他甚至知道那柄天剑的名字。   那是让无数修士扼腕叹息的一柄天剑,也是在世时间最短的一柄天剑。   绝世名剑,不及绽放光彩,因选错主人而陨落。   顾平林身为剑修,自然也爱好剑,是以每每想起此事都不免惋惜。   天剑自行择主,得到天剑认可的修士都能留在神工谷二十年,这是神工谷的规矩,也是修真界默认的规矩,这种规矩保护了那些年轻天才,打消了部分居心不良的人的念头。天剑有灵性,一旦认主便会追随修士一生,人亡剑必毁,是抢不来的,而且天下剑器尽出神工谷,谁敢冒险得罪他们?所以岳松亭并无顾虑,亲自带了灵心派几十个弟子前往神工谷求剑。   众人一路上遇到了许多修士,都是去碰运气的,盛况与前世一模一样。为贺天剑现世,神工谷应允,所有入谷的修士都可以在谷内选一柄剑,当然前提是你能得到剑的认可。   知道结果,顾平林对此行没有太大的期望,只是隐隐为那柄天剑的命运担忧。   日暮时分,众人投宿客栈。   客栈里的摆设看上去还算整齐干净,掌柜经常接待来往修士,见怪不怪,热情地打招呼,常锦心自去柜台前与他商议定房间,小二送上茶水,岳松亭就在大堂的条凳上坐下,顾平林和其余弟子们站在他身后两旁。   段轻名走到顾平林身旁:“顾师弟?”   两人出关后都有了单独的房间,这段时日各自忙着应酬道贺的师兄弟们,基本没时间再交流,此刻他主动过来招呼,顾平林便收了思绪,抬眸看他。   因为前世经历,顾平林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个性,当上掌门之后,更没有弟子敢在他面前放肆。今世重来,看透许多事,顾平林不再因身世而沉郁不平,心地开阔许多,待人温和,门内小弟子们在他面前却还是规规矩矩的。   只是,段轻名显然没这种自觉:“我们住一个房间,如何?”   顾平林心念微动,点头:“好。”   段轻名待要再说,外面突然响起一阵仙鹤鸣声,两人同时看向大门。不消片刻,两个弟子大步走进来,将几锭银子丢到柜台上,傲然道:“所有上房我们都包了。”   掌柜看着银子为难:“这……已经有大派仙师定了。”   其中一个弟子扫视灵心派众人,似笑非笑地道:“大派仙师?我们玄冥派弟子听过的大派着实不多,不知又是哪个大派?”   常与修者们打交道,掌柜显然也听过玄冥派大名,知道惹不起,忙赔笑看常锦心:“这……”   陈前脸色一沉,步水寒已经大怒:“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玄冥派怎样,我还怕你们你不成?”   “岂敢,”那弟子道,“钱没付就不算定,让谁住店,全凭店家斟酌。”   听出威胁之意,掌柜哪敢说不,连连拱手作揖。   步水寒冷笑,走过去往长凳上一坐:“我今日却要看看,谁敢将我们撵出去!”   那掌柜苦着脸:“诸位,诸位,饶了我这小店吧。”   岳松亭见状摇头,起身道:“罢了,我们去对面的客栈。”   “师父!”步水寒急叫。   “住口,”岳松亭素来不喜争执,喝止他,“不过是个客栈,争赢了又怎样?你还是死性不改!”   掌柜大喜:“多谢仙师体谅,小店实在是……”   岳松亭摆手,对众人道:“走吧。”   灵心派众人虽然觉得憋气,却也只好跟着他走出门,迎面正好遇见玄冥派众人进来,当先是位美妇人,云髻高耸,服饰精美,神情甚是冷淡。   顾平林瞟身旁的段轻名。   段轻名叹了口气。   “轻名。”程氏已发现了他。   段轻名作礼:“姨母。”   多年不见,程氏还是惦记他的:“你进来,我有话说。”   顾平林微微皱眉,如今段轻名是灵心派弟子,有岳松亭在场,她当面这么呼喝,显然也是没将岳松亭放眼里。   段轻名一笑:“容稍后禀过师父,再过来拜见姨母。”   程氏皱眉,也不说什么,径直去楼上房间了。   顾平林没怎么意外,前世段轻名再怎么虚伪狂妄,面上行事还是滴水不漏的,否则也不会朋友满天下了。   陈前大力拍了拍段轻名的肩,连步水寒也难得别扭地看了他一眼。岳松亭倒是回头,和蔼地道:“既是长辈唤你,你先去吧,不可失了礼数。”   段轻名答应,转身进去找程氏了。   后面颜飞秀带着几个弟子过来,她恭敬地朝岳松亭作礼问候,执晚辈礼,岳松亭对她印象很好,关切了她两句,常锦心也笑着跟她打招呼,唯有陈前装没看见。   常锦心故意推他:“陈师兄,颜师姐问你好。”   陈前这才敷衍地抱拳,慢吞吞地道:“颜大秀,幸会幸会。”   “陈驴,你找死!”   “你叫什么!”   ……   灵心派众人对此见怪不怪了。颜飞秀算是玄冥派里为人最和气没架子的一个,就是跟陈前见面就吵,岳松亭笑着朝对面的客栈走,顾平林待要跟上,一名女弟子突然从颜飞秀身后走出来:“顾师兄?”   顾平林站住:“你是……曲琳师妹?”   多年不见,昔日的娇羞少女已经长开了,乌发挽起随云髻,簪着小珠花,脸颊比小时候略瘦,肌肤更白,眉眼越发恬静,温顺的模样与前世并无二致。   “师兄还记得我。”曲琳有些高兴。   顾平林回身看看门内:“师妹别来无恙?”   “我很好,”曲琳道,“听说你已经结了外丹,恭喜你。”   “多谢。”顾平林如今也不欲再与她纠缠,客气两句,就跟着岳松亭进了对面的客栈。   曲琳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咬唇。   “师妹?”旁边弟子唤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曲琳忙低头,快步走进门。   .   对面的客栈看上去不够气派,环境其实并不差,里面已经有一批住客,十来个弟子都在大堂歇息,他们并没穿道袍,应该是世家弟子,此时正有说有笑,声音不大,可见修养良好。   看到他们衣角上的银兰叶标志,顾平林怔了下,迅速扫视一圈,并未发现记忆中人,这才松了口气。   照理说,那人应该不会喜欢凑热闹。   顾平林定下神,送岳松亭进了房间,见无事吩咐才又退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掌灯时分,段轻名回来了。   顾平林正在床上打坐,听到动静便睁开眼,主动问:“怎样?”   段轻名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答非所问:“你倒很在意我的事。”   顾平林不再问。   “没什么,挨了顿骂而已,”段轻名往他身旁一躺,双手枕着头,“大概她是很久没发脾气,见到我就来了灵感。”   顾平林抽了下嘴角。   相处这么久,才知此人比前世印象中大有不同,去掉那层温雅虚伪的外皮,他更像是个顽劣的天才妖怪。   仰卧的姿态,如此悠闲随意,很少有人会留意到那一丝难以察觉的、习惯性的戒备。   在大世家内独自成长起来的妖孽,血是冷的,别人的善意恶意,他根本不会在意。   顾平林难得开口:“她也是为你好。”   段轻名闻言侧脸瞧了他片刻,笑起来:“我怎么觉得,你更像是为我好。”   自己竟然想劝这个人。顾平林本是有感而发,回过神也觉得好笑,心道此人的确不需要多余的关心,于是移开话题:“那柄天剑,你怎么看?”   段轻名道:“没怎么看。”   果然如此。顾平林皱眉:“你不想要?”   段轻名瞟他:“你很在意?”   顾平林提起此事就知道会引他怀疑,还是问:“如果它选中你呢?”   “那么多人,你怎知它一定选我?”段轻名停了停,挑眉,“还是,你又知道什么?”   顾平林沉默。   不止自己,前世那一幕足以让许多人记忆深刻。 第28章 名剑易主   夕阳斜照,余晖满谷,剑者身侧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   众目睽睽之下,他看着面前绝世宝剑,轻轻勾唇,一抬手中顾影:“美意心领,我已有剑,你可另择明主。”   天剑在他身边盘旋,不时轻碰顾影剑,发出嗡鸣声,颇有轻蔑之意。   感受到天剑之威,顾影剑颤抖。   剑中至尊,寻常灵剑岂敢与之比肩?   他微微皱眉,按了按顾影剑柄,似是安抚,再看天剑时,目光中已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凌厉。   “可笑,普天之下只有我择剑,岂容剑选我!”   犹如对待废物般,他抬掌在天剑剑柄上一推,天剑飞出去,半截钉入山岩,竟像是切入豆腐,没发出半点声音。   一个寻常外丹修士敢如此对待天剑,未免狂妄过头,周围响起一片谴责声。   他对此毫不在意,大步就走。   惊呼声迭起!   尖锐的鸣声里,天剑露在外面的半截完美剑身竟出现数道纵横交错的裂痕,令人触目惊心。   天剑被弃,剑灵羞惭,不惜自毁。   众人哗然。历代天剑都没见有这等灵性的,此剑举世难寻,堪称是神工谷铸术顶峰之作,不料性子也这么傲,可惜,可叹。   他回身看到这情景,也意外,慢步走到天剑面前,凝视那剑半晌,开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不到你竟如此有骨气。”   长叹声中,他伸手将剑拔出:“错不在你,是我错过你,赐你名,碎玉。”   残剑尖鸣,似是无憾,又似得意,随即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砰然碎裂,成为十几截碎片。   他取出一块很大的洁白的丝绢,将碎剑收好,转身离去。   那个背影,让多少人呆滞,让多少人一生难忘。   .   天剑碎玉,是大剑修段轻名承认的第二柄剑,段轻名却从未用它出过一招,陪伴他的始终是顾影剑,这柄平凡无奇的剑后来在修真界赫赫有名,胜过有史以来任何一柄天剑。   在他手上,凡剑也成名剑。   从记忆中出来,顾平林忍不住看了眼身边懒虫似的人,再想起那个狂妄的背影,心头就堵得慌,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那人却来撩拨他:“又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顾平林睁开眼,“如果得到天剑,你是否会抛弃顾影?”   段轻名正拿着顾影剑,闻言道:“你猜?”   顾平林当然不会被他牵着走:“它对你很特别?”   段轻名反问:“你在意?”   顾平林心中一动,没有否认:“好剑,人人都会喜欢。”   段轻名屈指轻叩剑身:“若是喜欢,送你如何?”   顾平林道:“怎好夺人所爱?”   段轻名有点意外:“你真的想要?”   顾平林挑眉:“怎样,舍不得?”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笑起来:“一柄剑而已,有什么不舍得?你想要,就拿去。”他居然真的将剑递给顾平林。   前世爱剑,就这么轻易就送人。   顾平林本是试探他,见状反而愣住,不知道该不该接了。   段轻名微微偏头:“怎样,你不是想要吗?”   那笑容比春风更暖,比鲜花更妖。顾平林觉得有点晃眼,立即将视线转到顾影剑上,一时也难以判断他的意图,索性接过剑:“如此,多谢。”   段轻名提议:“何不试一试,看是否衬手?”   顾平林也不客气,握住剑柄。大凡灵剑,对主人以外的人都会有些抵触情绪,顾平林还以为会费点力气才能收服它,谁知结果出乎意料,剑很容易就拔出来了。   长剑出鞘,紫光冷冽。   顾平林眯了眼,手指在剑身上缓缓滑过。   那一抹暖红色光泽在指下流转,透着亲切的暖意,仿佛很欢快的样子。   顾平林真的意外了。   “果然很适合你。”段轻名看着他,眼中仿佛也有紫芒闪烁。   顾平林没说什么,缓缓地收剑入鞘。   无论如何,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段轻名此人,你不让他做什么,他就非去不可。如果直接让他选择天剑,定然会坏事,不如顺势设计,正好避免让他起疑。   顾平林并不指望自己能得到天剑,却希望它的下场不再是前世那样,它应该受到珍视,绽放应有的光彩,它会选择段轻名是必然,前世段轻名为顾影剑舍它,如今段轻名没有剑了,那它就有机会被选择,毕竟天剑的优势太明显。   何况,顾平林也是真的喜欢顾影剑。   只不过,宿敌的爱剑竟对自己如此友善,想到前世多次被它指着咽喉,顾平林心中五味陈杂,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   为拯救天剑的命运,让它被优秀的主人放弃,顾平林有些内疚。   它肯跟着自己,是否也代表信任?信任自己不输给原主人。   念及此,顾平林眼中又划过光芒,他取出一块丝绢认真地擦拭剑鞘,然后将剑放到床头。   段轻名心情似乎很好,翻身坐起来:“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他开门出去片刻,店小二就送来两盆水,两人将就着洗过,然后熄灯,和衣躺下。客栈的床不大,顾平林睡在里面,段轻名睡在外面,显得有点挤。   与段轻名睡在一起,顾平林意外地放松,甚至连防备之心也比平日少,顾平林有些好笑,却不觉得奇怪。   因为了解。了解段轻名是怎样的人。   一个绝对不可信任、又值得信任的宿敌。   只是,这种融洽的关系始终让人有些不适应,他会轻易就将爱剑送给自己,真将自己当师弟了?   顾平林一惊。   今世自己心境已改,段轻名是否也会变?他没进入实力为尊的玄冥派,而是在同门和睦的灵心派,经历大为不同。   冷血的毒蛇,在温暖的地方待久了,是否也会染上温度?   顾平林不着痕迹地瞟向外面那人。   昏暗的光线隐约映出立体的侧颜,从饱满的前额,到高高的鼻梁,再到嘴唇、下巴,线条完美、流畅。   他在笑。   顾平林收回视线。   “小九。”段轻名突然开口唤他。   顾平林不答。   须臾,一只手伸来拍他的脸,手是暖的。   顾平林抓住那手:“说。”   “记住了,好好对它。”   顾平林反应过来,心道他对顾影剑果然还是在意的,于是丢开那手:“这是自然。”   .   山谷如盘蛇,深处地火燃烧,巨大的熔炉释放着灼人的热气,旁边阶上摆满了各种石台和工具,兵器架上刀剑林立。   天剑横卧在正中的石架上,仿佛骄傲的君王。   半里之内皆被强烈的剑意笼罩,只有不到十名修士能够走到这里,个个都是剑术天才。   顾平林释放着自身剑意,抵抗来自天剑的气势压制,艰难地朝那石阶走去,不受重视的庶子,急于证实自己。   “顾平林?”身旁有人唤。   “是你。”想不到他还记得自己,顾平林意外。   “回去吧,你不行。”那人丢下这句话,就笑着朝前走了,脚步轻快。   无端受到挑衅,顾平林心头微怒,冷哼了声,坚持朝前挪动脚步。   须臾,景物一换。   埋葬着天剑碎玉的剑冢,芳草萋萋。那人回头看着顾平林,似乎费了好些劲才想起来:“哦,是你啊。”   “既不想要,何必去求?”   “没什么,兴趣而已,”那人轻笑,从他身旁走过,“我只是陪你走一趟,证明你确实不行。”   “段轻名你!”   ……   梦中惊醒,窗外光线明亮许多,顾平林发现自己双手握得紧紧的,他立即下意识地看向身旁人。   段轻名果然朝这边侧卧着,手支着头,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顾平林冷静地道:“你醒了。”   段轻名道:“叫这么大声,半个客栈的人都被你吵醒了。”   自己说过梦话?顾平林心一跳,随即怀疑地看着他。   段轻名拍拍他的脸:“你的梦很有意思。”   眉梢笑意盈盈,难辨真假。   顾平林收回视线,坐起身:“该赶路了。”   “喔——”段轻名像是随口应和,又像是别有意味。   顾平林整理好仪容,走到门口才停住,笑了声:“这种试探,有意思么?”   客栈楼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灵心派弟子,顾平林留意察看,没见到昨日那群世家弟子,估计他们已经走了。   .   前世的求剑之行,是宿敌之间的第一次正面碰撞,也是顾平林追逐对手脚步的开始,起因就是那句挑衅。今世则不同,清楚段轻名在剑术上的天赋无人能及,顾平林也就放开了,反倒希望他能拿到天剑。   不知天剑在他手上,有会有怎样的光彩?   顾平林竟隐隐有些期待。   神工山是座火山,山头覆盖着厚厚的火山灰,几乎寸草不生,山腰处仅仅长着稀稀拉拉的草皮。神工谷就座落在山腰上,谷口竖立着“神工谷”三个灵铁浇筑的巨型大字,气势雄浑,震撼人心。   谷外人山人海,全都是慕名而来的修士,其中不乏内丹大修,许多世家家主与大派掌门也特地带着弟子赶来。   顾平林一眼就认出段氏家主。段家在修真界大名鼎鼎,现任家主段品身材魁梧,方脸高额,浓眉鹰鼻,自带几分凌厉气势。顾平林一直有些奇怪,段轻名与段品长得完全不像,反而与姨母程氏更相似,可见其外貌多是继承自母亲。   段品身旁站着一名年轻人,衣着朴素,一张方脸像极了段品,眼神隐隐透着世家子的傲气,此人正是齐氏之子段轻侯。   灵心派到来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段轻侯在段品耳边提了句,段品就朝这边看过来。   岳松亭回头吩咐:“轻名,既然令尊来了,你先过去吧。”   段轻名微笑着答应,走过去与段品作礼问候,段品温和又不失威严地问了他两句话,便挥手放他回来。   父慈子孝的画面。   身为家主,段品当真不清楚齐氏的手段?顾平林目光微沉,冷不防转眼瞟见一个人,顿时吃惊不已。   十几名袖口上绣着银兰叶的带剑弟子站在巨石边,簇拥着一位年轻少主,那少主坐在椅子上,长相俊秀,就是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他不时轻轻低头,用手帕捂着嘴咳嗽。   前世他并没来凑这个热闹的。顾平林皱眉。   “李墨青?”段轻名的声音响起,“你认识他?” 第29章 银兰墨青   “你认识他?”段轻名走过来,在顾平林身旁站定。   自己不过稍有动静,他就注意到了。顾平林心头一凛,不动声色地道:“听说过,银兰世家。”   段轻名饶有兴味地盯着李墨青:“银兰世家近年又有崛起之势,此人确实不简单,让我忍不住有些期待了,真正的银兰剑术究竟有多厉害?”   银兰李家,万年前的修真界三大世家之一,银兰剑术之名震慑南北,奈何传到第二百七十五代时,竟出了个情种李东篱,他不顾家族反对,娶进一位先天不足的女人为妻,这也罢了,李东篱偏偏又是李家单传的独苗,从此后人都遗传了女方先天道脉缺陷,等同半个废人,赫赫有名的银兰世家从此没落。多少人觊觎银兰剑术,想趁机打劫,若不是李家曾施恩于两个大派,历代家主又交游广阔,处心积虑地经营,只怕银兰世家早已不存于世。   银兰世家没落,剑术威名犹在,段轻名感兴趣是必然。   察觉他眼中的光芒,顾平林微微皱眉:“你要跟半个废人比?”   “当然不会。”   答案在预料之中,骄傲狂妄的人不屑做这种事。顾平林清楚这一点,毫不担心。   “若是将石莲子给他呢?”段轻名突然道。   “你说什么!”顾平林声音冷了。   段轻名面不改色:“石莲子或许能让李墨青的脉疾痊愈,他资质甚好,必定能够修炼李家最顶级的银兰剑术。”   石莲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灵药!有它在,修士就等于多了一次晋升机会。如今他可没有补天诀这张底牌,仅仅为了见识银兰剑术,他就想送出石莲子。顾平林早知道此人有点疯,闻言还是难以置信,嘲讽道:“你当真舍得?”   视线从李墨青身上收回,段轻名侧脸看了他片刻,笑起来:“说说而已,何必生气。”   “我为何生气?”顾平林平静下来,摇头,“石莲子既已给你,便随你处置,但愿你不会后悔。”   段轻名笑道:“顾师弟所赠之物,我又岂敢轻易送人?”   话中调侃之意明显,顾平林倒没计较,松了口气——李墨青需要石莲子,段轻名更需要,修士晋升风险极大,前世他就失败过一次,如今他没有补天诀修复体质,自己将石莲子给他,也是对改变他命运的补偿,毕竟,自己需要一个和前世同样优秀的对手,才能了却道途执念。   此时,人群忽然一阵骚动,两人同时抬眸看向谷口。   一个皮肤黝黑的大汉大步从谷内走出来,他朝众人抱拳作了个礼,脊背挺直,颇有些傲气,开口之间更是声如洪钟:“时辰已到,奉谷主令,开放神工谷一日,让天下剑修入谷求剑!”   众人立刻蜂拥而上。   “且慢!”那大汉往后一退,犹如一座小山般堵住了谷口。   众人心急,见状纷纷出言质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说了可以进去么!”   “为何挡路!”   ……   那大汉“嘿嘿”笑了两声:“连小杂鱼等都要入谷,神工谷内还有立足之处吗!想入谷,各凭能为!”   他说的有道理,倘若谁都可进去,神工谷再大也要被挤爆了。   有人问:“你如何知道我们不够资格?”   那大汉不答,只是拍了两下手,谷内便传来一阵金铁交击之声,紧接着,里面竟如雨点般飞出上千柄长剑,密密麻麻地悬停在谷口上方,组成剑阵,封住谷口。   面对众人疑惑的视线,大汉朗声道:“能凭借自身剑意逼退这些剑的人,才有资格入谷求剑!”   现场鸦雀无声。   大汉冷笑,往旁边让开:“诸位请了!”   众人面面相觑。   一名灰衣人走上前:“我来。”   “周异!”立刻有人认出他。   此人怀抱重剑,神情冷漠,右耳缺失,正是“天残四剑”之一的周异。   顾平林微微凝眸,但见周异大步走上前,浑身爆发剑意,带着天残门独特的凶残血腥之气,谷口那些长剑纷纷颤抖,朝两边避让,周异面不改色,径直踏步入谷。   “好!”大汉赞了声,“再奉劝诸位一句,谷内行走,只能运转内息与释放剑意,绝不允许动手,否则触发机关,乃是自寻死路!”   神功谷的机关闻名天下,丹神境大修也不敢轻闯,这条不准动手的规矩,正好避免了有心人凭借修为暗算他人,保护了后进修士。   有了周异打头,众人也打消疑虑,一个接一个上前闯阵,最终只有少部分人进了谷,灵心派这边,步水寒当先破阵进去,陈前与常锦心却因为剑意不足失败,倒是另一个低级弟子进去了。众人生恐落后,顾平林却不着急,倘若连这也讲究先来后到,那天剑择主就毫无意义了。   岳松亭沉吟片刻,回头唤:“平林。”   他用的传音之术,周围人并未察觉,顾平林闻言,不着痕迹地垂首:“师父有何吩咐?”   岳松亭道:“轻名在剑术上的悟性无人能及,只是性子好胜了些,此番入谷,你须得记住,他是你的师兄,师兄弟当互相照应才是。”   段轻名的剑术天赋,修真界真没人及得上,难怪岳松亭会抱有期望。顾平林点头:“是。”   岳松亭道:“好剑不在名,适合你的剑,才是最好的剑。”   顾平林看看身边的段轻名,天剑择主,通常以天赋为先,段轻名比自己更有希望,师父无非是怕自己心有不平,误入歧途,他担心得没错,前世也的确如此,于是顾平林答道:“弟子明白。”   见他并无芥蒂,岳松亭欣慰地颔首:“你们两个也进去吧。”   两人同声答应,走向谷口。   顾平林在剑术上的造诣不算低,释放剑意,就轻松地逼开了剑阵。段轻名更没什么问题,紧跟着他进了谷。   大约因为这里是火山的缘故,谷中气候有些燥热,大道小径蜿蜒如龙蛇,通往山谷深处。四周入目皆是赤黄山石,少有绿色,偶尔能见到几片苔藓与矮草。前面那些修者已经走远,山谷显得很平静,让人难以相信,这里其实是机关重重的险地。   两人沿大道前行,约莫走了一盏茶工夫,大道突然一分为三。   三条岔道当前,许多修士都在路口徘徊,不知道该往哪边走,顾平林两人却脚步不停,直接走进了右边那条路。   来自剑灵的召唤,剑意不足的人是感应不到的。   前行没多久,空气中渐渐生出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前世那般,这是天剑给剑者们出的难题,两人运转内息,释放自身剑意与之抗衡,继续朝前走。行到深处,剑灵召唤越强烈,剑意的压力越大。顾平林有造化诀在身,自是不觉得怎样。段轻名面色不改,步伐却放缓了不少。   顾平林本就时刻留意着他,见状不由得皱紧眉头。   前世求剑,段轻名的补天诀已初具雏形,轻松地走在了前面,如今他虽然没有补天诀,但正因为如此,他对剑意的掌控力反而比前世更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才对。   虽说心里有底,顾平林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你怎样?”   段轻名不答反问:“你想要天剑?”   顾平林道:“天剑举世难寻,谁不想要。”   “那,顾影呢?”   感应到百纳袋内顾影剑的灵气波动,顾平林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顾影剑,就不可能同时拥有另一柄剑。好在顾平林知道结果,完全不担心这种情况发生,反问:“难道你认为天剑会选我?”   段轻名道:“若真选你,你待如何?”   顾平林正欲说话,忽然察觉身后有动静,连忙回头看。   来人竟是李墨青,他一边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一边慢步前行,看到顾平林两人,他便友好地一笑,什么也没说,朝两人拱了拱手。   两人都不意外。银兰世家的后人,哪怕身有残缺,对剑意的掌控力也是不凡的。   事实上,李墨青的确算个人物,剑术天赋未必输段轻名多少,除了心软,头脑也很不错,银兰世家在他手上已有些名气,若不是发生了后面的事……   顾平林心情复杂,拱手回了个礼。   李墨青说了声“请”,低头咳嗽两声,就从两人身边走过去了。   段轻名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道:“剑意够强,银兰剑术不能在此人手中重现,可惜。”   顾平林道:“你的顾影剑法也不遑多让。”   “哦?”段轻名闻言收回视线,侧过身来,“想不到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顾平林说的是实话,前世顾影剑法大名鼎鼎,的确不在银兰剑术之下,不过看着这张似笑非笑的脸,顾平林也没多解释,只低哼了声。   段轻名叹道:“天下剑术各有所长,银兰剑术大名鼎鼎,必定有其独到之处,若能一睹其风采,也不枉此生。”   顾平林挑眉:“那就将石莲子送与他啊。”   “唉,你真是……”段轻名笑着摇头。   顾平林懒得跟他废话,举步就朝前走了。 第30章 灵剑冥锋   神工谷内道路不怎么宽阔,顾平林行至深处,耳畔开始响起“叮叮”的敲击声、“呼呼”的鼓风声以及炽铁入水发出的“咝咝”声,偶尔能远远地看到一些神工谷弟子在工作,场景与前世一模一样。这些弟子至多不过外丹修为,个个裸胸赤膊,露出古铜色肌肤,或是围在冶炼炉边拉风箱,或是站在铸造台前挥动重锤……每个人都神情专注,仿佛对身外之事一概不闻。   两旁山势陡峭,路边岩石上、头顶峭壁上到处都是剑,皆插入石内,直没入柄,不知是何人所铸,也看不出品质优劣。   空中热浪渐重,离天剑的位置近了。层层剑意从前方涌来,顾平林感觉自己全身都被剑意包围,前行的阻力越来越大,不过前世他尚能凭毅力坚持到最后,今世修为更高,又运转着至高的造化诀内息,这点困难自然不在话下。   一路行来,顾平林遇到了许多修士,他们个个脸色苍白,气息不均,甚至还有修士被剑意伤到心神,昏倒在路旁。不少修士仍在艰难地迈步,有些修士在打坐歇息,还有的已经掉头回去了。   段轻名就跟在身后十丈处,依旧是步履轻盈满面春风,唯一不同的是,那张俊脸比之前白了几分。   顾平林回头看到,不由冷笑。   此人拥有最强悍的先天剑意,纵然没有补天诀,也不至如此艰难,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在装,毕竟这是他最大的本事,他很清楚装到什么程度能骗过自己,前世自己一直认为,倘若将此人装模作样的功法写下来,必能成为媲美《补天诀》的又一部神级秘籍。   顾平林站着等了会儿,见他还是慢吞吞的,便开口道:“你打算磨蹭多久?”   “哎,天资有限,”段轻名笑着回答,气息明显有一丝紊乱,“比不得师弟你天纵奇才。”   “也是。”顾平林面不改色地道。前世吃亏多次,没有再上当的道理。这次天剑之争,哪怕顾平林有造化诀,也改变不了段轻名在剑意上的优势,连岳松亭都猜到了结果,可顾平林还是想要尽力争取一下,这种暗中较劲之心,他不相信段轻名没有,那此人的伪装就有意思了。   “我们是师兄弟,你要丢下我?”段轻名叹气。   “你跟不上了?”   “这是挑衅?”   “你说呢?”如愿看到那双眸子发出妖魅的光,顾平林笑了声,转回身快步前行。   果不其然,他这边加快速度,身后的人很快也跟了上来,全无落后迹象。两人不再说话,顶着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一前一后走向路的尽头。这段路上的修士寥寥无几,偶尔有两个,也是面红耳赤大汗淋漓,仿佛每迈出一步都费了极大的力气。   再过一盏茶工夫,前方终于出现一面垂直的红石山壁。   百丈山壁,如刀削斧劈般陡峻,离地十丈处有个小平台,一柄长剑静静地横在剑架上。   看到那柄剑,顾平林立刻感应到,顾影剑的气息弱了下去,不止如此,在场所有修士的佩剑都自觉地收敛了气息。   剑王当前,万剑臣服。   漆黑如墨的剑身无任何装饰,看上去很普通,没有阳光映照,整柄剑却散发着奇怪的光芒,森然剑意与雄浑气势扑面,令人不敢逼视。   玉碎,这就是玉碎。   再次见到这柄绝世剑王,顾平林依然感到惊艳。   如此完美的剑,毫无瑕疵,也正因为过分完美,才会有自毁的傲气。   顾平林又回头看,只见段轻名正慢步朝这里走来,雪白的衣,漆黑的发,从容的步伐,恍如前世场景,仔细看,似乎又有些不同。他走到顾平林身旁站定,望着天剑,露出一丝赞叹之色,接着就将目光投向旁边的李墨青。   现场共有二十来位修士,内丹大修仅六位,毕竟这不是比修为。这些人全都是顾平林认识的,李墨青就在其中,他能走到这里,足见剑道天赋了得。周异也在,他就没那么好过了,正抱剑盘膝坐在地上调息,鬓边挂着大滴汗粒,处于同样状态的还有十来个人。至于那些内丹修士,其中有两人格外惹眼,让顾平林意外不已。   那是两个男人,面容很年轻,长相俊朗,其中一位更是面若桃花的美男子,两人像寻常同伴一样并肩而立,却莫名地透出一丝亲密,周围的人都离他们远远的,不少人眼神里还带着一丝鄙夷之色。   寒英双剑,严寒,冯英。   这两人在修真界也算大名鼎鼎,因为他们是一对道侣。这种关系让他们在正道中的处境显得很尴尬。   两人本是八大门派之一广陵派弟子,因断袖败坏师门名声被逐出门墙,后来段轻名算计玩弄四大门派,导致广陵派被魔修围攻,门派存亡的危急关头,这两个弃徒竟不计前嫌,千里迢迢赶回广陵派救援,终于击退魔修,保住了师门,只可惜冯英在此战中不幸殒命,严寒竟拒绝广陵派上下挽留,自爆追随而去。此事传开,还曾引得许多人叹息,毕竟两人平生并未作恶。顾平林不算迂腐,但不可否认,他对这种关系始终还是不能理解,后来听说这段故事,心情未免复杂。   前世顾平林勉力支撑才走到这里,哪有闲暇观察别人,所以没留意到这两人。其实广陵派琴剑双修,他们能来并不奇怪。如今顾平林看到他们,已是敬意更多了。   冷不防碰上段轻名的目光,顾平林立即收回视线,恰好就在此时,充斥整座山谷的剑意突然无声地退去了。   众人只觉得身上压力骤减,不约而同抬眼看。   一声清鸣,那柄天剑竟自行从架上飞起,在半空盘旋两周,朝众人飞来。   天剑要择主了!   没有剑意阻碍,许多人涌进来围观,现场鸦雀无声,众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   眼看天剑径直飞到段轻名面前,顾平林暗自叹息,自己在剑道的天赋始终是差了他太多,天才始终是天才。   幸好,今世的它不必叫碎玉了。   惜剑一念,顾平林情不自禁弯了下嘴角,不料转眼间,事情生变!   段轻名摇晃了下,低头喷出一口鲜血!   “嗯?”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顾平林最快反应过来,闪电般扣住他的手腕。   内息紊乱,剑意散乱!   “不可能!”顾平林骤然变色,忍不住失声,“怎么回事?”   段轻名若无其事地抽回手,擦擦唇边的血迹:“内息走岔而已。”   “内息走岔还敢跟到这里,你是想当废人?”顾平林厉声。没有内息控制,强行催动先天剑意,这根本是不要命了!再严重一点,就是剑意失控反噬,他这身筋脉必定要废!   段轻名轻描淡写地道:“看来我运气不好,与天剑无缘。”   正如他所言,天剑围着他转了几圈,终是恋恋不舍地越过他,飞到顾平林面前。   所有视线都集中过来。   天剑没有停留多久,又离开顾平林飞向李墨青,在他跟前停了片刻,再次飞回顾平林面前,似乎是在迟疑,不知道该选谁。   众人紧张,顾平林也神情复杂。   为什么会这样?这不是预料中的结果……   顾平林隐隐觉得事情有些失控。作为剑修,说对天剑不向往是假的,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欲抚摸剑身——   突然,腰间百纳袋轻轻震动起来。   是顾影剑。   纵使被剑王的气势压制,却仍有不甘之心,不肯被抛弃。   顾平林回过神,诧异。   它竟有此等灵性?   “既然要放弃,当初又何必为它费心?”段轻名淡声,“它不过是寻常凡剑,天剑可是能助你登顶剑道啊,你要选哪一个呢,顾平林?”   顾平林看着天剑,沉默。   为了天剑,自己将顾影剑从他手中要来,是对顾影剑的亏欠,如今自己不可能同时拥有两柄剑,更不可能将它再还给段轻名,那是侮辱。   身旁人的目光冷淡而锐利,仿佛洞悉一切,透着满满的嘲讽。   顾平林冷笑了声,果断地收回手。   天剑如何?凡剑又如何?顾影剑能因段轻名而名震天下,自然也能因为顾平林而出色。   心念起,天剑似乎就察觉到他的心思,果断地飞离,落入李墨青手中,夺目的锋芒刹那间敛尽,变得平平无奇。   李墨青看看顾平林,微笑拱手:“承让。”   “恭喜李兄,”顾平林释然,也朝他拱了下手,扶住段轻名,“回去吧。”   身后响起一片道贺声。   .   接下来就没什么重要事了,李墨青直接被神工谷的人请走,众修士羡慕又失望,开始选起自己的剑,按照规矩,入谷的人都可以带走一柄剑,每人有一次拔剑的机会。谷中处处都是剑,有的是剑师精心铸造的,有的是弟子们的习练之作,每柄剑都插在岩石里,难以辨别品质,对众人来说还真是个难题,好在这是神工谷,东西再差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段轻名内伤不轻,顾平林扶着他顺来路往谷外走,不料寒英双剑也恰好出来,走在两人后面,大概是因为这种视觉对比,周围人的眼神开始变得古怪,也难怪,两人白袍紫衣,生得又俊美,比起寒英双剑更为显眼。   段轻名越发来了兴致,整个人都倚在顾平林身上。   清者自清,顾平林倒不怎么在意,然而他也不打算让此人作怪成功,警告:“段轻名!”   段轻名回头看寒英双剑:“男人喜欢男人,确实有趣,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顾平林沉默半晌,道:“这种事人间不少,不算奇怪。”   “哦?”段轻名奇怪,“你对他们似乎很有好感,莫非你也有这种癖好?”   顾平林冷冷地看他。   “玩笑而已,”段轻名笑得撑着他的肩膀,“你真是无趣,小九。”   顾平林顿了脚步:“玩笑也不能让我忘记你内息走岔的事,你最好有合理的理由,我不想听到不小心这种拙劣的借口。”   “我几时找过借口,”段轻名止步,含笑道,“待我先选一柄剑,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顾平林没再说什么。他错失天剑,自然要另选,神工谷的东西总比外面的好。   剑修天生对剑有感应能力,段轻名几乎没怎么考虑,他扫视四周,随手握住身后山壁上的一个剑柄:“就这柄吧,希望我的运气不会太差。”   灵剑出,光华骤现。   入眼瞬间,顾平林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知经历了多久的风吹雨淋,剑柄上覆满泥土青苔,可那剑身却莹白如雪,锋锐无比,泛着熟悉的冷光与寒气,明净,又妖异。   冥锋,前世顾平林的佩剑。 第31章 是为名风   泥垢褪尽,华丽的剑柄终于呈现在眼前,剑柄雕饰极其复杂,与简洁平滑的剑身形成强烈的对比,银白色的半月形蔓纹剑格上嵌着一块瑰丽的紫玉。   顾平林忽然觉得眼前一切荒谬无比。   前世自己结外丹之后,师父凭着交情特意托一位前辈向神工谷求来此剑,想不到它原本是在这里。前世顾影剑因段轻名而名震天下,它却因自己而落得个骂名,不知道后来怎样了。不过它总归是柄难得的好剑,自己死后,定然也会有新主人看中,不至于被遗弃。   今世重来,段轻名没入玄冥派,反倒进了灵心派,他的顾影剑在自己手里,自己的冥锋剑却在他手上。   目光滑过剑锋,顾平林尽力平复心情,不动声色地试探:“你怎会选这柄剑?”   段轻名用一块洁白的丝帕擦拭剑身:“它的气息让我感到熟悉。”   “熟悉?”顾平林目光微微闪动,“这真是奇怪。”   “是很奇怪,”长剑明净得可照出人影,再无半分尘埃。段轻名丢开丝帕,用那修长的手指抚摸剑锋,神情专注,“我似乎早就亲手拔出过它,就在这里。”   眸色晦暗不明,顾平林道:“是吗,那此剑何名?”   “冥锋。”   “嗯?”眼神陡然变得锋利,顾平林下意识地退后半步。   “冥锋剑,这名字不好吗?”段轻名难得一心放在宝剑上,没有调侃他。   顾平林抑制住狂跳的心,语气平静:“何解?”   “名剑风流,正合我意,”段轻名凝视着剑锋,黑眸中又出现那种兴奋狂热的光,他缓缓扬起手臂,移动的剑尖透着力道,仿佛要划破虚空,“我欲借其扬我剑术,传我剑道。”   剑鸣,似是附和。   骤然,身影旋,白衣飞。毫无真气的招式,带出了上千朵华丽的剑花。   银白色的剑花跳跃,白衣剑者执剑而舞,动作缓慢而气势凌厉,人影剑影完美地融合,难以分辨。   “因我而名,遗风万世,是为——名风!”   吟声落,人影静止,剑花消散。   半晌,头顶石屑纷然而坠,一道银光自行从缝隙中飞出,乃是一个华美的剑鞘,剑鞘不偏不倚地套上长剑。   浑身锋芒尽数敛去,段轻名大笑,随即扶着山壁咳嗽,应是牵动了伤势。   顾平林神情复杂。   段轻名边咳嗽边笑:“如何?”   冥锋?名风?顾平林这才知道弄错,心中惊疑万分,镇定地道:“适才听错,还以为是北冥之冥,锋芒之锋。”   “既是我段轻名的佩剑,自当是轻名之名,遗风之风,”段轻名意外地看他一眼,将剑收入乾坤袋,“此剑勉强能匹配我,与我有缘,非此二字不足以配它。”   勉强匹配?这种可厌的自信。   顾平林紧抿着唇。   前世大剑修段轻名自创《补天诀》,名震天下,顾影剑法更是开修界异类剑道,这话还真算不上狂言。只是,自己当初拿到剑时便被告之此剑叫冥锋剑,今世怎会……难道此剑真是他亲手拔出来的?他能为顾影放弃天剑,自然看不上此剑,阴差阳错,剑后来落到了自己手里。   想到这,顾平林铁青了脸。   此人看起来似乎并不记得什么,不过他真要伪装,也很难分辨,不如暂且按下此事。   于是顾平林抛开情绪:“现在该说你的伤势了。”   “你还记得这个,”段轻名不甚在意,“我没事,只要少动用真气,休养便能痊愈。”   顾平林扣住他的手腕,再仔细地把脉,察觉他的确是真气散乱筋脉挫伤,正是内息走岔的迹象,并无特别之处,顾平林这才打消疑虑。   许多修士还在挑选佩剑,两人既已无事,便不再逗留,直接出谷,却见步水寒他们早已经出来了。原来步水寒天赋虽高,性子却过于浮躁,与天剑的剑意相悖,因此比别人承受了更多剑意,他倔强地闯到最后一段路,终于被剑意伤了心神,此时正盘膝坐在地上疗伤,陈前在旁边大骂,常锦心一边帮忙疗伤一边劝。   岳松亭听说了结果,虽然惋惜顾平林放弃天剑,却并未责备,不过叹了句“随缘”,等看到段轻名受伤,他才变色:“怎么回事?”   段轻名道:“是我不慎,内息走岔。”   岳松亭也意外,大凡门派功法好,都很少出现内息走岔这种事,纵使灵心派功法比不上其他大派功法,这种意外的发生概率也是极小,千人中不过一两个,只能说他运气太差。   顾平林留神看另一边。   段家那两位家老果然都看着这边,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他们当初是支持正宗嫡公子段轻名的,纵然段轻名犯下大错离开段家,他们也没完全放弃,毕竟段轻名的资质摆在那里,进任何大派都不成问题,前途同样不可限量,这次若他能得到天剑,重回段家也不是不可能,偏偏他执意选择灵心派这种二流门派,功法差距岂同儿戏?简直糊涂至极,误了自身道途。   家主段品倒不太在意,看了段轻名一眼便移开视线。唯有程氏面含怒色,她对姐姐唯一的儿子还是有几分关心的,奈何段轻名不肯听话入玄冥派,也难怪她生气。   齐氏之子段轻侯站在段品身边,迟疑着问:“六哥……他会不会有事?”   段品淡声:“走了。”   轻蔑之色迅速自眼中闪过,段轻侯关切而歉意地朝这边看了眼,随父亲离去。   顾平林冷眼看着这一切。   世家之内利益为先,父子兄弟亲情竟也凉薄至此。   “在看什么?”段轻名问。   顾平林摇头,此人根本没有心,岂会在意这些,倒是自己想多了。   果不其然,段轻名看看段品众人的背影,笑道:“你父兄是聪明人,你不会真的担心他们吧?”   顾今是段轻名引荐的,本来就受到齐氏夫人打压,今日之后,段轻名恐怕会彻底失势,顾今那种人惯会见风使舵,必会改投齐氏。经历过一世,顾平林对顾家人感情所剩无几,虽然不打算报复,却也不至于为他们担心,他们有出路不来烦自己,更好。   两人正说着,忽听常锦心叫声“不妙”,快步过去向岳松亭禀报:“步师弟恐怕要结外丹了。”   修士结丹,雷劫将临,疏忽不得。岳松亭万万没想到步水寒会在此时突破,立即传令启程回灵心派。   顾平林却惦记着一件事,对岳松亭道:“弟子还有点私事,师父师兄且先行,容我多停留两日,随后便来。”   段轻名也上前道:“弟子受伤,恐怕跟不上行程,想留下来休养两日。”   顾平林立即道:“师兄不能动用真气,在外面更危险,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段轻名捂着胸口咳嗽,蹙眉:“内伤在身,经不起路途颠簸,步师兄结丹更重要,不可为我耽误行程。”   顾平林紧抿了唇。   岳松亭考虑半晌,对段轻名道:“你独自留下,我也不放心,不如就与平林作伴吧。”   段轻名为难:“顾师弟有要事在身,只怕我这样会拖累他……”   他故意引岳松亭询问,顾平林也不想骗岳松亭,截口道:“没什么重要事,有师兄作伴也好。”   岳松亭见他两人和气一团,便满意地点头,外丹修士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在外行走历练了,何况顾平林性子稳重,应该不会出问题。于是岳松亭嘱咐:“轻名受伤,你务必多看顾他,谨慎行事。”   顾平林答应:“师父放心。”   目送岳松亭等人匆匆离去,段轻名侧身道:“师弟要办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此人最是无事生非,谈笑间就搅得修界大乱,让他帮忙?顾平林瞥他一眼:“不需要,你最好什么都别做,老实一点。”   段轻名道:“何必说这种话,我哪里不老实了?”   “装模做样只会惹人厌烦。”   “我是真有内伤。”   顾平林转身走了几步,见他跟上,便止步:“你去养伤啊,跟着我做什么?”   “我如今不能动用真气,独自在外十分危险,当然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段轻名停了停,“不就是找李墨青吗?”   顾平林盯着他。   “这是什么眼神,要吃人一样,”段轻名揽住他的肩,温声道,“我对李墨青也很有兴趣,留下来看看而已,你怕什么。”   相信他只是“看看而已”?顾平林神情不善:“怕?我是在担心你,好奇的人死得很快。”   “有小九你保护,我定可安然。”   “哼。”   既然他猜到了,顾平林也不打算隐瞒,李墨青即将留在神工谷内二十年,定然要提前安排家中事务,两人找到银兰李家的弟子传信,约在两日后与李墨青见面,然后便打道回客栈。   目的达成,两人打道回客栈。   行至半路,顾平林突然开口:“这些人你认识。”   段轻名脚步不停:“离开段氏,有人还是不放心我。”   顾平林皱眉:“你早就知道了。”   “怎么会,只是巧合而已,我们师兄弟之间何必斤斤计较。”   此人就是个大麻烦,明知跟岳松亭一起走更安全,他却故意留下来拖自己下水,也不怕拿性命冒险,当真什么都敢玩。顾平林压下心头火,笑了两声:“师兄的信任真令人感动,但我修为浅薄,只怕力有不逮,护不了师兄周全,万一累得师兄受伤,还望你多多包涵。” 第32章 共话烛影   节目采访之比试问题   .   主持: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今日我们有幸请到了修真界有名的CP,剑王阁段阁主和灵心派顾掌门,有请段阁主和顾掌门……啊啊啊救命——”   (千万道剑气从天而降,剑影中一人,白衣翩然)   段轻名:大家好!   主持:……阁主的出场方式真够……风骚,差点吓尿   段轻名:开个玩笑而已,主持你真有趣   主持:……顾掌门呢?   顾平林(走上台,拱手作礼):主持你好,观众们好!   主持(擦汗):我还是习惯正常方式,顾掌门好!   (各自落座)   主持:读者一直都对两位的智商有所争议,有支持段阁主的,有支持顾掌门的,听说前几天有人邀请两位进行了一系列的测试,不知结果如何?   段轻名:还好。   顾平林(欣然):还好   主持:……不要考智商!说人话!   段轻名:我一场没输   主持:不愧是段阁主!   顾平林:他的意思是,其他九场都输了   主持:……段阁主向来稳压顾……咳咳,稳赢,怎么会这样?   段轻名:誒,只要小九想赢,所有比赛我都愿意输   主持:那为什么又赢了一场?   顾平林:因为那一场他想输也输不了。   段轻名: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不知今日有什么别的安排?   顾平林:赢就赢了,何必谦虚?   主持:到底是什么测试?   顾平林:关于厚颜程度的测试   主持:……   段轻名:……   主持:哈哈哈哈群众的眼睛真是雪亮的   段轻名:主持人,你天纵奇才骨骼清奇,我很乐意抽空指点一下你的剑术。   主持(严肃):没,我对剑术没兴趣,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下一个,听说两位还是动不动就比试?   段轻名:当然,我们每日每夜都在比,各种地方都试过   主持(猥琐):各种地方?   段轻名(微笑):各种地方   主持(点头):懂,大家都懂的   观众(贱笑):我们都不懂   主持:哈哈哈隔壁的观众也来了,段大修要不要解释一下?   段轻名:关于双修的问题,我与小九向来乐于探究,也许这些经验能对各位有所帮助。   顾平林:段轻名!   段轻名:害羞了,我就喜欢你这种模样。   主持:啊哈哈哈,顾掌门果然面皮薄,那就由段阁主说吧,昨晚你们玩的什么体位什么姿势战况如何?   顾平林(起身):够了,今日到此为止,诸位再会!   主持:节目还没录完,顾掌门这样半途退场不好吧,我拿什么理由跟上面解释?   顾平林(冷笑):理由,我害羞了啊——   主持:……怎么觉得脊背发凉……   顾平林:这理由不够?   主持(后退):够,当然够,两位请慢走!   段轻名:时候还早,急着去做什么?   顾平林:害羞给你看,你不是很喜欢?   (两人刚撤出现场,后台就响起剑光与打斗声,须臾,墙崩掉半面)   主持(抱头):节目录制到此为止,都散了吧,友情提醒,注意安全!   兴趣来写了个人物崩坏的小剧场,下面是新章。   -----------------------------   .   段轻名不在意威胁:“同门情谊嘛,师弟是掌门亲自教导的好弟子,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掌门的期望。”   “拿师父胁迫我?”顾平林眯眼。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段轻名扶住他的肩,“你不是不希望牵连灵心派吗?难道你想让掌门知晓?”   岳松亭若知道此事,势必会担忧,要为他出头,而齐氏绝非灵心派能抗衡,如他所言,私下解决才是最好的办法。顾平林也是这么想的,但此人无情无义视人命为蝼蚁,唯恐天下不乱,他的话可信度实在不高,其真实目的更难说。   “你会这么好心?”   “你啊,总怀疑我。”   顾平林道:“你真不想连累灵心派,就该去玄冥派才是。”   段轻名“哦”了声:“你就这么想让我走?”   声音透着漫不经心,听不出别的情绪。顾平林却心头一惊,半晌才道:“玄冥派对你更有好处……”停住。   段轻名随口道:“你这么关心我,我就给你保护我的机会,岂不正好?”   心中疑虑渐生,顾平林低哼:“那真是荣幸。”   两人回到客栈,顾平林走到柜台前问掌柜,才知道常锦心特意留了两间房没退,顾平林正要说话,忽然门外又走进两名年轻修士,顾平林一眼便认出来,两人正是“寒英双剑”——严寒与冯英。   严寒身材略高一点,剑眉星目,薄唇紧抿,一身黑袍透着冰冷的气息。   冯英则生得面如冠玉,眉眼温和,穿了身雪青色宽袍,漆黑的长发只松松地系在身后。   严寒走到柜台前,丢出两枚羽币:“一间房。”   掌柜常年在修真界混,自然也认出了他们:“不好意思,小店已经住满了,请两位大修往别处看看吧。”   严寒脸色便不太好。   冯英忙道:“罢了,既然这里没房间,我们去别家就是。”   他这么一劝,严寒到底没说什么,拿了羽币就走。   “两位请留步。”顾平林突然开口。   两人回身,不解地看他。   顾平林转向掌柜:“我们要一间房足够了,另一间让给两位道友。”   掌柜一愣:“这不好吧?房间只有一张床……”   “你这掌柜真是死脑筋,”段轻名敲敲柜台,笑道,“我师弟都说了只要一间,两位大修又不会少你的钱,照办就是。”   “是是是。”掌柜赔笑答应,忍不住瞟了眼严、冯两人,又惊疑地看看顾平林两人,迅速低头记账。其实两个男人挤一张床并不稀奇,只不过有大名鼎鼎的“寒英双剑”在旁,就难怪他生出别的想法了。   严、冯两人对视一眼,冯英拱手,温和不失客气:“我们与阁下素不相识,怎么好意思……”   “出门在外皆是朋友,”顾平林也作礼,“在下灵心派顾平林,久仰前辈大名,十分钦佩。”   钦佩?两人意外。   败坏门风,被逐出师门,两人在修真界声名狼藉,饱受冷眼,好在他们修为超群,才没人敢公然说什么。   然而面前这青年修士又的确不像是在讽刺,神情、语气真诚,话中还透着主动结交之意。   严寒面色柔和了些,终于也朝顾平林拱手。   顾平林没多说,道了声“请”,就与段轻名上楼去了。   .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窗外天已黄昏,树梢摇摇。   修者都好伺候,他们不食凡间饭菜,服食大能丹即可充饥,小二象征性地询问两句,再帮忙点燃蜡烛,就退出去了。   段轻名环顾四周,突然低头凑近顾平林:“小九。”   气息吹在鬓边、耳畔,这种距离放在往常没什么,可此时此刻,顾平林知道他不是好心,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侧脸看他,以示询问。   段轻名笑道:“你这么喜欢与我同床共枕?”   顾平林俊脸一黑:“想找死,我可以满足你。”   段轻名不在意威胁,踱到他对面打量了他半晌,叹道:“看你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真能骗人。”   顾平林冷静:“骗什么人?”   “骗我啊,”段轻名道,“住在一个房间,我做什么都瞒不过你,帮寒英双剑是假,监视我是真。”   “是保护,”被他说破,顾平林面不改色,“师父交代的事情,我怎能不用心?”   段轻名道:“既然不是监视,那你刻意结交寒英双剑,还要与我睡一张床,难免让我多想了。”他端详顾平林,伸手拨弄那高高的马尾长发,“誒,你若是个女人,确实能引起我的兴趣。”   “段轻名。”顾平林眯起眼,眼底闪烁着危险的光。   “真生气了,”段轻名不再调侃他,“借一个净水诀。”   净水诀是除尘去污的常见术法,只是修者出身凡人,多数还是保留了沐浴这些凡人的习惯,更衣也是为维护形象,段轻名此人有着极度过分的洁癖,他不想用客栈的水沐浴,所以打算用净水诀,不过他内伤在身,此时不能动用术法。   “你段六也有求人的一天?”说归说,顾平林并不想看着他沐浴,随手捏了个净水诀给他。   白衣无尘,段轻名仍然换了件衣裳。   顾平林知道他的毛病,接着给自己用了个净水诀,想了想,也从百纳袋中取出另一件衣裳换上,再回头看时,只见段轻名已经坐在桌旁,正拿着名风剑把玩,心情很好的样子。   长发并未束起,他就随意用一条绢带将两鬓之发归总在脑后,洁白的绢带绾了个结,剩余部分夹在黑发里一齐披垂在身后,犹如黑瀑上盛开的白花。   素净的装扮,含笑的眉眼,映着暖洋洋的烛光,无不透着清闲的味道。   这就是外人眼中的文雅公子,身上静静地流着冰冷的血,没有什么是他应该在意的,他用最无情的剑心,创出了一个辉煌的剑道。   看着他手上的名风剑,顾平林五味陈杂。不在玄冥派、没有补天诀的段轻名看起来顺眼了许多,几乎令顾平林生出错觉,也许……他真的是为了不牵连灵心派才留下来。   念头一瞬即逝,顾平林迅速回过神,摇头。   没有谁比自己更清楚段轻名的本性,连自己都差点相信他的伪装,何况别人。自己这样监视他,是想试探一事,同时防止会见李墨青出意外。   想到他的佩剑在自己手里,顾平林也取出顾影剑来看,接着就发现情况不对。   剑修与剑的关系非同一般,自从顾影剑承认了新主人,人剑便已心意互通,剑随心走,默契十足。   而此刻,顾影剑毫无回应。   今日面对天剑有所迟疑,让它不高兴了?顾平林很快猜到缘故,有些好笑,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剑鞘。自己没有抛弃它,它却计较起来,果然灵气十足,脾气还不小。   被这么一拍,顾影剑终于微微动了下,不情愿地回应。   顾平林摇头,收了剑。   段轻名也搁下名风剑,懒懒地道:“时候不早,休息吧。”   “也好。”顾平林起身走到床边,在床尾坐下,“你睡,我打坐即可。”   段轻名又笑起来:“又不是没一床睡过,顾小九,你在刻意回避什么,难道你真的担心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顾平林知道他是以刺激自己为乐,没有理会,盘膝,闭目。   房间一时陷入沉寂。   须臾,床板微微下沉,有人睡了上来。   安静的环境最适合打坐,可不知怎地,顾平林今夜入定格外困难,始终感到心神不宁,大约三柱香工夫过去,顾平林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果然见段轻名躺在旁边,双手枕着头,正含笑看着自己。 第33章 韩州非雨   “嗯?”顾平林镇定而迅速地自查了一遍,发现身上并没什么不妥之处,不由疑惑,“你看什么?”   段轻名道:“打什么坐,漫漫长夜,我们秉烛夜谈岂不好?”   顾平林瞟他:“我认为,我们之间没什么话好谈。”   “我突然发现,”段轻名停了停,慢悠悠地道,“你真是女人的话,感觉也不错。”   “是吗。”   “这世上就有一个可以匹配我的女人了。”   顾平林冷冷地道:“你是不是闲得很无聊?”   “差不多。”   顾平林被这种诚实的回答噎住,前世此人要不是太寂寞无聊,又怎么会招惹自己?顾平林起身就往外走。   “去哪里?”   “散步。”   “不监视我了?”   “齐氏代劳。”   他头也不回地出门,段轻名没有拦阻。   天上无月,只有昏黄的灯笼光映照墙檐,对修士来说,夜中视物不是什么问题,周围景物反而因此变得朦胧美丽。   顾平林并不担心段轻名的安危,且不说齐氏派出的人在完全摸清自己的底细之前绝对不会动手,就说段轻名此人,薄情寡义,诡计多端,热衷于自己的游戏,一生从未真正信任过别人,哪会这么容易就将性命交付到自己手上?顾平林几乎敢肯定,就算没有自己,他也绝对不会有事。   后园内风吹过,不知是影动,还是心动。   出来固然是为了试探,但也有想要排解心中不安的缘故。   交换佩剑,合作对敌……跟段轻名的关系越来越近,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其实有时候顾平林也不得不承认,跟妖怪相处很危险,但更有充满刺激的乐趣,顾平林前世能为此人入执念,原因大概就是如此。段轻名的确是个很吸引人的妖怪,越接近,越容易让人放下戒心,就算顾平林明知此人冷心冷血,相处久了仍感到舒适,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会犹豫是否该继续完成执念,真是致命的诱惑,难怪他前世朋友遍天下,当然那些“朋友”在他眼里算什么就不好说了,“友爱的师兄弟”多半也只是他无聊之余的一场游戏。   可他已经不是玄冥派的段轻名,而是灵心派弟子,深受师父重视,在他做出危害灵心派的举动之前,顾平林也不可能无故对同门师兄下手。   这样下去,执念何时才能破除,何时得入大道?   “啪”的一声脆响,树枝被折断。顾平林收回手,转身,不动声色地看来人:“你是……”   “顾师兄。”   之前并未察觉杀气,顾平林看到她也不意外:“原来是你,曲姑娘。”   曲琳上前几步走到他身旁:“师兄大半夜独自在这里徘徊,难道有心事?”   顾平林不答反问:“你如何在这里?”   曲琳羞涩地道:“我睡不着,就随便出来走走,想不到会遇见你,原来你也住在这个客栈。”   顾平林语气严厉了:“此地鱼龙混杂,你这样独自乱走,是为不智。”   被他责备,曲琳微微低头,灯笼光斜斜照过来,就连那片刘海的阴影也显得格外柔和。   顾平林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意,如今她喜欢的不再是段轻名,而是自己,其实接受也不是不可以,但师父大限不远,自己肩负重任,不适合再为儿女私情牵绊,何况还有段轻名这个麻烦在,自己必须谨慎应付,委实难以分心,更不想为个女人再惹他发疯,连累灵心派,不如早些断了此女的念头,也不至耽误她的道途。   “我知道你在躲着我,”曲琳突然抬起头,眼中依稀有光,透着一丝倔强,“我有那么讨厌吗?”   顾平林微微皱眉:“并无此意。”   曲琳闻言有些局促,迅速擦擦眼睛:“啊,对不起,我……明知道你现在有心事,我还拿这些话打扰你……”   此女和前世一样善解人意,难怪段轻名会喜欢她。顾平林有些不忍,还是淡声道:“我受师父栽培,暂时无心他事,望曲姑娘也专心修炼,早证大道。”   冷淡的话其实透着关切,曲琳高兴起来:“我会的,我也有炼气三转了。”   顾平林沉默了下:“时候不早,回去歇息吧。”   曲琳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一笑:“顾师兄,你也早点休息,烦心事总是会过去,多想无益。”   也是,段轻名目前并未表现出他的危害,多想无益,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么紧张防备反而落了下乘,真是当局者迷。顾平林心中一轻,拱手:“多谢你。”   曲琳有些不好意思,小步跑了。   可爱的女人。顾平林独自在树下站了会儿,转身回房间。   灯还亮着,段轻名依然躺在床上,连姿势都没变,俊脸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有点苍白泛青。   “嗯?你脸色很不好,”顾平林走上前去扣他的手腕,要为他切脉,“我看看……”   突然,段轻名反握住他的手。   顾平林下意识缩手,变色。   段轻名看着他。   心知不妙,顾平林迅速平静下来:“你干什么?”   低笑声渐渐放大,终于,段轻名大笑着撑起身:“这么大的反应,你在想什么?握手而已,难道你认为我会喜欢男人?”   果然又在作怪。顾平林强行压下火气,寒声道:“段轻名,奉劝你一句,不要总是挑战我的耐性。”   “好吧,”段轻名伸手,“来。”   顾平林岂会因这点小事认输,伸手就去替他把脉。   段轻名猛地翻掌,要握他的手。   顾平林立即下意识地缩手,又引来一阵大笑。   “段轻名!”咬牙切齿。   “够了,我自己的伤,自己清楚,”段轻名笑着躺回去,“或者你认为,你的医术比我更好?”   他在医术毒术丹术方面涉猎极广,这点倒是跟前世一样,当初顾平林学这些也是因为他,不过这种过度的自负依然令人生厌。   忍住将此人踢出门的冲动,顾平林熄了灯,上床打坐。   黑暗中,含笑的声音又传来。   “顾小九?”   “真的生气了?”   ……   顾平林将他丢下床,悠然地道:“我说过,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段轻名也没计较,到椅子上坐下。   须臾,一床棉被飞来。   虽然外丹修士锻体成功,但失去真气护体,仍会受寒。顾平林还不至于为个玩笑就当真跟他计较。   段轻名看了眼身上的棉被,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手,只是若无其事地闭上眼睛,不知道睡着没有。   .   接下来两日过得平静,两日后,顾平林和段轻名提前到了约定的酒家,等候李墨青到来。   窗边小木桌上摆着一壶酒,还有两样小菜,却无人动筷,修道之人是不吃这些烟火食物的。   段轻名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小葫芦,拔开塞子,一股紫色的烟气立刻自葫芦口飘出来,顿时酒香弥漫整个房间。   “织烟酒。”顾平林意外。   “喔——”段轻名动作略略顿了下,继续往杯中斟酒,“织烟酒,你还知道什么?”   “是你酿的。”   “不错,”段轻名将酒杯推到他面前,“但不知我这亲手酿的酒是否能让师弟你破例。”   顾平林看着杯中浓艳的紫色液体,前世段轻名亲手酿的织烟酒非常有名,奈何两人总是针锋相对,自己在他面前是时刻戒备着,更为了那分骄傲,就算有机会也断不会喝他的酒,想不到今世……   香浓色艳的酒,入口并不如想象中烈,自有一种醇厚的味道,弥漫至心头,久久不散。   这酒倒不像他。顾平林深知此酒后劲足,睁开眼:“好酒。”   “能得你夸奖,是它的荣幸。”段轻名将葫芦抛给他。   顾平林接过葫芦,待要再说,忽然窗外传来惨叫声,一个瘦瘦的少年被踢得滚在地上,口吐鲜血,两个修士满脸不耐烦地走开。   “仙师,你们答应过收我……”少年挣扎着爬过去。   “蠢货。”两修士骂着,召来灵鹤腾空而去。   顾平林皱眉,凌空将少年摄至面前,快速喂了他一粒护心丹,再顺手将葫芦里的酒灌了他两口,将丹药送下肚。   少年十三四岁模样,长得很英气,眉扬鼻直,鹰眼薄唇,此时被踢中心口,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直到丹药入腹才渐渐地好转,因为酒意,脸上也有了几丝红晕。   顾平林放开他。   少年反应过来,连忙跪下:“我叫连非雨,多谢大修救我。”   连非雨。顾平林原是看他资质不错才随手救人,怎知突然听到这个名字,不由愣了下,眼底生起几分寒意:“韩州的连非雨?”   “正是。”连非雨小心翼翼地看他。   与李墨青约定的时间快到了,顾平林不动声色地道:“我眼下有事,你若想学道,就去右边街口的百家客栈等我。”   多日奔波求道,受尽屈辱,想不到这就得偿所愿,连非雨喜极,连连叩首:“多谢大修!多谢!不知大修是哪……”   顾平林打断他:“到时我自会告知你,你先去客栈。”   连非雨乖乖地答了声,爬起来要走。   “且慢,”段轻名突然开口,“我看这位小朋友很乖巧,想来不会碍事,就让他在这里等吧。”   眼看街口出现李墨青的身影,顾平林便知他是故意:“段轻名!”   “又没什么大事,看热闹长见识嘛,”段轻名笑着,朝连非雨道,“小友不必担忧,虽然他不想收你当徒弟,但只要你有心,还是会找到一个好师父。”   连非雨大惊,看顾平林:“大修不收我吗?”   顾平林的确没这个打算,不过是要借故支开他,且不说此子身份特殊,日后会引来大麻烦,只看他前世狼子野心,也断不能留在灵心派。   “急什么,”见连非雨又要下跪,段轻名制止他,招手,“且过来我这边,站好了。”   连非雨受宠若惊:“大修,你愿意……”   “我没兴趣收徒弟,但我可以替你找一个好师父,”段轻名抬抬下巴,示意,“你看,那个如何?”   说话的工夫,李墨青走进门来。 第34章 狼子野心   此时再要支开连非雨已来不及,顾平林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朝来人拱手:“李兄。”   李墨青今日穿着身黑白相间的长袍,秀逸不失稳重,虽然脸色苍白显得病态,眉宇间却自有一种平和气质。他朝顾平林两人拱拱手,随即捂着嘴咳嗽,半晌才停住,笑道:“我也正想找两位一叙,请。”   段轻名主动坐到顾平林左手边,李墨青就在顾平林对面坐下。连非雨则退到段轻名身后恭恭敬敬地站着,忍不住悄悄打量李墨青,好奇又期待的模样。   顾平林拿起葫芦给李墨青倒酒:“新得一壶好酒,借花献佛,请李兄品尝。”   段轻名微微挑眉。   李墨青看着杯中的织烟酒,笑道:“刚在门口已闻到香味,我便猜今日有口福,顾兄弟费心了。”   顾平林端起酒杯:“请。”   李墨青也忙举杯朝两人道声“请”,饮尽,半晌忍不住赞道:“果然好酒!”   “听李兄方才所言,难道你也有事找我们?”顾平林放下酒杯。   李墨青道:“我是想找段兄弟。”   段轻名奇怪:“哦?找我?”   李墨青叹了口气:“你们也知道我的情况,天剑在我手上,实在是委屈了它。”   “李兄何出此言,”顾平林道,“天剑择主,自有理由,李兄这是妄自菲薄了。”   “道途不是只靠信心,两位都是剑道中人,无须说这种客气话,”李墨青苦笑,将黑色长剑搁到桌上,看着段轻名道,“如此好剑,如此待我,我又岂能忍心让它随我蒙尘?此剑应当归段兄弟才是。”   段轻名“欸”了声:“它原本是想选顾师弟的,李庄主想让,也该让顾师弟才是。”   李墨青失笑:“我相信,顾兄弟会赞同我的选择,此等绝世好剑,唯有在段兄弟你手里才不会委屈它,让它匹配天剑之名。”   段轻名靠着椅背:“抱歉,我已有剑,比它更好。”   话音落,桌上天剑突然自行滑出鞘,清光闪,磅礴剑意直逼他而去!天剑之怒,名副其实,旁边的顾平林吃了一惊,立即释放剑意护住身旁人。   李墨青回神,慌忙伸手将剑鞘合上,剑意才消失。   顾平林松了口气,冷眼看段轻名。   能气到剑,也是不容易,此人似乎天生就乐于找死,方才若非挡得及时,只怕他已被剑意伤到心智。   “嗳呀,脾气这么大,”段轻名反而笑起来,“你们看,就算我肯,它也不会为我所用了。”   没想到他会轻易激怒天剑,李墨青也惊出冷汗,无奈:“这……”   顾平林道:“天剑之意已是明了,李兄再执意相让,就不只是辜负它,而是轻视它了。”   “可我……”李墨青沉默了下,“我这残躯注定不能修习完整的银兰剑术,实在是不忍这样一柄好剑陪我沦为碌碌废物。”   察觉他伤感,天剑低鸣,轻轻蹭着他的手,竟有安慰之意。   顾平林看得吃惊,心道不愧是灵物:“李兄所虑无非是脉疾。”   无非是脉疾?李墨青摇头:“脉疾困扰李家数代人,因我与医圣素有交情,才勉强多接了几条脉,但也只能到这种地步了。”   “李兄无须烦恼,”顾平林将一个陶瓶递到他面前,“此物可助你一臂之力。”   李墨青不解,拿起陶瓶:“这是……”   “是灵石乳,”段轻名道,“你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灵石乳!”李墨青失声,因为激动的缘故,他捂着嘴咳嗽了好一阵,才将灵石乳放回顾平林面前,压低声音道,“这太珍贵了!无功不受禄,纵使李家散尽家财,也未必能买得此物。”   顾平林道:“那李兄可愿用所有家财,换这瓶灵石乳?”   能够治愈脉疾,自然是愿意的,李家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只要银兰剑术还在,又怕什么?李墨青看着灵石乳,没有回答:“此物对你的道途大有益处,你为何肯卖与我?”   不为眼前利益所迷,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此人也不简单。顾平林道:“不瞒李兄,我是受一位名叫章言的前辈所托。”   “章前辈!”李墨青激动地站起身,“他还活着,他在哪里?”   顾平林道:“一面之缘,不知去向。”   李墨青沉默,重新坐下,半晌问:“你怎知那是章前辈,他长什么模样?”   章言乃是前李庄主的结义兄弟,早年在秘境失踪,生死不知,顾平林要借他之名送这个人情,闻言笑了笑:“白面,方颔,眉梢有一粒黑痣。”   李墨青这才轻轻地松了口气,取过灵石乳:“但此等稀世灵药,他为何不亲自送回山庄,反托人转交?”   寻常人见到灵石乳岂会不生贪念?面对诱惑,章言如何肯定对方会信守承诺?   顾平林知道他还在怀疑,坦然道:“前辈行事,我却不清楚缘故了。”   章言的行为不合常理,可若说非亲非故的人平白赠药与自己,这更不合常理。李墨青终是打消了疑虑。脉疾治愈有望,银兰世家有望再兴,他也难以抑制喜悦,眼神明亮灿烂,秀丽的脸也多了几分血色。他重新站起身,郑重地朝顾平林作礼:“多谢顾兄弟,这个人情,李某记下了。”   旁边连非雨突然开口:“你是李家家主,银兰李家?”   李墨青愣了下,温和地道:“正是,不知小友你……”   没等他说完,连非雨已走到他面前,“扑通”跪下:“请李庄主收下我,我愿做李家家奴,为牛为马,供庄主驱使。”   “哦?”李墨青惊讶,“你为何想跟着我?”   “我想学银兰剑术。”   李墨青看看顾平林两人,顾平林并无表示,段轻名介绍道:“我们也是刚认识,这位小友求道心切,被人骗了,师弟就顺手救了他来。”   李墨青想了想,问连非雨:“你学剑术做什么?”   连非雨握拳,低头道:“报仇,银兰剑术是天下第一的剑术,我要杀了仇人。”   李墨青便皱眉:“银兰剑术不是用来复仇的,你戾气太重,不适合学,去别处吧。”   “我不去!”连非雨猛地抬起脸,盯着他,“他们害得我家世代被人追杀,没过一天安静日子,我家所有人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一个人还要被欺负,若不是他们,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不能报仇?”   见他衣衫褴褛,身上带伤,必定吃了不少苦,李墨青沉默半晌,问:“你叫什么名字?”   连非雨看到希望,叩首道:“弟子连非雨。”   李墨青点头:“也罢,你先跟我回去。”   果然是仁厚之人,前世他几乎被这孽徒害得家破人亡,也没有想要诛杀逆徒的意思。顾平林冷眼看到现在,终于开口:“蓝非雨,既要拜师,为何不用本名?”   听到这名字,连非雨脸色大变。   面前的青年修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冷厉双眸仿佛早已看破一切,那种压迫感令他心惊肉跳,忍不住战栗起来。   “我……”他支吾着想要反驳,额上冷汗直冒。   小狼崽尚且稚嫩,轻易就能吓住。顾平林慢悠悠地又斟了杯酒。此子根本不叫连非雨,而是姓蓝,为躲避正邪两道追杀才改姓,昔年八大门派围剿瞒天幻境,魔头蓝谷带《禁心秘籍》逃走,被银兰李家的剑阵重创。蓝非雨正是蓝谷之后,身怀《禁心秘籍》,前世他在机缘巧合之下被李墨青收留,成为李墨青唯一的弟子,李墨青倾尽所有教他,此子不负所望,银兰剑术在修界重现光彩,世人皆羡李墨青有此佳徒,却不知此子实为复仇而来。李墨青新婚之夜,此子杀新娘卫氏,绑走李墨青,投奔魔道万法门,成为大名鼎鼎万法门大护法,堪称狼子野心。后来李墨青只身逃回银兰庄,从此闭门谢客,对一切事绝口不提。而自己当时被修真界正道所不容,又因为师父的教导不屑投奔魔道,此子主动找来合作,帮自己对付段轻名,条件就是让自己用造化诀为李墨青治好脉疾,总算他人性未泯。   不过,李墨青没能原谅徒弟的背叛,拒绝了自己的医治。   直到自爆,自己也没有完成交易,今世恰好有机会还这个人情,造化诀肯定是不能泄露的,唯有灵石乳可以出手。可笑的是,这个人情竟来自前世的蓝非雨,倘若蓝非雨那时有一丝悔过之意,李墨青大约也能获得些许安慰。   被顾平林点破谎言,跪地的少年强作镇定,冷汗却已湿透后背衣衫。   李墨青怔了半晌,开口:“你姓蓝?”   蓝非雨微微颤抖,低声:“是。”   李墨青沉默许久,突然一笑:“罢了,蓝非雨,你若愿意随我留在神工谷二十年,我便收你为徒。”   蓝非雨到底年小,只当他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份,松了口气,连连叩首:“我愿意,弟子拜见师父!”   李墨青示意他起来,然后转向顾平林两人:“顾兄弟,段兄弟,今日就此别过吧,他日出谷,有缘再会。”   顾平林并不赞同他的选择,却没有劝。这个结果与前世相同,自己与他原本就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来还个人情,既然他作了决定,自己也没理由再插手他们师徒之间的事,好在他脉疾痊愈,又知道了蓝非雨的身份,应能防患于未然。   段轻名拱手笑道:“恭喜李兄得此佳徒。”   李墨青回礼,带着蓝非雨出门离去。   他前脚一走,段轻名便叹了口气:“你倒是会借花献佛。”   顾平林收回视线:“我们是友爱的师兄弟,怎么,你连一壶酒也吝啬?”   “岂敢,”段轻名道,“我很好奇,你知道的事还真不少。”   “我也好奇,你什么时候会找死成功?”   “难,有你保护我啊。”   顾平林嘲讽:“让我保护,你是师兄,还是我是师兄?”   段轻名道:“师兄。”   顾平林被噎得,实在是不能将此人与记忆中人联系在一起,半晌才道:“堂堂段轻名也这么厚颜无耻。”   段轻名含笑:“你啊,说话总这么冲。”   顾平林没与他计较,两人出了酒家,直接回客栈。   .   灵石乳,章言,蓝非雨,李墨青……包括“织烟酒”之名,此时应该都没有外传,自己有意露出破绽,此人的反应却有些捉摸不透,难道……   自从闭关出来,此人的态度就有所变化,名风剑的巧合,由不得顾平林不怀疑。   自己能够重活一世,对方也不是没可能。   顾平林目不斜视,缓步朝前走。   既然当初不慎露出了破绽,那就索性拿更多破绽给他看,但显然,试探并未达到目的。若他表现出一丝惊讶与怀疑,就说明他确实不记得前世的事情,然而他的反应堪称完美,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而且谁又能保证,他这种样子不是伪装?故意扰乱自己的情绪,毕竟此人擅长这个。   顾平林抬眉。   如果是伪装,那自己的优势就太大了,因为伪装得再好也是假的,有些东西总是真实的。 第35章 彼此试探   “你将蓝非雨送到李墨青身旁,安的什么心?”   “你也看到了,是李墨青自己愿意收蓝非雨为徒,这可不关我的事,”段轻名慢悠悠地往前走,轻描淡写地道,“我只是制造了一个让他们互相认识的机会。”   “但这个机会改变了结果。”   “是成全。”   顾平林重复:“成全?”   段轻名道:“你不也知晓蓝非雨的身份。”   顾平林道:“如果有一天,蓝非雨对上你,我希望你能放过他一次。”   “哦?”段轻名道,“好吧。”   答应得爽快,似乎毫无意外。顾平林忍不住瞟他一眼,发现那俊脸上除了盈盈笑意再看不出别的情绪,只得收回视线。   两人走进客栈大门,碰巧遇上寒英双剑回来,奇怪的是,他们仿佛不认识顾平林两人一般,看也不看这边就上楼去了。   顾平林顿了下脚步,目光微动。   段轻名拍他的肩:“罢了,我们也回房吧。”   他这次倒不是故意,却引来不少异样的目光,周围有人窃窃私语。顾平林自是不在意这些,微微抬下巴,举步上楼。两人回到房间,各服了一粒大能丹,见时候还早,顾平林便闭目打坐,段轻名也绝口不提灵石乳与蓝非雨的事,依旧斜躺在床上,悠闲地拿着一卷书看。   窗户背街,房间十分安静,偶尔发出“沙沙”的翻页声。   段轻名今日很规矩,没再打扰顾平林,顾平林很快就入定了,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等到他圆满收功,已是黄昏时分。   风吹入窗,送来满床桂花香。   身边人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手执书卷,神情专注。   顾平林微微抿唇,自从结外丹进入化气境,自己修炼还算顺利,谁知近来进境突然放慢,炼至关口处更是格外艰涩,分明与心结有关。   前世宿敌,今世执念,但事情变成这样,又能奈何?   执念不除,定成道途阻碍。   “好好的,叹什么气?”段轻名开口,目光并未从书上移开。   果然不只在看书。顾平林面不改色地道:“你听错了。”   段轻名这才抬眸:“哦,你没有?”   “当然——”顾平林拖长声音,突然出手如闪电,直扣他的脉门。   不出所料,段轻名反应极快,立即将书丢出去挡,同时翻身跃下床:“偷袭不是好习惯。”   顾平林早已闪身等在那里,一掌当胸拍去。   段轻名不能动用内息,过招自然不是对手,他也大略猜到顾平林的意图,索性不躲,受了一掌,吐出口淤血。   顾平林收掌,负手站在他面前,慢悠悠地道:“继续装啊,怎么不装了?”   “你还真能下手,”段轻名轻咳,抬手拭去唇边血迹,“再怎么装也瞒不过你,师弟好眼力,令我十分钦佩。”   顾平林冷笑:“哪里,单凭几分猜想就装到这种地步,我该佩服你才是。”   “嗳,”段轻名笑道,“岂敢,过奖。”   顾平林沉了脸:“段轻名,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休息几日,伤势非但未好转,反而加重,这岂是内息走岔能解释的?   “当然知道,”段轻名对他的怒火视若无睹,转身脱下染血的外袍,漫不经心地道,“只是试着修改了一下功法而已。”   只是尝试修改功法?顾平林差点气笑。功法是什么?那是修道之根本,何等重要!擅自修改功法,一个不小心就会修为全散道脉尽毁,他竟敢做出这种疯狂的事,简直胆大妄为!   段轻名换上件干净外袍,侧身笑看顾平林,随手将弄脏的外袍丢给他:“好了,你都看出来了,我也没事,何必这么紧张,先替我洗衣裳。”   顾平林挥开衣袍,怒视他半晌,却也无言。   不胆大妄为,他就不是段轻名了。   前世他在玄冥派功法上创《补天诀》,必定经历过同样的风险,但如今他用的是灵心派功法!门派功法与剑术都是匹配的,他既然知道顾影剑法与灵心派剑术的区别,就不会不明白其中风险,灵心派功法与《补天诀》的原理几乎背道而驰,要在灵心派功法的基础上创《补天诀》,有九成的可能会失败,届时他必定道途尽毁!他就不怕成为废人!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害怕”二字!   “我早就怀疑,灵心派功法虽不算顶尖,却也不至于让你走岔内息,”顾平林尽量冷静,“果然是你擅自修改功法的结果,这几日,你还在我眼底下继续尝试,难怪不肯让我把脉。”   “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   “嗯?”   “你一直在期待什么?又在试探什么呢?”段轻名面对他,薄唇依旧勾着笑意,眼尾红影却逐渐鲜艳起来,双眸亮得有些妖异,“你很清楚,灵心派功法不足以匹配顾影剑法,你难道不是在期待,顾小九?”   他微微低头逼近顾平林,声音也染了三分魅:“你知道,我迟早会创出那样的功法,对不对?”   顾平林淡声道:“那只是你的猜测,修改灵心派功法是否能达到你的目的,你比我更清楚,明知不可为还轻易冒险,是为鲁莽,更是愚蠢。我奉劝你一句,在创出功法之前,你最好先确定自己不会变成废人。”   四目相对。   “玄冥派剑术与顾影剑法有相似之处,功法必定也一样,所以我应该入玄冥派。”   “你还有机会。”   “这么说,我不入玄冥派,就找不到合适的功法了?”   顾平林不答。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哂然:“可笑,你认为区区一部功法就能左右我?天下功法皆为人所创,你能创出一门绝顶功法,难道我就不能?”   顾平林愣了。   自己的确修改了灵心派功法,但也只是让它跻身一流功法而已,《造化诀》乃是百川老祖所遗之神级功法,自己凭着前世记忆修炼,谁知让他误会了。   顾平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那并非是我所创。”   段轻名点头:“也是,你怎能创出那样高明的功法。”   顾平林冷笑:“我不能,你也未必能,你想找死就趁早说,我亲手废了你更便宜。”   “证实此路不通,我还不至于愚蠢到继续,”段轻名拉拉他的马尾发,“你这是在关心我,或是担心我自毁,不能成为你期待的对手?”   距离太近,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上,顾平林略觉不自在,不动声色地道:“当然是后者。”   “也是,”段轻名松开手,笑道,“故意露出这么多破绽,你算是有心了,我也很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事不希望我知道,你又知道些什么?唉,可惜还没试探出来就被你揭穿,我装不下去了。”   顾平林嘴角抽搐了下。   他还在尝试创《补天诀》,就说明他确实不记得前世之事,果然之前都是在诈自己。   段轻名踱了两步,不紧不慢地道:“你很在意李墨青的事,竟然将灵石乳都送给他。”   “我是受人所托。”   “喔,是章言前辈托你转交的。”   顾平林听这语气就知道骗不过他,冷哼:“你不也对他和银兰剑术很感兴趣?”   段轻名闻言又笑起来:“好吧,这是个不错的理由,但我可没说对蓝非雨也感兴趣。”   “我要还一个人情。”   “你们之前并不认识。”   “欠人情不一定要认识。”   “好吧,我答应会放过他一次,”段轻名停了停,含笑道,“你欠的人情,却要我来还啊。”   顾平林道:“谁叫我们是友爱的师兄弟。”   前世蓝非雨因为帮自己对付他,被他斩杀,虽然蓝非雨投奔魔道万法门,作下大恶,但总归此人还记得李墨青的教养之恩,临死还让自己别忘记承诺,单凭这一点,就应该得到一次机会。   .   秋季天高,风中开始染上寒意,客栈生意依旧红火,只因这个小镇距离海市不远,往来客人多,一年到头都热闹非常。   楼下,宽敞的大堂内摆着十来张桌子,许多人坐在桌旁谈笑风生,话题无非是修真界最近发生的趣事或者海市上的宝贝。   气氛正热烈时,两名青年修士并肩走进了客栈。   众人登时眼前一亮。   一者长相俊秀,紫金冠束起高马尾,黑长的斜刘海拱起漂亮的弧度,半掩左眉,将英气的眼睛衬得锐利又深刻,一张瓜子脸无意中被修饰得完美无缺。厚重的黑披风压住里面鲜艳的紫衣,遮住略单薄的身材,减去几分秀色,看起来沉稳有余,难以亲近。   另一人身材相对高大,乃是位俊雅公子,丝带系发,斜飞的眉如浓墨画出般,眸狭而含情,唇角似扬非扬,仿佛永远噙着笑,令人一见便生出亲切之意。雪白的直领宽袍,雪白的里衣,雪白的短靴,一身装束简单而飘逸,似是不染半分尘埃。   两个出色的男人,太惹人注目了。   “段六公子!”一个女修站起来,惊喜地与那白衣修士打招呼。   这两人正是顾平林与段轻名,李墨青那边事了,两人便启程回灵心派,确定段轻名不记得什么,顾平林也暗自松了口气,路上接到消息,知道步水寒成功渡劫结了外丹,顾平林便放慢行程,正好让段轻名借机养伤,两人前后走了一个月才到这小镇。   认出那女修,段轻名止步:“张师妹别来无恙?”   “原来段六公子还记得我?”女修款步走来,娇媚的脸上带着戏谑之色。   顾平林也认得她,此女乃是六道门的张怜,当初还曾在迷雾荒野一起战钩蛇的,这些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风姿绰约,比之前更添了几分成熟撩人的韵味。   “段六岂敢忘记师妹,”段轻名笑着朝那些六道门弟子拱手,“诸位师兄也在,迟掌门可好?”   灵心派与六道门关系不错,六道门众弟子纷纷起身回礼。   “我们奉师父之命去海市采买东西,想到会遇上你们,”张怜笑着与段轻名解释,又转向顾平林,“这是顾师弟不是?”   顾平林拱手:“张师姐。”   “比小时候更俊,越发像我兄弟了,”张怜指指自己的脸,颇为俏皮,“当初就说我们长得像,段六公子你会不会认错?”   段轻名看看她,又看顾平林:“嗳呀,可惜顾师弟不是女人,否则定与张师妹一样天生丽质。”   “拿顾师弟跟我们比,你是故意气他吧。”张怜笑得花枝乱颤。   袖底的拳头又握起,顾平林莞尔:“段师兄爱开玩笑。”他停了停,道:“段师兄之前还念着师姐你,如今难得遇上,你两人正可叙旧一番,我这里还有点事要先去办,失陪,有劳张师姐和诸位替我照顾段师兄了。”   他这么说,众人都笑起来。   “原来段师兄提起过我?”张怜眼波流转,掩口笑道,“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照顾段师兄,一根头发也不会少,你且忙去吧。”   众人只当是师兄弟两人互相贬损调侃,却不知顾平林说的真话,齐氏的人这一路都跟在后面,自然不能让段轻名单独行动。 第36章 七破七杀   顾平林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见段轻名坐在桌旁,与张怜等人聊得甚是融洽,六道门众弟子都围着他亲切地叫师兄,估计连此行的目的也已经告诉他了,张怜坐在他身旁,单手撑着脸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不时露出娇媚的笑容。   顾平林见状微嗤。   寂寞的疯子伪装成正常人,多危险,不知情的人被他深深地吸引,靠近,付出,却根本换不来他一丝在意。他清楚张怜的仰慕,但倘若某日他认为张怜等人去死一死可以带来乐趣,那他照样会毫不犹豫地让这些人去死。   当然,他要祸害谁,自己也救不过来。   六道门此番来的人不少,要买的东西估计有些贵重。顾平林留神看了两眼,也没有打扰,径直到柜台定了房间,吩咐小二过去知会段轻名,然后就自行去房间里休息。   夜幕降临,门被推开。段轻名走进来,顺手关上门,立刻使了个净水诀,看来他确实没继续那个危险的尝试,伤势已大有好转,可以动用少量真气了。   这算是个好消息,为接下来的事多添了几分把握。   顾平林重新闭目,继续打坐。   “小九。”   令人不适的气息逼近,顾平林端坐不动,不予理会。   “除了打坐还是打坐,除了修炼还是修炼,”段轻名叹息,“你这样太无趣了。”   “你有趣,别人就会头疼,”顾平林道,“怎么,你和张怜他们不是说得很投机吗?”   “那是真无趣,”段轻名道,“这种话……你若是女人,我定然以为你是在嫉妒。”   知道他故意,顾平林也不计较:“他们想买什么?”   “生机草,不算稀罕,”段轻名道,“但附近过往之人比来时多,我料海市必有珍奇出现,不如顺道去看看热闹,如何?”   带一个乐于制造麻烦的人去海市?顾平林果断拒绝:“没兴趣。”   段轻名道:“你怕什么?”   顾平林睁开眼,瞥他:“区区齐氏要杀你而已,你又怕什么?”   “欸,不去就算了,”段轻名失笑,“真是句句不饶人。”   顾平林冷笑:“再对我用这么低级的激将法,我会把你丢出去。”   段轻名在旁边躺下来:“是,我现在就只是老老实实地睡觉。”   顾平林站起身:“不用睡了,我决定连夜赶路,尽快回去。”   “我伤未痊愈,连夜赶路,精神不济。”   “精神不济就对了。”   “你是在报复我?”   “你这么想也可以。”   话虽如此,段轻名却也没怎么反抗,两人说走就走,下楼时恰好遇上几个六道门弟子,那些弟子见到段轻名都热情地询问。   “这么晚,师兄要去哪里?”   “我这师弟性急,非要连夜赶路,”段轻名朝他们拱手,“请诸位师弟代我知会张师妹一声,再会了。”   那几个弟子忙答应,与他拱手作别。   走出客栈,顾平林忍不住道:“无情无义,不愧是段轻名。”   “明明是你叫我找她叙旧,”段轻名含笑道,“好了,吃醋不是好习惯,我对你可是绝无二心。”   “装傻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顾平林不理会调侃,揭破他,“这种时候找她,你安的好心?”   段轻名漫不经心:“你误会了。”   顾平林皱眉:“张怜不过是倾慕你,其实并无恶意,你……”   “我离开前告诉她一声,你想得太多,”段轻名道,“就算有目的,我可都是为了你。”   早知此人不可救药,顾平林果断放弃:“为我,还是为你自己?利用所有人,剩下的就只有你自己吧,段轻名?”   “嗯?”段轻名止步,侧脸看过来。   感受到冷意,顾平林挑眉,跟着停下步伐,同样看过去:“我说错了吗?”   段轻名道:“是受宠若惊,我的对手竟这么关心我。”   这事还真超出了对手该关心的范围,顾平林愣了下,冷笑:“比起让师父失望,让灵心派名声受损,我确实更愿意关心你。”   “是吗。”段轻名似是随口道。   “走了。”顾平林收回视线,举步前行。   .   夜晚赶路的人很少,榕谷之内却并非想象中那么一片沉寂。榕树影张牙舞爪,莹莹鬼火飘荡,潭边水流声细细,四周偶尔传来一两声夜枭号叫,好在这是行人往来的要道,没什么危险的大山怪。   顾影剑划破夜色,紫色剑光护着两人低空穿行。紫袍与黑披风被夜色遮盖,那一身白衣却甚是醒目。   “今夜会很有趣。”温和的声音丝毫不见紧张,反透着极力压抑的兴奋。   “有趣得要命,”顾平林冷笑,“你确定活够了?”   “我是相信你的能力。”   “你该相信你的逃命能力,可以跑快一点。”   话音落,顾影剑猛地掉头,顾平林一掌将段轻名推向前方!   顾影剑升至半空,紫色剑锋带出千万剑雨,前方巨大的剑图刚刚浮现,尚未形成气候,就被这阵剑雨冲散。与此同时,名风剑出现在半空,段轻名漂亮地翻身,准确地落到剑上,御剑而走,犹如滑翔的大白鹰。   “看不出来,你倒是有两下。”冷哼声入耳,犹如洪钟般,震得人神志动摇。   果然来了!顾平林暗运造化诀抵抗境界威压,急速往前冲。   齐氏要彻底拔除段轻名这个眼中钉,之前路段人多眼杂,加上自己实力不明,他们拖着没动手,但一个月时间足够他们调查自己的底细了。走过这段路,剩下的路段差不多是东皇山、玄冥派和天残门的地盘,东皇山与玄冥派都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大派,天残门更棘手,惹火了六亲不认,在这些门派的地盘内杀人,无疑是挑战他们的权威。齐氏再强,势力只在北方,对这些大派也是忌惮的,何况段轻名还有个玄冥派的亲姨母。榕谷是要道,又相对僻静,齐氏的人会选在这里动手不奇怪,派出内丹修士更是意料之中的事。   “逃去哪里?”那个声音又响起。一柄灵剑自半空坠下,倒插在地面,散发出青蓝色剑气,卷起大片烟尘,恰好拦住两人去路。   前方段轻名停住,顾平林见状也随之停下。   一名修士凭空现身,看上去五十来岁模样,体型略矮胖,一把黑油油的胡须垂至胸前,神情傲气。他负手立于剑柄之上,朝顾平林一抬下巴:“老夫的目标不是你,小子让开。”   顾平林没动,反笑了声:“齐真前辈东海一败,口气还是不小。”   昔日败绩被提起,齐真脸颊抽了两下,盯着顾平林看了半晌,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段轻名拍拍顾平林的肩:“前辈面前,讲话要留一点情面。”   顾平林悠然道:“蓬莱岛术法强大,前辈东海之败其实也算不上耻辱。”   听到这番“留情面”的话,齐真笑声忽止,凶狠地道:“想激怒我,小子你知道后果?”   “不激怒你,难道你会放过我?”   “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靠偷袭?”顾平林转脸看另一边,“躲在暗处的那位,不知是齐啸前辈,还是齐鹏前辈?”   “老夫当然不会偷袭小辈,”一名老者从黑暗中走出来,看上去比齐真要和善,他打量顾平林,叹道,“这等资质也算不错,可惜。”   “原来是齐鹏前辈。”顾平林不着痕迹地皱眉。齐鹏乃是丹形境八重修为,有点棘手。   段轻名道:“派出两位,想不到齐氏这么重视我。”   “闻名不如一见,杀了你,更可惜,”齐鹏也看出他的天赋,惋惜之色十分真切,话却很绝,“所以,更留你不得。”   “你们以为没了我就能左右段氏?”段轻名道,“家老们已改变主意,你们真要赶尽杀绝?”   齐鹏摇头道:“只怪你挡了轻侯的路,段家那几个老顽固不好对付,你还在,我们就不放心。”   段轻名不急不缓地道:“那你们要失望了,我向来运气不错,这次恐怕也不能让你们放心。”   想不到他还有心情开玩笑,齐鹏意外,皱眉:“你……”   “废话什么,两个外丹小辈而已,一起杀!”齐真直指顾平林,“这个我要!”   “晚辈也正想请教。”顾平林冷笑,手一抬握住顾影剑,迅速在地面划了几剑,左手朝地下一拍,顿时,数道白光自地面亮起,白色线条组成一幅剑图,乃是正宗引阵符。   段轻名本欲动作,见状即停住。   “有阵!中计了!”齐鹏反应得快,“退!”   阵法籍天时地利而设,绝不止是简单的实力加成。齐真见状也有些吃惊,下意识地跟着后退数十丈,惊疑地观望。   然而,引阵符一闪即逝,周围毫无动静。   半晌。   顾平林开口:“七破阵。”   段轻名也开口:“七杀阵。”   顾平林沉默了下,慢慢转头看着他,露出一抹要杀人的微笑:“够刺激?”   段轻名若无其事地笑道:“当然,都快刺激死了。”   “上啊,”顾平林嘲讽,“你不是最喜欢挑战?”   “挑战不可能的目标是找死,我喜欢挑战,不喜欢找死。”   顾平林深吸了口气。自己提前察看过这里的地势,发现地脉特别,于是顺势布下七破阵,想借地利之便困住齐真两人,然而自己机关算尽,连他们埋伏出手的地点都算到,却漏掉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段轻名岂会轻易将性命交付于他人之手?   他从未完全信任自己,他从未信任过任何人。   不能单独行动,他应该是在白天自己回客栈之后就哄着张怜他们陪他来到这里,暗中布下七杀阵,大概因为张怜他们在,他仓促布阵,所以没发现自己事先布下的七破阵。   若是别的两个阵也罢了,这七破阵与七杀阵作用不同,一个主困,一个主杀,关键是,两个阵的阵眼用的是完全相反的阵符!   两阵彼此牵制,都不能激发!   顾平林全力压下一剑砍了此人的冲动,冷静地道:“拖。”   段轻名死,就当去个祸害,但齐氏要暗中除去段轻名,必然会杀自己灭口,何况自己的道途还系在段轻名身上,走到这步,只能继续合作。 第37章 云中雁影   不被信任的感觉让顾平林愤怒,但冷静下来之后,愤怒便消退了。   早就知道段轻名是怎样的人,照理说,自己绝无可能出现这种疏失,可事实是,自己设计的时候完全忽略了他,导致变数出现。   自己竟在潜意识里信任对手,还为他的不信任而愤怒。   因为今世同门的缘故?   顾平林心情复杂。   齐真、齐鹏两人在远处等了半晌,发现这边动静全无,齐真登时大怒:“小子,敢耍我们!”   段轻名笑道:“兵不厌诈,前辈何必这样小器。”   顾平林瞟他一眼。   如今引阵符失效,齐真两人已退出阵外,就算修正阵法,也很难再令他们上当,眼下形势实在凶险无比。此人倒是会装,语气从容,毫无破绽。   “放肆!”齐真召出剑,“老夫捏死你们就像捏死蚂蚁!”   “且慢,”齐鹏拦住他,翻掌送出一道气剑直破阵眼,七道青气冲天而起,迅速散去,阵法彻底被毁,他不由狐疑,“明明有阵,为何……”   齐真道:“两个小子不懂阵法,虚张声势而已。”   齐鹏素来谨慎,见顾平林两人并无逃跑之意,越发惊疑:“不太对。”   “你什么时候变胆小了,怕起区区后辈来!”齐真不耐烦地打断他,直接动手,灵剑破空一斩。   顾平林与段轻名同时后退数丈,避开剑招。   齐真一击不中,接过灵剑冲上去,他性子原本就傲,自觉被摆了一道,更是怒火中烧,出手就用了七成真气。   段轻名边退边笑道:“人老了,脾气还这么大,我劝前辈小心为上,谨防有诈啊。”   齐真冷笑:“有诈又能奈我何?待我先杀了你们……”   被剑气包围,顾平林半步不退,悠然打断他:“自身难保,如何杀人?”   “小心!”齐鹏变色,低喝。   齐真猛然惊醒,已经来不及了,赤色气体从地上爆出,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中间。   顾平林难得弯了下嘴角。方才自己划引阵符时,段轻名就已经发现阵法出了问题,及时应变,趁齐真两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悄然布下了这个陷阱。此人平生所学甚杂,丹术毒术上的造诣都不浅。   “有毒!”齐真怒吼,“小子可恶!”   “兵不厌诈,段六早就提醒过前辈了。”段轻名飘然落地。   齐鹏赶过来:“怎样?”   这毒并不能使内丹大修立刻毙命,但不及时逼出来就很麻烦。齐真再不甘也只得闭住呼吸,盘膝坐下:“交给你了,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碎尸万段!”他委实气极,连说了两遍“碎尸万段”。   “打扰一下,”段轻名笑道,“听说前辈想碎尸万段的人不少,那些人都还活得好好的,想来我也不会有事。”   “你!”齐真吐出黑血。   “先逼毒。”齐鹏见势不对,制止他再说。   段轻名的口才,顾平林早在前世就领教过,闻言抿唇。他分明是故意激怒齐真,齐真脾气暴躁,中毒之后再怒极攻心,伤势必会加重,对自己两人更有利。可惜齐真不是自己,轻易就中计了。   “段六小公子,你确实不错。”齐鹏随手为齐真设了个结界,这才转向两人。   “前辈谬赞,可惜中计的不是前辈,我如今仍是性命堪忧啊,”段轻名一改之前的轻狂态度,含笑朝他拱手,谦逊地道,“以弱对强,此计实出无奈,望前辈海涵。”   齐鹏温和地道:“就算没齐真,我一个人对付你们也绰绰有余。”   “确实,”段轻名道,“但晚辈还不想死,少不得请前辈手下留情。”   “我也不想杀你,可惜……”齐鹏叹了口气,抬起手,手心对着两人压下。   纯粹的境界威压暴露了修为,顾平林立刻作出判断,齐鹏对外宣称是丹形境八重修为,可照他当前显露的实力来看,他应该已突破九重进入丹意境了。   空气仿佛被冻结,人被困在厚厚的冰里,出路全无。   顾平林淡定地站在原地,等待。   此地地脉所限,只能设置寻常阵法,不足以对抗内丹大修,自己留有后招,段轻名必然也有。   齐鹏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已将两人当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顾平林突然笑了声。   冻结的冰层被破开,剑光带着身边人消失!庞然剑境笼罩下来,茫茫不见边际,人在其中,犹如置身空冥之境。   “嗯?”齐鹏停住脚步,显然没料到目标能挣脱束缚。   顾平林毫不意外,抬头观望。   黑夜消失,却看不到头顶的天空,视野中只有层层白雾,时而有剑影从雾中窜过,一道接一道,眨眼即逝,看不清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剑意飘渺,组成无形剑场。   顾平林仰脸感受着熟悉的剑意,忽然,手臂被人扣住,然后他就被带上了半空。   俯瞰剑场,一切变得清晰起来。   两人所在的位置正是剑心位,剑心位至关重要,能否找出剑心位是破剑招的关键,顾平林顿觉意外,段轻名这么做,等同是在自己眼底暴露了这一招的诀窍。   “好招!”齐鹏不禁赞叹,蓄力。他没用剑,祭出的是一座碧石碑。   生灵碑。顾平林认出来。齐氏乃剑修世家,家中子弟都修《朝歌剑术》,齐鹏却是个例外,他从小对剑术不感兴趣,偏好术法,齐氏术法并不高明,他却生生修出一座生灵碑,在族中占据一席之地。   感受到生灵碑的威胁,名风剑光华闪闪,兴奋至极,锋锐的剑气将齐鹏牢牢罩住,织成一张捕猎的大网。   顾平林看得恍惚,当初冥锋在自己手中从未有过这等锋芒,只有天生的剑修才能让它变得如此夺目。   生灵碑吸纳灵气,法影越来越大。   名风剑亦分出三道剑影,缓缓朝下倾斜。   大招即将碰撞之际,顾平林运起造化真气,往段轻名背上一拍。   《造化诀》乃是神级功法,利用阴阳化生之理修补道脉,消磨对方的真气,可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另一个作用,那就是,经过《造化诀》转化的真气,任何人都能接受。真气源源不断送到段轻名身上,虽然比不了叠加的效果,却大大增强了剑招的威力。   齐鹏果然吃了暗亏。名风剑锐不可当,生灵碑法影被穿透,登时粉碎,碑本体也印上一道浅浅的剑痕。   “怎会如此?”齐鹏倒退两步,吃惊。   这个结果在顾平林意料之中。段轻名不断刺激齐真,面对齐鹏却始终谦逊有礼,甚至刻意表现智慧与天赋,为的就是让他产生欣赏之意,齐鹏既然欣赏他,狠劲就去了一半,出手不够狠,注定要输。   剑招未尽,顾平林动了。   云中雁影,顾平林前世对上多次,简直不能再熟悉,此招威力足以排在顾影剑法中前三位,只可惜它有一处破绽,所以顾平林每次都能安然脱身,如今他便是要补上破绽,断去生门。   然而,顾平林凭着记忆找到破绽的方位,却发现——   生门消失了!   怎会这样?顾平林愣住。   剑招毫无破绽,齐鹏躲避不得,大喝一声,不守反攻,以丹意境修为强硬接招。   丹气与剑气碰撞,境界差距太大,剑气瞬间被丹气吞没。   段轻名倒飞数丈,坠地。   顾平林回神,掠过去扶住他。   剑场结界消失,周围恢复黑暗,唯有剑光闪烁不止。   齐鹏显然已经发现上当,皮笑肉不笑地道:“好会玩弄心机,难怪夫人不肯留你。”   手指轻轻抹去唇边血迹,段轻名站直身,精神反而见长,根本看不出半点受伤的样子,他随手接过名风剑,指着齐鹏笑道:“再来。”   “到此为止。”齐鹏目光一沉,生灵碑再出。内丹大修展露真正的实力,生灵碑化出巨大法影罩住两人,似要将两人砸成肉酱!   忽然,一声琴响,树木被气流压得倒伏,剑雨铺天盖地而来!   “广陵派?”齐鹏吃惊。   两道人影自半空降下,正是严寒和冯英,严寒双手执剑,冯英单手抱着台古琴。   “寒英双剑?”齐鹏认出他们,皱眉,“两位想要插手?”   严寒面无表情:“只是碰巧路过,曾受两位小友相助,还一个人情而已。”   寒英双剑都有内丹境修为,旁边还有顾平林与段轻名,齐鹏看看正在运功逼毒的齐真,心知打下去讨不到便宜,爽快地收了生灵碑:“也罢,这次卖两位一个面子,望你们记得今日这番话。”   冯英拱手:“多谢。”   “段师兄!”一群人奔来。   齐鹏目光微冷,暗杀段轻名乃是秘密,寒英双剑就罢了,岂能让太多外人知晓?   顾平林见势不对,闪身过去拉开张怜,后面两名六道门弟子仍被掌风扫中,当场毙命。   “师弟!”   “谁!”   齐鹏趁机带齐真遁走。   顾影剑冲出数丈,似要追杀,顾平林见状立即放开张怜,召回它。顾影剑转了两圈,这才不情不愿地归鞘,性子倒是跟前主人一模一样。顾平林拍拍剑柄,淡声:“跟我,就要听我的。”   扫了眼意气风发的名风剑,顾平林转向严寒与冯英两人,拱手:“多谢两位仗义相救。”   他们早就发现两人被跟踪,因此故意装作不识,尾随而来,今夜顾平林特意沿途留下记号,他们才能及时赶到。不过让了间客房,他们也要报答,果然与前世一样有情有义。   冯英颇有歉意:“我二人身份特殊,不便插手。”   他们被逐出师门,虽有内丹境修为,背后却没有任何势力,不宜结怨太多,所以他们是不可能为段轻名作证的。   段轻名上前道:“两位肯出手相助,轻名已感激不尽。”   冯英松了口气,对严寒道:“先送他们离开这里。”   严寒点头。   地上那两个六道门弟子的尸体已经成了枯骨,像极了魔修手段,齐鹏不愿暴露身份,自然不会用齐氏功法。   “怎么回事!”张怜咬牙擦去眼泪,扑过来拉住段轻名,“那人到底是谁?我必定要找他报仇!”   顾平林有些同情她,段轻名不过是在利用他们,在他的计划里,齐鹏两人应该都会受伤,倘若没有寒英双剑,他们就是最后用来拖住齐鹏两人的棋子,只没料到阵法出了意外,齐鹏未负伤,他们恰好赶来送死。   不知真相也好,知道了反而会令她陷入险境。顾平林道:“是魔修中人,我们已被盯上,师姐有任务在身,尽快回去为好。”   听出事情严重,张怜看看几个师弟,含泪答应,也顾不得缠段轻名,让众人带着尸体返回。   这边在严寒与冯英的护送下,顾平林两人顺利穿过榕谷,到达东皇山地盘,严寒便与两人作别。   “一切小心。”   “多谢,请。”   严寒顺手喂冯英一粒大能丹,冯英微笑,就着他的手吃掉,两人踏上严寒的剑,腾空离去。   顾平林目送两人消失,想着心事,冷不防一粒大能丹喂到嘴边。   “吃了。”耳边有人说道。   顾平林下意识地张口吞掉大能丹,接着便反应过来,铁青了脸:“段轻名你!”   “嗳,”段轻名扶着他的肩,笑道,“让男人喂,感觉有什么不一样?”   “想知道就自己试。”   “当然,你也可以喂我。”   此人本就性行乖张,随心所欲,哪会在意世俗眼光。顾平林不至于跟着他无聊胡闹:“你的伤已经好了。”   “勉强吧,”段轻名轻描淡写略过话题,“方才那招,你想好名字了?”   他是故意做出伤未痊愈的模样。顾平林既已想通,也没指望他会信任自己:“你的剑招,如何让我想名字?”   段轻名作寻思状:“叫雁双飞如何?”   雁双飞?顾平林眼角一跳:“不如何。”   段轻名笑道:“看来你有更好的名字。”   顾平林道:“云中雁影。”   “云中雁影,还算贴切,”段轻名停了停,“你当时想去做什么?”   去补一个不存在的破绽。顾平林也有些心乱,随口道:“就是想看看,此招有无破绽。”   段轻名“嗳”了声:“那真是抱歉,此招并非完美无缺,但应付你绰绰有余。”   顾平林低哼,又皱眉。   也是,如今许多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包括顾影剑法,或许这招“云中雁影”在今世已经得到修正。 第38章 海市斗智   东海之上,云遮雾绕,一座城池浮于海波之上,依稀可见其中人来人往。   海市是修真界最大的市场,也是最大的销金窟,四方海市,东市最大。这里热闹非凡,楼宇错落,街桥相连,处处可见商铺,铺子里面的东西大都是明码标价的,十分方便。当然,海市还有许多大型拍卖行,叫做“商行”,做的都是正当生意,货真价实。另外也有不少地下交易行,人称“黑市”,卖主买主彼此并不见面,拍卖的货物基本都是来路不正的,也没人敢去调查追究,这是黑市的规矩,可见幕后主人势力之大。   东市里最大的黑市名叫“海云国”,门口居然站着两位内丹境修士,寻常人看到这阵势也不敢进去闹事了。夜场即将开始,客人们鱼贯而入,许多人都不愿意露面,戴着黑色或白色的幕篱,进门之后,自有侍者接引他们去房间。   两名戴着幕篱的修者并肩走上阶,其中一人将两枚中品羽币交到门口的内丹修士手里,侍者立即过来接待。   走过两道门,前方就出现一个方形大厅,中间设高台,朱漆栏杆,朱漆廊柱,四周楼上有许多窗户,皆以黑色的轻薄纱帘遮掩,看不清里面有些什么人。侍者引两人上楼,进到一个小房间。房间仅能容十数人,设有桌椅,桌上放着一面一尺长的黑色木牌,朝大厅的那面墙上开了扇窗。   两名修者刚坐下,立刻有侍女送上仙茶。接引侍者恭敬地道:“夜场将开,小人就不打扰两位贵客了,两位若看中东西,亮出牌子竞价便可,若有需要,随时可以传唤小人。”   一名修者微微点了下头,那侍者便带着侍女悄无声息地退出门。   两人这才取下幕篱,露出面容。   “人还真不少,”段轻名顺手将幕篱搁到窗下,提起茶壶倒茶,“也难怪,放出那样的消息,入场费再贵,也会有人来当冤大头。”   顾平林道:“你认为消息是真还是假?”   段轻名将茶推到他面前:“能让你怀疑,亲自赶来海市探消息,我猜嘛,至少有一半可能是真。”   炎雀机关之事过去多年,顾平林也没想到海市会突然冒出造化洞府传承的线索,在半路上听到消息之后,他立刻决定改道来海境,就是要确认真假。段轻名曾亲眼见他打开炎雀机关,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顾平林道:“若真有造化传承的线索,此人当尽力隐瞒才是,为何要公然拍卖?”   段轻名笑叹道:“大概是想要一批替死鬼去探路啊。”   顾平林也是这么想,闻言不再说话。   外面的夜场已经开始,主持拍卖的是个高挑的女人,穿玄色道袍,面容美丽,声音很清亮而毫无媚意,她自己介绍叫海沙,应该是化名,此刻她正在介绍一粒寄魂珠。   拳头大的、墨绿色的珠子盛放在铺着红绸的木盘内,侍者高举木盘,让四周客人观视。这寄魂珠也算是奇宝,可收纳魂魄三日而不散,通常是用来救命的,底价一万羽币,楼上许多窗户都纷纷亮出牌子加价,片刻工夫就到五万,还在持续涨。   顾平林掀起纱帘看了半晌:“竞价的不少。”   段轻名道:“九号与二十号房间,其中一家定会得手。”   顾平林斜睨他:“看来你已有了解,赌一场如何?”   “哦?”   “我赌九号房的人会得手。”   段轻名看看他,叹了口气:“你选九号,我只能选二十号了。”   顾平林挑眉。   窗内人伸手亮牌,已经透露了他们的身份。九号房间那只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白玉戒指,看大小样式,应该是擎苍门标志;至于二十号,那手没戴戒指,护腕上却绣有特殊的竹叶牡丹纹,里面人定是花间万氏无疑。擎苍门位列八大派之一,万氏乃一流世家,财力比擎苍门更雄厚,但花间万氏本身有一门移魂秘籍叫做《三生诀》,相比之下,寄魂珠对擎苍门更实用,万氏既不是非要寄魂珠不可,应该不会纠缠多久。   事情正如顾平林所料,价格到六万,万氏那边就不再亮牌子了,只剩九号擎苍门与另外冒出来的七十五号斗价,七十五号举牌的速度很慢,显然也在犹豫是否退出,如此,最后拍到寄魂珠的必定是擎苍门。   顾平林颇为自得地喝了口茶。   “别买,太贵了,”一个声音突然自身边响起,“就算花间万氏在,恐怕也出不起这价啊。”   声音不大,但对修者来说已经足够,整个拍卖场都沉寂了下。   “区区一粒寄魂珠,我万氏出不起价?”一声嗤笑,对面楼上九号房间的窗布被扯掉,里面坐着个略胖的锦衣公子,他也没戴幕篱,满脸傲气地瞪着这边,“小爷就在这儿,刚谁他娘的在叫?”   看到此人,顾平林顿觉不妙。   这位小爷实在是大名鼎鼎,乃万氏家主嫡子万籁,万籁是幺儿,从小最受母亲疼爱,被惯得不学无术,成为修界最有名的败家子之一,留下不少光荣事迹,他曾为了与王家公子争个小妾,一掷百万羽币,回去被万家主打个半死,而后照样劣性不改。这种纨绔,哪受得了别人激他?   正应了顾平林的预感,那位万籁小爷找不到嘲讽的人,也不能违反黑市规矩抓人,气得抓起牌子就丢:“十万!谁出更高的?”   擎苍门和七十五号都沉默了。   寄魂珠虽好,十万却远远高出了市价,不是所有人都跟万籁一样败家。   段轻名毫无自觉,故作惊讶:“哎,看来我碰巧赢了,承让。”   顾平林重重地搁下茶杯:“是你插手赌局。”   长睫掀起一片笑意,段轻名瞧着他,手指轻轻揉额角:“你啊,明知道擎苍门把握最大,一点不客气就抢先选了,还不许我插手,这不是摆明欺负我?”   顾平林也好笑:“欺负你又如何?”   “没,”漂亮的手提起茶壶,段轻名重新为他倒满茶,“我还要仰赖师弟保护,岂敢说你不是,只好忍气吞声了。”   顾平林不至于真计较,看着他将茶推到面前:“你如何知晓那是万籁?”   “我少时见过他,认得他的手,”段轻名放下茶壶,“你并没失算,不过是我运气好。”   这确实是巧合。顾平林眯了眼:“你早已认出他,还有意任我先选,是我欺负你,还是你欺负我?”   “总是你有道理,”段轻名道,“倘若不是碰巧遇到他,我不就输了?”   顾平林哼笑了声,继续看拍卖。   万籁已经公然露面,索性也不放帘子了,就开着窗大张旗鼓地看。后面拍卖的几件东西也都是与寄魂珠差不多的宝贝,除了两件因为价格太高无人问津,其余的都顺利成交了。到最后,侍者捧上来一个盘子,盘子里不见什么宝贝,只有一张书页。   海沙扫了眼书页,提高声音:“今晚夜场将尽,这最后一件压场的宝贝么……”她故意停了停,这才接着往下说,“我等穷毕生精力修行悟道,无非是为那同一个目的,然修界数千万年来,唯一人得以大成。”   万籁插嘴道:“这个小爷知道,是百川老祖。”   海沙笑道:“不错,老祖虽破界飞升而去,却不忍自己所创道法湮没于世,特意留下了一道传承,老祖神机妙算,传承由两道机关牵引,其中炎雀机关早已为人所知,只要破解另一处机关,造化洞府便会现世,奈何多年下来,无人知晓另一处机关的下落。”   说到这里,她转身从木盘内取出书页:“想必诸位已经猜到此物是什么了。”   “不就是另一处机关的下落嘛,”万籁不耐烦,“你们早就放出风声了,还猜个什么。”   海沙颔首道:“这上头正是另一处机关的下落,底价二十万,价高者得。”   万籁道:“谁知道消息是真是假?我听说,你们已经将这个消息卖出两次了。”   遇上这么个小祖宗,海沙倒是好脾气:“的确如此,消息乃是一位神秘卖家提供,至于真假,我等不能确定,但倘若是真,事关造化洞府传承,相信早一步知道秘密总是有用的,目前为止,仅有两拨人赶过去,诸位且斟酌,半个月后,此消息将继续拍卖。”   万籁嗤笑:“让我们花大价钱买个不知真假的消息,还是卖过的,你们好会做生意,当我们都是傻子?”   海沙淡淡地道:“如此,公子不买便是。”   “当然,我又不傻。”万籁得意洋洋地坐回去。   这个傻子,值得买的东西他又不买了。众人都听得好笑,等海沙宣布开始,立刻有人叫价,很快价格就上了五十万。   顾平林微微皱眉。   拍卖是真,消息恐怕也是真,海境机关难道又要提前面世?   段轻名开口:“买下来看看,便知真假。”   顾平林瞅他:“你有钱?”   “简单,”段轻名笑道,“拿我去拍卖,我可是无价。”   若非今世重生,还真难见识此人之厚颜。顾平林不紧不慢地道:“你这种无价之宝卖出去,岂不是害人?离开吧。”   要知此事真假,却也容易。   段轻名没有追问,两人起身取过幕篱戴上,离开海云国。 第39章 谁放弃谁   从黑市出来,顾平林没打算停留,准备直接赶路回灵心派。两人正待御空上路,忽然身后响起一串娇笑声,顾平林回头看,只见两名女修站在桥头,大概正说着什么好笑的事,其中一个笑得花枝乱颤。   两名女修明显是双胞姐妹,模样酷似,而且还长了双一模一样的、英气的大眼睛。   顾平林不禁瞟向段轻名。   段轻名也留意到了:“听说广陵派周山主膝下有二女,乃是对双胞姐妹花,长女名周采葛,次女名周采芹。”   顾平林忍不住道:“怎样,你有兴趣?”   段轻名道:“要引起我的兴趣,她们差得远。”   顾平林早已料到这个答案,段轻名眼界甚高,连天剑都不曾放在眼里,何况是人?前世这对姐妹不惜跟父母门派断绝关系也要跟着段轻名,段轻名留她们在身边,却只是为了羞辱自己而已。   段轻名收回视线看他:“与我有关?”   现在的段轻名和这些女人真没什么关系。顾平林不答反问:“你对她们可有印象?”   “素不相识,庸脂俗粉而已,”段轻名看看两女,又看看他,突然笑道,“喔,除了眼睛很不错。”   顾平林当没听见,御剑就走。   .   齐真齐鹏两人失败而归,齐氏暂时停止行动,顾平林两人接下来一路顺利,不多日便回到灵心派。   灵心派最近在修真界也出名了,因为短短几年内,灵心派就有三名弟子结外丹,而且都只用了不到三十年,段轻名与顾平林两人更是二十年不到,可见天赋出众。门派的强大,后续力量是关键,几个大门派送信来贺岳松亭,颇有拉拢之意,不少小门派也有心交好,陆续派人登门拜会,岳松亭倒显得很淡然。   顾平林禀报了海市的消息,老祖传承诱惑力太大,谁不动心?岳松亭没有立即下决定,让两人回去休息。顾平林先去找步水寒道贺,走到半路恰好遇见步水寒,原来步水寒听说他回来了,正赶过来见他。   结了外丹,炼体成功,步水寒整个人气质大变,步履轻盈,一张俊脸好似千年寒玉,光华内敛。   顾平林见状也为他高兴,拱手:“恭喜师兄。”   步水寒更兴奋,拖着他就走:“快陪我试剑,看我今日能为!”   自从修炼了顾平林改进过的灵心派功法,步水寒获益匪浅,对顾平林的能力极为信服,如今结了外丹,他一心想知道自己实力究竟如何,奈何陈前几个修为比他高太多,也没时间陪他练,他成天就盼着顾平林回来,好痛快地打上一场。顾平林知道他的心思,依着他去了后山。   两人寻了块空地,对面站定。步水寒拔出湖音剑指着顾平林,意气风发:“我可是今非昔比了,你尽管来,不许留手!”   “师兄吩咐,敢不尽力?”   剑风起,数百紫影穿梭。   “师弟当真没客气!”步水寒两眼一亮,手捏剑诀待要接招,突然间又察觉不对,“嗯?你的剑……”   见他发呆,顾平林收招:“师兄?”   步水寒送剑归鞘,快步走到他面前,劈手夺过顾影剑,脸色冷得可以结冰:“这是段轻名的剑,怎会在你手里?”   顾影剑平时都放在百纳袋内,是以他此刻才看到,顾平林心知他与段轻名不睦,早有应对之策,闻言莞尔:“段师兄已另有佩剑,我见此剑颇有灵气,心中甚喜,是以向他讨了来,也算是我这一路护送他的报酬。”   听说是报酬,步水寒不好说什么,半晌冷哼道:“你几时与他这么要好了?”   顾平林道:“若师兄不喜,我不用便是。”   “这倒不必,”步水寒果然将剑丢还他,“剑是好剑,你既喜欢,就留着吧。”   顾平林收剑。   步水寒抱着湖音剑走几步,忽然回头怒视他:“你当我是那等小器之辈?”   “自然不是,”顾平林摇头,“步师兄若无容人之量,也不会如此待我了。”   步水寒紧了紧唇,许久才道:“你是我师弟,天赋出众,比我先结丹,我只有为你高兴的,至于段轻名……不是我无故疑他,你可记得,他刚入师门就曾设计败我?你们都以为是我私下去挑衅他,其实那次是当着师父的面,我不过想试他深浅,他竟算计于我,人人都道我行事冲动争强好胜,但你几时见我轻慢戏耍过陈师兄他们?此人对同门师兄弟也使心计,未免薄情寡义,他根本没将我们当成师兄弟!”   最后这句话却没说错。顾平林暗叹。   步水寒继续道:“自他入门以来,你可听谁说他半句不好?师父师兄师弟都对他赞不绝口,可我总觉得过于好反而有些假了,他不过是在哄师父高兴,哄着所有人。你想,他天赋远胜你我,无论去哪里都会受重视,却偏偏赖在我们灵心派,我怀疑他别有所图。”   段轻名倒是没什么企图。顾平林道:“师兄所虑有理,但只要他不做恶事,师兄也不必过于在意,人总是会变的,大派又如何?我们灵心派师兄弟上下一心,师父宽厚仁慈,凡有眼力之人必会留下。”   步水寒被他说动,想了想道:“也是,我看他对你倒不同,或者是我之前心存偏见,所以看错了他。”   知道前世步水寒的命运,顾平林有意化解他对段轻名的敌意,段轻名目前对他并无兴趣,若他不再与段轻名结怨,和睦相处,或许就能避免祸端。目的达到,顾平林适时转移话题:“我陪师兄过几招?”   “罢了,”步水寒个性刚直,一时仍难释怀,挥手,“没意思,不打了。”   两人边走边聊,顾平林讲了些路上的见闻。   步水寒忽然道:“昨日,段氏送了个帖子来。”   顾平林问:“什么帖子?”   “师父吩咐,此事不许让段师弟知晓,”步水寒看看四周,压低声音,“是段八公子送来的报丧帖,下个月十一,一位家老将入剑冢。”   段氏以剑术闻名,凡族中有地位的人死后,肉身与佩剑皆会葬入段家剑冢。家主段品尚在,帖子却以段轻侯的名义送来,段品这么做,等于正式对外承认了段轻侯继承人的地位。   顾平林脚步一滞。   前世并没有这出,段轻名弃天剑碎玉,震动修真界,那些家老以他天赋出群为理由,竭力阻止段轻侯上位。而如今事情发展有变,段轻名为创《补天诀》受内伤,天剑并未选择他,看他带伤而出,家老们自是失望至极,又见他不肯弃灵心派去玄冥派,终于彻底放弃了他。   .   竹林掩映一座两层小竹楼,栏杆、窗户皆是竹制,无不精致。   入夜风起,“沙沙”声不绝,听在耳内,似是数不尽的孤寂与冷清。   灯笼光昏暗,灯影随步伐晃动。   头顶枯叶纷飞,倍增秋意,足下积了层厚厚的落叶,犹如灰色地毡。   顾平林拉了拉身上的黑色披风,停住脚步,望了眼紧闭的小窗,却没有过去,只随手将灯笼挂到旁边竹枝上。   半晌。   “不知客来,有失远迎,恕罪。”   一卷竹席无声飞落,在地上自行铺开。   段轻名慢步沿着楼梯走下来,一头长发披散,衣裳有些乱,衣带系得松松的,外面随便罩了件雪白的披风,显然,他并没料到顾平林会来。   顾平林转身,没什么诚意地道:“抱歉,扰了你的清梦。”   段轻名走到他面前:“这么晚,来找我做什么?”   “无事,”顾平林平静地道,“请你喝酒。”   唇角动了下,段轻名似乎是想笑:“我记得,你不好饮酒。”   顾平林面不改色:“若是织烟酒,值得破例。”   “口口声声请我喝酒,却反来找我要酒喝,这是什么道理?”   “怎样,你不乐意?”   “岂敢,求之不得。”段轻名丢了一壶酒给他,又自取一壶出来。   顾平林接过来看两眼,拔开瓶塞,仰头喝了口。   段轻名微微眯眼:“此酒后劲足,很容易醉。”   “你醉了,我也未必会醉,”顾平林笑了两声,“要与我比一比酒量?”   “哦?”   “不敢?”   “古有舍命陪君子,今夜段六也少不得舍命陪师弟,”段轻名低头凑近他,含笑道,“这种安慰方式,倒是有趣。”   顾平林反问:“你需要安慰?”   “当然——”段轻名自顾自地走到竹席上坐下,悠然道,“不需要。”   “既不需要,我又为何要安慰你?”顾平林也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我只是觉得应该喝酒庆贺,庆贺你终于摆脱这些身外俗事,专心剑道。”   母亲去世,小妖怪在虎狼堆里一年年长大,对段氏有多少感情?他根本没在意过。前世他成名之后,照样将凑上去的段家玩得团团转,哪怕段家对他死心塌地。不到十年,段家就被玩死了两位内丹大修。   愚蠢的段家人,这个妖怪不是被你们放弃,而是,他早已放弃了你们。 第40章 回归命运   会放弃,是否也曾期待?   或许,这只是他安排的一场试探,对段氏最后的试探,给予最后的机会,那些人的放弃让他彻底转身。   不,他既从段氏脱身,岂会做这种无聊的试探。   春风得意的齐氏母子至今还全然不知,所有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设计。他放弃所有人,从此全心追寻剑道的乐趣。   真是个复杂又纯粹的人,复杂得无人能看透,就像那华丽至极的剑法,纯粹得什么都没有,就像那颗仿佛不存在的心;   真是个寂寞的人,寂寞到拿整个修界陪他游戏。   .   竹声阵阵,灯影摇晃。顾平林盘膝坐得端正,偶尔取过面前酒壶喝一口,又放下,竹席周围已经丢了好几个空酒壶。对面那人却斜卧于席上,单手撑着头,透着几分清闲与从容的味道,披风在灯影下白得耀眼,好似一片遗落人间的月色。   “这种道贺方式,我喜欢。”他笑着用酒壶挥开一片飘落的竹叶,微微侧脸的样子,饶是顾平林同为男人,也不禁暗暗赞赏。   难怪前世他能招来那么多女修,可惜一副好皮囊,竟生在妖孽身上,让他用来欺瞒世人。   顾平林微微垂眸,拿起酒壶。   段轻名也举起酒壶与他碰了碰,道声“请”,仰头就喝。   顾平林什么也不说,一口接一口地跟上,丝毫不落后。   林中寒意越来越重,竹席沾了露气,湿漉漉的。无人先说散,旁边的空酒壶倒是多了几个。   段轻名摇摇手中空壶:“唉,你什么时候才会醉?”   顾平林道:“巧了,我也这样想。”   “你啊,”一双眼荡着千般风情,段轻名撑起身,挪到他身旁,“赢我就那么高兴?”   顾平林道:“当然。”   段轻名摇头不再继续说,顺势躺下,头枕到他的腿上。   他会这样,顾平林甚是意外,身体微微一僵。   眼尾红影因酒意而越显鲜艳,弯弯唇角噙着笑意,错眼之间,那笑意里仿佛就透出妖冷之气来,可仔细一看,又还是在笑。   此时的段轻名,就像是一条冬眠的蛇,依然冷血,却收起了毒牙,收起了猜疑,温顺地盘成一团,任人亲近,只要不触及底线。   顾平林却不习惯这种亲近,皱眉,下意识地要推开他。   “我见过你。”他突然道。   听到这话,顾平林立即停住动作,半晌才平静地问:“何出此言?”   段轻名闭上眼睛,仿佛陷入回忆:“我结丹时有幸入道,做了一个有趣的梦。”   顾平林不动声色:“哦?”   “在段家,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日,”段轻名缓缓道来,磁性的声音在黑夜中沉淀,听不出什么特别情绪,“你并没拿到我的衣裳,被顾家主母骂得狗血淋头,还不许吃饭。”他停了停,笑道:“那个顾小九真是可怜,只会乖乖挨骂,哪像梦外这般,还敢跑来招惹我,说是我的对手,嗯?”   十来岁的少年被罚站在廊下,就像是一株青青的小竹,瘦弱,却挺直。身上衣裳虽然好,却不衬脸色,必是临时穿上的,他应该也同样没有母亲照顾,而且在家中不受宠。面对责罚,那双大眼睛平静而隐忍,明亮而通透。看着其余兄弟们讨好主母,少年始终不肯低头效仿,连求饶也没有。   真是令人喜欢的骄傲。   段轻名突然睁开眼,意味不明地道:“也许,那并不是你。”   沉默。   四目相对,顾平林神情毫无破绽,心中却已骇然。   怎么可能!   此等场景……挨骂,受罚,分明就是前世经历!因为遇见师父和明清子,自己错过午宴时间,被夫人责骂,后来回家还被顾老爷狠狠地打了一顿。   没料到的是,那个小妖怪竟然看见了这一切!难怪他后来会招惹自己。   他“梦见”了前世的事!   是真梦,还是假“梦”?他……还知道什么?   恍惚间,怀中毒蛇变回了前世模样,吐着蛇信,露出利牙,死死地缠上来!顾平林本能地戒备防御,险些控制不住杀气,待勉强稳住心神,才淡声问:“你还梦到什么了?”   “没了。”   “嗯?”   见他怀疑,段轻名道:“我若真的什么都知晓,又何必试探你?”   顾平林盯着那双狭长的眼睛许久,没发现有任何波动,这才慢慢松开袖中的手——段轻名闭关出来后,对自己的态度就有些古怪,一路彼此试探,倒不像作假。   段轻名却笑起来:“你又知道什么?”   “你的梦,我这个外人怎会知晓?”顾平林平静地道,“梦,虚幻而已,岂能当真。”   “虚幻?”段轻名道,“可此梦太过真实,而今想来,仍是恍如昨日。”   顾平林不接话题,喝酒。   段轻名碰碰他的酒壶:“顾影剑,蓝非雨,织烟酒……你没有说的?”   顾平林反问:“你希望我说什么,梦中事是真?”   段轻名看了他片刻,一笑:“自然不是。”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一壶接一壶地喝,几十个空瓶滚在四周地上。织烟酒名不虚传,后劲上来,顾平林开始觉得脸热,好在段轻名的情况似乎更差,躺着一动不动,手垂在席上,手中酒壶横倒着,剩的酒已经流走大半,满席飘香。   顾平林默然。   命运改变,前世宿敌,今世师兄弟,越走近,越了解,自己到底是对他生出了几分同门情谊,所以今晚才会过来找他。   他寂寞,自己又何尝不是?   怀揣着前世记忆的秘密,如同活在一场梦中,复生的岳松亭与步水寒也仿佛成了梦中人,唯有他,这个聪明的妖怪与自己真真假假地交锋,妄想分享自己的秘密,反而多了分真实。   宿敌,未必不是知己。   对于目前这种关系,顾平林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一丝留恋。   这种局面也许很快就要被打破,他日执念消除,自己反而会怀念今夜吧。段轻名,始终是自己最欣赏的对手,今世阴差阳错地走近他,也算意外的幸运,自己虽然不打算与他为敌,但不能成为朋友,还是会感到惋惜。   为什么就是段轻名呢?   顾平林缓缓地垂下手,酒壶轻轻地磕在席上。   都像是醉了。   灯笼光渐渐暗下去,顾平林突然抬起脸,扔开酒壶:“时候不早,散了吧。”   段轻名没有回应。   清楚他的酒量,顾平林自不会被骗,直接将他推开,起身取过灯笼就走。   身后毫无动静。   顾平林回头,见那白影躺在黑暗中,犹如被遗弃的一缕亮光。   都是聪明人,不至于装到这地步。顾平林皱眉走回去,拿过他手中的酒壶放好,然后扶起他,换一只手提着灯笼,往竹楼上走。   此人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压在顾平林身上,脚步却出奇的稳,丝毫不乱,完全不像喝醉的样子。   结实的竹梯,踏上去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门没有关,里面桌椅都是竹制,陈设不多,却件件精致。窗边有个竹榻,榻上放着一卷翻开的书,有折页。   顾平林扶着他往竹榻走。   忽然,脸上被什么东西碰了下,一阵湿热。   “段轻名!”顾平林色变。   段轻名被推得撞在榻沿上,“砰”地倒地,紧接着,他迅速扶着竹榻坐起来。   顾平林居高临下盯着他,冷声:“装醉,很有趣?”   “醉……”他揉揉额头,轻笑了声,“顾小九啊,我真的醉了,我只是喜欢……装醒。”   人只有装醉的,哪有装醒的?这话条理分明,哪像喝醉的人说的?顾平林受到这等戏弄,心中火起,抬脚就踢过去。   然而,他真的就那么睁着眼睛,双手摸索着,准确地到榻上躺下了。   脚在半空滞了下,缓缓落地。顾平林愣住。   前世多次见他饮酒,千杯不醉,谈笑风生,修真界几乎无人不知他酒量好,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装醉?装醒?是醉是醒?   顾平林在榻前站了许久,终于俯身,取过旁边的白羽毯替他盖上,又关了窗户。   外丹修士炼体成功,是不用担心风寒的,不过灵心派有灵眼在,偶尔会引来罡风,还是需要注意。   .   抛开诸多情绪,顾平林回到自己的住处,见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便上床盘膝坐下,运转真气。   不出所料,化气二重的关口卡得死死的,造化诀也无济于事。   几个月修炼,毫无进步。   一个时辰后,顾平林收功,在黑暗中沉默。   执念不破,道途不畅。   宿敌,本就应该是宿敌。 第41章 修改功法   无节操剧场   .   段六:无敌最是寂寞。   顾九(一脚将此人踢出门):你无敌?   段六:哪里,是说你无敌。   顾九:……   段六:是不是很寂寞?这里提供免费3陪业务。= _=   .   入门已有十几年,算来时候也差不多了,顾平林找机会将改动功法的事禀告了岳松亭,只说是偶然想到,与步水寒两人尝试习练数年,觉得没有问题。岳松亭吓得当场给两人把脉,确定没事才松了口气,他亲自带着陈前常锦心试练半个月,证实新功法不仅没问题,修炼起来反而比旧功法更顺畅,事半功倍,比起那些一流功法也未必逊色。   功法品质提升对灵心派意义重大,灵心派从此有望跻身一流大派行列,岳松亭兴奋得几夜未眠,择日在门内宣布此事,让弟子们改练新功法,并令书院作记,灵心派史上将留下顾平林的名字。整个灵心派都轰动了,上下弟子们对顾平林十分敬服,顾平林威信更高。   事情过后,顾平林、段轻名与步水寒三人都被传唤进大殿,陈前、常锦心和任凭几个也在,岳松亭坐在中间椅子上。   三人作礼,然后退到旁边站好。   步水寒道:“这次立了大功,师父莫不是要奖励我们?”   任凭拈着花白的胡子,笑问:“这是顾师弟的功劳,与你有何相干?”   步水寒道:“顾师弟想出的好主意,也要有人愿意替他试啊,除了我,谁有此等气魄?”   “你还气魄?”陈前道,“这叫鲁莽!若功法有问题,你这身修为早就废了!”   步水寒不在意:“如今也没事。”   “是你运气!”陈前瞪他,“顾师弟做事向来稳妥,必定已对新功法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许你练。”   “我自然明白,”步水寒搭上顾平林的肩,傲然道,“若不是顾师弟的主意,我也不会试,你们真当我蠢?”   他素日很少玩笑,此刻这么做,分明是想逗岳松亭高兴。陈前面色和缓下来,哼了声:“你还知道自己蠢,也是难得了。”   众人皆笑。   岳松亭摇头训道:“陈前没说错,虽然你们这次立了大功,但擅自改动功法太过危险,今后万万不可再乱来,定要先告知我才是。”   顾平林与步水寒两人忙答应。   岳松亭将话题移到正事上:“今日叫你们来,其实是为了老祖传承。”   顾平林道:“师父已有主意?”   “你能改进功法,灵心派未来有望,我此生已是无憾了,”岳松亭叹息,摆手制止他说话,继续道,“不过老祖传承毕竟非凡,造化诀乃神级功法,虽说修道之人当顺命而为,但机缘也不是凭空来的,有上好的机缘而不去求,反倒误了你们,尤其是轻名……”他停住。   顾平林知道他又在为前日段家之事内疚,正要说话,却听段轻名笑道:“掌门此言差矣,既说天命,我命便已注定。我入灵心派,如今灵心派就有一流功法,岂不正是天意眷顾?掌门还忧心什么,莫不是怕我天命太盛,再带得灵心派出几个内丹大修,吓煞旁人?”   此话一出,岳松亭果然被逗笑。   陈前嘴角抽搐:“如此说来,都是你的功劳了。”   段轻名道:“师兄谬赞。”   步水寒忍不住讽刺:“好厚的脸皮!”   常锦心憋着笑,指着他打趣:“段师弟如此厚颜,又是修了什么秘籍?”   “自创,”段轻名负手,面不改色地道,“诸位若有兴趣,可借汝等参详一二。”   众人大笑。   他说的没错,如今灵心派新功法已经不比玄冥派差,也不算委屈他了。岳松亭笑叹道:“你这孩子,就是太不将自己的道途放心上。”   段轻名善于把握人心,哄人自是轻而易举。顾平林瞟他一眼,见他也看过来,顾平林便收回视线,不语。   常锦心说起正事:“师父的意思,是要去海市买那个线索?”   “消息不知已被多少大派买走,真假尚且不知,我们无须去凑热闹,”岳松亭摇头,“近年门中炼气三转以上的弟子也不少,正该让他们下山历练一番,顺便寻求机缘。天意注定,若机缘当真着落在谁身上,就算没有线索,他自然也会遇到。”   “师父所言极是,”任凭颔首道,“机缘如何称机缘?纵使费尽心机,若与之无缘,也是枉然,我们无须过于在意。”   岳松亭嘱咐常锦心道:“此事就交由你安排吧,一切只看天意,不可强求,务必以保全自身为重。”   目前灵心派弟子们的实力普遍不高,真要与人争,必定会吃大亏。   常锦心答应着,又迟疑:“纵然机缘落入我门中弟子身上,恐怕……”   老祖传承何其重要,必会引来一场腥风血雨,哪禁得住别人眼馋?以灵心派的实力来看,就算侥幸得到了,也难以保住。   岳松亭沉默许久,叹道:“所以我的意思,倘若侥幸……那就尽快远离修真界避祸,不到丹意境,就不要回来了。”   .   行动不能公开,常锦心自去安排,对外只说弟子们下山历练。不过话说回来,海云国出售老祖传承的线索,眼下修真界都关注着此事,哪个门派略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被盯上,许多门派都想碰运气,所谓的“秘密进行”都只是掩耳盗铃罢了。   岳松亭的决定,顾平林早已料到。   顾平林曾想过将造化诀传与岳松亭,凭造化诀之力,岳松亭必能破境,增加寿数。但顾平林也明白,真那么做,在岳松亭跟前难以解释不说,有明清子卜算天机在前,岳松亭突然破境,定会引人注意,一旦露出半点破绽,就会为灵心派带来弥天大祸,恐怕反而会害了岳松亭。   重生又如何?握有顶级功法又如何?到头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寿尽转世。   顾平林走出殿门,远眺长空。   天意莫测,人力终是有限,唯有大道永恒。自己当专心于道途,保灵心派传承不绝,方能报师父之大恩。而自己的天赋比不上段轻名和步水寒,只是握有造化诀,加上修炼勤奋,所以能这么早结丹,今后绝不能有丝毫懈怠。   优游海境的机关本该在百年后激发,那时的自己和段轻名、步水寒已经是内丹大修。如今炎雀机关提前暴露,有人可能提前发现了海境的线索,要判断海云国卖出的消息是真是假,很简单,去海境走走便知。   本来造化决已经记在心里,没必要去争,不过传承中的另一件东西很有用,此事不能置之不理。   顾平林暗忖,慢步走下台阶。   步水寒走过来问:“此行我们结伴同去,怎么样?”   顾平林摇头,将他拉到旁边,低声道:“此番我在海市打探到消息,许多人往西边的荡魂山和东边的优游海境去了,我猜想,另一处机关很可能就在这两处,师兄与我各带些人分两路去找,机会岂不更大?”   步水寒喜道:“如此甚好,那我带人去荡魂山,你去海境。”   他习惯先选,此事也在顾平林预料中。顾平林点头:“若有消息,即刻传信。”   步水寒迟疑:“此事是不是……告诉段师弟?”   这种话也就哄得住他,哪里骗得过段轻名?顾平林敷衍:“再说吧。”   步水寒以为他不愿意,便不再多言,兴冲冲地回去准备。   顾平林目送他离开,慢慢地转回身。   前世步水寒就是在优游海境出事,此番情势改变,时间提前百年,段轻名对他下手的可能性也不大,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不能让他去海境。   既然决定去查探,顾平林也要回住处收拾准备,顺着游廊走过转角处,却见前方一道如雪身影站在廊上。   听到动静,段轻名侧过身来:“小九。”   顾平林止步:“段师兄。”   狭眸微微眯起,段轻名踱到他面前:“那夜是你送我回房的。”   “是。”   “我找了你几次。”   “前日我与师父师兄琢磨新功法,不得空闲,”顾平林道,“不知师兄找我何事?”   段轻名俯下脸:“没什么事,只是奇怪,那夜我酒醉,是谁趁人之危欺负我?”   距离太近,气息拂在鬓角,顾平林想起推他那一下的缘故,知道他醒来后必会怀疑,当下不动声色地道:“师兄此话怎讲?若真有得罪之处,我在此赔礼便是。”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在我面前,你也有这么恭顺的时候。”   “师兄面前,我自当恭敬,”顾平林道,“若无事,我先走了。”   段轻名不语,看着他自身旁走过,突然出手去扣他的手腕。   顾平林早有准备,飘开,挥手凝出一道气障,造化诀所设之结界非同寻常,纵然剑意凌厉,一时也难以突破。   段轻名便收手,盯着他不语。   顾平林撤去气障:“你的修为的确略胜于我,但真要打败我,也没那么容易。”   段轻名道:“怎么了?”   “只是提醒你,我是你的对手。”顾平林轻拂袍袖,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42章 先更两个小剧场   外出回来感到疲惫,休息几天,先更两个小剧场送给大家   小剧场之隐藏的粉丝   .   主持:各位观众,各位现场朋友,大家晚上好,今天我们节目组有幸请到两位嘉宾,大家看到了吗,请大声告诉我他们是谁!   观众:段阁主!顾掌门!   顾九:主持好,观众好。   主持:顾掌门好,段阁主好。   段六(打量四周):这么多人?   主持:当然,《你不知道的修真界》可是有上亿的观众粉丝,这是现场直播哟,段阁主能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到我们节目现场,太让人感动了,要不要对大家说两句?   段六(踱步):我也很感动,记得之前你告诉我有个小活动,这种场面的小活动,太让人惊喜了。   主持:啊哈哈哈是吗?   段六(踱步):当然,你还说,我只要过来转一圈就行。   主持:哈哈哈肯定是我口误了,不过段阁主你看这么多粉丝专程等你,大家都很希望你留下来,何况顾掌门也在,不如我们一起坐下来聊几句?   段六:但我不知是做节目,这圈转过,要回去处理事情了。   主持:卧……我说来都来了,现在离开,观众肯定会伤心的。   段六(叹气):错过这次机会,我也非常非常遗憾,无奈年底事务繁忙,请诸位多多谅解。   顾九(气定神闲):我怎么听说,段阁主从不管剑王阁事务,麻烦上门就不见人影,成日只会无事生非,玩弄下属,四处作死,更兼无心经营,时常害得经费透支,全靠三大剑主支撑,剑王阁上下对段阁主怨气甚重,齐剑主几次登报罢工,不知事务繁忙之说从何而来?想必是自知浪得虚名,羞于见人,这才借口脱逃。   段六(含笑):谣言止于智者,我以为顾掌门不会轻信。   顾九:是不是谣言,智者自知。   段六:告辞,诸位请了。   主持:哎哎段阁主……(默念)妈的就知道这货不好骗!(转身假笑)不好意思各位朋友,段阁主不肯赏脸,临阵溜走,果真浪得虚名,毫无大修风范,顾掌门你说是吧?   顾九(皱眉):非也,段轻名自创神级补天诀,只此一项,已非常人可及,彼之剑道,破陈出新,另辟蹊径,顾影剑法名扬天下,且他涉猎广泛,丹术毒术医术皆称一流,更兼智谋出众,博学多识,实乃修真界一代天才,大剑修之名,他当之无愧。   主持:……打开方式是不是出错了?   段六:诶,原来我竟有这么多优点。   主持:卧槽你怎么回来了?   段六:回来证明一下,我确实是浪得虚名。   主持(跪地):那句话是开玩笑的啊啊啊,你老人家看,我们综艺节目需要活跃气氛,适当幽默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段六(摸头):动不动就跪,你真幽默,我也跟你开玩笑而已。   顾九:你回来做什么?   段六:没什么,突然想起一句话,要对我的粉丝说。   主持:什么话?   段六(看顾九):我先回剑王阁,晚点去你那里。   主持:卧槽卧槽卧槽,各位朋友,我们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段六(拱手微笑):告辞了,请。   主持:等等,不是有话要告诉你的粉丝吗??   段六:说过了啊。   主持:哪里不对劲的感觉……   顾九(拍碎椅子):段轻名!   段六:当粉丝没有不对,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顾九(冷静):诸位,在下有事要先行一步,告辞。(拂袖就走)段轻名你给我出来!   主持:哎哎你们……我要嘉宾啊!   .   顾九(冷漠脸):段轻名,早就看你不爽了(内心)不过……你好帅。   .   小剧场之阁主的乐趣   .   段六:小九   顾九(继续处理事情):这里没有什么小九!   段六(微笑拱手):是,剑王阁有弟子破境,我设宴为他庆贺,特来邀顾掌门过去小坐片刻。   顾九:不去。   段六:庆典而已,你怕什么?   顾九:(搁下笔)你这半年已经办了六十八次庆典。   段六:我关心部下。   顾九:齐剑主的脸黑了半年了。   段六:他没有不黑脸的时候。   顾九(似笑非笑):摊上一位不事正业又拖后腿的阁主,难免让人同情,我昨天看到,他又登报要求辞职了   段六:他只是开玩笑   顾九:你用了什么办法让他死心塌地?   段六(坐下):当初他挑战我,这种事总要有点赌注才好   顾九:输了就留在剑王阁效命,你打的好算盘(嘲讽)他是正人君子,根本不该跟你这种人赌。   段六:正人君子人品好,不会毁约   顾九:姚剑主与程剑主也是你骗来的?   段六(取过旁边的茶杯):何必说得这么难听,愿赌服输   顾九(冷笑)。   段六:你笑什么?   顾九:我笑,他们都是大剑修,齐剑主更是世家出身,他们向来专心于道途,并不擅长俗务,你还把剑王阁全交给他们,导致阁中乱成一片,枉你聪明一世,竟不会用人。   段六:剑王阁实在是人才匮乏啊,请顾掌门前去帮忙管理?   顾九:这是白天。   段六(大笑):白日做梦,也有成真之时。   顾九:你不怕剑王阁毁在他们手上?   段六:怎么会,还有我呢。   顾九:如此,你何不自己接过来?   段六:当然不能,看他们忙得焦头烂额,让人愉快   顾九:…… 第43章 揭破秘密   在常锦心的安排下,炼气三转的弟子们都接受了这个秘密任务,大伙儿往常也经常下山历练,但这次目的不同,想到老祖传承,众人都热血沸腾。唯有任凭看得开,他性子温厚,自知修炼无天分,一心将希望放在来世,不愿去碰这种虚无缥缈的运气,主动提出留在灵心派帮岳松亭处理事务,有他在,岳松亭放心地将陈前常锦心两个都赶下山了。   临行前,岳松亭将几个亲传弟子和段轻名都叫去叮嘱了番,言语之间不免露出黯然之色,倘若这些弟子中真有人得到传承,就必须避世修炼,恐怕几百年内都不能再回灵心派,而他的寿元已不足二十年。   陈前常锦心俱各伤感,步水寒忍不住跪地磕头,唯顾平林神情淡然,他的目标本来就不在造化诀,成与不成都会回来。   旁边段轻名不言语,微微垂着双睫,似乎也在伤怀。   其实那日之后,两人并未交恶,见面照常会问候,言笑不改,仿若无事,只是虚与委蛇的成分越来越多,有些东西到底不复存在了。   把酒畅饮,终成过往。   经历此等变化,顾平林化气二重的关口却有了松动,正是意料中的结果。   事关道途,也是无可奈何,唯全力应付而已。顾平林暗忖,此人的性子,无事都要生出事来,外出“历练”简直正合他的意,虽然不知道他又会弄出什么变故,但他一出去,就是个大麻烦。   绝不能让他有任何靠近步水寒的机会。   顾平林兀自思考着计划,座上岳松亭见徒弟们神情不对,登时醒悟过来,既好笑又有些自嘲:“一个个这副模样做什么,你们真当老祖传承那么容易得?外面内丹大修多了去,哪里轮得到你们?我不过派你们出去长个见识,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   众人闻言也觉得好笑。   常锦心打趣道:“徒弟们白日梦做得多,也就当真了。”   步水寒连忙站起来,俊脸上尽是尴尬之色:“分明是师父引出来的,如今反来说我们。”   众人再彼此取笑嘲讽一会儿,岳松亭知道徒弟们的心思,颇觉欣慰,挥手催促:“明早就要出发,别在我这里耽搁了,都下去准备吧。”   众人只好退出。   顾平林先过去步水寒房里商议,因为不能结伴而行,步水寒闷闷不乐,两人谈话至黄昏,约好联系方式,顾平林这才告辞出来。   外面天色昏暗,已经下起了小雨。   顾平林没有回住处,沐雨去了竹林。   多日不来,林中地上枯叶更厚,更增几分萧瑟秋意。无风,雨静静地落在头顶竹叶上,带起轻微细密的声音,脚下枯叶才刚半湿,踩上去犹“沙沙”作响,偶尔有大滴雨点掉下。   骤然,寒意破空而至,肌肤随之战栗。   剑阵?   顾平林目光骤冷,几乎全凭直觉驱使,本能地捏起剑诀,顾影剑立即现形,浮空挡去近身的化形剑气。   一击未能奏效,剑意攻击仍在继续。   哪怕是前世,顾平林也不曾见过如此强大的剑意,人在阵中,犹如身处漩涡中心,稍有不慎就要被吞噬,饶是顾平林有造化诀内功在身,仍感到吃力无比。   不过这个阵……   顾平林哂然一笑,随手将顾影剑掷出,不紧不慢地往前踏出两步。   不出所料,顾影剑落下,绵密的剑网变得稀疏。   前世斗了多年,那人的剑阵哪个是自己不熟悉的?   剑意强悍,难伤阵中人分毫。顾平林轻轻拂了拂衣上褶皱,抬眼看着前方的竹楼。   黄昏天色里,满目萧瑟中,那人着一袭洁白的衣袍,撑着一柄素伞,缓缓地走下竹梯,姿态清闲,俨然是位温雅的世家公子。   剑意未收,仿佛又强了几分。   顾平林盯着他,内心波涛翻涌。   是回应,这是他的回应,对那句“要打败我,没那么容易”的回应!   他就是天生的剑修,没有补天诀,却修炼出了远胜前世的剑意。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竟是自己,自己的挑衅激发他的战意,让这个疯狂到骨子里的天才走得更远了。   毫无来由地,顾平林心头生出一丝忐忑,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消散。   段轻名或许会更强,那又如何?自己难道就怕了他?   对面的人一步步走过来,漫天剑意仿佛有生命般,自行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看也不看顾平林,径直朝前走。   错身而过之际,顾平林跟着转身,看着他的背影开口了:“段轻名。”   没有回应。   顾平林道:“线索在海境,同行如何?”   他终于止步,回身,洁白的雨伞映俊脸:“这种好事,你该找步水寒他们才是,怎会来找我?”   顾平林道:“有对手才有乐趣,不是么?”   他果然笑起来,刹那间,春风满地,竹林消褪的翠色仿佛又回来了:“我原以为你不会去的。”   “此话怎讲?”顾平林挑眉。   “迷雾荒野,你打开了炎雀机关,炎雀并未伤你,”段轻名踱回来,停在他面前,“此中缘故,困扰了我十几年。”   顾平林道:“那你现在是想明白了?”   段轻名道:“早就想明白了,只是太难以置信。炎雀乃是被百川老祖收服囚禁,用来看守机关的,它却很忌讳你。”他摇头,“毕竟,你的功法太特别了。”   “哦?”   “经你修改之后的灵心派功法确实绝妙,堪称一流,但还是远远比不上你练的功法。”   顾平林不语。   “比一流功法更绝妙,除非——”他停了停,眼神透着一丝按捺不住的狂热。   一流功法之上,是神级。   话说到这地步,顾平林没觉得意外,坦然道:“你没猜错,炎雀为老祖所擒,唯有老祖的功法才会让它顾忌。”   雨声越大,竹梢被打得摇晃,头顶雨点越来越密集。   段轻名沉默片刻,略略倾斜了雨伞遮住他,语气不改:“我是猜测,你能承认更好。能见识神级功法,也不枉我来灵心派了。”   心头一动,顾平林罕见地笑了下:“怎样,你想学?”   段轻名反问:“你愿意?”   “借你参详一二,亦无不可。”顾平林答应得爽快。   这其实是临时产生的念头。没有补天诀,段轻名如今的实力与前世有不小的差距,自己却握有造化决在手,赢了他也胜之不武,倘若将造化诀传给他,他必会恢复实力,届时再一较高下,方能彻底去除心结。此人满腹心机,根本不必担心被人发现破绽,不至于招祸。   “哦?”段轻名道,“你讲过,我们是对手。”   顾平林道:“对手,难道不是越强越好?”   段轻名看了他许久,大笑。   顾平林道:“笑什么?”   “没错,对手越强越好,”段轻名抬手搭上他的肩,“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拿到造化诀的?练过外门功法而无来历,不可能顺利入灵心派,那就是入门之后才练的,你从哪里得来?既已有造化诀在手,为何你还要寻找造化传承的线索?传承里还有什么东西?那件东西想必十分重要。”不待顾平林说话,他又压低声音,“知晓有关我的一切,知晓蓝非雨的身份,我一直怀疑你是夺舍而来,顾小九,你究竟是谁?我梦中的顾小九又是谁?”   身体里藏着前世的灵魂,也与夺舍差不多了。顾平林平静地答:“你猜的也不算错。”   段轻名道:“也不对。”   顾平林没接这个话题:“我的确清楚不少秘密,造化传承的线索在海境,我之前的提议如何?”   段轻名不答,悠然道:“掌门的得意弟子,却偷练外门功法,顾小九?”   顾平林回敬:“你不也没练本门功法?”   段轻名道:“灵心派的粗陋功法,连段家剑术也配不上,如何能配我的剑术?”   话是没错,但见他轻藐灵心派,顾平林忍不住冷笑:“你的新功法,可配你的剑术了?”   段轻名笑了笑,不在意他的态度,侧身,顾平林便跟着他举步,两人并肩共伞,缓慢前行。   雨水密如串珠,不断顺着雨伞边缘滑落,好似美丽的水晶帘。伞下,两张俊脸上的神情一样平静。   “你最了解灵心派功法,所作改动皆是扬其所长,取其优势,暗合灵心派之道,”段轻名看着前方,“而我之改动皆以避短为主,甚至与其本意背道而驰。”   “扬长避短”四个字说来容易,但其实,每种道法始终只有一个本质,正如火天生注定与水不相容,纵然以取巧之法达到水火交融的地步,那时的火也已不纯粹了。若真能轻易补足缺点,所有道法岂不都完美了?段轻名修改后的功法与灵心派道法本质冲突,照他的路走下去,终有一日,这种功法会完全脱离灵心派本质,那时它已不能再称之为灵心派功法了。   所以,同样来自灵心派功法,顾平林的新功法能够为灵心派门史添上一笔重彩,他的新功法却对灵心派毫无意义。   想到他冒着道脉毁损的风险亲身试验功法,顾平林沉默许久,道:“你的功法也堪称一流。”   段轻名道:“我要的,不是一流。”   顾平林没有嘲讽:“顾影剑法妙绝天下,一流功法仍难与之匹配,唯有神级造化诀,可以使它大放异彩。”   “造化诀,确实令人心动。”段轻名叹了口气。   “心动,何不付诸行动?”   段轻名没回答,微微抬脸示意:“到了,送客送到家,我也算是诚意十足了。”   不知不觉间,房间已近在眼前,顾平林踏上台阶,回身看。   “我若想要,自会去取,神级功法绝不止一部造化诀。”轻笑声犹在耳畔,人已经只剩了个雪白的背影。   答案在意料之中,顾平林站在屋檐下,目送那身影消失在凄迷的暮色中。   神级功法的确不止造化决,前世的他身怀神级补天诀,必然成就非凡,不知自己死后,他是否已步百川老祖后尘,破境飞升而去?   雨越来越大,扯落夜帷。   顾平林慢慢地转身,推开房门进去。 第44章 道观怪老   第二日清晨丑时天未亮,众弟子各自下山,因为受过嘱咐,没闹出大的动静。陈前与常锦心约定同行,步水寒按照计划带几个弟子前往荡魂山。顾平林心中藏着秘密,不便带太多人,只暗中联系了两个弟子,都是平日观察过、确定可靠的。   其实大多数弟子都不愿跟队伍,寻找传承这种事本来就敏感,僧多粥少不够分,倒不如单独行动,碰碰运气。   夜色未散,山风冰冷,顾平林站在山门处,黑色披风颤动不止,门襟下摆时而被掀开,露出黑色靴尖。师兄弟们路过都会停下来招呼,他偶尔回礼。   队伍中另两人名叫江若虚、冷旭。江若虚资质不足,看上去四十多岁模样,估计此生能结外丹就到顶了。冷旭则年轻许多,已进阶炼气三转。两人站在顾平林身后,忙着与师兄弟们道别。   出行物品都放在储物袋里,众弟子只携两袖清风而去,颇为潇洒。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天将晓,山门处重新变得空旷起来。   江若虚上前提醒:“顾师弟,我们也启程?”   顾平林看着前方:“再等片刻。”   冷旭问:“师弟在等人?”   顾平林“嗯”了声,没有多解释。再过一盏茶功夫,约定的时间已到,段轻名仍未现身。顾平林也不失望,吩咐启程,三人御剑腾空而去。   .   所谓海境,乃是东海深处的一处古怪秘境。修真界与人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只不过凡人肉眼被护山法阵所阻,轻易看不到那些灵山秘谷罢了。此去海境路途遥远,御剑术御空术太耗费法力,本来修士出门通常都用坐骑代步,可灵心派金雕不多,顾平林闭关出来没多久,手头羽币不够买坐骑,而且买了坐骑还要灵草灵禽肉喂养,花费更大。顾平林也不着急,带着两人步行从人间赶路,顺便采灵草炼丹,奈何寻常山林少有大型灵兽凶兽,赚不了多少钱,偶尔见到人家有妖鬼作祟,三人就顺手帮忙料理了,也是为灵心派博取声望。   三人白天赶路,晚上宿在客栈,大约行了一个月,终于到达夜城,夜城离东海已经不远,顾平林打算在此地略作休整,没再住客栈,而是带着两人找到了当地的灵心道观。   修真界门派要养那么多弟子,花费巨大,许多门派世家在外都有产业,例如灵草园和药铺兵器铺等等,货物主要是卖给往来的修士们。至于道观,修士因为天劫的缘故不敢插手人间战事,但卖药治病斩妖驱鬼消灾保平安这类好事是可以做的,对凡人来说,能做到这些已经很了不起,所以修士极受敬重,许多权贵和皇室都会供奉道观,各门派当然不会在意财物供奉,设立道观,其实还是为了门派名声着想,试想,若是人家都没听过你这个门派,哪会把孩子送来拜师?如此一来,好弟子难免就流入别派了,后续力量可是门派屹立不倒的根本。   灵心派恰好在夜城有一座道观,守观的是外门弟子。这些弟子资质不好,修为大都不到炼气境,所以被派出来管理俗事,对他们来说,虽然自己止步于此,却能为儿孙争取机会,还可以受门派关照,比起凡人强多了。   夜城连通四座主城与东海,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许多一流大派都在这里设有道观,灵心派相比之下名气不够,顾平林原以为观内很冷清,谁知结果出乎意料——观门高高,台阶干净,外墙一看就是刚翻新不久,偶尔有香客出来,可见香火很不错。   两个十来岁的小道童站在门口,迎客送客十分有礼。   “窥一斑而见全豹。”顾平林暗叹,道童尚且如此,可见这位观主经营得用心。   冷旭上前唤:“那道童,快叫你们观主出来见客。”   登门拜访的客人也多,这等口气大的却少。两个小道童都很机敏,彼此递了个眼色,其中一个道童上前打个稽首,小心地问道:“敢问三位施主从哪里来,什么名号?小道也好通报。”   十来岁的小孩,偏要做出老气横秋的大人样子,未免有几分可爱。三人听得好笑,冷旭正要报出身份,忽然一个声音传来:“那小道,挂单!”   来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道,黑须黑发,土黄色道袍飘飘,一派仙风道骨模样。   叫“挂单”的多是修士,不能得罪,两名小道童受过教导,忙迎下台阶作揖:“不知上修如何称呼?”   看清来人,顾平林心头大震,忙打手势制止冷旭说话,迅速朝两人递了个眼色,三人不动声色地退到旁边,恰逢几位香客出来,三人穿着凡人衣裳,老道一时也没留意,笑道:“贫道是飞剑宫门下,姓王,你们观里有空房没有?”   飞剑宫乃是八大门派之首,两名道童肃然起敬,其中一个殷勤地道:“原来是王大修,空房有的,大修请随我来。”   “小子机灵。”老道赞了句,跟着走上台阶,不经意地回头看了眼。   顾平林对道童道:“赵家,来上供奉的,还有事劳烦观主。”   赵家是夜城富户,道童闻言笑道:“原来是赵施主的人,请随小道进去用茶。”   老道见状没有怀疑,回身跟先前那小道童去号房挂单了。   顾平林三人随后进门,但见那观内:中庭宝鼎色苍苍,石楼古灯映斜阳,三清殿上烟不散,无花无树满庭香。   三五个道士正在打扫殿门前的台阶,一个二十来岁、相貌清秀的年轻道士站在旁边,见了小道童便嗔道:“全知,你怎么进来了?”   小道童全知闻言停住脚步,恭敬地答道:“甘师叔,这三位是赵施主家来的,要见观主。”   年轻道士早已看到顾平林三人,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之色,笑着打个稽首:“原来是贵客,贫道甘立稽首了。”   这名字却有些熟悉,顾平林略想了下便记起来,面上不动声色,只点点头。   甘立略作沉吟,便吩咐全知:“既如此,你就去禀报观主吧。”说完又对顾平林三人道,“三位请到里面用茶。”   顾平林微微抿唇,跟着他进了偏殿。   偏殿明显是接待客人的地方,两排黑漆桌椅整齐干净,正墙供着灵心派祖师画像,前面供桌上摆着香炉烛台水碗果盘等物,正中间却放着块巴掌大的黑石头,毫不起眼。   甘立将三人让到右边那排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坐了左边第二个椅子,待道童送上茶,他才试探着问:“不知三位此来所为何事?”   冷旭看顾平林一眼,道:“事情重大,须面见观主商议。”   他不肯说,甘立也没生气:“三位不是赵家人吧?”   江若虚奇道:“你怎知我们不是赵家的?”   甘立含蓄而客气地道:“观主近年身体多有不适,将观内事务交与贫道打理,贫道虽不才,于法术上却也略懂皮毛,三位有急事,不妨先说与贫道听听?”   原来观内是他管事,赵家人早已知晓,三人不知底细,才会提出见观主。   顾平林暗赞此人心细,慢悠悠地道:“还是等见了观主再说吧。”   甘立终于露出了明显的疑惑之色。   顾平林问:“观主是你的曾祖父?”   甘立愣了下,答道:“正是,阁下……”   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脚步声,三人不约而同打住话题,转脸看,只见一名老者自屏风后走进来。   老者须发尽白,两眼浑浊,行动已经有些不利落,可见是破境无望,寿元将尽了。   甘立连忙起身去扶他,低语了两句。   老者微露诧异之色,朝三人笑道:“老道甘民,正是这里的观主,年迈腿脚不便,未能远迎,还望贵客多多包涵。”   三人都没有起身,顾平林道:“甘观主客气了。”   见他们如此托大,甘民没敢坐:“不知三位上修从哪座仙山来?”   顾平林并不回答,只是站起身走到供桌前,伸出左手往那块黑石上一按,运起灵心派功法,毫不出奇的黑石竟散发出淡淡的七彩光芒。   甘民神情一凛,仔细辨认片刻,复又后退,却是行了个大礼:“原来是内门师兄驾临,多有失礼,望勿怪罪。”   甘立反应过来,慌忙跟着行礼。   每个门派内都有等级之分,外门弟子本就比内门弟子低一等,这是默认的规矩,否则尊卑无序,于管理十分不利。顾平林受了这大礼,转身归座:“既是同门,不必见外,甘观主请坐。”   甘民上前陪着坐了,小心地问江若虚:“不知三位师兄如何称呼?”   江若虚笑着介绍:“我姓江,那位是冷师弟。”他停了停道,“这位是顾师弟,拜在掌门座下,想来你已听说过他的名字。”   “原来是顾师兄!”甘民动容,又要起身作礼,“前日才闻大名,想不到竟有缘得见,老朽三生有幸。”   顾平林改动功法的事是公开的,外门弟子自然也听说过。顾平林制止他客气:“我们路过此地,要在你观里修整几日,有劳你安排了。”   甘民知道他地位最高,忙不迭地应下,却又忍不住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顾平林看在眼里,端起茶杯,似是随口道:“你这曾孙倒不错。” 第45章 读书公子   见他注意到甘立,甘民果然面露喜色:“立儿,还不快谢过师叔夸赞!”   甘立上前恭敬地道:“多谢师叔。”他虽然是甘民的重孙,但拜入灵心派之后,就该依着门派辈分称顾平林“师叔”了。   顾平林看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这才问:“习过门派功法?”   甘民代为答道:“老朽入门多年,资质所限,终是一事无成,想着为后人谋个出路也好,谁知子孙辈俱无道缘,唯有这个重孙资质还看得过去,五年前托张管事说情,才得以拜入外门,上头许我传了些粗浅功法与他。”   冷旭奇道:“既是你的后人,理应送回门中修炼,我看他资质不错,入内门并不难。”   甘民哪敢说实话,摇头苦笑,含蓄地道:“管事答应帮忙周全此事,只是上头太忙,始终没音信来,老朽又不敢贸然送他去门中……只怪老朽不善经营,半生料理俗务,如今寿元将尽,手头什么都没留下,唉,下头两辈又不争气,生生地将这孩子耽误了。”   冷旭犹自疑惑,顾平林却清楚内情。道观不比其他产业,收入都是凡间财物,入不了修士的眼,想是他拿不出羽币贿赂管事的缘故,大凡门派都有这种情况。   顾平林制止冷旭再问,问甘立:“修炼了五年,境界如何?”   面前人明明看上去与自己差不多大,偏生就让人不敢轻慢半点。甘立谨慎地答道:“弟子愚钝,修炼五年,才刚到纳元二重。”   他拜入外门,修的是最低级功法,能到纳元二重已经很难得了。顾平林点头,移开话题:“时候不早,明日再说吧。”   甘民闻言忙道:“是老朽思虑不周,师兄远道而来,正该早点歇息,立儿,快带三位师叔去房间安顿,稍后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甘立领会:“师叔请。”   “设宴就不必了,”顾平林摆手,暗使传音术与他,“方才来了个挂单的老道,你将我安排到他隔壁。”停了下又道,“别让他察觉。”   听上面的风声,这位师叔极可能是未来的掌门,机会就在眼前,甘立岂能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忙答道:“我明白了,师叔放心。”   他立即走到屏风外,唤了个小道童来吩咐:“你去号房将本子取来,后日观里有一批来客,我要清点一下客房。”   顾平林听得点头。   要问他为何对这甘立上心?原来前世顾平林当上掌门后,各地信件都要过目,夜城道观观主呈报的信上文字简练条理清晰,顾平林顺便问了管事,才知道是去世老观主的重孙,暂且代理观主,顾平林索性拒绝了管事另派人过去接管道观的要求,直接让此人顶了观主之职,想不到今日一见,此人真有些才能,可惜当时顾平林一心对付段轻名,没多留意,估计甘立也终身受困于这小小道观,真正被耽误了。   没多久,道童取来登记的本子,甘立略翻了翻就丢还给他,带着三人去客房。   .   观内客院不大,才六七间房,庭中有井可以取水,地面铺着青石板,几乎没有灰尘,估计是经常用水冲洗过的。   甘立先将江若虚与冷旭两人安顿下来,然后要带顾平林离开。   冷旭奇怪:“顾师弟不住这里?”   甘立抱歉地道:“小观人手少,平日来客也不多,许多房间都没收拾,那边院子还有两间干净空房,只好委屈顾师叔移驾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瞟了顾平林一眼,似乎有些惶恐。   两人果然信了,江若虚笑着拍他的肩膀,安慰:“你顾师叔虽然不苟言笑,却不是挑剔之人,不必紧张。”   甘立规规矩矩地答了声“是”,引着顾平林出了院门,边走边低声介绍:“客院有东南西北四座,这是西院,那位客人住在东院,东院里只他一个人,想是挂单时要求的,师叔贸然住进去恐怕会引他注意呢。”   顾平林边走边观察四周环境,随口问:“依你之见?”   见他没有反感的意思,甘立试探:“师叔不如住南院,南院与东院相邻,仅一墙之隔,且里面只有一位客人,看模样还是个读书公子,师叔行事反而更方便些。”   果然谨慎。顾平林“嗯”了声,道:“就这样吧。”   南院格局与西院差不多,只是墙外有颗古树,树枝伸入院中,偶尔有枯叶随风飘落,气氛颇为清幽。   “师叔看看,可还满意?”甘立推开一扇门,退后。   正如他所言,这间房离东院仅一墙之隔,要观察隔壁的动静十分方便,顾平林扫视房内,颔首:“甚好。”   甘立松了口气:“师叔远道而来,就不打扰了,院门外两边各有一盏小灯,师叔若有事吩咐,只需灭掉一盏,弟子便知道了。”   顾平林点头正要说话,忽然,院子角落那房间传出一阵大笑声,其中一个声音颇为耳熟。   果然还是来了。   顾平林低哼。   甘立以为他不高兴,登时紧张起来:“这就是那位读书公子,姓林,已在这里住了好几日,不似道门中人,我观他举止谈吐,应该出身大家,独自行走,大概是在游学吧,师叔放心,林公子平日里很少出门,不妨事的。”   他会被骗并不奇怪,顾平林没有纠正,只听那两人继续说话。   “林兄这“藏”字妙啊!”   “哪里,依我之见,孙兄的“隐”字更贴切。”   “非也非也,林兄太谦了。”   ……   顾平林皱眉:“另外那人是谁?”   甘立仔细辨认了下:“应该是孙家五公子,他的诗乃是夜城一绝,林公子请他来喝酒谈学问的吧。”   无缘无故找这些酸腐谈学问?顾平林微嗤,抬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见他没有怪罪的意思,甘立这才放下心来,退了两步,略略朝他一躬身,这才转身离去。   顾平林负手站在阶前听了片刻,慢步走下阶,踱到庭院中央。这个位置正好看到房间里的情况,窗户大开着,两名年轻公子对坐在窗前。右边那人穿着锦衣,生了张国字脸,略有点黑,眉眼透着一股文士的矜贵骄气;左边那人则惯常地穿着白衣,系着金边白发带,温文尔雅,谈笑自如,眉梢妖气敛得半点不剩,乍一看还真是个出身书香世家的公子。   须臾,他提笔写了两行字,对面孙公子拿起字迹未干的纸看了眼,抚掌大赞,他便含笑搁下笔,口里谦逊着,似是不经意地朝顾平林这边看过来。   顾平林负手,不闪不避地对上那双眼睛,狭眸笑意盈盈,蛊惑人心。   孙公子留意到院中的顾平林,皱眉:“竟有俗客进来扰人,委实扫兴!”   段轻名收回视线:“诶,身在俗世,难免会见到俗客。”   听到这里,顾平林也没生气,心下暗自计较。   “也对,比起这俗世,终是道门清静,若有幸能到那神仙的去处……”孙公子叹了口气,想起自己无道缘,不由黯然,端起酒杯一气饮干。   段轻名提壶为他添满酒:“孙兄母家不是有人拜入了道门?”   聊了半日,两人已是无话不谈,孙公子笑道:“不瞒你说,我那母舅算不得道门弟子,只是早年曾跟着个散修学了点皮毛,现在海市替人管铺子,专管租借船只和坐骑的。”   “租船?这时节,出海的人应该不多。”   “去海市的哪是寻常人?都是租给道门那些大修的,听说近日出海的大修不少,铺子已经接了上百起生意,二十几个门派都来了人。”   顾平林正要回房,闻言立即止步。   出海的人这么多,目的多半是海境,然而算时间,海云国的消息应该才卖出十份左右,谁会轻易将花大价钱买来的消息告诉别人?况且大派与世家都有座骑和法器,租船的必然是二三流门派,这么多门派都知道了,那就是有人在故意散布消息?   段轻名没往下问,端起酒杯:“时候已不早,俗客在此,不便留雅士,改日与孙兄再叙吧。”   孙公子看看天色:“也好,正该告辞。”   两人举杯饮尽,孙公子起身告辞,段轻名送出院门,站了片刻,等到孙公子去远,他才回身笑看顾平林:“多日不见,顾师弟别来无恙?”   顾平林淡声:“林兄别来无恙。”   段轻名走到他面前站定:“化名而已,有什么奇怪。”   顾平林道:“我只奇怪,你避开我这个俗客,暗地里做了些什么?”   “打听消息我可没有瞒你,”段轻名收了笑,温和地道,“你啊,就是不放心我,之前主动邀我同行,难道不是为了就近监视我?我岂有次次都让你如愿的道理。”   见他要回房,顾平林道:“且慢。”   段轻名没有理睬,径直走上阶,进了房间,回身就要关门。   顾平林跟到门口,伸手撑住门。   段轻名似笑非笑地问:“你跟着做什么?”   “商议。”顾平林面不改色。   “商议什么?”   “合作。”   “俗客还真是扰人,”段轻名看了他片刻,无奈地叹气,“请进。” 第46章 瞳魔辛忌   段轻名松开手,转身走到窗前坐下,顾平林自顾自地关上门,然后过去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先前的白瓷杯被推到旁边,换上两只新的寒玉杯,段轻名提壶斟两杯酒,做个请的手势,然后先端起酒杯饮尽。   顾平林也不多话,径自取过面前那杯,仰头饮干。   段轻名再提壶倒酒。   顾平林将酒杯搁回桌上:“酒饮过,可以谈合作的事了。”   “你我师兄弟多日不见,难道不该先叙旧?”   “这一步可以省下,”顾平林直言,“眼前有件事,若你我联手做成,便能为修真界除一大害。”   段轻名放下酒壶:“这话,令我惶恐了。”   “哦?”   “想来我在你心中也是一大害,你要除害,我如何不心惊胆战?”   “你倒有自知之明,”顾平林忍住没让嘴角抽搐,语气平静,“放心,你这一害在威胁到灵心派之前,多活几年无妨。”   “多谢你的饶命之恩,”段轻名道,“眼里只有灵心派,看来你也没那么正义,说什么为修真界除害,不如直言劫财?”   顾平林也不反驳:“此乃双赢之事,你意下如何?”   段轻名想也不想就拒绝:“没兴趣。”   顾平林道:“此人修为估计在化气五重境以上,且目前修了一门极为霸道的魔功,十分危险,纵然你我联手,也没多少把握胜他,一个不慎就会没命。”   “那又如何?”   “你怕了?”   段轻名闻言笑起来:“诶,你真是无计可施了,竟然对我用激将法。”   “非也,我是怕你错失了难得的机会,那可是一门大名鼎鼎的魔功,”顾平林说到这里有意停了停,前倾了身体,手肘撑着桌面,凑近他,“这种挑战很刺激不是吗?你……真的不好奇?”   狭眸对上英眸,有火花碰撞,也有心领神会的默契。   半晌。   修长的手指缓缓地转动酒杯,段轻名语气有点淡:“你还真是了解我,将我算计得死死的。”   知道他已心动,顾平林笑了声,适时站起来:“天黑,见机行事。”   .   说动段轻名,顾平林惬意地回到房间,没多久,甘立就亲自送了份图纸过来,乃是观内房舍分布图,东院每间房的位置和陈设都特意作了详细的批注。   顾平林暗暗赞他细心,面上不作表示,吩咐:“替我寻一套上好的道袍来,要大些,身材比我高。”   甘立虽然疑惑,却没有问什么,满口应下,回到殿里与甘民商议。   听说顾平林要道袍,甘民发愁:“道袍是有,只是品相都不好,拿出去他定然看不上眼呢。”   甘立闻言笑道:“你老人家糊涂了,顾师叔是什么身份?真要东西,也不至于要到我们这小观来,他既让我寻,必然不是要最好的。”   “当真?”甘民犹自不信。   “你老放心吧,将有的好袍子拿来就是。”甘立笑着去准备了。   这边甘立离开后,顾平林也跟着出了门,半个时辰后,他才回到院子里,甘立捧着套袍冠,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顾师叔看看,可勉强用得?”   紫袍,黑靴,高冠,外观很能哄人,其实品质并不高,防御能力几乎没有,云游散修们最喜欢穿这种道袍,不过正合了顾平林的意。顾平林示意他放下:“今夜不许人靠近这边。”   “师叔放心。”甘立再站了片刻,见他没有吩咐,便退走。   顾平林望望天色,算着时候差不多,便过去敲段轻名的房门,里头久久没有动静,顾平林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果然见段轻名站在桌前,正伸手拨弄托盘内的道袍。   “看来是给我准备的了。”他叹气。   顾平林点头:“他见过我,却没见过你。”   “特意找这么一件衣裳,”段轻名道,“不是让我除害,是要让我去当诱饵吧。”   顾平林走到窗前坐下:“你可以就这么过去,三十招之内死在他手里,也算他为修真界除害了。”   段轻名笑:“你真是不饶人。”   顾平林道:“是对你。”   “我要更衣,”段轻名丢开道袍,侧脸看他,“你不回避?”   顾平林一愣,皱眉:“都是男人,需要回避?”   “男人说不定也需要啊,”段轻名别有意味地打量他,慢悠悠地道,“虽然我是让人放心,不过你嘛……”   听到这句别有暗示的话,顾平林脑海中竟情不自禁地浮现“寒英双剑”的情形,这话显然是在取笑自己生得女相,有断袖之嫌,顾平林也知他是故意,立即回敬:“你若是女人,师弟我自当回避。”   “要激怒你,越来越不容易了。”段轻名摇头。   顾平林似笑非笑:“废话少说,请吧。”   说话间,段轻名已经解开腰带,见他盯着自己,便问:“如何?”   白袍半敞,他不紧不慢地张开双臂,故意转了个圈。   顾平林看得心里一跳,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紧接着便反应过来,暗道不好,忙不着痕迹地看回去,段轻名果然在笑。   “男人而已,没什么不好意思,”他笑道,“你说呢,顾师弟?”   到底是受了那句话影响,如了他的意,可恶!顾平林暗自握了下拳,索性不理会,想着接下来的计划。   半晌,房中亮起柔和的烛光,窗外天色似乎更昏暗了。   “下一步?”段轻名的声音传来。   顾平林抬眸打量他,不由得嘴角一抽:“好个妖道。”   桌旁,段轻名正低头整理衣襟,修真界正宗道袍有两层,里面是白色交领,外面是紫色嵌白纹的对襟大褂,他又身材高大,穿起来更显得飘逸。足蹬黑色高筒靴,头顶高高的道冠,长发披散在脑后,乍看,挺直的鼻梁透着正气,温和的眉眼显得斯文,然而抬眸一瞬间,眼睫透出的妖意愣是将庄重的道袍染出了一丝妖气。   “妖道正道皆是道,”段轻名不以为意,直起身,“顾影借我。”   剑修的剑轻易不借人,可名风剑品质过高,容易被怀疑。顾平林略作迟疑,便取出顾影剑丢给他,心内苦笑,顾影剑对自己这个主人算是意见大了。   顾影剑飞到半空就停住。   “嗯?”段轻名掐诀将它强召入手,屈指重重地在剑身上弹了下,“几日不见,就不认旧主人?”   顾平林深深地吸了口气,起身,平静地道:“今夜我们要击杀隔壁东院之人,取他随身之物。”   “此人究竟是谁?”   “无名之辈。”   段轻名有些意外,眼中闪过光芒:“一个无名之辈就让你如此郑重,事情一定很有趣。”   “只要你成功地引他出来,就绝对有趣。”顾平林说完,身上透出薄薄的黑气。   “怨灵?”段轻名点头,“能找到这个,算你用心。”   .   让怨灵附身,多少会伤及本神,所以被妖鬼缠过的人都会大病一场,甚至变得痴呆,不过顾平林有造化诀护体,后果倒没那么严重。   夜色渐来,淡月东升,风悄悄地吹下来几片叶子。天气寒冷,道士和客人们都早早地闭门休息了,道观内一片沉寂。   然而此时,东院一扇门无声地打开,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里面出来,正是白天那老道。   瞳画炼到关键时刻,需要出去寻找目标了,只是目标哪那么好找?夜城人烟繁茂,道观和往来修士众多,若被发现,定会大祸临头。   “罢了,碰碰运气。”老道叫苦,待要施展遁术,隔壁南院里忽然有了动静。老道心怀鬼胎,当即戒备起来,他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个黑色纸鹤。   术法催动,纸鹤飘飘悠悠地升空,掠过墙去,那边的情况顿时一览无余。   檐下灯笼摇曳,两个人正低声争执。   “怨灵附身,非同小可,”一名紫袍修士手执长剑,拦着个蓝衣青年不许走,絮絮叨叨地劝说,“施主切莫大意,待贫道施法……”   蓝衣青年身上笼罩着阴沉煞气,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不耐烦地摆手:“不必你来管。”   ……   好剑!老道没怎么上过大场面,被顾影剑勾起贪心,待看清蓝衣青年的面目,又忍不住“咦”了声,暗暗惊讶。这可不就是白天见到的公子?听他自称赵家人,穿着也颇为体面,想来在赵家有些地位,只是才半天功夫,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招惹了个怨灵,合该他倒霉。   紫袍修士还没放弃:“你是否感觉不适?”   蓝衣青年淡声道:“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道长若手头紧,我赏你二两银子使也罢,何须危言耸听,就算真有怨灵,我主家供奉灵心观,观内这么多道长自会提醒我。”   “贫道是想救你一命,你误会了,”紫袍修士耐心地劝说,“此非寻常怨灵……”   “不为财,就是别有所求?”蓝衣青年挑眉打断他,负手道,“莫非想要我引荐你入赵家?”   他这么固执,紫袍修士颇为无奈,欲言又止,唯有叹气:“唉——”   ……   听到这里,老道不由嗤笑,其实那蓝衣青年资质很不错,可惜他身上毫无真气流转的迹象,是个没见识的凡人小白脸,在俗世里养出这身臭脾气,将好心当成驴肝肺,简直自寻死路。缠着他的怨灵颇为厉害,观内这些蠢货哪能对付?那紫袍修士倒有几分眼力……   老道留神打量紫袍修士,越看越心喜。   眼下自己带着重要东西,回不得魔域,想避世修炼吧,奈何这门功法太特别,自己必须四处游荡寻找目标,在瞳幡完全炼成之前,行事更要谨慎,大派弟子和世家子最好别动,以免引人注意,云游的散修才是最好的下手对象。此人资质万年难遇,修为想必很过得去,说不定已结了外丹,而且他这身装束不像大派弟子,拿他做材料,绝对能让瞳煞之力提升一层。   还有他那柄剑,意外之财,不取白不取。   看着那双妖魅的眼睛,老道禁不住贪婪地吞了吞口水,阴阴地笑。   正是,一座院墙,两边算计。   .   顾平林没说错,这老道目前还真是无名之辈,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百年后,他将是大名鼎鼎的瞳魔辛忌!   瞳魔辛忌修的是一门炼瞳术,十分厉害,前世许多高手都折在他手里,而他的炼瞳术,其实是来自于一部《炼神九章》。   《炼神九章》在修真界曾经威名赫赫,或者说臭名远扬,提起来,令人不寒而栗。这是一门有名的魔修功法,收取修士神魂加以炼化,补养自身,当自身神魂无限强大时,发动的神魂攻击就极端可怕。这部逆天的功法是昔日百炼魔祖所创,此人连名号都故意起得跟百川老祖差不多,足见其为人之狂妄,而且他也确实有才能,独自创出了这门阴毒至极的功法,令多少修士闻名丧胆!可惜此人锋芒毕露不懂收敛,树敌过多,才到丹形境便被正道围杀,《炼神九章》从此失传,没人证实这部功法能否修到大成,后来魔修辛忌无意中得到这个传承,暗中修炼其中的炼瞳术,终于成名。   顾平林想不到,自己走一趟海境,竟碰巧遇上这个前世没多少交集的魔头,算时间,此时辛忌魔功未成,正是好时机,《炼神九章》中的法术无一不是需要用千万性命祭祀,杀他完全不需愧疚。 第47章 古画瞳煞   伪装成凡人,顾平林暂时对自己下了封印,段轻名却不需要,在辛忌出门那一刻,他就已经察觉了,为了引辛忌上钩,两人才继续做出后面这一场戏。至于此计能否骗过辛忌,两人都没多少把握,果真如此,少不得要另想办法。   不过,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就在顾平林假意动怒时,一个喝声响起。   “哪里来的小辈!”   听到这个声音,顾平林微微垂眸,唇角迅速扬了下。   “哎呀,”段轻名先是意外,随即含笑收了剑,对来人稽首,“想不到有同道在此,失礼失礼!”   辛忌站在墙头,手拈着黑须:“大半夜扰人清梦,可恶。”   顾平林问:“你又是哪里的野道士?”   “惊扰前辈,抱歉,”段轻名道,“前辈来得正好,这位施主被怨灵缠身,却不肯信贫道的话。”   “我怎知你们不是诓我?”顾平林淡声道。   辛忌闻言收起不悦之色,飘然掠下墙,朝顾平林打个稽首:“贫道乃飞剑宫门下,姓王。”   顾平林回道:“飞剑宫我听说,只不知你的真假。”   身份遭怀疑,辛忌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呵呵地道:“此事简单,贫道有一件法宝,你身上若真有怨灵,这件法宝自能让它显形。”   “哦?”顾平林拿出几分兴趣,“且待我看过再说。”   段轻名也好奇,见顾平林没有任何暗示,知是见机行事的意思,便笑道:“前辈有何法宝,不妨拿出来令我开开眼界。”   上当了!辛忌心内暗笑,自袖内取出一个卷轴:“便是此画。”   “画?”两人都被吸引,紧盯着卷轴。   见时机已到,辛忌提高声音:“切莫小瞧此画,注意了!”   言毕,卷轴猛地向下展开,露出一幅画来。   .   画布是丝质,有点泛黄,隐隐有灵气流转,可知材料特殊。上面的画也很古怪,非山水,非人物,非草虫,赫然是一只巨大的、乌溜溜的眼睛,看不出男女。   灯笼光明明很暗,那眼睛却清晰无比,连睫毛也能看得根根清楚,分外逼真,眼珠子映着灯光,里头像是有目光流转,透着股诡异之气,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尽管早有准备,看到这一幕,段轻名还是忍不住意外:“嗯?”   顾影剑发出尖锐的鸣声!   段轻名也知不妙,正要后退,已经来不及,那漆黑的眼珠子像是无底漩涡,带着神秘的吸引力,牢牢地锁住人的眼神,漩涡之中骤然爆出一股毁灭性力量,直摧两人神识!   顾影剑落地,段轻名抬手扶着额头,身体摇晃了两下,接着平静下来,双目已然空洞无光。   旁边的顾平林早已痴了。   辛忌倒没在意顾平林,见段轻名中招,他得意地怪笑几声,不紧不慢地卷起了瞳画,走近前来,先俯身捡起地上的顾影剑,兴奋地擦拭两下,赞道:“好剑!”   顾平林在画展开时就移开了视线,根本没受影响,将这番情景都收入眼里,心中暗叹。   大名鼎鼎的瞳魔,此时也只是个小角色,所以如此贪财。   “竟然养出了灵气,”顾影剑品相甚好,辛忌不是剑修也越看越喜,见它不肯降服,便笑道,“待我慢慢地炼化了你。”   他随手将顾影剑收入腰间山河囊内,回头端详段轻名,忍不住拈着胡须惊叹,边咂嘴边摇头:“可惜可惜!如此绝顶资质,若是百年后再遇见你,或者老夫还能收你当个徒儿,奈何炼这劳什子瞳画非要一千对修士之眼,眼下师父我材料紧缺,少不得要先拿你当祭品了,乖徒儿你别怨怪,待瞳画大成,师父会记着你的好。”   说着,他便伸手去取段轻名的眼睛。   形势千钧一发,段轻名依旧木然,根本没察觉危机。   顾平林没有制止。   这辛老货不是剑修,全不知手头《炼神九章》的可贵。其实它本身是门剑修功法,百炼魔祖死得早,无人窥见其中秘密。至于炼瞳术,只是百炼魔祖信手写出来的偏门法术,这辛老货却将偏门当正门,简直是牛嚼牡丹,难为他资质好,前世修到丹意境,后来其徒付显声发现《炼神九章》的真相,修炼有成,弑师并取而代之,世人方才知晓缘故,付显声凭借这门魔功又害了无数性命。   炼瞳术最厉害的是瞳煞攻击,看似收魂术,实际上是利用邪法释放出变形的剑意,重创对手心神,导致心智失常。汇集了无数修士瞳力炼成的瞳画,释放的剑意极其强大,寻常剑修根本毫无抵抗之力。可段轻名偏偏是那个例外。论修为,段轻名顶多化气三、四重境,论剑意,却是任何一个内丹境高手都比不上他,要对付这个半吊子辛忌,没人比他更合适。顾平林故意没有提醒,却知道他是绝无可能中招的。   不过,事情出了意外。   手伸到半空就停住,辛忌迟疑半晌,竟然长叹了声,收手道:“罢了,待我再去找找看,倘若运气好,暂且就留你一条小命吧。”   顾平林惊讶。   懂得惜才,未来的瞳魔果然不是毫无过人之处,不过倘若他真收段轻名为徒,下场恐怕要比前世更惨上百倍,前世可正是因为识人不清,才断送了他的老命。   “还好画上瞳力不足,否则你小子已经傻了,”辛忌看着段轻名,自言自语,“不知道神识受伤严不严重,若真傻了,老夫要来也无用啊……”   正事要紧,他顺手设个结界将两人藏起,打算去外面寻找别的人选,不料转身之际,耳畔突然响起笑声。   “好师父,徒儿多谢了。”   不好!辛忌立即摸腰间,山河囊已不见。   段轻名站在墙头上,打开山河囊,顾平林闪身到他旁边,掐诀召出顾影剑。   辛忌这才发现上当,狰狞了脸:“小子找死!”   你道他为何紧张?修士通常喜欢将东西收在储物袋中,别的就罢了,《炼神九章》在里面!   辛忌已到外丹化气八重境,离内丹境不远,他运起魔功“奇象掌”,一只巨手自虚空浮现,捏向两人!   紫虹掠过,顾影剑顺利激发剑阵,剑气将院子罩住,巨手被挡,顷刻破碎!   辛忌愣了下,冷笑:“原来你们早有预谋。”   顾平林道:“若你无恶意,预谋也是枉然。”   段轻名拿着山河囊看了片刻,从里面取出本册子,眼神波动:“炼神九章?”   顾平林道:“是不是很惊喜?”   段轻名大略翻了翻,叹道:“能见识这门失传已久的魔功,太值得了。”   “留不得你们!”秘密被发现,辛忌目光阴鸷,打定主意要将两人毙命掌下,“想用剑阵对付老夫?早着呢!”   几面小旗飞出,外围紫光一闪而逝。   黑夜沉沉,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可是笼罩在上空的剑气已经消失了。   “断脉阵。”段轻名道。   大凡剑阵皆依地势而设,所取力量便是地脉之力,如今地脉之力被断绝,剑阵当然就失去用处。   “老夫岂会毫无防备!”辛忌狂笑,“乖乖地交出东西,留你们魂魄,否则……”   巨手再现半空,朝两人头顶拍下!   顾平林急速窜出。   “跑得了吗,受死吧!”辛忌手一挥,结界笼罩下来,拦住他的去路。   哪知顾平林并没有继续逃,他冲到半途,猛然回身,顾影剑带着紫气,形成巨剑虚影,朝那只巨手刺去!   灵心派绝技“回眸见道”,攻守兼备,是顾平林最喜欢用也是用得最娴熟的一招,此刻有造化真气相辅,比前世更多了几分辉煌气势。   “好小子,小看了你,”辛忌咬牙,“今日让你见识老夫的厉害!”   魔功催动,巨掌增大一倍!   这边顾平林出剑,段轻名却仍站在原地不动,他丝毫不理会头顶高悬的致命危机,迎着这片辉煌的剑光,竟已看得出神了。   大概是剑光太强烈,那双深刻的眼睛居然也被映得璀璨无比,瞳孔急剧收缩,似兴奋,似有所悟。   不见配合,顾平林也诧异,大喝提示他:“动手!”   修为差距太大,剑光终是不敌巨手,顾平林倒飞两丈,一口腥甜的血涌到喉咙处。   巨手也有消耗,下压之势略缓,有片刻的停滞。   这个空隙里,段轻名突然动了。   他没有往前直冲,而是朝斜上方飞出去,直到快撞上半空的结界时,才猛地回身,名风已横在胸前。   手中执剑,他仿佛变了个人,发丝拂在半边俊脸上,笑意不再,悠闲不再,唯剩满身凌厉锋芒。   侧身,并指,名风出手!   白光带出难以形容的美丽剑影,不似“回眸见道”的辉煌,略显得飘渺了些,气势竟也毫不逊色,三分柔和,七分刚硬。   顾影剑法第四式,流风顾影。   想不到他能临阵悟出此招,顾平林捂着胸口愣了下,迅速反应过来,抓住时机运造化诀配合,他对此招不能再熟悉,真气半途注入名风剑上,恰到好处,剑影越发飘渺,速度更快了几分。   毫无意外,巨手破碎,剩余的冲力波及结界,结界随之而散。   代价也不小,两人都踉跄后退,顾平林终于低头吐出口血。   辛忌完全没料到这个结果,愣了下,不怒反喜:“都结了外丹?好!甚好!用你两个的眼睛炼瞳画,我的瞳力必能大增。”   “你有后手,我岂没有?”顾平林冷哼,抛出顾影剑。   辛忌微惊,戒备地扫视四周。   周围毫无动静。   若说虚张声势,这两人并无借机逃跑的意思,难道真的还有什么更厉害的杀阵在后面?辛忌惊疑地看两人,到底没敢轻举妄动。   白虎阵未能如愿运转。顾平林沉默了下,问:“你又做了什么?”   段轻名轻松地将名风收入鞘:“抱歉,之前看你出去布阵,我不小心顺手破了一个。”   顾平林道:“段轻名!”   “岂能事事都让你掌握?”段轻名不紧不慢地道,“利用我,就要做好冒险的准备。”   “你自寻死,休要拉我。”   “诶,师兄弟同生共死,这才是有情有义的灵心派啊。”   辛忌终于反应过来,见他两个人内讧,不由大乐:“说的好,他只是利用你偷我的秘籍,只要你杀了他,我就收你当徒弟。”   段轻名笑道:“动不动就拿徒弟当祭品,这个提议还真需要考虑。”   辛忌也不想惊动人,决意速战速决,祭出瞳画。   瞳画一出,形势顿变。   这就是《炼神九章》厉害之处,此画尚未炼成,上头已汇集了上百修士的瞳力,纵然两人有经验不去看画中魔眼,来自神识的攻击还是让人压力倍增,段轻名尚好,顾平林行动就迟缓了许多。   勉强走过数十招,辛忌再催“奇象掌”,两人合力接下,脸色皆惨白。   看准机会,段轻名出剑破开结界,将顾平林掀出战圈:“方才那招,回眸见道!”   顾平林脱离控制,全无配合的意思,转身就逃。   辛忌大笑,逼近段轻名。   “别让他跑了,”段轻名立即放弃抵抗,“东西在他身上。”   “乖徒儿!”辛忌冷哼,到底是心系《炼神九章》,随手封了他的真气,转而追顾平林。   隔墙已毁,顾平林逃到东院还是被结界拦下。   炼神术伤天害理,在修真界等同禁忌,倘若露出半点蛛丝马迹,绝对会引来围杀,而且如此神功,魔域那边岂有不觊觎的?所以辛忌早有防备,在住处设了结界,顾平林往这边逃也算是自投罗网。后面辛忌追至,顾平林本已受伤,吃他一掌,坠地。   “交出来!”辛忌低喝。   顾平林识相地递出山河囊。   “小心有毒!”段轻名的声音传来。   辛忌细细感应,大怒:“臭小子,敢算计老夫!”   段轻名走到他身旁,对顾平林笑道:“顾师弟的毒术长进不小。”   顾平林平静地看着两人。   辛忌用术法封住山河囊上的毒气,再拾起来挂在腰间,阴沉着脸看顾平林,杀意顿生:“今日先拿你炼瞳。”   “师父息怒,”段轻名拍拍他的手臂,提醒,“天快亮了,恐怕会有人来,我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为妙。”   辛忌想想也是,正欲封印顾平林的真气,突然察觉不对,变色:“你……”   “有毒的,不只是我。”顾平林开口。 第48章 平林顾影   猛烈的毒性以可怖的速度蔓延,一身真气只能遏制毒气保命,辛忌不得已撤功,瞳画立即坠地。   辛忌跌坐在地上,自知情况不妙:“原来你们串通好了,都是故意做给我看,剑阵也是假的!”   “非也,我确实破了他的剑阵。”段轻名道。   辛忌满头雾水:“那……”   顾平林这才站起身,悠然拂去尘土:“因为我原本就没想用剑阵对付你啊。”   段轻名负手踱到他身旁站定,含笑道:“我们一致认为,这座灵心观的地势布不了大剑阵。”   顾平林道:“小阵未必能对付你。”   段轻名道:“所以还是用毒好。”   “你们!”辛忌被气得一口真气险些散掉,毒性再往心脉逼近一寸,吓得他慌忙冷静下来,右手悄悄地从袖缝里摸出根银针。   封穴制毒,只要暂时压制住毒性,让真气恢复,凭自己的修为宰这两个小子不在话下。   辛忌一边摸索着刺穴,一边说话拖延时间:“《炼神九章》在老夫身上,此事并未外泄,你们如何知晓?”   “这个问题……”段轻名很有风度地侧身,饶有兴味地道,“要请顾师弟解释了。”   顾平林面不改色:“简单,卜术。”   卜术哪有这么准的,他简直是明目张胆地胡说,不过辛忌别有居心,也没在意:“两位真对《炼神九章》感兴趣,一同修炼无妨,何必如此。”   顾平林过去捡起瞳画:“我们有兴趣,为何要与你分享?”   唯恐他起杀心,辛忌忙道:“老朽不才,勉强入了外丹境,留一条命为两位效力,岂不比他们好使唤?”   顾平林道:“你为炼瞳画害人无数,作恶多端,如何能留?”   辛忌闻言冷笑:“话虽如此,但修真界向来弱肉强食,百川老祖一生杀人无数,不也照样飞升?比起他们,老夫手上这几条命又算什么?”他转向段轻名,“就算看在老朽方才有心放过你,你也该网开一面,留我一命。”   “此话有理,”段轻名道,“但你已到化气八重,如何令人放心?或许解毒之后,你就要杀我们了。”   他看似顾虑,态度却有松动。辛忌听出味道来,识趣地问:“你想怎样?”   顾平林道:“交出一缕本魂。”   本魂乃是修士的命魂,若真的交出来,等同是将性命交给他人,生死只在他人一念之间,取回的机会极其渺茫。辛忌闻言微嗤,他趁着说话的工夫已经封住三个大穴,眼看即将大功告成,便故意做出为难之色,支吾着拖延时间:“这……”   顾平林召出顾影剑横在他颈间。   看出此人言行果决,辛忌额头青筋直冒,慌道:“慢着,老朽答应便是!”   “早该如此,”段轻名笑着示意顾平林收剑,略略俯身,重重地拍辛忌的肩膀,“我知你不甘,但蝼蚁尚且偷生,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甚好,甚好!”   两个“甚好”,拍得辛忌手一抖,最后那针直接刺偏,偏的位置也巧,正好将前三个封住的穴冲开。   “你!”辛忌功亏一篑,差点喷血。   段轻名奇怪:“诶,你不满意?”   天亡我也!辛忌面容扭曲,咬牙切齿:“没有。”   “你脸色不太好,”段轻名道,“唉,事不宜迟,还是快快剥出本魂让我解毒吧,否则毒性攻入心脉,这身修为也保不住。”   辛忌迟迟不语,还想拖延时间重来。   顾平林道:“他不答应。”   “他会答应。”   “你很有把握?”   “十分的把握,”段轻名笑道,“纵然用银针封穴,他也撑不过半个时辰。”   听到这里,辛忌便知今日彻底栽了,这才认真谈条件:“老朽实是有心效命,但两位至少也要给老夫留一条路,否则像那般永无出头之日,教老夫如何甘心出力?”   段轻名道:“我大成之日,放你自由。”   等你大成,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辛忌差点背过气:“你……只怕老夫活不到那一日。”   段轻名道:“那就丹神境?”   他娘的也差不多!辛忌强忍着没骂出来,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性命落在别人手里,委实没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他衡量片刻,见两人再无让步之意,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颓然丢开银针:“罢罢罢,老夫认栽!”   一缕本魂被艰难地抽离,附在魂石上。   顾平林接在手里看看,验证无误,递给段轻名。   段轻名收起魂石,将几粒丹药丢给脸色苍白的辛忌:“早晚各一粒,服完可解。”   事成定局,辛忌唯有接过解药吞了,自我安慰,这小子资质奇佳,入丹神境也不是全无可能,有希望就好。   岳松亭素来教导弟子宽以待人,凡事随缘,顾平林也非好杀之辈,更不会执着于善恶,这辛忌说的没错,他手中人命真不算最多,外丹修士难得,让他活着做事价值更大。   顾平林取过山河囊查看,半晌,他轻轻地“嗯”了声,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   辛忌恢复精神,爬起来拍拍灰土,见状解释道:“此信是魔域九门共主嵬风师手书,让我去蓬莱与人碰头,将此信交与那人,不过我意外得到了《炼神九章》……”   他没有往下说,顾平林两人已经明白了,有《炼神九章》在手,他根本没打算再回魔域,当然不会去送信。   顾平林略作检查,立刻断定此信被下了封印,对方必定有信物,若外人私自拆看,信立刻便会毁去。   段轻名问:“可知对方是谁?”   辛忌摇头:“不知。”   得到《炼神九章》之前,他在魔域也就是个小角色。顾平林没追究,随手将信收入袖内,见山河囊内恰好有一粒冲脉丹,便取出来,然后将山河囊丢还他:“此丹暂且借我。”   囊中有些好东西,辛忌原以为保不住,谁知他只取了粒冲脉丹,还说是“借”,辛忌登时松了口气,心道这两人并非贪得无厌之辈,有这样的主人倒是好事。冲脉丹乃中级破境丹,虽然贵重,自己却也用不上,于是辛忌忙道:“无妨,顾大修尽管拿去。”   “瞳画乃邪物,由我保管,”顾平林将瞳画收入自己的百纳袋,“你先回房,有事我会叫你。”   辛忌心痛不已,知道他两个肯定不放心瞳画在自己手上,只得答应着进去了。   .   顾平林转头看段轻名,见他正在翻看《炼神九章》,顿时一惊,不动声色地试探:“这是剑修功法。”   “有可取之处,但还不能让我看中,”段轻名合上书册,丢给他,“你若不放心,就自行保管好了。”   “也好。”顾平林接过来翻了下,皱眉,手中燃起青色火焰,整本《炼神九章》登时化为飞灰。   前世发生的事就是教训,此书内容阴毒至极,功法术法无一不是需要取人性命修炼,万一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里,必成祸患,是以再好也不能留。   “当真是除害,”段轻名见状也没怎么遗憾,收了名风剑,“方才那一剑如何?”   “还不够。”顾平林答得直接。   段轻名点头:“如何命名?”   顾平林道:“流风顾影。”   “流风顾影……”段轻名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踱了两步,突然道,“诶,我看不如就叫做平林顾影,如何?”   平林顾影?顾平林不理会他,踏着遍地狼藉往房间走。   段轻名跟着走回南院,邀请:“不进去喝杯酒庆功?”   顾平林不客气地拒绝:“酒多误事,不必了。”   段轻名不紧不慢地道:“刚利用完就变脸,连一杯酒也不肯喝了,你还真是无情。”   顾平林已经走上阶,正要推门进去,闻言回身看他:“你有情?”   段轻名笑道:“当然,我们是友爱的师兄弟,难道我对你不好?”   “你只是对我感兴趣而已,”顾平林道,“你在意我,因为我的挑衅,只有我了解你,知道你想要什么。”   “哦?我想要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顾平林没有立即回答,重新走下台阶,大眼睛紧盯着对面的人。   对面人也笑看他。   不过十来步的距离,隔着夜色,竟莫名地遥远起来。   顾平林开口:“功法,剑术,道途……或者是你的游戏?”   段轻名道:“你这么认为?”   “当然,”顾平林说到这里,突然笑了两声,一步步地踱近他,“当然不是,你,从来都没想要什么。”   “嗯……”深刻的眼睛染上寒意,段轻名迅速闭上眼,半晌又睁开,却是侧身看着远处夜空,神情莫辨,“大概吧。”他忽又回过头,笑看顾平林:“但我没想要害你,你却隐瞒了瞳画之事。”   顾平林在他身旁站住,并无愧色:“瞳画尚未炼成,伤不到你。”   段轻名闻言笑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对对手没信心,是对自己的侮辱。”   “你想败我?”   “你从没失败过,就不想试一试?”   段轻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许久,不置可否,大步走上阶,走进房间去了。 第49章 齐家骄子   清晨时分,顾平林灭掉信灯,甘立很快就赶过来。昨夜顾平林吩咐准备东西,甘立就猜到会有事发生,因此看到院中情形,他也没露出半点惊讶之色。   顾平林扫视倒塌的围墙:“这些……”   甘立会意:“师叔放心,稍后我叫几个放心的人过来打扫,不会有外人知道的。”   顾平林“嗯”了声:“去请观主到厅上说话吧。”   甘民记挂重孙的前途,一刻不敢疏忽,哪里睡得着,听说顾平林有请,他立即赶到厅上等候,顾平林先去找江若虚与冷旭,然后三人一起过来。   两边坐定,道童捧上茶盘,甘立亲自为三人上过茶,然后退到甘民身后站着。   因为结界的缘故,江若虚冷旭两人并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甘民也没主动提,顾平林便知他是得了甘立嘱咐,顿时对甘立又满意几分,开口道:“老观主现如今是何境界?”   甘民满面羞愧地摇头:“老朽无能,修了一百多年,始终在大周天境徘徊。”   顾平林端起茶,沉吟。   甘民知道机会来了,长叹道:“老朽资质原就不好,此生难有突破,没什么看不开的。”他以袖掩面,拭泪,“我也自知时日无多,只是有些放不下这孩子……”   这番话虽然是故意说来给人听,感情却丝毫不假,甘立垂眸,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冷旭忍不住要说话,被江若虚用眼色制止,江若虚摇头暗示,示意他看顾平林。   顾平林不动声色,拿杯盖慢慢地拨着水面茶叶,将这些看在眼里,见众人都沉默,他才笑了下,放下茶杯:“此事我正想与观主商议,甘立师侄办事仔细,我有意将他带回门中,又恐观内事务无人打理……”   听到他肯带甘立回去,甘民立即转悲为喜,连连摇头:“无妨,老朽还能撑两年呢。”   顾平林制止他再说:“我这里有一粒冲脉丹,能助观主破境。”   冲脉丹极为贵重,甘民受宠若惊,慌忙道:“这如何使得……”   “此观赖你经营多年,方有今日气象,师父知你辛劳,特意让我赐你破境丹,”顾平林道,“我带走你一个,自然也要还你一个。”   用丹肯定比不上正经修为,但甘民此生原本突破无望,也就不用在乎这些,入炼气境能增加寿元,他就有足够时间去培养管理道观的人选。   甘民闻言立即离座,遥遥作礼:“掌门有心了。”   他又再三向顾平林道谢,当场就要让甘立拜师。   顾平林制止甘立:“我只是带你回去,你想入内门,同样要经过门中比试认定,况且我看你性子过于圆滑,恐会耽于聪明取巧,修炼不是处事,需以勤奋踏实为上,你若能通过下次的新弟子比试,我当替你寻一个严厉的师父。”   甘立跪地叩首:“弟子明白,多谢顾师叔。”   甘民虽然遗憾顾平林不肯收徒,但这结果也已经远远超出期望了,他欢喜地讲了些夜城的趣事,又让甘立带着三人游后园。   .   接下来几日,甘民闭关破境,顾平林趁机休整,又送信与岳松亭,禀明甘立之事,闲暇时将内门正宗功法传给了甘立,也算甘立运气好,初学就是改进后的新功法,他天赋不错,几日之内恰好破了个小境界,进入纳元四重。   江若虚和冷旭每日出去打听消息,情况果然异常,越来越多的散修和大派弟子路过夜城,悄悄赶往东海。幕后之人故意放消息引人过去,必是阴谋,只不知此事与魔域共主嵬风师那封信有无关系。   段轻名最近很少现身,或者早出晚归,或者独自关在房间,因此江若虚和冷旭并不知道他也来了。辛忌很快解了毒,想到自己遭人控制,整个人也怏怏的,成天长吁短叹。唯独顾平林毫无异常,夜里打坐修炼,早起研习剑术,偶尔指点甘立修炼,过得很有规律。   午后,顾平林坐在窗前饮茶,视线扫过墙头,墙外古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寒鸟在光秃秃的树枝间飞掠,更添冷清气氛。   墙下,辛忌故意踱着步子。   顾平林收回视线,端起茶杯。   辛忌在他视野里晃了半日,见他不理会,终于走过来道:“段大修今日要走了。”   算来也差不多,果然要走了。顾平林似笑非笑地看他:“他才是你的主人,你将消息泄露与我,就不怕他打散你的命魂?”   辛忌暗自冷笑,近日观察下来,这两人关系根本没有表面那么好。闻言,他故作惊讶地问:“两位是师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   老奸巨猾。顾平林直言:“你想要瞳画?”   目的轻易被猜中,辛忌有些吃惊,忙叫苦:“我已背离魔域,必定会遭追杀,跟着两位效命,总要有点自保的本事吧,顾大修想必也能体谅的。”   顾平林似是随口问:“你的易容术呢?”   想不到他连这也知道,辛忌真被吓到了,对上那锐利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道:“老夫虽然会点易容术,但两位是要去海境吧?那边危险重重,若有瞳画傍身,老夫为顾大修办事……也能使得上力。”   面对暗示,顾平林并没有太多反应:“你如何知道我们要去海境?”   辛忌“嘿嘿”笑,负手,颇为自傲地道:“海市出售线索,魔域早就有了消息,老夫自有手段打听,你们来这夜城,其实不就是去东海?”   “有理。”顾平林点头。   “那……”   “眼下还不是时候,用得上时,我自会将画还给你。”   辛忌愣了。   原以为暗示足够,谁知对方全不动心,难道自己猜错了,他们两个关系真不差?   辛忌不敢多说,点头答应,灰溜溜地走开。   顾平林随手取过纸砚,提笔写了几行小字,然后起身到院门口踱了圈,随手灭了一盏小灯。   正如辛忌所言,段轻名很快就回来了,他平日都不穿道袍,仍是一身简单的公子装束,外面是白色镶银丝纹的直领宽袍,里面是淡蓝色交领长袍,腰间束着银白的蛟皮腰带,足下白色嵌玉缎靴,行走之间,宽袍下摆微微鼓起浮动,温文中透着清逸。   被顾平林拒绝,辛忌心头有鬼,生怕他揭穿自己,忙先一步上前问:“老朽正问顾大修,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段轻名闻言顿住脚步,笑着瞧他:“哎,看来你不小心多嘴了。”   辛忌头皮发麻,冷汗冒出来:“我以为……”   “准备上路。”段轻名打断他,进房间去了。   见他没有计较的意思,辛忌这才松了口气,心道那个够精明,这个更不好糊弄,不免又多生几分敬畏之心。   没多久,甘立就赶过来问:“师叔有何吩咐?”   顾平林将叠好的纸交给他:“将此信送与你江师叔。”   甘立忙接过信就走。   这边段轻名很快从房间出来,也不与顾平林打招呼,直接出院门。辛忌连忙跟上,顾平林也慢步跟着走出去。   到了大门口,段轻名与号房管事拱手道别,旁边几个道士都过来送他,甚至出来的两个客人也主动跟他打招呼,可见人缘极好。   看他应付这些凡人,辛忌有些不耐烦,顾平林倒是不忙,负手站在旁边。   与众人作别,段轻名走下台阶。   顾平林跟上去。   段轻名这才留意到他,回身问:“顾师弟要去哪里?”   顾平林面不改色:“我打算与师兄同行。”   段轻名意外:“我不记得邀请过你。”   顾平林道:“没听过不清自来?”   “你误会了,”段轻名道,“与我同行十分不便,我是担心自己惹上麻烦,不想连累你。”   顾平林挑眉:“麻烦难道不是越多越好?”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含笑点头:“当然,在下求之不得,顾师弟请。”   甘民此时正在全力破境,需要人保护,所以顾平林特地留信与江若虚和冷旭,让他两人等到甘民破境成功,就立刻带甘立赶去东海海市会合。   三人沿着大道走出城门,已经是傍晚了。   顾平林止步:“你的麻烦呢?”   “这嘛……”段轻名道,“快来了,你听。”   “段轻名!你果然就是段轻名!”一个声音传来。   顾平林毫不意外,微微仰脸。   几只仙鹤自上空降下来,鹤背上坐着几个人,当前是个外貌不足二十岁的公子,红锦衣袍,墨发银冠,天庭饱满,眉俊目清,唇红齿白,浑身散发着逼人的贵气和傲气,分明世家骄子。   他起身站在鹤背上,居高临下地打量段轻名,嘲讽:“你躲什么,天才也这般胆小如鼠?”   “嗳呀,为兄一时眼拙没认出来,原来是表弟。”段轻名笑道。   “谁是你表弟!”公子也不作礼,轻蔑地道。   段轻名道:“轻侯是我亲兄弟,你是轻侯的表弟,自然也该是我的表弟。”   公子无言反驳,还是不肯见礼,傲然道:“段家那些老儿总说你是天才,想不到你连天剑剑意也受不住,带伤而归,这样也敢妄称天才?难怪他们如今羞死,丢开了你。”   段轻名叹气:“实在惭愧。”   “我祖父说你诡计多端,剑术却古怪,”公子抬起左手,并二指虚挑了下,一柄金黄色的长剑自他身后飞出,“我今日定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本事,走过三十招,我认你是表兄。”   “公子……”另几个人想要劝止。段轻名再怎么也是段品的长子,身后还有程家,来阴的就罢了,明面上闹开,只会让齐氏难做。   “滚一边去!”公子不耐烦地挥开他们,“亲戚嘛,比个剑又怎么?”   段轻名笑道:“我剑术粗浅,一定是令祖父过奖了,亲戚之间动手更伤和气,你说是不是,表弟……齐婉儿?”   看到仙鹤上那几人,顾平林已经猜出这少年公子身份,此时听段轻名故意提这个名字,又用这种戏谑的语气,便忍不住好笑。   齐家也算名门正道,遇到魔修直接砍了都正常,辛忌易了容,还是生怕被看出来,一直低头站在顾平林身后,冷不防听到这名字,他立即探头,惊讶地打量齐婉儿。   齐婉儿登时通红了脸,大怒:“你叫我什么!”   “你难道不叫齐婉儿?”段轻名满面春风地道,“抱歉,我听说婉儿表弟容貌端丽天纵奇才,想不到竟认错了,不知你又是哪一位?” 第50章 首场博弈   这齐婉儿出身北方一等大族齐氏,乃是家老齐真最小的孙子,排行十三,天资极好,当初以纳元八重入周天境,极受族中重视,平日里被众人捧着哄着,性子比齐真有过之而无不及,骄傲得出名,此番去海境,族内派了七名修士保护他,顾平林眼睛毒辣,这几个剑修虽然没结内丹,却散发着相似的气息,估计功体都差不多,最适宜组剑阵,齐家剑阵在修真界是很有名的。   前世,齐婉儿的一生很风光,道途堪称一帆风顺,毫无意外地结外丹、结内丹,最终成为北修真界第一大剑修。不过他名气虽大,顾平林却没见过他,因为他成名后就没踏足南方地界,其中内情不为外人知晓,顾平林对他也没多大兴趣。   纵使只在北方称雄,齐婉儿也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他这个名字。   其实齐婉儿生得并不女气,身材也够高,堪称英俊公子,这事说来也憋屈,他原本是叫齐砚峰的,周岁那年突然连生三场大病,齐家请来天机算明清子,明清子看后说“这孩儿命硬,阳气过重,需起一个阴柔的名字方能压住暴烈之气”,恰好他的亲姐姐齐婉儿也多病多灾,乳母抱过来凑热闹,明清子一看就笑,说“索性不用想了直接调换吧”,于是皆大欢喜。   女名男用,小时候叫着还可爱,长大就不那么好玩了,出名后更是一言难尽。齐婉儿恨明清子恨得切齿,奈何明清子惹了一身麻烦不知道躲哪里去了,轻易没人找得到他。名字改不得,齐婉儿对外只以族中排行自称“齐十三”,人称十三公子,那些被他得罪过的人都在背地里叫他“十三娘”。   面对段轻名的询问,齐婉儿也是为难,总不能说“我就是齐婉儿”吧,憋了半晌,他才装作不在意地哼了声:“我是齐十三。”   “喔——”段轻名想了想,道,“齐十三……难道不是齐婉儿?”   齐婉儿额头青筋直跳:“废话少说,先与我打过。”   段轻名问:“打败你有什么好处?”   齐婉儿高扬下巴,手指隔空点点他:“三十招不能败你,我回去再修二十年!”   听到这么自负的话,顾平林不禁感到有趣,心里也大略猜出前世他为何不肯踏足南部了。   “你的条件,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段轻名摇头,“我为何要陪你打?”   齐婉儿愣了下,道:“剑修就该不断地接受挑战,以战证道,怎能像你这般算计得失斤斤计较,俗不可耐,也不怕玷污了剑。”   “是,是我玷污了剑,”段轻名毫不介意,“如你所言,我连天剑都拿不到,你打败我也不能证明什么,如今天剑在李墨青手里,你为何不去找他?”   “他不是躲在神工谷么,若非我在闭关,天剑怎会落入那个病秧子手里!”齐婉儿停了停,有些勉强地道,“我祖父和三伯父说你剑术……还可以。”   顾平林已知始末,惬意地看戏。   齐真和齐鹏一道截杀段轻名和自己,两个内丹修士竟然带伤无功而返,段轻名那招“云中雁影”虽然不完善,却是顾影剑法中极厉害的一式,齐真两人必定被惊到了,评价绝对不止是“还可以”,所以齐婉儿才会执意要比剑。   段轻名叹了口气,诚恳地道:“不瞒婉儿表弟,我最近正在想一门绝顶剑法,等它完成,就与你比试一番,如何?”   齐婉儿本就痴迷剑术,闻言眼神亮起来:“哦?什么好剑法?”   “剑法尚有残缺,待我想好再说,”段轻名道,“以最完美的剑法应战,才不负婉儿表弟相邀,你说是不是?”   “这……”齐婉儿犹豫起来。   顾平林摇头。此人自幼闭关修炼,心思太单纯,这么明显的陷阱也没听出来,要是段轻名一直没想出来,岂不是永远比不成?   见齐婉儿要上当,顾平林便开口道:“师兄的绝顶剑法,不知什么时候能想出来?”   他表面上问段轻名,实是有意提点齐婉儿,齐婉儿马上醒悟,指着段轻名怒道:“少诓我,若是你几百年也想不出来,我就要等几百年不成?难怪祖父说你诡计多端!”   段轻名微微眯眼,转向顾平林:“我的剑术尚不完善,难道不是你说的?”   齐婉儿也留意到顾平林:“这是谁?”他根本不屑与旁人搭话,问的是段轻名。   “是我的师弟,十分黏人,非要缠着我,”段轻名笑着解释,“不过他是蔽派掌门的关门弟子,剑术极为独到,正是我的对手。”   听到“剑术独到”,齐婉儿来了兴趣:“你的对手?”   “是,”段轻名道,“你先胜过他,就可以来找我。”   顾平林早有准备,先一步御剑而起,不料刚刚腾空,四道剑气就迎面袭来,顾平林刚刚化解剑气,齐婉儿的剑也到了。   “既然你也是剑修,我便与你过几招。”齐婉儿颇给面子。   眼看段轻名带着辛忌遁走,顾平林不慌不忙地转身面对齐婉儿:“我认输。”   齐婉儿一怔,随即面露愠色。   金色玉皇剑出鞘,剑气纵横,招式不似顾影剑法飘渺华丽,气势却刚猛,恰好合了他的命格,而且透着种自恃身份的贵气与霸气。   顾平林不闪不避。   封喉剑气在一尺外消失,可见对方控制剑已到随心之境。   “你什么意思!”齐婉儿怒道。   “提醒你而已,”顾平林面不改色地道,“段轻名是剑术天才,他不想与你打,才利用我拖住你,借此脱身,你确定要继续在我身上耽误时间?”   “可恶!”话音未落,齐婉儿御剑消失在天际。   另外七人见状连忙追去。   顾平林在原地站了片刻,抬脸道:“回来就回来,你段六什么时候也喜欢躲躲藏藏了?”   “顾大修好生厉害。”辛忌随风显形,满脸惊讶之色。   “被你看出来了,”段轻名现身树梢,足踏名风宝剑,“三言两语就解决麻烦,不愧是顾师弟。”   知道顾平林会打发走齐婉儿,他离开众人视线之后就暗中折回,他与辛忌本是现场修为最高的两个,齐婉儿等人当然不会发现。   顾平林毫不客气地接受称赞:“这也叫麻烦,是你低估了我,还是我高估了你?”   段轻名旋身落地,含笑道:“你啊,对我总是这么不留情面。”   顾平林道:“没当着齐婉儿的面揭破你,难道不是留情?”   段轻名“嗯”了声,道:“希望你能继续留情。”   嘴上谦逊示弱不过是习惯,在对手掉以轻心时给予致命一击,才是此人的手段。顾平林也不会再上当:“遇到齐家人,你不怕他们又派人来杀你?”   段轻名道:“两个内丹高手都没能杀我,有何可惧?”   “你倒是自信。”   .   其实这里到东海附近都是名门大派的地盘,齐家对付段轻名这种事本来就不甚光彩,他们必然有所顾忌,不会再轻易动手。   这边齐婉儿没有返回来寻找段轻名,三人一路十分顺利,很快到达东海之滨。   顾平林先去海市联系出海的船只,租的船叫鱼脊,外形如大鱼脊背,布了符咒阵,不仅速度快,更无惧海上风浪,而且对普通的法术攻击还有一定的防御能力,虽然模样难看了点,却很实用,价格也算公道,是修士最常用的出海工具。   “一千羽币?”顾平林皱眉。   伙计笑道:“你老人家别嫌贵,最近出海的人多,行情不一样了,这价当然也要涨点,况且去海境还要路过棋子礁,我们家的船,蓬莱岛那边都是直接放行的,省了绕路,算来还是你老人家占便宜。”   顾平林道:“棋子礁不是灵雾岛的地盘?”   伙计道:“哪里,棋子礁原是蓬莱岛的,只不过前些年蓬莱岛内乱,被灵雾岛抢了过去,后来蓬莱岛有了少主,三公肃清内乱,去年奉蓬莱少主之命跟灵雾岛干了场,夺回了棋子礁。”   事情发展倒是跟前世差不多。顾平林道:“蓬莱岛如今是少主主事?”   “那位少主年轻着,老岛主又没了……”伙计指指天上示意,压低声音,“岛上的事大都是六御公作主。”   “也是,幼龙压不过龟丞相。”顾平林颔首。   蓬莱三公之首,六御公郭逢,前世自己也听说过此人名号,只不过没留意,后来自己当上掌门,南珠已经彻底掌握大权,那时已经没有这位六御公的消息了。今世的一切都提前了,南珠这个未来的东海霸主显然还未完全掌握蓬莱岛实权,想他被接回岛上之后,孤身一人应对群狼环伺的局面,也是不容易,相比之下自己反而更幸运。   左右是结了个善缘,能交上东海霸主这个患难朋友,对灵心派的未来只有好处。顾平林顺便打听了南珠的近况,也不欲多问,付了定金就出门离开。   海境的消息传开,海市比上次来时更加热闹,街巷里到处都是修士,许多人带着幕笠,不愿露出真面目,路旁还有摆摊卖坐骑和储物袋的。   顾平林慢步前行,段轻名陪在旁边,这一路他都很少玩笑,话也不多说,大异往常。   顾平林留意他多时,似是随口问:“你又在想什么?”   段轻名慢悠悠地道:“你猜啊,你不是很了解我?”   “嗯?”顾平林停住脚步。   “你跟着我,不就是为了方便监视我,”段轻名也止步,“我的一举一动,你不是都清楚?我还能做什么?你又在怕什么?”   顾平林心头“咯噔”了下:“你……”   话未说完,辛忌匆匆走来道:“顾公子,令师兄和道观的小师侄到了。”   .   不出意外,顾平林离开没几天,甘民就顺利破境,江若虚和冷旭立刻带着甘立赶过来会合,看到段轻名也在,两人都惊喜无比。   认出段轻名就是林公子,甘立吃了一惊,忙上前拜见师叔,告罪。   段轻名坐在椅子上,含笑受了礼,抬手示意他起身:“资质不错。”   甘立谢过他称赞,退到顾平林身后站定,虽然顾平林没答应收他当徒弟,但他在顾平林跟前始终坚持执弟子礼。   段轻名对他很感兴趣:“顾师弟收你当徒弟了?”   甘立忙答道:“弟子愚钝,尚不入顾师叔的眼。”   段轻名道:“那跟我如何?”   甘立立即看顾平林。   顾平林不动声色。   段轻名对蠢人没兴趣,越是精明人,才越容易被他耍的团团转,他显然是逗着甘立,又在玩弄人心了,不过,借他试试甘立也好。   见甘立犹豫,段轻名前倾了身:“怎样,怕我的本事不够教你?”   甘立早听说段轻名是剑术天才,心头虽然羡慕,但想起之前顾平林说要替自己找个严厉的师父,想来定然不是这位温和玩笑的,何况自己刚受顾平林的恩,哪有擅自越过他拜师的道理?甘立知道不能说错话,想了想,才谨慎地道:“段师叔乃门中天才,弟子岂敢不敬?只是弟子愚笨,还不知能不能通过比试入内门,不敢先行拜师,坏了门中规矩,望段师叔体谅。”   他抬出门规,显得诚实懂事。江若虚与冷旭面露赞赏之色,顾平林也微微笑了下,拿起桌上的书卷。   “门规啊,”段轻名点头,“也是,那等你过了比试再拜我为师吧。”   甘立愣了下,反应也快:“能得段师叔青眼,是弟子的荣幸,但弟子生性顽劣,顾师叔说要替弟子寻个严厉的师父,好镇压一二,所以……”   “诶,我镇不住你?”   “弟子不敢,弟子怕自己愚笨……”   “无妨,”段轻名打断他,笑道,“我看你很聪明,不会嫌弃你。”   甘立暗暗叫苦,寻常人听到这些托辞肯定知趣了,谁知这位师叔难缠得很,偏偏又得罪不得,更不好拒绝,当真左右为难,答什么都不是。   “何必为难小辈。”顾平林终于开口解围。   “规规矩矩,甚是无趣。”段轻名笑着倒茶。   甘立松了口气,低头,垂手后退到屏风的阴影里,只希望这位师叔别再注意自己。   江若虚忍不住笑他:“逗逗小辈就罢了,还要怎样才有趣味?”   “简单,”段轻名放下茶壶,“比如,等人。”   “等什么人?”冷旭奇怪。   顾平林却猛然醒悟,“啪”地搁下书卷,环顾四周,不见辛忌人影,顾平林立即看段轻名,目光冷锐。   “我让他去接人,”段轻名仿佛没注意他的变化,取过书卷翻看,“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急促有力的脚步声,须臾,一道英气的身影大步走进房间,高声笑道:“顾师弟!段师弟,你们怎地派个不认得的人来接我?”   听到这声音,顾平林倏地站起来。   “步师弟?”江若虚吃惊。 第51章 山外姚家   步水寒向来不爱宽大碍事的道袍,还是穿着身天蓝箭袖,浅蓝缎带束发,足踏白靴,单手抱湖音剑,英气逼人。   “段师弟说你们发现线索,果然,我们这一路遇到不少去海境的人。”他与顾平林最熟,先与顾平林说话,提起段轻名居然一副毫无芥蒂的样子,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   “师兄来了便好。”顾平林恢复冷静,缓缓坐回椅子上。   步水寒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还跟着个青年。青年身材年龄都与他相仿,穿着寻常窄袖青布衫,若不是背上负了柄乌黑古朴的剑,根本就不像个修士。相貌规规矩矩,剑眉,大眼,鼻梁过分地高了点,嘴唇时刻抿着,有些寡言的样子,总体很耐看,给人稳重可靠的感觉。   步水寒向来不拘小节,见到师兄弟便顾不得别的,忙与江若虚等作礼,甘立主动上前拜见他,彼此又是一番介绍,眼看他们热闹成一团,青年只沉默地站在旁边。   “步师弟莫只顾说话,忘了客人,”江若虚适时打断他,提醒,“这位朋友是……”   步水寒登时面露歉意,连声朝青年道“失礼”,向众人介绍:“这是姚兄,剑术超群,我与他一见如故,特地邀他同行。”   青年这才朝众人抱了下拳,吐出几个字,语调平平:“姚枫,幸会。”   步水寒挨个介绍,青年都是点头抱拳,道声“幸会”,然后就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原本争取机缘这种事,人越少越好,但海境的线索已经传开,去的人多,也不差这个,因此江若虚等人都没有介意,热情地与他见礼。   顾平林暗中观察此人言行,微微扬起嘴角。   穿着朴素,举止礼仪并不规范,不是世家出身,然观其气质,也绝不像寻常野修士。   话语简短看似冷漠,眼神却时常流露不自在,此人必是头一回出来历练。   不自在,而无丝毫惶恐自卑之态,言语应对沉着镇定,足见其对自身能为十分自信,恐怕也不是来自寻常小门户……   顾平林瞟了眼段轻名,果然见那黑眸闪烁着不易察觉的光芒。   留意到他的视线,段轻名略略偏了头看过来。   顾平林收回视线,等步水寒介绍到这边,便主动朝姚枫拱手,开口问:“不知山外姚家现任家主是哪一位?”   姚枫果然一愣,诚实地答道:“正是家父。”   “山外姚家?”步水寒大惊失声,“姚兄竟是山外姚家的人?怪道剑法出神入化!”想起对方隐瞒,他又不悦,“姚兄这一路瞒得好紧。”   他本是痛快人,喜怒尽数露在脸上,姚枫见状十分歉意,赔礼:“姚家早已避出修真界,家父嘱咐不得在外招摇,实非有意隐瞒,还请步兄弟莫怪。”   步水寒反不自在了,摆手叹道:“我道为何每次都败给你,既是山外姚家,我也心服了。”   江若虚等人都被震住,反应过来,忙又重新起身郑重地见礼。   山外姚家不是世家,却是个历史不输于大世家的老家族,昔年姚家剑术的名气几乎不输“银兰李家”,只不过他们向来以避世修炼为家训,隐居“山外之地”,不养门客仆役,自给自足,因此被修真界称为山外姚家。没人知道“山外之地”到底在哪里,姚家子弟偶尔会出来历练,不过他们很少暴露身份,从不出头出名,更不会插手外界事,所以姚家剑术虽然厉害,却很少被人关注。   姚枫坐在椅子上,面对众人热情明显有些招架不来,有人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多数时候都是沉默。   顾平林岔开话题:“几位师兄没有过来?”   步水寒道:“我接到段师弟的信,听说你找到线索,先赶过来了,他们几个打算继续留在荡魂山寻找,我想海境这边也有些蹊跷,就让他们在那边碰碰运气也好。”   他性子冲动,却并不笨,显然也看出海境的消息是有人故意的。   顾平林颔首:“师兄既看出不对……”   段轻名笑道:“如今海境情况复杂,多个人总是没错,有步师兄过来帮忙,就更放心了。”   “段师弟说的没错,”步水寒难得赞同他,“我看那些大派世家都有人来了,咱们也要有所准备。”   顾平林淡声道:“段师兄有心。”   .   步水寒与姚枫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赶路,御剑消耗甚大,后日就要出海,两人需要调息恢复,因此众人只大略述说了一番别后的事情就早早地散了,各自回房间。   送走众人,顾平林疾步走出房间,踢开旁边那扇门:“段轻名!”   直领外袍脱在旁边,段轻名只穿着身米色长袍歪在床上,闭着双眼,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执一支笔,正缓缓地在虚空中比划。   笔锋游走,轻盈飘逸,却又仿佛透着千钧力道,每走一笔,毫尖皆有轻微的剑意荡开,动作慢得出奇,时而流畅,时而凝涩。   顾平林走进去看到,登时目光一滞。   剑路!他这是在拆分剑招!   没有玄冥派剑术的霸气,受灵心派剑术影响,他创出的那几招始终不够完美,所以想用拆分剑招的方法来找缺陷、完善剑招。顾影剑法以繁复闻名,也不知道那百千种后续变化,他是如何记住的。   “来了,”笔停在半空,段轻名不慌不忙地睁开眼,“师弟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找我,难道是有什么误会?请坐。”他用笔指窗前的椅子。   顾平林只是扫了椅子一眼,冷笑:“帐没算清楚,没有坐下谈的必要。”   “原来是找我算账,”段轻名道,“到底什么事情让你生气?”   “何必装模作样,”顾平林挥袖将桌子扫得粉碎,“你敢伤灵心派师兄弟一分,我必取你性命!”   “嗳,发这么大的脾气,”段轻名恍然笑道,“是说步水寒?多亏师弟你多番调解,他才会对我芥蒂尽消,我应该感谢你。”   顾平林极其憋闷。   自己受前世影响,处处阻止步水寒与他起冲突,他岂有不怀疑的?此番支开步水寒更是过于刻意,才会让他利用,实在是算漏一着。   顾平林寒声:“你想利用他牵制我?”   段轻名不答反问:“你在质问我?”   “怎样?”顾平林道。   段轻名毫无愧色:“你监视我,我牵制你,有什么问题?做我的对手很危险,你应该早就清楚这一点。”   顾平林道:“你我对局,无须牵连他人。”   “对手,难道不是用尽手段打败对方?”段轻名有些意外地看他,“莫非,你只是想与我光明正大地打一场?”   顾平林被噎住。   用尽手段求胜,不死不休,那是前世。重生之后自己早已醒悟,只想与他分个胜负了却执念,并不想开死局。然而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这是个极其危险的对手,性情捉摸不定,行事随心所欲,出手毫无顾虑,自己心境已改,他却没有,一旦开始游戏,他就会进行到底。   段轻名丢开笔,起身下床:“剑术非你所长,你永远超越不了我;如果你仅仅想用修为打败我,那如你所言,你身负造化诀,此刻的我未必能胜你,你还需要比什么?”   见顾平林不答,他忽然话锋一转:“这次,我不动步水寒。”   “哦?”顾平林盯着他,并不相信他会轻易让步。   段轻名果然道:“这次是步水寒,那下次呢?陈前,常锦心,任凭,你不在意他们?”   顾平林皱眉:“你……”   “大概还包括新收的甘立,你的师父,整个灵心派,”段轻名慢步走到他面前,“你的顾虑太多了,口口声声要当我的对手,你拿什么与我比?我又能让你几次?”   顾平林沉默了。   游戏都有代价,前世步水寒死,陈前伤,灵心派没落,那些代价太惨重,都是心中背负多年的愧疚。   段轻名轻笑了声,踱到他身后站定,伸手拉了下他的马尾长发,在他耳畔低声道:“更让我意外的是,顾小九,你这是跑来质问对手,与对手讲理?”   听出戏谑与嘲讽,顾平林身体一僵。   被激怒后直接上门质问威胁,借机试探,这是前世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至于那人的应对,或是故作让步,或是挑衅刺激,更多时候冲突是以两人出剑终结。   如今经提醒,顾平林才发现不对。   眼前人并不记得什么,自己还保留着前世的习惯,而且对他提了前世不可能提的、过分的条件,甚至妄图说服他。   “犯这种错误,还是……你根本没将我当对手?我对你来讲,又是什么?”温和的声音像是吹过的春风,透着蛊惑,“大概我们还是更适合做有爱的师兄弟,之前不好吗……”   “往事没意义,”顾平林打断他,蓦然转身,“我不希望有一个执着于过去的对手。”   段轻名看着他,神色莫辨。   执念不灭,道途不畅,可见重生的路是天意注定。顾平林抹去心头那丝狼狈,果断地道:“我需要对手,你也需要。”   “你就这么想和我做对手?”   “是又如何?”   “做我的对手太危险,”段轻名微微笑了下,单手扶上他的肩膀,“你,我有些不舍得。”   不舍得?   脑中恍如惊雷响过,顾平林面色微变,思绪竟有一瞬的空白。   “大概不舍得吧。”   “不舍得。”   对面,黑眸妖魅,暗藏冷意。   可是,脑海中为何会有隐隐的话语声?如此耳熟,又是谁在叹息?   ……   反复搜寻记忆,确定并不存在这句话,顾平林慢慢地放松身体,发现手心满是冷汗。   无论怎样,前世已无关紧要了。   此刻顾平林实在没有心思继续留在这里,于是不动声色地道:“这一次,不动他,希望你记得你的话。”   段轻名不语,看着他走出门。 第52章 海上风景   第三日清晨,众人准时到达约定的地点,天气不错,广阔的海面风平浪静,犹如湛蓝的、光滑的绸布,一片阳光撒下,蓝绸托碎金,入眼有种高贵又神秘的美。   一艘黑幽幽的大船停靠在岸边,形状像是高高拱起的鱼背,外观确实不太好看。船行的伙计等在码头那边,见了众人忙笑着迎上来躬身作礼,将一个卷轴交给顾平林:“这是顾大修要的地图,船也在这里,大修看看可还满意?”   江若虚与冷旭年长,时常外出任务,挑选船只很有经验,他两个上去到处检查了遍,对顾平林点头表示没问题,顾平林便爽快地付了五千羽币押金,伙计赔笑说些“一路顺风”之类的吉利话,就带着羽币回去交差了。倒是姚枫见船资贵,有些不好意思,山外姚家避世修炼,对钱物向来没什么概念,他身上一共才不到三百羽币,于是再三说会补上这份钱,直到步水寒变色动怒,这才罢了。   顾平林正招呼众人登船,突然,头顶传来冷笑声。   “总算来了!”   犹如星辰坠落,夺目剑光一闪而逝。年轻公子稳稳地站在剑上,金冠束发,外披红锦袍,里穿白底金纹箭袖,绣金护腕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这手御剑之术委实高明,步水寒忍不住赞了声“好”。   齐婉儿根本不理他,轻轻踱足,足底玉皇剑发出两道剑气,直取段轻名:“我就料定你会出海,哼!”   想不到他上来就动手,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唯有姚枫目光一凝,本能地屈指捏起剑诀,似乎要出手相救,顾平林见状伸手按他的肩头,姚枫愣了下便会意,收了真气。   见段轻名不动,齐婉儿果然收招:“你什么意思?”   “这么多眼睛看着,你上来不问缘由就动手,有失世家礼数了,”段轻名温和地责备他,然后向众人介绍,“这位是我齐氏母家的表弟,齐婉儿。”   众人脸色精彩。   七名随从恰好赶到,闻言都默默地低头,退到齐婉儿身后。齐婉儿咬牙道:“我叫齐十三!废话少说,你打不打?”   段轻名不紧不慢地道:“我说过,目前我剑术未成,就算你打败我,也是胜之不武。”   “借口!”   “无凭无据就质疑我,表弟你真是蛮不讲理,”段轻名作色,“也罢,你既这么想取胜,我现在就可以认输。”   说来说去反成了不讲道理的那个,齐婉儿气得:“谁要你认输了!”   段轻名笑道:“那你要怎样?”   齐婉儿登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既不想胜之不武,又不甘心放过段轻名,一张俊脸半红半白,看得众人直发笑。   姚枫突然上前两步:“在下姚枫,愿与阁下切磋剑术。”   齐婉儿低哼了声,正眼也不瞧他,对段轻名道:“你的剑术究竟什么时候能完成?”   见他看不上自己,姚枫有些尴尬,沉默着退回原处。步水寒也没想到齐婉儿这么目中无人,登时沉了脸,冷声安慰姚枫:“狂妄之徒,何必理他。”   段轻名道:“我说过,顾师弟的剑术……”   顾平林立即打断他:“十三公子剑术不凡,我认输。”   大概是对顾平林的识相很满意,齐婉儿露出几分笑意,挑眉:“总之,我不跟他打,躲得过今日躲不过明日,劝你别耍花招。”   “表弟多心了,”段轻名道,“我对你与对轻侯一样的亲切,这种猜忌的话太伤和气。”   齐婉儿听得头皮发麻:“够了,谁与你亲切!”他扫视旁边的鱼脊船,有些不屑:“你要去海境?”   不待段轻名回应,顾平林开口道:“既是段师兄的表弟,那也不算外人,不如大家同行,彼此照应,十三公子意下如何?”   “哦?”齐婉儿心头一动。   昔年齐氏家老齐真与蓬莱岛老岛主东海一战,惜败而归,自此齐氏在蓬莱岛面前就有些抬不起头,齐婉儿是齐真的孙子,此番要去海境必须经过棋子礁,难免要与蓬莱岛打交道,齐婉儿高傲,自然不愿意送上门受气,原本打算绕路过去,想不到顾平林会主动邀请,齐婉儿顿时喜出望外,混在灵心派的队伍里过去是个好办法,而且一路上还有机会看段轻名出手,摸清他的真实能为,简直一举多得。   “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齐婉儿欣然接受,落地,率先大步走上船,七名随从也跟在他后面。   步水寒皱眉再皱眉,忍不住低声责问顾平林:“此人自命不凡,甚是可厌,你怎地叫上他同行?何况他是齐家人,段师弟……”   “段师兄当然不会那么小气,”卷轴轻敲掌心,顾平林欣然道,“他对表弟如对亲兄弟一般,何况,做事总要有个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步水寒不解。   段轻名含笑朝这边看了眼,也上船去了。   .   鱼脊船是中型船,除去底舱与前舱,船上共有八个客舱,因为齐婉儿与七个随从的加入,显得有些不够用,顾平林早有计较,直接安排房间。   姚枫是客,与步水寒最熟,两人住一间。江若虚与冷旭一间,甘立与辛忌一间,原本甘立修为低微,是不该跟来的,不过海境有个小小机缘,所以顾平林决定带上他,辛忌已达化气八重境,是众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个,保护甘立应该不成问题,就算他打什么主意,甘立机敏,也不会轻易上当。辛忌对这个安排无异议,他受魔域追杀,也不想与人多接触,以免被识破身份,小朋友倒好糊弄点。   齐婉儿是骄子脾气,和别人住容易起冲突,顾平林不动声色地道:“多余四间房,就请十三公子与七位兄台自行分配吧。”   哪知齐婉儿却道:“不必,我与段六住。”世家非常注重礼数,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直呼段轻名的名字,又不甘心称表兄,索性叫“段六”。   “此番去海境,家师交代过一些事,我必须与段师兄商议,请十三公子见谅。”顾平林没有同意。叫齐婉儿来的确有牵制段轻名的意思,为了解段轻名的实力,他必定会时刻留意段轻名的动静,不过真指望他监视段轻名,那太不实际,就他这性子,若接近段轻名,不被利用个彻底才怪,弄不好反而会坏事,最后头疼的是自己。   要求被拒绝,齐婉儿有些不悦,但想到此番可以借灵心派的幌子过棋子礁,都是出自顾平林的邀请,也就没说什么。   “我与表弟相认不久,正该多多增进情谊,”段轻名拍拍他的肩,笑道,“奈何我这个师弟太黏人,表弟万勿见怪。”   当我真稀罕和你住?齐婉儿黑着脸,强忍着没说出来。   师兄弟两人经常在一起,众人不知内情的都一笑了之,步水寒向来直接,如今对段轻名消除偏见,看他做什么都顺眼,也没觉得不对。   被说“黏人”,顾平林不在意:“既然大家有缘同行,正该同舟共济,船上共十六人,分两人一组轮流掌舵,半日一换,齐氏诸位是客,就白天当值,我们灵心派值夜,诸位可有异议?”   齐婉儿不耐烦地道:“有什么不行的,随你安排,何必多话。”   两名随从上前:“今日我们来吧。”   虽然齐氏的人应该可信,但为防万一,顾平林还是安排他们白天当值,白天有众人看着,是轻易动不了手脚的。见他们答应,顾平林点头道:“那就这样定了,大家先去房间安顿,两个时辰后再过来商议下一步事情。”   这鱼脊船顶设有引风阵,自能凝聚风力,只要有人掌舵,便能正常航行,操纵起来极为简单。两名齐氏随从都是熟手,很快激发引风阵,起航,按地图上的路线前行。   众人各自去房间,顾平林等到人走得差不多,回身,只见齐婉儿侧身面海,迎风而立,单手扶着栏杆,朝阳光辉斜照在脸上,更增一层风发意气。   顾平林走过去:“此行不平静,十三公子若有心,定然能见识段师兄的剑术。”   齐婉儿瞥他一眼,低哼:“未必想见识,不过是听伯祖父与段家几个老家伙都曾夸他天才,有些好奇而已。”   顾平林笑了声:“说来我也好奇,段师兄前日还在房间以笔代剑,拆招补缺,颇为精妙。”   “以笔代剑?”齐婉儿转过脸来,明显有了兴趣。   “是,可惜我没看明白,倘若你能窥见他的新剑招,还请告知我。”顾平林拱手离开,走出几步再回头,栏杆边已经空无一人。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说来说去就是互相牵制,为了步水寒和江若虚等人的安危,不得不盯紧段轻名。顾平林也不觉得惭愧,在船上走了圈,暗中将各处检查了遍,确定没有问题才掉头回房间,刚到门口,迎面就遇上段轻名出来。   “段师兄去哪里?”顾平林扫视四周,果然没见齐婉儿,想是被段轻名打发了。   段轻名随口道:“难得出海,海上风景想必不同,有心观赏一番。”   日影已高,船走了近半个时辰,离岸已经很远,海面不再平静,海风吹拂,水面金光跳跃,有些晃眼。   段轻名走上船头,在栏杆边站定。   白袍迎风,不见温文之态,依稀透出一般高绝气度。剑指天下,无人可及,正是昔日剑王风采。   熟悉的背影。   有那么一瞬间,顾平林竟产生了回到前世的错觉,本能地退后半步。   “嗯?”段轻名蓦然转身,“杀气。”   杀意瞬间消失,顾平林恢复镇定:“认错人。”   “你认得的人太多了。”   “哦?”   “例如,那位蓬莱少主。”   “那又如何?”顾平林不否认。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没继续这话题:“师弟不是要回房休息?”   “突然想看风景,海上风光果然不同。”顾平林侧身看海面。他说的是实话,前世儿时在顾家受尽欺辱,之后半生与他争斗,半生被仇恨蒙蔽,多少风景能入眼?如今寻回道心,始知世上美景无限,自然之力无穷,大道无尽。   段轻名闻言便负手道:“看风景,也要跟着我?”   顾平林扫他一眼,面不改色地道:“当然,我十分黏人啊。” 第53章 东海魔箫   被原话奉还,段轻名微微眯眼:“看来这一路你是要黏到底了。”   “应该是。”顾平林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看海。   段轻名似乎并不介意:“心怀顾虑,将视线都放在我身上,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你就只能被动地接招,这很不利,你确定能时刻看住我?或者你认为齐婉儿真能牵制我?也许我早已做好安排,也许我在故意引你注意,想用自己牵制你,也许真正中计的是你。”   顾平林心头一跳,随即嘲讽:“也许,你将这算计人的口才写成一本秘籍,会比你的剑术更出色,定能流传百世。”   段轻名笑道:“不敢当,过奖。”   “这番话是很令人动摇,”顾平林微微仰脸,悠然道,“不过你说错了一件事,谁说我只能被动地接招?”   “哦?”段轻名意外,“你还有安排?”   顾平林轻叩栏杆:“试探我,还不如你自己猜。”   “也是,”段轻名收回视线,望着海天之际叹道,“如你所言,无论剑术还是游戏,都只是无聊之中的一点趣味,天道轮回,死即意味重生,生是死亡之路,这条道途似乎也不过如此。”   前世他因为无趣就让修真界乱成一团,想不到心里竟会有这种想法,顾平林听得吃惊,忍不住怀疑他最后是否真的飞升了,半晌才皱眉道:“弱者永远不知高处风光,强者自有强者之路,如何相提并论?身在道途而对大道无敬畏之心,是为大忌。”   段轻名饶有兴味地道:“你这是关心?”   顾平林道:“因为你还没尝到失败的滋味。”   “喔——看来我该期待,期待你尽快打败我,”段轻名笑看他半晌,突然道,“道途艰险,失败者同样坠入六道轮回转世,但势必会失去前世所有记忆,你说,会不会有人例外?”   顾平林没有惊讶:“前世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试探这么久,有结果了?”   “我原本也以为是对手,”段轻名停了停,笑道,“但你总这么关心我,又让我动摇了。”   关心?顾平林抿唇。   “不是亲人,也不会是朋友。”段轻名若有所思,半晌,突然低头朝他压下。   顾平林先是莫名,稳稳地不肯退半步,直到脸上拂过温热的气息,震惊之下,他立即侧身退开,浑身迸发锋锐剑意:“你……”   剑意未近身便消散,段轻名负手站在原地,笑道:“诶,何必激动,我只不过是想看看,我们前世会不会是寒英双剑那样的关系。”   此人行事当真肆无忌惮,全不在意世俗眼光。顾平林万万没想到他会有这种猜测,登时黑了脸,冷笑:“如果是,你认为自己能活着站在这里?”   “如果是,那就太有趣味了。”段轻名大笑,走下船头。   这样就想摆脱监视?顾平林举步跟到转角处,却见姚枫独自站在栏杆边,他面朝大海,似乎正全神贯注地看风景,只是那僵硬的脊背与紧扣栏杆的手指,都显示出,他是故意装没看见。   段轻名,可恶!   顾平林面不改色地与他打了个招呼,错身而过。   姚枫轻轻地吐出口气,既尴尬又疑惑地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其实他从山外之地出来没多久,并不知道师兄弟太亲密是问题,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对而已。   恰好齐婉儿大步走来,扫视四周:“看到人没有?”   姚枫紧抿着唇,盯着海上细浪。   齐婉儿想不起他的名字,直接问:“段六呢?”   姚枫吐出两个字:“走了。”   齐婉儿急问:“去了哪里?”   姚枫道:“不知。”   刚被段轻名两句话气跑,回头才想起自己是想看着他的,再去找却不见人影了。齐婉儿不耐烦地问:“那顾……他师弟呢?”他是真忘记问顾平林的名字了。   姚枫神情有些微妙,沉默半晌才道:“也走了。”   “去了哪里?”   “不知。”   “哪来的人,怎么说不清话!”齐婉儿不耐烦,甩袖离去。   姚枫也不生气,继续沉默地看海。   不远处隐蔽的过道里,辛忌转身,喃喃自语:“前世关系……什么意思?”   船上所有人中,他是修为最高的一个,隐匿气息偷听谈话,从头到尾竟都没人发现。   想了许久仍不明白话中意思,他索性放弃猜测,拈着胡须“嘿嘿”笑两声:“老夫就知道,这两个小子不像表面那么和睦,哼。”   说完,他倒背着手踱开。   .   众人在东海上航行数日,没遇到什么危险,这本来就是条常用航线,所经过的海域都是有主的,没有凶兽,只偶尔会见到低中级妖兽出没,至于寻常暴风恶浪,还入不了修士们的眼,鱼脊船完全能应付。   船沿着固定的路线,渐渐地靠近了棋子礁海域。   棋子礁由上千个大小相近的圆形小岛组成,岛上都是黑色或白色石头,故而得名棋子礁,中间暗流甚多,船只很容易迷路,地势易守难攻,因此常引发海上门派的争夺战。   这日,顾平林正在床上打坐,忽闻一声琴响,四周气流开始波动,顾平林不由得睁开眼:“嗯?”   船身猛地一震,船头被掀得老高,接着又“嘭”地落下,整座船剧烈地摇晃。   顾平林立即起身:“怎么回事?”   对面段轻名还是稳稳地斜躺着,闭着眼,书册恰好翻到一半,反扣在胸前。   甘立匆匆进来:“顾师叔,前方好像有争斗,十三公子已经过去了。”   “你留在船上,我去看看,”顾平林走出两步,又回头,“这样的热闹,你没兴趣?”   段轻名果然道:“琴剑入道,都是熟人,不新鲜。”   顾平林道:“他们的对手很新鲜。”   “唉,”段轻名坐起来,“不就是让我跟你走,方便监视,何必说的这么诱人。”   “达到目的就好,”顾平林不客气地道,“走了。”   场面与顾平林猜测的相同,前方是一片灰黑的空间,灵气失衡,那片海面不断地左右倾斜,海水乱流。琴声不止,越发激烈,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机,上空剑影重重,剑气森然,包裹着一个巨大的珠影。那珠影滴溜溜地转动,迸射幽蓝宝光,与剑气分庭抗礼。此等威力,分明是内丹修士斗法。   顾平林两人赶到时,齐婉儿和姚枫、江若虚都已经在了,对面远处隐隐有数十名穿着蓬莱岛服饰的修士在观战,面对真正的内丹大修之战,众人都不敢插手。   “以琴引剑,琴剑双修,广陵派剑术也是别出心裁。”齐婉儿看得认真,眼底却没多少佩服之色。   他看的正是段轻名说的“熟人”,寒英双剑。冯英盘膝端坐在海面,低头抚琴,身旁巨浪翻涌;严寒左手抱琴在半空中翻飞,右手拨动琴弦发出金石之声,时而又屈指扣剑诀,两柄宝剑带出无数剑影,将对面的人困住。   顾平林看着半空的珠影:“探海龙珠。”   齐婉儿是世家子,听过龙珠之名,惊讶:“那人是六御公?”   身为蓬莱三公之首,那六御公郭逢生得身材魁梧,浓眉虬髯,虎目含威,唇角下撇得厉害,面相看上去十分不善,此刻他屹立半空,单手执本珠,背上锦袍飞舞,面对两人攻势竟丝毫未落下风。   双方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步。   琴声戛然而止,冯英盘旋飞上半空,琴剑合一,严寒已退到他身旁,两人几乎是同时抬起手捏剑诀,合招将出。   郭逢见状亦毫无惧色,冷哼了声,加持真气,探海龙珠法影再放大,海中顿时升起一道水柱,形成蛟龙取水的奇观,大量海水被龙珠吸纳,空间内海面有刹那的下降。   顾平林微微变色,疾喝:“快退!”   话音未落,双方绝招同出!龙珠旋转,射出无数锋利的水刺,铺天盖地地袭向寒英双剑!顾平林等人原本站得远,奈何事发突然,内丹修士的大招攻击范围太广,几个人都受到波及。顾平林与段轻名反应最快,姚枫与齐婉儿、江若虚三人都没注意,等招式出来已经迟了,好在郭逢主要针对寒英双剑,边缘这些水刺所含力量已经不那么强,但也绝对不弱,这可苦了齐婉儿,昔年齐真东海败北,齐氏在蓬莱岛跟前抬不起头,此时他若出招,被人认出齐氏剑术,必会引来蓬莱岛一番羞辱。   眼下情势危急,不挡又不行。   齐婉儿咬牙,正要出剑,身后忽有破空声起,一道剑光自半空斩落,厚重的剑气在海面扫开,带动大片海浪涌起。   是姚枫。   此等修为,应是接近化气五重境。顾平林暗中作判断,又忍不住感慨,山外姚家,名不虚传。   若要形容三家剑术,顾影剑法必定是“繁”,飘渺华丽,变化繁复,无可捉摸;齐婉儿的剑法当称“贵”,气势凌厉,每一招却极为美妙,透着矜贵之气,自显身份;而姚家剑术,则是一个字:“淡”。   与顾影剑法完全相反,姚家剑术走的路子正是最受修真界推崇的正宗剑道,清淡,宽厚,宏大,招式简单,返璞归真,于无形中化解杀机。   姚枫微微低头,单手扣于眉心处,掐着不同的剑诀,整个人在半空中缓慢地旋转,人的气息消失无踪,唯余厚重宏大的剑气。   乌黑的长剑连斩三次,水刺穿透一层层海浪之后,来势渐缓,到三人跟前时,已经没什么伤害力了。   “这是什么剑气?”齐婉儿微微变色,他哪里想到,队伍中这个平凡无奇的修士会有这么出色的剑术。   姚枫收招,退到顾平林等人身旁。   那边寒英双剑合招接下龙珠之力,见状都很意外,冯英先认出顾平林,面露喜色,欲言又止,显然是不愿连累众人。   顾平林隔空朝两人拱手:“两位如何在这里?”   郭逢暂且停止攻击,打量众人。   他主动招呼,严、冯两人甚是感动,冯英正要说话,郭逢突然开口,声音洪亮:“殊世剑气,有姚家朋友在此?”   姚枫上前一步,拱手,简短地道:“山外姚家,姚枫。”   “山外姚家?”齐婉儿一直在看他,闻言大惊。   不说姚家让许多门派忌讳,就是普通门派之间也不好轻易结仇,寒英双剑被逐出广陵派,无所倚仗,郭逢才毫无顾忌地跟他们对上。郭逢虽然已达丹形境六重,但双剑联手,他也占不到便宜,此时更不想得罪姚家,于是点头道:“既是姚家后辈,蓬莱岛也不为难,至于另外那几个小杂鱼,看在姚家小朋友面上放你们过去可以,但你们若要跟那两个断袖有牵扯,就休怪老夫!”   被称为“杂鱼”,齐婉儿大怒,奈何身份不方便,咬得牙齿咯咯直响。   严寒冷笑,对顾平林道:“你们先过去,待我们收拾了这老鳖再说。”他也是体谅顾平林等人修为不足,才顺势催他们走。   见他们认识,姚枫迟疑了下,想要解劝:“六御公前辈……”   “姚家家训没变吧?”郭逢似笑非笑地道。   姚枫被噎住。   姚家不插手外事,蓬莱岛若不放行,姚家有理由怪罪,但因为其他人与蓬莱岛对上,姚家绝不会出面帮忙。   在这空隙里,远处突然飞来一阵箫声。   箫声小而不散,仿佛凝成了一根线,入耳清晰,在场修为浅薄些的人都感到体内真气涌动,似乎有些不受控制。   水天之际,一艘银色小舟飞驰而来,船头两名青年迎风而立,当先那个身材高且瘦削,身穿玄色宽袍,头戴墨色缠金龙冠。   他正吹着一支紫箫。 第54章 君臣之间   海面早已恢复平静,细浪轻翻,小舟疾驰,舟尾荡出一道银白色的线条。   转眼,小舟已到跟前,舟上青年的脸越发清晰。   面庞瘦削,不算很俊美,五官却生得端正有气势,龙眉英目,直鼻薄唇,海上霸主初露威仪,眉间一点殷红的朱砂痣极其醒目,不显妖媚,反而更增庄重。   众蓬莱修士迅速上来,躬身朝他作礼:“少主!”   青年收了箫声,眼底生起一抹笑意,他摆手示意众人免礼,大步走下船,凌波踏浪,径直来到顾平林面前:“顾平林?”   顾平林拱手:“少岛主?”   青年将双手放到他肩头,端详他半晌,忍不住大笑:“客气什么,你不认得了?我就是南珠!”说完扣着他的手臂就要走,“听到你租船出海的消息,我已等候多时,算着你该到了……走,我们上岛说话。”   蓬莱岛势力已不小,那边海市租船,这边就能得知。顾平林暗忖,脚下没有动:“南兄且慢,这边还有些朋友……”   “既然是你的朋友,都去都去,”南珠回身,爽快地朝众人笑道,“还请诸位上岛一游,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请少主谨慎!”郭逢不紧不慢地道,“外人不得登岛,这是规矩。”   “六御公?”南珠似乎才看出形势不对,收了笑容,“果真有误会,竟劳动六御公亲自出手?”   郭逢扫视顾平林等人,冷声道:“区区几个杂鱼还不值得老夫出手,但他们与……”   “六御公慎言!”南珠打断他,沉声道,“这几位是蓬莱岛的客人。”   郭逢厉声道:“是少主的客人,不是蓬莱岛的!少主年轻,回岛后常年闭关,不知外面人心叵测,老夫既受老岛主托付,少不得要代为把关!”   被部下当众驳斥,南珠面沉如水。   几个人上前朝南珠作礼:“六御公也是一片忠心,少主何必为外人伤了自家和气,还望三思。”   言下已有逼迫之意,其余蓬莱修士低头不语,明显是站在郭逢那边。   “这几位并不是外人,”南珠身旁那年轻公子突然上前道,“郭叔误会了。”   顾平林一直冷眼旁观,早已注意到他。   此人穿着身飘逸的海蓝色长袍,气质略斯文,容貌很不错,五官端正,一双眼睛狭又小,看不到眼珠,眼尾下弯再上扬,活像月牙,弧度妖媚又可爱,好在他举手投足皆有度,好似翩翩君子,也不觉女气。白皙的手握着柄奇异的折扇,扇骨根根弯曲,洁白光滑,似乎是种罕见的鱼骨,上面也没有蒙绸布扇面,点缀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碎片,似瓷非瓷,凹凸不平,整柄扇子一看就漏风,估计只能当装饰。   郭逢语气不善:“君慕之,你祖父没教你慎言?这里没你插嘴的份儿!”   “慕之岂敢在长辈跟前无礼,”君慕之合拢折扇,恭敬地朝他作礼,“此事的确有误会,这位顾修者不是外人,乃是少主昔日的救命恩人,少主维护一二也在情理之中,郭叔是岛上元老了,素来受少主敬重,慕之原就是要过来禀明你老的。”   “救命恩人?”郭逢倒意外了。   南珠点头,语气略缓和:“这位顾兄弟正是当初我与六御公提过的那位小恩公,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我,请六御公酌情体谅。”   君慕之忙道:“顾修者救了少主,就是我们蓬莱岛的恩人,没有恩人路过却视而不见的道理,让人传出去,岂不是要笑我们蓬莱岛忘恩负义?”   郭逢权势虽大,仍是蓬莱之臣,不能不顾蓬莱岛名声,他阴沉着脸看了顾平林众人半晌,硬邦邦地道:“既如此,此事便依了少主,但那两个断袖甚是无理,不可放过!”   “是你们出言不逊!”冯英怒。   两人路过此地,却无故遭几个蓬莱修士嘲讽,实在听不下去才出手教训一二,恰好郭逢来巡查海域防守事,两边就对上了。   “你们敢公然断袖,让师门都沦为笑柄,还怕什么?”郭逢大笑,“趁早饶开蓬莱过去,省的赃污了这片海!”   “你!”冯英脸通红。   严寒制止他:“我二人早就与广陵派无关了,这老鳖听不懂人话,跟他说什么,要打我们奉陪便是,今日我们还非要从这里过去!”   郭逢道:“蓬莱岛七部在,需看你们有没有本事!”   蓬莱岛人多势众,真打起来恐怕对严、冯两人十分不利,顾平林微微皱眉。   眼看情势不对,南珠突然开口:“他两个虽无冒犯蓬莱岛之心,但六御公乃我蓬莱元老,岂容外人出言不逊?传我之令,蓬莱三部助六御公破敌,拿下这两个狂徒!”   话出,众人皆惊。姚枫忍不住看顾平林。齐婉儿也着急,他倒不是为寒英双剑担心,而是看蓬莱岛不顺眼,不希望他们获胜。   顾平林反倒气定神闲了。   郭逢愣住,他本来要率部下出击,谁知南珠将此事摆到明面上,还称寒英双剑“虽无冒犯蓬莱岛之心”,直接将事情划成私怨,又令岛上势力相助,明摆着要他仗势欺人。   严寒果然冷笑:“原来六御公要以众取胜,借蓬莱岛之势欺负后辈,确是我等小看了。”   “你说什么!”郭逢大怒。   “尔等放肆!”君慕之亦作色,“挑衅六御公便是挑衅我们蓬莱岛,今日且教你们见识蓬莱锁蛟阵!”   蓬莱人多,利用战阵必能制住寒英双剑,但一来过程不易,寒英双剑是内丹修士,蓬莱会有死伤;二来传出去,六御公也别想要脸了。修真界内丹大修就几十个,个个自重身份,修为压制没话说,阴人只能私下进行,大庭广众之下以多欺寡绝对是笑话。六御公是前辈,如何能承认?可要他继续以一敌二,到最后肯定占不到便宜,除非再叫一个内丹修士来,奈何蓬莱岛功法特殊,堂堂大派只有四名内丹大修,除了三公,另一个恰好在闭关。   那两个老货绝计不会来帮忙。郭逢清楚这一点,脸色铁青。   口口声声称“我蓬莱岛”,蓬莱名声让你担,你又担得起?南珠暗自冷笑,只作不见。   君慕之叹了口气,适时出来打圆场,看着寒英双剑道:“蓬莱岛也不欲伤同道和气,两位以二对一,已经占了便宜,纵使蓬莱部下有不懂事的,两位也都教训过了,何必耿耿于怀?郭公为人忠直,与尊师相识,对两位之事虽不理解,却绝无恶意,何况顾修者与我家少主是朋友,闹起来顾修者面上也不好看,两位总不会真想与蓬莱为敌吧?”   这番话既护着蓬莱岛面子,又在安抚寒英双剑。严寒闻言要说话,冯英拉住他:“看在贵主与顾兄弟之面,今日我们罢手就是。”   南珠看郭逢:“六御公的意思?”   郭逢咬牙:“且看少主之面,走!”说完一拂红袍,率部众离去。   严寒与冯英收剑入鞘,也不过来,冯英远远地朝顾平林与段轻名两人道:“我们先去前面了。”   顾平林拱手:“小心。”   “前路保重。”段轻名亦含笑作别。   郭逢很可能会率人追杀,需抓紧时间离开。两人领会,朝南珠拱了拱手:“多有惊扰,请。”   南珠点头,抬手示意:“请。”   众人皆目送二人,唯独姚枫垂眸,他是头一次见到现实的“断袖”,难免尴尬。   齐婉儿一直在瞟姚枫,他心头也不是滋味,之前姚枫主动找上来切磋,他只当是寻常修士,不予理睬,谁知姚枫会是山外姚家的传人?如今他恨不能立刻与姚枫打一场,姚枫却再没露出与他切磋的意思了,他性子骄傲,哪里拉得下脸开口?   直到寒英双剑消失,姚枫才轻声咳嗽,朝天边看去。   齐婉儿嗤道:“断袖而已,少见多怪!”   姚枫没说话,看了眼段轻名。   被他忽视,齐婉儿气得别过脸,段轻名却察觉了,笑问:“姚兄可是想到了什么?”   “……”姚枫紧紧唇,僵硬地扭回头,冷漠地盯着前方海面。   “走走走!”南珠终于面露笑容,拉着顾平林的手臂,“原本我要亲自去迎你,只是有事走不开……唉,你也看到了,上岛再说。”   水面不知何时又多了艘银色小舟,与之前那艘一模一样。   顾平林打量银舟:“这是冰轮?”   冰轮乃蓬莱镇岛四宝之一,为历代岛主所用,是难得的法器,防御力极好,还可缩小放入收纳袋内,蓬莱也只有两艘。   “你也听说了,”南珠笑道,“这个的确好用,你喜欢的话,我送……”   “时候不早,是不是先请贵客上岛?”君慕之笑着打断他。   南珠脸色微变。   他之前被郭逢当众压制,如今再被部下顶撞,心情明显很差。顾平林见状对岛上情况更了解一层,开口道:“君先生说的是,我等早闻蓬莱海酒之名,今日总算有机会品尝了。”   镇岛之宝岂能说送就送?君慕之感激他体谅,合扇躬身作礼:“在下是岛上灵沙使,顾修者唤我君慕之便好。”   南珠补了句:“平沧公之孙。”   平沧公亦是蓬莱三公之一,众人这才真正明白君慕之的身份,都道“久仰”。   “不才,托着祖父的名,惭愧惭愧,”君慕之直起身朝众人笑道,“诸位上岛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美酒已备,定让各位喝得满意!”   江若虚笑道:“如此,多谢岛主与君使者盛情。”   气氛上来,南珠脸色稍霁:“走吧。”   估计他早派了人去船上接步水寒等人,顾平林没有迟疑,举步走上冰轮,君慕之也跟在两人身后,旁边有蓬莱弟子请段轻名等人上另一艘,段轻名看看顾平林,微微眯眼,含笑上了小舟,齐婉儿却有些迟疑。   君慕之站在船头,回身看着齐婉儿问:“这位是……”   顾平林目光微动。   此人很是谨慎,他应该早已在海市打探过段轻名等人的身份了,齐婉儿与姚枫是后来加入的,姚枫身份已明,剩下齐婉儿,他当然要盘查。   齐婉儿原本以为只是路过棋子礁,想混在中间过去,哪知会有南珠这出?他不习惯说谎,登时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姚枫突然道:“齐婉儿。”   姓齐?南珠与君慕之都愣,神情有些微妙。   姚枫是真不知道齐真与蓬莱岛那段往事,见齐婉儿不答,就开口说了,根本没想那么多,发现气氛不对,他才意识到可能说错了话,微露愧色。   齐婉儿差点气炸,再要亡羊补牢也迟了,他索性咬牙站出来,傲然道:“北齐氏,齐十三。”   君慕之先反应过来,扇子一摇,笑道:“陈年旧事,我等后辈早就无需在意了,来即是客,请。”   两家本就不算仇人,蓬莱岛还是胜者,主动表示友好也是风度。何况齐婉儿是顾平林的同伴,南珠没道理不给面子,他岛主地位不稳,能多个助力更好。齐婉儿没受奚落,还是很不舒服,想要离开,奈何船也不是自己租的,事已至此,他只好跟着上了冰轮,众人乘舟直奔蓬莱岛。 第55章 挑衅无门   事情发展与前世一样,蓬莱岛内乱之后,南珠就被接回岛,继承了老岛主的碧游神意箫与《通天曲》,他能这么快结外丹,全是因为蓬莱功法特殊,外丹之前修炼速度奇快,外丹之后,修炼进境反而比寻常修士更慢,这说不清是优势还是劣势。如今蓬莱岛内丹大修仅有四个,六御公郭逢最强也才丹形境六重,可底下弟子们实力比其他门派要高出一大截,外丹修士人数为修真界门派世家之冠,难怪前世南珠敢图谋中土。   时候还早,未来的东海霸主此刻仍在为岛上权柄之事发愁。   顾平林静静地听他讲,并不插话。   南珠大概是憋得太久,好容易遇见最信任之人,话也多起来,几乎毫无隐瞒,偶有涉及秘密之处,都被君慕之不动声色地打断。   船行两个时辰,通过两座缩地传送阵,终于到达蓬莱岛海域。   进入护岛大阵,众人才看清蓬莱岛的真面目。   蓬莱岛是由一座主岛与两座小岛构成,互有潮汐道连通,退潮时可自如来去,平时便需乘坐船只。三岛地处深海,四面被水包围,岛上灵气充沛,自初代岛主发现此地,开山立派,广收弟子,岛上居民就越来越多,由于地形限制,并非每个人都能渡海外出,他们在岛上繁衍子孙,免不了产生许多资质寻常的普通人,这些居民多以打渔养珠为生,也有种奇异蔬果的,海产蔬果都由商家收购后销往海市或陆上,然后运回其他物资售卖。岛上风物甚有特色,人烟茂盛,临海有许多渔村,主岛上已形成大型街市,店铺酒馆应有尽有,海滩上还有许多临时摊面,其繁华程度远胜修真界各大门派世家,俨然一座小城。   君慕之十分热情,一边引路一边介绍,这里气候出奇的温暖,不少坦肩露臂的渔女沿街叫卖,众人对此等气象也感到新奇,称赞不绝。   街市正热闹,除了售卖外地物资的店铺,数珍珠珊瑚店最多,售价比海市要便宜,品质更高,引来了许多客商,是以众人走在街道上,可以听到许多外地口音。   明白的人都不说什么,唯独段轻名笑道:“贵岛商路大开,客人不少。”   之前郭逢说外人轻易不能上岛,显然是在故意为难。   南珠不语,君慕之咳嗽了声,道:“往来客人不少,不过能上岛的,都是信得过的一些……诸位且看那边的海泉铺,那是蓬莱最大的酒商,最正宗的蓬莱海酒就出自他们家……”   他恰好到处地圆过此事,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移开了。   .   历代岛主都住碧游宫,碧游宫原在主岛紫芝崖上,后来被蓬莱祖师搬移了。冰轮载着众人驰向三岛中间的海域,海面宽阔,不见异常。即将行至中央处,南珠起身走上船头,挥手划了道特殊的阵符,刹那间,前方海面凭空现出几座殿宇来。   此乃祖师亲手设置的护法阵,未得南珠手印,郭逢也不能进入。   众人登上码头,南珠随手收了冰轮,直入正殿。步水寒和辛忌等人果然已被接来了,都等在碧游殿内。辛忌易了容,一身仙风道骨,乍看就是个正道前辈,也没惹人怀疑。步水寒正焦躁地踱步,直到看见顾平林才终于放心,他虽然满腹疑惑,却不便当着南珠的面多问,只得忍住。   略坐了会儿,君慕之就引着众人出碧游殿,前往客房。碧游宫共有大小七座殿宇楼阁,之间有浮水游廊相连,不见一株绿树,只有海泉喷成的泉树和各色珊瑚攒成的花丛,倒也奇异别致。   客房早安排好了,南珠本欲拉着顾平林继续叙旧,突然有人来报“明公女求见少主”,南珠眼底闪过厌恶之色,迟疑了下,终是嘱咐顾平林道:“你且歇息,晚上我让慕之设宴了,这宫里皆是可信之人,随意行走无妨,外出的话……”他有些难以出口。   君慕之接着笑道:“仙蛇岛两部由祖父执掌,顺始公率两部镇守灵龟岛,六御公领主岛三部,我看仙蛇岛风光尚可,祖父素来和蔼,也很希望见蓬莱恩人一面,诸位闷了不妨过去逛逛。”   他这么说,再笨的人也明白了。主岛是郭逢的地盘,蓬莱七部,郭逢独领三部,势力最大,难怪敢与南珠呛声。   南珠离开后,君慕之再客气几句,也告辞去安排酒宴了。   步水寒低声对顾平林道:“蓬莱祖师将碧游宫搬到这里,岂不是被三岛困住了?”   “非也,这里才安全。”顾平林饶有兴味地环顾四周。   因为护法阵的缘故,外面看不到碧游宫,宫里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景物,蓬莱三岛,岛主坐镇中央,利用三岛势力彼此制衡,有意思。   昔年齐真败给老岛主,如今见南珠受部下所制,齐婉儿虽不至于幸灾乐祸,心理却平衡了些,他有些好奇:“六御公掌蓬莱三部势力,眼下只知道平沧公效忠这个少主,蓬莱不是还有个内丹大修?不知他与顺始公站在哪边……”   “这个嘛,”辛忌“嘿嘿”笑两声,老神在在地道,“顺始公不是郭逢的人,否则蓬莱早就没什么少主了。”   甘立笑着接道:“但他定然也不是南少主的人,否则郭逢不敢如此呛声,我猜他是中立,顾师叔你看呢?”   此事不难推测,顾平林抬眸:“你猜的也没错,不过顺始公明里中立,暗中必定偏向南珠,手中两部势力让郭逢忌讳,此人必然老于世故,不愿公开与郭逢作对,另一个大修必是郭逢的人。”   甘立想了想道:“没错,单凭平沧公手中两部势力,就算加个内丹大修,也难与五部抗衡,顺始公必是偏帮南少主的,须是这般立场,才会造成如今这种局面。”   辛忌摸着胡子道:“南少主其实也是顺始公的生路。”   “前辈说的对,没有南少主与平沧公牵制郭逢,郭逢不可能留着顺始公,”甘立领会,“顺始公若真是老奸巨猾之辈,知道南少主与郭逢都想拉拢自己,必会借机捞取好处,那位明公女……”   顾平林转向段轻名:“段师兄怎么看?”   段轻名闻言偏过头来,含笑道:“你神机妙算,说的必定没错。”   态度透着若有若无的亲切,旁边姚枫沉默着侧过脸。   顾平林似无察觉,向前踱了两步,屈指轻敲廊柱:“明公女是顺始公的人。”   “说来说去都是猜的,在这些事上浪费精力,剑心必然不纯,”齐婉儿低哼,直接招手叫来远处的侍者问,“明公女是谁?”   侍者恭敬地回道:“是顺始公的孙女。”   齐婉儿愣了半晌,挥手让他退下。   步水寒不喜目中无人的世家子,不过一路观察,发现齐婉儿此人除了有点贵公子骄气,行事还算光明磊落,实力也够强,步水寒对他已有改观,见状不由抽抽嘴角,道:“原来顺始公打的这主意,敢借机逼迫南少主?我觉得南少主此人不简单……”   步水寒性子冲动,看人还是很准,前世南珠的妻子出身一流世家季家,可不是什么明公女。顾平林制止众人继续议论:“尚有一两个时辰天黑,大家各自回房歇息吧。”   君慕之安排周到,每人一间客房,辛忌二话不说先钻进去了。   步水寒冲他的背影皱眉,将顾平林拉到旁边,低声道:“我看这老儿鬼鬼祟祟不像好人,你与段师弟如何认得他?”   难怪今日他没出来看热闹,原来是盯上了辛忌。顾平林笑道:“人不可貌相,就算是坏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又没再作恶,师兄何必担忧?”   步水寒本想提醒他,闻言放了心:“你说的是,看来我想多了,不过你与那南少主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待明日空了再与师兄分说,”顾平林转身,“段师兄请留步,我有事与你商议。”   段轻名正打算回房,闻言站住:“哦?师弟有什么事情?”   “你随我来。”顾平林说完就走。   段轻名笑了笑,跟上去。   他们一走,步水寒等人也各自回房间休息了,只剩下齐婉儿、姚枫与七名齐氏修士还在外面。   齐婉儿上前两步,似是随口道:“《通天曲》确有不凡之处,东海魔音名不虚传。”   姚枫皱眉,看着顾平林两人离去的方向。   他不接话,齐婉儿后面想好的话也无从说起,十分憋气,心道要不是想见识姚家剑术,谁耐烦理这冰块!想起之前怠慢他的事,齐婉儿也后悔,只不好意思道歉,于是清清嗓子道:“常听祖父说,蓬莱魔音虽然厉害,但论实力,始终是剑修为王,山外姚家、银兰李家皆是其中翘楚。”   听他提到家门,姚枫果然回神,不解他为何夸起姚家剑术,谦逊了句:“过奖。”   总算来了。齐婉儿傲然负手,话锋一转:“不过我齐氏朝歌剑术名震北界,论高明之处,恐怕犹在两家之上。”   姚枫看他。   齐婉儿颇为得意,挑眉:“姚兄以为?”   “或许,”姚枫点头道,“天下之大,能者辈出,原就不可小觑,百家剑术各有所长,姚家自知山外有山,不敢妄称剑道翘楚。”   “你……”见他一脸严肃不似作伪,齐婉儿目瞪口呆。他本是故意这么说,想激姚枫主动出手,殊不知姚家剑术讲究清淡中和包容万物,心性磨炼尤其重要,修炼者务必要虚怀若谷戒骄戒躁宽以待人,姚枫自幼受此教导,哪会因一两句挑衅的话就起争斗之心?   没等齐婉儿反应,姚枫道声“请”,径自回房了。   齐婉儿指着他的背影,气得说不出话来,身后七名修士都低头忍笑。   .   碧游宫是南珠居住的地方,轻易不会放人进来,加上外面有护法阵,宫中连守卫也没安排多少。顾平林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段轻名慢步跟在后面,两人似乎都没有商议事情的意思。   段轻名边看风景边赞道:“早闻蓬莱碧游宫之名,如今亲眼见识,果然不错。”   顾平林点头:“传说这是通天教祖创教之地,可惜经历搬迁,古迹难寻。”   “听说碧游宫原在紫芝崖上。”   “嗯。”   ……   游廊尽头没有殿宇,是茫茫海面,十分僻静。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此处,气氛突变。顾平林骤然转身,掌气横扫,段轻名适时闪身回避,单手划结界消减掌力,一手捏剑诀。   紫光白光闪现,两柄剑同时出鞘,剑意逼人!   转眼间,顾影、名风在半空无声碰撞,强气流将两人掀得各自倒退一丈,两柄剑也倒飞回去。   段轻名侧身接住名风,横剑笑道:“师弟这是做什么?”   顾平林以剑指他,咬牙:“我问你想做什么!”   “我何曾有做什么?”段轻名收名风入鞘,慢悠悠地道,“师弟,南少主好意请你我作客,你在这里与我动手,万一不小心毁坏房舍,岂非失礼?” 第56章 蓬莱三公   “真怕失礼,就该老老实实!”顾平林剑诀一捏,顾影剑再次飞出。   “在你眼底下,我又哪里不老实了?”段轻名旋身躲避,剑锋擦肩而过。   “你自己清楚!”顾平林手势一变,顾影剑轻盈绕回,以惊人的速度在半空挽出一个又一个的紫色剑花,百千剑花连成片,甚是瑰丽。   “乱花迷蝶”,灵心派高级剑招,这是顾平林不擅长且鲜少使用的快剑,但他巧妙地将这招结合阵法使用,因有阵法加持,短时间内助长剑气,剑花催生速度竟丝毫不输于段轻名。   段轻名也意外:“有趣!”   此招是顾平林前世的困锁绝技,阵内景象与阵外完全不同,所见唯有一片漆黑剑境与无数剑花组成的花海,剑意穿行,杀机四伏,不见出路。   段轻名避过突袭的意识剑,连续结出几道结界抵挡,等到结界都被摧毁,他突然停止动作,不再闪避了。   剑境消失,顾影现真形,平浮在面前。   顾平林走过去:“认败了?”   段轻名动也不动,任凭剑尖指着咽喉:“以阵入剑,招是好招,不过窥破之后,也没什么出奇。”   “破不了就是破不了,”顾平林负手,“何必大言不惭。”   “此招……”段轻名停住,笑起来。   顾平林直言正事:“你是故意。”   段轻名“嗯”了声:“你讲的哪一件?”   顾平林脸沉。   段轻名见状恍然道:“是说我们师兄弟过分友爱……”   “段轻名!”顾平林又要扣剑诀。   “一点小事,何必动怒,”段轻名温言道,“那位姚家兄台很有趣,我不过顺便逗他一逗,你太小气。”   自从遇到寒英双剑,他就不断地制造刺激,说不是故意谁信?顾平林冷笑:“逗他一逗,你为何不找别人?”   段轻名慢声道:“配得上我的,只有你啊。”   早知此人是个疯子,什么都敢玩,这种话也能说得理所当然。顾平林闻言反而收起怒色,同样慢悠悠地道:“那我是该说荣幸了?段轻名,你不用想方设法地激怒我,我不是齐婉儿,不会放弃监视你。”   “当然,我只是好奇,到什么程度你才会真的发怒,”段轻名用手指敲敲顾影剑锋,笑道,“你啊,不过是想借机试探我的剑术进境,何必这么气势汹汹的,怎样,试出来没有?”   前世今生都被此人看透,顾平林紧了紧唇,收剑归鞘。   “没有啊——”段轻名朝他低头,“反而泄露一张底牌给我,为什么?”   顾平林平静地踱开:“强者从来不吝展示底牌。”   段轻名笑道:“欸,强者也无所惧,你躲什么,你又怕什么?”   “我对这种游戏没兴趣,”顾平林瞟他,“我说的也不是这件事。”   “哦?你竟不是因为这事生气,那是为什么?”   “你想让南珠对上郭逢。”   “他们迟早会有那天,我只是提前加一把火,”段轻名毫不意外,“难道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南珠完全控制蓬莱岛,凭你们的关系,灵心派在东海上会获得不少好处。”   当初相助南珠,顾平林的确打过这主意,不过听他这么说,顾平林还是皱眉:“但他根基未稳,这么快与郭逢对上,不妥。”   “蓬莱内乱,同样是外部的机会,对灵心派不算坏事。”   顾平林冷笑:“偌大蓬莱岛,你们段家都吃不下它,何况灵心派?”   段轻名漫不经心地踱了几步,果然道:“吃不吃,于我们又没损失。”   顾平林心一冷。   此人生来就有祸乱修真界的天赋,将游戏当作消遣,别人对他而言从来都不算什么。因为那句“舍不得”,自己还以为今世多年交情,他真有所顾忌,下手或许能留几分情面,让这场胜负的赌局如愿了结,待执念破除,或许自己与他会做一场真正的师兄弟,却没想到,他这点所谓的师兄弟情谊,恐怕还不如自己顾念的多。   既然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有意接近,那确实谈不上交情,是自己差点当真了。   段轻名还是那个段轻名,没什么舍不得,自己岂能心软?   “南珠感恩于我,我不想害他,”顾平林警醒,语气也淡了,“况且,万一郭逢胜利,对灵心派只有坏处,我宁愿等待几年,还是先关注海境的事吧。”   段轻名闻言缓缓点头,语带笑意:“也是,我们的赌局还是需要专心一点。”   顾平林心念急转,立即道:“既然要赌,就赌点有趣的,我与你现开一局,不论生死,勿牵连他人。”   “不论生死,”段轻名回头看了他半晌,问,“你要赌什么?”   “一封信。”顾平林抬手,指间赫然夹着一封信,正是自辛忌手中夺得的那封,魔域共主嵬风师的信。   段轻名目光微闪:“你确定赌这个?”   “当然,”顾平林道,“嵬风师在信上下了封印,我们谁也不知道里面的内容,谁能破解信中秘密,谁就胜。”   “那你要输了。”   “何出此言?”   “当然是我看出了一些问题。”   “我也看出来了,你在故弄玄虚,”顾平林不为所惑,重新收起信,“只说看出一些问题,就证明你并不知道多少。”   段轻名收回视线,笑道:“算是,但这也简单,他们约定交信的地方就在蓬莱岛。”   时间已过,辛忌迟迟不到,对方必会警惕,放了眼线守着。   顾平林道:“冒这个险,可以。”   .   天黑时分,君慕之亲自过来请众人赴宴。料想这种场合平沧公肯定会在,齐婉儿更不愿露面,推说入定练功,让七名齐氏修士守在门外。君慕之猜到缘故,没有勉强。   辛忌也不想去,他显然料到了耽误送信的后果,对方约定在蓬莱岛碰头,说明与嵬风师勾结的很可能是岛上之人,就算他易了容,还是觉得很不踏实。   顾平林看出他的心思,开口:“不去,岂不更引人注意?”   君慕之不是简单人物,辛忌被点醒,只得咽下嘴边的话。   君慕之笑着走过来,朝顾平林欠身:“顾兄弟请。”   顾平林却侧身:“段师兄。”   君慕之目光微动,转而看段轻名。   段轻名含笑上前,对君慕之叹道:“我这个师弟向来黏人,见笑。”   君慕之笑道:“同门师兄弟感情好,也是当然。”   很快,两人就说上了话,一个是蓬莱大族子弟,一个是南界世家公子,举止风度礼仪无可挑剔,两人边走边谈,似乎聊得极为投机,不时发出笑声。   将段轻名推出去吸引视线,顾平林悠然自在,慢步跟在后面。   君慕之将众人带到一座大殿外才停住,里面隐隐有乐声传出来,几个穿蓬莱服饰的守卫站在两旁,手里都拿着拂尘,众人仰头看,只见牌匾上写着“观微殿”三个字。   “禀少主,贵客请来了。”君慕之笑着提高声音,侧身让路。   段轻名略略顿了脚步,顾平林走上前,两人并肩踏入大殿。   .   殿内十分宽敞,巨柱画梁,白玉石地面,入眼只觉大气。中间舞池里,几名美人正在奏乐,两旁则设着数张长长的矮几,上面放有果盘酒器,旁边铺着两张精美的席垫,座内已经有几个人,几名美姬跪坐着伺候,见众人进来,都恭敬地伏地行礼。   迎面三级台阶,南珠正从主位上站起来,笑道:“总算来了。”他亲自走下阶,抓着顾平林的手臂向众人介绍:“这便是我常提起的顾平林兄弟。”   看清顾平林的相貌,众人都有些意外,纷纷起身作礼。   顾平林一眼便了然,回礼。   这些人想来都是支持南珠的,对比整个蓬莱岛势力,太弱了些。   “总听少主念起小朋友,今日一见,不愧是岳掌门亲传高徒。”说话的是右边第一位的老者,他穿着身白色绣铜钱图的长袍,须发银灰,长脸,皮肤白得有点过分,双眸神光内敛。   顾平林早已留意到他,不等南珠介绍,便开口道:“这位莫非是平沧公?”   老者一愣。   “小朋友好眼力!”左边那位青衣老者大笑。   “顺始公过奖,”顾平林转脸看他,“蓬莱三公,谁人不知?两位前辈风采,没人敢认错。”   顺始公生得慈眉善目,手里拿着柄青玉如意,他显然也对顾平林认出自己感到意外,笑着摇头:“老了,不过原地徘徊,如今是你们后辈的天下。”   “小小年纪便能与少主结交,眼力自是非凡,”平沧公淡淡地说着,扫视四周,众人立即噤声。平沧公这才收回视线,整理衣袍上前,神情凝重地朝顾平林行了个大礼,“老岛主临终时将少主托付我等,顾修者救了少主,便是救了蓬莱岛,更是救了老夫,他日如有需要之处,尽可来寻老夫,老夫必定倾力相助。”   一句话就将对南珠的恩揽到自己身上。顾平林笑了声:“平沧公言重,南兄吉人天相,一时龙困浅滩而已,就算没我,他也迟早有出头之日。”   顺始公笑道:“客气什么,坐下说话吧,君老兄,少主特地设宴款待贵客,哪有让贵客站着的道理。”   平沧公暗暗皱眉,口里“哈哈”一笑:“是老夫疏忽了,诸位请。”   见他两个没有轻慢顾平林的意思,其余人也跟着附和,南珠大喜,拉着顾平林要上阶:“来,过来坐我这里。”   顾平林似笑非笑地看平沧公,婉拒:“小弟是客,怎能坐主人之位?”   南珠挥手:“你我何须分个彼此?我说坐得便坐得!”   平沧公瞟君慕之一眼,祖孙两人对了个眼色。   眼下不是让蓬莱众臣疑忌的时候,顾平林到底还是拒绝了南珠,走到段轻名身旁坐下。   顺始公笑着转向段轻名,和蔼地道:“这是段氏小六公子吧,好资质,当初你满月,我还代老岛主送了贺礼过去,你想必是不知道的。”   几个人的底细他们早就调查清楚了。顾平林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抿了口,听段轻名应付他。   酒宴没什么特别,江若虚、冷旭和步水寒、甘立几个都很熟悉这种场合,辛忌是老手,心中惴惴不安,面上倒很淡定,姚枫则有些不习惯,因为姚家的名气,过去劝酒的人反而更多,他不喜言辞,只默默地喝酒,喝到差不多就说声“不喝了”,然后再也不接。   这边顾平林偶尔隔空与南珠举杯示意,说两句话,多数时候都是自斟自酌,暗中留意身旁的段轻名,只见他还是和往常一样,言谈自若,温文尔雅,礼数周到,周旋于所有人之间,游刃有余,不只平沧公若有所思,暗中朝南珠示意可结交,就连顺始公这种老人精都对他露出满意之色。   大概半个时辰后,段轻名突然扶了额头,起身歉意地道:“在下有些不胜酒力,扰了诸位兴致,惭愧,容我先离席。”   觉得他抢了顾平林风头,南珠一直沉着脸,闻言反而松了口气,吩咐侍女:“送段公子回房……”   话没说完,顾平林跟着站起身:“时候不早,我送段师兄回去。” 第57章 真真假假   见顾平林也要走,南珠不悦:“没喝两杯酒走,这如何使得!”   段轻名笑道:“南少主专程设宴款待你,你这个正主若是中途离去,岂不失礼?”   “正是,”步水寒走过来,“我送段师弟回去,你留下。”   顾平林哪会让他与段轻名一起走,立即道:“多谢南兄盛情,小弟着实不胜酒力,先行告辞,诸位且尽兴。”   顺始公只笑呵呵地坐着喝酒,平沧公看君慕之,君慕之上前对南珠笑道:“我看顾兄初来岛上,诸事不习惯,恐怕有些累了,来日方长,少主改天再请就是。”   道理是没错,南珠有点失望:“也罢。”   顾平林再次称谢,又朝顺始公与平沧公拱手:“今日得见两位前辈,实乃三生有幸,失礼之处,望前辈勿怪。”   两人都称“客气”,顺始公关切了两句,又邀请两人上灵龟岛游玩。南珠本想亲自送出去,奈何时候还早,部下们都没尽兴,他只好让君慕之派侍者送两人回房间,步水寒几个被强留下来。   从大殿出来,走上浮水游廊,顾平林就对侍者道:“这边风景甚好,且让师兄先歇一歇,吹点风醒酒,你回去吧,我们认得路。”   侍者笑着陪几句话,就离开了。   顾平林回身,见段轻名歪在游廊的长椅上,正侧身看水上一丛珊瑚堆成的花,白色袍袖垂落在地,唇边带着闲闲的一抹笑。   “怎么不走?”顾平林走到他身旁。   段轻名道:“吹风,醒酒啊。”   顾平林微嗤:“你真是醉了?”   “难道不是?”段轻名回头笑看他,眼波清澈,全无醉意,“你忘了我经常装醒,醒着,就是醉了。”   顾平林道:“会装醒,就会装醉。”   “也许,”段轻名笑道,“那你认为,我醉是没醉?”   顾平林盯着他,不说话。   此人身上充满各种伪装,真真假假难以辨别。他的酒量并没有想象中好,前世自己居然到死都没看出来,直到今世才发现这个秘密。但就算知道,要判断他是真醉还是假醉,仍然没有把握。   顾平林果断地答道:“醉没醉,都无关紧要。”   “哦?”段轻名道,“你真是打定主意跟着我了。”   “当然。”   “但我现在要回房休息,你也要与我同床共枕,夜夜不离?”   不远处有侍者走来,顾平林面不改色地设了个隔声结界:“说啊,继续说。”   往来侍者听不到动静,走远。   “你这样,真是无趣,”段轻名叹了口气,站起来,“我真的醉了,你不信?”   顾平林挑眉反问:“你怎知我不信?”   段轻名“嗯”了声,揽着他的肩:“信不信,你都不会害我。”   气息吹在鬓边,夹杂着蓬莱海酒的淡香。顾平林微感不适,淡声道:“那却未必……”   侧脸之际,唇上突然传来奇特的触感,将后面的话生生给截断。   凉,软,带着危险的味道,仿佛冷血的毒蛇自唇上滑过,攫取着这边的温度。紧跟着,那蛇信又轻轻地舔了下,像是试探,想要触碰猎物的底线。   刹那间,顾平林脸色铁青:“段轻名!”   短暂地触碰又分开,段轻名似乎是愣了下,看着他不语。   沉寂。   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一阵海风掀得长发散乱,在两张脸上投下阴影。   唇上隐隐的凉意,证实着刚发生过的、匪夷所思的事。   “毫无底限地伪装,也是能耐,”眼底怒火升腾,顾平林侧身扣住他的脉门,口里一声残酷的冷笑,“但,你玩得大了!”   另一手已抵上他的丹田。   戏弄自己就要付出代价!真气一吐,他便会丹田破碎,道脉尽废。   何不让他也尝尝自己经历过的痛苦!   前尘旧恨在这一瞬间疯狂涌上来,理智节节败退,顾平林近距离感受着宿敌的气息,禁不住战栗,险些失控。   面前人没有反抗。   挺直的鼻梁透着凌厉的压迫感,漆黑的瞳孔越发深邃无底,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被杀意刺激,眼尾红影又开始变得清晰,温和无害的脸瞬间蒙上一层熟悉的妖气。   半晌,他垂下眼帘,看一眼被锁着脉门的手,竟笑起来。   “嗯?”顾平林再增两分力。   然而面对这种致命的威胁,他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视线上移,再次落到顾平林的唇上。   顾平林觉得不对了,眼神一凝:“真想找死……”   面前人缓缓俯下脸,看样子竟是想再来一次。   他是真的醉了。顾平林到此时才终于确定,迅速收手退开,面色阴了又阴,唇紧了又紧,终是抬脚将他踢回长椅上,尽量平静地道:“醉了,就在这里睡吧。”   “嗯。”段轻名枕着头躺好,闭上眼睛。   转眼工夫,毒蛇又变回了懒洋洋的、温顺的模样。   又一次被戏弄。顾平林闭了闭眼,心知自己再多看片刻,很可能就会真的动手杀他,于是顾平林断然转身,拂袖离去。   .   走过几段游廊,过了几座小桥,客房近在眼前。齐婉儿的房门还是关着,三个齐氏修士坐在外面台阶上说话。   海风吹得头脑冷静了些,顾平林停住脚步。   气怒,不止是针对段轻名,而是没想到,自己一颗道心仍会受前事影响。   到底是有恨,所以执念深重。   重来一世,是上天给自己迷途知返的机会,让自己悔悟过往,坚定道心,绝不可再入魔障,重蹈覆辙。   顾平林沉着脸站了片刻,整理好心境,方才长长地吐出口气。   心境平复,记忆随之浮上来。   唇间感觉有些别扭,顾平林活了两世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来自宿敌的触碰,那是与女人亲吻完全不同的触感,危险,刺激,就连回想,也能激得人心战栗。   残留的酒香,染上了凉凉的温度,不知是属于谁的。   可恶!   顾平林皱眉,缓缓地用袖子拭唇。   若非断定此人是真醉,自己岂能容他活命!   与言语戏弄不同,一个清醒的男人若真做出这举动,未免不可思议,前世据自己了解,段轻名并不是断袖。何况自己故意锁他脉门,又表示出毁他丹田之意,出手破绽甚多,他有足够的时间应付,那样谨慎的人,除非是醉了,否则不可能毫无反应,就算出自本能……   本能!   猛然间,顾平林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不对!”   海风,酒香,沉睡的毒蛇。   短短的工夫,所有痕迹像是被抹去了。   眼前所见,唯有平静的海面,珊瑚堆的花丛,寂静的游廊,空空的长椅……哪里还有段轻名的人影!   顾平林独自站在廊上,脸色铁青。   从小丧母,能在段家那种地方平安长大,连睡觉都保持警惕,醉酒也能装醒迷惑人,这样的段轻名,就算真的喝醉,也不可能轻易让人锁住脉门,脉门被锁之后,更不可能没有反抗的本能!   没有反应才不正常,唯一的解释,他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   为脱身,他竟用这种可笑的手段刺激自己,不惜用性命来戏弄自己,他敢冒这种险!   那本来就是个热衷冒险的疯子!自己居然还被他骗过!   “好!好个段六,好个段轻名!”真气激荡,掀动袍袖。顾平林压抑着内心暴怒,一掌挥出,劈得廊外海面水花四溅。   发泄之后,顾平林迅速找回理智,略作思索就快步走到观微殿外,对门口的侍者说了两句话,让侍者进去通报。   很快,南珠与君慕之走出来。   见他神情不对,南珠忙问:“出什么事了?”   “没,”顾平林开门见山地道,“我想劳烦君灵使调查一下,近两日蓬莱岛有没有新客人,尤其是六御公的客人。”   南珠与君慕之闻言,神情都凝重起来。南珠沉声道:“六御公有动静?”   顾平林摇头:“猜测而已,只为私事。”   郭逢那边的动静本就该多留意,君慕之“啪”地合拢折扇,点头:“我这就去查。”   顾平林拱手:“有劳。”   君慕之笑着道声“客气”,随口问:“段兄可歇下了?”   “他出去走动走动,醒酒。”顾平林平静地答道。   .   君慕之自去暗中调查,其余人并不知晓。段轻名已经摆脱监视,顾平林反而不着急了,回到房间打坐,等待消息。   酒宴很快就散了,步水寒等人被侍者送回来,蓬莱海酒后劲很足,众人脚步都有点不稳,唯独姚枫长于克制,没喝多少,他走上阶正要推门进房间,却被齐婉儿叫住。   “姚兄。”   “有事?”姚枫侧身看他。   齐婉儿负手站在阶前,一身白底绣蓝纹箭袖,英姿勃勃:“姚兄可曾听过,蓬莱岛夜市十分有名。”   姚枫“嗯”了声。   等了半天等不到想听的话,齐婉儿又加一句:“你就不想出去看看?”   姚枫道:“你想去?”   齐婉儿有些尴尬,好容易有机会来蓬莱岛,他自然想外出逛一逛,可顶着齐家子弟的身份,在岛上行动终是不便,因为段轻名与齐氏的关系,灵心派众人对他都很客气疏远,辛忌害怕身份被识破,恨不得当缩头乌龟,所以他才打姚枫的主意,山外姚家的招牌放到哪里都够分量,没想到姚枫直接问了出来。   此人太没眼色。齐婉儿咳嗽了声,只得主动邀请:“姚兄若有兴趣,你我便一道出去走走。”   好在姚枫善解人意,没有拒绝:“走吧。” 第58章 仙岛夜市   为免引人注目招来麻烦,齐婉儿没有带随从,与姚枫一同出宫。碧游宫的守卫是南珠的心腹势力,听说姚枫想游赏夜市,都客气地让行,令船只将两人送出了护法阵。有君慕之提醒在前,两人毫无疑问地去了仙蛇岛。   仙蛇岛地形狭长如蛇,不如主岛大,夜市规模却也不小,繁华程度好比人间京城,不过这里结构更复杂,有卖与凡人的玩意和新鲜海味小吃,也有卖修真界物品的,其中以船只、寒玉和高等珍珠、灵贝居多。   街市灯如昼,放眼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各种声响交织在一起,比白天更热闹。   两人并肩走在街头。齐婉儿头戴嵌蓝晶石的银发冠,在箭袖外披了件白色披风,一看就是寻常世家子弟;姚枫则穿着身黑色小袖衫,腰间缠着两圈手指粗的黑色皮筋,头发用一根乌木簪束起,这身装束很不起眼。   齐婉儿不喜欢拥挤的街道,边踱着步子边道:“说什么仙岛盛境,如今也成了一片俗地。”   姚枫不语。   本是拉他出来当个幌子,但齐婉儿还惦记着比剑的事,没话找话:“山外之地定然清静。”   姚枫还是不语。   齐婉儿侧脸看他背上的剑,赞道:“真是好剑!”   姚枫终于开口:“过奖。”   齐婉儿出身大世家,颇有些眼力,白天匆匆一瞥便断定这是柄罕见的古剑,闻言笑道:“品相不俗,此剑想必有些来历。”   他极口夸赞对方的爱剑,照理说,对方应该客气地介绍一番才对,哪知姚枫听了只是“嗯”一声,就再也不说话了。   齐婉儿气噎,他这种骄子能主动奉承别人已经不容易,哪还会继续自讨没趣,头一昂就走。   前方有许多灵贝店,高等灵贝是储灵类材料,里面蕴含着大量的灵气,除了用作炼制物品,还可以储存少量真气,供修士在真气不继的关键时刻使用,虽然储存量少,但激发术法卷轴或剑页逃命足够,同等级修士战斗,真气多少更是决胜关键,因此灵贝做的饰品很受欢迎,男修女修皆宜。   齐婉儿自懂事起,大半时间都在闭关修炼,极少外出走动,乍看到这海外景象,哪有不心痒的?他起先还端着世家公子的架子,背着手,假装目不斜视地走过两条街,后来到底忍不住,跟着人流走进了一个灵贝店。   这家灵贝店格局不凡,东西价格高,品质相应也比外面的好,里面卖的大都是灵贝饰品,有女人的手串、项链、步摇和簪花,也有男人的剑饰与发饰、佩饰,还有灵贝攒成的花篮、笔架、屏风等物,颜色各异,式样新颖别致。   齐婉儿取过一条手串把玩。   伙计都会看脸色,见状忙道:“公子好眼力,这种手串最受姑娘夫人们喜欢,原本要一千羽币的,如今就剩这一条了,算你八百便宜点。”   八百羽币也很贵,但这手串真气储存量不低,值这个价。   “八百就八百,”齐婉儿很豪爽地拍板,又指着一个红贝剑饰道,“这个,那个,都给我包起来。”   齐家从来不缺储灵类饰物,品质都不差,但那些全是精心打磨炼制后的精巧东西,不似这个天然有奇趣,送给母亲当礼物倒不错。   伙计欢喜地拿盒子包好东西,递给他:“共两千三百。”   齐婉儿没采购过东西,他想要什么,吩咐下去自然有人买,如今头一次感受到个中乐趣,他甚是满意,伸手从腰间乾坤袋取钱,哪知这一摸却摸了个空,他这才记起之前换过衣裳和腰带,估计将乾坤袋落在房间里了。   正尴尬时,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身旁,原来姚枫一声不吭地跟进来了。   齐婉儿暗暗松了口气,拉过姚枫低声问:“带钱了么,借我点。”   姚枫二话不说,拿出五十个羽币给他。   “这点够做什么用的!”齐婉儿很是无语,不悦地道,“多拿点。”   姚枫又取出五十个羽币。   齐婉儿脸一黑:“你这人也太小家子……”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山外姚家名气不比齐家小,于是他强行吞下后面的话,不耐烦地道,“全都拿来,回去就还你!”   姚枫“哦”了声,真的从怀里取出个金银相间的袋子递给他。   “日月囊?”齐婉儿愣住。   修真界储物袋里,数乾坤袋品质最高,储量最大,通常是大世家才有,至于这日月囊就更加稀罕了,它的储量虽然比乾坤袋小,却可以存放活物,这是其他储物袋远不能及的,炼制它更麻烦,自然贵重无比。   齐婉儿这才留神打量起面前人。   黑布衫很寻常,可仔细看,里面那片衣角……是采云丝!此丝防御力超强,需要三位内丹大修合力炼制!腰上黑皮筋的纹路也有些特别,倒像是……千年蛟筋?还有簪子……   饶是齐婉儿出身齐氏,也看得吃惊不已。   不愧是姚家人,用的件件都是稀世宝贝!   见他这么爽快地交出日月囊,齐婉儿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接过日月囊,笑道:“多谢姚兄……”   话没说完,笑容就僵住。   半晌。   齐婉儿面无表情地伸出另一只手,食指和拇指拎起日月囊的底部,直接往外倒。   两百多枚羽币飘下来,然后是一点零散材料,还有个小盒子。   齐婉儿眉心直跳:“你带的钱真不少。”   姚枫道:“还好。”   还好?这点钱,一天的零用也不够!齐婉儿忍了又忍:“要不要少爷我借你点?”   姚枫道:“山外之地不用羽币。”   敢情这两百羽币是他出来才挣的。齐婉儿说不出话来,“啪”地将日月囊丢在柜台上,转身就要走。   “你的东西。”姚枫拿起柜台上的盒子,叫住他。   被众多视线包围,齐婉儿深深地吸了口气,回身瞪着他,咬牙道:“不买了!”   姚枫沉默了下,对伙计道:“我们带的钱不够,先拿日月囊抵着,如何?”   日月囊?伙计发懵。   “什么?”齐婉儿铁青了脸,飞快地从伙计手里夺过日月囊,丢还给他,“不买就不买,走!”说完就自顾自地大步走了。   姚枫看看他的背影,没说什么,挥袖收了地上的东西,对伙计道声“抱歉”,然后才走出门,却发现齐婉儿站在不远处发呆。   姚枫走过去:“怎么?”   “方才看到个人,像是……”齐婉儿望着前面街口,有些不确定。   “去看看?”   “算了,”齐婉儿回过神,兴致缺缺地摆手,“回去吧。”   碧游宫几个守卫带着南珠的手印等候在码头,见两人归来,一名守卫立即用手印打开护法阵入口,将两人迎进宫里。   七名齐氏修士见齐婉儿安然回来,都松了口气。齐婉儿二话不说就进了房间,姚枫朝众人点点头,也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众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疑惑着散去。   没多久,齐婉儿却又从房里出来了,他站在阶前迟疑半晌,过去敲姚枫的门。   门开,姚枫看到他不由意外。   “方才在店里……”齐婉儿轻声咳嗽,侧脸避开他的视线,神情有些不自在,“我并无轻视之意。”   姚枫看了他片刻:“嗯。”   齐婉儿自幼接受世家教养,从不以钱财衡量人,只不过他这种受尽长辈宠爱的世家子从没为花费之事愁过,头一次当众丢脸,还是在蓬莱岛,难免气急,等他冷静下来,回想经过,便知自己失了世家公子身份,恐怕会让姚枫鄙夷,他越想越后悔,翻来覆去睡不着,才忍不住跑过来解释,说出这几句赔礼的话,俊脸已有些泛红。   姚枫见状难得多说了句:“我没怪你。”   “哦……姚兄胸襟宽广,令人佩服,”齐婉儿松了口气,双手送上一个盒子,盒内装着三枚上品羽币,“些须薄礼算是赔罪,还请姚兄笑纳。”   一枚上品羽币可兑一千中品羽币,一枚中品羽币等同一千寻常羽币,三枚上品羽币的赔礼简直称得上贵重。   姚枫愣了下,皱眉:“不必。”   “想来姚兄不缺什么,”齐婉儿装作轻松地道,“小弟身上只有这些俗物,一点心意,姚兄无须推辞。”他确是一片好意,在修真界行走,羽币最实用。   “不必。”姚枫仍是拒绝。   “这……”发现身后动静,齐婉儿忙打住话题,侧脸看,却见段轻名自夜色中归来,齐婉儿一时也忘了继续说话,神色复杂地盯着段轻名。   段轻名见了两人便微笑,止步阶下:“姚兄还没睡?”   姚枫点头说声“早点歇息”,就闭上房门。   段轻名看齐婉儿手上的盒子:“咦,婉儿表弟拿的什么?”   “与你无关。”齐婉儿收起盒子,走回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门。   段轻名走上台阶,却没回自己的房间,他独自在阶上站了片刻,眼波微闪,伸手推开旁边顾平林的房门,走了进去。   黑暗中,一道金色法印当头落下。   段轻名反应得快,避过:“你在这边?”   “当然,”顾平林的冷笑声与掌风同时到来,“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在你的房间等你?”   “嗳,猜错了。” 第59章 补天神诀   “你也有猜错的时候!”   “是人都会犯错,没什么奇怪。”   说话间,两人已交上手。狭窄的房间里,黑白身影缠斗在一处,黑色长靴与雪白轻靴碰撞,拳掌交锋,悄然无声,两人身畔却闪烁着危险的火花,原来都是捏着同样的暗雷诀。   道理上讲,段轻名修为更高,但顾平林仅迟他两年结丹,两人的差距早已没当初那么大,加上顾平林有造化诀,完全无视境界压制,劣势几乎降到了最小。何况段轻名今世所学多出自灵心派,纵使他聪明绝顶,将招式加以变化,也始终难以摆脱灵心派套路的限制,正如他的《顾影剑法》一般,锋芒不足,顾平林前世与他交手多年,没摸透玄冥派套路,但说到灵心派的东西,顾平林简直是了若指掌,跟这一世的段轻名动起手来,竟有反超之势。   段轻名边打边道:“下手真重,你太不留情面。”   “你需要留情?”顾平林冷嗤。   “这确实是误会,不如我们坐下来慢慢说,”段轻名抽身后撤,不慌不忙地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当然想,”顾平林哪肯给他机会喘息,出手越狠,语气反而惬意起来,“放心,就算你不说,我也能让你老实交代。”   “主动坦白不行?”   “你会坦白?”顾平林步步紧逼,几招过后就找到机会困住他双手,迫使他丢开招式,两人较上了暗劲。   段轻名眉峰微凝,口里笑道:“不过离开片刻,你就这么舍不得。”   顾平林这次是真被激怒,决意要拿下他,彻底释放造化诀的威力,造化真气犹如滚动的磨盘般碾压过去,牢牢地占据了上风,段轻名当即被逼退,双足在坚实的寒玉地面拖出两道深深的印迹。   段轻名笑意顿敛,他以纳元九重入周天,丹田容量比寻常人大一倍多,但此刻无论催动多少真气,都被造化真气碾磨得干净,后退之势仍是不止。   眼看被逼到墙角,段轻名眸色骤暗,眼底染上一丝冰冷的兴奋:“造化真气,果然了得。”   冷冷的赞叹声里,气流将两人衣袍掀起。   “嗯?”顾平林立时发现不对。   神魂震荡,原本所向披靡的造化真气受到了阻拦,就好比行舟海面,突然遇到一片小浪,船身颠簸了下,感觉并不太明显。   那是一缕精纯的真气,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顾平林大惊,劲道微滞。   段轻名趁机稳住身形。同时,那缕真气犹如试探的触角般悄无声息地地缩了回去,无影无踪,只剩下最正宗的灵心派真气。   “补天诀?”顾平林没放过这点细微的变化,冷汗冒出来。   “补天诀?”段轻名若有所思。   稍微冷静下来,顾平林翻寻记忆,否定了这个答案。   这不是补天真气。   他能发动神魂攻击,可见自身魂魄强大,而《补天决》并非修炼魂魄的功法,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   前世《补天诀》脱胎自玄冥派功法,玄冥派剑术主攻,功法自是深沉凌厉,《补天诀》则更胜之,但自己修炼的《造化决》足以与之抗衡,而方才那一缕真气比补天真气更为霸道,过分的凌厉,神魂攻击的方式几乎称得上阴狠,竟有些像……   也不对,它虽然危险,却未失控,狠辣之中依稀藏着一丝宽厚之风,犹如拉住风筝的绳索,这么看,还有点灵心派的影子。   它到底是什么?   顾平林皱眉,感到困惑了。   能肯定的是,这种功法过于霸道,绝对不是正道功法的风格,此人行事素来疯狂……   顾平林微微变色:“你练了什么?”   “什么?”段轻名只作不知。   “你不会不明白,”顾平林忍耐,“擅自修炼外道功法,与找死无异。”   段轻名笑道:“原来你还这么关心我。”   顾平林不与他扯:“你的功法怎么回事?”   段轻名道:“哪有什么功法?”   “还是不老实,”顾平林冷笑,“我想知道,又有何难?”   话音落,顾平林直接加催造化真气,逼得他又退了半步。   “你一定要逼我?”   “对你,这种方式最有效。”   “再不收手,房间就保不住了,”段轻名道,“南少主好意请我们作客,你怎么好意思毁坏主人的东西?”   为免惊动旁人,顾平林事先早已设置好结界,尽量收敛,又迫得他以真气斗法,然而这万年海楠木的房子还是受到了波及,正在轻轻地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无需怀疑,如果两人继续下去的话,房梁四壁很可能会化为齑粉。   “你好意思,我为何不好意思?”顾平林不为所动,继续进逼,挑眉嘲讽,“怎样,你还有什么脱身的手段,不如都使出来。”   “这……”段轻名停了停,突然笑道,“要脱身啊,简单。”   他缓缓低下头来。   眼见俊脸逼近,顾平林一愣,待明白过来他的意图,登时怒火滔天:“段轻名你敢!”   “喔——”段轻名没有多余的回应,目光落在他的唇上,带着些戏谑。   想起那奇特又刺激的触感,顾平林禁不住抿紧唇,觉得与他触碰的每个地方都不自在起来,唯有强忍住退让的冲动:“堂堂段轻名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唇与唇距离越来越近,段轻名停住,懒洋洋地道:“不入流的手段,用过一次,第二次就更加容易。”   顾平林冷声:“你承认了,之前故意用这种手段脱身?”   “当然,”段轻名笑道,“难道你希望我是真的断袖?”   “你!”   “不过么,断袖也并无不可。”   听出语气中隐含的好奇,再看到熟悉的疯狂眼神,顾平林心头一凛,知道他是真的有兴趣,真的做得出来,顾平林的表情登时精彩了。   前世段轻名再怎么疯狂冷血,面上都是风度翩翩、温雅有礼的世家公子,谁知他会有这么无耻的一面!此人最爱追求刺激,作妖起来竟是毫无底限,这方面自己真要认败。   见他要继续,顾平林几乎要杀人:“你当真敢!”   “你逼我啊。”   顾平林到底做不到他这种地步,斟酌再三,让步道:“数到三,撤手。”   “好,”段轻名应得爽快,“一。”   “二。”   “三!”   双方都没有撤手,反而同时加催了几分真气,房间摇晃得更厉害。   “看来我们谁也信不过谁,”段轻名道,“那这个难题只好让旁人来解决了。”   他低头。   唇上再次传来冰凉的触感,顾平林怒喝:“找死——”   真气爆发,冲破结界,两人消失在一片尘灰中。   房间的承受力已经到达极限,终于在这场强大的真气较量中毁去,整座房间包括桌椅等物全都化为飞灰。   “顾兄弟!”   “顾师弟!”   “师叔?”   ……   数道人影同时出现,这样大的动静,不只步水寒等人被惊动,连守卫们也都跑过来查看。   尘烟中,两人后撤分开。   步水寒等人呆若木鸡,完全没反应过来。   黑袍飞扬,南珠凭空现身,他先是沉着脸扫视四周,确定没有危险,这才上前问顾平林:“你怎样?”   “无妨。”顾平林脸色铁青,不着痕迹地抬袖拭了下唇。   步水寒走过来,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南珠回头看守卫,众守卫面面相觑。   白衣不沾半点尘土,段轻名潇洒地自废墟中走出来,满脸歉意地拱手:“我二人切磋失手,毁了南少主的宫殿,身为客人竟失礼至此,深感不安。”   顾平林冷冷地盯着他。   方才的事自己不可能说出去,他是吃准了这点。   南珠愣了下,大笑着安抚:“原来如此,我偌大蓬莱岛,这两间房还是修得起的,人无事便好。”他嘴里这么说,眼睛却看着顾平林,显然并不觉得事情这么简单。   顾平林摇头,示意不必担心。   南珠松了口气,瞥段轻名:“恕我多言,师兄弟之间切磋无须过于认真,当以和睦为贵。”   “南少主说的是,”段轻名叹气,“此事都怪我。”   想不到他能这么诚恳地认错,南珠本是偏向顾平林的,闻言反而不好多说。   旁边辛忌“嘿嘿”笑了两声:“没事没事,年轻人嘛,难免一时意气要争个输赢,不伤感情的。”   顾平林平静地朝众守卫拱手:“抱歉,惊扰了诸位。”   众守卫忙回礼。   “既无事,都回去吧,”南珠点点头,对众人笑道,“诸位不必介怀,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此时是深夜,不便多理论,好在客房多,如南珠所言,毁了一间真不算什么大事,顾平林另外换了个房间休息,南珠见他不愿多说,想来是灵心派内部的矛盾,便没再追问,只让他有事找自己。   等众人离去,步水寒跟着顾平林进房间,直言问:“你跟段师弟怎么了?”   顾平林知道瞒不过他:“一点误会。”   步水寒忍不住皱眉:“段师弟虽不合我脾气,但如你所言,我看他人品也没什么大问题,你两人向来最好,怎地突然闹起来?你忘了之前怎么劝我的?”   “师兄说的是,是我浮躁了,”顾平林道,“师兄放心,我二人并未当真,明日便无事。”   “这就好,”步水寒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喜悦,“争执几句可以,动手就不该,你们两个都是师父最器重的弟子,咱们灵心派师兄弟原该和睦友爱,段师弟已当众认错了,你也别太计较。”   顾平林点头送他离开,脸再次沉下来,手重重地拍在桌面。   可恶!可恶! 第60章 一夜好梦   《补天诀》的发现,更让顾平林辗转难眠,交手瞬间留下的阴影始终在心里盘桓,挥之不去。   这样的《补天诀》不是不高明,而是过于霸道了,其阴狠凌厉之处,连魔道也相形见绌,这是顾平林始料未及的,毕竟前世《补天诀》再厉害,也是毫无争议的正道功法,可今世的《补天诀》……   似正道而非正道。   能发动神魂攻击的功法很多,但要在短短时间内将自身魂力炼到这么强,任何一门正道功法都做不到,无论是以凌厉闻名的玄冥派功法,还是以阴邪著称的天残派功法,它们再出格,也始终秉承着正道的路子。   似魔道而非魔道。   魔修功法向来偏激极端,这《补天诀》偏激是有,却并未失控,甚至它还显露出不少灵心派功法特点,稳重,守成为主,这种特点如同拴住风筝的线,生生将它从极端拖了回来,顾平林太了解《补天诀》才会发现问题,换成别人,只会将它当成一门强悍的正道功法。   顾平林也很纳闷,新的《补天诀》阴而不毒,狠而不辣,介于正魔之间,很难说究竟是好是坏,他直接想到了那本被毁掉的《炼神九章》——当时段轻名只大略翻了一翻,不可能记全,但他心里早有新功法雏形,对于《炼神九章》,多半也是重在参详,以他的能为,短短时间记下关键部分不难。   《炼神九章》乃百炼魔祖得意之作,前世辛忌只修其中的“瞳术”就能名震天下,可知其厉害,这门功法要取魂魄修炼,段轻名根本没有机会杀人炼魂,难道……他改进了《炼神九章》?   顾平林越想越心惊。   此人是个天才,前世就能根据玄冥派功法创出《补天诀》,今世他要改进《炼神九章》,也不是不可能。   对上一个未知的段轻名,还有全新的《补天诀》,顾平林说不清是欣慰还是紧张,隐约还有点期待的兴奋,这种兴奋竟让阻塞已久的修炼瓶颈松动了一点,顾平林察觉之后当即摒弃杂念,盘膝运气,一夜下来果然进益不少。   .   南珠手下人的办事效率也很快,第二日就带来了顾平林想要的消息。最近蓬莱主岛客人很多,多数都是要去海境的,除了知名门派的弟子,还有些身份不明的散修,蓬莱岛属于正道门派,但它位置特殊,物资需求大,暗地里做某些交易也不奇怪。   然而君慕之说的是,段轻名并没有去主岛。   顾平林真的吃了一惊,忍不住怀疑:“此事当真?”   君慕之虽不解,还是答道:“他确实只去了仙蛇岛。”   结果完全在意料之外,之前的猜测方向完全错了。顾平林慢步踱到桌前,冷静下来。   仙蛇岛就是平沧公的地盘,消息绝对真实,昨日上岛游览的客人不少,有一部分是主岛郭逢的客人,其中两拨人与段轻名有关。   一拨是玄冥派的人,由正阳院院主云鹤与大修程氏带队,他们来蓬莱岛已经有一段时日,是郭逢的客人,平时住在主岛,昨日程氏带着两名侍女上仙蛇岛拜访一位蓬莱旧友,逗留了一天;   另一拨是段氏世家,家主段品带队,两天前刚到。段氏“第一世家”的名头摆在那里,又与蓬莱岛素有交情,郭逢亲自设宴款待了他们,昨晚八公子段轻侯与两位家老都曾上仙蛇岛游玩。   君慕之解释:“段家主与八公子刚到蓬莱,祖父也是昨晚见到段兄才告知我,我看天色已晚,打算今日再告诉段兄的,事有例外,今日去见也不算错了礼数。”   段品已对外承认段轻侯的继承人身份,段轻名这个正宗嫡长子的地位显得很敏感,平沧公与顺始公昨晚都没提段品在蓬莱的事,或许是不愿当场扫兴,往更深一层想,在平沧公眼里,段氏与郭逢走得近,段轻名作为南珠的客人,与本家不睦或许更好,这些老头都是人精。   段轻名到底去见了谁?顾平林没怎么纠结这个问题。   无论程氏还是段氏家老,都是支持他的人,他见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目的。   家主之位?顾平林微嗤。   应该是,他故意表露出争夺家主之位的意思。自己与他约定以破解魔域来信为赌局,那封信内容很可能与海境之事有关,对于海境之行,自己掌握的信息比他更多,他很清楚这一点,程氏与段氏家老还对他抱有希望,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些能利用的资源。那些人死心塌地支持他,顾平林却毫不怀疑,此行过后,他立刻就会抛弃他们。   前世,今世,他始终还是那个无情无义、玩弄人心的段轻名。   眼神复又明朗起来,顾平林轻轻敲了两下桌面:“既然要做戏,那我就帮你一把,让你假戏成真好了。”   君慕之也在暗暗观察他的神色,合拢手中的鱼骨扇,上前试探:“段六公子与你们……”   顾平林知道他的顾虑,笑了笑:“他与我们是一路。”   君慕之松了口气。   如果段轻名要跟本家一起结交郭逢,事情就变得麻烦了。   南珠独自站在窗前,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近日来的客人多数都是大门派世家的代表,他们却只拜访六御公郭逢,根本没人在意蓬莱岛还有位少主,又或者说,郭逢故意造成了这种局面。   顾平林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   郭逢如此嚣张,想必他早就生了杀心,未来的海上霸主已经学会忍耐,假以时日,必会一飞冲天。反观六御公郭逢,一边弄权欺幼主,反心昭然,一边又被“蓬莱忠臣”名声牵制,缺乏决断能力,连枭雄也称不上。   君慕之欲言又止,三个人同时转身看,只见段轻名与步水寒两人走进来。   .   步水寒今日罕见地穿了身宽大的白色道袍,广袖拖垂,却还是没多少仙气飘飘的味道,他步速太快,步距又大,手里还提着长剑,高高抬起的下巴更显得骄傲自信,看上去只觉得英气逼人。   段轻名就不同,穿什么都是一派悠闲从容的味道,带着丝书卷气,面含三分笑,简直温雅无害到了极点。   南珠恢复自然,问两人睡得可好,两人都客气地称赞了番,段轻名再次赔礼:“昨晚意外惊扰主人,十分过意不去。”   步水寒也忙道:“两个师弟冲动,让两位见笑。”   “亲兄弟尚有争执,大局不错就好,”君慕之拿扇柄轻敲掌心,笑嘻嘻地道,“蓬莱岛虽不如段氏,但要修几间房也不难,段兄见外了。”   段轻名道:“君兄太谦,蓬莱岛威震东海,物华天宝,钟灵毓秀,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话是恭维,却没有过分夸大。南珠不由朗声一笑:“段兄过誉了。”   君慕之想起来:“昨晚祖父得到消息,说段氏家主与八公子似乎都在主岛作客,段公子是否要去拜见令尊?”   段轻名愣了愣,忙道谢:“多谢告知,我稍后就过去。”   顾平林一直在留意他的神情,见状不由冷笑。   此人是在故作惊讶。他根本早就知道此事,两位段氏家老昨日上仙蛇岛游玩,恐怕不是一时兴起,就算昨日没有寒英双剑的意外,自己也会上岛拜访南珠,他早就料准这点,能够联系家老,说明他在段家还有暗桩。   南珠转向顾平林:“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们了,此去海境要经过一片乱流域,那里近几年已被食眼鸥与夜哭怪占领。”   “竟有此事?”步水寒吃惊。   顾平林也意外。前世机关没有提前激发,海境线索没有提前泄露,时间正好错开了,所以乱流域没出什么麻烦,食眼鸥与夜哭怪乃高级凶兽,内丹修士对付起来也吃力,众人要过去恐怕有些困难。   “你们不必担忧,”南珠笑道,“其实蓬莱有条水下密道,可避过那片乱流域,为历代岛主专用,正好我也打算去海境,你们索性就与我同行,顾兄弟你意下如何?”   君慕之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   顾平林将他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点头:“如此甚好。”   段轻名笑道:“那就多谢南少主了。”   “我与顾兄弟原就不分彼此,无须客气,”南珠摆手,“我过几日就出发,你们先准备吧。”   刚说到这里,外面守卫进来报信说平沧公求见,南珠便匆匆带着君慕之出去了,段轻名也招呼步水寒走,被顾平林叫住:“你留下,我有话与你说。”   段轻名看步水寒。   昨夜之事闹得大,步水寒本来就想找机会劝他两个,如今顾平林主动开口,他立即顺水推舟道:“我先去找姚枫兄弟。”   段轻名道:“那我回头再寻你。”   步水寒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然后才出门离开。   顾平林冷眼旁观。   之前步水寒还看他不顺眼,此行不过短短数日,他就能让步水寒彻底放下芥蒂,诚心相待了。   段轻名回身看他:“顾师弟留下我,是要说什么?”   不待顾平林回答,他又笑道:“说起来,昨晚真是一夜好梦,想必你也是一样。”   顾平林开口:“没什么好梦。”   “哦?”段轻名踱到他身旁,俯下脸,“是梦得不好,还是你真的忘了?”   视线暧昧地落在唇上,似乎也带着凉凉的温度,顾平林不禁再次想起了那种被蛇信舔过的感觉,顿觉头皮发麻,体内深处轻轻地战栗了下。   段轻名笑道:“大概你已经想起来了,那个梦够刺激有趣,你说呢,顾小九?”   “是,很刺激,”顾平林收回视线,“你若是想激怒我,那就打错了主意。”   段轻名道:“你真不介意。”   “我又不是女人,有什么可介意的,”顾平林似笑非笑地道,“倒是你堂堂段六为了躲我不择手段,让人大开眼界。”   段轻名不紧不慢地道:“难道在你心里,我不是这种不择手段的人?”   当然是,但前世那个段轻名真没用过这么……荒谬的手段。顾平林不与他逞口舌之利,直接将话题转移到正事:“我与你同去主岛。”   “哦?”段轻名似是意外,兴味盎然,“你要与我一起去见父亲?”   顾平林不理会他的调侃:“辛忌与人约定交信的地点在拥碧湾,我打算去看看,主岛是郭逢的势力范围,你的身份在那边更好用。”   “利用我的身份,你也太直接了。”   “难道你不想去?”   “走吧。” 第61章 九重纳元   辛忌为魔域共主嵬风师送信,与对方约在蓬莱主岛的拥碧湾,辛忌迟迟不到,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快半个月,估计双方早就通过其他方式重新接上头了,而辛忌带着信消失,嵬风师必会追查,拥碧湾肯定有人在监视。   到底谁与魔域勾结?   据君慕之所言,蓬莱通常不拒绝魔修登岛交易,但顾平林并没在意那些身份不明的散修——能让嵬风师亲手写信,对方必然势力不小,几个散修不可能让他这么重视。而六御公郭逢身为蓬莱岛实质上的掌权人,也不会糊涂到跟魔门勾结,平沧公与顺始公都不是瞎子。   嵬风师的信很可能是给其他正道门派的,如此,问题就大了。   这才是顾平林想上主岛查探的原因,之前得罪郭逢,贸然去主岛太显眼,陪同段轻名拜见父亲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两人出了碧游宫,乘小船直奔主岛。   蓬莱主岛比仙蛇岛、灵龟岛都大,登上码头,前方不远处就是一座气势恢宏的牌楼,穿过牌楼即可进入大街。主岛的建筑更大气,处处透着大派气象,众人入岛时曾经匆匆路过几条街,来不及了解太多,此时重游,顾平林才暗中记下布局方位。   街市依傍着主山建立,分为内城与外市,以城墙结界隔开。外市在山脚处,是本地渔民和路人客商的活动范围,其中店铺居多;内城则是六御公郭逢及门下修士、门客的居住地,还住着一些重要的大派客人,外面设有城门守卫。   两人行至城门处,段轻名停下脚步,侧身对顾平林道:“我要去见父亲,你可自在游玩,等我回来。”   顾平林道:“何必这么麻烦,我与你同去就是。”   段轻名意外:“你真想去见我父亲?”   “当然,错过段氏家主的风采,岂不遗憾,”顾平林不紧不慢地道,“你是怕了,还是担心我看出什么?”   “你啊,总是不放心我,”段轻名笑道,“为了不让你遗憾,那就请了。”   他倾身示意,顾平林也没客气,举步走在前面。   不难发现,两人自登岸起就处于监视之下,估计郭逢已经知道段轻名的身份,两人说去拜见段品,一路通行无阻。   与热闹的外市不同,内城没有修街道,保留了山林原貌,绿荫重重,整洁的石径通往各处院落,甚是清静。城中禁术法,特殊身份的人才能使用传送阵,客院在山腰,两人只能步行上山。   接待段氏的客院规格很高,外面有蓬莱弟子守卫,段轻侯与一名妙龄少女等在大门外,见到段轻名就迎上来,看来他们早就得到了消息。   段轻侯规规矩矩地作礼:“得知六哥到了蓬莱,正要去见,六哥就过来了。”   段轻名单手托住他的手臂,含笑道:“你我亲兄弟,无须客气,许久不见你,我很是想念。”   段轻侯顺势站直身,笑道:“话是这么说,我也很想念六哥,可惜没机会去找你。”   好一副兄友弟恭的画面。顾平林挑眉看好戏。   比起神工谷那次,段轻侯的举止神态显得自信了许多,颇有些春风得意的模样。如今他只要不出差错,段氏继承人的位置就稳稳当当,对于这个再也构不成威胁的兄长,他自然要更加恭敬,以免授人把柄。   段轻名仿佛没有察觉,向两人介绍顾平林。   “原来是顾兄,”段轻侯恍然,眼底却没多少意外之色,“母亲时常在父亲跟前夸赞,说顾叔打理灵草园十分尽心,我听说顾兄是岳掌门的亲传弟子,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这是笼络还是警告?顾平林笑了笑,道谢。   “父亲与家老在厅上说话,六哥快进去吧。”旁边少女抿嘴笑,她长得不算美,脸部轮廓偏硬,眉眼与段轻侯有几分相似,正是齐氏之女段蘅,顾平林前世就认得她。   “多谢四妹妹提醒,”段轻名侧身让顾平林,“走吧。”   当着外人的面,顾平林也礼节性地让了下,两人并肩走进大门,段轻侯兄妹跟在后面。   小厅上,段品和两位家老正在商量事情,段轻名走到门外就站住,略整了整衣袍,然后才进去作礼问候。两位家老看到他都神情复杂,原本在他们心里,段轻名才是正宗的嫡脉继承人,谁知他偏偏放弃玄冥派,非要进一个二流门派,不争气地断送了大好前程。   段品倒很温和地关切了儿子两句,然后看向顾平林。   不待段轻名介绍,段轻侯就笑道:“这位是灵心派岳掌门的亲传弟子,顾平林顾兄,就是灵草园顾叔之子,父亲该记得的。”   顾平林执晚辈礼,见过段品。   当初顾今被段轻名介绍去段氏,很快就受到齐氏打压,他立即转身投靠齐氏,终于在灵草园站稳了脚,因为他善于钻营,渐渐地在段品跟前露了名字。段品看不上灵心派,但顾今是段氏门客,算半个自己人,段品还是赞了顾平林一句:“虎父无犬子,不错。”   前世顾平林当上掌门之后与段品也有来往,知其为人,闻言谦逊两句,突然笑道:“正是虎父无犬子,段师兄剑术超群,更是以纳元九重境入周天,着实让我们这些师兄弟羡慕不已,段家主好福气。”   此言一出,厅内沉寂下来。   “纳元九重?”一位家老怀疑听错。   “正是,”顾平林故作意外,“段师兄竟没告诉家主?”   纳元虽是基础境界,对修士来说却意义非凡,修真界能将纳元境炼至九重极境的,堪称凤毛麟角,他们的丹田容量比同级修士大一倍不止,只凭这点,就注定高人一等。当初顾平林在两人共战钩蛇时就已发现此事,直到此刻,他才有意当着段家重要人物的面提起。   这样的天才,谁家会放过?   “当真?”一位家老站起身,激动得声音都发颤,“轻名,你当真是九重纳元?”   段轻名侧脸看顾平林,眯眼。   顾平林只当看不见。   另一位家老招手:“轻名你过来,我看看。”   “是。”转眼间,段轻名已经恢复正常,笑着走过去,任他扣住脉门试探。   “如何?”段品开口。   那位家老眉头皱了几皱,反复确认之后,大笑:“没错,这丹田容量不会假,半点不假!”   “何不早说!”之前那家老也笑逐颜开,“我就知道轻名天分极高,果然没让人失望……家主怎么看?”   段品神色复杂。   内有家老支持,外有齐氏关系,段轻侯本是最好的继承人选,奈何有这个元配嫡长子在前,名正言顺,更得家老们之心,若他平庸就罢了,偏偏如此出众,倘若扶植他,齐氏岂肯甘心?未来兄弟相争,委实不利。可如今要放弃他,别说家老们不肯,自己也舍不得,这是修真界千万年难得一见的九重纳元,有这样的人在,段氏何愁没有未来!   半晌,段品终于淡声道:“轻名,你先回来吧。”   段轻侯脸色难看之极,被段蘅轻轻推了下,他才勉强挤出一丝笑,上前道贺:“恭喜六哥。”   段轻名摇头道:“我发过誓,不会离开灵心派。”   “你这等资质,灵心派能教你什么!”一家老气道,“简直耽误你……”   另一家老看看顾平林,制止他再说:“轻名,你还不曾见识段家至高剑术,不知深浅,段氏名列一等世家岂是浪得虚名?本家对你的帮助远非门派可比,男儿志在大道,放着更好的资源不用,被门派俗事拖累,岂不愚蠢?”   段轻名想了想:“也罢,且容我考虑。”   见段品要点头,顾平林立即道:“段家主与家老都是为师兄好,师父他老人家也有意放师兄离开,师兄何必找借口,行此拖延之计。”   “放肆!”段品明白过来,厉声呵斥段轻名,“你姓段,此事岂能容你胡来!我让你留下就留下,今日你就不必回去了。”   三个内丹大修,要强行留下他很容易。   顾平林退到旁边。   两位家老劝道:“你父亲是为你好……”   不待他们说完,段轻名倏地作色:“为我好?他续娶齐氏生下子女,就将我和母亲忘到九霄云外,当初我被陷害离开段家,他心知肚明,何曾还我清白?齐氏派人杀我,他问过我的生死?我取天剑失败,他以八弟的名义广送拜帖,又何曾顾及我的颜面?”   他向来温文尔雅进退有度,从未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众人都被说得怔住,连顾平林也看得愣了下。   “齐氏当真派人杀你?”两名家老沉下脸。   段轻侯反应过来,厉声指责:“六哥!母亲一向待你不薄,你怎能编造这种谎言污蔑她!”   “轻名告退。”段轻名拂袖而出。   顾平林看了场戏,道声“告辞”,跟着他走出去。   段品和家老们都万万没料到,段轻名竟对本家生出怨恨,这事十分棘手,天赋注定,他未来定有大成,此时与段氏离心,对段氏而言绝对不是好事。如今他有了倚仗,无论齐氏承不承认,几位家老都会认定他遭遇不公,何况齐氏做过什么,段品自己也清楚,想到回去后还要面对家老们的质问,又怒又悔,却不好再强行留他。   两人一前一后匆匆走下山,直接出了内城。   “够了,不必再作戏。”顾平林开口。   “你惹来的麻烦也够了,”段轻名止步,回身,“齐氏那女人会对付我,你不怕害死我?”   顾平林猝不及防之下被扣住手腕,仍面不改色:“怕,怕你麻烦太少。”   “是吗。”段轻名忽然握住了他整只手,还轻轻地、暧昧地捏了两下。   顾平林色变,倏地挣开:“你做什么!”   段轻名笑道:“你不是女人,有什么可介意。”   说过的话被打回来,顾平林噎住。   这个不正常的妖怪,骨子里偏执而疯狂,兴趣上来什么都不在意。昨夜之事发生后,他就一直在利用这点来影响自己的情绪。而自己说不介意,事实上还是不可能。顾平林不得不承认,自己很难平心静气地面对此人,几次都想一剑砍了他完事。   “难怪你非要跟来,”段轻名道,“这一出手,真是雷厉风行,令人叹为观止。”   “你的应对也不差,”顾平林冷笑,“下一步,他们会想尽办法劝说你回心转意,你就更好开口提条件了。”   “比如?”   “段氏高级剑术心法,段氏的资源,以及你继续留在灵心派的理由。”   “听起来收获不少,这次要多谢你,”段轻名大笑,“走吧,去拥碧湾。”   顾平林紧抿了唇,心头有点发堵。   早料到他不会回段家,却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无论如何,齐氏绝不会坐视不理,给他惹麻烦的目的达到了。但他吃了这个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自己要小心接招了。 第62章 从无破绽   拥碧湾就在蓬莱主岛的内海畔,水浅浪小,海里生着一种碧绿的海藻,叶子很宽大,几乎铺满了这片海面,看上去像是漂浮的绿绸布。   这里有点偏僻,不是捕鱼的好地方,因此相对清静,偶尔有渔民路过。海边礁石上架着座木亭,正是辛忌与人约定交信的地方,此时亭内有十来个赏风景的游客,顾平林大略扫视几眼,就将他们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等到那群游客离去,两人走进亭子,扶栏观海。   段轻名道:“此地并无外人,看来你猜错了。”   顾平林哼了声,也自疑惑。   身后除了郭逢的人,再没有其他眼睛,难道嵬风师没打算追查辛忌的下落?这不可能,就算他放过辛忌,也不会任由那封信落在外面吧。   顾平林忍不住瞟身边人。   白袍被海风吹出褶皱,墨发与素绢发带颤动不止,那张捉摸不透的脸,那唇边的笑意,连同扶着栏杆的手,都毫无破绽。   “来,看仔细一点,”段轻名转身在亭中石凳上坐下,“又在怀疑我,我不过离开一夜,你就什么都算到我头上。”   顾平林不客气:“你这种人离开片刻都会生事,何况一夜,想让人信任也难。”   “总之都是我错就对了。”段轻名挥袖拂去旁边石凳上的沙土,示意他坐。   顾平林过去坐下。   这种退让的姿态,换成谁都会忍不住信任,然而两人交手多年,顾平林对他的手段熟悉得很。言语上的退让只是假象,赌局一开,此人不会手软,照他一惯的趣味与行事,定会设法阻碍自己获得线索,故意提醒魔域的人是有可能的。但看君慕之的情报,以及这一路上他的反应,他事先应该没有来过此地,可以排除这种情况。   寻思之际,顾平林也没放过身外动静:“你看我做什么?”   “你怀疑我,我当然也怀疑你。”   “哦?”   “我们都清楚,嵬风师不可能放弃追查那封信的下落,”段轻名不紧不慢地道,“你方才走在后面,是不是暗中做了什么,故意贼喊捉贼,好让我不怀疑你?”   顾平林舒展双眉:“有理。”   “别急,还没说完,”段轻名却又笑道,“在我眼底,这种事你还做不到毫无破绽,所以这个可能大概不存在。”   顾平林不急不气,回敬:“当然,装模作样的事你最擅长。”   段轻名含笑道:“好了,我们就不要互损了,不如想一想原因,也许是我们疏忽了什么。”   顾平林道:“你有看法?”   “我嘛,”段轻名停了停,“没。”   赌局已开,谁也不会与对方分享线索。顾平林识趣地没有再问,正要转移话题,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石桥头。   曲琳。   认出来人,顾平林并没第一时间观察她,而是迅速瞟段轻名,见他微微皱了下眉,显然曲琳的到来也在他意料之外,顾平林这才彻底打消怀疑,转看曲琳。   多日不见,曲琳越发美丽,秀发堆叠,插了两支简单的花簪,宽大的淡蓝色外袍掩住了窈窕腰肢,也不难看,反倒显出一段沉静脱俗的气质。   看到顾平林,曲琳神情刹那间生动起来:“顾师兄!”   两人都站起身。   曲琳快步走进亭子,欣喜地道:“你也在这里!”   君慕之说过主岛上有玄冥派的人,她出现在这里也不算奇怪。顾平林看看段轻名,客气地道:“曲姑娘。”   曲琳笑道:“你怎会在蓬莱,莫非也是去海境?”   “正是,”顾平林道,“我与段师兄同行,想不到会遇上曲姑娘。”   曲琳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段轻名,意识到自己有失矜持,脸一红,连忙低头:“段公子也在。”   段轻名这才开口:“我这么大个活人在旁边,曲姑娘却只看到顾师弟,大概我是不受欢迎的了。”   曲琳本性真纯,听不出戏谑,只当他是真的怪自己失礼,顿时无措:“我……并无此意的,我方才没注意,段公子别见怪。”   段轻名笑道:“叫他师兄,叫我就是段公子,嗳,曲姑娘也不用解释,一定是我不入你的眼。”   曲琳更尴尬,求助地望着顾平林。   段轻名本就善于辞令,口才胜过他的真没几个。顾平林毫不意外:“巧舌如簧,不必理他,曲姑娘你怎地独自出来?”   这话问得别有深意,曲琳只当他是关心,略作迟疑便笑道:“我听说拥碧湾景色不错,就过来走走,你们怎么在这里?”   顾平林皱了下眉,不动声色地道:“我二人刚拜访过段氏家主,顺路来游玩。”   “原来如此,”曲琳松了口气,看段轻名,“程师叔祖也在,段公子不去见她吗?”   段轻名笑着倾身,俊脸凑近她:“曲姑娘若是希望我去,我就与你过去啊。”   这话略嫌轻佻,很暧昧地点破了曲琳的意图。曲琳通红了脸,慌忙后退:“我……”   “曲师妹,颜师叔找你,快回去了!”一名女弟子在远处叫。   “啊?”曲琳忙看顾平林。   顾平林道:“我们也要回去了,曲姑娘保重,海境再会。”   曲琳失望,低头告辞。   目送她离开,顾平林暂且放下心头事,又忍不住看段轻名。他故意逗曲琳,行为未免唐突,分明是做给自己看的,之前迟迟没表现,想不到他仍对曲琳感兴趣。   段轻名盯着他片刻,问:“在想什么?”   顾平林听那语气,仍捉摸不透他的态度,好在顾平林原本就没打算接受曲琳,不欲在此事上与他起冲突,随口道:“想你的顾影剑法。”   提到剑术,段轻名果然心情大好,眉梢染上笑意:“你要看也容易,有什么好想。”   “哦?”顾平林挑眉,“你不怕被我看出破绽?”   “有破绽,就不是我的剑法,”段轻名大笑,身影自亭内消失,“看清楚了。”   青山绿水,一点白影自云中坠下。   破空之速,仿佛带起了无数道风影。剑光夺目,天光为之暗淡,刹那间,白昼如夜。   飞鸿影下。   顾平林手扶栏杆,微微仰脸,望着半空中那道耀眼的白影。   名风剑,寻常上品灵剑,在他手中绽放出不逊于剑王的光华。   手中有剑的段轻名,再不是之前那个言笑自若的温雅公子,整个人都凌厉得如同他的剑术,浑身透着冷意,立足顶峰的冷。   指间剑诀快速变换,秋水长剑映白衣,所有城府机心都不见,只剩下一身最纯的剑意。这一刻,他就是剑修段轻名。   一招飞鸿过影,证明顾影剑法已近完善。   剑招仍如前世一般华丽繁复,神意却有不同,有灵心派剑术的平稳,有玄冥派剑术的凌厉,甚至兼带了点齐氏朝歌剑术的贵气,还有一点……姚家剑术的神意!   顾平林情不自禁地握紧栏杆。   那日姚枫不过出了一招,他竟已从中领悟剑意,融入剑法中,此等悟性,唯“天才”二字可以形容。   前世他必定成就非凡,自己败亡,他则飞升而去了。   难以言喻的惆怅一瞬即逝,顾平林又隐隐地兴奋起来,目光明亮。   无论如何,今生又相逢。人生两世,能有如此出色的宿敌,何其难得!何其骄傲!   热血沸腾,战意蠢蠢欲动,心念亦随之一动。顾平林重重地一拍栏杆,高喝:“云中雁影!”   话音落,人已飘出亭外,落入剑网之中。   .   半空那人听到喝声,剑式果然一变。   强大的剑意催生剑境,海、亭子、礁石……一切外物都消失了。顾平林手执顾影剑,独立剑境之中,触目只见白茫茫一片云雾,凛冽的杀气在四周游走,变幻成一道道剑影,在云雾中穿梭。   熟悉的情景,熟悉的杀气。   云中雁影的威力,足以在顾影剑法中排上前三,眼下这招虽未完全成熟,却有比前世更霸道的《补天诀》支撑,绝不逊色。   如段轻名所言,他不怕任何人破解剑招,因为顾影剑法根本不是谁能看透的,纵使顾平林曾被他亲自带到剑心位走过一趟,此刻仍然找不到那个飘渺不定的剑心位。   顾平林闭上双目凝神感受,没放过任何一丝变化,想要在绵密的剑气中找出空隙。   没有破绽。   前世那个破绽果然不存在了,这一招在今世得到完善,就算自己身怀《造化诀》,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   意识到这点,顾平林神色一肃,蓦然睁眼,同时运转体内的造化真气,准备硬接此招!   顾影剑激动不已,轻声鸣叫,造化真气充盈长剑,剑身缠上了一层淡淡的紫电。   第一次拿出完整的实力,顾平林也隐隐有些期待。   自己与他的差距有多大?   造化真气运转到极致,云中剑意更加飘渺,剑气即将爆发。   冷不防——   剑招再变!   变化来的太快,顾平林错愕,待看清情势,登时犹如雪水当头淋下,整个人都僵住了。   绵密的剑气出现了缝隙。   那是一处细微的破绽。只要把握好时机,就足以冲出剑圈的破绽。   与前世一模一样。   刹那间,顾平林胸中气血翻涌,真气尽泄。   .   他突然没了动静,段轻名意识到不对,好在他对此招已经很熟悉,完全能够掌控,当即便强行收招,旋身飞落。   顾平林冷冷地盯着他,脸色发白,握剑的手指关节也隐隐泛白:“你让我?”   段轻名看着他,不答。   前世无数场景与方才交手的场景交替在脑海中闪现,顾平林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浑身颤抖,不知是羞还是怒。前世他自认剑术天赋略逊,智计与道心却未必输段轻名多少,能将灵心派功法变成一流功法就是证明,兼有造化决在手,他从未在段轻名面前认败。   可如今,所有的骄傲几乎都被眼前事实击碎。   那个破绽,也许从来都不是破绽。   段轻名是故意的。   这个秘密,自己竟要重活一世才发现,他估计也是觉得自己可笑吧。原来他从未将自己当成对手,在他眼里,自己与别人并无不同,只是一个消遣寂寞的、为他的游戏增添趣味的棋子?   可恶!可恨!   云中雁影厉害不假,但前世自己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未必不能脱身,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接不住?自己根本不需要他留情!   无声的羞辱,比失败更难忍受。   怒意将俊脸染上几丝红晕,顾平林看着面前的人,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想到前世他大概是一边嘲笑一边玩弄自己,顾平林就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感受到杀念,顾影剑不安地颤动。   “杀气,藏不住了吗?”段轻名没怎么吃惊,开口,“我们是同门师兄弟,友好地比试不是很正常的事情?或者,这才是你最真实的情绪?”   握剑的手紧了又紧,顾平林到底没动。   没有意义,眼前的他根本不是前世的他,自己真要计较,大概只有回到前世去质问他了。   回去又如何?那人或许已飞升。   生平头一次,顾平林感到无力,也不在意对面的人看出了什么,面无表情地收起顾影剑,转身掠走。 第63章 认定的人   碧游宫中,君臣对峙。   南珠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君慕之:“你这是什么意思?”   君慕之单膝跪地,脊背却挺直,神情坦然:“水下通道一向是蓬莱的秘密,少主不能带外人进去。”   “顾兄弟不算外人,”南珠沉声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我,别说他不会起坏心,就算有,我这条命也是欠他的。”   君慕之道:“少主欠他,蓬莱不欠。说句不敬的话,他若开口要蓬莱岛,少主难道真要拿整个蓬莱去还?”   “蓬莱原本就是我的!”   “此刻不是。”   “你!”南珠一拳将旁边桌子砸得粉碎。   君慕之全不畏惧:“少主泄露蓬莱秘密,可曾想过老岛主?可曾想过忠心追随你的蓬莱老臣,可曾想过我们这些跟你的人?少主不在意蓬莱岛,当初又何必回来,何必与郭逢争?”   “你在指责我?”   “不敢,属下只是据实直言。”   他若告诉平沧公,此事就彻底不成了。南珠咬牙,语气软了些:“我能带你进通道,就是没将你当外人,顾兄弟是我的恩人,我已经放过话,岂能出尔反尔?你也当体谅我才是。”   “属下惹少主生气,少主大可责罚属下,不必委曲求全,”见南珠脸色难看,君慕之微微一嗤,“慕之与祖父受老岛主之恩,绝不敢逾越,更不敢逼迫少主,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蓬莱岛。少主胸怀大志,尚需人扶持,不妨暂且记下我今日违逆之罪,他日少主执掌蓬莱岛,若留我性命,我愿从此离开蓬莱。”   南珠脸色铁青:“我在你眼里是这种人?”   君慕之不语。   南珠走到他面前,突然平静下来:“这么多年交情,你心里其实是看不起我的吧?奉我为主,不过是因为平沧公之命。”   君慕之道:“属下不敢。”   看着面前变得生疏的、也许是从未走近过的少年伙伴,南珠沉默许久,道:“你虽有缺陷,智谋却胜我十倍。”他似是自嘲,“我的确行事冲动,说话重了些,但我从来都是真心拿你当兄弟!慕之,纵然你看不起我,难道你我一同玩耍修炼这么多年,就连一点情谊也没有?”   君慕之看着他,目光微黯。   行事冲动,却会出言笼络人心。有野心的人能多宽容?眼前是潜伏的东海蛟龙,早就不是那个刚上岛的少年了。   身份注定,情谊在这种忌惮与冲突中不断消磨,到头来能剩下多少?   “是属下失言,”君慕之垂眸,“少主放心,属下会妥善处理此事,绝不让少主为难。”   南珠欲言又止:“罢了,随你吧。”   君慕之起身告退,殿门外守卫突然大声报:“段六公子和顾修士回来了。”   君臣两人都是一愣,随即迅速收敛神情。南珠挥袖将地上的木桌碎屑扫去角落,然后往中间椅子上坐下。   君慕之转身,展开手中的鱼骨扇,笑看进来的两人:“两位这么快就回来,此行可还顺利?”   顾平林不语,段轻名笑着道谢:“有劳记挂,刚见过家父,多谢君灵使一路派人护送。”   派人监视被揭破,君慕之也丝毫不觉尴尬,大方地道声“客气”,让两人坐:“怎地顾兄脸色不太好?”   南珠忙看顾平林:“可是岛上水土不适?”   顾平林摇头:“无妨,修炼不畅而已。”   修炼问题只能靠自己领悟。南珠识趣地不问了,只是提醒他不可急于求成。   等到茶送上来,君慕之方才开口道:“在下有件为难之事正要禀报少主,两位来得正好,此事恐怕还需要与两位商议。”   “哦?”段轻名搁下茶杯,“君兄客气了,请讲。”   君慕之蹙眉道:“段兄可知我们蓬莱镇岛四宝?”   “蓬莱四宝,谁人不知?”段轻名道,“可惜除了冰轮与南少主的神意箫,那珊瑚木和龙鱼子,在下还不曾见识过。”   君慕之笑道:“段兄听说过龙鱼子?”   “略有耳闻,”段轻名道,“据说龙鱼子是蛟龙与腹鱼所生之凶兽,昔日东海曾有一头,被蓬莱第一百四十六代岛主收服,成为碧游宫的守护兽。”   君慕之抚掌赞道:“段兄果然见识广博。”他又叹了口气,“实不相瞒,龙鱼子不仅守护碧游宫,还看守着一条水下密道。”   段轻名道:“莫非是南少主所说的那条密道?”   君慕之道:“正是,那条密道是通往海境的捷径,由龙鱼子看守,龙鱼子性情凶猛,唯蓬莱神意箫可控制,神意箫则由岛主掌管,然少主神意箫尚未大成,原本这个季节龙鱼子嗜睡,少主才打算带诸位走近路,谁知我刚让人去探查,发现龙鱼子竟醒了。”   两人闻言俱是一愣,顾平林看南珠,南珠不语。   君慕之满含歉意地道:“乱流域现被夜哭怪和食眼鸥占领,少主本想借密道带诸位避开,谁知会……唉!”   段轻名也叹道:“真是不巧,看来密道走不得了。”   君慕之点头:“如今只有走乱流域老路,夜哭怪与食眼鸥都是凶兽,不知两位有没有应付的好办法?”   顾平林道:“当然是各个击破。”   “我也这么想,”君慕之展颜道,“这两种凶兽有些渊源,合在一处连内丹大修都头疼,因此我们最好兵分两路,贵派师兄弟有三个外丹境,加上齐十三公子与姚兄助阵,料想也能独当一面。”   凶兽就是凶兽,当初钩蛇何其厉害,若非炎雀出关,两人根本斗不过。这夜哭怪与食眼鸥霸占乱流域多年,内丹大修都杀不了它们,众人能将它们赶开片刻就可以了。   段轻名赞道:“此计甚妙,君灵使足智多谋,思虑周全。”说到这里,他露出为难之色,“不过嘛,夜哭怪是高级凶兽,我们人数毕竟太少……”   君慕之爽快地道:“夜哭怪交给我们蓬莱,你们应付食眼鸥如何?”   他主动揽下夜哭怪这个大麻烦,段轻名果然笑称“好”,侧脸问:“顾师弟你看?”   顾平林看南珠一眼,没有异议。   君慕之突然道:“六御公和冥澜士在岛上,祖父与顺始公不能离开,此行少主这边实力亦有不足,我想请顾兄加入我们这边。”   南珠意外,看着他。   “少主也想与顾兄多叙旧,”君慕之一笑,“食眼鸥乃中级凶兽,诸位不难应付,少一个人,段兄不会介意吧?”   见顾平林不说话,段轻名收回视线,慢悠悠地道:“当然,不会。”   “就这样吧。”顾平林起身。   商议完毕,君慕之亲自送两人离开,这才收起折扇,回殿内对南珠道:“食眼鸥与夜哭怪中间隔着回流礁群,到时我们派人坐冰轮从右路引开夜哭怪,然后回蓬莱改走密道,顾兄问起,少主只管推到我身上,我自能应付。”   南珠道:“你……”   “少主既然信任他,带他一个人过去也是人情。”君慕之打断他,作礼,转身出门。   .   那边君臣安排妥当,这边两人自回客房。顾平林一路上都沉默,段轻名也不言语,两人并肩走上游廊,前方就是熟悉的长椅与珊瑚花丛,此情此景,顾平林想起他之前装醉戏弄自己,心上又是一凛。   前世他不曾将自己放在眼里,今世做出的事更恶劣,这一路过来,自己这个“对手”是否同样也成了他的消遣对象?   顾平林不由停下脚步:“段轻名。”   段轻名站住。   顾平林尽量平静:“赌局,没必要继续了。”   段轻名“嗯”了声:“你不是我的对手,游戏到此为止也好。”   不是他的对手?顾平林捏紧袖中颤抖的双手,冷笑:“你不必激怒我,更不必试探什么。”   “你想多了,”段轻名笑道,“对已经认输的人,我通常没兴趣试探。”   顾平林蓦地侧脸看他:“我认输?”   “你认为我在让你,”段轻名也侧过身来,面对他,“作为对手,你有这种想法,难道不是在承认自己不如我?”   顾平林嘲讽:“你没让?”   “谈不上,我们目前的实力不相上下,我只是不想两败俱伤。”   “你会怕受伤?”   段轻名反问:“为什么不能?”   顾平林道:“真有人能伤你,你不是应该高兴?”   一世宿敌,谁能比自己更了解他?此人在区区炼气境就敢拿凶兽钩蛇试剑,可见其胆大疯狂,受不受伤,死多少人,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你很了解我,”段轻名不紧不慢地道,“但如今我们是友爱的师兄弟啊,更应该在意彼此的安危,难道你不希望这样?”   顾平林嗤道:“此言出自真心,我自当领受,但你段轻名说这种话,未免太虚情假意。”   “虚情假意,”段轻名含笑点头,“看来这就是你认识的我,或者说,是你之前认识的段轻名?”   “有区别?”顾平林道,“现在的你,会在乎师兄弟情义,还是会在意门派与家族?大道无情,你在乎过什么?在你眼里,我也不过是……”意识到过于激动,顾平林停下来冷静片刻,才又淡声道,“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对你来说,也只是寻找下一个对手的开始,你照样会追求剑道,照样破境飞升,不是么?”   沉寂。   廊外海水平静,黑眸亦深邃如海。段轻名看着他,没有反驳。   顾平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意什么,只是一想到前世自己费尽心思却被玩弄,所谓的宿敌不过是场笑话,重活一世,自己受执念所困,那人却已圆满飞升,心里微微有点悲凉。   两人对面站着,谁也不说话。   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平林收回视线,转身走上另一条路。   “赌局继续,”段轻名突然道,“我是否在意不重要,你仍是我认定的人。”   语气与记忆中没有任何区别,依然听不出是真心还是游戏。   顾平林微微顿了下脚步,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64章 凶禽逼岛   重生一次,无意中竟发现“云中雁影”的秘密,一个破绽让局中人彻底清醒过来。细细回想前事,顾平林只觉得浑身冰冷。   段轻名是赫赫有名的剑术天才,怎么可能在重要杀招中留下大破绽?为什么除了自己,南北界从未有人在“云中雁影”之下全身而退?   至于名风,当初的冥峰剑,它原本在神工谷里,前世究竟是被谁拔出来?为何又会巧合地送到自己手中?   自己多次败在那人手中,为何总能全身而退?   ……   顾平林不敢再想下去。   一个剑招固然不能证明高低,可其他呢?连个“巧合”的借口都找不到。   前世斗了一辈子,到头来才知道,对方根本没将自己当成对手,顾平林感到无限讽刺,又有压抑不住的怒意。   明明是他先挑衅自己。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在培养棋子,排解寂寞;又或者,那纯粹是他无聊时的一个玩笑,没想到自己就当了真,让他生出了几分兴趣。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自己那可悲的一世,到底算什么?师门受累,道脉被废,恶名远播,东躲西藏,最终落得个自爆的结局。半生机关算尽,在那人眼里,不过是个可以反复玩弄的猎物。可笑自己一叶障目,竟没有看清事实。   顾平林独自在房间里静坐了十日,有些心灰意冷,回头看重生以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只觉得索然无味。   更严重的是,修炼出了问题。   顾平林并不是个轻易受情绪影响的人,否则前世灵心派也不会在他手上光大,只是一遇到段轻名就莫名气躁,如今竟越来越严重,这十日里,顾平林也曾尝试抛开过往静心修炼,奈何瓶颈卡得死死的,造化诀都无济于事,顾平林知道经过这一遭,自己的执念恐怕是更深了。   执念起而有因,修者为执念所困原是无可奈何之事,然而顾平林前世便不是甘心认命之人,如此一来,反而被激起了性子。   执念又如何?既然解不开,那就不解!前世道脉尽毁,自己也不曾放弃,如今心向大道,岂是区区执念能困住的!   顾平林冷笑,终于站起身。   这十日他只说是入定参悟,加上外人不知内情,连南珠和步水寒都没有察觉异常。唯有甘立始终执弟子礼,每日晨起都坚持过来在门外问安,然后才离去。顾平林虽然没有回答,却都看在眼里,知道他心诚有志,一出门就去找他。   甘立独自在房间,见到顾平林立即起身作礼。   顾平林检查过他的修行进度,发现他一切顺利,完全有突破纳元五重境的把握,不由暗暗点头,纳元境关系到修士的未来,能入五重境就算天赋不错,今世幸亏自己碰巧遇到,否则他定要像前世一般被埋没。   顾平林指点他几句,随口问:“辛忌呢?”   甘立答道:“辛前辈常去段师叔那边,大概有事。”   辛忌的魂石还在段轻名手里,他自然要奉承段轻名。顾平林点头,没有解释。   甘立含蓄地道:“我看这辛前辈……似乎另有想法?”   顾平林闻言笑了声,自己将两人安排在一起,除了让辛忌保护他,还有就是让他监视辛忌,他能领会这层意思,确实聪明。不过对辛忌来说,自己手中的瞳画远不及段轻名手中的魂石要命,若他真想打段轻名的主意……倒很令人期待。   顾平林道:“看着便是,也无需太在意。”   “我明白了,”甘立领会,想了想又问,“听说师叔你不与我们同行?”   顾平林“嗯”了声。   海底通道如此机密,定然对蓬莱很重要,南珠开口邀请时,自己就知道不妥,君慕之的算计也就不意外了。今世的段轻名本质与前世并无多少区别,单看他利用玄冥派弟子和张怜他们的手段就知道,此人依旧危险,正该远离才好。况且就算前世的事与他无关,那也改变不了他是段轻名的事实,自己心怀执念,对着同一张脸如何放得下?若继续牵扯,恐怕永远走不出执念,不如暂时避开他。   从甘立处出来,顾平林去找步水寒,却被一名齐氏修士告知,步水寒与段轻名一道外出了。   顾平林没怎么担忧,自行回房。   说到底,前世步水寒的死还是受自己连累,如今自己退出赌局,步水寒那种一眼就望到底的人,段轻名不会感兴趣,没必要对他出手。   顾平林更关注另一件事。   赌局取消,海境的秘密却要继续追查,原因无他,那日见到曲琳,顾平林突然想起了前世的一件大事。   前世阴皇窟被发现,盛况与目前相似,无数修士赶往海境,其中包括许多大派优秀弟子和内丹修士,而海境之行的结果,是无数修士和门派中坚力量意外陨落。因为步水寒之死,当时身为掌门的顾平林带灵心派弟子们中途折返,侥幸逃过此劫。   顾平林清晰地记得,那次事件导致许多门派元气大伤,唯独玄冥派只折损了几个边缘人物,实力跃居八大门派之首,这种运气着实有些可疑。不过之后发生的一切是顾平林的噩梦,道脉尽毁,灵心派败落,误入歧途,被追杀……他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四处躲藏,根本没心思追究,直到前日亲眼见曲琳现身拥碧湾,顾平林才将此事联系起来。   曲琳的出现到底是不是巧合?嵬风师的信会不会是给玄冥派的?   顾平林看着信,皱眉。   信上的绝对禁制就是为了防止内容泄露,除收信者本人,谁也看不了,玄冥派是赫赫有名的大派,就算真与魔域勾结,自己无凭无据也难取信于人,此行唯有小心应对,保住灵心派的人就是了。   顾平林兀自为海境之行筹算,南珠得知他已经出门,很快就找过来,两人商议,决定六日后启程。得到消息,别人还好,唯独齐婉儿最喜悦,他早就想离开蓬莱岛了。   顾平林却隐隐地不安。   最近段轻名太安静了点,他仿佛对君慕之的算计并不在意,每日照常与众人玩笑,与步水寒外出游玩,这委实不正常。   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顾平林踱着步子寻思,猛然间回神,不由望着窗外珊瑚树发怔。活了两世,他想得最多的就是有关段轻名的问题,如今抛开过往,突然不再需要关注此人,反而不习惯。   叩门声打断思绪,顾平林回神:“请进。”   江若虚走进来:“任师兄的信到了,给你的。”   任凭来信?顾平林心头莫名地一跳,接过信拆开看了几眼,登时一股火气自心头冒起。   “段轻名!”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   窗前,段轻名与步水寒两人正坐着说话,步水寒大笑。段轻名依旧着一身白袍,前额黑发松松地拱起,朝左右两鬓分开,然后归总到脑后,用一条淡紫色绢带系起,将那含笑的眼衬得更加温润。   看到顾平林,他毫无意外之色,坐在椅子上笑道:“顾师弟怎么有空过来,请坐。”   步水寒想起一事,问顾平林:“你与南少主他们同行,可有应付夜哭怪的办法了?”   “誒,”段轻名道,“顾师弟这么聪明,一定有好办法,你不用担心。”   顾平林没在意他的话,对步水寒道:“方才听甘立说,姚兄似乎在找你。”   听说姚枫找,步水寒连忙起身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段轻名从容地推开步水寒那杯剩茶,另外取过一只空杯,提起茶壶重新倒了杯新茶:“蓬莱的茶尚能入口,原谅我借花献佛了,师弟请。”   “我没兴趣也没心情与你喝茶,”顾平林侧回身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段轻名闻言道:“有事不妨坐下来慢慢讲,何必生气。”   顾平林道:“我的耐心有限。”   段轻名放下茶壶:“我什么都没做,你就上门来兴师问罪,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顾平林将信丢到桌上,“这是你的手笔!”   段轻名扫了眼,笑道:“此言差矣,这明明是你的手笔才对,要不是你说破我纳元九重境的秘密,那些家老又怎会坚持让我回去?我不打算回去,他们当然会向灵心派施压。”   顾平林冷笑:“你自己不回,他们不至于迁怒灵心派,你敢说你没做什么?”   “确实没有,”段轻名停了停,“我只是告诉他们,灵心派功法已有改进,不比段氏差。”   顾平林气噎:“你!”   功法提升,灵心派正该默默发展壮大,他将功法的消息散播出去,得知灵心派有一流功法,那些大派岂有不打压的?一句话就为灵心派引来无数麻烦,而将灵心派与一等世家段氏比,更是有意激怒段氏。   顾平林闭了闭目,尽量冷静:“灵心派危险,现在怎么办?”   段轻名奇道:“这不是你该处理的事吗,掌门是你的师父,你怎会忍心让他苦恼?”   顾平林忍怒:“师父待你也不薄。”   “你非要逼我回去,我没别的办法才出此下策,我也不想连累灵心派和掌门啊。”   他若真顾及门派,会没有别的办法?顾平林当然不信,奈何事情因自己而起,顾平林只得吞下这口气,半晌道:“也罢,之前的事就不追究,希望到此为止……”   话未说完,地面骤然震动!   顾平林愣了下,忙快步走到窗前,透过碧游宫结界朝外看。   平静的内海掀起滔天巨浪,其中蕴含着恐怖的力量,中心碧游宫受到的影响最大。怒涛不止,碧游宫内地面持续震动,须臾,外面传来护卫们的喧哗声。   天际出现许多密密麻麻的黑点,那是无数怪鸟,羽色黑白相间,它们扇动翅膀欺近主岛,最终却没敢进内海,似乎在顾忌什么。   食眼鸥!   食眼鸥明明在乱流域,怎会跑来这里?   顾平林猛地侧脸,怒视身边人:“段轻名,你还做了什么!”   段轻名坐在椅子上喝茶,闻言道:“看,我就知道,你又要怪到我头上。” 第65章 协议初成   碧游宫内外动静太大,南珠与君慕之都被惊动,走上桥头眺望。   君慕之脸色差极:“龙鱼子醒了。”   南珠沉声道:“食眼鸥不是在乱流域么,怎会跑到这里?”   “这……恐怕不是偶然。”君慕之望着鸥群。   南珠正要再说什么,那边顾平林齐婉儿众人也都出来观望,南珠立即过去安抚:“岛上出了点小事,惊扰诸位了。”   齐婉儿出身不凡,见识也不差:“那……是食眼鸥?”   姚枫道:“是了。”   步水寒闻言问道:“姚兄见过?”   “山外之地也有,”姚枫想了想,补充,“没这么多。”   旁边江若虚看得仔细:“这内海里有东西,它们十分忌惮,所以不敢过来。”   “是碧游宫护宫神兽龙鱼子,”顾平林开口道,“食眼鸥虽是凶兽,却毕竟不敢冒犯龙鱼子。”   南珠点头:“凶兽靠近,龙鱼子被惊动了。”   步水寒道:“难怪动静这么大。”   君慕之斜眸看段轻名,皱眉道:“食眼鸥原本该在乱流域,如今却出现在蓬莱,段兄怎么看?”   “这……”段轻名停了停,道,“食眼鸥最记仇,想必是有人招惹了它们,好在我们这里没人离开过,也许是岛上的朋友?”   顾平林突然问:“王修者呢?”   蓬莱岛人多眼杂,为躲避魔域的人,辛忌依旧用了化名“王隐”,此时顾平林问起,众人才发现他不在。   “嗳呀!”段轻名想起什么,“不好,难道他是去……”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远处碧游宫结界打开,一个人影出现在渡头处,浑身湿透,衣衫破了好几处,形容十分狼狈,正是辛忌。   渡头的守卫连忙将辛忌接引上岸,众人不约而同围过去。   “你招惹食眼鸥?”顾平林直接问。   “废话,老夫费了多少工夫才将它们都引来!”辛忌犹自气喘吁吁,正在发脾气,指着远处的食眼鸥骂,“天杀的鸟!老夫平生不知挖了多少眼睛,如今倒差点被一群畜生啄了眼!”   段轻名含笑安慰他:“天道循环,因果报应,前辈想开点就好。”   辛忌看到他就满肚子火:“放屁!照你的主意,老夫只差点变成鸟粪!”   “欸,我又没保证此计安全,”段轻名道,“正常人都知道,将这么多食眼鸥引来,当然会有风险。”   辛忌被堵得哑口无言,“哼”了声:“若是有瞳画在……”说到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连忙闭嘴。   君慕之问重点:“你为何要引食眼鸥?”   “还不是姓段的这小子!”辛忌忍着气,“他说既然碧游宫的龙鱼子醒了,正好可以用来牵制食眼鸥,如此,过乱流域就容易了。”   众人看段轻名。   “我是提过这个办法,”段轻名叹气,“但我没让你真的去啊,有龙鱼子在,食眼鸥是不敢造次,可它们停留不去,必然会扰了蓬莱岛清静,万一伤了岛民,如何是好?”   辛忌愣了半晌,跳脚:“你……为何不早说!”   “我正要说,怎知你会这么心急?”段轻名道,“何况当时我明明说了两个办法,此计只是下下策,照我的打算,王前辈你是我们中修为最高的一位,由你先上去牵制这群食眼鸥,我与姚枫、步师兄和婉儿表弟……”   “是齐十三!”齐婉儿咬牙。   “是,”段轻名笑道,“我们四个从旁协助,排出剑阵,应该就能应付过去。食眼鸥虽记仇,但我听说龙鱼子千年换鳞,想来蓬莱岛有不少旧鳞,只要我们随身携带几枚鳞片掩盖气息,再用剑阵震慑它们,料想它们不会追赶。”   南珠眼睛一亮:“此计甚妙!”   作为未来的东海霸主,他反应更快,立刻发现了这个计策的好处,众人也不傻,细想之下纷纷点头,步水寒只责怪“不早说”。   君慕之忽然莞尔:“除了牵制食眼鸥那人有些危险,此计确实无可挑剔。”   众人愣了下,都看向辛忌。   很明显,辛忌不想去冒险,这才擅自采用了第一个办法。   齐婉儿出言不留情面:“食眼鸥再寻常也是凶兽,无怪王前辈害怕。”   “你你……老夫会怕?”辛忌气得老脸通红,知道自己被算计了,想骂段轻名又找不到理由——段轻名真没让他去引食眼鸥,只说这个办法“便宜、省事”。   段轻名也十分内疚,朝南珠拱手赔礼:“都怪我不谨慎,让王前辈误会,给南少主带来麻烦,十分过意不去。”   南珠看看君慕之,冷静地摆手:“无妨。”   段轻名也问君慕之:“食眼鸥向来记仇,君兄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君慕之握紧玉骨扇。   食眼鸥处理起来不难,重点是龙鱼子真的被惊醒了,少主神意箫尚未大成,安抚不了被激怒的龙鱼子,走海底通道已经行不通。表面看,坏事的是王隐,但他分明是受了段六言语引导才会这么做,自己之前用龙鱼子醒来的消息骗他们,如今也只好吃这个哑巴亏了。   君慕之尽量冷静:“诸位不必担忧,内海防卫向来由六御公负责,六御公自会处理。”   “事已至此,我们就趁食眼鸥不在乱流域,尽快出行吧。”南珠心情不算差。麻烦归六御公郭逢处理,等到他查明原因,众人已经离开了,料他也没奈何。   段轻名含笑补充:“如今少了食眼鸥,只须应付夜哭怪,我们不如两路并作一路,或许我们师兄弟也能帮上一点忙。”   先前他选择食眼鸥,已经占了便宜,如今他借蓬莱之力解决了食眼鸥,对付夜哭怪反倒变成了“帮忙”。   君慕之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   南珠众人没听出问题,皆无异议。夜哭怪比食眼鸥更危险,没有内丹大修,人自然是越多越好。众人定了次日出发,各自散去准备。   君慕之面不改色地告退,快步顺着游廊朝前走。   心腹少使刘敏跟在后面,不解他为何走那么快,追上去问:“既然龙鱼子醒了,我们之前的准备……”   “都撤了。”君慕之挥手打断他,脚步不停。   刘敏答应,想了想又问:“龙鱼子的鳞片……”   话未说完,前面君慕之猛地停住。   刘敏以为他还有吩咐,连忙竖起耳朵。   然后,他就听到向来风度翩翩、长袖善舞的灵沙使咬牙骂出了一句前所未闻的粗口——   “他娘的段轻名!”   .   外面主岛的人已经陆续行动,准备驱赶食眼鸥,六御公郭逢在碧游宫外求见,南珠也已经准备好应付的说词,带着护卫出宫去了。他既然没有提过走海底通道的计划,顾平林也就装作不知,跟着段轻名走进房间。   段轻名悠然地坐回椅子上,摇摇旁边桌上的茶壶:“茶已经凉了,无茶招待师弟。”   “无妨,我不介意。”顾平林在他对面坐下。   “还要说什么?”   “是你利用辛忌做此事。”   “你真是冤枉我了,”段轻名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壶酒,“茶冷,以酒代茶如何?”   “不必,”顾平林断然拒绝,“我之前说得很清楚,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此罢手。”   段轻名“嗯”了声,放下酒壶:“因为前世的我,前世的我对你有那么重要?”   顾平林闻言,情不自禁地扣紧椅子扶手。   当然重要,那是重要到成了自己心底执念的人。然而一切已成过往,自己纵有再多不甘,也找不到他质问了。   “让你,你生气,不让你,你还是生气,”段轻名道,“如果换做是南珠与步水寒,你会吗?”   这话莫名地耳熟,顾平林沉着反问:“换做你,你希望对手让是不让?”   段轻名道:“我们也是师兄弟。”   顾平林看他一眼:“你心中根本没有灵心派的存在,更没什么师兄弟。”   段轻名不否认:“这与我们有关?”   “当然。”   “因为前世的我?”   “嗯?”顾平林抬眉。   段轻名微微倾身,隔着桌子看他,似笑非笑地道:“你认为我是这种人,为什么?”   因为前世他就是这种人。顾平林沉默。   “你没说错,”段轻名慢声道,“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那么,找上我的是你,说退出的也是你,你一直都对自己太有把握了。”   顾平林直言:“你要怎样?”   段轻名不答,而是重新将酒壶递给他:“不是对手,我们这又是什么关系?”   顾平林看着酒壶片刻,心念一转,伸手接过来:“当然是师兄弟。”   刹那间,对面黑眸中笑意横生,犹如荡漾的春波,眼尾两抹妖影红得越发深刻。   “喔——”段轻名停了停,“没错,很好。” 第66章 群英论剑   出发时的天气不太好,阴空万里,海上风细细,波浪轻翻,水天相接处茫茫一片。   两艘船并列行进,大船上高悬着蓬莱岛旗帜,白底旗帜上绣着一支黑色箫和一条暗红色龙形怪兽,应该是指神意箫与龙鱼子。此番南珠前往海境,随行人数不少,除了君慕之与刘敏,另有数十名蓬莱护卫,这也是平沧公的安排,毕竟南珠是蓬莱少主,身份太重要。   众人都出来了,站在船头远眺。   辛忌看着旁边大船上的女子,奇怪:“此女是谁?”   “是顺始公的孙女,叫史明珠。”甘立低声回答,也不知他是怎么打听到这些消息的。   那明公女容貌不算美,脸有些圆,皮肤不够白,五官平平无奇,胜在整体气质端庄大方。她正笑着与南珠说话,两名侍女站在身后,神采气质俱不同,修为应该都不低。   顺始公派孙女跟南珠出来,自有其目的,顾平林既然知道南珠的妻子另有其人,也不想惹麻烦,拒绝了南珠的挽留,回到灵心派这艘船上。   不远处,段轻名低声与步水寒说了什么,步水寒回头望了眼,神情有些不自在。   顾平林看在眼里,暗自警醒。最近被一个剑招扰乱心绪,竟忽略了不少事情。回头见姚枫站在旁边,沉默寡言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顾平林便不动声色地问:“步师兄近日似乎很忙,听说是在向姚兄请教剑术?”   姚枫摇头,想了想才答道:“天下剑术各有所长,并无请教之说,我最近也很少见到步兄弟。”   “哦?”顾平林意外,“那他在忙什么?”   姚枫略作迟疑:“他……”   “谁要请教剑术?”齐婉儿走过来打断两人,离开蓬莱岛,他心情极好,今日穿着青丝绣凤的大红箭袖,外面罩着黑绒面披风,金冠束发,戴着条红锦抹额,一看就是位出游的大族公子。   两人默契地止住话题,姚枫答了句:“不过随口谈论。”   齐婉儿早就想跟他比剑,闻言道:“纸上谈兵没意思,出手才知高低,早闻殊世剑术不凡,我们切磋几招如何?”   姚枫看他一眼,摇头。   齐婉儿道:“都是同道中人,何必遮遮掩掩的,身为剑修岂能怯战!”   姚枫还是摇头。   齐婉儿急道:“你只摇头,到底几个意思!”   “意思是你打不过他,”段轻名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嗳,姚兄是厚道人,怕折了你的面子,你还不领情。”   齐婉儿登时大怒:“你说什么?”   段轻名道:“姚家家训中便有“诚实”一条,不信你问姚兄,看我说得对也不对。”   齐婉儿看姚枫。   姚枫被逼不过:“都是朋友,何必非要分高下,当以和为贵。”   他并没有否认段轻名的说法。   “听到没有,”段轻名笑道,“婉儿表弟?”   “还没打,怎知我打不过!”齐婉儿召出玉皇剑,“段六,我忍你很久了!有能耐就与我比一场,若是我赢了,你以后少打轻侯表弟的主意!”   旁边步水寒听得脸一沉,身为灵心派弟子,他当然要帮自己人,顿时冷笑:“齐公子此言差矣,段师弟乃段家主嫡长子,继承家业天经地义,是他根本不稀罕,能打什么主意?倒是齐公子你一个外姓人也这般操心段氏的事,着实叫人疑惑。”   段轻名也道:“我与轻侯是亲兄弟,表弟这是什么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与那几个老头子联系,那晚我都在夜市看到了!”齐婉儿不耐烦,“少作戏,我只问你敢不敢?”   步水寒听不明白,顾平林却弯了嘴角,猜测意外得到证实,那晚段轻名果然是去见段氏家老。   段轻名叹道:“表弟对我误会至深……也罢,若你输了呢?”   齐婉儿干脆地道:“从此再不踏足南界!”   “一场比试而已,太严重了,”顾平林突然开口,“你们是亲戚,让人知道岂不成了笑话?小赌一场就好。”   齐婉儿话出口就知道自己冲动了,正后悔呢,闻言忙顺势改口:“我若输了,五十年不入南界。”   段轻名似笑非笑地看顾平林。   齐婉儿脾气不好,为人却还算磊落,剑术天赋更出色,前世他成名后从不涉足南界,顾平林也曾疑惑,此刻明白了缘故,自然不想看他被算计,所以开口帮了他一把。   见段轻名看自己,顾平林抬眉:“段师兄意下如何?”   段轻名道:“这嘛……”   临船南珠也在留意这边动静,朗声出主意:“两位既是亲戚,岂能真动手?依我看,不如各出一招,众人评判定胜负,如何?”   “啰嗦什么,就这样!”不等段轻名答应,齐婉儿一把扯下披风丢给随从,“起!”   玉皇剑应召而出。   半空中,公子身影显现,红锦袍下摆被风掀起,下巴抬得高高的,双眸燃烧着斗志,神情傲然,端的是意气风发、风采不俗。   北齐十三,剑舞朝歌,堪称剑修中的王侯。   年轻的外表之下,已隐隐有了几分未来大剑修的气势,朝歌剑术注定在他手中光大。   剑如其主,散发出一段浑然天成的贵气,辉煌的剑招映亮了万里长空,四方灵气受牵引,汇集于剑尖,呼呼有声,海上风向骤改!   “八百诸侯朝灵山!”   一声清喝,一剑分海。   巨浪高涌,朝两边挤压,一道约十丈宽的深沟出现在海面,斜斜延伸向下,犹如一条通往海底城门的平坦大道,受惊的海鱼纷纷跳跃逃窜。众人所乘之船驶入深沟,急速坠落,好在两艘船上俱是修士,迅速稳住了船身,只听得一片惊呼声。   顾平林一看就笑了。   朝歌剑术出名的气势夺人,以轻捷庄重见长,偏这齐婉儿反其道而行,居然舍长取短,有意使出这种厚重霸道的效果,也是难得。   齐婉儿自半空消失,转眼即重新站在了船头上,与众人一道观看。   剑招已收,剑意未散,后劲反而越来越大,深沟还在分浪延伸,船下坠的速度比之前更快。   顾平林见状,不由生出了几分佩服。   看来齐婉儿并非盲目地炫耀,而是当真在朝歌剑术上悟出了新意,难怪前世会有那等成就。   “好招!”南珠赞叹。   “朝歌剑术名不虚传。”步水寒也忍不住对齐婉儿刮目相看了。   齐婉儿亦不谦虚:“人皆言我北齐朝歌剑术疏于劲重,此招如何?”   “确实难得,”姚枫突然开口,“如此,我也出一剑吧。”   姚家子弟出手必定不凡,机会难得,众人自是叫好。   之前被说不如他,齐婉儿有意表现了一番,闻言挑眉道:“姚兄肯出手就好,但这赌注怎么算?”   姚枫却不看他,转向段轻名:“以剑会友,重在悟道,何必认真?我若侥幸胜出,这场赌局就作罢如何?”   殊世剑法赫赫有名,三人之中又数姚枫年长,参悟剑道时日最久,胜算极大,他提出这个条件,就是有意令两人和解。   众人佩服他好性情,纷纷附和:“极是。”   顾平林拧眉。   同为剑道高手,他察觉到段轻名身上敛藏的剑意,知道齐婉儿可能会输,所以才提出这个条件,好收回齐婉儿那句“五十年不入南界”的赌注。   段轻名自然也看出来了,面对挑战,他亦是很有风度地笑道:“不愧是山外子弟,姚兄请。”   这场比试,表面是三人论剑,实际上却是两人对一人的挑战,对他并不公平。   姚枫满含歉意地朝他点了下头,不再多言,随手抽出背上的乌黑长剑,往前方海面一劈。   毫无花样,简简单单,平平淡淡,招式毫无出奇之处,乃是最正宗的姚家剑术风格。四周灵气不见动静,唯有剑尖溢出了一道细细的气流,向四周扩散,一波一波,如同涟漪般越扩越大。   船下坠之势骤然停止。   顷刻,船身竟缓缓向上回升,稳稳当当,几乎感受不到半点颠簸,陷落的海面竟被抬起来了。   等到海面恢复原样,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哄然叫好。   这一招看似寻常,实际威力已经胜过了齐婉儿那一剑,何况他根本未尽全力。   君慕之叹道:“今日在下算是开了眼界。”   步水寒却不满:“不如当初那一招,太敷衍了!”   姚枫有些赧然,不说话。   齐婉儿紧了紧唇,终究还是朝他一拱手:“十三自愧不如,请教此招何名?”   姚枫答:“暮岚升。”   “暮岚升……”眼尾妖影越来越清晰,黑眸中又出现近似疯狂的亮光,段轻名缓缓开口道,“无愧殊世之名。”   顾平林知道他有了兴趣,微嗤:“顾影剑法不逊于它。”   前世顾影剑法在修真界是什么地位?称“剑道之王”亦不为过,否则自己同样手握神级功法造化决,何必还在剑术上耿耿于怀?   “师弟对我太有信心了,”段轻名笑道,“此等美事,师弟不想凑热闹?”   “你上就好,”步水寒推他,压低声音,“我们在剑术上不及你,就等着你为灵心派扬名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平林眼波微沉。灵心派剑术在修真界排不上名,段轻名虽是灵心派弟子,可实际上他的剑术根本不能称为灵心派剑术,如何为灵心派挣风头?   姚枫引发的轰动过去,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齐婉儿见识了殊世剑法,方知人外有人,暗自庆幸取消赌约的好处,没再催促段轻名。   姚枫倒隐隐有些期待的样子。   段轻名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平林。   三人年龄相仿,俱是身形挺拔、风采出众,海风掀动红、蓝、白三色衣袍,格外显眼。   他们皆是当世俊杰,未来赫赫有名的大剑修,各自代表了一方剑道,前世,他们本无交集,想不到今世竟有同船论剑的缘分。   顾平林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亲眼见证这一场盛事。   此情此景,教人如何不振奋!   沉寂已久的热血开始翻涌,一瞬间,所有顾忌全都抛弃,顾平林仿佛又变回了前世那个顾平林,他轻拂袍袖,昂然上前两步:“两位高招在前,在下也献丑了。”   冷然剑鸣,顾影冲上半空,宛如流动的闪电。   “乱花迷蝶。”   海面消失,漆黑剑境再现,将众人困在其中,好似走入了浩瀚无际的秘境。   千万紫剑花绽放,铺成花海。   同一招,却与之前与段轻名对战所使时不同。   瑰丽的花海上飞起了无数花瓣,花瓣无风自舞,在上空旋转,令人目不暇接,上下左右全无空隙,时而有凉飕飕的剑气贴着众人的脸颊飞过。   顷刻,花瓣骤然归拢,重新化为千百朵剑花,在半空又催生了一层花墙!   花墙上再飞出花瓣……   层层叠叠的花朵,饱含剑气与杀机,几乎封死了所有出路。   南珠抚掌大赞:“妙!顾兄弟此招妙极,灵心派剑术当真是另辟蹊径,自成一家。”   “灵心三阵,师弟!”步水寒已经兴奋得说不出话,用力拍他的肩膀。   姚枫是内行,一眼看出关键:“以阵入剑道,难得。”   单论剑术天赋与造诣,顾平林其实不及三人,然而他发挥了灵心派剑阵的长处,以阵生剑势,运用机变到了极致,这一招虽不算纯粹的剑术,威力却远远胜过了前两剑。   齐婉儿与姚枫此时还嫩,顾平林没觉得怎样,只看段轻名。   “这才是真正的乱花迷蝶?”段轻名望着漫天剑花,黑眸褶褶生辉,“上次你出剑,我就知道此招未尽,果然如此。”   顾平林亦有些自傲。   前世他提升了灵心派的功法品质,没来得及琢磨剑术,就被废去道脉,之后逃亡多年,眼见顾影剑法名扬天下,他始终心有不甘,得到造化决修复道脉之后,更是苦心钻研,终于成就这一招“乱花迷蝶”。   然而,他被设计逼到绝境,直到最后关头,也始终没用出这一招,最后的余力,终究是用来自爆了。   大概是那人到得太迟,他实在不甘心让这一剑先入别人之眼;   大概那时的他自知错到无可挽回,愧对师父与灵心派,早已经不想活下去了,所以在一败涂地时选择自爆。   前世最得意的作品,如今终于有机会当着宿敌的面展示出来。   可惜,人是,人非。 第67章 蝶影穿花   “想不到灵心派也有此等剑招,就连那阎老魔……”险些失言,辛忌连忙住口,看顾平林的目光已有不同,败在这样的晚辈手里,应该也不算太丢脸了。   江若虚与冷旭两人激动又疑惑,冷旭问:“师弟这招乱花迷蝶,怎地我们从未见过?”   步水寒猜出来:“是你……”   “是师父悟出的新招。”顾平林微微摇头,以眼神制止。   “呃……”步水寒反应过来,知道事关重大,忙别扭地改口,“师父都没传给我们,可见是偏心你。”   江若虚两人这才恍然。   此招足以成为镇派绝招,蜕变自灵心派剑术,创招之人必定对灵心派剑阵特别熟悉,虽然顾平林改进功法在前,但他入门才二十年,未结内丹,照理说连门中高等剑招都没学全,怎么可能结合剑阵创招?段轻名号称剑道天才,所创顾影剑法尚不成熟,经验阅历摆在这里,所以他们根本没往这方面想,换成岳松亭创招就正常了。   君慕之回神,他心思玲珑,跃至顾平林身旁,笑着拱手:“灵心派高足,名不虚传!”先前还怕此人挟恩拖累少主,现在看来,灵心派绝非传说中的二流门派,交好并无坏处。   齐婉儿毫不掩饰震惊之色。他自然知道这一招的精妙,若非使剑之人修为不足,否则这招“乱花迷蝶”的威力绝对不止如此。   一个二流门派竟有如此厉害的剑招,难怪段轻名不肯留在段家,修真界未来的格局怕是要变了。   对方只是段轻名的师弟,齐婉儿想到赌局不由得忐忑起来,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哼了声:“此招高妙,奈何不纯,终非剑道。”   话虽别扭,却很贴切,众人比的是剑术,不是单纯的招式威力,他这算是勉强把面子圆过去了。   姚枫摇头:“阵道剑道皆是道,良善之剑,姚枫认败。”   此招困中带杀,还是主困,很合姚家的观念。   修真界弱肉强食,顾平林为人真称不上善良,与段轻名斗得厉害的时候,解决掉多少针对灵心派的修士,后来丹田被毁,更是彻底放弃原则,再不手软。不过他受岳松亭教导多年,今朝醒悟,剑招中的杀意便远不如前世,此时听到“良善”的点评,顾平林也觉得好笑。   见姚枫和齐婉儿都认败,君慕之眼珠一转,问:“段六公子怎么看?”   剑境未散,段轻名再观察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道:“上回见识之后,我便猜测还有后招,一直在寻思破解之法。”   顾平林就等着他的反应,闻言挑眉:“有了?”   段轻名叹道:“唉,一时半会儿有些困难。”   顾平林道:“比之云中雁影,如何?”   段轻名道:“云中雁影尚有不足。”   顾平林欣然展眉。   云中雁影尚未完善,目前的威力确实不及此招,他倒评得很中肯。   “不过嘛……”段轻名突然话锋一转,“我近日想出一个新招,或可一试。”   “嗯?”顾平林立即警觉起来。   顾影剑法中,能与此招媲美的唯有第四招“云中雁影”、第七招“鹰击月影”和第九招“鹊桥影散”,“云中雁影”与“鹰击月影”皆是五五开的赢面,若遇到“鹊桥影散”,顾平林就没什么把握了,但前提是段轻名能使出完整的顾影剑法,目前他的剑招并不成熟,只有前五招,最终招“鹊桥影散”还不知道在哪里,就算他留了一手,招式也必定不成熟,正好可以借机探一下底。   顾平林迅速权衡,侧身让:“请了。”   段轻名含笑扫他一眼,突然足尖轻点,飞身扑向花海。   众人惊呼。   顾平林也皱眉。   眨眼间,段轻名已进入剑圈,没有发招,没有戒备,甚至都没有召出名风剑,他整个人扑在紫色的花海上,好似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色大蝴蝶,完全不知道花海中隐藏的危机。   步水寒连忙看顾平林,低声问:“不会有事吧?”   顾平林紧盯着那只蝴蝶,不语。   上空花墙仍在不断生成,感受到入侵者,剑势开始运作,花海上的剑花骤然长大,所有花墙与散落的花瓣以合围之势向入侵者压过去。   空间越来越小,蝴蝶在狭小的缝隙里穿梭,危机四伏。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骤然,一道前所未有的强悍剑意爆发,排山倒海般翻滚开来,半空隐隐响起雷鸣,花墙、花海连续崩毁。   剑意碰撞,迷离、美丽又危险,蝴蝶彻底陷入混乱的剑意中。   齐婉儿终于忍不住叫好:“好个乱花迷蝶!”   赞叹声中,顾平林却毫无喜色,疾步上前,双手扣住栏杆。   别人不知道就罢了,自己的招式岂能不了解?困势尚未彻底完成,杀势根本不可能这么快爆发,分明是段轻名先释放自身的剑意,提前引爆了整个剑阵!   眼看那只白蝴蝶在剑意中穿梭,顾平林冷笑。   借力打力?哪有这么简单!他未免太小看自己了!   果然,提前崩毁的剑意互相冲撞,并未消散,反而凝聚成一片紫色的剑雾,力量比之前有所减弱,却依旧及时地将蝴蝶困在了中间。   众人开始担忧。   顾平林来不及放心,那只白蝴蝶就突然消失了。   “这是……”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消失的蝴蝶再现,比原来大了数十倍!   不是蝴蝶,是剑光。   名风剑终于应召而出,光芒暴涨,剑影化作一只巨型白蝶,刹那间,巨蝶变作了八只,从不同的方向突破,将紫色剑雾完全冲散!   不可能!   顾平林惊骇地望着那些蝶影,险些失声叫出来。   这是什么招式?这根本不是顾影剑法中的任何一招!   剑招被破,黑暗的剑境消失,视野重新变得明亮,眼前现出空茫的海面,咸咸的海风吹拂在脸上,众人仿佛做了场梦。   四周鸦雀无声。   八只巨蝶影随之暗淡下去,合为一只,逐渐缩小,最终剩下半空中的人影。   名风归鞘,白袍飞舞,那人旋身落定在船头,浑身冷意敛尽,转眼即变回了满面春风、温文尔雅的公子。   他微微喘息,笑叹道:“嗳,一身真气都被抽空,还好,侥幸成功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段师弟!”步水寒一拳捶在他肩头,大笑,“先前师父总偏着你,我还有些不服,今日一见,服了!”   南珠叹道:“段兄剑术超群,此招当是第一。”   君慕之也不得不点头,又笑道:“段氏不愧是第一世家。”   他也看出来,这招风格与灵心派完全不同。   段轻名不着痕迹地拂了下肩头,含笑道:“此招是段氏剑法加以变化而来。”   段氏剑术名声在外,众人都没有怀疑,唯有顾平林清楚,他完全是在睁眼说瞎话!   这一招不仅与段氏剑法毫无关系,威力也是段氏剑法望尘莫及的,可惜这里没有内丹高手,阅历远远不够,所以将“乱花迷蝶”和这一招的威力都低估了,倒省了麻烦。   可是,此招究竟怎么回事?   顾平林对顾影剑法的每个招式都熟悉得很,几乎可以断定,前世的段轻名根本不会这一招!   这就是他新创的,短短数日,他创新招破了“乱花迷蝶”。   扣着栏杆的手缓缓松开,顾平林脸色很难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重活一世,到底弄错了什么?   不止顾平林,另一个想吐血的人是齐婉儿。   他从小剑术天赋超群,悟性极高,所习齐氏朝歌剑术也很有名,所以才满怀信心地挑战段轻名,谁知今日接连被三个人比下去,所受打击可见一斑。殊世剑术是不亚于银兰剑术的存在,败给姚枫不冤,而顾平林以阵入剑道,并不算纯粹的剑术,较真他也不算输,可段轻名这一招出来,他就没有任何理由了。   偏偏段轻名还笑着问他:“婉儿表弟,你怎么看?”   齐婉儿铁青了脸:“表弟就表弟,胡叫什么!”   “你本来就叫齐……”   “好了!”   众人忍着笑,没想到齐家宝贝是这么个性子。   “段兄弟此招当得第一,”姚枫有心帮忙却无力回天,歉意地看齐婉儿一眼,“难怪姚家子弟都要出来历练,见识外面的能者,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姚枫惭愧。”   段轻名善解人意地道:“游戏而已,不必当真,婉儿表弟……”   “谁说不当真!”齐婉儿咬牙打断他,“我齐十三向来说话算话,此行归来,我再不踏入南界半步,你也别得意,五十年后等着再战!”   披风一掀,他大步进舱去了。   顾平林看着他的背影,暗忖。   从小被众人捧着的骄子,陡然遭此打击,仍未丧失斗志,前世听说他也常与人比剑,有胜有败,单看这份胸襟,会有后来的成就也不奇怪了。   这时,一道轻柔悦耳的声音响起。   “此招威力罕见,段氏若非藏拙,声名当更盛,”说话的居然是南珠身旁的明公女,她遥遥冲着段轻名矮身作礼,“段六公子年纪轻轻便练成此招,必定已得族中真传,不愧是天才,小女子钦佩之至。”   这明公女修为不高,见识倒不凡,此招比段氏剑术高了不止一层。   顾平林不由生出几分赞赏,再看她的神情,顿时明白了几分,似笑非笑地朝段轻名瞟过去。   段轻名回礼:“明公女过誉,段六不敢当。”   明公女抿嘴一笑,不再说话。   君慕之迅速与南珠对了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君慕之暗暗打着主意。   姚枫道:“敢问段兄弟,此招何名?”   “此招取自段氏剑术,又有点变化,还没有名字,”段轻名屈指轻敲额头,“啊,不如就叫蝶影穿花吧。”   蝶影穿花,确实很恰当。可结合之前顾平林的“乱花迷蝶”之名,未免别有深意,这分明是冲着破招而去,就是在针对前招。   众人都看顾平林。   顾平林紧握了拳,不动声色地道:“倒也贴切。”   段轻名笑道:“顾师弟也这么认为,真是太好了。”   顾平林当没听见。   旁边的辛忌神色复杂,跟着这么个主人,似乎也不算太吃亏。 第68章 信中对策   出发不到两日,众人便进入乱流域,不出所料地惊动了夜哭怪。这夜哭怪乃中级凶兽,浑身漆黑,头生两角,形似水牛,却无四肢,长着四片鱼鳍样的东西,入夜会发出叫声,如老者哀泣,声波可扰乱修士体内的真气,因此而得名。   没有食眼鸥,所有人合力对付夜哭怪,蓬莱功法特殊,外丹修士多,加上灵心派这边众人实力也不差,过程比较顺利,只有辛忌和四名蓬莱护卫受了点小伤,夜哭怪被赶跑,众人驱船速行,顺利过了乱流域。   接下来的路途相对平静。   那日剑招被破,顾平林到底不甘。   段轻名能创出前世没有的“蝶影穿花”,自己难道就不会再创新招了?当初自己仅悟出一招“乱花迷蝶”就身亡,如今重生,有大把的时间,要将灵心派剑术品质提升不是不可能。   清楚创招之难,顾平林并不着急,每日除了入定修炼,闲了便翻阅剑谱琢磨。   窗边,段轻名也歪在椅子上,拿着一卷书看。挺直的鼻梁让半边侧脸的轮廓显得凌厉,再映着手中泛黄的古书卷、一身飘逸的雪衣与垂落的白缎发带,整个气质又温和下来。   半晌,他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翻过一页:“这一式你已经比划了二十二天。”   顾平林盘膝坐在床上,双眉紧皱,左手执剑谱,右手反复比划一个剑式,对这句话毫无反应。   视线不离卷面,段轻名轻轻叩桌面:“嗳,没半点进步。”   顾平林不为所动。   “还是不行,”段轻名道,“真看不下去了。”   顾平林依旧不理。   半晌,段轻名又道:“如果下一次尝试还是相同的剑路,建议你不要试了,浪费工夫。”   顾平林终于开口:“你若是少说点话,看起来会比现在顺眼得多。”   段轻名笑道:“我是一片好意啊,怎样,要帮忙吗?”   “不需要。”顾平林拒绝,倒不全为意气之争,段轻名的剑法通常极端复杂又匪夷所思,简直是剑道中的奇葩,一招上百种变化都是少的,寻常人记都记不住,根本不适合灵心派弟子修炼。   段轻名微微侧过脸来,一双黑眸斜睨着他,说不尽的妖魅:“新功法的消息已经泄露,灵心派成为众矢之的,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顾平林早知他会好奇,不慌不忙地道:“有这个闲心,不如想一想,该如何应对那些想捉你回去的家老。”   “好办,用你啊。”   “嗯?”   段轻名没有解释:“我很奇怪,你前日托南珠送回灵心派的信,上面写了什么?”   “你的消息倒灵通。”顾平林脸色不改。   “还好,”段轻名瞟着他,“我能打听到,说明此事不够保密,你不怕信被人拦截?”   顾平林皱眉:“我说得很清楚了,你……”   “我们是友爱的师兄弟,”段轻名打断他,笑道,“你这么镇定,看来那封信只是幌子。”   顾平林对这个猜测不予置评,抬眉:“美人有请。”   须臾,女子的声音当真在门外响起:“请问,段六公子在吗?”   段轻名放下书卷:“在,请进。”   门被推开,一名女子进来朝他作礼道:“公女有请,不知段六公子是否有空?”   来者是明公女的侍女,那日比剑之后,她便有意无意地靠近段轻名。顾平林活了两辈子,自然能看出她的心思,不等段轻名说话便答道:“巧了,段师兄正闲得很。”   段轻名含笑扫他一眼,道:“请姑娘先回,段六稍后便来。”   女子告辞离去。   顾平林继续看剑谱。   段轻名道:“我什么时候闲了?”   “话这么多,不是闲的?”顾平林似笑非笑地道,“不想回段家,入赘蓬莱也算是个不错的办法。”   “也对,”段轻名道,“我大可劝顺始公改投郭逢,你的朋友南少主就要倒霉了。”   顾平林低哼了声,不答话。   聪明人都能想到,明公女再怎么有心,顺始公也不可能同意此事,除非他不怕与段氏和齐氏交恶。   段轻名站起身,慢悠悠地丢下句:“这条剑路行不通,换一条吧。”   然后,他就出门走了。   .   顾平林也没指望明公女能给段轻名添麻烦,段轻名此人长袖善舞,应付一个女人毫无问题,不过那句“这条剑路行不通”,真的给顾平林悟招带来了大麻烦。   他明显是故意的。   是料定自己不会听,所以说实话,激自己继续走错路?还是料定自己会怀疑,所以说“不通”的假话,让自己放弃原有的正确剑路?   顾平林知道不该受影响,但连续失败几十次后,顾平林也忍不住跟着怀疑起来,不由暗暗气苦。   一句话就能动摇人心,实在恶劣至极!   顾平林心神不宁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段轻名提到的那封信。   之前说好收手,这段日子两人像寻常师兄弟一样相处,貌似真的放开了。但事实如何,顾平林清楚得很,所以才瞒着他请南珠派人送信回灵心派,却不料明公女会对他起了爱慕之心,南珠送信的事能瞒过外人,肯定瞒不过顺始公的势力,所以他这么快就知道了。   新功法引人觊觎,信是否能顺利送到师父手上?   方才顾平林故作镇定,其实半点把握也没有。   那封信不是幌子,只是为以防万一,顾平林做了两手准备,一边明里送信,一边让南珠派人去海市采购物品,暗中从海市信站又寄了一封。   然而,段轻名知道了送信的事,会想不到其他?   自从知道他是九重纳元,段氏本家对他有求必定,他手中资源丰富,半途截信简直轻而易举,这一切偏偏还是自己促成的。   前世郁气又涌上来,顾平林再难静心,索性收起剑谱,去找步水寒。   几名齐氏修士在外面聊天,见了顾平林纷纷打招呼,神态比之前多了些敬佩。顾平林照常回礼,没有多问。齐婉儿此番受的打击不小,最近都没露面,想来他再次现身时,心境必会有一番变化。   步水寒和姚枫住一间房,姚枫盘膝入定,步水寒正拿着剑比划,那日比剑结束,他就迫不及待地找顾平林要走了那招“乱花迷蝶”,最近颇有心得,只苦于没有地方练习,顾平林将他叫了出来。   步水寒谨慎地设了个结界,问:“有新招?”   “创招哪有那么容易?”顾平林好笑。   步水寒对他是信任满满,傲然道:“你这么聪明,定然能给咱们灵心派创一套顶级剑术。”   顾平林转移话题:“前日出了点事,今日有空过来看看你。”   “你的事,段师弟跟我说过。”   “嗯?”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步水寒紧皱眉头,捏他的肩,“不服输是好的,但那是对外人,段师弟是自己人,他天赋超群,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你怎么也计较起来?他平日待你那么好,让招也是怕伤了你,你这么耿耿于怀,未免伤他的心。”   伤心?段轻名?顾平林差点失笑。   步水寒心思简单,段轻名哄他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方面,顾平林是真佩服段轻名,此人总能轻易获取别人信任,却从不曾信任过任何人,步水寒真心拿他当兄弟,但你让他将脉门交给步水寒试试?他肯才怪。如果有必要,他照样会利用步水寒。   清楚步水寒的脾气,顾平林也不与他争执,点头称是:“我看师兄最近似乎有心事?”   步水寒俊脸一红,支吾:“没什么事……”   见他不想说,顾平林便没有追问,两人再聊了几句,步水寒就回房间参悟剑招,顾平林顺便去看甘立。   甘立仍与辛忌同住,辛忌前日被段轻名送出去引夜哭怪,受了点伤,他嘴里不敢说,在心里将段轻名骂了上千遍,“找到好主人”的欣慰也烟消云散了。见顾平林进来,他连忙凑上前作礼:“顾公子。”   顾平林点头:“伤不妨事吧?”   “不妨事,多谢,”辛忌停了停,苦着脸道,“不是老朽抱怨,好歹我也是自己人,引怪这种事怎么都该交给蓬莱那边,段公子未免太热心,要是再来几次,我这条老命……像顾公子这样体恤就好了。”   顾平林挑眉,没有接话题,转身去检查甘立的功课。   辛忌见状只得闭嘴,走到一边去。   甘立跟祖父在道观耽误多年,深知机会得来不易,修炼甚是勤奋,顾平林检查之后很满意,再提点他几句,见他似有所悟,这才离开。   刚走出门,顾平林一眼就看到对面船上的身影。   海风吹起雪白的发带,在鬓边晃动,段轻名单手扶着栏杆,正侧身与明公女说话,明公女微笑点头,举手投足显出良好的气质与教养,两人谈得颇为投机。   世家公子,温雅俊美,又是剑道天才,女子不心动才怪。但顺始公派明公女跟来,意在南珠,如今明公女竟看上段轻名,南珠和君慕之对此毫无反应,显然这正是他们喜闻乐见的,南珠根本不想娶明公女,为将来的掌权之路埋下隐患。   可叹明公女一番心意,段轻名能不利用她就算好了。   顾平林有点不是滋味,想起曲琳。   段轻名几次都在刻意亲近曲琳,也不知道今世的他对曲琳到底是什么心思……   那边段轻名仿佛才发现对面人:“誒,顾师弟怎么出来了?”   想到他用一句话扰乱自己悟招,顾平林轻轻握了下拳,淡定地转身回房间,眼不见心不烦。   .   没过两日,一行人抵达海境。   优游海境乃是东海深处的天然秘境,里面无边无际,不知道连着哪里,其中高级凶兽出没,十分危险,不过它们很少有往外跑的,也是奇事。   海境入口在一座黑石岛上,岛中央有个椭圆形的地坑,方圆不过两三里,坑壁凹凸不平,往下看,黑漆漆的不见底。   入口外密密麻麻地站了数百人。   两个修士格外显眼,容貌俊美,风采出众,他们只远远地站在人群外,不主动与人搭话,也没人找他们说话,显得很不合群,正是寒英双剑。   顾平林没有立即过去打招呼,而是继续扫视人群,直待看到另一群特殊的人,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原来是天残门,”段轻名的叹息声在耳畔响起,“真出乎我的意料了。”   天残门弟子很少成群结伴行走,此番出动这么多人,如约等在此地,明显是岳松亭成功收到信,与天残门达成了协议,有天残门庇护,灵心派自是安稳。这些弟子应该是在海境附近活动的,接到门中命令才临时聚在一起,所以这么快。   心情大好,顾平林不禁弯了下唇角,负手道:“出乎你意料的事多了。”   段轻名盯着他看了片刻,轻笑:“哦,是吗。”   顾平林举步朝那群天残门弟子走过去。 第69章 君子好逑   因为身体残缺,加上森严的门规与残酷的淘汰制度,天残门弟子大都个性古怪,冷漠阴沉,沉默寡言,此刻哪怕是同门师兄弟聚在一起,他们彼此之间几乎也没有任何交流,个个面无表情,看到顾平林靠近,那数十道视线同时变得阴狠,带着几丝忌惮,他们不爱与外人往来是真的。   顾平林没在意,径直走向为首的那人。   那人抱剑盘膝而坐,眉头半锁,薄唇下撇,神色坚硬冷漠如石头,若非缺了只右耳,整张脸其实还有几分英俊,正是“天残四剑”中第三剑周异。天残门弟子大都不修边幅,他今日穿着一身旧得有些褪色的青衣,木簪束发,几缕发丝凌乱地垂落在脸畔,应该是动过手。   身为老病真人的亲传弟子,周异在门中地位很高,也极受信任,难怪老病真人会将此事交与他。   顾平林还没走到他面前,其余天残门弟子已不约而同地朝这边围拢过来,瞎的瞎,跛的跛,更有缺鼻豁唇断手的,男男女女都面容可怖,寻常人遇到这等阵势只怕先就心虚了几分。   周异看到他有点意外:“你就是顾平林。”   顾平林笑了笑。很显然,之前几次见面,他对自己有印象,却没怎么在意,所以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顾平林拱手:“周兄。”   周异皱紧眉。天剑那次两人并未有过交流,是以他对顾平林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顾平林被吴湘和魔修追杀的阶段,岳松亭将任务交给这么个弟子,他是不满意的,待看到后面南珠众人,他才点头,一句废话不多说,将信石丢给顾平林:“东西呢?”   信石是接头的信物,顾平林确认之后答道:“此物就在海境,我会带周兄过去。”   敢欺骗天残门是找死,周异丝毫不怀疑他的话,甚至都没问灵心派是怎么得到消息的,站起来:“走。”   “周兄且慢,”顾平林上前两步,“此事干系重大,你我一行人太引人注目,不若周兄带诸位师兄先行,我沿途留下记号,你我一在明一在暗,找时机再会合,如何?”   “谁敢打天残门的主意!”周异冷笑,对他的小心嗤之以鼻,不过天残门人性行孤僻,也不耐烦与顾平林这一大群人打交道,因此他没有反对,“你的安排?”   顾平林将准备好的字条交与他,抱拳别过,转身回灵心派这边。   .   天残门人脾气古怪,连大派掌门都不放眼里,这边众人也不会过去自讨没趣,蓬莱岛护卫们忙着安放行宫、设置结界,君慕之在旁边指点安排,南珠与明公女站在中间,南珠虽然是蓬莱少主,奈何六御公郭逢势力太大,外界认识他的人并不多。   反观段轻名,他身为段氏嫡子,交游更广,哪怕后来离开本家,依然有不少朋友记得他,此时几个世家子都过来与他打招呼。   顾平林负手站在旁边,看他与众人周旋。   一抬眉,一低头,一侧身,一勾唇……大笑声透着十足的自信,举手投足更透着十分从容,让他轻易就成为了所有人的中心。   这样一个人,天生就有种吸引人靠近的魅力。   眼底那抹漫不经心,清楚地显示了他的游刃有余,他并没将心思放在这些人身上。   顾平林本想过去与寒英双剑打招呼,那边冯英却摇头制止了他,传音道:“人多不便,有机会再叙吧。”   严寒没说话,只朝顾平林一点头,很明显地表达了友好之意,然后两人就转身走远了。   “他们也是一番好意。”段轻名不知何时走了回来。   顾平林看着两人背影,不语。   昔日严、冯两人关系公开,遭遇多少唾骂,但凡有些身份的人都不齿与他们为伍,亲朋旧友都断绝往来,如今连打招呼都有所顾忌,两人委实不容易。若非前世知道他二人的下场,自己见了他们定然也是要远远避开的,可见自己枉修多年道法,还是不够通透,过分拘泥于世俗了。   段轻名想到什么,轻笑了声:“你说,倘若我们两个过去找他们,那些人会怎么想?”   知道他是玩笑,顾平林淡然道:“清者自清,何惧人言。”   “喔——”段轻名颔首,“也是。”   冰凉的手指抚过唇,触觉似曾相识,顾平林脸一沉,立即侧身避开:“你干什么!”   段轻名笑道:“清者自清,你怕什么?”   这动作实在暧昧到极点,顾平林明知道他是戏弄自己,哪能不在意,此人就是个披着正常人皮的疯子,只要来了兴趣,什么都敢玩,他若觉得有必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都不奇怪,顾平林再通透,自问也达不到这种境界。   如今彻底了解此人,顾平林知道认真计较只会令他兴奋,正打算转移话题,远处就有了动静,又一拨人浩浩荡荡地登岛了。   那应该算两拨人,玄冥派与段氏,后面还有一些散修,出门在外,跟着大派世家走更安全。   当初段轻名离开本家,其姨母程氏对段氏多有怨怼,程、段两家交恶,程氏在玄冥派有些地位,因此今世玄冥派与段氏的关系并没有前世紧密,但如今家老们打算接回段轻名,定然会想联系程氏,让她帮忙劝说段轻名放下心结,段氏与玄冥派的人又恰好都在蓬莱主岛作客,此番结伴同行便不奇怪了。他们来得这么快,可见是在顾平林等人动身后就立即启程的。   顾平林不着痕迹地弯了下唇。   玄冥派由正阳院院主云鹤带队,云鹤此人最喜气派,此时乘了只极品金尾鹤,连四名随身弟子也骑着中品红顶鹤,程氏相对低调,坐骑是一只上品紫尾鹤,颜飞秀和另外几个大弟子都骑着下品仙鹤,还有许多有些地位的弟子骑着灵鹿。其余弟子们则忙着张罗,取出空间灵器安置,也是行宫琼楼。   云鹤这般招摇,段氏作为一流世家,阵势又不同,家主段品和两位家老的坐骑都只是上品紫尾鹤,段轻侯兄妹等人都没有坐骑,但段氏行宫却是罕见的月殿,朱门高楼,琴音缭绕,古朴中透着奢华,这便是世家底蕴。   两边暗中较劲,也有些意思。顾平林转脸看段轻名,他上次公然与本家闹开,这回正好有理由不过去见段品了。   顾平林挑了下眉:“当心被捆回段家。”   段轻名道:“誒,也许他们又迁怒你的灵心派。”   顾平林低哼,收回视线。   “曲姑娘,”段轻名不紧不慢地踏出几步,满面春风地迎上过来的少女,“真是巧,我们又见面了。”   曲琳本是找顾平林来的,闻言忙答礼,又回头看看段氏那边,不解地道:“段六公子怎么还在这里?”   段轻名失望:“原来曲姑娘这么不想见到我。”   见他误会,曲琳连连摆手道:“不是啊,我是说,你怎么不去……”   “怎么不去拜见长辈,”段轻名笑着打断她,“曲姑娘善良体贴,就算不喜欢我,也不会当面讲失礼的话。”   曲琳松了口气,红着脸道:“我哪有那么好。”   段轻名自然而然地走近她:“不是夸你,是说像我这么好的人,怎会惹曲姑娘讨厌呢?”   曲琳先是愣,将唇瓣咬了又咬,到底还是笑出声来。   旁边顾平林也忍不住哼了声。   段轻名口才甚好,而且深谙人心,会引导话题,分寸拿捏得准,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哄人简直手到擒来,何况是曲琳这种单纯的姑娘,没说几句话,曲琳就被逗得低笑不止,不再那么生疏见外了。   想到前世他身边那些女修,顾平林对此不以为然,只是好奇,他对曲琳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明公女一直留意着这边动静,见状便走过来。比起曲琳,她的身份更贵重一层,气度也是不同,她看着段轻名微笑:“这位姑娘是……”   “公女,”曲琳认得明公女,“我叫曲琳,玄冥派颜五娘是我表姑姑。”   君慕之正好跟过来,闻言眯起了眼。很明显,明公女近期去过主岛,顺始公那老家伙态度依然模糊,想要两边捞好处。   明公女笑道:“原来是颜大修的侄女,祖父与贵派占掌门也是认得的,有空不妨多走动,我正好没个说话的姐妹,你不会嫌我冒昧吧?”   曲琳只当她是真心,不好意思地道:“公女不嫌弃,自然好了。”   见她无缘无故被段轻名推出来,对上明公女还全然不知,顾平林不由得皱眉,待要开口,段轻名就道:“我正要过去拜见姨母,曲姑娘,烦你引我进贵派行宫如何?”   曲琳温顺诚实,不太会应付这种场合,闻言点头答应,带着他去了玄冥派那边。   目送两人离开,明公女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她笑着与顾平林闲话两句,然后就转身回蓬莱行宫了。   君慕之没有走,他对顾平林笑道:“这位曲姑娘甚是真纯可爱。”   顾平林饶有兴味地看他:“曲姑娘真纯,那君兄呢?”   彼此试探,都是聪明人。君慕之敲敲手中的鱼骨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纵然不纯,总有几分真。”   顾平林笑了。   君慕之明显在计较食眼鸥的事,无故被段轻名摆了一道,他不甘心,但听这意思,他对曲琳也真有好感,对曲琳来说,君慕之或许同样是个好选择,如此,自己便不必插手,正好可以借机试探段轻名对曲琳的态度。   灵心派众人和姚枫都受邀住进蓬莱行宫,唯独齐婉儿和几个齐氏修士去了段氏的月殿,东海大战齐真败北的历史人人皆知,在蓬莱岛就算了,如今这么多外人看着,他是无论如何也拉不下面子的。   顾平林打坐到天黑,段轻名才回来,进门就脱外袍。   “不用急着换衣裳,”顾平林起身,“夜色正好,何不出去走走,看一看情况?”   段轻名闻言停住动作:“才回来你就要出去,连休息的工夫也不给我。”   顾平林道:“船上躺那么久,你还没休息够?”   “难得你这么有兴致,段六敢不奉陪?”段轻名穿上外袍,含笑道,“走吧。”   两人出行宫大门,顾平林与一名守卫打了个招呼,又朝另一名守卫点点头,然后与段轻名并肩走向海境入口。 第70章 结束在我   夜色中,黑幽幽的地坑犹如张开的巨口,带着吞噬一切的气势,上空风声呼啸,仿佛是来自地底的、饥饿的喘息。两人漫步坑边。顾平林在外面披了件黑色斗篷,恰好完美地隐藏在夜色中,相比之下,身旁人那一袭白袍格外醒目。   “唉,你就是出来吹风的?”   “嗯?”   段轻名停住脚步:“晚上都没人,能看到什么情况?”   “看不到情况就看看风景,说说话也不错,”顾平林走到悬崖边上,“做事都要有目的,那就没趣味了。”   段轻名道:“想不到你有这等雅兴,这不像是你说的话。”   “是你说的话。”顾平林回头。这就是段轻名的风格,前世自己一心只想站到顶峰证明自己,事事都有计划有目的,哪里关心过身外风景。   “喔,原来你是在看我。”段轻名也走上前。   顾平林看着脚下黑漆漆的地坑,转移话题:“段家那边,你有何打算?”   段轻名奇怪:“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顾平林道:“他们毕竟是你的家人。”   段轻名闻言便笑起来:“顾小九,你还真会为我考虑。”   跟他谈家人亲情,顾平林自己都觉得可笑,也难怪他不信。顾平林摇头解释:“你不在意他们,总该为自己考虑,你的剑道与灵心派完全不同,根本不需要留下,顾影剑法要完善,玄冥派才是最好的选择。”   段轻名“嗯”了声:“还有呢?”   “师父早就有意放你离开,”顾平林继续说道,“你虽发过誓,但灵心派弟子不过是个虚名,保留下去,你便不算违背誓言。”   段轻名道:“你认为,誓言能约束我?”   顾平林立即道:“倘若他们当真惩治了齐氏呢?”   “齐氏与我有关系?”   “这么说,誓言与继母都只是借口,就算没有灵心派,就算他们惩治了齐氏,你也不会回去。”   “当然。”   想听的话已经听到,顾平林嘴角微扬。   段轻名突然道:“其实,我为什么留在灵心派,你不是很清楚吗?”   “哦?”顾平林心情很好,“我并不清楚,你要怎样才肯回去?”   “很简单,”夜色中,段轻名慢悠悠的声音传来,“只要你肯离开灵心派,随我去段家。”   察觉不对,顾平林目光一沉:“你……”   “我对你的心意,决无更改,”段轻名打断他,“段家素来重名声,如何能接受我们的事?所以我们不能回去。”   心知不妙,顾平林目光锐利,正欲开口,不料就在此时,一股强大的力量无声地压过来!   真正的《补天诀》!   融合了百炼魔祖的炼神之术,这种力量阴狠、霸道,直摧神魂,他应该是用上了全部实力修为,毫无保留。   顾平林措手不及,被逼得倒退两步,神魂一阵动摇,冷汗直冒。这种状态极其危险,顾平林果断地切断神思,运转造化真气与之抗衡。   两股力量如触手般拧在一起,互不相让,都妄图吞噬对方。   造化真气本不凡,奈何顾平林失了先机,被趁虚而入,神魂已经不稳,此刻只有全力与对面的人抗衡,哪里还能说话!   背后,细弱的杀气一闪而逝。   知道事情彻底弄砸,顾平林急怒,强行再催真气,段轻名这次没再与他硬碰,被震得倒飞出好几丈,在半空翻了个身,重新掠上悬崖。   唇边染上血迹,顾平林咬牙:“你疯了!”   “不过是个小小的玩笑而已,”段轻名的声音倒没什么特别,语气仍不紧不慢,“你约的人大概已经走了。”   开这种玩笑,他是完全不管后果的。顾平林勉力保持冷静,平复着翻涌的气血:“什么时候知道的?”   “方才,我险些就中计了,”段轻名道,“做事不一定都有目的,但你顾小九嘛……无缘无故邀我出来赏风景,我实在不安,前日得到消息,我们刚动身,轻侯就劝父亲启程,这个时间太巧了。”   顾平林紧抿着唇,抬手缓缓拭去血痕。   之前让南珠派人去海市寄信,同时也联系了段八公子段轻侯。对付段轻名,段轻侯无疑是最好的盟友,只有他能让家主段品立刻启程,又适时引家老过来听到对话,只要他们知道段轻名是在找借口,就不会再针对灵心派,不出意外,他们会直接将段轻名带走,谁知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段轻侯与父亲的对话能够传到段轻名这里,也不单纯。   “段轻侯身边有你的暗线。”   “总是要留一点。”   顾平林冷笑:“今日之后你便彻底失势,他们还真不怕死。”   世家大族对名声看得格外紧,他闹出这等误会,哪怕再优秀,段家也不敢接纳他了,这正是他要的结果。而那位家老受的刺激就大了,差点对自己起杀心。   “人都会死,”段轻名沿着崖边踱来,“能给我提供这个重要消息,他们就算死,也是有价值了。”   崖外狂风呼啸,声音依旧轻快,毫无负担。对他来讲,所有人都是推动游戏的棋子,他并不在意他们死与活。   白衣翻飞,俊雅飘逸的身影越来越近,俨然就是记忆中那个冷心冷血、寂寞自负的妖怪。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顾平林情不自禁地想要后退,袖中双手握得死紧。   段轻名语气分外柔和:“友爱的师兄弟啊,你与我周旋这些时日,就为了今日利用,顾小九你确实不简单。”   “这不叫利用,”顾平林反驳,“若不是你,灵心派怎会有这场危机?麻烦是你惹出来,就该解决,我不过是让你说实话。”   “好吧,总要怪到我头上,”段轻名叹了口气,“但听了实话,他们恐怕就要强行带我回去了,你真没想过这个结果?”   顾平林道:“你没理由继续留在灵心派。”   “你就是理由。”   “我说过,我已经不想再与你玩这个游戏。”   “说开始就开始,想结束就结束,”段轻名道,“顾小九,是谁给你自信,让你觉得能够掌控我?”   平静的语气如此熟悉,代表着极度的危险。   顾平林沉默了下:“抱歉。”   黑暗中仍能感受到那危险的视线,对面的人没有任何表示。   从一个剑招窥破前世秘密,执念成了讽刺,顾平林也有点迷茫,望着崖外许久,才开口道:“我这么做,是为解决灵心派的麻烦,回段家对你有好处,你不想完善剑法?”   “赶我走也说得这么有理,”段轻名饶有兴味地看他,“剑道,吾所欲也,但你顾小九,我更不舍得啊。”   顾平林皱眉:“我不再是你的对手,你还想怎样?”   “不是对手,可以是友爱的师兄弟,不然就与寒英双剑一样,我也不介意。”   “段轻名!”顾平林猛地转身,怒视他。   “是你算计我,我不过自保而已。”   此番设计引来段氏家老,反倒弄巧成拙。顾平林无言,半晌道:“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从今往后,你我各行其道,互不相干。”   “誒——”段轻名别有意味地盯着他,手指缓缓自薄唇上抚过,透着满满的暧昧,“我们这种关系,如何不相干?”   紫光闪,顾影铮然出鞘。   “一言不合就动剑,这不是对手吗?”段轻名早闪身避开,大笑声在狂风中透出一丝妖气。   堂堂男人无端被污声名,再受言语戏弄,顾平林耐性告罄:“你是不肯罢休了?”   “你这么有趣,叫我如何舍得罢手?”段轻名笑道,“开始在你,结束,由我。”   顾平林冷哼,再不留丝毫余地,几剑过后便飞身凌空,一式“苍鹰扑蛇”直取对方,造化真气爆发,招式威力提升到极限。   “真狠。”段轻名语带戏谑,身形却极速前冲,妄图冲出剑气圈。   奈何,上空剑气仍然将他锁得死死的。顾影剑牵引天地之力,形成一道壮观的紫色闪电,狠狠地朝他劈下!   危急关头,段轻名猛然回身,已是浑身冰冷剑意。   名风带出一片飘渺的剑影,人影融于剑影之中,人剑难分,化作白虹,掉头反击,赫然是一招“流风顾影”。   大招碰撞,悬崖上狂风骤停,空气仿佛陷入一瞬间的静止。   “好招!”一声赞叹打破沉寂。   狂风再起,“喀嚓”声不绝,周围土石大片地垮塌,纷纷掉下悬崖。   两人同时收剑落地。   严寒与冯英并肩走过来,严寒的神情隐隐有些激动,冯英笑道:“两位好兴致。”   顾平林略略平复喘息,不动声色地拱手:“严兄,冯兄。”   冯英叹道:“前日听说灵心派改进功法,想不到剑术也如此了得,英雄出少年,这修真界将来都是你们的天下了。”   段轻名笑道:“冯兄此言太谦,广陵派琴剑双绝,万年大派之风,岂是一两个后辈能比的?”   严、冯两人虽然被逐出广陵派,对师门却忠诚不改,否则前世也不会拼死守护师门了。他夸广陵派,冯英果然笑了笑,语气有些黯然:“我二人已不是广陵弟子。”   严寒轻轻拍他的肩,忍不住问段轻名:“方才那招,何名?”   不是顾平林的“苍鹰扑蛇”不高明,无论谁看到顾影剑法,都必定会被吸引,实在是它太过特殊,也太出色了。   段轻名有意无意地朝顾平林跨进一步:“此招名,平林顾影。”   严、冯两人都愣了。   这个名字换做别人也不会多想,可他们是这种关系,难免比别人要敏感。   对上冯英惊疑的视线,顾平林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却没有解释,段轻名此人口才极好,又是安心戏弄自己,此时接一句话,只会引出更多麻烦来,因此顾平林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严寒道:“你们……”   看出两人气氛古怪,冯英忙打断他:“段兄弟实乃剑道天才,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段轻名含笑拱手:“岂敢,过奖。”   “你的剑术不是出自灵心派吧,”严寒沉默了下,“此招高明至极,可惜尚不完善。”   段轻名点头赞道:“严兄好眼力。”   严寒道:“此招完善之日,能否让我见识一番?”   段轻名道:“承蒙严兄青眼,岂敢不从。”   “时候不早,”冯英道,“我们明日就要入海境了,来日有缘再叙吧,海境里情况复杂,你两个务必保重。”   段轻名拱手:“多谢,两位也保重,请。”   顾平林却想起一事,暗中传音与冯英,冯英吃惊,微微点头表示明白,与严寒一道离去。   剩下两人站在风中。   “风景看够了,回去?”段轻名若无其事地问。   顾平林转身往回走。   段氏家老们的怒火恐怕要撒到自己身上了,事情已经发生,再打下去无意义,顶多不过出出气,此人在故意刺激自己,不如先放下计较。 第71章 流莺无影   接下来两日,陆续有修士登岛,许多人已经进了海境,段氏子弟以段轻侯为首的第一批人也准备出发。段轻侯特地派人给顾平林送来两瓶极其贵重的复元丹与一枚上品羽币,家老态度突变,没再坚持让段轻名回段氏,段轻侯对这个结果很满意。顾平林面不改色地收下东西,送走那人,回到行宫。   段轻名坐在窗前看书,顾平林一进门,他就开口:“我那个弟弟给了你什么好处?”   顾平林将复元丹和羽币放到他面前的小桌上。   段轻名这才放下书卷,随手拿起一瓶,拔开塞子:“上品复元丹,真是小气。”   不待顾平林回应,他又道:“与段氏家主之位相比,差得远,不过你这次原本就是利用他,算来也赚了。”   复元丹是临时补充真气的珍贵灵药,非常实用。顾平林道:“我弄巧成拙帮了他,送上门的东西没道理不要。”   段轻名笑道:“那你岂不是该感谢我?”   顾平林道:“要就拿去。”   对付段轻名此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局,随他怎样闹,只要自己始终不接招,久而久之他自会失去兴趣。因此这两日相处,顾平林索性坦然以对,不再与他虚与委蛇了。   段轻名果然兴致缺缺,将复元丹搁回桌上:“既是谢你的,你拿着吧。”   他精通丹术,炼复元丹应该不难,其实顾平林也会,只不过所需材料太珍贵,一时没工夫考虑而已。听他这么讲,顾平林便收了丹药,自去榻上打坐。   “段公子在吗?”外面有人唤,“师父请段公子过去一趟。”   “又要挨训了。”段轻名起身就走。   那人是程氏身边的弟子,程氏叫他过去八成是为那晚的事,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误会,段轻名活该,顾平林也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闭目运转真气,开始一心一意地冲脉。   执念不解,修炼艰难,然而顾平林当日下定决心,如今全凭一股坚韧的意志,一遍又一遍地、锲而不舍地冲击关口,倒有些成效,修为终于有了突破的迹象。   顾平林不想操之过急,估摸着差不多就收功了,调息片刻后才站起身。   窗外,夕阳斜照,余晖透过行宫结界,将桌子映亮了半边。   这次修炼大概用了两个时辰,身体隐隐透出疲惫感,顾平林服了颗大能丹补充体力,走到窗前坐下。   强行冲关果然不易,拥有神级功法《造化诀》尚且艰难至此,可见心境对于道途何其重要,这样如何跟得上那人的脚步?   心一沉,顾平林猛然惊醒。   明明都决定罢手了,却还是不知不觉的想去追逐,执念无时无刻不在影响自己。   手无意中碰到东西,顾平林低头看,发现是段轻名的书,书倒扣在桌子上,顾平林左右无事,便随手取来翻看。   出乎意料,那并不是什么剑谱丹术药力方面的书,而是一本诗集,字里行间有勾划的痕迹。   他倒是好雅兴,也只有世家公子才有这闲心。   顾平林正欲搁开,却不料眼角余光瞟到几个字,顾平林眉头一皱,重新翻看起来。   与段轻名不同,顾平林出身寻常,与多数修士一样专注道途,不肯在闲事上花心思,但前世他样样不肯输了段轻名,自然在诗书上有所涉猎,多少能看出好坏——那些被勾出的字根本谈不上精彩,段轻名不可能无缘无故将它们勾出来。   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些字,顾平林看了半日,始终不得其解,修炼的疲惫感却不断地涌上来,顾平林不由得合上眼睛,轻轻揉着额头。   大约是看得太久了,那些字已清晰地印在了识海中,化作一个个亮点,散乱,排列毫无规则。   怎么将它们连起来?   连起来!   脑海中突然浮现段轻名斜躺在床上以笔代剑运招的场景,顾平林倏地睁眼,手指急速在每个字之间划动。   “不对。”   “不是。”   “也不对。”   ……   喃喃的声音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终于——   “是这样!”手指定在半空,顾平林眼底爆发寒芒,“连上了!”   自己苦思多日的一招“三月莺飞”,根据灵心派剑招“飞燕衔泥”而创,无奈有一处衔接始终不够流畅,迟迟未能成招。而段轻名这招已经成形,前半部分正是自己的剑路,自己遇到的难题被他彻底解决,后面的剑路就完全是他的了。   看着代表衔接处的三个字,顾平林握紧拳头,在桌子上重重地捶了下。   那正是自己当时的想法,假以时日,自己同样能解决这处难题,亏他还说什么“此路不通”,根本就是故意的,可恶!   顾平林丢下书卷,起身去找步水寒。   .   “曲姑娘?”   “你是……”   “在下君慕之,曲姑娘找谁,不如告诉我,我替你传信如何?”   步水寒与姚枫外出,顾平林没找到人,正打算出去散步,刚走到行宫大门口,就看到曲琳与君慕之在门外说话,两名守卫要作礼,顾平林用手势制止了他们。   有结界阻隔,外面两人都没察觉。   月牙形的眼睛透着友善的笑意,君慕之手握鱼骨扇,蓝衫素带,干干净净,看上去颇有文士风度,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原来是君大修。”曲琳作礼。   “什么大修,”君慕之摇头,“我不过才炼气二转修为,恐怕还不如曲姑娘你。”   “啊?”曲琳吃惊。蓬莱功法特殊,前期修炼非常快,所以蓬莱岛的外丹修士一大把,君慕之与南珠年龄相仿,又是平沧公的孙子,拥有上好的修炼资源,纵然天资再差,也不该才炼气二转。   君慕之坦然道:“在下天生道脉残缺,修炼比常人艰难。”   曲琳自知失态,愧疚地道:“我不是故意,君……大哥莫怪。”   “此事蓬莱人人尽知,没什么,”君慕之微微垂眸,随即又莞尔,“不过曲姑娘肯叫这声君大哥,我是很高兴。”   曲琳羞涩地笑了笑,一时也不好提起找顾平林。君慕之乃蓬莱大族公子,修养极好,善解人意,外表又比段轻名柔美斯文,很好地卸去了曲琳的戒备心,两人居然越说越投机。   关于君慕之的事,顾平林也有所耳闻,见君慕之献殷勤,顾平林不好出去打扰他,索性站在廊上看风景。   夕阳沉下,步水寒与姚枫并肩走回来。看到曲、君两人,步水寒脸色微变,快步上前问:“曲师妹,你怎么在这儿?”   他叫“师妹”,曲琳居然也不意外,从石头上站起来:“步师兄。”   姚枫不爱多话,与君慕之招呼过后就走进行宫,看到顾平林,他歉意地点点头,顾平林总算明白他那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了。   外面,步水寒跟曲琳没说两句就红了脸,他看看君慕之,讷讷地道:“曲师妹与君灵使认识?”   “君灵使?”曲琳吃惊,忙问君慕之,“原来君大哥是蓬莱灵使,不知与平沧公是何关系?”   “平沧君公正是祖父。”君慕之摇摇折扇,若有所思地瞟着步水寒。   曲琳忙道:“原来如此,是我失礼。”   目光越过两人,君慕之当即收起犹豫之色:“曲姑娘又笑话我了,我不过废人一个,沾祖父的光而已。”   他越这么说,曲琳越同情,认真安慰他:“资质是天生,我看君大哥也是豁达之人,何必妄自菲薄呢?”   君慕之莞尔:“曲姑娘说的是。”   步水寒听得不是滋味,想插话又不知该说什么,转脸见程氏与段轻名走来,登时如见救星,他虽然不喜欢玄冥派,但碍于段轻名与颜飞秀的面子,还是恭敬地朝程氏作礼:“晚辈见过程大修。”   程氏依旧是紫袍霞帔,通身高贵气质,神情漠然,只那双美眸中依稀带有怒意。段轻名陪在她身旁,谈笑从容,并无半分不自然。   程氏是前辈,君慕之不动声色地合拢折扇,站到曲琳身旁,与众人一同作礼。   段轻名笑看曲琳:“曲师妹也在,真是巧。”   曲琳跟他很熟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腼腆,促狭地道:“听说段师兄挨骂啦。”   她是随口揶揄,并不知道挨骂的缘由,众人却很意外。步水寒看看程氏,以为她又想让段轻名入玄冥派,不由得沉了脸。   段轻名道:“正是,幸亏还有曲师妹关心,挨骂好像也值得了。”   曲琳忍不住笑:“段师兄总爱逗人。”   程氏却突然问:“你是飞秀的表侄女?”   玄冥派上下规矩极为严格,曲琳不是她那一脉的弟子,在她面前也不敢造次,忙收了笑容,低头答道:“正是,晚辈曲琳,上次带段师兄过来找程师叔祖的。”   程氏打量她片刻,点点头,神色温和了几分:“你与轻名很熟?”   曲琳抿嘴,看着段轻名不答。   君慕之突然道:“明公女方才遣人过去请段兄,大概是有事?”   他突然扯出明公女,众人愣了下,都看段轻名。   段轻名笑道:“多谢君兄告知。”   “先别去,我还有事吩咐你,”程氏淡淡地扫他一眼,问曲琳,“你修为如何?”   曲琳答道:“回师叔祖,晚辈刚到炼气三转。”   “如此,也该去历练历练,”程氏难得笑了下,“此番入海境,飞秀事多,未必顾得上你,你不如就与轻名他们同行,如何?”   “当真?”想不到有机会加入灵心派的队伍,曲琳欣喜不已,又迟疑,“可我表姑姑……”   程氏打断她:“不必担心,飞秀那里我去说,有轻名照顾你,不会有事。”   曲琳高兴地应了。   程氏转脸吩咐:“轻名,此行务必好好照顾曲姑娘,飞秀与你师兄陈前也很熟。”   段轻名应下。   众人送程氏离去。   “曲姑娘能与我们同行,太好了,”君慕之展开折扇。   曲琳这才想起自己一时高兴竟忘了段轻名的态度,有些不安地看他:“给段师兄添麻烦了。”   段轻名笑道:“有幸保护师妹,段六求之不得。”   君慕之关切地道:“曲姑娘要不要先回去准备一下?我陪你去吧。”   段轻名立即道:“誒,照看师妹是我的任务,怎好劳烦君兄,应该我去才对。”   君慕之挑眉:“明公女有约,段兄失约总是不好。”   “这……”段轻名似乎迟疑了下,转向步水寒,“那就有劳步师兄走一趟吧,曲师妹上次说的叶剑,你也知晓,正好与她细细讲一讲。”   曲琳果然道:“原来步师兄也知道叶剑!”   “知道一些,”步水寒忙站到她身旁,压抑住激动,“走吧,师妹。”   君慕之神色不善地要说话,段轻名转向他:“曲师妹是女子,蓬莱行宫相对安全,能否请君兄为她安排一个房间?”   莫名地被派了件差事,还是为曲琳,君慕之不答应也不是,只得微笑着点头:“无须客气,我立刻去安排。”   “多谢君兄。”段轻名笑着朝他拱拱手,施施然地走进行宫门。   顾平林站在廊上,看着步水寒与曲琳远去的背影,脸色不太好。   段轻名对曲琳的心思尚不明确,君慕之追求曲琳有一半真心,一半针对段轻名,而步水寒,他对曲琳的爱慕简直太明显了。   步水寒怎么会结识曲琳?自己因为“云中雁影”而消沉的那段时日,到底错过了什么?段轻名在打什么主意?   段轻名路过他身旁,停住脚步,低头将俊脸凑到他眼前,似笑非笑地道:“顾小九?”   顾平林平复了心绪:“明公女并没派人找你。”   君慕之想找借口分开他与曲琳,事后,他就说自己记错了,谁也没理由怪他。   “嗯,”段轻名道,“他似乎对曲琳有想法。”   顾平林打定主意不接招:“我看过你书上的剑招。”   “哦?”   顾平林转身,两人并肩往房间走。   “那一剑衔接得很好。”   “多谢夸奖。”段轻名笑道,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说过“此路不通”的话。   顾平林话锋一转:“但是,此招出自灵心派,你对灵心派高级剑术不够熟悉,后面的剑路精彩是精彩,却不如我的纯正,我的后招更高一筹。”   段轻名脚步一顿,语气淡了许多:“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最好谨慎一点。”   顾平林跟着停下:“是事实。”   段轻名微微侧身,眯眼看了他半晌,笑起来:“这么自信,你那招叫什么名字?”   “三月莺飞。”   “半招相同,半招不同,”段轻名道,“我很期待你的三月莺飞。”   顾平林随口问:“你那招叫什么?”   “既然这么有缘,就叫做流莺无影吧。”   倒也贴切。顾平林缓缓颔首,心里早有准备,这一招又是原来的顾影剑法所没有的。 第72章 一探海境   “提升功法,改进剑术,你为了灵心派也算是殚精竭虑。”   “身为灵心派弟子,自当为本门尽心力,”顾平林停了停,“不是谁都能如你一般超然,随心所欲。”   段轻名笑起来:“这听起来,怎么像是在嘲讽我?”   顾平林也没有辩解:“你怎样想,就是怎样了。”   “喔——”段轻名停了停,不紧不慢地道,“那步水寒对曲琳有意,你又怎样想?”   直呼步水寒之名,明显透着不屑,他不再伪装了。   顾平林不动声色地反问:“他对曲姑娘有意,那你呢?”   “我对曲琳的态度,你好像一直都很在意,”段轻名从容前行,脸微微朝他偏了偏,“又是因为前世?”   顾平林不答:“好奇而已,不说也罢。”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房门外。段轻名停下来,抬手推开门:“你想听什么,大概,她是个不错的女人?”   顾平林心头一跳,跟着走进去:“你也有兴趣?”   段轻名闻言回过身:“你怕什么?”   顾平林直言:“我不希望你与步师兄有不愉快。”   “是担心他,还是担心我?”   “你需要人担心?”顾平林道,“我更不希望,你只是拿曲姑娘当幌子。”   段轻名似乎笑了下:“原来是担心曲琳。”   顾平林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君慕之、明公女都与她无关,就算看在颜师姐的面子上,我也不能不关心。”   眼尾的红影渐渐清晰起来,段轻名慢声道:“如果我说是,你要阻止我?”   顾平林摇头:“我说过,我们不是对手。”   “我很好奇,前世有什么不同?”段轻名踱近两步,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比起曲琳,我应该对你更感兴趣才是啊。”   语气不辨真假,只听出满满的戏谑。   顾平林低哼了声,垂眸。   这却可笑了。前世的曲琳在他心里无疑是极其重要的,他对自己有兴趣不假,但因为曲琳的事,他不仅晋升失败,还亲手废了自己的道脉,直到现在,自己还清晰地记得那双冷酷至极的眼睛。   “嗯?”段轻名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难道不是?”   顾平林冷笑:“你认为,不是同门的我们,能有怎样的关系?”   “这嘛……”段轻名围着他慢步踱了一圈,突然低头朝他耳畔吹了口气,“难道真如我所想,我们与寒英双剑一样?”   顾平林呼吸一窒。   发丝被吹得拂在耳畔,若有若无的触觉,好似毒蛇“咝咝”吐着信子,戏弄着它的猎物。   气息盘旋着钻入衣领,温热,充满诱惑,很难想象是出自那冰凉的唇。   顾平林有些不适应地偏开脸,也没有刻意躲避,径直走去榻上打坐:“我没兴趣陪你玩这种游戏,拜你所赐,段氏家老已经注意到我,难保他们不会在海境对我下手,我一死,你留在灵心派的借口也将不存在,你是不是该保证我的安全?”   段轻名不意外,笑问:“你需要我保护?”   “当然。”   “你与周异想必要秘密行事,方便带上我?”   “没什么不方便,这是师门之事,原该让你知晓,”顾平林加了句,“何况,我们是友爱的师兄弟。”   段轻名刚走到窗前坐下,闻言不由得大笑,一双妖魅的眸子闪着滟滟波光:“顾小九,我实在是太喜欢你了,很难想象,我们前世竟不是朋友。”   朋友?顾平林哂然:“你有过朋友?”   段轻名随手拿起书卷:“没。”   顾平林冷淡地道:“如今我们都算不上朋友,何况前世,你就没想过,我们一定要继续下去,也许会是一个不死不休的结果?”   “嗯……”翻书的动作依旧流畅,段轻名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缓声道,“不死不休吗。”   顾平林闭上了眼睛。   须臾。   “谁死?”   “这重要吗?”顾平林闭着眼睛道,“能遇到一个打败你的人,你死,是谓求仁得仁;我死,自然还会有下一个……”顾平林停了停,半晌才接着道,“会有下一个让你感兴趣的人,陪你继续你的游戏,看你证道飞升。”   下一个引起他兴趣的人,又是谁呢?   执着前世人,不知身后事。   淡淡的惆怅萦绕在身畔,挥之不去。顾平林默然而坐,眼前、心中俱是一片空寂。   许久。   “是这样?”平缓的语气听不出什么。   顾平林道:“难道你觉得,还有别的可能?”   没有回答,房间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   让段轻名“保护”当然是借口,步水寒会看上曲琳绝对不是意外,段轻名对曲琳心思不明,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的,顾平林虽无意再争什么,奈何段轻名就是个没事生事的人,前世步水寒的死与他有关,顾平林实在不敢掉以轻心,是以要将这个变数放在眼皮底下。   次日,顾平林去找步水寒,房间里却只有姚枫一个人,原来步水寒与曲琳出去了。顾平林刚走到行宫门口,迎面就撞上辛忌。   辛忌见到他忙道:“正要找顾公子!甘立小友被玄冥派的人制住了,老夫所修之道不同,不便出手。”   “嗯?”顾平林皱眉,“带路。”   两人匆匆赶到事发地,甘立被人制住跪在地上,满身尘土,唇边带着血迹,清秀的脸也被打得肿了,模样十分狼狈。他身旁站着几个玄冥派弟子,当先那人十分眼熟,正是玄冥派的吴湘。   原来当年吴湘挑衅灵心派,被顾平林使计借周异之手教训了一顿,还因为一句“潜阳山之物都是玄冥派的”惹了大麻烦,天残门等门派都找上玄冥派理论,掌门占人杰好容易才将他们安抚下去,吴湘因此被狠狠地责罚了一顿,自然是对灵心派怀恨在心,今日遇到甘立独自出来,他见甘立修为低微,便趁机报复。甘立素来机灵,却不清楚这段恩怨,一时没有防备才吃了亏。   顾平林站住,也不看他,问甘立:“怎么回事?”   俊秀少年已经长成俊美青年,眉眼间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吴湘见到他,眼底闪过恨色,接着又涌起快意,他故意高声道:“原来是灵心派掌门亲传弟子……”   话音未落,一道紫光从天而降。剑影犹如晴空闪电,搅动长空气流,遑遑之威,惊得几个玄冥派弟子纷纷退避。   吴湘下意识地避开,猛然反应过来:“别退!看住人!”   剑光消失,顾平林已经站在甘立身旁,单手扶起甘立,示意辛忌带他退后。   “废物!”吴湘大骂那几个弟子。   顾平林这才看他:“几位扣留我灵心派弟子,是为何故?”   想到方才这一剑,吴湘隐隐有些心惊,想自己已结了外丹,应该不怕什么,于是冷声道:“贵派弟子不懂事,言语冲撞了我,我就略施教训,怎样,顾修者认为不妥?”   “妥当,很好,”顾平林停了停,厉声道,“很好!”   抬手,纳四方之气,旋身,反掌推出。   数丈高的气墙滚滚压来,吴湘见状大惊失色,先怯了几分,硬着头皮接招,两人修为本来差不多,但顾平林战斗经验何其丰富,便是不动造化诀,单使巧劲就足够他喝一壶了。   “吴师兄!”几个弟子忙扶住他。   吴湘吐了口血,挣扎着推开众人:“顾平林,你敢!”   “现在,是你冲撞我了。”顾平林负手,回身看着他,冷笑。   吴湘阴狠地盯着他,咬牙道:“区区灵心派而已,进了海境,我看你们能得意到几时!”   顾平林道:“海境又如何?手下败将,在哪里都是败。”   “哈哈,”吴湘用力拭去唇边血迹,“只要进去,你们都别想活着回来!”   “哦?”顾平林若有所思,“这么说,海境有问题,你知道什么?”   吴湘面色微变,丢下句“你等着”,就带着几个玄冥派弟子匆匆离去了。   顾平林转身问甘立:“伤势如何?”   甘立已经吃了辛忌给的疗伤药,闻言歉意地道:“我没事,多谢师叔,不过他们是玄冥派的人……”   “无妨,我自有道理,”顾平林摆手,“回去吧。”   .   吴湘吃了亏,却安安静静地没有再来找茬,看来他知道说错话,没敢将此事闹开。这几日许多修士陆续出发入海境,玄冥派始终没有动静,他们似乎并不着急。   顾平林看在眼里,越发警惕。   前世轰动一时的海骨坑惨剧太让人难忘,阴皇窟机关被触动,海骨坑现世,众多修士入内寻找传承,却不料那根本不是什么传承之地,而是被截了地气的地脉道,所有进去的人最后都被地海极流吞没,灰飞烟灭,各派优秀弟子陨落无数,实乃修界一大灾难。   所有人都道那个空间是天然,如今顾平林意外得到魔域的信,不免怀疑。   玄冥派嫌疑最大,奈何缺乏证据,这次海境之行提前了几十年,顾平林实力不比前世,也不想主动揽上麻烦,只要灵心派一行人安全便好,尤其是步水寒。   顾平林原想找步水寒询问曲琳的事,却始终没有机会,步水寒与君慕之争着在曲琳跟前献殷勤,段轻名不吝凑热闹,周旋于明公女与曲琳之间,顾平林在旁边看着,隐隐有些头疼。   两日后,众人终于动身。   海境入口处,黑幽幽的天坑深不见底,上方风声甚紧,令人胆寒。   南珠与君慕之正安排护卫,齐婉儿就带着人过来了,他这次随意穿了身红白相间的箭袖,系着红锦腰带,显得猿臂蜂腰,十分精神。头上没有戴冠,只用窄窄的红色串珠发绳将上半黑发归总在头顶,再与其余一起披在脑后,又戴了条大红底绣白麒麟的抹额,更兼他生得好,俊眉挺鼻,齿白唇红,看上去也很赏心悦目。   顾平林站在悬崖边,没有表示。   段轻名“咦”了声:“婉儿表弟?”见齐婉儿横眉要发怒,他便改口笑道,“十三表弟,你怎么来了?”   齐婉儿哼一声,懒得计较称呼,不太自在地道:“轻侯表弟他们都先出发了,我还与你们同行。”   段轻名为难:“这不合适吧。”   “我走我的,怎么不合适,”齐婉儿抬起下巴,“你不是只会那一招,怕被我发现吧?”   “没,”段轻名笑道,“我是怕人多,照顾不到你,惹外祖生气。”   齐婉儿怒:“谁要你照顾!”   君慕之笑道:“齐十三公子同行,蓬莱自是欢迎。”   他未必多欢迎齐婉儿,是打定主意与段轻名对着干而已。顾平林开口道:“人多更好,出发吧。”   齐婉儿冲段轻名挑眉,待要再说什么,一直沉默的姚枫突然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下,推他:“走吧。”   曲琳这几日被三人缠着,根本没机会找顾平林,此时见他离得近,便忍不住走过去。   “曲师妹?”段轻名道,“要出发了,稍后跟紧我。”   曲琳向来懂事,不愿给人添麻烦,闻言忙站住,不好意思地答应。   步水寒立即道:“我带曲师妹下去吧。”   曲琳尚未回答,君慕之就摇着扇子过来:“我这里为曲姑娘准备了一只灵鹤,曲姑娘意下如何?”   曲琳已有炼气三转修为,但她是女孩子,又不似江若虚等人经常外出历练,面对天坑还是很紧张,步水寒与段轻名是男人,男女有别,用灵鹤无疑更合适,曲琳最终还是跟着君慕之走了。   步水寒黑了脸。   几只灵鹤展翅长鸣,自悬崖边飞起,数十道人影紧跟着御风跃下,一同沉入黑幽幽的天坑。 第73章 玄水厉龟   抬头,无日无月,触目皆是黑沉沉的水。   水很平静,深不见底,没有阳光,呈现出死气沉沉的黑色,却并不是死水,偶尔会有“岛屿”自水面漂过。这些“岛屿”由古怪的水生植物组成,有藤草,有高树……它们的根缠绕在一起,根下皆无土壤,所有植物都漂浮在水面上,随水流而移动,不知会漂向何处,若非修士会望气,很容易迷路。   优游海境,这个举世闻名的秘境,很快就展现出它的神秘与危险。   植物岛四处乱漂,船行不便,众人只能御风而行,海境的生物与外面有很大不同,浮岛上的植物、空中的怪鸟,就连水中的寻常小鱼都可能攻击人,进来短短半日,众人就遭遇几次袭击,幸亏几名蓬莱护卫曾进来历练过,提前警示,倒也无人受伤,至此,众人才真正警惕起来。   再走两日,众人即将进入人迹罕至的未知地带,君慕之提议先停下来歇息整顿。   “海境,果然名不虚传,”南珠望着前方叹息,又转脸看顾平林,不解,“你为何非要往北,这北边罕有人至,恐怕更危险。”   顾平林拉了拉身上的披风:“感觉吧,人少未必不是好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南珠想了想道:“前路危险,你不如到我那边去。”   蓬莱护卫多,相对安全,他是一片好意,顾平林却不可能丢下灵心派几个人不管,婉言拒绝了邀请,心中暗忖——此人前世称霸东海,野心勃勃,出手向来狠辣,想不到也是个义气之人。   曲琳、明公女、君慕之与步水寒四人站在一处说话,君慕之摇着鱼骨折扇,谈笑风生,他修炼受限,处事却极出色,明公女就罢了,曲琳明显对他很有好感。步水寒最近没穿箭袖,改穿飘逸的大袖宽袍,看上去的确显得斯文许多,奈何他本性好战,不善应酬,场面完全被君慕之控制,他几乎插不上话,咬牙瞪着君慕之,浑身都在冒冷气。   顾平林转移视线,瞟向段轻名。   段轻名与姚枫坐在一片小浮岛上,两人应该是在谈论剑术,不时用手指比划两下,说到妙处,段轻名抚掌大笑,姚枫亦微微点头。   齐婉儿不耐烦:“歇也歇够了,何时动身?”   南珠转头唤君慕之:“慕之,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君慕之忙过来道:“前方少有人至,不如先遣人去探路,弄清情况再说。”   顾平林赞同:“君灵使思虑周全。”   南珠点头:“你安排吧。”   “南兄且慢,”段轻名走过来,“此行我们已经占了蓬莱便宜,探路区区小事,我们再不出半分力,实在过意不去,不如让婉儿表弟去吧。”   齐婉儿闻言道:“为什么是我去?”   “能者多劳啊,”段轻名想了想,“罢了,探路是有些危险,既然你害怕,还是我去吧。”   齐婉儿怒道:“谁怕?去就去。”   “我也去。”姚枫走过来。   齐婉儿冷哼了声,浮空掠走,姚枫朝众人点点头,随后跟上。   前面的路也没什么危险,途中遇到些中级妖物攻击,皆被齐婉儿挥剑斩杀,齐婉儿一气奔出数十里地,方才停下来察看。   姚枫追上来,不赞同地道:“陌生之地,你走这么快,很危险。”   “怕什么,”齐婉儿全不在意,“明明都没什么,何必畏首畏尾。”   “你这样脾气,不好。”姚枫皱眉,他身为姚氏家主的长子,自小就被教育要以身作则,平日里更肩负教训族弟族妹的职责,是以养成了稳重老成的性子,如今见齐婉儿任性,自然就将他当成了不懂事的兄弟,忍不住出言斥责。   齐婉儿可是整个齐家的宝贝,父母家老都很少责骂他,被惯出了身骄子脾气,闻言气得:“我脾气怎么?剑者何惧危险,我就看不惯你们惺惺作态!”   见他发火,姚枫便没再说话。   齐婉儿觉得没趣,想他之前还帮着自己与段轻名打赌,到底过意不去,许久才道:“我也不是说你,知道你是好人,我就是看段轻名不顺眼……”说到这里便停住,扬眉,“行了,不说这些,我们过几招。”   姚枫摇头:“不打。”   齐婉儿不悦:“怎么?”   姚枫道:“你打不过我。”   “你……”齐婉儿指着他,又要炸毛。   姚枫抿着唇,沉默。   半晌,齐婉儿猛地放下手,哼了声:“我知道打不过,就是想领教一下殊世剑术而已。”   见他冷静了,姚枫开口劝道:“修道当以修心为本,切磋原也无妨,但你这般好斗逞勇,终不是好事。”   “胜败不过寻常事,与修心有什么关系?”齐婉儿莫名其妙,挥手召出玉皇剑,“放心,我齐十三不是输不起的人,你不肯应战才是看不起我。”   姚枫被逼不过,终于让步:“一招。”   “一招就一招,”齐婉儿大喜,迫不及待地扣剑诀,“招名,朝歌夜弦五十里!”   此时,朝歌剑术在修真界也算一流,但比起姚氏殊世剑术与李氏银兰剑术,终归差了太多,如今在他手中使出来,依稀有新的风采,可惜他再有想法,到底年轻了些,修习时间太短,还是没能脱出原有的桎梏。   姚枫仰头看了片刻,反手抽出背后乌黑的长剑,轻描淡写地一斩,登时犹如秋风扫落叶,华丽的剑影一片片地消失,被无形的力量抹得干净。   没半点花招,最简单的一剑,所谓“返璞归真”,莫过于此。化招不伤人,更显示出用剑者对剑意的掌控力。   玉皇剑盘旋,齐婉儿怔了许久才回过神,二话不说,收剑归鞘,自半空降下。   姚枫道:“我比你年长,胜了不算什么。”   齐婉儿不语。   姚枫沉默了下,又道:“你已经很好。”   “我没那么小器!”齐婉儿一挥手,傲然道,“你虽比我强,但我天赋不弱于你,只要潜心修炼,剑术造诣不止于此。”他踱了两步,“殊世剑术名不虚传,朝歌剑术不及,不比了,等我将来想出办法再找你。”   想不到他真这么豁达,姚枫有点意外,抿了唇。   齐婉儿瞥他的剑:“好剑,何名?”   “虚谷。”   猜出“虚怀若谷”之意,齐婉儿撇了下嘴,回头望:“不知段轻名的剑术……”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一丝泄气之色,但转眼间,他又恢复了意气风发的模样,“这一带没什么问题,回去吧。”   两人正要往回走,远处突然传来女子的呼声。   “有煞气。”姚枫修为更高,先发现。   “有人求救,”齐婉儿化为白光遁走,“去看看!”   姚氏本是良善之家,姚枫自幼受正统教导,自然不会见死不救,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信香点燃,然后也跟过去。   .   这边顾平林与南珠站在漂浮的树干上,看曲琳几个人说话。   段轻名也加入进去了,他本就善于引导话题,君慕之则全神贯注与他打擂台,两名少女完全被他们吸引,步水寒插不上话,只是默默地站在曲琳身边。   南珠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奈何女人都喜欢不老实的,步兄怕是要输给慕之了。”   顾平林道:“步师兄心思单纯,曲姑娘若看中他,也是件幸事。”   南珠沉默了下:“慕之也是我的兄弟,他天生道脉残缺,只能放下修炼助我料理俗务,因此心思颇重,此事我不好插手。”   顾平林点头:“这种事,原不能强求。”   见他不介意,南珠松了口气,觉得有趣:“好女百家求,我看慕之也难如愿,听说程大修是有意撮合段六公子与曲姑娘。”   顾平林倒很理解程氏,她如今就希望段轻名与曲琳发展,好将段轻名从“断袖”的路上拉回来。   “不知段六公子怎么想,”南珠半开玩笑地道,“曲姑娘人不错,放任明公女接近她,段六公子还是太疏忽了,女人耍起心眼可不比男人差。”   明公女对段轻名有意,知道程氏的意思还主动接近曲琳,其动机值得思量。段轻名到底在想什么,顾平林也不明白。   “什么味道?”南珠皱眉。   “信香,”顾平林迅速自袖中取出信香确认,“姚兄他们遇到麻烦了。”   那边步水寒也察觉了,顾不得君慕之,匆匆走过来说声“我先过去”,就遁走。   辛忌也过来问:“两位小友出事,老朽要不要……”   顾平林摆手:“前辈留下来照看甘立。”   辛忌乐得少件事,假意关切几句就走开。   曲琳很紧张,想要过来,段轻名安抚住她,看顾平林一眼,什么也没说,笑着遁走。   南珠招手叫过几名高级护卫,对顾平林道:“我与你一同去。”   齐婉儿与姚枫都是外丹修士,让他们感到棘手的事,绝对不是一两个人帮忙就能解决的。顾平林回身叫上江若虚,叮嘱冷旭照看好曲琳,然后才带着几名齐氏修士离开。   .   黑水翻涌,浪高如墙,其中隐藏着冲天煞气,一座小山包似的黑影在浪中快速移动,周围笼罩着黑雾。   “小心,雾有毒!”齐婉儿的声音传来。   步水寒与段轻名已经加入战局,顾平林和南珠后到,南珠见状立即取出神意箫,以杀曲助阵,几名蓬莱护卫和江若虚也上去帮忙。   一名妙龄少女坐在水上,发丝散乱,娇美的容颜憔悴不堪,她小心地抱着一名青年男子,紧张地望着战圈。男子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受了重伤。   两人衣着不凡,眉眼间更有几分相似,应该是兄妹。   一名蓬莱护卫惨呼,自半空跌落。顾平林救下人,迅速封住他身上的大穴,恰好君慕之带着几个护卫赶到,顾平林将人交与君慕之。   “凶兽?”君慕之倒抽了口冷气。   十来个外丹修士同时上阵,仍不能占半点上风,那小山包在水中快速移动,不时放出水刃伤人,顾平林注意到,凡是被外围黑雾沾上的人,行动都会变得迟钝。   转眼,两名蓬莱修士又受伤。   南珠见状全力催动真气,箫声变得刺耳。   那凶兽受到影响,开始烦躁不安,游动速度更快,陡然,一道长如蛇的黑影自水下窜出,直扑南珠!   “厉龟!”来不及多想,顾平林召出顾影剑劈过去。   厉龟吐水刃伤人,且带毒雾可使人麻痹,那小山包是它的背壳,“长蛇”则是脑袋,蓬莱神意箫对心神影响极大,它被箫声激怒,因此攻击南珠。   顾平林一剑化三剑,直接使出刚创的“三月莺飞”,“三月莺飞”威力不如“乱花迷蝶”,却也不凡,厉龟被击中,奈何它是中级凶兽,这一剑并未让它受伤,疼痛难忍之下,它直接冲顾平林喷出一口毒雾。   一只手扣住顾平林的手臂,将他带开。   顾平林看到来人并不意外:“周兄。”   周异放开手,磐石般冷硬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疑:“外丹境?”   距上次见面不过十几年,顾平林就结了外丹,难怪他吃惊,但眼下情况紧急,顾平林没工夫回答,那厉龟攻击顾平林不成,身体飞速旋转,几层水刃圈扩散,齐婉儿等人纷纷退避,厉龟瞅空隙再取南珠!   南珠刚避过水刃圈,还没停稳,见状立即抬掌设结界,奈何凶兽之力强悍无比,结界眨眼破碎,南珠口喷鲜血,踉跄后退,厉龟的脑袋已近在眼前!   “少主!”君慕之大惊,祭出折扇去挡。他才炼气二转修为,如何挡得住凶兽厉龟?鱼骨扇光华一暗,坠入水中,他整个人都倒飞出去。   “退开!”南珠怒喝。   眼看厉龟直扑君慕之,顾平林暗道不妙,正欲行动,旁边周异挥手推开他,闪身过去救下君慕之,厉龟终于再次被段轻名和姚枫牵制住。 第74章 季氏兄妹   “慕之,你怎样?”南珠立即过来询问。   顾平林探了下君慕之的脉:“内伤。”   “无妨,我……”君慕之刚说出几个字,又吐鲜血。   “先疗伤。”南珠沉声制止他再说,召出冰轮舟,将他扶到冰轮上,又转头看顾平林,面露迟疑之色。   顾平林明白他的意思:“我为南兄护法。”   周异毕竟不是自己人,南珠闻言这才放下顾虑,让另一名贴身护卫配合顾平林行事,然后便坐下,运转真气助君慕之疗伤。   顾平林仰脸望战场。   齐婉儿、段轻名与步水寒都好战,姚枫便默默地退后,与江若虚一道帮衬众人。段轻名一如既往地敢赌,他一个人吸引了厉龟大部分的注意力,看起来凶险无比,然而顾平林清楚,他不过是在试剑,根本未尽全力,反而是齐婉儿与步水寒,两人全凭勇气与热血在战,更令人担忧。   几名蓬莱护卫配合不错,齐氏修士们也开了大剑阵,他们虽然未结外丹,但都受过特殊训练,剑阵威力不亚于一名内丹修士。   周异本是漠然旁观,但渐渐地,他也神色凝重起来,紧盯着姚枫。   齐婉儿、步水寒和江若虚都用的本门剑术,段轻名隐藏实力,唯有山外姚家剑术显得格外特别。   厉龟散出的毒雾越来越多,众人视线受阻,行动更加艰难,好在战场形势目前还算稳定,都有惊无险,南珠已经放出消息,其余蓬莱岛护卫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厉龟受压制,自会逃走——众人实力不足,要杀中级凶兽是不可能的,只能驱赶。   顾平林抽空看旁边那对兄妹。   察觉顾平林的目光,少女情不自禁地抱着兄长往后缩了缩,毕竟在海境之内,发生任何肮脏的事情都不奇怪,人心险恶。   顾平林本想问男子伤势如何,见状便没有开口。   他与周异站在旁边不动手,少女担心救命恩人,忍不住问:“那凶物厉害得很,他们……会不会有事?”   顾平林重新侧脸看她:“救姑娘的,想必是齐氏十三公子与姚公子。”   “啊,原来是北齐氏。”少女低呼,警惕之色淡去,北齐氏名气很大,且是正道门派,与自己家还有往来。   她不禁抬眸望半空的人,更加担忧,欲言又止。   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顾平林不动声色地道:“蓬莱南少主在此,他们只需牵制厉龟,稍后会有人来。”   少女脸微红,整理衣衫,跪着朝他作礼:“我二兄名季诚芳,劳诸位相救,他日禀过家中长辈,必定登门道谢。”   “季氏?”顾平林真意外了,打量她几眼,“姑娘排行第七?”   “你如何知晓?”少女满脸惊讶。   顾平林忍不住看南珠。   不出意外的话,这季七娘就是前世南珠的妻子,蓬莱岛岛主夫人,想不到今世海境之行提前,两人竟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当真是缘分。   然而……   顾平林看看季七娘,又看英姿勃发地驾驭剑诀、对这一切浑然不知的齐婉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在下灵心派顾平林,正好带了些疗伤的丹药,是否先给令兄服下?”   灵心派是二流门派,名声却很好。少女喜不自胜,又不好追问他如何认识自己,只得谢过,接了丹药喂给兄长。   估摸着蓬莱护卫们快到了,顾平林将视线移回战场。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黑雾大涨,一片水幕冲破剑阵,厉龟猛地昂起头来,前掌拍出几道水刃。   “嗯?”顾平林皱眉。   段轻名、齐婉儿、步水寒三人因为姚枫与江若虚的配合而自成一体,蓬莱护卫们也自有默契,齐氏大剑阵这边却出了问题,一名齐氏修士不小心错了位,竟导致大剑阵有了缺漏。   忙中出错这种事正常,众人没觉得奇怪,只是时机有些不妙——段轻名刚刚才送出一剑,此刻他离厉龟最近,来不及回避,而且站在他的位置,那些水刃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厉龟张嘴就冲他咬过去!   .   一个错误,场中形势大变。   齐婉儿先反应过来,指着那齐氏修士怒吼:“你在做什么!”   “段师弟!”步水寒和江若虚扑去救。   姚枫早已抢先一步。   虚谷剑高悬在半空,剑影延长若一条线,殊世剑气真正显露出它的名门风范!   名副其实的正道功法,厚重、宽和、博大,方圆一里内的气流甘心追随,附于剑势之中!   这是一招“困”字剑,剑气笼罩下,毒雾凝固,厉龟的动作为之一滞。   仅仅一滞。   姚氏顶级剑招,因发招者修为尚浅,未能发挥出相应的威力,然而就是这么一滞,已成功为险境中的人争取到了一刻宝贵的时间。   这一剑,方是姚枫的真正实力。   众人皆大喜。   “好!”段轻名仰头望剑影,浑然不觉自己身处险境,罩着寒霜的俊脸染上一层异常的光彩,“好招!”   “还站那儿做什么!”齐婉儿气得骂。   步水寒和江若虚也连声叫“快退”。   剑势尽,黑雾再次浮动,厉龟脱困。好好的逃生机会就这么错过,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声。   剑尖缓缓垂下。段轻名仿佛没听到众人的呼声,他仰头看看剑招,又看看近在眼前的厉龟,突然微微低下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齐婉儿气得跳脚:“喂,段六你傻了!”   “段兄弟!”姚枫也失色。   “师弟!”   终于,厉龟张口咬下!   这一刻,所有惊叫声反而都消失了,众人都面色发白,眼睁睁地看着那边。   原本他只要使出一招“云中雁影”,就不难脱险,如今时机已过,眼看他竟是在劫难逃,真的要葬身凶兽之口!紧握的手心有了汗意,顾平林急急上前两步:“段轻名!”   声音不大,但此时四周奇静无比,这一声显得分外清晰。   剑意暴涨!   犹如大梦初醒,段轻名抬头,动了。   玄水、黑雾之间,一只洁白的仙鹤翩然飞起!   是人,也是剑光。   剑随人走,不辨剑与人,顾平林望着那一片雪影,心跳骤然加快,紧握的手指却松开了。   只有这一剑,才能扭转形势,夺回最后的生机。   ——鹤影翩跹,原《顾影剑法》第六式。   这是《顾影剑法》中难得的一招慢剑,说慢,是它在外人眼中的效果,但谁若是真以为它慢,那就错了,顾平林前世曾试着推演,单起始那一段,就含有九十六种可能的变化,而每一种变化又会引出更多的变化。   不够完善的慢招,拥有出奇轻捷的身法。   上一刻,人分明已在厉龟口中;   下一刻,他已不可思议地、轻轻巧巧地飘了出来。   鹤影贴着水面斜掠,忽起忽落,姿态轻盈,所过之处皆留下一个个气流影,好似群鹤起舞,画面美极。厉龟在后面紧追不舍,一个个咬过去,气流影纷纷爆裂,一小片血雾散开,厉龟甩头不止,看样子是受了伤。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冷风自黑海深处吹来,掀开黑色披风,吹动前额黑发,顾平林站在风中,眸色深深。   “鹤影翩跹”的出现没有带来太多意外,从“云中雁影”开始,他就隐隐有预感,《顾影剑法》所有剑式最终还是会一招招出世。   只不过,亲眼目睹整个过程,从当局者变成旁观者,这种感觉很是难言。   重活一世,仅仅是见证宿敌的成长?   顾平林低头看双手。   那是个剑术天才,自己目前还能与之一较高下,可再过几年、几十年呢?自己修炼艰难,每一关都必须强行突破,与他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双拳重新握紧,骨节轻轻作响。   天意,既让我重生,为何又这般作弄于我,让他比前世更出色,我却要为执念所困?   哪怕是,各走一方,各寻大道,再不相识也好。   ——“今生,来世,你永远都是失败的那个,顾平林。”前世你已赢了,为何还要让我留下执念,阻碍我今世的道途?   ……   “啊!”   “快走!”   惊呼声驱散心魔,顾平林猛然回神,不禁冷汗直流,他立即抬眸看过去。   鹤影带着厉龟,冲向几个齐氏修士!   段轻名身法太快,厉龟找不到他,暴怒之下开始攻击周围的人。可怜几个齐氏修士万万没想到,倒霉的明明是段轻名,怎么才片刻工夫,就轮到自己头上。因为之前的失误,大剑阵已散,他们只有炼气境修为,哪里受得住厉龟攻击,唯有惊慌地逃窜。   “嗳呀,不好,诸位快走!”段轻名意识到不对,忙回身去救,不过他明显体力透支,出招有气无力,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危急时刻逃命,自是顾不上许多,何况他本是被这些人连累,谁也不能责怪他。   可要说他不是故意,顾平林是不信的,此人向来越战越兴奋,身受重伤也能绝地反击,何况他的丹田容量比寻常修士大一倍还多,哪会像这样半死不活的!   装模作样。   顾平林嘴角一抽,有点看不下去。   众人前一刻还在为那华丽的剑招而震撼,后一刻就被他带来的后果给吓住。一名齐氏修士受伤坠入水中,厉龟转向另一名齐氏修士,齐婉儿连忙过去救人,姚枫也出剑牵制厉龟,步水寒却故意落在后面,明显是为段轻名不平。   顾平林看得明白,对齐氏修士也没多少同情。他们是自找的,段轻名也没将他们放眼里,但此刻若真死人,惹恼齐氏,这一路恐怕会有麻烦。顾平林看看冰轮上的南珠和君慕之,迟疑——   身后隐隐传来人声。   顾平林马上抛开顾虑,抬手出掌。   夺天地造化,上下两股气流汇聚,玄黄二色真气以阴阳之势凝集在掌心,打向厉龟。   这一掌是为救人,对厉龟造不成什么伤害,顾平林料着厉龟会转攻自己,好在其余蓬莱护卫已经赶到,压制它不难。   不料——   厉龟似乎被打愣了,它昂头看看顾平林,突然掉头游走。   .   “少主!”蓬莱护卫们围住冰轮,要上前询问,被顾平林制止。   明公女、曲琳和冷旭、甘立、辛忌等人也跟着来了,见南珠在为君慕之疗伤,明公女没有打扰,转看段轻名。曲琳略作迟疑,走到顾平林身旁,顾平林已经转脸与冷旭说话去了。   十来道人影自半空降下,众人调息的调息,受伤的就地疗伤。   步水寒大步走过来,气息未定:“曲姑娘,你怎么来了?”   “收到消息,我们都过来了。”曲琳解释,又关心地问他有没有受伤。   齐婉儿收剑,望着厉龟消失的方向,兀自不解:“怪哉,它怎地跑了?”   周异突然道:“灵心派新功法,不错。”   众人不认识造化诀,加上顾平林有意控制,这一掌没发挥多大威力,听他这么说,众人想起灵心派改进功法的事,交口称赞。   顾平林摇头:“它离开,是另有缘故吧。”   一个外丹修士就算有造化诀,也不可能打跑中级凶兽。众人都明白差距,没有怀疑顾平林的话。步水寒想了想道:“大概是打了半日,它也累,看到我们有帮手,就走了。”   道理说得通,众人点头称是,唯有段轻名眯了眼,看着顾平林,若有所思。   一名齐氏修士过来:“十三公子……”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齐婉儿被勾起火气,当场发作:“我还没问你们,你刚才在干什么!”   那齐氏修士忙道:“都怪我失手,害段六公子身陷险境。”   “失手?”齐婉儿冷笑,根本不买账,“我看你不是失手,是故意的。”   顾平林闻言不由得失笑。   这齐婉儿委实是个秒人,磊落至此。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别人遇上这事多会私下处置,他当众追究,不给自己人半点面子,难怪前世他名气那么大,却没有当上齐氏家主。   “你故意撤阵,想干什么?”齐婉儿指着他。   步水寒闻言大怒:“果然是故意!我早就怀疑那齐氏不安好心,想要趁机害……”   这两个直性子,只怕不够乱。顾平林连忙制止他往下说,上前道:“既然没事,不妨回去再细说。”   “不行,要他说清楚!”齐婉儿完全没领会他的意思,犹自怒不可遏,“我齐氏朝歌剑术光明正大,乃剑中贵者,我也看不上段六,但像这样背后暗算,岂是剑者所为!”   顾平林轻咳两声。   论背后暗算人,谁比得上段轻名?这话应该是骂他才对吧,不过……自己似乎也被骂进去了。   看着怒发冲冠的齐婉儿,顾平林有些感慨,拱拱手,不再阻止。   放眼修真界,人人皆算计,谁能如他这般澄澈?他正是师父所推崇的人,未必可爱,却令人钦佩。   众目睽睽之下,那齐氏修士更苦闷。他敢这么做,自然是有人授意,段轻名死在海境,齐氏就去了一个心腹大患。此事别人就算看出来也不会挑明,偏自家这位小祖宗没半点心眼,当众揭破,这实话如何说得   他一咬牙,朝段轻名跪下:“委实是失手,我等任凭段六公子处置。”   “这是什么话,”段轻名笑着扶起他,“亲戚不该相疑,说来是我不对,累得两位齐氏兄台受伤,惭愧。”   齐氏与他之间的问题,人人尽知,他可是差点被害得丧命,此时主动放弃追究,确实是大度了。众人皆面露佩服之色,步水寒拍拍他的肩,齐婉儿似乎很羞愧,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   明公女含笑道:“段公子雅量。”   辛忌也“嘿嘿”笑:“被人连累,为了保命,何错之有?段公子大人大量,着实令老夫佩服。”   顾平林不语。   段轻名是真没吃亏,悟出剑招,人也毫发无伤,还差点让这些齐氏修士团灭,最后被指责的还是齐氏。   “你用的不是灵心派剑招。”周异突然开口,指着段轻名。   “周兄好眼力,这是段氏剑术。”段轻名面不改色。   “难怪,”众人赞叹,“段氏不愧是第一世家。”   “诸位过誉了,”段轻名谦逊地拱手,“南北两界世家众多,剑术各有所长,段氏岂敢称第一。”   齐婉儿怀疑:“我怎么没见过这招。”   段轻名笑道:“诶,表弟自幼闭关,如何知晓段氏顶级剑术?此招是家老新创,改日我教你。”   “我用你教?”齐婉儿冷哼,转过脸。   蓬莱药师已经在帮忙查看季诚芳的伤势,季七娘整理仪容,走到齐婉儿面前:“齐……十三公子?”   齐婉儿这才想起她来:“令兄没事吧?”   “多亏顾公子给了药,药师前辈说是性命无虞,”季七娘轻声道,“今日若无十三公子与朋友出手相救,我兄妹二人早就没命了。”   齐婉儿自小受女孩子欢迎,对这种脉脉含情的话不甚在意,摆手:“没事就好,你暂且跟着我们吧,待令兄伤好再说,若有需要帮忙之处,不必客气。”   他越无所谓,季七娘越心动,红着脸道谢。   一个意外,未来的蓬莱岛主夫人竟喜欢上了齐婉儿。顾平林虽为南珠惋惜,却无心管闲事,开口道:“众位不妨就在此地歇息,等南少主和君灵使疗伤完毕,再作计较,我与步师兄去前面看看,以防厉龟再回来。”   这番安排很妥当,蓬莱护卫长点头,自去布置防卫。   段轻名道:“步师兄有些累,我与顾师弟去吧,曲师妹,你跟着步师兄,不可乱走。”   程氏将曲琳托付给他,他自是要负责安全,曲琳忙答应:“段师兄放心。”   能够接近曲琳,步水寒自然没意见:“有劳段师弟。”   顾平林皱眉。 第75章 剑魔阎森   脚下是黑沉沉的水,头顶是黑沉沉的天。   真气凝于双目,所有景物清晰可见,顾平林踏着水面前行,足畔不生半点涟漪,一双利眼扫视四周,周围地形已了然于心,不曾错过任何细节。   身旁人气息平稳,白袍素靴,袍摆不沾水迹,丝毫看不出刚经历过大战的样子。   “新招何名?”   “剑招是师兄所创,如何问我?”   “喔……师兄,”段轻名笑道,“难道不是应该叫段轻名?”   遭遇调侃,顾平林停下脚步:“情急失言,师兄勿怪。”   “情急失言,”段轻名重复着他的话,“你真有这么关心我?”   顾平林也是心情复杂。   之前不想他死,是因为执念系在此人身上,为自身道途着想,但如今呢?   他死,也许是好事,自己不必再为灵心派的安危而悬心,没有他,自己彻底死心,说不定执念会有消除的可能。   但事实上,那一刻,自己确实在担心他的安危。   担心段轻名?顾平林觉得难以置信。   也许,因为他是自己前世今生牵绊最多的人;也许,因为他太出色太耀眼,明知道他的危险,明知道前世被他戏弄,自己仍然忍不住去注视他,以至于放不下执念,差点生出心魔。   顾平林定了神:“只要我们一天是师兄弟,只要你不做出对灵心派有害的事,我自然关心你。”   段轻名漫不经心地“哦”了声,听不出信没信:“如果不是师兄弟呢?”   顾平林没有回答:“新招若名鹤影翩跹,应十分相称。”   “鹤影翩跹,不错,”段轻名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没有纠缠之前的问题,顺着他往下问,“比姚枫那一剑如何?”   姚枫那一剑精彩非常,他会感兴趣是必然。顾平林想也不想就道:“殊世剑术自有不凡之处,你这一招并未完善。”   段轻名侧脸看来:“这么含蓄客气,不像你。”   “我还没讲完,”顾平林瞥他一眼,嘴角微扬,“纵然你完善此招,仍是比不上。”   “哦?”段轻名奇怪,“何解?”   顾平林颇不客气,一针见血:“简单,他那一剑是救人,你那一剑是逃命。”   段轻名笑起来:“顾小九你啊。”   前世两人见面总是剑拔弩张,如今难得有机会,顾平林真点评起来:“难道我说错了?两招威力不相上下,但鹤影翩跹以身法见长,犹如拖刀斩、回马枪,不适合正面迎敌,姚兄那一剑主困,对战时大有益处。”   “未必,”段轻名想了想,“山外姚家倒也称得上一流,让我更期待李墨青的银兰剑术了。”   目光一滞,顾平林缓缓地收回视线,似乎是随口问:“姚兄与李墨青相比,你更期待哪一个做你的对手?”   “大概,李墨青吧,”段轻名望着前方,仿佛在看未来的对手,“此人天赋极高,又得天剑,应该不会令我太失望。”   天才心中的对手,原本就应该是同样的天才。   顾平林默然,双手不自主地握紧。   “不过——”耳畔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戏谑,“你更让我感兴趣啊,顾……师弟。”   心头一跳,顾平林蓦地转脸,冷眼看他:“我在剑道上的天赋,并不如他们。”   段轻名道:“你比不过他们?”   比不过?顾平林冷笑:“天赋不如是事实,但真的对上,谁胜谁负,尚且难说。”   这不是自负,为了与那个剑术天才角力,顾平林誓要弥补天赋不足的缺陷,创“以阵入剑”之法,在修真界剑道称得上是“前无古人”了,一招“乱花迷蝶”与顾影剑法的最大杀招“鹊桥影散”相比,也不过略有逊色,岂会输给李氏与姚家?可惜他前世只来得及想出这一招,如今有了时间,参悟出更多招数是迟早的事。   段轻名没否认:“以阵入剑道,确实新异,会有比‘乱花迷蝶’更精彩的剑招?”   “当然。”   “很好。”   双手松开,顾平林语气缓和下来:“论天赋,齐十三同样不错,此人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段轻名笑道:“那个可爱的蠢材?”   “如你所言,他确实毫无心机,取他性命不难,”顾平林坦然道,“但一个人剑心能单纯至此,剑术纵然不是最高明,也一定最真纯的,在这点上,你、我、姚兄皆不及他,你承认不承认?”   “怎样才叫最真纯?”   “他一心追求剑道。”   “我难道不是?”   “你以为你是,”顾平林停了停,“你真的是么?”   “嗯?”段轻名面不改色,一身白袍却在瞬间沁出了冰雪般的冷意。   凌厉的视线落在身上,顾平林不闪不避,侧身正对他。   不在乎什么的人,要活在世上,总会想要在乎一点什么。他无疑是重视剑道的,所以才能创出《补天诀》与顾影剑法。但对于真正一心追求剑道的人来说,“高处不胜寒”从来不适合他们,剑道就是他们的乐趣,他们穷毕生精力追逐这种乐趣,而不是寂寞到去追求游戏的快感。   顾平林道:“你问我是不是关心你,我说是,你信了吗?还是,这世上当真有你真正相信的人?”   四目相对。   温和气质消失,面前人不喜不怒,视线缓缓下移,随着眼帘垂下,眼尾越发上挑,形成一个有点冷酷的弧度。   须臾,薄唇弯起。   “你觉得自己很了解我。”   顾平林道:“也许比你更了解。”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饶有兴味地问:“你可了解你自己?”   “曾经,我以为很了解。”   “那现在呢?”   顾平林沉默,转回身看前方。   现在?现在的自己,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不知道明明已经放下恩怨决定不争,为什么执念还是存在?发现前世的真相,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对他;更不知道未来的道途该怎么走……   许久,顾平林开口:“我不知道。”   段轻名看看他:“那正好,我了解你啊。”   俊美的脸上,笑如春风,七分自在,三分戏谑,飞扬的眉尾下,两抹浅淡的红影若隐若现,好似牡丹红粉,别有一种妖异的魅力。   顾平林收回视线。   危险,更诱人,与此人为友大概就是这样。奈何自己被执念所困,与他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不在同一高度的朋友?   顾平林转移话题:“不须三十年,齐氏朝歌剑术必有盛名。”   “喔,最真纯的剑术,”段轻名笑道,“希望你的预测成真。”   顾平林不在意齐氏,但齐婉儿此人值得欣赏,他这么说,齐婉儿暂时应该不会有危险了。   “走吧。”   “去哪里?”   “你不是早就知道?”   “找厉龟?”段轻名果然道,“它会离开,是因为造化诀。”   顾平林道:“它与炎雀一样认得造化诀,极有可能与老祖有关。”   “原来你是用此事做筹码,确实足以打动天残门了,”段轻名道,“你选择这个方向,是早就清楚?”   顾平林没有隐瞒:“里面有天残门丢失的传承,老病真人没有不合作的道理,但我只知晓方向,并不清楚具体位置,遇到厉龟是意外,也算得来全不费工夫。”   跟着厉龟,大有可能找到传承入口,顾平林是特意摆脱众人出来寻找,厉龟刚刚逃走,必会留下踪迹。   两人边说边加快速度,很快就走出数十里,并未发现厉龟的影子,前方却传来打斗声。   .   冲天剑气夹杂着红色血雾,十来个人混战成一团,一派人明显是剑修,另一派人没用剑,祭出的法宝都是珠子,术法也很诡异。   两派人都杀红了眼,唯有一名老者坐在旁边。老者生得虎背熊腰,面相甚是凶恶,罗汉眉,三角眼,鼻高而有节,下巴连耳生着一排漆黑浓密的短髯。他也不像寻常修者一样穿长袍,而是穿着短衫,都有点旧了。   看到他手中的木剑,顾平林目光微凝。   就在此时,一人惊呼:“小心!”   红色血雨爆开,浓烈的腥味飘散在空气中,那些剑修大约都知道厉害,纷纷退避,其中一个修士反应慢了点,腥血溅到脸上,他登时面露惊惶之色,张开嘴要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整个人僵在半空,身体明显地、以极快的速度干枯下去,一张脸惨白如鬼,唯有一点鲜红刺目。   “扑通”声响,尸体坠入水中。   此等诡异术法,分明是魔修手段。顾平林认出来:“血蝇,是枯血门。”   枯血门是魔域门派,门中弟子多修血炼术,这门邪术都是取活人之血修炼,十分凶残。   手下弟子殒命,短髯老者全不在意,冷声道:“连这些小杂鱼都解决不掉,一群废物!”   众剑修闻言都不敢后退,硬着头皮上去拼命。   行走在外,遇到魔修绝对不是好事,何况顾平林已猜到这老者身份,他立即低声提醒段轻名:“走!”   段轻名没有动,只是盯着那些剑修看,目光闪烁不定。   顾平林暗道不妙。   错过玄冥派,如今的顾影剑法并不完善,这些人的剑势与玄冥派风格十分相似,凌厉处犹有过之,变招更是高妙,正可弥补顾影剑法的短处,难道他想……   没等顾平林说话,段轻名跨出一步,朝老者拱手:“前辈剑道,高明之至,晚辈今日大开眼界,有心请前辈赐教几招。”   他也看出来了,这些剑修造诣不足,剑法粗陋,真正的高手是那老者。   老者早已看到两人,闻言不由得意外,上下打量他一番:“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段轻名含笑道:“若我所料不错,前辈就是大名鼎鼎的剑魔,阎前辈。”   剑魔阎森,因痴迷剑术而入魔道,创“魂剑流”,横扫魔域剑界,乃是正魔两道都为之色变的人物,此人生性凶残,魔域共主嵬风师也轻易不愿找他的麻烦,这些枯血门弟子是运气不好,撞到了他手上。   “有些眼力,”被道出身份,阎森更奇怪,“知道是我还要撞上来,你就不怕死?”   “誒,晚辈一向怕死,”段轻名道,“不过,晚辈觉得自己不会死。”   阎森大笑:“小子够胆,但你是否值得我出手,还有待商酌,先与我门下弟子过两招吧。”   他一招手,两名弟子立即面露喜色,撤出战圈,对付正道修士比对付枯血门安全多了。   “得罪了。”段轻名谦逊地作礼。   名风出鞘,剑光如虹,带出一阵猛烈的罡风,衣袍猎猎翻飞,那身干净清雅的白,瞬间化作了肆意冷清的白。   剑意外放,以恐怖的速度向四周弥散。   人飞升在半空,双手指诀变幻,一招“飞鸿影下”,耀眼的剑光犹如闪电劈落,方圆一里皆被剑气笼罩。那边打斗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仰头观望,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惊骇之色。   阎森猛地站起身。   剑气所指,两名弟子毫无抵抗之力,口喷鲜血,跌回水上。   长剑盘旋在上空,段轻名居高临下看阎森,声音里也是一片清冷:“太弱了。”   “师父……”两弟子吓得叩首。   阎森哼了声,木剑飘出,以极快的速度划过两人颈间,两人来不及说出求饶的话就双双倒下,沉入水底。   黑水掩尽血花,木剑重新回到阎森手中,剑上不沾半点血色。   “没用的东西。”毫不留情地斩杀两名弟子,阎森满意地摸摸木剑,两眼放光地盯着段轻名,“小子,凭你方才那招,我可以收你为徒。”   段轻名不领情:“看来我没让前辈失望,前辈却并未让我满意。”   阎森闻言没有生气,反倒哈哈大笑:“有趣,有趣!老子活了多少年,今日遇到个不怕死的,看在这份天赋,我就破例让你见识一下魂剑流。”   剑未出,威压已至。   阎森活了两百多年,修为已臻丹意境,内丹大修的境界压制已经让两个外丹修士吃不消。顾平林暗中运转造化诀,才渐渐地感觉好了些。   面对平生所见最强的敌人,段轻名也受到了影响,但他全无畏惧,精神反而比之前更长了几分,剑意越来越强。   “好资质。”阎森惊讶,目中精光更盛。   “废话少说。”段轻名扣剑诀。   阎森轻哼,挥手,木剑无声地飘上半空。 第76章 魔魂剑流   木剑看似寻常,毫无灵性,然而阎森一注入真气,上面散发的剑意竟不逊色于任何灵剑,那是一种极为恐怖的、邪恶的剑意。   这是……顾平林微微皱眉。   一剑既出,天地灵气汇聚于剑尖,眼看就要爆发,不料下一刻,所有灵气又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段轻名也意外,却没有放松警惕。   三道剑气自身后袭来!   剑招变得没有任何预兆,换做别人,必定要被打得措手不及,然而顾影剑法号称修真界最繁复的剑术,变化多端,无有与之媲美者,在这方面,段轻名才是真正的高手,他对招式的变化极为敏感,阎森刚变招,他立刻就以一招“飞鸿影下”破招。   变数再生!   半空木剑牵引,被击散的剑气忽又聚拢,将他笼罩在中间,旋风带出巨大的剑影。   刚破一剑,又来一剑,段轻名反应极快,应对轻松,仍是以变化过的“飞鸿影下”破招。   阎森也是剑道高手,立时察觉:“咦?这是同一招?”   段轻名反问:“如何?”   阎森点头又摇头,再次变招:“一招不够。”   “错,一招足够了。”声音里是毫无掩饰的自负,段轻名再次破招。   阎森号称剑魔,对剑术何其执着,如果说段轻名疯,那他就是痴,亲眼见到“飞鸿影下”这么绝妙的剑招,他大感兴趣,也想看这招究竟有多少种变化,自然不会尽全力,只是快速变招。   亲眼目睹两人斗剑,顾平林也被震撼了。   剑魔阎森不是浪得虚名,魂剑流走的路子与顾影剑法极为相似,变招诡异莫测,一剑接一剑,步步紧逼,不留半点机会给对手,论精巧变化,魂剑流其实比不上顾影剑法,但它每一剑的剑气都非常精纯,这使得它在霸道之余,还带有一种绝无仅有的锐气,顾影剑法远不能及。这种锐气不仅适合顾影剑法,与新的《补天诀》功法亦十分契合,因为新的《补天诀》参详了《炼神九章》,《炼神九章》本是魔道功法,而魂剑流恰好也是魔道剑术。   无论阎森怎么变招,段轻名始终以一招“飞鸿影下”应对。   顾平林曾反复推演过这一招的变化,却是头一次亲眼见他使得这么齐全,雪白的影子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俯冲而下,再平地掠起,甚至还有自下而上的反向变招,姿态变幻,剑影也在变幻,丝毫不显得枯燥,若非内行高手,根本不会发现这些招式其实是同一招。   人影伴随着耀眼的剑光,在黑海上留下一道道美妙的弧线,每一次,剑气都比之前略有变化。   看出变化,顾平林竟也有些莫名的兴奋。   前世的顾影剑法已冠绝天下,不知这新的顾影剑法完善后,又是什么样子?   “好你个小崽子,”阎森终于也从剑招中醒悟过来,暂停攻击,哈哈大笑,“竟敢拿老子试剑!”   被剑气包围,段轻名横剑再问:“如何?”   阎森笑道:“老子悟了百年才创出的魂剑流,岂是你看几眼就能学会的?”   段轻名道:“那是你悟性太差。”   阎森似要发怒,却又强行忍住,点头道:“你这一招是足够了。”说到这里,他再也掩饰不住眼里贪婪的光,“交出剑招,我就收你为徒,将魂剑流传给你,怎么样?”   “你的剑是炼魂之物吧,”段轻名看着木剑,“剑上的魂魄大概都是你的徒弟,我不想成为剑魂。”   顾平林不着痕迹地踱开几步。   他果然也发现了。瞳魔辛忌还有几分爱才之心,阎森却不同,他追求剑道而入魔,根本不会在意传承之事,徒弟对他来说就是炼剑材料,他看中段轻名,不止因为剑招,恐怕还有剑意强大适合练魂剑的缘故。   “你还很聪明,”被他揭破,阎森也不觉尴尬,“若你能为我的剑增一缕剑魂,我的魂剑就能更进一步。”   段轻名微嗤:“需要外术相辅的剑道,算不得强。”   “哦?”阎森眉头微动。   手轻推剑柄,名风飞入云中。段轻名立于半空,悠然道:“倘若这些粗劣剑式就是魂剑流,未免令人失望,怎能配我,不如你来祭我这名风剑如何?”   魂剑流乃阎森穷毕生心力所创的剑术,此刻被他贬为“粗劣剑术”,阎森脸皮一抽:“既然你想见识真正的魂剑流,我就让你死个明白。”   木剑转动,剑魂挣扎,散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锋锐之气。旁观众人骇然,却无人动弹,那剑气仿佛直插心脏,将所有人钉在了原地。   好精纯的剑气!顾平林也心惊,用造化诀卸掉压力,继续缓步走动,心道无怪乎魂剑流名满天下,能将真气压缩精炼到这等程度,简直不可思议,剑气几乎集中到一点,走的应该是“以点破面”的路子,再完美的剑招恐怕也挡不住这么锋锐的一剑。   名风破云而落,又是一招“飞鸿影下”。   果不其然,阎森的剑气太精纯,明明毫无破绽的招式,生生被一缕剑气穿透。   鲜血喷涌,染红白衣。段轻名肩头受创。   顾平林走出几丈,见状不由心头微紧。阎森这一剑不止有剑气,还含有魂力攻击,幸亏补天诀脱胎于《炼神九章》,在修炼神魂方面更高一筹,这一剑的魂力已经被补天诀消磨尽了,否则后果严重。   段轻名浑不在意,随手点穴止住血:“再来。”   阎森也很意外,想他在修真界大名鼎鼎,无人不惧,如今被一个后辈挑衅,还没占到多少便宜,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好,再来!”   三招走下来,段轻名始终只用一招应对,看上去惊险无比,他却再没有受伤,奈何正如阎森所言,魂剑流是历经百年所创的剑术,外人难以窥破窍门,他这么试下去也没什么效果。   “你练的什么功法?”阎森发现不对,好像饿疯的狗,出手再不留情,直接拿出内丹大修的能为。   木剑上真气大盛,段轻名当场被震得倒飞数丈,这还是阎森惦记剑术出手有所顾忌的结果。   阎森得意地笑:“乖乖交出剑招和功法,老子心情好,或者还能饶你不死。”   段轻名嗤道:“剑招有甚稀奇,我这师弟也会。”   “师弟?”阎森愣了下,这才正眼看顾平林,上下打量他,“女娃似的小子,也懂剑术?”   顾平林闻言眼一眯。   阎森摆手。   他那些剑修弟子都看得入神,众枯血门人正要偷偷溜走,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出手,顿时血雾飞散,所有人都无声倒下,“扑通扑通”落入黑水中,现场只剩下三人,他连一个徒弟都没放过。   “清静才好,”没能取魂炼剑,阎森有些惋惜,指着顾平林,“来,若没有好招,我就宰了你。”   顾平林并不言语,解下披风丢开,招手,但见紫电光闪,顾影剑迫不及待地窜上漆黑的长空,消失不见。   下一刻,人影拔地而起。   辉煌的剑光绽放在头顶,紫色身影与紫色剑光融为一体,俯冲而下,真正宛若飞鸿。   赫然也是一招“飞鸿影下”!   顾平林原就熟悉此招,又亲眼见段轻名使出许多变招,此刻他依葫芦画瓢,居然模仿了个十之八九,乍一看与原招毫无区别,几乎能以假乱真。   “未得其神,”阎森连连摇头,“你学的不是这个,快换一招,换你自己的。”   同样的剑招可以哄外行,在内行眼里就显出区别了,顾平林已尽量模仿顾影剑法的气势,奈何功法不同,剑意不同,剑道不同,始终是只得其形罢了。   如此,阎森仍打算接招,哪知刚捏诀就察觉真气不畅,他也不笨,立即醒悟过来:“两个小王八蛋,敢暗算我!”   顾平林贴着水面掠过,堪堪接住先前丢开的披风,重新在水面站定,不慌不忙地将披风披回身上。   此地不适合布大阵,寻常剑阵困不住阎森,因此顾平林选择了用毒,他之前踱步就是在布置,阎森活了这么多年,经验丰富,顾平林没有直接投毒,而是投放了几种材料,激战之中剑气震荡,所有气味自然就混合到一起了,他最后又亲自出手,用剑气搅和一番,终于完成计划,这毒份量很轻,不至于影响行动,但阎森多少会受影响。   段轻名道:“为脱身,得罪了。”   这毒并不致命,阎森是丹意境大修,当即以修为压制毒性,狂笑:“区区毒术岂能奈何我!”   眼看剑气罩下,段轻名立刻以一式“鹤影蹁跹”脱身,身影几番起落,留下一串气流团。   阎森既意外又惊喜:“你还会别的招式?”   “谁说我只会一招?”段轻名反问。   阎森哼了声:“老子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当然有,”段轻名淡声道,“且看我的顾影剑术,第十五式——”   顾平林转身就逃。   果然,段轻名叫出“第十五式”,整个人就极速后退,遁走。   阎森正全神准备接招呢,不料转眼间两人都跑得没影了,反应过来之后,他气得跳脚大骂:“混账!混账小崽子!”   正要追,前方留下的一连串气流团爆开。   这点力量对内丹大修造不成大的伤害,阎森并未在意,谁知经过最后一个气流团时,里面爆开的不是剑气,而是烟雾。若在平时,阎森绝对不会上这种当,但他此刻刚吃大亏,又被戏弄,气得不轻,一不留神就吸入了两口。   与之前不同,烟雾内含有致命剧毒。   “草你两个的祖宗!”阎森火冒三丈,狂叫,“下次!老子下次要活撕了你们!”性命没有,再好的剑法功法都是枉然,他到底不敢耽搁解毒的时间,不情不愿地地收起木剑,折转方向找地方逼毒去了。   .   这边两人并没逃多远,察觉后面动静,顾平林放慢速度,很快,身旁就多了个人,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师弟逃得真快。”   “彼此彼此。”   手中无剑,段轻名又变回了清闲从容的模样,他笑问:“你怎知我没有十五招?”   顾平林整理衣袍,低哼。   最强的一式“鹊桥影散”都没出现,不说他今世还没悟全顾影剑法,就算悟全了,顾影剑法也只有九式,哪怕加上新创的两招,也凑不够十五招。   没等到答案,段轻名叹道:“阎森想必气得不轻。”   “气他的人不是你?”顾平林当年被他气了太多次,只道此人可恨,如今看他气别人,竟觉得有趣了。   段轻名想了想:“魂剑流很不错。”   顾平林道:“为了试剑去找死,若我不救你,你待如何?”   段轻名没有回答:“誒,你不是出手了么。”   顾平林看他一眼。   也许他是早有算计,也许他真有一点信任自己,无论如何,这种感觉不算太坏,若这个妖怪真能顾念师兄弟情谊,也是好事。   可惜,魂剑流真不是看看就能学,他这次注定徒劳无功,白挨了一剑。   顾平林挑眉,故意气他:“那你想必是收获不小。”   段轻名道:“当然,这次总算证明了一件事。”   “哦?”   “鹤影蹁跹,确实最适合逃跑。”   顾平林失笑。 第77章 相邀顶峰   前世的顾平林是不苟言笑的,一来是因为身世与顾家经历形成的习惯,二来是因为长相的缘故,笑起来过于女相,未免失了一派掌门的威严,容易让人看轻灵心派,当初段轻名还故意找了些与他相似的女修来羞辱他,有这些事,顾平林更养成了严肃的性子,到后来,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如今心境可改,习惯却一时改不过来。   哼笑声短而轻,顾平林用手指顺了顺披风门襟,厚厚的刘海在额前拱出高高的、潇洒的弧形,斜垂向后,几乎遮了小半边脸,俊脸神情没什么变化,只一双大眼依稀带了两分笑,目光仍不失锐利。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笑起来。   “嗯?”顾平林立即止住笑,皱眉问,“你笑什么?”   “笑那招‘飞鸿影下’,”段轻名偏头过来,“师弟使得很是熟练,实在令我意外。”   “见多了,熟能生巧而已。”   “喔——”   这语气简直太熟悉,顾平林也习惯应付,双眉一扬:“我确实对顾影剑法很有兴趣,闲来琢磨一二,怎样,不行吗?”   “哪里,能让你感兴趣,段六荣幸之至,”段轻名笑道,“不知这琢磨一二之‘一二’是多久?”   顾平林不语。   顾影剑法号称最复杂的剑法,只有他这种天才才能记住那么多变化,外人很难模仿,能够用得这么熟练,必然是对此招极其了解,顾平林琢磨大半生,模仿成这样已经非常吃力,这还只是外在剑式,至于运招真气与剑心位,顾平林依旧一无所知,这种粗暴的模仿,阎森评“未得其神”实在恰当得很。   段轻名“暧”了声:“是我失言了,师弟聪颖,能使出这一剑,可见领悟起来不难。”   “没,”顾平林坦然道,“顾影剑法变化繁复,捉摸不定,模仿十分不易,我至今仍未领悟多少。”   段轻名笑道:“这嘛,再琢磨一二就是了。”   顾平林眉心一跳:“段轻名!”   “师弟别误会,”段轻名道,“我对你琢磨出的顾影剑法很有兴趣,不妨再使一遍,也让我琢磨一二?”   前世顾影剑法脱胎于玄冥派剑术,今世却不是,自己使的仍偏重于旧剑法,他不好奇才怪了。顾平林摇头:“你的更好。”   这是实话。段轻名略作思索,没有勉强:“师弟前世果真很在意我……这个不死不休的对手。”   这满满的戏谑,顾平林只管拿出前世经验应付,当没听见。   “既有兴趣琢磨,何不学一学?”   “你说什么?”   顾平林霍然转脸,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洁白的发带被风吹得拂在脸上,俊脸上暗藏的冷酷与妖异之色仿佛也淡了许多。段轻名含笑看着他,手指勾起他额前一缕黑发,神情有些漫不经心:“现在的顾影剑法称不上好,你要与我一同完善它吗?”   顾影剑法精彩绝伦,必能载入修真界剑道史册。想不想一同走上剑道巅峰?   这是邀请,他亲自邀请。   片刻的愣神之后,顾平林缓缓垂眸,看着水上浮洲,好容易才控制住抽搐的嘴角。   前世自己为了打败他,不知花多少心力在琢磨顾影剑法上,如今他竟然主动邀自己学?   说不心动是假的。   顾平林轻轻叹了口气,摇头:“不必。”   顾影剑法不适合普通人,与自己所修的灵心派剑道更是大相径庭。况且如今的顾影剑法已经与记忆中不同了,自己原本熟悉的剑路可能会影响他。   段轻名道:“当真不想,还是,你也觉得它过于复杂?”   “不全是,”顾平林道,“于剑道而言,强是好事,保持纯正同样是好事,你的剑道不适合我,何况……”他迎着冷风,挑眉道,“要学就学最精彩的,我想学的剑招还没有出现。”   “哦?”段轻名果然来了兴趣,“最精彩的吗?”   顾平林道:“回去吧。”   .   厉龟的线索暂时消失,但大致方向是能确定的,此行也不算一无所获,两人很快回到队伍。齐婉儿与几个齐氏修士在远处说话,姚枫和步水寒、江若虚等灵心派弟子坐在一处,季七娘和季二公子都在蓬莱队伍里,季二公子还没醒,药师正在为他诊脉。   周异独自在一片远远的小浮岛上打坐,大概经历厉龟一事,他打算看护顾平林到底。清楚天残门人的脾气,顾平林没有多事,过去看君慕之。   南珠与君慕之正好疗伤完毕,众人都围上来询问,   “让诸位费心了。”君慕之气色好了许多,一一拱手道谢,鱼骨扇自行从水下飞出,回到他手中,居然半点没坏,连嵌在上面的珊瑚贝壳也没掉一颗。   君慕之收起扇子,整理衣袍,走过去郑重地朝周异行大礼,恳切地道:“久闻天残门周大修之名,此番承蒙搭救……”   周异扫他一眼:“你的命我没兴趣,我的任务是让姓顾的活着。”若不是顾平林要救,他根本不会管。   君慕之涵养好,只愣了下,很快就恢复微笑:“顾兄弟自是要谢,无论如何,周大修肯出手,君某感激不尽,他日必当报答。”   “废材的报答?”周异微嗤,重新闭上眼。   君慕之脸一僵。   蓬莱众人变色,南珠微怒:“阁下这是……”   “周大修说的没错,”君慕之连忙制止,莞尔,“我确实修炼无成,惭愧,今日侥幸逃得性命,原该感谢周大修。”见南珠还要再说,他躬身道,“承蒙少主不弃,耗费真气为属下疗伤,属下受此殊荣,甚是惶恐。”   他故意逗趣,南珠不好再发作,板着脸。   顾平林摇头。   周异只是不知道内情而已,若他知道君慕之天生道脉有残,态度定然会好很多,前世自己就是因为道脉被废,被整个修真界追杀,几乎走投无路,唯独周异肯放过自己一次。   顾平林也不愿当众提起君慕之的缺陷,因此没有解释,岔开话题:“君灵使忠心救主,殊为可敬。”   “这话可是让我脸红了,”君慕之笑道,“没有我,少主也不会有事,是我拖累少主了。”   南珠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问顾平林:“那厉龟走了?”   顾平林正要说话,齐婉儿就踏着水波大步走过来,俊脸犹带怒色,几名齐氏修士跟在他身后,苦苦赔罪。   “你们到底走不走?”   “海境危险,家主吩咐我们务必跟着公子,求公子留下我们……”   齐婉儿猛地站住,气得笑:“做出这种事,你们还有脸留下?”   几名修士支吾。   段轻名招呼:“咦,婉儿表弟这是怎么了?”   从自己人口中得知内情,齐婉儿看到他便觉得羞愧不已,没好计较称呼,含糊地骂:“留下也是添乱,我让他们滚回去。”   几名修士哪敢回去?他们被派出来保护齐婉儿,这位可是齐氏的小祖宗,他要是出了事,后果不是一般的严重。蓬莱岛与齐氏本是对头,加上顾平林的缘故,南珠与君慕之等人都不好开口劝,灵心派众人更不会为他们说好话,几个修士急得冒汗,恨不能跪下来发誓。   顾平林开口:“十三公子为何要赶他们走?”   “你不知道,他们……”齐婉儿憋得脸发红,实在无颜道出真相,他停下来顺了顺气,瞥段轻名一眼,不耐烦地道,“总之他们必须走!”   顾平林道:“他们也是一片忠心,还请十三公子再斟酌。”   齐婉儿忍不住道:“他们险些害……连累段六表哥,你还想让他们留下?”   “非也,”顾平林不紧不慢地道,“顾某之意,纵使他们有错,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海境之行十分危险,各大派竞逐传承,相比之下,我们实力着实单薄,留下他们也是助力,也好给他们将功补过的机会,岂不两全?”   几名齐氏修士大喜,感激地朝他拱拱手:“顾公子说的对,我们绝对不敢再出错的。”   齐婉儿有些心动:“可……”   段轻名叹道:“几位兄台已经赔礼,表弟若为我赶他们走,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公子!”几个修士跪下。   他们留下来确实有好处,但也保不定会向段轻名下手,齐婉儿寻思片刻,发话道:“你们要留下也可以,先发个誓。”   几个人忙答应,齐婉儿的安危比段轻名重要,已经失败一次,他们也不敢再轻易动手了。   段轻名笑道:“无心之过,发什么誓,表弟太苛刻,我是相信几位兄台的。”   “我苛刻?”齐婉儿指着他,偏又无从解释,气得一甩袖子就走,“你知道什么,不识好歹,有事别怪我!”   .   段氏乃一流世家,齐氏与段轻名的微妙关系,修真界许多人都知道,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段轻名表现豁达,南珠等人明显不赞同,唯有顾平林没放心上——段轻名此人一刻不生事就无聊,齐氏动手说不定还更合他的意。   顾平林环顾四周,过去问步水寒:“曲姑娘呢?”   步水寒抬下巴指远处,有点丧气:“跟明公女出去玩了,就在那边。”两个女子说话,他不好跟着。   “明公女?”顾平林暗道不妙。   步水寒误解他的意思:“她们带了不少护卫,不会有事。”   那边君慕之也在找曲琳,不动声色地吩咐护卫:“快去请明公女与曲姑娘回来。”   来不及解释,顾平林低喝:“还不快找!”   见他脸色不好,步水寒下意识地紧张起来,顾不得问缘故,连忙跟着他走,两人没走出几步就听见喧哗声,十来道人影朝这边掠来,正是明公女等人,辛忌居然也在里面。   “曲姑娘?”步水寒看清情形,大惊失色。   曲琳脸色苍白,秀眉紧蹙,有些脱力的样子,胸口隐隐有血迹,明公女亲自搀扶着她,满脸焦急:“曲妹妹受伤了,药师呢,快叫药师!”   段轻名疾步过去扶住曲琳,温声询问:“你感觉怎样?”   曲琳忙摇头:“段师兄,我没事。”   明公女被忽视,有些尴尬地松开手。   顾平林看段轻名一眼,上前扣住曲琳的手把脉,冷静地问:“怎么回事?”   明公女低头:“我与曲妹妹外出散心,不慎遇到了骸鱼群,都怪我,害得曲妹妹受伤了。”   “不关公女的事,”曲琳虚弱地摇头,“是我修为低微,才会……受伤。”   顾平林不动声色地喂了粒药丸给她。骸鱼群虽然厉害,但随行有十来个蓬莱护卫,这些护卫安然无恙,她反而受伤,其中必有问题。   “顾师兄……”曲琳满心欢喜。   段轻名蹙眉问明公女:“蓬莱护卫不少,曲师妹怎会受伤?”   顾平林心头一跳。   “都怪我,”明公女轻轻捏着手指,委屈得红了眼眶,“我想邀妹妹出去散心,想着就在附近,有这么多护卫,应该不会有事,谁知……幸亏王大修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辛忌用的化名,闻言“嘿嘿”一笑,摆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是甘立小兄弟让我去看看,想不到真能帮上忙。”   甘立早就过来了,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听说海境危险,见两位姑娘离开,有些不放心,我又修为低微,只好劳动王前辈。”   顾平林点头,对南珠道:“所幸未伤及心脉,要劳烦蓬莱药师了。”   “小事,顾兄弟何须见外,”南珠豪爽地挥手,吩咐护卫,“去叫药师。”   君慕之带着药师匆匆走来,步水寒正心疼地拉着曲琳询问,被君慕之和药师挤到旁边,他正要发作,君慕之就回头问:“步兄不是在照顾曲姑娘吗,怎么回事?”   一腔怒火化作内疚,步水寒喃喃地道:“怪我,我以为人多没事。”   明公女没安好心。君慕之瞟段轻名一眼,欲言又止,叹道:“海境危险,步兄太大意了。”   步水寒羞愧不已。   曲琳为他辩解:“是我让步师兄留下的,不关他的事。”   步水寒并不是没头脑,只是缺了点细心,做事不够冷静,前世有顾平林帮忙收拾摊子,最后还是出了事,如今顾平林意识到不妥,有意借曲琳的事让他吃个教训,警醒警醒,因此便没有为他说话。   “再偏一点,你这肩膀连同右臂都要废掉,”段轻名责备曲琳,又对明公女道,“曲师妹素来娇弱,很少外出历练,公女还是少带她出去为好。”   明公女咬了咬红唇:“是我疏忽了。”   压下怒火,顾平林不动声色地道:“先扶曲姑娘进去吧。” 第78章 获知内情   得知季二公子兄妹的身份,南珠早已令人取出蓬莱行宫安置,曲琳被转移到行宫里。   段轻名精通药理,与药师商议用药,曲琳内伤不算太重,不过外伤位置有些敏感,只有明公女带了侍女,明公女过意不去,亲自帮忙,男子退到外间。曲琳毕竟不是多重要的人物,齐婉儿等与她不熟,南珠身为蓬莱少主,也没有特地留下的道理,知道没事就离开了。   顾平林对甘立使了个眼色,走出门。   甘立跟着出来,低声禀报:“当时师叔你与段师叔出去探路,南少主和君灵使在疗伤,明公女突然邀请曲姑娘出去散心,我就觉得不妥,但步师叔说没事,我只好借口请辛前辈去了。”   辛忌是只老狐狸,不会主动办事,他必定是借自己和段轻名的名义说动辛忌的。顾平林欣然点头:“做的很好。”   甘立松了口气:“我就怕师叔嫌我自作主张。”   “三思而行,谨慎是好事,”顾平林勉励两句,话锋一转,“不过事发突然,有主意自当行动,不必畏首畏尾,须知失败亦有收获。”   甘立恭谨地道:“师叔教诲,我记住了。”   顾平林暂且按下此事,问他的修炼进度,甘立刚回禀了几句,游廊上就有人走过来,顾平林心头一动,示意甘立先停下:“季七姑娘。”   季七娘认得他,作礼:“顾公子。”   顾平林问:“令兄可好些了?”   “多谢公子,二哥已无大碍,人刚醒来,只是目前行动不便,特地让我过来向诸位道谢,”季七娘说到这里又想起什么,露出担忧之色,“听说曲姑娘受伤了,她怎么样?”   “情况尚好,现在里面疗伤,”顾平林侧身看门,“不巧,南少主和姚兄已回房了,齐十三公子在外面。”   季七娘道:“那我先进去看看曲姑娘。”   曲琳与她并无交情,此女行事面面俱到,不愧是蓬莱岛主夫人。顾平林暗忖,开口道:“顾某正好有件事,想要拜托季姑娘。”   季七娘忙道:“顾公子尽管说就是。”   顾平林道:“是这样,我师兄有家传好药想赠与曲姑娘,只是担心与药师所用之药相冲,又不便开口询问,季姑娘是女子,探看方便,不知能否帮这个忙?”   季七娘为难:“我不懂药,如何帮你?”   顾平林道:“顾某略通药理,姑娘只需告知药的色状就是了。”   季七娘闻言点头:“如此,我进去看看。”   顾平林拱手:“有劳,我师兄对曲姑娘一番心意,还请季姑娘保密。”   “当真是师兄?”季七娘抿嘴笑。   顾平林亦莞尔:“自然。”   季七娘低头,笑着进门去了。   甘立望望门内:“明公女在给曲姑娘上药,师叔是担心……”   “刚出事,她若是不蠢,就不会再轻易动手,”顾平林道,“确认一下更放心。”   不出所料,季七娘很快就带出消息,顾平林细细听了描述,谢过她,这才进去看曲琳。   曲琳已有好转,衣衫整齐地半趟在床上,见这么多人担忧,她十分过意不去,再三请众人去休息,江若虚等人见她确实没事,都放心离去,君慕之内伤未愈,被南珠遣人强行唤走了。   段轻名逗曲琳两句,起身道:“受伤不宜劳神,我就不打扰你歇息了,明早再来看你。”   曲琳宽慰他:“师兄别担心,我没事的。”   段轻名微笑道:“要我不担心,往后就别再受伤。”   曲琳不好意思地点头。   “此事都怪我,”明公女上前,低声道,“我留下来照顾妹妹吧。”   曲琳忙撑起身:“不关你的事。”   段轻名将她按回去,转身道:“方才我见曲师妹受伤,急切之下一时失言,公女莫怪。”   明公女到底被曲琳劝走,留下一名侍女。   男女有别,步水寒再不舍,也只得跟着告辞。顾平林示意他先走,然后到榻前坐下:“曲姑娘感觉怎样?”   脸微微泛红,曲琳低声:“好多了。”   对于她的心思,顾平林只作不知,简短地询问她的感受,暗中观察她的气色,确定药没有问题,这才起身:“早点歇息,我与步师兄明日再来。”   “顾师兄。”曲琳叫住他,眼里不舍之意明显。   顾平林沉默了下,道:“养好伤,别让颜师姐担心。”   前世阴差阳错结了段孽缘,害了她性命,今世本无颜面对她,唯有尽力补偿。如此单纯无辜的女子,段轻名是最该保护她的人,却拿她吸引明公女注意,君慕之有几分真心,奈何受身份限制,事务繁杂,总有照顾不到之处,步水寒性子直率,难免疏忽,其余人都是看玄冥派和颜飞秀的面子,放眼四周,竟只有自己会留心保全她。   顾平林对侍女道了声“费心”,不再看曲琳的神色,走出门,见步水寒还等在门外,不由了然:“你还没走?”   “我不放心,”步水寒冷着脸看门内,压低声音,“那药没问题吧?人会不会有问题?”   他察觉问题了。顾平林摇头道:“没事,你既在意她,往后就多留心,多想一想。”   步水寒既后悔又心疼,道:“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去歇息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这样下去,曲琳未必不动心。顾平林有意调侃:“你守在这里,曲姑娘也不知道。”   步水寒正色道:“只要她没事,我就安心,她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顾平林“嗯”了声:“这里有护卫,你先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   行宫之外,周异远远地坐在浮岛上,天残门人孤僻,没人过去请他入行宫,他也不在意,几个齐氏修士聚在一处,齐婉儿正和季七娘说话,因为家门的缘故,他是尽量与蓬莱划清界限的。   齐婉儿长得俊美英气,虽然脾气不好,却也受过正宗世家教育,观其姿态礼数,绝对是气宇轩昂、无可挑剔的的世家公子。   季七娘尽量大方地与他说话,仍掩饰不住满脸娇羞与倾慕之色。   齐婉儿早就习以为常,他出身高贵,天赋超群,从小就受尽宠爱,身边经常围着各种亲戚家的姐妹们,此时他已经很不耐烦,又不好失了世家礼数,看到顾平林两人出来,他顿时如见救星:“顾兄,步兄!”   因为他训斥齐氏修士的缘故,步水寒对他印象大好:“这么晚了,齐公子还不歇息,季姑娘也在?”   齐婉儿皱眉道:“同道相助原是应当,季姑娘非要道谢。”   季七娘立刻脸红了。   顾平林看得有趣,这齐婉儿够直,丝毫不顾少女心思,性子跟季七娘完全相反,不知两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见季七娘尴尬,顾平林笑道:“十三公子素来仗义,季姑娘不妨转告令兄,若实在过意不去,改日亲自上齐氏登门道谢便是。”   他将原由引到季诚芳身上,季七娘感激地点头,匆匆告辞进去了。   齐婉儿摆脱麻烦,松了口气,自去打坐调息。   顾平林带着步水寒走到僻静处,设置好结界,才开口问:“你与曲姑娘究竟怎么回事?”   见他神情严肃,步水寒如实答道:“此事实属巧合,当初在蓬莱岛,你躲在房间闭关那几日,我与段师弟去拥碧湾走了走,恰好遇到曲姑娘,我是……很喜欢她。”轻咳两声。   拥碧湾?巧合?顾平林顿觉头疼。   果然与段轻名有关,自己当时发现“云中雁影”的秘密,一时难以接受,在房间呆坐了几日,想不到就被钻了空子。段轻名最近的表现,确实像是在帮他追求曲琳,难怪他会这么信任段轻名,也不介意段轻名接近曲琳。   若只是这样,那也罢了,可这件事并不单纯。   拥碧湾是与神秘势力与魔域接头的地点,如果段轻名是故意带他去见曲琳,那是不是说明,曲琳不只一次出现在拥碧湾!   玄冥派可疑。   曲琳又知道多少内情?   顾平林按捺住心中诸多念头,问:“段师兄答应帮你?”   “段师弟早就看出来了,甚是仗义,”步水寒得意的拍拍他的肩膀,突然又泄气了,“本想着这次同行,有段师弟帮忙,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谁知半路冒出个君慕之,此人甚是可恨,明知道我对曲姑娘有意,偏要与我抢。”   他不是与你抢。顾平林没有说破。   步水寒惆怅地道:“那小子又聪明又会哄人,曲姑娘似乎很喜欢她。”   听他叫年长的君慕之“小子”,顾平林抿了抿嘴,道:“人各有所长,他修炼上远不如你,师兄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换别人,打一场就是了,”步水寒没奈何,轻哼了声,“可他才炼气境修为,挨我一剑就要趴下,叫人知道,反说我欺负他。”   顾平林正色道:“师兄真心待人,曲姑娘总会知晓。”   步水寒本来就不是轻易服输的性子,闻言恍然,笑道:“你说的是,我不信我诚心相待,她当真毫无察觉。”   “你这样想就好。”   “可这次总归是我疏忽,才害她受伤。”步水寒叹气。   事情弄清楚,顾平林没再多说,取出一瓶复元丹给他,前世他在海境出事,如今顾平林是尽量多防备着,步水寒也不客气,接过收好,两人回到行宫,步水寒执意要去为曲琳守门,顾平林没有阻止,自回房去了。   .   檐下珠光明亮,照进窗内。房间里没有燃灯,段轻名已经换了身蓝色外袍,和衣歪在榻上,借着窗前的珠光看书。   蓝色外袍迎着雪白的里衣,素净,雅致。   直待顾平林掩上房门,他才微微抬起头,薄唇噙着一抹笑:“回来了。”   顾平林走到榻前,尽量冷静地问:“曲姑娘不过是个女子,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段轻名道:“又怎么了,我可什么都没做。”   “没做?”顾平林冷笑,握拳砸在桌面上,“你这种人,就算全身筋脉都废了,只要一张嘴还在,就能生事!”   段轻名笑道:“多大的仇啊,你这么咒我。”   顾平林不与他废话,一一挑明:“你借口帮步师兄,对曲姑娘献殷勤,同时吸引君慕之与明公女的视线,让君慕之忽略你与段氏本家的问题,这也罢了,但你明知明公女不简单,却偏偏将无辜的曲姑娘置于险地,让步师兄知道真相,你以为他会如何对你?”   “你在责问我?”   “那又如何?”   “我们是师兄弟,”段轻名神情不改,放下书卷,“你气势汹汹地跑来质问我,就为一个女人?”   顾平林道:“是为道理,你做得过分了。”   “你在意她,”段轻名道,“若受伤的换成明公女,你还会紧张?”   顾平林直言:“当然有区别,曲姑娘是颜师姐的表侄女,颜师姐与我们交好,看在她的面上,我就该护曲姑娘周全。”   “颜师姐,表侄女,”段轻名停了停,“比师兄弟更重要?”   顾平林道:“你的所作所为已违反门规,倘若师父知晓,你认为,你还能留在灵心派,我们还能做师兄弟?”   段轻名不甚在意:“没证据,掌门不会知晓,我们就还是师兄弟。”   “强词夺理,”顾平林再次发现,此人的想法与常人相去甚远,“你肆意妄为,迟早给灵心派带来麻烦,不念师门之恩,怎能称灵心派弟子?”   .   ----------------   读者:段六好像三观不正啊?   顾九(冷脸):错了,段轻名没有三观。 第79章 不相为谋   “师门之恩?”段轻名果然毫不在意,“是说掌门的重视,还是那些下品丹药?他们不过是看中我的天赋,幻想我能为门派带来的利益,恩从何来?”   这话冷心至极,顾平林脸色差极:“至少,补天诀用了灵心派功法。”   “功法?”段轻名站起身,黑眸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藐,“没有灵心派功法,我照样能创补天诀,天下功法为我所用,是它们之幸,我能将它们提升为神级,让它们名扬万世,这种机会,多少门派求之不得。”   顾平林语塞。   补天诀里,灵心派功法的作用并非不可替代,前世他能在玄冥派功法之上创补天诀,今世就算没有入灵心派,恐怕他照样能创出补天诀。自幼丧母,此人能在复杂的段氏生存长大,且在未来剑道大成,他想要获得什么,根本不需要别人相助。   段轻名踱过来:“没付出多少,却想借各种理由约束于我,是为可笑。”   顾平林道:“是指我?”   四目相对,段轻名突然敛尽傲气,微微笑了,轻轻扶住他的肩,似乎有退让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专心一点,顾小九,我是你的师兄,与你同在灵心派多年,想想我们并肩战斗的时候,想想我们抵足夜谈的时候,现在你要为一个无聊的女人,与我不睦?”   在他心里,曲琳是“无聊的女人”?   顾平林有瞬间的错愕,随即沉默。   两世纠缠,从不死不休到把酒对月、并肩战斗,随着了解日深,自己几乎就要认同这种亦敌亦友的师兄弟关系了,与此人在一起,一切总是充满变数,危险,却精彩、刺激。   然而,自己毕竟不是他,不是惊才绝艳又无情无义的段轻名。   昔日自己深受师父大恩,受诸师兄照顾,最后反而连累众人,如今有机会重来,自己注定不能放下。可在段轻名的想法里,这世上的感情、道德、规矩都只是可以利用、玩弄的东西,没什么能牵制他,如今他更是连曲琳都不在意了,事实上,他说的没错,自己有太多顾虑了。   “好了,小九,”那声音也变得温和,“你够强,够聪明,够资格与我站在一起,何必去在意那些蠢材和女人?我们才是最亲密的师兄弟。”   顾平林突然道:“段轻名,你并不需要师兄弟,也不需要任何人。”   “哦?”   顾平林看看肩头的手:“明公女,曲琳,师父,以及你的父亲和段氏家老,你可曾对他们有一丝感情?”   “我不需要。”   “那我呢?你已经够强够聪明,还需要我?”   段轻名盯着他。   顾平林道:“如你所言,你只是太强,太聪明,也太寂寞了,所以会想要一个跟得上你的人,陪你玩所谓的游戏。”   “嗯,就算是,”段轻名颔首,“难道你不愿意?”   “你我不是一路人,”顾平林走开两步,任肩头的手落下,“也许你有足够的能力藐视灵心派,但我是灵心派弟子,就不可能接受这种行为,至于曲琳,我也不允许任何人动她。”   段轻名慢声:“如果非要动呢?”   “你明白我的底线。”   段轻名微微弯了唇:“你要与我为敌?”   顾平林摇头:“当然不,我们同入灵心派多年,曾并肩作战,别的我不管,只要你一日没做出危害灵心派的事,我们就是师兄弟。”   说完,顾平林转身回到自己的床上,闭目打坐。   .   这次出行就是冒险,考虑到各种意外,所有人都随身带着药品,因此曲琳的伤并没有耽误行程,君慕之用灵鹤载她行走,对此,步水寒破天荒地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也不再像往常那样缠着曲琳。顾平林看在眼里,没打算插手,少年心性而已,如果他最终错过,只能说与曲琳无缘。道途本就多挫折,心性最重要,自己再像前世那样处处帮他,反而会害了他。   据顾平林前世了解,阴皇窟入口是在海境北的一处浅滩上,那里有大片黑色礁石群,地形很好辨认,入口机关是一块半人高的、形如长剑的石头。发现机关的是五名修士,两个来自仙微派,另三个来自魔域,一番争斗之后,三名魔修获胜,最早进入阴皇窟并取得传承,其中一个传承就是天残门的,偏那人身全体健,结果反被残祖遗留的地缺剑气毁去六识与道脉,成了废人,顾平林记得此事,所以才敢与天残门交易。另两个魔修虽然成功夺得传承,却与众多名门弟子一起死在了海骨坑里,可惜前后还不到三个月,这些内情由重伤幸存的一名仙微派弟子说出来,世人才知晓缘故。当时顾平林因步水寒之死而半途折返,也没留意太多,之后就发生了轰动一时的海骨坑事件。   诸多传言都没有提到厉龟,不得不说,这是一大疑点。   “在想什么?”段轻名走过来问。   “想厉龟的事。”顾平林简略地回答,态度没什么变化。   段轻名果然敏感:“有问题?”   顾平林不语。   厉龟认得造化诀,必定与百川老祖有关,但前世没有关于它的消息,唯有一个解释说得通,那就是,前世传承被发现时,它已经出了意外,今世时间提前近百年,所以它才会现身。   段轻名见状道:“我们再去探一探?”   顾平林略作考虑:“我与步师兄去探路,你留下来照看众人。”   段轻名道:“你讲过,我们是师兄弟。”   “是。”   “那你又在担心什么?”   “我不能拿他们冒险,”顾平林道,“这一路发生的事太多了,难道你觉得你还不够危险?”   “你不是都解决了么。”   “我不想再玩下去。”   “我们才最适合在一起,”段轻名微笑,目光有点冷,“惦记那些蠢材有意义?你再如何帮他们,他们最终也难得大道,只有我,才能陪你走到最后。”   “你又怎知我一定能得道?”顾平林道,“也许,我比他们更不如。”   段轻名意外地看他。   执念不解,今生道途会止步何处,一切还是未知。顾平林没有解释什么,走过去找步水寒。   步水寒看着君慕之与曲琳有说有笑,有些发呆,闻言点头答应。   旁边,一直不吭声的周异站起来:“我跟你们去。”   顾平林知道他是受命监视并保护自己,没有拒绝,段轻名面不改色地看着三人离开,转回脸。   .   这边浮岛被固定在结界中,姚枫穿着身深蓝色粗布衣,盘膝静坐。齐婉儿站在旁边,无聊地拈着叶子打水漂,玉面英姿,大红披风不停地起伏。   见姚枫始终眉头紧皱,齐婉儿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问:“在想什么呢?”   “段兄弟的剑招。”   提起段轻名,齐婉儿看了眼远处的人:“那几招……还行吧,祖父说的没错,他确实有几分能耐。”语气甚是勉强。   姚枫很诚实:“那几招很好,殊世剑术不及。”   齐婉儿神色复杂:“此人虽可恶,但为人……也不算太差。”段轻名会饶恕几个齐氏修士,这是他没想到的,他心思单纯,还当真佩服起段轻名的胸襟来。   姚枫抿了抿唇,半晌道:“你也很好。”   齐婉儿低哼:“你不必拿假话宽慰我,我知道好歹。”   姚枫“哦”了声。   齐婉儿转念一想,气得:“还真是假话啊!”   他变脸太快,姚枫措手不及,尴尬地错开视线:“并没有。”   齐婉儿冷哼。   姚枫沉默片刻,又开口:“抱歉。”   这下意思更明白了。齐婉儿恨恨地摆手:“罢了罢了,别再气我。”他随手一拂披风,坐下来,望着水面叹气:“你说,有什么办法可以破那招‘蝶影穿花’呢?”   姚枫不答,侧过脸。   齐婉儿也发现了,跟着转脸看。   “齐十三公子!”季七娘红着小脸,快步朝两人走过来。   齐婉儿马上站起身,高声道:“啊呀姚兄,我方才突然想起一个剑招,甚是精妙!”他用力拖起姚枫,“走走走,我们去那边试试。”   ……   .   顾平林三人御空而行,欲寻传言中的黑石滩。天残门人性格古怪,周异素来寡言,步水寒因为曲琳之事情绪低落,顾平林也不是多话之人,一路上气氛有些沉默。   走出数百里,步水寒醒过神:“师弟,你在找什么?”   “厉龟,”顾平林简单地解释,“跟着它,就能找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周异立即看过来。   步水寒倒没怀疑他说的话,抬眸远眺,为难地道:“这到处都是水,有线索也留不下,如何寻找?”   “谁说水上没有线索,”顾平林示意两人降落在一座小浮岛上,摘下一片黑色植物的叶子,“此物名息时草,厉龟所释放的毒雾会令它枯死。”   步水寒仔细看了看,赞道:“你怎地知道这么多!”   周异检查四周所有的息时草:“都枯了。”   顾平林道:“是这个方向。”   三人再催速度,又行百里,忽见前方妖云冲天,黑气缭绕,伴随着滔天巨浪,其中隐隐有剑光闪耀。   “好像是厉龟!”步水寒心喜。   他猜的没错,厉龟正在与一名布衣修者斗法,十分激烈,那修者独斗厉龟,居然半点不落下风,剑招狠辣霸道,精纯的剑气甚是独特。   “剑魔阎森?”周异吃惊。   顾平林也认出来,暗道不妙:“快退!”   “小子休走!”阎森已经看到他,大笑,“老子正要去找你们,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咦……那个使诈的小王八蛋呢,怎么不见?”   剑魔凶名在外,三人不敢逗留,趁他被厉龟牵制,掉头就走。 第80章 传言有误   阎森一时没能追来,三人在半路上却收到了来自江若虚等人的信香,想是发生了大事,顾平林一刻也不敢耽搁,匆匆赶回营地,还没走近,顾平林就发现,蓬莱行宫已经被收起来了,营地的人数也不对。   顾平林立即寻找段轻名。   段轻名独自站在浮木之上,还是那副悠闲、从容的模样,不似立于黑水之中,反而像是春日里出游的公子。   见三人归来,众人都很激动。   “人齐了,快走快走!”辛忌早就坐不住,连声催促。   “你们总算回来了,”南珠大步走过来,神情隐隐有些激动,“那边发现了一座石岛。”   两句话工夫,顾平林已大致弄清情况。   齐婉儿和那些齐氏修士都不在,蓬莱这边君慕之等人也不见了,倒是灵心派的人一个不少,全都等在这里,包括同行的曲琳、辛忌和姚枫。   顾平林暗暗松了口气,没有多问:“去看看。”   所有人都已整装待发,闻言更不耽搁,即刻动身。   季氏二公子季诚芳与曲琳有伤在身,两人都骑着灵鹤,季诚芳眉眼与妹妹季七娘有几分相似,十分和气,他伤已好转,正低头笑着与季七娘说话。君慕之不在,步水寒还是默默地跟在了曲琳身后,紧张地注视着明公女的一举一动。   路上,南珠粗略地说了事情经过,原来齐婉儿为躲季七娘,拉着姚枫出去闲逛,竟无意中发现了一座石岛。自从进入海境,众人一路行来从未见过陆地,这个发现登时引出各种猜想,齐氏的人坐不住,先过去了,君慕之也带了些护卫去查探,灵心派因为作主的顾平林没在,且门中弟子素来同进退,纵使利益当前,江若虚等人也没有妄动,曲琳本性温顺,程氏要她跟着段轻名,她当然要听话,姚枫则是拒绝了齐婉儿的邀请,坚持留下来与灵心派众人一起等,步水寒知道后直夸他仗义。   所谓的“石岛”很可能就是那片礁石群。顾平林心里明白,却不着急,别说外人不知道入口机关,就算入口开启,要取得传承也不是那么容易,自己能看清这点,段轻名同样能。   蓬莱护卫队在前面开路,沿途的小型妖物感受到威压,纷纷奔逃退避,众人没遇到任何攻击,大概小半个时辰后,前方黑海上出现一片阴影。   顾平林看到那片黑色的礁石群,微微笑了。   跟着厉龟的线索寻了这么久,想不到它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当真是意外之喜。   顾平林传音:“周兄,东西就在眼前,把握机会。”   周异眼神闪烁两下,还是面无表情,抱剑的手臂略紧了紧。   .   自空中俯瞰,黑礁岛不大,方圆十多里的样子,水、天、石三者共一色,换成凡人之眼看,还真不容易发现这座岛。齐氏修士和蓬莱护卫们早就到了,齐婉儿和君慕之各自带着两个人等在岸边。   姚枫过去问:“怎样?”   齐婉儿不理他,招呼季诚芳兄妹:“季兄,季姑娘。”   季七娘脸微微一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矜持地回礼。   季诚芳抱拳道:“早闻齐十三公子少年有为,此番承蒙搭救,季二十分感激,之前行动不便,未能亲自道谢,还望见谅。”   脾气归脾气,齐婉儿到底受过世家子的教养,众目睽睽之下,举止礼仪毫无差错,无处不显大家气度,他客气地道:“相逢即是有缘,家祖父与令尊乃旧识,季兄何需客气。”   “今日一见,齐兄弟名不虚传,”北齐氏乃北界世家之首,季诚芳见他称自己为兄,这才放心地跟着称兄弟,先赞了句,又笑看妹妹一眼,“确实是有缘。”   季七娘忙低头。   明公女掩口轻笑,跟着凑趣:“正是一段良缘呢。”   南珠也不怕看热闹:“是良缘,也是奇缘,这里总是不缺媒人。”   众人皆笑:“南少主说的是,随便拉一个都是见证了。”   俏脸飞红霞,季七娘聪慧大方,知道此刻说什么都要被取笑,索性低头退到兄长身后。   顾平林看看兴味盎然的南珠,哭笑不得,季七娘原是他的妻子,如今他却来打趣季七娘与齐婉儿,若他记起前世,不知是何滋味。   南珠当然记不起什么,此刻心里最不是滋味的要数齐婉儿,他对季七娘无意,受的教养又不允许他当众拒绝让季七娘难堪,如此,既不能否认,又不能露出半分不满之色,他登时被堵得难受。   段轻名笑着给他添堵:“家世相当,媒人证人皆齐了,表弟何必迟疑。”   齐婉儿灵光一闪:“诸位说笑,你急什么,像我们齐氏与季氏,族中子弟的大事向来由长辈作主。”说完,他又乘机讽刺,“莫非南界段氏与众不同?”   段轻名道:“我是你的表哥,代母亲替你作主也无不可,季氏是什么人家,这桩美事,想来舅舅必是赞同的。”   齐婉儿抬下巴:“我只有表弟,没表哥。”   “誒,婉儿你这样说,未免让我伤心。”   “你叫我什么,叫什么!”齐婉儿当场炸了,拔剑指着他,“你再乱讲!”   不等段轻名再说,姚枫突然开口问:“岛上情况如何?”   齐婉儿提起长辈作主的话,季七娘也怕他觉得自己轻浮,连忙朝兄长示意,跟着岔开话题:“是了,可有什么发现?”   玩笑归玩笑,众人目前最关心的还是岛上情况,闻言都回到正事,纷纷询问起来。君慕之挥退一个回来禀报的护卫,朝南珠摇头:“岛上尽是石头,并无特别之处。”   南珠倒没失望,摆手:“若老祖真设了机关在此,又岂会轻易让人发现,不必急。”   “南少主言之有理,”季诚芳道,“来北边的人不多,旁人一时找不到这里,我们慢慢寻就是。”   顾平林正好需要理由留下,自是赞同他的话。   此行本来就是碰运气,真不差这几日工夫,众人想过来后都放宽了心,各自散开,安顿的安顿,查探的查探。   .   明珠悬浮在上空,众人分工忙碌,段轻名就在不远处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悠悠然地取出一卷书,全无半分急切之色。   辛忌心焦不已,见状按捺不住:“我先去探一探。”   “慢,”段轻名抬起书卷,示意他回来,“你的任务好像是照看我的甘立小师侄,什么时候变成探路了?”   辛忌跺脚:“我的命都在你手上,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段轻名道:“这就对了,找到也是我的,你急什么。”   “我是替公子你急,”辛忌连连叹息,左右瞧瞧,凑进来压低声音道,“不能让他们抢在前面。”   “嗯,我不急,”段轻名翻开书,“所以你还是乖乖地看着小甘立好了。”   辛忌气急败坏,胡子都翘起来了,他到底不敢违抗段轻名的命令,只得恨恨地哼了声,过去坐着生闷气。   段轻名视而不见,倚在石上安静地看书。   顾平林是不信段轻名真会老实的,他打算去找那块剑石机关,却不放心留下步水寒与曲琳跟此人一处,带着两人又不好解释机关的事,于是顾平林略作衡量,回身道:“段师兄既有空,不妨与我去查探一遭。”   “难得休息片刻,又不得闲了。”段轻名含笑朝步水寒抱怨,合上书卷,起身走到顾平林身边。   顾平林嘱咐步水寒两句,然后与段轻名一同离开。   .   这边,齐婉儿害怕被季七娘缠,装作要去查探岛上情况,他离开人群,独自进了礁石群,找到一个僻静之处打坐。   姚枫寻过去。   齐婉儿瞥他一眼,又闭上眼睛。   姚枫走到他面前,唤道:“齐兄弟。”   “谁是你兄弟,”齐婉儿绷着脸,冷冷地道,“我姓齐,乃北齐氏十三公子,家里只有个姐姐,哪来的兄弟!跟我攀交情,你算……”突然想起姚家名气更大,他便尴尬地住口,轻轻哼了一声。   姚枫沉声道:“你这样赌气,很不好。”   齐婉儿倏地睁开眼,怒道:“什么赌气,谁赌气了!”   姚枫正色教训他:“心性浮躁,迟早吃亏。”   齐婉儿没有亲兄弟,因受家主与祖父齐真的溺爱,连父母也不敢多责骂他,闻言哪里忍得住脾气:“你才出来见识几天,却来教训我!”他嗤笑了声,忽地站起来,“我吃不吃亏,总不与你相干。”   说完,他一拂大红披风,昂首阔步地走了。   .   岛上许多地方仍半被水淹没,毫无人力开凿的痕迹,怪石嶙峋,有的露出水面数丈高,人行其中,宛如迷宫。   顾平林边走边留神观察,段轻名则完全是出来散步的模样,没有路,两人踩着高低不平的石头前进,居然也堪堪保持并行的姿态,谁也不落后,衣袂袍角起伏,神情俱是一派从容。自曲琳受伤后,两人并没有刻意疏远,与往常一般相处,只是气氛莫名地冷淡,仿佛隔了道无形的屏障。   “你要找什么?”   “一块奇石,形状如剑。”   “不怕让我知晓?”   “你会在意这些?”顾平林顺手解决掉石缝中窜出的妖蛇,脚步不停。这几个传承再好也比不过《造化诀》与《补天诀》,不是顾平林自负,新的灵心派功法同样是一流功法,就算没有《造化诀》,顾平林也未必多重视那些传承,何况是连《造化诀》都不放在眼里的段轻名。   “也是,”段轻名道,“那,你呢?”   顾平林坦然道:“我目的有三,一是完成与天残门的交易;二是为甘立取一物;三是打开这个机关,完成下一步,让造化传承现世。”   “你已经有造化诀。”   “造化传承迟早会被发现,我必须抢得先机,不让造化诀落入他人之手,与其等别人开启,不如自己动手。”顾平林毫不掩饰算计。   段轻名替他接下去:“造化诀现世,就只能掌握在灵心派手里。你为了灵心派,还真是殚精竭虑。”   “在我这里,任何物事都不比灵心派重要。”   “将弱点展示给我,是想说什么?”段轻名饶有兴味地看他,“邀请?未免过于违心,我以为步水寒才是你想要的师兄弟。”   “你也是。”   “喔——”段轻名笑道,“那你在此寻找,我带步水寒与曲琳去南边看,如何?”   顾平林不语。   段轻名道:“你不信任师兄啊。”   “你又何曾在意过我们?”顾平林冷笑。不能信任,正是因为了解太深,前世除了曲琳,此人从来都没相信、在意过任何人,没什么能约束他,自己不可能为了这点虚无的信任,就拿步水寒与曲琳的性命冒险。   “这么说,你其实是希望我离开。”   顾平林没有否认。   段轻名止步:“放弃我这样的对手,你当真舍得吗?”   何止不舍,更是不甘。顾平林在袖中握了握拳,语气平静:“没什么不舍的。”   “这就令人伤心了。”   伤心?顾平林微嗤。   眼尾红影深了几分,眸中一抹暗色划过,段轻名随手拂去肩头蹭上的泥污:“看来,你要盼望我早一点对你失去兴趣。”   前世能被他当作对手,顾平林多少是引以为傲的,如今听到这话,哪怕已经作出选择,顾平林还是有些怔忡,脚步随之一滞。   再看时,段轻名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白色背影仍是从容。   原来情绪还是会被此人影响。顾平林意识到这点,迅速冷静下来,将注意力完全放到正事上,然而两人走了几个时辰,几乎将整座礁石岛都寻遍,还是没有见到那块剑石的影子,顾平林未免讶异。   此岛与传言中描述一样,且厉龟在附近出没,照理说不会出错,莫非传言有误?   顾平林随意扶着一块礁石,皱紧了眉头,陷入沉思,段轻名负手站在旁边看着他,也不说话。   冷不防——   地面剧烈震动,整座小岛仿佛都在摇晃,伴随着破空裂石之声,漫天水珠飞溅而来!   “嗯?”顾平林挥手挡去水珠,微微仰脸,目光锐利,“回去!”   紫袖拂开黑色披风,带起一道冷冷的风声,转眼之间,人已从原地消失。   段轻名站了片刻,也遁走。 第81章 厉龟之谜   面对大敌,二十一名蓬莱护卫摆出法阵,仍难压制那精纯狠辣的剑气,三名护卫已身受重伤,南珠沉着脸,杀气腾腾地盯着来人。不远处站着十几个天残门弟子,他们应该是一路都跟在众人后面,对于这边的战斗,他们全都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那个小崽子呢?”阎森哈哈大笑,躲开剑阵攻击,还有空指着步水寒问,“叫他出来!”   之前他认出顾平林,顺便记住了同行的步水寒,追踪而来,众人不知内情,都看步水寒。   步水寒莫名:“我与前辈素不相识,不知前辈要找谁?”   “这……”阎森噎住,他见到顾影剑法简直狂喜,根本没想过要问对方的名字,想了想道,“是个用剑的小子。”   剑修乃修真界主流,在场有大半人都用剑,众人听说过他的脾气,倒没有笑。   君慕之先反应过来:“少主,应该不是蓬莱的人。”   蓬莱并非以剑术闻名,就算有修剑术的,显然也达不到让剑魔另眼相看的水准,南珠是聪明人,知道蓬莱白白当了别人的箭靶子。他立即挥手示意护卫们退回:“蓬莱少有用剑之人,前辈误会了。”   阎森不耐烦,直指步水寒:“之前与你一起的那个姑娘似的小子呢?”   他记得顾平林与段轻名是师兄弟,就想先找出顾平林问话,然而众人不知内情,只当他要找顾平林的麻烦,毕竟顾平林以阵入剑,另辟蹊径,能勾起阎森的兴趣不算奇怪。步水寒更不敢回答了,反问:“你找他做什么?”   阎森很是直接:“老子吃了他的亏,怎么能不找回来?”   事情牵扯到顾平林,南珠朝他拱手,沉声道:“在下蓬莱之主南珠,我那位兄弟年轻,若有得罪之处,我替他向前辈赔罪。”   “是你的兄弟?蓬莱好运气啊,”阎森也意外,拍拍面前浮空的魂木剑,“既然是蓬莱小少主,那就给你个面子,你让他交出功法剑谱,再乖乖地送上小命,老子就不计较。”   南珠与灵心派众人同时变色。   他嘴里说给面子,提的要求却极其过分,不止要性命,还要功法!功法乃门派之命脉,讨要功法乃修真界大忌,任何大门派都不会当众说这话。   步水寒大怒:“看你年老叫声前辈,你别欺人太甚!”   江若虚与冷旭也不约而同地按住剑柄。   阎森哈哈大笑:“怎么样?”   “不行!”南珠冷声拒绝。   君慕之微微变色,待要说话,被南珠强硬地制止,南珠一挥手,蓬莱护卫们重新聚拢,上前待命。君慕之见状便咽下了嘴边的话,默默退后。   气氛再次剑拔弩张。   “南少主义气,我代顾师弟与灵心派多谢你了!”步水寒感动,冲他抱拳。此时连累蓬莱岛很不厚道,可事关顾平林的性命,只凭灵心派几个人是斗不过阎森的。   “既然是兄弟,我先拿住你,看他出不出来!”狂妄的笑声里,阎森驭魂剑直取南珠。众护卫惊怒,急忙去救,所幸南珠本事也不差,及时避开,阎森却顺势回剑砍伤了两名护卫,众护卫大吼着围上去,组成蓬莱法阵,南珠亦是大怒,取出神意箫,魔音响彻长空。   阎森“咦”了声:“东海魔箫?可惜还没到火候。”   蓬莱都出面维护了,步水寒、江若虚和冷旭三人更要争先,以剑阵配合,阎森不愧是让人闻名丧胆的魔头,魂剑流使得出神入化,招式诡异霸道,在众人的围攻下丝毫不落下风,一时间光波闪烁,真气激流,水面倾斜,隐隐竟有倒海之势。   齐婉儿与姚枫刚出来就见到这场面,来不及弄清情况,齐婉儿先被魂剑流的威势震慑住了,惊道:“好强的剑法!”   姚枫凝神看了片刻,才摇头道:“此等邪剑术,修炼条件必定苛刻,再强也有限。”   齐婉儿只顾观战,反而忘记了赌气,想了想道:“言之有理。”   两人品评无争议,顾平林独自站在礁石后,看着战场若有所思。   阎森这么快就找来,厉龟呢?厉龟既认得造化诀,必是机关守护兽无疑,前世却没有它的消息……   顾平林心中已隐隐有了某个猜测,不现实,却很合理。   “顾公子,”辛忌发现他,悄悄凑过来,假意关切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快走!”   顾平林看他一眼:“我为何要走?”   瞳魔辛忌也不简单,闻言马上领悟:“莫非他要找的是段公子?”   顾平林没有否认。   “不妙!”辛忌脸色一变,连连叹气,“蓬莱那边知道了,绝不会再当冤大头,你们灵心派应付不了,需趁早想个办法才是。”   顾平林“嗯”了声:“依你之见?”   辛忌果然摸摸胡子,故作思索状:“办法却有一个,阎老魔的魂剑流与炼魂术大同小异,我的瞳画乃是出自魔祖的《炼神九章》,岂是魂剑流能比的?若瞳画在老夫手上,我们必定能多几分胜算。”   顾平林不置可否。   辛忌见有门,马上故作担忧:“阎老怪的剑是用剑修之魂来炼的,若段公子落入他之手,危矣!”   “以魂炼剑,少有人知,”顾平林道,“你似乎很了解阎森。”   心急说漏嘴,辛忌咳嗽:“在魔域时曾听嵬风师提过……事关段公子性命,老夫也是一番好意。”   顾平林道:“我想,他并不需要你的好意。”   辛忌急道:“有了瞳画,老夫往后能帮上你们的地方更多,何况魂石在你们手上,你还怕什么?”   顾平林笑了声:“我不是怕,而是在救你。”   辛忌打着趁机拿回瞳画的算盘,哪里肯信,嘿嘿笑:“公子说笑了,那小……段公子握有我的魂石,若他被阎老怪拿住,我岂不是要跟着陪葬?我知晓你是担心我用瞳画害人,却拿这种理由糊弄我,未免有失厚道。”   “非也,”顾平林道,“其一,瞳画乃邪物,出手必会引人注意,若他们继续追查,你的身份就瞒不住了,纵使正道不计较,你背叛魔域,就不怕嵬风师拿你回去问罪?”   辛忌一愣。   顾平林又道:“其二,你若有瞳画,实力大涨,段轻名必会令你出战,以后遇到危险,他更可以有恃无恐地拿你去挡,莫非你认为他会善良到自己去送死?”   辛忌面色大变,低头寻思半晌,焦躁:“这也不成,总不能让那小子被阎老怪拿住吧,罢了,我去找找他,知会一声,叫他趁早跑路,休得连累老夫……”   话还没说完,旁边白影一闪。   “誒,这么热闹啊。”清沉、磁性的声音响起,含着笑意。   .   声音不算大,然而众人正在紧张观战,这就格外引人注意了。阎森一眼发现他:“呵,小子敢出来,还算有种。”   “你出来做什么!”辛忌胡子直翘,怒骂。   段轻名奇道:“我为何不能出来?”   辛忌冷笑:“这阎老怪的魂剑流,连嵬风师都要忌讳三分,你斗得过他?”   “当然斗不过。”段轻名想也不想便答道。   辛忌冷哼:“算你有自知之明。”   众人此时已察觉不对,君慕之让众护卫撤阵退下,笑道:“原来前辈是要找段六公子,如今段公子已经来了,有误会何不当面说清楚,动手始终是不妥。”   南珠没阻止,他认的是顾平林这个兄弟,不是灵心派,既然事情与顾平林无关,蓬莱也不能继续当冤大头,剑魔阎森可不好惹。   “原来你姓段,”阎森念了遍,冲段轻名招手,“来来来,再使两招我看看!”   步水寒闻言要说话,被顾平林制止,他急得低声道:“段师弟如何打得过这魔头!”   “阎森对他的剑招感兴趣,不会立刻杀他,看看再说。”顾平林随口找了个理由,心里暗暗叹息。步水寒这种维护,正常人都会感动,段轻名却根本不需要,他只会觉得步水寒自不量力愚蠢有趣,甚至会继续陪着玩一场。   步水寒最听他的话,想了想便点头:“也是。”   江若虚与冷旭本已过来,听顾平林这么说也都退后了。天残门弟子们依旧没有反应,蓬莱众人更不会动,君慕之一边安抚那几个受伤的护卫,一边饶有兴味地看段轻名。   “贪生怕死!”齐婉儿对此大为不屑,径直走上前,冲阎森叫道,“你这老魔想要他的命,可知道他的身份是……”   “公子!”两名齐氏修士慌忙制止。   阎森打量他几眼:“近年的小辈越来越胆肥,你叫什么名字?”   齐婉儿傲然道:“北齐氏,行十三。”   “北齐氏?”阎森“哈哈”一笑,“在我这里,别说北齐氏不管用,谁来都一样,不过你若是愿意代他受死,我可以考虑,怎么样?”   齐婉儿一愣,紧抿了唇。他再自视甚高,也不会狂妄到以为自己能斗得过阎森。   “公子,家主有令,不得多事!”两名齐氏修士顾不得什么,出言警告,强行拖他回来。   阎森笑道:“齐家小子,我喜欢你这份胆量,也不想多生事,今日我只要那姓段的小子,识相就快快退开,否则拿你一并炼剑。”   齐婉儿被拉着退了几步,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猛地推开两名修士,冷笑:“段六与我齐氏有亲,我齐十三不容外人动他,你能奈我何!”他冲上前,伸手召出玉皇剑,“话不多说,是兄弟就一起上,会会这大名鼎鼎的魂剑流!”   姚枫没说什么,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拔出虚谷剑。   江若虚与冷旭都看顾平林。   “顾师兄,顾师兄!”曲琳唤了两声,见顾平林毫无反应,她不由得愣了愣,转而求助地望着君慕之。   君慕之沉默。   曲琳到底没有开口,对方可是剑魔阎森,蓬莱没道理为了一个外人冒险。   步水寒到底是忍不住,大步站出来,以剑指阎森:“谁也休想动我师弟。”   曲琳目光一亮。   齐婉儿嗤道:“灵心派总算还有带骨头的。”   “你说什么!”步水寒涨红脸,也觉得有些丢人,忙拼命朝顾平林示意。   外人侮辱门派,江若虚与冷旭同时走上前,唯有顾平林淡定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示,步水寒急得不得了,他自是相信顾平林,心里十分疑惑,却又没办法当众询问。   齐婉儿鄙夷地看看顾平林,又扫视四周,见没人再出列,便拍手道:“齐了,怕死的趁早退到他们那边去,后面可再没机会。”   伺候这么个小祖宗,几个齐氏修士暗呼倒霉,齐婉儿出事,他们回去也要完,于是都纷纷硬着头皮站到齐婉儿身旁,脸色发白。季七娘也为齐婉儿着急,想要上前,被季诚芳拉住。   阎森是老魔头,眼光毒辣,只一眼就忽略了江若虚等人,盯着齐婉儿、姚枫、步水寒三个打量,三人都没用驻颜丹,外貌是真实年龄,修为不可能超过外丹境。意外之下,阎森粗声笑道:“你们几个娃娃有趣得很,竟敢跟老子叫板,想必有两分真本事,来,莫让我失望。”   齐婉儿天赋极高,斗志刚燃,剑气已冲天而起,他不耐烦地催促:“段轻名,还不快点!”   哪知段轻名闻言,反而奇怪地问:“誒,叫我做什么?”   齐婉儿道:“魂剑流再厉害,我们几个也非等闲之辈,合力一拼,未必就输。”   “有理,”段轻名点点头,笑看他,“可我没说要上啊,你是想让我帮忙吗?”   “什么!”齐婉儿傻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差点吐血,暴跳,“你……简直不知好歹!若非看你剑术还行,死了可惜,我会救你?”   段轻名“喔”了声,恍然道:“原来是想救我,不过这种小事,何须劳动表弟。”   齐婉儿脸色铁青,“当”地收起玉皇剑,拉着姚枫退回来,冷笑:“好好好,这种小——事,你就自己应付吧,请。”   他是赌气,众人更吃惊,就连那些天残门弟子也一改冷漠的表情,纷纷露出疑惑之色。   段轻名拒绝帮助,他真要独战阎森?   步水寒急道:“段师弟你……”   顾平林开口叫他:“步师兄回来吧,不会有事。”   步水寒向来信任他,闻言看看阎森,又看看段轻名,迟疑着收了湖音剑,江若虚与冷旭见状也跟着退回来。   “不会有事?”阎森反而意外,重新将目光落到顾平林身上,“怎么,你认为凭他这几招剑术就能对付我?”   顾平林不语。   “前辈这么厉害,十个我也对付不了。”段轻名摇头。   阎森更奇怪:“那你不怕?”   “我有帮手啊,”段轻名看看左右,失望地叹了口气,在一片探究的目光中,他笑着伸手推辛忌,“帮手还没到,来,主人有难,有劳你先顶上吧。”   这回轮到辛忌吐血了。   “你他娘……”辛忌正要大骂,忽然发现阎森在打量自己,顿时心下一惊,忙闭了嘴,低头。   顾平林救了他:“敢问阎前辈,厉龟呢?”   他突然问起不相干的问题,在场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厉龟?”阎森愣了下,这才将视线从辛忌身上移开,想了想便恍然,面露得色,“原来是厉龟,怪不得那么难缠,不过它能死在老子剑下,也不算冤了,哈哈。”   厉龟被他杀了!   众人骇然,齐婉儿变色,这才知道自己“合力战阎森”的想法有多天真。 第82章 沧海桑田   单凭修为,阎森是不可能杀掉厉龟的,可见魂剑流威力之大。   猜测得以证实,顾平林也十分震撼:“如此,前辈已探得机关所在了?”   “机关?”阎森果然一脸莫名,“什么机关?”   顾平林已明白大半:“自然是老祖传承的机关。”   阎森不解:“什么老祖传承?”   顾平林不答反问:“前辈为何会来海境?”   阎森没有隐瞒:“此地清静,正适合悟剑,我好容易把枯血门那些炼剑材料赶过来,偏被你们搅了。”他又哈哈笑,“不过拿你们炼剑更好,老子不亏!”   顾平林笑了笑,不再多言。   此人一心扑在剑术上,外事不入耳,所以对传得沸沸扬扬的老祖传承全然不知,他来海境悟剑,却无意中遇上厉龟,难怪前世没有厉龟的消息,原来厉龟早在多年前就被他杀了,今世时间提前,自己碰巧作了见证,真相才水落石出。   能够杀厉龟,可见他之前根本未使出绝招。   顾平林瞟段轻名,果然见他垂下眼帘,黑睫掩去了眸中锐光。   “姓段的小子,你自己乖乖出来,还是我动手?”阎森边说边朝这边逼近,浑身散放出内丹大修的威压,完全不将众人放在眼里。   “且慢!”半空突然传来冷硬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段轻名便抬眸笑道:“侥幸,周兄总算回来了。”   周异抱剑,踏风而至。   阎森之前没怎么留意他,此时仔细打量几眼,目光落在他的残耳处:“你是天残门的,练狱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师,”周异罕见地朝他抱了个拳,表情冷漠,“此人是灵心派弟子,家师与灵心派有约定,望前辈体谅。”   阎森闻言居然没直接下他面子,只是拒绝:“这小子十分重要,不能让。”   “有天残门弟子在的地方,谁也不能动灵心派的人,”周异道,“此行我们拿到东西就会离开。”   两派盟约,灵心派助天残门寻回失落的残祖传承,天残门派人守灵心派山门二十年,至于外出历练的弟子,天残门可分不出那么多人来保护。   阎森听出话中的空子:“这么说,你们离开,我就可以动手了?”   “是。”   “好,”阎森满意地收了魂木剑,“我就留下来等一等。”   .   一场危机就这么消弭于无形,别人不说,步水寒先松了口气,喜悦不已,低声对顾平林道:“难怪你不急,你早知道天残门会出面吧。”   顾平林“嗯”了声。   天残门言出必行,顾平林早料到周异不会袖手旁观,但没想到事情会以这种方式解决,剑魔阎森为什么肯卖天残门的面子,其中缘故就不为人知了,话说回来,修真界也真没几个人想惹天残门,哪怕是阎森,被天残门缠上太麻烦。   这类无关紧要的事,顾平林不愿多费神,他只是疑惑,机关到底在不在这个岛上?厉龟的活动范围在附近,阴皇窟必然不远,黑礁石滩的出现,更证实了前世传言有可信之处,可如果是这里,为何不见那块剑石?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顾平林想了想,请君慕之派护卫出去查探,看周围有无类似的地形,然后又细细地将岛上石头再检查了遍,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顾平林只得放弃寻找,一回营地,就看到段轻名倚在石头上看书,阎森坐在对面狠狠地瞪着他,步水寒三人守在不远处,紧张地盯着阎森,甘立反而很镇定地在旁边打坐,见顾平林回来还笑着起身行礼,顾平林暗暗点头,找了块石头坐下。   许久,段轻名翻一页书:“前辈功夫了得,晚辈佩服。”   阎森得意地摸了把短髯,狂妄地道:“古今剑道,谁能与魂剑流争锋。”   “非也,”段轻名道,“我是说前辈这瞪眼功,比魂剑流强多了。”   阎森面皮抽动两下,忍怒阴笑:“老子在找机会,等天残门的人一转头,我就杀了你。”   “想法不错,”段轻名笑道,“但还是太麻烦了,前辈瞪眼神功已至化境,何必动手,用眼神瞪杀我岂不省事?”   阎森牙齿咬得咯咯响:“到时候,看这张利嘴能不能救你的命。”   这边气氛紧张,君慕之与曲琳站在远处,两人不似往常有说有笑,都沉默着,曲琳不时担忧地朝这边望。   许久,君慕之才带着歉意开口:“曲师妹,我身为蓬莱灵使……”   曲琳回过神,莞尔:“君大哥不必说了,我明白你的苦衷的。”   君慕之苦笑着摇头,恰好有人过来禀报,低声说了几句话,君慕之立即变色了,沉吟半晌,他整理衣袍,快步走过来,朝阎森拱手作礼:“之前误会,冒犯阎前辈,晚辈在此赔罪了。”   阎森正受了段轻名的气,闻言哼了声,浓眉一扬:“想求我救人?”   君慕之道:“不瞒前辈……”   “你那几个手下伤了神魂,”阎森挥手打断他,“不怕告诉你,老子我也不懂,你准备两日后收尸吧。”   君慕之一愣:“不能治?”   阎森哈哈笑道:“我的魂剑流是杀人的,又不会医人,你问我我问谁?”   “这……”君慕之焦急,那几个护卫都是后来培养的得力之人,且忠心耿耿,若这样送了性命,对南珠的势力影响太大了。   旁边段轻名突然出声道:“君灵使若不介意,我去看看如何?”   君慕之惊疑:“段兄懂医术?”   段轻名笑道:“略懂。”   君慕之虽然不放心他,但眼下实在没别的办法,大略衡量了下,君慕之便倾身道:“劳烦段兄了。”   “小子别夸海口,”阎森道,“在我的魂剑流下伤过五分的全都死了,伤不过三分的嘛,十个能活三个。”   “哦?”段轻名收了书站起来,轻松地拂两下衣袍,“话是如此,不过在下的运气一向不错,说不定这次同样好运呢?”   阎森哼了声,也有点好奇,跟过去看。   受伤的护卫共五名,其中三人重伤,本来已经被药师处理好了,谁知没过几个时辰,伤势突然恶化,三人头疼欲裂,差点自爆而亡,情况十分凶险,药师只好封了他们的穴,另两人伤势略轻,尚能忍受,剑伤处冒着丝丝黑气。   段轻名一一验看过,采用金针刺穴,并亲自以真气疏导。   “同是伤在魂剑流之下,神魂受损,这施针位置怎地不同?”蓬莱药师疑惑。   段轻名拔出金针,答道:“伤势轻重不同,所用方法便不同。”   “但他们三个伤势差不多……”   “看似差不多,其实仍有细微的差别。”   药师闻言仔细想了想还是不理解,赧然道:“段公子高见,老朽受教。”   “岂敢,晚辈不过恰好懂得一点罢了。”段轻名为几个人疏导完毕,取出几粒颜色、大小不同的药丸,分别让人给那些护卫服用。   这次药师没再质疑,让随身药童去喂药。果然不多时,一名护卫情况好转,另外四名却更严重了些,蓬莱众人一边欢喜一边紧张,段轻名再仔细为那四人把脉,重新施针喂药,足足忙了好几个时辰,有两人终于开始好转,再过几个时辰,另两人也先后醒来。   蓬莱众人喜不自胜,南珠亲自道谢。   “惭愧,”段轻名谦让道,“此事到底是我连累诸位,几位兄台为救我而受伤,我已十分不安,岂敢再受南少主的谢,能救回人就好。”   蓬莱众人尴尬不已,君慕之表情有点僵。谁都知道他们不是为救段轻名受伤,要说,他们也是被段轻名连累的,可段轻名自己也承认了这点,众人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药师咳嗽两声,赞道:“段公子不止剑术超群,医术亦独到,老朽佩服。”   段轻名含笑谦逊几句,送了不少药丸,自去休息,留下剑魔阎森围着受伤的护卫转。   阎森将那些护卫一个个拎起来,看了看又丢下,直摇头:“怪了,难道这小子也会炼魂?不对,正道孙子哪会这种功法,扎几针吃几颗药就能治魂伤?怪哉!怪哉!”   他对魂剑流很有信心,发现剑伤能治便有些想不通,犯起痴来,南珠与君慕之不想惹这个魔头,忍着没有计较。   .   补天诀有《炼神九章》的成分,段轻名能治魂伤真不奇怪。顾平林早就知道结果,所以一直心无旁骛地打坐。   旁边步水寒却时不时地睁眼,关注蓬莱那边的情况,见段轻名真的把人治好了,不由喜道:“段师弟医术竟这么高明!”感慨着,他又冷哼道,“之前对付阎森,蓬莱没一个人站出来,段师弟肯救他们,委实大度。”   顾平林莞尔。   救人?段轻名兴趣来了倒是会做这种事,救来当棋子。   步水寒自己想开了:“罢了,南少主对你还是很够义气,救他几个人也应当。”   “步师兄。”有人唤他。   “啊,”步水寒马上翻身站起,“曲姑娘!”   曲琳冲他招手:“打扰你了吗?”   “没有,怎么会。”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招呼,步水寒激动地红了脸,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引得曲琳一阵笑。   身边恢复清静,顾平林继续打坐,不多时便察觉有人走近,他睁开眼,果然见段轻名站在面前。   顾平林问:“都好了?”   “有一个比较麻烦。”段轻名就在他身旁坐下来。   顾平林皱眉道:“你原本可以将他们都治好。”   “你对我太有信心了,”段轻名叹了口气,“我忙了这半日,只有四个人能完全康复。”   “是忙着试药吧,”顾平林道,“先救活一个,后面你做什么都没人怀疑。”不待段轻名说话,他又道,“别说伤势差别,这种话只能骗别人,你拿他们试药,害了一个人,还让他们对你感激不尽。”   段轻名果然没反驳:“神魂受伤的人难得遇上,没有我,他们都要死,如今一个人的死,换来了一种全新的医治方法,他也算死得其所。”   顾平林不语。   此人不管将外表伪装成什么样子,内里始终是与他的剑一样,寂寞到去追求极限,不止为了新的医治方法,凡是让他感兴趣的东西,都能成为他救人的理由。   顾平林不赞同,却没责怪,说来两人本性其实很相近,若不是进了灵心派,顾平林也不会正直到哪里去,就算受了岳松亭教导,恪守门规不害人,但他也不打算管外面的闲事,顶多对南珠有些情谊,蓬莱其他人与他无关。   段轻名慢慢地舒展身体,背倚着他肩头,望着远处叹道:“都说千年沧海桑田,海境存在多久了,也没见这片沧海变作桑田,一成不变的世界,何等无趣。”   白袍随颀长身形舒展,身下是大片的黑石,他就那么斜斜地歪着,好似一道优雅的白练,更像是一条慵懒的银蛇。   大概这里是海境少见的陆地,水流碰撞,顾平林竟依稀听见了轻微的波浪声,夹杂在周围喧闹的人声里,时隐时现,又好像是听错了。   顾平林听见自己开口道:“破界飞升,就能离开。”   “飞升,那里又将是怎样一个世界呢?”段轻名似乎也有点神往,“是一样的无趣,还是有别样的精彩?”   无趣和精彩,应该都与自己无缘了。顾平林突然运转真气,再次强行冲击瓶颈关口,完全不顾现下情况是否合适。   “嗯?”段轻名有些意外,却没有动作,“在这种地方突破,你太急躁了。”   顾平林没工夫理会他,全力求突破,胸中所有的不甘与愤懑仿佛都化作了力量,尽数融入真气中,温和博大的造化真气变得暴烈。   磅礴的力量,始终被关口阻挡在外,大名鼎鼎的造化真气,竟冲不破那道脆弱的裂缝。   难道真要止步于此?   顾平林有瞬间的绝望,继而又在心里冷笑了,感觉到筋脉在隐隐胀痛,他并没有停止,反而将周身真气运转到极致,再次向丹田发起冲击!   “够了,”清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段轻名眨眼间便移至他背后,一掌拍出,“顾小九,你不该犯这种愚蠢的错。”   凌厉霸道的补天真气涌入体内,要强行压制暴烈的造化真气。   顾平林眉心微动,虽然知道他是好意,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加催造化真气,与那道补天真气较劲。   两道完全不同的真气在纠缠中同时冲向丹田!   筋脉剧痛,顾平林喷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丹田处传来细微的破碎声,裂缝急剧扩大,阻碍已久的关口轰然崩塌! 第83章 浮风深渊   段轻名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俊脸上神情依旧难以捉摸。   丹田略有损伤,顾平林却无半点痛苦,只有突破后的轻快,他慢慢地直起身,拭去唇边血迹:“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你的担心多余了。”   这是事实,造化诀本身有修补道脉的作用,前世丹田被废都能恢复,区区损伤真不算什么,所以他才敢强行突破。   段轻名“嗯”了声,含笑道:“看来是这样。”   “这一次多谢你,”顾平林站起来,面对着他,“但今后你不必再插手。”   纵然困难,突破也是迟早的事,自己尚不至于沦落到连道途都要靠前世对手相助。顾平林有自己的骄傲,帮忙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就算段轻名愿意,顾平林也不会允许自己过于依赖外力。   一次不能,就百次、千次;一年不成,就十年、二十年。   飞升大道之远,又能有多远!   顾平林就是有这种韧性,否则前世他也不会被岳松亭欣赏,钦点为继承人了,当时他的资质还不如步水寒。   只是遗憾。   面前这个精彩绝艳的人物,曾经的对手,对弱者的兴趣是不会维持太久的。   顾平林并不承认自己是弱者,但这改变不了道途落后的事实,拥有造化诀,这种修炼进度已经太慢,就算他现在没发现,迟早也会发现,毕竟两人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也好。   顾平林到底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侧身,有点僵硬地迈步,走上高高的礁石,看着前方的黑海。   “方才我说错了,”段轻名跟着走上礁石,语气带笑,与往常没有差别,“海境虽然未必能变桑田,但浮木生长,鱼兽往来,更有风雨交会,潮涨潮落,其中还是有变化的。”   顾平林道:“这里没潮。”   段轻名指着足下黑水:“谁说没,这海水每十年会下降三至五寸,一甲子之后复又回升,岂不就是潮?只是涨落之间时候太长,常人不觉而已。”   “什么!”顾平林骤然失声,扭头看他,“但我看过的种种记载,都说海境之水来自大荒仙海,常年不变。”   段轻名道:“也许你说的没错,不过我曾经见过一本古记,上面记载有所不同,真假就不知了。”   顾平林沉默片刻,冷哼:“孰真孰假,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段轻名若无其事地道:“我也是在你询问阎森之后才想到,你记忆里的时间大概有问题。”   他想到了关键,然后故意看着自己翻查了几个时辰。顾平林忍着出剑的冲动,转身走下礁石:“既然知道,那就尽快行动吧。”   .   岛是由黑礁石组成,高低不平,岛内仍有许多地方被海水淹没,顾平林之前已经查探过,这次他径直来到中间的大水塘边,暗运真气,猛然抬手,大片海水形成水柱被吸出塘外,落入远处的海中。   水下三尺处,一块条形礁石露出来,犹如倒插在地上的黑色长剑。   不待塘中水位回升,顾平林浑身剑意爆发。   受到剑意召唤,那块剑石竟开始慢慢地、一寸寸地向上挪动,仿佛正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拔出来。   猜对了。顾平林欣然扬眉。   石剑,也是剑。   百川老祖是剑修,阴皇窟里多是剑修传承,正常情况下,他一定希望继承人是剑修,如何判断来者身份?他安排的机关是剑石,剑意必然就是最好的钥匙,剑意越强,开启机关越容易,顾平林剑道天赋只是寻常,有这速度已经不错,如果段轻名在这里,结果自是不同。想来当年打开机关的几个人里,必定也有一个天赋不错的剑修。   随着剑石拔出,整座礁石岛都开始震动,地下响起“轰隆隆”的声音,好似打闷雷,惊得营地众人纷纷起身。   “这是什么声音?”   “怎么回事?”   ……   动静越来越大,四周气流变得混乱,最终形成一阵乱风,吹得众人心头甚是不安。   阎森不以为然,并指在魂木剑剑柄上一按,一道耀眼的剑气登时从剑上飞出,在半空中化为两丈长的剑影,朝地底刺下!   巨响声中,大片尘灰随风飘散,礁石地面出现一个坑。坑不大,却深不见底,可见那剑气之精纯。阎森这一手乃是正宗的魂剑流绝招,将“以点破面”的特点展示得淋漓尽致。   “好剑,”段轻名终于站起身,走到坑边,“真正的魂剑流,不错。”   阎森却弯腰瞅着那坑摇头:“不对……底下有东西挡住了我的剑气,怪哉!怪哉!”   震动仍在继续。天残门弟子感情淡薄,见周异无表示,他们都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剩下周异留在原地。   君慕之快步走到南珠面前:“少主,岛上或有古怪,不如先撤出去?”   南珠没有反对,众蓬莱护卫得令,准备撤离。   这边曲琳急急地与步水寒说了句什么,步水寒神色微变,望望四周,连忙大步走向南珠:“南少主且慢,顾师弟还没回来!”   南珠示意众人停下,确认顾平林不在,立即对君慕之道:“我与步兄去找顾兄弟,你带他们……”   “少主带公女先撤,”君慕之躬身打断他,“属下去寻顾公子。”   两人本是少年同伴,他很少有这样正式行礼的时候,南珠闻言便知他执意如此了,待要商量,明公女也走上前,正色道:“君灵使说的对,请少主以大局为重。”   见南珠为难,步水寒自知出言不当,忙改口:“无妨,你们先走,我与师兄去寻就是。”   南珠沉默片刻,道:“碧游四引留下,听步兄之令行事。”   “蓬莱不能没有少主,却不缺灵沙使,”君慕之微微一笑,再次躬身,“蓬莱的恩人还在里面,属下岂能忘恩负义?让属下代少主去找顾公子吧。”   他修为低微,留下来无疑更危险,步水寒原本还很不屑,闻言倒是愣住,神色复杂起来。   “不行!”南珠果断地拒绝。   这边君臣僵着,那边齐氏修士们也劝齐婉儿,齐婉儿“呼”地掀起红锦披风,反而朝岛内走了几步:“怕什么,一点动静就畏缩成这样。”他假装不经意地瞟了眼段轻名,见段轻名安然坐在石头上,顿时更满意了,负手道:“我非看个究竟不可,你们先撤吧。”   几个人哪敢走,心里叫苦不迭,一名修士向姚枫求助:“姚公子你看……”   “他说的对。”姚枫打断他。   众人面面相觑。   齐婉儿转身看着姚枫要说话,突然记起之前在赌气,忙又侧过去:“既是剑修,哪有没看清对手就逃的道理!”   “好!”阎森大赞,“剑修就是要杀遍天下,畏畏缩缩成何体统!我们只两样东西缺不得,一是剑,二是胆!齐家小子,你很对老子的脾气,哈哈!”   他是魔修,言语偏激,理却没错。剑修本是长于进攻的群体,自现世起就一直称霸修真界,成为每个门派世家的战斗主力。身为剑修可以没有智慧、眼界与胸襟,却绝不能没有胆气,畏战的剑修不可能有大成就,哪怕是灵心派、姚家这类不好战的门派、家族,真遇到什么事,也是不怕开战的。   段轻名道:“婉儿,难得前辈这么欣赏你,何不请他指点一二,必能终身受用。”   齐婉儿嗤道:“阴邪之道,齐氏子弟不稀罕,你自己求他好了。”   段轻名笑而不语。   阎森素以魂剑流为傲,闻言竟没生气,反而疑惑地问:“婉儿是你?你到底是小子还是丫头?”   众目睽睽之下,齐婉儿青了脸,顾及世家修养才没跳脚:“当然是男人!”   阎森哈哈大笑:“你爹娘怎么给你起个丫头的名字?”   “你这老魔笑什么,”齐婉儿恼羞成怒,奈何实力差距太大,只好咬牙道,“少见多怪!”   这么一闹,紧张的气氛消散不少,唯有灵心派众人急躁不安,步水寒低声对段轻名道:“我进去寻顾师弟,你照应甘师侄他们。”   段轻名还没有表示,旁边君慕之就咳嗽两声,合拢鱼骨扇,指着礁石群深处道:“里面怕是有危险,诸位可敢进去一探?”   齐婉儿正尴尬,闻言就走:“怕什么,我去看看。”   剑修要胆量也不是这么练的,齐氏众人苦着脸追过去:“公子!”   姚枫紧紧抿了唇,扫君慕之一眼,君慕之仍是若无其事地摇扇子,姚枫没说什么,快步去找齐婉儿。   “走了,都进去吧。”不待步水寒反对,段轻名带着甘立等人就走。   阎森实力够强,全不畏惧,周异抱着剑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南珠看看君慕之,举步往礁石群里走,君慕之这回没再阻止,挥手示意众护卫跟上。   众人刚走进礁石群,地下轰鸣声停止了。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寂。   众人止步,警惕地望四周,步水寒突然感受到什么:“有信香!顾师弟他没事!”   顾平林还活着,这震动就大有来历了。众人各怀心思,争先恐后地跟着步水寒涌入礁石群。   .   岛中水塘边,剑石被完全拔出的刹那,“嘭”地爆裂,碎块飞溅,塘中回升的水位急速下降,却迟迟不见塘底,反而在水塘中央现出一个黑幽幽的圆形深渊来。   顾平林紧走上前,低头看。   深渊入口宽约十数丈,漆黑不见底,不知通往何处,让人打从心底升出恐惧。   “嗯?”顾平林突然抬手,拂过深渊上空,“竟然是浮风?”   浮风乃是极其罕见的天然弱风,如同弱水不能载人,浮风之上灵力无所依托,几乎所有术法都不起作用,这种地方,丹神境大修跳下去也会摔死。   顾平林俯身察看片刻,逐渐舒展了眉头。   深渊壁上有许多凸出的石头,高低不一,间隔距离不同,有种刻意的凌乱感,这应该就是下行的路。   “顾师弟!”步水寒的呼声自身后响起。   顾平林直起身:“嗯,你们都来了。”   众人陆续赶到,围着深渊议论,神色间都隐隐透着兴奋,唯有阎森不怎么激动,他伸手在上空试了又试:“咦,竟然是浮风!”   人群顿时一阵躁动,唯有辛忌不动声色,他早就发现了。   海境本来就是个神秘的地方,见到什么都不稀奇。众人惊诧了一阵就冷静下来。明公女指着洞壁道:“那些石头是下去的路。”   “公女言之有理,”君慕之赞同,“下面情况不明,还是别贸然行事。”   步水寒朝深渊里望:“谁先下去?”   无人答言。   段轻名道:“阎前辈修为最高,自然是前辈先请。”   眼神闪了闪,阎森哈哈一笑:“不入流的破传承,老夫没甚兴趣,你们自去。”说完就地盘膝坐下。   这当然不是实话,老祖传承谁不想要,他不去,无非是有着和众人相同的顾虑——倘若下面仍有浮风,在术法不起作用的情况下,一个人无疑是最危险的,倒不如在外面守株待兔,无论谁得到传承,出来就杀,反正这里数他修为最高,抢还不容易?   他打的好算盘,众人也不笨,都暗骂这老魔奸猾。   君慕之欣然道:“少主,我们先去探一探?”   先下去是很危险,但同时也占了先机,若非有浮风的顾虑,谁肯落后?蓬莱岛人最多,自是有恃无恐。   “我去。”顾平林突然开口。   霎时,所有视线都集中到灵心派这边。   知道造化诀没在这里,顾平林并不担心阎森会如何,回身道:“灵心派众人都随我一道下去,还有周兄、曲姑娘。”   周异本来就要跟着他,当然不会拒绝,曲琳则是既惊喜又不安:“我有伤,恐怕会拖累你们……”   顾平林摆手:“有步师兄在,无妨。”   步水寒立即站到曲琳身边,示意她安心。机缘摆在面前,曲琳毕竟舍不得放弃,低声道谢。   辛忌转转眼珠:“顾公子,老夫……”   “甘师侄就有劳前辈了。”顾平林打断他,直接作了安排。   他要带甘立下去,众人都觉得意外,甘立连周天境都没到,跟着下去也是累赘,难道他会大方到给甘立抢传承?   甘立也疑惑,却没有询问,顺从地走上前。   辛忌原本还担心自己不被允许下去,闻言大喜,摸着胡须保证:“顾公子放心,甘立小友的安危都在老夫身上。”   阎森打量他:“这老儿,我怎么觉得见过你?”   辛忌心头一惊,敷衍地抱拳:“老朽飞剑宫门下,幸会。”   “飞剑宫?”阎森微嗤,再仔细打量他,眼底仍有几丝疑惑。   辛忌镇定地催促:“事不宜迟,走吧。”   “曲师妹有伤,务必小心,”段轻名对步水寒道,“这样,我跟在你们后面,有事也好照应。”   步水寒正要答应,顾平林断然道:“还是段师兄在前面探路,我照应他们吧。”   “哦,我去?”   “师兄当心。”   段轻名也不推辞,上前几步,犹如白蝶般翩翩然扑向深渊。 第84章 阴皇秘窟   人落入浮风深渊,原本飘开的衣摆袍袖好像失去了依托般,无声地垂下,人影坠落的速度也快得出奇,众人视线跟着他移动,直到他落定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   明公女忍不住问:“段公子,底下如何?”   “暂且安全。”段轻名站起身,在众人的视线中跃到下面一块石头上。   顾平林制止步水寒,随手解下披风丢开:“众人随我来。”   他也纵身跃下,落在段轻名停留过的石头上,再三确认没问题,便仰头朝上面打手势,周异二话不说跟着跳下。   步水寒看曲琳,有点脸红:“曲姑娘,失礼了。”   御空术不起作用,他要带人下去,难免有肢体触碰等亲密行为,曲琳明白他的意思:“有劳师兄。”   步水寒抿紧唇,伸臂揽住她的腰一跃而下,不料落足地略有偏差,两人踩空坠落,步水寒天赋高反应快,单手抓住石头边缘,借力回到石上,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   曲琳安慰他:“师兄别急,我无妨的。”   步水寒这才放松了些,控制住情绪,小心翼翼地带着她,跟着顾平林往下走,江若虚、辛忌等人紧随其后。洞壁上,石头之间的间隔距离最短也有近一丈,这对修士来说完全不成问题,顾平林等外丹修士早已煅体成功,身体强度远胜常人,江若虚等人没有结外丹,也因为长年纳气,体内浊气排出许多,身手远比凡人轻盈矫捷。   灵心派众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黑暗中,君慕之看南珠。   南珠点点头。若是别的,他不愿与顾平林争,但老祖传承太重要,男人之间情谊归情谊,没有为情谊放下野心的道理,他要从六御公手中收权,需要更大的力量,何况现场还有齐氏,外面又有天残门,不取也得取。   君慕之得令立即安排,留下大半人手防备阎森,蓬莱外丹修士多,组上法阵完全可以拖延一时,传信足够了。   齐氏众人在迟疑,齐婉儿却不在意:“无妨,南珠如今受六御公压制,不会轻易树敌,他不敢与齐氏结死仇。”   众人闻言觉得有理,有灵心派与天残门在,加上阎森与姚枫,这么多目击者,料南珠也不敢下黑手。传承的诱惑实在太大,众人便没再反对。   季诚芳见状,低声对妹妹道:“这齐十三脾气冲动,倒也不是毫无头脑,难怪这么讨人喜欢。”   季七娘面生红晕,心喜。   季诚芳想了想,又摇头:“齐氏根基稳固,这门亲事对他们而言不过锦上添花,季氏不是那等小族,根本无须攀附谁,依我看,倒是蓬莱南少主更值得赌,如今他受六御公压制,乃是搁浅之龙,倘若我们助他……”   “二哥!”季七娘眼圈一红,淡声道,“你是为我好,还是跟父亲和家老他们一样,要拿我去换好处?”   季诚芳愣了下,神情严肃起来,伸手摸摸她的秀发:“罢了,二哥心里自然是你更重要,齐氏十三确实更合适,二哥回去一定帮你,如何?”   季七娘这才欢喜:“他们都下去了,我们……”   “我这伤势,去不成了。”季诚芳遗憾地看着深渊。眼前形势很简单,有蓬莱岛、天残门、齐氏、阎森这几大威胁在,别人得到传承也保不住,倒不如先坐观虎斗,后面再徐徐图之,不知父亲他们有没有看到自己沿途留下的暗记……   想到人多,季诚芳也不愿让妹妹失望:“你若想去,就跟着十三公子去看看。”他转而朝齐婉儿拱手,客气地道:“舍妹没什么见识,还请诸位照拂一二,若她自作主张,只管骂回来便是。”   季氏是有名的大世家,主动过来交好本就难得,齐婉儿很有实力角逐下任家主之位,送上门的助力不能错过。保护齐婉儿的这些修士都是齐真的心腹,不待齐婉儿回答,那年长的修士立即应承:“老祖宗还时常念叨着与令尊的交情,季公子不必客气,我们定会护着季姑娘。”   齐婉儿没去想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念着家族关系倒也不好拒绝,他皱眉对季七娘道:“仔细跟着我。”   季七娘羞涩地答了声“好”。   齐婉儿又吩咐两名修士:“你们好好照看她。”   在他看来,既然答应了,就绝不能让人有事。季诚芳见状,对这“未来妹夫”更是满意。   旁边姚枫开口:“我也下去了。”说完跟着蓬莱岛众人跃下。   齐婉儿在家被惯出一身骄气,面对姚枫这种兄长般边教训边维护自己的行为,心里既不服又在意,反而拉不下脸服软,之前他一直在留意姚枫,闻言更觉得没趣,烦躁地催促众人快走。   .   修士的夜视能力有限,再受浮风影响,众人的视线顶多只能到达十丈外,这深渊应该是通到了海底,顾平林踩着洞壁的石头一级一级下行,速度很慢,大约小半个时辰才到洞底。   洞底三面是石壁,另一面却是一道高不足一丈的天然狭缝,众人走出狭缝,只觉得豁然开朗。   前方是个天然形成的洞窟,极其广阔,高不见洞顶,宽不知边际,中间有个庞大的黑影,依稀竟是座小山。   海底的山。   众人望着这壮观景象,有如置身幻境,一时都忘了说话。   周围没有声响,小山就这么静静地卧在海底洞窟内,寂寞地等待着前来造访的客人,不知已等了几千几万年。   “妙极!”段轻名赞了声,率先朝那山走去。   众人回过神,俱兴奋不已。   浮风并没有消失,只能步行,地面高低不平,偶尔还有积水,大约一盏茶工夫,众人方才来到山下。   一座高十几丈的、黑黝黝的石碑兀立于山前,气势恢宏,仿佛守护地底灵山的山神,令人胆寒,碑上刻着四个斗大的红色古篆字:皇天阴地。   段轻名负手立于碑下,仰头看:“老祖亲笔,气势不凡。”   齐婉儿道:“你怎知是老祖亲笔?”   君慕之上前摸了摸碑身,道:“此碑乃地英石精所铸,能在上面留下笔迹,除了老祖再没有别人。”   “地英石精?”齐婉儿将信将疑地拍了石碑几下,半晌道,“与书上记载是有些像。”   “皇天阴地……”辛忌突然倒吸了口冷气,“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阴皇窟?”   此言一出,引来无数惊叹声。所有人的眼睛都闪烁起来,阴皇窟乃老祖修炼之所,里面会有怎样的好处?   “有残祖传承?”周异问顾平林。   顾平林颔首。   周异扫视众人。   君慕之会意:“蓬莱这边,周兄大可放心。”   周异根本不理他,只看南珠。   君慕之笑了笑,对南珠道:“天残门功法特殊,蓬莱取之无用,少主?”   南珠道:“蓬莱不取。”   周异也不道谢,转而看齐氏。   齐婉儿不耐烦地道:“贵门的剑法残废才能练,我们要来做什么,不抢你的。”   天残门并不以“残”为耻,周异没有生气,收回视线,第一个走进了石碑后面的大门。   顾平林回头对步水寒道:“师兄且跟着我。”见步水寒想说话,他又补了句,“以曲姑娘的安危为重。”   步水寒果然没反对,神色凝重地点头:“我明白。”   “君灵使到我这边,”南珠说完,又吩咐几个护卫,“保护好公女。”   “多谢少主。”明公女是聪明的女人,也不逞能,退到众护卫中间。   明公女是顺始公的孙女,她的安危关系到蓬莱岛势力平衡,难怪南珠这么紧张。顾平林知道缘故,还是觉得好笑——南珠关心明公女,对妻子季七娘却毫不在意,夫妻前缘怕是难续了。想到这,顾平林忍不住看季七娘,见她含情脉脉地望着齐婉儿,顾平林摇头收回视线。   齐婉儿对季七娘的目光毫无察觉,走进门才想起来,回头嘱咐她:“别乱走。”   季七娘连忙点头。   .   周异在前,齐氏紧随其后,接着是蓬莱岛。灵心派这边,辛忌迫不及待地推着甘立前行,这回段轻名没有争先,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步水寒后面,与江若虚等人说笑,顾平林不动声色地落后,与他并肩而行。   门内是宽阔的通道,并不规整,像是熔岩冷却后的样子,一路走过去,偶尔会见到大一些的洞厅,偶尔也有狭窄之处,仅容一人通过。   走了段路,段轻名道:“师弟不走快点,若是耽误了与天残门的交易,岂非不妙?”   顾平林直言:“谁会动残祖传承,你?”   “我当然不会。”   “他们更不会。”   “你过于放心了。”   “你老实一点,我更放心。”   段轻名笑道:“在你面前,我一向无所隐瞒,但如果你更喜欢防着我,我也不介意。”   顾平林低哼。   他当然是无所隐瞒,在事情发生过后。   “段六公子,”前面君慕之突然道,“云散兄弟的伤果真没救?”   “难。”段轻名答。   君慕之叹道:“当初他的魂伤比另外几个都要轻,想不到……”   他提起此事,顾平林便明白,此人大概已经发现问题,开始怀疑了,不愧是南珠的膀臂。   “唉,意外总是难以避免啊。”段轻名怅然。   顾平林早清楚他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旁边两个被他治好的蓬莱护卫以为他内疚,忙出言安慰,对他感激得很。   南珠微微蹙眉,回头看君慕之。   君慕之没有继续这话题,展开折扇道:“段兄剑术不凡,医术也这般了得,更兼古道热肠,令人钦佩。此番多亏有他,几位兄弟才得以活命,来日少主须备一份厚礼,遣人去段氏致谢才是。”   他发现了对付段轻名的办法。顾平林嘴角一抽。   海境之行这么顺利,原本是不正常的,段轻名为自己“断袖”,段氏家老们第一反应必然是除去自己,只不过诸多原因让他们暂时按下了此事——一者,自己是灵心派掌门亲传弟子,不好处理,一个不慎闹出丑闻,段氏丢不起脸;二者,当着段轻名“处理”自己是不行的,加上有蓬莱岛的人同行,他们很难找到机会下手;三者,得知段轻名纳元九重的消息,齐氏夫人必会阻挠他们迎回嫡长子的计划,至于齐氏修士对付段轻名却被齐婉儿揭破,就是她没料到的了。   顾影剑法何其绝妙,补天诀更是神级功法,段品和家老们应该还不清楚它们的存在以及威力,这才迟迟没有动作;顾平林自己是有心罢手,不想再激怒段轻名;齐氏已经知道顾影剑法的存在,却是为了段轻侯的地位而瞒住消息。倘若蓬莱岛找上段氏,段氏得知内情,岂会继续放段轻名在外?那时断袖的借口也不管用。   顾平林颇有些愉悦,冲段轻名挑了下眉,打算看好戏。   段轻名侧头笑起来:“君灵使太客气。”   此时,前方一阵骚动,众人不约而同住口。   地势开始变化,通道突然斜向上延伸,众人加快脚步,顺着通道上行,很快就走到尽头。 第85章 残祖传承   外面是个巨大的洞厅,三粒拳头大的明珠嵌在高高的洞顶上,散发着幽幽的光辉,整个洞厅犹如沉浸在月色之中。洞内地势呈倒扣的碗状,中间高,四周低,中间是众人所在的平台,方圆数丈,载着满地清辉,四周斜坡往下,地面杂乱地生着许多大小、粗细不同的石刺。   低处的洞壁上,五扇巨门紧闭。   不少人心头急跳,都看向蓬莱岛——此地不能动用术法,蓬莱岛人多,威胁最大。   君慕之微笑道:“诸位看……”   造化传承可能就在里面,齐婉儿再自视甚高,也说不出随意的话,一名齐氏修士道:“蓬莱先选。”   “也罢,我就厚颜占先了,”南珠并不推辞,“若是残祖传承,先让周兄,其余三扇,灵心派、齐氏、姚兄各选一个,诸位意下如何?”   阎森和天残门那些人在外面,事情迟早传开,蓬莱本来就不可能独占传承,姚枫乃是姚家嫡系子弟,他将姚枫一人算进去,是在向姚家送顺水人情,同时又牵制齐氏,占去了多出的一扇门,此等心计,确实有未来“海上霸主”的影子。   齐氏修士们虽不满,却碍于山外姚家的厉害,没有反对,齐婉儿倒不觉得哪里不妥:“就这样吧。”   有人看季七娘,季七娘聪颖,慌忙摆手道:“我不懂这个,跟着见识见识就罢了。”   话说定,蓬莱先挑。五扇门外观一模一样,谁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就连顾平林也不清楚,毕竟前世只有三个人进来,两个人顺利得到了传承,据说里面最有名的是残祖传承,另外有一个是鬼影剑传承,也算有名的魔道剑术,还有一门则是术修传承——“偷天”,蓬莱不是剑修门派,南珠若能选到“偷天”传承,就是他的运气了。   南珠衡量了下,看准一扇门就要举步,旁边的段轻名突然走下平台,朝着相反方向的另一扇门走去,他这么大的动作,一时间吸引了不少视线。   “少主,”君慕之拉住南珠,使个眼色,“不妨先去那边看看?”   南珠原本就是随意选的,闻言便看顾平林。   顾平林也一直在留意段轻名,仔细观察片刻,心中顿时有了猜测:“去看看吧。”   见他不计较,南珠这才同意。   段轻名走得并不快,比寻常人还要慢点,一路下去,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众人放心地跟着他走,哪知到半途,忽闻数道尖锐的响声,地上那些石刺纷纷飞至半空,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刺尖直指众人!   “剑阵!”曲琳惊呼,下意识地抓住顾平林的衣袖。   步水寒看得一愣。   辛忌骇然:“这这……天亡我也!”   眼下不能动用术法,众人无力自保,如何躲得过这凶险的剑阵?   季七娘面色苍白,忍不住拉齐婉儿,齐婉儿也是冷汗直冒,却咬牙将她往身后一推,自己挡在了前面。   南珠欲下令,顾平林沉声道:“蓬莱众人不得妄动!”   蓬莱护卫们都听得一愣,这边齐婉儿、姚枫、步水寒等人已下意识地爆发了剑意,他们是剑修中的佼佼者,剑意护体纯粹出于本能,没有真气灵力支撑,造不成任何威胁,可半空那些石刺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居然纷纷落地,摔得粉碎。   危机莫名地消除,众人瞠目结舌,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是残祖传承。”至此,顾平林完全确定。   危急情况下,只有剑修的第一反应才是释放剑意,这是残祖设计的第一关考验,所以顾平林要及时制止蓬莱护卫出手,段轻名则更高明,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关键——残祖天生双目失明,因着这点,他很可能会为盲者大开方便之门,盲人走路与寻常人不同,就算他们修道后不受影响,多年形成的小习惯还是很难改变,段轻名模仿盲人步伐试探,就没有触发机关。   他如何知晓残祖传承在这道门里?顾平林皱眉推开曲琳,扫视四周,实在看不出问题,想他眼力胜过自己,心头又别是一番复杂滋味。   众人惊魂未定,再不敢大意,步步谨慎起来,后面却再没遇到任何危险了。走到门前,周异那冷硬如磐石般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焦急之色,他四处摸索,想要寻找机关。顾平林知道门内还有一场更凶险的考验,决定冷眼旁观,这种事一旦说出来,前世的秘密就要暴露了。   段轻名站在门的右边,手扶石壁,若有所思的样子。   君慕之道:“佩服,段公子如何知晓这是残祖传承?”   “凑巧而已,”段轻名摇头,眼睛仍盯着石壁,“这……”   “有什么不妥么?”君慕之一边说,一边朝他走过去。   周异突然喝道:“危险!”   一段石刺从石壁内飞出!   天残门心法特殊,对外界动静的感知比寻常人更敏锐,所以周异最先察觉,说不得,这又是残祖的考验。君慕之反应很快,可他道脉残缺,尚未结外丹锻体,身体的躲避速度完全跟不上反应,眼看就要被石刺刺穿!   “慕之!”南珠变色。   好在段轻名离得近,他动作快,及时出手将君慕之推开了。   众人来不及松口气,就听“轰”的一声响,紧闭石门突然打开,门内,无数细小的、肉眼可见的剑气交叉飞窜,甚是阴狠毒辣,其中杀气令人窒息,看上去凶险无比。   君慕之刚躲开石刺,撞到一名齐氏修士身上,那人下意识地一推,恰好将他推得扑进石门内!   .   “出来!”周异扑过去阻止,奈何动作慢了一步,石门已经重新关闭,周异表情狰狞,拔剑狠狠地砍向石门,石门发出数道沉闷的响声,未损分毫。   众人回过神,慌忙围拢来。   “慕之!慕之!”南珠急拍石门。   姚枫伸手摸摸门:“此门与那石碑材质相同,亦是地英石精所铸。”   想到之前阎森剑气被阻的事,顾平林摇头:“只怕这座阴皇窟都是用地英石精铸成的。”   几名蓬莱护卫闻言,连忙敲敲旁边的洞壁,又俯身试地面的石刺,惊道:“果然是同一种材质!”   周异阴沉着脸:“蓬莱废物坏事!”   南珠蓦地转过头来,冷冷地盯着他,眼中杀意满满。   “说谁是废物?”一名蓬莱护卫怒道。   周异回视南珠,目光极为不善。   明公女忙上前道:“周大修且细想,此事不能全怪灵沙使,他也不是自己进去的啊。”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齐氏。那齐氏修士讪讪地道:“他自己撞上来,怎能怪我。”   这个结果在顾平林意料中,蓬莱与齐氏成了靶子,谁也不记得最先出手的段轻名,他可是“情急救人”,纵然推的方向不对,也没人怀疑。   “坏我门中大事!”周异收剑归鞘,“都回去等死吧。”   齐婉儿也怒:“说了不是故意,还要怎地!早听说天残门不讲理,齐氏怕你们不成!”   南珠沉着脸挥手,蓬莱护卫们都围上来。   顾平林清楚里面的情况,上前制止南珠,对周异道:“周兄放心,君灵使若得了传承,自当归还。”   “出来?”周异冷笑,“那是地缺剑气。”   “地缺剑气?”辛忌倒吸了口冷气,暗道庆幸,他方才还打过混进去的念头,“据说是天残门失传的剑气,若身无残缺者中了剑气,就会被毁去六识与道脉!”   看来残祖将地缺剑气留下,是要确认继承者是天残门弟子。   众人忧心不已,蓬莱护卫们却纷纷展颜,喜道:“如此,灵沙使定然无碍。”   周异皱眉:“什么意思?”   确定君慕之没事,南珠面色稍霁,他也不愿与天残门为敌,答道:“君灵使天生道脉残缺,是以修炼比常人缓慢。”   周异愣了下,不再说话。   天残门谁的账都不买,唯独对残疾者超乎寻常地友好,他之前误会君慕之,如今明白缘故,自然不再刻薄。众人都不奇怪,齐氏修士们也松了口气:“既然无事,那剩下的传承……”   君慕之被关在里面,南珠没了心思:“诸位自去,留一扇门与蓬莱便是。”   齐氏众人正中下怀,假意称赞一番君臣情义,就要走。齐婉儿却不同意:“君灵使既是因我等才身陷危境,我们也不能这么走,等确认他安全了再说吧。”   屡次被自家小爷下面子,齐氏修士们都习惯了,一齐沉默,季七娘望着齐婉儿,温温柔柔地道:“十三公子放心,君灵使必会安然无事。”   考虑到南珠与顾平林的交情,步水寒也提议留下,江若虚与冷旭都无异议,姚枫为人沉稳讲义气,唯有辛忌惦记着传承,焦心不已,在旁边叹声叹气。   顾平林眉心微跳。   段轻名出手没这么简单,众人哪里知道,那地缺剑气不止是验证身份的方式,更是传承本身的一部分,周异得到无妨,至于君慕之……事情有些棘手了。   君慕之的威胁还不至于让他计较,千防万防,没想到他对付的是南珠。   顾平林揉揉眉头,不动声色地踱到段轻名身旁,扣住他的肩:“段轻名!” 第86章 洞窟异变   “段轻名!”顾平林扣他的肩。   段轻名侧身避开那手,走到旁边略干净的地方,随手一掀袍摆,坐下:“师弟也看出来了,残祖留下地缺剑气,恐怕不只是为了验证继承者身份。”   顾平林传音道:“你故意。”   “顺手,君慕之还不至于让我在意,”段轻名也传音道,“怎样,你要揭穿我?”   揭穿他,就等于让灵心派承担责任。顾平林皱了皱眉:“你没必要这么做,你答应过不对灵心派出手,我不会接你的招。”   “南珠有麻烦,你要袖手旁观?”   “那是他的事。”   “哦?”段轻名笑,“真是无情啊。”   无情?顾平林微嗤:“步师兄当你是兄弟,齐十三冒险回护你,南珠将你视为上宾,礼遇有加,至于君慕之,也是你坏他的事在先,你我到底谁无情?”   “因为女人就对我改变态度,是步水寒之愚蠢;没足够的能力却想做君子,是齐十三之愚蠢;怀疑我却防备不足,是君慕之之愚蠢;至于南珠,当你是知己,更是他的愚蠢了,”段轻名不甚在意,语气却透出一丝深刻的幽冷,“这世上,弱者迟早成为他人道途上的踏脚石,蠢人更没存在的必要,别人不做什么,他们也能自己找死。”   “荒谬!”顾平林想也不想就反驳。   段轻名道:“若你不够强,步水寒会与你亲近?齐十三会多看你一眼?南珠顶多回报你财物,站在同样的高度才能叫朋友,顾小九,蠢人不值得你我在意。”   顾平林真想笑了。此人的想法简直不可理喻,前世自己怎么就没发现,这妖怪竟然“妖”到了这个境界?顾平林抿了抿唇:“这么说,打败你才不愚蠢?”   “你这样想,也可以。”   “你……”顾平林欲言又止,终是摇头,“随你。”然后就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向南珠。   南珠站在石门外,时而踱几步,时而过去拍门,神色十分焦躁。   顾平林拍他的肩,安慰:“君灵使不在,南兄是蓬莱之主,若因此乱了方寸,实是不妙。”   南珠僵了下,长长地叹气:“我也是慌了神,确实有失冷静,只是里面似乎十分凶险,慕之他……”   顾平林道:“君灵使吉人自有天相。”   南珠沉默片刻,传音道:“我所忧者,一是慕之,二是蓬莱。”   君慕之不能安全出来,天残门必会迁怒蓬莱岛,而平沧公失去孙子,会做什么很难说。他能这么坦白,可见是绝对信任顾平林。   顾平林倒也理解他的担忧。   王者并非无情,只是身系太多人的期待,他再怎么重视君慕之,还是要以蓬莱基业为重。   “君灵使必能安然,”顾平林停了停,隐晦地提醒道,“反而是残祖传承,地缺剑气早已失传,残祖留它在此,其用意怕没这么简单。”   南珠也不是蠢人,听出话中深意,登时一惊:“此话怎讲?”   感受到段轻名的视线,顾平林道:“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   南珠神色凝重起来,陷入沉思。   点到为止,顾平林索性侧过身来,面不改色地回看段轻名。   段轻名笑着收回视线,闭目。   顾平林也坦然。   虽说南珠够义气,但自己有恩于他,根本不欠什么,若他因此失败,也是这一世的命数。   无情吗?   今世自己哪怕已极力避免一切,还是会看着师父命尽,若步水寒仍旧出事,自己是否还会像前世一样,与段轻名斗到不死不休?   重生以来,自己已经改变了太多事情,如今将目光从段轻名身上移开,才发现这一切都没有太多意义,修者的终点从来都只有一个——大道。   顾平林微微低头,抬手摸上胸口,感受着有力而平缓的心跳,渐渐抿紧了唇角。   修者一旦堪破,谁不无情?   这么看来,反而是前世那个满身污点的自己更有情吧。   顾平林断然放开手。   惆怅,片刻足矣,一切会对道途造成影响的情绪,都没必要存留太久。   .   抛却杂念,顾平林仔细打量起四周,心中暗忖:这里已是海底,恐怕不止这座阴皇窟,外面的洞窟应该也有地英石精的成分,所以能够承受海水的重量和挤压之力,要熔铸这么多地英石精,百川老祖也做不到,上面出口还有浮风,阴皇窟应该是天然形成的,老祖只是对它进行了改造。   顾平林这里想着,那边一名齐氏修士忽然问道:“出口有浮风,我们怎么出去?”   他一提,众人都注意到这个问题。   浮风之上灵力无法作用,失去依托之力,往上跳跃就难了,石梯之间的间隔高度不小,众人下来容易,要上去还真有点麻烦。   辛忌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摆手:“老祖留下传承,怎么会不留出路,难不成要将传人困死在这里?小子省省心,别胡思乱想。”   “有理,这里一定有机关。”齐婉儿赞同,边说边在四周石壁、石刺上乱拍乱按。   “不可乱动。”一只手伸来制止他。   见他还肯管自己,齐婉儿暗暗地松了口气,顺势收手负于身后,嘴里道:“有什么要紧。”   众齐氏修士忙道:“姚公子说的对,君灵使方才就吃了亏,还是谨慎为上。”   齐婉儿也并非不听劝之人,闻言就退后几步,没再乱动了。   姚枫收手退开,继续沉默。   两人既然说话了,气氛也随之缓过来。齐婉儿略清了清嗓子:“依我看,触发机关的办法必然不会太难……你们说呢?”他面向众人,眼睛却瞟着姚枫。   “有道理,”步水寒想了想,“必然是得到传承后会做的事。”   众人纷纷称是。   明公女道:“应当是无意的举动。”   曲琳赞同:“公女言之有理。”   两个女子都开口了,甘立也大胆地道:“或许是人被困于此,焦急之下会做的事呢?”   “小兄弟说的有理,”一名齐氏修士问道,“试想,人若急起来,又会做什么?”   辛忌道:“若是老夫,干脆真气外放,什么都动它一动,或者就能触发机关了。”   段轻名突然指着远处:“有人进那扇门了?”   众人一惊。   “什么!”辛忌当场跳起来,大骂,“这些小混蛋果然不老实,老夫早就说了,人在里面跑不了,等什么,找传承才是正经……”   段轻名笑道:“此地受浮风影响,真气外放不能,前辈还是跳脚更现实一点。”   众人反应过来,大笑。   辛忌这才知道被捉弄,恼羞成怒,目光阴鸷:“姓段的小子……”   “诶——”段轻名扬眉朝他一挥手,手心赫然握着魂石,“晚辈手重,前辈想好了再说啊。”   “喂喂!”辛忌面色大变,盯着那颗脆弱的魂石,心惊胆战,“你他娘……小心!小心点!”见众人疑惑,他又连忙闭嘴,悻悻地哼了声,憋得额角青筋直跳。   顾平林抿紧唇。   前世大名鼎鼎的瞳魔,不说威震天下,那也是令正魔两道闻风丧胆的人物,可见其心术老辣,万没想到今世他失去瞳画和《炼神九章》,遇到段轻名这个妖怪,就变得这么……有趣?   ……   这边气氛欢乐,齐婉儿却只注意着姚枫,见他始终不开口,忍不住问:“姚兄看呢?”   姚枫“嗯”了声:“都有理。”   齐婉儿故意找话题,就是想冰释前嫌,闻言气得当场垮脸,正巧季七娘过来,他索性转脸与季七娘说话去了。   趁着众人议论的工夫,顾平林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拍甘立的肩,甘立会意,悄然跟着他退出人群,走到不远处说话。   薄唇噙着三分笑,段轻名闲闲地倚在石刺上,狭眸不知看着哪里,似乎是注意着这边,又似乎并没有留意。   .   众人都盼君慕之出来,谁知这一等就是两日工夫过去,门内始终毫无动静,蓬莱修士们都有些坐不住了,其余人脸色也不好。   明公女走到南珠身旁,低声道:“少主须早作打算。”   “公女这话什么意思?里头情形不知,君灵使未必就有事。”一名蓬莱修士早就留意着她,闻言不由怒目。平沧公虽势大,但血脉单薄,君慕之若出事,就有后继无人之忧,部下们是最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的,何况他是君慕之的心腹。   明公女聪明地回避了他的怒火,谦卑地微笑:“独孤令主误会,明珠并无他意,也罢,是我多言了。”说完即刻退后。   独孤令主哼了声,重新望向石门,难掩目中焦急之色。   “还要等多久?”一旁打坐的周异突然睁然。   南珠心里也没底,看顾平林。   顾平林道:“传承之事,需要时日也算合理。”   周异冷冷地道:“谁知道人死没死,若他十年百年不出来,难不成我们一直等?”   经过这么长时间冷静,南珠已不似之前冲动,没再计较这些言语小事,他大手一挥:“事已至此,争执无益,周兄是明白人,不妨多等两日,到时君灵使若还未出来,周兄自回门中禀报,蓬莱绝不推卸责任。”   周异果然闭嘴。   南珠说的没错,事实已经没办法改变,他现在也不可能灭了蓬莱岛所有人,无非是任务失败,心中愤恨罢了。   前世那几人在这里留了多久?顾平林正在搜寻记忆,忽觉足底地面轻轻地颤了下。   抬眼,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在场外丹修士居多,不可能察觉不到。 第87章 地缺剑气   “这……”辛忌忙问,“段公子,你察觉没有?”   对魔修来说,“实力至上”四字在他们心中已是根深蒂固,他在众人中修为最高,第一反应却是询问段轻名,全不计较方才的玩笑,可见心里对这个年轻的主人还是很服气的。   顾平林能理解。   但凡是剑修,没有不被《顾影剑法》震撼到的,何况此人还有近妖的心智,前世那些被他丢出来当棋子的人,都对他死心塌地、深信不疑,这绝不止是因为他会伪装,而是一种真正发自心底的、对强者的敬服。   视线斜斜扫过旁边的石门,段轻名站起身,却没有回答辛忌的话。   众蓬莱修士紧张起来,有人问:“诸位可有发现异常?”   说话间,地面又是一颤。   惊呼声四起。   “镇定。”南珠喝令声未落,整个阴皇窟都缓缓转动起来。没错,是“转”,它正绕着中心的小平台旋转,众人仿佛被装在一个转动的球里,只觉得眼花,四周景物都在晃动,头顶簌簌地掉下尘灰。   三名女子中,明公女最镇定,她紧跟在南珠身边,被护卫们重重围住,这边步水寒先护住了曲琳,季七娘强忍着恐惧,紧紧抓着齐婉儿的披风,几乎摔倒,齐婉儿连忙单手扶住她,握住一根石刺才站稳。   “怎么回事?”   “要塌了!”   ……   灵心派众人自行聚拢到顾平林身旁,顾平林扶住石壁,沉声道:“众人镇定!此洞乃地英石精所铸,不会塌,应该是有人触发了机关。”   众人细想也觉得有理,渐渐镇定下来。   “阴皇窟在下沉。”姚枫突然道。   “没错,”辛忌怒道,“是谁动了机关?”   众人一阵惊疑。   南珠扫视蓬莱众人,开口道:“不是蓬莱岛。”   一名齐氏修士道:“我们也没动。”   “不是我们,”顾平林制止众人追究,“是门内的人。”   “君灵使?”蓬莱众护卫大喜。   “他果然活着!”南珠立即转身,重重地拍石门,高声唤,“慕之!慕之是你么!”   石门轰然而开,惊得他退后几步,一道人影从门里扑出来,披头散发,衣衫破烂,其上血迹斑斑,形容极其狼狈。   “慕之,你怎样?”南珠慌忙去抱他,却不料一道剑光闪电般削来,逼得他缩手。   再看,周异已将君慕之拿在了手里。   南珠抬手制止部下说话,盯着周异:“我答应过的事绝无反悔,周兄这是什么意思?”   周异哼了声。   不待南珠再说,君慕之就直起身来,摆手:“我没事,劳少主担忧了。”   他虽然浑身血迹,气色却很不错,南珠见状略略放心。   对道脉残缺的君慕之,周异态度还算不错,语气中的冷淡减去两分:“交出传承,不伤你。”   君慕之取出一册黑皮古书。   周异放开他,接过书摸了两下,神情一松,竟也没有半点质疑的样子,直接将书收入了怀里。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君慕之急忙说正事,“阴皇窟本是为残祖传承而留,传承被取出,来时的路已经关闭,半个时辰之内,阴皇窟就会永沉海底,不再现世。”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   话音未落,数道人影闪身消失,大约是去查探出口状况,众人这才惊觉体内真气流转,浮风的影响已不知不觉消失了。   “出口没了!”上面平台处传来辛忌的呼声,接着又是一阵闷响。   正如顾平林所言,整个洞窟都是地英石精所铸,这些外丹修士想强行开路,根本不现实。没多久,查探的人纷纷铩羽而归。   辛忌一脸恼怒:“这下可好!《造化诀》可能就在那些门里面,这样就走……唉唉!老夫早说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白白错过好东西!”   齐氏众人也后悔不迭,暗骂蓬莱岛。顾平林却恍然。前世无人得到残祖传承,只听说阴皇窟关闭,而没有“永沉海底”的说法,可见还留有契机,如今君慕之带出残祖传承,阴皇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造化诀不在这里。”姚枫突然道。   南珠道:“不错,阴皇窟既是为残祖传承而设,造化诀就不可能在这里,老祖岂会忍心让自己的心血永沉海底?”   众人细想也觉得有理,脸色转晴。   明公女道:“残祖传人不会死,里面想必留下了离开的办法,君灵使?”   她这么一提,众人这才记起保命要紧,齐齐地看君慕之。   君慕之沉默片刻,咬牙,伸手指洞顶:“用地缺剑气可以打开出口。”   “不行,”面对众多期待的视线,周异冷冷地拒绝,“无家师命令,谁也不能看。”   一名齐氏修士急道:“这种时候还管那么多,你简直……”   “天残门规矩严,怨不得他,”辛忌摆手制止,好声劝周异,“若出不去,贵门传承便要一并埋在此处,事急从权,真人不会怪罪于你的。”   周异理也不理。   其余修士还要再说,顾平林开口:“这地缺剑气,残祖自己只修成四缕,就算周兄看了秘籍,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奏效的。”   听了这话,众人冷静下来。   段轻名一笑:“君灵使既知道出去的办法,想必也清楚地缺剑气在哪里。”   众目睽睽之下,君慕之平静地道:“地缺剑气在我身上。”   .   正如顾平林所料,众人被消息震到,未等南珠反应过来,周异再次扣住君慕之的脖子,将他拖到旁边。   “周兄放心,在下不敢夺贵门之物,”君慕之苦笑,“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等出去之后,我必定归还剑气。”   众人都道:“无论怎样,先让君灵使打开机关再说。”   君慕之的话没错,周异态度亦有松动,却没放手,改为扣住他的手腕:“开机关。”   君慕之无奈,只得带着他跃上中心平台。   众人跟上来看。   君慕之在平台上转了圈,寻到一个隐秘的印记,将手掌放到上面:“这一缕剑气已经很弱,我也不知能否打开机关,诸位当心了。”说完,他便凝神运气。   众人屏息静待。   周异突然“咦”了声,脸色瞬间一冷:“你不是道脉残缺?”   他扣着君慕之的脉门,对君慕之体内真气走向十分清楚,之前认定君慕之道脉残缺,他便将君慕之当成了同类,自是友好,此刻察觉君慕之体内道脉完好,他只当是受骗,难免愤怒。   南珠吃惊:“难道不是?”   君慕之只得停下来,硬着头皮解释:“此事说来话长,总之也是受残祖之恩,剑气之益。”   众人闻言,不由惊叹于地缺剑气的威力,周异这才罢休。蓬莱众人喜气洋洋,唯独明公女眼波闪烁,半晌,她似乎是想通了什么,展颜微笑。   君慕之自幼习蓬莱内功,并不是剑修,剑意不足,催动剑气甚是吃力,就在众人等得心焦时,头顶突然一暗,嵌着三粒夜明珠的圆形巨石坠落,海水如巨瀑般倾泻而下。   没有浮风影响,这点海水对修士尚不能构成影响,只是让众人有些措手不及,造成了一点混乱,但众人都不傻,反应过来,马上纷纷朝缺口涌去。   灵心派几个人没有争先,都聚在顾平林身边,顾平林扭头不见段轻名,不由皱眉。   段轻名虽不可信,但也不至出尔反尔。   顾平林果断地道:“都撤,步师兄照顾曲姑娘,甘立跟着我。”   负责保护甘立的本是辛忌,辛忌正为失去传承而懊恼,闻言乐得丢开手,与江若虚、冷旭、步水寒等人一道离开。   海水顷刻灌满整个洞窟,混乱中,顾平林与甘立没有急着逃出去,而是落在了后面,甘立早就得了吩咐,找到三粒夜明珠,其中一粒明珠表面渗出一滴粘稠的血露,甘立想也不想就将它吞入腹内,跟着就面露痛苦之色。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顾平林在他背后拍下一掌,将那血露暂时封住。   甘立正色道:“承蒙师叔厚爱,将这个难得的机会给我,若失败,甘立亦无悔。”   “记住你的话,全力以赴。”顾平林说完,带着他水遁而走。   灵珠血,可以洗丹田、升道境,同时也伴随着丹田破碎、道途无望的风险,甘立本来资质不差,奈何在观中埋没多年,没有好功法,早就错过了纳元开辟丹田的最佳时期,注定纳元止步五重境,如今有灵珠血,他若能闯过大关,未来的路便是天地之别。   其中利害关系,顾平林早已言明,幸喜甘立也有这份胆量与魄力,事实上就算失败,顾平林也能用造化诀救回他,不过造化诀救人的效果有限,大概资质很难恢复,但道途中,哪一次提升不伴随着风险?   两人回到海面上,发现黑礁石滩和阎森等人都不见了,四周全是茫茫黑水,顾平林暗忖,机关启动,这个出口恐怕已在千里之外。   海面上乱得很,蓬莱众人与周异对峙,齐氏的人都在看热闹。   江若虚和冷旭见到顾平林都松了口气,顾平林却是神情一变:“步师兄和曲姑娘呢?” 第88章 追截之剑   他问起步水寒和曲琳,江若虚愣了下,反问:“他们不是落在后面了么,还有段师弟,你没见到他们?”   顾平林立即将甘立交给辛忌,正打算去寻,忽听一声水花响,步水寒现身。   见他一个人回来,顾平林已猜出大致情况,上前扶住他的肩:“冷静,慢慢讲,怎么回事?”   “曲师妹不见了!”步水寒脸色苍白,眼睛红得可怕,他也在尽力保持冷静,“我带曲师妹出了阴皇窟,忽来一道暗流,像是地脉之气,十分厉害,将我们冲散,曲师妹就失踪了,我在周围寻不见她,怎么办,她会不会有事?”   顾平林问:“段轻名呢?”   步水寒更急:“段师弟也没上来?”   “先找曲姑娘,”顾平林断然道,“你带路,我们去事发之地看看。”   段轻名答应不对灵心派下手,那曲琳呢?她不是灵心派的人,更重要的是,如今段轻名对她已无半分爱意。前世她因自己而死,如今若再因自己出事……   倘若真是段轻名下手,自己又该如何?   与他对上,那正如了他的愿;继续不接招,更是对不住曲琳。   想逼我?   顾平林分水而行,眼底是遏制不住的怒意。   “怎么回事?”前面的步水寒突然停住,语气慌乱,“我记得就是这一带,那暗流怎会不见了!”   顾平林淡声道:“不是地脉之气,是有人引罡风入海,形成类似的暗流。”   “你的意思,有人暗算我们?”步水寒吃惊。   顾平林不答,扫视四周。   上下左右都是海水,此地距离海底甚远,要引爆地脉之气,内丹修士也做不到,引上空罡风入海就容易多了。   步水寒却想偏了:“他想针对我,还是曲师妹?难道是针对颜师姐?或是玄冥派?”   “师兄回去等,我会寻到曲姑娘。”顾平林突然道。   步水寒愣了下,忙道:“我与你一起……”   话没说完,身边人已经不见了。   心中有底,顾平林自从入海就暗运造化诀,步水寒没发现周围动静,他却捕捉到了海水的异常波动。水遁前行,身体与水几乎融为一体。顾平林紧盯着前方那道翩跹白影,迅速扣右手手指,瞬间连变三个指诀。   顾影剑冲出,紫影过处,海水结成长长的冰棱,随着顾影剑的前进不断地向前延伸,成为剑的推力,海水的阻力被抵消,顾影剑速度简直快得惊人,直追前方白影。   大约知道逃不了,白影索性停下来,笑赞:“好招。”   此招根据灵心派剑招“天绫缚蛟”所创,主追截,造成的伤害并不大,顾平林本就是要逼停他,在发招之后,又紧跟着送出了一式杀招。   “剑如其主,真是咄咄逼人,”段轻名似是无奈,却很快就避过了杀招,“剑招不错。”   顾平林与他遥遥相对:“你有鹤影翩跹脱身,我岂无追截之术?”   荡动的黑海水牵开两人的衣袂,映着剑气光波,白的更醒目,紫的更艳丽。   “论攻守兼备,不如鹤影翩跹,论追截之能,确实略胜一筹,”段轻名当即便作出准确的点评,明显是产生了兴趣,“此招何名?”   顾平林冷笑:“就叫‘一剑葬鹤’,如何?”   段轻名闻言大笑,眉梢生春色:“小九你啊……想要葬这只鹤,你还是差了一点。”   顾平林干脆地问:“曲琳呢?”   段轻名道:“你说过不插手。”   顾平林再问:“曲琳呢?”   段轻名侧身:“曲师妹是我姨母送来,本该由我照顾,你来质问我,是站在怎样的立场?”   “利用女人,段轻名,你失格了。”   “利用,不分男女,聪明人从不视女人为弱者,”段轻名道,“或者说,在你眼里,曲琳与众不同。”   “我找你,不止是为曲琳。”   “哦?”   “我是来告诉你,无论你怎样做,我都不会插手,”顾平林道,“此番回去,我将闭关百年,希望你继续信守对灵心派的承诺。”   段轻名不说话了。   锐利的目光穿透海水,落在身上,仿佛是在探视。顾平林感受到其中冷意,反而轻松了:“其实无论有多少对手,你都不会满意,我没说错吧?”   停了停,顾平林自顾自地道:“享受游戏带来的乐趣,可惜这些乐趣依然满足不了你,所以你只能继续。没有心,何来悟?你修的根本不是道,总有一日,当游戏也失去乐趣,当你的剑道完成,剩下的就是毁灭了。”   前世破境飞升又如何?最终等待他的,一样是毁灭。   原来如此。   顾平林一挥袍袖,原路返回,他也不去寻找步水寒,而是直接回到海面,与江若虚等人会合。江若虚与冷旭正等得焦急,听说步水寒三人都没事,这才放心了。   .   蓬莱岛与周异之间的气氛丝毫未有缓和,几乎达到剑拔弩张的境地,灵心派与齐氏众人都过去解劝。   残祖平生最得意之作就是地缺剑气,这剑气十分古怪,不似寻常剑气无形,它是有本形的,而且它的本形谁也说不清,大致可以理解为一种奇特的真气剑,现下这一缕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法子保存下来的,经过岁月消磨,不复强劲,机缘巧合,它寄生到君慕之体内,竟将他的残脉打通了。   君慕之因祸得福,也惹上了大麻烦,他有意归还剑气,谁知那地缺剑气仿佛认准了他,根本无法离体。周异要带人回天残门处置,南珠如何肯放?当然,君慕之没忘记拉齐氏下水,他可是被齐氏的人推进门的,所以此刻齐氏都来帮忙解劝,没敢煽风点火。   此事不好解决,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顾平林打定主意不参与,当然不会多话,随意解劝两句,之后便不再作声,只是旁观。   蓬莱人多,周异自知带不走君慕之,冷笑:“家师不日将亲临海境,你们自求多福。”   “那又如何!”南珠拂袖。   君慕之忙拉住他,躬身朝周异作礼:“小弟并非不愿归还剑气,实在是没有办法,若宽限些时日……”   周异丝毫不留余地:“本门传承不能落入外人之手,识相就跟我走。”   见他软硬不吃,君慕之蹙眉,突然道:“也罢,既然地缺剑气不能留在外人身上,若我自废道脉丹田,毁去剑气,周兄总该放心了吧。”   “不可!”   “住手!”   南珠与周异同时变色,南珠先一步扣住他的脉,封了他的真气。   “你威胁我?”周异死死地盯着他,冷硬的脸上现出一丝怒色。   南珠亦被触动,终于卸去几分强势:“周兄,非是蓬莱为难于你,慕之是我的兄弟,贵门手段人人尽知,尊师对地缺剑气势在必得,让慕之跟你走,我实在不能放心,这样,我随你们一道去如何?”   “少主!”   “少主不可!”   这次开口的不止是君慕之与明公女,蓬莱所有人都变色。   天残门连八大门派的帐都不买,一言不合就动手,南珠不过外丹修为,这种行为实在太冒险,就算是笼络人心,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这地步。   周异有点意外,一时没有接话。   君慕之也没想到南珠会说这话,连忙低头,藏去眸中神色:“此事我自会处理,望少主以蓬莱为重,莫让慕之为难。”   君臣如此,众人看得叹气,纷纷求情,齐婉儿都忍不住为君慕之说话:“他人在蓬莱,又跑不了,周兄何必固执。”   周异看了君慕之半晌,道:“你入天残门,我保你安全。”   众人都沉默了。   想不到此人尚有几分心计。顾平林真意外了。   天残门门规严酷,地缺剑气落到外人手里,他回去必受惩罚,若君慕之成了天残门弟子,传承就等于是在自己人身上放着,他就不算任务失败,很明显,他在拿君慕之的安全当条件,好给自己脱罪,这虽然有几分取巧,却不失为一个办法。至于别人是否为难,他是不管的,这就是天残门弟子的行事。   天残门信用还不错,老病真人座下亲传弟子不多,周异算是最受倚重的一个,他的保证还算可信。可谁都知道天残门的规矩,一旦入门,要活着离开几乎不可能,君慕之是南珠最重要的膀臂,若没有他,未来蓬莱的局势会变成怎样,还很难说。   这就是段轻名顺手引导出来的局面。   许久的沉寂。   君慕之终于开口道:“此事……还请周兄容我考虑三日。”   “明日答复。”周异丢下这句话,再不理众人,自去旁边打坐,显然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南珠没有说什么,吩咐护卫:“起行宫。”   此时怎么劝都不合适,众人安慰几句就散开。   蓬莱众护卫设下行宫,南珠连顾平林也没招呼,自顾自进了行宫,君慕之在原地站了会儿,摇头苦笑,过来朝顾平林拱手:“少主非是……”   顾平林摆手:“无妨,事有轻重缓急,君灵使不必在意这些小节。”   灵心派众人一直跟着住行宫,君慕之原是担心他怪南珠失礼,特地过来解释,闻言不由莞尔,点头道声“见笑”,就进去见南珠了。   众人兀自唏嘘,低声议论。   正如顾平林所言,没多久,步水寒就带着曲琳回来了,随之归来的还有段轻名。   两次都没保护好曲琳,步水寒受打击不小,脸色还是发白,与众人解释:“幸好段师弟巧遇失散的曲师妹,虚惊一场,此事都怪我。”   曲琳安慰道:“有人暗中使坏,怎能怪师兄?倒是接下来的路程,我们要当心了。”   “说的是,”步水寒想想就怒,“若我知道下黑手的是谁,饶不过他!”   江若虚等人听得莫名,步水寒便将顾平林的分析讲给他们听,众人都吃惊,你一句我一句猜测起来。   两道视线落在身上,顾平林仿若未觉,吩咐甘立:“随我来。”   炼化灵蛛血的事耽误不得,甘立连忙答应,跟着他走进行宫,回房间。 第89章 君臣一场   灵蛛血炼化过程必须十分小心,甘立开始了紧张的修炼,成败在此一举,外人也帮不了什么忙。看他进入忘我之境,顾平林便设下结界,不许人进房间打扰,对外只称他是境界提升,恰好甘立纳元境快要进阶,无人怀疑。   这边行宫大厅,所有护卫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个人。   南珠背对着门,负手站在大厅中央,君慕之则俯首而立,君臣两人谁也不开口,气氛甚是僵硬、沉闷。   情非得已,形势逼得南珠放人。   一旦老病真人出面,蓬莱麻烦就大了,六御公郭逢绝对希望君慕之离开,平沧公与顺始公若执意维护,只能与天残门纠缠,消磨实力,如此更合了六御公的意;   若是为君慕之,他就更应该放人,君慕之脉伤痊愈,纵然在天残门,也能有一条不错的道途,总比自废修为碌碌一生的好。   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终于,君慕之先开口:“此事终难善了,我们不宜与天残门对上。”   南珠“嗯”了声。   君慕之不再言语。   南珠道:“若没有想说的,就走吧。”   君慕之道:“少主的意思……”   南珠微嗤:“你已经有主意了,不是么?”方才他对周异说的是“考虑”,而不是直接拒绝。   君慕之抬起脸:“没错,我不想放弃。”   南珠转过身来,看着他。   君慕之亦直视他,平静地道:“从我十六岁至今,祖父往我身边塞了多少女人,少主可清楚?”不待南珠回答,他便苦笑:“因为天生残缺的缘故,这么多年,蓬莱上下对我的非议不曾停止过,平沧公的孙子,未来仙蛇岛的继承者,却是个废人。”   南珠道:“你……”   “纵然我在别的方面强一点,也不能让他们高看多少,道途不长,寿命有限,”君慕之道,“倘若祖父还有个健全的孙子,仙蛇岛部下绝不会这样拥护我。为了蓬莱不落入郭逢之手,为了少主将来能顺利控制蓬莱岛,祖父也必须满足他们的期待,我有一个正常的继承者,他们才能安心,仙蛇岛势力顺利过渡,我就算完成任务了。”   南珠沉默了。   “如今机缘巧合,我的价值不再只是用来配种,”君慕之道,“哪怕是入天残门,我也能有不错的未来,这种机会,叫我如何不动心?”   南珠突然道:“你以为我在生气?”   君慕之垂眸不答。   南珠缓步踱到大门口,背对他,望着门外沉沉的黑水,半晌才道:“慕之,你智计强我十倍,若你在这位置,一定做得比我好,但我南珠也绝不是你心里想的那个少主,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   平淡的语气,却透着不尽的悲哀。   “我确实在意平沧公的支持,在阴皇窟里,我担心你,有平沧公的缘故,可多少也是有真心的,更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你一直看不起我,我却始终当你是兄弟,你能治好道脉,我只会高兴,岂能让你为我而耽误道途?我只是没想到,你当真从未用心看过我。”   君慕之微微一震,抬眼:“少主……”   “罢了,”南珠挥手打断他,惨然笑道,“大概你又认为我在笼络人心,如此,我就做个顺水人情,灵沙使即日卸职,出蓬莱岛,念及昔日之功与平沧公之情,允其回岛探亲祭祖。”   言尽,人大步离开。   一场君臣情分,终于走到尽头,谁有心,谁无情,难以言尽。   飞扬的披风消失在门口,带进一片冷风,空旷的大厅越发冷清。君慕之跟着追上两步又停下,张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怔怔地在原地站了许久。   .   当夜,顾平林要亲自替甘立护法,便与辛忌换了房间,辛忌叫苦不迭,用他的话说,“离段轻名这小子越远越好”,段轻名倒没什么反应,甚至没朝这边看一眼,顾平林见状反而松了口气。   事实上,这种类似发怒的反应更安全,他要是若无其事,或者出言戏谑,那才值得警惕,说明他根本不会收手。   自己放下“闭关百年”的话,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倘若他执意不肯罢休,少不得要另作计较,好在此人与前世一般骄傲,自己退让至此,表明了回避的决心,他是不可能再厚颜纠缠的,步水寒与曲琳平安归来就证实了这一点,前世实在是自己过于执着,才会被带入万丈深渊。   接下来,自己只需照常行事,料想不须多时,他便会转移兴趣,就此离开灵心派也未可知。   心中隐忧消除,顾平林陪着甘立修炼一夜,进度不甚理想,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没再强行提升,按时收功,走出行宫大门。   海境下雨,视野比平日更窄,放眼一片茫茫雨幕,遍地水花绽放,声音“哗哗”如流水,传入心头,不免带起几丝浅浅的惆怅。   雨幕中,一道身影走近。   布衣湿透,雨水顺着发梢衣衫往下流,来人毫不在意,双臂抱剑在怀,浑身透着孤绝之气。   天残门人性子大多如此,坚韧又怪异。既然交易已成,顾平林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去自讨没趣,随意拱拱手就算招呼。   门口的蓬莱护卫见到他,正要进去通报,君慕之就现身了。   “你的决定。”周异开口。   君慕之气色很差,他慢慢地走出门,也不在意被雨淋,沉默片刻才道:“此事……且容在下……”   “他随你入天残门。”南珠的声音传来。   君慕之蓦地转身。   南珠自门内走出来,头戴墨檀嵌蓝晶的发冠,身上罩了件黑披风,里面穿着藏蓝色绣朱纹的长袍,他停在君慕之身旁,挥手,结界立刻撑出一片无雨的空间,将君慕之与周异都罩住,扰人的雨声瞬间变小了许多。   他盯着周异:“阁下是否能遵守承诺,保他性命?”   周异看看两人,半晌才道:“自然。”   “少主!”君慕之垂首下跪。   “你已是天残门人,不必唤我少主,”南珠伸臂托住他,展眉一笑,“当年也是平沧公逼得你唤我少主,如今你无须再顾虑。”   君慕之满面羞惭,哽咽难言。   南珠叹了口气,扳住他的肩:“行了,这么多年,我又几时与你生过气?往常我就不希望你叫我少主,如今正该高兴,你嫌弃也罢,我南珠是将你当作兄弟了。”   “我……”君慕之泣不成声。   南珠又转脸问周异:“不知贵派收弟子有什么说法?是否要行入门礼?”   周异道:“拜残祖。”   “如此,里面商议,”南珠抬手,“请。”   .   三人自去厅上商量,顾平林对此也略有了解。   天残门弟子入门时不拜师,谁强谁狠,谁就有成为掌门弟子的机会,所谓入门仪式,不过是拜祭残祖,原则上要由掌门主持,周异是老病真人倚重的弟子,他能想到这个主意,必然是有代掌门收新弟子的权力,拥有此等地位,他还要设法逃避任务出错的惩罚,可见天残门门规之严酷。   既有此事,南珠应该会再停留一两日,时间足够甘立炼化灵珠血,顾平林暗忖,走下台阶,漫步雨中。   齐氏众人都在一个小亭子里避雨。那亭子自是灵器,檐柱栏杆俱为朱红色,能容十数人,空间小,看上去却精致,亭旁居然还有一株翠绿的芭蕉树。   在别人眼里,此亭就是普通的空间灵器,然而顾平林前世博览古卷图鉴,认出此物,不由吃惊。   此亭用料乃是凤羽木,神凤所栖之桐木,集天地之生气,支持各种大型法阵,上面必然刻有许多防御阵,不出意外,应该还有瞬移类的法阵,哪怕启动条件高,只凭关键时刻能救命这一点,那也值了。此等稀世灵器,足以与蓬莱镇岛之宝“冰轮”舟媲美,有此物傍身,齐婉儿在族中的地位不言而喻,难怪齐真放心让他出来。   季七娘也在亭子里,几名齐氏修士自有考虑,主动接纳她,季七娘同样出身大世家,言谈举止完全符合标准,一群人说说笑笑,气氛十分融洽。   齐婉儿却不耐烦听,独自站在栏杆边,眼睛只看着另一处。   步水寒、江若虚、冷旭、姚枫、辛忌几个人正在雨中论剑,曲琳穿着避雨的鲛绫斗篷,坐在旁边浮木上,静静地听。姚枫话少,基本都是另外几个人说,辛忌假冒飞剑宫门下,实际并非剑修,他却自恃修为高,跟着插嘴议论,还一副指点后辈的模样。   别人就罢了,步水寒剑术天赋不错,听他胡说一气,忍无可忍道:“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剑修?”   辛忌反嘲:“老夫拿剑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在哪里。”   步水寒嗤道:“若飞剑宫的人都像这样,我们灵心派早该进八大门派了。”   背锅的是飞剑宫,辛忌毫不脸红:“是你修为太浅,不知剑道真意。”   “一派胡言!”步水寒黑着脸,拉姚枫,“姚兄你说,他那个叫不叫剑术?”   姚枫看看两人,想了想,委婉地道:“虽然我不太明白,但道有万变,或许前辈的话也有道理。”   步水寒大笑:“你这话,只听前面的就对了。”   辛忌也知道自己多半是说错了,咳嗽两声,强撑:“姚小兄弟的话有理,本门剑术与诸位所修剑道有所不同,怨不得步小友不明白。”   步水寒却不放过他,怀疑:“你自称飞剑宫门下,我怎么都没见你使过一招高明的剑术,别是个骗子吧?”   “放肆!”辛忌气得冷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老夫要拿出本事,教训你简直易如反掌……”   “如此,就请前辈指点一二。”步水寒是个不服输的主,傲气上来,也忘了在曲琳跟前装斯文,跃起身,“来来,我与你过几招!”   辛忌暗道不妙。   本来他境界高,修的又是《炼神九章》里的功法,就算没有瞳画,要赢步水寒也容易,问题在于他是魔修,拿出实力必定身份暴露,若隐藏实力,就要掉面子。   步水寒走了几步觉得不爽快,忍不住拉广袖:“就这袍子碍事……”话说一半反应过来,他连忙看曲琳。   曲琳抿了抿红唇,假装不知:“师兄说的是,我瞧师兄还是穿原来那身衣裳更好,长衫子反倒欠了几分利落。”   宽袍广袖显得飘逸,步水寒却向来不喜,都是为讨曲琳欢心才特地换上,听曲琳这么说,他便松了口气:“正是,我就不喜欢这么拖泥带水的,明日换过。”   曲琳“嗯”了声:“穿这身用剑想必不爽快,雨大,我也看不清楚,不如下次再比?”   步水寒看看辛忌:“那就下次吧。”   顾平林看得好笑。   辛忌如释重负,对曲琳大为感激:“也罢,省得说老夫欺负小辈……之前段公子好像有事,我先进去看看。”说罢就匆匆朝行宫走。   冷不防,一个身影拦住他。   “王前辈且慢。” 第90章 灵山沐雨   来者玉带银冠,眉朗目俊,系一条绣金凤的朱红抹额,身披一件红锦银纹的披风,通身的贵气与英气,不是齐婉儿是谁?   比起步水寒,齐婉儿对剑道的追求更纯粹,容不得别人亵渎剑道,他暗中听了半天,早发现辛忌是在胡说八道,哪肯轻易放过,当下便跳出来捣乱。   “十三公子?”辛忌犹不解。   齐婉儿负手笑道:“步兄不便,齐十三方便得很,不才,求王前辈指点几招如何?”   刚应付完一个,谁知又来一个,辛忌登时暗暗叫苦,心里将齐氏祖宗大骂了几百遍,拈着胡子笑道:“好说,只是老夫要进去找段公子,不好误了段公子的事……”   “他是我表……”齐婉儿轻咳两声,“他是我轻侯表弟的兄长,为人温厚,向来好说话,怕什么。”   温厚个屁!辛忌差点扯下胡须,他娘的动不动就拿魂石威胁老子!   齐婉儿堵住他的借口:“总之他若是怪你,还有我呢,谅他也不会不给面子。”   “这……”辛忌哑口无言。   看出他不懂剑术,齐婉儿有心要他出丑,一本正经地让道:“前辈请。”   辛忌前世本是大魔头,也有脾气,眼看躲不过,他索性就不躲,冷笑:“既然十三公子执意要比,老夫就……”   “何必耽误前辈正事,”姚枫突然站起身,“我跟你比吧。”   齐婉儿一愣。   梯子送上门没有不接的道理,辛忌也不想暴露身份,忙改口:“甚好,我们正想见识姚公子的殊世剑术。”   姚枫并指凌空一抬,背上虚谷剑“叮”地飞出鞘,稳稳地悬在半空中。   见他帮辛忌,齐婉儿脸色差极,冷声道:“打就打!”   玉皇剑自半空浮现,瞬间变成三丈长的巨剑,没有丝毫停顿,巨剑搅动罡风,剑尖闪烁电光,空中风走云动,漫天雨帘倾斜。   齐婉儿自原地消失,转眼已立于剑上。   剑上电光暴涨,化作万千金雨洒下,气势辉煌,正是齐氏名招“灵山沐雨罢歌舞”。   前世云崖论道会,一位齐氏长老以此招破敌,顾平林对其印象深刻,此时见齐婉儿使出来,大为意外。   ——此招初看似“灵山沐雨”,细看却有本质的不同,剑气没有齐氏一贯的刚猛,显得平稳虚淡,颇有点姚家殊世剑术的风格,剑雨依稀成阵,明显又是自己“以阵入剑”的感觉。   顾平林莞尔。   这应该是齐婉儿自己的改动,他的意图很明显,是想在原招之上再创新招。新招不算高明,甚至不伦不类,证明他毫无经验,正处于迷惘之中,但创招原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看修真界的一流剑术,哪个不是几代几十代人的心血?段轻名是天才中的疯子,心智非常人能比,顾平林有过人的韧性与两世经验,齐婉儿出道才几年?他一路顺风顺水长大,前日论剑大概算是头一次遭遇挫折,此事竟然激励了他,促使他生出创招的念头。比起前世光大朝歌剑术,这种创招意识更难得,他心地真纯,有了想法必会全力以赴,迟早有成就。   天赋所限,顾平林另辟蹊径,开“以阵入剑”之先河,却终究算不得正宗剑道,此时见到齐婉儿的新招,顾平林感慨之余,隐隐生出了几分期待。   今世海境一行,多少人意外相遇,又有多少人改变了命运?   毫无疑问,齐婉儿会比前世走得更远。朝歌剑术之上,又会生出怎样精彩的一套剑术?   .   剑气凝成的金雨映亮夜空,漫天冷雨变得暗淡。   旁边蓬莱护卫们与江若虚等人被这辉煌的剑招所震慑,步水寒却忍不住“唉”了声,顾平林也已预料到结果。   辛忌摸着胡子“嘿嘿”一笑:“小子要输。”   剑招好不好,主要还是看威力,齐婉儿此招看似博采众长,实际上只是简单地模仿形式,连融合都没有,威力还不如他之前论剑那招“八百诸侯朝灵山”,更比不上“灵山沐雨罢歌舞”原招。   亭子里,几个齐氏修士都不约而同站起来,眉头紧皱,面色很是不好,显然是不理解他为什么要乱改剑招。   优秀又骄傲的人容易招人嫉恨,若齐婉儿只是借祖父的势当个纨绔子弟就罢了,偏偏他又真有本事,越是这样,别人越是气不顺,辛忌这么说,不少蓬莱护卫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步水寒惋惜,顾平林期待,辛忌幸灾乐祸。   姚枫仍是神情凝重,全无半点轻视之意,他仰脸看看剑招,微微闭目,指诀突然连变三次。   没有任何花招,虚谷剑准确地找到防御上的破绽,不费吹灰之力地穿过剑雨阵,一招破敌。   漫天剑雨如泡沫般破碎,四周风景骤然暗下来。   “好!”辛忌大赞,“姚公子高明,老夫今日大开眼界!”   这话有夸张成分,姚枫出手算不得精彩,实在是齐婉儿的新招破绽太大,不过他能最快地找准破绽,用最小的力气破招,并做到只化招不伤人,这份能耐已经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了。   一招。旁观众人都意外不已,没想到齐婉儿会败得这么快,蓬莱护卫们自是跟着起哄,交口称赞姚枫。   步水寒是真正看懂的:“举重若轻,收放自如,姚兄破招的时机把握得甚是精准。”   虚谷剑归鞘,姚枫并无半分骄傲之色,摇头:“不是这样。”   辛忌笑道:“姚公子过谦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胜利者身上,有故意的,有无心的,齐婉儿面色发白,怔怔地站在一边,仿佛被遗忘了。   这次失败是注定的。顾平林见状微微抬眉,有些担忧,前世他身为灵心派掌门,爱才是习惯,齐婉儿这种天赋高、心地又单纯的人,任何掌门家主见了都会爱重的。   赞誉声中,齐婉儿好半晌才回过神,猛地一拂披风,转身就消失了。   “十三公子!”季七娘奔出亭子。   两个齐氏修士连忙拦住她:“季姑娘且坐着吧,我们去看看。”自家小祖宗的脾气谁都清楚,这种时候让他回头照顾别人是不可能的,海境危险,倘若季七娘跑丢了出事,如何跟季氏交代?   季七娘这才察觉自己失态,红着脸道:“诸位快去吧,不必理会我。”   她对齐婉儿确是一片真心,几个齐氏修士也感动,待要去追,却见姚枫朝这边点点头,跟着遁走了,众人不约而同停住。   当先那人道:“姚公子行事稳妥,一路上待十三很不错,有他在,十三应该不会有事。”   众人都赞同这话,想齐婉儿此时正觉得丢脸,人多了反而不好,于是都回到亭子里等待。   这边,蓬莱护卫们还在议论,辛忌也忘了要见段轻名的借口,继续与江若虚几个闲聊。顾平林看过一场热闹,也没什么事做,回头进行宫去看甘立。   走过廊角,两名蓬莱侍女站在门外。   段轻名坐在窗前与明公女说话,整个人向后倚着椅背,保持着优雅又舒适的姿势,温和含笑的样子与平时并无区别,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窗台,狭眸百无聊赖地瞟着外面的夜色。   目光交会,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像是没看见顾平林此人。   顾平林顿了下脚步,走过。   .   雨中,两人疾行。   满怀信心创新招,结果却一败涂地,齐婉儿大受打击,愤然离开,只想寻一处安静的所在。他有意甩掉姚枫,加速遁行,奈何姚枫凭借修为优势,始终默默地紧跟在身后。   冲出数百里,齐婉儿终于停下,猛地转回身:“你跟着我做什么!”   姚枫开口就是斥责:“用剑忌浮躁,你这样不好。”   “无须阁下指教,”齐婉儿忍着怒火,保持世家子风度,“我并不觉得哪里浮躁。”   姚枫道:“赌气,更不好。”   “赌气?”齐婉儿差点当场气炸,强忍着羞恼,一抬下巴,傲然道,“输就输,我犯得着赌气么!”   姚枫盯着他。   齐婉儿也怒视他,半晌低哼了声,负手道:“行了,我就随便走走,你别跟着我。”   姚枫道:“海境危险。”   “那又怎么,”齐婉儿没耐心多说,直接召出玉皇剑指着他,语带威胁,“我齐十三不怕什么危险,别以为赢了一场就能教训我,你再跟着,休怪我不客气!”   话音未落,一片圆形剑网迎面罩过来。   姚枫竟然先出手了。   齐婉儿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应变接招。   对上顶尖剑术,齐氏剑术的缺陷彻底暴露出来,初时,稳重的殊世剑气被刚猛的朝歌剑气压得往回退,然而过刚易折,没过几息,朝歌剑气就再难维持之前的强势,殊世剑气此时却不弱反强,后发制人,犹如强劲的浪潮,一波波冲击之下,朝歌剑气被推得彻底偏离方向,剑招顿时破绽大开。   一流剑术与顶尖剑术本就有差距,齐婉儿此时又心烦意乱,仓促应对,哪有不吃亏的道理?他用尽全力强撑,整个人还是被强劲的力量带出十数丈,踉跄着倒退。   姚枫早已等在那里,伸手扶住他的背,助他稳住身形,同时也封了他的丹田气脉。   冷不防被制,齐婉儿几乎吐血,顾不上礼仪涵养了,俊眉倒竖:“放肆!放肆!你干什么!”   姚枫放开他:“你太急躁。”   “与你不相干,”齐婉儿大怒,“快给我解开!”   “轻易便受制于我,”姚枫不理会他的要求,沉声斥道,“你这样危险。”   “笑话,你以为你真能制住我?要不是我……”齐婉儿突然噎住。   他的实力真不差,正常情况下,非内丹修士不可能这么轻易得手,这个结果全因他心浮气躁导致,若是以这种状态遇到敌人,后果真难预料。   “我又不是三岁小儿,不会跑么。”话里底气全无,齐婉儿索性侧过身去,负手望望远处,又垂眸看脚下水面,一身锦袍被雨淋得半湿,到底透出了几分失意落魄的模样。   姚枫道:“你那招很好。”   这话听在战败的人耳中,未免嘲讽,齐婉儿当即青了脸:“你……”   “很好,”姚枫重复了遍,神色认真,“姚氏十七代,方有完整的殊世剑术,至今却再无突破,是以姚家子弟都要外出历练。”   这话毫无头绪,齐婉儿听得一怔,接着就明白过来,满腔愤怒尽数化作赧然——创招之艰难堪比登天,自己才琢磨短短数日就想有所成就,确实太急功近利了。   姚枫不再说话,默默地站在旁边。   齐婉儿怔了半晌,渐渐地冷静下来,踱了几步,假装不耐烦地看他:“还不解开封印?”   姚枫道:“你还要跑。”   齐婉儿只好低头:“不走了。”   姚枫这才伸手在他胸前一按。   封印解开,强悍的剑意爆发,剑光划破夜空!齐婉儿冷喝:“好你个姚枫,敢封我的脉!”   姚枫疾退。   没有意料中的追击,半空却传来齐婉儿的大笑声。   “这才是真正的‘灵山沐雨罢歌舞’!”   人已在半空,万千剑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金色剑雨纷纷,极度辉煌,落地却归为无色的沉寂。年轻的公子立于剑雨之上,带着十分的雍容气度,犹如高台之王者。   姚枫仰脸观看,半晌“嗯”了声:“确实好招。”   “这是我使的最好的一次,比家老也不差多少,算你有眼福,”齐婉儿也禁不住得意,手指一勾,玉皇剑自行归鞘隐去,他旋身落定在水面,有些不自在地看看姚枫,踱上前,低头作了个礼,“今日,多谢姚兄指点。”语气虽别扭,却不失真诚。   姚枫摇头:“下次别再这样。”   他没有客套,齐婉儿倒没那么尴尬了,点点头,直起身:“走,回去。”   看他转眼即恢复意气风发的模样,姚枫紧抿了唇。   两人平安回到营地,齐氏修士们都松了口气,感激地朝姚枫拱手,并没有特意过来招呼,只当没这回事,季七娘也是聪慧,并不急着过来找齐婉儿说话。   当然,体贴的也只有他们,辛忌、步水寒等人已经进行宫去了,外面的蓬莱护卫看到齐婉儿,又开始议论,不时还发出笑声。   姚枫看齐婉儿:“你……”   “都想看我倒霉,我也没做什么不利他们的事,”齐婉儿居然没有生气,嗤道,“一群狭隘之辈,犯不着计较,不怕姚兄笑话,我们齐氏并不像外面那样风光,里头也有不少这种人,对自己人尚且如此……”他大概想起什么,停了停,怅然道,“不说也罢,可厌世上人心,不如姚兄在山外之地清静。”   姚枫道:“你这样,很好。”   齐婉儿只当他在说反话,俊脸发红,低咳:“小弟素来性急,见笑了。”   姚兄摇头:“山外之地也未必清静。”   “姚兄过谦,”齐婉儿好奇地问,“姚兄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姚枫道:“两个兄弟。”   齐婉儿闻言垂下眼帘,叹道:“有你做兄长,是他们之幸。”自小到大,从未有兄长这么教导过自己,如今有姚枫作对比,再想想族内那些堂兄弟的亲近奉承,只怕未必有多少真心,齐婉儿愈发神色暗淡。   “有长姐爱护。”姚枫道。齐氏的事他已有所了解,这位“长姐”自然是指现在的齐砚峰,原来的齐婉儿。   “她?”提起姐姐,齐婉儿立刻一副头疼的样子,不愿多说,“换别人,我定然期望你当我姐夫,至于她?还是罢了,罢了!” 第91章 天残门规   接下来两日,行宫中很安静。不出顾平林所料,甘立道心坚定,最终把握住了这次机会,成功地利用灵蛛血洗丹田,为自己赢得一条全新的道途,同时,纳元境界伴随着丹田的开辟而提升,直接从四重境突破至七重境,甘立自己还有些不敢置信,反复检验,又请顾平林帮忙查看。顾平林确认之后也很意外,本以为他会到六重,如今这个结果真算是惊喜了。   眼见甘立还坐着发呆,一脸做梦的模样,顾平林走过去坐到椅子上,开口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啊?”甘立没反应过来。   顾平林抬眉。   “啊!”甘立回神,立即翻身下地跪倒,大喜之下有些语无伦次,“是,我愿意……弟子拜见师父!”   顾平林盯着他看了半晌:“此事尚需禀过掌门,不急,我只问你一句,世间天赋上佳者不多,亦不少,古往今来大成者却寥寥无几,你可明白缘故?”   甘立郑重地磕头:“弟子明白,弟子谨记。”   顾平林颔首。   聪明人最是省心。世上聪明人多,道心坚定的却聊聊无几,昔日道观经历固然拖累了他,却给了他胜过同龄人的心性。   顾平林示意他站起来,正要说话,门外忽然有了动静,顾平林转头看,甘立会意,走过去开门看。   “说了不行!”一道身影闪进来,“关门,快关门!”   甘立认出来人:“君灵使?”   话音未落,他就对上一张磐石般冷硬的脸,周异跟着进来了。   收到顾平林眼神暗示,甘立默默退开。   “不能商量!”君慕之后退,“你别逼我!”   周异语气冷淡:“这是门规。”   “周兄!周大哥!周大爷!你看我修为这么差,也算半个残废了吧?”君慕之连连躬身,苦着脸作揖求饶,“你何必苦苦相逼?别的条件都好说,唯有这件事太强人所难了,在下实难从命,望你体谅一二。”   周异显然不体谅:“你若不敢,我代劳。”   见顾平林站起来,君慕之立即抱住脑袋,拉过他挡在面前:“顾兄弟救我!”   “皮囊而已,”周异道,“你可以自削一耳,于修行无碍。”   君慕之快崩溃:“你缺右耳我缺左耳,咱们这是要当左右护法么?我又没病,干什么要自残!”   周异道:“不残,怎能入天残门?”   “我不入了!”   “不行。”   此人软硬不吃,君慕之也怒:“入门可以,削耳不行!你之前明明答应了,如今却暗中逼迫于我,天残门人都是出尔反尔之徒!”   周异哼了声,完全不在意这番辱骂。   顾平林和甘立听到这里,已明白缘故。   天残门弟子都身有残疾,君慕之的脉疾偏偏已被地缺剑气治好,如今再正常不过,入门反而成了问题,是以周异才会逼迫,君慕之也算大家公子出身,重视仪容风度,如何肯变残废?之前祭拜残祖,周异当着南珠的面妥协了,谁知刚一散场,他就掉头来拿人。   君慕之跟随南珠多年,整日应酬往来,也算长袖善舞,好话、威胁都说尽,奈何这次对方根本不买账,就一句话——自残,入门。   顾平林夹在两人中间,被推来推去当挡箭牌,也不生气。   周异开始不耐烦,警告:“让开。”   “顾兄弟!”君慕之慌忙扯住他,“帮帮忙,君某感激不尽!”   周异手一握:“谁敢与天残门作对。”   杀气扑面,顾平林抬手:“且慢!在下岂敢与贵门作对,请周兄念及盟约,不得伤害灵心派弟子。”他一边说,一边缓缓侧身让开。   君慕之本是聪明人,闻言马上制住旁边的甘立:“再相逼,我杀了他!”   周异嗤道:“传承已到手,天残门随时可以反悔。”   顾平林莞尔,不言语。   周异果然没动手。   天残门确实可以反悔,也不在乎反悔的后果,但周异此刻就算有千万种理由,也不敢破坏约定,只因为,盟约是老病真人与岳松亭订立的,而且目前有效,打个比方,哪怕顾平林要杀他,他也不敢反杀顾平林,老病真人事后追究灵心派是一回事,违背老病真人的命令又是另一回事。   天残门没有“情有可原”,门规,就是他们的死穴。   不能插手,却能拖延时间,顾平林不慌不忙地踱到门口,君慕之“挟持”着甘立出了门,往厅上退,恰好遇到南珠带着护卫们赶来。   “周兄,”南珠难掩怒意,将君慕之护到身后,“此事早已议定,你为何要反悔?”   周异答得干脆:“本门规矩,不残,不得入门。”   “不行。”南珠哪肯让兄弟变残废,拒绝得也干脆。   周异二话不说,灵剑出鞘。   南珠眯眼,神意箫已在手。   众人紧张之际,忽闻“咯吱”一声,旁边那扇门自里面打开了。   “嗳呀,”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自门内走出来,“大清早的吵成一团,发生了什么事情?”   .   一身直领白袍,褐色领边、袖边绣着金纹,腰间系着褐色金纹腰带,褐色绦子上坠着块玉佩,下面穿着褐色穗子。褐色嵌金丝的细长发带与墨发一齐拖下,其中一条垂在胸前,带梢坠着粒小指头大小的玛瑙珠子,足底是与腰带同种花纹的深褐色小靴,比起素日模样,无形中又多了几分稳重。   身姿挺拔,面含三分笑,手里握一柄折扇,素色扇面,无画无字,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品质不凡,俨然就是一个照世家公子标准雕出来的人物,无可挑剔。   四下鸦雀无声。   他这才发现不对,看看对峙的两边,笑道:“什么问题不能坐下来谈,何必动手?”一边说,一边缓缓摇着折扇,走到中间。   他有意缓和气氛,奈何周异与南珠都不肯退让,各自冷笑。   顾平林打定主意旁观,示意甘立退至身后。   段轻名大概是想岔开话题,回头问君慕之:“君兄,你答应的人呢?”   君慕之被问得愣了下:“什么人?”   “当然是送信的人,”段轻名奇怪,“我昨日才与君兄提过此事。”   君慕之看南珠,南珠也看着他,眼底有询问之色。   段轻名皱眉:“你不会是忘了吧?”   君慕之仔细回想,发现并无相关记忆,此时他也无心应付段轻名,照实回答:“我确实不记得。”   “嗯……”段轻名沉吟,“昨日的事都不记得,君兄真是贵人多忘事。”   听到揶揄,君慕之愣了半晌,“哎呀”一声,连连朝他拱手:“抱歉抱歉,我这两日格外忘事,失礼之处,段公子切莫计较。”   “有这种事?”段轻名惊讶。   君慕之叹了口气,揉揉额头:“自阴皇窟出来,我便发现记性开始不好,问过药师,恐怕是记忆有损,或许与体内的地缺剑气有关。”   南珠马上领会:“这样应该算残缺吧?”   周异不答。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概这就是让我入天残门的机缘,”君慕之也不慌了,笑嘻嘻地道,“周兄你说,是不是?”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找借口,但……也勉强说得过去,记忆有损,总不能说他正常,此事外人也难验证。   周异瞪着他许久,最终让步:“来日见到掌门,但愿你还能躲过。”说完冷笑了声,抱剑离开。   众人纷纷展颜,笑道:“段公子足智多谋!”   君慕之神情复杂,上前作礼:“多谢段兄提点。”   段轻名“誒”了声:“我提点你什么了?”   他根本没打算要这个人情。君慕之这才相信他别无所图,回想之前确实是自己在计较,不由叹息了声,再次躬身作礼:“君某佩服。”   段轻名巧妙地避让到旁边,合拢折扇托住他的手:“我也佩服君兄机智果断,彼此彼此,不如都谦逊一点好了。”   两人会心一笑。   君慕之邀请:“段兄若得闲,还请厅上说话。”   南珠笑道:“段公子莫要推辞。”   “那……”段轻名顿了顿,含笑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请。”   君慕之陪着他走在前面,南珠回头邀请顾平林,顾平林婉言谢绝了,负手站在廊上,看着那背影翩翩然转过廊角,消失,他才转向甘立:“七重纳元已是你的极限,尽快入周天境吧。”   “是。”甘立恭敬地应下。   两人回到房间静修两个时辰,外面传来喧闹声,没多时,门板就被“咚咚”叩响,步水寒在门外叫:“顾师弟在么!快准备,要启程了!”   甘立起身去打开门:“步师伯,出了什么事?”   步水寒注意到他的称呼:“咦?你叫我什么?”   甘立忙解释拜师之事。   “原来多了个师侄,”步水寒恍然,摆出长辈的严肃模样叮嘱他,“能拜顾师弟为师是你的运气,务必要珍惜。”   数月前还困于小小道观,原以为就那样平凡一生,谁知机缘巧合,自己竟成了内门弟子,师父还可能是未来的掌门。甘立颇为感慨,也明白身为掌门大弟子的压力:“师伯放心。”   顾平林问:“为何突然启程?”   步水寒记起正事,语气透出几分兴奋:“南面有秘境开放,南少主得到消息,我们准备赶过去。”   南面?顾平林心头一跳。   是海骨坑。   机关提前,阴谋也提前了。 第92章 往事成谜   海境出现不知名秘境,无数修士闻风而动,顾平林一行人赶到时,距离秘境被发现已有十来日了。   天海沉沉,上万人聚集在同一片海域,各种照明的法宝祭起,一眼望去,视野分外清晰。   海面上,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大黑洞好像无数眼睛,死死地盯着夜空,地气从洞内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周围海水如瀑布般朝下灌,发出震天轰鸣,黑洞却是永远也填不满的样子。地气与海水碰撞,导致上空水汽蒙蒙,人站在上面,根本看不清底下的情况。   “已经有很多人下去了,据说这些怪坑里确实有些罕见的东西,”君慕之指着面前的怪洞,“这个最大,许多人至今未出来。”   秘境的事令人兴奋,众人顾不上安顿,直接跑过来查看了。   众多大派、世家都不会错过这场热闹,玄冥派、段氏、齐氏等都来了,还有许多魔域门派,修真界本无绝对的黑白,有些正道门派私下与魔域来往,此时也要表现出互不干涉的样子,正邪自成阵营,泾渭分明。另外,那些散修也自发聚集起来形成了第三个阵营,但明显欠缺组织,跟一盘散沙没什么两样。   天残门的人也到了,周异先去与同门会合,曲琳与段轻名则去玄冥派见程氏,齐婉儿几个回了齐氏那边,季氏同样来了人,他们早已得到消息,等着季七娘兄妹回来,就要带两人去齐氏登门拜谢,顺便谈联姻之事。   不少大派、世家的重要人物还在往这边赶,可以想象,再过几日,此地必定热闹非凡。   没人知道,六日后的子时,这些带着无限诱惑的怪坑将变成森罗地狱,带走一大批生命。   海骨坑,海骨坑,前世当真是埋葬了无数白骨。   顾平林往玄冥派那边望了眼。   玄冥派可疑,曲琳就算与此事有关,估计也是被利用,不知实情,否则她不可能不提醒步水寒,若真如此,这段时日她恐怕已被段轻名套出话了。段轻名会不会插手?   灵心派这边不成问题,自己不去,江若虚他们不会擅自行动,应付步水寒更是不难。   至于蓬莱岛,顾平林也不担心。   果然,南珠习惯性地问:“慕之,我们也下去?”   君慕之沉吟不答,反而问顾平林:“顾兄弟你看?”   顾平林似笑非笑地道:“君兄已有打算,不是么。”   视线交会,君慕之莞尔,眯起月牙眼:“我打听过,近日下去的都是些弟子。”   下去的人是很多,却没有一个大派掌门和世家家主,被派去探路的都是那些既忠诚又出色的弟子,这就是修者本性,精英弟子再怎么珍贵,始终不如自己的命重要。   明公女上前两步到南珠身边,柔声道:“少主不妨派人先去打探打探。”   南珠颔首。自从君慕之拜入天残门,他就对明公女亲近不少,这原本就是顺始公希望看到的,明公女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彼此需要什么,也顺水推舟地献好。   君慕之欲言又止:“顾兄弟你看呢?”   南珠对他的信任已成习惯,他明白南珠的处境,不愿让明公女心生芥蒂。顾平林感慨,不介意帮忙:“就算得到传承,要离开也难。”   步水寒正要赞同明公女的提议,闻言一怔,他转脸望望不远处的人群,咽下了嘴边的话。   怀璧其罪。谁得了好处,必会成为众矢之的,蓬莱岛外丹修士的数量让其余大派望尘莫及,内丹大修却太少,此行是一个也无。   既然决定站到一条船上,明公女也真心为南珠考虑,想了想道:“顾公子言之有理,还是静观其变吧。”   “再议。”南珠最终作下决定。   众人回行宫安顿,这边步水寒却望着玄冥派行宫的方向,咳嗽两声,对顾平林等人道:“段师弟怎么还不回来,我过去找找他,你们先走吧。”   他哪里是担心段轻名,分明是等曲琳。众人听得好笑。   君慕之摇摇鱼骨扇:“灵心派师兄弟情深,着实令人羡慕,正好在下也担心曲姑娘,一起去?”   步水寒脸一黑:“自然……好。”   君慕之大笑,合拢折扇,上前揽住他的肩:“罢了,佳人难得,愿步兄早成美事。”脉疾治好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洒脱许多,正踌躇满志,原本追求曲琳也有段轻名的缘故,如今曲琳已有选择,他自然不会纠缠。   步水寒这才知道他在逗自己,很不好意思,拱手算是道谢。   “快去吧,别让人家姑娘等久了。”江若虚大手将他一推。   众人大笑。   步水寒被逗狠了,索性将俊脸一扬:“去就怎地!”   哄笑声中,步水寒与灵心派众人别过,大步朝玄冥派行宫的方向走,除去宽袍,换回一身蓝色箭袖,身姿更显得矫健英气。   看着他的背影,顾平林迟疑了下,没有阻止。   .   护卫事先打探过消息,南珠与众人商议,在距离海骨坑不远处选定了一片海域,护卫们刚将蓬莱岛行宫安置好,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见周异独自走来。   君慕之迎上去:“周兄,情况怎样?”   周异道:“明日见掌门。”   老病真人明日就到?君慕之吃了一惊,南珠拍拍他的肩示意不必紧张,随即对周异道:“有劳,明日我们就去拜见老病前辈。”   君慕之忙道:“也罢,周兄不妨进行宫歇息……”   “不必。”周异打断他,再不理会众人,走到不远处打坐去了。   天残门弟子脾气古怪,老病真人恐怕更不好应付。君慕之摇头:“我们进去吧。”   众人进了行宫,南珠与君慕之自去商议事情,其余人则回房休息,养精蓄锐。顾平林依旧与甘立同住,甘立已步入周天境,此行他获益最大,犹自兴奋,恨不得立刻就闭关修炼,顾平林理解他的心情,并未干涉——只看甘立的性情,再冲动也有限,倒不怕他过于躁进。   打坐两个时辰,顾平林始终有点心神不宁,索性起身去隔壁查看,房间里只有姚枫,步水寒果然没回来。   姚枫答得实诚:“步兄大概是留在玄冥派作客了。”   玄冥派弟子眼高于顶,与灵心派弟子的矛盾由来已久,依步水寒的性子,这种情况几乎不会出现。顾平林心知不对,正要说话,冷不防身后风起,一道红影飞快地冲进门。   “姚兄!姚兄你说这……”看见顾平林,齐婉儿迅速收起懊恼之色,恢复世家子姿态,拱手打招呼,“原来顾兄也在。”   他竟然肯进蓬莱的行宫,估计是无处可躲了。顾平林笑了笑,没有追问缘故:“两位慢聊,在下有事先失陪了,请。”   齐婉儿也有事想和姚枫说,闻言忙道:“请。”   顾平林出门,直接朝段轻名的房间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辛忌的怒骂声:“老夫不与你小子计较!”   “是,前辈大人大量。”温和懒散的声音传来。   “你你你别以为老夫不敢……”辛忌暴跳,忽然看到门外的顾平林,他连忙闭嘴,冷哼了声,一甩袖子就走,与顾平林擦肩而过。   段轻名已经回来了。   顾平林止步,忍不住朝里面看了眼。   那人又换回了一身如雪白袍,罩了件蓝色披风,闲闲地坐在桌旁,面前一卷书,一杯茶。   他似乎有些困,整个人斜斜地歪进椅子里,双目微闭,修长的手指轻轻撑着额角。   失去目标的毒蛇,懒散到将自己蜷成各种形态,仍是难以纾解寂寞,一副随时要进入冬眠的样子。   顾平林没进去,转身叫住辛忌:“步师兄还未回来,请前辈与我走一趟玄冥派如何?”   辛忌倒没有拒绝,只是出行宫大门后,一路都在抱怨段轻名,顾平林面不改色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辛忌见状悻悻地闭嘴了。   .   玄冥派行宫与蓬莱行宫规格差不多,只是闹出的声势更大,随行弟子更多,那些弟子都傲气无比,根本不拿正眼看两人,辛忌要发怒,被顾平林制止。听说他们是找程氏,几个弟子这才老实了些,进去通报,没多时,曲琳就出来了。   听说两人是来找步水寒,曲琳不由意外:“步师兄来过吗?”   顾平林心一沉。   辛忌道:“也许是半路遇到熟人,耽搁了吧。”   “怎么,他没跟你们一起吗?”曲琳听出问题,紧张起来。   “没事,”顾平林不动声色,“想是无人通报,他没见到你,就回去了。”   曲琳也清楚自己这些师兄弟的品性,面露歉意,很不安:“步师兄他不会生气吧?明日我就来找你们。”   顾平林安慰她两句,与辛忌往回走。   “这些兔崽子,只配给老夫炼瞳画!”辛忌还在计较那些玄冥派弟子的态度。   顾平林不言语,一边慢步前行,一边扫视四周的海面。   突然,他疾走几步:“步师兄!”   “哪里?”辛忌奇怪地张望。   顾平林沉入水中。   周围都是黑水,水上不可能留有记号,辛忌凝神感受半晌,也没任何发现,不由拈着胡子喃喃自语:“这小子果然不简单。”   大约一炷香工夫过去,水声响起,顾平林抱着一个人跃出水面。   “步小友?”看清那人面容,辛忌忙做出关切的样子,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步水寒两眼紧闭,看上去生气全无,衣裳前襟被拉开,一道长约三寸的剑伤斜斜刺入胸膛,险些刺中心脏。   伤口被水泡得发白,反而看得更加清楚,剑痕呈现出紫黑、紫、红三道颜色不同的细纹。   顾平林死死地盯着剑痕,脸色发白。   “不要紧,人还活着,”辛忌没注意他的反应,自负见多识广,伸手为步水寒探脉,接着就大吃一惊,“怪事!这剑气……竟然带毒?”   顾平林倒吸一口气,控制着微微颤抖的手,捏剑诀。   顾影剑应召而出。   紫色剑身闪着逼人寒光,一线暖红游走其中,独特的剑锋,与步水寒胸前的剑痕完全吻合。 第93章 水落石出   同样的海境,不同的景象。   夜色中,无数水柱冲天而起,仿佛潜龙吐息,夹带破天之劲力。内丹大修斗剑,方圆一里的海域都在两色剑光笼罩之下,剑招凶险无比,一个不慎,便是生与死的差距。   “是你。”   “若我说,不是呢?”   “不可能!”   巨响声中,两道身影各自飘开。   顾影剑归鞘,那人转过身去,轻笑声静而冷:“是又如何?不过死了个人,值得你连冷静也抛弃,顾平林,你太让我失望。”   “失望?”对面剑光再起,“你不死,我更失望。”   ……   .   名剑顾影,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大剑修段轻名的随身佩剑,包括它斩人后所留的、独特的分血剑痕。前世,步水寒死在顾影剑下是不争的事实。   可如今,这柄顾影剑已经成了自己的佩剑,根本不曾离身。   怎么回事?   顾平林茫然地望望四周。   “事不宜迟,还是先带他回去吧,”辛忌连连叹气,“情况不妙,这毒好像是附在灵识上的……顾公子?”   他叫了好几声,顾平林才慢慢地回神:“嗯,走吧。”   昔日云崖论道会,段轻名凭借亲手研制的剑毒“长夜”,让毒真人甘拜下风。   炼毒士修利用各种方法将毒融入剑气,是为剑毒,也是剑修最恨又最怕的东西。与寻常剑毒不同,“长夜”的毒性不算最剧烈,麻烦之处在于,它是附在修者灵识上蔓延的,且速度极快,只需不到一盏茶工夫,便能完全吞噬中毒者的灵识,彼时就算人没死,也已等同死亡。   前世,步水寒同样在死前中了“长夜”。   如今他能逃过一死,完全得益于修习的功法。经顾平林提升的灵心派新功法已经是一流功法,在灵识感应方面更加敏感,是以步水寒能先一步察觉,意识到剑气毒害灵识,他当机立断封锁灵识保命,并放出暗灵流留线索。暗灵流正是新功法独有,唯有同门能感应到,因此辛忌没有察觉。也幸亏步水寒及时封锁灵识,抑制毒性蔓延,保住了性命,放出的暗灵流才没消失,否则顾平林也没这么顺利就找到他。   此中过程,惊险万分。   顾平林前世也在门内推广了新功法,但那时步水寒已结内丹,改炼功法太迟,导致他后来自救无门,如今他提前修炼,竟意外保住了生机。   眼前情况仍不容乐观,毒性只是暂时被控制住了,若七日不得解,中毒者将永远沉眠,与死无异,毒名“长夜”正是因此而得来。   .   两人带回重伤昏迷的步水寒,江若虚与冷旭等人大惊,忙将步水寒接过去照顾。南珠和君慕之得信也匆匆赶来看视,并带了蓬莱药师帮忙。姚枫和齐婉儿也过来了,姚枫与步水寒交情甚好,见状忙喂了他一粒姚家的秘制解毒丹。   不出所料,众人忙了两个时辰仍毫无进展,药师始终查不出那剑毒是什么,姚枫的解毒丹也全无效用,众人束手无策,行宫内愁云惨淡。   顾平林始终沉默,站在旁边看。   “老朽无能,”药师无奈地向南珠告罪,“这种毒实在是闻所未闻,老朽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少主……”   南珠点头让他去休息,安慰灵心派众人:“附近还有许多大派世家,我认得不少掌门,稍后便送贴去求助,总会有办法。”   “天残门,”君慕之记起自己的新身份,“我去找周兄想办法。”说完匆匆出去了。   齐婉儿迟疑了下:“我也认识不少朋友,明日找他们帮忙问问。”他本是躲出来的,自然不肯再回齐氏。   “段师伯不也懂医术么!”甘立一拍脑袋想起来。   江若虚忙道:“是了,段师弟博览群书,连魂伤都能治,或许真的认识这种剑毒,实在不行,请他回段氏求助也好……段师弟呢?”   冷旭起身:“他还不知道吧,我去找他。”   “我去。”不等众人说什么,顾平林已经转身走出房间。   .   从未听说,天下还有第二柄顾影剑,如果有,那前世步水寒又是死在哪一柄剑下?   “若我说,不是呢?”   ……   门看似紧闭着,却应手而开,仿佛早就知道会有人造访。   轻烟自香炉内袅袅升起,幽香满室。段轻名正提笔站在案前写字,他原本似乎是要休息,身上斜披着蓝色外袍,长发散了大半,足下只着素袜,清雅中隐隐透出一丝风流不羁,乍一看颇有文士之风。   顾平林踏入房门,抬眼看到这场景,不由顿了下脚步,俨然有种回到前世的错觉。   多少次怒气冲冲找上门,看到的就是那人气定神闲写字看书的模样。   而此时,那俊脸上神情是同样的平和专注,下笔的动作同样平稳流畅,完全没有因为外面的愁云和突然推门的来访者而受到影响。   顾平林走过去,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如行云流水般写完整篇字,直到落下最后一笔。   那是一篇修真界流传已久的《剑赋》。   “真是稀客,”段轻名看着面前的字,口里道,“今日是吹什么风,吹得师弟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竟然主动来见我这个无情无义又危险的人。”   顾平林道:“你的承诺还在。”   段轻名闻言搁下笔:“连闭关这种话都出来了,难道我还要死缠烂打不成?”   顾平林沉默。   一个骄傲到极点的人,当然不会厚颜纠缠,更不会为无谓的事情辩解。   顾平林道:“步师兄中了毒。”   “当然,”段轻名侧身坐到椅子上,似笑非笑地道,“不是为步水寒,你又怎会主动找我,该不会又是来算账的吧?”   顾平林道:“你能解毒。”   段轻名道:“你怀疑我?”   “不,不是你,”顾平林摇头,“但那种毒,你一定能解。”   段轻名含笑道:“这就奇怪了,我连是什么毒都不清楚,你又如何肯定,我一定能解?”   顾平林仍是坚持:“你能。”   匆忙之下不及细看,回来便发现区别。步水寒能活的最大原因,不止是他应变得快,也不止是新功法的缘故,而是他所中的“长夜”,根本算不上真正的“长夜”,毒性还远远不够。   这是尚未完成的“长夜”。   可见前世在段轻名之前,已经有人尝试研制“长夜”,只是没成功而已,段轻名当时在玄冥派,那个人是不是也在玄冥派?据说顾影剑出自段轻名母族,是否与程氏有关?步水寒在玄冥派附近遇害,极有可能是撞破了玄冥派的秘密。   前世自己见识“长夜”过后,曾尝试着研制解药,倒也能拖延数日,后来因步水寒之死而放弃,段轻名能研制出真正的“长夜”,最有把握解毒的就是他。   “好吧,就算我能,”段轻名没再追问缘故,饶有兴味地反问,“我又为何要自找麻烦?”   顾平林道:“算我求你。”   “求?”段轻名转过脸,缓声道,“之前为曲琳和南珠骂我,如今为步水寒求我,顾小九,你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我一定会答应你?莫非,我在你眼里当真是一个好人?”   前世斗到你死我活也从不曾求他半句,今生竟轻易出口,明知他是怎样的人,确实是自己可笑了。顾平林沉默许久,道:“不能谈?”   “这嘛……”段轻名站起来,走近他,直到两人之间仅余半步距离,几乎是贴在了一起。   顾平林抬头看他。   妖魅的红影飞上眉梢,那双总是深不可测的黑眸里,第一次浮出了极其明显的情绪,沉思,衡量,还有犹豫,和……冷酷。   “也不是不能,”他开口,“但我需要有一种药材。”   顾平林知道没那么简单:“什么药?”   “解意草。”   顾平林沉默了下:“那只是传说。”   果然,面前人轻描淡写地道:“据说那个怪坑里有一株。”   “嗯?”顾平林脸一白。   “没你给的复元丹,步水寒也撑不到被救,”他叹息道,“真是令人嫉妒的师兄弟情义啊,六日后的午时,解意草会出现,你一定不介意为他走这一趟。”   六日后的午时!顾平林心头大震,失声:“是段氏!”   “是段氏。”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确切地说,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就猜出了一部分。”   顾平林取出嵬风师的信看了片刻,缓缓将信放到案上,闭目:“原来这上面用的是段氏封印,段氏与魔域勾结。”   “这种封印只有家主能解,我一直疑惑,不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如今看到这些海底坑,我总算将所有事情联系起来,”段轻名随手一拂,整封信化为灰烬,“此信丢失,他们必然紧张,那就让他们继续紧张吧。”   这场赌约,自己早就注定会输,输在运气。顾平林颇有些自嘲,睁开眼问:“顾影剑有第二把?”   “没。”   “确定?”   段轻名既不好奇,也不隐瞒:“此剑原铁出自母家,由段氏一位家老托神工谷打造,天下仅此一柄,但原铁应该没用完,要打造一柄相同的顾影剑确实不够,如果是短刃,或许可以。”   顾平林握紧手指,脸色更白。   段轻名道:“问完了吗?”   顾平林轻轻吸了口气,摇头:“一定要解意草?”   “那,要看你怎样想了,”段轻名抬手拂开他额前的发,漫不经心地道,“是你让我放弃,但我还有点不舍得,你说呢?”   因为不舍得,所以彻底抹杀,这就是段轻名的放弃。   妖怪送出了最后的挑衅,自己唯有接招一条路可走。顾平林藏起颤抖的手,冷静地点头:“我明白了。”   “看来你已有决定。”   “我去找解意草。”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微嗤:“为一个蠢材放弃道途,愚蠢至极,这样的你,确实让人兴趣全无。”   顾平林不计较:“第七日午时后,如果我能出来,你会解毒?”   “当然。”段轻名退后两步,重新坐回椅子上。   顾平林便朝门外走,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住。   半晌,他微微侧回脸,看着门内地面:“抱歉了,段轻名。”   “嗯?”身后人目光微闪,看向他的背影。   顾平林没有再说什么,回头离去。 第94章 老病真人   段氏,才是魔域的秘密合作者、海骨坑事件的另一主谋。   此事令顾平林措手不及。   前世玄冥派损失最小,加上前日曲琳在拥碧湾出现得太巧,像极了接头的人,所以得到嵬风师的信,顾平林就怀疑玄冥派,就算发现顾影剑有蹊跷,也只当是有人要陷害段轻名。   直到他提出解意草的条件。   海底或许有不少水生的灵药,但又哪会有生长在干旱火地的解意草?   这个条件,不是必须要解意草,而是必须去海骨坑。   他想要抹杀自己,却又如何知道海骨坑一定会出事?甚至连确切的时间都清楚?   他早就发现了这场阴谋。   至于确切的时间,也许是段氏家老告诉他的,也许是他自己根据地气推断出来的。   至于顾平林为何排除程氏报信的可能,这也有缘故。   程氏极为护犊,平时不管事,但凡座下弟子受了欺负,她是一定追究到底的,前世玄冥派死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弟子里就有她的徒弟,若她知晓自己的徒弟被用来当牺牲品,如何肯干休?而且程氏虽然是占人杰的师妹,但她离玄冥派权力中心始终差了一步,这种机密大事,占人杰怕是不会告诉她。   当然,这也不代表前世一定不是玄冥派。   前世,海境的事发生在多年后,那时顾平林已当上灵心派掌门,灵心派即将跻身一流门派,段轻名也已经是鼎鼎有名的大剑修,玄冥派声望到达顶点,嵬风师会找玄冥派合作,除掉未来可能出现的竞争对手,也是讲得过去的。   如今嵬风师找段氏合作,到底是重复前世的故事,还是冥冥之中的变化?   一切都成了谜。   顾平林查看过步水寒的伤势,重新直起身。   追究缘故毫无意义,眼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从海骨坑活着出来。   然而海骨坑乃地脉临时被截造成,坑底其实就是地脉道!六日后,魔域与段氏的高手将引导地气归位,那时磅礴的地气将吞噬一切!谁能与天地之力抗衡?想当初多少高手丧命坑底,要撑过午时又谈何容易?   辛忌道:“一个人始终不安全,老夫虽然修为浅薄,但自问不会拖后腿,此番我陪顾公子一同去吧,不知要找什么药?”   “我也去,”江若虚站起来,“多几个人,找起来也容易。”   顾平林并没有提解意草的事,摆手:“步师弟需要人照顾,不能总是麻烦蓬莱的朋友,江师兄和冷师兄留下来,再想办法与门中取得联系,段师兄对此毒有所了解,也留下,甘立修为不足,倒是王前辈见多识广,这次就由他陪我去吧。”   灵心派人手不多,江若虚想了想道:“也罢,师弟千万小心。”   救人为重,秘境传承反而落在其次了,顾平林作了安排,灵心派众人都没有反对,辛忌听到自己被允许跟着下去,大大地松了口气。   “师弟什么时候动身?”   “事不宜迟,就明日。”   事实上,此行重点是在地气归位后出来,什么时候下去反倒不重要,不过顾平林决定早点下去,也是有自己的打算,这边做好安排,他便出门查看情况,恰好看到南珠带着君慕之等人匆匆往大门外走。   “怎么回事?”顾平林问护卫。   “顾公子,”那护卫先作了个礼,然后才低声答道,“天残门老病真人到了,要见君灵使。”   .   天残门的掌门老病真人,那也是个狠出名的主,平时很少露面,却是修真界最不能惹的几个人之一,许多人见到他都会觉得意外——老病真人,病是不假,老却不老。   海面上停着一张破旧的木榻,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半伏在榻上,披头散发,面皮黄黄,正虚弱地喘息,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再看他衣袍下方空无一物,分明是没有腿。   周异抱剑立于榻旁,神情冷淡。后方则站着数十名天残门弟子,或独眼或断臂,更有毁容者,整张脸狰狞诡异。   天残门的凶名加上这种场面,让不少人心里发怵。饶是君慕之伶牙俐齿,也觉得头皮发麻,紧张不已。   南珠上前抱拳作礼:“真人驾临,在下蓬莱之主南珠,有礼了。”   老病真人不回礼:“你就是南珠。”   见他态度轻慢,蓬莱众人都有忿忿之色,南珠反而忍住了:“正是,早闻前辈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名不虚传。”   一声“前辈”,将两人从同等的掌门身份变成了前辈和晚辈的身份,倒也勉强为对方不回礼做了解释,找回了一点面子。   老病真人这才略略打量他几眼,呵呵笑起来:“老了老了,果然都是后辈的天下了。”说完又一阵急喘。   南珠邀请道:“前辈既然来了,不妨进里面说话。”   “不啦,”老病真人边喘气边摆手,等好了些,才接着道,“我就是来看看我那个新弟子,人在哪儿呢?”   君慕之机敏,马上走出来跪拜:“弟子君慕之,拜见掌门真人。”   “就是你?”老病真人和蔼地招手,“你走近些,我仔细看看。”   天残门人性格古怪出名,这位掌门怕也不好糊弄,君慕之心中忐忑,忍不住看周异。   周异还没表示,老病真人便笑了:“怎么,不愿意?”   “弟子不敢。”君慕之硬着头皮走近榻前,重新跪下。   老病真人问:“身有残?”   南珠忙道:“我这位兄弟伤了记忆。”   “哦?记忆……”老病真人理解地点头,“可还记得家人兄弟?”   “回掌门,记得。”君慕之也聪明,记忆缺失的借口已经够牵强,若是答“不记得”,那就更值得怀疑了。   “伤了记忆,确实难办啊……”老病真人忽然抬手放到他的天灵盖上。   众人色变。   “前辈且慢!”南珠叫。   “师父!”周异上前一步。   老病真人倒没有动作,挑眉:“这是急什么?”   他若要趁机毁去君慕之的意识,君慕之就真变成“记忆有残”了。借口是己方送上的,南珠只得再次作礼:“请真人看平沧公之面。”   “平沧公的面子要给,天残门规矩也要有,”老病真人态度依旧温和,语气却没了笑意,他看着君慕之,“你怕什么?”   早知如此,还不如舍一只耳朵。君慕之吓出身冷汗,勉强笑道:“弟子头脑已不好使,不想更傻,影响修炼。”   “嗯,聪明人,”老病真人放开手,“我也不喜欢傻徒儿,哈哈,咳……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犯傻,起来吧。”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此番试探凶险万分,君慕之暗暗心惊,也后悔不该耍小聪明,起身对上周异嘲讽的视线,更觉尴尬,忙低头退到弟子群里,却被周围天残门弟子的容貌和不善的眼神吓到,反应过来,他立即溜到周异身后。   老病真人有气无力地摆手:“事情已完,那就走吧。”   君慕之此时哪里还敢多说,朝南珠摇头示意。   南珠黯然。   天残门众人正欲离去,突然,半空传来大笑声,众人忙驻足观看,只见一名短衫老者从天而降,虎背熊腰,面容凶恶,不是剑魔阎森是谁!   “果然在这里,叫老子好找!”阎森拉住顾平林,“姓段的那个呢?”   顾平林不答。   阎森捏着他的喉咙威胁:“不说?”   “多年不见,阎老兄好大的脾气。”老病真人开口。   “你他娘……”阎森转脸要骂,待看清对方是谁忙又停住,放开顾平林,“练狱?”   老病真人“哎”了声,气息奄奄地笑道:“阎老兄别来无恙。”   阎森咬牙:“罢了,你在这里,老子不动灵心派的人就是。”说完居然就一阵风似地遁走了。   老病真人大概是笑得过度了点,急剧地喘气,半趴在榻上闭目养神,几名天残门弟子过来抬起木榻,一行人慢慢地走远。   君慕之离去,南珠明显情绪低落,但这番变故对他来说未必全是坏事。顾平林看在眼里,宽慰了他几句,然后就去找段轻名。   .   房间里药香弥漫,段轻名坐在桌旁配药,面前摆着个二三十个拳头大小的敞口瓶,瓶中盛着各色药材,房间中央的地上放着个人头大的丹炉,漆黑有光,品质非凡,炉底可见火光闪烁。   顾平林略吸了吸气,认出来:“蜈木炭。”   “正是蜈木炭。”没有任何的称量工具,段轻名只随手拿了支折扇,轻轻一扇,或者合拢在桌沿一磕,那些敞口瓶里的药材便自行飞出,落入丹炉。配药,换炭,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他人却始终悠闲地歪在椅子里,一副温文模样,手指不沾半点药末炭灰。   顾平林前世最厌恶此人这副模样,认为是故作姿态,如今换种心境来看,其实也很赏心悦目。   “是长夜的解药?”   “是长夜。”   他果然对毒更感兴趣。顾平林也不奇怪。遇上长夜这么特殊的毒,他感兴趣是必然,就算没有这次的事,他知道了也会尝试一番的。至于解药,顾平林反而不着急,能够完全掌握毒性,配制解药只会更容易。   段轻名边思考配药,边慢条斯理地道:“这么大个人站在门口,让人说我怠慢师弟,怎样,又是来道歉?你以前对我做了多少坏事呢?”   顾平林失笑。   他对自己干的坏事,比起自己对他干的坏事,真是不遑多让,两人的帐翻到底,绝对是扯不清。   顾平林没有进去:“我来是要确定,我下去了,你能保证步师兄不会有事?”   段轻名随手一抬折扇,又有药材落入丹炉:“你是质疑我,还是在恐惧?”   顾平林不答。   “顾小九,你怕了,”他微微侧过脸来,笑得惬意,“岳松亭的教导,灵心派的兄弟情义,让你选择救人,值得褒扬,令人钦佩,但你在害怕。”   “谈不上怕,我只是不想死。”   “有区别?”   “人在世间有在意的东西,就不想死。”   “喔?”炉火跳跃,映出线条冷峻的鼻梁,微黄的光带不起丝毫暖意。段轻名漫不经心地问,“那你在意什么,步水寒?”   顾平林道:“还有灵心派,和我的道途。”   “道途,”段轻名搁开折扇,刹那间,春风又回到房间,“你的道途不该被所谓的情义与无关紧要的人断送,你该自问,谁才是最适合陪伴你的人。”   “我有选择?”   “你可以重新选择。”   选择,接受邀请,或被抹杀。   顾平林笑了声:“我选择,去寻解意草。”   “宁愿死?”   “我说过,我不想死,不表示怕死,”顾平林拂袖,稳步走过窗前,“何况,死,太绝对了,在我这里,从来没有绝对的结果。”   “所以呢?”   “所以,我是来道别。”   “不送,”房间里的人停了停,“唉,可惜这一炉药,废了。”叹息声听不出多少情绪。   “可惜。”顾平林跟着重复了句。 第95章 深渊之行   姚枫与齐婉儿都在房间里。自那日进了蓬莱行宫,齐婉儿就一直躲着,没敢再出去露面。原来季氏家主拜访齐氏,言语透露出结亲之意,考虑到季氏的名声与地位,齐氏这边自无推拒之理,家老齐真要作主为孙子和季七娘定亲,谁知齐婉儿自幼受尽宠爱,对家里那些莺莺燕燕的姐妹们早烦腻了,哪肯早娶?他跟祖父齐真闹了一场就溜出来,如今齐氏所有人都在找他,谁也想不到他会躲在齐氏的死对头这里,若是叫齐真知晓,估计要被气死。   对此,顾平林也觉得有趣。   在顾平林看来,齐婉儿单纯冲动,与心思细腻的季七娘在一起未尝不是好事,只是齐婉儿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眼界极高,他不喜欢季七娘,外人也强求不得。   “外面好像有我们的人,他们已经怀疑我在这里了,”齐婉儿焦躁地踱来踱去,回头看到顾平林,又忍不住道,“你要去寻药?家主说那些怪坑下面十分危险,不允许我们嫡系子弟下去,你最好还是另想办法。”   段氏与齐氏是姻亲,互相通气不足为奇,只是齐婉儿不知内情,出言提醒纯属好意。顾平林道:“多谢好意,但我时间不多,唯有冒险一试。”   “随你吧,我看,段六也未必能解毒,”齐婉儿低哼了声,突然眼睛一亮,“如此,我跟你下去躲一躲。”   顾平林心微跳,不动声色地问:“你当真想去?”   “去!”齐婉儿越想越觉得可行,当即作了决定,“就去那个最大的坑,我们顺便看看有什么好东西。”   “需要什么药,我也去帮忙找吧。”姚枫是真心想为步水寒找药。   见他主动开口了,顾平林这才顺势说道:“我正想找姚兄商议,能否借一步说话?”   救步水寒毕竟是灵心派的事,齐婉儿很有风度地道:“我去外面走走。”   门关上,顾平林躬身,郑重地向姚枫行了个大礼。   姚枫愣了下,立即阻止:“这是……”   顾平林坚持行完礼,正色道:“姚兄,在下有一事想要拜托于你。”   姚枫谨慎地道:“只要不违背家训,我自当尽力。”   “姚兄大可放心,”顾平林道,“此事于姚家家训无碍,对姚兄来说应该也不算困难。”   姚枫闻言松了口气:“如此,尽管说就是。”   顾平林道:“六日后午时,请姚兄务必将各派掌门家主都引到坑边。”   “这……”姚枫略作沉吟,皱起眉头,“此事虽不难,但我平白无故将他们请来,总要有个理由。”   顾平林对此早有准备,摆手道:“姚兄只说朋友在坑下发现蹊跷,事有异常,其余则无需操心。”   姚枫想了想,点头。   顾平林再次作礼:“此事十分重要,攸关生死,千万拜托姚兄了。”   见他这么重视,姚枫微微动容,虽然不明白缘故,却也郑重地抱拳应承下来:“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必定会做到。”   “有姚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顾平林一笑,直起身,“此番相助之情,顾九必当铭记,告辞。”   精英弟子是门派的重点培养对象,代表着门派的未来,此番下去的精英弟子太多,他们出事,各自的门派必定损失惨重,那些掌门家主全都是内丹大修,前世他们毫无准备,如今只要将他们及时引过去,见情况不对,他们岂有不出手的?   有他们在外接应,把握就多一成。   这件事只能由姚枫去做,也只有姚枫能做到,因为他有姚家家主长子的身份,山外姚家常年不出世,他就等同姚家发言人,他说有古怪,那些掌门家主多少都会重视,换成别人,如何请得动他们?好在姚枫此人稳重可靠,答应的事必会尽全力。   最大的意外其实是齐婉儿。   这个齐氏宝贝竟要主动进海骨坑,他在坑里,段氏定会有所顾忌,真不管齐婉儿的生死,齐氏怎肯干休?说不定能拖延他们行动的时间。   如此,把握又多一成。   事关生死,顾平林不算是多善良的人,对于齐婉儿,不主动引他下去就算厚道,也没好心到阻止他。   原本的一成把握,加上多出的两成,生还的机会共有三成。   “三成……”顾平林站在游廊上,远眺。   所有掌门家主与内丹大修加起来不过二十多个,要与天地之力抗衡,真如蝼蚁撼大树,纵然所有计划都能顺利完成,生还的机会也才三成而已。   连一半都没有。   段轻名说的没错,自己在恐惧。   回想当年,自己与他斗得不可开交,连胜算不足一成的险局都开过,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感,也是奇事。   顾平林低头,看看紧握的双手。   大概是重生的缘故吧。好容易有重来的机会,前方是大好道途,若就这么死了,如何甘心?惜命是自然的。   当然,顾平林可以不接招。   发现步水寒之死与自己无关,顾平林心结已解,要先设法拖延“长夜”的药性,再另想对策,也不是不可以。   但这个条件没表面上那么简单,它是段轻名最后的试探与决断,一旦这边露出半点惜命退让之意,灵心派的兄弟情就是他以后玩弄的对象。   沉默许久,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了。顾平林松开双拳,负手于身后:“三成又如何?”   哪怕只一成机会,自己都敢放手一搏,何况三成?   走到这一步,进,尚有生机;退,道途终结。不可退,不能退!何况“放弃”两个字从不属于自己。   事若不可为,顾九先为之。   .   整夜静修下来,第二日清早,顾平林去看过步水寒,再暗中嘱咐甘立一些事情,这才与众人道别,他既有意隐瞒,众人也没看出任何异常,都不知道这可能是师兄弟最后一次见面。   最大的海骨坑边,水汽氤氲,被风一吹,居然吹出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顾平林穿着黑白相间的衣袍,墨带束腰,外面罩着黑色披风,额前长发斜斜地遮了小半边脸,墨色马尾与披风融在一起,中规中矩的装束,不至于引来太多视线。   齐婉儿不知从哪里弄了件幕笠戴着,黑帘遮了脸,好在周围也有许多不愿暴露身份的修士,一时倒没人注意他。魔域来了人,辛忌也十分小心,他不仅保持着易容的容貌,还穿了件旧衣裳,低头跟在顾平林身后,就像个忠实的老仆人。   人群中,几个段氏弟子彼此对视几眼,悄悄离去。   顾平林了然。   此行倒不用担忧段氏,自己进海骨坑等于送死,他们只会高兴,认为终于可以让段轻名“死心”,还省了动手。   这一去,也许再无机会出来。   重活一世,人生并不比前世精彩多少。可喜,弄清了部分真相,可叹,执念至今未解。   如果死,是否还能重来?   如果能,是否还会去找那个人?   重生之事何其罕见,这次自己若身死海骨坑,怕是再没机会了吧。   人人都以为海骨坑是传承地,许多修者还在一窝蜂地朝这边赶,此时围观的人就有数百之多,坑边不时有人影跃下,偶尔也有人从坑底上来,来来往往甚是热闹。   顾平林站在风中,回首扫视人群,始终不见熟悉身影。   照他素日的行事,他应该会来送一程的。看来自己是激怒了他,两世宿敌,彼此的印象只能终止在昨日道别时。   怨怪没必要,这次是自己先去追逐他,导致今日结果。   只是可惜。   也曾联手对敌,也曾把酒对饮,今世能够不做敌人,却注定做不了朋友。   顾平林有些心神不宁。   他是否会插手?   若他出手,那自己在外面的所有安排必将化为乌有,生还的机会仍旧只剩一成。   妖怪无情,决定抹杀一个人,不会手软。   “看什么,快走吧!”齐婉儿往下压了压幕笠沿,连声催促。   顾平林回身正要行动,忽然一个人匆匆自斜后方走来,顾平林及时侧身,刚好避过冲撞。   那是个短衫少年,背着一柄绿色大剑,衣着朴素,头发却用一根极为精致惹眼的绿发带扎起,面皮白净,脸颊瘦削,眼睛生得又大又圆,看起来有点愣。   “就这样下去吗?”他走到坑边自言自语,然后就跳了下去。   辛忌“嘿”了声,乐道:“头顶一片绿,这谁家的小子呢?傻乎乎的,就让他一个人乱跑。”   齐婉儿却留意着远处来的熟人:“不好,万家那蠢货怎么来了!”   顾平林跟着看,果然见一名锦衣公子被众人簇拥着走来,头戴小金冠,脖子上挂了只金项圈,圆鼓鼓的脸比当初在海市时更胖了两分,正是花间万氏那个有名的纨绔万籁。   “我先走了!”齐氏万氏素有交情,两人从小混到大,齐婉儿生怕被万籁认出来,也不等顾平林两人,纵身跃入海骨坑。   辛忌道:“顾公子,我们也动身?”   顾平林再回头望了眼,果断地掀开披风,足尖轻点地面,飞身掠过边缘的地气层,朝坑中落下。   插手也罢,不插手也罢,事已至此,我便把握这一成的生机。   段轻名,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较量。   继顾平林之后,辛忌紧跟着跳下,两道人影坠入沉沉深渊,很快就被黑暗吞噬。   人群外,一道白影消失在风中。 第96章 破影开天   海底另有天地。   海骨坑本是地脉道,磅礴地气常年流动,眼下地气被截走大半,仍有少量充斥在坑道内,导致海水无法涌进,人走在里面能感受到地气的压力,当然,这点压力对炼气境以上的修士已经构不成危害。   地脉道有主道有岔道,大的阔如宫殿,小的仅容一两人并行。因为地气冲刷的缘故,四壁都是颜色泛红的山石,里面透出火光,映得坑道之内一片光明,石缝里长出许多青翠的植物,个头矮小,这些都不是普通植物,多为灵木妖藤,其中不乏灵药。   顾平林并未进过海骨坑,之前曾有猜测,此时亲眼看到这景象,大致与想象中差不多,倒不怎么奇怪。   齐婉儿却被震撼了,感叹:“好个海底福地!”   “灵气充足,不愧是老祖选定的秘境,”辛忌赞了两句,心头另有打算,对顾平林道,“来的人太多,外面就算有好药也早已被采走了,不如往深处寻。”   顾平林没有回应,转脸看旁边的少年。   系绿发带的少年正惊奇地打量四周,满脸兴奋:“哎呀,这地方真有趣!”   见顾平林感兴趣,辛忌摸着胡子上前,和蔼地问:“这位小友,如何称呼啊?”   “啊?”突然被搭讪,绿发带少年大眼睛睁得更圆,“你问我吗?”   “自然。”辛忌暗忖,这小子有点呆。   少年“哦”了声,高兴地道:“我叫程意,你们也是下来寻剑术秘籍的吗?”   辛忌看看他背上的绿色大剑:“原来小友是剑道高手。”   程意很不好意思,脸红了:“我不是高手。”然后又兴奋地望着他,“你会剑吗?”   辛忌端着前辈的身份,笑呵呵地道:“老夫只是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啊,”程意面露失望之色,对他失去兴趣,“那我走了。”   辛忌傻眼,气得胡子直翘。   老子是自谦,你特娘的还当真了!   齐婉儿早就怀疑辛忌的剑术水平,见他装腔作势碰了钉子,登时大为畅快,忍住笑叫道:“这位兄台,你若想切磋剑术,也没找错人。”   程意惊喜,转回身:“你会吗?”   有姚枫的例子在前,齐婉儿不敢再以貌取人,拱手问:“在下北齐十三,不知兄台师出何门?”   程意却泄气了,满脸不解:“你们都怎么了,明明说的是剑术,问什么师什么门做什么?”   这还真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齐婉儿愣了下,道:“大派世家名闻天下,剑术必有独到之处,与之切磋,更能获益。”   “这样啊……”程意明白过来,“你是大派的吗?”   之前一番介绍,谁知对方根本不知道齐氏,齐婉儿眉心抽搐,看出他不通世事,便忍着没有计较,语气淡了不少:“北齐氏纵然不算大,放眼修界世家,却也有一席之地。”话说得含蓄,却难免有几分自傲。   “不算大啊,”程意又失去兴趣,挥手,“那你自己玩吧。”说完转身走了。   “你你……”齐婉儿反应过来,差点吐血。   世家公子自恃身份,介绍家门都该礼貌性地谦逊两句,这种面子上的客气话,程意居然当真了,让他“自己玩”。   “这小子倒实诚。”辛忌哈哈大笑。   “没见识的野小子。”齐婉儿端住风度,低哼。   顾平林制止两人:“走吧。”   .   三人越往前走,岔道越来越多,大大小小不知共几千万条,彼此交错连接,正如人体内脉管一般,地面也是高低起伏,怪石林立,偶有小山坡拔地而起,偶有沟壑纵横,很适合藏匿。   地气充足的地方最易滋生高级凶兽,加上此番下来的什么人都有,三人都明白道理,没有分散,顾平林随便挑了条岔道,三人轻身而行,头一日没什么麻烦,偶尔在路口遇到同道,双方都默契地避开了,大家是来寻找传承的,没必要在这关头大动干戈。期间齐婉儿和辛忌追问寻药的事,都被顾平林敷衍过去。   至第二日,前方终于有了动静。   “好浓的煞气!”齐婉儿止步,警惕地道,“是凶兽?”   顾平林也感应到了:“去看看。”   “还是莫管闲事……”辛忌话没说完就停住了。   前方十多个修士奔逃而来,其中几个人已经负伤,衣衫被血浸透,半空中,一道黑影如闪电般掠过人群,只听几声惨叫,有人被黑影带上半空。   半晌,一具干枯的尸体落在三人面前。   无形的结界笼罩下来,众修士不能施展遁术,眼见无处可逃,有人大叫“拼了”,众人围过去与黑影拼死搏斗,场面有些壮烈。   齐婉儿仰头望着那黑影,骇然:“这是什么妖物?”   顾平林低头察看地上的尸体,随口道:“是祭蝠。”   辛忌忙道:“祭蝠是什么?”   “竟然是祭蝠,”齐婉儿倒吸了口冷气,“传说祭蝠乃高等凶兽,吸食活人生气,此地地气充沛,难怪会有……不好,我们快走!”   “走不了,”顾平林摇头,“我们已经在它的结界里,一旦触碰结界,它立刻就会留意到。”   说话间,又有两具干尸从空中落下。   齐婉儿咬牙:“如此,我们也上吧。”   “这些人都是散修,术法太弱,多我们三个也斗不过,”辛忌连连叹气,“顾公子怎么看?”   顾平林不语。   见他也没有主意,齐婉儿忍不住道:“不打如何知道,待它杀完那些人,我们也是死路一条,此时不上,更待何时!”他果断地召出玉皇剑,起手就是一式“八百诸侯朝灵山”,磅礴剑气在半空卷成一道两三丈宽的金色气流,朝不远处的祭蝠劈过去!   被剑气击中,祭蝠在半空翻了个身,丢开修士,扑向齐婉儿。   那修士死里逃生,坐在地上发抖。   “众人都上!”齐婉儿高喝,又一剑挡下祭蝠的攻击,然而他修为还浅,如何敌得过高级凶兽?蝠翼掀起劲风,齐婉儿不慎被卷中,只觉得丹田真气翻涌,他慌忙躲避,不敢再与祭蝠正面抗衡。   祭蝠转换攻击对象,那些散修得以喘息,竟然就这么退开,不愿再上前拼命了。   齐婉儿初次独自外出历练,不识人性,此时独对祭蝠才觉得不妙,怒骂:“可恶!一群短视之辈!”   就在这当口,祭蝠突然在半空接连打了几个滚,摇摇欲坠,似乎是受到了攻击。   “嗯?这剑气……”顾平林最先发现异常。   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剑气,轻灵迅捷,发出之后毫无声息,旁人难以察觉,非“诡异”二字难以形容。   “原来是你们!”来人高兴地朝齐婉儿叫,浑不知自己已经闯入祭蝠的结界,正处于危险之中。   程意?齐婉儿也很意外。   “你剑术不错呀!”程意满脸兴奋。   受到称赞,齐婉儿不由展颜,客气地道:“程兄过奖。”   “真的,”程意连连点头,大圆眼闪闪发光,“你已经跟我差不多了。”   跟你差不多?齐婉儿差点呛住,俊脸有点扭曲。   “来来来,我们比一比吧。”程意随手一剑打向扑来的祭蝠。   这次他当众出手,剑气轨迹明显了点,看上去顶多不过外丹修为,不可能挡住祭蝠。齐婉儿见他要吃亏,正要出手相助,不料祭蝠竟半途转了方向,似乎很忌讳这道剑气。   程意也奇怪:“哎呀,这孽障见了我还不躲,不好对付。”   目睹祭蝠的反应,齐婉儿暗暗惊疑,收起几分轻视之心,试探:“不知程兄弟是跟那位前辈学剑术?”   “我没跟谁学。”程意道。   祭蝠再次飞扑下来,这次它大概是弄清了程意的实力,没有再躲,口里吐出一道风刃,将剑气打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向程意的肩,好在齐婉儿早有准备,玉皇剑破地而出,击中祭蝠腹部,祭蝠这才松开程意,朝齐婉儿吐了道风刃。   程意连退几步,吃惊:“这孽障比嵪山古林的还厉害!”   嵪山古林?顾平林抬眉。   “这是凶兽,还不躲开!”齐婉儿急喝,避开风刃。   程意“哦”了声,很识相地道:“我们打不过它,还是跑吧。”   他转身想跑,却一头撞上结界,祭蝠被惊动,翻身朝他吐出几道风刃。   “不好,跑不了啦!”程意慌忙抵挡,他出剑全无声响,仿佛专为捕猎而生,辛忌是前世魔头,思虑长远,知道逃不了,便也过去帮忙,三人配合,一时还真牵制了祭蝠,但也极为吃力,撑不了多久。   那群散修都想冲破结界逃走,又怕惊动祭蝠,在旁边蠢蠢欲动。   顾平林走过去。   众散修都警惕地看着他。   顾平林看看他们,开口:“冲破结界逃走是不可能,你们若听我安排,要杀了它也不难。”   处境不妙,众散修闻言都开始动摇,有人惊疑地问:“当真?”   “别听他的,”一名散修冷笑着制止众人,“这东西必是高等凶兽,我们这么多人都打不过,他是哄我们上去拼命,好自己逃……”话没说完,他胸前就爆开几团血雾,被几道剑气穿透。   此人也是外丹修士,在众修士中极有分量,此时竟敌不过顾平林一招,众散修亲眼见他倒地身亡,都骇然后退。   顾平林收手。   此人善于挑拨煽动,更会记恨,留下来只会坏了大事,既然迟早都要死在海骨坑,不如现杀了省事。   “你要做什么!”   “为何杀人!”   众散修色厉内荏地质问。   这些散修不过临时集结,成不了气候,谁也不会为别人的死仗义出头,与他们周旋是浪费时间,实力压制才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顾平林神色凝重,厉声道:“此乃高等凶兽祭蝠,他们三个撑不了多久,依我之计尚有活路,再迟疑,大家都会死,我只是不想众人被他连累丢了性命,谁有异议?”   众散修被震慑住,面面相觑,态度果然有所松动。   “谁知道你是不是利用我们,让我们送死?”有胆大地低声问。   “我有一剑阵,试过便知真假,”顾平林道,“你们若死,我也难逃性命,如今正该齐心协力自救,不过,若有人执意想死——”顾平林停了停,没再往下说,反而微微一笑,语气放柔和了,“没人有意见的话,我们就排阵吧。”   众散修相互看看,皆依言行事,纵有不情不愿的,也不敢公然反对。   顾平林本是以阵入剑道,于阵法上堪称精通,此阵名“破影开天阵”,集合十部剑阵之优势,并无人数限制,组阵之人越多越好,每增加五人,威力便成倍叠加,本是前世为对付段轻名而创,当时初具雏形,如今顾平林已将此阵完善。   开天阵配合不容易,众人只是勉强成阵,威力立刻就显现出来,祭蝠受到剑阵压制,众散修又惊又喜,知道没有受骗,更加卖力。齐婉儿与程意都是剑道高手,哪会错过攻击的好时机,各显本事,全力发招。   重创之下,祭蝠疯狂挣扎,守阵众人压力倍增,但他们也知道守住剑阵才有生机,没人敢松懈。   “坚持住!”   “小心!”   紧要关头,一道耀目的紫光自阵中亮起,周围陷入黑暗剑境,接着,半空绽放千百剑花!   赫然是一式“乱花迷蝶”。   雷鸣声中,坑道震动,得剑阵之力相助,剑花搅碎结界,祭蝠头部爆开,翻滚着坠地!   众散修愕然。   花海崩毁,剑境消失,光明再现。   一柄紫色长剑漂浮在半空,剑上立有一道颀长身影,黑色披风映着岩壁火光,身后长发被剑气激得飞舞,自有一种威严气度。 第97章 嵪山程意   不可否认,顾平林是有意的。   破影开天阵太强,且凝聚了两世心血,若非万不得已,自己也断不会随意教给外人,这些散修人数众多,要与他们同行,自己就要趁早展示实力,让他们打消一些不该有的想法。   “好厉害!”程意惊叹。   “以阵入剑,算不得纯粹的剑术,但……也不错。”齐婉儿勉强赞同,心中滋味难言。亲眼见识“乱花迷蝶”的威力,他也不得不承认,此招威力完胜朝歌剑术。   创招,势在必行。   这边齐婉儿兀自下决心,那边顾平林已飞身落地,眉眼间冷锐之气如昙花一现,瞬间便敛尽。他挥手收了顾影剑:“诸位,有劳。”   众散修反应过来,见他并无欺人之意,这才去了畏色,上来抱拳称赞。   “大修剑术高明。”   “佩服!”   “此招绝妙至极!”   顾平林拱了拱手,算是客气。   有人上前问:“不知大修如何称呼?”   顾平林道:“灵心派,顾平林。”   灵心派算不上一流门派,竟会有这样出色的剑招?众人正在惊讶,其中一人却笑道:“听说灵心派改进了功法,今日一见顾大修,贵派扬名之日不远矣。”   改进功法之事已经传开,有人听说并不稀奇。顾平林笑了笑,转身看祭蝠的尸体:“今日多亏诸位,我欲与诸位平分祭蝠,如何?”   祭蝠乃高级凶兽,自然浑身是宝,牙齿、皮、爪、骨头都是炼丹炼毒的好材料,不少人已经在打主意,想跟着捡点漏就好,此时听他说平分,顿时又惊又喜,但也不好意思答应,有人推辞道:“今日若非顾大修相助,我们连命都没有,怎好再拿东西。”   “正是,”有远见的道,“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已经得了顾大修的剑阵,再遇到凶兽也能应付一二,不愁收获,祭蝠还是归顾大修。”   学会剑阵就对了。顾平林看看那些目光灼灼盯着祭蝠的修士,欣然道:“若无诸位,剑阵难成,诸位不必推辞。”   他这么说,众散修才红着脸答应,纷纷道“惭愧”,然后过去张罗着剥取材料。   辛忌再也忍不住了:“顾公子,此等高明剑阵怎可传授于外人!你……唉!”   齐婉儿俊眉紧皱,明显也不太赞同。   顾平林道:“此阵并非出自灵心派,乃前日阴皇窟内意外所得,危急关头,公开此阵也是无奈。”   “阴皇窟?”辛忌吃惊,“我怎地没见?”   “石壁上所刻,你们没注意罢了。”顾平林面不改色,阴皇窟已经永沉海底,想找证据也难。   “你方才那招叫什么名字?”程意终于有机会说话,“你剑术比我厉害,你还会别的招式吗?”他问出一串问题,不等顾平林回答,接着便宣布,“我跟着你吧!”   比起之前对齐婉儿的评价“与我一样”,这句“比我厉害”就太直接了。齐婉儿端住大家风度,别过脸装没听见。   辛忌不计较,笑呵呵地问:“你跟着顾公子做什么,该不会是想拜师吧?”   “我为什么要拜师?”程意反问,“我的剑气跟他不同,我又不能学他的。”   辛忌被噎住。   道理还真没错。这小子的剑气确实很独特,假以时日必有成就,若是半途放弃,改学灵心派剑术,反而得不偿失了。   旁边齐婉儿听得好奇,转过脸来问:“那你跟着做什么?”   辛忌也附和:“是啊,你又不拜师。”   程意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他两个:“当然是看他用剑,不然我要做什么?”   ……   顾平林适时打断对话:“程兄弟来自嵪山古林?”   提起家乡,程意欣喜:“嗯哪,那里也有很多野兽,你去过吗?”   估计在他眼里,魔兽妖兽都是“野兽”。顾平林没有纠正:“你的剑术是自己练的?”   程意点头,拍拍绿剑:“以前有个老头儿给了我这把剑就死了,我一直用剑杀野兽吃,他们说这叫剑术,原来你们是用剑术杀人的。”不用多问,他已经将来历交代清楚了。   推测得以证实,顾平林感慨万分。   难怪他的剑气这么诡异轻灵,悄无声息,这分明是捕猎偷袭的手法。   旁边辛忌与齐婉儿已经被震住。   说什么天才,这个才叫天才!   顾平林稳稳心神,问:“你不在嵪山古林,为何出来了?”   程意闻言左右望望,压低声音道:“嵪山古林地下有鬼,我养的大白鸦都死了,我住得不清静,就跑出来了。”   他说鬼,辛忌和齐婉儿第一反应是魔修,魔修有驭使魂魄的门派,而其中真正的缘故,只有顾平林清楚。   因为造化洞府。   炎雀机关和阴皇窟机关相继被触发,嵪山古林的造化洞府受到感应,必然会有动静。程意因此出山,误打误撞来到海境,跟着进了海骨坑。难怪前世从未听说程意之名,这个少年鬼才竟然是悄无声息地葬身于海骨坑内,无人知晓。   今世机关被提前触发,他提前跑出嵪山,再次进入海骨坑。   这就恰好对上了。   辛忌则惊奇不已,这傻小子到处乱跑还没被人骗去,也是运气:“你怎么到海境来了?”   “我看他们都往这边来,他们说这个坑里有高人留的剑术,”程意说着,满脸钦佩地看顾平林,“外面……嗯,很有趣,有很多用剑的人,你剑术这么厉害,灵心派一定是大派吧?”   顾平林莞尔,没有接这问题:“若程兄不嫌弃,正好同行。”   “人多路好走。”辛忌哈哈笑,心道傻小子剑术了得,正好拐过来当帮手。   没多久就有人将四份材料送过来,分量明显更多,那人还有些不好意思。顾平林此行目的不在材料,但若是半点不取,定会让他们不安,因此顾平林没有推辞,接过来放进百纳袋。令人意外的是,齐婉儿居然也没有嫌弃,不声不响地地收了自己那份。   程意反而更大方:“这些骨头我多的是,不要了。”   “这是高级凶兽,不一样的。”辛忌有意笼络他,将他拉到一旁,细细地解说。   顾平林转向众散修:“我有一言,不知诸位愿听否?”   众人忙道:“顾大修无须客气,有话直说。”   顾平林道:“开天阵需人多才能发挥威力,此地灵气充沛,易生凶兽,不如我们结队而行,所得之物按人数均分,到里面则各凭机缘,诸位意下如何?”   散修们本是进来碰运气,谁知里面会有这么多凶兽,他们一不像大派世家人多,二没有大派弟子的实力,在这里简直寸步难行,因此才自发结队,不想到头来还是险些死于祭蝠之口,许多人已萌生退意,如今突然听到这等好事,岂有不欢喜的?   商量片刻,几个修士先站出来:“我等厚颜,跟着顾大修赚些好处了。”   其余众修士见状,都表示愿意结队,推顾平林为首。   .   接下来两日十分顺利,众人合力击杀七只中级凶兽、两只高级凶兽,还采到少量品质不错的灵药,收获颇丰,沿途遇到一些铩羽而归的散修和小门派弟子,顾平林将他们也吸纳入队,渐渐地,人数壮大到五十多。   远远不够。   顾平林暗暗皱眉,迅速在石台上放好第三十四个破竹简,转身看了眼远处过来的一群大派弟子,迅速遁回队伍。   这边众人正在歇息,有打坐恢复真气的,有聚在一起说笑的,大家心情都很好,事到如今,他们早就不指望传承,这些材料已经是一笔横财。   顾平林十分清楚,将他们留下意味着什么。   此时若讲道义,自己必死无疑,想前世多少性命被自己连累……果然自己骨子里与段轻名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人,这点情义也只留给特定的人罢了。   做到这个地步,自己已是尽力,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顾平林倚着石壁坐下。   古往今来,多少道途皆是人命铺成。道本无情,也许段轻名那样无情无义的人才更适合道途?   齐婉儿有些没精打采,他与程意打过三次,结果真如程意所言,两人不相上下。齐婉儿自诩剑道天才,受尽宠爱,谁知出来便接连遇上强者,先是天才中的天才段轻名,再有带着前世经验的顾平林,如今又来个鬼才程意,他所受的打击着实不小,心境蜕变,也就不再计较程意言语冒犯了。   至于程意,更不用说,这才两日工夫,同行所有人几乎都被他得罪光了。   辛忌难得好意提点:“小友这样不妥吧。”   程意道:“怎么了?”   辛忌教训道:“你说话总该留些情面,他们才不会生你的气。”   程意眨眨大眼睛:“我说实话,他们为什么要生气?”   辛忌差点把胡子揪掉。   你他娘的当面说人家剑术差,谁听了高兴呢!   齐婉儿最讨厌虚伪的人,倒不怎么在意这个问题,他一直纠结程意的绿发带,忍不住问:“这不是你自己的吧?”   程意惊讶:“你怎么知道,别人送我的。”   那人捉弄你呢!齐婉儿不好明言,轻咳两声,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条新的红发带:“程兄不嫌弃的话,用我这个如何?”   “哦,谢谢啦,”程意摸摸头上的绿发带,拒绝,“我还是喜欢绿的。”   齐婉儿憋得俊脸通红:“绿的不好。”   程意奇怪:“怎么不好?”   “别人会说你的妻子……不守妇道。”齐婉儿是世家公子,说不出太露骨的话,含蓄地解释了句。   “不怕,我没有妻子。”程意释然了。   “你!”齐婉儿有点急,“你这个人……唉!怎么不懂呢!”   “我就是不懂,想问你呢,”程意指着顾平林,兴致勃勃地道,“他比你厉害,你们齐氏一定比灵心派小吧,我看你跟我差不多,我就一个人,齐氏有几个人啊?”   辛忌在旁边嘿嘿地笑,齐婉儿铁青着脸,打坐去了。   ……   休息得差不多,顾平林就吩咐动身,没多久,众人又成功斩杀了一只高级凶兽,正兴高采烈地分割材料,旁边岔道里突然走出来一群人,个个衣着不凡,一看就是来自大世家。   世家子弟向来看不起散修,众散修小派弟子也不愿理会这些目中无人的世家子弟,原想互不干涉,不料一股气势凭空卷来,震得每个人心头一颤,差点喘不过气。   境界威压,对方竟然有内丹大修!   众散修不约而同停止动作,围到顾平林身旁,警惕地望着那群人。   “哟,这不是齐十三娘吗!”对面有人扯着嗓子怪叫。   齐婉儿显然是认得他的,怒道:“万籁你找死!” 第98章 匣中传承   原来这群修者是花间万氏的人,说话的正是万氏最有名的纨绔小公子万籁,世家之间往来频繁,他与齐婉儿自幼相识,齐婉儿号称天才,万籁却是个废材,万籁老子教训他的时候经常提齐婉儿,因此齐婉儿看不上万籁,万籁也不待见他,两人一向是不对盘的。   “哎呦,还害羞呢。”万籁摸出折扇,胖胖的脸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齐婉儿也嘲讽:“万十九,你忘记当初被我打得满地爬的时候了?”   “打架的是莽夫,小爷向来动口不动手,”万籁反过来讽刺他,拿扇柄指着凶兽尸体,“我说,你也太失身份了,难不成你们齐氏穷了,要你这个天才跑出来跟着野修士打材料,啧啧,就这点上品材料……”   “十九,不得无礼!”见他说得过分,旁边的中年修者开口喝止。   万籁扇扇风,白眼望天。   自他们出来,顾平林的视线就一直停留在那中年修士身上,那人穿一身青色翻云富贵袍,头戴逍遥巾,颧骨高高,脸颊消瘦,双目炯炯有神,境界威压正是来自此人。   万氏家老,万三河。   想不到万氏派了个内丹修士下来,如此……顾平林缓缓收回视线,背后手指轻轻一弹。   万三河并没将顾平林等人放眼里,只看着齐婉儿,目光闪了两闪,和颜悦色地道:“原来十三小公子在这儿,齐老正到处找你,若无事,还是尽早回去吧。”   齐婉儿收了怒色,弯腰作礼:“多谢万前辈,晚辈知道了。”   脾气再坏也要注意场合,这才是世家公子行事。万三河看看旁边的万籁,大为头疼:“小公子客气,我们先走了。”   “前辈请。”   万三河转过身,温和的目光变得阴鸷,齐婉儿以纳元八重入周天,其余世家都感到威胁,若能让这个天才不声不响地死在这里……   “那是什么?”背后突然有人道。   众人跟着望过去,这才发现洞顶的石壁上似乎刻有图案,还有什么东西嵌在上面。   好东西!   不少人反应过来,没等他们飞身去抢,空中无形的压力陡然增加,仿佛巨石压顶,半数以上的修士不能动弹!   万三河不慌不忙地抬起手,一个木匣落在他掌上。   海底洞窟之物极可能是难得的传承,众人见状又惊又怒。   “堂堂万氏也抢……”一名散修要骂,忽然察觉万三河阴冷的目光,他立时噤声。   万籁嗤道:“又不是你们的东西,各凭本事,谁叫你们没能能耐呢?”   万三河打开木匣,取出里面的旧竹简看了看,面上现出一丝喜色,他抬头望望洞顶,朝旁边一名年轻弟子递了个眼色,那弟子会意,飞身上去查看了半晌,下来道:“没有什么了。”   万三河皱眉,似乎在怀疑什么。   有些人不死心,见他不阻止,也上去查看。   “此物是我先发现,”顾平林俊脸铁青,忍怒道,“前辈这样,未免有失身份。”   “你有什么身份?”万籁打量他几眼,乐了,“不愧是十三娘的朋友,都是些娘儿们。”   “你!”顾平林大怒,待要上前,被齐婉儿与辛忌拉住。   齐婉儿也愤怒,却没想到一向稳重的顾平林会失控,惊讶之下,他反而冷静了,传音与顾平林道:“万三河不好惹,不如回头再计较。”   顾平林气怒难消,抬头见那些人还在上面查探,顿时冷笑:“找什么,找到了也是别人的!”说完一掌拍向上空,头顶石块簌簌地掉,遗迹图画竟被毁了大半,这下众人想再找什么别的线索,也找不到了。   “年轻人莫冲动,”万三河冷冷扫他一眼,“十九,走。”   万籁跟着他得意洋洋地离去,众散修愤愤不平。   顾平林却收起怒色,反过来劝慰众人:“若真是重要传承,必不会如此简陋,罢了,大概不是我们的机缘。”   等众人散去,齐婉儿满脸诧异地问:“你……不生气啊?”   “东西已经被抢走了,生气也是徒劳,”顾平林看看洞顶,“何况那图案有些眼熟……”   “怎么?”齐婉儿问。   顾平林摇头,故意打住。   “行,不肯说就罢了。”见他有意隐瞒,齐婉儿很不是滋味,一掀披风,假装不在意地走开。   辛忌这才凑过到顾平林身旁,“嘿嘿”笑道:“万三河拿走的东西,怕不是什么传承吧?”   “哦?”顾平林似笑非笑地看他,“依你之见,那又是什么?”   辛忌试探不出结果,干笑两声,不再说了。   众散修兀自议论。   “他是内丹大修,有什么办法。”   “咱们要是用开天阵,未必就怕了他!”   “虽然不怕他,但万氏呢?”有人冷笑,“万氏可不止一个内丹大修。”   这就是大派世家的好处,众散修叹气。   程意走过去问:“内丹大修有什么了不起?”   那人之前被他堵过,闻言冷笑:“如此,你为何不去找他打一打?”   “你傻呀,”程意语重心长地道,“他身上没有剑的气息,可见是不会用剑的,我怎么好欺负他?”   那人目瞪口呆。   齐婉儿忍俊不禁,终于不再顾忌身份,伸手拍他的肩膀:“程兄说的好!”   “好吗?”程意不好意思,“我就觉得他挺可怜,连剑也不会用。”   齐婉儿大笑。   石壁上事先弄出的痕迹容易露出破绽,必须毁去,破影开天阵的威力足以让万三河相信了,得到甜头,他定然会跟着匣内指示继续寻找所谓的传承,顾平林就是要拖住他,内丹大修这种助力可不能错过。   .   多次练习,众人对破影开天阵的掌握越来越熟练,接下来又遇到不少散修和小门派小家族子弟,顾平林来者不拒,尽收入队,只是人数越多,每个人分到的材料越少,但凡有人想离开,顾平林也不拦阻,还大方地送了他们一张自己作的地图,那些人学会剑阵,再找人组阵不难。   同时,顾平林有意放慢行程,每到路口,便将众人分成几组去附近的岔道查探,再行一日,估算着时候差不多,顾平林便提议返程。   齐婉儿一心想创招,对传承倒不在意:“步兄的药还没找到吧,这就回去?”   辛忌更不乐意:“太早了吧?”   “药我已有主意,”顾平林道,“你们若不想出去,留下也无妨。”   程意很爽快:“我跟你出去,这里真没意思。”   “这……”辛忌迟疑,盯着顾平林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罢了,走这几日也没见什么好东西,老夫也跟你出去。”   正确的选择。顾平林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前世大魔头的眼光,既然几个人都商议好了,顾平林便与众人作别,此行收获不小,众人有愿意跟着返程的,也有想要继续深入的,顾平林一概不在意,带着部分人往回走。   谁知顾平林等人走不到一个时辰,留下的那批人突然折返,这边认识的难免要询问,那些人却言语支吾,与顾平林打了个招呼,就匆匆遁走了。   齐婉儿蹙眉:“有古怪!”   程意问:“什么古怪?”   齐婉儿道:“他们之前还说要往里走,如今突然出来,应该是发生过什么事情。”   程意道:“想出来便出来,为何非要发生事情?”   他两个鸡同鸭讲,辛忌却看着顾平林。   顾平林不看他:“无妨,我们走吧。”   回程路上没危险,众人走得比来时要快,途中遇到不下十拨人,有大派大世家弟子,也有小门派修士,还有结队而行的散修,奇怪的是,他们每队人数都不少,至少不下五十,经常是好几个门派的人合在一起。   众人感慨:“这种地方,一个人果然寸步难行。”   齐婉儿难得细心起来,低声与顾平林商量:“他们似乎都在急着往回赶,你不觉得奇怪吗?”   “大概真的发生过什么事,”顾平林道,“我们跟着看看就知道了。”   齐婉儿抚掌道:“我也这么想,走吧。”   回来的队伍越来越多,抢了匣子的万氏也在里面,粗略一算,已有近千人。这些队伍都在一个岔道附近转,似乎在寻找什么,彼此互不干涉,又互相提防,凡有人靠近,他们都会露出明显的戒备之色,齐婉儿几次想悄悄去探听消息,奈何对方也不缺高手,齐婉儿修为不足,铩羽而归,反而是程意派上了用场,他的剑气和身法都极为古怪,适合埋伏偷袭,对方真没察觉。   程意道:“他们在说传承。”   “传承?”齐婉儿眼睛一亮,“难道传承没在里面,而是在这附近?”   辛忌问:“顾公子怎么看?”   顾平林立于山石旁,望着坑道深处。   午时将过,未时将至,段氏与魔域迟迟未放归地气,看来此行带上齐婉儿是赌对了,齐氏已经知晓此事,段氏就不能不顾及齐氏的利益,只要齐氏能再拖上一炷香工夫,事情就解决了。   顾平林松开袖中汗湿的双手,转回身:“众人——”   话未说完,坑道深处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众人都察觉了,不约而同侧过脸,细听。   那声音初时很小,如同风吹山林,渐渐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不消片刻就已近在耳畔,不亚于千军万马的声势,仿佛无数怪兽的嘶吼,震耳欲聋。   “这是什么?”   “气流好像不对。”   众人隐隐察觉不妙,都很不安。   “是地气!”辛忌历练丰富,最先察觉真相,变色,“不好,难道……”   .   “哪来的地气?”   “怎么会这样!”   ……   齐氏到底没能拖住,段氏与魔域终于放归地气,地脉道中众人醒悟,一时之间,惊叫声、哭号声四起。正常情况下,地气充沛有助修行,然而遇到这么猛烈的地气,那就要命了,众人第一反应是遁逃。   逃?这里离出口还有段距离,谁快得过气流?   滚滚地气已至跟前,犹如洪水猛兽,眼看避无可避,顾平林厉喝:“众人组阵!”   跟随他的散修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听到命令,他们便下意识地组起开天阵,也亏得这几日一起斩杀凶兽,他们组阵配合都成了习惯,转眼间开天阵就成形了。   二十几个人撑起剑阵,如同撑起无形的结界,地气被隔离在外。   其余队伍乱成一团,突然看到这边情况尚好,领头的人如梦初醒,纷纷叫“组阵”,所有队伍都及时组起剑阵,赫然也是一模一样的开天阵!   “破影开天阵?”万三河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些剑阵,“怎么可能,这不是……”   他从木匣中得到剑阵,觉得精妙非常,打算带回族内立功,谁知这剑阵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居然所有人都会,而他将剑阵当成好东西,根本没有教给队中其他人!   万氏组不成剑阵,万籁躲在他身后:“怎么办?怎么办?”   “进来!”顾平林的声音传来。 第99章 问题答案   内丹大修也挡不住地气流,万三河听到邀请,惊喜不已,哪怕知道事有蹊跷,他也没那个工夫去细想,连忙带着万氏子弟进入剑阵。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他之前琢磨过剑阵,并不陌生,当即加入组阵队伍,内丹大修出手,剑阵立即稳固下来。   瞬间,磅礴地气充满坑道,小部分来不及反应的修士在冲击下化为齑粉!   幸存的这些队伍靠着剑阵勉强支撑,如同浪里小舟,颠簸摇曳,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   “此阵是我偶然所得,想不到……”顾平林似乎也很疑惑。   众人没生疑,现在所有队伍都会剑阵,哪有工夫追究源头。齐婉儿低声道:“是阴谋!有人早就知道会出事!”   唯有辛忌目光阴鸷,狠狠地瞪着顾平林,他大致明白顾平林有问题,心中恨极,但他毕竟不是寻常人,知道此时揭破顾平林非但没有好处,还会断绝最后的生路,因此忍住了。   顾平林并不在意他的愤怒,对万三河道:“此地离出口尚远,我们怕是支撑不了多久,还请前辈作主。”   万三河早就发现这个问题,运真气大喝:“我乃万氏万三河,诸位听我一言。”   洪亮的声音响彻坑道,周围立刻安静下来,修真界内丹大修不多,万三河之名足以让人敬畏,比起顾平林,他的话更让人信服。   “如今需齐心协力才有生机,我们只要支撑到出口,外面必有人接应,”万三河道,“我看,众人合并在一处,轮流休息回复,方是上上之策,若无异议,都过来吧。”   这是顾平林的计划,也是最好的办法。那些队伍本就撑得辛苦,几乎都没有迟疑,陆续并入这边队伍,十几个小剑阵共同合成了一个数百人的大剑阵,人数上来,破影开天阵威力成倍上翻。   所有安排都已奏效,事情正在往预料的方向发展,有万三河坐镇,顾平林没再插手,过去指点那些不会剑阵的人,这种时候,多一分力量就多一分生机。   万三河开始指挥众人带阵后撤,途中遇到几个靠开天阵勉强支撑的小队,那些人如见救命稻草,不用这边邀请,他们便主动请求加入大阵,还有许多人错过阵法身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私心的修士不少,剑阵一角的关键位置有人悄悄卸力,所有人措手不及,地气瞬间将两名修士吞没,连骨头都没留下,好在其余人及时补救,才没出大问题。   万三河冷笑:“这种时候还想那些,再乱来,休怪我不客气!”   听到警告,所有人都不敢再耍心眼了。坑中地气灵力极其充沛,打坐恢复比平日更快,众人交替轮换,倒也能支撑。   顾平林看准时机,不动声色地走到齐婉儿身旁:“我替你,你先休息。”   辛忌老奸巨猾,假装辛苦瞒过众人,其实根本没尽全力,程意则是长期捕猎,形成了留三分余力的习惯,唯有齐婉儿实在,当真毫无保留,已是力竭,听顾平林这么说,他便依言去休息回复。   最艰难的时候即将到来,顾平林适当控制真气,看着前方,心跳逐渐加快。   终于,出口出现在视线中!   人群里爆发出兴奋的吼叫,可紧接着,又骤然沉寂。   死寂。   “地脉,原来这里是地脉……”万三河面色惨白,喃喃自语。   .   大量地气外泄,不合天地之道,必引天风降,天风地气合一,生成混沌之气,修补地脉缺口。   出口处,天风地气正在结合,形成薄薄的混沌气障,阻止地气外泄,同时也隔绝海水涌入。透过气障,上空的景物隐约可见。   不等万三河动手,许多修士奋力运真气,妄图冲破气障,谁知那气障看似很薄,众人的真气撞在上面竟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天地之力,难以突破。   “怎么办,出不去!”   “外面的人呢?”   ……   众人嘶声大叫,万籁浑身抖如筛糠,差点没尿裤子。   这种情况早在顾平林预料之中,此时再不动手,等气障变厚,坑内所有人将彻底失去生还机会。顾平林微露焦躁之色,自语:“天地之力难撼,凭我们是冲不过去的,除非击破一点,倘若能将剑阵之力集中到一人身上就好了……”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万三河听到。   万三河手中那份剑阵图与其他人差不多,不同就在于,里面额外记载了如何化用剑阵之力。顾平林有意提示,万三河果然反应过来,高声道:“众人注意,全力以赴,随我突破!”   这种时候,众人都不介意跟着他拼一回,闻言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尽展平生能为,毫无保留,其中不少人都是大派精英弟子,自有过人之处,他们拿出真本事,剑阵之力马上壮大数倍。   万三河抓住时机,按照阵图记载的方法,成功地集合千人之阵力,飞身冲向气障,双掌齐出!   顾平林不声不响地跟上,在万三河声势的掩盖下,悄然运起造化诀!   万三河毕竟不是剑修,剑阵之力在他手上也发挥不了最大的威力,事实上,阵力经过万三河收集,并未直接作用到气障,而是悄然转到顾平林这里,经过造化真气的磨炼,化为纯粹的造化剑气!   气障终于不再毫无动静,被剑气冲得凹陷进去。   众人振奋,大叫。   “快了!再加把劲!”   “撑住啊——”   ……   无需多言,外面的人发现动静,得知坑里真的还有幸存者,他们立刻发功救援,所有剑气、法气都向气障招呼,看起来很乱,却有着同一个目标——突破点,他们与顾平林等人里应外合,形成夹击之势。   突破点的气障越来越薄,里、外的人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方。   姚枫果然信守承诺,请来了各派掌门和世家家主,还有十来位内丹大修,他们是主力,其他小门派的外丹修士也不少,南珠与江若虚等人都在,看到顾平林,他们立刻面露喜色,高声呼喊。   然而,始终还是差那么一点。   众人毫无保留,难免后继乏力,无论顾平林怎样加催造化真气,气障终于还是开始缓慢回弹、增厚。   眼看对面的人影又变得模糊,坑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怀着绝望的心情,努力催动真气,脖子上青筋暴露。   “叔,怎么办?我们是不是都要死在这儿了!”万籁过来抓着万三河的袖子,满脸鼻涕眼泪。   他一哭,气氛越发低迷。   万三河此番是受他老娘之托下来保护他的,正在后悔呢,见他这样更是气怒,一脚将他踢开:“废物!”   被最亲切的叔叔这样对待,万籁跌了个跟斗,怔怔地坐在坑底,不哭了。   对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万三河原是看在他那家主老子的面上才惯着他几分,如今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万三河哪还耐烦理会他,至于其他人,也没那心情看笑话。   “哭有什么用!”齐婉儿低喝,“力气用来组阵是正经!”   眼看平时奉承自己的那些人全都没朝这边看,万籁抽抽噎噎地爬起来,运真气,加入剑阵。   额上见汗,顾平林反而更加冷静。   可惜,还是输了。   此番自己已经尽力,奈何天意如此,输也不冤。段轻名没有插手破坏自己的计划,大概就是料到了这个结果,想来他会与前世一样继续无心无情的道途,最后破境飞升,在修真界留下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   而自己将重入轮回,不能自主,不知来世。   天道轮回,谁能预测?来世不再是顾平林,又将生为何人?但愿来世自己仍有入道根骨,能够再获机遇,重登道途吧。   但愿,来世不再有执念。   再会了,段轻名。   身陷绝境,事情已成定局,几乎可以放弃了……放弃?双睫猛地扬起,顾平林冷眼望着那气障,又看看顾影剑,看那冰冷的紫色中浸着一抹暖红,猛地收紧手指。   “区区海坑,敢称绝境?”一声冷笑,尖锐无比,“顾影,助我!”   紫光大盛,顾影剑长鸣,自众多灵剑中脱颖而出,转眼便从万三河手中夺走了阵力,化为一条紫色龙影,当先往前冲,逆境中迎难而上、一往无前的气魄,依稀竟有几分原主人的风采。   气障停止回弹。   绝望的众人都被这变化给震住,待反应过来,皆面露喜色,重新跟着使力,紫龙顶着气障一点点地、艰难地前进。   就在此时,冷光乍现,一道凌厉无比、极度精纯的剑气自上空落下!   纵然看不清楚,那阴邪的剑意和磅礴的威压也足以令人胆寒,气障以极快的速度破开,再次变薄!   “魂剑流!”万三河见多识广,认出来人,“是剑魔阎森!”   剑魔阎森会帮忙救人?   不止万三河,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唯有顾平林察觉到,那魂剑流剑气之中,夹杂着一道熟悉的、霸道的真气。   补天诀。   顾平林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人是如何说动阎森相助,然后在魂剑流的掩盖下暗运补天诀,成功地瞒过了外面众人的耳目。此等机会岂容错过?顾平林当即高声道:“众人,随我来!”   活命才是头等大事,万三河没工夫管阎森的意图,嘶哑着喉咙大吼:“快,全力突破!退就是死!”   希望再现,坑内众人拿出最后的力气。千人大阵加上外力协助,再有补天诀与造化诀暗中增益,结合魂剑流“以点破面”的优势,透明的气障终于被撕开了一道裂缝!   万三河和辛忌第一时间冲向裂缝!   “叔!”万籁难以置信地大叫。   齐婉儿闻言略作迟疑,回头看他,就在这当口,巨大的掌印当头盖下!   顾平林早有准备,伸手在齐婉儿背后一推,助他躲过万三河的偷袭,同时朝他和程意低喝:“走!”   裂缝开始合拢!   最后关头,顾平林返身拎起万籁,将造化真气运转到极致,越过无数人,无声息地冲了出去。   .   世事多变,生死无常,多少人奋力挣扎却徒劳,多少人创造了他人不敢想的意外。   蓬莱行宫,闲门虚掩。   深沉夜色掩不住激动的议论声,廊上,护卫们都在谈论白天的事。   修真界有史以来的第一大惨事,即将轰动天下,注定会被写入历史。   气障被破只有短短瞬间工夫,部分人侥幸逃出生天,更多的人却因为动作太慢,不幸葬身坑内。众人这才知道,原来那些怪坑底下竟是地脉道,地气不知何故改了方向,今日突然回归,此事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许多人都在暗中猜测。这段地脉道成为无数修士的埋骨之地,众人为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海骨坑。   有天风地气修补,再过一夜,海骨坑便会消失。   步水寒早在一日前已经解毒,明日即可苏醒,南珠打算明日设宴为顾平林压惊,行宫内新来个了傻小子,万氏家主携万籁登门向顾平林道谢,恰好遇上齐真也带着齐婉儿来道谢,两家不知何故竟冷了脸,刚刚才离去……   这些事情够他们谈论几日了。   顾平林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   房间里没有燃灯,也没有珠光照明,夜视的双眼看向窗前,窗外更是一片无边的黑海。   空虚的黑暗中,那人的轮廓仍然醒目。   手执书卷,他整个人歪在椅子里,正侧头望着窗外夜色,洁白的发带在脑后系成结,其中一条垂落在椅子外,几乎拖到了地面。   黑暗的房间似乎有了一丝亮光。   刹那间,顾平林忆起初见时。   与黑夜截然相反的艳阳天,香风小园,绣花躺椅,手握书卷的小公子,和栏杆边那一片盛放的牡丹花。   曾以为是艳阳与鲜花衬了公子,却原来,是公子增艳了鲜花。   门口与窗前,相隔不过十来步,然而,没有人率先打破这个距离。   一者满身风尘,却依旧站得挺直;   一者优雅从容,却不减一身冷清。   终于,窗前的人先开口了。   “是来道谢?”   “为什么?”   他侧过脸来。   顾平林盯着他,重复问道:“为什么?”   深邃的黑眸里似乎有云烟飞过,他没有回答,而是轻声叹了口气,又像是低笑:“你曾经问,如果你不在了,我又当如何?”   失去一个对手,又能怎样。顾平林抿紧唇。   “我现在回答这个问题,”他重新看向窗外,停了停,语气是难得的平淡,“如果你不在,那我也许会寻找,这个世界已经无趣,再少了你,未免太寂寞了。”   这句话……一瞬间,顾平林身形摇晃,心仿佛炸裂了。   ——“没有你的世界,太寂寞了……寂寞得可怕。”遥远的叹息声穿过轮回,再次响在耳畔。 第100章 避走山外   继海骨坑事件后,齐氏、季氏、天残门和蓬莱岛便主动公开了阴皇窟之事,众人方才知晓真正的传承之地,进入阴皇窟的人涉及好几个门派世家,除了天残门顺利找回残祖传承,其余人都没捞到好处,几个大派世家公开此事,倒引来一片赞叹声,姚枫亲口证实,更打消了不少人的疑虑,足见山外姚家名声甚好。   阴皇窟沉入海底,众多修者惋惜也没奈何,垂头丧气地踏上归途。   步水寒苏醒,问起受伤经过,他却道:“那两人戴着幕篱,看不清面容,我见他们鬼鬼祟祟地从玄冥派出来,便遁水跟踪,谁知没多远就被发现,出手那人是个内丹大修,修了剑毒,我只好自封灵识。”说到这里,他又笑道,“我以为这次在劫难逃,留下暗灵流不过是赌一把,谁知真叫顾师弟发现了!”   这结果早在顾平林意料中。   若步水寒真听到什么关键,段氏岂会无动于衷,任由他醒来?那位家老是支持段轻名的,此番出手不止是略施教训,也是顺便挑拨,若能利用顾影剑的伤痕让自己与段轻名反目,他们是乐见其成的。   误会令人哭笑不得,顾平林隐隐有些头疼。   见步水寒得意,江若虚斥道:“若没有顾师弟,你死在海底也无人知!若非段师弟及时研制出解药,你还能站在这里说话?如此莽撞,总要闹出大事才罢,回去叫师父罚你!”   他修为不高,却是师兄,步水寒自知理亏,认错:“下次不敢了。”   “还下次?”   同行以来,江若虚头一次用师兄的身份教训人,步水寒被骂得抬不起头,频频朝顾平林递眼色求救。   顾平林却道:“南少主带来消息,师父叫你尽快回去。”   步水寒忙道:“我已经好了,回去做什么。”   江若虚道:“不叫你回去,留在外面闯祸么!”   步水寒求饶:“我已知错,师兄饶我这次。”   江若虚道:“你哪次闯祸不是这么说?”   这边两人正说着,外面又有人来了,素衣仿佛伴着春风,房间里珠光都跟着明媚了几分。   他进门便笑道:“这么热闹,你们别是在欺负病人吧?”   “段师弟!”步水寒如见救星,“师父叫我回去,你快送信替我说说好话。”   段轻名立即道:“师兄放心。”   他两个都是岳松亭器重的弟子,江若虚不能不给面子,直摇头:“段师弟你……”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段轻名解释了句,又叹气,“幸亏这次顾师弟能逃出生天,否则就算我说话也没用了。”   “逃出生天?”步水寒吃惊,“怎么回事?”   冷旭忍不住道:“顾师弟为了给你找药,险些死在海骨坑里,若此番连累了顾师弟性命,看你回去如何面对师父?”   江若虚闻言又说教起来。   知晓事情经过,步水寒眼睛通红,沉默半晌,他重重地拍了下顾平林的肩:“我回去。”   顾平林看了段轻名一眼:“我已无碍,师兄无须在意。”   步水寒别过脸,断然道:“这次连累你,若不受罚,我自己都过不去,你们不必劝了。”   个性冲动,却还算敢作敢当,这是步水寒的好处,也是顾平林肯与他交心的缘故,让步水寒尽快回灵心派,其实是顾平林的主意,之前托南珠送信回灵心派,但回信根本没这么快,顾平林假传命令,是料定岳松亭会答应。   步水寒不知内情是好事,就算他当时听到了什么,没有证据,说出去外人也不信,段氏可是南界一大世家,正道名门。段氏家老去玄冥派,事情不单纯,联系之前吴湘的话,玄冥派这次很可能也有参与其中,前世今世,他们都没有损失一名精英弟子,委实可疑,虽说他们未必会将步水寒放眼里,但步水寒既然醒来了,就不宜继续在外行走。   正此时,外面护卫报曲琳到了,众人忙止住话题,步水寒咳嗽两声,迅速用袖子抹了下眼睛。   曲琳进门就道贺,众人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步水寒忙问:“喜从何来?”   曲琳不看他,对顾平林众人道:“贵派有两位师兄结外丹了,你们还不知道吗?”   众人皆大喜。   改练新功法,灵心派两名弟子先后结外丹,这确实是好消息,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灵心派的实力便会越来越强。   顾平林微扬了唇角。   前世新功法在门内推行不到五十年,灵心派差点就跻身一流门派,此事原就理所当然。   曲琳只管与众人说话,唯独不理步水寒,众人明白缘故,步水寒中毒的事一直瞒着她,她见步水寒近日都不去找她,难免介意。众人安心教训步水寒,都不解释,步水寒急得手足无措。   众人正看得好笑,就有护卫来报,说晚上南珠在偏厅摆宴为顾平林压惊,请诸位务必赏脸,众人这才散了。   顾平林有意走在后面。   须臾,一直沉默的姚枫果然开口叫住他:“借一步说话。”   顾平林暗暗叹息,跟着他出门,走到廊上僻静处。   .   见周围无人,姚枫方才停住脚步,转回身盯着顾平林,双眉紧皱,目光微微有些沉。   顾平林拱手:“此番能逃出性命,全仗姚兄。”   “不必,你之前也已经谢过我,”姚枫制止他,“我有件事想问你。”   顾平林“嗯”了声:“海骨坑之事,我确实早已知晓,之前隐瞒姚兄,抱歉。”   他直接承认,姚枫登时神色复杂:“你清楚内情?”   “是,”顾平林侧身看海面,“但,恕我不便告知。”   姚枫忍了忍,语气终是冷了几分:“你该抱歉的,不是我。”   顾平林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海骨坑就是地脉道,自己若提前将事实说出来,必不会酿成这场惨剧,然而那样的话,坑内无人,不单自己难以借力逃生,还会面临质问,成为众矢之的,灵心派也会成为段氏、玄冥派与魔域的报复目标,这显然很麻烦。   明知内情而隐瞒,为一己之私,任由数千性命陨灭,姚家淡泊名利、仁慈宽厚,自己此番作为到底失去了他的信任。   顾平林也颇为遗憾,坦然道:“顾九行事一向恩怨分明,道途之上,无辜者众,我选择了自己,姚兄既已猜出事实,顾九亦不打算解释,这次我欠姚兄一个人情,他日若有需要之处,顾九必竭力相助。”   “你这样……”姚枫还想说什么,终是欲言又止。   道不同,解释亦是徒劳。顾平林再行一大礼,道声“请”,便举步离去。   姚枫沉默许久,叹了口气,正要回去,迎面忽然急匆匆走来一人,英姿勃发,步履如风,红锦披风在身后呼呼地飘。   “姚兄,你在这里,叫我好找!”   “齐兄弟?”   “快,”齐婉儿上来就拉住他的手臂,“你快些帮我想个办法!”   姚枫安抚道:“何事着急,慢慢说。”   “那女人非要嫁给我!”齐婉儿有些气急,“祖父已经答应了季氏的亲事,没想我好心救人,反惹出这场祸来!”   姚枫抿了抿嘴:“家族子弟迟早会娶妻,怎么叫祸事?”   “姚兄不知,女人甚是麻烦!”齐婉儿摆摆手,叹道,“何况我也不想这么早娶妻,不瞒姚兄,我如今一心只想创招。”说到创招,他整个人便意气风发起来,双目熠熠生辉,“齐氏如今空有剑、阵世家之名,实是两头尴尬,剑术阵法无一可称顶尖者,我能感觉到,朝歌剑术之上,定可产生一套更高明的剑术!姚兄,你信不信?”   四目相对,饶是姚枫沉稳,也不禁被他的意气感染,颔首:“我信。”   “我就知道!”齐婉儿大喜,继而神情又转为沮丧,他愤然转身,一掌拍在柱子上,“我将此事告诉祖父,祖父却骂我……好高骛远、异想天开。”语气满是失望,带着哽咽,他大概是没想到,一向最疼爱自己的祖父却不相信自己。   齐真会阻止,这不难理解。齐婉儿本是剑道天才,只需照常修炼,纵使朝歌剑术不算顶尖,也足以让他名震天下,相较而言,创招风险却太大了,需要大量的时间与精力不说,甚至可能影响原来的剑道,天才被毁灭很容易,齐真无疑是给孙子选择了一条最安全的路。   旁观者清,姚枫自然明白齐真的苦心,迟疑了下,伸手轻轻拍他的背:“长辈总是为你好。”   齐婉儿微微低头,收手之际,不着痕迹地拭了下眼睛:“祖父不许我再想创招的事,说今后会看着我修炼,我……”他轻轻吸了口气,转过身看着姚枫,断然道,“无论如何,创招势在必行,姚兄,你得帮我!”   双眼微红,目光却坚定,那是年轻剑者的委屈和倔强。   姚枫沉默了下:“此事需三思而行,你要考虑清楚。”   “我意已决,”齐婉儿冷笑,“若失败,大不了我不当齐家这个宝,没人照拂而已,你当我真不知外面修炼艰难?我既然敢这么想,就做好了吃苦头的准备,这次进海骨坑,我跟着存了不少材料。”   出生以来一路风光,他能作出这样的决定委实难得。姚枫终于道:“总还有我。”   齐婉儿闻言展眉:“是了,那时我就说我是姚兄的朋友,谁敢小瞧我?”   “你不会失败。”姚枫语气略重。   “那是自然!”齐婉儿微嗤,抬了抬下巴,负手道,“我不过说说而已。”   姚枫见状露出几分笑意,提醒他:“季氏那边的亲事怎么办?”   齐婉儿这才又焦急起来:“我正是头疼这个,好容易才骗过他们溜出来,这里我也不能停留太久,祖父知晓我认得顾兄,必会找到这里,若被抓回去,我此生怕是再难自主。”   姚枫想了想:“如此,先躲起来吧。”   “我也这么想,北界是回不得了,南界……我与段六打过赌,”齐婉儿对那个“五十年不入南界”的赌约后悔不已,“长留蓬莱岛更是不成,你说这如何是好,唉唉!”   姚枫迟疑道:“段六公子不会在意。”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能反悔!”齐婉儿犯倔,“就算他不在意,我也是不去南界的。”   姚枫无奈:“你有何打算?”   齐婉儿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我想留在海境……”   “不行,”姚枫打断他,“危险。”   海境乃未知海域,凶兽众多,更有阎森这类魔头,齐婉儿这修为根本不能单独行走,何况他又不是谨慎细致之人。   “危险才好历练,”齐婉儿有些不悦,“何况这一路也没出什么大事,我会小心的。”   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姚枫绷着脸:“不得再提。”   “这也不行,那怎么办!”齐婉儿有些恼,突然间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听说山外之地十分隐秘,你带我去躲上一阵?”   “这……”姚枫迟疑。姚家避世而居,山外之地通常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以免引来外祸。   齐婉儿见状便知他为难,倒也不介意,摆手道:“罢了,我先走了,你别泄露消息就是。”   “去哪里?”姚枫扣住他的手臂。   “随便走走。”齐婉儿答得含糊。   “海境危险。”   “总比让他们找到好,”齐婉儿挣开他,有些烦躁,“你别管那么多!”   姚枫沉声道:“你若当我是兄长,就听话。”   齐婉儿脾气上来,也恼了:“我当你是兄长,才来找你商量,你不帮我就罢了,反倒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倒跟我爹和祖父一样呢!”在他的经历里,家里那些堂兄弟谁不争着跟他亲近?不用他开口都来帮忙,缘由都不用问的。   姚氏家教甚严,从不惯着孩子们,姚枫也没有这么任性的兄弟,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他。   齐婉儿低哼了声,拂袖就走。   姚枫拉住他:“随我回山外之地。”   齐婉儿气性上来:“不去!”   姚枫仿佛没听见,沉吟道:“不辞而别总是不好,待我留书一封与南少主。”   “说了不去!”   .   廊上空寂无人,头顶珠灯映照下,周围景物显得有些冷清。   路过段轻名的房门,顾平林忍不住停住脚步。   这次步水寒出事,竟揭开了前世的真相。愧意是有的,但要说多内疚,也谈不上。所有事情皆因段轻名而起,何况,于段轻名而言,真实与误解不重要,他根本不在意。   只是那句话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昨夜至今,始终心绪不宁。   “没有你的世界,太寂寞了。”   自己并没有类似的记忆,想要问清楚,奈何眼前人已不是记忆中人,从何问起?何况前世自己与他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关系从不曾改变,直到自己临死那一刻,他也只是嘲讽。   “今生,来世,你永远都是失败的那个。”   那样的人,永远都在追逐更高的剑境,永远都在寻找更强的对手,会记得一个失败者?   若不是他,又是谁?   或者,只是幻语?自己因一句嘲讽留下执念,突然听到他说出那番话,触动了心结。   “如果你不在,那我也许会寻找。”   ——若我不在世上,你如何寻找?又能去哪里寻找?   执念催发,情绪失控,一时竟不辨前世今生,昨晚几乎就要当面问出来了。   幸而,理智及时回归。   没有更多言语,匆匆退走。   顾平林握紧了袖中的手,正欲离开,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顾平林见状便止步。   房间里,段轻名坐在桌前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只小香炉:“誒,想不到门外有君子窃听。”   顾平林不慌不忙地负手,回敬道:“引君子窃听,必是鬼祟之人。”   段轻名闻言侧过脸来:“顾小九啊顾小九,你真半点也不饶人。”   顾平林道:“你要求饶?”   “又来欺负人了,”段轻名笑着放下香炉,“明明是你站在门外,如今反骂我鬼祟,讲什么都是你有理,我除了求饶还能怎样?”   顾平林也觉得好笑,随手拂了下外袍,走进去。 第101章 联姻之谋   炉香缭绕,房间却没有半丝香味。   段轻名亲手倒了两杯茶:“请。”   两人的关系彻底改变,头一次不带敌意地面对此人,顾平林仍有一丝淡淡的尴尬,他没有坐,而是看着旁边那只小香炉:“是长夜。”   “是长夜。”段轻名随手将香炉递给他。   真正的长夜,危险的噬灵剧毒,无数修者闻之胆寒,更别说触碰。顾平林却毫不在意,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重新递还与他:“若知晓此毒存在,段氏更不会放过你。”   “简单,”段轻名接过香炉,左手轻轻一拂,炉中青烟立刻熄灭,“我就说,我对师弟你一往情深,绝无更改,更不可能回段氏。”   顾平林忍了忍,终是摆手揭过:“罢了,既是我惹的麻烦,便不与你计较,事关灵心派声誉,这种误会可一不可再,你好自为之。”   “此言差矣,”段轻名搁开香炉,用一条洁白的丝帕擦手,“拥有比女人更出色的陪伴者,你难道还不满意?”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调和,方是正道。”   “正道,又是谁的正道?道法自然,道法万变,没什么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   ——这招……怎会这样?   ——没有不变的道,就没有不变的剑,没什么不可能。   突然听到久违的、熟悉的话,顾平林忍不住摇头。   此人的想法一向惊世骇俗,且极善诡辩,自己居然还跟他较真。在他眼里,哪有什么道德名声?顾平林甚至毫不怀疑,若此人真对断袖感兴趣,绝对不会介意亲自试一下来玩的。   上天大概是一时糊涂,才会生出这样一个妖怪。   顾平林打住话题:“长夜确实是世间难得的剑毒,你要利用?”   段轻名道:“剑是剑,毒是毒,需要外物辅助的剑道,没有存在的必要。”   眼前人越来越像记忆中人。顾平林“哦”了声,有意问:“这么说,以阵入剑也没必要存在了?”   段轻名道:“天赋所限,善于借助外力提升实力,更是难得。”   顾平林抽抽嘴角:“段轻名,你还是这么虚伪。”   “讲真话要生气,说假话还生气,”段轻名含笑道,“你啊,真难伺候。”   顾平林轻掀披风,往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话若出自真诚,我自然不生气。”   “当然真诚,”段轻名道,“那个剑阵很不错。”   破影开天阵已名扬天下,它的来历也成了修界一大谜团。顾平林面对称赞亦不谦逊:“自然不错。”   “破影开天,”段轻名顿了下,慢悠悠地道,“破影,破的什么影?”   顾平林反问:“你认为?”   “我认为,”段轻名轻笑,压低声音,“你真是时刻都念着我。”   顾平林正端起茶要喝,突然听到这么暧昧的话,登时一口茶哽在喉间,心知他是故意,顾平林保持镇定,慢慢地将茶水咽下去,不动声色地道:“当然,你这种人,让人时刻都想残害同门。”   “是吗,”段轻名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突然倾身,朝他伸出手:“等等,这茶……”   “嗯?”顾平林皱眉看茶杯,“怎么?”   干净修长的手隔着桌子伸来,带着极淡的药味,似乎要去接茶杯,到半途却又突然转向,灵活的手指极轻地、极有技巧地勾了下他的耳垂。   顾平林手一颤,杯中茶水险些洒出来。   段轻名大笑。   顾平林将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搁,双眸带火,怒气中透着一丝狼狈:“段轻名你!”   “不是论道么?何必恼怒,”森寒剑意削到之前,段轻名已经收回手,笑道,“原来男人也能让你有这种反应啊。”   此人精通医理,又同为男人,对男人的身体自然是无比了解。顾平林好容易才保持冷静:“本能而已,能证明什么?”   “遵循本能,便是道。”   “歪理,”顾平林冷笑,“这只证明,你比以前更招人厌。”   “是指前世?”   顾平林没有回答,抬步就走。   身后,段轻名突然道:“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现在,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顾平林脚步一顿:“什么问题?”   “你问我,如果你不在,我将如何,”他停了停,“我想问的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又当如何?”   “嗯?”顾平林蓦然回身。   那人依旧坐在椅子上,侧脸看着他,眼尾红影已经淡得不清楚,妖气褪尽,俨然又是位俊雅温文的世家公子。   顾平林笑了声,负手:“自然是求之不得。”   “嗳,”段轻名叹了口气,没怎么意外,“顾小九你这么无情无义,太让我伤心了。”   顾平林见状抿了抿唇,正要说话,门外突然出现了人影,他便打住,转身看。   程意站在门口,大大的眼睛直瞪着段轻名:“找到了,就是你!”   “喔?”段轻名故作惊讶,“这位头上发绿的小兄弟,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程意摇头,“我要跟着你。”   段轻名似乎来了兴趣,略略直起身:“你跟着我做什么?”   程意道:“你身上有剑的气息,很厉害,那个人就是你。”   顾平林也意外。那天段轻名是在阎森魂剑流的掩盖下出剑相助,在场众多大修无一人发现,想不到他竟然能认出来,当真天赋过人。   段轻名笑道:“那你一定是认错了,我只是个读书人,不会用剑。”   “也是哦,你这么斯文干净,看起来连剑都拿不动,”程意疑惑地打量了他片刻,还是斩钉截铁地道,“我要跟着你。”   “你要跟着我可以,”段轻名停了停,“但,我为甚么要答应你呢?你跟着我,我又有什么好处?”   大概从来没人这么问过,程意呆了呆,答道:“我会打野兽。”   “本事不小,”段轻名称赞了句,招手,“如此,你且附耳过来。”   程意高兴地走过去,低头听了半晌,点头:“好呀,我去了。”   “嗯,去吧。”   顾平林见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程意,之前口口声声说要跟着自己,如今才几日,就跟段轻名跑了,他分明是追着剑,而不是跟着人,难怪出来这么久还没被招揽,这种家臣也没人敢收。他剑道天然奇诡,段轻名不可能没留意,只怕是早就在打他的主意了,他自己偏还傻乎乎地送上门。   前世身为掌门,今世是掌门继任者,顾平林自有爱才之心,忍不住皱眉:“此人天赋极高,难得他肯追随你,你当珍惜才是。”   “未来的顾掌门,你在担心什么?”段轻名道,“你爱才,我也爱啊。”   段轻名的爱才方式?顾平林打住话题:“时候不早,南兄摆宴,你也准备一下。”   “不打算搬回来?”段轻名问。   顾平林心情复杂:“既然是友爱的师兄弟,我还有必要再回来监视你?”说完便走了。   .   海骨坑事件中,因为顾平林的劝告,蓬莱岛没有任何折损。南珠十分感激,特意摆酒宴请众人,谁知护卫去请姚枫时,却发现姚枫已离去,桌上留书一封,书中再三向南珠致歉。   南珠也没生气,只是叹息:“原本还想邀姚兄去蓬莱小住几日的。”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这样的!”步水寒很介意,他与姚枫最先认识,这些时日两人同住一间房,经常切磋剑术,虽然性格不同,却也是要好的朋友,如今姚枫不辞而别,他怎么想都不舒坦。   顾平林道:“姚兄向来周到,此番失礼,想来定有要事。”   南珠闻言神色凝重起来:“言之有理,他会不会是有什么麻烦?”   “有麻烦也该告诉我们,是朋友,更不该见外。”步水寒低哼。   江若虚道:“也许是怕连累我们。”   明公女柔声提醒:“山外姚家不插手外界事,此番若非姚公子,海骨坑内会死更多人,那些门派世家感激都来不及,照理说,他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众人正猜测,外面护卫来报:“君灵……君公子来了。”   想不到君慕之会回来,南珠喜出望外,正要迎出去,君慕之已疾步如风走进门,笑着作礼:“少主。”   南珠扶住他的手臂,不悦:“说了兄弟相称,你故意的?”   “是我失言,大哥莫怪,”君慕之忙认错,又转向顾平林,“蓬莱侥幸逃得此难,多亏顾公子了。”   顾平林道:“客气。”   南珠问:“不是说不能来吗?”   君慕之解释:“我求了周兄带我回来。”   “周大修人呢?”南珠意外,忙吩咐护卫,“快请。”   “不必了,他不会进来的,”君慕之制止他,“时间不多,还不知下次相聚是几时。”   气氛登时沉重起来。   君慕之也意识到了,忙笑道:“来日方长,总有机会,我这次回来是想起一件东西要交与大哥。”   南珠会意,吩咐明公女:“有劳公女,代我作陪。”   代岛主陪客,自有一层含义。明公女低头微笑,答应。   南珠拱手道声“失陪”,与君慕之离席,两人先后走进里间,南珠伸手在墙上一划,四面墙板落下,上面刻有诸多隔离法阵。   “没人偷听,”南珠转回身,神色凝重,“说吧。”   君慕之直言道:“大哥要娶明公女?”   南珠沉默了下:“不妥么?”君慕之离开蓬莱岛,平沧公后继无人,势力势必动摇,要与六御公郭逢抗衡,唯有拉拢顺始公。   君慕之笑道:“大哥不必担忧,我已替你想好了主意。”   “哦?”   “与季氏联姻。”   “季氏?”南珠愣了下,“哪一位?”   君慕之敲敲折扇:“你我都见过,便是那季氏七娘,此女性情稳重,冰雪聪明,背后又有季氏一族势力,堪配大哥。”   南珠摇头:“话是如此,但她心不在我。”   “齐氏的亲事不成了,”君慕之凑近他,低声道,“我方才得到消息,齐十三对她无意,竟逃婚了,齐氏家主大怒,眼下正派人四处拿他。”   南珠吃惊,想想又笑起来:“难怪,姚兄也留书走了,莫非……”   “姚兄与他情同手足,”君慕之点头,正色道,“大哥细想,季氏乃大族,齐十三拒婚,季氏在修界大失颜面,季七娘必定羞愤,若大哥不介意,前去提亲,季氏挽回颜面,季七娘亦感激,说不定就移情大哥了,齐氏与季氏同为大族,联姻之事于齐氏只是锦上添花,没多大利益,于蓬莱岛则不同,若季氏家主不笨,就该知道蓬莱岛才是最好的联姻对象。”   南珠想了想:“顺始公那边……”   “所以此事须由祖父去提,我已书信一封,大哥交与祖父就是,”君慕之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随即展开鱼骨扇,转眼又变回了运筹帷幄的灵使,他缓缓踱了几步,嗤道,“放心,顺始公此人行事不够果断,爱捡便宜,他才是最不希望蓬莱岛乱的一个,大哥不必担心他与郭逢联手。”   “那就好,”南珠叹道,“只是那季七娘若跟了我,也委屈她了。”   “大哥此言差矣,”君慕之止步,正色道,“身在其位,婚事注定不由自己,季七娘身为世家女,更该明白这个道理,她罔顾家族利益嫁齐十三,本是任性而为,如今自取其辱,季氏为颜面着想,定会尽快将她嫁人,蓬莱岛主夫人的身份并不委屈她,大哥若过意不去,将来不亏待她便是。”   南珠点点头,颇有些自嘲:“我明白,你们自小便对我说,要保住蓬莱基业,成大事者不能儿女情长,我都记得清楚。”   君慕之微微一震,缓缓合拢鱼骨扇:“大哥,你……”   南珠反而笑了,摆手:“我无妨,倒是你,在天残门可还习惯?”   君慕之闻言苦笑:“我自以为找到一条道途,离开蓬莱便是解脱,如今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若无周兄,我进天残门根本活不过三日。”   见南珠变色,他忙道,“不必担心,我已有办法应付了。”   知道他多谋,南珠扶住他的双肩,沉声道:“总之,多来信。”   两人对面沉默许久。   君慕之低头道:“我该回去了,周兄在外面等。”   南珠“嗯”了声:“我送你。”   隔板收起,两人刚回到厅上,还没来得及与众人说话,齐氏那边就有人来拜访,南珠知道他们的来意,坦言相告,确认齐婉儿不在行宫,齐氏众人客气几句就告辞了。 第102章 心惊前路   送走齐氏的人,君慕之也告辞离开,南珠知道天残门的规矩,纵不舍得也没奈何,亲自送他出行宫。   周异闭目坐在海水上,长剑横在膝头,听到这边动静,他便睁开眼,站起身。   南珠主动过去作礼,笑道:“周大修久等了。”   周异冷冷地看着他。   南珠并不觉尴尬,恳求道:“我这兄弟初入贵门,若有疏忽之处,还望周兄多多提点。”   周异只是冷笑。   南珠见状一愣,正要再问,君慕之连忙合拢扇子,抢先道:“时候不早,我们也该走了吧,周兄?”   周异抱剑就走。   君慕之忙回身与众人一一作别,最后对南珠道:“大哥,我去了。”   南珠黯然点头:“多保重。”   这边周异已经走出很远,君慕之快步追上他:“周兄,等我一等!”   周异似乎没听见。   君慕之抿了抿唇,道:“方才多谢周兄。”   周异骤然止步,回身盯着他。   被那冰冷的视线锁定,君慕之并不害怕,拿扇子挡了半边脸,留一双月牙眼看着他,叹气:“你别骂我,我都知错,知错了。”   周异冷笑:“你怕?”   君慕之苦笑:“我为了道途弃蓬莱岛与大哥不顾,如今有什么脸再向他们诉苦?”   周异嗤道:“脸面能活命?”   “大哥如今的困境是我造成,我也不想让他担心,”君慕之轻咳两声,合扇朝他作礼,“总之,多谢周兄数次相救。”   周异淡淡地道:“在天残门,没有人能靠庇护活下去,他们不动你,是师父要留你性命。”   “我明白,”君慕之道,“只是若无周兄,他们虽不会杀我,却会让我变成真正的残废……”   “你就是残废!”周异打断他,目光阴鸷。   “是,我失言了,”君慕之忙道,“周兄放心,我是那样不谨慎的人么?这里又没有外人。”   “我并不清楚你的事,”周异寒声道,“要脸面还是要命,你好自为之。”   “周兄教训的是,”君慕之识相地附和,“什么脸面风度都是狗屁,在门里,活到最后才最重要,我记清楚了,今后绝不会再给周兄添麻烦。”   周异却不吃这套,抬剑指他的鱼骨扇:“扔了。”   君慕之愕然:“扔它做什么?”   周异道:“本门是剑修门,要它无用。”   “言之有理,”君慕之迅速收了鱼骨扇,“不过此扇乃祖父所赠,是十分珍贵的法器,扔了可惜……”   周异打断他:“没什么比命珍贵,剑就是我们的命,你该更熟悉你的剑。”   “周兄好意我心领,”君慕之轻轻地吸了口气,耐着性子道,“但人人都有心爱之物,还望周兄讲道理。”   周异道:“掌门和我就是理。”   君慕之被噎了半晌,服软:“我回去就扔。”   周异根本不听他说话,伸手从他怀里取过鱼骨扇,展开。   境界压制之下,君慕之动弹不得,变色:“别!”   周异看他一眼,重新合拢折扇收入怀里,丢给他一柄剑:“十年后还活着,便还你。”   好歹东西还在,君慕之松了口气,知道不能硬来,于是拾起剑查看,发现那只是普通的下品灵剑,他登时愕然:“你让我用这个?”   周异面不改色地盯着他。   君慕之乃大族出身,素日所用之物都是精致的,几时拿过下品?他当场将剑掷入水中,俊脸染上薄怒之色,淡声道:“我那扇子是稀世珍品,世间难寻第二把!你拿去就算了,却用这破剑敷衍我,未免欺人太甚了。”   “剑就是剑,”周异冷冷地道,“你就是计较太多,所以废物,此剑配你正合适。”   君慕之气得笑:“罢罢罢,我这个废物不与你计较!”说完就走。   ……   .   蓬莱这边,因为君慕之离开,南珠也没了兴致,勉强劝酒,众人知道缘故,倒不好尽情作乐,一场酒宴索然无味,匆匆结束,众人纷纷解劝他一番,各自散去休息。   南珠单独将顾平林请入密室内,将君慕之的主意告知他,问:“你觉得怎样?”   想不到他会求娶季七娘,这倒是个好主意。顾平林婉言道:“此乃蓬莱岛之事,外人不便多言。”   南珠叹了口气:“我既然对你说这些事,便是不拿你当外人,不瞒你说,我身边许多人都与平沧公有关,如今慕之离开,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起别的心思,平沧公忠心不假,但没了慕之,下面的人……公女近日多有动作,我信得过的也只有你了。”   顾平林笑了笑:“君兄既有此妙计,何须再问他人?”   南珠闻言便知其意,点头道:“你也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说着,他又摇头苦笑:“季姑娘冰雪聪明,心系齐十三,未必会同意这门婚事。”   顾平林笑道:“南兄这喜酒,我是必定能喝到的。”   齐婉儿逃婚,季氏颜面大失,蓬莱无疑是送上了台阶,家族施压,季七娘只能同意。想不到两个人今世还是走到了一起,却是为利益结合,双方心知肚明,可叹那季七娘一番真情,主动求嫁,齐婉儿竟无福消受。   念及此,顾平林正色道:“季姑娘堪为良配,年少情怀而已,南兄无须介意。”   “你当我还是那轻狂少年?介意这些,”南珠笑叹道,“我是无奈,她也是无奈,我既想娶,就不会亏待她,倒是她这次仅凭一腔情意就任性行事,难得了这份勇气。”   顾平林当初帮他,为的是化解前世仇怨,结交强者,增添助力,但眼下灵心派新功法引人觊觎,并不适合插手蓬莱之事,因此两人再说了会儿,顾平林就告辞出来。   齐婉儿始终是少年气性,比不得南珠沉稳坚毅,对季七娘来说,南珠反而是良配。   顾平林顺着游廊慢步前行,有些心绪不宁。   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前世,那自己与段轻名……   顾平林止步,骤然侧身,扣住背后拍来的手。   “嗳,还是这么警惕,”段轻名任由他扣着手,“在想什么?”   顾平林放开他,转回身来:“想你。”   “哦?”   “如你所言,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啊,”顾平林负手道,“怎样,是不是很感动?”   “是很意外,”段轻名失笑,“我竟不是自作多情。”   顾平林道:“至少,你有自知之明。”   “你真是……”段轻名停了停,狭眸中溢出笑意,“一句话都记得这么清楚。”   顾平林道:“你若安分,我何至于记?”   “你又误解我了,”段轻名叹道,“我这里有个消息,说出来,怕你又要记上一次。”他一面说,一面倾身凑近顾平林耳畔。   “顾……顾公子?”一名护卫匆匆走来报信,见状当场呆住,目瞪口呆。   顾平林转身问:“找我?”   “是,”护卫回神,有些手足无措,“外面有人找顾公子你。”   顾平林随口问:“是谁?”   护卫低头:“是寒英双剑。”   难怪他神色有异,顾平林一时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冷静地道:“我知晓了,多谢你。”   那护卫都不敢看两人,匆匆退走。   段轻名轻咳:“快走吧。”   顾平林抿唇就走   .   行宫外,严寒与冯英两人并肩而立,并不在意那些蓬莱护卫的眼色,大概他们已经习惯了。冯英仍是背着琴,一袭蓝衫飘逸出尘,严寒穿着黑袍,紧紧皱着眉。   “两位前辈,别来无恙。”顾平林拱手上前。   见他的态度依旧,并不怕被两人名声带累,冯英自是感动,温声道:“顾兄弟实乃洒脱之人,我二人是特地来谢你。”说到这里,他神情微黯:“此番我二人侥幸逃得性命,广陵派数十位师兄弟却……”   “你早就知道,为何不说清楚?”严寒直言。   冯英忙制止:“此事如何能怪顾兄弟?若不是他,我们恐怕也已经进海骨坑了。”   严寒道:“截走地气设陷阱,必是魔域所为,他怎会知晓此事?”   海骨坑事件里,各大门派世家损失惨重,广陵派也没逃过,他有这反应实属正常。顾平林早已料到这结果,打断两人争执:“其实,我并不清楚内情。”   两人果然停下来,看他。   顾平林道:“我只是偶然从一名魔修口中听到消息,说海境将有大事发生,各派重要人物都会赶来,我担心这是魔域的调虎离山之计,是以告知两位,想不到两位心系师门,当真赶回广陵派,倒避过了此劫。”   严寒沉默片刻:“你真不清楚?”   顾平林面不改色:“当然。”   “我早就说,灵心派岳前辈是信得过的,顾兄弟是他的徒弟,为人不会差,”冯英叹了口气,低斥严寒,“顾兄弟将消息告知我们,原是好意,你反而这样怀疑他,如今事情清楚了,我们还有何颜面站在这里?”   严寒也尴尬:“抱歉。”   顾平林道:“误会而已,应是我谢两位相助之情。”   “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动身了,”冯英有些感慨,“此番能结识顾兄弟,是我两人之幸,奈何……”他停住,看顾平林身后。   顾平林回身,果然见段轻名走来,还未近前,他便含笑朝两人拱手:“两位前辈这是要离开了?”   “正是,”冯英笑道,“严师兄还惦记着你那一招,不知几时才能完善?”   段轻名谦逊地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早闻广陵派琴剑双绝,在下也想见识名震天下的‘琴动风雨,剑镇山河。’”   听他提起师门绝技,严、冯二人相顾一笑,严寒道:“就此别过吧。”   顾平林抱拳:“保重。”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冯英看看他,又看段轻名,欲言又止,“你们……”   “我们自会保重,”段轻名朝顾平林移了两步,笑道,“多谢前辈。”   冯英摇头,与严寒离去。   目送两人消失,顾平林道:“回去吧。”   段轻名“嗯”了声。   两人都没有提刚才的误会,前后走进行宫,路上遇到明公女,两人还停下来说笑了几句。   至廊上无人处,顾平林骤然回身,劈出一掌!   段轻名早有防备,及时侧脸,抬手在他臂上轻轻拍了下,将掌气拍得偏离了方向,同时抬腿绊住踢来的脚。   狭窄的游廊,两道身影快得几乎看不清,拳掌生风,腿脚互撞,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动用术法,却是剑意敛于内,以身为剑,以手足为剑,以拳掌为剑,细微的剑气在两人之间流动,乃是最光明正大的、真正的剑术比拼。   时隔半世,造化真气与补天真气再次碰撞。   同为修界神级功法,两者当真是不相上下,孰高孰低,难见分晓。   与段轻名斗了大半生,顾平林对他熟悉得很,他一动,顾平林就能料到他下一招会怎么出,奈何再了解,那招式也完美不见破绽,走了上百个回合,段轻名居然没吃多大亏,这也是顾平林前世最无奈之处。   终于,两人手足互制,谁也不肯退让。   比拼真气,修为差距显露出来,顾平林脸色微白,双足与地面摩擦,还是止不住后退。   “咦,你要输了,”段轻名将他抵在廊柱上,“我都没说什么,你也动手,真不讲理。”   顾平林道:“装傻!”   “这不是很有趣的事?”段轻名果然笑道,“看来在他们眼里,我们也配得上彼此哦。”   顾平林也笑了声:“你若是女人,我勉强同意。”   “为什么要是女人?”段轻名似乎真来了兴趣,低头凑近他,“除了我,没人值得你追逐,除了你,也没人这么了解我,这些不比女人重要?”   气息拂在鼻尖,顾平林早已领教过他与众不同的想法,皱眉:“够了,这个玩笑不好笑。”   “玩笑么……”发现动静,段轻名停住。   两人同时转脸看,只见之前报信的那名护卫正站在廊上,怔怔地看着这边。   一瞬间,两人同时卸力,若无其事地分开。   段轻名叹了口气:“这回真的抱歉了。”   他嘴里说抱歉,语气却满是戏谑。顾平林暗暗握拳,面不改色地道:“论修为,算你赢,其他则未必。”说完就不慌不忙走了。   段轻名走到那名浑身僵硬的护卫身旁,停下来,笑道:“别紧张,你方才一定是看错了。”   …… 第103章 魔曲试情   不消数日,众人顺利回到蓬莱岛,顺始公与平沧公出外迎接,南珠一一扶起,给予嘉赏,谢两人“代为处理蓬莱事务,辛苦”云云,对于六御公郭逢没有来的事,南珠也丝毫不见异色,反而亲自设宴请郭逢。他如此示弱,旁人气愤,顾平林却暗暗赞叹。   碧游宫部下禀报,段氏一行人前日路过蓬莱,并未上岛停留,不过玄冥派众人也来了蓬莱岛,依旧在郭逢处做客。   在蓬莱小住两日,众人趁机休整,唯独步水寒心神不宁,动不动就望着主岛方向发呆。   阴皇窟现世,印证老祖传承传言,如今不少人都想继续碰运气,往昔年老祖走过的地方探一探,玄冥派明日便要离开蓬莱启程去荡魂山,他却要遵师命回灵心派受罚,这些时日曲琳一直没理他,分别在即,他自然着急。   顾平林明白他的心思,却不点破,只是坐在椅子上喝茶。   “顾兄弟!”南珠大步走进来,语带歉意,“这两日忙着岛上的事,怠慢你们了,莫怪莫怪。”他一边说,一边又让两人重新坐下。   “无妨,”顾平林顺口问,“平沧公那边如何?”   南珠摇头不语,往椅子上坐下。   平沧公此时的心情不难理解,天残门是什么样的所在,修界无人不知,君慕之得到机缘是好事,入天残门却未必是平沧公愿意看到的。何况君慕之这一走,平沧公后继无人,仙蛇岛势力必定暗潮汹涌。   顾平林道:“君灵使离开,是坏事,也是好事。”   南珠蓦地抬起脸:“此话怎讲?”   “南兄失去臂膀,仙蛇岛形势动荡,郭逢定然轻敌,”顾平林将茶杯往他面前一推,“南兄的机会,来了。”   南珠想了想:“有理!我看他今日只忙着招揽平沧公底下的人,倒没怎么留意我这碧游宫了。”他猛然醒悟,“你的意思……是让我暗中遣人去季氏提亲?”   照君慕之的计划,提亲的事原是要平沧公去办的。顾平林道:“君兄所虑周全,但此一时彼一时,还是南兄出手最妥。”   要打乱君慕之的安排,南珠有些迟疑,沉吟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不错,机不可失,我信你。”   君慕之善谋,这位则不失果断,难怪前世蓬莱能成为海上霸主。顾平林对这类人向来是欣赏的,索性多提点他一句:“在此之前,南兄不妨先向顺始公提亲。”   “嗯?”听说要娶明公女,南珠诧异地看他。   顾平林瞥着他,并不解释。   南珠蹙眉想了想,突然拍桌而起,大笑:“妙!此计甚妙!眼下郭逢势不可挡,顺始公谨慎胆小,此时提亲,他必不敢应承,如此,将来与季氏的亲事公开,他便没理由怨怪了。”   他一边说,一边激动地来回踱步,顾平林没再多说,拱手道:“如此,先恭喜南兄了。”   “此事尚需谋划周全,”南珠冷静下来,摆手,转而留意到旁边的步水寒,“步兄弟怎地闷闷不乐,是有心事?”   “呃……”步水寒回神,“没……”   他心事全摆在脸上,南珠岂有看不出来的,见状调侃道:“人云,年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步兄弟无须害臊,依我看,想知晓曲姑娘心思又有何难?”   “不是……”步水寒本欲否认,闻言又忍不住了,“南兄有什么好主意?”   顾平林本以为南珠是戏言,谁知南珠真应承了此事:“今夜你若能约曲姑娘出来,我就有办法。”   “她不理我,我又如何约她出来?”步水寒急中生智,“有了,我去找段师弟帮忙!”   他立刻起身往外走,不巧与进来的甘立撞到一起。甘立慌忙避让到旁边,朝他作礼。   “没事。”步水寒一摆手,匆匆走了。   “师伯他……出什么事了?”甘立满头雾水地望着他的背影。   南珠笑道:“当然是忙着给你找师伯娘。”   甘立心思灵巧,明白之后也跟着笑。   见南珠把握十足,顾平林倒有些意外:“南兄是认真的?”   “当然,”南珠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今夜就让你见识一下我蓬莱岛的手段。”   “哦?”顾平林欣然道,“荣幸之至。”   两人再坐着说了会儿话,南珠便起身离开,没走出几步,他忽然又“唉”了声,回身道:“方才被步兄弟的事一岔,险些忘记了,灵心派有信来。”他边说边递过一封书信。   顾平林谢过,待他离开后才拆信,打开看了几行,眉头便皱起来。   甘立忙问:“怎么了?”   “没事。”顾平林不动声色地将信收入袖内,开始查问他的功课。   甘立得灵蛛血洗丹田,以纳元七重入周天,如今已是小周天境,因有幼时在道观的经历,他修炼更比别人刻苦十分,短短数日,进境飞快,大约再过一年便能入大周天境了。   顾平林对这个徒弟是关心且放心的,道:“我与你段师伯还要在外走走,此行凶险,你且随步师伯他们回门中,去见掌门师祖。”   此行得灵蛛血已是奇遇,甘立并非贪心之人,自知修为浅薄,并不奢望什么老祖传承,忙点头答应。   “勤修炼,我会赶在入门比试之前回来。”   “是。”   .   叮嘱过甘立,顾平林就出门去找段轻名,恰好段轻名也从房间里出来,依旧一身白袍,头上发带却解下了,换成一根曲尾白玉簪,看样子是要外出。   顾平林叫住他:“要去主岛?”   “受人之托,没办法,”段轻名叹道,“如今我那姨母见到我就要发一场火,说要替姐姐清理门户。”   “自作自受,怪得了谁?”顾平林不客气,断袖这种事,任何家族都难以忍受,“若非你天赋超群,段氏那些家老早就动家规了,还用你姨母动手?”   “是啊,难得她能忍住没清理我,”段轻名打量他几眼,笑道,“咦,看这表情……大概是已经看过任师兄的信了。”   顾平林深知岳松亭的老好人个性,临行时特地与任凭打过招呼,凡门内之事,务必书信告知,这次果然派上用场了。   “你很会生事。”顾平林平静地道。   “话不能这样讲,是你先算计我,”段轻名道,“我可是诚心待你,前日从段氏得到消息就打算告诉你,是你没给我机会。”   顾平林原本没想追究,闻言负手道:“过去的事就不与你计较,但你这几日分明有机会,为何也不说?”   段轻名道:“这嘛,后来我又一想,这点小事必定难不倒你,何必多此一举呢。”   “段轻名,”顾平林抬眉,“我是该赞赏你的眼光,还是该拆穿你的狡辩?”   “当然是赞赏了。”   “我赞赏你的眼光与厚颜,虽是狡辩,却不算说错。”顾平林微微抬下巴,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黑色披风微微带着风,连背影都透着严谨的味道,段轻名看看他的背影,笑着转身,走向碧游宫码头。   .   午后,段轻名带回消息,曲琳真的答应赴约了,地点就在仙蛇岛夜市外的海槐林。步水寒整个下午都坐立不安,又不好去催促南珠,顾平林看得皱眉,有意磨他性子,始终不动声色,装作不知。直待月出东海,南珠处理完事务,三人才一同出了碧游宫,前往仙蛇岛,平沧公那边早已得到消息,没让巡逻的守卫过来打扰。   岛上夜市初开,三个人站在一株古老的海槐树后,隐约能听到各种吆喝声和笑闹声。   步水寒等得急:“怎么还不来,段师弟莫不是记错了?”   南珠正要调侃他两句,旁边顾平林突然道:“我有件事,想请南兄帮忙。”   南珠立刻道:“你我还用见外么?但说无妨。”   顾平林道:“我想送几个人来蓬莱岛,南兄能否代为安置?”   “此事倒也不难,”南珠想了想道,“不知这些人与顾兄弟是什么关系?”   “我的家人。”顾平林答。   顾今等人进入段家后就投靠了齐氏,过得风生水起,哪还记得顾平林这个人。谁知因为断袖这场误会,段氏家老大怒,作为对顾平林泄露“纳元九重”的回报,段轻名故意引他们迁怒顾家,这些族内地位最高的人一旦出手,齐氏也无奈,顾今等人被赶出段氏,自然不愿再回去过之前那种日子,顾今不知具体缘由,却被告知是顾平林的缘故,气急败坏之下,他带着妻子儿女找上灵心派,向顾平林问罪,谁知顾平林不在门中,岳松亭是个老好人,将他们安顿在门内。正如段轻名所料,顾今等人是什么德性?见灵心派不如段氏,他们满腹怨气,一边借顾平林之名拉帮结派,一边抱怨顾平林不孝等等,没几日便搅得灵心派乌烟瘴气,任凭信中还说得委婉了。   南珠不知内情,面有难色:“这……”   顾平林不紧不慢地道:“我那位二兄也在,南兄是见过的。”   受过顾平生的欺辱,南珠最记仇,前世他可是因此将整个顾家都恨上了,如今顾平林主动将顾平生送来,意思再清楚不过。南珠登时明白了,意味深长地道:“原来是故人。”   顾今等人不知南珠身份,蓬莱岛名气比灵心派大得多,他们岂有不愿来的?顾平林道:“父兄修炼天分略欠,好在为人皆诚实安分,还请南兄仔细看顾,莫教他们被有心人骗了。”   南珠是见过顾平生的,哪会相信他们“诚实安分”?他不由大笑,揽住顾平林的肩:“如此,是要好好看顾,多谢顾兄弟了。”   步水寒听得奇怪:“应该是顾兄弟谢南兄吧?”   顾平林与南珠相视而笑。   “来了来了!”步水寒朝外面看了眼,突然激动起来,冲两人招手。   头顶海槐树枝桠纵横,海槐与普通槐树不同,枝干粗大,叶片却极其细碎,遮不住多少月光。明月高照,柔和的月光如丝束般落下,映得地上明晃晃的,槐叶影星星点点,如同画布上喷洒的墨滴。   恰在此时,海市那边隐隐传来了一缕海笛声,飘渺动人。   此情此景……顾平林木立于树后,看着徐徐行来的女子。   耳畔笛声依约,窈窕身影与当年一模一样,她伴着笛声、踏着月光朝这边走来,边走边朝四周张望。   “段师兄?”轻唤声带着试探之意。   段轻名不在,没有人回应她,三人皆已隐去气息,站在树后远远地观看。   这片海槐林不大,有人进来也能及时发现,曲琳就在一株海槐树旁坐下,安安静静地等了近半个时辰,眼看约定的时间即将过去,段轻名还是人影不见,她这才有些不安,站起身张望,来回走了几圈。   步水寒不忍捉弄她,传音问南珠:“南兄不是说有法子么,怎么还……”   “别急。”南珠示意他安心,等到曲琳情绪不稳,他才取出神意箫放到唇边。   沉静的箫声响起,顾平林立刻发现问题。吹箫之人分明就在身旁,那箫声却带着十足的距离感,音量有点小,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丝丝地,逐渐渗透整座海槐林。   这声音……顾平林面色一变,手指猛地扣紧树干。   那边曲琳听到箫声,跟着转身朝这个方向看过来,片刻之后,她竟然又重新坐下了,托着腮,仿佛很陶醉的样子。   “蓬莱魔箫!”步水寒骇然,他看看南珠,又看看被摄去心神的曲琳,略有些不满,“南兄何必捉弄她?”   “非也,只是一点小手段,”一曲毕,南珠额上见汗,收起神意箫笑道,“我修炼这一曲《不识名山》时日尚短,不然会更有把握,且试试看吧。”   “试什么?”步水寒疑惑。   南珠一挑眉,竟直接从树后现身,朝曲琳走去,口里呵斥:“你不在房间,跑到这里做什么!”   曲琳“啊”了声,慌张地站起身:“表姑姑,你怎么来了!”   此话一出,顾平林当即闭目。   “她将南兄当成了颜师姐?”步水寒大吃一惊,连声赞叹,“我只听说东海魔箫能摄人心魄,想不到竟能令人产生幻觉,好生厉害!”   那边南珠板着脸道:“你在等步水寒?”   曲琳忙摇头:“不是,是段师兄约我说有事。”   “分明是步水寒借段师弟为由哄你出来,我早看那小子居心不良,”南珠忍着笑,作势要走,“待我去收拾了他,再来问你。”   “别!”曲琳急得拦住他,“不关步师兄的事,我……”   南珠顺势停住:“如何?莫非你真喜欢上他了?”   “我……”曲琳局促地低头。   南珠冷哼:“等我回去拜会岳掌门,必定让岳掌门重罚他!”   “表姑姑!”   ……   这边步水寒感动不已,忽然见顾平林转身要走,忙伸手拉住:“你要去哪里?”   “无事,你们继续。”顾平林冷静地摆手,离开。   步水寒看看他的背影,有些不解,回头见曲琳低着头,一时愧疚又心疼,忍不住从树后走出去。 第104章 有无之境   事情进行到这里,已经没必要再看下去了。顾平林手足冰凉,木然走出海槐林,下意识地登上小舟离开仙蛇岛,回到碧游宫内,冷静与护卫们打过招呼,然后走进大门。   廊外水面轻响,应是海鱼翻波,水花一闪而逝,引得波光荡漾,闪烁的银光映上栏杆,掠过眼角。   足底微微踉跄了下,顾平林止步,左手撑住前方的廊柱,轻轻喘息。   却是不知在游廊上转了多久,房间早就走过了。   顾平林闭上眼睛,扶着廊柱沉默半晌,突然轻声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平日酒量极好的自己,那夜竟醉得控制不住行动;   怪不得,心里只有段轻名的曲琳,竟会对自己那般顺从!   那模糊的箫声,不是醉梦中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阴谋。东海魔箫,不止让曲琳产生了幻觉,更将自己因步水寒之死产生的怨愤之心激发。   终于,铸成大错。   半生修为毁于一旦,道心被仇恨吞没,从此万劫不复。   手紧紧握成拳,轻捶廊柱,顾平林一边摇头一边笑,断断续续的、惨淡凄凉的笑声,是悲愤?亦或是自嘲?已经难以说清。   幕后之人竟是南珠。   南珠此人记仇,他受过顾平生侮辱,顾家人前世都入了灵心派,他自然会连同灵心派一起报复,曾几次为难门下弟子,都被自己轻松化解,于是便有了这场设计。自己因为步水寒之死,愤而找上段轻名问罪,却反遭遇冷嘲热讽,又再次战败,最后被赶来的颜飞秀拉走,那时自己其实仍然不想与段轻名斗到你死我活,只得借酒浇愁,想不到竟让南珠抓住机会,及时点了这一把火。   南珠想借刀杀人,可笑的是,他竟然成功了。曲琳之死让段轻名大怒,自己道脉被废,一念之差误入歧途,灵心派也遭受灭顶之灾。更可笑的是,自己自诩聪明,从未将外人放在眼里,南珠刁难在前,自己竟未提高警惕,一心只在段轻名身上,乃至落入这种简单的陷阱。   一曲魔箫,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如今,自己竟主动帮助仇人,还与之结为朋友。   世事变幻莫测,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手指越扣越紧,陷入坚硬的海楠木柱里。顾平林低头,前额轻轻抵上廊柱,微凉。   海上夜风起,掀动披风与袍摆,吹起鬓边墨色长发,拂上轮廓分明的侧脸。   俊脸平静无表情,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久久地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仿佛变成了一具木雕。   不知过了多久,肩上一沉。   顾平林没有避让,抬起脸。   “嗯,想不到你这么喜欢吹风。”磁性的声音一如往常,含着笑意。   顾平林回头看着他。   白袍广袖在风中飞扬,段轻名似乎没发现他异常:“这一身杀气……怎样,想要打一场吗?”   顾平林沉默片刻,召出顾影剑:“当然。”   .   名风若白虹,顾影生紫电,双剑争锋,海天之间充斥着夺目的光影。   这是一场格外激烈的战斗,似曾相识,又始终有不同。眼看落于下风,处处受压制,顾平林反而战意更盛,险招频出,险中见精妙,居然多次扭转了颓势。   一招“乱花迷蝶”再出,与之前大不相同。对面人“咦”了声,拉开距离:“似困,实杀,果然这才是你的剑道真义?”   如愿看到他眼中的亮光,顾平林抬眉,掩不住的意气伴随剑气弥散开:“剑修不杀人,怎称剑修!”   对面人闻言,眉间冰霜微融:“很好,让我看看,你保留了多少。”   “彼此了。”   大片海水爆成水雾,遮去月光下的身影。究竟走了多少个来回,大概两人都记不清了,直到月西斜。对面人始终有所保留,功体仅动七成,他主动缩小境界差距,让这场比斗成为纯粹的剑术较量。   顾平林战得艰难,越长精神。   真正的顾影剑法就是这样,前世他果然在让自己。   那又如何?现在,他不需要再让了。   顾平林飘出数丈,仰头望着半空那道冰雪之影,清喝:“云中雁影呢,为何不见?”   “如你所愿。”   声音落,剑境再现,遮云蔽月,空间只余白茫茫一片云气,偶尔有飘渺的影子自上空掠过,眨眼即逝,难以分辨真假。   顾平林微微眯了眼,不为所动,忽然凝集全部真气,倾力送出一击,八道剑气冲天而起,直斩八方剑位!   “这就是你的破招之法?”声音响在云中。   “错了吗?”   “当然。”   身后,白虹剑气飘然而至,已是算准他回气不及。   顾平林没有躲避,反倒笑了声:“原来在这里!”   分散的八道剑气骤然消失,他身畔同时出现另外八道剑影,剑锋朝外,四散而出!   ……   再次败在顾影剑法之下,顾平林已无不甘之心,回身看着直指胸前的名风剑尖,嘲讽:“还是那些招数,毫无新意。”   “嗳,这是炫耀?”名风自行归鞘,对面人又变回温和从容模样,走到他面前,“好险,差一点就让你抓住了。”   顾平林道:“差一点,就是差。”   “这招确实出乎意料,”段轻名想了想,“是取自灵心剑法中的‘流云出岫’,嗯……它至少有三十七种以上的变化。”   顾平林收起顾影剑:“差不多。”   “这不像你的风格。”   “是你的风格。”   “喔……”段轻名意味深长地道,“你在学我?”   两人边说边踏波走回廊内,顾平林闻言道:“你也有学灵心派剑法,我为何不能学顾影剑法?”   段轻名笑道:“当然可以,顾师弟想学,是我的荣幸,请随意学。”   “你不必得意,”顾平林扫他一眼,“此招始终是灵心派剑法,纵然变化多一些,也与你的剑道不同,而且它尚有完善的空间,下一次你未必还能躲过。”   “喔?”段轻名道,“话不能这么说,没什么不可能。”   顾平林也学着他的语气,慢悠悠地道:“是啊,没什么不可能。”   段轻名含笑问:“新招何名?”   顾平林道:“云中落雁。”   段轻名失笑:“好歹是师兄弟,你就非要这么处处针对我?”   “非也,我不是针对你,是针对你的剑道,”顾平林微微蹙眉,盯着他道,“剑道之所以称道,是因为传承之故,顾影剑法虽好,但始终过于复杂,除了你,天下谁能记得住那些变化?在你之后,谁能传承?”   “你这样想?”   “错了吗?”   段轻名没有直接回答:“复杂,是你眼中的招式,简单,是我心中的招式。”他抬手扶上栏杆,侧身望月,“正如生死轮回,死,即意味着再生的开始,生,则是死亡之路的起点,复杂到极点,即是另一种简单。”   但凡世间上乘剑道,无不追求化繁为简,人剑合一,返璞归真,姚家的殊世剑术便是其中代表,顾平林从未听过这种“化简为繁”的说法,外人听见,定也会斥之为荒谬,不过话出此人之口,顾平林自不会轻视,跟着沉思起来。   段轻名道:“无生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中生招,一式生千万,是顾影剑法之真谛,说它简单,因为它原本就是无,真正的无,世人只知删繁就简,以求返璞归真,又怎知由简生繁,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返璞归真?”   同是剑道高手,顾平林听他一番解释,不由点头道:“不错,有归于无是道,无中生有自然也是道。你这些话虽新奇了些,但确实有几分道理。”   有化无,无生有,不息不灭,大道无形。顾影剑法之所以有那么多变化,正是因为他已经达到有无之境。剑招有形,招出有名;剑招无形,随意生变——这才是真正的返璞归真。   破它难,也简单。   若说简单,却仍是难,达到这种境界的人能有几个?   顾平林想到这里,不禁摇头。   段轻名忽然回头问:“顾影剑法的传承,你有兴趣吗?”   顾平林不答反问:“你希望我学?”   段轻名也反问:“你需要?”   “当然不,”心中豁然许多,顾平林道,“但你将这些道理告诉我,就不怕我超过你?”   “怕?”段轻名闻言大笑,拉起他鬓边一缕黑发晃了晃,毫不掩饰自负,“应该叫期待,我期待有人能超过我——你能吗,顾小九?”   “难,”顾平林亦直言,“你应该已经发现了,自从上次突破,我的修为已许久未曾精进。”   段轻名果然没有惊讶,松开手:“为什么?”   “没什么,大道无情。”顾平林避开他的视线,转身望着水中月影。   今世的段轻名并不是前世那人,执念永难解,自己道途堪忧。相比之下,他天赋奇高,随着补天诀的完善,修炼速度将越来越快,两人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了。那人前世故意消遣自己,最后还给自己留下执念,然后一身轻松地破境离去,让自己空守着执念,再一次虚度一世。不甘心又如何,上哪里去找他?   顾平林平静地道:“你结内丹不需十年,而我今生能否突破内丹境尚且是未知,大概不会是你的对手。”   “大概,”段轻名重复了遍,“你还没想放弃。”   顾平林道:“当然,我顾九几时放弃过?”   段轻名颔首:“接下来去哪里?”   “嵪山古林。”   “看来你已有打算。”   顾平林没接这个话题,转回身面对他,久久不语。   经不起挑衅,过于相信判断,看不清的人是自己,以至与这个人生出诸多误会,才会中了南珠的暗算。   但细想,那时自己先被被步水寒之死刺激得失去冷静,再是道脉被废,纵然觉得蹊跷,也因为这段刻骨仇恨,顾不上深究了,可段轻名呢?若说他居然也没有发现圈套,未免不合常理,他竟能容忍这样的利用?   顾平林心念微动。   不对,后来他当众斩去南珠一臂,南珠元气大伤,败退回东海,陆界霸业图谋到此为止。   照理说,他当时已是赫赫有名的大剑修,是修界风头最盛的人物,顾影剑法名震天下,南珠但凡有一丝理智,都不该去惹他的,两人为何对上,这中间的缘故,自己竟不清楚。   如今再看,他大概是发现被利用了。   想不到临死前,倒是他给自己报了这个仇,虽然不是为自己。   “竟然能让你看得发呆,我都差点以为自己很迷人了,”面前的脸放大,“来日方长,天天让你看如何?”   顾平林回神,没计较他的调侃:“你是来找我?”   段轻名直起身:“嗯,段氏那边,家老们仍未放弃换继承人的想法,大概会想利用你牵制我……”   “你这么迷人,当然是自己解决了。”顾平林不客气地打断他。   “又欺负我,”段轻名再次失笑,看着他在栏杆旁的平台上坐下,“你是不打算回房了。”   今晚如何入眠?顾平林道:“赏月。”   “良辰美景,共赏如何?”段轻名跟着坐下来。   空空的背后突然多了个人,隔着衣袍,似有温度。顾平林微微扬了下嘴角,瞥了眼手旁的洁白衣袂,转而抬头望着廊外的月亮,身体轻轻后仰,将重量转了些到那人背上。   月落,潮来。   两人谁也没有动,也没再说话。 第105章 周氏姐妹   次日,顾平林提出离开,步水寒听说要走,第一个着急了,他与曲琳和好如初,难得有机会相处,哪里舍得离开?然而任他好话说尽,顾平林还是没理会。   南珠也十分吃惊,极力挽留,顾平林借口婉拒了。倒不是因为前世真相而生出芥蒂,顾平林本非狭隘之人,连重生找上段轻名都只是为了解开执念,道脉被毁的旧仇尚且不介意,何况南珠?昨夜不过是一时受到刺激,醒来后也就释然了。这次他是真的要赶时间,阴皇窟面世,嵪山古林的造化洞府即将开放,他当然不会让《造化诀》落入他人之手,必须第一时间赶到,占一步先机,且步水寒天赋在灵心派是数一数二的,若耽于儿女情长,未免可惜,所以他才作出尽快离开蓬莱岛的决定。   对于顾平林的决定,江若虚等人一向无异议,步水寒再不舍也只得与曲琳话别。   南珠亲自为众人饯别,临登船时,他依依不舍地拉着顾平林道:“本想请你留下来吃订亲宴,你却急着走……唉!”   “道途且长,何愁无相见之日,”顾平林回身,长披风在海风中猎猎飞舞,“南兄请留步。”   见他去意已决,南珠只好叹道:“罢了,此番且放过你,来日我成亲,你若连喜酒也不来喝,便不是兄弟。”   顾平林应道:“自然要来。”   “顾师兄。”曲琳在旁边唤他。   顾平林转向她。   曲琳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你们……真不能过两日再走吗?”   顾平林闻言便知是步水寒之意,摇头道:“来日方长,修者与凡人的区别亦在于此,道途为重,望曲姑娘三思。”   语气温和中透着一丝严厉,像是劝告,更像教导。曲琳冰雪聪明,闻言便知他的意思,怔了半晌,忽然红了眼圈:“你……是因为这个缘故么?”   本倾心于面前人,奈何对方全无回应,终至心灰意冷。此刻听到这番解释,心有所感,却不过徒留遗憾,她竟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   对上这样的曲琳,顾平林纵是铁石心肠,也难免生出几分感慨,再想到前世阴错阳差之下与她产生的孽缘,半晌才定神:“不是,曲姑娘想多了。”   曲琳“哦”了声,低头:“是吗。”   两人气氛暧昧,在场不少人都隐约看出来,好在步水寒不是心胸狭隘之辈,他对顾平林更是绝对信任,见状立即上来拉住曲琳的手,安慰似地握了握:“罢了,顾师弟也是好意,怪我心急了,你别担心。”   曲琳不着痕迹地拭了下眼角,抬脸望着他片刻,终于微笑:“嗯,我没事。”   顾平林朝南珠拱手:“告辞。”   众人作别,登船离开蓬莱岛,数日后便上岸,海市的伙计早就等在海边,顾平林将鱼脊船交还,在客栈略作休整之后,便与步水寒等人道别。   嵪山古林的造化洞府即将开放,此事机密,更藏着危险,当初顾平林道脉被废,费尽心机、九死一生才拿到《造化诀》,今世阴皇窟现世的消息公开得太早,闹出的动静远超前世,明里暗里的关注太多,到时强敌环伺,顾平林没打算带众人同行,直接让江若虚他们“押送”步水寒回灵心派受罚,顺便将甘立带回去了。   步水寒不怕陈前,却怕岳松亭,趁道别时嘱咐顾平林:“你果真写信替我说话了?”   “当然,师兄放心。”顾平林安慰。   步水寒放心了:“够义气!等我受过罚,就出来寻你们。”   这次海境之行委实惊心动魄,但能够救回步水寒的性命并获知真相,也算收获不小。顾平林负手站在客栈门外,望着四人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好一场师兄弟情深,”段轻名走上前,“差点让我忘了,你所谓的好话,就是让掌门罚他闭关十年。”   他知道消息,顾平林丝毫不奇怪,也没有回应。   段轻名笑道:“陈前说的。”   他天赋出众,陈前极为欣赏,但他显然没将这份弱者的欣赏放心上,顾平林清楚他的本性,并未苛责——比起前世,如今的段轻名也许仍是无情无心,可至少他会在最后关头出手救回自己,而自己对他的了解也更深了一层,只要控制好,两人总不会再走到那一步。   对此,顾平林还是有信心的。   段轻名道:“看到他从头到脚完好无缺地回去,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顾平林欣然道:“同门师兄弟,自当关心。”   “你对陈前他们似乎没这种关心。”   “于我而言,步师兄不止是师兄弟,亦是至交好友,”顾平林侧过脸来看他,抬眉,“关心兄弟朋友,有何不妥?”   “这嘛……”段轻名也侧脸看他,似笑非笑地道,“他是你的师兄弟,又是朋友,那么我呢,是师兄弟,还是朋友?”   视线碰撞,顾平林不答反问:“你认为,我们是师兄弟还是朋友?”   段轻名也不答:“若步水寒不在,你当如何?”   顾平林道:“失去兄弟朋友,伤怀难免。”   段轻名道:“若是我不在呢?”   顾平林哼笑两声:“请,不送。”   “都是同门师兄弟,你只对我这么无情,”段轻名似乎没怎么在意这个答案,语气是惯常的玩笑,“可惜。”   顾平林问:“可惜什么?”   “可惜,步水寒差得远。”   “嗯?”顾平林蹙眉。   段轻名从容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半晌,忽然轻笑了声,伸手捏起他一缕马尾长发:“站在同样的高度才能叫做朋友,顾小九。”   顾平林神色微变。   恰在此时,喧哗声由远及近,一群人自客栈门前的大道上路过,其中女子的笑声格外清脆,很是吸引人。两人同时转脸一看,发现这群人都是修界弟子装束,许多人背着琴匣和剑匣,前排中间那对孪生姐妹格外出众,皆生得冰肌玉骨,容貌美丽,而且都有一双英气勃勃的大眼睛,为俏脸更添了十分神彩,笑声正是来自于她们。   辛忌本坐在客栈前厅里喝茶,被这阵仗惊动,不由摸着胡子走出来,瞅了瞅道:“像是广陵派?”   段轻名“嗯”了声,松开手中长发:“这两个女人……有点眼熟,顾师弟你说呢?”   前世周采葛、周采芹姐妹被他迷得六亲不认,死活都要跟在他身边,若非玄冥派势大加上他剑术高绝,周山主恐怕早就下令除去他了。如今灵心派不比玄冥派,他若招惹上这对姐妹花,势必会有一场麻烦。因此顾平林也在暗中留意他的反应,闻言不动声色地道:“确实曾在海市见过,怎样,你有兴趣?”   段轻名想也不想:“有,当然有啊。”   对棋子的兴趣。顾平林没忘记他当初那句“庸脂俗粉”的评价:“总之,别给灵心派惹麻烦。”   段轻名“哦”了声,正要说话,却被一声娇叱打断。   “看什么!”   原来两人盯着周氏姐妹看,距离又近,周氏姐妹已经发现了,二女朝这边怒目而视:“你们看什么!”   顾平林面色如常,段轻名微微一笑。   看清两人相貌,周氏姐妹都是一愣,神色不禁缓和了几分,周采芹看看段轻名,又瞧瞧顾平林,附在姐姐耳畔轻声说了句话,二女红着脸笑成一团,再朝这边看两眼,依依不舍地跟着大队伍走了。   顾平林目送她们离开,想到前世这对姐妹花的下场,不禁瞟段轻名一眼——本是无情人,偏生得这副皮囊,多少人都被骗过了。   辛忌“呵呵”笑:“两个小丫头莫不是看上你们了吧?”   段轻名对此不予置评,笑问:“你说,她们的眼睛像不像一个人?”   “像顾……”被顾平林扫一眼,辛忌忙吞下嘴边的话,改口道,“两位,我们是不是也启程?”   段轻名却道:“明日吧,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   顾平林并无异议,回到房间修炼。不过今日修炼仿佛格外艰难,几个时辰下来竟全无进展,也亏顾平林心性了得,仍然照常运转真气,坚持到傍晚才收功。   打开门,斜晖立刻迎面扑来,一时竟有些刺眼,再看,那光芒已泻进房间,在地面铺上了一片黄。   顾平林出门站在阶前,静静地赏了一会儿天边的夕阳,直到情绪彻底整理好,他这才回身掩上房门,走出院子,穿过前厅,等在客栈大门口。   不多时,段轻名就从里面出来了。   “段公子要出去散心?”才两日工夫,客栈伙计居然就一副与他很熟的样子,端着一盆水,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正是,”段轻名笑着回应,“小二哥这么忙,看来今日生意很好。”   ……   顾平林倒很耐心,等他跟小二废话完了出来,才踱步上前。   段轻名看到他很是意外,“誒”了声,在他跟前停住脚步:“真巧,顾师弟也出来散心吗……”   装模作样。顾平林冷笑,直接打断他:“段轻名,废话可以省了。”   段轻名叹气:“我多少是师兄,你这么不客气,段轻名段轻名的叫,是不是不太好?”   顾平林忽略他的话:“去哪里?”   段轻名想也不想:“散心。”   顾平林便不再问,与他错身而过,顺着大路就走。   “你要去哪里?”段轻名在背后问。   “陪你散心啊,”顾平林回身看他,“怎样,你有意见?”   “你这样……”段轻名似乎有点无奈,笑起来,“好吧,我是要去了结一桩交易,既然你有兴趣,一起也无妨。”   顾平林蹙眉问:“可有把握?”   “没。”   “没把握也敢赴约?”   “有师弟壮胆,自然敢了。”   “哼。”   两人顺着大道一路出了海市小镇,御剑向西走数十里,前方就是一座山谷,顾平林俯瞰,只见谷中树木格外青翠茂盛,上空隐隐有灵气盘旋,顾平林当即了然,颇有深意地看了眼段轻名。   “小子,你总算来了。”有人已在谷中等候多时。   段轻名谦逊地朝那人拱手:“段六来迟,让前辈久等。”   “不算迟,来了就好,”那人哈哈笑,步云而上,“老子谅你也不敢不来。”   段轻名道:“说的是,前辈大名在外,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万万不敢骗你。”   听到这番对话,顾平林更确认了心中猜测——当初自己身陷海骨坑,生死关头,阎森突然出手相助,魂剑流配合补天诀,自己借力逃出生天。阎森帮忙绝非出自好心,必是段轻名与他做的交易。   “算你老实,”阎森果然问,“东西呢?”   段轻名爽快地亮出手里的书卷:“功法名《补天诀》,现已在此,前辈想要就来拿。” 第106章 智斗剑阵   看到书卷,阎森眼里露出狂热的光,他伸出手掌,屈五指成爪状,半空立时出现一只巨手虚影,巨手影朝段轻名盖下,要抢功法。   “何必急呢。”段轻名身形飘渺迅疾如风影,眨眼间便从巨手下飘出去了。   阎森抓了个空:“你要食言?”   “彼此而已,”段轻名手腕轻翻,掌中卷册消失,“一旦拿到功法与剑谱,前辈也会食言杀我啊。”   阎森瞪了他片刻,道:“你既然知道老子的心思,还敢来送死?”   “来了,未必就是送死,”段轻名笑道,“对我来讲,送死这件事实在很难。”   听到这话,阎森也“嘿嘿”笑:“不难,今日教你如愿。”说话间,魂木剑随心意而动,释放出浓烈的、令人不适的阴邪之气,在半空凝聚成无数细密的魂流丝。   这次没等他出招,一道白光悄然划过,以极快的速度斩断一缕魂流丝。段轻名先发制人,刚得手,接着又是一式“飞鸿影下”,剑招衔接得毫无破绽,完全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够快!”阎森赞了句,不满地道,“这招老子看够了,换新的换新的!”   段轻名立于辉煌剑光之中,浑身锋芒,声音也透出一股锋利的味道:“此招已有改进,不想试一试?”   阎森嗤道:“凭你怎么改,我一根指头就能破。”   “靠修为取胜,不叫破招,”段轻名亦嗤笑,“你敢来一场剑修的较量吗?”   两道罗汉眉皱了两下,又舒展,阎森大笑:“心眼不少,跟你老子用激将法!”   ……   两人说话间,顾平林只看着地面。   剑境中,地面生起了许多浅淡的白色剑花,如影子般飘渺,美是美,却没带多少剑意,伤害力对阎森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前世的“飞鸿影下”并没有这种变招。   手指拉开披风门襟,顾平林紧锁双眉,缓缓移动视线,若有所思。   段轻名不可能做无用的改动,换谁都会猜到,这些不起眼的剑花里必定藏有后招,后招是什么呢?   顾平林看了半晌,神情逐渐舒展,重新抬眸看两人。   “跟我耍心眼,你还嫩着,”阎森狂傲地道,“较量剑术,你一样是嫩了!”   魂木剑入手,他真的没动用境界实力,用剑招破剑招。   剑意碰撞,两人在剑光中错身而过,一片衣角自阎森身上飘下。   顾平林微微变色。之前这招“飞鸿影下”对上剑气精炼的魂剑流,几乎是瞬间告破,而这次,魂剑流“以点破面”的优势竟未奏效,短短数月,顾影剑法已完善至此!   阎森更震惊:“这是……”   段轻名证实他的猜测:“多亏了前辈的魂剑流。”   果然,他参详魂剑流的特点,有针对地作了改进。顾平林稳下心神,暗中品评——短短时日,顾影剑法的改进有限,更多的原因还是在于阎森心存顾忌,出招有所保留。   这边阎森也神情复杂,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花百年心血所创的魂剑流竟然会被人窥破,足见对方天赋了得,虽然未得精髓,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参透。   顾平林倒很理解阎森的心情,修道这条路上,总有那么一部分人得上天宠爱,让勤奋努力却举步维艰的人们气闷,奈何,这种事谁也嫉妒不来。   阎森沉默片刻,长叹一声:“小子,我都舍不得杀你了。”   洁白的身影与云烟融在一起,飘渺难辨,云中传来狂妄的答语:“那前辈不如交出魂剑流,助我完善顾影剑法,如何?”   阎森闻言哈哈大笑:“娘的,够狂!老子给,你敢要吗!”   段轻名再次使出“飞鸿影下”,剑境向四周晕开,地面又生出淡淡的剑花,比之前更多。阎森接连两招过去,精炼的剑气带着独特的神魂攻击,那剑境始终只是摇晃,将散未散。   阎森试探几次,终于忍不住指着那些剑花问:“这些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   “引你分心。”   “草你祖宗!”阎森一直留意着这些剑花,出招未免谨慎,此时闻言,才知自己被耍了,一怒之下,魂流丝爆发,精锐的剑气胜过以往任何一次,黑色魂气瞬间吞噬了漫天剑光。   遇强招,段轻名不退反进,剑光很勉强地破开黑暗,人随剑走,照样自半空俯冲而下,飞鸿无惧葬魂流。   “找死来!”看出他后力不足,阎森哈哈大笑。   突然,地面那些没用的剑花动了!浅淡的剑花瞬间凝成实体,不再是影子,朵朵皆含杀机,剑气从中爆发,合为一朵更大的剑花,打向阎森后背!   此人之恶劣不逊于前世。顾平林紧抿着嘴。顾影剑法比魂剑流更高一筹,岂会轻易被吞噬?方才他不过是顺势示弱,借此机会偷天换日,暗中将主攻力量转到这些不起眼的剑花上,从后方偷袭阎森。   顾影剑法没有无用的变化,所谓的“引你分心”才是幌子。   阎森正得意,注意力全都在半空的段轻名身上,哪料到会遭此偷袭,好在他修为已臻丹意境,及时用真气强行化掉攻击,才不至受伤,只踉跄着朝前扑了几步,纵如此,他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倘若段轻名不是外丹境,而是个内丹修士,自己必定要吃大亏!   “老子草……”草过对方祖宗,阎森这次都不知道该草什么才解气了,一张阴沉的脸黑成锅底。   “不考虑吗?”段轻名似乎有意刺激他,“交出魂剑流,助我完成天下独一无二的剑法,那才是你最大的价值。”   阎森到底老辣,慢慢地平复了情绪:“哼哼,有胆来拿。”   浑身真气激荡,他不再讲公平,动用了境界压制,外丹境与内丹境本就天差地别,中间还隔了九重丹形境,再高明的剑术也弥补不了这么大的差距,段轻名不蠢,见状即后退。   “想跑?”阎森手一按,结界拦住他。   “谁说我要走?”段轻名回身,名风剑划出完整的引阵符。   有阵!阎森独自行走多年,经验丰富,见状急忙后退。   阵符盖地,周围却无动静。   “嗯?”段轻名侧过脸来,盯着顾平林。   “抱歉,”眉梢微微一扬,顾平林不紧不慢地上前几步,“方才不小心,顺手破了一个阵。”   .   谷中灵脉密集,最适合布阵,这种地势在方圆千里之内算是罕见,所以顾平林不需引路也能猜到赴约地点——对段轻名来讲,阎森修为远胜于他,他要以弱胜强,选在这里最合适不过。   “你布了阵?什么时候?”阎森惊疑地扫视四周,他来得早,如果这里设有阵法,他不可能没发现。   段轻名不语,顾平林心情颇好,代为答道:“就在你方才应付变招的瞬间。”   他插手毁阵,等于断了段轻名逃跑的后路。阎森看看他,又看看段轻名,显然不太理解这两人的关系,料想顾平林是有意投诚,便说了句:“还算识相。”   名风剑浮空横于面前,段轻名不急不怒,抬指缓缓抚过剑身,突然道:“很好,那师弟你再猜,我的下一个阵在哪里?”   没等顾平林回答,阎森就动手了,魂木剑搅动魔流,形成一条巨大的黑色魔蛟,朝对面扑过去:“诡计多端,竟然用剑阵暗算老夫!”   段轻名边退边道:“这种地势,若我想不到用剑阵,就太蠢了。”   谁知阎森此招也是虚招,魂木剑如流星般坠地,事先设置的引阵符被激发,阵气冲天而起,段轻名这一退,恰好等于自投罗网!   阎森仰天长笑:“哈哈哈……不止你会用剑阵,老子早就想到了……”   笑到一半,他突然止住了,表情跟见了鬼差不多。   段轻名仿佛后背长了眼睛,在即将入阵的瞬间,他突然用了一式“鹤影翩跹”,竟然硬生生地飘了出来。   阎森诧异,讪讪地道:“溜得好快!”   “地势如此,若我还想不到此地有剑阵,那就太蠢了,”承受着境界威压,段轻名并不轻松,额上微有汗意,身形动作略显迟滞,语气却从容,“前辈也需要剑阵?”   阎森不以为耻,嘿嘿笑道:“你小子滑得很,老夫少不得要用点手段。”   “手段吗,”段轻名手指一并,名风剑划出银光,“也不止前辈会用。”   “引阵符!”阎森变色。   旁边顾平林开口:“他在诈你。”   阎森反应过来,骂声“狡诈”,魂流丝如网,朝段轻名涌过去。   段轻名依然不闪不避,浑身剑意爆发,剑意提升到极致,竟然形成了肉眼可见的小风暴,周围草木瑟瑟颤抖,枝叶纷纷自行断落,他整个人站在风暴中心,就是一柄锋利无匹的剑。   此等剑意早已超过当世所有顶尖大剑修,不过他始终才外丹修为,对阎森造不成威胁,阎森既羡慕又兴奋,恋恋不舍地欣赏了片刻,手一挥,就要发动攻势。   突然,一道人影从林中冲出来,直扑剑阵!   “谁?”阎森下意识地看过去。   就这瞬间,段轻名突然动了!他顶着内丹大修的境界威压,再次使出一招“飞鸿影下”,与来人配合,齐攻剑阵一角!雷鸣般的响声里,地面大剑阵缺了个小角,阵气外泄,光芒暗淡了些。   两人修为皆不足,合力毁去一道阵符,付出的代价不小,当场就吐了血。   “是你?”看清那人是谁,阎森有点意外。   辛忌惜命,完成任务转身就逃。   这个剑阵没能困住段轻名,就等于没用,两人不惜受伤来毁一道阵符,阎森不免有些莫名奇妙,迟疑了下,还是决定先收拾段轻名,只是没等他行动,地面就剧烈震动起来,冲天剑气笼罩方圆数里,一座更大的剑阵将他困在了中间,阵力运转,生成庞大的剑流风暴!   “这是……”阎森忙扭头看。   一名少年远远地坐在阵心位,圆圆的眼睛,头上绿发带格外惹眼,不是程意是谁!   “这样对吗?”程意并不看阎森,而是满怀期待地望着段轻名。   段轻名道:“很好。”   程意高兴了:“我可以跟着你啦?”   “怎么可能!”阎森打断两人对话,“太清逍遥阵!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   乍听到熟悉的话,顾平林蓦地抬眼,只见那白衣剑者立于风暴之外,睥睨之姿,自负之色,与前世一般无二。   阎森挥剑挡去剑流风暴,难以置信地道:“这小子才外丹境,怎么能用太清逍遥阵!”   “他才外丹境,你却是内丹境,”顾平林收回视线,开口道,“你的九天魔舞阵破,他的太清逍遥阵就生,难道你没发现,这个太清阵其实是设在你的九天阵之上,用的也是你的阵符?”   段轻名召回名风剑,默认了他的推断:“此地地势特殊,最适合布九天阵与太清阵,身为魔修,我猜你的第一反应会是选择九天阵。”   顾平林接着道:“所以他事先安排程意过来布好其余的阵符,然后借你之手完成剩下的、最重要的阵符,在他与辛忌合力破去九天阵里那道多余的阵符之后,太清阵彻底完成。程意擅长潜伏,能避过你的耳目,而你的九天阵不完成,太清阵便不成,这就是你一直没发现它的原因。”   段轻名侧过身来:“我讲过,地势如此,若我还想不到用剑阵,那就太蠢了。”   “原来是这样,段公子此计高啊!”辛忌缓过来,嘴里极力称赞,眼神却隐隐透出一丝震惊与忌惮之色。   阎森万万想不到自己的阵符会被用来对付自己,他怒视顾平林:“你说没阵,是故意骗老夫?”   “我与他是同门,当然要帮他,”顾平林拉了拉披风,似乎很意外,“想不到你居然信了,难道你认为我会帮你?”   有丹意境大修结的阵符,剑阵威力加倍,阎森承受着剑流风暴的攻击,狼狈不堪,知道自己被两人联手耍了,他破口骂个不停:“说比剑术,用这些阴谋诡计算什么本事!”   他故意激段轻名,段轻名却不上当了,名风归鞘,浑身杀意收尽,狂傲剑者瞬间恢复懒洋洋的模样。“嗳,谁说要跟你比剑了?”他走到剑阵边缘,看着阎森笑道,“前辈剑术高绝,晚辈自愧不如,所以想试一试剑阵,嗯,果然有进步。”   “可恶!可恶!老子要将你们碎尸万段!啊——”阎森怒吼着冲向他,却被剑流风暴拦回去。   段轻名转向程意:“多亏小兄弟仗义相助。”   程意盯着他。   见他满脸疑惑,段轻名问:“怎么,有问题吗?”   程意“啊”了声,摸摸后脑勺,似乎很是费解:“你怎么又变回来了?”   “什么叫变回来?”   “你刚才不是这样的。”   “喔?”段轻名饶有兴味地问,“那,我应该是哪样?”   “像刚才那样,”程意想了想,肯定地道,“跟那天救我们的时候一样,一样的剑气,很强,很好。”   段轻名大笑。   看他恣意,顾平林又隐隐觉得气不太顺了,绷着脸道:“尽快了结吧。” 第107章 云崖旧事   逍遥阵乃赫赫有名的大阵,成阵条件极为苛刻,不过后来补的几道阵符与阎森亲手设的阵符有差距,且掌阵的程意修为太弱,是以威力大减,阎森被困阵中,看似狼狈,其实并无性命之虞。   见阎森怒视自己,段轻名笑道:“你要出来也不难。”   阎森毫无屈服之意,狂傲不减:“怎么,想让老夫放过你?”   “噫,这种条件太简单了,”段轻名抬了抬右手,广袖在风中扬起,“前辈的身份,当然值得更合适的条件。”   “魂石!”接住他丢来的东西,阎森面色微变,阴森森地道,“小子,你什么意思?”   “段公子的意思很清楚,”辛忌“嘿嘿”笑,颇有些幸灾乐祸,“想出来可以,只要你抽出一缕本魂,从此效命于段公子。”   “放屁!”阎森红了眼,当场将魂石捏碎,“怪不得你这么听话,我记起来了,你这老怪之前就跟着嵬风师吧,老子不是你这种没骨头的废物,你们真以为这样就能杀我?”   他运足真气,剑阵摇晃不止,辛忌惊得后退了步。   段轻名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反应:“你不愿意?”   “废话!”阎森仰头狂笑,语气却冰冷,“老子纵横魔域这么多年,也算是号人物,要我像废物一般听人使唤……哈哈!”   被骂“废物”,辛忌面皮抽搐,眼神蓦地阴鸷下来,低声对段轻名道:“公子,此人不答应,留着后患无穷,不若……”   段轻名制止他:“这种事情,前辈一时接受不了,就让他慢慢考虑,我们走吧。”   见他要走,程意忙问:“那我呢?”   “嗯,你啊……”段轻名似乎这才记起他,“你当然是继续困住他,否则他出来岂不是要杀我?我若死,你跟谁呢?”   程意想想也对,愣头愣脑地“哦”了声:“那你快跑吧。”   “傻小子,他在利用你!”阎森在阵内冷笑,“这阵困不死老夫,你能支撑多久?他跑了,老子出来第一个就杀你,哼哼。”   程意醒悟:“对呀,我怎么办呢?”   “我相信你一定有脱身的能力,”段轻名弯腰,双手撑在他的肩头,侧脸笑看他,“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怎配跟着我,你说是不是?”   “也对哦……”   “他是让你留下来送死!”阎森叫,“撤阵,老子出来帮你杀了他!”   “那不行。”程意想也不想,当场拒绝。   阎森吃惊:“你还听他的话?”   “我要跟着他。”   阎森气道:“你这小子怎地死心眼,老夫不杀你,你跟着老夫一样的。”   程意道:“我要跟他,他的剑比你厉害。”   “……”阎森心里直骂娘。   “好样的,我等着你。”段轻名笑着拍拍程意的肩,直起身,礼数周全地朝阎森道声“请”,就跟着顾平林走了。   辛忌冷眼看剑阵里的阎森,故意落在后面,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阎森就一剑捅出来,剑阵摇晃不止,辛忌倒抽了口冷气,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敢妄动,他转了转眼珠子,好声好气地朝阵内道:“阎老兄,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帮你,我也没办法啊。”   阎森半点不给面子:“呸!小杂鱼也配与老子称兄道弟?”   “阎老兄误会我啊,”辛忌也不生气,呵呵假笑两声,回头看到程意,不由摇头嘀咕,“可惜了傻小子……”他是真心惋惜,但程意若真撤了剑阵,阎森就要出来了,因此他只惋惜了一下,就踱着步子离开。   这边顾平林完全没有担心。   论修为,程意远不比阎森,但他自幼在嵪山古林长大,猎杀“野兽”为生,剑法也是来自捕猎,嵪山古林是什么地方?妖兽魔兽成群,上古凶兽出没,他这傻乎乎的还能活下来,自然有其长处,比起剑修,猎人脱身的手段只多不少。阎森此刻低估他,他却已经了解阎森的实力,逃命不难。   段轻名跟着他的脚步:“师弟果然精通阵术,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布局。”   “说一眼看出是夸大了,但多看几眼,识破也不难,”顾平林微微抬下巴,脚步不停,“倒是程意,若用得好,会是个不错的助力。”   “是啊,所以我会考验他。”   “你是利用。”   “喔——”段轻名拖长声音,慢悠悠地道,“未来的顾掌门又惜才之心大发了。”   “非是惜才,是我的忠告,”顾平林道,“付出真心却受到践踏,时日一长,再真诚的人也会冷心。”   “这种忠告……”段轻名含笑看他,“我一向真心啊。”   顾平林道:“靠伪装收获真心的人,能有几分真心?”   “剑术,阵术,医术,毒术,丹术,此人皆不如我,若再连利用价值也没,我要来又有何用?”身边人用那温和轻缓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说着冷血至极的话,“怜悯废物的真心吗?”   这很贴合他的性情。顾平林面色变了变,很快恢复正常:“好了,事情已解决,这便启程吧。”   “不是明日?”   “剑魔阎森非浪得虚名,程意至多困他六个时辰,不怕死你就留下来。”   这片地域正好有座灵心派的大道观,里面养着十几头金雕,专供灵心派弟子外出任务用,确认顾平林的身份,观主极为殷勤,亲自挑了三头最强壮的金雕与他。时间说来很紧,但两人都没有很急地赶路,照常走走停停,不出所料,两日过去,阎森也没有追上来。   “那老怪定是以为我们去了荡魂山,”辛忌盘膝坐在雕背上,摸着胡子,对两人笑道,“许多人都往那边跑,没想到两位公子另有打算……”他忽然看到什么,放下手,“咦,那是不是云崖?”   前方有险峰笔直而上,有如冲天利剑,山头流光,山腰缠云,万丈飞瀑如白练,长悬于绝壁间,风吹动,水汽氤氲,偶见禽鸟点点穿梭其间,正是赫赫有名的云崖。   三人落于山腰处,金雕却是飞不上去了。   顾平林仰脸望。   云崖论道,乃修界千年盛事,大派世家名流云集于此,术修辩法,剑修论剑,或高谈阔论,或比斗扬名,各显神通,各证其道,何等热闹!   记忆中的盛会发生在数十年后,当时自己以灵心派掌门的身份出席,而段轻名也已是名满天下……   顾平林感慨万分。   段轻名负手看了他半晌,微微一笑,低头在他耳畔问:“要上去吗?”   顾平林挑眉:“师兄若要上,我自当奉陪。”   稀有灵地通常都有罡风层,外丹修士是上不去的,但他两个都说得十分轻松,辛忌闻言暗暗苦笑:“两位公子且慢慢游玩,老夫自去前面等你们好了。”说来他也算倒霉的,前世得到《炼神九章》,修成瞳魔,何等威风,如今却因为遇上段轻名和顾平林两人,生生断送了魔头之路,可谓神奇。   .   云崖乃昔年老祖飞升之地,破界时天地空间扭曲,两界灵气遗留于此,历经数百万年仍未散尽,崖石奇坚无比,嶙峋山石上却长着无数奇花异草。至峰顶,又是一番景象,地势宽阔,地面都是高低不平的白石,石缝中生出十来株花树,树上稀疏地开着红白花朵,亦是千年寂寞。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出现在崖边。   “还是你快了一息,”段轻名整理了下衣袂,先拱手,“师弟能为过人,佩服。”   顾平林道:“那我是不是该说多谢?多谢你让得这么不动声色,让得高明。”   “又来了,”段轻名轻轻弹开肩头的花枝,笑道,“我们是友爱的同门师兄弟,难道不该相让?”   这种自负……若非两人不再敌对,定然要被当成挑衅。顾平林挑眉:“如果不是师兄弟呢?”   “是不是,很重要?”   同门关系对他来说真不算特别。顾平林抿着唇,抬手分开花枝,举步朝中间走。   行至中央,地面忽然变得平坦,左右各有十块奇怪的大石,形如座椅,大小相同,当真是夺天地造化而成。   千年论道会上,只有最顶尖的大派世家高手才能争得一座石椅,是以人人皆以有座为荣。前世道脉被废之前,顾平林并没有造化诀,那时他受天赋所限,勤勉努力,在岳松亭仙去之后接掌灵心派,参加论道会时也不过才刚结内丹,可那次论道会,顾平林为灵心派争得了中间一席,让灵心派正式走进了大派行列。   右边第九位,是……这个位置。顾平林找到当年的石椅,低头,手指轻抚椅背。   冰凉的石椅毫无特别之处,前事了无痕。   须臾,顾平林抬眸看向对面。   那一次,玄冥派独占两席,风头无两,多出的一席属于修界最年轻耀眼的大剑修。排座次序与论道实力有关,那人的座位恰好在他对面,说巧合未免过于刻意了,两人当时明争暗斗,说是故意反而更可信。   白衣公子歪在椅子上,随手扶着顾影剑,姿态清闲,妙语如珠,与左右前辈谈笑风生。偏那石椅旁恰好生了株矮树,树上不见叶,花却开得热闹,花枝映俊容,红英飘落在发间、肩头,散在如雪衣衫上,妖魅的红,冰冷的白,恰似那人伪装完美的笑颜。   步水寒退后,他刚坐下,就有九朵嫣红的小花飘来,新鲜含露,有序地浮在面前,托送它们的,乃是至高至强的剑意,外放而不见半点杀机,控制得完美。   对面,墨眸似笑非笑。   “顾掌门终于来了,”清闲从容的声音入耳,就变得分外可恶,“段六等候多时,借花献佛,聊表心意。”   面对挑衅,他亦不退让,当即动用剑意将花朵搅碎:“来而不往非礼也,段大修请。”   “好好的花,可惜,”那人语带惋惜,“顾掌门是嫌弃礼太轻?”   “非也,是不受毫无诚意的礼物。”   ……   言语交锋恍如昨日,对面石椅空空,不见当时人,唯有满树红英依旧。   蓦然间,一道身影映入眼帘。   “站着累不累,”段轻名在对面石椅上坐下,“坐。”   心跳骤然加快,顾平林不动声色地问:“为何坐那里?”   段轻名斜斜地歪在椅子上,正抬手弹上方的花瓣,闻言轻拍椅背:“无他,只是觉得此座熟悉。”说到这里,他也若有所思。   顾平林按捺住情绪,语气尽量自然:“熟悉也好,论道会当争一席。”   “你想争?”   “灵心派必争,”顾平林坦然,“你不想?”   段轻名扫视四周,显然是没多大兴趣:“论道岂在座次?这种无聊的游戏,世人总是乐此不疲。”   顾平林深感赞同,排这个座次,不过是门派世家用来炫耀实力的手段罢了,道途原非名利途,若非灵心派需要,自己也懒得来争这种名声。   既如此,他前世为何又争了一席?   顾平林不着痕迹地扬了唇角:“既然无趣,那就走吧。”   .   两人先后下了云崖,也没有再乘金雕,而是不慌不忙地沿着道路往前走。   “时候差不多了吧?”顾平林随口问。   “嗯。”段轻名显然知道他在问什么。   “有应对的办法?”   “没。”   “你还真不怕死。”   “有你啊,”段轻名笑道,“我们师兄弟同甘共苦祸福与共,能得师弟相陪,死有何憾。”   两人正说着,旁边大路上突然来了一大群人,个个神情惊惶,看衣着都是寻常百姓。   “又是舌头!”   “都埋了好几天的人。”   ……   议论声飘来,顾平林目光微动,脚步随之一顿。 第108章 师徒恩仇   “可不就是赵四家的老婆子,前几天才埋下去,今早坟就被刨开了,舌头真的不见了。”   “莫不成这死人的舌头有什么用?”   “能有什么用,你还敢做卤舌头吃?”   “呸!你才吃!”   “这还好,上个月死的季老头,还没埋就被割走了舌头……”   “死人也下手,哪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哟!”   ……   不用上前打听,顾平林只跟在这群村民后面,就将事情来龙去脉听了个大概。   死人的舌头被割,还不止一人,这不可能是村民私怨,只怕是附近有魔修者,其所炼邪功需要搜集尸体器官做材料,与辛忌取人眼珠炼瞳画差不多。   世间搜集人舌炼魔功的,记忆中倒是有一个。   “舌人鲁公子,”段轻名道,“传闻此人出身北修界阴山鲁氏,生性懦弱,二十岁时娶妻王氏,那王氏乃世所罕见之悍妇,生有一张快嘴利舌,好搬弄是非,不仅气死婆母,更诬小姑与人私通,将小姑逼死,鲁公子不堪忍受,将其杀死,割舌解恨,因畏惧王家人追究,连夜逃走,机缘巧合之下竟得到一卷古功法,自悟炼舌之术,号称舌人,他那法宝‘巧簧’的本形,就是发妻的舌头。”   段氏不愧是一流世家,连这些秘闻都能知晓。顾平林道:“你倒是博闻广记。”   “不敢,略知一二罢了,”段轻名微笑道,“鲁公子虽厉害,却很少在修界兴风作浪,后辈多有不识者,想不到他是隐匿入世修炼。”   “那你可知,此人与阎森有旧怨?”   “哦?”   见他意外,顾平林嘴角微翘,屈指轻敲左手掌心:“魂剑流的厉害之处在于神魂攻击,鲁公子所炼功法特殊,却是不惧,大约三十年前,鲁公子杀过阎森一名弟子,且取走了舌头,阎森养徒弟是为炼剑,不容他人觊觎,奈何舌人很少现身,其名少有人知,阎森追查无果只得罢休,但若双方交手,阎森必能察觉。”   段轻名眯了眼:“原来如此,师弟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顾平林从容回敬:“不敢,略知一二罢了。”   段轻名也不在意讥讽,顺着他的话笑道:“是,你略知一二就这么厉害,是我孤陋寡闻,惭愧。”   顾平林只是见不得他装模作样,所以故意贬他。这当然不是段轻名孤陋寡闻,此事非但阎森不知,连鲁公子也早忘了自己做过的事,多年后鲁公子功法有成,偶然与阎森对上,这才被揭破。   两人边走边说话,到达驿观已经是傍晚,这片地盘是飞剑宫所辖,作为八大门派之首,飞剑宫实力雄厚,连这座小镇上的驿观也修得气派,辛忌早已定好房间,正站在门口等二人,会合之后,三人同往后面客院走,刚到院门外,一道黄影忽然匆匆闪过,抢在三人之前进去了。   “姐,快出来,我在外面听了件怪事!”那黄衣女跑进院子,娇声嚷,“好生古怪的!”   “有什么怪事?”一名红衣女从房间里跑出来,也是满脸好奇,待看到顾平林三人,她不由一愣。   顾平林当然认得两人,正是前日所见的广陵派姐妹花,这位红衣女是姐姐周采葛。寻常孪生姐妹性格多少都有差异,偏这对姐妹个性一样,也是件奇事。前世她们被段轻名利用,给灵心派找了不少麻烦,顾平林自然能区分她们——姐姐周采葛喜红色,爱珠花配饰;妹妹周采芹则喜黄色,常戴蝴蝶配饰,且语速有些快。   周采葛认出顾平林两人,周采芹却没留意,仍是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有人偷死人的舌头呢,你道奇怪不奇怪!”   “偷死人舌头?”周采葛也吃惊了。   周采芹眉飞色舞:“没错,听说就在不远的燕来村,也是巧了,他们近几个月都有丧事,谁知埋下去的死人全被割走了舌头,你说,死人舌头有什么用,谁会这么无聊呢?”   见她快言快语,周采葛瞟了顾平林等人一眼,有些不好意思:“耳听为虚,你快别信这些谣言了。”   周采芹反驳:“不是谣言,他们说的有名有姓的!”   周采葛忍不住拉她的手,递眼色示意。   周采芹这才意识到背后有人,回身一看,不由“哎呀”了声,指着顾平林:“我见过你们,你们是……”   顾平林虚虚地拱手:“在下灵心派顾平林,有礼了。”   “在下段轻名,是他的师兄,”段轻名挺身上前一步,满面春风地道,“见过两位姑娘。”   “是灵心派啊,”周采葛明显放松下来,似乎有些惋惜,她多看了段轻名两眼,红着脸回礼,“我们是广陵派门下,家父姓周,单讳一个秋字,姐妹里我排行第二,妹妹行三。”   “哦?”段轻名微微抬眉,语气带上两分惊讶,“原来周山主就是令尊,久仰。”   两姐妹闻言相视一笑,隐隐露出骄傲之色,态度更友好起来。周采芹主动问:“你们才从外面来,可听说方才那件怪事了么?”她心直口快,当下就将所知道的消息全交代了。   段轻名自幼被段氏当作未来家主培养,谈吐、举止、礼数堪为世家公子楷模,这张温润的外皮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优势,看上去与寻常门派弟子大为不同,周氏姐妹果然被这种气质镇住,渐渐地变得拘谨腼腆起来,连声音都婉转温柔了几分。   顾平林被晾在旁边,也并无不悦,心道果然该来的躲不过,这对姐妹花还是被他迷住了。   这客院格局有些特殊,大概是客人太多房间不足,院子中间也盖了两排客房,不远处,一扇窗户“咯吱”打开,有人出现在窗内,待看清院中情形,他立刻快而轻地将窗户重新关上了。   前后不过眨眼工夫,顾平林却没忽略这点小动静,意外:“嗯?是他?”   这边段轻名还在与周氏姐妹说话,不知有没有注意到。周采芹小心地问:“段公子,那人要这么多舌头做什么呢?”   旁边辛忌“哈哈”一笑,插嘴:“这还用说,自然是为魔炼术。”   “魔修?”两姐妹震惊。   “西方佛门称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我修界称其为六欲,既有灵性,自携灵识,便可炼化,不过嘛,如今魔域炼术门派大都是炼尸炼魂炼血,这种只取眼耳修炼的高等炼术已经很少了,老夫的瞳……咳咳,”辛忌差点说漏嘴,及时打住,“老夫也不过是听说,当不得真。”   “前辈见多识广,”周采芹恭维了句,俏脸上生起担忧之色,“若果真如此,须告诉五师兄。”   周采葛道:“不论此人是不是魔修,他修炼此等阴邪之术,定非善类,能除去最好。”   段轻名温声道:“久闻广陵派除邪斩魔,令人敬仰,不过我看此事非同寻常,两位姑娘千万小心。”   话中若有若无的关切之意恰到好处,绝不显轻浮,姐妹两个都听得脸一红。   “这个我们自然明白,”周采葛扬起下巴,轻声一笑,女儿娇美之态尽显,“事关重大,我们还要与师兄商议,三位请。”   “请。”段轻名微微倾身。   .   趁他们说话的工夫,顾平林自己进了房间,先打量一圈,顺手施了个净水诀,然后走过去打开窗户,刚刚做完这些,段轻名就跟着推门进来了。   “不请自入,是为无礼。”顾平林回身。   “师兄弟拘于礼数,岂不见外?”段轻名走过去,往椅子上坐下。   “椅上脏污。”   “古云舍命陪君子,师弟面前,我又何惧脏污?”段轻名靠在椅背上,偏头看他,窗外光线映照下,俊脸半明半暗,高挺的鼻梁更显凌厉,却又被唇边那三分笑意侵染,透出一种难言的温柔魅色,“小小陋习,师弟也这么了解,有心了。”   顾平林就在他对面坐下来:“门中师兄弟,我多多少少都了解一点,并不奇怪。”   “是吗,”视线落在桌沿那只手上,段轻名含笑道,“我一个人还不够你了解?”   “够,所以我了解,段公子随身带了好茶,更深谙茶之道,且为人大方,乐于分享。”   “你啊,我不过说两句,你就拿我当小厮使唤。”   “不愿?”   “为师弟泡茶是我的荣幸,自当效劳。”   顾平林看着他从容不迫地直起身,从随身乾坤袋里取出茶叶、茶具、风炉等物,居然还有一大罐陈年的灵山雨水。   炉中炭火红,小扇子自行煽风,人依旧安然地坐在椅子上,双手不沾尘污。   顾平林只静静地等待,待茶好,段轻名亲手为他斟上一杯:“请,请用。”   茶香萦绕,小小陋室竟透出几分风雅,顾平林赞道:“好茶。”   段轻名道:“不看不尝,也称好?”   “因为你太自信,”顾平林托了下茶杯,“能让你这么自信,必是好茶。”说完,他这才低头看茶色,嗅了嗅,轻轻抿一口,回味许久:“果然好。”   “那我天天为师弟泡上一壶,如何?”   听着这种随口的玩话,顾平林又抿了口茶,然后搁下茶杯:“怎敢劳烦,这种话你该对两位周姑娘说才是。”   段轻名并不意外:“此话怎讲?”   顾平林道:“女子痴心,你既无意,就不该去招惹,徒惹因果。”   段轻名漫不经心地取过他的茶杯,倒掉其中剩茶:“你怎知我无意?”   顾平林一愣:“你……”   段轻名道:“你不也对她们感兴趣?”   这事瞒不过他,顾平林没否认,自己确实对周氏姐妹感兴趣,而且是因为他,一来好奇这两姐妹是否还会跟他,二是两姐妹身份特殊,担心灵心派受牵连。   段轻名重新为他斟上一杯茶:“专心一点。”   “嗯?”   天色渐暗,凉风过窗,薄唇边的笑意似乎也褪去了暖色。段轻名收起乾坤袋,语气温和依旧:“你我的道途,她们尚不够资格插足。”   段轻名果然还是段轻名。顾平林正担心他惹上周氏姐妹,闻言道:“她们身份不一般,确实不宜招惹。”   段轻名“嗯”了声:“当然,你这样想最好。”   得到明确的答复,顾平林也松了口气,毕竟此人乐于生事,作起妖来够麻烦。   正此时,房门被敲响了。   “里面可是顾前辈?”外面的人很谨慎,刻意压低了声音。   知道来就是聪明人。顾平林开口:“进来。”   一道身影快速闪进屋,又反手将门掩上。   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材高瘦,凤眼薄唇,赫然是神工谷外遇到的蓝非雨。   前后不到一年,昔日衣衫褴褛的狼狈少年已大变样,个子长高许多,再不像之前那般单薄,他如今穿着防御作用极好的妖蚕丝黑袍,显得胸宽腿长,浑身透着少年英气,举止又很谨慎,忽略那凤眼中偶尔闪过的阴郁狠色,不知内情的人定会将他认作诚实有礼的大派新秀弟子。   瞥见他腰间的配剑,顾平林更觉意外。   那剑收在外形普通的鞘内,似乎毫无灵气,其实乃是李墨青前世所用的折秀剑,也是银兰李家的祖传宝剑,近代李家家主们因受脉疾所扰,很少外出行走,故旁人只闻其名,不识宝剑真面目。   将折秀剑给蓝非雨,足见李墨青用心良苦,只是这蓝非雨是否值得如此对待,尚有待商酌。   想到前世这对师徒的结局,顾平林是不赞同李墨青的。   蓝非雨乃瞒天幻境魔头蓝谷之后,身怀《禁心秘笈》,他为躲避魔域追查,才想入正道宗门,谁知阴差阳错遇上李墨青,便顺势拜入仇家门下,李墨青怜他无依无靠,精心教导,他却伺机报仇,李墨青落得那样下场,正是他自己所造成。   如今李墨青已知蓝非雨的身份,仍心无芥蒂,可见确是位纯善之人,但愿他能化解蓝非雨心中的仇恨,毕竟前世蓝非雨最后对他还是有几分感情,为他寻医求药,可惜李墨青已心灰意冷,拒绝医治,直到蓝非雨死。   此时蓝非雨还小,不是那个叱咤一方的万法门大护法,见顾平林不说话,他明显有些紧张,僵硬地作礼,言语带出几分局促与腼腆:“见过顾前辈。”   顾平林问:“你怎会在这里?令师呢?”   提到李墨青,蓝非雨面上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神色,迅速低头:“家师在神工谷,我是奉命来飞剑宫送信。”   段轻名笑道:“尊师想必已经在修炼《兰庭十三剑》了,可喜可贺。”   蓝非雨飞快扫了两人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帘,规规矩矩地答道:“师父脉疾未愈,身体不好,不能修习《兰庭十三剑》。”   “嗯?”顾平林目光微敛,“莫非灵石乳功效不足?”   “不是,灵石乳被盗了。”蓝非雨低声答。   被盗?顾平林沉吟半晌,舒展双眉:“那真是可惜。”   蓝非雨抬脸道:“前辈放心,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一定会为他寻到灵药。”   顾平林颔首:“有你这样的好徒弟,李兄幸运得很。”   锋利的目光有如尖刀,直插入心,蓝非雨本就有鬼,被看得浑身一颤,想初见时轻易就被揭破身份,更不敢再说什么,忙又重新低下了头,袖底双手随之握紧。   顾平林却收回视线,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才又道:“罢了,李兄乃豁达通透之人,想来也不至耿耿于怀,你不必过于忧心。”   见他不再追问此事,蓝非雨松了口气:“是。”   顾平林转移话题,像寻常前辈关切晚辈一般例行问他:“你拜入李兄门下,时日也不短了,不知修为进境如何?可有疑难之处?”   提起修为,蓝非雨登时面露惭色:“晚辈入门迟,且生性愚钝,如今还在纳元四重境,实在辜负师父的栽培。”   顾平林闻言难得笑了下:“纳元境是修者根基,十分重要,原本就比其他境界费工夫,你无需着急。”   蓝非雨乖巧地应道:“是,多谢前辈教诲,晚辈谨记。”   顾平林欣然道:“你既有正事在身,就自去吧,不耽误你了。”   蓝非雨也生怕说错话露出破绽,正打算找借口告辞,此言正中下怀,他镇定地与两人作礼道别,临走还小心地带上了门。   .   顾平林收回视线,桌上茶水已微凉。段轻名伸手取过他的茶杯,将半盏残茶倒掉,然后使了个净水诀,茶具等物很快清洁如新,所有东西都有序地飞回乾坤袋内。顾平林也不说话,看着他收拾。   等做完这一切,段轻名才终于叹了口气:“妇人之仁,真是教人失望了。”   这显然是指李墨青,顾平林没有反驳。剑乃百器之首,是第一杀器,于剑修而言,“气势”“果决”四字断不可缺,所谓的“仁剑道”,至多也就“仁”到山外姚家那种地步,宽厚,无争,却不代表心软可欺,正如姚枫性情再温厚,也会因为信念而断然与自己划清界限,何况正道剑术皆以“正”为本,若遇邪反弱,如何成道?李墨青天赋再高悟性再强,若过于心软,那他未来的剑术成就便注定有限,只看前世,他落到那步田地也不曾出手报复蓝非雨,换作自己,是定要费尽心力斩杀逆徒清理门户的。   段轻名是真正失望,失望到连一点掩饰的意思也没有,他微微闭目:“真想一睹正宗的《兰庭十三剑》,不知会是何等风采……可惜。”   俊脸表情十分平静,语气也无太大波澜,却让人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那分落寞。   “灵石乳是蓝非雨所盗,他不让李墨青痊愈,”黑眸再睁开,已重新带上笑意,“这个蓝非雨小朋友,你怎样看?”   转眼之间,他已对李墨青兴趣尽失。这就是段轻名,再多的兴趣,一旦对方跟不上他的脚步,他就能转身抛弃,甚至将其当作棋子利用。   顾平林平静地答道:“又一个逢场作戏、善于伪装的人。”   入门不到一年,资质中上的人正该在纳元三重境,那句“还在纳元四重境”的谦辞,彻底暴露了蓝非雨的天分——他认为自己本不该只在四重。李墨青重视他,对他毫无保留,其中缘故也合上了。   资质上佳,已进入纳元四重境,自知还能更进一步,却仍未尽力……   合理的解释是——   他已经在修炼《禁心秘籍》,分心了。   “逢场作戏、善于伪装就罢了,‘又一个’什么意思?”段轻名道,“说来说去,你总是要骂我才高兴。”   顾平林瞥他:“你觉得自己不是这种人,我自然就不是骂你。”   “你认为我是,那我不是也是了,”段轻名道,“姓蓝的小朋友心够狠,你不打算告诉李墨青?”   “我为何要告诉他?”顾平林屈指轻敲桌面,“当初提醒他一次已是仁至义尽,再提醒便是多管闲事了,在你眼里,我像多管闲事之人?”   “哪里,”段轻名看着那略苍白的、修长的、透着力度的手指,含笑道,“是说你不像无情之人。”   “李墨青自己作的决定,无论好坏,后果自有他去承担,旁人插手无益,”顾平林停住动作,凝眉道,“倒是那燕来村有意思,区区小村几个月连续办丧事,很巧。”   舌人鲁公子取死人舌头炼“巧簧”,如果没有死人呢?   “制造死人很容易。”段轻名道。 第109章 追寻线索   夜半风来,村口木竿上的白纸灯笼被吹得荡来荡去,灯光微弱,月光朦胧,四周景物沉浸在月色里,偶尔不知从哪里传来两三声狗叫,透着一丝凄迷的味道。   灯笼下是个简易的小棚子,外面挂着白布帘,旁边竖着红色的招魂幡,棚子里点着一盏油灯,昏昏的灯光映照着薄木板棺材,两个男人守在旁边,正打着瞌睡。   “是这里了。”   两条人影凭空出现在棚子里,犹如鬼魅一般,守棺材的两个男人竟然毫无察觉,仍睡得死死的。   顾平林走到棺材旁,推开虚掩的棺材盖,伸手进去探看半晌,道:“果然,这老妇并非死于疾病,是被煞气缠身,虚弱而死。”   棺内尸体就是白天村民们说的死者赵四之妻,她的舌头已被割走,此地风俗,凡死人尸体残缺不全的,都要补全了才能下葬,少了舌头,就要做一条假舌头安进去,否则来世会成为哑巴,是以棺材挖出来就停在了这里。   “这个办法,常人不会起疑。”段轻名也走到他身边。   “煞气已散得差不多了,此人手法高明,不止瞒过别人,就连寻常修者也难以察觉,”顾平林收回手,指尖一抹黑气随之消散,“难怪飞剑宫没重视。”几个月连续出事,飞剑宫不可能没得到消息,只是对方太强太聪明,查的人只会认为是死者运气不好撞了煞,被阴气侵蚀,没有及时救治才死的。   “一个人病死需要时间,下一个目标不难找,他应该已经动手了,”段轻名看着棺内尸体,叹道,“能被舌人鲁公子看中,想来这老妇定有三寸不烂之舌,是位嘴利之人。”   “如此说来,师兄你千万要当心才是。”顾平林收回手。   “师弟关切,令我受宠若惊了,”段轻名笑着,顺手将棺材盖重新推回原位,“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你已经有想法,何必问我。”顾平林朝棚子外走了两步,停住,“有人来了。”   月光下,几条人影无声地出现在棚子外,当先是个壮年男子,鼻直口方,胡须浓密,身材极其魁梧,虎背熊腰,背上却背着一个精美的琴盒,怎么看怎么不搭,活像个将士脱了盔甲装书生。   “五师兄,就是这里了。”这个声音很耳熟,语速较快,正是周采芹。   那壮年男子乃广陵派周山主第五个亲传弟子聂宇,性情与天资都没话说,除了师兄严寒与师弟冯英之外,他是最得琴剑道真传的一个,就是容貌有点一言难尽,与寻常广陵弟子形象相去甚远,如今他已结了内丹,难怪周山主放心让女儿们跟他出来。   “谁?谁在说话……”棚子里那个年长的男人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朝外面看,下一刻却又垂头,再次昏睡过去。   聂宇走进停尸棚子,也不看旁边昏睡的男人,伸手就去掀棺材盖,手到半空又突然停住,他仔细看了棺材盖两眼,又抬眸扫视四周:“有人来过。”   “难道就是那个魔修?”周采葛连忙上前来。   “未必是魔修,”聂宇道,“外人所言,师妹也不可尽信。”   被他教训,周采葛随口“哦”了声,显然没听进去。   聂宇见状只得摇头,推开棺材盖,周采芹这时也凑过来查看,低呼:“真的没有舌头,我就说不是骗人嘛!”   聂宇伸手轻掀尸体的头,突然“咦”了声,暗运真气,手指点在尸体的额头上。   周采葛忙问:“师兄可是有什么发现?”   油灯昏昏影幢幢,聂宇的脸色有些不明朗,他迅速缩回手,重新盖上棺材盖,语气很平静:“没什么,确是病死,走吧。”   周采芹犹在怀疑:“可是割舌头太古怪了……”   聂宇打断她:“也许是有人报复,羞辱尸体是人间官府管的事情,就算有魔修,还有飞剑宫在,轮不到我们。”   “可……”周采葛还想再说。   “师父怎么吩咐来的?闲事莫理!”聂宇大手一挥,板起脸,“都回去。”   周氏姐妹对这位师兄很敬畏,哪怕再怎么不赞同,对他的决定也不敢有异议,只得撅着嘴,跟着他走了。   灯笼下,两道人影悄然现身。   顾平林看着众人远去的方向:“聂宇果然有些能为。”   段轻名道:“聪明人。”   聂宇看出了此人的真正死因,意识到事态严重,广陵派同行人少,所以他不愿惹麻烦,也不会与飞剑宫报信,因为他猜到飞剑宫没有发现问题,外人贸然提醒,等于打主人的脸,何况这件事要解决也不难,只要同样的事情在附近多发生几次,飞剑宫自然会重新重视,无非是多死几个人,若那魔修够聪明,就不会只在一个地方下手,等他离开,事情同样也会过去。   修士会关照凡间,会除魔卫道,但凡人的性命对修士来说,也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而已,死多死少只是一个数字。这就是境界造成的差距,当你足够强,强到进入了另一个层次与天地,或许你仍会帮扶底层的弱者,可是在心里,却不会再将他们看作与自己等价的存在了。   毕竟,人类一向擅长忘本,忘记了自己弱小的时候,所以鄙夷弱小的他人。   若非眼下需要,顾平林也没兴趣管闲事,既然已经得到线索,两人便趁夜回到小镇驿观,各自休息。   盘膝坐在床上,顾平林再次尝试突破化气三重境关口,略有进展,却还是在最后功亏一篑,突破失败,一口鲜血喷在床前地上。   筋脉受损,丹田与胸口皆剧痛,顾平林剧烈地咳嗽,强行平复了反噬的真气,轻喘两口气,撑着床沿慢慢地直起身。   一年之内就从结外丹到化气二重,对常人来讲,这种修炼速度已是天大的惊喜,但拥有《造化诀》功法,纵然是前世道脉被废从头再来,进境也远胜如今。   不知段轻名又是怎样情形?以他的资质,加上《补天诀》功法,如今至少也该是化气六重境,或者……七重了吧?   手背拭去唇边血迹,顾平林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抛除杂念,重新运转造化真气。   受伤的筋脉得到温养,痛楚逐渐减轻。   .   天明时分,顾平林终于收功,长长地吐出口气。丹田已经没大问题,筋脉之伤略麻烦点,休养几日应该也能恢复。顾平林用净水诀大略整理了下,走出门。   院内很热闹,驿观小道送来了大缸热水,净水诀这类术法消耗略大,是以仍有不少修士打水洗脸,周采芹和几个女修都在。正好蓝非雨也与一名书生并肩从外面走进来,两人边说边笑,十分投契的样子。   “幸亏今日遇见了张兄,多谢你了。”蓝非雨终于露出几分少年活泼模样,语气满是感激。   那张生谦逊地道:“出门在外都是朋友,原该互相照应,蓝小兄弟是道门中人,更非我等凡夫俗子能及。”   “是张兄志不在此。”   ……   看到顾平林,蓝非雨收起笑容,谨慎地过来见礼,介绍:“这位是我刚结识的朋友,张兄。”   那张生倒是不卑不亢,微笑拱手:“小生张定,见过大修。”   顾平林早已将他打量了一番,此人面容普通,两道扫把眉略显眼,身材瘦削,半点修者气息也无,似乎的确是个凡人,顾平林便颔首道:“修为尚浅,不敢妄称大修,先生客气。”   蓝非雨始终对他心存敬畏,说了两句,就拉着张定进房间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顾平林微微皱眉。   “顾公子早。”周采芹抬眼看见他,特地打了声招呼。   顾平林本不欲管蓝非雨的事,收回视线:“周姑娘早。”   因他言行过于严谨,周采芹忍不住多看他几眼,眼神登时亮了起来,掩口笑道:“你这样,倒不像段公子的师弟呢。”   曾经身为掌门,顾平林自然会应付各种人,闻言只微微一笑,不答话。   周采芹果然没再调侃他,趁众人没留意,快步走到他面前,低声道:“昨天那件事,我五师兄去查过……”   “咦,一大早说什么悄悄话呢?”一个声音打断她。   两人同时转身看。   段轻名仍穿着直领白袍,里面素色交领长衣,束白绫腰带,头上却没有系发带,而是戴着玉冠,一扫平日清闲,多出三分贵气,犹如明珠美玉,温润有光,无可挑剔。他负手立于阶上,身形俊挺,正是惯常的世家公子姿态,又不失随和。   “段公子。”周采芹立时拘谨起来,粉面微红。   “周姑娘早,”段轻名和善地与她打过招呼,然后走到顾平林身边,对顾平林道,“对了,那死者看似病故,身上却煞气未散,果然是有魔修杀人取舌,好在已有线索……”   “什么!”周采芹失声,“煞气?”   “哦,此事只是我们的推测,未必如此,”段轻名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略为俏皮地眨眼,“请姑娘千万要保密啊。”   “可我五师兄说……”想到聂宇昨夜表情可疑,周采芹停住,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那人必定还有下一个目标,他要将人做成病故的假象,附近必然已有人病了,据说前几名死者都是口齿伶俐之人,也许……”意识到说太多,段轻名终止话题,温和地提醒,“此事十分危险,我料聂大修不想插手,姑娘还是莫要追究了。”   大眼睛内光泽流转,周采芹答应。   等她走开,顾平林侧过身面对段轻名:“你这样……”   “打听消息是女人的专长,我只是让合适的人去做擅长的事,”段轻名若无其事,“她自己也很乐意,又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你担心什么?”   顾平林语气不太好:“若只是打听消息,确实无妨。”   “不过一个外人,何必这样在意,你忘了自己的话,”不等顾平林再说,段轻名突然抬手抚摸他的脸,“咦,你的脸色很差,怎么了?”   对面周采芹正好拉着姐姐周采葛从房间里出来,两人悄悄说着话,神情狡黠,估计是要溜出去打听消息,冷不防瞥见这边两人的情形,姐妹俩都是一怔。   微凉的手指拂过唇边,顾平林也回神。   段轻名洁癖甚重,前世没见他当众亲近过谁,此人骨子里就不安分,且想法异于常人,说惊世骇俗也不为过,他岂不知这样亲密不妥?分明是故意的,将别人的反应当作趣味,这就是此人的可恶之处了。   知道他是故意惹自己发火,顾平林当然不会如他所愿,却也不能无动于衷,当即假作无事,不动声色地拂开那手:“无妨。”   段轻名似乎这才看到姐妹两人,自然而然地收手:“两位姑娘是要出去散心吗?”   “啊……是……是啦。”周采葛结结巴巴地答了句,低头,拉着妹妹逃也似地走了。   “广陵派的人真是有趣,”段轻名目送二女消失,笑道,“你说,她们在想什么呢?”   顾平林浑不在意:“论把控人心,难道不是你最擅长?连你都不知,我如何知晓。”   “是吗?”   袖中双手紧了又紧,顾平林没再理他,径直去了辛忌的房间。 第110章 鬼言无舌   接下来几日,周氏姐妹打探消息似乎有进展,两人时常凑一起说悄悄话,还瞒着聂宇众人偷偷出去过,她们想做什么,顾平林大致也能猜到。另外就是蓝非雨那边,他与那张生意气相投,同进同出,感情甚好。   入夜,周氏姐妹的房门轻轻打开,两条人影先后闪出来。   “姐,真要去啊?”周采芹低声,有点紧张,“要是遇上‘他’怎么办?”   周采葛道:“我们就探探消息,又不与他打,何况附近有飞剑宫的弟子镇守,不怕的。”   听她这么说,周采芹胆子也大了,兴奋地道:“那走吧。”   二女正要施展遁术,不料对面一扇窗户忽然打开,动静不小,二女本就心虚,登时都吓了一跳。   “咦,这不是周姑娘吗?”段轻名站在窗内,惊讶地问,“这么晚了,两位姑娘要去哪里?”   他声音本不大,但此时院中太安静,就显得格外清晰了。姐妹两个尚未答言,旁边的门就打开,聂宇走出来:“怎么,你们要出去?”   姐妹俩最怕这个师兄,哪敢说实话,周采芹忙支吾道:“我们想去前面要点热水……”   “时候不早,我去叫,你们等着,”聂宇说完,又转向段轻名,“阁下是……”   段轻名含笑拱手:“灵心派段轻名,久仰聂大修之名,幸会。”   聂宇也没多说什么,朝他拱拱手,以示感激,然后就往前面去叫水,段轻名也闭窗歇息了。   经过这番折腾,周氏姐妹俩的算盘落空,两人只得偃旗息鼓,乖乖地回房。接下来两日,每当她们想要溜出门时,总会有各种意外发生,恰好将她们绊住,偏偏人就这样,越是做不到的事,反而越想去做,姐妹两个都心焦不已。   这段时间里,客院内又多了不少新面孔,大凡出门在外,考虑到安全,有点钱的修者都会选择大派驿观,顾平林暗中观察,这些新客人多数都是散修,还有几名二流世家弟子,其中一名女子引起了顾平林的注意。   此事也是出于偶然,顾平林在院门口遇到她时,她恰好被两名散修纠缠。   “姑娘独自一人,可需要我二人帮忙?”   “不……不用啦,谢谢。”那女子很是胆怯,面对两位主动搭讪的散修,她慌忙红着脸后退,低头让路,声音比蚊子还低。   殊不知她这模样看在登徒子眼里,那是更添诱惑,两名散修表情越发不堪,其中一名凑近前:“出门在外,相遇极是有缘,姑娘如何称呼?拜在哪座仙山?”这话半含试探,若她是大派弟子或世家女,那是万万招惹不起的。   “姓……姓段,”那女子头也抬不起来,低声道,“我还有事,两位请便。”说完就快步走了。   目送窈窕身影离开,两名散修相视而笑,颇有些不怀好意。   顾平林目睹这场调戏,微微弯了下唇。   有意思。   姓段自然是假话,此女胆小怕事是真,但她也很聪明。这两个散修色迷心窍,只顾贪图她的美貌,若他们稍微留意一下,就能发现此女衣着看似普通,质地却是常见的浣海纱,入水不沉,小世家女与大世家丫鬟才穿得起,若两人见识广一点,就会发现她头上那枚不起眼的乌木簪更了不得,那是稀有剑木,应该出自神工谷铸师之手,被做成了防身法宝,是以常人不识。   这就更有意思了。   剑木簪何等珍贵?连一等世家女也未必有,此女戴着珍贵的剑木簪,却穿着不匹配的丫鬟衣裳,可见是想隐瞒身份,大概这身衣裳在她看来已是“朴素至极”。   此女身份非凡。   顾平林没看清她的容貌,也没妄自猜测其身份,回头见两名散修还在鬼鬼祟祟地商量,不由微嗤。   不知死活的人。   时间差不多了……顾平林就在院内石凳上坐下,静坐等待。   没多时,辛忌果然领着一个人走进来,他看见顾平林便笑道:“顾公子,程小友到了。”   “段轻名呢?”程意满身风尘,模样既狼狈又疲倦,他急切地朝四周望,“那个老头追来啦,就在后面,他要杀我们!”   顾平林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曾在海骨坑共患难,自己也曾对他多有照顾,此时他却一心只惦记着利用他的段轻名,单纯至此,也是个奇才,真不知段轻名哪来的魔力,专能吸引这些怪胎。   “你怎么就这么跑来了!”辛忌唉声叹气,他毕竟老辣,已想通其中关节,阎森分明是故意对程意留手,为的就是跟着找到这里。   程意懵懂:“是段轻名叫我来的呀。”   “那也要先甩掉……”辛忌大概也觉得跟他讲道理的行为太蠢,打住,“阎森老魔恐怕就要到了,还是尽快告知段公子,避一避吧。”   “他已经到了。”段轻名从阶上走下来。   “啊,他来了呀!”程意慌忙回头,四下乱瞧,一副随时会逃的模样,“在哪里?”   “放心,”段轻名安慰他,“他现在不会杀我们。”   “是吗?”程意立刻信了他的话,松了口气,“太好啦!”   见辛忌着急,顾平林摆手制止他:“阎森曾经杀了飞剑宫十几个弟子祭魂剑,有这段大仇,他绝不会公然在飞剑宫的地盘上现身。”   辛忌想得更远:“话虽如此,但我们也不能一直困在这里吧?”   顾平林没接这个话题,看向段轻名:“现已万事俱备。”   段轻名“嗯”了声:“可以开始了。”   “今夜?”   “今夜。”   顾平林看得清楚,之前他故意阻止周氏姐妹,当然不是出自好心,为的就是拖延时间,等待今日,还白白地赚了聂宇一番感激:“你如何安排?”   段轻名朝辛忌与程意作礼:“这个计策,还需请两位相助。”   程意答应得十分爽快:“好呀。”   辛忌笑得有点勉强:“段公子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段轻名示意两人凑近些,低声吩咐一番,末了问:“可记牢了?”   “这个容易,我记住了。”程意先答。   辛忌转转眼珠,道:“段公子放心,我二人定不辱命,程小友也累了,我先带他进去歇息吧。”   被阎森追赶一路,程意的确吃了不少苦头,见段轻名点头,他便跟着辛忌进房间去休息。   顾平林仍坐在石凳上:“你又坑人。”   “我一向诚心实意,别人不老实,如何怪我。”   “说吧,想做什么。”   “师弟真是聪明过人,”段轻名俯身,附到他耳边,“这次确实要请你帮一点小忙。”   耳畔有些湿热,顾平林微微偏了脸:“你也会需要我帮忙?”   “当然,”段轻名叹了口气,“阎森是丹意境大修,轻轻一剑就能要了我的小命,我实在是恐慌不已。”   示弱倒很熟练,事实是,阎森那么多剑也没能要他的小命。顾平林低哼:“讲。”   .   白天天气尚好,至傍晚,天上已是乌云密布,入夜更不见月,当然这对修者来说不算什么,开了夜视之力,便可来去自如。   夜深人静时,一抹黑影自段轻名的房间掠出来,悄无声息地越墙而走。   紧接着,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分别自段轻名和顾平林的房间内闪出,遁走。   再往后,竟然又有一道白影从段轻名的房间出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   顾平林站在树荫下,远远地看着周氏姐妹两个。   无人刻意阻挠,两姐妹终于找到机会溜出来,她们天资尚可,已是外丹修士,在门中又因为身份的缘故一向被宠着,未免自以为是,行事不计后果,只看前世她们能为段轻名与师门父母反目,便可知两人能任性到何种地步。正如段轻名所料,她们已打探到确切消息,跟着她们就能找到目标。   一盏茶工夫过去,顾平林开口道:“可惜,十五竟无月。”   “无妨,”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今夜的事,一定比月色更精彩。”   顾平林转身。   段轻名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树荫下,他难得穿了套略紧身的、利落的黑衣黑裤,黑发带束发,腰系黑缎带,将原本的高大身材更衬得英气,却又比别的夜行者多了几分风雅。   乍看到这样的他,顾平林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段轻名上前两步,站到他面前:“师弟风采,不输修界第一纨绔。”   褪去素日庄重的深色衣衫,顾平林穿了身宽大的白袍,头顶金冠,配上俊秀的长相,平白多出一段风流,还真有几分世家纨绔的味道。   被调侃,顾平林不客气地回敬:“哪里,不及你堂堂段六,也屈尊扮梁上君子。”   “顾小九,在我面前偶尔低一下头也没什么。”   “我为何要低头?”   “是,师弟风采出众,我甘愿低头认输,”段轻名笑道,“时候差不多了,走吧。”   燕来村内都是石板路,石板缝里生出青草,周氏姐妹沿路前行,最终潜入了一个小院,周围低矮的土围墙早已残破得不成样子,透过缺口便能看到里面的情况,顾平林两人刚靠近院子,就隐隐闻到一股药味,这家果然有人在生病。   周采芹也捏着鼻子道:“真的生病了。”   “这张翠云已经病了两个多月,听大夫说其症状,确实很像邪气入体,阳气受损,可惜我们修为不足,不然早就探出来了。”凡人的房间不难进,周采葛抬指,里面门栓落地,她推开门走进去。   明珠浮上半空,映亮了房间。   周采芹看看床上骨瘦如柴的女人,从收纳袋内取出一粒丹药,笑道:“这还是我找九师兄要的呢,倘若真是煞气,吃上两日病情必有好转。”   姐妹两个商量着,隔壁房间的男人毫无动静,周采芹将丹药喂入女人口里,使她咽下,然后姐妹俩相视一笑,周采葛收了明珠:“时候不早,咱们快回去吧,别叫五师兄发现。”   两人出门,刚走出小院,寂静的村子里突然响起一片犬吠声。   .   声音此起彼伏,很是热闹,仿佛全村的狗都被什么惊动了,狂吠起来。   两姐妹吃惊不已,同时止步,环顾四周。周采葛忍不住蹙眉:“怎会这样?莫不是村内发生了什么大事……”   骤然,犬吠声止。   四下静得出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方才那么大的阵仗,村内竟无一人开门出来查看,整座村子陷入死寂,连草虫声也听不到。   面对这种诡异的情况,两姐妹并不慌张,她们都结了外丹,也曾跟着外出历练过,当即召出随身灵剑,暗暗提防。   须臾,“喀嚓喀嚓”的声音响起,四面八方都有,越来越近,终于出现在两人的视野里。   “这……什么东西!”周采芹惊叫。   她倒不是害怕,更多是恶心。那些东西看似在走,其实根本不是活物,分明就是一具具完整的死人骸骨,村内小路上、巷子里全站满了,不知有几百上千具,有的还呈半腐烂状态,腐肉挂在骨架上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它们纷纷迈动腿骨,朝姐妹俩逼近,每个骷髅头都大张着嘴,好似要诉说什么。   “魔修的小把戏而已,”周采葛镇定地道,“放心,这点东西困不住我们。”   周采芹回过神,大眼睛一瞪:“果然是魔修,惹到我们广陵派头上,哼!”   背上琴匣弹开,一台碧色古琴飞出来,周采芹抬手将其接住,然后就地盘膝坐下,横琴于膝头,纤纤玉手在琴上凌空一拂,金石之声随之荡开,浮在半空的灵剑迸发剑意,琴声催剑气,有如秋风扫落叶,几排骷髅应声而倒。   周采芹继续拨动琴弦,浩然之音响彻整座村子,剑气绵密如水,朝四面八方荡开,那些骷髅被剑气扫中,好似失去了支撑,纷纷倒地。   周采葛见状大喜,拍手赞道:“你这段‘广陵返魂’越发精妙了。”   周采芹抱着琴站起来,撇嘴嗤道:“这种花招也敢出来卖弄,今日栽在我手里。”   周采葛道:“教他知道广陵派的厉害,回去看五师兄还说不说我们!”   两姐妹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不料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地上那些骷髅头竟然脱离身体飞了起来,密密麻麻,都大张着嘴。   骷髅嘴里哪有舌头?   它们本是发不出声音的,然而在周氏姐妹耳朵里,却好似有无数人同时在说话,或夸赞,或谩骂,或斥责,并且这些声音还都熟悉得很。 第111章 舌人巧簧   半空漂浮着大片骷髅头,场面十分可怖,周氏两姐妹被包围在中间,居然还发起呆来,全无还手之意。   “嗯?”顾平林眉心一跳,“情况不对。”   段轻名也盯着远处的战况,沉吟:“这种情况……像是迷魂术?”   “不是迷魂术,是巧簧之言,”顾平林断然道,“她们受巧言影响,乱了心智。”   “何为巧言?”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正是人言可畏,巧言之道的本质,实际上仍是在利用人心的弱点。”顾平林说到这里,不由瞥身旁人一眼,说到把控人心,谁又比得上他?   段轻名叹道:“世间最难掌控者,莫过于人心,看来这鲁公子亦非常人。”   周氏姐妹身陷危境,两人仍气定神闲,兀自观察局势,谈论巧言之道,根本没有现身相救的意思。   当然,姐妹俩也没出事。   “住手!”厉喝声中,长空劈下一道夺目的光弧,继而琴声响起,高亢尖锐,有金石之音,其声浪竟然是有形的,在夜色里闪着紫色的微光,重重叠叠,好似潮涌,无数骷髅头被声浪爆开,消失在焰火般的剑光里。   聂宇飞奔而来,一手托古琴,一手捏指诀,身后跟着两名广陵派弟子。   聂宇护住周采葛与周采芹,呼唤两声,却见姐妹俩仍失魂落魄,全无反应,聂宇便知两人是遭了暗算,果断地将她们交与身后两弟子,然后回身朝半空抱拳,沉声道,“在下广陵派聂宇,不知阁下大名?”   无人应答。   危机感并未消失,聂宇警惕地环顾四周,冷冷地道:“燕来村之事是阁下所为吧?此乃飞剑宫辖地,我等过客不愿插手,但奉劝阁下一句,魔修作孽深重,天道不容,望阁下好自为之。”   话音落,周围“咔咔”的声音再度响起,地上那些无头骨架竟重新爬了起来!   “五师兄,你看!”两个弟子低呼。   聂宇也察觉有异,跟着仰头望去,只见一个骷髅头缓缓飞起在半空,闪着青光,周围黑气萦绕。小小的骷髅头迅速膨胀,直至斗大,更诡异的是,那森森然的两排牙齿大大张开,里面竟然有一条鲜艳的红舌头!   巨大的、鲜红的舌头十分灵活,顺着牙框地舔了下,好像是在舔那并不存在的嘴唇。   场面有些渗人,聂宇心知对方是不肯收手了,当下打起十分精神:“魔道手段,可恶!”   他是内丹大修,出手便气势非凡,半空长剑回转,化为一只白鸟虚影,扑向骷髅群。   就在此时,旁观的顾平林留意到,那条诡异的舌头又动了起来。   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上下开合,鲜红舌头开始不停地跳动,好像在说话。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地上那些骷髅好像听到了命令,灵活地朝四周散开,避过剑招攻击,而原本蓄势待发的聂宇突然停住动作,眼睛逐渐瞪大,他身后另两名广陵弟子的表情也跟着发生了变化,与周氏姐妹一样,或痛苦,或迷惘,其中一名弟子“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   聂宇这么轻易中招,顾平林有点意外。这鲁公子的巧言之道确实不凡,比传说中更加厉害,当然聂宇也是吃亏在对对手不够了解,失了防备。   “那条舌头,就是法宝巧簧?”段轻名看着空中的骷髅头,感慨,“舌人鲁公子,不愧是能与阎森一搏的人物。”   顾平林正要开口,却被一个凭空出现的声音打断。   “两位还要看多久?”声音清晰,近在耳畔。   两人皆身怀神级功法,此时已封住本身生气,竟然还是被发现了!   顾平林微微蹙眉,转脸看段轻名,视线相对,段轻名也同样露出意外之色。   不同于顾平林的谨慎,段轻名显然对巧言充满了兴趣,他当场现身,大方地走出去:“早闻鲁公子之名,今日有幸见识巧言之道,果然不同凡响。”   “哦?”鲁公子的声音意外地温和,全无魔修的狠戾,他若有所思,“这两个丫头的举动,都是在你们的掌握中吧,你们有意引我现身?”   此人比预想中聪明,有些棘手了。顾平林心下暗忖,却也没放过周围的动静——这鲁公子每说一句话,骷髅头里那条红舌头就跟着动,好像那就是他本人。   鲁公子接着道:“你们引出我,恐怕不是为了见识巧言。”   “当然,”段轻名道,“巧言之道,道中异类,法宝巧簧,更令人称奇,虽有幸见识,始终比不得亲身一试。”   鲁公子意外:“你想试?”   “但请赐教。”   “你可清楚代价?”   “这嘛……”段轻名停了停,“这句话,我也正想问阁下啊。”   鲁公子沉默半晌,才又开口:“有勇气是好事,但我更欣赏你的舌头,能出此狂言的舌头,一定是修炼巧簧的最佳材料,我当生取之。”   话是赞叹,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   段轻名毫不介意,反而踱上前两步,笑道:“不瞒阁下,有看上我的眼睛想拿去炼瞳术的,有看上我的剑意想用我炼魂剑的,如今连这三寸不烂之舌也侥幸被阁下看中,我都险些以为自己浑身是宝了。”   鲁公子再次沉默了下,开口:“名字?”   “段轻名。”   “是段氏?”   “大概就是阁下想的那个段氏。”   ……   气氛轻快,两人好像在闲话家常,完全不像要动手的样子,后面的顾平林却立刻就察觉到不对。   耳畔明明只有两个人在对话,可不知何时,周围竟出现了许多附和声,好像有人群在议论纷纷。   “他就是那段氏嫡子?”   “不是被赶出段氏了吗?”   ……   “他如今在灵心派。”   “灵心派岳掌门收了个关门弟子,难道就是他?”   “非也,那个叫顾平林,唉,听说资质寻常,反而这段轻名天资超群,真不知道岳掌门怎么想的。”   ……   顾平林心中一凛。   鲁公子连自己两人的身份都不知晓,更不可能知晓这些杂事,这些话应该来源于自己的所知所感,难怪都说巧言之力能勾出心魔,果然如此。   既知缘故,顾平林便暗暗调整情绪,然而那些言语并未因此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其中开始出现各种熟悉的声音。   “卑贱的婢生子!”   “那是玄冥派占掌门的亲传弟子段轻名,听说原本是段氏的嫡公子。”   “顾掌门以剑入阵,另辟蹊径,令人佩服。”   “天下剑道,顾影称魁,玄冥派有段大修在,难怪会称第一剑派。”   “顾平林罪大恶极,实为修界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多亏段大修之智,才让我们看清这顾九的阴谋!”   “顾平林,你已众叛亲离,还不束手就擒?”   “谁不知段六公子名满天下,且为人谦逊,交游广阔,能够结识段六公子,真是三生有幸,哈哈。”   “你害了步师弟,害了灵心派,我陈前救你,只是为师父遗命,心里实恨不得将你……滚!”   ……   “顾平林,今生,来世,你永远都是失败的那个。”噩梦般的声音终于响起,清晰,熟悉。   ——重生一世又如何?   重生一世,我们已不再是宿敌,而是师兄弟,是朋友。   ——是吗?你的朋友,会如前世一般名扬天下,顺利破境飞升;而你,执念缠身,将永远受困于道途,寸步难行。   “站在同样的高度,才称得上朋友。”   ——你也听到了,他认可的朋友不是你,你永远追赶不上他的脚步,你永远都是失败的那个。   ……   “噗”的一声,顾平林低头踉跄了步,连续吐出两口鲜血,这才站稳,脑海里的声音随之消失。   急促的呼吸尚未平复,心跳得厉害,手心早已冷汗津津。   “咦?”鲁公子惊讶,“你不过外丹修为,竟能摆脱巧言束缚?”   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渍,顾平林转眼即定下心神,重新负手,抬脸朝半空的骷髅头冷笑:“说巧言厉害,是没遇上心志坚定的人罢了。”   鲁公子并未生气,似乎在考虑:“你的舌头也很不错。”   “阁下若有能耐,拿去也无妨。”顾平林淡声,一边看前面的段轻名,只见那高大身影纹丝不动,发丝在夜风中轻轻颤抖,黑色发带上的细小金丝闪着微光。   心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在意的人,当然不会受影响。   顾平林紧了紧唇,上前两步靠近他,冷不防那人猛然回身,闪电般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能将凡人的腕骨捏碎。   顾平林一惊,下意识地后退,却反被他用力拉近,两人面贴着面。   “段轻名?”   狭长的双目微微睁大,连带着眼尾的弧度也比平日不同,深刻的线条,带出一股浓郁的妖魅之气来。   那是控制不住的杀意,还有……紧张。   顾平林愣了下,来不及确认,那所有的情绪都已疾速消退,黑眸再次变得幽深莫测。   段轻名松开他的手,回身看半空:“阁下道法高明,在下佩服。”转瞬间,他已恢复正常,连唇边的笑意也十分自然。   鲁公子没留意到他的异常:“你居然没受影响。”   “都是阁下留情。”段轻名一如既往地谦逊。   顾平林瞟着他。   方才那细微的变化不是幻觉,他分明是受了影响的。   顾平林更加疑惑。   照理说不该如此,这世上还有值得他紧张的事?他的道心竟然也有弱点,这简直……太难以置信。   顾平林再仔细观察,却只看到完美的一张脸,再也看不出别的什么了。   “你们引我出来必有谋算,但对我而言,也只是多送几条舌头而已。”鲁公子再开口,语气就有些淡了。   刹那间,原本围着聂宇的那些无头骷髅都转了方向,以极快的速度朝两人奔来,喀嚓喀嚓的,与此同时,两人耳畔响起了尖锐的叫声,那是头顶的骷髅头——巧簧发出来的。   叫声古怪,叽叽喳喳,顾平林但觉心神动荡,连忙运起清心之类的法咒,低喝:“动手。”   顾影与名风几乎是同时被召出,恍如紫电白霜,地面登时被两色光影笼罩。   那些骷髅好像也有意识,居然懂得跳跃避让,剑风扫处,只有两个骷髅断了臂骨。   “嗯?”顾平林微惊。他以阵入剑,在阵术上的造诣甚至比剑术更高,又哪会看不出来这些骷髅的走位特点?   这鲁公子竟然是个阵道高手!   内丹大修的境界威压铺天盖地而来,两人当即感受到压力,行动滞缓起来。   “阵道,”段轻名开口,“你遇上对手了。”   “就凭区区小阵,也称我的对手?”顾平林嗤笑,心中无端地生出一丝恼怒,他随手将白袍一挥,顶着压力跃上半空。   段轻名摇头,笑了笑。   指间剑诀快速变换,顾平林口里说得轻松,心中实不敢轻敌,外丹内丹之间境界差距太大,鲁公子的能为更超出预料,好在两人的目的不是对付鲁公子,只是拖延时间。破此阵不难,难就难在境界压制,出招速度必定受到影响,高手相争,速度可以决定生死。   顾平林原本打算用一招“苍鹰扑蛇”,出手之际,他却又迟疑了下。   这种情况下,段轻名的首选剑招必是“紫燕留影”,然而在这之前,他必定会先用一招“鹤影翩跹”弥补速度缺陷。   心念转动,顾平林果断地将招式一变,赫然是新招“三月莺飞”。   纸上的剑图化作真正的剑招,威力尽现,紫光缭乱,流动的剑气恍如流莺飞窜。“三月莺飞”,不仅可为“鹤影翩跹”掩护,更可为“紫燕留影”助力,可谓最佳的配合。   最佳的配合,并没有预期的效果。   未能破阵,无数骨爪脱离骷髅,借阵力飞起,化作杀器,其中一个朝顾平林的脖子飞来,顾平林闪避不及,迅速抬起左臂挡了下,雪白的衣袖上登时多了一片血迹。   “流风顾影?怎会……”顾平林顾不得理会伤口,吃惊地看段轻名,却见他飞身落地,正侧脸看肩头,应该也是受了伤。   出乎意料的剑招破坏了配合,面对内丹大修,这种失误无疑是极端危险的,幸亏两人都是高手,应变得快,否则绝对不止这点小伤。   段轻名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回过神,语气依旧平静:“错了,此招名叫平林顾影,师弟难道忘了?”   剑出,他浑身都裹着冰冷的剑意,声音也透着锐气,话中却是满满的调侃。   这种时候还能开玩笑。顾平林轻轻吸了口气,略微有些恼怒——自己竟会料错他的剑路,这在前世是绝不可能的事!   无论怎样比较,用“紫燕留影”才是最合适的选择,他到底怎么想的!   他……怎么想的?   顾平林猛然间想起什么,抿紧了唇,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这招“平林顾影”,正可配合自己的“苍鹰扑蛇”。   自己料到他的剑路,打算配合,改“苍鹰扑蛇”为“三月莺飞”,却不料他同样也料到了自己的剑路,所以没用“紫燕留影”,而是用了这招“平林顾影”来配合自己。   这次失误,不是失误。 第112章 鹰击月影   “好剑法,”鲁公子惊叹,带着一丝真切的惋惜,“可惜默契不足。”   不是默契不够,是过于默契。顾平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段轻名竟会主动配合自己,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来不及商议对策,更多骷髅朝这边跑来,有序地排列,组成了好几个法阵。   顾平林大吃一惊。   这些法阵算不上高明,都很常见,偶尔有改动,也不如自己的剑阵来得精妙,但能同时控制十来个大阵,周密有序,变阵衔接毫无缝隙,这一点就很难得了,换成自己也会吃力。   这就是天赋,天生的优势,令许多人绝望的差距。   鲁公子在阵术上的天赋,不亚于段轻名在剑道的天赋!可惜,他将更多精力用去修炼巧言之道,且又没有段轻名一心多用的本事,以致阵道荒废,若他能专心阵道,必定成就非凡。   前世与阎森那一战,恐怕在场所有人都低估了他。   顾平林意识到这点,霎时也明白了段轻名之前那句话的意思,将这鲁公子说成自己的对手,真不算贬低,初动手他就发现鲁公子阵术不凡,这份直觉不可谓不敏锐。   为避免动静外传,鲁公子在燕来村设了结界,进来容易,出去却难,两人一面被阵术所困,一面受到境界压制,已经没有退路,唯有谨慎对敌,两人都尽力去配合对方,却不料这种“配合”总出问题,剑路越发地乱起来,数招之内便多次遇险。   肩头再添新伤,顾平林尚未如何,段轻名已出现在他身旁,并指在他肩上一按,止住血:“怎样?”   “小伤,无妨,”顾平林停了停,“随意打吧。”   段轻名道:“也好。”   有这两句话,两人便不再寻求配合,各自出招,情况反而慢慢地好了起来,无意中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连破几个法阵,白骨乱飞。   “这样的剑法,你们太让我意外了。”鲁公子叹道。   越境界战斗,两人都消耗甚大,九重纳元的段轻名也有些气息不稳:“阁下也不简单。”   “奈何,不能为我所用。”鲁公子言毕,半空的骷髅头突然缩小,地上所有骷髅都不再讲究什么阵形,疯了般地朝两人扑上来。   “他想走!”顾平林低喝,“拦住!”   鲁公子果然是聪明人,知道短时间内杀不了两人,拖延下去没有好处,若对方窥破巧言的秘密,唤醒聂宇更麻烦,于是他便决定脱身撤走。   目的未达成,两人岂会放他走?段轻名率先出招阻拦,茫茫剑境铺开,其中剑光暗窜,赫然正是顾影剑法名招“云中雁影”,剑招趋于完善,威力更盛。   “好招!”鲁公子语气略变,似也动容,他不是剑修,只知此招过于厉害,必非寻常剑术,却没有过度追究,换成别人,至少也要问剑招名字,继而怀疑两人的身份了。   此等威力……至少是化气六重境。顾平林目光微暗,亦全力送出一招“乱花迷蝶”。   骷髅头连闪青光,带着巧簧舌夺路而走,刚窜出茫茫云雾,又被困入缭乱花海。   慢了。   顾平林心一沉。   果不其然,花海剑境展开的速度与范围都跟不上“云中雁影”,鲁公子精通阵术,观全局找破绽是他的长处,他完美地抓住了破绽,骷髅头巧妙地从两个剑境衔接的空隙间溜走。   “精彩!”鲁公子的声音传来,“可惜,你跟不上他,拦不住我。”   功亏一篑,顾平林垂下手臂。   他没说错,单论剑招,“乱花迷蝶”的确能与“云中雁影”媲美,奈何自己与段轻名中间存在修为差距,化气二重境与六重境,这个差距太大了,而且,还会越来越大。   顾平林平静地接受了现实,正在想拖延时间的对策,旁边的段轻名突然抬头:“留你又有何难?”   漆黑的长空,生起一轮明月!   是剑光。   名风剑化为一丈长的虚影,如车轮般在上空旋转,剑光形成巨大的圆月,转眼间,一道黑影无声地飞起,仰面朝天,斜斜地掠过圆月,双臂平张,各捏剑诀,有如雄鹰振翅,击破九天月影!   名招现世,引动天威,剑意牵引太阴之力,倾泻而下!   鲁公子乃内丹大修,硬破此招也不难,但他寄魂于法宝,并非本体战斗,强冲过去,就要冒着法宝巧簧受损的风险,他哪里舍得,只得退回。   “鹰击月影。”顾平林仰望长空,将视线从那人身上移开,看着淡化的剑月影外面那一圈模糊的血晕,神情有一丝惊疑。   此招现世是早晚的事,因博采姚、齐、段三家剑术与魂剑流之长,比前世略有改变,这些都不奇怪,但那些煞气……难道是因为《炼神九章》功法?   “好招,很好,”脱身不得,鲁公子沉默了下,居然还是没有动怒,“你拖住我,是在等飞剑宫的人?”   顶着境界压制强出杀招,段轻名喘息,俊脸却神采奕奕:“非也,久闻大名,我只是对阁下的真面目很好奇。”   “不止吧。”鲁公子淡声。   “顺便请阁下帮个小忙。”   “哦?”鲁公子饶有兴味地道,“我若不愿呢?”   “我猜,阁下会愿意。”   鲁公子想了想,真的问:“你想要我帮什么忙?”   段轻名道:“请阁下见我的一位老友。”   “谁?”   “就是你老子我!”精锐的剑气破空而来,携阴寒煞气,直刺半空的骷髅头!   .   对方来势不凡,鲁公子反应也快,巧簧舌颤动,骷髅头重新涨大,分出数十个小骷髅头,叠成三座骷髅塔,挡在骷髅头前面。   没有多余的花招,就那么普通的一道剑气,却势如破竹,三座骷髅塔接连被摧毁!   “这是……”鲁公子声音一紧,眼看闪避不及,骷髅头猛地张大嘴,巧簧舌吐出一团红色气息,在半空形成一个红色的“阻”字,紧接着,失去神智的周氏姐妹突然飞身而起,扑向剑气!   他竟用周氏姐妹做挡箭牌,争取时间。   姐妹俩眼看要被剑气穿心,千钧一发之际,紫色剑气凭空进入战局,剑气中隐约显出“乾”卦图虚影,迎向那道锐利带煞的剑气!   顾平林修为不足,好在那剑气之前已被鲁公子的骷髅塔挡过三次,余劲有限,撞在紫色卦图上,两道剑气同时消解。顾平林飞身接住周氏姐妹,迅速封了她们的心窍,一手揽一个,带着她们落回地面。   “师弟真是善良人。”段轻名微微眯眼。   “男人,不应该让女人挡在前面。”顾平林丢开姐妹两个,转过身来。他倒不是多在意周氏姐妹,只不过她们是被自己两人利用,就算看寒英双剑的面,自己也不该让她们枉丢性命,此番出手是算准了对方的余力,谈不上冒险。   鲁公子避过危机,自知遭遇强敌,语气带上一丝忌惮:“既是同道,阁下为何与我为难?”   “嘿嘿,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舌人鲁知仁。”剑气消弭,阎森从天而降,手里拎着辛忌。辛忌显然已吃了大亏,面如金纸,夜行衣前襟上血迹斑斑,狼狈不堪,哪还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模样!   “阎前辈终于来了,”名风剑飞回,段轻名恢复言笑晏晏的模样,惊讶地看着一身黑衣的辛忌,“哎呀,怎会是辛前辈,程意呢?”   被阎森擒住,辛忌颜面大失,神情阴鸷,闻言又添几分尴尬。之前听段轻名安排程意与顾平林同时行动,他便多长了个心眼,私下哄着程意调换了衣服——白衣太引人注意,而且单独行动哪有两人一起行动安全?至少被挑中的可能性更低……谁知阎森偏偏就追着自己跑!   “老废物,给老子祭剑都不配,”阎森随手将他丢到地上,看也不看一眼,转向段轻名,“小子,你总能让我意外啊。”   段轻名道:“哪里,不知这个结果,前辈可满意?”   阎森哈哈一笑:“你能找出这人,老子就开恩让你多活几息,先杀他,再杀你。”他指着半空的骷髅头:“鲁知仁,方才这一剑,你认出老子没有?”   “魂剑流,阎……”鲜红的巧簧舌上下跳动,鲁公子仿佛是在回忆,“阎森?你是剑魔阎森?”   “没错,”阎森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要找你?”   鲁公子慢声道:“抱歉,我当初的确误杀过一个人,他与阁下的剑气十分相似,想必就是阁下门徒。”   阎森道:“我那些徒弟是养来炼剑的,杀一两个不要紧,但你杀的那个偏偏是我用材料养了五十年的,不能就这么算了。”   鲁公子叹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待如何?”   “拿你赔。”阎森怪笑,驭使魂木剑斩过去。   内丹大修交锋,外围结界都跟着晃动。鲁公子被逼得退让,声音却毫无惧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阁下就不怕中了他人的圈套?飞剑宫的人就快被引来了,你我的过节大可改日再算。”   正如顾平林所料,阎森脾气古怪,并不肯罢休:“那两个小子再怎么诡计多端,也只外丹修为,杀起来容易,若是放走你,谁知道你又要躲去哪里?哈哈,听说你的巧言也修魂力,用来养魂剑必是大补,老子解决你再说。”   鲁公子道:“你的剑法暗藏神魂攻击,常人确实害怕,不过你也太自负了。”   骷髅头大嘴开合,鲜红的巧簧舌有节奏地弹跳,再吐巧言。与之前只能听到内心的声音不同,鲁公子这次想必是用了全力,周围充斥着各种声音,十分嘈杂,饶是顾平林有造化诀与清心诀,也头疼难忍,旁边段轻名蹙眉,地上的辛忌更是吐血不止。   阎森略微失神了下,但他修为高深,立刻就清醒过来:“还真有魂力,难怪你不怕我的魂剑流,但也就这点本事了。”   魂木剑再发大招,谁承想,锋利的剑气刚刚发出就变得绵软无力,消散了!   察觉不对,阎森面色大变。   没等他开口,鲁公子“咦”了声,停止巧言:“你中了毒?”   “不是你?”阎森醒悟,整张脸都黑了,“姓段的小王八蛋,敢暗算你老子!”   果不其然,段轻名踱上前,笑道:“在下只有外丹修为,杀起来容易,为避免被前辈拿去炼剑,只好用了一点小小的计策。”   阎森骂声“放屁”,颇为不甘:“你到底怎么下的毒?”   “这衣裳里有我留下的一缕剑毒,”段轻名指着辛忌的夜行衣,耐心与他解释道,“辛前辈与你交手,它就被激发了,此毒名‘长夜’,附于灵识之上才起效,前辈修魂剑流,神魂过于强大,所以浑然不觉,长夜奈何你不得,半个时辰后就会自行消散,多亏方才鲁公子巧言,让你失神一瞬,它才能趁虚而入。”   灵识之毒非同小可,辛忌面如土色,慌忙低头看身上的衣裳,想碰又不敢碰:“这……段公子……”   “别动,小心中毒,”段轻名叹道,“唉,这个危险的任务本是交与程意的,想不到前辈你竟肯主动与他换,难得一片爱护之心。”   辛忌尴尬地笑了下,表情比哭还难看。   剧毒吞噬灵识,阎森只能凭强大的神魂勉强支撑,三番五次遭遇暗算,气极之下,他已然失去理智,强行凝聚魂力,怒吼:“我杀了你这个小王八蛋!”   魂剑未出,段轻名与顾平林已先行出招了,却是针对鲁公子。   “还是慢了,”鲁公子顺利掠出合围圈,温声道,“今日之事,我记下,来日再会吧。”   骷髅头消失在夜空,眼看追不上,两人也没再白费力气,同时停下来。   顾平林道:“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无妨,今日的惊喜够多了,”段轻名倒是不怎么失望,“这样出色的人,活着才更有价值。”   顾平林不语。   飞剑宫的人即将赶到,只需困住鲁公子片刻就好,如果自己方才更强一点,能跟得上他……   鼻尖有凉意,顾平林抬手一拂,漆黑的夜空竟下起了雨。   .   “下雨了。”名风剑自行归鞘消失,段轻名仰脸望望夜空,自乾坤袋内取出一柄雨伞,撑开。   洁白的雨伞倾斜过来,挡住头顶冷雨。顾平林沉默片刻,收了顾影剑,回身走向阎森:“尽快处理吧。”   段轻名“嗯”了声,撑着伞,与他并肩走到阎森面前。   阎森那一剑到底没有发出来,“长夜”实在太厉害,若非他神魂够强,此刻早已昏过去了。他盘膝坐在地上,双眉倒竖,咬牙切齿,又有些无可奈何:“这么卑鄙的毒,你小子从哪儿弄来的?”   段轻名笑道:“输就是输,何必说这种难听的话。”   阎森咆哮:“放屁!用毒不过是小人之道。”   段轻名不与他计较:“上次的条件,想来前辈可以重新考虑了。”   阎森哈哈大笑,表情更凶狠:“老子今日在劫难逃,还是那句话,想控制老子,做梦!”   “那我只好将你交给飞剑宫了。”   “死就死,老子不做狗。”   “非也,”段轻名道,“暂时受控制,不影响未来的成功,活着,就有任何可能,你不想突破魂剑流?或者说,你想不想学更高明的剑法,例如,我的剑法?”   阎森愣了:“你肯让我学?”   “活着,就有任何可能,能不能学,要看你是否让我满意,”段轻名重新将魂石丢给他,“一口价,三十年。”   满脸幸灾乐祸变成错愕,辛忌急道:“三十年?这……段公子?”   “只三十年?”阎森也惊疑。   “前辈这种身份,三十年差不多,”段轻名停了停道,“还是说,前辈嫌太短?”   阎森冷哼,沉吟片刻,问:“你说话算话?”   段轻名没有直接回答:“你只有两个选择,死在飞剑宫手上,或者用三十年来赌我会守信,道途之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情,有一丝希望就不该放弃,你说呢?”   “罢了,”阎森也自知问得毫无意义,直接认栽,“你小子最好记得承诺,老子不是那么好惹的。”   “当然,我这种杀起来容易的人,怎敢欺骗前辈。”   既然做了决定,阎森爽快地抽出一缕本魂,将魂石丢还段轻名,三十年对修者来说真不算长,两相对比,辛忌差点气吐血,再不甘也只得认了。飞剑宫的人即将赶到,阎森不宜久留,辛忌也不能暴露身份,段轻名让两人连夜离开,去前路等候。   这边,顾平林解了术法,广陵派众人清醒过来。 第113章 趣谈雅好   冷雨凄凄,战场狼藉一片,白骨散落满地,聂宇等人陆续清醒过来,难免又有一番解释,这些对段轻名来说并非难事。   “……我们实在不是鲁公子的对手,唯有冒充飞剑宫弟子,拖延时间,鲁公子知道飞剑宫的人要来,这才脱身走了。”   聂宇果然没有怀疑,只是心有余悸,郑重地朝两人道谢:“我发现段兄弟的字条,又见采葛她们果然不在房里,便立刻出来寻找,想不到她们竟惹出这么大的祸事,若非两位仗义相救,今日我们定要命丧于此。”   段轻名道:“聂兄言重了,舌人所修之道特殊,聂兄也是一时大意才会中暗算,幸亏那鲁公子忌惮飞剑宫,我们才侥幸逃得性命,并未出多少力。”   聂宇摇头:“话虽如此,但若非你们中途出现,鲁公子岂会轻易放过我们?这救命之恩是不假的。”   顾平林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段轻名会给他留字条,并非关切周氏姐妹的安危,而是故意引他们出来,利用他们试探鲁公子的实力,同时牵制鲁公子,让辛忌有足够的时间引阎森过来,更重要的是,此事必会惊动飞剑宫,他们就成了非常有用的证人,用来洗脱自己两人的嫌疑。   聂宇平白被利用一场,险些丢了性命,反而对段轻名感激不尽,周氏姐妹与另两名广陵派弟子调息了下,也过来跟着他一齐道谢。   段轻名依旧是一副温良模样,哪看得出半分心机城府?他含笑道:“我看两位师妹应是受了惊吓。”   他不提还好,一提闯祸者,聂宇忍不住指着周采葛姐妹俩怒骂:“你们总不听我的话,非要闯出大祸才罢,如今还险些连累两个师弟,回去非让师父关你们禁闭不可!”   姐妹两个被骂得面红耳赤,眼泪都差点出来了,半是委屈,半是后怕,低头站在雨里。   “年轻人总是热血,两位师妹一心除害,有修者之义,人没事就好,”段轻名温言相劝,主动将伞递与姐妹两人,“快别淋着雨了。”   姐妹两个都不敢接。   “要什么伞!”聂宇怒意未消,制止他,“让她们自己想办法!”   “誒,这么乖巧的师妹,淋成落汤鸡多难看,”段轻名笑着将伞递与周采葛,又转脸对顾平林道,“你说是不是?”   顾平林瞥他一眼。   周采葛抬袖拭去眼泪,低声道谢,周采芹悄悄打量亲密的两人,冷不防对上段轻名的视线,忙又低了头。   段轻名取出另一柄雨伞,撑开,重新为顾平林遮住雨:“飞剑宫来人了。”   聂宇早已察觉,正扭头眺望。   飞剑宫的御剑之术最有名,远处天空出现宝光,十几名飞剑宫弟子踏剑而来,程意就在中间,穿着醒目的白衣,头上还是顶着绿发带,他也傻乎乎地学那些弟子一样踩着绿剑飞行,其实还是用的御空术。   鲁公子设置结界,瞒过了巡视弟子,段轻名也是算准时间让程意报信,因此这边事情早已完结,飞剑宫的人才刚赶到。   “是王大修?”聂宇认得为首那人,忙迎上去。   舌人鲁公子鲜少现身,可顶级大派从不缺少秘闻记载,飞剑宫丝毫不敢懈怠,派来了两名内丹大修和十几名大弟子。有程意报信在前,又有聂宇作证,飞剑宫果然没对段轻名那番说辞起疑,只是态度很微妙,毕竟飞剑宫自称第一剑派,却对鲁公子在燕来村为祸一无所知,反而是由广陵派和灵心派来揭露此事,委实令他们颜面无光,直听到鲁公子因为忌惮飞剑宫逃离,两位内丹大修的脸色才好起来。那姓王的大修安抚顾平林两人几句,然后送了些价值不菲的丹药,其用意明显,无非是不希望此事外传,有损飞剑宫的威信。当然,对飞剑宫来说,灵心派还不入他们的眼,区区两名外丹修士更不必费心应付,因此那王大修的态度也是高高在上,客套又疏离,而面对广陵派,他就热情得多,连声道惭愧,为底下人的疏忽道歉,又再三邀请聂宇与周氏姐妹去飞剑宫作客。聂宇外貌粗糙,心却细,知道此时飞剑宫气氛必定不那么好,奈何两边已经打了照面,周采葛姐妹又在对方地盘上闹出事情,不去未免失礼,只好答应。   飞剑宫已有察觉,鲁公子是不会回来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面上功夫是必须做的,两名内丹大修先回飞剑宫禀报,聂宇几个跟着去了,留下那些大弟子继续在附近查找线索。   “哎呀,王前辈呢?”程意这才悄声问起辛忌,“他跟我换了衣裳,我看到那个阎老头追着他去了,他没事吧?”   “当然没事,前辈先去凤林镇的灵心观等我们了,”段轻名笑道,“你修为不足,前辈十分担心,所以才主动找你换任务,你要好好感谢他。”   “哦,好的,他真是好人,”程意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将那柄绿色大剑往肩头一扛,“那我先过去找他了。”   “去吧。”   待程意走远,段轻名侧过身来,另一只手扶上顾平林的肩:“伤势如何?”   “无妨,”顾平林摇头,心思并不在此,“舌人鲁公子,不简单。”   记忆中,鲁公子从未当众现身,常寄魂于法宝,直到与阎森一战,名气才真正传开,但还是无人知晓他的真面目,十分神秘,自己自爆前与他并无交集,后来他怎么样,却是不知。如今看来,此人城府极深,野心不小,竟还是个多智之人,将来必非无名之辈,只怕昔年杀妻之事也另有内情。   段轻名同意他的评价:“注定不凡的人,可惜走错道途。”   “此人不除,必成后患。”   “那还真值得期待。”   这话符合他的风格。顾平林却并不赞同,紧锁了双眉。   段轻名见状道:“你还会怕他?”   怕?顾平林冷嗤道:“我只是不喜欢会威胁自己的东西,更不喜欢干养虎为患这种蠢事。”   “失去见证强者的机会,岂不可惜?”   “人若只剩下这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岂不悲哀?”   段轻名闻言眯起眼。   顾平林冲他挑眉。   出乎意料,段轻名这次丝毫没有介意,反而笑起来:“这你就讲错了。”   “哦?”   “因为我发现,还有一件事更值得我期待。”   “那真是可喜可贺。”顾平林收回视线,完全没有追问的意思。   段轻名主动问:“你不好奇?”   “当然,”顾平林低哼,看也不看他,“因为我知道,那一定不是我期待的事情。”   段轻名大笑。   .   两人都被骷髅爪伤,表面看似无碍,实际并不轻松,鲁公子召来的骷髅都带有魂力,两人有神级功法《造化诀》与《补天诀》,所以能压制魂毒,换别的外丹修士只怕早已倒下了。魂毒拖太久始终不利,两人首要之事还是赶回驿观疗伤。   寅时初,天还未亮,两人刚到镇外的树林,就听到女子惊慌的声音。   “你们想干什么!”   声音有点耳熟。顾平林当下止住身形,与段轻名对视一眼,两人隐了气息,藏身树后。   树林里出现三道身影,两名修士一前一后拦住了一名女子。   “看你孤身在外,我们兄弟一片好意想要关照你,你跑什么呢?哈哈。”笑声甚是猥琐。   三个人都很眼熟,正是顾平林白天在院门处遇到的女子和两名散修。   “你们……你们别过来!”女子吓得瑟瑟发抖,满脸惊慌之色,眼看就要哭起来的样子。   白天顾平林没看到她的面容,此时倒瞧了个清楚,能让两名散修铤而走险,此女容颜自是绝色,只不过……   顾平林意外,情不自禁地扫段轻名一眼,段轻名没什么表示,饶有兴味地旁观。   两名修士不怀好意地逼近,女子夹在中间,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们再这样,我就……我就……”   她越这样惧怕,两修士越来了兴致,其中一人哈哈大笑:“你要如何?叫人吗?不瞒你说,我们兄弟打算办了你,然后就带你离开飞剑宫地界,到时还有谁会管闲事呢?”   另一人伸手就去摸她的脸蛋:“小美人儿,我看你也懂得修炼,只要你乖乖伺候我们双修,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不要脸!呜呜……”女子羞得捂住脸后退。   ……   两名修士开始动手动脚,顾平林终于开口:“总算是亲戚,你不管?”   “我的亲戚,你倒是比我还关心,”段轻名叹气道,“但也许她并不需要呢。”   变化只在瞬间。   女子被逼不过,用力地咬了下唇,突然拔下头上的发簪,在半空晃了下,那发簪竟化作了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   两名散修完全没料到这变化,不约而同愣住,其中一人察觉不对:“你……”   面前窈窕身影消失,紧接着又现身半空,纤足踏剑,剑尖闪烁着刺目的电光,万千剑雨牢牢地将两人罩住。   “灵山沐雨罢歌舞。”顾平林认得此招,实在是因为它太壮观了。   齐氏名招,岂是两个野修士挡得住的?仅此一剑,两人已经狼狈地趴在了地上,口里身上都在冒血。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女子好像比他们更难过,用剑指着他们,哭得梨花带雨,可怜极了:“我……我叫你们别……别过来呀!”   ……   顾平林抿了抿唇,移开视线,又再次抿了抿唇。   段轻名似笑非笑地道:“我这位表妹资质不输于齐婉儿,若非是女儿身,必定倍受重视。”   顾平林也觉得好笑。   看来此女便是齐婉儿的姐姐齐砚峰了,这姐弟两人果然命格特殊,除了容貌相似,性子几乎完全相反,一个暴烈,一个细腻,一个刚强,一个柔婉,难怪当初明清子要让他们换名字。   段轻名道:“你好像很感兴趣,需要我介绍一下吗?”   对于齐婉儿,顾平林还是颇有好感,既然齐砚峰无事,顾平林也不打算插手:“不必了,先回去。”   .   两人回到驿观,天色微明,雨淅淅沥沥地下,院内还不见人,却已摆了几大桶清水,观内小道们很勤快。   顾平林走到房门口,被段轻名叫住。   “魂毒非同寻常,我这里有上品药,”段轻名停了下,道:“此药是新配制的,请师弟赏脸评点,如何?”   顾平林原本要拒绝,听说是新配方,又改变主意:“如此,自当见识一番。”   两人进房间,段轻名自乾坤袋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玉盒,打开,露出里面浅褐色的膏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黄泉泥,好药,”顾平林接在手里看了看,“不是普通的黄泉泥,应该加了一些东西。”说到这里,他又挑起一点在指尖揉了揉,仔细察看半晌,道:“是淬骨水、云粉、七星蛇母和冥草,不算有新意。”   段轻名道:“师弟真是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你,何不试试效果?”   “这是拿我试药?”   “你不敢?”   “有何不敢。”这些成分都是去魂毒的良药,顾平林亦熟知药理,自是无惧,走过去盘膝坐到床上。   段轻名见状道:“需要帮忙吗?”   此番除了肩头,背上也有些轻伤,确实多有不便,顾平林略迟疑了下,侧过身去:“如此,多谢了。”   衣带解开,白袍自肩头滑落,露出后背。   比起少年时,这副身躯依然不算结实,却不再单薄,一把漆黑的马尾长发流泻到腰下,有如浓墨泼过白玉,肩胛骨下,几道爪伤带血,为这幅素冷的黑白画添上了三分艳色。   沉寂片刻,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在床沿边坐下。   顾平林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忍不住问:“怎么,伤有问题?”   “没。”身后的声音带着磁性,与平日并无两样。   须臾,背上触感传来,长发被不轻不重地拨开了。   隐隐有气息拂在肩头,他似乎凑近了些。   没有熏香,没有任何味道,却又能清清楚楚地嗅到,那一片空气里的、干净的味道。   手指在肌肤上移动,因为沾了药膏的缘故,有些凉,有些湿滑,使摩擦的感觉变得不太真切。   让这个宿敌亲手给自己上药,顾平林到底不太自在,有些后悔。   手指滑过后背,滑过肩头伤处,停在颈间,抬起,无意中碰了下耳垂。   骤然,那夜的画面莫名浮上心头!   凉凉的,轻软的,蛇信滑过唇上的感觉……刹那间,所有被他抚过的地方都发起热来。   顾平林浑身一颤,有些狼狈地偏头。   “怎么了?”身后人语带关切。   “没,”顾平林尽量让语气平静,不着痕迹地将衣裳往上拉,“还是我自己来……呃!”   伤处一阵剧痛。   顾平林倒吸了口冷气,蹙眉忍耐:“这不是黄泉泥?”   “别动,”段轻名慢声道,“是黄泉泥,再用一些生肌膏,会痊愈得更快。”   “黄泉泥中已有生灵草,何用生肌膏!”顾平林大怒,回头,“段轻名,你是故意!”   “嗳,被看出来了,”段轻名慢悠悠地放下药盒,完全没有被揭穿的尴尬,“真是可惜,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   顾平林起身拉上外袍:“想什么?”   “我想嘛……”段轻名看着他片刻,突然微微一笑,眼角眉梢仿佛都被春风染过,“真想听一听你叫疼,看你哭。”   妖怪的想法异于常人。顾平林系好衣带,余怒未消,抬眸嗤道:“我却不知你有这等雅好。”   “师弟有兴趣满足我的雅好?”   “你可以趁早打消念头了,”顾平林想也不想,“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段轻名也适时打住玩笑:“你身上有长夜的味道。”   顾平林没有否认:“那又如何?”   “是在研制解药?”段轻名轻笑,站起来面对着他,“你还真是什么都要跟我比啊,顾小九。”   距离太近,先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浮上来。顾平林不着痕迹地走开两步:“长夜这种高明的剑毒,当然值得挑战。”   “喔——”声音颇有些意味深长。   顾平林回头问:“你的伤怎样?”   段轻名一直看着他,闻言道:“总算想起我了。”   “想啊,”顾平林承认得痛快,慢步踱到他背后,哼笑两声,“需要我帮你上药吗?”   段轻名转身避开:“还是算了,怎敢劳烦师弟。”   “你我是友爱的师兄弟,何必客气,”顾平林不紧不慢地道,“何况我也很想听你叫疼,看你哭啊。”   “啊,好疼……”段轻名抬手扶着额头,斜眸瞟他,“一声够不够,需要多叫几声吗?”   顾平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真是……”   段轻名放下手:“可怜我生得单薄,哪禁得住你的毒手报复,只能厚颜求饶了。”   单薄?顾平林看看面前身材高大的人,嘴角一抽:“段轻名,你当真令我大开眼界。”   段轻名笑道:“能让师弟开颜,我之荣幸。”   大概是相处太久习惯了,此人装模作样的姿态居然也变得顺眼起来,顾平林倒不至于真为个玩笑计较:“再有下次,你就只有等死。”   丢下这句话,他便径自朝往门外走,谁知一开门,就对上两张惊诧的俏脸。 第114章 七界宝棺   周氏姐妹俩站在门外,周采芹保持着抬手敲门的姿势,两人神情都有些发懵,颇为有趣。   顾平林回头看了眼,见段轻名正在给手臂上药,于是朝姐妹两个点点头:“两位有事?”   “呃?”周采葛反应过来,“顾公子你也在啊?”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脑,顾平林看着两人。   姐妹两个都很不自在,周采葛轻轻推了妹妹一下,周采芹才开口道:“那个,我们是来谢两位公子的救命之恩,昨晚若非你们仗义相救……”   “举手之劳,无须在意,”顾平林打断她,“只是,两位姑娘往后不可再这样草率了。”   恩人教训是出自好意,姐妹俩红着脸点头。   见段轻名已经整理好衣袍,顾平林料想没自己的事了:“段师兄就出来,两位稍等,在下先失陪了。”   周采葛忍不住道:“你们……”   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顾平林停住脚步:“姑娘但说无妨。”   周采葛又羞红了脸,怎么也说不出来,倒是周采芹大着胆子问:“你们……嗯,知道我们广陵派的严师兄和冯师兄吗?”   她突然提起寒英双剑,顾平林有点意外,想了想道:“有过几面之缘。”   “原来你们认识!”见他并无歧视之意,周采芹先是喜悦,随即又吞吞吐吐地道,“那你们……也是那样的关系吗?”   顾平林一愣。   “嗳呀,两位姑娘好眼力,”段轻名的声音突然响起,吸引了姐妹俩的注意,他站在顾平林身后,探出头来,“我们看起来很像是那样的关系?”   “是很亲密……”周采芹羞红脸,连连摆手,“你别误会,我们不会笑话的,严师兄他们就很好,经常暗中保护我们,还帮过很多人……你们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段轻名也压低声音,满脸真诚:“如此,那就多谢两位姑娘了。”   见他没生气,姐妹两个互视一眼,偷偷松了口气:“我们要走啦,来日你们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可以去广陵派找我们的。”   “一定。”   自觉有了共同的秘密,姐妹两人居然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段轻名送她们离开,回身瞧了顾平林半晌,见他没有反应,不由奇怪:“咦,你没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顾平林看他一眼,“被误会的又不止我一个。”   “哦,当真?”段轻名突然欺身上来。   顾平林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反应过来又怒:“段轻名!”   “在,”段轻名笑看他,“你果真没生气啊。”   “罢了,不与你计较,”知道此人是故意,顾平林索性一摆手揭过此事,慢慢地踱了两步,“你的新招不错。”   段轻名也顺着他问:“依你看,用什么名字好?”   “论贴切,莫若鹰击月影。”   “正合我意,”段轻名道,“我们这样算不算心有灵犀?”   顾平林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视线越过他身旁,看向门外:“有你这招鹰击月影,我若是再快一点,也不会让鲁公子轻易脱身。”   “你想说什么?”   “我已经跟不上你。”   沉寂。   那视线停留在脸上,一刻不曾离开,却不知会停留多久。   顾平林开口:“若想问原因,就免了。”   段轻名没有问:“你说过有打算。”   “不错,”顾平林平静地道,“此番我前往嵪山古林正是为寻找解决办法,也许能成功,但也许,我会失败。”   “你也说了,只是也许,”段轻名道,“没什么不可能。”   “你说的对,没什么不可能,”顾平林莞尔,收回视线,看着他道,“此间事已毕,你准备一下,我们尽快出发……”说话之际,他突然出手,扣住了段轻名的肩膀。   与此同时,门“砰”地关上。   “偷袭啊。”轻笑。   眨眼间,手中仅留下一柄素色折扇,被扣住肩的段轻名竟然从原地消失了!   顾平林立即转身看。   “就知道你记仇,”段轻名现身桌旁,“幸好我早有准备……”话说一半,白光如锁链般自地面冒出,将他的双足牢牢锁住。   “你有替身术,我难道就没后招?”顾平林丢掉折扇。   “真不巧了,”段轻名低头看着光锁,叹道,“你早知我会用替身术,还故意出手,引我自投罗网。”   顾平林欣然道:“只是让你明白戏弄我的后果。”   “让我猜,你什么时候布的阵呢?”段轻名依旧不慌不忙,“是抹生肌膏之后吧,看来愤怒没让你失去冷静,或者说,你只是习惯用怒火作为掩饰?”   “嗯?”顾平林并不会因为听他说话而放松警惕,意识到不对,正待动作,头顶剑气已然爆发,自上而下将他笼罩在内,顾平林极速前冲,却迟了一步,险些撞上剑锋,他立即退回笼内站定,仰头查看,“剑牢?”   “是啊,剑术不难,阵术嘛,也简单。”段轻名轻轻顿足,身上锁链竟自行脱落。   见他脱困,顾平林蹙眉:“你用符改变了方位?”   “当然,”段轻名抬起左手一探,自虚空中拈来一道灵符,“你的阵已经成了我的阵。”   顾平林沉默了下:“什么时候?”   “进门的时候,”段轻名道,“以防万一而已。”   那么早?顾平林意外:“你还真是有心了。”   小术法支撑时间很短,段轻名当然不会错过机会,踱近前来,隔着剑牢看他,含笑道:“如今你落到我手上,愿赌服输,快快求饶,我就放过你,怎样,顾小九?”   “也是,愿赌服输,”顾平林轻轻拍手,抬眸,“只要你求饶,我就放过你,怎样?”   骤然,整座剑牢扩大一倍,将两人都笼罩在内。   段轻名反应极快,避过袭击:“喔,来得真快。”   “我的阵成了你的阵,你的剑牢也成了我的剑牢,”顾平林侧身欺上前,提掌朝他颈边切去,“你能用符改变方位,我也会啊,同是剑修,区区剑牢又有何难?”   “难的是,竟骗过了我,”段轻名仰身避过攻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真是有心。”   “对付有心人,自然留心。”   “但你也被困在这阵内了。”   “不这样,你怎会上当?”   “用自己作饵,你还真舍得,”段轻名目光一凝,停止避让,直取他腰间大穴,“既然你引我进来,我又怎会放你出去?”   “哼!”   正如顾平林所料,段轻名并未利用修为压制,而是将真气控制在公平的范围内,两人各显神通,剑术法术拳掌同上,真气激荡,不消片刻,剑牢就崩毁了。   两人默契地避过桌椅等物,不再动用术法,只用简单的招式,仍是打得不可开交。   终于,两人同时扣住对方的手腕脉门,虽不至下狠手,却切断了对方的真气。纵如此,腿脚碰撞仍在继续,约摸一盏茶工夫过去,两人才彻底安静下来。   段轻名背抵着墙,右手扣着顾平林的左腕,顾平林左肩斜压着他的右肩,右手同样将他的左腕按在另一面墙上,两双腿彼此压制,两人就这么叠在墙角,完全动弹不得。   “放手。”   “数一二三,同时放。”   顾平林毫不迟疑:“一二三,你放啊。”   “难办,”段轻名偏头,看着他的侧脸道,“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这样亲密,有些不妥?”   顾平林完全不上当:“放心,我对男人没兴趣。”   “是吗,”清悦的声音带着兴味,“你也通医理,就该知晓,男人的兴趣未必由得自己哦。”   耳垂上骤然传来湿热感,顾平林吃惊,手上劲道一松,段轻名趁势脱离控制,幸好顾平林也没忘记缩手脱身,及时应对,掌风相碰,两人各自后退几步。   “段轻名你!”   “抱歉,不这样,我们恐怕耗到天黑也没结果。”   这话倒没说错。顾平林冷着脸,抬袖拭了下耳垂。   做这种事,他是真不介意,相较之下自己还是输了一筹。   意识到这点,顾平林顿时又有了久违的、熟悉的气闷感,嘲讽:“你堂堂段轻名也好意思用这种手段。”   “堂堂掌门爱徒都能偷袭,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段轻名就在桌边坐下来,“被误会的不止我一个,但你好像更介意啊。”   “我只是厌恶见不得人的手段,”顾平林放下手,“废话少说,该动身了。”   .   飞剑宫这种大派专有饲养坐骑的禽园,段轻名也不吝惜羽币,直接租了两只最贵的灵鹤,有坐骑未必省时,却绝对省力,两人乘鹤而行,五日后便赶到了凤林镇。   凤林镇名为镇,实际就是座小城,它地近嵪山,是修界边缘地带,不属于任何势力,往来鱼龙混杂,有道修也有魔修,大都是去古林采药或者猎取材料的,久而久之,镇上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格局——以中间凤林主道为界,南边是道修的活动范围,北边则有很多魔修驿观,南北界限分明,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   段轻名去飞剑宫分园归还坐骑,顾平林打算先去当地灵心观与辛忌三人会合。   镇内街道宽阔,夹道遍种梧桐树,偶尔有行人经过,多是三五成群,结伴而行,不算冷清,也不算特别热闹。顾平林沿着大道缓步前行,头顶梧荫重重,凉风驱散热意,倒也闲适。   “欢乐天的人也来了?”   “真的是那娘们儿,听说她那床榻上的功夫……”   “上床销魂,怕你小子下不来。”   ……   三个道修边走边低声谈论,发出猥琐的笑声。   顾平林脚步一顿。   欢乐天不是魔域最厉害的门派,却无疑是最香艳的门派,它以双修术闻名,最擅采补之法,且品种齐全,有采阴补阳和采阳补阴这类男女秘术,也有摄阳养阳的龙阳秘术,其门主称“欢喜娘娘”,现任这位是个内丹大修,照前世时间算来,前任门主才死不久,她近年刚上位,修为应该在丹形境七重。   不过,欢喜娘娘竟然亲自来了嵪山?   顾平林放慢脚步,落在三人后面,果然听其中一人道:“欢喜娘娘都来了,莫非也是冲着古林的异象?”   “十五那夜你们都看到了,那冲天的紫气……古林内必有乾坤,已经有不少人进去了,咱们不如也去碰碰运气?”   “不好,我们修为不足,去不得。”   “办法不是没有,我们只需跟在那些大修后面……”   ……   古林异象?看来机关已经启动了,造化洞府即将面世。   “时不我待。”顾平林自言自语,加快脚步。   有人忽然道:“欢乐天在凤林镇不是有分坛吗?那娘们儿带着七界棺去海云国客栈做什么?”   顾平林蓦然止步。   天地六界,神仙妖魔人鬼,七界棺不属于任何一界,正是避天道耳目的奇物,传说人死之初,若将其肉身放入七界棺,再用一粒寄魂珠,则能保肉身百年不坏,魂魄百年不散,这七界棺正是欢乐天的镇派秘宝之一,前世亦然。   “是找相好?”   “你他娘的带着死人找相好?”   ……   顾平林在道旁站了半晌,调转方向,朝凤林主道走去。   .   海云国客栈隶属海市的“海云国”,海市属于中间势力,所有客栈店铺的位置都比较特殊,就在南北交界的主道上,魔修道修皆可出入,此地不似南面规矩多,又请了大修坐镇,比北面安全,方便做一些不见光的交易,因此受到众多修士的喜爱。   海云国客栈名气大,周围的店铺都比别处热闹,高高的客栈门楼上挂着牌匾,门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修士。一座粉色花榻停在中间的空地上,花榻左右站着两排男女,或着粉衣,或着青衫,或着白袍,有手执折扇的,也有拿乐器的,男子皆俊伟出众,女子亦姿色不俗,模样都很年轻,实乃欢乐天驻颜有道。众目睽睽之下,那些男女神情自在,且频频微笑,很难想象他们是来自有名的“淫窝”。   顾平林直接穿过人群,走进门楼。   剑魔阎森与一名白衣女子面对面站在宽阔的大厅内,其余住客与伙计都站得远远的。   顾平林的视线却被横在两人中间的那具棺材吸引了。   那是一具蓝色的、晶莹剔透的棺材,棺内依稀躺着个锦袍人。   七界棺。   异样的感觉来得太强烈,顾平林失神瞬间,忽然疾步朝那棺材走过去,全不理会旁人的反应。   越近,越熟悉。   “真想,真想将你连同这个棺材一起摧毁。”   “不舍得啊。”   ……   是谁?是谁在说话?又是在对谁说话?   心神如受牵引,顾平林紧盯着面前的棺材,尽力稳住颤抖的手,缓缓地扶上棺盖。   从未见过的七界棺,为甚么如此熟悉?   “飞升天外,会进入怎样的世界,遇上怎样的人……你好奇吗?”   “我想,那里没有你,一定很无趣。”   “没有你的世界,太寂寞了,”一只干净的手停在脸畔的玉枕上,仿佛也染上了幽幽的蓝,“真是……寂寞得可怕。”   ……   顾平林蓦地收回手。   “公子是来找剑魔,还是找我呢?”纤纤素手从旁边伸来,带着特殊的幽香,眼看就要抚上俊脸。 第115章 各怀鬼胎   顾平林扣住那只不规矩的手,不动声色地侧过脸来。   身旁的女人穿着华贵飘逸的白色宫装,身材苗条,长相不算十分美貌,唇不够小,眼睛不够大,眉目间流露出的风情却甚是动人,眉头、眼际,唇角……那脸上仿佛一眨眼就有数十种微妙的神情变化,恰到好处,说清丽又不妥,说娇媚又不足,就是令人感觉很舒适。   “公子认得这棺中人?”她温声询问,明明是内丹大修,却无半点强势,任凭顾平林握着手。那手柔若无骨,仿佛稍不留神就会滑走,玉指一抬,在顾平林手心轻轻地蹭了下。   顾平林面不改色地放开她,后退一步:“乍见宝棺,情难自禁,失礼之处还请娘娘见谅。”   “你不认识他就好,”欢喜娘娘松了口气,玉手轻抚胸口,忽又莞尔,“我方才还担心你会怪罪呢,这是我送阎前辈的礼物。”   顾平林展眉。   棺中锦衣人已死,留下魂魄,无疑是送给阎森炼魂剑的,两人之前必定有一场交易。看来欢乐天前任门主身陨,这位新门主夺权上位,中间的过程有些精彩。   “你一个人?”阎森目光锐利,“姓段的小子不会是出事了吧?”   他当然不是真担心段轻名,而是怕魂石落到别人手上。   顾平林面不改色地说谎:“没,我听闻阎前辈在此,就先过来了,不想会见到大名鼎鼎的七界棺,还有幸一睹欢喜娘娘芳容。”   欢喜娘娘低笑了声,目中秋水盈盈:“蒲柳之姿,让公子失望了。”   “娘娘绝代风姿,不必过谦。”   “公子抬爱,”欢喜娘娘又靠近了步,这种距离本不妥,她做起来偏偏很自然,“公子如何称呼?”   顾平林道:“无名之辈,说来让娘娘笑话。”   “想不到阎前辈还有这样的朋友。”欢喜娘娘浅笑,看向阎森。传闻剑魔阎森爱剑成痴,本性凶残,行事全凭心意,连魔域共主嵬风师都有些忌惮他,更未听说他有什么朋友,也难怪她感兴趣。   阎森根本不理会她,听说段轻名没事,他便松了口气,直接推开棺盖,将魂木剑往棺中那锦衣人心口一插,顿时,定魂珠砰然炸裂,一阵尖锐古怪的声音响起,痛苦,凄厉,似极了人的惨叫,令人毛骨悚然。   厅内顿时抽气声一片,唯有中间三人神色不改。   在魂木剑的刺激下,那剑修的魂魄自行散出剑意抵抗,剑意越强,阎森越满意,直到惨叫声消失,他拔出剑看了看:“这次找来的不错。”   欢喜娘娘暗暗松了口气:“恭喜前辈,魂剑品质得以提升。”   融合的魂魄还需要时间慢慢炼化,阎森收起魂木剑:“看你做事还算爽快,老夫也不占女人的便宜,此事结了。”   “多谢前辈,奴告辞了,”知晓他的个性,欢喜娘娘并未撩拨他,转而朝顾平林盈盈一笑,眉眼生动,“欢乐天也随时欢迎阎前辈和……公子前来作客。”她抬手放上顾平林肩头,声音越发柔软:“敝门秘术对公子修炼甚有助益呢。”   面对这份暧昧,顾平林依旧神色自然,英目清明锐利:“娘娘见爱,在下不胜荣幸。”   俏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之色,欢喜娘娘多看他几眼,含笑收回手:“奴就等着公子了。”   锦衣人尸体自行飞出蓝棺,滚在地上,她轻轻一招手,七界棺瞬间缩成几寸长的小棺,飞回她掌上,她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转身就朝门外走,但见袖带飘飘,背影摇曳生姿,才翩翩然踏出两步,眨眼间,人已出现在外面的花榻上了。   花榻浮空,众男女随之飘然而去。   顾平林望着门外,神情莫辨。   阎森阴笑了声:“听说欢乐天的娘们儿有些本事,与她们双修,进境必是一日千里。”   这话没错,欢乐天总体实力不算强,但架不住入幕之宾众多,且他们有些独门双修秘术对修士甚有补益,经常送弟子给重要人物,是以欢乐天在魔域受到诸多庇护。   见顾平林没有表示,阎森又道:“她要与你相好一场,这可是天大的机会。”   “那个也是她的相好。”顾平林收回视线,看向那锦衣人的尸体。   阎森不怀好意地道:“那只是给老夫的报酬,或者她真的爱你,想跟你双修呢?”   他在旁边怂恿,顾平林只是仿若未闻,微微侧脸,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楼上某处。   “双修?”清悦的声音响起,一道白影走进大门,“谁要双修?”   看到他,阎森便打住话题,不耐烦地道:“老夫等了多时,你们都是乌龟变的?他娘的才来。”   段轻名冲他眯了眯眼,走到顾平林身旁:“怎么了?”   窗内人影消失,顾平林摇头:“没事。”   辛忌和程意也跟着进来,看到阎森,程意“哎呀”一声,下意识地要跑:“那个老怪在!”   辛忌眼明手快抓住他:“小友不用怕,这位阎老怪如今跟咱们是一样的。”   “放屁!”阎森拎住他的领口,“你算哪跟葱,配跟老子比?”   程意反驳:“他不是葱。”   “嗯?”阎森扭头怒视他。   “阎兄,火气莫太大,”辛忌嘿嘿笑,不慌不忙地扯回衣领,“我知道你心高气傲,可如今你我都听命于段公子,还分什么彼此呢?”   阎森无话可说,冷笑:“老子就三十年,总好过你当一辈子奴仆。”   辛忌面色微变,随即又恢复自然,不以为耻地道:“段公子乃人中龙凤,老夫能有幸供他驱策一二,也算能耐啊。”   “没骨头的老废物!”阎森瞪眼,“等老子拿回魂石,第一个就宰了他!”   “咳,”段轻名轻咳了声,转回身,“前辈,我还在这里。”   阎森挑衅:“老子敢说,还怕你听?”   “我怕啊,”段轻名笑道,“怕自己心情不愉快,就想在前辈那三十年上再加个三十年了。”   阎森气得:“干你祖宗!”   “好了,都走吧。”顾平林开口打断两人。   “对对,如今人齐了,我们还是快走吧。”辛忌笑呵呵地附和。   .   五人出了客栈,顾平林问过辛忌才得知,原来程意也刚刚赶到凤林镇,这傻小子半路上被几个散修哄骗,险些给卖到黑市,居然还能一日千里赶过来,也很能耐。   异象出现,洞府将开,形势刻不容缓,顾平林当下就决定动身,众人匆匆离开凤林镇,直入嵪山。   嵪山古林是类似海境一般的所在,不同的是,它外表只是条长约百里的山脉,可人一旦进入,就会发现里面无边无际,最初这片古林被发现时,许多进去探路的修士都没能出来,后来有传言说它其实是连接着大荒某处的入口,事实上,至今也无人知道真相。   靠近古林,程意就紧张起来,他将顾平林拉到旁边,悄声道:“里头闹鬼呀,你……真的要进去吗?”   “当然,”风吹,长发拂脸庞,顾平林拨开前方树枝,望着前方山谷,“人死魂散,世间本无鬼,只有人装神弄鬼。”   程意还是很不安:“可是我听到地下有声音,真的!那里除了我再没有别人,不是鬼是什么?”   “此事定有缘故,”顾平林转回身看他,“对了,你还记得出来的路吗?”   程意道:“记得的,我走的那条路野兽特别少!”   顾平林欣然道:“那就好,这次就请程兄弟你来带路吧。”   程意还是苦恼:“可是……”   顾平林笑了声,伸手拍他的肩,安慰:“不必害怕,你只要带我们去你住的地方,若真有鬼,我一定帮你打跑它,如何?”   程意迟疑半日,终于点头:“好吧,你不许丢下我呀。”   顾平林道:“这个自然。”程意擅长捕猎,选的路必然相对安全,比起前世自己修为尽废千辛万苦费尽心机才到达目的地,这次无疑更省事。   这边两人刚说定,那边阎森也回过神,神色十分不好,他与段轻名确认:“你们想要进古林?”   “怎样,有问题吗?”   “你们还真敢!”   “不是有前辈在嘛,”段轻名道,“前辈修为高绝,斩杀厉龟不费吹灰之力,区区凶兽想必也不在话下。”   阎森警惕地道:“少拍老子马屁!你小子一开口定然不安好心,实话跟你说,要杀个把凶兽不难,可这古林内凶兽成群,老子再厉害也管不了那么多!”   “前辈多虑了,”段轻名道,“我们这么多人,怎会让你一人出力?”   “你们这点修为能帮什么忙,”阎森嗤道,“别拿魂石威胁老子,要跟你们去送死,老子不干!”   段轻名道:“想来前辈也知晓古林异象之事,大好机会,你真不想去?”   阎森道:“有什么好东西,你会让我得到手?”   段轻名道:“这样,只要到达目的地,你就可以随意行动,遇到什么机缘都是你的,生死都算我们自己的。”   阎森闻言意外不已,想了想又冷笑:“魂石在你手里……”   段轻名打断他:“我不用魂石威胁你。”   阎森眼神阴鸷:“说话算话?”   “当然,”段轻名踱上前几步,“我段六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但还知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八个字,向来是言出必行。”   “老子不信君子,”阎森道,“你发个誓。”   “魔修真不爽快,”段轻名回过身,无奈地举起手,并二指起誓,“若我出尔反尔,将来不得善终。”   辛忌本就胆大敢赌,加上海境一行让他留意到顾平林的特殊之处,此番顾平林要入古林,他便没有反对,暗中打着算盘,附和道:“段公子都发誓了,阎老兄你还怕什么。”   阎森冷哼了声,对段轻名道:“老夫势单力孤,需要一两个帮手。”   “当然,”段轻名爽快地道,“就让辛前辈与程兄弟两个帮你,听你指派,如何?”   辛忌面色一变:“段公子,这……”   段轻名制止他:“放心,阎前辈答应过我,必定会保众人安全,你还信不过他?”   “当然,辛老弟放心,老兄我一定好好照顾你。”阎森大笑,“照顾”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程意已知晓辛忌的真实名字,闻言也走过来,很有良心地对辛忌道:“放心,我也会救你的。”   你比老子还不如,救个屁!辛忌忍着没骂出来,之前算计他差点把自己搭进去,此时看到他,辛忌就更来气,道声“多谢小友”,然后就沉着脸走开了。   顾平林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动身,先各自休息吧。”   .   天色渐暗,阎森自去打坐,辛忌则忧心忡忡地坐在树下,转着眼珠思考对策,程意主动升了堆火,再找来些枝叶铺在旁边,然后躺上去,闭上眼睛,他是真的打算睡觉了。   眼看段轻名独自朝林内走,顾平林叫住他:“段轻名。”   “嗳,”段轻名无奈地回过身,“师弟又有何吩咐?”   “你随我来。”顾平林说完就遁走。   段轻名摇摇头,跟着遁走。   确认两人都离开,辛忌静坐片刻,突然一拂袖,真气化为黑气,接连点了程意身上几处大穴。   阎森猛地睁开眼,盯着他。   辛忌不慌不忙地道:“他们要去做什么,老兄你就不好奇?”   阎森冷笑:“关老子屁事。”   “我就不信,老兄你威名赫赫,真甘心受人控制?”辛忌目光阴暗,放软语气道,“不瞒老兄,我也是中了那小兔崽子的诡计,迫不得已啊。”   真气外散,十来棵树从中折断。阎森站起身,咬牙哼了声。   “老兄冷静!”辛忌连忙跟着站起来,“魂石在他手上,你我须谨慎,切莫打草惊蛇啊。”   阎森烦躁地走了几步,问:“你有主意?”   辛忌见状知道有戏:“要主意,也需知己知彼,不如先跟去听听,看他们有什么安排……”说到一半,忽见阎森神色古怪,他连忙住嘴,顺着阎森的视线看过去。   旁边,程意躺在地上,正瞪着圆眼,好奇地望着两人。   辛忌面色大变:“你……你……”   “嘿,古林的野兽聪明得很,会偷袭,也会断人的真气,所以我比别人都警醒,”程意坐起来,“这个办法是我想出来的,把气关移到别处,偷袭就没用了。”   那叫移穴!辛忌瞠目结舌。   程意道:“你也中过小兔崽子的诡计?我就知道,兔子最狡猾了!”   胡子颤抖几下,辛忌勉强笑:“是啊,古林的灵兔不少。”   …… 第116章 嵪山古林   树林中,劲风刮过,黑、白两道人影同时现身。   “要说悄悄话,不应该走远一点吗?”段轻名道,“那边两个人可是不太老实。”   顾平林拉了拉黑色披风,摆手:“不必,他们低估了程意的能为,想要脱身,也没那么容易。”   “说吧,将我叫来这里,又有何吩咐?”段轻名叹道,“动不动就被你呼来喝去,我这个师兄,如今是越来越没地位了。”   顾平林“哦”了声,瞅他:“你想要地位?”   段轻名立即道:“没,地位当然是你这位掌门爱徒的,反正我也已经习惯没地位了。”   顾平林抿紧了唇。   段轻名走到他面前,含笑道:“不过,如今你还看我看得这么严,有必要吗?”   “当然,”顾平林直言,“这次古林之行,实为造化传承。”   段轻名也不意外:“难怪你会重视。”   “异象已出,不止欢乐天,各方势力都会闻风而来,我的目的,就是要毁掉造化诀,再拿到一件东西,”顾平林紧盯着他,“这个过程不能出任何意外,更不能牵连到灵心派。”   段轻名“嗳”了声:“无缘无故,又吃一通警告。”   “谁叫你是个生事的源头,”顾平林踱了几步,拂开半边披风,站定,迟疑半晌,还是解释了句,“事关道途,我不得不在意。”   段轻名道:“好了,我保证乖乖听话就是。”   “你的保证?”顾平林低哼。   “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段轻名走到他身旁,“你的道途,也许我比你更重视。”   “你想要对手,这一点我相信,”顾平林颔首,“所以我叫你来,并非是为此事。”   “哦?”   “那招‘鹰击月影’,你再使一次。”   “原来是为这个,”出乎意料,段轻名没像往常那般爽快,他负手侧过身去,慢悠悠地道,“看,动不动又使唤我,我还真是一点地位也没了。”   顾平林问:“你要如何?”   “再怎样,那也是我的绝招,怎能轻易示人?”段轻名瞟他,“要我表演给你看,有什么好处?”   好处?顾平林不紧不慢地道:“是,你的绝招不能轻易示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吝啬?”   “人啊——”段轻名拖长声音,“不能显得太大方,否则就会沦落成被使唤的命。”   顾平林失笑:“这是抱怨?”   “你怎样想,都可以。”   “看来你很委屈?”   “十分啊,”段轻名道,“你才看出来?”   顾平林倒是爽快:“说吧,你想要什么好处?”   “这嘛……”段轻名停了停,“就请师弟为我泡上一壶茶,如何?”   听到条件,顾平林有些意外:“这么简单?”   段轻名道:“若嫌少……”   “可以。”顾平林立即打断他,痛快地答应。   “你啊。”段轻名忍不住摇头,回身一笑,忽然拔地而起,飞向长空,白袍随之拖开,平稳而气势十足,犹如冲天白鹰。   背后剑意森森,顾平林转身看。   名风剑不知何时已出鞘,飞旋而至,在他身后划出了一轮巨大的圆月。   圆月不在天,而坠于地。   顾影剑法无一招不是千变万化,这正是“鹰击月影”的一式变招,看威力,离完善之日也不远了。   “为何不用原招?”   “同样的招式,有何趣味?”   周围树木瑟瑟而动,剑月暗摄太阴之力,发出清冷的光辉,昏暗的树林恍若白昼。   顾平林独立于月影中,凝眸观察,感受。剑意过盛,激得身后马尾长发飞舞,厚重的披风也随之起伏。   须臾,有人轻轻地、极缓慢地从身旁飘过。   时间仿佛静止了。   这熟悉的感觉……明知敌人近在眼前,却被强大的剑意压制,那是无关修为的、来自剑修的绝对压制,令人如负千钧重担,出手速度受到影响,纵然能攻击,也难命中目标。   顾平林近乎本能地运气戒备,紧接着又反应过来,慢慢地放松身体,继续观察那轮月影。   没有了。没有上次的煞气。   前世《补天诀》再霸道也是正宗的道修功法,如今会有煞气,必然是因为融合《炼神九章》的缘故,《补天诀》已经成了一部“魔道兼修”的功法,平时魔性被道性抑制,恰好达到平衡,非知情者不能察觉,只是《顾影剑法》三大杀招中,数这招“鹰击月影”杀气最重,所以才带出了一丝暗藏的煞气。   为什么这次又不见了?   变招,形变而神意不变,既然运招规律相同,原招会带出煞气,变招也该有才对……难道煞气是可以控制的,上次才是意外?   顾平林蹙眉沉思。   “在想什么?”磁性的声音响起。   顾平林随口道:“想如何破招。”   “想到了吗?”   “尚需时日。”   须臾,轻笑声响起。   脸上被人轻轻拍了下,顾平林彻底回过神,不由大怒:“段轻名!”   “期待你破这一剑,顾小九。”大笑声远去,身旁剑月逐渐淡化、消失,树林里重新阴暗下来,恢复沉寂。   可恶!简直本性难改!顾平林轻轻吸了口气,无论如何,煞气消失就是好事,否则被人发现,后果就严重了。   唇角微微一弯,继而又沉下去。   白日里发生的事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心中那份躁动与焦灼感也越来越强烈,险些压抑不住。   蓝色的棺材,太熟悉了,仿佛自己真的在里面躺过。   如果一切是真……   不可能。前世自己与段轻名是死敌,别说他不可能救自己,只说七界棺,那是欢乐天镇派之宝,欢喜娘娘岂肯轻易让出来?段轻名会花那么大的力气闯魔域?   “飞升天外,会进入怎样的世界,遇上怎样的人……你好奇吗?”   如果一切是真……   那时的他应该要飞升了,距离自己之死至少已近百年,七界棺内百年,自己的魂魄也会散去,又为甚么不入轮回,而是重生?   如果是他救了自己,为甚么自己还会有执念?   手指抠入树干,顾平林抬起脸。   不,这未必不可能,段轻名是何等疯狂的人,他会救自己,因为自己的死意外终结了他的游戏,让他不满了。   他想做什么?   如果重生与他有关,那么,这会不会也是一场游戏?他要继续,要彻底击败自己?只是过程发生了意外,他也失去了记忆,所以变成现在这样。   世上真有让一切重来的办法吗?   此事听来荒谬,可重生本就足够离奇了,也许对那个人来说,真的没什么不可能。   “但愿如此,希望你不会记起,我……实在不想再与你为敌。”顾平林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果断地中止思绪。   当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解决突破的难题。   如果得到化气丹,还是没用呢?   不能飞升,永困道途,重生一世有何意义?真要再输给他一次?   .   次日清晨,众人进入嵪山古林。正如传言中那样,从外面看,嵪山古林不过是寻常山林,山不见得多高,树木也不见多茂盛,可是众人才进去没多久,就发现四周尽是参天古树,登上山头眺望,前方群山莽莽,起伏不尽,比外面看时壮观多了。   “怪哉,”辛忌摸着胡子,“这里莫非真的是大荒?”   “我去前面探一探。”阎森说完就消失了。   众人在山头等消息,大约一盏茶工夫后,突然又有二十多个人御风飞来。这群人都戴着银色发冠,底座嵌着块弯月形黑玉,乃袁氏的标志。袁氏是大世家,虽不及段氏,但在修界也排得上前五位,为首的那人衣着华贵,相貌年轻,只是嘴角下撇,满脸傲气,他身边跟着几名女子。   段轻名道:“袁氏离此地不远,来得倒快。”   顾平林道:“袁氏三子,唯骁最傲。”   说话间,袁氏众人已降落在山头,那袁骁看看顾平林等人,不客气地问:“你们是谁?”   段轻名起身拱手作礼,谦逊地道:“师门灵心派,诸位,幸会。”   “原来是灵心派,”袁骁嗤笑了声,毫不掩饰轻蔑之色,侧身吩咐,“就在这里歇息吧,等齐表妹,袁敬你去探路。”   两名女子抬过长椅,另一名女子走上前:“二公子?”   袁骁随手解下披风丢给她,坐到椅子上,竟然就自顾自地闭目小憩起来,不再理会段轻名了。   顾平林眉头一皱。   记忆中那个段轻名在玄冥派备受重视,占尽所有好资源,年纪轻轻便剑道有成,又深得人心,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簇拥追随,何等风光,如今跟自己进了灵心派,在大派面前尽受冷遇,身边连个捧剑侍女也无,不知是不是太委屈了他。   段轻名倒是毫不介意的样子,言语温文尔雅:“前路危险,诸位当心了。”   袁骁不予回应,旁边一名女子大概是不忍心,主动回了句:“多谢提醒,你们也是去古林吗?”   “是,”段轻名从容地道,“古林异象嘛,都想去碰碰运气,我们虽然知道一条路通往那里,但也只是凶兽相对少一点,姑娘保重。”   听出关键,袁骁猛地睁开眼,女子也失声:“你们知道路?”   段轻名微微一笑,没有再往下说了,走回顾平林这边。   袁骁面色阴晴不定,因为方才的态度,他也拉不下脸面询问,于是朝女子递了个眼色,女子领会,正要走过来,忽见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坠落在地上,化作一名黄衫女子。   “齐表妹。”袁骁立刻面露笑颜,起身迎上去。   女子却看着段轻名,惊喜不已:“段六表哥!” 第117章 齐女问剑   那女子正是齐婉儿的姐姐,齐砚峰。至于她为何会与袁氏的人走在一起,这不奇怪,大世家之间彼此有亲,齐婉儿姐弟的母亲就是袁氏嫡女,估计齐砚峰这次是来舅家,正好赶上古林之事,便跟着进来了。   “原来是表妹,果然女大十八变,多年不见,我差点就没认出来,”段轻名含笑走上前,俊脸温良可亲,俨然就是个和蔼的哥哥,“小时候我还带你去觐天池捉鱼,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   “是……是啦!”齐砚峰十分羞涩,在他面前头都不敢抬,“六表哥也变了,我方才看着像,就试着叫了声……还真的是你。”   段轻名问:“你一个人出来?”   旁边袁骁咳嗽了声,没等他开口,齐砚峰便“嗯”了声,终于抬起脸来:“我本是去舅舅家的,六表哥,你见过婉儿吗?”   段轻名道:“在海境时见过,他不是跟令祖父回去了吗?怎么,他当真逃婚了?”   美目中迅速凝起泪珠,齐砚峰摸出手帕擦拭,语气带出一丝焦虑:“家主他们拜托了许多人都没寻到,我担心……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段轻名蹙眉:“这我就不清楚了。”   顾平林在旁边看得有趣。   这齐砚峰拿帕子捂着脸哭,其实也在暗中观察段轻名的表情,此女没有表面那么弱,心细得很,奈何比起段轻名伪装的本事,她还是太嫩了?   “放心,婉儿表弟一定不会有事。”段轻名轻拍她的背,安慰。   袁骁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忙不着痕迹地将齐砚峰拉到身旁:“正是,十三表弟小小年纪便剑术超群,还有护身法宝,谁能伤他?你就放心吧。”   齐砚峰止住泪,点头。   段轻名突然想起什么:“嗳呀,就怕他是留在海境……”   这话一出,齐砚峰的眼泪又簌簌往下掉:“那……那怎么办呀?”   海境何等危险,内丹大修单独行动都要谨慎再谨慎,齐婉儿自幼修炼,且占了齐氏资源的便宜,也才刚结外丹而已,哪能独自留在海境!   “表妹!”袁骁手忙脚乱。   “我不过是猜测,未必真如此,”段轻名反应过来,“我想,婉儿表弟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他不说还好,一说,齐砚峰哭得更厉害。   齐婉儿素来任性,知道什么轻重?既然别的地方找不到,他在海境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好表妹,你……你别哭……”袁骁急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围着齐砚峰直转,哪还有半点傲气,那股殷勤劲连顾平林等人都不忍直视。   段轻名站在旁边看了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表妹怎会进古林来?”   事已至此,急也无用,齐砚峰还是明白道理的,闻言止住哭泣,抽噎着答道:“听说古林生异象,舅舅让表哥带我先过来,你们也要去吗?”   “正是。”   “那……”齐砚峰迟疑着看袁骁。   眼底冷光闪过,袁骁居然放下了架子,主动朝段轻名道:“想不到是段兄弟,方才多有得罪,早年听姑父夸你天资非凡,想不到竟入了灵心派,我还以为你在玄冥派……”他惋惜地叹了口气。   段轻名莞尔:“道在人心,哪里不是修?”   “也是,”袁骁很给面子地点头,眼底还是带出了一丝不屑,他接着说到正题,“方才听你所言,你们知道路?”   段轻名道:“确实知道一条捷径,通往异象之地。”   袁骁大喜:“果真?”   段轻名善解人意地发出邀请:“袁兄若不介意,不妨同行。”   “那我们就厚颜,占便宜了,”袁骁嘴角一钩,又有些为难,“只是父亲吩咐我务必保护好表妹,至于他们,修为都不高……”   段轻名笑道:“誒,都是亲戚,何必客气,我们在前面开路,你们小心跟着就是了。”   前面开路是最危险的,袁骁也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大包大揽,心中暗嘲他不知天高地厚,面上却松了口气,大赞:“灵心派剑术不凡,我亦早有耳闻,那就有劳你们了。”   段轻名谦逊两句,迤迤然地走回顾平林这边。   齐砚峰看着他的身影,欲言又止,被袁骁拉走了。   .   程意自幼在古林长大,最了解古林生存之道,他选的这条路是相对安全的,众人走了一天都没遇到凶兽,只有几群高级妖兽,袁骁暗喜,命人沿途作记号,以便为后面的袁氏子弟指路。   袁骁对齐砚峰的心意,瞎子都能看出来,奈何齐砚峰对他态度很普通,反而时常过来找段轻名说话,袁骁看得冒火,他比众人年长许多,刚晋升内丹境,原本没将段轻名放眼里,如今难免心生记恨,段轻名倒毫无察觉,照常与袁氏众人谈笑风生,袁骁为了世家公子风度,也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至黄昏,众人停下,在山坳处休息。   “他们干什么的?”袁氏众人加入,阎森很不满,跟段轻名讲条件,“先说好,老子是不管别人的!”   段轻名道:“当然,他们自愿跟来的,必要时也是帮手。”   阎森怪笑了声:“我就说你小子没安好心,那个娇滴滴的女娃好像叫你表哥啊,你舍得?”   “誒,”段轻名挪到顾平林身旁,拨火堆,“我当然关心,这跟帮忙并不冲突,人多更安全嘛,何况都是亲戚,将这条路告诉他们,也是我的一片诚意。”   阎森嗤笑。   “袁骁是内丹大修,你利用他,就不怕被反噬?”顾平林拿着一根树枝,轻轻敲地面,“他心向齐氏,大概会找时机除掉你。”   段轻名道:“那依你的意思,又当如何?”   顾平林道:“他要杀你,与我何干?”   “我们是友爱的师兄弟,他要杀我,岂会绕过你们?”段轻名取过他手里的树枝,“必要的时候,他一定会除掉所有人灭口,你不怕吗?”   顾平林笑了声:“不怕,有你在,也是你先顶上啊。”   “好主意,”段轻名往火堆里丢了块木柴,“我也不怕,有阎前辈在,相信他会先顶上。”   阎森正悄悄听两人说话呢,闻言气得:“老子草你祖宗!”   “前辈好耳力,”段轻名笑道,“就是太容易发脾气了,年纪大,应该保重身体才是。”   额角青筋直跳,阎森索性背过身去打坐,眼不见心不烦。   “我只是提醒你,”顾平林声音淡下来,“记得你的保证。”   “又来了。”   ……   两人正说着,那边传来袁骁的声音:“这条路果然安全,凶兽都没有。”   程意闻言忙道:“不是哦,这条路上只是野兽少一点,但也有几个难对付的啦,辛前辈说的兔子就在前面。”   提到兔子,辛忌慌忙打岔:“哪有什么……”   “什么兔子?”段轻名恰好听见,回头来问。   “很狡猾的那种兔子,”程意指指辛忌,又指阎森,“他们就上过小兔崽子的当。”   段轻名登时神色古怪。   顾平林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抬眉。   辛忌暗暗叫苦,阎森倒不觉得怎样,一副“就是老子说的”的表情。   好在段轻名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也没计较,慢条斯理地道:“喔,这么说,他们连小兔崽子也比不过,真是笨。”   “是……哦。”程意想了想,赞同,接着被阎森凶恶的眼神给吓住,莫名其妙地摸脑袋。   “时候还早,我去前面探一探路。”辛忌尴尬地咳嗽了声,化作黑气,风遁而去。   “哎,不能飞!”程意道,“有兔崽子!”   辛忌如今是听到这几个字就憋气,跑得更快,眨眼已不见踪影。   “看来那小兔崽子很厉害,”顾平林望着他去的方向,语气凝重,不带半分戏谑,“希望他不会吃亏。”   程意更慌,跳起来叫:“怎么办?有兔子,快叫他回来呀!”   乡野小子没见识。那边袁骁听见,不由嗤笑了声,但他也知道程意是带路人,面上还算客气:“小兄弟不必害怕,改日我让人抓十只灵兔给你。”   程意连连摇头:“不是,兔子很厉害。”   “我知晓,”袁骁不耐烦地安抚他,“放心,有我们在,兔子伤不到你。”   众袁氏修士都笑起来。   程意还要再说,段轻名制止他:“不必着急,辛前辈不会有事。”   “哦。”程意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真的就安静了。   齐砚峰探头朝这边望了望,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声音细如蚊子语:“六表哥。”   “表妹,”段轻名示意她坐,“有事吗?”   齐砚峰摇头,在旁边坐下,她咬了半日唇,突然挥手设了个结界:“没有,听说你剑术很好,我……就想问问。”   世家大族里,女子的价值多在于联姻,算是外人,通常是学不到本家高等剑术的,她之前那招“灵山沐雨”明显有残缺,应该是私下练就,而且她还没有结外丹,可见她在族中远不如齐婉儿受重视,所得资源有限,这也是无奈。   段轻名道:“略知一二,若不嫌弃,请讲。”   齐砚峰却通红着脸,低头不语,只是随手从旁边树枝上折了根小木棍,在足边地上胡乱划起来。   顾平林扫了一眼,暗赞。   看似杂乱无章的笔画,实乃变形的剑图,好个聪慧的女子!她私学齐氏高级剑招,有心避过袁骁的耳目。   “形而化雨,既散,焉能再合?”   “散非散,是合。”   “几时回?”   “意回,便回。”   两人一个低头看地面,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时用脚擦去痕迹;另一个亲切地答着话,尽显兄长友善,从外面看,任谁都不会起疑。   这一刻,齐氏与段轻名的过节仿佛从不存在,齐砚峰全神贯注,问得十分详尽,心中想法全无隐瞒。   抛开芥蒂,毫无杂念,是剑者对剑道的虔诚。   段轻名也并不敷衍保留,每一句都点到要处,强者自信,莫过于此。   听两人对话,顾平林有点出神。   “看来你这招花了不少心思,可惜,有两剑还是错了。”   “剑乃杀器,困人的剑,也叫剑吗?”   “平庸的剑术,再怎么改进,还是平庸。”   “你说呢,顾掌门?”   ……   纵然是对手,那个人也从不介意提醒,以一种自负得狂妄的姿态独占剑道峰顶,不怕对手变强,只怕对手不够强。   察觉被人注视,黑眸似笑非笑地瞟过来,顾平林收回视线,不着痕迹地瞟向袁氏那边。   袁骁直起身,死死地盯着段轻名,眸色阴沉。   顾平林欣然道:“麻烦上身了。”   段轻名道:“我有麻烦,你就这么高兴?”   “不是高兴,是幸灾乐祸。”   终于,齐砚峰用木棍胡乱划几下,将地面痕迹划得乱七八糟,她抬起脸,眼泪盈于睫:“小时候你也教过我,我……很喜欢剑。”   “女子能专注剑道,难得,”段轻名颔首道,“若再有疑问,不妨问婉儿表弟。”   “就是他教我的。”想到弟弟下落不明,齐砚峰又摸出帕子抹眼泪,抽噎,“他要真留在海境,可……怎么办呀!”   顾平林开口:“放心,十三公子应该不在海境。”   齐砚峰泪眼婆娑地看他:“你……”   “灵心派,顾平林。”   “你是顾公子?在海骨坑内救了婉儿的顾公子?”齐砚峰欣喜,眼泪继续顺着脸颊流个不停,“你知道我弟弟在哪里?”   “不知,”顾平林道,“但我见他之前与姚枫公子相谈甚欢,出海境不久,姚公子便离开了。”   齐砚峰蓦地站起身,停止哭泣,想了想又摇头:“山外之地不许外人进入,不可能。”   顾平林问:“若找到他,你要如何?”   “婚事已不作数,我当然要带他回……”齐砚峰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轻声道,“他太异想天开了,祖父和家主也都是为他好。”   顾平林再问:“你要阻止?”   事情原委不难猜,海境一行,齐婉儿多次表现出创招的意图,这在旁人看来完全是得不偿失,创招失败,代价太大,齐氏家主岂容他做主?齐婉儿这次不止是逃婚,而是要挣脱齐氏的束缚,拿自己的道途去赌一套可能存在的新剑术,一往无前,不留退路。   同是执着剑道之人,齐砚峰果然没有立即回答,她怔怔地盯着顾平林看了许久,突然又捂着脸大哭起来。   顾平林哭笑不得。   此女简直是眼泪做的,难怪段轻名当年会教她剑术,估计有九成可能是因为看她边哭边练剑很有趣。   “好了,”段轻名道,“看你这眼泪不要钱地掉,袁兄都要过来问罪了。”   果然,那边袁骁满脸紧张之色,已经从椅子上起来了。   “我……我过去了,表哥你小心。”齐砚峰用帕子半捂着脸,一边哭,一边撤了结界,走回袁骁那边。   “你还好吧,怎么又哭了?”袁骁拉住她的手,甚是心疼。   齐砚峰未及回答,旁边有个袁氏修士突然抬手指着天边,惊叫:“那是什么?”   大片乌云以极快地速度在天空飘移,其中隐隐有血色光芒,云层下,一道人影正狼狈地朝这边奔来。 第118章 兔面凶蝠   “不好,”魔修对煞气敏感,阎森蓦地站起身,望着那片乌云,惊疑,“此物恐怕不好打发!”   “那是什么?”袁骁也仰脸观望。   “是兔子!”程意大叫,“快躲起来呀!”   阎森拎住他的衣领:“放屁,老子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连灵兔也会飞了!”   程意还要分辩,顾平林开口打断两人:“是兔面凶蝠。”   “兔面凶蝠?”阎森色变。   下一刻,辛忌的惨叫声自头顶传来。   不过几句话工夫,乌云就已飘到众人头顶,遮住天光,向地面投下大片阴影,众人这才看清,那哪里是什么乌云,而是黑压压的蝠群!   人头大的蝙蝠,足有上千只,每只都长着一张兔脸,头顶两只毛茸茸的长耳,之前众人见到的血光,就是那些血红色的、泛着凶光的眼睛。   “快……”辛忌连呼救的工夫都没有,一边躲避攻击,一边拉扯咬在肩头的那只凶蝠,那凶蝠死咬着不松口,且防御力惊人,纵使他用尽全力拍下去,也无济于事。   “兔面凶蝠!是兔面凶蝠!”袁氏那边也终于有人认了出来。   众人心惊,阎森手上劲道一松,程意趁机挣脱,眨眼就跑得没影了。   “这混账小子……”阎森正欲开骂,谁知程意又“忽”地闪回来,跑过去拉段轻名:“兔子吸血,我们打不过的,你怎么还不跑啊!”   段轻名不着痕迹地侧身,推开他的手,含笑提醒:“辛前辈有难,你不是说会救他吗?”   “啊?”程意愣了下,苦恼,“我打不过呀,死他一个最划算,我们跑吧。”   “来不及了。”顾平林道。   辛忌前世本是魔头,性命攸关之际,他见众人无动于衷,一时恶向胆边生,带着蝠群朝众人俯冲下来!   顾平林四人手忙脚乱。兔面凶蝠乃中级凶禽,喜吸血修炼,单个战力并不及同级凶兽,但数量这么多,攻击力就很可怕了,将大活人吸成人干也不用太久。   “你他娘的找死!”阎森气得七窍生烟,目露凶光,欲一掌拍死辛忌,又怕凶蝠见血更狂暴,到时连累自身,他谨慎地用真气荡开几只凶蝠,扭头朝段轻名叫,“先跑,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抹冷笑自眼底滑过,袁骁暗中示意手下远离,一边拉着齐砚峰后撤,一边假作不经意地反手送出一掌,将几只凶蝠推向段轻名,挡住去路。   “二表哥!”齐砚峰按住他的手。   袁骁低声:“别忘了他是谁,他不死,你轻侯表弟就……”   话没说完,身后忽然响起疾风声,他连忙转脸,却只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凶蝠迎面扑来!   变故只在瞬间,所有凶蝠调转方向,全都朝袁骁两人涌过去,眨眼工夫,两人已被蝠群淹没!   袁氏众人回神,惊叫着扑上去救人:“二公子!”   上千只凶蝠何等厉害!齐砚峰的惊叫声、袁骁的怒吼声、众人的呼喊声响成一片,现场混乱无比。兔面凶蝠习惯群体行动,连辛忌肩头那只凶蝠也松口过去了,辛忌终于获救,整个人瘫倒在地,面如土色,好在阎森众人已经脱险,没人指责他,都看袁氏那边的热闹去了。   袁氏非剑修世家,术法威力也不小,只听袁骁大喝一声,半空紫光大盛,数十粒紫色气珠散落,许多凶蝠被气珠包裹,接着,气珠爆裂,血浆纷飞,几只凶蝠受伤坠地。   同类的血气飘散在空中,蝠群愈加狂暴,袁骁虽是内丹大修,但凶蝠等级不低,数量又多,根本不是他一人能应付的,何况他还要护着齐砚峰,袁氏众人拼死相救,奈何那些凶蝙仿佛认准了两人似的,疯狂地攻击,不出顾平林所料,袁骁很快就受了伤。   “怎么回事?”阎森吃惊,下意识地瞅段轻名。   段轻名倒也没隐瞒:“只是一点毋蛇涎。”   毋蛇乃兔面凶蝠的天敌,难怪蝠群反应这么激烈。阎森看着他,眼底更添几分忌惮:“你没靠近过袁骁,如何做到的?”   段轻名笑而不答。   顾平林开口:“是在齐姑娘身上。”早在齐砚峰过来问剑时,段轻名就下了毋蛇涎,袁骁接触齐砚峰,自然也沾上了蛇涎。   阎森疑惑:“那时你们怎知有凶蝠?”   “会飞,兔子,还有……”顾平林侧过身来看辛忌,“辛前辈打不过,这三个条件足够了。”   诚然,灵兔类凶兽出于本性限制,凶性不足,通常没多厉害,因此所有人听到程意的提醒,第一反应就是当成笑话,都没将所谓的“兔子”放眼里,但程意自幼猎杀妖兽,他的话绝对不该忽视,他说“不能飞”,可知此物乃空中凶禽,能让辛忌吃亏的、长得像兔子的凶禽,唯有兔面凶蝠。   段轻名当然也能想到。   袁骁沾上蛇涎,若能安分点,也不会有事,他不安好心地出掌,妄图借机除掉段轻名,掌风带去蛇涎味道,反而引来凶蝠围攻。   他找死,正是段轻名要的结果。   凶蝠老巢就在前路,利用袁氏的力量削弱蝠群的力量,众人通过的把握就更大。   这种情况下,袁氏实力尽显,法宝法阵都拿了出来,除了袁骁,他们竟还有一名内丹大修,才一盏茶工夫,就有数十只凶蝠被斩杀,当然,他们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几名修士相继战死,尸体上密密麻麻地趴满了凶蝠。   袁骁已成血人,眼看凶蝠杀之不尽,他尽力打开缺口,将齐砚峰从蝠群里推了出来。   “表哥!”齐砚峰倒是毫发无伤,蛇涎味已散尽,但她身上沾了血腥气,仍被外围两三只凶蝠盯上,其余人都忙着救袁骁,无暇顾及她,她也没有求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拔剑狠狠地朝凶蝠斩去。   顾平林看得明白:“生为女子,可惜。”   此女使的正是方才请教的那几招,比剑图已大有不同,能这么快领悟并化用入战斗,实属难得,奈何世家女再有天赋,在娘家也是学不到什么,就算嫁入夫家,也还要看夫家规矩行事,她的剑道之路比齐婉儿更艰难。   剑法虽好,奈何修为太低,齐砚峰到底还是被三只凶蝠咬住,痛得低呼,她含泪朝段轻名这边看了几次,始终没有开口。   见段轻名安然不动,阎森“哈哈”一笑:“小子,够狠。”   倒是被蝠群包围的袁骁,听到齐砚峰的呼声,也不顾自己重伤,急得高叫:“表妹你怎样了?段兄弟呢?段兄弟你快救她!”   袁氏三子中,袁骁是高傲出名的,因自作自受陷入险境,他至今也没向这边求救,毕竟还有骨气在,如今竟肯为了齐砚峰开口,可见“情”之一字困人之深。   顾平林暗忖,侧脸看段轻名,恰好那双妖魅的黑眸也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齐砚峰被三只凶蝙咬伤,血气又引得其余凶蝠渐渐围过来,情况已经十分危急。   顾平林略一皱眉,收回视线,飞身过去,单掌纳气流,几只凶蝠被震开,顾平林趁势扣住齐砚峰的手臂,将她带出险境,那些凶蝠再围过来时,却仿佛遇上什么忌惮之物,迅速退开,就连咬住齐砚峰的那三只也松口飞走了。   齐砚峰惊魂未定,她本是尊贵的世家女,外出历练也没遇到过这么凶险的事,加上受伤,又惊又痛,便有些承受不住,无力地伏在顾平林怀里,颤抖,哭泣不止。   段轻名看着两人,神色如常。   顾平林安抚性地拍了下齐砚峰的肩,顺势轻轻地将她推开些:“没事了。”   世家重礼仪,齐砚峰也是一时害怕才失态,冷静下来,她连忙后退了步,抽噎:“多谢……顾公子。”话音刚落,又一名袁氏修士的惨叫声传来,她立即记起袁骁的处境,顾不得伤势,哭着就要冲过去救人:“二表哥!”   顾平林拉住她:“此刻过去,于事无补,反而添乱。”   齐砚峰回头,眼泪汪汪,满含乞求地望着他。   顾平林放开她,不做表示。   齐砚峰忍不住看看段轻名,又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默然低头。   “不是顾师弟见死不救,”段轻名温声解释,“兔面凶蝠虽凶残,却不好久战,如今它们伤亡不小,应该很快就会退走,袁兄只需撑住便好,若我们动手,再次激起它们的凶性,后果更严重。”   齐砚峰“啊”了声,连忙抬脸望着他:“当真么?”   “当然,”段轻名含笑道,“放心吧。”   半空风起云走,宝光闪烁,袁氏众人仍在与蝠群作殊死搏斗,惨呼声不止,袁骁的情况一定更坏,齐砚峰内心焦急,但她也清楚自己的能力,只好听段轻名的话,忍着没有冲过去,捂着嘴在旁边嘤嘤地哭。   .   事实正如段轻名所言,再过一盏茶工夫,那些凶蝠仿佛听到号令,忽然齐齐脱离战圈,如来时那般集结成乌云,快速退走。袁氏众人伤亡惨重,二十四人折损大半,只剩十人,且人人带伤,其中袁骁最惨,他之前为保护齐砚峰,吸引了大部分凶蝠,如今已真气枯竭,肩背手臂被撕去了大片血肉,血流不止,内丹也受损,倒在地上起不来。   齐砚峰奔过去扶他:“表哥你怎样?”   袁骁摇摇头,虚弱地握住她的手,眼里总算有了些神采:“你没事……就好。”   “都怪我。”齐砚峰泪如雨下,拿丹药喂他。   一名袁氏修士怒视顾平林众人:“你们竟然袖手旁观?”   顾平林不语。   “住口!”袁骁半撑起上身,喘了口气,忍住没有昏迷过去,“几位朋友修为不足,人之常情。”   “但他们也太……”那修士犹自不平。   顾平林打断他:“然后呢?”   那人愣了下:“什么?”   “我就是袖手旁观,”顾平林平静地扫视袁氏众人一圈,将视线重新落回他身上,“那又如何?”   无形的压力下,那人情不自禁后退两步,待要再说,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冷汗登时冒出来——如今己方伤亡大半,两个内丹修士都丧失了战力,灵心派五人却几乎毫发无损,不知不觉中,己方竟已处于劣势!   袁骁也知道情况不利,奈何伤势太沉重,说不出话,只能剧烈地咳嗽。   “嗳,都是朋友,何必计较,”段轻名不紧不慢地朝袁骁走过去,“不知袁兄伤势如何?”   气氛缓和,袁氏众人暗暗松了口气,袁骁却浑身一僵,双手下意识地握紧,随即又松开。齐砚峰抱住他,紧张地望着段轻名:“六表哥……”   “袁兄不要紧吧?”段轻名轻撩袍摆,半蹲下来,眼含关切,“我略懂医道,可需要帮忙?”   齐砚峰迟疑,看袁骁。   “不必费心,”袁骁直视他,语气仍冷硬,“多谢你们救了表妹。”   段轻名笑道:“袁兄太客气了,砚峰也是我的表妹,救她是应当。”   袁骁轻轻喘息,看了齐砚峰半晌,移开视线,决然道:“你先跟段兄弟走。”   齐砚峰忙道:“这怎么行?”   段轻名也道:“袁兄这是做什么,我们当然要一起走。”   “我这样也做不了什么,反而是拖累,不如留下来等族老他们,”袁骁盯着他,缓缓地道,“此地情况复杂,运气不好,遇到仇敌、魔修也是常事,还不知我们能否活到他们赶来。”   段轻名微微一笑:“袁兄想的太多了。”   袁骁没继续这个话题:“你带齐表妹走吧。”话是对段轻名说,他却看着顾平林。   齐砚峰连忙摇头:“我跟你们一起。”   “不了,”袁骁道,“若遇上强敌,我们尚有法器自保,你留下来不仅帮不上忙,还可能拖累我们。”   “这……”齐砚峰迟疑。   “去吧。”袁晓拍拍她的手背,轻声,接着又看向顾平林,目光难得带了一丝请求。   顾平林当然知晓他的用意。他察觉凶蝠之事有蹊跷,认定段轻名不会轻易放过袁氏众人,所以才让齐砚峰离开,他信不过段轻名,但他看到自己救齐砚峰了,表面是将齐砚峰托付给段轻名,其实是托付给自己。   顾平林果断地拒绝:“让她留下。”   袁骁正要再说,段轻名打断他:“袁兄说的有理,表妹留下来没有好处,和我们一起走吧。”   -------------------   附送:《重生之宿敌》人物崩坏小剧场   备注:贴吧的同学大概会感到熟悉,可以忽略,因为原型的缘故,写来不知不觉就一样了:)   题目:《高智商夫夫的对决》   段六与姚枫、南珠、蓝非雨四人在银兰山庄喝酒。   段六(提壶斟酒):来,难得我们聚齐,今日当一醉方休。   南珠:奇怪。   段六:怎么?   南珠:你怎么不去灵心派,反而请我们喝酒,还喝了一整天?   段六:小九最近忙着准备千门会,没空闲,我当然不能去打扰他。   蓝非雨:不对,听说灵心派刚刚失去了举办千门会的资格,顾掌门应该很有空才对。   姚枫:(沉默)   南珠:姚兄弟神色有异,莫非你知晓内情?   姚枫:(沉默)   段六:此事说来话长。灵心派失去资格,与我有一点点关系。   南珠:……   段六:我今早去灵心派,半路听到这个消息,就过来找你们喝酒了。   蓝非雨(冷笑):怕被顾掌门砍死?   段六(不慌不忙):此言差矣,我们感情深厚,他岂会因为区区千门会就对我动手?   蓝非雨:那你怎么躲在我家?   段六:这是银兰山庄,主人好像是李兄。   蓝非雨:一样。   段六:不一样,李兄不会赶我走,你不敢赶我走。   蓝非雨:……&(%%¥#&*((   段六:堂堂男人怕老婆,没气质。   南珠:……   姚枫:……   蓝非雨:那你怎么不去灵心派?   段六:我猜小九最近不会想见我,所以自动消失,这叫体谅。   蓝非雨:是不敢吧,顾掌门一定很想立刻见到你。   段六:怎么会,时候不早,我们这就告辞。   蓝非雨:不送。   姚枫:你是回剑王阁?   段六:这个正常人都能猜到,剑王阁最适合守株待兔,我当然不能回。   南珠:那你去哪里?   段六:聪明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当然是灵心派最安全。   姚枫:你想去灵心派?   段六:非也,更聪明一点的人一定能猜到我想去灵心派,会在那里等我,我去,就要被抓个正着了。   蓝非雨:所以你还是回剑王阁?   段六:又错了,小九不是一般的聪明,我猜他能猜到我猜到他在灵心派等,所以一定会去剑王阁,我只要照常去灵心派就对了。   蓝非雨:……(问姚枫)你听懂没?   姚枫:……(沉默)   南珠:这么复杂,还不如直接让老婆打两下算了。   段六:所以说,智商很重要。   (一小剑客匆匆跑来。)   小剑客:阁主!   段六:看,打探的人回来了,先让我猜一猜,顾掌门去了剑王阁对不对?   小剑客:……没。   段六:喔,居然猜错了,那他是在灵心派?   小剑客:……也没。   蓝非雨(冷笑):智商好像不管用了。   段六(意外):他去了哪里?   小剑客:在你背后。   段六:……   众人:……   顾九(淡定):智商很重要,现在,希望你的智商别让我失望啊。   小剑客:顾掌门是自己跟来的,阁主,我没有背叛你T T。   …… 第119章 自作自受   次日清早,众人撇下袁氏继续前行,顾平林这边除了辛忌,几乎都毫发无伤,这也是袁氏的功劳。在袁骁的催促下,齐砚峰也跟着众人离开,顾平林见状亦有所感。大道无情,人却有情,骄傲如袁骁也难逃情之束缚,可惜……   众人没走多久,前方忽有一座雄伟山峰拔地而起,高约千丈,云雾游走,望过去好似一道墨绿的屏风,中间有条断口,整座山仿佛被巨斧给硬生生劈成了两半,断口处,两旁山壁如被刀削,猿猴也难攀援。   “上面便是兔面凶蝠的老巢,”辛忌生怕众人计较他引凶蝠之事,一路没敢多言,此时到了地方才开口,“不能御空,会惊动它们。”   阎森也不愿惹凶蝠:“绕过去算了。”   “不行,那边有熊,”程意指左边,又指右边,“那边,也有两只大鸟。”   阎森一听就冒火:“兔子是兔面凶蝠,熊和鸟又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熊和鸟啊。”程意委屈。   “好了,”顾平林一路上都若有所思,闻言回过神,果断制止两人,“绕路不可取,一则太远,二则程兄弟也说过,这条路已经是最好的路线,若改变方向,只会遇上更高级的凶兽,昨日凶蝠与袁氏一战,损失不小,正是好时机。”   阎森冷笑:“死的那点算什么,老巢里怕有不下千只,再来十个内丹境都不够它们啃。”   “前辈稍安勿躁,”段轻名走上来,“兔面凶蝠虽是凶禽,却并不好战,是出名的欺软怕硬,昨日它们未曾战胜,今日再遇强敌,极有可能避战,师弟之言未尝没有道理。”   阎森嗤道:“你们算强敌?”   “强不强,不在修为,”段轻名抬起手比了个“一”字,悠然道,“我有一计,可让众人顺利通过。”   辛忌立即赞道:“段公子足智多谋,定然是好计。”   阎森道:“说来听听。”   “我们一行六人分三组,我、顾师弟两人一组,辛前辈与程兄弟、表妹一组,至于阎前辈你嘛,修为最高,单独一组,”段轻名停了停,“我的计策很简单,由我们打头阵引出蝠群,接下来便是辛前辈和程兄弟,你二人无须恋战,只要出其不意冲散蝠群,带表妹离开,引更多凶蝠出穴追击,此时阎前辈再一剑佯攻凶蝙巢穴,蝠王必示警,前方蝠群收兵回救,这个交换的节点,我们和前辈都可趁乱脱身。”   “妙!”辛忌大赞,“此计可行。”   阎森初听也有些动摇,细想半日又瞪眼:“说来说去还是坑我,若凶蝠不去追你们,我攻它巢穴,岂不上了当?”   离开袁骁众人,齐砚峰居然也没再哭哭啼啼:“兔面凶蝠十分警惕胆小,只要动静够大,它们一定会倾巢出动。”   阎森道:“小丫头知道屁!”   “如今我们在一条船上,正该齐心协力,十几只凶蝠就够我们受了,坑前辈你,岂不是坑我们自己?”段轻名笑道,“这样吧,你若信不过我们,就看情况作决定,如何?”   眼底精光掠过,阎森满意地道:“罢了,就依你。”   “嗯……”段轻名慢声道,“既然都无异议,那便照计划行动吧。”   “齐姑娘跟着我们,其余安排不变。”顾平林朝齐砚峰点头,示意她跟着自己,然后就朝山崖走。   齐砚峰没结外丹,辛忌也乐的甩掉一个累赘,程意只会乖乖听话,阎森心里打着算盘,并不理会这等小事,段轻名亦无异议,微笑着让齐砚峰走前面,然后举步跟上。   离悬崖越近,煞气越浓,两边峭壁上的凶蝠洞密密麻麻的,好似大片蜂窝,其中时有凶蝠进出,上空也有数只凶蝙滑翔而过。   “顾公子……”齐砚峰伤未痊愈,见状更是畏惧,紧跟在顾平林身边。   “你跟着我。”顾平林态度客气。袁骁此人名过其实,做一颗棋子就够了,段轻名根本懒得杀他,至于将齐砚峰带在身边……顾平林眼神微沉。   齐砚峰怕得眼眶都红了,却自知无力阻止这次行动,怯怯地答应:“知道了。”   顾平林没工夫安慰她,朝段轻名点点头,并指虚抬,顾影剑出,人伺机而动,与剑影合而为一,霎时,众人只见一道耀目的紫电冲上长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山门!   紫电后跟着一道纤细的金光,方才还怕得要哭的齐砚峰居然已经跟上去了。   金色剑光淡得出奇,隐藏在锋芒毕露的紫光里,不留神还真难发现,全无齐氏一贯的华贵之风,分明是她为了隐藏自己而有意为之。   阎森之前并未将她放在眼里,见状不由吃惊:“哟,这丫头不错。”   狭眸凝冰,段轻名收起微笑,名风剑已赫然在手,转眼,冷意蔓延,四周草木尽染霜气,再看时,原地已不见人影,只见一朵朵雪白的剑花散入围拢的蝠群,瞬间吞没了紫电!剑招后发先至,蝠群受到惊吓,一阵骚动,“扑啦啦”地扇动翅膀,紧接着,无数凶蝠红着眼睛,如潮水般自那些石穴里涌出来!   阎森看得双瞳一缩。   “段公子这等天才,教我等不得不服啊。”辛忌摇头苦笑。   程意连连点头附和:“对啊对啊!”   辛忌提醒他:“程小友准备,轮到我们了。”   一只手将他掀开。   “我去冲散它们,”阎森粗声道,“你两个去打巢穴,明白了?”   程意很听话:“哦,好啊。”   “这怎么行!”辛忌大急,两人修为不足,根本没把握脱身,攻巢穴无疑是件危险的事,“段公子说过……”   “说让我看情况出手,”阎森冷笑,凶狠地蹬他,“这里老子说了算。”   “好吧,”程意看到他生气就害怕,“你去冲散,我们最后过去。”   辛忌待要再说,却突然想起什么,转转眼珠,闭嘴了。   丹意境大修出手,袁氏那两个内丹大修又不够看了。黑气冲天,魂木剑一剑斩下,凶蝠群果然陷入混乱,阎森成功地冲散蝠群,还顺势斩杀了几只凶蝠,平心而论,这一次他是完成得十分精彩。   “真厉害!”程意惊叹。   然而转眼间,形势陡变!   “冲散蝠群”这个任务相对轻松,所以阎森才会强迫辛忌交换,奈何他那一剑威力实在太大,凶蝠群全被吸引过去,段轻名与顾平林倒是按照计划接应,却不起作用,凶蝠只追着阎森不放,饶是丹意境大修也左右支绌了。   段轻名道:“计划有变,我们留下来帮忙,表妹先走。”   “这里不需要我们帮忙,”顾平林拂开他拍向齐砚峰左肩的手,同时一剑荡开咬向阎森的几只凶蝠,“都走。”   事情发展完全偏离计划,阎森自作自受,没理由怪他两人,只得朝辛忌与程意怒吼:“还不动手!”   辛忌正看得心旷神怡,嘴里答应:“阎老兄你撑住,我们这就来!”   “我来帮你!”程意大叫,双手合掌于头顶,绿色大剑突然缩成一线,直刺山壁上的蝠巢。   辛忌还想拖延时间坑一把阎森,却不料程意如此实在,心中暗骂,只好跟着配合,他原本不是剑修,居然召出一柄剑来,像模像样地劈过去。两名外丹修士合击,威力不可小觑,山壁震动,石块簌簌往下掉,这里的石质明显有些特殊,蝠巢受损程度并没有预料中严重。   程意眨眨眼,点评:“你的剑法真差劲。”   辛忌老脸一红,打个哈哈:“老夫并非剑修,自然比不上小友,我们快走吧……咦?”   前方蝙群并未如段轻名所言那样折返,很明显,两人太弱,根本不足以让蝠王感到威胁。   这对两人来说倒是好事,辛忌顿时松了口气,嘿嘿笑:“段公子果然算无遗策。”   “不好,快跑呀!”程意叫。   蝠群未归,却仍有三四十只凶蝠自巢穴中飞出,朝两人围过来。   辛忌见势不妙,忙跟着风遁逃命。   程意并未用遁术,身形竟快得出奇,他只贴着地面飞掠,没多远,突然钻进了一个地洞。   辛忌下意识跟着停住:“程小友?”   程意冒出个脑袋:“进来进来!”   地洞太显眼,周围都是石块,并无遮蔽身形的草木,辛忌迟疑了下,见蝠群近在身后,亦无计可持,这才跟着一头扎了进去。地洞极小,勉强能容纳两人,还显得很挤,不过奇怪的是,那些凶蝠在上空飞来飞去,再也没有继续攻击。   “我发现的,”程意得意地道,“之前我在这里躲了一夜,等它们散了才悄悄出去的。”   辛忌毕竟活了上百岁,经验还是有的,立即猜出原委:“一物克一物,听说大凡毒物生长地,旁边必有解毒之物,这洞中必有灵物,与凶蝠相克,所以如此。”   他两个躲在洞里说话,那边阎森就遭殃了,上千只凶蝙将他围得密不透风,阎森生性凶暴,被咬了两口,一怒之下便大开杀戒,数十只凶蝠落地,如此,反而引得凶蝠更加疯狂。   程意问:“不去帮忙吗?”   “当然要帮,不过嘛……”辛忌摸着胡子,压低声音,“我们上去只会送死,你看段公子都走了,我们去也没用。”   “也对哦,”不见段轻名,程意立即道,“那不管他,他总凶我们。”   辛忌摇头,一本正经地道:“话不能这么说,阎前辈修为高深,我们不是不管他,是相信他自有脱身的办法……你看!”他忽然面露喜色,仰头指上空。   眼看难以脱身,阎森心急,索性又照原计划,驭剑隔空斩向山壁的巢穴,蝠王受惊,原本守着两人的几十只凶蝠受到召唤,都陆续掉头飞过去支援。   “好机会,快走!”辛忌回头一看,身旁已经没人了。   .   百里之外,前方树木逐渐变得稀疏,遍地皆是黄色大石,顾平林三人正在一座石坡上等候。见辛忌两人先逃出来,顾平林并不意外,程意当初能从这条路出去,就说明他有脱身的办法,辛忌跟着他自然也无事,段轻名这个计策里,最危险的一直都是阎森。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阎森也赶到了。   正如段轻名所言,兔面凶蝠欺软怕硬,阎森乃丹意境大修,且身怀顶级剑术魂剑流,虽然吃了大亏,却独力斩杀了近百凶蝠,蝠群纠缠一时未占到便宜,终是放他离开了。   辛忌假装松了口气:“阎老兄没事就好。”   “少他娘装模作样!”阎森受伤不轻,积了一肚子火气,冷冷地盯着他,“我却不知,你几时去修剑术了?”   “老兄错怪我,”辛忌叹道,“并非是我藏拙不尽力,如今我没了瞳画,且受顾公子教诲,不愿再炼那害人的东西,所以我想改修剑道,还能求段公子指点一二。”   顾平林眼神微敛。   这老魔头迫于形势,一再放低身段,甚至不顾颜面,他修炼术法不下百年,若真肯弃百年道途改修剑道,此等魄力也算难得了。   阎森面容扭曲,根本不信他:“你当老子傻?”   “辛前辈才外丹修为,本就帮不上忙,”段轻名含笑打断两人,“在下只是不解,为何几位会突然改变计划?”   阎森一噎。   段轻名不解地问:“莫非我的安排有误?”   “没,老夫一时情急记错了,”聪明反被聪明误,阎森有苦说不出,只得粗声应了句,又警告辛忌和程意,“你两个,以后少给老子找麻烦!”   “兔崽子不好对付,前辈太不小心了,下次可千万要注意。”段轻名温和地叮嘱,“兔崽子”几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阎森又是一噎,鼻子里哼了声,过去打坐调息。   “先疗伤养足精神,明早启程,”顾平林说完,侧身转向段轻名,“段师兄与我先去探路。”   .   进来这几日,众人也大致看清了,嵪山古林果真如外面人所言,广阔无际,凶兽妖禽数量之多,比海境尤甚,若非有程意带路,众人行进速度必定要慢上许多。   顾平林一边贴地飞掠,一边观察周围情况,与程意的描述进行比对。段轻名跟在后面,并不言语,似乎真的只是来作陪的。   直到探查完毕,两人准备回程,顾平林才开口问:“你有何不满?”   段轻名道:“我有不满吗?”   “齐姑娘并无恶意,你不会看不出来。”   “没阻止袁骁,就不是好意。”   “段轻名与齐氏表面是亲戚,实际关系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她猜忌你是理所当然,”顾平林回身,看着他,“何况,她也没看错。”   对上他的视线,段轻名轻笑了声:“她没看错,我是无情无义,利用人心……但顾小九,聪明如你,也认为她有情有义吗?”   齐砚峰足够聪敏,真对袁骁有情,是不可能真顺着他的理由离开的。顾平林道:“纵非有情有义,亦非全然冷血。”   “我们是师兄弟,齐氏是我的敌人,你要帮她?”   “你有将齐氏当敌人?”   “齐氏,还不配,”段轻名的回答果然一如前世那般,尽是毫无掩饰的、熟悉的自负,“但他们对我是欲除之而后快。”   顾平林道:“这不是你利用齐姑娘试探我的理由。”   “我不在意你是否在意我,”眼尾红影忽地清晰,将黑眸染上三分妖气,段轻名淡声道,“这只是告诫,不论是为齐婉儿,还是步水寒,或是灵心派,你在意的东西太多,而这些无用的感情,将会一直影响你的道途。”   不知不觉天色已变,云走,风起,吹动黑色披风和如雪外袍,空中充斥着浓浓的冷意。   高高的黄石上,两人对面而立,场景似曾相识。   顾平林开口:“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段轻名道:“结果?”   “我已想清楚了,”黑发拂过脸颊,顾平林平静地盯着他,“若当真什么都不曾在意,又怎能得‘悟’?”   道体虚无。若无“有”,何来“无”?从无尘念,谈何“断绝”?心中空空,从何“悟”起?   不是悟出的虚无之境,一旦有所沾染,是否能轻易摆脱心魔纠缠?   前世的你,当真超脱一切,证道飞升了么?   “悟不悟,不重要,只要实力够强,破界何难?”段轻名扣住他的下巴,低头,高挺的鼻梁几乎压上他的鼻尖,居高临下地,压迫性地投下冷酷的阴影,“落后,就该专心看前面的人,而不是注视身后的废物,被他们影响,生出一些废物的想法。”   “看谁,是我的选择,”英目骤然变得锐利,顾平林不动声色地拨开那手,“你越界了。”   “嗯?”   “够了,我不想与你争执,”顾平林摆手制止他,看似随意地踱开两步,“我们是师兄弟,你当然比齐姑娘重要,我救她,是因为她值得,优秀的剑者值得欣赏,你也这样认为,所以才会指点她,不是吗?拿她试探我,证明你也不是真的想要她死。”   沉默。   “你对我的了解,也过界了。”   “哦?”   “让我不安,这感觉真令人厌恶,却又……不舍,”薄唇扬起似有似无的弧度,段轻名停了停,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说,该怎么办呢?”   顾平林道:“都是男人,自然用男人的办法。”   “当然,”段轻名似乎想起什么,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唇,“你若是女人,岂不是非我不嫁?”   “可惜啊,我是男人,”面对直白的戏谑,顾平林既没生气也没笑,目光凌厉,“段轻名,我敬你旷世天才、心智过人,感激你海骨坑相救之情,今世能成为同门,我从未放弃关注你这个难得的对手,非万不得已,不愿再与你为敌。”   段轻名不置可否:“然后呢?”   “我不反对你的游戏,但道途之上,我不喜欢别人过界,”顾平林声音微冷,“类似齐姑娘这种事,希望不会再有下次。”   “若我不答应?”   “那只能说,你还不够了解我,”顾平林道,“事实上,我对你的了解也并没有你想象的多,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披风掀过,黑色身影无声地隐没,留下一道白影。   颀长的身影,独立于漫天黑云与遍地黄石之间,黑发、袍袖张扬乱舞,似要融入狂风中。   须臾,他也转身消失了。 第120章 山林怪事   顾平林返回没多时,风雨即至,天地之间茫茫一片,近在咫尺的景物也变得模糊不清。身在处处凶险的古林之内,没人愿意浪费法力开结界,周围又无可遮挡的草木,众人都躲到了一块巨大的黄石底下。雨水汇聚,从石头之间的缝隙里流过,不见半点泥土,清亮亮的好似山泉。   阎森在角落打坐疗伤,齐砚峰和程意、辛忌二人熟悉起来,聚在一起谈论剑术,但这“谈论”方式未免古怪,程意说话毫无头绪,意思大概只有他自己懂,也亏齐砚峰耐心好,一句句地询问,实在不懂就尝试用剑图交流,两个人鸡同鸭讲,无比认真。这却苦了旁边的辛忌,他原想偷师学剑,谁知遇上这两个人才,结果听得一头雾水。   顾平林立于最外边,负手看着外面的风雨。   雨点斜飞入石下,沾上黑色披风,再从下摆滑落,披风不湿。   说嵪山古林连接大荒,并非全无道理,这里气候混乱,春秋无序,俨然就是大荒才有的气象。   “段轻名呢?”程意走过来问,大眼睛无比真诚,满含担忧之色。   顾平林见状不由好笑。   这小子傻得可爱,段轻名带着他纯粹是为了趣味,但认真论起来,他关心的也只是剑术,并不是段轻名,段轻名拿他当棋子毫不手软,这小子却傻有傻福,屡次逢凶化吉,两大奇人能遇到一起,也算奇事。   “他……”顾平林停住,抬眸看。   天暗,风狂,漫天雨帘歪斜,其中依稀显出一道人影,白袍与白茫茫的雨幕连成一片,浑身气度却依旧令人难以忽视。   “段轻名!”程意很高兴地叫,“你回来啦!”   顾平林站在石下,看那人披着满身风雨归来。   白靴干干净净,步履从容,衣裳更未沾湿半点,仅仅是长发有些散乱,洁白的发带与几缕发丝斜斜搭在肩头。   待他走入石下,顾平林才开口道:“回来了。”。   “嗯。”段轻名神情亦是自然。   “六表哥,”齐砚峰站起来,怯怯地朝他招手,“你过来看看……”   段轻名却停在阎森面前,叹气:“这么近都能容忍,前辈真乃胸襟宽广、心地善良之人,看来传言多有不实之处。”   “不用激老夫,”阎森睁眼,“嘿”了声,“你怕了?”   “此言差矣,我是担心前辈你啊,”段轻名笑道,“到里面我们各自行动,你伤势不轻,就不怕有人趁火打劫?”   阎森嗤笑:“几个杂毛小子,能奈我何!”   段轻名颔首:“也是,区区几个人就想跟踪前辈你,当真是活腻了,大概他们只是先来探消息的。”说完,他迤迤然地走开。   阎森渐渐皱起了眉头,心底也有些动摇。   看出自己身份还不走,几个小杂鱼胆量不小,真识时务也罢,但若是他们后面还有人……魔域之中觊觎魂剑流的人也不少,如今自己受伤,万事难免要小心些,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杀心一动,阎森站起来就往外走。   段轻名回头道:“对方修为不低,前辈的伤……”   “这点伤还不在老子眼里,”阎森目光阴鸷,“后面的尾巴烦人,先砍了的好。”说完就消失了。   齐砚峰吃惊:“有人跟着我们?”   辛忌也很意外。   程意眨眨眼睛道:“有两个是跟姓袁的一伙,后头又来了两个厉害的,我不认识……他们都跟过来啦?”他转问顾平林。   顾平林道:“阎前辈吸引了蝠群,他们不会错过机会。”   袁氏会派人跟随,原在意料之中,至于另外两人,应该是被凶蝠的阵仗吸引来的,他们都是内丹大修,跟得远,行动又小心,所以不易察觉,但程意很特殊,自己和段轻名则是通过痕迹判断的。   阎森没去多久就回来了,胸前带着血迹。   辛忌惊讶:“竟连老兄你也吃了亏?”   “欢乐天的小子爆内丹,死到临头还想阴老子一把,被老子砍成三段了。”阎森冷笑,似乎并不在意伤势,低头拉开前襟,就着雨水洗了洗血迹。   辛忌怪笑:“那倒可惜了,欢乐天的双修秘术甚是有名,留着大有用处,老兄你当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滚你娘,老子不好那口!”阎森道,“又不是剑修,给老子养魂剑都不够格,呸!”   辛忌哈哈大笑。   魔修讲话都没什么顾忌,顾平林见齐砚峰听得满面通红,便开口问:“都是欢乐天的?”   阎森道:“两个欢乐天的小子,还有两个姓袁的,老子也顺手解决了。”   齐砚峰“啊”了声,想说什么又不敢,低头垂泪。   “哭个屁!”阎森伤上加伤,心情烦躁,“谁敢打老子的主意,老子都照砍不误,再哭就拿你炼剑!”   齐砚峰抽噎:“我……我没哭呀……”   阎森倒是被逗笑了:“你这女娃,怎地有事也哭没事也哭?”   齐砚峰抹着红眼圈,怒视他:“说了没哭!”   阎森大笑。   .   玩笑归玩笑,一行人丝毫没敢耽搁行程,嵪山古林的凶兽都十分警觉,御风、遁术很容易惊动它们,众人只得贴地掠行,之后又遇到几次高级凶兽,好在高级凶兽通常都划地为王,一块地盘上就只有一个,比起数量众多的兔面凶蝠反而好对付得多,何况这是程意选的路,特别难缠的都避开了,阎森曾独斗厉龟,更不将寻常凶兽放在眼里,带着众人顺利通过,大约半个月后,众人到达一片沙地。   这是一片罕见的红沙地,红色沙粒比寻常白沙颗粒更大,手感很粗糙,众人没敢御空查探,单凭肉眼看,这沙地一眼望不到边,应该不小。   “哎呀!”程意瞪着圆眼睛,焦急地转来转去,“这里明明是我住的地方,怎么会变成沙地?”   因段轻名有言在先,阎森只想快些摆脱众人单独行动:“你别是记错了吧?”   “是这里!”程意虚指四周,辩解,“我的房子就在那里,还有那边,本来长着一棵树,上面是大白鸦的巢,旁边还有老头的坟……这沙地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辛忌道:“嵪山之内地势复杂,有相似的地方不足为奇,或许我们之前不小心走错路了。”   “我不会走错路!”程意哭丧着脸道,“我的房子没有啦,我的房子啊……”   齐砚峰连忙安慰他:“慢慢想,或许就记起来了。”   阎森哪有耐心等他慢慢回忆,直接拎着他在四周转了圈,还是没找到他说的房子、树和坟,反而有些别的发现——譬如这片沙地不小,却也没众人想象的大,方圆不过百里。   众人一路跟着程意走,根本没想到会迷路,也不知离异象之地还有多远,都有些丧气,最后还是顾平林提议先在沙地旁休息一夜,再做决定。   夜里,风沙出奇地大,冷清的明珠光映照,漫天沙粒飞扬,好似蒙蒙的飞露,周围树木低矮稀疏,不能遮挡,辛忌用几个沙堆围成圈,众人都坐在沙堆中间休息。   阎森横竖看程意不顺眼,程意吓得跑到段轻名身边躲着,齐砚峰和辛忌都在安静地打坐。   顾平林看在眼里,只是不动声色。   程意当然没有记错,因为造化洞府就在这片红沙地上。   想不到,记忆中的沙地原本竟是一片山林,这种变化应该是机关之力引起的,原来的山林只怕已永远沉入了地下。   早前听程意说古林“地下有鬼”,顾平林便已猜到大概,如今更加确定,造化洞府竟然就在程意的住处。前世各地机关启动是在多年后,程意出山时间也晚,后来他葬身海骨坑,没机会回来,所以谁也不知道此地曾经发生过的事。   一旦机关运转完成,沙地上的造化洞府就要面世,如今只须静坐等待即可。   顾平林并没打算带阎森等人行动,虽说进洞后也有办法避过他们,但魔修向来性情飘忽不定,始终是个变数,至于段轻名……   顾平林微微侧脸看,见他正在和程意说话,与齐砚峰的“鸡同鸭讲”不同,他心思玲珑,是真能从程意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里找到重点,并接下话题,难怪程意会喜欢他,前世他在修界那么受欢迎不是没有原因——与段轻名谈话,总会有找到知己的畅快感,却不知这是他算计人心的结果。   那人舒展身体倚在沙堆上,俊脸微仰,珠光落在弯弯的薄唇上,清冷的光影,温润的笑意,形成了奇特的对比,又有种迷人的魅力。   自那日后,两人相处并没有多大变化,当然只是表面,要猜测这个人的心思,顾平林自问还没把握。   顾平林想了想,还是以传音之术送了句话过去。   那人依旧谈笑风生,没有任何反应,不知听到没有。   顾平林也没等他回应,闭目打坐。   .   次日,众人依旧在四周探查,希望找到更多线索,顾平林也很配合地跟着转了几圈,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到第三日,阎森与辛忌终于都坐不住了。   阎森暴躁:“这样找,什么时候才有结果!”   “阎老兄说的没错,这样乱找不是个办法,”辛忌附和道,“我等魂石都在段公子身上,寻传承只为见识罢了,断不敢生出歪念头,段公子若信得过我们……不如分头找找看?”   段轻名摇头:“誒,我说话一向算数,两位能寻到传承,就是两位的机缘,与我无关。”   “小子,别太狂了。”阎森哼了声。   真找到传承,当然要悄悄藏起,再找机会拿回魂石,最好干掉这混蛋小子……辛忌转转眼珠,笑道:“老朽不敢妄想,若真有幸为公子寻到传承,只希望将魂石还我就好。”   “好说,”段轻名很大方,“既然你们不肯留在这里找,那就分头行动,到时在凤林镇会合。”   两人闻言大喜,阎森转身就走了,辛忌却没立刻离开,而是过去问程意:“小友要不要跟老夫一起去走走?”   程意心不在焉地拒绝:“不,我要先找我的房子。”   这蠢材,比起老祖传承,房子算个屁!辛忌劝道:“这里没有房子,怕是你记错了,不如我们去别处找找。”   程意指段轻名:“我要跟他一起找。”   辛忌笑道:“段公子忙,哪有闲工夫。”   程意不客气地道:“我不跟你找,你剑术太差。”   ……娘的。辛忌笑不出来了。原本看这小子傻乎乎的,又对古林熟悉,若能诓他一起走,必要时还可以利用他去探路,谁知这小子不肯上当。   既然劝不动程意,辛忌只好自己走了,齐砚峰看看他去的方向,正要说话,被顾平林以眼色制止。   段轻名笑对程意道:“辛前辈似乎很舍不得你,不如叫他回来吧。”   程意“哦”了声,立刻转脸朝远处叫:“哎,你别去了,回来帮我找房子呀!”   没有动静。   程意泄气地道:“又走啦?”   “那真是可惜了。”段轻名叹息。   齐砚峰挪到顾平林身旁,怯怯地道:“我觉得辛前辈不像老实人,还有阎前辈也好凶,你们跟魔修一起……这不好吧,他们为何自称是为表哥效命?”   段轻名听见了,回头道:“当然是他们佩服我的才智,愿意做我的小弟。”   “你逗我,”齐砚峰被逗笑,倒没追问太多,“他们都走了,我们不去找吗?”   “我自有安排,”顾平林开口,“你先陪程兄弟找房子。”   齐砚峰冰雪聪明,知道谁最值得信任,闻言乖乖地答应,拉着程意到一边商量找房子的事去了。   见段轻名并无询问之意,顾平林便开口道:“多谢你。”   段轻名道:“真客气。”   顾平林确是出自真心,阎森与辛忌想摆脱众人,却不知他早就打算甩掉两人,所以才会答应单独行动,无论他出于何意,总是替自己省了麻烦:“造化洞府就在这沙地上,你我只需静待时机。”   段轻名果然毫不意外,俯身拾起一把红沙,半晌又迎风伸展手指,看着沙粒从指尖漏下,纷纷扬扬地坠地,赞叹道:“以地气地脉驱动机关,生造沧海桑田之变,此事若非亲眼所见,委实教人难以置信,百川老祖,让我有破界与之一战的兴趣了。”   顾平林道:“这么自信能破界?”   段轻名反问:“那你呢?”   顾平林道:“我的自信不比你少。”   “喔——”段轻名扬眉,“就凭你停滞不前的修为?”   顾平林没被激怒。这就是前世那个恶劣的段轻名,在外界多么舌灿莲花,在自己面前就露出了尖利的毒牙,试探地吐着蛇信。顾平林早就习惯了,直接无视他的挑衅:“无需你担心。”   段轻名轻笑。 第121章 造化洞府   接下来十来日工夫,顾平林以查探周围地形为由,带着三人围着红沙地转了几圈,程意没找到他的房子,阎森和辛忌也没有回来。   查探地形只是借口,顾平林前世来过这里,当时他道脉尽废修为全无,行事更加谨慎,岂有不事先查探的道理?声名狼藉,东躲西藏,一身修为化为乌有,甚至被父兄追杀,换作别人恐怕早就自暴自弃一死了之了,他却是执着于一场胜负,苦苦支撑,誓要报仇,恰逢造化洞府现世,他便故意引几个魔修注意,跟着他们进了嵪山古林,那几个魔修见他见识广博却毫无修为,打着利用完就过河拆桥的主意,谁知反被他利用……   回想当时情形,顾平林不觉莞尔。事实上,自己根本没半分把握,利用魔修,兵行险着,一路上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煞费苦心,实是可叹。   如今时间提前,周围景物有熟悉的,也有不曾见过的,顾平林甚是感慨,无意中,余光瞟见了旁边的段轻名。   此人最好生事,难得老实一回,也算奇事。   察觉情况,顾平林抬眸看向远处。   一群人朝这边走来,因沙地外树木稀疏,没有可遮挡视线之物,双方很快就见了面。数十名俊美男女簇拥着一座花榻,榻上美人脸色有些不好,看到顾平林,她却立刻收起了郁色,挥手示意众弟子放下花榻。   欢乐天的人竟然最先赶到。顾平林意外:“这么快。”   “这么快又见面,公子与欢乐天甚是有缘。”欢喜娘娘竟亲自站起身,优雅地朝顾平林作了个礼,声音轻柔,听来像极了挑逗,可细想来,她说的只是“与欢乐天有缘”,又让听的人觉得自己多心了。   顾平林拱手:“娘娘别来无恙。”   “不瞒公子,这一路走来,烦心事不少,妾头发都愁白了几根,”欢喜娘娘叹了口气,似乎很是疲倦,重新坐回榻上,莞尔,“比不得公子清闲,风采不减。”   无端损失两名内丹大修,不容她不愁。顾平林闻言付之一笑,目光扫过那些弟子,男男女女中,一名白衣弟子不着痕迹地往花榻后移了两步,抬手压了压头上的幕篱。   “娘娘之愁,在下或能消解一二。”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慵懒。   顾平林转脸看身旁人。   收敛锋芒的段轻名当真是温文尔雅的佳公子,欢喜娘娘也有留意他,却并未重视,此时听到这话,她不由微微直了身,美眸中闪过一抹冷色,粉面上笑容不改:“哦?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段轻名,也是……”段轻名将头偏向身旁紧蹙双眉的顾平林,“他的师兄。”   “原来你就是段公子啊,”欢喜娘娘恍然,似乎想起了什么,颇有深意地看着他,“不知段公子方才之言是什么意思?”   段轻名笑道:“这嘛,段六实在不忍见佳人愁眉,愿为开解一二。”   欢喜娘娘眼波一转:“你真能解我之忧?”   “段六不敢妄言。”   “你怎知我所愁为何?”   “娘娘又怎知,我不知你所愁为何?”   欢喜娘娘看了他半晌,轻笑,半身倚到榻头上:“那你说,我在想什么?”   段轻名道:“我猜,娘娘想找一个人。”   榻沿纤指一僵,欢喜娘娘直起身,眼波含情:“嗯,你知道他在哪里?”   段轻名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似乎不重要。”   欢喜娘娘又笑了,重新歪倒身子:“那就是不知道了,你又如何为我分忧?”   “我确实不知道那人在哪里,”段轻名不慌不忙地道,“但我知道,娘娘并不会去找他。”   欢喜娘娘沉默了。   阎森是何许人,魔域共主嵬风师都不愿意惹他,何况欢乐天?这段仇是注定要忍下。   榻旁一名面容英俊、手执竹箫的白衣男子道:“娘娘,难道就这么算了?”   “誒,”段轻名道,“娘娘的决定很英明,时副门主何必质疑。”   那人正是欢喜娘娘的心腹、欢乐天副门主时令,也是位内丹大修,听他这么问,面色便有些不虞:“你……”   欢喜娘娘抬手制止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段公子果然心思玲珑,妾确实不打算找他。”   段轻名笑道:“既不打算找,娘娘又何必追究,又何必烦恼呢?”   “如此,妾的确是自寻烦恼了,”欢喜娘娘也嫣然一笑,“段公子一席话,教人茅塞顿开,妾该如何答谢你呢?”   段轻名谦逊:“为娘娘分忧是在下的荣幸,何来答谢之说,不过……”他停了停:“倘若时副门主能将目光从我这表妹身上移开,那就更好了。”   欢喜娘娘登时笑得花枝乱颤,欢乐天众人也笑成一团。时令面不改色,竹箫轻敲手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能看我们娘娘,我看令表妹又有何不妥?”   “吓人就很不妥啊。”段轻名侧身让开。   果然,齐砚峰通红着脸躲在顾平林身后,已经抹起了眼泪。   “嗳呀!你把她吓哭了,”程意连忙站出来,“她很胆小的,你别看啦,要不就看我吧。”   时令闻言脸皮一抽,他精通双修之术,走的却是阴阳和合之道,并不碰男人,看程意有甚用?   众人笑得更厉害。   “好了时令,看你,把人家小姑娘都吓哭了。”欢喜娘娘忍笑吩咐。   时令恭顺地答了声“是”,再冲齐砚峰一眨眼,这才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当真不看她了。   顾平林冷眼看他。   因为所修之道特殊,欢乐天的人出格些也无人见怪,然而这时令是真正声名狼藉,他面容如玉,极擅花言巧语,实则心狠手辣,被他采过的女子几乎没有活下来的,且他药术了得,研制出许多十分缺德的药,前世曾有人中了他的奇药,连顾平林也束手无策,后来那人用什么办法化解药力,不得而知,只是从此再不能人道了。   “两位……”欢喜娘娘正要说话,忽又警惕道,“众人当心!”   眨眼之间,狂风大作。   这阵风来势极猛,地面沙石滚动,好些草木被连根拔起,自众人头顶飞过,带起一片惊呼声,所有人都被吹得东倒西歪,连欢喜娘娘的花榻也有些撑不住。   “这风古怪,保护娘娘!”时令大喝,欢乐天众弟子都围到花榻旁。   风卷起漫天红沙,不需片刻工夫,视野就变得雾蒙蒙的,对面都不见人。   机关完成,地气上升,夺天造化。   身后传来齐砚峰的呼声,她修为太弱,经不住这风,顾平林暗运造化诀,闪过去扣住她的手臂,接着便察觉不对,顾平林眼神一冷,造化真气顺着对方手臂冲过去!   然而几乎是同时,另一股熟悉的、凌厉的真气亦涌来,占据修为优势,将造化真气彻底压制。   顾平林反而松了口气,收手:“齐姑娘呢?”   “慢了一步,她在时令手中,”段轻名的声音响起,“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他说的没错。顾平林当机立断:“破结界,离开。”   时令确实有些能耐,临阵不乱,及时布下结界困住了所有人。可见自己一行人进来得太快,引起了他们的怀疑。时令控制齐砚峰,也绝非单纯的“见色起意”,而是为了牵制自己与段轻名,这其中恐怕也有欢喜娘娘的意思,此时是脱身的最佳时机,欢喜娘娘认定自己与阎森有交情,不会轻易动齐砚峰,她暂时安全,相较而言,洞府内的东西更重要。   至于程意……顾平林摇头。   段轻名根本不会管程意的死活,好在程意这小子遇到事情第一反应就是跑,风起他就跑了,所以没被时令的结界困住,他那么熟悉嵪山古林,想来不会有事。   造化真气与补天真气同时运转,一者中正博大,一者凌厉霸道,两股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内丹大修的结界抹去一角,不待时令反应,两人已脱身离去。   .   大约半个时辰后,风止,视野逐渐清晰,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狼藉,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前方数百里红沙地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前,巍峨的黑影矗立于阳光下,那是一座巨石山,高约几百丈,完全是凭空出现,占据了红沙地的位置,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般。   两人从隐蔽之处走出来。   段轻名仰头看上空的冲天地气,道:“不能御风,看来须要找到入口,从里面上去。”   时间提前,造化洞府入口的位置并未改变,顾平林很快就循记忆找到了。入口很惹眼,石山外墙上有一个巨大的缺口,从外面望去,可以看到里面高高的石墙,宽阔平整的黄石大道通往左右不同的方向,道旁的火坛正幽幽地燃烧着,这造化洞府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无人的城堡。   段轻名踏入缺口,“咦”了声。   顾平林早料到他的反应,泰然自若地走进去。   此地是真正的传承之地,老祖理想中的传承者,实是天资出众的、初入道途的新人,境界越低,更容易看出天赋,学新功法也更纯粹,所以这地方对外来者都有压制,修为越低,受到的压制越小,前世自己修为尽废,反而占了便宜。   “有趣,”段轻名想明白缘故,含笑叹道,“意志坚韧,聪颖过人,这老祖找的分明就是你。”   初入道途的人如何敢进嵪山古林?这就要求传承者必须有足够的胆量,意志够坚定,头脑够聪颖,才能应付所有的难题。   前世从他那里听到的多是戏谑、嘲讽,突然听到这种评价,顾平林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举步朝前走,看也不看左右两边的那些岔道。   熊熊火焰燃烧,洞府内不见天光,仍是恍若白昼,耳畔风声呼呼,却始终不见有风吹来,应该是地气上升的动静。   迎面出现一座石柱,高不过十丈,水桶般粗,上半部残留着九道剑痕,纵横交错,杂乱无章,像是有人随手划下的。一座薄薄的“纱帘”垂于柱子前方。轻纱无风自动,仔细看,那哪里是什么轻纱,全是游走的剑意!这些剑意十分强大,又各不相同,令人忍不住猜测贸然进入的后果——定会被削成碎片,筋脉俱断吧?   正如顾平林所料,段轻名没有迟疑,当先走向剑意关。   顾平林挑眉。   果不其然,段轻名放出的剑意立刻受到了围攻,九种剑意躁动,与之较劲。段轻名一向自负,于剑道上,岂会让步?他一步步地朝关内走,身上剑意越来越强盛,步伐也越来越慢。   他这样是不可能成功的。此关乃老祖亲设,遇强则强,只有一种破法。   顾平林看了会儿,抿嘴,轻而易举地踏入了剑意关。   《造化诀》乃正道剑修功法,温和,博大,这一关的真义其实就是“接纳”二字,来者须虚怀若谷,海纳百川,才能更好地与功法真意融合。只要放空识海,接纳这些各不相同的剑意,就能顺利过去。这一关不算最难,前世自己却在这里卡得最久,后来还是推测出的破法。   段轻名说错了,老祖要找的传承者并不是自己。   其实不止顾平林,能过这关的人本就极少,纵使猜到破法,又有谁敢拿性命冒险去试?当初许多人都在这里止步,选择了别的路线。   顾平林顺利地走过剑意关,回头看。   温和气质收尽,手中无剑,剑却无处不在,段轻名仍在与九道剑意对峙,然而他剑意再强,又怎比得过老祖的剑意?他越是进逼,招来的围剿之力更厉害,非但不能再进半步,反而被剑网推得后移,足底与地面摩擦。   自己都过来了,他岂会猜不到破法?过度自负,也是此人一贯的毛病了。   顾平林没等他,也没劝他放弃,独自前行。   大约一炷香工夫后,前方出现一片宽阔的阶梯,阶梯向上延伸,尽头居然是片石壁,看起来根本没有路。   路当然是有的,石壁上就有门,只是前世顾平林来时,机关早已被人破解,省了许多时间,如今倒要花费一番心思。顾平林大致猜到此门与剑有关,尝试了几次,始终没找到确切的办法。   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   顾平林将石壁上下仔细检查了几遍,连旁边的墙壁、台阶、栏杆与地面都没有忽略,结果还是毫无头绪,顾平林禁不住停下动作,手按着栏杆,面朝石壁,蹙眉沉思。   突然,身后响起尖锐的鸣声!   九道鸣声陆续响过,经洞府内石壁震荡,引发一片凄厉的回音,几乎要将耳膜刺破。   英目瞬间变得警惕,顾平林下意识地转身察看四周,寻找声音的来源。   是外面。   顾平林面色微变,想也没想就朝来路飞掠。   须臾,剑意关近在眼前。   顾平林骤然止步。   发带被剑意划断半截,地上散着几缕断落的黑发,一袭白衣也被划出许多小口子,血迹斑斑,当胸一道剑伤更是触目惊心。那人却若无其事地负着双手,正抬头细看柱子上那九道剑痕,冷峻的眉眼映着火光,唇角似扬非扬,好似噙着一抹轻浅的蔑笑。   剑意关已消失不见。   顾平林怔怔地看着眼前场景,看着那个身影,一时竟说不出话。   正此时,一阵笑声从入口处传来,两队人同时出现。   听到熟悉的女声,顾平林便回过神,待要行动,手臂忽地一紧,接着就被人拉进了旁边的一条岔道。   “咦,还在等我?”淡淡血腥味散开,有人在耳畔道,“走了。” 第122章 任意之门   外面除了欢乐天的人,似乎还有魔域驭鬼门的人,顾平林也不愿被发现,依言跟着朝里面走几步,过了转角处便停住,回身,观察外面的情况。   他不走,段轻名也没有问,只是收了手,自乾坤袋中取出干净的衣袍,丢到顾平林身上。   两队人都没发现这里曾经有一道剑意险关,意外地捡了便宜,直接就走进去了。顾平林心中五味陈杂,转身,见段轻名已脱去了血迹斑斑的外袍和里衣,正低头给胸口那道严重的剑伤上药,顾平林这才止住思绪,将怀中衣袍转到臂弯上抱着,主动上前:“我这里有伤药,背上的伤,我来吧。”   段轻名似乎有点意外,看他一眼,接着便“嗯”了声,背过身:“如此,多谢了。”为了方便,他特意将墨瀑般的长发掀到了肩前。   顾平林看着那片紧实的后背,暗暗叹了口气。   这个妖怪,怎能得上天眷顾至此?拥有令无数修士望尘莫及的天赋与一颗玲珑心,就连这一副皮囊也如此出众。   段轻名没回头,却仿佛看到了他的反应,声音带笑:“这副单薄的身躯竟能让你欣赏,受宠若惊了。”   顾平林不回应这番戏谑,见他已经给胸前的伤上完药,便取出药盒,打开,挑了些药膏抹到伤处。   段轻名立即“嗯”了声:“黄泉泥?”   “还加了生肌膏,”顾平林坦然解释,继续上药,“药效绝不比你那瓶差,你这么厉害不怕死,都敢强破老祖的剑意关,想来这区区一点疼痛,你一定不会放在眼里。”   “你还真是记仇。”   “来而不往非礼也。”   段轻名果然忍住了疼痛,直到药涂完才转过身来,从他手里拿过药盒,仔细看了看:“这分量……报复得够狠,什么时候准备的?”   “为你试药的第二天,”顾平林将白袍丢给他,“我想,也许师兄你哪天就用上,不如替你准备周全。”   “师弟费心了。”   “剩下这些全送你,是不是很感动?”   “十分感动,”段轻名眯眼看看他,手指一压,轻轻合上盒盖,然后将药盒收入袖内,“感激涕零,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这倒没错,生肌膏添加的分量极重,常人痛叫流泪不稀奇,他这么若无其事地说笑,也算能忍。顾平林负手看着他:“想哭便哭,我不会笑话你。”   段轻名正低头整理衣袍,闻言抬眸,似笑非笑地道:“为你这番心意吗?”   顾平林抿紧了唇。   道途之上,敢冒险其实不算坏事,但他过于胆大妄为,强破剑意关,等同性命之搏,一旦失败,任他多天才绝伦也无用,他会这么做,并不是鲁莽无知,仅仅是不在意,所以自己有心代师父教训他一二,此人绝顶聪明,岂会猜不到自己的意图。   段轻名整理完衣裳,屈指轻弹,地上那些旧衣登时化为灰烬:“我只是没料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顾平林“喔”了声:“我却不知,你哪一次顾虑过后果?”人心善变,此人热衷于掌控人心,本就是冒险,这也决定了他的行事风格,更多是相时而动、见机而谋,追求意外的刺激,行事很少有过把握十足的时候,与自己追求周密万全不同。   “誒,不能这么讲,”段轻名果然毫不在意,“我原本是有七成把握全身而退。”   顾平林面不改色地道:“差一点,就全尸而退了。”   “这种煞风景的话……你啊,总是一点情面也不给我留,”段轻名失笑,“好了,我一定记得教训,再不敢冒进了。”   “你想多了,没你,修界清静,我也清静。”顾平林说到这里便停住,转身看外面。   果然,欢乐天的人又折回来了,驭鬼门那些人估计是不死心,还在琢磨那块石壁。   面对众多岔道,欢喜娘娘面有愁色,停下来与时令商议,齐砚峰哭哭啼啼地站在中间,拿袖子半掩着脸,一双泪眼看看这边,又瞅瞅那边,很是惹人怜爱,旁边负责“看护”她的两个男弟子都忍不住出言安慰她。十几名弟子在四周查探情况,好几次都有人站在顾平林这边的岔道口张望,终是没敢贸然进来。   商量了小半个时辰,时令仍拿不定主意:“此地古怪,属下一时也不敢断言。”   “消息传出去,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我们不能浪费工夫,”欢喜娘娘叹了口气,“罢了,随便选一条路吧,但凭机缘。”   欢乐天的道法特殊,导致实力远逊其余魔修门,只能寄人篱下寻求庇护,也难怪她着急,欢乐天实在是太缺顶级功法、剑术,太缺高手了。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时令点头应下,转身见齐砚峰正悄悄朝一个岔道口走,便伸手将她摄回来,搂在怀里,用手中竹箫轻轻敲她的脸:“美人,要听话啊。”   “没……我是看到那个……”齐砚峰吓得发抖,捂住脸挣扎,“你放开我!”   欢喜娘娘示意时令放手,亲自拉过她,温柔地道:“小姑娘不怕,有我呢,你说看到什么了?”   齐砚峰咬唇。   欢喜娘娘朝左右递了个眼色,几名弟子立即走到那条岔道口察看,半晌回禀道:“娘娘,没发现什么。”   时令道:“我看她就是想逃,不如把她赏给我……”   “才不是!”齐砚峰吓得打断他,指着地面,“那里有图!”   欢喜娘娘闻言带着众人走过去,果然见地上有几道极浅的痕迹,看起来像是天然形成的。   先前查探的那个大弟子不以为然:“区区石纹,并不奇怪。”   “是人为,”欢喜娘娘毕竟有眼力,摆手制止她,凝眸观察片刻,对齐砚峰道,“应该是剑图吧,你认得?”   齐砚峰迟疑了下,点头。   不远处的岔道内,顾平林微微颔首。欢乐天众人迟早会进洞府,所以自己特意在那个路口留下半幅剑图,恰好就是她向段轻名请教过的那一幅,欢乐天不是剑修门,所以没留意,齐砚峰记性极好,纵然残缺了一半,还是认出来了。   欢喜娘娘微笑:“这图是你表哥他们留下的?”   齐砚峰不答,垂眸抽噎。   众人看她的表情就明白了,时令道:“娘娘,走这条路?”   道理很简单,顾平林他们走在前面,有什么机关定然也被破了,众人跟在后面,总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何况顾平林两人虽然有些古怪,修为不高却是事实,遇见了更好控制。   欢喜娘娘也不蠢,当即作了决定。   眼看欢乐天众人走进那条岔道,包括那名戴幕篱的男弟子,顾平林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剑修大都识得剑图,自己敢留剑图,就不怕被察觉,此女能够领会自己的意思,成功地将众人引到了那条路,确实机敏。   “那边有什么?”段轻名问。   顾平林道:“没什么,只是一个足以困住两百人的陷阱而已。”落入困阵,齐砚峰要是够聪明,借机脱身并非难事。   “困阵,”段轻名停了停,“师弟真是善良。”   此番留情其实不止为齐砚峰,顾平林没解释:“这种嘲讽,有失你段轻名的身份了,走吧。”   .   两人在这边耽搁了不少时间,走到石壁那里时,驭鬼门的人已经不在了,看样子他们也没有收获,和欢喜娘娘一样担心后面人多,怕错失先机,所以选择了另外的路。   “既有阶梯,岂会无路?”段轻名沿着石级走上去,停在石壁面前。   “路,是等人发现的,”顾平林停在他身旁,“不如我们来赌,赌谁先找到路。”   “又要赌,”段轻名侧脸,“你就这么想赢我?”   顾平林摇头:“不赌便罢。”   “师弟想赌,我岂敢不接招?只怕输得太难看,惹你笑话。”段轻名微微仰脸,口里应着,眼睛已迅速将整面石壁扫视了一遍。   嘴里示弱,算计毫不手软。顾平林见惯了他这模样,不予计较,后退几步,也沉思起来。   与剑有关,却无提示,老祖在等什么样的传承者?   这边顾平林琢磨着洞府主人的意图,那边段轻名似乎对此事并无多大兴趣,只随意在周围走了走,再敲两下石壁,就没有继续寻找的意思了,转过身来饶有兴味地盯着顾平林。   顾平林忍不住道:“不想赌,大可不赌。”   “没,我一直都很认真地在想办法啊,”段轻名挑眉道,“也许可以从剑意关入手。”   “看我,也是在想办法?”   “当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顾平林懒得再理会他,走到石壁面前,重新陷入沉思。   不知不觉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两人仍未想出头绪。   “有人来了,”段轻名开口,“你还没想到?”   “你不也一样?”顾平林却是明白,他的剑道与老祖完全不合,心性不同,这一关对他而言更难。   “是,我们半斤八两,所以都不用嘲笑对方了,”段轻名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这一关与先前的剑意关有关系,剑意关被毁,是否会影响这里?”   顾平林其实也在担忧这个,闻言道:“如此,就证明你没有不惹事的时候。”   “又冤枉我,”段轻名道,“我可是一直乖乖地听话,不敢有违你的命令。”   顾平林道:“先离开吧。”   外面动静更大了点,估计那些人已经走过剑意关了,很快就会到这里。   段轻名回头看看石壁,叹道:“剑意关只需接纳即可,相较而言,这一关反倒更麻烦。”   接纳?接纳!   顾平林刚走下一级石阶,电光石火间,他霍然止步,回头:“等等!”   话音落,顾影剑已凭空显现,然而没等他动作,眼前白光如梭,原本空白的石壁上瞬间多了几道剑痕。   横七竖八的剑痕,毫无规律。   顾平林呼吸一窒。   “剑意关挡不住我,那我也不介意,再试一试同样的办法。”段轻名若无其事地、轻轻抬手指,召回名风剑。   顾平林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段轻名看着石壁上浅浅的剑痕,蹙眉道:“唉,不出所料,这洞府石质特殊,同样的办法似乎不起作用。”   “不,”顾平林收起顾影剑,淡声道,“有用。”   他刚说完,面前石壁就融化了。   确实是融化。整面石壁像是瞬间变软,比遇热的冰块还要快地消融了,仅仅才几个呼吸的工夫,石汁全都顺着一道浅沟流入了地下,几乎没留下痕迹。   前方露出一条幽幽的通道,通道内的墙上接连亮起火光,一团接一团,向深处延伸。那些火焰团不够大,间距还有点远,看上去远不如外面明亮,有点阴森。   人声越来越近,两人来不及多说,同时闪入通道内。 第123章 剑动瑶台   门内同样有很多岔道,顾平林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一路毫无顾忌,也没触发什么机关,畅行无阻。身后人声渐远渐失,幽幽的通道内唯有火光摇曳,顾平林却知道,那人就在身后,踱着清清闲闲的步伐。   他开启这扇门,只是巧合。   在这里,寻常人都谨慎无比,不会轻意出手,一是出自对老祖的敬畏,二则是心怀顾忌,怕触发其他机关。唯有他,是抱着兴趣而来,对传承不甚在意,且自信能躲过任何机关。   自己推测苦思方得答案,而他的行为纯粹是出自天性,却暗合了此关“不受拘泥”的本意。   剑道不合,竟也能得老祖认可。   那么,之前的剑意关是不是有另一种解释?“海纳百川”固然好,而面对异道不退半步,则是对自身剑道的“坚持”,老祖等待的传承者是否也包括这一类人?   重要的是,前世打开这道门的人……   顾平林不觉握紧了袖中的手。   不可能。   前世的他何等狂傲,绝不可能在剑意关让步,当时剑意关完好,他应该没进来才是,不可能是他。   何况——   就算他先打开门又如何?那不能代表什么,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自己同样会想到开启这道门的办法。   “口口声声说要赌,如今输了又给我脸色看。”身畔传来叹息声。   “输?”顾平林蓦地止步,“我输,你也没赢。”   段轻名“喔”了声:“不服吗?再来。”   顾平林不予回应,径自转入旁边一个通道,没走几步,两侧石壁内突然喷出数根闪着银光的细丝,细丝打在坚硬的石壁上,“叮叮”作响,石壁上出现无数针眼般的小孔。   身后人“嗳呀”了声:“这报复够狠。”   修为受压制,若无极快的反应,是不可能避开这么近距离的攻击的。顾平林知道他躲开了,也没意外,继续从容地前行,任凭身后夺命之声不绝:“只是告诉你,话多也会要命。”   细丝不止一组,打出即缩回,每次位置皆不同,自成法阵,妙的是它们每一次打上石壁都会催生数道剑气,在石壁上反复弹射,不消片刻,整个通道都充斥着剑气,将两人隔开。   段轻名停住脚步:“你这样就走?”   此人是个变数,与之同行,顾平林本就有些忐忑,经历两次意外破关,更坚定了甩掉他的想法,闻言毫无愧色,头也不回:“抱歉,先走一步。”   “为什么?”段轻名在后面问。   顾平林目视前方,稳步前行,随口道:“是你自己说的啊,再来,我当然要先去拿到传承。”   短暂的沉默过后,身后传来轻笑声。   “你确定吗?”   响声骤停,石壁上不再有细丝射出,通道内变得安安静静。   “嗯?”心中顿生不祥预感,顾平林忙回身看。   火光映照白袍,在身后拖开长长的影子。段轻名悠然站在原地,指尖勾着一根细丝:“区区缠骨丝阵,帮不了你,也拦不住我。”   猜到他的意图,顾平林目光一窒:“住手!”   银丝“叮”地断开。   通道内的火光骤然熄灭,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顾平林心知不妙,轻掀披风,以最快的速度朝前方扑去,却不料迎面一道剑气劈来,将他逼得退回两丈,接着耳后响起细细的风声,顾平林急忙听声辨位,避开一组银丝攻击:“段轻名,你做什么!”   “当然是再来啊,”身边传来段轻名的声音,“缠骨丝阵变化多端,断一根,阵法即变,现在你我都走不了,谁先拿到传承,尚未可知。”   缠骨丝阵是修界最难缠的阵法之一,威力不算最大,麻烦的是它会变化,无固定规律,十分磨人,就算侥幸出阵,也都会被磨去半条命。前世顾平林拿同行两人试阵,琢磨出规律,并顺势除去了两人,至于段轻名,顾平林原未指望用此阵困住他,只想阻他片刻,却不料他会来这出。   阵法既变,前世经验等同作废。   此人无事还要生事,实不该挑衅他。顾平林自知受到心绪影响,暗悔,一边在剑气缝隙里穿梭,一边冷静下来:“也罢,那就各凭本事。”   “你快得过我吗?”   没错,段轻名博闻广记,顾影剑法千百种变化都记得住,破此阵,他不需太多时间。   “不如一试。”顾平林回身,果断出手。   造化真气凝于掌心,形成小太极图,数道剑气被吸纳过来,弹出,反击其余剑气。剑气与剑气碰撞,各自改变原有的方向,接连打在石壁上,壁内传来一片“嘶嘶”的、极细微的响声,无数细丝射出,比之前更密集。   “可恶!”空间越来越狭小,顾平林却毫无停手之意,反而更加强势,不断地吸纳剑气,反弹,引发更多攻击,在外人看,他简直就像是气急了乱来。   相反,段轻名那边倒没什么大动静,偶见白影晃动,好似游走于黑暗中的白蛇,不时出戏谑之言。   “嗳,这般雷霆手段,是知道要输,急了吗?”   “你的谨慎呢?”   “主动出手,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这样下去,你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差,还能撑多久?”   ……   以强搏强,寻找破绽,这就是顾平林前世惯用的手段,如今被他识破,顾平林知道他是故意,也不受影响,全神留意阵法变化。   找到了。   顾平林冲向阵心位。   黑暗中,衣袂摩擦声响起,一瞬间,通道再次陷入沉寂,壁间重新燃起火光。   两只手同时从通道顶同一块石头上缩回,紧接着,紫、白两道身影如离弦的箭,同时冲向前方打开的石门。   半空中,两人快速过了几招。   感受到压制,顾平林微微意外,段轻名这次一反常态,竟公然利用起境界优势,补天诀何等霸道,加上几个小境界的差距,顾平林前进之势顿时受阻,被生生地推了回去。   “抱歉,先走一步了。”轻笑声。   “想走?”顾平林英目骤冷,拍出一掌。   火光骤然熄灭,通道内响起熟悉的“叮叮”声,缠骨丝阵再次启动了。   “真是麻烦。”段轻名果然又被困住。   “再来啊,”顾平林不慌不忙地越过他,“境界压制,你段轻名也好意思?”   “我这是用男人的方式解决啊,”段轻名笑道,“明明就是你先占我的便宜。”   顾平林不与他斗嘴:“罢了,先破阵再说。”   没用多久,缠骨丝阵彻底告破,通道恢复光明,两人并肩走到石门前,顾平林微微蹙眉,停住脚步。   “怎么?”段轻名侧脸问。   “这门似有不同。”   “是破阵之故?”   顾平林也在担心这个,前世他顺利通过了剑意关和缠骨丝阵,却并未出手破阵,如今两关连续被破,还不知会引发什么变数。想到这,他又忍不住瞥段轻名一眼。   “我明白,”段轻名道,“都是我的错就对了。”   顾平林收回视线,继续察看石门。   段轻名叹道:“但你也不必这样势利,为这点事就想丢下我吧?”   顾平林不客气地道:“你就是个变数。”   “你怕?”   “不用激我,我不喜欢变数,若有下次,我同样会找机会单独行动。”   “我保证再不动手就是,”段轻名望着门内漆黑的通道,又看看旁边那条岔道,“原来这里所有的路,最终都会通向传承之处。”   “不错,”顾平林伸手轻叩石门,忽然召出顾影剑,朝门内送出一朵剑花,“你能这么早看出来,也难得。”   剑花入门两丈,仿佛遭遇风暴,在半空剧烈颠簸,转眼即爆裂。   段轻名微微一笑:“怎样,进去么?”   “阵没变,大概是我记错了。”顾平林收起顾影剑,一边说话,一边举步踏入门内。   “嗯?”段轻名意外,“你……小心!”   他还没说完,顾平林就已察觉不对,心念急转,下意识地侧了身体,避过风刃,紧跟着,下一道风刃又至身后。   “小九,这是剑动瑶台阵。”黑暗中传来段轻名的声音。   剑落瑶台阵!   顾平林在阵法运转的同时就知道出错了,霎时身形一滞,险些被风刃劈中。   风起长河,剑动瑶台,两个阵极其相似,威力却大为不同,将两者弄错的大有人在,方才自己就是判断失误,触发了剑动瑶台阵。   可前世,这里只有真正的风起长河阵。   自己借缠骨丝阵除去了两个同行,赶到门前,恰好已有一名魔修老者死在里面,自己也是根据他的死状,确认了“风起长河”的判断,然后顺利通过了此关。   如果是判断失误……   不会,此间充满变数,如今剑意关和缠骨丝阵被破,阵法会改变也不奇怪。   若在平时,顾平林也不惧这剑动瑶台阵,此时他心乱如麻,避让之间未免显出几分狼狈,冷不防一道风刃划破肩头披风,顾平林这才惊觉,压抑住思绪,凝神观察片刻,飞身直取阵心位。   那是一柄石剑,顾平林伸手去扶剑柄,却发现,已有另一只手停在那里了。   所有攻击停止。   黑暗中,两手交叠。   “你怎样?”那人的声音就在耳畔。   .   顾平林收回手,没有回答。   剑动瑶台,风起长河,不愿多想,又忍不住去想。   果真是阵法有变?   “当然不是。”有人回答。   顾平林微惊,警惕地望身后:“谁!”   没有回应。   渐渐地,眼前通道居然变得明亮起来,石门外火光映照,依稀站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人分外熟悉。   顾影剑闪着紫色光华,浮空指着老者的咽喉。   “段大修这是何必,”老者颤声道,“你改变阵法,正合老夫之意,老夫也不是那多管闲事之人……”   “既已看见,怎能走呢?”他就那么随意地踱了两步,站定,浑身优雅,用春风般和煦的声音说着冷酷的话,“他需要,你就死吧。”   惨叫声中,老者的身影飞进来。   顾平林下意识地后退了步。   转眼,所有动静消失,通道再次恢复黑暗。   “这才是真相。”先前那个声音又响起,“有人怕你出错,所以亲自来破阵,将剑动瑶台换成了风起长河,予你方便。”   “造化诀,不过是他让与你的。”   ……   可笑,就算自己误判了阵法,也同样有办法破阵,根本不需要他让!   “但他比你先到是事实,只要他愿意,拿到造化诀的一定不是你。”   是了,前世自己急着找传承,都没仔细想过,那魔修老者如果是误闯此阵,临死又岂会不拼命抵抗,岂会不留痕迹?   手指扣住石壁,顾平林在黑暗中静立,面沉如水。   “你永远都是失败的那个,顾平林。”   失败。   自己修为被废,师门没落,被正道追杀,已经一无所有,他既然赢了,为什么还要帮自己获得《造化诀》?想欣赏对手彻底失败的绝望表情吗?或者……用七界棺保存自己的肉身,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恶,可恨。   这个妖怪无情无义,却如此得天眷顾,自己素来勤勉,心系大道,为何还要受这执念所困?如果此番不能顺利拿到想要的东西,如果修为始终停滞不前,如果……   如果,这个执念消失了呢?   顾平林顿时一个激灵。   不,他已经不是那个段轻名,而是同门,是朋友,还出手救过自己的命。   “是吗?他虽然人在灵心派,却对灵心派全无情义,若非他算计,你又岂会入海骨坑,九死一生?他出手相救,也只是舍不得你这个玩物。”   “此人惯于伪装,以玩弄人心为乐,可笑你重活一世,竟连前世也不如,看他做戏还信以为真?”   ……   细细的语声响在耳畔,亦响在心头。   额上沁出冷汗,顾平林忍不住轻轻侧过脸。   那人还站在身旁,没有动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在戏弄你,羞辱你。”   “什么同门,什么朋友,执念不灭,你将永困道途,这样你真的甘心吗?化气丹解决不了难题,让他消失,你才能真正解脱。”   “快,趁他没有防备。”   ……   造化真气在体内运转,顾平林缓缓抬起手。   “嗯?”身边人似有所察觉。   顾影、名风同出,分左右两路追击,如有默契,剑气纵横,带着强烈的杀意,席卷整条通道。   一声闷哼,巨大的骷髅头显形,带着猩红的舌头逃走!   衣袂掀起风声,两人追到石门外,同时停下。   “舌人鲁公子。”段轻名道。   “还有一个。”顾平林回身,看着另一个方向。 第124章 偷梁换柱   “要追吗?”段轻名问。   “不了,”顾平林收剑,“先进去再说。”   那些挑唆的话自然是鲁公子的巧言之术,可方才门外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它是真真切切出现的场景,好似一场戏。两人却不约而同地略过此事,谁也没有提。之后的路,段轻名果真信守承诺,不再插手,两人越往前走,地势越来越高,顾平林有前世记忆,剩下几个关口也过得容易,只是其中两关有些费时间,两人都不着急,各自在阵中打坐修炼。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打开最后一道石门,眼前天光乍现。   通道尽头连着一个巨大的、圆形的无底深井,井壁光滑,强盛的地气自底下冒出,隐隐作风声响,直冲云天。深井中央,一片石台悬空浮于地气之上,为八条粗大的锁链所牵系固定,锁链另一端深深嵌入井壁,天长日久,经地气侵蚀而不断,足见材质非凡。   井壁上还有许多其他的通道,果如段轻名所言,所有路最终都通往这里。   “此地就是洞府中心,传承之地啊……”段轻名停了停,“修为压制更严重了。”   传承者必然面临围杀,修为压制,正是为了保护传承者。顾平林道:“老祖有心。”   《造化诀》就在那悬空的石台上,虽然隔着危险的地气,要过去却也不难,那些连接石台的锁链足有车轮粗,正好将上冲的地气分开,形成一道狭窄的缝隙,可容大人单行通过。顾平林轻车熟路,当先踏上锁链桥,段轻名随后跟上,两人顺着锁链顺利登上石台,刚踏上去,便觉脚下晃荡,抬头可见头顶一片圆形的天,外面阳光正好,却不知是几日后了。   石台大约能容上百人,中央又有一座小石台,上面放着张石案,案上有个石盒。   段轻名没有立即过去:“《造化诀》在盒内?”   “当然,”顾平林道,“你若是好奇,大可取来一观。”   段轻名问:“不是不许我插手吗?”   “无妨,”顾平林让到旁边,“请。”   段轻名含笑看他一眼,当真走上去,刚至石阶前,就听“咯”地一声响,那石盒突然迸出一道剑气。剑气强极,竟凝成了实形,乃是一道虚化的剑影,直冲段轻名眉心而去!   “喔,拿我当苦力啊。”   眨眼,剑尖距眉心不足三寸!   长发被激得飞扬,他看着面前的剑影,薄唇噙笑,眉眼微冷:“你不过是一道残影,也配拦我?”   剑势止。   无视直指眉心的剑锋,他从容前行,一步踏出,那剑影竟自破碎,散入虚空,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案上石盒“砰”地打开,一个银色卷轴飞出来,空中浮现八个银色大字——道有还无,造化阴阳。   两人不约而同仰脸看,直到那八个大字消失,顾平林才将卷轴摄入手中,打开大致看了眼,确认之后便重新合拢,举步走上石台。   “我出力,你倒心安理得。”段轻名跟着走到案前,屈指轻敲石案。   正如剑为人所用,剑气也要臣服于剑意,意动剑出,这是不可逆转的主仆关系,而论剑意,普天之下没人能胜过他,由他来降伏这道先天剑气,最合适不过。   不可否认,前世顾平林修为尽废,为破这一关费了很大的力气,听他抱怨,顾平林便随手将卷轴丢给他:“多谢。”   段轻名笑着看了看卷轴,并未打开,跟着他察看石盒,随即蹙眉:“化气丹?”   “很意外?”顾平林面不改色。   化气丹乃可遇不可得的圣丹,可助修士突破而无损根基,唯有丹神境九重的大修能炼制,材料之珍贵更不必提,这一盒化气丹共九粒,实乃稀世之宝,前世顾平林修为尽废,靠《造化诀》修补了道脉,而后能在短短时日内重结内丹,则全赖此物。   然而修士沦落到靠化气丹突破晋升,本身已经是件危险的事。   无视那两道紧锁在身上的目光,顾平林收起化气丹,再看看他手中的《造化诀》卷轴,伸手取过:“不参详一二?”   深邃的黑眸不透半分情绪,段轻名任由他拿回卷轴:“需要吗?”   他确实不需要。顾平林将卷轴重新放入石盒,再取出一盒贵重的上品丹药,放入先前化气丹的位置。   段轻名道:“偷梁换柱,准备周全啊。”   “我早有计划,也熟悉此地,”顾平林侧脸看他,“说话遮遮掩掩拐弯抹角阴阳怪气,往往是阴险小人、狡诈之辈。”   段轻名道:“又骂我,你确定不用我帮忙?”   顾平林合上盖子:“请。”   “使唤我还真不客气。”段轻名口里说着,并指按上盒盖。   他留的不再是剑气,而是剑意。老祖的剑气何等强悍,谁敢冒充?威力不足只会令人生疑,剑意就好说了,老祖也未必能在他前面称第一。   两人做完这一切,原路退回,随便找了个角落打坐修炼。   .   约摸过了十来日,外面终于有了动静。   “两拨人,一个是枯血门的,另两个是袁氏,”顾平林站在通道口,凝神看了两眼,回头道,“内丹大修也束手无策,你的剑意关果真不凡啊。”   段轻名“喔”了声:“这又是谁在阴阳怪气呢?”   有地气阻隔,对面的人都没察觉这边动静,顾平林待要说话,却听上方通道内传来一个熟悉的、怯怯的声音。   “那是……传承吗?”   齐砚峰?顾平林有点意外,与段轻名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没有开口,继续听下去。   “你……要上去吗?”齐砚峰见对方没答话,又低声问。   “我去做什么?”对方这才开口,竟是欢乐天副门主时令的声音。   顾平林已大致推测出事情经过——欢乐天的人被引入陷阱,齐砚峰仍未能趁机逃脱,想来是时令并未被陷阱困住的缘故,所以两人才走在一起,由此可知,时令并未救欢喜娘娘。   “坐收渔利吗?”齐砚峰小心翼翼地道,“你不怕传承被拿走?”   “你这小娘不怀好意,”时令语气一沉,带着几分故意恐吓的味道,“耍心眼你还嫩了点,给我老实待着,倘若坏事,我有的是手段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齐砚峰立刻吓哭了:“我……呜呜,我……不敢。”   “谁!”时令突然低喝。   通道内的动静没有持续太久,来人修为尚浅,且经验不足,很快就被擒住。   “时令!”来人既惊且怒,“九娘,你怎会与这妖人在一起?”   “我没……”   时令“哟”了声,打断两人对话:“与我在一起夜夜快活,哪里不好?”   “什么!”那人大惊,却也迅速反应过来,知道这种时候保命要紧,登时软了语气,“袁氏与欢乐天素无恩怨,时副门主若能高抬贵手,这份人情来日必还。”   又是袁氏的人?顾平林暗忖。   “哎,我当然听美人的,”时令的声音传来,带着刻意的温柔,分明是在捉弄人,“卿卿先别哭,你说,是饶了他好呢,还是……”   齐砚峰“呜呜”哭道:“杀了吧。”   ……   头顶通道陷入诡异的沉寂,顾平林忍不住嘴角一抽,几乎可以想象到时令和那位袁氏修士的表情。   恰在此时,石台上两名袁氏修士不知因何起了争执。   听到同伴的声音,通道内那名袁氏修士立刻叫:“救……”一个字哽在喉内,便没了声音,因地气阻隔,他那两名同伴也没听到。   须臾,齐砚峰低泣:“我……我不想的。”   顾平林已经猜到上面发生了什么。   无怪齐砚峰做此选择,她是名门世家女,时令臭名远扬,两人走在一起,传出去乃是大丑事,齐氏家主不会放过她,这便是世家女的无奈;再者,里面袁氏已有两人,若让他们会合,将形成实力一边倒的局面,一旦《造化诀》落入袁氏之手,袁氏必会将知情人灭口,纵有亲戚情分,齐砚峰毕竟出身齐氏,利字当头,说不准那时会发生什么。而时令想要坐收渔利,更不会坐视袁氏得逞,就算齐砚峰不动手,他也会料理此人,所以此人是必须要死的。   “看不出来,你这小娘心够狠啊。”时令轻轻地吐了口气,别有深意地道。   齐砚峰哭得哽咽:“他……他会说……出去的。”   “说看到你我在一起,你可就清白尽毁了,”时令哈哈一笑,倒也没介意,竹箫轻敲手掌,“也是,也是。”停了停,他又戏道,“迟早会被人看见,你还是活不成啊,不如索性跟了我,双宿双飞,夜夜销魂,岂不比回去好?我时令的双修工夫保你满意。”   他说得这么露骨,齐砚峰大概是习惯了,只是捂住脸缩到角落哭。   “哟,害羞了?”时令跟过去。   “才没!”齐砚峰哭道,“别碰我……唔!”   “叫什么,又没真上你,”时令捂住她的嘴,“你是聪明人,跟着我,你尚能活命,若是被他们发现,你我都活不成。”   齐砚峰停止挣扎。   时令放开她:“就没见过比你更能哭的,上个床动一动怕不是也要哭啊?我有那兴致也让你哭没了。”   ……   墙这边,顾平林略有些惊讶,随即饶有兴味地挑了下眉。   时令名声坏极,但他对没得手的女人一向殷勤备至,好歹也会装出几分风度,想不到在齐砚峰面前竟如此粗俗,本性毕露……有意思。   .   再看石台之上,三人都被段轻名所留的剑意难住,始终无人得手,这样一来,气氛倒没有开始那么僵了。   其实无论剑气还是剑意,始终都要依赖修为,想破剑意,修为足够即可,三人都是内丹境实力,段轻名这道剑意能难住他们,纯粹是因为此地的修为压制。   三人就这么僵持了两个时辰,都无计可施,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样耗下去,后面只会有更多人赶来,不止他们越发急躁,连躲在通道中的时令也有些急了,唯有顾平林不忙,他顺着通道缓步往上走,不声不响地朝时令与齐砚峰两人靠近,最终停在旁边那条通道内,与两人仅有一墙之隔。   此时,里面又有了动静。   井壁上一条通道内忽然飞出个人影,足踏长剑,顺锁链朝石台冲过去!   台上三人反应极快,同时出招,欲阻来人,不料那人足底长剑一闪,分出三道磅礴剑浪,带得地气激荡,生生化消了三人之招。   “诸位来得好早。”剑上那人哈哈大笑。   “飞剑宫,王邕!”枯血门修士目光阴鸷。 第125章 洞府围杀   来人正是之前率弟子到燕来村追击鲁公子的那位飞剑宫王大修,名叫王邕,飞剑宫乃第一大派,以剑术闻名,此人是内丹境修士,纵然修为受压制,仍是个大威胁。   “麻烦了。”时令自言自语。   石台上,王邕朝两名袁氏修士拱手:“两位道兄,别来无恙?”   “原来是王大修,一时认错人,莫怪莫怪。”两名袁氏修士也客气地回礼,好似方才出手的人并不是自己。   王邕看看石盒,笑道:“看样子,诸位还没得手。”   两袁氏修士心中暗骂,面上假笑:“惭愧,我等技不如人,王兄来得正好。”   飞剑宫与袁氏都是名义上的正道,枯血门乃魔修门派,因此那枯血门修士也不敢轻易动作,站在旁边不吭声。   王邕闻言也不推辞:“两位过谦,老弟我且厚颜一试吧。”   他显然已在暗中观看多时,早有主意,举步就朝石案走,待盒内剑意被激发,他迅速从袖内取出一张符,迎着对面而来的剑意抛出,那符受剑意刺激,骤然爆出一道强横的剑招!   剑符。   通道内,顾平林暗暗点头。   剑符是修士事先炼制的,可藏一道剑招,关键时刻可以救命,此地的修为压制是针对人,这一招出自剑符,威力并不会受影响,他能在短短时间内想到这个办法,也算难得。   剑意被破,石台上另三人哪会客气,同时冲向石盒!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周围通道内居然又飘出好几人,顺着锁链冲向石台,看来都是等候多时的黄雀,由于地气阻隔,他们不能凌空摄取,只好现身来抢。   “驭鬼门,季氏,离恨宫,段氏……嗯?”顾平林转脸看身边人,“令尊大人来了啊。”   段轻名叹气:“真想改变主意,他若是拿到传承,就不会逼我回去了。”   顾平林冷笑:“也是,他只会清理门户。”   那边王邕早有准备,第一时间将卷轴摄入手中,冲向锁链,剑气开道,毫不留情地将对面冲过来的驭鬼门修士斩落,那人瞬间被地气吞没,来不及叫一声,便灰飞烟灭。   纵如此,众人仍不管不顾地上来围堵,神级功法何等诱人。   极度紧张与兴奋之下,王邕眼都红了,状若恶鬼,一路冲杀出去,此地修为受压制,剑术威力反而被放大,飞剑宫剑术超凡,此刻他全力夺生路,顺利冲出了石台,也是凑巧,他恰好逃进了时令与齐砚峰躲藏的那条通道。   箫声骤起。   王邕刚冲出围杀,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迎头便遭遇偷袭,好在他经验丰富,躲开了暗算,只是这一耽搁,背后段品等人已然追到,气急败坏之下,他一剑劈向时令:“挡我者死!”   时令也没指望得手,只想阻他一阻,目的达成即后退,奈何通道狭窄,剑气卷过,几乎无处可躲。时令修欢乐天之道,战斗并无优势,但他早有准备,径直就朝齐砚峰冲过去。   齐砚峰于剑道上甚有天分,她选的位置,必然是剑气空隙。   时令赌对了。   两人挤在狭小的缝隙里,齐砚峰被他强行搂住,羞得脸通红,奈何真气被封,哪里挣得开?好在此刻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王邕与《造化诀》上,包括那两个袁氏修士,都没工夫招呼她。   时令趁机高叫:“《造化诀》就在王邕手里!”   王邕怒极,挡开众人攻击,又一剑过来。   “现在你只有跟着我才能活命了。”时令低声。   齐砚峰边哭,边带着他避开杀招。   段氏剑术比飞剑宫略逊,却也是一流,加上众人围攻,王邕左右支绌,勉强周旋片刻,不慎就中了段品一剑,眼看性命难保,他终于清醒过来,咬牙将卷轴往空中一扔:“老夫与传承无缘,诸位各凭本事吧。”   刹那间,众人一拥而上,剑气、法境冲撞,通道壁与地面都被震出裂痕!   时令本是紧盯着战局,想寻机会下手,冷不防瞟到地面裂痕,他先是一愣,随即变色:“不好,快走!”   “为什么呀?”齐砚峰边抽泣边问。   “少废话,”时令低吼,“此乃老祖传承之地,石质分明不同,岂是区区几招就能震裂的!”   不是通道被震裂,而是整座洞府在崩陷!   他也果断,传承说不要就不要了,拖着齐砚峰小心翼翼地避过战圈,朝外退。   传承既出,洞府将毁,顾平林早知此事,没有着慌,依旧站在转角处,等着确认最终的结果——   “怎么回事!”惊呼声。   众目睽睽之下,卷轴竟自行爆裂!   一瞬间,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木立当场,包括刚将卷轴拿到手的段品,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碎片在空中燃烧、飘散,连同上面的神级功法一起,化为乌有。   顾平林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走。”   两人转身跟在时令后面,打算离开,谁知没走出几步,前方突然飘来一股幽幽香气。   .   “快闭气!”前面的时令对这个味道最为熟悉,立即伸手捂住齐砚峰的口鼻,带着她后退。   顾平林两人也站住。   “时令,看到本门为何要跑呢?”柔柔的声音响起,转角处出现一道曼妙身影。   时令面不改色:“原来娘娘已经脱困了。”   欢喜娘娘道:“你好像很失望?”   “哪里,”时令道,“属下只想为娘娘取得《造化诀》,所以先来一步,还请娘娘恕罪。”   “是啊,你一向贴心,”欢喜娘娘轻轻挑眉,慢步朝他走过去,“偷了《春宵短》功法,也是为我么?”   时令坦然:“属下偷《春宵短》,不过是为自己。”   欢喜娘娘沉默片刻,轻声一叹:“罢了,这么多年来,想必你也清楚,我最重视、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一念之差,你若认罪,我绝不怪罪你。”   “有了机会,谁都不想放弃,属下受它控制多年,若娘娘……”时令边与她周旋,边寻思对策,不料胸口一凉,他本能地避让,同时推开怀中人,忍痛看时,只见胸前插着柄匕首,若非他反应及时,这一刀定会直接切断他的心脉。   “我……我……”齐砚峰也没想到他能躲开,吓得脸都白了,浑身发抖,眼泪直掉。   时令愕然,笑起来:“好你个小娘,找死!”   齐砚峰大穴被封,几乎不能调用真气,眼看就要被拿住,顾平林眼明手快,先一步将她摄至身边。   “顾公子,呜——”齐砚峰回过神,抓紧他的衣袖,大哭。   清楚她的性子,顾平林没出言安慰,转向身后。   段品等人陆续走出来,个个脚步匆匆,显然也是发现情况不对,看到外面情形,他们也都是一愣。   时令拔出胸前的匕首,封穴止血,眉头都不皱一下。重伤在身,形势意外逆转,他也知道在劫难逃,二话不说,飞身向前,竹箫一指,三道青气直取欢喜娘娘,欲冲出生路。   身为欢乐天门主,欢喜娘娘却不敢硬接时令的杀招:“诸位若能助妾擒住本门叛徒时令,欢乐天必有重谢!”   欢乐天名为魔修门派,与正道却无利益冲突,正道诸人顾及名声,不好对她的“重谢”表示兴趣,除了王邕——他本可顺利带走传承,却因时令而功亏一篑,早恨不得将时令碎尸万段,不用欢喜娘娘招呼,就已挥剑杀向时令,几个魔修也无此顾忌,造化诀被毁,他们正憋着气,闻言都朝时令逼过去。   面对围杀,时令全不慌乱:“来得好!”   竹箫一转,五色气弥漫开。   “留神!”时令那些药是极有名的,众人知道厉害,纷纷退避。   毒气不分敌友,正道众人也跟着后退,狭窄的通道再次陷入混乱,顾平林猛然拔地而起,蝙蝠般平浮在上空,躲过背后袭来的剑气。   “姑父且慢!”齐砚峰阻止。   段品一掌将她推向袁氏那边,冷着脸喝道:“大人的事,小辈不得插手!”   没有了利益冲突,亲戚还是亲戚,袁氏两人配合地接住了齐砚峰。   段品为何突然出手,原因自不必说。顾平林蹙眉,旋身落地,还没站稳,又有一波剑浪卷过来。段品乃段氏家主,见多识广,用《造化诀》只怕会引他生疑,因此顾平林打消了还击的念头,干脆闪至段轻名身边,一掌将他推出去。   “嗳,真是无情。”段轻名轻轻一笑,也没抵抗,迎着段品的剑上去了。   段品果然撤剑:“蠢材!看他如何对你!”   顾平林趁机冲出两丈外,进入时令那边的战圈,那些人自然不会拦他,眼看他要逃走,一名袁氏修士早有准备,并指掐诀,两条银链凭空窜出!   英目骤冷,顾平林轻抬手指,紫光乍现,一式“三月莺飞”,斩退银链。   “好剑法,”段品微微动容,待看清顾影剑,登时又大怒,“混账!”   几分惜才之念,在见到元配的遗物之后也消失了,他一心要抹掉这桩丑事,更坚定了除去顾平林的念头。   察觉杀招,顾平林亦不慌张,借助修为压制的优势,回剑接招,却不料听到一声娇呼,转身就见齐砚峰朝自己飞来!   顾平林当即撤剑,伸手去接她,谁知不但没接住,反被她撞得飞出一丈,顾平林便知自己弄错了。   这种力道……她不是主动来挡的!   “砚峰!”段品大惊。   剑气已出,回撤不得,齐砚峰落入剑网,她大穴被封,全无抵抗之力,此番非死即伤!   “诸位小心!”另一边响起欢喜娘娘的呼声,“有毒!”   “卑鄙!”箫声中,时令挥出大片毒雾,逼得王邕等人不得不退,众人以为他要趁机逃走了,结果出乎意料,他竟突然折回,冲向齐砚峰!   阴差阳错,顾平林被撞出了剑网之外,恰好落入那边战圈!   变故只在瞬间,谁也没有料到这种巧合。   吸入毒雾,顾平林心头一惊,当即不动声色,运转造化诀压制毒性,果断地朝时令围过去。   时令勉强接下段品的杀招,救出齐砚峰,身上又添新伤,眼看逃不成,他也杀出了狂性,丢开齐砚峰:“来啊!”   谁知就在此时,地面裂开的石块突然上下颤动起来,有如地龙翻身,地面、墙上的缝隙迅速变大,头顶大块碎石纷纷往下掉!   “快走!”   “要塌了!”   壁间火光渐次熄灭,光线暗下去,众人都顾不上时令了,匆忙逃离。   此地不宜久留,顾平林挡开几块碎石,趁乱朝时令掠去,时令本已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不料齐砚峰跟着段品等人走出几步,突然闪身回来,扶起他就冲进旁边的一条通道,想来是时令方才解开了她的穴。   顾平林哪料到会有这出,急忙跟着追进通道,却仍是慢了一步,头顶巨石突然塌陷,将前方的路堵得严实。   心直往下沉。   顾平林面如寒冰,全力拍出一掌。   正如时令所言,造化洞府石质非同一般,受造化真气攻击,竟然连半丝裂痕也无。   顾平林连拍数掌,确定此路行不通,当机立断,折回寻找最近的路线。 第126章 石中记忆   头顶乱石坠落如雨,足底是不尽的、不断塌陷的通道,顾平林一边计算时令两人可能会走的路线,一边回忆造化洞府的地势,想要截住那两人,奈何形势不由人,洞府坍塌,总会出现前方通道被巨石堵住的情况,追来追去,离目标反而越来越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动静终于消失,一切复归于沉寂。   顾平林停住脚步,手扶石壁,轻轻地喘气。纵然有造化真气压制,毒性仍抑制不住地发作,身体变得越来越热,心却冷得几乎结冰。   错过逃生的最好时机,如今能否离开此地都变得困难,更遑论寻找时令,至于解药,是必然撑不到那时候了。   天意弄人。   恼恨到达极点,顾平林阴沉着脸,不计代价地掌击四周石壁,又抬腿踹过去。   奇迹并未发生,随着真气损耗,药性发作更快。   掌劲变得绵软,顾平林终于慢慢地停下来,背靠石壁,急剧地喘息,体内力气、神智都在快速流失。   历经一次死亡,求生的念头愈发强烈,正如当初身陷海骨坑。   可惜就算此时转了念头,也迟了。若非之前一心夺解药,也不至于受困等死,只要出得此地,解毒又有何难?   顾平林微微闭目,又重新睁眼,迅速直起身。   有人来了。   男人?女人?   顾平林敛气调息,凝神听了片刻,唇边渐渐泛出一丝冷笑。   天无绝人之路,既然此人没逃出去,就正好为自己所用,只是——   顾平林蹙眉。   此人修为恐怕不在自己之下,大概他也着急,并未收敛气息,倒让自己看出了实力。   就算要解毒,控制者也必须是自己。   英眸冷酷,顾平林无声踱至转角处,隐在黑暗中,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来人现身之际,突然变掌为爪,扣向他的手腕!   然而——   来人手一翻,准确地避开脉门,接着反扣过来。   竟失手了!   这种距离与角度……好快的反应!顾平林隐隐觉得不妙,奈何时间不容多想,他也早有准备,一招失利,立刻用另一只手反制对方大穴。   “朋友,何必这么不友好?”来人轻笑了声,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后招,并未上当,侧身避过攻击,继续扣向他的手腕。   造化真气正急速凝集,陡然听到这个声音,顾平林不由大吃一惊,真气一滞,连忙撤招。   “小九?”对方立刻认出了他。   “原来是你,”顾平林尽力平静,“你没出去?”   段轻名走过来:“你要救美人,扔下师兄不管,但我这个师兄总不能扔下师弟独自逃生吧。”   听到调侃,顾平林便知他是以为自己在追齐砚峰,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忍住身体的异样,不着痕迹地走开两步:“齐姑娘总是救了我,罢了,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地。”   段轻名果然没再继续这话题,屈指轻叩两下石壁,叹气:“此地石质异常,我试过很多次都没用,你有什么办法?”   “暂时没,”顾平林摇头,“好在此地通道甚多,你我二人不如分头寻找……”说到这里,他忽然察觉不妙,奈何中毒之后反应迟钝了许多,动作稍慢,就被扣住了手腕。   微凉的手指,带着难以察觉的温度,让另一只灼热的手越发变得滚烫。   “放手!”   “你中毒了。”   顾平林冷声:“你早就知晓?”   “看你追时令,我就猜到了,只是不能确定,”段轻名慢悠悠地道,“毕竟你伪装得不错。”   顾平林道:“伪装这种事,我自然不如你。”   段轻名没理会嘲讽,饶有兴味地道:“如何解毒,你想必已有头绪。”   仿佛回到前世,每次最狼狈的时候,总是被这个人看到。顾平林热血上涌,沉着脸道:“不劳费心。”   “你确定,这里还有别的男人吗?”   “你是来看笑话?”顾平林猛地抽手。   段轻名并未放开他:“不解毒,你就会死。”   顾平林冷笑:“你以为我怕死?”   “你当然不怕死,”段轻名不紧不慢地道,“但……你一定不想死。”他轻轻捏了下顾平林的手:“这种毒需要男人啊,你若真想死,就不会明知解药没希望也不肯自尽了,方才见有人来,还是个男人,你应该很庆幸吧?让我猜,你打算借他解毒,然后杀了他,此事便无人知晓了,你说是吗?”   顾平林微微喘息,侧过脸去,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不可否认,他方才确实动了这种念头,如今被这个宿敌揭破,难堪得一如前世。   情绪激动,毒性发作更快,身体仿佛在燃烧。   面前人偏还故意低下脸来,清浅的呼吸声透着十足的诱惑:“你也是这种人啊。”   “那又如何?”顾平林倏地回过脸,冷冷地道,“比起大道,这点付出算什么,换你,难道你会等死?”   果然,离经叛道的妖怪并不引以为耻:“也是,修界成者为尊,只要隐秘行事,谁会在意呢。”   得到认同,顾平林反而更加恼怒,喘息声愈急。   段轻名拖长声音道:“男人就在面前,不求救吗?”   顾平林怒视他:“你是看笑话?”   “不是宁死不屈,那就是介意我?”段轻名没有回答,停了停道,“前世你能拿到造化诀,也有我帮忙啊。”   提到此事,顾平林再也控制不住:“可笑,无须你帮忙,我自己也能取得造化诀!你始终是自以为是,谁要你帮!谁要你让!若不是你方才多事,我又怎会中毒!”他猛地用力,挣脱控制。   段轻名道:“我也是想救你。”   “谁要你救!”毒性疯狂地摧毁着理智,顾平林急怒之下,竟分不清眼前人与前世那人,双目通红,“若不是你,我怎会误入歧途,灵心派怎会落到那样下场?若不是你,我突破也不会如此艰难!我心向大道,不曾惹你,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凭什么自己被他所累,他却还能安然无恙,独登大道?   “害我师门,误我道途,你凭什么!”愤怒蒙蔽心窍,顾平林一时恶向胆边生,扑过去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抵在石壁上,“我原本不想杀你的,是你非要送上门啊。”   既然今日必死,不如同归于尽!   什么心结,什么执念,除去他,为灵心派除去这个后患!   “一起死吧!”念头疯狂地滋长,顾平林勉强凝聚真气,毫不迟疑地下杀手——   突然,耳垂一阵湿意。   力气突然消失,顾平林暗道不妙,理智回归刹那,奈何身体已不受控制,无力地滑坐下去。   紧跟着,身上一沉。   手撑在脸畔,那人的长发垂落在颈间,微凉,轻微的摩擦,唤醒陌生而耻辱的渴望。   “你!”   “你看,我对毒性也很了解,你确定能杀我?”   这一来,顾平林反而稍稍冷静了些,只是真气流失,目力减退,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唯有紧抿住唇。   “那条通道里有转身石,恰好记下了一些事情,是蓝非雨将它激发,”段轻名不慌不忙地道,“他是蓝谷之后,身怀瞒天幻境秘籍,机缘巧合,他想对付你,却无意中激发了石中幻象,嗯……我改变阵法帮你,你反而如此对我,是否太不讲理?”   帮?顾平林微嗤。   “就算……”段轻名看着他的表情变化,笑道,“就算我有对不住你,如今我们总是友爱的师兄弟,你就真对我下手?”   顾平林道:“友爱的师兄弟,不正该同生共死?”   “死也要跟我一起,看不出来,你对我感情这么深。”   “哼。”   “可以同生,为何要共死?”段轻名道,“止步道途,你甘心吗?你不担心你的师父?你就不怕死了之后,灵心派那群废物被我戏弄于股掌之间?”   “你敢!”顾平林反应过来,惊得握拳,撑起身。   “喔……还想杀我,”段轻名在他耳畔道,“可惜,现在你的剑意太弱了。”   果然,剑气未能形成,顾平林却已支持不住,重新躺倒,喘息更急促:“你走!”   “那你呢?”   “无需你管!”   “是吗?”微凉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看,明明不想死,不甘心,却拒绝活下去;明知比不过我,却还不肯认输。”   “谁比不过你?谁输了?”顾平林大怒。   “没输吗?”那手滑向他敏感的耳垂,引发一阵战栗,“真是骄傲,骄傲得让人不舍。”   这个妖怪,他竟然敢!顾平林用力扣住那手,寒声:“段轻名,我不是女人,你……”   唇被堵住。   电光石火间,顾平林脑海中仅剩一片空白,连反抗都忘了。   不再是之前浅尝辄止的感觉,那滑而凉的蛇信流连在唇间,耐心而放肆地试探着,想要进得更深。   半晌,他微微抬起脸,轻笑:“男人更清楚男人的身体,你也很享受这种刺激,不是吗?”   感受到他的变化,顾平林蓦地回过神,唇间隐约残留着凉意,巨大的羞辱感随之袭来,点燃不可抑制的怒火。   他敢!他竟然敢!可恶!   “段轻名,我必杀你!”顾平林几乎是暴怒,挣扎着拍出一掌。 第127章 旧恨新仇   杀意在沸腾,造化真气被催动到极致,散出的剑气几乎映亮了整个通道,也映亮了上方那张神色莫辨的俊脸。   俊眉微蹙,深邃的黑眸里竟也没有意料中的戏谑。   “你当真不在意性命吗?”无视身畔纵横的剑气,他很自然地起身离开。   爆发之后,是极度的虚弱。顾平林用颤抖的手撑着地面,强行挪到石壁旁,坐起来,倚着石壁喘息,毒性在体内肆虐无阻,身体仿佛就要燃烧,声音却冰冷:“在意,但,是你就不行。”   剑光灭尽,通道重新陷入黑暗。   “不能是我,”对面人跟着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除了我们,还有不少人也被困在此地。”   顾平林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断然拒绝:“无须你多事,我自有打算。”   “原来只是不愿领我的情,”那人恢复气定神闲的姿态,重新矮下身来,勾起他的下巴,“看你如今这副模样,毫无还手之力,要如何寻找男人呢?纵然找到,你有能力制服他吗?或者,你要选择自尽来维护尊严?顾小九,你是女人吗?”   “段轻名!”顾平林狠声,“你敢再说半个字,我杀了你!”   “活人才有资格说这种话,”那人声音没多少温度,“我确实不希望你死,但对我而言,你也并非必须,嵬风师,鲁公子,聪明人何其多,其中总会有我需要的对手,必要的时候,我也不在意利用灵心派。”   这就是无情无义的段轻名。顾平林如坠冰窟:“你威胁我?”   “我不需要威胁,”那人放开他,站起身,“找男人解毒,不正是你的计划吗,如今你又在畏惧什么呢?”   这话完全不留半分情面,顾平林无言以对,难堪至极,唯有狠狠地盯着他,然而目力减退,只看到了一个挺拔的、冷酷的身影。   冷酷的人背过身去:“现在,我会去找一个男人过来,你有时间选择,活下去,或者死。”   眼见他要走,顾平林想也不想就朝前扑,抓住他的袍角。   那人回身,居高临下地看他。   顾平林艰难地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手指过于用力,几乎要将那片衣角揉碎。   半晌,衣角被扯开。   顾平林猛地抬脸:“你……”   --------------------   他们获得了生命的大和谐。   (后面内容导致此章被锁,故予以删除,诸君若有兴趣,可网上搜索或求助截图的朋友阅读)   -------------------- 第128章 恩怨分明   通道内始终一片黑暗,辨不清时辰,不知过去了多久。身体被可耻的欲望左右,沉浮不定,人始终半梦半醒,犹能感受到那令人恼怒的、无休止的索取,极度欢愉,极度屈辱。   顾平林不记得自己中途醒了几次,发了几次火,又昏过去几次,也不记得那人在耳畔说过什么话,只依稀地记得那个声音,从容,高高在上,带着戏谑,仿佛要与噩梦中那个声音完美地重合。   “今生,来世,你永远都是失败的那一个,顾平林。”   顾平林睁眼,翻身吐出一口血。   来不及反应,突如其来的、从未经历过的酸痛令他倒抽了口冷气,疲惫的身体毫无准备,重新倒了回去。   真气正在恢复,视野逐渐清晰。   通道内一片沉寂,空无人影。   顾平林收回视线,发现地上垫着自己那件厚重的黑色披风,身上则盖着件陌生的、崭新的白袍。毒性尽除,理智回归,顾平林冷静地抹去唇边血迹,忍住不适,慢慢地坐起来。   白袍随动作滑落,露出无数暧昧的痕迹,可知那人的放肆。   顾平林神色莫辨地看了片刻,半晌,他伸手掀开白袍,没去看底下那些狼狈不堪的痕迹,从收纳袋内取出干净衣袍和披风穿上,站起身,平静地道:“出来吧。”   没有回应。   顾平林负手踱了两步,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寻找任何一丝可疑动静:“你以为这样就能瞒过我?”   通道内仍是安静无比。   顾平林冷笑。   骤然,绵密的剑气带着独有的阵力,瞬间便吞没了整条通道,扫遍前后每一个角落。   出乎意料,剑气过处,不见丝毫破绽。   修为差距不及一个大境界,面对这样的袭击,他绝无可能继续收敛气息,莫非……真的走了?   确认人不在,顾平林勃然大怒,地上白袍凭空飞起,在半空中爆成无数碎片,犹如飘飞的白蝶。   火光闪耀,碎片,连同地上的旧衣裳,瞬间化为灰烬。   “你能躲到哪里!”顾平林寒声,收手,闭目感应了下,便疾步朝着一个方向追过去。   昨夜真气受制,他也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暗中留了后手,据阵符感应,人应该就在不远处。   顾平林匆匆走出一段路,骤然止步:“不对!”   段轻名何等聪明,此地既是老祖所设,他定会想到《造化诀》,知道要出去必须与自己合作,不可能走远。而他会躲开,目的是让自己冷静,所以也不可能躲这么近——唯一的解释,他已经发现了身上的阵符,将计就计,以此为诱饵,引自己白跑一趟,但最终还要保证自己能找到他,可见,他必然在自己能想到的地方。   顾平林一拂披风,往回走。   .   空空的通道仍不见人影,地上灰烬犹在。   顾影剑凌空横斩,划过石壁,发出刺耳的响声,一连串紫色的火花闪过,看不出任何异常。   顾平林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收了顾影剑,冷冷地扫视四周:“够了,要我请你出来么?”   “嗳,这么快就回来了。”慵懒的声音终于响起。   幽深的黑暗中,浮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干净的白袍外披着质地厚重的蓝色披风,领子边缘嵌着圈白绒,将那张纯良的脸映得更加柔和,随着侧身的动作,皱褶间偶而闪过一丝银光。   猜想被证实,顾平林盯着此人,只觉胸中闷痛。   之前以剑气试探,唯独漏了一个地方,那人其实就站在自己身边,只是收敛了神息,暂封了真气,这么近的距离,自己若趁机出手,就算不能杀他,也能废他半条命。可惜自己因醒来不见人,怒火无处发泄,影响判断,这才百密一疏,而这些,他早就料到了。   此人一向敢赌。   眼前情状与前世如出一辙,顾平林冷眼看着他:“你果真在这里。”   “当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人打量他,不慌不忙地道,“精神这么好,看来我应该尽力一点才是。”   袖中双手握紧了又握紧,顾平林道:“你不必试探,我现在不会杀你。”   “还是激怒不了你,”段轻名果然笑道,“不愧是未来的顾掌门,这么快就冷静了。”   “这不正是你的目的?”   “你若醒来就见到我,恐怕立刻就要过河拆桥,拔剑砍人了。”   “此言差矣,顾九一向恩怨分明,你毕竟为我解了毒,”事到如今,顾平林不会不明白,他之前有意刺激自己,是为了催发毒性,清除余毒,“这件事,我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晓。”   段轻名没有回答,慢步踱到他面前:“我要是不答应呢?”   “段轻名,”顾平林平静地道,“你最好别激怒我。”   段轻名不在意:“不激怒你,你就不杀我?”   “当然不,”顾平林踱开两步,“恩是恩,仇是仇,杀你是必然,你救了我,我也让你多活几日。”   段轻名道:“你根本没把握杀我,要离开此地,可能还需要我合作,如今却说成是人情,便宜都让你占尽了。”   “随你怎样想,”顾平林笑了声,“容你多活几日已不错,难道我还要感谢你?”   段轻名慢悠悠地道:“这倒不用,男人嘛,这种事情是享受,一次两次不算什么。”   弧光碰撞,通道中回音不绝。   他显然早有准备,名风剑及时出现,挡开了迎面而来的、声势夺人的一剑,两人各自退后两丈,衣袂在凌厉的剑风中呼呼作响。   身上的不适感时刻提醒着经历过的事情,顾平林自觉身受奇耻大辱,尊严尽失,再听到这样的话,话里根本不将自己当成男人,饶是他理智过人,知道对方是故意,仍控制不住杀机。   是可忍,孰不可忍!   “死来!”冰冷、尖利的声音,似要将对面的人凌迟。顾平林想到之前在此人身下备受戏弄,心中恨极,强势进逼,出手就是绝杀大招。   “毒一解就要杀我,真是翻脸无情。”   转眼间,两人已经过了十来招,剑境交叠,通道内充斥着光与影。察觉对方只是一味避让,并不还手,顾平林更是怒不可遏。   这是什么意思!一场意外,就敢如此轻藐自己,真以为自己不是对手了?   可笑!可恼!可恨!   “为何保留!”眼底血色蔓延,顾平林杀气腾腾,厉声道,“谁要你让!谁叫你留手!”   “君子动口不动手嘛。”衣角被削去,段轻名仍旧面不改色,从容地回避。   顾平林冷笑,强势使出一招地剑,成功荡开他的护身剑气:“不动手啊,那就受死吧!”   被剑招锁定,段轻名果然不再退:“要杀我,可以。”   名风浮空,锋芒毕露,补天真气灌注剑身,他根本没有理会杀招,而是以一招“蝶影穿花”击破顾平林的护体剑气,竟是要同归于尽的样子。   顾平林一惊,想也不想便撤招。   “为何后退?你不想杀我了吗?”段轻名并未就此收手,反而又是一剑过去,“是啊,若这样与我同归于尽,你又如何甘心呢?”   顾平林挡开杀招,脸色差极。此人深谙人心,这种时候死,之前的羞辱就等于白受,怎能算作报仇?同归于尽不过是一时冲动,如他所愿,自己到底是冷静了。   “够了,到此为止吧。”无视封喉之剑,顾平林先收手。   “真是自信,”段轻名果然及时止住剑势,笑看他,“我为何要听你的?”   “因为你不会杀我,”顾平林召回顾影剑,“没有我,你走不出此地。”   名风剑后撤,归鞘,自行隐没。   “你确实冷静了,”段轻名没有否认这种说法,他微微仰起脸,查看通道顶部,沉吟,“此地是老祖开辟,也许造化诀能够有用,嗯……”余光瞥见顾平林脸色不对,他便问:“你无碍吧?”   身体极度疲乏,又经历激战,顾平林实难支撑,只得服了粒大能丹,正倚着石壁调息,闻言不禁恼怒——他之前分明是故意折腾自己,消耗自己的体力,否则方才就算有境界差距,他也很难做到不还手而毫发无伤。   对上怒火燃烧的双眸,段轻名愣了下,随即笑起来:“轻易动怒,顾小九,你在介意?”   确认他并非有意戏谑,顾平林骤然清醒,又觉得心头发堵,不动声色地转身:“先找线索。”   .   这边,越来越狭窄的通道里,两个人相互搀扶,奔逃,地面起伏不止,两侧石壁都在朝中间挤压,好几次,两人前脚刚冲过去,后脚通道就合拢封闭,凶险万分,齐砚峰脸色煞白,不时尖叫。   内伤引得“春宵短”种子发作,时令内息紊乱,脚步踉跄,渐渐地支撑不住,被石块绊倒。   齐砚峰忙回身扶他。   时令喘息,见前方通道正在合拢,索性将她往前一推:“你走……”   孰料话没说完,他整个人就离开了地面。   “你……咳咳……”胸中气血翻涌,时令大概做梦也没料到,自己堂堂欢乐天副门主,抱过的女人没上千也上百,竟然会有被女人抱着跑的一天,对方还是个哭哭啼啼的娇弱小姑娘,虽说修者在力气上并无男女之别,可这状态委实诡异得很。时令顿觉额头青筋直跳,咬牙道,“放我下来!”   “你住……住口呀!”齐砚峰颤声喝道。   少女的幽香萦绕在鼻端,时令忽然低头,毫不客气地在那粉颈上亲了口,齐砚峰当场就惊叫起来,迅速将他丢到地上,跳到旁边。   恰在此时,所有动静都停止了。   两人都是一愣,反应过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齐砚峰毕竟历练不足,之前忙着逃命,顾不得害怕,眼见凶险过去,她这才瘫坐在地上,哭起来。   时令自己从地上坐起,喘息。   齐砚峰警惕地往后挪,用袖子擦玉颈,红着脸哭骂:“你下流!”   时令冷哼:“亲一口是下流,等我真办了你,你就只会叫快活了。”   齐砚峰立即用两只手捂住耳朵。   “还能这样?”时令靠在石壁上,冷眼看她,“装什么,你其实听得见吧,再不跑,我就不客气。”   齐砚峰看他一眼,抽抽噎噎地道:“我不跑,我就不听。”   时令语塞,低头咳出一口血。   齐砚峰见状便放下手,想过去又不敢,于是从乾坤袋里取出一瓶药丢到他面前,怯怯地问:“你没事吧?”   时令取出白绢擦擦唇角,没理会那药,不耐烦地挥手:“行了,我也没兴致,放你一马,你走吧。”   齐砚峰又哭起来:“去哪里呀?”   时令沉默了。   造化洞府有此变化,绝非偶然,境况不容乐观,齐砚峰修为尚浅,很难独活,何况他修得内丹,无需进食,齐砚峰却不行,一旦找不到出去的路,等身上所带的大能丹吃完,下场就是个死。   半晌,时令开口:“既如此,你为何救我?他们并没看见什么,你名声无损。”   “我不想回去。”齐砚峰哭得哽咽。   时令愣了下,自嘲:“我还当是救了你一命,你心生感激呢。”想了想,他又不解:“你为何不想回去?”   “我想练剑。”   “练剑?”时令更奇,“齐氏名门,剑术不差,你要练剑,更该回去才是。”   齐砚峰小声道:“他们会把我嫁给表哥。”   世家重男轻女,最精妙的剑术通常都传男不传女,时令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愕然:“你一个女子,何至于此……”   齐砚峰似乎猜到他想说什么,咬唇,往后挪了挪。   时令见状便停住,半晌道:“也算有志气。”他从袖中取出两瓶大能丹,丢给她:“我只有这些,想来还有不少人被困在此地,你聪明,自己想办法吧。”   齐砚峰吸吸鼻子,看看那两瓶大能丹,又看他,怯生生地道:“你这伤,不会死呀。”   时令眼神一冷:“你探过我的脉?”   齐砚峰吓得直往后缩,连连否认:“我没有,没有!”   “你这小娘果然不简单,”时令再次打量她,“你想跟着我?”   齐砚峰不住地抹眼泪。   “你打错主意了,”时令坦然道,“欢乐天以双修之道闻名,其实也有术法,副门主虽然习欢乐道,实则以术修为重,是门中战力,为防意外,本门有一门双修秘笈名《春宵短》,门主世代相传,被种了春宵短的人,每年都需要门主亲自疏解,我便受它控制,如今我背叛门主,算时间撑不过三日。”   齐砚峰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拿到功法了吗?”   “女子功法,我拿到也无济于事。”   “那……你找人练。”   “我岂能再受他人控制?”时令冷笑,接着想起什么,“你不是想跟着我么,何不救人救到底?”   齐砚峰“啊”了声,又捂住耳朵。   时令视若无睹,自顾自说道:“你当众救我,就是摆明跟我有关系,将来出去也嫁不了人,与我双修,对修为大有助益,岂不好?”   齐砚峰一副又要哭的样子,委屈地缩到角落。   时令本是逗她,见状正要笑,冷不防耳畔传来一声“好”,他当场就被震住:“你说什么?”   齐砚峰埋头在膝上,抽噎:“好啊。”   身为欢乐天副门主,时令见过多少大场面,应付过多少女人,此时竟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你知道双修是什么?上床,懂不懂?”   “你来吧。”   ……   这种话竟出自世家女之口,时令简直惊骇,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仍有些难以置信:“你……愿意?”   “嗯。”   “有条件吧,”时令冷静下来,“我助你活下去,你给我解了春宵短?”   齐砚峰抬起脸,露出通红的眼睛:“好啊。”   “在我跟前玩花样,你还嫩着,”时令好笑,“你这小娘心眼多,既然知道了《春宵短》的用处,不趁机要挟我就怪了。”   齐砚峰又缩成一团:“我到内丹境就给你解。”   内丹境修士有足够的自保之力。时令摇头:“想得倒周全,若我们出不去,你练到内丹境又能如何?”   “练到丹神境。”   道理没错,此地是老祖飞升之前开辟,只要同样修到丹神境,不愁出不去。然而古往今来,几人能有老祖的成就?多少修士半途陨落?丹神境何其遥远!   “志向不小,”听到这天真的想法,时令还是摇头,眼神复杂,“你不怕我得了自由,过河拆桥杀了你?”   齐砚峰揉眼睛,低声:“你救过我。”   时令有意吓她:“我是故意留着你,等春宵短发作,就拿你疏解。”   齐砚峰又看看他,继续哭。   时令登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丢给她一本册子:“你先看第一层,记住心法再说。”   齐砚峰含泪答应,捧着册子翻看。   《春宵短》乃双修功法,里面除了心法口诀,还配有男女画像,俨然就是本春宫图,时令本是等着看她的反应,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她有半分窘迫,而且还读得颇为认真,时令几次欲言又止,移开视线,捡起地上那瓶伤药,开始处理胸前的伤口。   大约一盏茶工夫过去。   “哎……”齐砚峰抬起脸叫他,期期艾艾地道,“好了。”   时令处理完伤势就一直在看她,闻言意外:“这么快,你都记住了?”   “嗯,你呢?”   时令本是欢乐天副门主,双修也算家常便饭,既然你情我愿,他也不会假装什么君子,当即便解开衣带。   齐砚峰惊叫了声,慌忙捂住眼睛:“下流!”   动作一僵,时令面无表情地看她:“要隔空做么?”   齐砚峰闻言松开手,脸和眼圈都红得不得了:“对……对不起。”   想她一世家女委实不易,时令也温和了些:“没那么可怕,你不必紧张,过来。”   齐砚峰慢吞吞地挪到他面前,还是羞得哭了,眼泪簌簌地掉,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   时令看了她片刻,重新拉上衣袍。   “你怎么……”齐砚峰不解,哭着看看册子上的图,又打量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现在不行吗?”   “我倒是想硬!”时令当场咳出一口血,怒道,“你这么哭哭啼啼的,是上床还是给我哭丧呢!”   …… 第129章 有口难言   大能丹发挥效用,顾平林感觉体力在逐渐恢复,唯有那不适感迟迟难消,脚步有些虚浮,他冷静地走在前面,段轻名大概是知道激怒不了他,没再说话。   地势改变,顾平林边走边放出造化真气查探。   洞府坍塌,众人陷入混乱,传承者才能趁机逃脱,老祖设计十分巧妙,洞府坍塌的速度是预先安排的,前世顾平林就顺利离开了,如今多了场意外的大战,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导致两人陷入困境,但老祖思虑周全,应该料到会有传承者意外被困的情况,所以一定会留下生路,传承者的标志就是造化真气。   大约两个时辰后,两人走入一条通道,随着真气散开,洞壁上突然飞出几点微弱的白色光点。   “看来找对了。”段轻名道。   顾平林全无顾忌,伸手按上去,微微用力,那块石壁便凹陷,顾平林从中取出一瓶大能丹,约有五十粒,皆是极品,一粒足以补充二十日体力。   老祖有心,倘若传承者被困,外面定然有人守株待兔,留在此地修炼更安全。   顾平林收了大能丹,继续用同样的方法探路,右边通道里果然又飞出同样的白色光点,如此下去,走过数十条通道,前方尽头变成一块石壁,再也没有路。   段轻名道:“这些大能丹足以支撑五十年,有《造化诀》与化气丹,纵使传承之人根基奇差,也足以修到内丹境了。”   真气扫过,石壁上,两个掌印闪烁了下,又消失。   顾平林走上前,双手按上掌印,凝神运转造化真气,过了半晌,石壁仍纹丝不动,顾平林收回手掌,心中猜测被证实——按老祖的计划,修到内丹境出去无疑最安全,自己提前找到出口,却缺乏开启机关的实力。   顾平林果断地回身:“合力一试吧。”   “只有这样了。”段轻名道。   这也是顾平林不愿与他拼命的缘故,自己受困执念,化气丹只对外丹境有用,凭自己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内丹,两人合力才有把握出去,毕竟,《补天诀》也是一门不下于《造化诀》的神级功法。   两人如有默契,各出左、右手,分别按上其中一个掌印,同时运真气。   顾平林原本没多少把握,毕竟功法不同,但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没错,前方石壁开始发出柔和的光,从中间开始变得透明,紧接着向四周蔓延。   “结界化形!”顾平林略吃惊。   “丹神境,”段轻名盯着水晶般的石壁,“不凡。”   晶莹剔透的结界变得越来越薄,最后从中裂开一道足有一人高的口子!   说时迟那时快,顾平林目光阴冷,抢先朝裂口外冲,同时回手就是一掌,掌心雷闪烁,夹杂着丝丝电光,拍向身边人!   掌雷未吐,一只手突然覆上他的手背,极其暧昧地捏了下。   “段轻名你!”若是之前,顾平林断不会在意这些动作,大可顺势变招,但此时此刻太过敏感,惊怒之下,他近乎本能地撤了掌,结果被那只手扣住肩头,拉得倒退。   身旁人笑道:“嗳,真要过河拆桥。”   “可恶!”眼看他要先一步出去,顾平林察觉失误,屈指引动剑诀。   段轻名刚踏出半只脚,外面就有一道强悍的剑气迎头扑来,将他逼回:“原来是剑符,当掌门弟子果然有好处。”   方才顾平林人未出去,却在外面布了道剑符,剑符乃岳松亭临别所赠,本是危急关头保命之用,内含杀招,段轻名也不敢硬扛,顾平林欲杀此人,趁机冲出裂口,待要破坏结界,头顶忽然降下数朵剑花,顾平林不得不避让。   转眼间,段轻名已从容地走出来了:“残害同门,掌门知道一定会很失望。”   计划失败,再打也没意义,顾平林召回顾影剑。   两人再回头看,那道裂口已经开始闭合,晶莹的地方逐渐消退,重新恢复成石质。   “有出口!”洞内突然传来激动的吼声。   阎森?顾平林看向段轻名,见他丝毫没有出手搭救的意思,不由微嗤。   “不好!”又有人急道,“快!”   其中隐隐夹杂着女子的哭声。   顾平林蹙眉,朝裂口处拍了一掌,结界闭合速度顿时慢下来:“齐姑娘?”   阎森最先冲出来,迎头就看到两人,不由吃惊:“是你们?”   “顾公子!”齐砚峰也惊喜不已。   见她先被推出来,顾平林有点意外,等时令出来后,结界正好完全闭合,成为一片普通的石壁。   死里逃生,三人庆幸不已。   “娘的!”阎森骂了句,指着时令,“这小子说《造化诀》被毁了,你们拷问拷问他,敢说谎,老子拿他炼剑!”   时令也是内丹大修,算个人物,奈何遇到魔头阎森,修为受制,此时见到两人,他未免有些尴尬,同时又松了口气:“两位在这里,正好。”   阎森一愣:“你们认识?”   “此事不止我们亲眼所见,在场还有飞剑宫王大修与袁氏,可怜神功就此失传,”段轻名语气十分惋惜,接着又面露惊疑之色,“咦,这是……表妹?”   时令反应过来,立即往旁边移开两步:“承蒙齐姑娘搭救,时令感激不尽,幸亏齐姑娘安然无恙。”   阎森这才想起此事:“小子你胆肥啊,敢碰他的妹子。”   时令忙道:“阎兄误会,我们并没有什么。”   “你他娘的这么规矩?”阎森哈哈大笑,往他后背一拍,“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受伤不都是要采补么!”   胸口伤处牵动,时令面色发白,低头咳嗽。   齐砚峰扶住他,小声:“你怎么样啊?”   时令迅速推开她,直起身,正色道:“齐姑娘清白女子,阎兄万万不可胡言。”当时他正心烦意乱,迟迟不能决定,两人休息没多久就遇上了阎森。   “你是什么货色,装个屁!”阎森瞪眼,“跟你还有清白?骗老子!”   时令蹙眉,对齐砚峰道:“你自己说。”   齐砚峰咬着红唇,突然用袖子捂住脸,哭起来。   “哭什么!”时令有些急,见她迟迟不肯说话,只得向段轻名两人解释,“你们也看见了,是她自己回来救我,我们当真没什么,我保证,此事绝不会外传。”   “放屁!小姑娘这么委屈,定是被你骗了的,打量老子不知道欢乐天的手段?”阎森又要拍他。   齐砚峰慌忙挡在前面。   这更让人误会了。时令大怒,扣住她的手腕:“你到底要干什么!”   齐砚峰似乎被吓到了,不敢再哭,眼睛红红地望着他。   时令是有火发不出来,半晌放开她:“跟他们回去吧。”   齐砚峰大哭起来。   “哟,欢乐天还真是出王八蛋,竟然让小姑娘一个人回去,”阎森来了兴致,“等老子把他丢到齐氏门口,嘿嘿,让齐真看看他的乖孙女婿。”   齐真的脾气在修界可是出名的。时令脸色精彩无比。   段轻名始终紧锁眉头,听到这里才开口:“时兄所言甚是不妥。”他看看齐砚峰,慢悠悠地道:“欢乐天名声在外,单凭时兄一面之词,实难让人放心,何况表妹这样……”   之前一路奔逃,齐砚峰此刻鬓发散乱,衣衫破损,一张小脸惨白惨白,怎么看都不像“没事”。   段轻名停了停,又道:“何况表妹如此维护时兄,其中也有缘故吧?”   他说得含蓄,意思却明白,哪个世家女会主动缠着欢乐天的男人?   时令当真哭笑不得:“因为她想……”话说一半又停住。   怎么说?说她为了练剑跟自己跑?更没人信。   时令看看齐砚峰,只好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   “我们都是男人,总不好查验真假,倘若表妹真受了委屈……我们这种人家的规矩,想来时兄也是知晓的,此时放你走,到时如何寻你?事关齐氏母舅家,又关系表妹的名声,我实在不敢应承你,”段轻名叹道,“不如这样,时兄亲自去齐氏,当面解释清楚,如何?”   段轻名与齐氏关系复杂,修界人人尽知,他不愿插手也正常。时令苦笑:“也罢,我自送齐姑娘回去。”   “他敢去齐氏?”阎森抱着手臂,嘿嘿笑,“别怪老子没提醒你,他怕不是要把小姑娘拐去欢乐天。”他还不知道时令背叛欢乐天的事。   “誒,”段轻名制止他,“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表妹能安然出来,足见时兄的人品,由他护送十分合适。”   阎森道:“谁知道他安什么心,那齐家丫头,你真敢让他送你回去?”   “我……”齐砚峰难为情,哭着将脸埋在时令怀里。   众目睽睽之下,时令推也推不得,骂也骂不得,一张俊脸绷得发青。   段轻名示意阎森解穴,时令暗运真气一周,觉得并无大碍,于是朝众人拱拱手,也不理会齐砚峰,转身就走,齐砚峰用袖子抹抹眼睛,飞快地追上去。   旁边,顾平林松开袖中的手,压下蠢蠢欲动的真气,他素来理智,也无所谓迁怒——既然时令针对的并不是自己,当时也没发现自己中毒,便无须灭口了,以免引人怀疑。   不过段轻名明知时令冤枉,还故意这么说,就是在戏弄人了,时令如今背叛欢乐天,虎落平阳,藏匿身份都来不及,哪还敢去齐氏。至于齐砚峰,时令若真有坏心,也不会让她活着出来,还对她如此维护,此女有些意思。   再看四周地势,地面之上赫然是一座山林,什么红沙地,什么造化洞府,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段轻名赞道:“老祖神功,夺天造化。”   “程小子没说谎,这里还真是片山林,”想到《造化诀》被毁,阎森也忍不住嘀咕,“可惜,唉!”   “山是原来的山,草木却并非原来的草木,”顾平林道,“其实不难解释,洞府机关是借地气之力设置,机关运作,山林崩毁,如今洞府关闭,地势变化,井中地气散出不少,草木得到滋养,才会重新长出来,一夜成林。”   段轻名检查魂石,道:“辛前辈暂且无恙,不知程兄弟如何,但愿两位没被困在里面。”   阎森这才想起自己也险些被困死,不由惊出身冷汗,暗道好险:“你们怎么出来的?”   “我们是无意中碰到机关,侥幸逃出,”顾平林道,“洞府已关闭,徒留无益,照之前的约定,先去凤林镇等他们吧。”   见他面色如常,阎森没有怀疑,骂了句粗话,三人离开。   .   这边齐砚峰跟在时令后面,也不敢与他说话,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数十里,时令终于停住,回身。   齐砚峰自知理亏,悄悄地后退了两步。   时令看了她半晌,道:“无论你打什么主意,出了嵪山古林,我送你到齐氏地界,你自己回去。”   齐砚峰小声:“春宵短,我练得快。”   “我用不上你了。”时令断然拒绝,外面女人多的是,随便找两个也能拖延几日,他本是魔修,死几个人不在考虑范围内。   “我不害你。”   “害我?”时令哂笑,“只要是女人,我自有办法将她们调教得服服帖帖的,你这种,我没兴趣,当时看到的人不多,段品跟你是亲戚,他不说,你照样能嫁出去。”   眼泪迅速涌上来,齐砚峰道:“我不回去。”   “与我无关,”时令挥手,“难得做件好事,倒找了个大麻烦。”   齐砚峰泪流不止。   “哭吧,哭了几个时辰还不够,方才怎么不说话?少跟我耍心眼!”时令冷着脸道,“你这姿色勉强能看,大可去找个身份配得上你的人,正道世家,大派弟子,多少人勾引不得,非缠着我做什么?真上了床,我可不会娶你。”   “他们会送我回去。”   “我也能送你回去。”   齐砚峰看他一眼,继续流泪。   齐氏乃北界大世家,但凡正道修者,没几个不卖他们面子,谁敢担上拐骗齐氏女的名声?时令就不同了,欢乐天乃魔修门派,他背叛欢乐天,都不敢公开露面,更别说找上齐氏了。何况时令送回的女子有清白的?只怕他还没到门口就要被家老齐真打死。   时令阅历丰富,立刻想明白缘故:“说来说去,你看上的,倒是我这身恶名?”   齐砚峰脸一红,到底教养好,连忙摇头:“不……也不是。”   见她一副“我给你面子”的表情,时令差点被气笑,转身就要走:“找坏人还不容易?修界坏人那么多,你找别人吧。”   齐砚峰拉住他的手臂。   时令回身,以竹箫抵住她咽喉,恼怒:“我不是什么好人,没耐性,再缠着我,休怪我狠辣。”   “呜呜……”   “放手。”   “呜呜……”   见她只顾哭,就是不肯松手,时令便有些不耐烦,他是内丹大修,要脱身容易得很,当下也不管什么风度,用真气震开她:“麻烦!”   刚转身,迎面就是一片金灿灿的剑雨!   辉煌贵气之中,似又有一丝飘逸,仿佛蕴含着无限变化,此等剑招,分明出自高手!   乍遇偷袭,时令下意识地送出竹箫,一串碧色蝴蝶扑向对面,可紧接着他又反应过来,对上那红红的眼睛,气得骂:“你找死么!”   内丹之力委实强悍,纵使他撤招及时,齐砚峰仍被震飞。   时令过去接住她,揽住她的腰,捏开那小口,迅速喂了粒药丸下去,原来招式中还藏有毒。   突然,纤手在他心口一拍!   力道不轻不重,却恰好拍在之前的伤处,时令毫无防备,顿时疼得脸色一白,闷哼了声。   形势逆转,齐砚峰扶住他。   “你做什么!”时令一把扣住她的下巴,将她拖到面前,眼底杀机毕露。   脸对脸,齐砚峰似乎被吓得不轻,泪流满面,惊慌地望着他。   真气流转,时令咬牙再咬牙,他是欢乐天副门主,自有城府,如何不明白?   此女修为不足也敢动手,还趁机偷袭,分明就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世间恶人的确多,但这类人何其危险?唯有他不会害她;而她的得手,是因为他根本没有防备,这就是信任,他能信任的人不多,尤其是这种时候。   时令恼怒不已,猛地将她丢开,遁走。   齐砚峰追不上他,独自站在树下哭了会儿,终于抹抹眼泪,怯怯地朝四周张望,半晌,她开始试探着朝前走,完全没有返回找段轻名的打算。古林之内暗藏凶险,不到半个时辰,她就遇到几次小型妖兽,凭着剑术倒也勉强应付过来,只是受了伤,她哭哭啼啼地上完药,继续朝前走。   眼看她要进入凶兽地界,时令终于忍不住现身,将她拎回,发火:“你故意是吧?缠着男人不放,下贱至此,脸面呢?你究竟是不是世家女!”   齐砚峰被骂得怔了,瞪一双泪眼,望着他。   时令咽下后面的话。   齐砚峰大哭起来。   骂得太难听,时令暗悔,重新替她的手臂上过好药,半晌道:“我在修界仇家不少,如今又遭追杀,你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何必如此?脸面,名声,修炼资源……跟了我,什么都没有,将来想回也回不去。”   齐砚峰哭道:“我不回去。”   “你想练剑,我如今倒是信了,”时令脸色复杂,“你在剑道上确实有天分。”   齐砚峰闻言紧紧拉住他的长袖,殷切地望着他。   时令看得烦躁无比,将心一横:“怪不得我,你自找的!”   结界张开,白袍飞落,人被丢到上面。   “不许哭!”白绢遮住她的眼睛,他覆上去,低头狠狠地堵住她的嘴。 第130章 太学古村   “此人作恶多端,甘与魔修为伍,今日伏诛,大快人心!”   “段大修匆匆赶来,可见除恶心切,实是后辈楷模!”   “段大修高义。”   ……   视野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无数嘈杂的声音仍在继续,最清晰的却始终只有那一个。   “你永远都是失败那个,顾平林。”   来自宿敌的轻藐,让从容赴死的心再度不安分起来,然而他除了强撑着残余的意识,已经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而那个万众瞩目的人,此刻仍是一身从容,虚伪地微笑着,谦逊地接受着众人的称赞。   “会自尽,还算有一丝良知。”有人叹息。   “笑话!他是知道逃不了,怕受折磨才自尽吧!”   “便宜了他!修界败类,合该将他挫骨扬灰才是!”   “好!”   ……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结果。   那时的他,被逼得无路可走,却不想认输,出逃在外,却时时关注灵心派的境况,心中无日不受折磨,终于萌生死志。   ——此生不顾一切与段轻名争斗,害了师门,害了师兄弟,害了多少无辜性命,自己有负师父教诲,挫骨扬灰已是轻了,人死,何须在意皮囊。   他满身血污地躺在地上,听众人为如何处理这副皮囊而争论不休。   “他,我要了。”熟悉的、温和的声音忽然打断众人。   须臾,他感觉自己离开了地面,那沾满鲜血与尘土的、千疮百孔的身体,落入了一个洁白、干净又陌生的怀抱。   “这不妥吧!”有人忍不住出言拦阻,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恨,“此人害我师弟,不亲手将他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   “是吗,”那人停了停,“如果我说,我一定要带走呢?”   刹那间,四周陷入沉寂。   “谁敢拦我们公子?”一名侍女傲然冷笑。   “你……”对方怒。   “不可无礼,”那人制止侍女,温言道,“我只是与诸位商议而已,希望诸位能卖我一个人情。”   有人立即上来解围:“人都死了,何必在意这些,谁不知晓此人与段大修是死敌?若非段大修,我们也不能看清此人的真面目,依我看,原本就该让段大修处置。”   “交给段大修,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如此极妥!”   “那就多谢诸位了。”那人礼仪周全地道谢,缓步走出人群。   怀中,染血尸身逐渐变冷,即将消散、归入轮回的魂魄却忽然变得凝实。   ……   寄魂珠!   “你……”意识骤然清晰,顾平林冷汗涔涔,紧盯着前方景物,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我开始好奇了,”耳畔传来不紧不慢的声音,“什么梦,会让你紧张至此?”   顾平林蓦地转脸看他,目光恢复清明锐利。   “现在戒备,是不是有点晚?”那人斜躺在一张简易的小竹榻上,枕着左臂,半闭着眼睛,似乎是在说梦话。   顾平林已习惯了他随身带着身外杂物,不以为怪,直起身来。   “也是,你想杀我,我却始终顾念我们的同门情义啊,”段轻名闭着眼睛叹气,“你当然不必防备我。”   情义?顾平林一反常态地没有嘲讽,看了他半晌,忽然开口道:“段轻名,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长睫微颤了下,狭眸睁开,段轻名“咦”了声,似笑非笑地看他:“这就怪了,你不是很了解我吗?”   “之前我确实这么认为。”顾平林转脸,探身拨弄火堆。   “哦?”段轻名随手弹开即将飘落到身上的树叶,似乎被勾起了兴趣,“那如今呢?”   顾平林道:“有些事情,我不太明白。”   寄魂珠,收纳魂魄三日而不散。他留下自己的肉身,又用寄魂珠收魂,然后去欢乐天取来了七界棺?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为什么之前记忆中没这些事情?肉身已坏,就算有七界棺,自己也不可能活过来继续陪他游戏,他要做什么?这场诡异的重生……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有没有飞升?   “看来我也不能告诉你答案,”段轻名没有好奇他所说的不解之事,收回视线,“但你可以从现在开始了解我啊。”   顾平林冷笑了声:“就怕你活不到那么久。”   “一心想杀同门师兄,你就不怕被掌门知晓?”   “这是威胁?”   “我是为你担心啊,”段轻名慢吞吞地道,“如果让掌门看出来,他会不会好奇呢?你要如何解释?喔,你当然不会欺骗最尊敬的师父,一定会告诉他,我们在造化洞府里曾经发生过更亲密的……”   他变换了下姿势,身上散出剑气,轻松震开袭来的掌剑:“你这么动手,就不怕激怒我?”   目光扫过不远处打坐的阎森,顾平林再看看眼前人:“你段轻名竟会用这种手段要挟对手?”   “此言差矣,”段轻名无视身侧杀气,看也不看他,躺得十分悠闲,“你在意的事,我不在意,既然是对手,对手的弱点不就是拿来利用的?”   顾平林道:“此事传开对你同样没好处。”   “我身败名裂,你也会,还有灵心派,”段轻名道,“好在掌门寿元将尽,大概不会太在意。”   顾平林道:“用这种方式取胜,有趣味?”   “誒,你讲错了一件事,”段轻名道,“我可从来都没想赢你啊。”   顾平林沉默。   这已经不是以前的段轻名,前世他都赢得彻底了,执着胜负的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   “没想赢,那就是故意,想看我会如何反应了,”顾平林道,“说吧,你到底想怎样?”   段轻名突然半撑着榻沿抬起身,靠近他。   顾平林随之抬眸。   段轻名微笑了,随手挑起他肩头的长发,轻轻吹了口气,让那发丝自指尖散落:“当然是如你所愿。我可以不计较你想杀我,你也大可不必动怒,我们仍旧做一对友爱的师兄弟,一起壮大你的灵心派,让你的师父欣慰地离开,这样不好吗?”   “嗯?”顾平林缓缓移动视线,斟酌。   “此事我绝不对外提起半个字,这个保证总该让你满意了吧。”   磁性的声音,过分温和的语气,不似以往的戏谑,更像是透着蛊惑的安抚。那双狭眸斜斜地看过来,笑意盈盈,眼尾扬起过分完美的弧度,依稀竟有几分梦中的妖魅。   段轻名还是段轻名,自负到可以无理由退让。顾平林原本也是要他这句话,闻言平息了真气:“如此最好。”他停了停:“不过,威胁顾九迟早会付出代价,你最好牢记。”   “多谢提醒,”段轻名饶有兴味地问,“那我该在意代价吗?”   顾平林道:“你只在意兴趣。”   段轻名“哦”了声:“那我很有兴趣邀请师弟同榻而眠,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必。”   “拒绝得这么快啊。”   对上他的视线,顾平林便知自己还是表现得过于在意了,当即压抑住心中气恼,断然道:“灵心道乃清修之道,不重享受。”   “是吗。”段轻名笑着躺回去,不再说话。   .   从某种程度上讲,段轻名的承诺是可信的,既然两人暂时达成和解,顾平林也熄了不顾一切动手的念头,三人顺着来时路走出嵪山古林,回到凤林镇,发现辛忌与程意已经在灵心观里了。   “那个地方,我就说它会变,我的房子就是那样不见的!”   “可惜了《造化诀》,哎!”   “我的房子没啦!”   ……   原来辛忌被段轻名支走,绕了个大圈才得知洞府开放的消息,他匆匆赶回来,谁知进去就走错路,被困了好几天,最后洞府坍塌,他侥幸逃了出来;程意则根本没有进洞府,一直在外面找他的房子,直到地势变化,他才明白房子永远找不到,只好出来等。两人也是刚刚才到灵心观。   《造化诀》被毁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开,飞剑宫、段氏、袁氏、魔域几家共同见证,飞剑宫的王邕首当其冲成为罪魁祸首,几个难以突破、寿元将尽的大魔修失去最后的机会,一怒之下拿他出气,王邕重伤逃回飞剑宫,心里也觉得很冤枉,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那卷轴就爆开了,奈何无人肯信而已。   此事固然遗憾,然而更多人得知后都松了口气。   ——若《造化诀》果真现世,还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势力相争,动则灭门,相比之下,毁去它未尝不是件好事。   另外,也有人心生怀疑,暗中逼问弄出些人命,此为后话。   造化洞府开放,着实引出了不少故事,利益驱使之下,总会有无数丑恶嘴脸暴露,同门背叛,亲友反目……其中一件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欢喜娘娘求魔域共主嵬风师发出魔道追杀令,追杀原副门主时令,而此事备受瞩目的原因,并不止是时令背叛欢乐天,而是他竟还拐走了北齐氏九娘。同为世家,袁氏与段氏本有心帮忙隐瞒,然而矜贵的世家女被淫恶的欢乐天魔头骗走,在场的魔修岂有不看笑话的?传开之后,齐氏家主暴怒,也对时令发出了追杀令。   此事已经成为修界茶余饭后的谈资,众人聊得热火朝天。顾平林只觉得好笑,这齐砚峰哪里是被骗,分明是她拿捏了时令,此女行事怪异,敢招惹时令这种人,倒不好说她是冲动冒进还是勇气可嘉,所谓一物降一物,时令亦非善类,遇到她也算活该。   传承之争彻底结束,修者们陆续离开,凤林镇逐渐冷清下去,顾平林等人也没有继续停留的理由,正要启程,观里突然收到信,原来南珠与季七娘来年五月大婚,请贴送到了门中任凭手里,任凭便特地来信告知两人。   算来时日尚早,顾平林还是决定先回灵心派,众人离开凤林镇,行至飞剑宫的势力范围,停住。   段轻名道:“我提议,走太学村。”   顾平林道:“托你的福。”   《造化诀》被毁,旁人都怪王邕,可对王邕来说,他本已拿到了传承,若非段品插手破坏,哪会有后来的事?如今那些大魔修拿他出气,他险些丢了性命,岂有不恨的?段轻名顶着段氏嫡子的身份,进飞剑宫的地盘必然有麻烦。   要绕过飞剑宫,走太学村是最近的路线。   而太学村,乃修界有名的魂域。   传言古时姜帝曾在此兴办太学,请大修为师,专为姜国培养修者,太学村名噪一时,鼎盛时期规模之大,不亚于一座数十万人的城池。谁知后来一位魔修混入师群,此人天赋极高,心性残忍,为了创功法,竟不惜拿满城人命试验,一夜之间,整座太学村鸡犬不留,无一活口。这场试验与神魂有关,导致那些怨魂不能轮回,徘徊不散,久而久之竟修得了魂力,逞凶为恶,而路人死于城中,也会受影响成为不散怨魂,千万年过去,太学村逐渐沦为了魂域。   那位魔修,便是大名鼎鼎的百炼魔祖,此事令他名动修界,也使得他过早暴露,惹来杀身之祸。   魔祖亲手造就的魂域,难免令人好奇。顾平林皱眉看段轻名:“你想去。”   “当然,”段轻名道,“能创出《炼神九章》,此人倒也当得魔祖之名。”   “可惜他狂妄自负,锋芒毕露,早早就惨死了。”   “你又来。”   太学村的确令许多修者忌惮,然而顾平林五人刚从嵪山古林出来,自然不会惧怕区区魂域,第一个赞同的就是阎森,对他来讲,走飞剑宫还不如走魂域轻松,毕竟他的魂剑流修的就是魂力。   众人改道太学村,行至城外百里处,远远地便望见:平川一马死村遥,古道低空乱鸦鹩,黑柏森森城不见,鬼气如爪探云霄。   这一带地势很平,天色已晚,荒野上无数鬼火跳跃,也算奇景。冲天黑气将整座太学村笼罩住,其中鬼哭声隐隐。城外河道干枯,断桥荒废,透过外墙缺口,可见城内残垣断壁,阴风惨惨,低级游魂飘荡。   “有人。”阎森眯眼。   一行人匆匆自缺口处掠出,正好与顾平林等人打了个照面,两边都有些意外。   顾平林认出他:“聂兄?” 第131章 妖魂鬼道   对面共四人,观其装束,分明是广陵派弟子。当先那人生得虎背熊腰,满下巴胡须,长相粗犷,却偏偏背着个精美非常的琴匣,正是聂宇。   看见顾平林众人,他也松了口气:“原来是你们。”   段轻名拱手问:“聂兄怎会在这里?”   旁边三名广陵弟子神情沉重,聂宇还算镇定:“两位师妹被人劫走,可能就在这太学村。”   段轻名意外:“两位姑娘断不会与人结仇,怎会被劫持?”   “此事古怪,不过凤林镇鱼龙混杂,也怪我大意,”聂宇叹了口气,回头望墙内,终于露出一丝焦灼之色,“你们别进去了,方才我入内查探,竟发现许多大妖魂结界,必须向飞剑宫求助才行。”   顾平林闻言便觉不对。   太学村时有大妖魂出没,就算被斩杀,隔不了几年又会出现新的,此乃修界一大怪事,怨魂修成大妖魂并不容易,需要天时地利,也不知这些大妖魂是从何处来的,不少人猜测,大概是昔年那场变故时间凑巧,使太学村成为了罕见的独阴地,好在这些大妖魂每次出现的数量不多,久而久之,大家便习以为常了,如今突然出现这么多,必定有问题。   辛忌“咦”了声:“莫不是鬼道手段?”   因为身份缘故,他依旧易了容,装成仙风道骨的正派修士,阎森却不屑,只找了顶竹笠低低地戴着,看上去像个寻常老者,也不太引人注意。   听辛忌说话,聂宇忙问:“这位是……”   飞剑宫离此不远,辛忌也不敢冒充他们的人,拱手道:“老夫王其,一介散修,惭愧。”   散修无正宗道统传承,另三名广陵弟子闻言便失去兴趣,倒是聂宇实实在在地回了个礼:“身在何处都是修,王兄更比我等自在,无需过谦,你方才言及鬼道,我却从未听过,愿闻其详。”   辛忌装正道也装出了经验,笑呵呵地道:“哪里哪里,老夫一点浅见罢了,独阴地无阳气,阴气汇聚,最易催生鬼物,于寻常修者十分不利,但你们不知,魔道中尚有鬼道一途。”   聂宇道:“我只听说过驭鬼门,不知他们……”   “非也,”辛忌打断他,摸着胡须道,“驭鬼门虽有个鬼字,实与鬼道不沾边,鬼道在魔域声名不显,且行踪诡秘,门人极少,是以外人不知底细。鬼修不仅善于催炼鬼魂,他们修至内丹境,还会舍弃肉身,自成鬼体,独阴地乃是他们最钟爱之地。”   “竟有此等诡异道法!”广陵派众人震惊,一弟子急问,“五师兄,这如何是好?”   聂宇还算冷静,他沉吟片刻,突然问辛忌:“鬼修既隐于魔域,王兄如何知晓?”   辛忌一噎,打哈哈:“老夫也只是听说而已。”   果然人不可貌相,此人模样粗犷,却心细如发。顾平林暗忖,待要说话,旁边段轻名开口道:“鬼道之说,我也曾在段氏藏书楼里见过,鬼道催炼鬼魂,扰乱天道轮回,不仅不容于正宗道门,就连魔域也十分忌惮,昔年鬼修几乎被赶尽杀绝,想不到还有传承。”   藏书乃世家门派之根本,段氏乃南界第一世家,自然有许多外人不知的秘闻记载。聂宇闻言疑心尽去:“我等孤陋寡闻,惭愧,如此说来,太学村大妖魂除之不尽,莫非就与鬼修有关?”   辛忌松了口气,道:“极有可能。”   “此事非同小可,”聂宇越发忧虑,“两位师妹……不行,我要亲自去飞剑宫一趟。”他也是果断之人,当即吩咐三名弟子留守,然后拱手告辞:“幸有王兄提点,否则必误了大事!恕我失陪,诸位请了。”   “聂兄且慢,”顾平林忽然叫住他,“鬼道之事过于隐秘,我怀疑此事与舌人鲁公子有关,聂兄也见识过舌人异法,当知其玄妙,不亚于鬼道。”   聂宇领会,正色道:“多谢提醒,你们在此等候,务必小心。”   目送他离开,辛忌笑道:“顾公子好主意,舌人之前在飞剑宫地盘上闹出那么大的事,狠狠地下了飞剑宫的面子,说鬼道,那些老儿未必会信,说舌人嘛,他们保证来得比谁都快。”   三名广陵弟子这才明白缘故,皆点头称是,又道谢。   程意伸着脖子朝墙内望,眼睛瞪得圆圆的,脸色发青:“那……那真的是鬼呀!我们要进去吗?”   段轻名很体谅他:“你害怕就在外面等,如何?”   辛忌忙道:“鬼修本身能为有限,但他们炼出的大妖魂很麻烦,我看还是让飞剑宫去收拾更妥。”   一名广陵弟子也劝:“方才五师兄说过不可冒进,诸位还是等等吧。”   “无妨,”顾平林抬手,对辛忌道,“我们去看看就出来,你与程兄弟守在外面,留意动静。”   段轻名本就冲着这片地域来的,阎森修魂剑流,对妖魂很感兴趣,闻言自无异议,辛忌也乐得不用涉险,满口答应。灵心派本是二流门派,三名广陵弟子多少有些傲气,见劝不动,只道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索性不说话了,散去四周巡视。   .   三人进入太学村时,天已全黑,无需夜视之眼,墙角自有无数鬼火飘荡,碧幽幽的光芒映着一张张茫然的鬼脸,未免有些瘆人。寻常魂魄不经过催炼,根本不可能凝实,这些游魄却都肉眼可见,确实古怪,难怪程意会害怕。   越往深处,游魂数量越多,形貌更加清晰,仿佛有什么奇特的力量在支持它们。空中寒意彻骨,不是夜寒,而是浓重的阴气。路旁散落着无数白骨,这里部分游魂已修成妖魂,有了法力,阎森的魂剑对它们有克制作用,察觉来者强大,游魂纷纷四散躲避,妖魂更不敢现身,三人畅行无阻。   约摸两个时辰过去,游魂越来越密集,妖魂的力量也更强,三人竟遇上了好几次偷袭。   此地已近太学村中心,四周弥漫着浓黑的死气,一丈之外的景物已看不清,空中半丝阳气也无,饶是内丹大修,受到的影响也不小,难怪没人愿意管这里的闲事。   走近一片废墟,阎森停住脚步,“咦”了声:“竟有这么多!”   前方不知有多少个大大小小的结界,彼此交错覆盖,形成一片复杂的魂境,平日里修者们为了避免麻烦,大都不愿走太学村这条路,是以竟无人发现。   魂境的数量就是大妖魂的数量,情况比预料的更严重。   胸口隐隐发闷,顾平林拉了拉披风门襟,道:“的确像独阴地。”   修为高了几个小境界,段轻名相对轻松一些:“还是不够,毕竟只是人为制造。”   昔年百炼魔祖不惜用满城性命来制造这个独阴地,必定是为《炼神九章》,如今他特意来此,应该也是为了更好地领会《炼神九章》,以彻底完善《补天诀》。顾平林不动声色地道:“终是邪道,白忙一场,徒留荒村废城而已。”   段轻名道:“魔能飞升,道无正邪。”   “老子就喜欢你这点!”阎森大赞,“天地不仁,谁都一样,既然不飞升就会死,那证道之路该杀就杀,管那许多做什么!”   顾平林道:“道法无正邪,人却有,满腹算计不择手段之人,谁不忌惮?魔祖自食其果,后人亦当警醒。”   “老子证个道,还管别人忌不忌惮!只怪魔祖运气不好,”阎森怪笑两声,望着那片错杂交织的结界,“这么多魂境,是有些麻烦。”   段轻名问:“前辈不进去看看?”   这里的妖魂多数都没有剑意,不能拿来炼魂剑,阎森也没了兴致,摆手:“不去不去!”   段轻名道,“前辈是害怕?”   “少他娘的用激将法,老子不费这个力气!”阎森哈哈笑道,“让飞剑宫那群老东西去收拾吧。”   段轻名道:“那鲁公子呢?”   阎森瞪眼:“哄飞剑宫的话,你真当我傻?”   “非也,”段轻名转向顾平林,“师弟你说呢?”   顾平林这才开口:“也不算假话,我怀疑鲁公子就是鬼修,他根本没有肉身,鬼体寄身于法宝巧簧之上,两位周姑娘伶牙俐齿,之前又坏了他的好事,所以才会被劫持,如此,一切就讲得通了。”   阎森听得愣了下,将信将疑:“那他此刻也不一定在这里。”   段轻名道:“这么多大妖魂绝不可能是一夕之间炼成,之前藏匿是为掩人耳目,如今同时现世,定有缘故,且大妖魂通常是各自划地为王,岂会像这般聚集?它们应该是被召集过来的,其主人必定就在里面。”   阎森果然眼放精光:“你确定?”   “世上没绝对的事情,我只是推测,大概有六成把握,”段轻名停了停,改口道,“算了,鬼道难缠,此地对前辈不利,对鲁公子却无影响,更不用说他有这么多大妖魂……我建议前辈暂且按下旧仇,等飞剑宫来再说。”   阎森大笑,摘掉竹笠:“小辈就是小辈!区区鬼修就吓尿了,怕什么,待老子进去抓他来炼剑。”他大步走入结界,整个人凭空消失。   顾平林没说什么。   段轻名当然不胆小,顾影剑法还差最后两式,剑招将近完善,威力虽有不足,但也是他目前能达到的极限了,如今只欠一个顿悟的契机,既然暂无试剑的必要,他自然懒得多费力气。   “你方才那话,好像又是在说我?”段轻名忽然侧过身来问。   顾平林瞥他一眼:“不是你。”   “满心算计,不择手段,”段轻名重复念了遍,“我怎么觉得,你就是骂我?”   顾平林道:“你弄错了,我们是友爱的师兄弟,我怎会骂你?”   “也是,”段轻名道,“一夜夫妻,多少有情分在……”   话未完,招已至。   此地阴气太重,阳气全无,丹田容量就很重要了。段轻名凭借九重纳元的优势,很快结束战局:“我的要挟,你这么快就忘记了。”   顾平林寒声道:“提醒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段轻名似乎没听见他的话:“掌门知道你对师兄痛下杀手,恩将仇报,一定很失望。”   “你就只会要挟?”   “何必这么怒气冲天,”段轻名扣着手将他拉近了些,温言道,“我要挟,结果对你却有益无害啊,你这么聪明,怎就不明白?”   顾平林皱眉:“这种手段,恕不能苟同。”   “手段不重要,”段轻名道,“至少现在,我们仍是友爱的师兄弟,不必你死我活,掌门也会很满意,这不是很好吗?”   “荒谬!”   “是你太执着于过程,”段轻名显然也不欲争执,放开他,“这次我会记住你的底线,你无须恼怒。”   顾平林收手:“有自知之明,是你唯一的好处。”   “师弟夸奖,不胜荣幸。”   “你要是没这张嘴,一定会活得更久。”顾平林冷笑,转脸查看那片结界。   灵心派并没有鬼道的记载,他对鬼修的了解,更多是来自于前世的万法门。那是多年后突然崛起的一个魔道大派,足以与魔域共主嵬风师分庭抗礼,而万法门中就有神秘的鬼修。   昔年蓝非雨杀师娘,掳走师父李墨青,就是投奔了万法门。当时顾平林身败名裂,也收到过万法门的招揽,所以两人认得。那位门主虽然未曾露面,但被拒绝之后,此人并未有任何行动,显然是在等他走投无路……   如今鬼修竟在此地现世,顾平林难免就要将两件事联系起来想了。   太学村这些大妖魂,与万法门有无关系?   段轻名道:“要等阎前辈吗?”   顾平林看他一眼:“鲁公子是聪明人,绝不会在里面等,这些大妖魂聚集,应该只是陷阱,阎森此去会有些麻烦。”   飞剑宫联合各派追杀鲁公子,想来是鲁公子行踪暴露,在附近藏不下去,决定放弃这个巢穴了。他劫持周氏姐妹,召集这些大妖魂,为的就是引飞剑宫的人来,好在临走前报一次仇。   “我们更麻烦,”段轻名道,“这一路妖魂报信,鲁公子想必已对我们的情况了如指掌,上次被算计,这次又被意外坏了好事,他岂会放过我们?”   “那他只能在飞剑宫赶来之前解决我们了。”顾平林言语淡定,毫无防备地,顾影剑骤然飞出,划出一道圆弧,紫色剑气滚滚,劈向后方断墙边的一株枯树。   枯树消失,原来是鬼道幻影,剑流摧毁阵眼,妖魂尖叫着消散。   “这么快就被识破,你们比我预料中更强。”叹息声起,骷髅头升起在半空,白森森的牙齿碰撞,猩红的舌头颤动不止。   “你的阵术不错,”顾平林笑了两声,挥开半面披风,旋身接住飞回的顾影剑,站定,“但,不如我。” 第132章 恶战鬼村   剑尖直指骷髅头,年轻修者长身而立,黑披风下摆犹轻轻摇晃,微微下撇的唇角使得俊脸自带七分严厉,战意毫不掩饰地、压迫性地卷向对面,态度之强硬,完全不在意对手修为胜过自己。   “你的阵术确实不错,”面对他的狂言,鲁公子竟没有轻视,“若非时间不够,我一定会与你切磋几场。”   此人不凡。顾平林神色更凝重,真气灌注长剑:“现在切磋也不迟。”   “修为,是你最大的弱点,”骷髅头摇了摇,鲁公子惋惜地道,“我原本是想对付飞剑宫,如今却不得不杀你们,可惜。”   段轻名突然道:“既然可惜,为何不劝我们归附于你?”   鲁公子道:“你并非屈居于人下者。”   “好眼力,”段轻名笑起来,“你只说我,我这师弟难道不是吗?”   鲁公子答的委婉:“有心的人,总是容易对付一点。”   段轻名大笑:“这么说我们才是同类?”   鲁公子也语带笑意:“同类之间,不是敌人就是对手,我实在很不希望有你这种对手。”   段轻名却道:“非也,你不会是我的对手。”   “哦?”   “因为你还不够。”   鲁公子闻言并不生气,声音依旧斯文:“就算激怒我,你们也必败无疑。”   段轻名道:“阁下有此等眼力与智谋,亦非居于人下者,却鬼鬼祟祟不肯露面,是怕被人认出来吗?”   鲁公子没接这个话题:“我看上这两个周姓女子的舌头,既然你们多管闲事,那就再加上你的,我对你的舌头可是念念不忘。”   段轻名笑道:“荣幸,这话你说了两次了。”   顾平林开口道:“我们此来并非为周氏姐妹,只是想证实太学村的大妖魂与你有关,你果然是鬼修,法宝巧簧也是在此地炼出来的。”   鲁公子幽幽叹息:“聪明人总是爱冒险,这不是个好习惯。”   “聪明人才有冒险的自信,”段轻名不紧不慢地道,“倒是阁下,一心摆脱尊夫人,如今舍去肉身,却寄魂于她之舌头,也算不上什么好习惯。”   “激怒我没有用,”鲁公子语气平淡,“我不会再让你们拖延时间,到此为止吧。”   不等他说完,顾平林两人便急速退开。   再看时,一团漆黑的影子赫然出现在两人方才站立的地方,几乎与周围黑灰色死气融在一起,不细看很难察觉。   “大妖魂。”顾平林认出来。   黑影开始朝两人移动,形状竟也随之变化,时高时矮,时大时小,根本没有清晰的五官与四肢。   “食魂者。”段轻名道。   食魂者乃是大妖魂中最难缠的一种,一旦沾身便会伤及魂魄,它刚现身,原本游离在不远处的那些妖魂、死魂便纷纷逃散。   “动手。”话音未落,人已行动,顾平林并未理会危险的食魂者,反而一剑斩向鲁公子寄身的骷髅头!   几乎是同时,寒意骤起!一式“惊鸿过影”的变招,后发先至,名风剑意凝空气成霜雪,风雪卷寒流,直取红舌“巧簧”!   “对付我没那么容易。”鲁公子的声音响起。   骷髅头竟从原地消失,出现在两人后方!   剑招落空,顾平林反而笑了声,身上层层紫气荡开,化作八道剑影,恰好迎上扑过来的食魂者,正是“云中落雁”的变招!   怪叫声中,食魂者被劈成几截!   鲁公子“咦”了声,尚未出言,前方又亮起一道白虹。人剑合一,光芒耀目,剑势半途折转,骷髅头躲避不及,两下碰撞,白光爆开,骷髅头摇晃着退了两丈,段轻名亦倒飞回来。   先前“惊鸿过影”只是虚招,这招“平林顾影”才是目的。   “你们早就发现了。”鲁公子的语气多了几分慎重,饶是他占修为的便宜,未能受伤,仍有些心惊。   段轻名落定,俊眉皱了下又展开,迅速调匀气息。   外丹境与内丹境差距不小,何况此地还有死气限制。见他并未受伤,顾平林这才看向鲁公子:“你能金蝉脱壳,又怎知我们不会声东击西?”   “微末小技,阻止不了我,”鲁公子道,“剑术而已,我也有。”   十来道人影应声从结界中掠出,有男有女,皆手执灵剑,神情呆滞,落地便迅速排成剑阵,将顾平林两人笼罩在内。   顾平林认出他们的身份:“花间万氏。”   这些万氏弟子明显是受巧言之术控制,他们最多不过外丹修为,使出的剑阵却强得不正常,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   身处恐怖阵力之中,顾平林反而舒展了双眉,神情有些微妙。   “请君入瓮,有趣。”名风冷光闪闪,盘旋在上空,剑风带起的寒流尚未散尽,周围犹有零星的霜花飞舞,白衣剑者立于飞霜影中,戏谑的声音也透着不尽的清冷。   鲁公子没听出话中深意:“此阵名破影开天,来自海骨坑秘籍,论当世剑阵,此阵可推第一,可惜知道的人太多了。”   这正是顾平林亲手所创之“破影开天阵”。之前为了顺利逃出海骨坑,顾平林不得已公开此阵,与万氏等众多修者联手,最终赢得生机。此阵精妙非常,能将威力成倍叠加,各大门派世家得到后必然会重视。顾平林早已料到这种情况,面对称赞并不在意:“此阵虽不错,但要称第一,它还差得远。”   鲁公子意外:“此阵还不够称第一吗?”   “有弱点的剑阵,当然称不上。”   “那你能破吗?”   漫天剑影当头压下,顾平林毫无惧色:“我创的剑阵,若自己都不能破,又岂会任它流传开?”   言毕,他抬手猛一握拳,顾影剑清鸣而至,牵来长空罡气,地面随之拱起,好似有土龙穿行,留下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痕迹。   骤然,阵心亮起刺目的白光,结界摇晃!   阵力反噬,方圆十丈内草木尽成碎屑,万氏诸人口喷鲜血,仰面而倒!   剑飞入手,顾平林未有片刻停顿,人影在剑花海上急速穿行,径直冲向骷髅头!   一式“乱花迷蝶”,鲁公子躲避不及,眼看就要中剑!   忽然,空中压力倍增,顾平林身法顿显迟滞。   鲁公子趁机驱使骷髅头让开两丈,红舌巧簧颤动:“原来此阵是你所创。”   这便是境界压制的优势了。顾平林功亏一篑,不由暗暗叹息,待要变招,转头却对上一双妖魅的眼睛。   线条深刻的眼睛,里面不见素日笑意,连嘲讽也无,唯剩一片暴戾的冷。   如此熟悉!   这双眼睛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伴随着刻骨的疼痛,和最真切的绝望,足以激发深埋心底的恐惧。   顾平林浑身僵硬。   “脏了,”那人嫌弃地低语,伸手贴上他的丹田,与那双冷酷的眼睛相反,薄唇弯出了极其迷人的弧度,“我不杀你,顾平林。”   瞳孔剧烈收缩,顾平林下意识地想逃离,谁知身体仿佛受到控制,竟动不了。   不杀,却是比杀了自己更残酷。道脉被毁,一身修为散尽,被逐出灵心派,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的心血被毁,看着师兄弟们下场凄惨,而自己这个废人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过着那种生不如死的、东躲西藏的日子。   握剑的手忍不住地颤抖,这一瞬间,顾平林几乎想放下尊严,向他求饶。   不能,你不能。   我付出多少心血才走到今日,失去修为,离开道途,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必须留在灵心派,我不能辜负师父的期望。   ——对了,是南珠!我不是有意害曲师妹,我原本打算娶她的!   不对!顾平林骤然惊醒。   与此同时,一只手扣住了他的下巴:“你说什么?”   双目恢复锐利,顾平林来不及说话,段轻名便松开手,迅速将他带出数丈之外,避过鲁公子的攻击。   鲁公子一击失败,笑道:“真是心志坚定,可惜你这师弟不及你啊。”   段轻名没有回答他,稳住身形,低声问顾平林:“你怎样?”   深刻的眼睛依然透着冷,却没了令人胆寒的怒意,与平日一样,情绪掩藏得十分完美。   顾平林轻轻舒了口气,想自己早有准备,竟然还会受巧言影响,若非段轻名在,后果不堪设想。顾平林额上沁出冷汗,不动声色地摇头:“无妨,抱歉。”   段轻名没有追究,放开他,看向鲁公子:“与其称赞阁下,不如说尊夫人这舌头真是厉害,至今还是阁下的贤内助啊。”   鲁公子停了下,没有回答,召唤大妖魂扑向两人。   段轻名挡下攻击,见顾平林没有反应,不由回头:“你……”   “抱歉,我恐怕要突破了。”   .   英目一片澄明,眉宇间隐隐有淡漠之色,分明已进入道之心境。   强敌当前,顾平林也明白此时突破是十分危险的,鲁公子修为高深,心智更非常人可比,段轻名很难独力应付不说,他向来无视情义道德,不拿自己当棋子已是难得,会冒险为自己护法?   然而修为压制到极点,关口松动,难得这一点灵光,这种时候有九成把握突破成功。   四目相对。   时机稍纵即逝,顾平林当机立断,不等段轻名答应,直接取出一粒化气丹吞服,然后就地盘膝坐下,开始闭目运功了。   “如今后辈都这么胆大,莫非他认为,你一个人就能为他护法?”   “没什么不可能。”   最后听到的,是无比熟悉的话。   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下,很快又恢复,顾平林彻底沉入道之心境。   …… 第133章 化气三重   鬼修法境结界张开又被冲破,大妖魂的气息出现又消失,唯有那纵横的剑气,无视境界压制,一如往常地狂妄、锐意,激起飓风阵阵,土石漫天撒落。   年轻修者始终稳坐战圈中,紧闭双目,眉宇间隐隐透着坚毅,任剑影法光在身畔闪烁。   地面狼藉不堪,依稀可见血迹。   巨大的修为差距全凭高绝的剑法弥补,鲜血自手指间涌出,顺着冷白的剑身流下,滴入土。   “能支持这么久,你总是超出我的预料。”   “我能支持,你还能等吗?”   “是该结束了,”两道黑气自骷髅口中喷出,化作两根细丝,无声地朝两人缠过去,鲁公子的声音透着几分怜悯,“你已经到达极限,接不住这招,死吧。”   真气所剩无几,白衣剑者没有再动,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   “操你祖宗!”怒吼声响起。   与此同时,地上的青年睁开了眼。   浅淡的光芒自眉心散出,一闪而逝,乃是突破成功的标志。   化气三重境!   幸亏有化气丹,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突破,顾平林来不及感受这份喜悦,便迎上最大的杀机。身处险境,顾平林目光骤沉,本能地翻掌拍地,整个人飞旋直上半空,发出数十道剑气,才将那追击的鬼气打散。   闷哼声中,阎森踉跄着后退几步才站稳,吐出好几口黑血,他狠狠地抹了下嘴,还不忘记骂人:“敢算计老子,干你娘!”   他的模样着实狼狈得紧,衣裳残破,伤处鲜血直冒,还有散不去的黑气,看样子是中圈套后吃了大亏,如今强行冲破大妖魂结界来救人,只怕受伤不轻,正是他及时出现攻击鲁公子,使得鲁公子不得不撤招回气自保,顾平林才能够轻易击散那道鬼气,从而脱险。但他始终只是因为命魂受制,被迫救段轻名,倘若顾平林没有及时突破醒来,他也绝不会那么好心来救。   顾平林将视线从暴怒的阎森身上移开,看向另一边。   名风剑浮空,白衣剑者纵然衣衫染血,也无损那一身从容与冷漠,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来救的意思。   “正好,永除后患。”飞剑宫的人快到了,鲁公子也知道时间不多,杀招尽出,顿时飞沙走石,之前围困阎森的那些大妖魂受到召唤,纷纷围过来。   阎森身受重伤,勉强接了两招,气得叫:“小王八蛋,你敢看老子死,老子就先杀了你!”   段轻名闻言不但不出手,反而收了剑,恢复言笑晏晏的模样:“何必动不动就要杀人,放心,死不了。”   “你太自信。”鲁公子嘲讽。   段轻名却道:“非也,自信的人不是我。”   鲁公子大概也察觉不对,声音有点紧:“是谁?”   “是我。”面对十来个大妖魂,顾平林平静地开口。   一轮巨大的圆月出现在半空,清辉遍地,场景似曾相识,不同的是,那满月正在急速下坠,坠地瞬间,大地仿佛也随之摇晃,磅礴剑气爆开,光芒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耀眼的白光中,一道紫色影子冲天而起!   “好!”三人异口同声。   阎森又低哼了声:“以阵入剑,不算剑法。”   鲁公子回过神:“招是好招,但只凭这点修为,也妄想抵挡我?”   “那你一定看错了,”段轻名笑道,“这不止是好招,还是好阵。”   “阵?”鲁公子终于察觉不对,失声,“不好!”   刹那间,纯阳阵气冲破重重死气,阵内死灵化为飞烟,几个大妖魂更是嚎叫挣扎,如受酷刑,影子变得越来越淡。   鲁公子沉默了下:“为什么我没发现?”   “因为此阵之前并不完整,我的剑法,就是最后一部分,”顾平林立于圆月影中,身后披风起伏,“我讲过,你的阵术不如我。”   于剑道而言,以阵入剑是另辟蹊径,却终究不够纯粹,不过这种融入阵术的剑法,也能轻易回归入阵,这才是顾平林最大的倚仗。   鲁公子叹了口气:“我承认。”   “你是阵道天才,可惜舍本逐末修巧言之术,欠了一个’专’字,”顾平林果断地抬掌拍向剑柄,长剑如流星般飞出,“时机已逝,你还耗得起吗?”   “飞剑宫的人来了,我先避一避。”阎森急忙遁走。   “这次是我低估了你们,后会有期吧。”鲁公子也果断,虽然吃了亏,却依旧保持着理智,骷髅头猛然缩成正常大小,化作一点红光飞走。   知道拦他不住,顾平林一剑落空之后便要收手,忽然,熟悉的危机感降临!   地面如春笋般生出上百道剑影,每道高约三丈,剑尖朝天,形成一片剑林,将那点红光牢牢锁住。   火羽凤凰自长空落下!   伴随着毁天灭地般的震动,地面崩裂,巨石翻滚,红光被剑光吞没!   鲁公子闷哼了声,终于发现自己大意了,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怒:“还能使这样的剑招,你的丹田不可能有这么多真气……难道你不止是纳元八重!”   “你猜呢?”段轻名踉跄着站稳,微微喘息。   时不待人,鲁公子不敢多留,红光骤亮,急速遁走,只有一小片碎骨掉下地。   段轻名没有追,顾平林却动了,回身变掌为爪,但闻一声低哼,一名黑衣少年被凌空摄至他面前,跪倒在地。   段轻名收剑,故作惊奇:“咦,这不是李兄的爱徒吗,你怎会在此地?”   “是我,”蓝非雨握紧袖中的手,垂眸,露出一副乖巧有礼的模样,“我和两位周姑娘都是被鲁公子抓来的,方才怕打扰两位,没敢出来,多谢两位前辈相救。”   “是吗,”顾平林笑了两声,“同谋会需要人救?”   蓝非雨大吃一惊,面上仍镇定:“两位休要误会,我是银兰弟子,岂会与鬼修为伍。”他咬了咬唇,抬脸道:“倒是两位,似乎与剑魔阎森交情不错……”话没说完,他便脸色一白,痛得弯腰。   “藏好你的身份,不要招惹惹不起的人,”顾平林收手,冷声,“不揭穿你,不表示我会一再容忍你的动作,不杀你,不表示我不能杀你,这是我的警告。”   蓝非雨闻言便知在造化洞府内暗算两人的事被发现,没再狡辩,忍痛直起身,眼神阴沉了几分:“为什么不揭穿我?”   “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   见他并不问鲁公子的身份,蓝非雨虽然不解,却也暗暗松了口气:“你……”察觉有动静,他连忙打住,迅速站起身。   原来聂宇带着飞剑宫的人赶到了。那些万氏弟子被救醒,大妖魂结界被破,周氏姐妹也被找到,所幸都还活着,只是昏迷不醒。得知鲁公子一直躲在大学村炼大妖魂,飞剑宫颜面无存,几个长老大为震怒,顾平林指了个方向,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追杀而去,两名道督留下来安抚众人,无非是希望此事不要外传。   “幸好阎森与鲁公子两败俱伤,否则我们都难逃毒手,唉。”   ……   历经这场生死恶战,那人明明已力尽,却不露疲态,游刃有余地与聂宇众人周旋,还作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顾平林没看下去,走到旁边,低头察看那片碎骨。   方才那一剑没伤到红舌巧簧,但骷髅乃是与巧簧同炼的寄体法宝,骷髅受损,鲁公子这个亏吃得不小,仇是结下了。   .   后面的事就不需要顾平林等人插手了,自有飞剑宫来处理,蓝非雨决定与广陵派众人同行,顾平林五人便告辞离开,顺利地穿过太学村,进入太弈道辖地,天色将明,顾平林就近找了个驿观住下,打算休养两日再走。   在独阴地战斗,三人都消耗过度,阎森受伤最重,顾平林反而是伤得最轻的,不过他刚突破,疗伤之后,又花费了一天时间巩固修为,直到次日傍晚才收功。   出门,便听到段轻名房间里的怒吼声。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是大妖魂陷阱?”   “哪有,你想多了。”   “你故意说鲁知仁在里面,引老子上当!”   “我只说他可能在里面,没想到猜错了,抱歉。”   “放屁!”   “咦,真是有辱斯文。”   “你个心狠手辣的兔崽子装什么斯文!”   “空口无凭,就算你是前辈,也不能随便冤枉好人。”   ……   阎森认定他是故意,奈何拿不出证据,只得跳脚:“草你祖宗!”   “都在段氏祠堂,”段轻名半歪在窗前椅子里,看着手上的书卷,闲闲地翻过一页,“请随意。”   旁边辛忌“嘿嘿”笑:“就是那个南界段氏,老哥请随意。”   阎森被噎得瞪眼,老脸发黑,骂不出来了。   魂剑流是很强很有名,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人,段氏堂堂大世家,有不少内丹家老坐镇,他去也是被草。   阎森憋了半晌,终于想起什么来,阴笑:“你已经不是段氏的人,老子就找灵心派……”   “嗯?”段轻名眯眼。   冷不防对上那冷厉的视线,阎森一愣,竟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后面的狠话。   顾平林咳嗽了声,走进门。   见他来,阎森哼了声,一甩袖子就走:“老子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段轻名笑着搁下书卷:“想法可嘉,尚需努力。”   见他看自己,辛忌心虚不已,连忙打哈哈:“阎老哥就是脾气大,我去看看程小友,两位慢聊。”说完朝顾平林点头,匆匆出门。   房间剩下两人,顾平林开口道:“来得不巧,打扰了。”   段轻名换了身干净的白袍,系着紫黑色腰带,看不出受伤的痕迹:“是太巧了。”   “没错,我早就可以突破,为求稳妥才一直压制,毕竟失败太多次了,”说到这里,顾平林抿了下唇,事实上在洞府内解毒之后就有突破的迹象了,“时机太巧,你怀疑也难免。”   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敲着卷面,段轻名道:“我有怀疑你吗?”   顾平林定了定心神:“当时最危险的是你,比起我,鲁公子更想杀你,你死在他手里,我就不必背负残害同门的罪名。”   “不是这样吗?”   “我想杀你,但铤而走险不是我的风格,如果你没有留下呢?毕竟对你这种人而言,没什么会重要到让你拼命保护,”顾平林道,“何况鲁公子聪明过人,应付起来并不容易,难道你认为,我会是一个自作多情、拿性命来试探你的人?”   “嗯——”段轻名神色莫辨,“铤而走险不是你的风格,但你还是铤而走险了。”   顾平林不假思索:“我选择冒险,理由有三。其一,你段轻名向来喜欢挑战不可能之事,有阎森这张底牌,你很可能会留下,利用鲁公子试探自己的极限;其二,鲁公子最恨的是你,若你逃走,他有七成可能不会立刻杀我,那剑阵就是我的底牌;至于其三……”顾平林停了下,道:“你可以理解成,我相信你的能为,能够应付。”   段轻名闻言轻笑了声:“嗯,有理有据,师弟口才过人,我若是鲁公子,一定不会错过你的舌头。”   “你不相信,我便算不上口才过人。”   “你希望我相信?”   “你怎样认为,就是怎样了,”顾平林不怎么在意,打住这个话题,“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向你道谢。”   “怎样谢?”   顾平林避而不答,走到窗前:“你的伤势如何?”   “当然……很疼,很严重啊,”段轻名斜眸瞥他,上翘的眼尾挂着无尽风情,“怎么办?”   顾平林压了压嘴角,答得自然:“不怎么办,只是问一声。”   “没诚意。”   “是你伪装得太没诚意,你的医术不逊于我,事实上也不需要我问。”   “师弟肯纡尊降贵来问一声,段六深受感动,”手指轻弹肩头褶皱,段轻名微微垂下眼帘,薄唇弯出似曾相识的弧度,“若是知道你想娶曲琳,步水寒大概会更感动,你说是吗?”   ---------------------------   写几个段子玩   --------------------   顾九(面无表情):鬼畜最讨厌了,上辈子都被虐出心理阴影了。   段六:嗯,好像忘了把你……出心理阴影。   顾九:死来!   -------------------   鲁公子:你并非屈居人下者。   段六:好眼力,那顾小九呢?   鲁公子:他勉强可以在下面。   顾九:……(正直脸)知道你为什么会失败?因为上天给了你阵术天赋,你却去修炼巧簧。   段六:非也,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却用它分辨攻受,这才是你最大的失误。   鲁公子:……   顾九:鲁兄,需要合作吗?   ---------------------   顾九:解毒就突破,这种事能说出来吗!   段六:你今天中毒了么?   顾九(冷静):过来,我不砍死你。 第134章 花市流香   年轻公子身着素衣,倚着最普通的椅子,却似乎是倚在最华丽的绣花躺椅上,洁白的发带斜斜划过脸旁,清雅的书卷气里,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妖异。   顾平林早已做好被调侃的准备,闻言面不改色:“前尘旧事,难免挂怀。”   “挂怀吗?”段轻名显然早就猜到这个答案,没有意外,只是微微眯了眼睛,乍看似乎是在笑,“这是你的心结?”不待顾平林回答,他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答案,“不是,否则你大可与她再续前缘,而不是任我将她推给步水寒。”   顾平林道:“你承认了,此事是你设计。”   “我从没不承认,”段轻名道,“女人,不该成为你分心的理由。”   顾平林收了笑意:“你又越界了。”   “我只是提醒你。”   “专心看对手,我不曾忘记你说的话,”顾平林道,“也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之前的约定。”   段轻名看了他半日,一笑:“我当然记得。”   气氛重新缓和,顾平林道:“那最好不过。”   段轻名忽又道:“不过我有点奇怪,前尘旧事里,你是在怕谁呢?”   到底是被他发现了。顾平林镇定地反问:“比起这件事,你段轻名的心魔不是更令人好奇?”   段轻名果然不再追问:“那就换个话题,你模仿我那招‘鹰击月影’又是怎么回事?”   “非也,”顾平林凌空将桌上书卷摄入手里,“那不是模仿。”   “哦?”   “是针对。”   “你承认了,你一直在针对我。”   “我也从没不承认啊。”顾平林学着他的语气,顺手翻开书卷看了看。   段轻名笑起来:“连书都不放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真是坦白。”   顾平林大致翻了翻书,又合拢,重新丢回桌上:“你最后那招,可名‘凤影栖梧’。”   “很好,”段轻名认同,“你那招又叫什么?”   “月落鹰飞。”   “喔,起名也要针对我。”   顾平林不理他的调侃:“这招‘月落鹰飞’,比你的‘鹰击月影’如何?”   “勉强。”   “呵。”   “不服吗?”   顾平林背过身,掩去表情:“今日十五,月色定然不错,你我何不趁夜切磋一番?”   .   众人在驿观休整两日,看着时候差不多便重新启程,这条路果然绕了不少,好在不赶时间,顾平林索性顺道巡视沿途的灵心派道观,遇上问题便处理,这样走走停停两个多月,众人才进入流香花市。   修界有几大市场,海市算一个,流香花市也算一个。阎森不愿易容,为避免麻烦,暂时与众人分开,单独行动。顾平林四人刚走过那座高大的牌坊,还没来得及找客栈,就被两个热情的万氏弟子拦住了。   一名万氏弟子笑道:“十九公子知道几位贵客路过,特意让我们等在这里,客栈已经安排好了,请诸位务必不要推辞,稍后十九公子会亲自过来。”   流香花市与花间万氏隔得很近,万氏本就富裕,在花市内有许多产业,他们能得到消息并不奇怪。顾平林猜到缘故,没有拒绝,跟着两名弟子进入了望仙楼。   望仙楼是花市最有名的客栈之一,也是万氏的产业,众人住的是最贵的云中小阁,站在窗前,放眼便能望见整座花市全貌,小阁外面有高级结界和防御阵,比空间法器也差不了多少。   辛忌正在感慨,外面就有个花里胡哨的人影跑进来,差点撞上他:“恩人在哪儿?顾恩人!”   顾平林回身:“万公子。”   来人正是修界大名鼎鼎的“败家子”万籁,当日海骨坑内,他被万三河丢下,幸好顾平林顺手救了他一命,前日听到顾平林会路过的消息,他便一直在海市等,此时相见,纳头便拜:“恩人,收我当徒弟吧!”   比起当日在海骨坑里的时候,他那胖胖的脸如今居然瘦了不少,脖子上的金项圈还在,手里的折扇却不见了。顾平林大致猜到缘故,意外之余也有点好笑。   辛忌问了出来:“万公子想入灵心派?是不是弄错了?”论名气,万氏是一流世家,名气比灵心派大得多。   万籁立马抬起脸,连连摇头:“没错没错,我就想进灵心派,求恩人收我吧。”   顾平林摇头:“你不合适。”   万籁当场急了,从地上跳起来:“我怎么不合适了?”   “灵心派是用剑的,”程意突然凑近他,鼻子抽了抽,“你身上没有剑的味道呀!”   “放……”万籁及时吞了后面那个字,拿出纨绔的架势,双手叉腰,“用剑而已,我学还不行?”   程意眨眨眼睛,伸手拍他的肩膀,郑重地道:“学剑好。”然后退到一边去了。   万籁被弄得莫名其妙,忍了忍,继续去缠顾平林:“恩人,你就收了我吧!”   顾平林毫不留情地拒绝:“不行。”   段轻名突然开口:“万公子心向剑道,师弟问也不问就拒绝,未免不近人情。”   此人又要生事。顾平林立即眯了眼,看他。   万籁不学无术,自有察言观色的本领,见段轻名模样亲切,想来更好说话,他马上就顺着竿子爬,殷勤地保证:“师伯好眼力,我一片诚心,天地可鉴!”   段轻名问:“万小公子为何想要入灵心派呢?”   万籁闻言清清嗓子,道:“那日恩人救了我,我见恩人出手不凡,不由心生向往,就想跟着修剑道。”这原是早就想好的说辞,他一边恭维顾平林,一边配合地做出了一副向往的表情,倒很熟练。   “嗯,理由不错,”段轻名道,“修界始终是剑道为上,正如贵派万三河前辈,也曾惜败于同境界的飞剑宫王前辈。”   “正是!”万籁犹如找到知音,精神十足地骂起来,“那个老混蛋,没看出他这么可恶!那日他见死不救,小爷没与他计较,回来他却说我拖累他,老王八蛋,明明溜得比谁都快!偏生家老们都被他哄得团团转,连我爹也不信我!”   他只委屈,顾平林却明白。   万氏家主岂会不信自己的儿子?只是无奈而已。万三河乃内丹大修,在失去一个内丹大修和一个纨绔公子之间,万氏家老们一致选择了万三河,修界世家就是这样,强者的地位连家主也难以撼动。   段轻名道:“如此说来,此人甚是可恶,万公子若学成剑术,也不必受这种气了。”   万籁挥挥袖子:“小爷学剑,就是要气死那个王八蛋!”   辛忌差点当场笑出来。这小子全无心计,几句话就什么都被套出来了,他之所以找上灵心派,大概也是因为顾平林救过他。   万籁兴奋了阵,又回过神,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能收我吗?”   段轻名略作迟疑,叹了口气:“你资质寻常,就算改修剑道,恐怕也难有大成。”   语气满含惋惜,话却不怀好意,顾平林闻言即蹙眉。此等判言无异于将人自云端打落,常人闻之必定会消沉许久,从此一蹶不振也难说。   不出所料,万籁当场呆住。   他这模样显然取悦了问话的人,段轻名微微挑眉,慢悠悠地抿着露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顾平林没有多事。对万籁来说,若他尚有一丝气性,从此醒悟,当能自救,若他因此放弃,也不算什么,毕竟游手好闲就是他的常态。   众人都在等万籁的反应。程意最简单,段轻名说什么他都觉得对,他此刻对万籁充满同情;辛忌本非善类,只希望别人道途都不顺,于是摸着胡子看戏。   哪知万籁并未如众人所料那般丧气,他呆了会儿,问:“能比得上万三河吗?”   “难说,”段轻名如实点评,“把握不大,但你比他年轻,拥有更多的时间与机会,未来也就有更多的可能。”   万籁双手一拍:“嗨,那就行了!还当老王八蛋多厉害,原来跟我这废物也差不多嘛。”   没见骂人把自己也带上的,辛忌被他逗乐:“万小公子太过谦。”   段轻名笑道:“但你若是拜入灵心派,就等于脱离万氏,万三河始终背靠万氏这棵树,你将来想对付他也没那么容易。”   “对付他?”万籁愣了下,一脸莫名,“我为甚么要对付他?”   “哦?原来你不是要对付他,”段轻名这才真正生出了一丝兴趣,“你难道不想报仇?”   “当然想了!”万籁不假思索,“所以我要学剑,让他知道我这废物跟他一样,那他不就是老废物?哈哈哈……”   辛忌嘴巴张大:“你就这样报仇?”   “啊?那还能怎样?”万籁愣了下,似乎领悟过来,愁眉苦脸地道,“像他对我那样?可海骨坑都不见了,就算有,他也断不肯再下去的,哎算了,左右他又没害死我,往常他待我还是不错的。”大概是想起以前那个温和亲切的叔叔,万籁出了会儿神,闷闷地道:“他明明看不起我,还故意待我亲厚,又是因为我爹吧……”提起过去,他整个人都怏怏的,可见所受打击不小。   这小子还不算很糊涂。辛忌煽风点火:“他骂你废物,你不想杀了他?”   “不想啊,”万籁怀疑地瞅他,“我干嘛要杀他?他又没说错,我倒是想打他一顿,不过你也听到我资质不好了,这辈子大概是打不了的。”   辛忌老脸抽搐。   顾平林也觉得好笑,同时又有些意外,先前还当万籁是受了气想报复万三河,哪知才猜到一半,他之前被万三河丢下,如今又被族中放弃,他居然都没动杀心,来灵心派也并非想争胜,而是求“平”,往坏了说是心粗,往好处看,这就是一份独有的豁达。顾平林原不欲收他,此时却改了主意:“你要拜入灵心派,倒也不是不行。”   万籁喜出望外:“真的?你肯收我啊?”   “但有条件,”见他要磕头,顾平林制止,“拜入灵心派,就意味着你与万氏再无关系,你能做到?”   万籁豪气地拍胸脯:“师父放心,我早就存了钱,省着花就是了!”他第一个惦记的竟然是钱财。   顾平林摇头:“非也,你须得按规矩来,通过本派的入门比试。”   “啊?”万籁傻眼了。   顾平林道:“若通不过,我也不能破例。”   万籁先是丧气,接着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有底子在,把握还是很大的,登时又精神了:“我自然要靠本事进去,好让他们心服口服,就算师父要破例,我也定然不依的。”   顾平林颔首,并不问万氏的态度。   ——万籁派人在花市堵自己,万氏家主不会不知,却没阻拦,也没给自己任何暗示,可见是同意的。万籁本就无能,与万三河闹翻,继续留在族中不是好事,拜入灵心派反而是一条出路,虽说中途易道不好,但万籁之前的道途就是一团糟,谈何道心?这点影响可以忽略不计,灵心派不是大派,万三河也不会提防,只当他是躲了。   段轻名已经失去兴趣,起身道:“嗳,赶了一天的路,先休息吧。”   顾平林沉声警告:“你最好真的休息。”   “我什么都没做,你还这么不放心。”段轻名走上楼梯。   万籁哪知道自己差点被他随口毁去道途,仍沉浸在喜悦中,一边想要立刻修炼,一边又想问入门比试的事,最后还是决定先找狐朋狗友庆贺一番,顾平林没有阻止他,随着身份变化,他那些狐朋狗友的态度自会改变,母亲溺爱造就万籁这种简单的心性,于他而言,必定要吃些亏才能长进。   打发走万籁,顾平林回到房间,服下一粒大能丹补充体力,然后开始修炼,准备在半年内冲化气四重境。这些时日,顾平林比往常更加勤奋,可是之前的顺利似乎是错觉,自从突破后,进度忽然变得更慢了,无论真气运转了多少个周天,丹田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   这一修炼,直到月上中天,顾平林方才收功,望着窗外的月亮出了会儿神,开门走了出去。   .   月色冷冷,小小道观内,灯火稀疏。前院偶有小道巡夜,后园更冷清,寒风吹过,大片树冠动摇,响起“沙沙”的落叶声。   这是灵心派的小驿观,离花市很近,依稀还能听到歌乐声。   顾平林负手站在屋脊上,远远看着那棵桂树。   桂花飘香的夜晚,那人找到这里,第一次用毒强行制住自己,然后,摧毁了自己的道脉。   次日醒来,人已经躺在客房的床上。   疼痛消失了,心却陷入疯狂与绝望。   与记忆中不同,桂树枝干细瘦,尚未长成那株老桂,花季已过,庭中似乎还留有一丝冰冷的香味。   顾平林闭上眼睛,感受那熟悉的绝望。   前世道脉被毁,尚能找到《造化诀》自救;   如今《造化诀》就在手中,却该如何挽救我的道途?   背后有人靠近。   “你在这里。”微带凉意的声音,像极了记忆中的声音。   顾平林蓦然回身,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梦靥中的眼睛。   顾平林呼吸一窒,随即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嗯”了声:“出来走走。”   大约是知道试探失败了,那双眼睛微微眯起,收尽冷意与杀机,重新浮上春风般的笑来。   .   --------------------   顾九日常:6:00前修炼造化诀,6:00看段六有没有搞事,然后开始练剑,7:30看段六有没有搞事,然后处理灵心派事务;10:00看段六有没有搞事,然后会客;12:00看段六有没有搞事,然后休息,与步水寒等人喝茶聊天;13:00看段六有没有搞事,然后钻研阵术;15:00看段六有没有搞事,钻研医术毒术;17:00看段六有没有搞事,然后检查徒弟功课,18:00看段六有没有搞事,然后钻研丹术,19:00段六过来搞事……   段六日常:修炼补天诀——搞事——练剑——搞事——看看书顺便想点新技能——搞事(循环)   -------------------------------- 第135章 另有内情   月下,白衣修者举步踏上屋脊,顾平林也跟着侧过身,冷不防那轻薄的白纱发带被风带起,末梢轻轻拂过脸庞,依稀竟带着桂花香,顾平林不由一怔。   “可惜,桂花都开过了。”段轻名叹了声。   顾平林回过神:“鬼鬼祟祟跟踪我,现下又弄出桂花香试探,你是想说什么?”   段轻名笑道:“又冤枉我,我只是见你看得出神,想必是喜欢桂花,有心博你一笑罢了。”   “理由找得不错,”顾平林冷笑,“师兄果真心思玲珑,我喜欢什么,你就都有。”   “非也,是你喜欢的我恰好都有。”   “除去你这个人,这句话也不算说错。”   段轻名习惯被他嘲讽,没计较,反而意味深长地道:“这些时日,你有些躁进了。”   修炼的事瞒不过他。顾平林语气一淡:“那又如何?”   “你太执着。”   “大道之前,谁不执着?”   人在道途,谁真无求?心有所求,谁不执着?   段轻名没有再反驳,微微笑了。   道途之事两人向来就有分歧,顾平林索性话锋一转:“良辰美景,何必执着于论道?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良辰美景不宜论道,就找我算账?”段轻名不以为然,似乎早就猜到他要说什么,“万籁嘛,他竟然没有废物到底,让我意外,你难道不觉得有趣?”   顾平林语气有些严厉:“他是不是废物,都不是你插手的理由,你是安心断送他的道途。”   “别人的道途,非我能断送,”段轻名道,“我只是让他们早一点认清自己。”   顾平林道:“你的想法有异于常人。”   “是你们不愿承认事实,”段轻名迎着风,声音有些清冷,“只有废物才会为一句话动摇心志,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成为别人的累赘。”   温柔的皮相褪去,凉薄的一面终于显露。顾平林不禁拉紧肩头披风:“在我看来,守护想要守护的东西,承担想要承担的责任,做此生想做的事,也是一种道,非天之道,却是人之道。”   “说得好,”段轻名抚掌,转身面对着他,轻笑,“但是废物能守护什么呢,顾小九?别人我没兴趣,但我了解你,你向往天道,却要被所谓的责任牵制,你想破境飞升,却还在那些废物身上投注心思,妄图兼顾一切,以至进境缓慢,你真的不急吗?”   磁性的声音极尽诱惑,温柔地刺透人心。   顾平林不为所动,侧过身去:“我进境缓慢自有缘故,并非如你所想,世上也不止你段轻名能兼顾许多。”   段轻名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伸手勾起他的下巴,带得他侧回脸:“你……真是不听话。”   真是不听话。   顾平林浑身一颤,心跳骤然加剧。   灵魂深处,电光石火间,耳畔竟响起同一个人的声音,没有这么温柔的笑意,也没有这隐隐的无奈,只有冰冻三尺般的寒。   ——真是不听话。   ——这样就放弃了,你真是令我失望。   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引得神魂动荡不止,顾平林脸色发白,禁不住轻轻按住心口,呼吸急促起来。   什么时候?是他?   失神瞬间,脉门突然被人扣住,凌厉霸道的真气侵入体内,直冲丹田而去!   几乎是出自本能,顾平林猛地挥开那手,体内造化真气运转到极致,将那道补天真气彻底绞杀!   待反应过来,顾平林不由心一沉。   对面,段轻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再动作。   顾平林微微握拳:“你一定要逼我翻脸?”   “你怕我,”段轻名道,“我只是奇怪,前世我到底做过什么?你说我害你师门,毁你道途,嗯……或许我会害你师门,但毁你道途又怎么说?”   他敢出手试探,必定早就猜出了不少,隐瞒已经没有必要。顾平林寒声:“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大致猜到一些,方才只是证实,”段轻名停了停,“真意外,前世我们竟然是这种关系。”   “意外吗?”顾平林神色冷峻,“我们原本就是这种关系,现在也是。”   “我以为,我们现在应该是与寒英双剑……”段轻名侧身躲开刺来的剑,伸手覆上那握剑之手。   两手交叠,顾平林守住心神,抬脚要踢。   段轻名突然先一步抬腿缠上来,脚尖还轻轻地、极其暧昧地勾蹭了下,在顾平林发怒之前又迅速退开,收起戏谑之色,语气温和纯善:“好了,再打就惊动里面的人了。”   他主动退让安抚,顾平林有些措手不及,恼怒,此人态度转变之快,在于他会掌控人心,又比前世更熟悉自己,正在根据自己的反应判断下一步行动:“你在戏弄我?”   段轻名莞尔:“介意的,不正是你自己吗?”   都说不打笑脸人,此人大概是唯一笑起来仍让人想打的例外,顾平林再三握了握剑柄,权衡片刻,还是收剑了。   段轻名立刻就忘了两人刚才还剑拔弩张,若无其事地走近他:“是在这里?”   顾平林道:“你都猜到了,还想说什么。”   段轻名看着那株桂花树:“这种毫无乐趣的事,我向来不喜欢,既然是对手,难道不该留着继续对付我更有趣吗?”   顾平林不答。先给人希望,再一步步摧毁对方的意志,玩弄人心,这才是他最热衷的游戏,而不是废人道脉,彻底了断对方的道途。   “能激怒我的事情并不多,”段轻名收回视线,“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那声音又轻又柔,顾平林却感觉有两道审视的目光凝聚在身上,寒利如冰刃。顾平林终于开口:“你失去过重要的人吗?”   “重要的人?”段轻名偏过脸,拖长声音,“喔——我这种无情无义的人,有谁重要到让我破例呢?我想想……是说你吗?”   顾平林已冷静:“前尘旧事,你也说了不必过于执着,如今你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事,到此为止吧。”   “是曲琳。”确定的语气。   往事重提,顾平林也觉得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微的难堪,好似又一次将曾经的狼狈模样暴露在这个宿敌面前,顾平林微微低头,就要走。   身后传来轻笑声。   顾平林骤然止步,回头:“你笑什么?”   “这个笑话不好笑吗?”段轻名顺势捏住他的下巴,轻轻晃了晃,“你自认了解我,所以觉得我会对曲琳感兴趣……”他停住,嘴角上弯,似乎又想笑了。   见他这样,顾平林怔了下,也有些动摇。事实证明前世多有误会,莫非又是弄错?但若不是为曲琳,还有什么理由呢?顾平林暗暗摇头,想挣开:“事实就是如此。”   “事实如此,”段轻名破天荒地没有放手,“不是曲琳,那就是你激怒我了,你做了什么呢?”   做了什么?顾平林不禁想起那一夜,酒醉之下,事情糊里糊涂就发生了,事后自己更多是懊恼,对那场荒唐的情事竟没有多深的印象。再究其源头,自己因旧怨而心生偏见,不仅失查,将步水寒之死错怪到他头上,还轻易就中了南珠的暗算,顾平林更觉惭愧尴尬,回避他的视线。   笑意微微收敛,随即变得更温柔迷人,段轻名低下头来,轻声:“之前你对曲琳多有照顾,你们是什么关系?”   下巴上力度陡然变大,顾平林吃疼,挣开他:“与你无……”话说一半又顿住,曲琳的事岂会与他无关?顾平林也知有愧,怒气瞬间消去几分,半晌道:“往事已矣,何必再提。”   段轻名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仍然盯着他。   顾平林果断地道:“前尘已了,多说无益,此事错在我,是我一时疏忽中计,对不住你与曲姑娘,但你不明真相就废我道脉,也算扯平,如今曲姑娘与步师兄很好,还望你不要横生枝节。”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微微一笑:“也是。”   “多谢。”顾平林松了口气,冷不防再次对上那双眼睛,盈盈笑意未达眼底,顾平林不由顿住。   察觉他的警惕,段轻名安抚似地拍他的肩:“只要你专心一点,我自然会遵守这个约定。”   肩头比平日多了一分难以察觉的重量,顾平林了解此人,清楚这种异常代表什么,却想不明白他又在发什么疯,看着眼前满面春风的人,顾平林更不敢有半丝松懈。   “顾小九,”黑眸深处压制着尚未熄灭的怒火,段轻名语气依旧温和,“你的道途不需要除了对手之外的任何人,包括女人。”他停了停,伸手抚去顾平林肩头的褶皱:“我也不喜欢弄脏的东西,包括对手。”   脏了。   顾平林面色一变,死死地盯着他,目光锐利且阴冷。   “被我废了道脉,这就是你的执念吗?”段轻名眼神略柔和,“所以你才找到我,事事都想要与我一较高下?”   袖中双手剧烈颤抖,顾平林垂眸,看看肩头那指节修长的手,声音冷静得有点僵硬:“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段轻名没有勉强他:“走吧。”   时过半夜,花市仍很热闹,顾平林刚走到望仙楼大门口,迎面恰好有一大群纨绔子弟走出来。   万籁醉醺醺地送他们到门口,他搭着程意的肩,大着舌头问辛忌:“王……王前辈,齐十三娘真的逃婚了啊?”   跟着这位傻少爷,辛忌蹭了不少好东西,心情还不错,笑呵呵地道:“当然是真的,怎么,万小公子想找他?”   “嘁,找……他做什么!要不是他,我……也不会被骂成废物,”万籁委屈地哼哼,突然两眼一亮,“等我学了剑,一定打得他……”   “齐婉儿呀,”程意转过脸来,“别想啦,你这辈子都打不过他的。”   万籁大怒:“放屁,再胡说,小爷揍死你!”   程意认真地道:“你也打不过我,还是算了吧,我不想打你。”   ……   “顾公子回来了,”看见顾平林进来,辛忌笑呵呵地打招呼,接着就看到后面的段轻名,辛忌老脸抽抽,笑容有点僵,“段公子也在,两位是出去逛夜市呢?”   顾平林点点头,径直往云中小阁走,段轻名倒是在辛忌面前停下,含笑道:“是啊,月色甚好,随便走走。”   辛忌看着顾平林的背影:“顾公子的脸色不太好?”   段轻名“嗯”了声:“大概是我的错。”   废话,有你在,谁会心情好?辛忌腹诽,面上笑道:“顾公子平日最讲理,人又稳重,什么事惹他生气了?”   段轻名笑问:“前辈想知道?”   “老夫年事已高,没精力管后辈的事情,哈哈……”辛忌立时警惕起来,讪笑着走开。   .   众人本打算在流香花市停留几日,不料顾平林突然改了主意,次日就要动身离开,万籁苦留不住,只得亲自将众人护送出花市十里外,依依不舍地作别,他是要等到明年灵心派大选才能入门了。阎森还要留在流香花市办点事,段轻名暂时也用不着他,只随他去。   万籁特意弄来几只灵鹤,四人乘鹤而行,省时省力,辛忌拍着鹤背赞道:“万氏的灵鹤果然不是凡品。”   段轻名半躺在鹤背上,一边拿着书卷看,一边附和:“是不是有驾鹤仙去的感觉?”   辛忌胡子抖了抖,嘿嘿笑道:“段公子说笑了。”   段轻名笑道:“我是说,不出三日,你大概就真的要驾鹤去见西王母了哦。”   辛忌登时笑不出来了,他到底老辣,镇定地试探:“这话什么意思?”   段轻名慢条斯理地道:“不才曾学过一点卜术,算出你近日将有大劫,恐怕很麻烦。”   辛忌意外:“你懂卜术?”   “天机不可泄露,”段轻名似乎有些困,随手将书卷扣在胸前,闭上眼睛了,“信与不信,随你。”   辛忌惊疑不定,盯着他看了会儿,实在看不出什么,于是打哈哈:“多谢段公子提醒,老夫向来知命,若天意如此,那也无可奈何。”他一边说,一边瞟顾平林。   顾平林不予理会。   天机道乃窥天大道,以人心通天意,需无私无欲,是以此道修者极少。昔年自己也曾尝试研习,始终不得其门,何况是段轻名,此人狂妄自负,说随心所欲,不如说是随性所欲,完全不适合天机道,他就是闲得无聊,故弄玄虚耍辛忌。   说戏耍……倒也不全是。   顾平林心头一动。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辛忌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实则如坐针毡,到驿观后,他终于忍不住过来找顾平林。 第136章 半道围杀   顾平林坐在椅子上想事情,直到敲门声响起才回神:“辛前辈。”   辛忌摸着胡子走进门:“顾公子这么晚还没歇息,我看你这一路还在处理事务,果然是年轻有为,能者多劳……”   他会来,正是在顾平林意料之中。顾平林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顾公子聪颖,”辛忌干笑两声,索性开门见山道,“白天段公子所言,你也听见了,还望帮我一帮。”   顾平林道:“你是段师兄的人,应该请他救你才是,却为何来寻我?”   辛忌也是下了决心,神色坦然许多:“明人不说暗话,段六是何等人,你比我更清楚,老朽诚心前来求助,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如何?”   顾平林道:“我并不通天机之道,如何帮你?”   辛忌道:“是劫躲不过,老朽也不想躲,只想搏一线生机,倘若遇上意外,顾公子需用破影开天阵助我一臂之力。”   除了天劫,修界最大的生死关无非就是遇上强敌,他当初在海骨坑内学会破影开天阵,亲眼见识过阵法的威力,此时破阵之法尚未传开,对敌时仍然很有用,只是此阵需要人配合,人数越多威力越大,估计程意已经被他说动了。   顾平林扬眉:“这个人情,你想清楚了?”   辛忌误解了他的意思,冷笑,眼底露出些许傲气:“我辛忌虽能为不足,却自认有几分眼力,选定你合作,是知你亦非池中之物,莫非你还怕老夫反悔?”   瞳魔辛忌要真有眼力,前世也不会被徒弟杀了。顾平林没有解释:“此事不难,但你心中所想的另一件事,最好放弃。”   辛忌正松了口气,闻言一惊,不动声色地道:“顾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顾平林道:“只是奉劝你,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念头。”   辛忌转了转眼珠:“你认为此事不切实际?若你能够加入……”   “我不会与你们合作。”顾平林打断他。   辛忌呵呵笑了:“恕老夫直言,你二人表面是师兄弟,其实不睦吧。”   “有吗?”   “造化洞府内发生的事情,让你对他起了杀心,不知老夫说的对不对?”   “哦?”目光瞬间变得锋利,   辛忌被看得脊背生寒,勉强稳住神色,语气和缓下来:“放心,老夫与你目的相同,自然不会说出去。”   顾平林突然笑了声:“你知道造化洞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辛忌试探:“段六此人性情不定,心机极深,老夫就吃过他的亏,顾公子乃光风霁月之人,又顾念师兄弟情分,被他暗算委实不奇怪。”   顾平林盯着他片刻,心中杀意渐消。   辛忌也在留意他的脸色,见状自觉猜对了,忙趁热打铁:“老夫不过想拿回魂石,对灵心派绝无恶意,顾公子智谋过人,若加上我与阎老魔之力,还怕对付不了他?”   顾平林微嗤:“他始终是我的同门师兄,我为何要帮你们对付他?你在我面前说这些,就不怕我告诉他?”   辛忌一惊,眼神闪烁,若无其事地笑道:“顾公子既然早就看出我的心思,何必要等此时才去告诉他?何况老夫也是好意为你考虑,你二人本就不睦,段六天赋远胜于你,据我所知,尊师可是十分看重他,他留在灵心派对你有害无益,将来掌门之位……”   话说到这里,忽觉一股压力迎头罩下,体内真气运转不畅。   辛忌大骇,这才醒悟过来。   ——自己竟一直都低估了对方的实力!   顾平林站起身,踱到他面前:“放心,我也是好意提醒你,你的激将法用错对象了,灵心派弟子岂是外人能随意挑唆的?”   压力消失,辛忌松了口气,仍不死心:“莫非你怕了他?”   “我暂时不想与他作对,”顾平林道,“纵然我要杀他,那也是我们两人之间的较量,我不需要与谁联手,他也只会死在我手里。”见辛忌要说话,他摆手制止:“我不会插手,但你们对付他,又怎知他不会先对付你们?”   经过方才之事,辛忌正暗暗戒备,闻言又是一惊,下意识摇头:“他利用魂石收服我们,可见我们对他总是有用,没有人会轻易毁掉自己的棋子。”   “也许,”顾平林顿了下,“他不是人呢?”   辛忌闻言哈哈大笑:“顾公子真会开玩笑。”   不怪他,多数人都会这么想。殊不知在段轻名看来,死一粒棋子,那是棋子自身不济,再找便是,根本没有“舍不得”一说。当初修界爆发“七门夺天玉”之事,三年陨落八位内丹大修,一大半都是他无事生非推波助澜的功劳,其中包括段氏两位家老和玄冥派一位长老,结果他还好好坐在玄冥派抚琴喝茶。话已说过,辛忌不信,顾平林也没再提醒:“如此,望你们早日如愿。”   辛忌见劝他不动,拱手道谢,离去。   .   次日众人照常启程,一路并没遇上什么危险,辛忌虽然怀疑段轻名在骗自己,却不敢放松警惕,接下来两日都风平浪静,眼看众人就要走出花间万氏的辖地,段轻名还是照常枕着手臂,闲闲地躺在鹤背上假寐,完全没有谎言即将被拆穿的顾虑。   辛忌越发狐疑,老眼瞟着四周,没话找话:“再过五六十里,便是真水剑宗的辖地,那一带湖泊岛屿甚多,据说真水剑术正是从水里悟出来的,嘿嘿,有些意思。”   段轻名似乎真的睡着了,顾平林仍旧盘膝而坐,坐得端端正正,连程意也一反常态没有反应,他从早起就一直盯着辛忌,眼睛都不眨的。   辛忌也很莫名,问程意:“小友总看我做什么?”   大约是盯得太久不舒服,程意伸手揉两下眼睛,然后继续瞪他:“看你怎么死啊。”   你他娘的才死!辛忌胡子抖了抖,假笑道:“三日将过,或者天意想留下老夫这条命,也未可知。”   程意坚持道:“段轻名不会说错的。”   段轻名当即笑出声,睁眼:“誒呀,多谢程兄弟信任。”   程意对他完全是一种盲目的崇拜,闻言认真地解释:“不用谢,那是因为你聪明呀。”   段轻名大笑,指辛忌:“这种事你知晓就好,再多说,只怕他就想杀你了。”   “真的?”程意警惕地扭头,“难怪有杀气。”   辛忌哪知话题突然又转回自己身上,登时措手不及,眼底杀意尚未收干净,只好扯出个尴尬的笑容:“段公子真会开玩笑。”   程意不干了:“好哇,我答应帮你,你竟然想杀我!”   “当真没有,”辛忌心里直骂娘,却也不敢得罪他,“小友误会,我……不好!”   “有杀气!”程意叫得比他还响,“真的不是你!”   无形的结界当头罩下,恐怖的压力令人窒息!   灵鹤长鸣,用力扇两下翅膀,终是臣服在威压之下,朝地面坠落,鹤背上四人同时翻身冲出。别人就罢了,唯有辛忌惊惧至极,无缘无故对上内丹大修,可不就是生死大劫!他再不敢怀疑段轻名的话,拿出真正的实力,冲得最快。   中计了。顾平林顿住身形。   果不其然,前方出现九名剑修,都蒙着脸,辛忌恰好冲入他们的包围圈。   “辛忌找过你。”身旁有人道。   自那夜之后,顾平林态度骤变,两人几乎没说过话。此时察觉有视线落在身上,顾平林的反应客气又冷淡:“你的计策很好,我没理由破坏。”   那视线锁住他片刻,便移开了。   见段轻名主动上来相助,辛忌越发觉得自己猜的没错,心道他果然不会轻易让自己死。只不过,段轻名明显未尽全力,用的也是正宗灵心剑法,这点辛忌倒没意外,好在顾平林与程意紧跟着加入,一时也不至于太难过,但身受境界威压,对面九人都是外丹修为,还有个未露面的内丹大修,要冲破结界恐怕很难。   这些人为何针对自己,辛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边应付围攻,一边硬着头皮叫:“王某一介散修,不知如何得罪了阁下?”   对方根本不答,围攻更猛,看样子是安心要将四人除去。   此时不搏,更待何时!辛忌本是一代魔头,如今道途因顾平林而改,心气却还在,当下“嘿嘿”冷笑:“不必装了,你们模仿真水剑宗的剑法,其实根本不是剑修吧?”   对面九人剑势一缓。   果然如此!辛忌暗暗诧异,接着便觉身上压力重了几分,来不及多想,他立即大叫“组阵”,说完便召出灵剑,用的竟是顾影剑法第一式“惊鸿过影”。   原来他改修剑道,学顾影剑法,段轻名也完全不避他,有问必答,他修的《炼神九章》功法与《补天诀》有相似之处,恰合了顾影剑法需要,只是正如顾平林所料,寻常人难以领悟顾影剑法的精髓,记不全那些繁杂的变化,这一招仅有五分相似而已,但他修为胜过段轻名,用出来威力仍不小。   程意与顾平林闻声出剑配合,破影开天阵顿成,对面九人似乎知晓此阵厉害,先一步闪出阵外。   辛忌嘶声喝道:“走!”   阵法的叠加威力十分可观,结界被冲破,辛忌双目血红,正待夺路逃走,却被一黑袍修士执剑拦住。   那黑袍修士头戴幕篱,声音沙哑,分明是故意改变了的:“好剑法。”   知道他不愿泄露身份,辛忌也没多问,目光阴鸷:“顾公子,程小友……”   回头看,程意已踪影全无,原来方才结界刚破,他便趁机溜了。   辛忌忍住火气,急忙看顾平林,见顾平林点头,他这才略略安心,两人组阵冲向那黑袍修士。   奈何破影开天阵是人越多威力越大,如今少了程意,威力随之大减。黑袍修士挡下辛忌的剑招,“咦”了声:“好剑法,你不是灵心派的?”   “谁说灵心派没好剑法?”段轻名突然主动起来,同样用出一招“惊鸿过影”,不出所料,此招仍未尽力,看上去他倒成了实力最弱的一个。   黑袍修士微嗤:“有好剑法又如何?始终是二流小派。”   顾平林目光微冷。   段轻名笑道:“灵心派的事不劳费心,倒是阁下你伪装成剑修,不敢尽力,是怕被看出身份吗?我们中有人认识你?”   黑袍修士不答,挥手:“速战速决。”   其余九人又围过来,看样子段轻名说中了,他并不想亲自出手,留下破绽。   辛忌暗暗着急,完全没注意自己已经被当成灵心派的人,朝段轻名道:“老夫既然听命于你,你若是不顾……”   “不是我不帮你,”段轻名道,“这个破影开天阵,我不会啊。”   辛忌惊疑:“你怎么可能不会?”   段轻名笑道:“誒,我不可能什么都会啊,破影,听名字就很不友好,我为什么要学它?顾师弟你说是不是?”   顾平林没有理会。   对面九人原不是剑修,用剑难免实力大减,黑袍修士见他们久攻不下,当即挥袖,地面土块石块浮起,铺天盖地砸向三人。辛忌首当其冲,被一块石头砸中胸口,一名蒙面修士见状驭剑而上,要取他性命,幸有顾平林及时替他挡下。   辛忌翻身爬起,鲜血顺着胡须往下滴落,模样狰狞:“老夫就不信过不了此劫!”   突如起来的煞气,让在场众人措手不及。   辛忌左手朝天扣指诀,一道虚影自他头顶冒出,赫然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黑色眼珠转动不止,闪着诡异的光。   难得他藏了这么久。顾平林早已暗运造化诀与清心诀,稳住心神,微微移低视线。   黑袍修士到底不愧是内丹大修,最先反应过来:“不好,都闭眼!”   奈何这句话还是迟了,九名修士已有大半中招,五人目光呆滞,似已失了魂。   “你是魔修!”黑袍修士大怒,急抛手中长剑,直刺半空那只巨眼。   辛忌拼着暴露底牌,打的就是趁其不备的主意,谁知修为差距太大,他竟是没上当。辛忌慌忙收了瞳术,回身,不料黑袍修士竟已神不知鬼不觉站在了身后:“死吧!”   他也看出此术专攻神魂,纵然那五人醒来,恐怕也神智有损,他既心痛又愤恨,一掌拍向辛忌,内含毕生修为,足以将人爆体。   “我命休矣!”辛忌大骇。   突然——   “在那边!”程意的叫声,“别让他跑啦!”   黑袍修士动作一顿,当机立断:“撤!”   他撤掌并指,在半空划出一道引阵符,阵符印入地面,刹那间,三丈之外赫然出现一个传送阵,四个清醒的蒙面修士忙带着受伤的五人掠入阵内,随即黑袍修士也要闪身进去,不料一片剑林拔地而起,挡在他与传送阵之间。   凤影栖梧!   “小儿安敢如此!”黑袍修士冷笑,双手摊开,两朵芙蓉花脱手而出。   花朵看似柔弱,却生生冲散了大片剑林!   黑袍修士蔑笑,正要夺路而走,忽觉眼前一暗。   剑境再开,天地间亮起紫光,莽莽剑气如长龙,翻滚着奔袭而至,与半空扑下的凤影形成绝妙的配合,封住去路。   龙啸凤吟,实力碰撞,黑袍修士猝不及防中招,他急于脱身,虽然凭借内丹修为冲破围杀,却受伤不轻,踉跄着进入传送阵。   阵内几个人刚消失,程意就带着十来名真水剑宗弟子赶到,只听“砰”地一声响,传送阵已毁。   辛忌侥幸逃得性命,终于松了口气,急忙摸出两粒药丸吞下。   剑光散尽,露出两人身形。段轻名收剑,见顾平林脸色苍白,伸手扶他:“你无事吧?”   “无妨。”顾平林不着痕迹地侧过身,朝真水剑宗众人走去,恰好避开那只手。   段轻名微微眯眼。   真水剑宗也不算大派,与灵心派素有往来,顾平林上去道谢,那些弟子的态度都十分友好,立即帮忙查找线索,奈何黑袍修士早有准备,连传送阵都安排好了,众人自然是找不到什么。   一名真水剑宗弟子猜测:“方才似有煞气,莫不是魔修?”   “也许,魔修杀人一向不问缘故,”段轻名走过来,“幸亏诸位及时赶到,救下我等性命。”   那弟子笑指程意:“是这位程师弟来得及时。”   程意诚实地道:“段轻名让我来的。”说完他又语重心长地对辛忌道:“他让我找人救你,你要谢谢他呀。”   辛忌面皮扭曲了一瞬,很快恢复平静,笑呵呵地道:“小友说的是,多亏段公子妙计,老夫才得脱此劫,也多谢诸位真水宗的朋友。”   顾平林看他一眼。   方才那黑袍修士被逼得使出了本门道法,乃花间万氏之人,哪里是什么魔修,如果没猜错,此人应是万氏家老万三河。灵心派弟子死在万氏辖地,万籁就再无可能拜入灵心派,他要断了万籁的路,是以此番针对的根本不是辛忌,而是自己与段轻名两人。段轻名故意用“大劫”引辛忌去搏命,方才两人不尽全力,也是误导万三河,让他以为辛忌是灵心派弟子,且是实力最强的一个。   对于辛忌,顾平林没多少愧疚。若非如此,辛忌就算顾忌魂石,也决计不肯出全力的,这老魔亦非善类,表面交出了瞳画,其实还有所保留,正好敲打敲打。   没找到线索,真水剑宗众人叹息一番,又邀请顾平林四人去宗门作客。   受了人情,本就该亲自去道谢,何况方才为配合段轻名那一剑“凤影栖梧”,顾平林不得已透支真气弥补修为差距,使出新招“游龙惊凤”,此时有些脱力,也需要找地方休养,于是他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四人同去真水剑宗。   ---------------   来个剧场:   顾九:我要处理事务,你来做什么。   段六:没,只是听说,我不是人?   顾九:是我说的,怎样,要动手吗?   段六:怎么会,我只是有些不解而已。   顾九(意外):哦?   段六:我觉得我在你面前一直还比较像个人,你是如何看出破绽的?   顾九:……难得你这么诚实。   段六:我一向诚实。   顾九(嘲讽):比如满口谎言?虚情假意骗人去送死?   段六:誒,那更证明我诚实,因为我不是人啊。   顾九:逞口舌之利。   段六:非也,其实你背后骂我的事,我早起就已经知晓了。   顾九:嗯?   段六:所以我早起就给你下了毒,算一算,应该就是现在发作了。   顾九(拍桌而起):段轻名你!   段六:我只是觉得,不是人的我应该更诚实一点,讲不是人讲的话,做不是人做的事。   顾九:……(倒) 第137章 后继有人   幽幽的滴水声荡起回音,透着不尽的寒,魂魄因寄魂珠而存留于世,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连睁眼也做不到,只能凭借意识感受周围的环境,这似乎是一个空旷的所在,身下应该是个石台。   须臾,耳畔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大概是周围太安静的缘故,听起来只觉透着不尽的寂寞。   有人停在石台旁。   漫长的沉寂,身体虽不能动作,顾平林却觉得魂魄在颤抖。   终于——   “真是不听话。”气息迫近,一双手将他扶起。   柔软、湿润的丝巾在脸上摩擦,拭去血污,那人用臂弯抱着他,几乎将他半搂在怀里,动作十分仔细。   “你不是在创新招吗?你可以化解这次危机,”与那动作不相称的是声音,声音里一片冰寒,“这样就放弃,你太令我失望了。”   出乎意料,听到他的声音,顾平林心中怒意竟逐渐消减,更觉荒谬可笑。   “灵心派的劣质功法根本配不上你,唯有神级《造化诀》才能支撑你的理想,助你完善阵剑之道,跟随我走到最后,”那人停下动作,气息更近了些,似乎正低头与他对视,语气也突然变得温和,听起来极为真诚,“我是在帮你,帮你摆脱这些拖累,你却执迷不悟,误解我,反而在意灵心派那些蠢材。”   手指在脸上摩挲,顾平林略有些不适,大概是死去的身体太凉,那只手居然是温热的。   “那不过是一群迟早都会死的人,值得你放弃道途?难道他们比大道飞升更重要吗?”   “简直愚蠢得不可救药。”   “你这种人,不配飞升。”   沉寂。   虽然看不见,顾平林却知道,那视线必是带着嘲讽,冷酷而锋利。   那人凝视他许久,忽然轻笑了声。   “你想放弃,我可没同意啊。”   一句话之后,那人便恢复了从容,不慌不忙地为他整理完毕,重新扶着他躺回石台上。   ……   耳畔脚步声犹未消失,顾平林蓦然醒来,怔怔地望着房顶。   奇怪的梦境反复出现,脑中却无丝毫记忆。   顾平林翻身坐起,取出怀中的《造化诀》看了半晌,暗暗叹息。   此物是作为镇派功法的存在,有了它,灵心派未来无忧,然而,此事也只能等自己当上掌门之后再徐徐图之,之前的新功法已经够惹眼了。   可师父寿元将尽,真要看他重入轮回?身为一派掌门,他的寿数早就不是秘密,何况还有明清子天机预测在前,一旦他借助《造化诀》突破增寿,必会引人生疑,为灵心派招来灭顶之灾。   最好的处理办法,无疑是交给师父自己决定。   心中虽有主意,只是事到临头,顾平林难免惆怅,因为他已经料到了岳松亭的选择——别人见到《造化诀》必定欣喜若狂,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而岳松亭,就算强行将功法给他,他也不会修炼的。这便是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恰好合上了今世明清子的断言,也暗合了天意。   师父未能逃过天意,自己呢?明清子的话与前世不同,是否表示自己的道途尚有希望?   .   顾平林心中藏着事,面上不露半分,他有意疏远段轻名,段轻名似乎也有所察觉,没再来招惹他。四人在真水剑宗停留数日,伤势好得七七八八,顾平林这才告辞离开,恰好阎森也赶过来了,五人会合,一同回灵心派。   阎森直接把程意踢下灵鹤:“你自回宗门便是,老子去做什么,仔细一个不高兴砍了岳老儿,哼。”   程意只好跟辛忌挤一起,委屈地向段轻名告状:“我们不要他了吧,他抢我的鹤。”   “遇上危险,他还是有用的,”段轻名斜眸看阎森,笑道,“他若不跟着我们,只怕会有麻烦啊。”   辛忌立即睁开眼。   阎森往鹤背上坐下,横剑膝头,嗤道:“少他娘的危言耸听,唬老子,我看有麻烦的是你们吧,才这么几天就惹上仇家,嘿嘿。”   段轻名道:“魂石在我手里,我的麻烦不就是你的麻烦?不用客气。”   阎森噎了噎,冷笑:“你当老子怕死?”   话是这么说,他毕竟不想死,将四人送回了潜阳山才离开,约定来年南珠成亲时在蓬莱岛会合。辛忌倒是留下来了,他得到《炼神九章》就叛离了魔域,魔域嵬风师下了追杀令,他藏匿在正道门派反而比行走在外更安全。   顾平林早已递了消息给任凭,灵心派师兄弟向来亲厚,四人刚行至山门处,许多弟子就迎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眼前场景甚是熟悉,饶是顾平林习惯严肃,此时神色也不由得温和了几分。段轻名人缘极好,被一大群师兄弟簇拥着往山上走,谈笑风生,惹人注目,顾平林见状不禁想起此人前世在玄冥派时的场景,风光更盛,排场更大。   无情,竟也有情,只不过聪明到极致便是糊涂了。   可惜。   经过这些时日,怒火已逐渐消退,顾平林心情有些复杂,收回视线,一边应付众人一边暗暗察看,发现步水寒没在,就知道岳松亭是听了自己的劝,真的罚他去闭关了。   甘立挤在外门弟子里,远远地躬身作礼,却没上前来,他因为没有参加入内门的比试,一直住在外院,没敢贸然透露两人的师徒关系,顾平林点点头,甘立这才松了口气,退到人群后。   岳松亭与两位道督等在大殿上。造化洞府封闭,此番历练提前结束,陈前与常锦心早就回来了,和任凭一起站在旁边。顾平林两人先见过岳松亭与道督,岳松亭本也没指望他们得到传承,见两人平安归来,喜悦不已。段轻名又向众人介绍辛忌与程意,只称是路上认识的朋友,辛忌假扮正道习惯了,礼仪毫无破绽,岳松亭对同道素来友好,立刻让任凭带他们去客房安顿。   顾平林却察觉不对:“师父……”   “皆是命数,无需在意,”岳松亭随口解释,然后岔开了话题,“你们一路风尘,也下去歇息吧,余事明日再说。”   是命数,才不可能这样!顾平林强忍住疑惑,故意放慢脚步等众人离开,却听岳松亭吩咐道:“轻名你留下。”   段轻名恭顺地答:“是。”   顾平林只得随众人出来,在殿外等了许久,才见段轻名从里面出来。   视线短暂地交会,段轻名也没说话,步伐一如既往的悠闲,与他错身而过,潇洒离去。   顾平林转身入殿。   岳松亭正坐在椅子上轻轻咳嗽,见他进来便笑了,招呼他近前:“我听说你一路都在帮忙料理外门道观的事,做得很好。”   顾平林不动声色:“师父至少还有十几年寿数,怎会如此?”   “原想奋力拼一次,怎知天意难违,”岳松亭轻描淡写带过,“倒是你们此番……”   顾平林一反常态,无礼地打断他:“是修炼出了事?”   岳松亭面对追问有些无奈,想了想道:“为师偶得一门功法,十分高妙,可惜尚未完善,为师才智不足贸然试炼,不仅未能补足它,反受其反噬。”说到这里,他收敛笑意:“为师此生突破无望,迟早会有这一日,来世或能重登道途,也是好事,身为修者不该执着于生死,你可明白这道理?”   “弟子明白,”顾平林道,“师父放心。”   岳松亭点点头,看他的眼神隐隐有几分愧疚,半晌道:“为师离大限之日不远,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灵心派,那部功法十分高明,若能完善,定能让灵心派大放异彩。”   顾平林接过话:“能够完善它的人必是剑术天才,此等大功,也足以当得下任掌门。”   岳松亭没有否认,略有些迟疑:“我有意将掌门之位传与轻名,你……”   顾平林一笑:“如此甚好。段师兄天赋超群,聪颖过人,且在门中甚得人心,堪当掌门之任。师父可是知晓外面皆传我是下任掌门,怕我心生不满?”   岳松亭闻言顿觉欣慰不已,起身扶住他的肩,叹了口气:“为师知你懂事,心性品行皆好,岂会不满?为师是怕你留下心结,影响道途,你能想开就对了,果然没让我失望。”   顾平林心中微暖:“弟子惭愧。”   岳松亭拍拍他的肩,终是忍不住面露喜色:“轻名是最有望补足功法的人,我看他近年行事稳重不少,灵心派交到他手里,我也放心,只愿你师兄弟同心协力,灵心派后继有人,为师此生无憾矣。”   顾平林颔首:“功法是他献上来的吧?”   岳松亭意外:“你怎知晓?”   手指过于用力,几乎痉挛,顾平林笑道:“我之前曾发现他在自创功法,以配合剑术,师父既说只有他能完善,想来这功法定然是他献上的。”   岳松亭摇头:“瞒不过你,为师原本还担心,他另辟蹊径自创剑术,却无合适的功法匹配,想不到他竟能自悟《补天诀》,自古以来能创功法之人,无一不是修界大能,谁说灵心派剑术只得一脉?我派素来兼容并包,再开一脉也未尝不可。”他似乎想起什么,神情严肃了些:“为师寿数本就所剩不多,早几年晚几年都一样,轻名能创《补天诀》是灵心派之幸,乃大功一件,他是个诚实单纯的孩子,没有借机重掌段氏,而是将功法献与灵心派,你断不可因我之事便怪罪于他。”   顾平林立即道:“师父放心。”   岳松亭松了口气,又低头咳嗽,顾平林伸手轻轻替他捶背,半晌,岳松亭感觉好了些,抬手制止他:“行了,还有些时日呢,你且下去吧。”   顾平林捏了捏袖中的《造化诀》,作礼退下。   《补天诀》参详了魔修功法《炼神九章》,岳松亭见多识广,是瞒不住的,因此段轻名献上的并非完整的《补天诀》。此功法本就算不上温和,与灵心派功法截然不同,岳松亭修炼它已不合适,何况是不完整的功法,如今他道基受到重创,时日无多,就算靠《造化诀》勉强救回,从此也道途无望,反不如重入轮回了。   .   接下来两日,顾平林抽空向岳松亭细细禀报了此行经历,又为南珠的请帖作了解释,再检查甘立的功课,期间与陈前切磋了几次,直到第三日才去找段轻名。   小径落叶稀少,明显有人清理过,整座竹林看上去翠色更浓,只是偶尔有枯叶打着旋儿飞落,才觉萧瑟冷寂,比起离开时并未有多少改变。   顾平林拂落肩头枯叶,抬眼,远远地看到了竹栏边的人。 第138章 有情无情   翠色映竹楼,楼头一点白影。   素白的衣,修长的手指握着素色酒杯,那人极其随意地倚在栏杆上,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顾平林行至竹楼下站定,微微仰脸,与他对视。   高高在上的姿态,与生俱来的傲意,依稀有前世睥睨天下的影子。冷酷锋利的眉眼,有对战时的专注,又透着些漫不经心,漫天翠色,遍地枯叶……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在他眼里。   顾平林开口:“我来了。”   “比我预料的晚了一天。”   “绝对冷静,才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你的决定,”半空一片枯叶飘然而下,他似乎要去接,在指尖即将碰到的时候又收回了手,语气从容,“是质问,还是来杀我呢?”   刹那间,枯黄的竹叶静止在半空,叶尖朝上,好似一柄垂直、悬空的小剑。   剑意卷过,遍地竹叶“沙沙”地翻滚、摩擦,接着竟一片片地竖立起来,蓄势待发。   顾平林低头看看那些竹叶:“都不是。”   “哦?”   “我杀不了你,你不会杀我。”   段轻名盯着他片刻,轻笑:“确实足够冷静了。”   酒杯凌空抛下,顾平林伸手接过,杯中滴酒未洒:“是织烟酒。”   剑意散尽,遍地枯叶仍是遍地枯叶。段轻名直起身:“不是敌人,就是客人,请。”   顾平林沿着竹梯走上楼,只见栏杆边的小平台上摆着一张竹编的小几和两只竹凳,几上有酒壶和两个酒杯,碟子里摆着新鲜果子,似乎早就等着他来了,顾平林便随手将酒搁至几上。   段轻名仍侧身站在栏杆边,眯眼:“不喝吗?”   “我不喜饮酒,”顾平林道,“何况心中有惑,也无饮酒的兴致。”   段轻名反问:“原因,你不知吗?”   顾平林沉默了下:“我并无恶意。”   段轻名道:“我也没恶意啊。”   顾平林道:“我承认,是我联系了段氏,将顾影剑法的事告知他们,但就算你交出剑法,他们也未必能学会,没有《补天诀》,顾影剑法再强也有限,这对你没多大损失。”   “目的就是让我回到段氏。”   “你回到段氏,只会更受重视。”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安排,”段轻名停了下,“但我为何要遵从别人的安排?”   顾平林反问:“我是别人吗?”   段轻名原本看着楼外风景,闻言有些意外,转脸看了看他,笑起来:“原来逼我走,也是所谓的师兄弟情谊?”   顾平林道:“我只希望你离开灵心派,并未想害你性命。”   段轻名重新看楼外,悠然道:“所以我也只是献上功法,岳松亭可以选择练,也可以选择不练。”   “这不叫选择,”顾平林道,“你是报复。”   “非也,在公平的较量下,我接受任何可能,从不报复,”段轻名道,“我不过顺手帮了你一把。你想将《造化诀》交给岳松亭,他若真的练了,你待如何?你只会更加苦恼,为如何保住灵心派这群蠢货而苦恼……”   顾平林打断他:“这种可能不存在。”   “世上没有不存在的可能,”段轻名笑道,“人心啊,经受得住诱惑吗?你看他迫不及待就练《补天诀》了。”   顾平林道:“那不一样。”   段轻名不与他争执:“与其交给别人选择,等待不确定的结果,不如一劳永逸。岳松亭不在,对你的计划更有好处,你不必再有顾忌,利用新剑法和《造化诀》壮大灵心派,这不正是你和他都想要的结果?”   “但代价不是我想要的。”   “为灵心派而死,于他而言是死得其所,何况早入轮回,就能早日重登道途,他不亏。”   “他本可以再活十几年。”   “朝闻道,夕可死,能见识《补天诀》,难道还不值十几年寿命吗?”   换作以前,顾平林定然以为他是在嘲讽,可如今听到这话,顾平林只觉得心中五味陈杂。   他真的就是那么想的,甚至认为这是在帮自己的忙。   风起,竹动,空灵的声音响成一片。   顾平林踱了几步,也在栏杆边停住,看着栏杆外萧萧落下的竹叶:“段轻名,你可知,没有灵心派,没有师父,我不可能顺利走上道途,更不可能成为站在你面前的这个顾平林。”   “讲恩情?”段轻名不以为然地拂开即将沾身的落叶,“他为灵心派寻弟子,你不过恰好符合条件而已,若你资质极差,他还会看中你吗?”   “师父是否会看中我,尚且未知,”顾平林顿了下,“但你一定不会看中我。”   段轻名闻言,侧过脸看他。   四目相对。   “难道不是你先看中我吗?”段轻名笑起来,微微低头,“是谁主动找上我,说是我的对手,引我注意?咦,不认账了吗?”   顾平林转向楼外:“若可以,我也不想招惹你。”   “因为前世,”段轻名道,“我曾经废了你的道脉,这就是你的执念?”   顾平林没有纠正他的误解:“是又如何?你会让我废你的道脉报仇?”   “我让你,你就能破除执念?”   “不能,”顾平林避开这个话题,“前世是前世,今世是今世,我虽想破除执念,但还不至于对前世之仇耿耿于怀,更没想废你的道脉,多说无益。”   段轻名依言打住:“那就回到之前的话题,若你资质极差,不入灵心派,你就当真会永远留在顾家,默默无闻?”   “当然不。”   “所以啊,没有岳松亭,我依然会在这里,依然会看中你。”   顾平林不说话了。   “是后悔一再试探我,还是为岳松亭而自责?你啊,就是被这些可笑的感情所扰,所以不够强,”段轻名伸手按上他的肩,“事实就是,你跟上我,会有更好的道途。”   “我被感情所扰,难道你就没有?”顾平林突然扣住他的手,抬眸看他。   段轻名似乎有些意外。   顾平林直视他,语气有些尖利:“你没感情,会在意我的道途?”   段轻名看着两人的手,轻笑了声:“有吗?你不是一直说我无情无义嘛。”   顾平林道:“随你怎样,我勉强可以接受你的理由,不计较这次的事,但灵心派掌门必须是我。”   “有趣的条件,”段轻名仍然看着他的手,恢复漫不经心的语气,“我为何要答应你?”   顾平林道:“我想当。”   段轻名终于抬起眼帘,狭眸半隐在黑睫影里,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目光微微有些凉。   对面,英目明亮锐利,无半点心虚与尴尬。   视线重新下移,落回交叠的两只手上。段轻名抬了抬手指,似笑非笑地道:“这种理由啊……”   “这是我最后的让步,如果你我还有一丝师兄弟情谊。”察觉手心的动作,顾平林蹙眉将那手从肩头丢开,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楼外。   段轻名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提起另一件事:“听说,破影开天阵的破法传开了。”   “是我,”顾平林道,“此阵威力过大,它的破法不应该只掌握在一个人手里,别人也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存在。”   “如此,破影开天阵就彻底失去用处,你舍得?”   “剑阵,始终只是剑阵而已,”顾平林道,“倒是你,辛忌此人素有大志,掌控他,你是在冒险。”   “难道你不是一直都想杀我?”   “我杀不了你,也不希望你死在别人手里。”   “想让我离开?”   “此番是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抱歉,”顾平林认得干脆,也有些好奇,“你如何拒绝段氏的?”   “运气好而已,阎森杀了一个家老,”段轻名走到小几旁,随手取过顾平林放下的那杯酒,“比起我,找到阎森报仇应该更重要,这可是关系到南界第一世家的颜面啊。”   寻常人轻易不敢动段氏,阎森纵然脾气上来横行无忌,却不是喜欢惹麻烦的人,此时他定然也苦不堪言,估计是躲远了。顾平林轻轻吸了口气:“家老待你不薄。”   段轻名举杯饮尽:“若非我天赋出众,他们也不会多看一眼,你又感情过剩了。”   顾平林点点头,恢复平静:“也是,被可笑的感情所扰,强者也会变成弱者,希望你段轻名不会如此。”   .   《造化诀》终究没有上交。一是没必要,二是段轻名已经献上《补天诀》,若此时再交出去,未免有师兄弟暗中较劲之嫌,让岳松亭放心不下,是以顾平林没有动作。   接下来的时日,岳松亭果然将全部精力都放到段轻名身上,常将他带在身边指点,让他独自处理门中事务,这些小事根本难不倒段轻名,他似乎不想答应顾平林的要求,真的准备做下任掌门,一言一行表现得无可挑剔,顾平林见如此,也没再去找他。两人地位的变化,门中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也有为顾平林惋惜的,但段轻名最擅长收拢人心,人缘向来极好,没谁不服他,众人只是担心顾平林,就连一向支持段轻名的陈前也忍不住安慰他,后来见他照常处事,并不尴尬,众人这才放心了。   至深冬腊月,岳松亭身体渐渐不好,恰逢玄冥派立教五千年大典,掌门占人杰广发请帖,邀众道门朋友参加,玄冥派乃修界赫赫有名的大派,各门派世家纷纷送来贺礼,岳松亭自觉难以支撑,索性将此事交予段轻名。   段轻名略作思索:“弟子独自去不合适,不若请陈师兄与我走一趟,若有不到之处,也能指点一二。”   比照玄冥派的地位,岳松亭就算不亲自去,也该派亲传弟子参加大典,段轻名目前还不是掌门,也不是掌门亲传弟子,这样去未免有轻藐对方之嫌,陈前乃岳松亭座下大弟子,他出面的确更合适。   灵心派弟子经常受玄冥派的气,岳松亭为人宽厚,并不放心上,陈前却看不得玄冥派的人,找接口推辞:“我近日要闭关。”   岳松亭岂不知徒弟的性子,正要训他,顾平林先站出来:“我代师父去吧。”   顾平林这“未来掌门”的名声早就传到了外面,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肯主动帮忙,岳松亭十分满意,又再三叮嘱两人到了玄冥派不得意气用事,两人一一答应,出殿后便各自去忙了。   转眼,到了玄冥派大典的日子。 第139章 花落闲亭   清晨,清亮的钟声响彻潜阳山,透着无限庄重。玄冥派山门处却是一番热闹场景。高大的牌楼上悬挂着玄冥派标志,数十名玄冥派弟子分列石阶两旁,腰佩长剑,气势非凡。两名道督带着几个大弟子站在牌楼下迎接宾客,无数修者鱼贯而入,或身着道袍,或身着华服,络绎不绝,不时又有人驾鹤驭雕而至,各自送上装有贺礼的百纳袋。   “灵心派岳掌门座下前来道贺。”   顾平林与段轻名两人并肩走在前面,身后江若虚与冷旭等四人面色都不太好,此番接待众人的只是一名寻常弟子,同为二流门派,接待六道门的就是文始院主卫紫阳座下的大弟子,玄冥派如此“疏忽”,很难说是不是故意的,众人十分不忿,只是记着岳松亭的嘱咐,没好计较。   段轻名指着天空笑道:“玄冥派这次可是大手笔。”   众人跟着仰头望去,果然见山门里面又是一番景象,上空丝丝紫气缭绕,虽然稀薄,却令人神清气爽,周身舒畅。   “莫非是鸿蒙钟?”   “连镇派之宝也拿出来了,怪道我方才进来就觉得周身舒畅。”   鸿蒙紫气难得,于修炼大有益处,众人心情好了不少,边说话边往前走,段轻名一路上介绍玄冥派的法器宝物,他本就博学,讲解又有趣,众人听得入迷。顾平林独自走在后面,将一切看在眼里,没有作声。   典礼是露天举办的,玄冥派大殿外的广场比灵心派足足大了好几倍,阶上正中设着香案与祖师牌位,中间留着空地,两旁则是客座,足足有几百桌,桌上摆着各色果碟与酒茶,不少客人已经入座,有眼熟的,也有眼生的。   负责接待的是程氏,灵心派众人过来,她只淡淡地扫了眼,便转脸与旁人说话,也没有弟子过来引众人入座。   果然如此。顾平林确定了心中猜测。   虽说两派同在潜阳山,弟子之间多有摩擦,但玄冥派堂堂大派,不可能在这种重要场合计较,这分明是程氏的意思,想教训自己。   段轻名若无其事地上前作礼:“见过姨母。”不待程氏理会,他又转向旁边那客人:“这不是卫伯父么,来得好早。”   三两句话,那客人便笑着与他聊起来,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段轻名侧身示意:“玄冥派盛典,我与几位师兄弟受掌门之命,特来道贺。”   招呼打过,客人一直在面前站着,这就失礼了。程氏冷着脸,低斥身边的弟子:“还不请客人入座!”   灵心派的座位被安排在角落里,周围都是些不入流的小门派和散修,顾平林还好,其余几个人都气得涨红了脸。   冷旭道:“回去吧。”   “他们就是故意的,”另一名弟子附和道,“礼都送了,我们何必留下来受闲气!”   众人都看段轻名。   段轻名叹了口气:“此番委屈师兄们了,不若你们先走,我留下来应付,回去也好向掌门交待。”   江若虚与冷旭都曾跟着去过海境,感情更深厚,听他这么说,江若虚忙道:“哪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看他们的脸色,我也留下来吧。”   灵心派弟子素来同进退,另两人也不肯走了:“我们是师兄,没有丢下你一个人的道理,罢了,不过是受点气。”   话虽如此,众人坐在一群散修与小派掌门中间,仍觉得尴尬难堪,唯有段轻名浑不在意,兀自与邻桌修者们谈笑,也不管对方是否有名。   不多时,两个世家子弟匆匆走来,见到段轻名便大笑。   “方才看着像,真是段兄!”   “段六!”   两人没说上几句,陆续又有人找过来,段轻名与他们谈笑风生,似十分相熟。   顾平林看在眼里,慢慢地喝茶。   这些人都出身大世家,应该是他在段氏时交的朋友,知道他入了灵心派,仍无半点轻视之意,可见是真心服他。段轻名此人除去无情,称得上惊才绝艳,确实让人难以抗拒。   动静闹得太大,果然没多时,一名玄冥派大弟子匆匆走来作礼:“几位师弟弄错了,诸位是在那边桌,一时忙乱,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他一边赔礼,一边将众人引到另外一桌,这次四周再不是小门小派,都是些有名气的世家门派,与灵心派的地位十分相称的了。   大典即将开始,那群世家子弟都告辞归座。这边灵心派众人刚坐下,邻座就有人招呼:“顾师弟?”   顾平林转脸看,发现竟是六道门的张怜,她之前被段轻名利用,两个师弟惨死于齐氏家老齐鹏之手,之后便很少见到她了,听说她这两年都在闭关,如今看着整个人显得沉静了许多。顾平林别有深意地瞥了段轻名一眼:“张师姐一向可好?”   “还好,”张怜只是微笑,朝众人拱手,“诸位师兄也在。”   她分明是熄了对段轻名的心思,顾平林不禁感慨,她应该是在后悔,当时若不是她想与段轻名同行,半夜追上去,也不会恰好遇上齐鹏灭口。其实此事全是段轻名设计,她能远离段轻名也是好事。   六道门与灵心派是老交情了,两边弟子大都认识,互相问候几句,玄冥派大典就开始了。   .   钟声悠悠回荡,上空鸿蒙紫气更浓郁,气氛变得庄重起来,宾客们不约而同停止交谈,看向场中。掌门占人杰走上高阶,先是念疏文,然后率弟子祭拜立教祖师,各院弟子展示剑术……足足两个时辰才结束。   离晚宴还有些时候,众宾客纷纷起身活动,或寻找熟识的朋友,或结交新友,那些世家子又拉段轻名喝酒。顾平林近年被岳松亭当作继任掌门栽培,认识的朋友也不少,被拉着喝了几杯,想到晚上还有正宴,顾平林便找了个机会脱身出来。   刚走进梅花林,背后有人唤他:“顾师兄!”   “曲琳?”顾平林止步,回身望园门,“这等重要场合,你不去待客,跑出来,会不会受责罚?”   曲琳走到他面前:“你又怎地躲这里来?”   “我不喜饮酒,”顾平林顿了下,“想来你也不喜欢这种场合,也罢,我们随便走走吧。”   曲琳陪着他散步,有点迟疑地问:“我听说,程大修为难你们?”   “只是弄错而已,”顾平林道,“步师兄过几日就能出关。”   曲琳惊讶:“岳掌门不是罚他闭关五年吗?”   事出意外,岳松亭寿数将尽,必然会提前放步水寒出关。顾平林没有解释,伸手拂开挡在她前方的梅花枝。   曲琳脚步微微一顿,低头,迅速从花下穿过:“方才有位六道门的师妹在打听你。”   顾平林跟着走过去,收手,让花枝弹回。   “我没告诉她你在这里,你说过要一心修炼的,”曲琳道,“省得她将来伤心。”   顾平林“嗯”了声:“你还伤心吗?”   曲琳别过脸:“我……”   顾平林打断她:“比之前呢?”   曲琳愣了下。   “淡了许多,”顾平林替她回答,“也许你将来仍会记得我,但对你而言,我已经不是必须,最早的心动,不一定就是最好的,你说是吗?”   曲琳道:“你还是这样。”   顾平林语气略严厉:“回顾过去没有意义,前方才是你的路,曲琳。”   曲琳低声:“我明白了,时候不早,我去招呼客人。”   她说完便匆匆离开,顾平林转回身,望着前面的亭子。朱栏外,梅花嫣红,栏内,白衣清冷。   顾平林举步踏上石阶,走进亭子里:“真巧。”   “真是巧。”那人倚栏而坐,半闭着眼。   顾平林问:“醉了吗?”   “你看,我是醉还是醒呢?”段轻名反问。   顾平林看着亭外走来的人:“那要看你想醉,还是想醒了。”   .   来者近五十岁的相貌,浓眉鹰鼻,下巴略方,蓄着漆黑的胡须,身形魁梧,走起路来气势十足,一看便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他走进亭子,皱眉看顾平林一眼,又看段轻名:“他怎么了?”   片刻工夫,段轻名仿佛已经睡着了,毫无反应。   除了这高大的身材,两父子实在没多少相似之处。顾平林道:“师兄大概是醉了,段家主若有事,顾九可以代为转告。”   段品摆手:“我先带他走。”   “这……”顾平林上前几步,“恕我不能答应了。”   段品闻言有些意外:“你之前说过,愿意让他离开灵心派。”   顾平林道:“那是之前。”   段品愠怒道:“什么意思?”   顾平林道:“他不愿走,段家主何不成全?”   “成全你们的丑事?”段品瞬间冷了脸,目光阴鸷,“你真以为老夫不敢杀你?连同这个孽障,老夫一并清理了门户,岳松亭能奈我何?”   顾平林笑了声:“你不敢。”   段品一拍石桌:“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敢,”顾平林毫不在意地重复了遍,踱近他身旁,“十招内,你杀不了我,就会有人过来阻止,段家主是客,怎好在玄冥派大动干戈?”   段品冷笑:“难道你能永远躲在玄冥派?”   “当然不会,但你也不会动手。”   “哦?”   “段家主无故杀我,必定令人好奇,我为了活命,也许就顾不上什么名声了。”   “你敢威胁老夫?”段品不怒反笑,“老夫顾忌,岳松亭就不怕丢脸?”   顾平林道:“所以说啊,此乃万不得已之计。”   段品嘲讽道:“小朋友,这样就想威胁老夫,你还是太嫩了点。”   “这样当然不够威胁你,”顾平林道,“如果加上嵬风师的信呢?”   段品眉头一跳:“什么意思?”   顾平林道:“海骨坑之事,各派损失惨重,想必大家都很好奇那幕后之人是谁。”   眼底杀意一闪而逝,段品摸着胡子,嗤道:“你根本没打开信,如何证明是写给我的?”   “我确实没打开,因为信上有段氏的独门封印,”顾平林道,“但这不代表世上没人能打开它,相信段家主也会这么想。”   段品终于收起轻蔑之色,放下手,慢慢地踱了几步,问:“你待如何?”   顾平林道:“前辈不来找麻烦,顾九也懒得惹麻烦,也许,这世上确实没人能打开它吧。”   “区区灵心派,老夫动它不难。”   “顾九要动段氏,也不难。”   段品愕然半晌,大笑:“好大的口气,看来老夫这个儿子,竟是找了个不简单的人!”   顾平林道:“谬赞。”   话音落,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亭子外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这只是一点教训,”段品转身面对他,“不要以为轻名护你,你就可以在老夫面前放肆,年轻人要学会认清形势,知难而退。”   “段家主的教训,顾九领下,”未敢动用造化诀,顾平林额上见汗,语气却平静,“来而不往非礼也。”   无风,栏杆边花枝突然动摇。   “嗯?”段品微惊,掌一捏,袖底风起!   狭窄的亭子里铺开无边剑境,千百梅花飞舞,朵朵皆是剑意。   须臾,几朵梅花无声地飞落,沾在栏边沉睡的人身上,白衣添了红痕,一朵落在弯弯的薄唇边,像极了魅惑的笑。   段品现身亭外,面容有些扭曲,以他的身份,竟被外丹修士的剑招逼退,委实算得上狼狈了:“他教你的?”   顾平林没有回答:“多谢成全。”   “你们,很好!”段品冷笑了声,拂袖而去。   耳畔再度响起各种声音,画檐雕梁,朱栏依旧,只有栏外枝头的梅花少了几朵,不远处三两行人路过,谁也没留意到,亭内曾经有过一场较量。   境界差距不小,顾平林调匀气息,抬手拭去唇边血迹,侧回身看熟睡的人:“这样试探有意义?”   段轻名果然睁开眼:“怎么讲?”   顾平林道:“你相信了吗?”   “结果只需要满意,不需要相信。”斜飞的眉隐着锋芒,段轻名站起身,衣上梅花纷纷落地,他轻拂广袖,径自离开了。   顾平林留在了亭子里。鸿蒙钟百年才能动用一次,谁都不愿错过机会,林中随处可见打坐的修士,顾平林也趁机吸纳鸿蒙之气冲刷道脉,直到晚宴即将开始才往园外走,正好遇见一个女弟子在石桥边徘徊。   那少女正值妙龄,长相俏丽,她往东走了几步,又转身往西走几步,然后停下来思索,秀眉皱得紧紧的。   顾平林扫了她一眼便继续往前走,路过石桥边时,随口问:“是六道门的师妹?”   那少女一愣,点头:“师兄是……”   顾平林道:“晚宴快开始了,贵派张师姐与我们坐在一处,不如一同出去?”   少女本是迷路,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听顾平林主动相邀,她不由暗喜,忙道:“那正好,师兄请。”   “请。”顾平林说完便往前走。   少女连忙跟上他,两人转过几处游廊假山,一前一后走出园门,少女暗暗松了口气,看着他的背影,几次想开口,又抿嘴忍住了。   “到了。”顾平林回身。   少女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啊”了声:“什么?”   顾平林笑了下,微微抬下巴示意她看:“那位是贵派的张师姐,没错吧?”   少女回过神,脸一红:“是了。”   “秦师妹!”张怜旁边的弟子已经看见两人,招手,“快过来,怎地去了这么久?”   少女连忙过去坐到张怜身旁:“我就到园子里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走这许久?”张怜指着她的鼻子,“又迷路了不是!”   少女理直气壮地道:“没有,我遇到了一位师兄,跟他说话儿呢。”她转身就寻顾平林,随即惊讶:“咦,你是灵心派的?”   “什么你啊你的,没大没小!”张怜叱道,“他就是你经常问起的顾师兄,怎么,你们说了半天话,还不认识?”说完,她又对顾平林笑道:“这是我师妹秦敏,听说顾师弟你小小年纪便力战钩蛇,十分钦佩。”   顾平林道:“年少冒失,见笑。”   秦敏傻傻地看着他。   面前青年着一袭黑披风,俊眉星目,鼻子英挺,再看不出少年时的女相,与传言中大不相同。   秦敏扭扭捏捏地拱手,说话声气都小了许多:“顾师兄,方才……”   “方才真是巧。”顾平林转移话题,随口问起她修炼之事。   秦敏初时还很紧张,后来见他言语温和,不似面上那般严肃,这才放开了些,拉张怜:“顾师弟与师姐眉眼有些神似,乍看好像师姐的兄弟!”   这事也不是第一次提起,两桌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张怜轻撩鬓边的发丝:“有人不是一心想做我的弟媳吗?”   秦敏急了:“你别乱讲,我可没说!”   众人都别过脸装没听见,江若虚低声对顾平林笑道:“这秦小师妹很倾慕你啊……”   顾平林摇头。   鸿蒙钟声再起,晚宴开始,半空升起无数灯笼,灯下弟子穿梭,为宾客呈上美酒珍馐。   “顾师兄,我敬你一杯好不好?”秦敏端着酒杯,笑盈盈地凑过来。   顾平林看向对面。   手执素色折扇,段轻名周旋在一群世家子弟之间,浑身都是世家应有的风发意气,半边俊脸时而隐入扇面后,露出那双含着笑的、妖魅的眼睛,完美无暇。   顾平林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举杯与她轻碰:“师妹客气。” 第140章 掌门之位   大典结束,江若虚四人都不愿多留,既然礼已尽到,顾平林便依着他们,主动向程氏告辞,灵心派也在潜阳山,离得近,几个人趁夜回到门中,已是子时末,岳松亭身体不好,众人没有打扰他,各自回去歇息了。   次日清早,顾平林才去见岳松亭,走到门口,恰好见段轻名从游廊另一边离开,顾平林照常进去作了礼,简略地回禀了此行经过,岳松亭果然很满意,师徒两人又说了些别的事情,顾平林这才告退出来。   段轻名住的竹林小楼别具一格,清幽别致,顾平林却与陈前等大弟子一样,住的都是规规整整的院子,此时院内寂静无声,顾平林顿了顿脚步,走出后门。   院子后面是一片梧桐林,林中有人正在练剑,身法极其诡异,行动之间一丝儿风声都没有,虽然看不清身形,顾平林还是一眼就分辨出此人是程意。   程意练了几剑就停下来,问旁边椅子上的段轻名:“这样吗?”   段轻名煞有介事地点头:“没错。”   “你刚才说的不是这样啊,”程意瞪大眼睛,重新比划了招,“你说的,是这样呢。”   “喔,这样也行。”   “太慢啦!”   “那你可以再练快一点。”   “对哦。”   ……   教的人自己都不确定招式,随口就来,学的人很认真地听着这些“建议”,剑招变来变去,一塌糊涂,两人居然还有商有量,像模像样,将练剑当成儿戏一般。   甘立站在段轻名身后,看得目瞪口呆。   顾平林明白徒弟的疑惑。   程意的剑法出自狩猎,天然而成,其优势是身法奇诡、出招随心、速度快,缺点恰好就是过于天然了,招式太野,破绽明显,始终比不上经过修者实战而改进、精炼的正宗剑术,段轻名的指点没错,变化后的招式威力的确有增强,可这也导致前后衔接出了问题,速度大减,对程意而言完全是得不偿失,段轻名却仿佛没发现这点,或者说不在意,程意居然也不怀疑,老老实实按照他的指点反复练习,努力想变得“快一点”。   顾平林走上前。   “师父?”甘立回过神,又看看段轻名,满脸欲言又止的神色。   顾平林不动声色地问:“怎样,想学你师伯的剑道?”   甘立忙摇头:“没有。”   顾平林道:“既然不想学,你又在疑惑什么?”   甘立本就聪明,愣了下便恍然,正色作礼:“是弟子糊涂。”   “人各有道,人不同,道便不同,”顾平林摆手,“回去练剑吧,我晚些时候再来考较你。”   其实顾平林也是疑惑的,说这番话不过是防止甘立道心动摇,待甘立走远,他便凝神看程意练剑,这才渐渐明白了缘故。   段轻名哪里是指点,根本就是乱来,他随便往程意的招式上添加对正常人来说完全不可能的变化,好好的招式被玩得一塌糊涂,寻常弟子遇上这样的师父早就废了,然而程意也是个人才,他看似听话,其实每到衔接不畅之处,他都会无意识地做出改变,这种变化极其细微,饶是顾平林眼力好,若非从头目睹经过,也很难看出区别,他就这样反复练了一个时辰,居然真的快把招式连上了。   此事未免不可思议,顾平林也大致猜出了事情经过,应该是程意主动找段轻名学剑,段轻名无意中竟发现他能自行串招,这才有了兴趣,拿他试剑。   “你不该戏弄甘立,”顾平林转而看椅子上的人,语气不好,“他是我的徒弟,你要懂得分寸。”   “对我这个师兄,你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你希望我客气?”   段轻名闻言侧脸瞟他。   “哎呀,你回来啦!”程意收了剑,跑过来和顾平林打招呼,又问段轻名,“我们不练了吗?”   “今日到此为止吧,”段轻名似乎也累了,站起身,顺手摸摸他的脑袋:“嗳,你头上这颜色不错,顾师弟你说呢?”   顾平林顺势往椅子上坐下,随口嘲讽:“是不错,正适合你。”   “是吗?我也觉得好看,”程意摸摸头上的绿发带,高兴地道,“我去找任老头玩了。”   目送他离开,段轻名道:“你觉得我会在意?”   “嗯?”顾平林蹙眉道,“这世上有什么事能让你段轻名在意?”   “也是,只有你才会在意一些无聊的事,”段轻名顿了下,“比如,让那位秦敏姑娘知晓她爱慕的顾师兄同样接受男人……”   “段轻名!”   段轻名低头看着那冷若寒霜的俊脸,犹自笑道:“她一定会很失望,你说是吗?”   顾平林扣紧扶手:“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守承诺,是安心要撕破脸?”   “这不正是你要的结果?”   “什么意思?”   段轻名倾身下来,一只手撑在椅背上:“顾小九,你不笨。”   笑意温和柔软,狭长黑眸却闪着妖异的光,无端透出几分冷淡。   顾平林见状反倒平静下来:“你认为我是故意?”   “明明怒火滔天,却又不得不隐忍,这样的你真是令人着迷,”段轻名低头凑近,轻轻扣住他的下巴,轻笑,“生气的模样,轻易就能挑起欺凌的兴趣,隐忍的欲望,更是意外地让人兴奋,让人忘不了啊。”   “段轻名!”顾平林一拍扶手就要起身,却被沉重的境界压力强行按回。   “何必生气,”段轻名道,“我只是提醒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危险的气息逼近,顾平林知道此人行事不按常理,没有反抗:“跟随你吗?我当然记得,但迄今为止,我仍然想让你离开灵心派。”   段轻名微微抬眉。   “如你所言,这世上有什么是你在意的呢?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友爱的师兄弟,又可曾真正信任过我?你从来都没相信、在意任何人,包括我,这就是我想让你离开的原因,”顾平林直视那深不见底的黑眸,“段轻名,你不曾信任我,我不敢跟随你。”   段轻名道:“你值得我信任?或者,你有信任过我吗?”   顾平林不答反问:“你认为你能这么轻易制住我?”   段轻名盯着他。   压力消失,顾平林笑了声,侧头,轻轻挣开他的手:“现在换我了,你真的想当掌门吗?”   “那你呢,”段轻名直起身,“你也想当掌门,是真的想,还是不放心我?”   顾平林道:“你不想当,却伪装成想当的样子。”   段轻名悠悠地踱到椅子背后,俯身在他耳畔,漫不经心地道:“不想当也能当啊,这世上许多事都是你不想做的,但你最终仍会去做。倒是你,你真的想做掌门,还是为了报答岳松亭?”   “你说的没错,”顾平林坦然道,“所以这是我的条件。”   “若我不答应,秦敏……”   顾平林眉眼一冷:“秦敏只是六道门师妹,你我始终是同门师兄弟,所以我希望你能让这一步。”   “喔,同门师兄弟,”段轻名重复了一遍,双手按上他肩头,“顾小九你想空手套白狼,要吃定我?”   顾平林侧脸:“那又如何?”   视线交会,段轻名眯了眼:“你真是有恃无恐。”   “因为信任你啊,”顾平林道,“这世上许多事都是我不想做的,我最终仍会去做,但你段轻名不该是这样的人,也不会介意这种退让。”   段轻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片刻,没有说什么,迤迤然离去。   朝日初现,淡淡的阳光透过梧叶间隙洒落下来,顾平林看着那白影消失在一片斑驳的光、影之间,面不改色地站起身:“前辈不妨出来说话。”   辛忌现身树下,笑呵呵地道:“顾公子果然不简单。”   顾平林问:“前辈可还习惯?”   “潜阳山风光甚好,正宜修炼,”辛忌走过来,“如今老夫跟随段公子学剑,颇有心得。”   顾平林道:“顾影剑法实乃当今修界顶尖剑术,段师兄定不会藏私,这是件好事。”   辛忌闻言便转为苦笑,背着手躲了两步,摇头,难得露出一丝怅然之色:“段公子确实大方,奈何顾影剑术太过于复杂,老夫天赋不足,所得有限,果然道途之上全凭天意作主,半点不由人。”   “道从天意,事在人为,”顾平林道,“前辈自有瞳术,不必执着于剑道,只是将来行走魔域,多学一门剑术也是好事。”   辛忌愣了下,笑道:“顾公子说的是,我果然老了。”   顾平林随口问:“许久不见阎前辈,他得罪段氏,不知近况如何?”   辛忌摆手:“阎老兄啊,段公子让老夫与他联系过,他暂时避走魔域,无碍。”   “那就好,”顾平林点点头,“前辈也要当心,不可暴露身份。”   “这个顾公子尽管放心,老夫明白的。”   .   次日,顾平林照常去见岳松亭,岳松亭近两日气色逐渐好起来,顾平林心里清楚,却没有问。   小童递上药丸与露茶,岳松亭服过药,示意小童退下,这才道:“为师已时日无多,你道心坚定,轻名看得通透,陈前他们也都还好,唯有小步性子冲动,实难教我放心。”   顾平林道:“弟子与步师兄一向亲厚,说的话他还是肯听的。”   岳松亭闻言便笑道:“轻名也这么说,如此,为师这便将灵心派交给你如何?”   顾平林并不意外:“是段师兄的提议?”   岳松亭颔首:“他前些时日便向我提过此事。”   “前些时日?”顾平林微微皱眉。   “不错,为师担心门中上下误会,一时才没有决定,”岳松亭叹道,“其实为师原本也是这个意思。轻名是剑道天才,正该一心一意完善《补天诀》,掌门之位倒束缚了他,你性子更稳重,懂得顾全大局,掌门之位交与你更合适,你意下如何?”   顾平林跪下作礼:“弟子自当尽力。”   “你向来是个省心的,不需我嘱咐什么了,”岳松亭伸手扶起他,笑道,“为师择日举办传位大典,你且下去准备吧。”   顾平林告退出来,在阶前站了片刻,径直去竹林,远远就看见小阁楼的平台上有两个人。一个坐着,白袍映着碧纹腰带,看起来甚是清闲;另一个则站得笔直,正拿着剑比划,满脸的意气风发。   “难怪师父说你是天才!”   “师兄谬赞,奈何我的剑道并非正宗灵心派剑道,不能有更多的建议,惭愧。”   “这已经很好了!”   段轻名拿起书卷,笑指楼下:“论灵心派剑术,正是顾师弟所长啊。”   顾平林仰面:“步师兄出关了?”   扭头看见他,步水寒微露喜色,单掌一拍栏杆跃下平台,揽过他的肩:“师父今早刚放我出关,我正要去找你,你就来了。”   顾平林道:“师兄闭关多日,定有所悟,恭喜。”   “你来得正好,我与段师弟将那招‘浪里行舟’改了下,你看看。”步水寒说完放开他,退到空地中间,拔剑试招。   见平台上那人微笑着看过来,顾平林便沿着竹梯走上平台,在他跟前站住。   “我改动的灵心派剑招,比师弟你如何?”   -------------------   小剧场1:   段六:今世的你,还是如前世一般可爱,一般的聪明与骄傲,让人忍不住想要欺凌。   顾九:可惜啊,你却令我意外了。   段六:哦?哪里意外?   顾九:前世,我以为你就是一朵高岭之花,一个剑道传奇。   段六:原来我在小九心里有这么厉害,那今世呢,是你身边的一朵牡丹花吗?   顾九:一个蛇精病。   --------------------------------------   小剧场2   鲁公子:你并非屈居人下者。   段六:好眼力,那顾小九呢?   鲁公子:他可以屈居人下。   顾九(忍):知道你为什么会失败?因为上天给了你阵术天赋,你却去修炼巧簧。   段六:非也,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却用它分辨攻受,这才是你最大的失误。   鲁公子:……   顾九:鲁兄,需要合作吗?   --------------------------------------- 第141章 同怀执念   “我改动的灵心派剑招,比师弟你如何?”段轻名问道。   顾平林便转向栏杆外,凝神看步水寒练剑,半晌点评道:“单看剑招足够精妙,只是难与灵心派其余招式配合。”   “嗯,还算中肯。”   顾平林回身看他:“步师兄自幼跟随师父长大,你献上功法害得师父折损寿元,如今还指点他剑术,就不怕他有朝一日回头对付你?”   “我怕啊,”段轻名笑道,“你会让他知晓吗?”   顾平林没有回答:“段轻名,你知道我最厌恶什么吗?就是你这种掌控一切的自信。”依步水寒的性子,一旦知晓真相,必定不会放过他,而无论是步水寒还是陈前、常锦心他们,对上他都是极其危险的,他算准了自己会如何选择。   段轻名倒是神色如常:“这只是你激怒我的代价。”   “你说的对,是我不该违背约定。”   “主动坦白认错,不愧是未来掌门。”   “何必阴阳怪气,”顾平林随手拉过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我是诚心前来谢你。”   段轻名道:“你要如何谢我?”   “原本是要烹茶请你,”顾平林看看楼下的步水寒,“只是时机不合适,下次吧。”   “就是没诚意,”段轻名搁下书卷,顺手取过桌上的小酒杯,递到他唇边,“我不一样,我是万分真诚地恭喜师弟你如愿以偿,执掌灵心派。”   见他倾身过来,顾平林下意识地后仰,看看唇边的酒杯,又看他。   狭长而深刻的眼睛映着红影,鲜艳,妖魅,像极了那日梅花落在脸上的场景,就连眼波也仿佛带上了梅花的颜色。   视线交会。   顾平林微微垂眸:“我不饮酒。”   “明白,”懒懒的声音,“只是茶。”   见他没有收回的意思,顾平林不动声色地道声“多谢”,抬手欲接下酒杯,谁知那酒杯竟纹丝不动,仍稳稳地停在唇边。   顾平林皱眉看他。   “师弟请。”段轻名依旧是一派从容,狭眸似笑非笑,似戏谑,又似嘲讽。   小小的杯沿被两人扣住,手指与手指之间,若即若离。   僵持之际——   “你们在做什么?”步水寒的声音响起。   “师弟不喜此茶?”段轻名漫不经心地道。   “好茶,自无不喜,”顾平林接了酒杯,又随手搁至几上,转脸看步水寒,“师兄的剑招不错。”   步水寒跃上平台,收剑归鞘:“你们只顾品茶,让我白耍一回剑。”   顾平林转移话题:“你没去看曲姑娘?”   步水寒果然道:“她被派出去任务了。”   三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个守山弟子走来报信:“段师叔,山门外有人找你。”   顾平林看段轻名。   段轻名奇怪:“是谁找我?”   那弟子答道:“是一位姑娘,她没说自己是谁,只说要见你。”   “这样啊,”段轻名不紧不慢地斟酒,“不见。”   那弟子道:“好像她长得还不错,段师叔你当真不去看看?”   段轻名笑道:“那就更不用见了。”   那弟子面露为难之色:“可她说,你一定会见。”   段轻名意外了:“哦?”   步水寒抱着湖音剑,笑道:“喜欢段师弟的人固然不少,但我看你从没亲近过哪位女修,莫非这位美人与众不同?”   段轻名道:“是啊,我一向洁身自好,哪位美人能让我破例呢?”   那弟子想起什么:“她说,你若不见,找顾师叔也一样。”   “聪明的女人,”段轻名道,“顾师弟你说是不是?”   顾平林不答,率先走下竹梯。   .   几个守山弟子都在山门的牌坊下看热闹,来人远远地站着,幕篱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出是个身段袅娜的女子。   顾平林早猜到她的身份,走上前:“齐姑娘别来无恙。”   结界张开,挡住其余众人视线。齐砚峰小心地掀起遮面的黑纱,神态娇羞:“一切尚好,多谢顾公子关切。”   见她气色不错,顾平林便知她果然制住了时令,不再说话。   齐砚峰拉着段轻名道:“我有一招不解,表哥你帮我看看……”   “段六不才,当尽力为表妹解惑。”段轻名谦逊了两句,当真与她讲解起来,俨然是一位温和的好兄长。   同为剑修,步水寒不愿错过机会,也跟着旁听。四人俱是当世英才,或胜在天赋,或胜在勤奋,往往不需多解释,听的一点就通。   步水寒越听越吃惊,悄声问顾平林:“这齐姑娘对剑术颇有见地,我看她的剑招似与齐十三同出一脉,她……究竟是谁?”   他刚出关,并不清楚外面发生的事,顾平林摇头制止他再问。如今这两人已成众矢之的,时令还好,齐砚峰几乎名声尽毁,在剑道之上,她不如弟弟齐婉儿本性真纯,却也担得起一个“诚”字,无论是为剑道舍弃身份跟随时令,还是为一个剑招冒险跑来灵心派,其诚可见一斑。   论到高兴处,时令的声音忽然传来:“到底还有多久?”   齐砚峰道:“快啦。”   “满修界都在找我们,你想死,我不想,”时令颇不耐烦,“我走了!”   “等等我呀!”齐砚峰央求,“很快就说完,你别丢下我。”   时令嗤道:“女人就是麻烦!”   见齐砚峰红着眼眶十分可怜,步水寒当场沉下脸:“怕死就走,骂女人算什么!齐姑娘如此委屈……”   齐砚峰擦擦眼泪,回头认真地打断他:“方才说到哪里啦?”   ……   直到他们离开,步水寒还是一副恍惚的模样,俊脸有点扭曲。   顾平林看得好笑,正要说话,忽有两名弟子飞快跑下山来,见了顾平林便道喜。   步水寒回神:“什么喜事?”   一弟子笑道:“步师叔不知?掌门已经下令,四日之后举行传位大典,顾师叔往后便是我们的新掌门,外门师兄都要赶回来,还要给六道门那边发请帖,我二人正是去送信呢。”   “当真?”步水寒先是惊讶,随即蹙眉,“好好的,师父为何突然……”   “步师兄在这里!”又有一弟子匆匆跑来,“掌门让你过去呢。”   步水寒刚被放出关,还不知道岳松亭的事情,闻言忙跟着去了,这边守山门的几名弟子都拥上来与顾平林道贺。   顾平林打发了众人,回头见段轻名站在人群外,便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段轻名微微一笑,躬身朝他作了个大礼:“恭喜新掌门。”   顾平林看了他片刻,道:“多谢师兄。”   .   传位大典如期举行,灵心派上下齐集,经营道观、生意的外门大弟子也纷纷赶回来拜见新掌门,平日关系不错的几位掌门都亲自前来道贺,其余门派也遣人送来了贺礼,岳松亭引着顾平林与他们认识。待时辰到,岳松亭率灵心派上下祭拜祖师,当众将灵心佩了传与顾平林,灵心派上下无不欢欣。   自此,岳松亭不再公开露面,身体也越来越差,陈前等人日常侍奉左右,修者对生死之事还是看得开的,唯有步水寒自幼跟着岳松亭,比别人更伤感,纵然曲琳回来也难解愁容,每日只闷声练剑。   顾平林正式执掌灵心派,他早在前世就熟悉了门派内外事务,如今变化也不大,事情虽然繁杂,处理起来却更轻松,完全没有新掌门初上任手忙脚乱的样子,灵心派很快恢复平静。   “阎老兄送信来,恭喜顾公子接任掌门。”辛忌笑呵呵地将信放到案上。   顾平林搁开名册,取过信打开看,随口问:“近日怎么不见段师兄?”   辛忌道:“段公子似乎在研习阵术。”   顾平林放下信:“阵术?”   辛忌不解他为何关注这些琐事,想了想道:“老夫见他近日都在看阵术方面的古籍,还让人去采买了许多丹砂阵牌。”   顾平林沉吟。   段轻名本就涉猎极广,医毒丹阵,琴棋书画,出手无一不惊艳,只不过他在剑术上光芒太盛,反而让人忽略了其他,他在阵术上的造诣不低,要说自己略胜一筹,也就胜在首创阵剑之道,弥补了剑术天赋的不足,段轻名眼界何其高,前世将自己当作对手,每次都亲自出战,绝不止是出于对自己的兴趣,而是看到了阵剑之道的强大,今世他与自己相处更多,会研习阵术也不奇怪。   辛忌试探道:“南岛主五月将大婚,我们到时也……”   “我自有安排。”顾平林打断他。   见他心不在焉,辛忌也识趣:“顾公子有安排就好,既然你事务繁忙,老夫就不多打扰了。”   送走辛忌,顾平林静坐了会儿,起身铺纸磨墨,凝神写了几笔字,竟无端地感到疲乏困倦,于是他索性搁了笔,就坐在案前椅子上,撑着额头,闭目小寐。   朦胧中,身体被一双手臂猛地抱起。   顾平林暗暗吃惊,想要挣开,奈何全身无半分力气,动弹不得,眼前仿佛蒙了层雾气,什么也看不清。   来人气息明显不稳,甚至还在轻轻喘息,似乎是匆匆赶回来的。他急切地、几近粗鲁地将顾平林抱起,放到另一个地方。   被放下的一刻,顾平林犹如被雪水当头浇下,模糊的意识骤然变得清晰,涣散的神识重新凝聚,入眼便是一片幽幽的蓝。   七界棺。   那人扶着七界棺,俊脸微微泛着红,有急切,有兴奋,更有毫不掩饰的自负。   “你没有转世,”他半俯了身,伸手抚摸棺中人的脸,“我讲过,你只能跟随我。”   指尖微微用力,顾平林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欢乐天地处魔域,本身实力虽不算强,却毕竟是个大派,受到嵬风师与许多魔域门派的庇护,常年有几位内丹大修坐镇,他再强,再擅于智谋,要让欢乐天交出门中至宝恐怕也不容易,还不知道这是谁的血。   想到这,顾平林更觉可笑。   名扬天下的第一大剑修,如此狂妄、如此惊才绝艳、最擅于掌控人心的段轻名,竟也心怀执念,难怪会受巧言影响,他可知晓这个执念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飞升。   凉风进窗,沙沙的响声里,顾平林睁开眼,只见有人站在身旁,正提着笔在写字。几缕长发斜斜地垂在手臂旁,随动作晃动,发梢不时碰到自己的手臂。   顾平林放下支着额头的手,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几时来的?”   “堂堂掌门,如此疏于戒备?”那人低头运笔的姿态,与记忆中人一模一样。   顾平林道:“你可以理解成,这是我的信任。”   “当真吗。”那人随口道,显然没打算真让他回答,不知是信与不信。   顾平林也没真的回答,站起来看,发现他是接着自己没写完的地方往下写的,字里行间处处透着随心所欲、运筹帷幄,随意运笔,又自成布局,与自己之前那段中规中矩的字配合起来,竟然也不算太难看,恰好凑成一篇《灵心赋》   段轻名写完最后一笔,直起身:“如何?”   顾平林道:“很好。”   “比你如何?”   “比我的好。”   段轻名闻言侧脸看他:“这位掌门师弟,你真是顾小九吗?”   “如假包换。”   “你在认输。”   “非是认输,是承认事实而已。我不似你出身名门,连识字都晚,这些事原本就不如你。”顾平林接过他手中的笔,顺手搁到笔架上,想前世自己什么都要跟他比个高低,确实不会说这种话,如今出口,反觉释然。   段轻名道:“如此,师弟还能练到这种地步,岂非远胜于我?”   顾平林斜眸看他:“段轻名,我是需要安慰的人吗?”   “非也,”段轻名道,“是说能得掌门称赞,十分荣幸,若有需要之处,我随时愿意效劳。”   对上那含笑的眼睛,顾平林收回视线,低头收拾纸墨:“多谢你的美意,暂时不需要,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你若无事就先请回吧。”   “先请回,”段清名道,“师弟客气得很像是过河拆桥。”   顾平林放下字卷,刚说了个“你”,又停住。   常锦心匆匆走进门来,先向顾平林作礼称了声“掌门”,然后才道:“师父恐怕要遁入轮回了,正好段师弟也在,你们快过去吧,我去找陈师兄他们。”   等常锦心离开,顾平林沉默着便走。   段轻名道:“这是在怨我吗?”   “没有你,迟早也会有这一日,”顾平林停住脚步,摇头,“至少我应该感谢你,能让师父安心离开。”   “是这样?”段轻名随口道,也没有等他回答,“走吧。”   两人出门,并肩往岳松亭的住处走。   顾平林突然道:“段轻名。”   “嗯?”   “我曾经以为你很强,永远不会失败。”   “曾经啊……”段轻名似乎并没觉得意外,“所以,重点是现在吗?”   “现在我发现,你也没我想的那么强。”   “哦?”段轻名道,“是什么原因,让你有这种误解?”   “因为你会败给我。”   段轻名停下脚步,看着他,笑道:“顾小九,你这过分自信的模样真是够迷人,我喜欢。”   “你已经让我太多步了,不是吗?”顾平林也微微一笑,举步走到前面去了。 第142章 风云莫测   有了新掌门,岳松亭的仙逝并没有让灵心派陷入混乱,送仙礼有条不紊地进行,不少老友前来吊唁,生者伤感叹息之余,更坚定了修道之心。漫长的光阴让修者们见惯了生死,也学会了更快地遗忘。两个月后,弥漫在灵心派的悲伤气氛已经开始消散。   没有岳松亭,顾平林不再有顾忌,雷厉风行地在内门推行完善的灵心派新剑招,他处理事务多年,灵心派上下对他十分敬服,加上之前已有新功法的事,无人怀疑。   四月下旬,蓬莱岛的喜帖送到,岛主南珠将与季氏成婚,顾平林召众人到正殿议事。   “蓬莱岛掌控海境要道,理当与他们交好,既然南岛主下了请帖,掌门务必要亲自去才是,”陈前断然道,“我就不去了,正好门内需要人留守。”   常锦心与任凭对视一眼:“我与任师弟也不去了,我二人与南岛主并无交情,去也帮不上忙。”   众人商议一番,除了顾平林、段轻名、步水寒三人与南珠认识,江若虚与冷旭也是去过蓬莱岛的,彼此熟悉,这次正好跟着去,另外还安排了二十多名弟子随行。   顾平林顺便对门中日常事务作了安排,大都交由常锦心与任凭,又道:“若事情太多,可使唤甘立帮忙。”   甘立本就擅长处理俗务,两人也看在眼里,知道他有心栽培甘立,都领会。任凭道:“这些都容易,唯有新弟子入门是件大事,掌门可有安排?”   灵心派招收新弟子的时间也定在五月,恰好与南珠的成婚大典冲突。顾平林道:“我不在门中,还是照往年一样,交与陈师兄、常师兄和几位长老吧,辛苦诸位。”   陈前与两名长老闻言都道:“掌门放心。”   “若无异议,就这样决定。”顾平林起身。   “掌门且慢,”陈前突然叫住他,见众人都看过来,顿时十分不自在地咳嗽两声,一张糙脸有些发红,“我有件事想拜托掌门师弟。”   顾平林莞尔:“是和颜师姐的喜事?”   众人闻言纷纷上前道贺,调侃起他来。步水寒大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莫非你自己都不敢提,还要顾师弟帮忙?”   “什么师弟,是掌门!”陈前微微作色,呵斥他。   步水寒自知失言,立即低头:“是是,不过师兄连这种事都要掌门帮忙?”   陈前面露难色,斟酌着对顾平林道:“她是占掌门的亲传弟子,总要看占掌门的意思……”他素来厌恶玄冥派,如今因为颜飞秀的缘故,提起占人杰都客气了几分。照理说,两人都不是世家子弟,你情我愿便能结亲,但玄冥派不比普通门派,颜飞秀是掌门占人杰的亲传弟子,身份不同,必定要顾平林出面了。   他这么一提,众人都明白过来。江若虚担忧:“占掌门会答应吗?”   “玄冥派那些院主个个眼高于顶,甚是可厌,”步水寒不悦,“他再不讲理,也不能拦人姻缘吧?”   冷旭道:“难说,他毕竟是颜师姐的师父。”   步水寒不由紧锁了眉头。   陈前叹道:“不急,等你们从蓬莱回来再商议吧,若占掌门……”   “放心,”顾平林制止他,对步水寒道,“颜师姐与曲师妹的事都容易,我自有道理。”   步水寒脸一红:“我是担心颜师姐,不是曲琳。”   众人都笑起来。   顾平林的确不担心此事。自新功法推行,灵心派接连有弟子结外丹,实力在二流门派中算顶尖了,玄冥派雄踞潜阳山一带,虽然行事霸道,弟子之间时常有摩擦,但大派之所以成为大派,绝非只靠本门实力,世家通过联姻壮大,大派也需要小门派依附、拥护,才能结成强大的、足以与世家联盟抗衡的势力,占人杰不可能没留意灵心派的情况,往常不好说,如今他定然乐意用徒弟来收拢灵心派。   至五月初,顾平林如期动身,临行前叫来甘立嘱咐一番,又将万籁入门的事告知陈前,让他留意,然后才带着众人下了潜阳山,赶往东海蓬莱岛。   .   不同于上次的海上风光,天公不作美,一路上频繁遇上风暴,黑云压海,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船在风浪间穿梭,纵有阵法护持,也难免颠簸。   顾平林站在窗前,看外面的滔天巨浪。   前世南珠何等阴毒,他见段轻名与曲琳亲近,便利用魔曲《不识名山》设计自己与曲琳,本意是想借刀杀人,他虽然猜错了其中关系,结果却如愿了,不仅段轻名受此事影响,晋升失败,还在盛怒之下毁去了自己的道脉,彻底造成了两人不死不休的结局,灵心派也因此没落。后来修界各派追杀自己,自己被迫与魔修合作,顾家与自己断绝关系……如今一切明了,再回头看,这些恐怕未必都是出自段轻名的设计,因为段轻名绝对不会想让自己死。   自己一心只在段轻名身上,却中了局外人的圈套,今世竟还与南珠成为朋友,以至于不得不走这一趟,纵然知晓了真相,也不过徒然一笑而已。   南珠不再是前世的南珠,而段轻名……   “方才还风平浪静,想不到转眼又变天,”身后传来熟悉的叹息声,“不能清静。”   顾平林随口道:“海上风云,瞬息万变,正如这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未来将发生什么。”   “有理,”段轻名道,“你已经在那里站了许久,海上风云还没看够吗?”   顾平林回身:“只是想起前尘往事,甚觉讽刺。”   段轻名半躺在床上看书,听他这么说,便放下书卷:“有此心境,可见是想明白了。”   顾平林摇头:“尚有一事不解。”   “哦?”   若说南珠为报复顾家欺辱之仇而针对自己,未免也做得太过,他是想在陆界扩张势力,选定了灵心派开刀。从今世了解的情况来看,蓬莱岛局势比想象中更复杂,六御公郭逢势力太大,就算有季氏相助,南珠要彻底掌控蓬莱岛,也绝非短时间内能做到,前世他能那么快成为东海霸主,并将实力扩张到陆界,恐怕还有内情。   顾平林没解释。   “我也有一事不解,”段轻名道,“你为何要与我同住?”   “当然是证明我并非过河拆桥,”顾平林道,“我之前曾说要请你吃茶,就现在如何?”   段轻名撑起身:“得师弟亲手烹茶,且有海上风云可赏,美哉美哉。”   顾平林走到房间中央,从百纳袋里取出风炉与茶罐、茶饼、茶杵、泉水等物,一一摆放好,凝神开始碾茶,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进行着,动作熟练,有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段轻名一边饶有兴味地看他做这些,一边不紧不慢地说话。   “上次同住是为了监视我,这次呢?”   “同住一间房,你就不怕被人误会?”   ……   顾平林动作一顿:“茶是你的,你确定要继续干扰我?”   段轻名笑道:“请。”   房间安静下来。烹茶之人专心,等待品茶之人则斜倚着床头,浑身透出的清闲之气莫名地助长了这种清静氛围,渐渐地,水沸声起,有茶香飘出来。   终于,顾平林将一杯茶递给他。   段轻名接在手里,先扫了眼:“不错,云崖风露,碧涧黄芽。”   眼看那薄唇即将碰到杯沿,顾平林突然道:“巧言之术能让人看清自身的执念与心魔,你也曾经中过巧言之术,你的执念与我有关吗?”   段轻名同样顿了下,叹道:“我干扰你煮茶,你便干扰我品茶,报复来得真快。巧言之术确实能动摇人心,修为不足多少都会受影响,并不表示我一定有执念。”说完便轻轻抿了口茶。   神色如常,毫无破绽。   若非自己知晓真相,定然会被他骗过。顾平林笑了声:“我的问题干扰到你了?”   “嗳,被揭穿了,”段轻名含笑抬起眼帘,与他对视,“能干扰到我,你的试探成功了,也许我真的有执念哦,你希望是与你有关吗?”   顾平林不答:“此茶如何?”   他回避,段轻名也没追问:“尚好。”   顾平林却不肯罢休:“比你如何?”   “这嘛……”段轻名搁下茶杯,“诚心,便是好茶,你这杯茶不比我煮的差。”   顾平林低哼:“辛苦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来说去,就是不如你了?”   “非也,”段轻名道,“有心之茶远胜无心之茶,我既从茶中品出了你的心意,味道便不再重要。”   “你相信我是诚心?”   “茶是诚心。”   顾平林早已料到他的回答,面不改色地取过那杯只尝了一口的茶,转身倒掉,然后开始清洗、收拾茶具:“之前我忙于门中事务,疏忽了你,但我想你大概对门中这些职位都没兴趣,所以一直没安排。”   新掌门上任,灵心派各处职位也有所变化,几位道督升任长老,陈前、常锦心和另外两名大弟子升任道督,任凭自知道途再难进一步,自请当外门管事,去管理外门杂事,江若虚与另一名大弟子则升任门引师,步水寒与冷旭担任护教之职。   “知我者师弟也,”段轻名道,“灵心派由师弟你执掌,跻身大派指日可待。”   顾平林道:“过奖,比不得师兄你,若灵心派由你执掌,除名修界指日可待。”   “你时刻都在找机会骂我。”   “那又如何?”   “当然是骂的对,骂的好,”段轻名躺回去,“掌门英明。”   顾平林收起最后的风炉,过去对面的床上打坐,目光扫过他身旁的书,不由蹙眉:“《百绝阵残篇》?这些阵早已失传,都是后人修补重创的,但无人能补全,只是些残阵而已,你有兴趣?”   “你能以阵入剑,我就不能对阵术感兴趣?”   “天赋不足才借助外力,你的剑道足够完美,无需再画蛇添足,过于在意阵术,是舍本逐末了。”   “喔——”段轻名拿起书卷,慢声道,“你称赞我的时候好像越来越多了,我都要误以为,你真的喜欢我。”   顾平林神色不变:“辛忌与阎森两人的魂石能否借我一观?”   段轻名看他两眼,微微一笑:“当然。”   两粒黑色魂石入手,顾平林凝神细看,见魂石中心隐约透出青光,果然寄存着两缕命魂:“你不问原因?”   段轻名便问:“你为何突然要看这个?”   “我想借魂石一用,”顾平林取出两粒寄魂珠,“他两人的命魂暂且先用寄魂珠保存,如何?”   段轻名道:“何必麻烦,魂石我有,你拿去便是。”说完果真又丢出两粒魂石给他。   “如此,多谢。”顾平林不与他客气,当即收了新的魂石,将原来那两粒丢还给他。   段轻名接过来看了看里面的命魂,重新收好。   顾平林道:“你不问我要魂石做什么?”   段轻名道:“前方棋子礁一带有吞月兽,我猜,你是要用它做诱饵?”   顾平林没否认:“我需要吞月兽的材料。”   “禀掌门,”一名小弟子进来报,“外面遇上一条小船,船上有位姓姚的公子说要见你。” 第143章 异兽吞月   两人走到船头,果然见前方有条小船,栏杆边笔直地站着个人,剑眉,大眼,穿着普通的窄袖蓝布衫,背负着乌黑的虚谷剑,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看到顾平林两人,他中规中矩地拱手招呼:“许久不见。”   “姚兄,别来无恙。”段轻名翩然作礼。   姚枫点点头,看顾平林一眼,没有说什么。   他这反应倒是在顾平林意料之中,很显然,他还介意海骨坑之事。顾平林也没觉得不妥,不愧是山外姚家子弟,行事自有原则,是值得深交的朋友,齐婉儿实乃幸运之人,只可惜自己当初为掩藏重生的秘密,终究失去了他的信任。   顾平林开口:“齐十三兄弟?”   “你怎知道是我要见你?”大笑声中,齐婉儿“忽”地掀开帘子,从舱内走出来。   姚枫不会主动来找自己,当然是他的主意了。顾平林莞尔:“令祖父在四处寻你。”   “快别说了,之前在海市就险些被四叔发现,”齐婉儿叹气,抱怨姚枫,“我说弄大船,你非弄这种小破船,怎会不惹人怀疑!”   他没再穿显眼的红锦披风,只着了件略普通的蓝色剑袖,系着白腰带,小银冠束发,戴着条质地不错的、素净的蓝色抹额,奈何那一身骄贵之气是怎么藏都藏不住。顾平林见状便觉好笑,此事实在赖不得姚枫,他没被发现,估计还是姚枫在背后解决了不少麻烦。   姚枫沉默,也不计较。   段轻名含笑道:“婉儿表弟此番出走,只怕给姚兄添了不少麻烦。”   姚枫摇头:“没有。”   “麻不麻烦,与你段六何干!”齐婉儿语气不善,“我叫齐十三,你少一口一个表弟,我姓齐,你姓段,段八才是我表弟,我们半点关系也无!”   段轻名“嗳”了声:“表弟这么说,太让我难过了。”   齐婉儿嗤道:“少装模作样!”   段轻名道:“罢了,你不认我无妨,你姐姐却很关切你,还曾向我打听你来。”   “你见过我姐姐?”齐婉儿面色一变,疾步上去抓他的手臂,“她在哪里!”   段轻名不着痕迹让开:“与时令一道离开了。”   “那个淫贼!”齐婉儿闻言大怒,双目发红,“你竟然让他把我姐姐带走,你是不是人!”   姚枫立即拦住他:“先听段兄说完。”   “十三公子息怒,”段轻名悠然道,“我当然是人,不过你们姓齐,我姓段,我们可是半点关系也无,时令是内丹大修,我怎能为一个无关之人冒险?何况我也拦不住他,岂不白白送死?”   齐婉儿噎住,半晌道:“胆小如鼠之辈!”   段轻名笑道:“惭愧,在下剑术不精,一向胆小。”   齐婉儿跺脚:“不用你动手,时令在哪里,我自去找他!”   段轻名叹道:“在下胆小,如何敢窥探内丹大修的行踪,让阁下见笑了。”   “你!”齐婉儿气得七窍生烟,又要上前。   “齐兄弟!”姚枫拉住他。   “放手!”   见他不听,姚枫沉声:“婉儿!”   齐婉儿差点气吐血,回头骂:“叫什么!你是要帮他?”   这名字是他的痛处,姚枫也是情急失言,暗道惭愧,又怕两人真打起来,不敢放手,只得劝道:“此事定然另有内情,你先冷静。”说完,他又看段轻名,皱眉道:“我们这次出来,正是为齐姑娘之事,齐兄弟一时心急,望段兄海涵。”   段轻名即刻收了笑意,正色道:“岂敢,是段六不该口出戏言,让婉儿表弟着急,惭愧。”   他主动告罪,姚枫也不好意思了:“段兄雅量。”   齐婉儿怒视姚枫:“你跟他道什么歉!”   姚枫转回脸:“在海境,他被你们齐氏的人算计都没计较,你难道忘了?段兄定然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齐婉儿一愣,慢慢地停了挣扎,低哼:“看他一副假惺惺的模样,谁知道是不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顾平林闻言笑了下。   最真的人,看得也最真。段轻名当然是见死不救的人,遇到这种事,他不去推一把就不错了,只不过他太会伪装,总能博得众人称赞。反倒是自己,在姚枫眼里成了见死不救的人。   见齐婉儿冷静了,姚枫这才放开他:“事关齐姑娘安危,望段兄不吝相告。”   段轻名叹道:“实不相瞒,齐表妹是自愿跟时令走的。”   “怎么可能!”齐婉儿先是吃惊,接着便涨红脸,怒道,“胡言乱语!欢乐天是什么肮脏门派,我姐姐怎会跟时令走!必是你对齐氏怀恨在心,才故意说这等污言,坏她名声!”   段轻名道:“婉儿表弟误会,此事乃众人亲眼所见,袁氏的人也在场,我并不敢有半点欺瞒。”   齐婉儿愕然。   姚枫知他难以接受,拍拍他的肩:“我相信齐姑娘不是这种人,也许她是被骗了。”   段轻名道:“非也,时令前日带她来见我,我看他二人貌似情投意合……”   “什么情投意合!荒谬,无稽之谈!”齐婉儿厉声打断他,铁青着脸,“堂堂齐氏女,怎会与欢乐天的……姐姐断然不敢做这等事,定然是时令逼迫她!”   “这也不无可能,”段轻名想了想道,“齐表妹弱不禁风,又胆小,确实不敢做这种事。”   齐婉儿又是一愣,似乎想起什么,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作为弟弟,他比别人更清楚齐砚峰的个性,定然知道她没有表面那么柔弱。顾平林看到这里,终于开口:“两位可是要去蓬莱?”   齐婉儿不作声,姚枫只得代为答道:“我们本是要找齐姑娘,路上恰好听到南岛主成亲的消息,所以就……”   齐婉儿回过神:“当初南珠很给姚兄面子,至于我,也算相识一场,去道个喜也无妨,只是齐氏虽然与蓬莱岛无来往,段姑父却必定会去,我怕被他发现,不好直接上岛,可巧遇上了你们。”   这几日蓬莱岛十分热闹,直接登门拜访太显眼,他们是想躲在灵心派的队伍里混上岛。顾平林本就欣赏两人,自然也不介意行个方便,当下便请他们上了大船,让江若虚带着两个小弟子去小船。   行数日,众人进入棋子礁海域。   .   船在大大小小的圆形小岛之间穿梭,仿佛走进了迷宫,前方几处重要路口都由蓬莱弟子把守,顾平林下令将船停在一座白石小岛旁。   听说他想猎取吞月兽,步水寒、江若虚都要去帮忙,顾平林制止他们:“吞月兽不算危险,我与段师兄足以应付。”   众人想想也是,便不再坚持。   傍晚时分,顾平林与段轻名两人下了船,往蓬莱岛相反的方向御空而行,直至棋子礁边缘才停住,两人降落在一座黑石岛上。   漆黑的小岛犹如一粒圆圆的棋子,落在巨大的深蓝色棋盘上,在暮色中很不起眼,海浪片片涌来,这粒黑色棋子似乎随时都会被冲走。   礁石上,顾平林迎风而立。长发半被紫金冠束起,其余披散在身后,与暗红色花纹的黑披风融在一处,比起以往更显得庄重。额前、两鬓的散发不住地晃动,衬得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更加坚定。   段轻名看了半晌,走上前:“月圆之日将至,正是吞月兽出没的时候。”   “不错,所以我特意赶在此时到。”顾平林取出魂石,吞月兽最喜命魂的味道,用命魂作饵,最容易引它过来。   段轻名突然道:“你近日脸色不如往常。”   “修炼而已,你也知道我突破艰难,不过有些伤神,无妨。”顾平林轻轻一捏魂石,就要分离命魂。   “怎能让掌门亲自冒险?”段轻名伸手取过魂石,“还是我来吧。”   命魂关系到修者的神识,命魂离体始终是有影响的,分离得越多,影响越大,甚至神志不清从此成为傻子的人都有。顾平林也自知精神不好,没有坚持:“那就有劳你了。”   吸引吞月兽不需太多,段轻名分离出一缕命魂,魂石缓缓飘起,被剑意送至礁石高处。   “你的先天剑意更强了。”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两人隐入礁石后。   顾平林问:“你的补天诀已完善了?”   段轻名侧身看他:“为何突然想到这个?”   顾平林道:“造化生万物,造化诀有滋养万物之能,顾名思义,你的补天之功也该有补缺生脉之效。”   段轻名微微一笑:“你也说了,只是顾名思义而已。”   仍是毫无破绽。顾平林转向海上:“来了。”   海天之际,一簇水花快速朝这边涌来,眨眼之间,一团白色小球爬上岸边的黑色礁石,十分醒目,正是两人等的吞月兽。那兽并无眼耳鼻口,亦无四肢,好似一团雪在滚动,直奔魂石而去,至魂石前,它的前半部身体突然膨胀,现出一张猩红的、比身体还大的嘴来!   大嘴朝魂石咬下,响起细微的爆裂声,魂石却没有碎。   吞月兽虽然是凶兽,攻击性却不强,段轻名大概已有化气七重,差两重小境界就结内丹,加上功法优势,他的结界足以挡下吞月兽一击。   趁吞月兽没回神,顾平林召出顾影剑,一剑斩去。   吞月兽吃了一剑,合上嘴,翻身朝海里滚去。   顾平林自然不会放它走,顾影倒飞,剑气断它去路。吞月兽瞬间被激起凶性,调转方向,直奔两人藏身之处而来,大嘴又是一张,顾平林及时避开,回头看,那块一人多高的礁石竟被它凌空吸入口中。   吞入礁石,吞月兽身形丝毫没有胀大的迹象,它朝顾平林顿了顿足,突然张口吐出那块礁石,虽未砸中顾平林,然其法力冲击之大,饶是顾平林有剑意护体,也被震得魂魄颤动。   段轻名已取回魂石,魂魄归位,他曲指往虚空一拈,剑意聚拢成白色剑影,朝吞月兽掷出。吞月兽灵活地躲开偷袭,直立起身,朝天空张大嘴,四方气流被强力吸纳入口。顾平林知道这是它最厉害的地方,果断地使出“月落鹰飞”阻断它吸纳灵气。   满月下坠,磅礴剑气炸开,吞月兽躲避不及,伤处流出红色血液,它愤怒地蹦起来,朝顾平林连吐劲气。   顾平林也不等它喘息,驱动顾影剑迎上,同时吩咐段轻名:“用凤影栖梧。”   “我的剑法,你倒熟悉,”段轻名没有配合,“当心,麻烦来了。”   海上仿佛起了风暴,海水涌起足有两人高,巨形旋风自空中降下,岛上大小礁石都随之摇晃、滚动。吞月兽也突然烦躁起来,它停止攻击,左冲右撞,似乎拼尽全力想逃走,眼看就要冲出剑气封锁。   顾平林愣了下,怒道:“段轻名,你引来了什么!” 第144章 大战风裂   段轻名仰望半空:“没猜错的话,是风裂。”   此人果然有惹祸的天赋,外丹修为就敢招风裂。顾平林逼回吞月兽,冷笑:“你还真是一门心思地找死。”   旋风落地即消失,凝成一团半人高的灰影,看体型像只虎,只是颜色非常淡,像是虚影一般。   风裂乃东海独有的凶兽,修炼控风之力,能裂体化风遁,性情暴戾,内丹大修多不敢惹它,如今它被刻意引来,落地便找准目标,直扑段轻名。   顾平林及时避开风刃,见吞月兽要逃,更怒:“你引来的,你上啊!”   “只是顺手,哪知它真的来了。”   “你可以再顺手将它带走。”   “这么绝情,我还以为你会与我同甘共苦。”   “清醒了吗?”   眼看风裂逼近,段轻名目光一敛,召出名风剑,起手就是“云中雁影”变招,可见也不敢疏忽大意。   “云中雁影”乃顾影剑法中最强三式之一,几无破绽,风裂却全然无惧,瞬间分解身体,化作一阵风,竟从细密的剑气缝隙里逃了出去。   走了几招,段轻名果然占不到半点上风,步步退让,风裂将他从岛上逼到海里,一个走一个追,逐渐远离小岛。   这边,顾平林独自与吞月兽缠斗,虽然少了帮手,但吞月兽远远比不得风裂,顾平林多花了些时候,最终还是将它拿下。吞月兽最有用的是皮囊,此时也来不及处理,顾平林匆匆将兽尸装入百纳带,御空而起。   天已黑了,海面月色朦胧,距段轻名离开大约已有一炷香时间,顾平林没有朝他离去的方向追,反而沿着棋子礁海域边缘探查,在几座小岛上停留片刻,凝神感受空中气流变化,然后才重新御空,朝左前方追过去,没走多远就听到了尖锐的啸声。   风声。   方圆数里海浪翻涌,上空狂风大作,时有剑光闪烁。   风本是无形之物,风裂掌控风力攻击,顾平林刚接近就有风刃射来,及时避开,再看,衣角已被削去一片。顾平林心下暗忖,前世因为与南珠不睦,自己很少到东海,确实没亲身斗过风裂,如今才外丹修为,应付起来果然更艰难。   顾平林当下运起造化诀,双掌执阴阳太极之势,朝乱风中推进,近身的风刃纷纷被磨去形状,变作寻常风,再难伤人。顾平林进入乱风层,抬眼便看见段轻名,或者说,是看到了一柄风剑。   他整个人几乎都化作了一道浅淡的剑光,随风游走,与漫天风刃同舞,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补天诀。   补天之能,恰好补风刃之所缺,他根本没有与风刃抵抗,而是以补天诀催动至高剑意,身化剑气,与四周风刃融为一体,竟然让整个乱风层成为了一个狂风大阵。   遇正亦正,逢邪亦邪,非正非邪,道法自然。   心念一动,顾平林似有所悟。   “来了?”风剑自身畔窜过。   顾平林回神:“你是故意试探我,不用我,你也有办法脱身。”   从看到他身化风剑时起,顾平林便知他没有危险了,他将自己融入风中,帮助风刃组成狂风阵,他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风阵最关键的部分,如今整个风阵都已在他控制之下,要撤阵又有何难?   段轻名果然没否认:“那你还要来?”   顾平林冷笑:“来看你怎么死。”   “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话,比如担心我?”   “担心你,”顾平林道,“担心你以身饲喂风裂,成为灵心派有史以来第一个死法新奇的人,让我这掌门贻笑修界。”   “够了,我不想听了。”   语毕,狂风阵运转速度骤然变快,风力更加暴烈,吹得顾平林的披风猎猎飞舞,脸颊都有些疼痛。四周风刃也开始不受控制地乱飞,顾平林凝神感受攻击方位,谨慎地闪避。   表面看,段轻名催动风阵,是让它威力更大了,而事实上物极必反,当阵法运转失去控制,超过限度,就是阵破之时。   顾平林暗数到“三”,运功出剑。   造化真气催发剑意,恰好配合脱离风阵的补天剑气。   风阵破!   补天剑气得阵力加持,反噬风刃,如摧古拉朽般,所有风刃被搅得粉碎!破碎的风刃消散,瞬间,海上风止。   顾平林停下来。   可以与万物相融,却也可以无情杀灭一切,补天诀果然是世间最奇特的功法。   咆哮声如北风呼啸,风裂重新化为虎形,匍匐于海面,作出防御的模样。   顾平林看准机会,当机立断:“走。”   段轻名成功脱身,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探手接住飞回的名风剑,顺势使出一招“紫燕留影”变招,朝风裂斩了过去。   “你干什么!”顾平林怒喝。   段轻名不慌不忙地道:“为什么要走?我是要斩杀此兽。”   “你疯了么!”顾平林差点被气笑,“我们不可能是对手,你找死别拉上我!”   破风刃脱困是一回事,斩杀风裂又是另一回事,风刃不过只是一招攻击,风裂是内丹修士都避忌的存在,修界等级限制不是空话,两个外丹修者再有至高剑术功法,也绝无可能斩杀风裂。   不出意料,段轻名被风裂逼得倒飞回来,越级与风裂缠斗这么久是相当耗费体力精神的,他微微平复气息,换了一式变招:“不试,如何知晓不是对手?越阶捕杀,这才刺激!”   “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   骤然听到熟悉的话,顾平林不由握紧剑柄,依稀察觉顾影剑在兴奋地颤抖,果然此剑随前主人,在燃烧的战意面前,对方的强大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与段轻名不同,顾平林向来严谨自持,习惯谋定而后动,更不赞同冒险,然而此刻,顾平林的确也感受到了久违的刺激,体内的血液逐渐沸腾。   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   顾平林自嘲地想着,随即收敛心神,持剑俯冲入海:“水!”   几乎是同时,对面大片海水飞上半空,成为薄薄的水幕。狂风呼啸,杀招无形,难以捉摸,水却有影有形,无形的风吹散有形的水幕,也就跟着显出形来了。   两个聪明人几乎不需交流,默契地利用水的特点让风显形,合力对付风裂,出手毫无保留。   乱花迷蝶,凤影栖梧,双招同出。   风裂后退数丈,惊疑地盯着疲惫喘息的两人,半晌,它猛地转身,化作一阵清风走了。   凭两人的修为,要杀它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它竟然会先逃,这个结果倒是在意外之外。顾平林跌落到海面,半跪下去,弯腰喘息,顾影剑在旁边盘旋两圈,状似关切,然后便自行回到剑鞘里,消失。   段轻名大步走过来,俯身拍他的背,助他梳理真气。   顾平林侧脸望去,见他虽然气息紊乱,却是满面春风的模样,精力似乎比未战之前还要充沛几分。顾平林不由低头,看看掌心的冷汗,暗叹——修为差距且不论,纳元九重极境果然名不虚传,只有九重丹田才经得起这样的消耗,此番自己简直是拿命来陪他玩,照自己这情况,再战下去是极危险的,可自己方才竟丝毫没有后退的想法,堂堂掌门轻易让自己置身险境,何其不智,果然也疯了。   惆怅转瞬即过,顾平林平复真气,拂开他的手,站起身:“够了,回去吧,出来太久,步师兄他们恐怕都在担心。”   “管那些废物做什么,”身旁人显然还在兴奋中,望着风裂去的方向,清冷的声音透着不尽的轻蔑狂妄,“它已怯战,此时追上,败它更添两成把握。”   这就是段轻名。顾平林没有多说什么,拉紧披风系带,冷静地道:“先回去。”   他做出这个决定,段轻名也没有反对,收剑,转身即恢复平日的温文模样:“你的修为毫无进展。”   顾平林道:“你已到化气八重境。”   段轻名“嗯”了声。   顾平林不动声色地垂眸。   这次战斗两人应该都没有保留实力,外丹化气八重境就是他的真正实力,不过相较于此事,另一个发现尤为重要。   补天诀与记忆中不同。   前世因为自己与曲琳的事,他晋升失败,最终资质却未受损,因为补天诀与造化诀相似,同样有修复道脉的功效,可在方才的战斗中,自己并没有感受到他功法里的补缺之能。   今世的补天诀是依据《炼神九章》而修成,很可能没有那样的作用。   冷不防有东西丢来,顾平林接到手里,发现是魂石:“吞月兽已捕杀到手,用不上了。”   “既然给你,便是你的,”段轻名似乎笑了声,道,“收好了。”   顾平林不再推拒,收了魂石,御风而起。   “你有心事?”   “何出此言?”   “你看似不快,”段轻名停了停,“又是因为我无情无义吗?”   顾平林道:“我并无不快,你也并非无情无义。”   “哦?”段轻名闻言便笑道,“难道你认为,我也像你一样,有那些过剩的感情?”   顾平林不答,突然问:“你想要造化诀吗?”   段轻名笑道:“我记得你讲过,我从来都没想要什么,现在你觉得我需要?”   顾平林便没再问。   两人走到半途,就遇见步水寒和江若虚,原来众人见他两个迟迟不归,这才出来找寻,顾平林随口解释两句,隐去风裂之事。   步水寒见他们安然无恙,也没起疑,低声道:“剑魔阎森来了,辛前辈说无妨……”   顾平林颔首:“我知道了,回去再说。”   得他亲口承认,步水寒这才略略放了心,忍着没有问,众人一同回到船上,果然见阎森盘膝坐在船头,正与齐婉儿对峙,辛忌笑呵呵地站在旁边看热闹,冷旭和姚枫几个则面露担忧之色,唯有程意在东张西望。   阎森哈哈笑:“欢乐天双修功法是修界第一,齐氏找了个好女婿,将来让你姐夫教你几招,包你受用。”   因为齐砚峰之事,齐婉儿近日都闷闷不乐,被阎森一逗,火气大盛:“与你何干!”   ……   “看!”程意最先看见段轻名,指着他对众人道,“我就说他没事啦!”   辛忌忙附和:“老夫也说段公子吉人天相,定然无事的。”   程意诧异地看他:“你没说吧!”   摸胡子的手一抖,辛忌强笑:“小友此言差矣,老夫虽然没说,心里却是这样想的。”   “哦。”程意信了。   见顾平林回来,冷旭终于松了口气,上前:“掌门。”   顾平林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忧。   “前辈,许久不见。”段轻名上船便朝阎森作礼。   看到他,阎森立马变了脸,冷笑:“滚蛋,要不是你,老子会躲?你家那几个老王八蛋追杀了我两个月!”   “前辈言重了,”段轻名道,“区区段氏剑法,比起前辈的魂剑流又算得了什么,我观前辈风采不减,可见未受困扰。”   “少拍马屁!”阎森警惕起来,“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先说好,老子不会帮你的!”   段轻名笑道:“前辈想多了,我不过是为你担心,段氏与蓬莱岛素有往来,前辈此时现身,就不怕被他们发现?”   阎森干脆地道:“我有个朋友会来,借你们打个掩护,我要上岛。”   段轻名道:“前辈这身份恐怕不妥。”   阎森不悦:“怎么?替你办了事,你连这点方便都不给?”   段轻名叹道:“我自是有心给前辈方便,奈何灵心派不由我作主啊。”   阎森嗤笑,看顾平林:“他是你师弟,你的话他还不听?”   “罢了,”顾平林开口道,“带前辈入蓬莱岛不难,但你上岛之后需立刻离开,不得连累我等。”   阎森嘿嘿笑:“放心,老子也不耐烦跟着你们。”   步水寒看看阎森,又皱眉看看段轻名,上前低声劝顾平林:“此事……”   顾平林制止他:“无妨。”   步水寒只当是阎森厉害,众人敌他不过,所以顾平林才不得已答应他的条件,于是没再作声了。队伍中藏有魔修,若被发现,必定危及灵心派,步水寒这一晚始终紧张不安,直到上仙蛇岛之后亲眼见阎森离开,这才放了心。   .   南珠早就得到消息,专程派了人在仙蛇岛迎接,两名侍从引着顾平林众人去碧游宫。   “咦。”程意叫了声。   “怎么?”一名灵心派小弟子问。   程意摇头:“没有,就是觉得好奇怪……”   蓬莱岛的气氛与上次大为不同,众人其实都察觉了。顾平林道:“与季氏联姻,六御公自然是紧张。”   两名接待的侍从都是南珠的人,不怕听见这些,一名侍从笑道:“六御公和顺始公之前极力阻挠婚事,好在那位季姑娘……未来夫人聪慧,给岛主出了不少主意。”   正说着,前方一队人走来,将众人拦住。   “这位可是灵心派顾掌门?”当先那人笑着朝顾平林作礼,“六御公有请。”   先前那侍从拦阻:“顾掌门是岛主的客人。”   “少主的客人又如何?”那人叱道,“六御公乃蓬莱重臣,忠心耿耿,不过是代少主接待客人,有何不妥?你好大胆,敢当着客人挑拨少主与六御公君臣不和?” 第145章 陪嫁妇人   南珠大婚之后,便要正式成为蓬莱岛名义上的主人,此人仍称南珠为“少主”,显然也代表了六御公郭逢的态度。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顾平林忽然开口:“初来乍到,不敢叨扰六御公,容改日再登门拜会。”   那人眼神冷了冷,口里依旧笑道:“顾掌门少年英才,六御公久闻大名,已备好薄酒,诚心请阁下一叙,还望阁下三思。”   顾平林似乎并未听出话中威胁之意,笑了声:“登门先拜会主人,礼也,六御公盛情,在下心领。”   这是只认南珠为蓬莱岛之主了。那人面色一变:“你别敬酒不吃……”   话没说完,一阵大笑声传来:“老夫一片诚意,顾掌门竟不肯赏脸?”   磅礴压力扑面而至,步水寒姚枫几个还好,江若虚冷旭等修为不足的弟子险些当场跪下,顾平林反应快,上前挡住,内丹大修的威压非比寻常,但六御公境界不如阎森,有造化诀化解,顾平林只觉呼吸微窒,身体摇晃了下,倒也没丢脸。   随即,后背被人轻轻拍了下,一道真气流入体内,压力瞬间变轻,气息重新舒畅。   段轻名上前两步与他并肩:“境界不稳,是你近日修炼太勤了么?”   他还有余力相助自己,应该就快要结内丹了。顾平林没有回应,看向迎面走来的人。   当先两人,一者紫袍玉带,浓眉虬髯,虎目生光,唇角下撇,乃是六御公郭逢;另一人与他身材相仿,方脸高额,也蓄着黑髯,只不似郭逢凶相,气质更与常人不同,却是段氏家主段品,大概是因为家老之死,他穿着比平日要朴素许多。   原本齐婉儿见郭逢倚仗修为欺压众人,气得想上前帮忙,哪知忽然看到段品,他这才记起齐氏还在找自己,吓得急忙低头,悄悄将身形压低,拉起姚枫,挪到江若虚和几个小弟子中间。   顾平林却看向郭逢后面那人,略觉意外。   “孽子!”顾今带着几个儿子被骗入蓬莱,在南珠手底下吃了不少苦,见到顾平林是恼恨不已,“你不将我放眼里就罢了,竟敢对六御公无礼!”   顾平林拱手:“岂敢,见过父亲。”   修界规矩,入了门派等同脱离家门,照理说,他直接叫“顾前辈”都没错,如今叫声“父亲”,算是私下的情分。   “不敢受礼,”顾今咬牙切齿,冷笑,“顾掌门狼心狗肺,不念亲情,将我们送到蓬莱受罪,你是否早就知晓南少主身份,故意陷害我等?”   顾平林微微蹙眉:“蓬莱岛乃海上霸主,比灵心派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南岛主与我素有交情,我将父亲与兄长送至蓬莱,实是为你们好,如何叫受罪?莫非父亲嫌弃此地?”   顾今噎住。   无论郭逢还是南珠,都是蓬莱岛的实际掌控者,岂能当他们的面诋毁蓬莱?更不用说当初顾平生还羞辱南珠,此事他哪敢公开提起?   郭逢目光一闪:“顾家主且息怒,老夫看此事定有误会,两位始终有段父子之缘,不妨去敝处慢慢说。”   顾今不敢得罪他,忙道:“正是。”随即朝顾平林道:“父子一场,你若还念这点情分,就随我去主岛。”   顾平林看看三人,莞尔:“也罢。”他回身吩咐众人:“你们先去碧游宫等我。”   步水寒立即道:“我陪你去。”   顾平林制止他,转而吩咐段轻名:“令尊也在,段师兄先见过令尊吧。”   “是,”得掌门首肯,段轻名这才上前朝段品作礼,“见过父亲。”   段品尚未回应,顾平林便抬起左手,扶上段轻名的手臂:“不如就请段师兄随我主岛一行,如何?”   段品瞬间变了脸色。   “原来是段兄家的公子,”郭逢却只道顾平林识相,满意地点头,对段品笑道,“早闻令郎天赋不凡,近日一见,果然少年人才,颇有令祖昔日之风采。”   忽略段轻名的视线,顾平林拉着他上前:“难得父子重逢,师兄正可与段家主叙话。”顾平林停了停,道:“虽说你已入灵心派,但毕竟,你出身段氏。”   “不必了,”段品开口,“既然你们刚到蓬莱,就先去见南少主吧。”   “嗯?”郭逢疑惑地看他。   段品收敛目中冷意,朝郭逢拱拱手:“我看小辈们远道而来,必定疲累,非有心失礼,郭兄且看我薄面,让他们稍作休整,如何?”   形势变化,段氏是需要拉拢的对象,郭逢尽管心中不悦,也还是顺着下了台阶,大笑道:“段兄说的不错,是老夫疏忽了,顾掌门莫怪,那便改日吧,请。”   顾平林若无其事地放开段轻名,拱手道:“多谢六御公体谅。”   段品拂袖便走。   顾今犹不解,转向郭逢:“这……”   “走!”郭逢沉下脸,率众人离去。   顾今回过神,指着顾平林骂了句“改日再与你算账”,连忙追上去。   当初顾今到灵心派住过几日,灵心派众人都对他十分厌恶,步水寒也听陈前提过,见状不由大怒,只是碍于顾平林的面子,不好发作。   顾平林看出来:“前尘往事,不必理会。”   “你有这等胸襟,难怪当初师父夸你,”步水寒叹息,随即朝段轻名笑道,“幸亏有段师弟你在,段家主才会替我们说话,都是你的功劳。”   段轻名“喔”了声,谦逊地道:“哪里,全赖掌门之威,惊心动魄,惊世骇俗,震慑住他们了。”   “数你会说话,”步水寒大乐,“这未免奉承过了,掌门都不信。”   众人都笑起来。   段轻名笑道:“唉,我说真话,你们又不信。”   “顾兄弟!”说话间,南珠带着十来个侍从匆匆赶到,见众人安然无恙,他这才松了口气,“六御公没有为难你们吧?”   顾平林见他身穿玄鸟袍,比之前更意气风发,模样似极了前世,不由暗叹,拱手道贺:“恭喜南兄。”   姚枫上前来:“恭喜南岛主。”   南珠顿时又惊又喜:“姚兄驾临,实是蓬门生辉,我原本就要送请帖的,却不知如何寻你,想不到你会来!”说到这里又想起什么,往他身后看:“既然姚兄来了,那齐十三……”   因为昔年齐氏之败,齐婉儿面对蓬莱的人始终有些别扭,没有上前,此时见躲不过去,这才不太自然地朝他拱了个手:“听闻南岛主大婚,姚兄特意赶来,我也顺路来恭喜你一声。”   南珠清楚他的个性,知道他是有心来道贺,当即笑道:“来者是客,多谢两位,请。”   众人走到码头,顾平林几个随南珠上了冰轮,另有侍从引着江若虚等人上了另一艘船,一齐朝碧游宫行去。   两名侍从将方才之事禀明,南珠叹道:“因为联姻之事,我一直忙着与他们周旋,疏忽了令尊这边,才让他与六御公搭上了线。”   顾平林颔首:“想是如此。”   “怪道常师兄说你吃了不少苦,”提起顾今,步水寒便觉恼怒,“顾家主竟半点不顾父子情分,那有这样的!”   南珠冷笑:“这顾家主行事,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   “无妨,只是小事。”顾平林摆手。有段品在,就不怕顾今敢做什么。   “此言差矣,”段轻名无比自然地握住他的手,顺势压下去,“虽说是小事,但他毕竟与你有父子之缘,若公开为难你,应付起来也十分麻烦,还是要当心。”   “说的有理。”步水寒与南珠俱点头。   顾平林暗暗挣了下,没挣开。   段轻名扣着他的手,面上谈笑风生,幸亏他喜着广袖,且谈吐风雅妙语连珠,众人都被吸引住,一时也没注意。   顾平林知他是故意,奈何自己利用在前,也不好声张,冷不防瞥见姚枫朝这边皱眉,顾平林额角一跳,不动声色地与南珠说话,暗运造化真气,段轻名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松开手。   齐婉儿不想与南珠多说话,只站在窗前看风景,忽然见到一队装饰华美的船驶过,他不由转身拍姚枫的肩:“姚兄,你看……”   姚枫下意识地避开。   齐婉儿拍了个空,倒被他的反应吓一跳:“怎么了?”   姚枫回过神,眼底闪过尴尬之色,摇头:“无事。”   “没事?”齐婉儿不信,左右看看,要拉他近前询问,“你……”   姚枫慌忙后退。   “你躲什么,我又不吃人!”齐婉儿气得笑,蹙眉道,“到底怎么了?有事不妨说与我,我帮你便是。”   “我……”姚枫语塞,“……没什么。”   “随你。”齐婉儿性情真挚,认定是朋友便坦诚相待,这些时日两人有如亲兄弟一般,如今他突然有所隐瞒,齐婉儿心中很不是滋味,却碍于受过的世家教养,没好追问,假装不在意地走开,去找步水寒谈论剑术。   步水寒本就喜爱剑术,又欣赏齐婉儿天赋过人,才几句话工夫,两人就说得十分投机了。   姚枫后悔不已,半晌也走上前去,齐婉儿本就是骄子脾气,只觉他并不将自己当兄弟,哪肯再理他,姚枫生硬地搭了几次话,始终没插得进去,便沉默地站在旁边听。   .   冰轮行入碧游宫结界,前方码头上等着两个人。一个是顾平林早就认识的,顺始公的孙女,明公女。比起之前在海境时,她似乎瘦了不少,一张圆脸也显出了尖下巴,端庄中多出一丝忧郁,反倒添了些韵味。南珠娶季七娘,让她与顺始公的计划彻底落空,顾平林暗中观察,并不见她有半点恨怨之色,不由生出几分赞赏来。   视线滑过明公女,顾平林看向另一个人。   那是个看上去大约四十几岁的妇人,装束明显有别于蓬莱岛众人,她身材修长,穿着锦衣长裙,梳着高高的发髻,额头格外饱满,眉眼并无出奇之处,一双手规矩地放在腰前,给人庄重又爽利的感觉。   明公女身为蓬莱公女,举止已足够娴雅,且她青春正好,哪知站在这妇人旁边,竟也有些相形见绌。   站立的姿态,下巴的高度,嘴角的弧度,无不恰到好处,可见是受过更严格的礼仪教养。   这样的人,顾平林见得多了,身边恰好就有两个。   一者笑意盈盈,温文尔雅;一者负手昂头,骄气十足。纵然姿态各有不同,站那里给人的感觉却几乎一模一样,那是一种早已刻入骨子里的世家气质。   只有一流世家,才能培养出这样的人。   顾平林揣度着,也猜出了个大概。   冰轮靠岸,明公女先朝南珠躬身:“岛主。”   南珠示意她不必多礼,随即转向旁边那妇人,拱手作礼:“三婶。”   那妇人回礼,用的是极其正式的世家礼节,恭敬又不失分寸。   南珠向众人介绍:“这是七娘的乳母,季三婶,是要陪嫁过来的,岳家特地让她先过来帮忙准备迎亲礼。”   世家向来讲究,规矩最多,让人先过来准备也不奇怪。   “这位便是灵心派顾掌门吧?久仰。”季三婶口里说着“久仰”,却只微微颔首,并不行礼。   南珠忙道:“三婶修为已臻丹形境六重,此番是舍不得七娘,所以才跟着过来,实是七娘之幸。”   众人这才得知她是位内丹大修,顿时震惊不已。   季三婶敛目道:“岛主抬举,老妇如今修炼举步维艰,比不得这些后辈。”   顾平林道:“前辈过谦。”   季七娘竟带来了一名内丹大修嫁过来,对世家而言,这些内丹大修都是极其宝贵的财富,季氏这次压上南珠,果然是大手笔,难怪郭逢如此忌惮。   顾平林想着,又暗暗摇头。   季氏毕竟不能直接插手蓬莱事务,单凭一个内丹大修不能改变什么,郭逢掌控蓬莱岛多年,势力根深蒂固,绝非一朝一夕能抹平,前世南珠似乎没花太多时间就夺回了权力,之后更是以极快的速度成为东海霸主,他究竟还得到过什么助力?后来为何又要格外针对灵心派?   这边季三婶重新转向南珠:“岛主,青鸾已采办妥当,不过丹蚌子止有八十粒,这个却少不得。”她不说丹珠,特意避开南珠的名讳,身为长辈本不必如此,这是以南珠为尊,世家规矩,尊卑分明。   南珠不敢轻慢:“我立刻就让人去办。”   明公女闻言道:“这个我那里有,品质上乘,待我送信与祖父,就叫人送来。”   季三婶并不答言,只看南珠。   南珠摇头:“不妥,蓬莱娶亲,如何能要公女私藏?”   明公女淡笑道:“吉期近在眼前,临时采买想必也很难有好的,只怕误事,岛主若觉得不妥,照价买就是了。”   南珠便看季三婶,季三婶微微笑了下,躬身:“如此,老妇代七娘谢过公女。”   明公女亦不敢怠慢她,回了一礼,然后转身吩咐人去取丹珠。   季三婶转向南珠:“既然岛主有客人……”话说一半,她突然顿住,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地落定在齐婉儿身上。   齐婉儿因怕身份泄露,特地站在中间,乍被那锐利的目光锁住,他先是紧张,转念一想,季三婶应该没见过自己,何况躲不过去又何必躲,于是索性昂头任她看。   所幸季三婶似乎并没有过分注意他,很快便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既然岛主有客人,老妇便不相扰了,告退。”   南珠道:“有劳三婶。”   季三婶再次作礼,退到路旁,让众人先走。 第146章 暗布棋子   至大殿内,南珠先与众人坐下来叙旧一番,又说分别后发生的事,他与季氏的亲事自是遭到百般阻挠,郭逢与顺始公暗中破坏,好在季氏那边有意,最终还是定下来了。   碧游宫乃蓬莱重地,也是南珠的寝殿,不可能对外开放,且它地方狭小,不方便接待宾客。而蓬莱主岛为六御公郭逢掌控,仙蛇岛是平沧公的势力范围,两边都不妥,君臣彼此都作出让步,最终才确定大婚典礼在顺始公的灵龟岛上办,包括接待宾客等事务。   南珠对顾平林道:“此番要委屈你,我将你们都安顿在仙蛇岛那边了。”   大婚当夜,新婚夫人入住寝殿,顾平林众人自然不方便留在碧游宫,平沧公是自己人,众人在仙蛇岛自然比在灵龟岛更自在。顾平林道:“如此甚好,让你费心。”   步水寒道:“既有了夫人,我们理当住外面才是。”   南珠爽朗一笑:“七娘你们也都认得,下次就算住碧游宫,她也必定不会介意。”   段轻名端起酒杯示意:“夫人不介意,我等却不敢厚颜,婉儿表弟你说是不是?”   提起季七娘,齐婉儿不好多话,只哼了声。   南珠倒很大度,朝他笑道:“季氏本属意齐兄弟,奈何齐兄弟无意,如今让我得了美人归。”   齐婉儿有些不自在,拱手道:“我与季氏本无缘,南岛主雄才,理当得此佳人,如此也不算辱没了她,我此番出来实为寻找家姊下落,吃过喜酒便要告辞,望南岛主不要见怪。”   南珠点头:“寻令姊事大,岂有怪罪之理?放心,到时我会安排你与姚兄秘密离岛。”   齐婉儿松了口气:“多谢。”   没坐多久,外面就有人来回禀事情,众人知南珠忙碌,忙起身告辞,南珠便吩咐侍从送众人去仙蛇岛安顿。   顾平林放慢脚步,等步水寒众人出门,突然回身道:“季三婶到蓬莱没几日。”   南珠愣了下:“上个月才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平林道:“你很信任她。”   南珠不动声色地反问:“有何不妥?”   “只是有些疑惑,”顾平林道,“你不像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   南珠闻言笑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一来她是七娘的乳母,二来季氏在我身上压这么重的宝,眼下他们必不会害我,只会全心助我,我自然要多几分信任。”   顾平林道:“原来如此。”   “此事搁开,”南珠走近他,“正好我也想问你,你可有寻道侣的打算?”   顾平林道:“明公女?”   “难怪慕之说你聪明过人,”南珠道,“你别多心,我将你当兄弟才敢这么说,我娶季氏而舍公女,不过形势所迫,并非是她不好,娶了她,于你,于灵心派都有益无害。”   顾平林笑了声:“只是如此?”   南珠皱眉道:“你怀疑我?我确实想借此收服顺始公,但并非全为自己,且不说公女机敏聪慧,你娶了她,你我关系就更近一层,从此灵心派与蓬莱岛亲如兄弟,岂不好?”他正色道:“你也清楚,她之前便属意段六,此女不甚安分,如今我娶季氏,她必定另有打算,段六天资远胜于你,我料灵心派拥护他的人必定不少,公女背后有顺始公势力,若他们结为道侣,只怕对你……”   “不会。”顾平林打断他。   南珠脸色不好:“你太相信……”   “我自有道理,多谢南兄美意,”顾平林终止这个话题,“你也大可不必担忧,顺始公不擅决断,你势弱时,他不曾归附郭逢,如今更不会,就算明公女不嫁你,必然也不会嫁与郭逢有关的势力。”   南珠想了想:“倒也有理,罢了,既然你有把握,我就不多劝了,走吧,我送你出去。”   顾平林跟着举步往外走,随口道:“多日不见,南兄变了不少。”   “有吗,我倒没觉得,”南珠抬手拍上他肩头,笑道,“无论如何,你我兄弟情义总不会变。”   “这个自然,”顾平林道,“只是人都有欲望,心有所求,就容易让外人拿住弱点,南兄胸怀大志,却不可过于急切,当把持心境才是。”   南珠动作一僵,随即恢复自然:“道理我自是明白的。”   顾平林便不再说什么,两人走到码头,步水寒众人都已经等在船上,段轻名站在船头,他身材高大,一身白衣映着蔚蓝的海水,更为显眼,旁边站着明公女。   明公女弯腰与南珠行礼,解释:“正好我要回去,就顺便送诸位贵客去仙蛇岛吧。”   南珠看看顾平林,点头:“有劳公女。”   .   顾平林登船,众人一齐往仙蛇岛行去,明公女细细介绍蓬莱三岛风物,其中有许多众人不曾听过见过的,经她轻声慢语道来,甚是动人。众人与她在海境时就熟识了,谈笑亦无顾忌,连姚枫也开口询问了两句,唯有齐婉儿远远地坐在椅子上,眼底微有轻蔑之色,并不上前攀谈。   顾平林走过去:“齐兄弟对蓬莱风物没兴趣?”   齐婉儿迟疑了下,道:“我总觉得这蓬莱有古怪,你不觉得么?”   顾平林道:“有吗,我并不觉得。”   齐婉儿摇头:“南岛主神态举止似有不同。”   顾平林道:“人都会变,如今他得季氏相助,成为名正言顺的蓬莱岛岛主,说话做事当然要比往日更有底气。”   齐婉儿若有所思。   顾平林并不希望他惹上不能惹的人,顺势提醒:“你我是客,蓬莱岛之事原就与我等无关。”   “也是,”齐婉儿闻言果然抛开此事,看向船头的段轻名与明公女,忍不住道,“表兄的天赋远胜于你,他在门中的人缘应该也很不错。”   顾平林道:“自然。”   齐婉儿道:“此女性多机巧。”   “明公女吗?”顾平林饶有兴味地道,“如何?”   齐婉儿欲言又止,到底不好在背后议论女人:“没什么,随口说说而已,世家里为点好处争来争去的多了,不像你们道派,段表兄应是无意与你争。”   顾平林颔首:“段师兄要完善剑术,原就无心掌门之位。”   齐婉儿道:“创一脉剑道,岂是区区掌门之位能比?”察觉失言,他立即补了句:“你创阵剑之道补天赋之缺,亦有独到之处。”   他素来心高气傲,之前还对阵剑之道颇为不屑,想不到离开齐氏,他在心境上竟有这般进步。顾平林不禁意外:“齐兄弟山外一行,想必收获不小。”   齐婉儿果然道:“我在山外之地这些时日,见识了正宗殊世剑术,方知天外有天,思来想去,姚氏的剑道,段表兄的剑道,阎森的剑道,你的剑道,各有所长,天下之道何止千万,阎森能在剑术中融入魂术,谁又规定剑道不能与阵道融合?所谓正宗,不过是世人浅薄之见,原是我不曾走出齐氏,才会一叶障目。”   错便错,对自己都这么直接,所以说此人可爱。顾平林欣然道:“恭喜齐兄弟,有此心境,剑术自当更上一层。”   “那是自然,”齐婉儿想也不想,挑眉道,“将来朝歌新剑完成,我必定寻你一战。”   顾平林一笑:“此乃顾九之幸,只是眼下那位季三婶恐怕已经认出你了,你还需早作打算才是。”   齐婉儿吃惊,随即摇头:“我们与季氏虽有往来,交情却不深,我就从未见过她。”他再细想片刻,确定:“我已闭关多年,她不可能认得我。”   顾平林道:“她虽不认得你,但你是齐氏有名的天才,世家之间关系复杂,他们怎会不打听你的事?齐氏四处寻你,必定有你的画像流传,况且季七娘钟情于你,可能会收藏你的画像,她是七娘的乳母,偶然看见也不无可能。”   齐婉儿听到这里,双眉渐锁。   “你也不必过于忧虑,或许我多想了,”顾平林道,“不过凡事防患于未然,你何不先与姚兄商量,请南岛主帮忙留意齐氏的动静,如此,一有风吹草动,你也能先得到消息。”   齐婉儿闻言微喜:“顾兄思虑周全,多谢了。”   “都是朋友,无须客气。”顾平林按了按他的肩,负手走开。   齐婉儿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起身要过去找姚枫商量,突然又想起还在与姚枫冷战,一时放不下面子,只得在窗前踱来踱去。   倒是姚枫察觉不对,走过来问:“怎么了?”   齐婉儿轻咳两声,别过脸:“没什么,一点小麻烦而已。”   姚枫立即道:“出什么事了?”   见他主动关切,齐婉儿也生怕被抓回齐氏,顾不得再赌气,两人自去舱尾商议。齐婉儿本就不太与蓬莱岛的人说话,众人知道齐氏与蓬莱的过节,都没在意。   碧游宫到仙蛇岛并不远,明公女引着众人游览,特意让船放慢速度,围着三座大岛绕了一圈,足足走了近两个时辰。众人竟也不觉得无趣。   明公女耐心讲解了主岛风物,突然指着前方,回眸一笑:“前面便是我们灵龟岛,顾掌门还没去过吧?”   众人都看过来。   顾平林一直没说话,闻言这才开口道:“的确没有,常听说灵龟岛仙瀑乃蓬莱五景之一,灵龟岛的珊瑚更是一宝。”   明公女温声道:“原本想请顾掌门住灵龟岛,只是岛主怕往来客人太多,扰了诸位清静,顾掌门若有兴致,改日我带你去游览一番。”   顾平林微微抬眸,对上旁边那人似笑非笑的视线:“岂敢劳动公女。”   “顾掌门是蓬莱的贵客,肯赏脸,是小女之幸,何来劳烦之说?”   “如此,那就却之不恭了。”   明公女一笑,善解人意地道:“诸位远道而来,被我扰了这半日,怕是累了,先送诸位去仙蛇岛吧。”   船行速度加快,没多久便到了仙蛇岛,平沧公早得了信,亲自等在码头,将众人迎上岛。自君慕之入天残门,南珠失去膀臂,如今他是尽力想为南珠多结交些势力,不愧是忠心耿耿的老臣。   .   比起小小碧游宫,蓬莱三岛大得多,仙蛇岛不仅有修者守卫,还住着许多渔民百姓,论数量,他们才是岛上的主要居民,仙蛇岛的热闹繁荣正是来自于这些弱小的凡人。众人住的地方是南边的一座院子,这里地势高,视野开阔,站在游廊上便可望见远处热闹的街市,与无际的东海。   平沧公送顾平林众人到院子里,陪着说了几句话,便回府去了,众人各自回房间休整。   游廊上,顾平林叫住段轻名:“我要借程意一用。”   段轻名一笑:“他原不是我的人,随意。”   顾平林便不再说话,站在游廊上看了会儿风景,就准备回房间。转身之际,背后传来段轻名的声音。   “南珠说了什么?” 第147章 溯月洄光   “南珠说了什么?”   顾平林止步:“你都猜到了,又何必问。”   段轻名道:“此女之心不在你,只在灵心派掌门。”   顾平林回身:“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很危险?”   “我不在意什么想法,更不在意危险,”白衣沐海风,段轻名翩然走到他面前,“倒是你,应该很在意你的灵心派。”   顾平林道:“威胁我,这就是你所谓的师兄弟情义?”   “是啊,”段轻名语气温和,“是谁告诉我他想当掌门,请我让步?我能将灵心派给你,就能收回,要再开一局吗?比如,你认为明公女更愿意选我还是选你?这过程中的意外,你确定能承受?”无视顾平林的反应,他忽然又嗤道:“同理,你顾九的师兄弟情义是什么?前有秦敏,后有明公女,这算是师兄弟之间的试探?还是,你认为我会介意,认为我会对你有别的感情?试图找到我的弱点?”   听出杀意,顾平林不动声色:“有弱点才会在意试探,如果没有,那一切试探也都是徒劳。”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负手道:“当然,我并不在意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试探,更不会在意什么感情,我只是不喜欢跟随者分心。”   “所以你大不可不必多想,”顾平林亦负手,侧过身去,远眺大海,“同样,我也不在意你是否相信我。”   段轻名一笑:“真够咄咄逼人。我相信,你不会希望别人知晓我们的关系。”   “我们什么关系?”顾平林蓦然回头看他,目光冰冷,语气不善,“想要我跟随,那就收起你的威胁,你玩弄世人,如今也想玩弄我?太过自负,只会自食其果,段轻名,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哦?”段轻名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趣,饶有兴味地跟着重复,“玩弄?忠告?”   海风阵阵,吹得那白袍广袖鼓起,吹得鬓边黑发飘扬,拂上俊脸,拂上高高的鼻梁,拂过漫出笑意的薄唇。   他倾身逼近顾平林:“那我应该多谢师弟你的忠告?”说完直起身,大笑着离去。   袍袖飞扬,恣意的背影比海风更狂妄几分。   顾平林只觉神思荡漾,头脑一沉,竟有点恍惚。   “你说,我会自食其果。”   ……   “让你,你生气,不让你,你还是生气。”   “真容易生气。”   “你厌恶虚伪,可我确实没骗你,”含笑的声音似有不同,“多少人追随我,唯独你不肯,要怎样你才会高兴,才会乖乖地跟随我?”   “我不知,你告诉我啊。”   ……   幼年丧母的妖怪,学会了掌控人心。寂寞中,他遇到了感兴趣的人,便用自己的办法将其逼到绝境,直到一无所有,只能看到他,何等可恶!   “你听说过溯月洄光卷吗?”   溯月洄光卷!   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电光石火之间,一个陌生的名称浮现在识海中,顾平林面色微变,几乎是下意识地、疾步追上去。   溯月洄光卷,那是何物?跟自己重生有没有关系?   溯月,洄光。   岁月回溯,光阴可以逆转吗?世上哪有这等荒诞的事情!倘若真有谁能炼出这样的法宝,那必是逆天之物,不容于世。   更重要的是,听他说话,那时他整个人分明已经不太正常,是否就与溯月洄光卷有关?   脑中瞬间被各种念头塞满,顾平林本能地想要询问真相,匆匆追着走下游廊,走到阶前,却又猛地惊醒,及时止步。   他已经不是当初的段轻名。   事实上,答案没有意义。   顾平林站在阶前出了会儿神,然后自袖中取出一支朱红色信香,挥手之间,信香燃起,将消息无声地传到十里之外。   .   岛上仅仙蛇府一带设了结界,众人住的院子在结界之外,偶尔有侍卫巡守经过,平沧公这么安排,大约也是怕众人进出结界不便,会不自在。顾平林在仙蛇岛住了几天,郭逢与顾今那边果然再没动静,段氏那样的大世家没有不顾及名声的道理。   两日后,明公女遣人来请,顾平林带着步水寒等人赴约,明公女见状便知他无意,两人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言了。   回仙蛇岛的路上,辛忌笑道:“蓬莱仙瀑果然名不虚传,老夫今日沾了顾掌门的光,大开眼界。”   江若虚笑道:“哪里是沾光,我们分明是去煞风景了。”   “我说的没错吧,”步水寒朝冷旭道,“他不会对明公女有兴趣。”   程意留意的却是:“仙瀑就是一片水,不好看。”   见他兴致缺缺的模样,步水寒大乐,拍他的脑袋:“南岛主大婚在即,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今日十五,听说晚上南岛主特地设了迎仙宴,邀所有客人赏月,晚上必定很热闹。”   顾平林打断两人:“喜宴更热闹,今晚我还有件事交给程兄弟去做。”   程意答得爽快:“好呀,做什么?”   顾平林道:“回去再说。”   众人说说笑笑,船行经过灵龟岛,迎面忽然来了一艘大船,季三婶站在船头指点众人搬东西。   顾平林拱手招呼:“季前辈。”   “顾掌门这是要回仙蛇岛吧,”季三婶点点头,扫视众人,“老妇有事在身,诸位请便了。”   顾平林道:“前辈请。”   待她去远,步水寒低声道:“这三婶怎么古古怪怪的。”   顾平林“嗯”了声:“我们是客,不应在背后议论主人家的事,听说曲姑娘她们也到了,你不去看?”   “当真?”步水寒立即道,“我这便去找她。”   他急忙让船停靠在灵龟岛码头,找侍卫一打听,玄冥派的人却是被六御公郭逢迎上了蓬莱主岛,失望之下,他只好随众人回仙蛇岛。   船刚靠岸,迎面就见南珠与平沧公走来,平沧公边走边说着什么,南珠的脸色有些阴沉,见了众人,平沧公连忙止住话题,拱手招呼。   顾平林随口问:“南兄什么了?”   南珠并不避他,语带怒气:“前来道贺的大派世家,已有近一半被郭逢请过去了。”   平沧公皱眉:“这些人未必都被郭逢笼络,只是不好推却,给他几分薄面罢了。”   “一群趋炎附势之辈,可恨!”南珠一掌印上旁边石碑,狠声道,“郭逢势大,他们岂有不爱好处的,怎会将我这个岛主放在眼里!”   石碑化为齑粉。   灵心派众人见状都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岛主太在意了!”平沧公正色道,“修界正道自有规矩,老夫以为,他们不可能轻易插手蓬莱之事,两日后就是大婚典礼,迎娶夫人才是当前大事。”   “不错,”顾平林开口,“郭逢结交外界势力,并不能对蓬莱岛局势造成太大的影响,正如季氏,纵然是姻亲,也只能派一个季三婶过来。真有谁肯冒着坏规矩的忌讳出手,那他必定所图甚大,郭逢不傻。南兄若因此乱了阵脚,反倒容易让人趁虚而入了。”他停了停:“尤其是,魔域。”   平沧公立即道:“顾掌门所言甚是,岛主无须在这等小事上纠缠。”   南珠沉默半晌,面色逐渐缓和,意识到失态,他揉了揉太阳穴,朝顾平林摇头:“近日太忙,难免躁动,让你们见笑了。”   顾平林道:“既是躁动,便应守住心神,平沧公乃蓬莱老臣,南兄不妨多听听平沧公的意见。”   南珠一向对平沧公尊敬有加,闻言有些惭愧:“方才是我冲动了。”   平沧公欣慰地道:“岛主想明白就好,老夫自当勉力完成先岛主的遗命,助你成为真正的蓬莱之主。”   南珠道:“你们放心,我会注意了。”   他有心缓和气氛,问起众人游灵龟岛的事,众人陪着说了会儿,南珠便回碧游宫了,众人送他登船离开,也准备回客院。   平沧公叫住顾平林:“顾掌门留步。”   顾平林点头,吩咐步水寒众人先走,然后才回身:“平沧公请讲。”   平沧公拱手,朗声笑道:“慕之临走时曾提起顾掌门,赞你心思敏捷,见识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老夫看阁下与岛主交情不浅,这才冒昧请教。”   “不敢,”顾平林直言道,“平沧公想说季氏?”   平沧公道:“正是,原本这次联姻是慕之临走前一手促成,但如今老夫却觉得有些不对,季氏对亲事过于热络不说,自季三婶到蓬莱,岛主言行便时有异常,此事处处透着古怪。”   前世疑惑大致已解,顾平林沉吟道:“事到如今,联姻已难改变,忧心无益,只看岛主能否把持本性。”   平沧公惊道:“季氏果然有问题?”   顾平林道:“前辈心知肚明,何必问我?”   平沧公当即肃容,弯腰欲行大礼:“季氏所图必定不小,望顾掌门赐教。”   “前辈无须如此,”顾平林单手搀住他,道,“如今岛主力薄,利用价值有限,他们非但不会害岛主,反而会全力助他,危境,也是机会,若岛主利用得好,一统蓬莱指日可待。”   平沧公琢磨:“顾掌门言下之意,是要岛主与他们周旋,利用他们对付郭逢?”   “此其一,”顾平林道,“季氏乃正道世家,不会公然出手,他们胸有成竹,背后必有隐藏势力。”   平沧公紧锁眉头:“此事老夫已料到了,幕后那人恐非易与之辈,能影响岛主的心智,此等术法……”   顾平林道:“唯有魔修。”   “果然是魔域,”平沧公微微色变,继而叹气,“老夫也怀疑,只是不敢确定,如此,岛主与他们合作,岂非与虎谋皮?”   顾平林道:“蓬莱是名门正派,岛主自然是与季氏合作,不是魔域。”   “太凶险了!”平沧公明白他的意思,摇头,断然道,“魔域术法诡异,岛主修为尚浅,如何抵抗?蓬莱岛断不能让人利用,老夫受老岛主所托,就是得罪季氏,也绝不能让岛主身陷危境!”说完便要走。   顾平林道:“岛主反悔,对方也许就转而去助郭逢了。”   平沧公蓦然站住。   顾平林道:“对方先选岛主,正是看中岛主势单力薄且修为不足,好控制,并不意味岛主是唯一的选择,形势容不得你们拒绝,帮岛主夺权,是他的第一步,同时也是你们的目的,这便是契机,至少,你们还有时间摸清对方底细,至于魔功,我记得蓬莱神意箫也有相似的效用,岛主必然知晓如何守住心神,只要顺势而为,轻易便能夺回蓬莱岛,何乐而不为?”   平沧公来回踱了几步,忧心忡忡地道:“魔功诡异,而且对方修为不浅,若岛主没能守住心神,岂不成了魔域的傀儡?”   “非也,”顾平林道,“我看此术法并不能完全控制人,只是利用人心弱点,施加影响。”   平沧公道:“纵然只是受影响,将来岛主又如何摆脱?”   “此事说不难也难,说难也不难,”顾平林突然笑了声,“破解这一局的关键,在季七娘。” 第148章 决胜之局   黄昏,海天一色,远处海滩上人迹渐稀,山脚渔市渐空,“呼呼”的海风吹入雕栏游廊,吹得院中草木“沙沙”作响。   剑境散发着朦胧、柔和的白光,笼罩了大半个庭院,映得四周景物都亮了许多。名风虚影盘旋,或化为千百柄,或合而为一,华丽而飘渺,本招、变招……正演示着完善的顾影剑术。   剑境内,剑气辉煌,碰撞激烈;   剑境外,不闻剑鸣,不见剑气,悄无声息,唯闻风声阵阵。   顾平林看看剑境中那道虚化的、鬼魅般的白影,又转脸看向绣榻上的人。   嶙峋的假山石旁,一株干枯的老树下,段轻名半卧于绣榻之上,似乎在闭目养神。   外丹境便能以神意虚演剑境,此事足以震惊修界,顾平林却早知道他的能为,见怪不怪,索性走到合适的位置,光明正大地观看起来。   约摸小半个时辰过去,剑境消失,段轻名睁开眼:“偷看够了?”   顾平林道:“舞剑庭前,如何叫偷看?”   段轻名撑起身:“我吃亏大了,都让你看光。”   顾平林道:“看光是看全,非是偷藏后招,遮遮掩掩,虚与委蛇。”   “又骂我,”段轻名道,“你就这么断定有后招?”   顾平林不假思索:“‘凤影栖梧’尚不如‘云中雁影’,当不得顾影剑法最后一招。”   段轻名笑道:“好吧,我虽有后招,但尚欠一个完善它的契机,也算不得骗你。”见顾平林扫视四周,他又道:“灵龟岛有赏月宴,顺始公遣人来请,他们都先过去了。”   “我没去!”廊顶跳下一个人,却是程意,他拍手朝顾平林笑道,“嘿,你没发现我吧!”   顾平林道:“我没发现,却猜到了,程兄弟答应过替我送信。”   程意“啊”了声:“对哦,你真聪明!”   顾平林取出一封信交与他:“齐氏家主前日出海,此去是为拜访灵雾岛,今晚他们将从南面百里之外的海域路过,有劳程兄弟跑一趟,将此信交与家老齐真,就说他想找的人在蓬莱。”   “这个容易,”程意接过信,“我去了。”说完,化为一抹轻烟消失。   段轻名“嗳”了声:“这就是信任你的下场,可怜婉儿表弟,转脸就被拿去送了人情。”   顾平林面不改色地道:“回齐氏,对他而言并非坏事。”   段轻名道:“这可不像有情有义的顾小九。”   顾平林道:“我的情义只在灵心派。”   长腿落地,段轻名自榻上起身:“此番山外之行,齐十三也算略有所得,若是让齐真看到这种变化,或许就不会阻止他了,你为他考虑,他却一定会责怪于你。”   “我不是为他考虑,只是想要齐氏一个人情,”顾平林道,“齐氏视你如眼中钉,我不愿灵心派被连累,既然你要与我一同证道,我希望你能从此安分,不要四处惹是生非。”   “此言差矣,”段轻名道,“难道我是个喜欢生事的人?”   顾平林断然道:“我更希望你能多一分自知之明。”   段轻名失笑:“我希望你数一数,从头到尾我们一共说了几句话,你骂了我几次?当上掌门就对我不假辞色,全不顾念我们师兄弟……亲密的情谊。”   顾平林直视他:“段轻名,若有朝一日你会死,一定是因为这张嘴。”   段轻名笑道:“这么说,你出卖齐十三竟是为我,你会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不好吗?”顾平林道,“我确实想杀你,但如你所言,我更在意灵心派,身为掌门,岂无爱才之心?前世你我虽是敌人,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你是一名绝世天才,我对你亦有几分钦佩,如今前事已了,你希望我追随你,而我希望你能与我一同光大灵心派。”   “是这样?”   “当然。”   狭眸微微眯了下,段轻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举步走向院门:“时候不早了,走吧。”   顾平林便也打住,跟着他走出院门。   夜幕初降,一轮圆月斜斜地挂在东边海面上,如同明珠出水,月华之下,大海更加深邃。点点夜光珠稀疏地点缀在草木山石间,好似萤火虫,映照着道路。   黑色披风稳重地晃动,融合了夜色的深沉,让年轻的掌门显得威严有余。旁边人则显得姿态翩翩,步步从容。   两人并肩走向仙蛇岛码头,沿途不时有侍卫停下来作礼。   “最终招还有多久完善?”   “你想看?”   “补天诀更胜于前世,我比你更期待看到完整的顾影剑法,”顾平林道,“此招就叫‘鹊桥影散’如何?”   “好名,”段轻名道,“鹊桥影散,似乎不太吉利,也是我起的名字?”   顾平林道:“因为那一战是彻底决裂。”   段轻名“哦”了声,没有多问关于那一战的事情:“那你还想看吗?”   “当然,”顾平林道,“我不曾因前事记恨你,又岂会介意一个名字。”   “不因前事记恨我,”段轻名随口道,“你的执念不是道脉被废吗?”   顾平林步伐一滞:“此事难以忘却是真,但我不恨你也是真。”   段轻名含笑道:“鹊桥影散,你会看到。”   “我确实……”顾平林停了停,“很期待看到。”   .   与仙蛇岛的清静不同,灵龟岛今夜热闹非凡,路上、街上人来人往,有本地渔民和修者,也有没资格参加赏月宴的各派小弟子,都趁着月色出来游玩。夜光珠足有拳头大小,好似一个个小太阳,照得道路、亭台亮堂堂的,连海风都似乎变暖了许多。   两人刚下船,就有热情的侍者过来迎接,两人顺道路前行,但逢路口,都会有侍者指引方向。   赏月宴设在灵龟岛仙瀑对面的“观瀑台”。仙潭上,一座小石峰拔地而起,高数十丈,峰顶削平,成为一个平台,仅有东、西两座悬空的长桥连接外面,桥头有石,刻有“观瀑台”三个大字。   两人沿着长桥走上观瀑台。   这里正对百丈仙瀑,周围设有隔音的结界,能听见水声,却不会太吵。平台四面有栏杆,大约能容千人,摆了数十桌酒宴,不少客人已入座,东面是门派世家,西面则是散修。因为南珠的吩咐,明公女将灵心派安排在一流大派世家之中,位置极妙,恰好在外围,不会太显眼,让大派世家不满,而且外围风景更好,足见其思虑周全。   两人被侍者引入座,江若虚等人却都不在,原来这次赏月宴就是让众人自在赏玩,赏月、赏瀑、赏花,没有规矩约束,江若虚他们大概都找熟人喝酒去了,步水寒应该是去找曲琳了。   无数客人端着酒杯、提着酒壶走来走去,笑声一片。   “月好,花也好,”段轻名走到栏杆边,“良辰美景,不如共赏。”   平台边缘有花圃,此时正是夏日,各种奇花异草都已盛开,香气扑鼻,他站的地方,栏杆外恰好盛开着一片牡丹,花团锦簇,华丽非常。   顾平林走到他身旁:“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便是在牡丹花圃。”   段轻名道:“牡丹乃花中之王,既有花王,何须再看其他?我赏牡丹,即是赏尽了百花。”   若非最好,不值一瞥。   顾平林待要说话,一名侍者走来低声道:“姚公子有急事,请顾掌门过去。”   段轻名在旁边笑道:“你的人情要跑路了。”   顾平林没有回应他的调侃:“你知晓溯月洄光卷吗?”   “嗯……”段轻名道,“从未听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顾平林转身,让侍者引路。   观瀑台下面、正对瀑布的方向竟有座隐秘的小亭子,亭子嵌入石壁,藏在月光和珠光的阴影里,外面还垂着几条老树藤,很不显眼,姚枫和齐婉儿就被安排在这里。   齐婉儿脸色很差,看见顾平林便道谢:“幸亏顾兄事先提醒,方才得到消息,说家主拜访灵雾岛,路过附近,我们齐氏与灵雾岛交情寻常,只怕是冲我来的,倘若他们送信与段姑父,我便难以脱身了,因此我与姚兄决定立刻离岛,特与顾兄道别。”   顾平林道:“两位离开,南岛主可知晓?”   “我已让人去请了,”齐婉儿叹气,烦躁地道,“看来是季氏报信没错,女人坏事!”   正说着,南珠带着侍者匆匆走下来:“喜酒没喝,两位一定要走?”   姚枫面露惭色:“事出无奈,岛主莫怪。”   齐婉儿上前,郑重地作礼:“今日失礼都是为我,望南岛主海涵,来日齐十三必定登门赔罪。”   “既是朋友,如何说这种话,”南珠制止他,正色道,“我岂是不通情理之人?方才我已让他们备好船只,你二人可随侍者速速离岛。”   齐婉儿大喜称谢。   南珠暗运内功,曲指在石壁上敲了几下,只听轻轻一声响,石壁上凭空出现一道石门,门内暗道直通潭底。   “潭底灵脉处设有传送阵,”侍者躬身道,“两位请。”   齐婉儿与姚枫皆拱手:“后会有期。”   南珠与顾平林亦道:“两位保重。”   匆匆作别,齐婉儿、姚枫两人随侍者进入暗道离开,石门随后消失。   南珠回身,朝顾平林苦笑道:“平沧公都与我说了,想不到季氏背后竟有魔域势力,这修界不知还藏有多少秘密,蓬莱又算得了什么,我还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顾平林道:“南兄心中有数便好,季三婶可有异常?”   “季三婶倒不见异常,”南珠想了想,“不过最近岛上有几个弟子失踪了。”   “嗯?”顾平林皱眉。   “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常有的事,”南珠摆手道,“客人都等着,我先上去了,你也别一个人在这里,上头风景好。”   顾平林答应,待他离开,便也顺着石梯回到平台上。   明月高悬,珠光被灭掉大半,整座观瀑台都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下,台上越发热闹,客人三五成群随意走动,且有侍者穿梭其中。江若虚等人还没回来,段轻名被一群世家子围住,他手执酒杯周旋于众人之间,游刃有余。   有人惊呼:“升天瀑!”   月下,仙潭中烟雾飘荡,一阵罡风卷起水流,竟引得瀑布往上倒流,形成“升天瀑”的奇观,众人赞叹不止。   顾平林在不远处的桌子旁边坐下,看那人素衣映月,薄唇噙着笑,眉目透着冷,身旁锦绣牡丹被月光洗去艳色,背后映着银白的、气势磅礴的仙瀑,宛如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墨画。   瀑布在风中晃动,神思也一阵动荡。   冰冷密室里,有人悠然地擦拭着顾影剑。   “瞳魔辛忌得到了《炼神九章》,却愚蠢得不知道它真正的价值,反被徒弟所杀。”   “万法门与嵬风师斗得激烈,争权夺利的事啊,总是这么无聊。”   “这个世界,远不如你在时精彩。”   ……   “百年将过,我若飞升,你就要灰飞烟灭,”他突然笑叹了声,搁开剑,倾身下来,“如果岁月回溯,时光倒流,你说,一切会重新变得有趣吗?”   眼尾红影妖异非常,映得目光都有些疯狂。   “本想带你破境寻生机,可我意外窥得了天地变化的规则,炼成一支溯月洄光卷,催动它,便能使光阴逆流,瞒天过海。”   顾平林心情复杂。   死后那些事情,原来都是自他口中得知?   天道之前,他要带自己飞升根本不可能,单这念头就过于荒唐了。若真如他所言,溯月洄光卷能使光阴逆流,那他自己未曾破境离开,亦难幸免。九重丹神,一步证道,他当真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飞升机会,重来一次?   半晌,那人重新直起身,侧脸轻咳,难得透出几分虚弱。   炼成溯月洄光卷这等逆天之物,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精神异常,是不是与此有关?   顾平林心一紧。   那人却停止了咳嗽,又变得毫无破绽。   “有人借南珠之手设计你,我便取南珠一臂,你这么聪明,却连被设计也不知。”   他叹了口气,突然笑起来。   “也对,你就应该只看我。”   “南珠,段氏,玄冥派,广陵派……你那无情的父亲和蠢笨的兄长,那些追杀、欺辱你的人都已付出代价。”   “还有,幕后之人。”   ……   他修为折损,面对的是魔域大派,杀此人岂有那么容易!   心脏仿佛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下,剧烈收缩。顾平林猛地睁眼,站起身:“且慢!”   这一声低喝,不知究竟是要制止谁,接着就被四周的惊呼声淹没。   “魂剑!”   “剑魔阎森!”   “顾掌门小心!”   ……   魂木剑自观瀑台下冒起,剑影浮空盘旋,数十道阴狠的黑色剑气直取顾平林!   杀气掀起狂风,激得袍袖飞扬。顾平林侧身望向魂木剑,微微握拳,下一刻却又松开。   不知何时,半空多了一轮圆月。   带着血晕的巨月,光芒之盛,盖过了原本高悬的圆月。   月光浩渺,月下飞鹰,正值十五之夜,剑招携太阴之力磅礴泻下,挡去魂剑攻击!   四周骤然沉寂。 第149章 锋芒毕露   寂静中,唯闻瀑布水声。   流瀑映月,月华如瀑,冲散了近在咫尺的人,一瞬之间,仿佛变得远隔千里。血色煞气缠绕在剑月影外,如同燃烧的火焰,比预料中更加醒目。   少顷,大笑声响彻观瀑台。   “你果然也修神魂之道,怪道能治魂剑伤!”阎森半是意外,怪笑道,“小子,你算尽世人,被人算计的滋味如何?”   剑月影消逝,栏杆边,白衣剑者的身影变得清晰,名风剑游走身畔,他没有回答。   眼底掠过贪婪之色,阎森看看顾平林,压下不甘:“你这功法与昔日百炼魔祖的炼神之道颇为相似,原来你竟是他的传人,《炼神九章》在你手里?”   众人哗然。   阎森曾杀了无数剑修炼魂剑,恶名在外,剑修门都恨他入骨,平日里众人忌惮他,如今正道高手汇集,本无须顾忌,谁知他竟说出这番话——修界谁不知道百炼魔祖大名!那可是令正道魔道都忌惮的人物,当初一场试炼,视满城性命如蝼蚁,他的《炼神九章》曾引得无数人垂涎,可惜无人知晓他传承所在。   阎森嘿嘿笑道:“九重纳元的资质,老子也舍不得拿你炼剑,今日且放过你,你既然是魔祖传人,留在这些小杂鱼中间干什么,不如来魔域,老子收你当个徒弟吧。”仇家众多,他不敢多留,说完便大笑着跃入潭内,消失。   “是传送阵!”有人反应过来。   众人都往观瀑台下望,却并没有追杀的意思。   段氏家老段梅声暗道不妙,忙叫道:“这魔头作恶多端,他的话不足为信,我等正可借此机会诛杀此魔!”   无人响应。   众人看段轻名的眼神都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少人私下打听,就都知道了他的身份。   南珠高声:“阎森潜入蓬莱,传我之令,三岛戒严,众弟子退入护岛结界,六御公何在?”   “臣在。”郭逢站出来,作礼。   “着你率主岛弟子追踪阎森。”   “老臣接令。”   郭逢一挥手,领着主岛几名重要部下离开,至于他会不会去追踪阎森,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众人的注意力也不在这边。   纵使被数百双眼睛盯着,段轻名仍无半分惊慌之色,从容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甚至还伸手拂了下栏杆外的牡丹花:“是你。”   对面的人没有否认。   今世的《补天诀》融合了《炼神九章》,已变成一部融合天道、魔道的功法,带煞是必然,奈何它是脱胎于正宗灵心派功法,保留了一丝灵心派功法的温和特质,恰好掩盖了煞气,唯有一招“鹰击月影”杀意过盛,才能让煞气显形。之前几番切磋,正是要确定煞气在十五之夜才会出现。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攻击,方才只有一招“鹰击月影”能救。   今夜正是十五。   观瀑台的赏月宴,辛忌报信,阎森出手,齐婉儿与程意的离开,都是这个局的一部分。   顾平林微微侧身:“阎森的魂石,也是我换回。”   “用自己布局,真是舍得,”段轻名低头,漫不经心地弹开花瓣,“你如何保证我一定会出手?若我没有出手,你岂非满盘皆输?”   要骗过他并不容易,阎森的攻击不能有假,这就是用性命赌他出手。顾平林平静地道:“我不会输,你一定会出手。”   “这么肯定?”   “因为你不知我的执念,我却知晓你的执念。”   “哦?”段轻名这才转脸过来,“我有执念吗?”   顾平林反问:“你没吗?”   段轻名沉默片刻,摇头:“我确实没想到。”   顾平林扫视四周,淡声道:“你擅自修炼魔道功法,即是背弃师门,若你尚有一分悔改之心,便自行请罪,或者还能留得性命。”   段轻名尚未说话,飞剑宫王邕便冷笑:“顾掌门此言差矣,此子身怀魔祖传承,留他只是为害修界,怎能轻言放过!”   “不可能!”段氏家老段梅声道,“仅凭阎森一面之词,怎能妄下定论!”   “早闻段六公子剑术超群,且是九重纳元极境,今日一见,果然了得,”一名修者叹道,“听说原本要重归段氏,可惜一念之差……”他是袁氏的家老,袁氏与齐氏有亲,这话简直恶意满满——九重纳元是何等天资,段氏要接回天才,其余大派世家岂会坐视段氏做大?   王邕在造化洞府就已经与段品结仇,根本不怕得罪段氏,站出来:“九重纳元,又是魔祖传人,段氏真要接回他,可不得了。”   段梅声大怒:“事情尚未弄清,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王邕挑眉,不紧不慢地道,“在下只是觉得阎森没必要说谎,此子剑招带煞,又是这么多同道亲眼所见,抵赖不得。话说回来,此子既已拜入灵心派,顾掌门尚未说话,段老你急什么,莫非段氏有别的打算,其中尚有内情?”   家主段品终于开口:“王大修认为,我段氏有何打算?”   王邕哈哈笑了两声:“《炼神九章》虽是祸世之物,但要说无人垂涎……诸位信吗?”   众人都没有说话,却已慢慢地围拢过来。   “轻名!”段梅声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轻名叹了口气:“事到如今,真相重要吗?”   王邕正色道:“魔修皆非善类,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   知道了他纳元九重的天赋,几乎人人都想杀他,魔祖传人成了最好的理由。段梅声心里也清楚,一边记恨阎森,一边记恨袁氏与齐氏:“齐氏这蛇蝎妇人!”他也没奈何,唯有转向段品:“家主!”   段品走上前。   应氏家主开口:“段家主要袒护此子?”   飞剑宫长老韦长清打断他:“昔日魔祖以一城生灵炼魂,何其凶残,此子身怀魔祖传承,若段家主执意袒护,我等也顾不得许多,诸位道友自有论断,望段家主三思。”   王邕笑道:“段氏名门,应不至与魔修为伍吧。”   ……   段梅声上前要说话,被段品制止。段品沉着脸看王邕:“王大修言重了。”   王邕不以为意:“哦?那阁下是要……”   “段氏走的是参悟天道之路,岂会贪图魔道功法,”段品道,“此子既拜入灵心派,便与段氏无关,但虎毒不食子,今日我亦不插手,望诸位容谅。”   见他被迫退让,王邕自觉出了口恶气,假意拱了下手:“段家主高义!”   “家主!”段梅声吃惊。   “父亲!”段轻侯连忙上前劝道,“六哥定是一时糊涂,你怎能不管!”   “若你们还认我是家主,就随我离开!”段品冷声。   眼底闪过笑意,段轻侯看看段轻名,急得追上去:“父亲!”   段梅声冷冷地盯着王邕,恨不得将他剥皮:“好个王邕!很好!”   王邕不怕他:“段老过奖!”   事情牵涉太大,段梅声虽舍不得,却也没奈何,默默地看了眼段轻名,摇头,狠心转过身,离开观瀑台。   王邕转向顾平林:“灵心派乃正宗道派,顾掌门的意思?”   步水寒与江若虚、冷旭几个早已闻声过来,一时都听呆了,直到王邕说话,步水寒才回过神,下意识地蹙眉道:“不可能!段师弟虽与我等剑道不同,但他不可能与魔修有关,一定是弄错了!”   “弄错?”王邕自恃内丹修为,根本没将他放眼里,“这么多同道作证,你小小后辈懂得什么厉害!魔祖传人留不得,若顾掌门不愿动手,我等少不得要代仙去的岳掌门清理门户!”   步水寒本就是冲动性子,火气上来谁也不怕,闻言大怒:“什么魔祖传人!你们分明是嫉恨他天赋出众……”话说一半,他突然倒下。   顾平林顺手扶住他,交给旁边的江若虚:“先带他走。”   江若虚迟疑:“段师弟他……”   “先走。”顾平林严厉地道。   江若虚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道:“先掌门在世时十分爱重段师弟,方才他也是为救掌门……或者他有难言之隐,无论如何,不可令师弟蒙受冤屈,望掌门三思!”他恭敬地朝顾平林行了个礼,然后朝冷旭点头,两人带着步水寒走了。   有人道:“早闻灵心派有新功法,莫不是与魔道有关……”   不等他说完,顾平林猛回身,紫色剑影朝那人劈下,剑气借了阵道之力,汹涌如浪潮,越往后越强。那人初时还想仗着修为接招,交手才知道不对,匆忙回避,狼狈不已。   顾平林环顾四周,目光冰冷:“灵心派功法如何,也容不得外人打主意。”   那人恼怒:“你!”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看顾平林的眼色也有些变了。   “两位且慢,听我一言,”玄冥派掌门占人杰出面道,“本门对灵心派剑术也略知一二,顾掌门方才这一剑,诸位也都看到了,确实是正宗剑道无疑,顾掌门以阵入剑,别出心裁,岳前掌门后继有人。”陈前与颜飞秀的亲事已在商议中,如今灵心派实力不俗,他有心收拢,自然就不介意为灵心派说两句好话。   六道门掌门迟信松了口气,站出来:“不瞒诸位,前日顾掌门曾在信中与老夫提及,说怀疑内门有叛逆,苦于无迹可查,只没想到……”他说到这里便摇头,“那封信还被老夫收着,诸位若怀疑,老夫可以让人送来,让诸位一观。”   西原派掌门卫难也道:“顾掌门也曾在信中向我提及此事,本门也可以作证。”   几位掌门出面,又有信为证,众人疑心尽去,功法是每个门派的底限,众人反倒能理解顾平林的怒火了。王邕早在顾平林出手之后便收起轻视之色,他原本也不是针对灵心派,闻言道:“顾掌门无须动怒,既然有几位掌门担保,想来你确实不知情,不过灵心派弟子使出魔功是事实,你想自证清白,少不得要给众人一个交代。”   顾平林亦缓和了脸色,沉默半晌,道:“本门弟子段轻名私炼魔功,背弃师门,我身为掌门,当行掌门之权,今日便当着诸位同道之面,将此人逐出灵心派,从今往后,此人再非我灵心派弟子,所作所为皆与灵心派无关。”   一旦拥有魔修的身份,说话就不再可信,之前那些威胁都没有用。设计到这一步,顾平林已无顾虑,段轻名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看也不看众人,垂眸微微笑了下,并指抚过剑身,再抬眼,眸中冷意摄人:“那就……一起上?”   “外丹境也如此狂妄,”王邕道,“何须他人动手,我来见识一下九重纳元吧。”   三柄飞剑冲天而起,他出手便是飞剑宫绝学,看来是早就准备下手了。内丹大修与外丹修者之间存在着不可跨越的境界差距,飞剑宫号称修界第一剑派,王邕乃飞剑宫道督,是飞剑宫主要战力之一,众人不敢怀疑他的实力,面对这场毫无悬念的对决,都选择袖手旁观。   飞剑带起狂风与火光,直扑段轻名,好似三条咆哮的火龙,气势磅礴。   火龙越往前越壮大,突然间,三条火龙从中间齐齐分裂,仿佛被什么东西劈成了两半。   那是三道飘渺、纤细如丝的剑气。   剑气将火龙劈开,去势依旧极快,王邕本就十分轻敌,只当对方抵挡不了自己一剑,哪知会出现这等变故!   “师弟小心!”   “王道督!”   ……   剑气到面前,王邕才反应过来,他身经百战,虽惊不乱,当即放出护体剑印阻挡,不想那剑气锐利无比,内丹大修的防御剑印在它跟前,竟变得如薄纱般脆弱,轻易就被穿透!   “不可能!”王邕失声。   长老韦长清急忙出剑相救,到底慢了一步,惨呼声中,三道血花自王邕身上炸开!   “没什么不可能,”段轻名变换剑诀,从容的语气透着不尽的轻藐,“凭你,还杀不了我。”   王邕仰面而倒。飞剑宫几个人飞快围上去扶住他,长老韦长清伸手探脉,顿时脸色大变,喃喃地道:“三脉已废……”   道脉废,若不能修复,便等同废人。   一招之间,胜负已定,谁也没料到这个结果,众人都有些难以置信。堂堂王邕竟败于外丹修士之手,还被废了道脉,其中固然有王邕轻敌之故,但方才段轻名那一剑绝妙无双,众人亲眼所见,未免震惊。   “可恶!”内丹大修对门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飞剑宫另一名道督悲愤难当,“小子拿命来!”   他正要动手,段轻名却先一步出剑了。 第150章 鹊桥影散   段轻名抢占先机,那道督不敢轻敌,不止动用护体剑印,同时又驱使四柄飞剑护在面前。然而名风剑行至半途,瞬间爆出数道剑气,冲破了华丽的飞剑剑气。   那道督下意识便觉得护体剑印挡不住,急忙躲避,殊不知对上“紫燕留影”是万万不能退让的,他一退便中招,四面八方都是剑气,虚实难辨,所有可能的生路皆被堵住。情急之下,他只得运足真气,将护体剑印提到最顶层,打算硬受此招。   顾平林见状便知他要败。   剑气分散,威力自然也会分散,他身负内丹修为,随便选哪边都能冲杀出去,留在原地等待剑招威力最强时对决,乃大错特错——这实在也不能怪他,顾影剑法一招败王邕,任谁都难免被震慑,以至忘记了修为优势。   不出所料,所有剑气合而为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破护体剑印!好在那道督早有防备,躲得快,肩头依然爆出一串血肉泥。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   “好厉害的剑术!”   “不能放过他,都上!”   ……   剑鸣声交响,法器现宝光,好几个人同时出手了。出色的剑术只是让众人杀念更坚定,这样一个天才既然不是自己门下弟子,留在世上便是大患。   顾平林面无波澜,看着被围住的人。   “以点破面”,他终于参透了魂剑流的诀窍。可惜剑法再强,没有足够的修为支撑,战力也有限。够资格参加赏月宴的都是各派上层人物,内丹大修不下二十位,还有众多外丹修士,绝非靠剑术就能应付的。   月华正好,剑光如雪,数人死伤。   “他的功法有古怪!”   “果然是魔祖传人!”   ……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段轻名是否真与魔祖有关,此事已经不重要。众掌门一边震惊一边惋惜,也越发狠了心。占人杰原本自恃身份,没有出手,见状知不妥,便朝一名道督递去眼色,那道督立即加入围攻。紧跟着,人群中又有一名内丹大修出手了。   境界压制是修界法则,不需两招,白衣上晕开大片湿迹。   “痛快!”几丝长发散落,掩映俊脸,掩不去眼底的光亮。那人全然不在意身上的伤势,回剑,“如此了断,甚好。”   剑境再开,云雾茫茫。   融合了魂剑流的顾影剑法,配合《补天诀》功法,这招“云中雁影”比以往完全不同,锋芒不显,杀气不露,甚至显得冷清幽美,却一定更加危险。   杀招精美绝伦,围攻众人竟然都情不自禁停手,起了观赏之心。   身在剑境笼罩之下,饶是顾平林早有准备,也不敢掉以轻心,暗运造化诀,使出一式“大梦灵心”。此乃灵心派名招,比起“云中雁影”却完全不够看,且两人之间存在几个小境界的差距,结果自是不堪一击。   “这就是你的局?”清冷的声音传来,“让我看看,你这局究竟有多周密呢?”   来不及拭去唇角血迹,一招“凤影栖梧”又到,顾平林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好在他对顾影剑法极其熟悉,且早有准备,出招后便收剑急退,险险避开了。   “不用乱花迷蝶吗?”   “你的三月莺飞、云中落雁呢?”   “是不想出手,还是不敢出手?”   ……   纵使有《造化诀》暗中卸力,顾平林两招接下来,也已受了内伤。   这就是段轻名真正的实力。   顾平林心知他是想逼自己出手,灵心派根基尚且不稳,新功法已引人眼红,倘若使出诸多新剑招,必定令人觊觎,又是一场麻烦。因此面对挑衅,顾平林不予回应,始终只用灵心派剑术,且战且退。   顾影剑法,飘渺华丽,一招百变,在场众人接连看到这么多绝世剑招,早已呆了,全然忘记出手。直待顾平林退到身旁,飞剑宫长老韦长清方才醒悟,目中光芒大盛:“此子剑招诡异,必然出自《炼神九章》,诸位还愣着做什么!”   那几个人如梦初醒,忙重新围上去,其余众人仍袖手旁观,面色复杂。段氏今日被迫放弃了一名天才,必定怀恨在心,散修和小门派自是不愿与段氏结仇,而在场大派世家的人都有身份,对付一名外丹修士,劳动三名内丹大修已经不像话,再多,传出去就难听了。   压力减轻,顾平林没有松懈。   越阶战斗消耗巨大,段轻名撑不了太久,但此人素来多智,再拖下去恐会生变。   顾平林目光微凝:“该结束了。”   众多剑影、剑境之中,突然爆出一蓬耀眼的紫芒,紫剑如飞雨般笼罩住段轻名,正是灵心派剑招“木叶纷纷”。   段轻名游走在众多攻击的缝隙里,毫不掩饰对此招的轻藐:“只是这样吗?”   面容略苍白,顾平林紧扣剑决,眼带杀机,就在他全神催动杀招时,斜刺里忽然冒出一道剑气。   剑气快而狠,直冲顾平林而去!   察觉不对,顾平林蓦然回眸,迅速变换剑招去挡,奈何那剑气实在太快,根本来不及。   三朵剑花飞来挡下剑气,碰撞之际,爆出一片朦胧的剑影。   危机解除,顾平林不看偷袭者,却熟练地回身,杀招一变,直取救命之人!   外丹修者面对几位内丹大修的境界威压,应对本就艰难,此时分心出手,众多攻击便无一例外地落到段轻名身上,他踉跄向前扑出几步,勉强挡下顾平林的杀招,终于低头连吐几口鲜血,仗剑站稳。   顾平林变换剑诀。   段轻名再次被逼退数丈,险些掉落观瀑台,他及时以剑划地,剑气摧毁栏杆与牡丹花丛,才堪堪让他在悬崖边上止住身形。   众人同时围上去。   身畔花落叶散,一片狼藉。白衣血迹斑斑,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段轻名身负重伤,无路可退,却不露半分颓色,他突然开口朝众人道:“要《炼神九章》也容易。”   一句话,四周变得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停住手。   顾平林眼神一凛:“这不过是他的拖延之计,不可信!”   “怎样拖延,我都逃不了,不是吗?”段轻名仗剑站直了身体,微笑,瞬间又恢复运筹帷幄的模样,“掌门不念旧情,我却始终记得,诸位若要知晓《炼神九章》的下落,就让我与掌门说几句话。”   众人都看顾平林。   玄冥派掌门占人杰沉吟道:“顾掌门若能劝他束手就擒,最好不过……”   顾平林道:“此人叛离师门,没什么好说。”   段轻名道:“掌门何必如此绝情?”   顾平林面无表情:“对付聪明人,给他说话的机会就是错。”   段轻名道:“是怕听了我的话会改变主意吗?你这般急于杀我,就不怕惹人怀疑?”   “你既入魔道,说什么都无用,不妨收起这些挑拨,”顾平林瞥向旁边的飞剑宫长老韦长清,“今日就算我肯饶你,飞剑宫也不会饶你。”   韦长清果然冷笑:“王邕之仇,不可不报。”   段轻名道:“这么说,你们不想知晓《炼神九章》的下落了?”   韦长清一愣。   “《炼神九章》贻害修界,先问出下落要紧,且看他说什么,”顺始公劝道,“顾掌门放心,我等绝不会信他挑拨。”   占人杰赞同:“大局为重,顾掌门不必担忧。”   飞剑宫长老韦长清看看昏迷的王邕,也不再说什么。《炼神九章》之事十分敏感,众人都各怀心思,有人附和,有人不语。   形势迫人。顾平林索性踱出人群,上前:“纵然你舌灿莲花,今日这一局,你已经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段轻名叹道:“用自己的命来赌,同样的陷阱,你就只有这点手段?”   顾平林道:“同样的手段,你仍会上当,不是吗?”   段轻名蹙眉。   “不明白吗?你并非无懈可击,你有弱点,”对上他的视线,顾平林语气平静,“你一定会出手救我。”   因为我知晓你的执念。   我的死,就是你的执念,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我死。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摇头,含笑道:“有趣,这个局确实很有趣!顾小九,你实在让我感到惊喜。”   顾平林道:“对你来说,失败也许就是惊喜。”   “是吗,”手中出现两粒魂石,段轻名饶有兴味地道,“你之前向我借魂石,就是为了换走他两人的命魂。”   “当然。”   “那这里面的命魂又是谁的呢?”   “两名无关之人,”顾平林道,“你若不忿,大可毁去,或者行方便放还于他们,那都是你的选择。”   段轻名道:“所以你有恃无恐了。”   “自然。”顾平林面不改色。   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段轻名,别人或许毁去命魂泄愤,唯有他不会——一个理智到冷酷、自负到狂妄的人,是不会做无意义的泄愤之事的。目睹他的剑术,这些人更不可能放过他,这一局他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于自己而言,重要的是一场执念,是未来的道途。   于他而言,生死只是游戏的附加代价而已。   “杀你不容易,”见他果然没动作,顾平林道,“但你必须死。”   段轻名“嗯”了声:“这是报复?”   “我只是不喜欢被威胁,”顾平林语气有点冷,“发生那样的事情,我不可能留你的命。”   段轻名道:“所以还是报复。”   “不全是,”顾平林看着他身后的瀑布,罡风消失,瀑布早已恢复九天坠落的气势,“你死,我才可能有证道的机会,因为我的执念就是你。”   不是被废道脉,不是灵心派之仇,甚至也不止是被迫解毒的报复。   我的执念,只是你。   我需要用你的命,换一个契机,唯一去除执念的契机。   用你的败亡,换我重归道途的机会。   顾平林收回视线:“我说过,我必杀你,也许这个决定在前一刻有过动摇,但你清楚我的行事,既已出手,决不留后患。”   或许,前世的确有诸多误解与遗憾,但事已至此,这个局没有停止的可能,多想无益。   虽然可笑,但我仍然多谢你一番情意。   多谢你让我重生一世,知晓了许多真相,救回了步水寒,挽回了灵心派,也了却我一番执念,最后送我重登道途,只是——   “对不住了,段轻名。”   此番有对话有传音,倒也不怕被人听见。顾平林侧回身,面朝众人道:“话已说完,此人但凭诸位处置。”。   段轻名闻言笑起来:“顾小九,你口口声声说我无情无义,但你,比我更加无情啊。”   顾平林原本要退开,闻言回身道:“掌控人心,利用对方的弱点布局,这种事你比我更擅长,不该犯这种愚蠢的错误。你原本就不会信任任何人,那就不该试图相信我。”   掌门之位,巧遇秦敏……包括那一杯酒,一盏茶。所有的要求,所有的关切与在意,都只是引他入局的一部分而已。   “你确实很了解我,”段轻名突然道,“这一局足够精彩,但,也并非完美。”他托起两粒魂石,猛地一握拳。   顾平林心一跳,随即色变:“嗯?这是……”   翻手之间,黑色粉尘自指间散落。段轻名轻笑:“嗳,看来你又错了,那么不如猜一猜,你的命魂在哪里呢?”   “你……”   “这一局我认输,但你也未必赢。”   见他再扣剑诀,顾平林疾步上前阻止:“且慢!”   “小心!”   “他要逃!”   ……   几位内丹大修同时出手,段轻名再次被逼回栏杆边。   韦长清冷笑:“这种时候还想作困兽之斗,说,《炼神九章》到底在哪里?”   《补天诀》功法催动至极致,身畔冷气弥漫,雪花飘飞,段轻名横剑站定,狭眸如结冰的寒潭,薄唇噙着一抹嗤笑:“想拦我,凭你们?”   月光消失,漆黑的剑境弥散。   前方,一片白光清冷如霜,铺成无尽的宽阔大道,仿佛通天之长桥,彼岸即月宫。   人踏足其中,只觉高处不胜寒,心头骤生孤寂之感,茫茫世间,似再无可牵挂之人,再无可牵挂之事。   四下鸦雀无声。   剑境几乎笼罩了整座观瀑台,所有人都站在空阔的月光大道上,神情或悲或喜,分明是神魂受到影响,纵是内丹大修也禁不住心神动荡,有片刻的愣神。   电光石火间,眼前大道骤然崩毁!   无数碎片爆开,似鹊群四散而飞,寒光闪闪,赫然是千万剑影!   周围一片抽气声,哪怕许多人不是剑修,也本能地被这一剑吸引,沉醉其中,几乎忘记了反抗。   顾平林仰脸观望着千万剑光,拉着披风的手微微颤抖。   顾影剑法最终式,鹊桥影散。   原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绝世剑招,重现于眼前,带来最熟悉的、刻骨铭心的感觉。多少狂妄与冷血,都抹不去这一剑的光芒,出色到让人不得不为之折服,所有嫉恨都变得无能为力,就连胜利也索然无味。   没什么不可能。   在他这里,一切皆有可能。   前世杀招再现,依旧飘渺,依旧华丽而繁复,却又远不止如此。   齐氏朝歌剑术的气势,姚家殊世剑术的博大,魂剑流的凌厉……甚至还有一丝灵心派剑术的宽和。博采众家之长,这才是与神级功法《补天诀》相匹配的剑术!真正的剑界顶峰,剑之王者!   顾影剑法,彻底完善!   却是在绝路。   瞬间的辉煌,陨灭。   .   内丹大修心志坚定,本能地被剑招威力惊醒,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亮出了真正的实力,用自己的最强招式抵挡,全然忘记了对面只是个外丹修士。   所有内丹大修同时出招,恐怖的威压之下,包括顾平林在内的其余人几乎都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吃力。   修为强破剑招,人影自半空坠落,坠入台下深潭,溅起水花。   剑影、法境消失,众大修不约而同走到栏杆边往下看,但见水面浮着轻薄的月光,银白一片。   瀑流声清晰入耳,四周越发沉寂。   韦长清第一个开口:“此子剑术不凡,王邕败于他不冤,奈何走了魔道,终有此祸。”话中已无恨意,唯有惋惜。天才何其难得,若此子拜在飞剑宫门下,飞剑宫便是倾满门之力栽培他也不为过,可笑段氏有眼无珠,竟将此子送与灵心派,若送与实力强横的大派,也不至如此。   占人杰也暗暗责怪程氏,早知如此,就该让此子入玄冥派了。   众掌门、家主皆无言,各自收了剑和法器,撤去境界威压,其余众人总算得以解脱,纷纷调息,这才勉强可以活动,唯有南珠无事,早在众人出手时,平沧公便护住了他。   南珠看看顾平林,吩咐部下:“下去找尸体……”   “不必,”顾平林打断他,面色极为难看,“若我没料错,他已离开了。” 第151章 弄假成真   此话一出,韦长清便冷笑:“顾掌门的意思,他能从我等手下逃走?”   不怪他会嘲讽,近二十位内丹大修同时出手,承受这样的力量,寻常人早已筋脉俱断,就算不死,道脉也必定遭受重创。   占人杰蹙眉看顾平林:“你……”   方才处于境界威压之下,不能及时提醒,以致耽误时机。顾平林没有解释,并指扣诀,顾影剑变为数丈长,骤然劈向水面,潭水被劈得朝两边分开。   “传送阵!”有人抽气,惊呼。   眨眼工夫,潭水复又合拢,纵然昙花一现,众修者也已看得清清楚楚,潭底赫然是一个传送阵的残图!   “怎会如此!”韦长清脸色变了,他犹自不信,驭剑分水。   潭底景象再次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他几时布的阵?”飞剑宫道督震惊,“蓬莱竟无人察觉?”   众人都看南珠,南珠皱眉,挥手令两名弟子下去探查,片刻,弟子上来报:“下面的确有一个入阵残图,另有六具弟子的尸体,应该是地脉守卫。”   “怎么可能!”韦长清连声道,“他就算没死,也该身受重伤,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设阵,更不可能杀人!”   那两缕命魂怎会不在魂石里?他到底什么时候察觉的?顾平林也是心乱如麻,唯有勉强冷静,简短地解释:“杀人的是阎森,设阵的也是阎森,阎森提前来此地设阵,杀了守卫。”   有人摇头:“此等小传送阵仅能使用一次,阎森用过,他是不能再用的。”   顾平林道:“他只需恢复阎森的残阵即可,恢复残阵不需再测阵符的位置,比起重新设阵更快更方便,所以底下原本应该有两个阵图,我们却只看到了一个。”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   “阎森竟能潜入蓬莱,此事蹊跷,”平沧公沉吟道,“他为何要对顾掌门你出手?”   顾平林道:“一桩旧仇而已。”   见他不肯多说,平沧公便认定是两人私仇,也没有追问:“恢复残图也需要时间,但之前并不曾见段六公子离开,他何时下去设阵的?”   顾平林道:“他没有去,是有人相助。”   “谁?”众人吃惊。   顾平林扫视一圈。   是那些世家子弟,他的“朋友”们。从阎森现身开始,他就在准备了,阎森杀掉地脉守卫,底下发生什么都无人察觉,他故意拖延时间,吸引众人视线,那些世家子才有机会下去恢复阎森的残阵。无怪自己一直感觉古怪,他素来人缘极好,竟无一个朋友站出来说话,这不合常理。奈何慢了一步,此时揭穿,这些人也不会承认。   对段轻名来说,收拢人心太简单,优秀到让人仰望,无条件服从,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不过,自己布这个局,岂会让他轻易逃走。   顾平林压下纷乱的思绪:“此事需南岛主追查,先拿住段轻名要紧。”   “既然发生在灵龟岛,老夫必定严加追查,拿住同伙,”顺始公向南珠作礼,又不解,“只是奇怪,此子不过外丹修为,受诸位大招,一身道脉应该已经废了才对,怎能逃走?”   众人也十分不解,几位内丹大修顿觉颜面扫地,韦长清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广陵派一名长老打圆场:“是因为魔祖功法吧?”   “没错,此子年纪轻轻便如此狡诈,务必要斩草除根!”韦长清哼了声,“他应该身负重伤,撑不了多久。”   有人道:“我们虽知道入阵图,却并不知他的出阵图设在哪里,他传送去了何处?”   韦长清道:“这还不简单!小地脉传送不了多远,他必定还在蓬莱岛上,搜岛便是!”   南珠眯眼:“搜岛之事关系重大,恐不合适。”   “此事更重要,还犹豫什么!”韦长清在飞剑宫极有地位,说话颇不客气,一时忘记南珠才是蓬莱岛主,岂能让一个外人说搜岛就搜岛,只不耐烦,“拿不住他,也要拿住同伙!”   南珠脸色微沉,待要再说,顾平林摆手道:“我知晓他的去向。”   .   仙蛇岛亦有一条地脉分支,而且不小,在此地设置传送阵,足可传送至百里之外。仙蛇岛大传送阵正设在此处,几座阵图闪烁不止,几十名守卫严阵以待,见到南珠,连忙跪地行礼。   看到旁边的入阵残图,韦长清惊怒:“可恶!果然是从这里逃了!”   顾平林反而松了口气。   逃了才对,纵使自己没料到他会让世家子帮忙设阵,也并不觉得在观瀑台就能置他于死地。   毕竟,他可是段轻名。   他手上有从炎雀机关中获得的石莲子,可以修复道脉,自己这第一局,不过是逼他提前用掉底牌而已。今世《补天诀》没有修复道脉的能力,他要逃命,只能仓促用石莲子支撑,石莲子药力完全发散需要时间,接下来这第二局,才是真正取他性命。   韦长清骂守卫:“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南珠冷冷地道:“阎森来袭,他们奉我之令退入结界,蓬莱弟子修为浅薄,比不得韦长老敢独力战阎森,我总不能让他们冒险。”   韦长清反应过来,老脸忽红忽白,阎森是大名鼎鼎的魔头,他哪敢与阎森交手,不过是仗着人多而已。   平沧公朝南珠摇头,隐隐有责备之意:“韦长老也是诛魔心切。”   众人纷纷附和解围。   南珠也没再继续讽刺韦长清,沉声问守卫:“有谁离开过?”   领头那护卫回禀道:“我等奉岛主之令退入结界,远远看着一位公子来过,似乎是……”他停下来想。   南珠道:“是段六公子。”   那护卫却摇头,想起来:“是齐十三公子。”   “什么!”顾平林神色一凛。   众人也意外,南珠皱眉道:“怎会是他?”   那人莫名:“确实是齐十三公子,他花了小半个时辰布阵离开,我们都看见了,不会错。”   明明是追杀段轻名,突然扯出齐婉儿来,众人都满头雾水。广陵派长老笑道:“早听说齐真在找孙子,原来小公子躲进蓬莱了。”   南珠假作不知:“原来齐十三公子也到蓬莱了?莫非他是来寻段家主与袁前辈?”   很显然,蓬莱的大传送阵虽然现成,却需要特定的法诀才能发动,是以齐婉儿只能自己布阵离开,用的是最常见也最简单的传送阵,使用一次便作废,残图也证实了这点。   事情脱离掌控,顾平林紧锁双眉。   因顾忌段氏,要对付段轻名,借齐氏之手是最好的办法。自己本无意出卖齐婉儿,不过是借他引来齐氏的人,避免段轻名怀疑而已,所以自己事先提醒他离开,同时又借送信支开程意,否则程意一根筋地向着段轻名,容易坏事。   只是,齐婉儿为何没有跟姚枫一起离开?他回来仙蛇岛,又传送去了哪里?   照计划,齐氏的人会守在棋子礁外围等齐婉儿现身,却“意外”遇见重伤逃出蓬莱的段轻名……   电光石火间,顾平林道:“不好!”   大传送阵突然开始闪烁。   得南珠示意,那守卫过去开启出阵图,半晌,一名弟子凭空出现,见到南珠与平沧公便跪地作礼。   不待南珠开口,顾平林急问:“是棋子礁?”   那弟子笑道:“正要寻顾掌门的,齐氏一行人在棋子礁附近遇到了十三公子,齐家主特意托我传信,向顾掌门道谢。”   中计了!顾平林道:“段轻名还在蓬莱!”   传送阵再次闪烁,这次过来的又是一名守卫:“回禀平沧公,阎森自东路杀出蓬莱岛,不少弟子被他所害,六御公已经率人追出去了。”   阎森从东路杀出,死的必定都是主岛的人,难怪郭逢要追杀,南珠眼底闪过笑意,口里却怒道:“可恶!传令众弟子,全力助六御公擒拿阎森!”   平沧公也道:“传令各处,加强守卫!”   阎森都已经走了,蓬莱岛也拿他没奈何,郭逢追杀出去,不过是勉强找回点面子而已。众人其实都不想惹阎森,劝慰南珠几句便罢了。   韦长清忍不住问:“段六又在哪里?”   顾平林不答,对南珠道:“请南兄务必让人守住蓬莱各处地脉与要道,再传令棋子礁巡海弟子加强巡查,监视往来船只。”   南珠点头:“我这便安排。”   “众人随我来!”顾平林说完便遁走。   .   齐婉儿被利用了。他曾与段轻名有“五十年不入南界”的赌约,若段轻名主动表示愿意取消赌约并提出条件,他必会答应,又或者,段轻名是以齐砚峰的消息与他交换。   段轻名始终是段轻名,从不会对谁付出全部信任。   阎森乃丹意境大修,有足够的实力杀出去,段轻名却仅有外丹修为,又身负重伤,要脱身,首选必是传送阵。附近只棋子礁有条地脉分支,足够大,是设置出阵图的最佳位置,当时自己带他去棋子礁外围捕杀吞月兽,就是知道他不会完全信任自己,有意让他设出阵图——此人多智,行动难以掌控,不若主动送上机会。   自己利用齐婉儿的消息引来齐氏,让齐氏等在棋子礁,借此完成对他的最后一步截杀,他却弄假成真,让齐婉儿主动现身引走齐氏,这一局被破解。   顾平林没有多失望。   此人狡若狐,能破局不足为奇,如今最关键的是,两人都对对方的布局掌握不全,全靠推断,谁的推断更准确,谁的赢面就更大。   他受伤撑不了多久,这是自己的优势。照常理,齐氏离开,他或者有机会让人在棋子礁重新设置出阵图,但自己让南珠传令棋子礁守卫加强巡查,就杜绝了这种可能。何况传送阵不止要出阵图,还要对应的入阵图,只要把守蓬莱岛几处地脉大分支,他就没有机会。   他打算如何脱身?既然他还在蓬莱,又躲在哪里?   明月西沉,夜色渐淡,天将晓。   仙蛇岛客院内,假山、枯树依旧,树下空无一人。辛忌和江若虚和冷旭等灵心派弟子都在廊上,步水寒应该还在昏睡。见这么多人涌进院子,江若虚快步走过来:“掌门……”   顾平林制止他说话,径直朝里面走,转过假山,走上石阶,推开段轻名的房门。   有人惊呼。   房间清静整洁,桌案一尘不染,连床褥上也不见半丝褶皱,似乎从没有人住过。   中央地上刻着巨大的阵图,四周散落着无数灰色石头,赫然是报废的灵石!   平沧公道:“灵石开阵,他果然回来过。”   正常情况下,传送阵需要设在地脉之上,但短距离的小传送阵所需灵气不多,可以用灵石代替,代价也极大,每次都要消耗上千枚上品灵石,只能传送一次,这无疑是一笔巨资,修界很少有人敢这么干,可段轻名曾是段氏继承人,要拿出这么多灵石不难。   韦长清道:“他从观瀑台传送回来,然后呢?”   众人情不自禁看向顾平林,顾平林蹙眉沉思。   辛忌左右瞧瞧,试探道:“或许在其他房……”   “去我的房间看看。”顾平林打断他。   对上他的视线,辛忌打了个寒噤,忙陪笑:“顾掌门有主意,老夫也是这个意思。”   顾平林走到旁边,亲手推开自己的房门。   房间同样干净整洁,甚至比早起离开时更整齐,桌椅都在最合适的位置,就连随手搁置的茶杯也被放回了原位,唯独桌面上斜斜放着一卷书。   每件东西都摆放有序,这卷书就格外惹眼。   古旧的书册上,四个字十分醒目:《炼神九章》。 第152章 前尘尽了   “炼神九章!”低呼。   南珠和占人杰等几位掌门脸色微变,不约而同踏前两步,随即又意识到什么,止步。   刹那间,四周沉寂下来。   平沧公咳嗽两声,朝南珠摇头,打破僵硬的气氛:“段六留下此物,分明是要陷害顾掌门。”   众人不疑有他。此番是顾平林主动提出要来自己的房间看,总没有人会故意暴露自己。   英眉半蹙,顾平林目色暗沉,见众人视线都黏在《炼神九章》上,不由暗道糟糕。   段轻名根本没回来过!留下那个灵石阵,为的就是让众人以为他回来过。而《炼神九章》的出现,无异于静水投石,不止是为牵制自己,更是要牵制所有人。   利益当前,谁无贪念?此人又在玩掌控人心的把戏。   他服用石莲子,是要拖延时间!   顾平林心念转动,厉声道:“此人想陷害我,岂会留真的《炼神九章》?众人不可中计!”   顺始公回过神:“没错,此物必定是假。”   “真的定然还在他手中,”韦长清冷哼,转了转眼珠,“我看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不如分头行动,诸位以为如何?”   占人杰目光一闪:“韦长老言之有理,此人藏身蓬莱,或者还有魔域同伙接应,南岛主万不可大意,我等承蒙岛主盛情款待,岂能袖手旁观,愿尽绵薄之力。”   众人皆高声赞同,有的甚至已经出去搜查了。   南珠冷笑。   对付一个重伤的外丹修士不难,他们提议分头寻找,究竟是真想杀段六,还是为《炼神九章》,就不得而知了。   利益当前,没人会轻易妥协。南珠心知阻拦不得,好在蓬莱亦有机会,于是拱手道:“如此,多谢诸位。”   顺始公忙道:“不知灵龟岛情况如何,容老夫先行告退。”得南珠首肯,他便匆匆离去。   韦长清紧盯着桌上的《炼神九章》:“此物如何处置?”   顾平林道:“自当毁去。”   有人道:“万一……是真的呢?”   顾平林笑了两声,盯着那人:“倘若是真,就更该销毁,难道还要让魔祖传承留在世上,为害修界不成?”   那人哑口无言。   顾平林凌空一掌拍去,《炼神九章》瞬间化为灰烬。   众人皆低呼,瞳孔都随之收缩了下,几位内丹大修情不自禁抬起手,到底没有阻止。无论心里有多少算盘,众人始终是以正道自居,断不能表现出对魔道功法的觊觎,况且此物极可能是假,毁去无妨,只要拿住段轻名,必定能得到真的。于是众人迅速散去,各自搜索。   南珠朝顾平林叹气:“想不到……你无事吧?”   顾平林摇头。   平沧公目光如炬:“岛主若有心,不如先助灵心派拿住叛逆,碧游宫那边也该搜查一下。”   南珠毕竟不愿放过机会,安慰顾平林两句,然后率部下离开。   .   院中重新安静下来,江若虚与冷旭几个才走上前:“掌门。”   顾平林不理会众人,而是快步走进段轻名的房间,查看了圈,奈何房间除了废弃的灵石阵,简单干净得可以,根本没有要找的东西。   他应该想到了魂石的问题,却没有威胁自己,可见那两缕命魂并不在他身上,如此,他到底转移到了哪里?   顾平林神情凝重,走出房间。   江若虚斟酌了下,开口道:“段师弟他……”   顾平林抬手打断他:“今日起,他已不再是灵心派弟子,也不是你们的师弟。”   江若虚大吃一惊:“可……”   “谁说不是!”步水寒的声音响起。   顾平林知他已经醒来,转脸:“步师兄。”   “不敢,掌门这声师兄折煞我了。”步水寒从房间里走出来,一张俊脸冷如冰。   顾平林面不改色:“师兄这是什么话。”   “师父当初更重视段师弟,有意将掌门之位传与他,”步水寒眼睛通红,“纵然你心有不忿,也不该……”   顾平林道:“师兄想多了,此人擅自修炼魔功,等同叛离师门,我不得已才将他逐出灵心派。”   “我不曾见他叛离师门,只知道他今日是为了救你,”步水寒咬牙,昂头道,“当初我身中长夜剑毒,是他救回我的命,不论他修正道还是魔道,只要我在,他便是我的师弟!”   顾平林负手,淡声道:“容易,师兄若执意如此,大可与他一道离开灵心派,入魔域。”   “你!”步水寒从没受过他这等冷待,登时气噎。   江若虚忙拉住步水寒,对顾平林道:“段师弟不曾做对灵心派不利的事,或许他只是一时糊涂……”   “无论他是否糊涂,修炼魔祖传承乃是事实,师父也不会希望你等与魔修为伍,师兄自斟酌,”顾平林说完便转向辛忌,“我有话与前辈讲,随我来。”   辛忌忙答应,跟上他。   背后传来步水寒的怒哼声与木石断裂声。   顾平林微微顿了下脚步。段六冷心薄情,不曾信任过谁,却骗得了这么多的信任,未免讽刺。顾平林摇摇头,继续绕过假山,直到观海游廊上才停住。   辛忌陪笑:“顾公子,事情已办妥,魂石……”   “事情已办妥,是为谁办妥呢?”顾平林回身看着他,“段轻名让你说的?”   辛忌意外:“顾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平林不与他周旋,开门见山:“是他让你提醒众人,去别的房间搜查。”   段轻名设置灵石阵,将《炼神九章》放入自己的房间,应该是在傍晚之前,他等在院内,不是为了等自己一起去赏月宴,而是要拦住自己,以免自己回房间发现异常。他有意让辛忌提醒众人搜查别的房间,若非自己先一步察觉,真等辛忌说出来,此刻自己恐怕已是麻烦缠身了,至少要多费一番工夫才能洗脱嫌疑。   被他揭穿,辛忌敛容:“果然瞒不过顾公子。”   “他用魂石威胁你,”顾平林观察他的神色,便知猜对,“他让你相信,我换走的命魂是假。”   辛忌叹了口气:“没错,老夫实在是不得已。”   顾平林道:“若你的命魂当真还在他手上,他就该直接威胁你,提出更重要的条件,而不只是区区一句话,此中蹊跷你不会想不到。”   辛忌沉默了下,苦笑:“命魂重要,老夫知道他九成是在说谎,却不敢赌那一成可能,何况他的条件太容易办到,老夫想着答应他也没什么损失,但老夫确实不知他在你的房间留了东西。”   顾平林微微闭目。   这种条件也只有对辛忌才有用,辛忌多疑,换作阎森就不同了,他只用一个可能就引诱辛忌中了圈套,提出的条件也恰好让辛忌能接受,若他直接让辛忌放弃行动,辛忌反而会谨慎,这个度把握得刚好。一句话换个绝对安全,与可能魂消身死相比,辛忌根本不需要考虑如何选择。   顾平林睁开眼:“你当真不知?”   辛忌硬着头皮道:“老夫确实不知,顾公子明察。”   顾平林盯着他,目光微冷。   无论是段轻名还是自己,都是在利用他,他并不介意在最后陷害自己与灵心派一把,何况还有“被段轻名要挟”的借口,无论魂石最终在谁手里,他两边都完成了任务,做得天衣无缝。   辛忌被看得冷汗直冒,待要求情,顾平林忽然问:“他什么时候与你谈条件的?”   辛忌不明白他反应为何这么大,愣了下才道:“昨日。”   顾平林心头狂跳。   辛忌试探着道:“段公子说,若将来有人搜查他的房间,就让我说一句话,若无事,便将魂石还我,别的我确实不知……”   “此番我便不与你计较,无论你知与不知,此事到此为止,”顾平林忽然将魂石丢给他,声音带着寒意,“我能放过你,也能让你走不出蓬莱,魔域还在寻你,望你好自为之。”   辛忌脸色微变,随即哈哈笑道:“顾公子果然爽快,老朽佩服。”   魂石被捏碎,命魂回归,他舒展了眉头,朝顾平林一拱手,道声“告辞”,然后便遁走。   顾平林独自留在廊上,踱了几步,终于忍不住一掌重重地拍在廊柱上。   昨日!段轻名早就察觉了自己的计划!他早就发现魂石内的命魂被换了!   魂石!   顾平林猛地想起什么,取出两粒魂石,正是之前找段轻名借的两粒。   黑色魂石并无异常。   顾平林凝神查看片刻,忽然凝聚真气,缓缓注入当初引诱吞月兽用的那一枚魂石。   紫色禁印闪烁即逝。   手微微颤了下,顾平林抿唇,继续解印。   灵心派独有的禁制被解开,熟悉的、温暖的感觉传遍全身,是来自命魂之间的牵系。   原本漆黑的、空无一物的魂石内,出现两缕幽幽的青光,正是失去的命魂。   “顾兄弟!”南珠匆匆走来。   顾平林迅速握起手,回身。   南珠道:“外面暂时还没找到线索,段六究竟藏身何处,你可有什么想法?”   “他……”顾平林停住。   他利用自己的判断,将众人引到仙蛇岛,又事先布下灵石阵,留下假的《炼神九章》迷惑众人,只能证明,他根本没回仙蛇岛。   他在哪里?察觉他逃走,自己必定会让南珠下令搜岛,他自然在南珠搜查不到的地方。   他在蓬莱主岛。   南珠传令各处把守地脉,禁止所有人出岛,便于搜查,平沧公定会执行命令,顺始公态度摇摆,明公女却已打算归顺南珠,也不会违抗命令,唯有六御公郭逢的蓬莱主岛是南珠的手伸不到的地方,郭逢在阎森现身后就离开,纵然他后来知晓消息,毕竟中间有个时间差,足够段轻名传送入蓬莱主岛躲起来。   南珠见状问:“可是想到什么了?”   顾平林侧过身:“暂时还没头绪,他应该还在蓬莱岛内。”   “修炼功法是他自己选的,你也不必太伤怀,”南珠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忽又正色道,“我不与你说场面话,此番你却做错了,纵然要对付他,也该先拿到《炼神九章》再说,总胜过落入外人手里,如今你也看到了,我阻拦不得他们,唯有你我兄弟齐心协力,倘若魔祖传承侥幸被我蓬莱得到,我定然与你分享。”   顾平林握紧魂石:“多留意那些世家子弟,他的朋友不少。”   南珠松了口气:“那便好,我再去看看。”   脚步声渐远,消失,顾平林独自站在游廊上,面朝廊外,望着远处。   天色已明,山林鸟雀飞出,山脚渔市渐渐热闹,晨风送来淡淡的咸味,蔚蓝的海水连着淡蓝的天,天际一处海面格外明亮,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下面挣扎,要破海出来。   指间,魂石内青光跳跃,命魂也急于归位。   当时自己提出查看阎森二人的魂石,又借口捕杀吞月兽,向他借魂石,实则趁机将阎森、辛忌两人命魂移入了新魂石里,再从自身分离出两缕命魂代替,分别送入原来的两枚魂石内,还与他。   为瞒过他,也为了给他机会设置传送阵,自己特地去棋子礁捕杀吞月兽,引诱吞月兽需要命魂,自己已有两缕命魂离体,不能再分离,所以有意露出疲态,引他主动帮忙,却不知他是趁机将命魂还与了自己,只不过在魂石上设了禁制,自己竟未察觉。   “这一局,我认输,可你也未必赢。”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早就知道魂石内命魂有变,纵然不清楚具体布局,也已经察觉了自己的杀机,依旧走进来,大概是想要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下手,想要尝试信任自己。   明知答案,不过是想看注定的结果。   大概他也曾迟疑,只是寂寞太久,也开始想相信别人,决定拿性命来赌一个答案。那本来就是个热衷于冒险的疯子。   这也正是自己的意图。   搁下师父之仇,忍下他的威胁,所有刻意的暧昧,只是为了从他那里争取一丝信任,一丝就足够——冷血的毒蛇一旦开始向往温度,就有了弱点,注定会输。   “你掌控人心,我利用感情,这是你我都清楚的手段,只怪你自己愚蠢,”顾平林转动魂石,“你助我重生,前世之仇,尚可放下,今世之辱,实难饶你,但我顾九也不愿欠你,此番留给你一线生机,已是仁至义尽。”   困于蓬莱,他重伤在身,行与虎谋皮之计,不过是徒劳而已。   魂石碎裂,命魂回归,英目神采更盛,顾平林冷然一嗤,随手拂开披风,稳步走出游廊。   一名守卫匆匆走进院:“顾掌门,岛主得到消息,段六公子逃到了主岛,杀了那边地脉的守卫,被六御公与段氏家主发现,段氏家主亲手将其打落紫芝崖,现在岛主与六御公正命人搜寻尸体。”   顾平林摆手:“知晓了。”   远处,红日破海而出,金光万里。   .   尸体坠海,没有找到,南珠的大婚却如期举行了,热闹非常的大婚典礼,因众人各怀心思,气氛总有些尴尬。季氏七娘入主碧游宫,成为蓬莱岛女主人。意外的是,她对灵心派众人十分客气生疏,完全不似海境时亲切,步水寒有些不满,顾平林明白缘故,倒是没有计较。   三日已过,宾客们都没离开。准确地说,段轻名的尸体被找到之前,他们都不会离开蓬莱。   要传送入主岛,需要在主岛地脉上设置出阵图,此事看似困难,被郭逢邀请住在主岛的段氏却可以。段品提早离开,就是为了赶回主岛设置出阵图。段轻名拖延时间,不止是要让世家子们去潭底恢复入阵图,同时也是在给段氏争取时间,杀地脉守卫的不是他,是段氏。段品未必多在意这个儿子,比起天才,他应该更想抹去“断袖”这桩世家丑闻,尤其是天才已经暴露的情况下,但是他一定会在意《炼神九章》,毫无疑问,段轻名洞察人心,就是利用这点与他谈判,只是段品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也可能是行踪被郭逢发现,不得已放弃计划。   段轻名会这般容易就死?   他应该是必死无疑,然而迟迟找不见尸体,这几日程意也没有回来,让事情又变得不确定了。   毕竟,没什么不可能。   案前,顾平林提笔蘸墨,仔细临摹着一幅字。   一篇《灵心赋》,前半篇布局工整,笔法严谨,规规矩矩,堪称佳作,后半篇却突然改变风格,恣意张扬,挥洒自如,又透着一股清贵气质,看笔法便知是从小受过名家指点的世家子所写。   无论模仿得多像,始终还是不一样。顾平林直起身,恰好见一名侍者出现在门外。   “顾掌门,”侍者谨慎地道,“岛主请你去主岛,那边……尸体找到了。”   顾平林“嗯”了声,慢慢地搁下笔:“确定是他吗?”   那侍者答道:“面容依稀还能辨认,众人都查看过,段氏家主也亲自确认了,是段六公子没错。”   段轻名死了?   顾平林情不自禁地笑了声,心头莫名地涌上一阵荒谬感,仿佛是在做梦。   总能扭转局势的妖怪,当真这样就死了?   道脉半毁,换作谁也逃不掉,死是必然,这原本就是自己的目的。   顾平林回过神,暗暗自嘲,这大概就是他说的“舍不得”,眼看前世宿敌这么轻易就消失,原来真的会惋惜。   顾平林卷起《灵心赋》。   侍者松了口气,道:“顾掌门想必最熟悉他,岛主请你也过去确认一下,希望是他。”   顾平林停下动作。   众多修者留在蓬莱岛,带来的麻烦,已经超过了《炼神九章》的诱惑,南珠此刻应该最头疼,希望尽快确认。   至于自己,希望是他,还是希望不是他?细想,竟然没有答案。   是真,是假,结果也不能改变,回不到过去。此局已结束,确认结果其实没有意义。   修为的关口依旧卡得死死的,非但没有突破,反而比之前更艰涩了几分。段轻名的命,并未抹除执念,心结依然未解。   道途难行,顾平林反倒很平静。   步水寒快步冲进来,两眼通红:“顾……掌门听说了么!”   顾平林道:“段家主亲自确认,想必不会有假,你们过去吧,我就不去看了。”   “你……”   “明日启程回灵心派,此后我打算闭关。” 第153章 千年盛会   悄然阶上花落,寂寞门前水流。洞府不知岁月,人间几度春秋。   又有诗云:   朝来晴雨暮云烟,一别红尘无岁年。   坐忘山中人未老,回身沧海已桑田。   .   七月流火,草木犹茂,潜阳山下尘烟起,往来过客日渐增多,有空中骑雕驾鹤飞过的,也有地面赶路的。远处一片绿油油的、不见边际的原野,大都种着灵木、灵药,还有几处祠园,饲喂着灵鹤、金雕等坐骑,供路过的客人租用。   比起五十年前,灵心派山门外已是另一番气象。   长街蜿蜒,两旁店铺、客栈整齐,大小约数百座,石阶前、转角处还有许多摆摊的小贩。   “上好的鬼筋草,道爷们看看吧?”   “我这儿的焱木,便宜!”   ……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有本地百姓,也有过路修者,不少修者停在摊前挑拣药材,讨价还价,很是热闹。   “我说吧,玄冥集人多眼杂,还不如灵心集这边干净,东西又便宜。”   “哈哈那是,我先买点大能丹。”   “到了云崖,东西恐怕更贵,我也买点备着。”   “千年才这一回,你我也活不到下次论道了,无论如何都要去开开眼界才是。”   ……   千年盛会将至,各路修者赶往云崖。   灵心派内,摩云台高耸,几个人立于台上,望着山下的热闹场景。   “论道之期近在眼前,玄冥派已经启程了,我师父问灵心派有何打算?”五十年过去,颜飞秀并没有太大变化,依旧英姿飒爽,只眉眼间多了丝温柔风韵,她虽嫁与陈前,却仍按规矩修习玄冥派功法,卡在外丹化气九重境多年。陈前原本修为不如她,后来得益于新功法,他接连突破几个小境界,如今也在化气九重境,奈何结内丹这一步不知困死了多少人,谁都说不准他们此生能否踏过这个坎。   “师父还没出关呢。”万籁摇着折扇叹气,这些年他居然瘦了许多,脸还有点圆,显得十分可喜,眉眼不算俊美,却很精神,言谈举止还残留着几分纨绔习气,偶尔情不自禁就流露出来了。   陈前始终看他不顺眼,皱眉道:“论道不过是名气,既然掌门没出关,不去也罢。”   “这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盛会……”被陈前一瞪,万籁连忙咳嗽两声,正色道,“师伯说的是,只不过大家都去,就我们灵心派不去,未免叫人小看,师兄你说是不是?”他用折扇挡住脸,连连冲甘立眨眼。   陈前斥道:“什么小看,就是你自己想去!”   “你看你,又骂他做什么,我看小万就很好,”颜飞秀忙道,“照理说,此等大事该请掌门师弟决定,但他好不容易才顺利结了内丹,巩固境界要紧,我们不便打扰他,既然他将灵心派交与甘师侄,甘师侄决定便是。”   提到顾平林的修为,陈前便沉默。   这五十年,顾平林几乎大半时间都在闭关,门中事务多交与甘立,甘立作为代掌门,不负重望,将灵心派打理得井井有条,灵心派这才有了前面的规模。而自从陈前与颜飞秀结为道侣,玄冥派从旁照应,灵心派更是迅速壮大,新功法推行以来,结外丹的弟子多达二十一名,而自从步水寒和另一名叫姜芜的道督结了内丹,灵心派在修界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隐隐已有大派风范了。   反而是顾平林这个正宗掌门,去年才刚成功步入内丹境,未免令人唏嘘。   外界皆知,八年前,顾平林结丹失败,灵心派四处求药,终是寻得灵石乳,让他修复了先天资质,于去岁再次尝试破境,过程十分危险,好在最终成功了,之后他便继续闭关巩固境界,至今未出。   “既如此,”甘立开口作了决定,“再等两日,若师父还未出关,便请陈师伯与步师伯、姜师叔代灵心派走一趟,随行人等我会安排。”   陈前想了想:“也罢,人不需太多。”   忽略万籁的眼色,甘立莞尔:“机会难得,让他们多出去见见世面也好,我们不如先回殿内,请几位长老过来慢慢商议。”   .   灵心广场比旧年大了足足一倍,更加气势恢弘,中间一条宽阔主道将广场分成两半,左右都有许多弟子在练剑、结阵、打坐,见四人过来,弟子们纷纷收剑,排到路旁,作礼问候。四人沿着主道径直走过广场,走上台阶,至大殿门口。   大殿内,一人赫然坐在案前,正低头翻阅卷册。   众人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惊喜万分。   “掌门师弟!”   “师父!”   ……   那人这才抬起脸来。   俊脸比之前更轮廓分明,只是略显清瘦,额头饱满,鬓如刀裁,秀眉高扬,英目神采内敛,他穿着日常的白色道袍,长发依旧用银冠高高束起,一丝不苟。   “师父!”万籁最是敬重他,当即眉开眼笑,飞快冲到案前,“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顾平林也不怪他无礼,摆手示意他站到旁边。   甘立按捺住激动,疾步走入殿内,跪地作礼:“弟子拜见师父!”   顾平林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单手扶起他:“起来吧,这些年辛苦你了,也耽误你了。”   甘立现为外丹化气四重境,他身为代掌门,事务繁多,自然没能全心修炼,闻言忙低头道:“为师父分忧是弟子分内之事,何谈辛苦?弟子年轻,行事多有不周,全赖诸位师伯、师叔指点……”   “行了,我就不喜欢你这点,”陈前打断他,走进来,“先说好,我是没指点你什么的。”   颜飞秀道:“人家晚辈是谦逊,谁像你!”   陈前道:“自己人,何用客套!”   “甘师侄是代掌门,在外应酬往来,自然要客套,”颜飞秀不客气地将他推到一边,“你懂什么!”   陈前气得指着她:“颜大秀!我跟你说……”   “你坐着,什么都别说最好,”颜飞秀将他按到椅子上,转脸过来对顾平林笑道,“掌门师弟,这次云崖论道,咱们要去吗?”   顾平林本就是算着日子出来的,闻言道:“自然要去。”   云崖论道乃修界盛会,无人不在关注,灵心派虽已有三名内丹大修,新弟子人数逐年增加,但崛起时间太短,底蕴终究不比大派,要扬名修界,获得更多资源,在论道会争得一席就十分有必要。   “这种热闹我是不去凑的,”陈前不耐烦地坐下来,“我近日想参悟破境之玄法,就留下来看门,你们都去吧。”   顾平林一笑。千年盛会,陈前哪会不想去,只是他认为步水寒修为最高,理应参加,任凭资质所限,此生破境艰难,未必能活到千年后的下一次论道会,所以他主动将机会让出来罢了。   “带我去吧?”万籁恳求,“我修为也还可以。”他性子鲁直,没有太多杂乱心思,当初在万氏不是被责骂就是被宠,生生长成了废物,自从改投灵心派,他反而出息起来,如今也已结了外丹,甚至超过甘立,已是化气五重。   他资质算不得好,顾平林纯粹是看中其心性才收在门下,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惊喜,闻言也不立刻答复他,吩咐甘立道:“用召云钟请长老他们过来,商议云崖论道之事。”   甘立应下,匆匆出去,命人敲响召云钟。   顾平林回到案前坐下,问:“上次我初结丹,境界不稳,没来得及多问,这两年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还真有几件,”万籁合拢折扇往腰间一插,给他倒了杯茶,“第一件是魔域的,前些年不是冒出个万法门么?他们去年突然发难,魔域共主嵬风师竟吃了大亏,还受了点伤,如今两边斗得厉害。”   万法门是时候崛起了。顾平林心里明白,颔首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我们这边的,”万籁正色道,“紫霄宫被灭门了。”   “嗯?怎会如此?”顾平林略有些吃惊。紫霄宫乃八大派之一,实力不弱,短短时日被灭门,未免不可思议。要灭紫霄宫,绝非一个门派能办到,其余势力竟然放任,可见他们有正当理由。   陈前道:“他们与魔域嵬风师勾结,企图颠覆正道,证据确凿,北修界几乎所有门派都插手了,玄冥派当时也派了两位院主过去。”   “我们初时都不信,”颜飞秀叹了口气,有些难过,“拿到证据的还是掌门你的故人,蓬莱南岛主。”   顾平林沉吟:“南珠?”   万籁解释道:“南岛主杀了六御公,有顺始公与平沧公辅佐,如今蓬莱岛俨然已是东海霸主,因这次报信之功,他在陆界也算站稳了脚跟,南界就有几座蓬莱馆,他还在原来紫霄宫的地盘占了座山头,设了个小行宫。”   顾平林紧锁了双眉,取过茶杯。   今世南珠没针对灵心派,却选择对紫霄宫下手,难道前世他对付灵心派竟不止是为报复,而是幕后之人的意思?此事蹊跷,看来还有内情。   “还有一件,不知道算不算大事,”万籁重新打开折扇替他扇风,笑嘻嘻地道,“血月瘴谷一夜之间冒出个新门派,叫做剑王阁。”   剑王阁?前世却不曾听过。顾平林动作一顿,半晌冷笑了声:“剑道当真无人了,如今会点剑术,就敢妄称剑王。”   众人沉默。   顾平林却又缓和了面色,放下茶杯:“不过敢在血月瘴谷立派,想来这剑王阁主人也有几分本事。”   血月瘴谷地处修界与魔域边界,方圆千里,其中瘴气遍布,毒虫毒兽无数,寻常修者靠近都需要服用避毒丹药,只有炼毒的魔修或需要材料的修者才会冒险进去。   万籁暗暗松了口气:“师父说的很是,这剑王阁其实更像是个组织,他们对外接各种生意,或者护送财物,或者护送人,或者打听消息,据说只要肯给钱,送你入魔域都可以,倘若失败,他们还会赔付双倍的钱。”   顾平林道:“听起来很讲规矩,但能随意出入魔域,难说它正派。”   万籁忙道:“传言而已,还没听说谁真去魔域的,想来是吹嘘而已。他们刚出来不久,名声还不响,目前承接的生意大半都是血月瘴谷的,无论谁想入谷,只要雇他们的人护送,必保平安无事。”   顾平林道:“血月瘴谷本就少有人去,敢去的通常都有些实力,想必他们生意惨淡。”   万籁抚掌笑道:“师父这回可猜错了,血月瘴谷近年很不太平,时有毒虫潮和瘴雾,上个月吕氏的人进去,不巧遇上虫潮,出动两位丹师大修都没奈何,最后还是请剑王阁出手,可怜里面就剩了几堆骨头……剑王阁那边倒很厚道,特地减免了两成雇金,以示哀悼。”   “近年很不太平,必须请剑王阁出马?”顾平林笑了两声,“这么说,他们还真是厚道。”   万籁一时忘形:“可不是,就是有点神神秘秘的,听说他们都会易容,对主顾也从不多言,否则我倒想去见识见识。”   陈前突然问:“你如何知晓这些?”   万籁马上东张西望:“我听说的。”   陈前怒拍椅子扶手:“你又去海市买消息!是不是又花你师兄的钱了!”   “是我自己的钱!”万籁见势不妙,拿扇子一敲脑袋,“啊对了!那位剑王阁阁主更神秘,从没人见过他……”   陈前待要再骂,顾平林制止他:“步师兄。”   步水寒大步走进殿门,容貌俊朗,姿态昂扬,依旧不减少年意气,看到顾平林,他双目一亮,终是欲言又止,低头作礼:“参见掌门。”   这数十年来,顾平林闭关的时候居多,他也经常外出历练或闭关,两人很少见面,反而比前世生疏了许多。   顾平林示意:“师兄不必多礼,请坐。”   步水寒不自在地坐下,沉默。   颜飞秀见气氛有些冷,忙笑道:“掌门刚出关,特地叫我们来,是要商议云崖论道的事,步师弟想必也猜到了。”   步水寒“嗯”了声。   颜飞秀引着众人说了会儿闲话,几位长老、道督、管事随后赶到,众人开始议事。门引师江若虚自知资质不足,听论道获益不大,索性不去凑热闹,护教冷旭即将突破化气九重,前年便已经闭关,常锦心和陈前也坚持留下,顾平林最终决定带步水寒、任凭、颜飞秀和道督姜芜以及几位长老前去云崖,随行的另有二十余名弟子,甘立、万籁都在其中。 第154章 两世师徒   此时距大会之期只有不到一个月,顾平林众人下了潜阳山,路上没敢耽搁片刻,直奔云崖。如今灵心派规模大了许多,资源供奉也不少,尤其是南界,几乎所有集镇都能见到灵心观,大点的道观内还设有专门的饲园,养着些灵禽坐骑,以便灵心派弟子出行。甘立早已将行程中诸事安排妥帖,是以众人这一路走得颇为轻松。   这日傍晚,众人前往桉林镇的灵心观入住,却遇上了熟人。   十来个人围在道观门外,皆着广袖长袍,袖口上绣着相同的银兰叶花纹。一名身穿豆绿色长袍的男子站在阶上,正与道童说话,听他语气温和,略含着一丝为难:“没有房间了?”   “是的,”道童客气地道,“敝派掌门与师叔们今晚驾到,观主已事先吩咐过,不接待外客。”   男子用洁白的帕子捂住嘴,低头咳嗽,另一名高大的黑袍青年上前扶住他,言语有些不客气:“你们观里分明有三座客院,我们才十三个人,只需匀出三四间,我们挤一挤也够吧?”   顾平林认出两人,止步,身后众人跟着停下。   那穿豆绿长袍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银兰山庄的庄主李墨青。当初李墨青夺得天剑,还收了魔头蓝谷之后蓝非雨为徒,之后便住进神工谷修炼。   多年过去,李墨青依然俊秀年轻,因为病体的缘故,看着有些清瘦,温和的气质中隐隐又带着一丝疏冷,银兰功法乃修界顶尖功法,他本就悟性极高,早已结了内丹,想是吃了不少灵丹妙药,但显然,他的先天脉疾并未治好,此后道途就难说了。   令顾平林意外的是,他两人这段师徒关系仍在继续。   李墨青明知蓝非雨的真实身份还收他作弟子,乃是一片善意,有心化解他的仇恨,但蓝非雨显然是一心报仇,盗走灵石乳,与欢乐天、鲁公子等勾结,诸般所为皆透出狼子野心。   段轻名当初评价李墨青“妇人之仁”,顾平林其实是赞同的——且不说蓝非雨此等心性很难教化,不看他前世报仇手段狠毒,只说这仇人之子的身份,留他在身边就是变数——纵使他对李墨青确实有几分感情,顾平林仍对两人的未来不看好。   前世蓝非雨杀了师娘,绑走李墨青,投奔万法门,恶事作尽,最后他却来求自己救治李墨青,可见他对师父并非全无感情,只是选择了报仇而已。   今世他同样关心李墨青,毫不奇怪。   事情发展仍如前世一般。   蓝非雨最终是否还是会报仇?既然李墨青早已知晓他的身份,应该不至于……   顾平林突然心头一跳。   蓝非雨拜师时年纪尚小,言语处处漏洞,李墨青性子仁慈,却不傻,相反,他能保住没落的银兰山庄,保住《兰庭十三剑》,足见其智慧,前世他是否也早已知晓蓝非雨的身份?如此,自己其实并没有改变什么?   这边顾平林兀自出神,那边道童被蓝非雨质问,当即撇嘴,不客气地赶人:“掌门驾到,岂能让闲杂人打扰?说了不接待外客,你们别处去吧。”   蓝非雨目光一冷:“小童无礼!”   “我们是来借宿,主人留与不留都有礼,”李墨青制止他,对道童道,“既如此,我们就去别处,多谢小道长了。”   蓝非雨道:“眼下不好找客栈,你这两日赶路,须得找个清静地方……”   李墨青道:“他不过奉观主之令行事,你当他为难你,怎知他违抗观主会受罚?倘若怠慢掌门,掌门怪罪,谁替他们担待?你啊……这性子须得改一改。”说到这里,他便摇头:“我们走吧。”   蓝非雨耐着性子对道童道:“我师父与你们顾掌门颇有交情,你进去跟观主说,让他匀几间客房,掌门不会怪罪你们。”   道童翻白眼:“人人都说跟我们掌门有交情呢!”   蓝非雨冷声:“小子找死!”   李墨青刚走下两步台阶,听两人说话便回身看,见状忙喝止:“非雨!”   蓝非雨迅速收敛怒色,跟着走下台阶:“我不过吓吓他罢了,师父何必生气。”   他说得仿若玩笑,十分自然,李墨青听得一噎,反倒不好过于责备:“都已经是内丹大修了,还跟一个孩童计较,像话么!”   蓝非雨看着他片刻,突然低头一笑,上前扶他:“师父教训的是,我们走吧。”   李墨青知他并没听进去,未免无奈,推开他的手:“我的身体不碍事,你不必担心。”   “知道了。”蓝非雨口里应着,却没松手,执意扶着他走下阶。   顾平林迎上去:“李兄。”   所有银兰弟子让开,李墨青这才看到他,一时还不能确定:“是……顾兄弟?”   顾平林拱手:“多年不见,李兄风采依然。”   李墨青忙拱手道:“赠药之情尚且未报,听闻你当上掌门,我却没能亲自登门道贺,惭愧。”他取得天剑之后便进神工谷二十年,顾平林继任掌门时,他曾遣人送来大礼。   “药是章言前辈所赠,我只是顺手送来而已,”顾平林道,“不过……听说药被人窃走?”   李墨青愣了下,摇头道:“并没有,是我一时疏忽罢了,已经找到,见笑。”   灵石乳已经找到了?顾平林意外地看了蓝非雨一眼。   “此药虽是章前辈所赠,但若换作别人,岂会送与我?单凭这点,顾掌门已是令我钦佩,”李墨青停了停,打量他,“听说你晋升时出事……无碍吧?”   不待顾平林回答,蓝非雨先答道:“顾掌门去年已步入内丹境,想来是无碍的。”   李墨青皱眉看他,大有责备之意。   “的确无碍,多谢记挂,”顾平林笑了笑,也没问他为何有灵石乳还不治脉疾,“难得与李兄重逢,想来诸位还没找到客栈,不如就在敝派小观委屈一晚,如何?”   李墨青正为此事发愁,闻言顺势就答应了:“那我就厚颜叨扰了。”   顾平林又介绍步水寒、姜芜等人与他们认识,李墨青身边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见自家庄主与顾平林相识,他们便也放下戒心,纷纷上来见礼,灵心派弟子素来热情,气氛一时轻快起来。这边众人忙着结识,那边甘立早已让小道童去报观主,观主急忙带着管事迎出来。   先前那道童战战兢兢地望着这边,李墨青却并不提起借宿被拒之事,顾平林见他一番好意,也就当作不知。观主亲自将众人引去客院安顿,又设宴接风,顾平林吩咐甘立带众人过去,自己却与李墨青在院内对坐小酌。   蓝非雨没有跟着过去,只独自坐在石阶上,慢慢地擦拭折秀剑。   顾平林看在眼里。   他对李墨青这个师父确实很在意,两世师徒,但愿两人不会再落得前世一般结果,一个死,一个心灰意冷。   李墨青也留意到了,回头对蓝非雨道:“你不跟他们过去,在这里做什么?”   蓝非雨这才抬头:“我不喜饮酒。”   “不饮酒,多结识些朋友也好,”李墨青摇头,对顾平林道,“从小就这性子,让你见笑了。”   顾平林不予置评,提壶斟了两杯酒:“银兰山庄近年在修界重振声威,看来天剑并未给李兄带来麻烦,倒是我多虑了。”   李墨青苦笑道:“你没多虑,谁不想要天剑?自从我出了神工谷,银兰山庄暗里不知送走多少麻烦,幸亏有非雨,否则别说天剑,连银兰山庄也难保住。”他微微别过脸,捂着嘴咳嗽。   蓝非雨立即从石阶上起身,大步走过来,轻抚他的后背,缓缓送入真气。   “我没事。”李墨青摆手。   “你在想什么!”蓝非雨忍不住开口,隐隐带上一丝怒气,“灵石乳能治好你的脉疾,何须如此辛苦?”   李墨青似乎不喜谈及此事,略严厉:“我自有道理,你是在教训我么,退下!”   蓝非雨看了他半晌,低头退开。   顾平林缓缓搁下酒杯,似是随口道:“令徒于师徒之礼虽有疏忽,却也是一片孝心,李兄得此佳徒,令人称羡。”   “被惯坏了,惹你笑话。”李墨青有些尴尬。   顾平林蹙眉看看蓝非雨,也不再说什么,问起正事:“紫霄宫被灭门一事,李兄可知内情?”   李墨青闻言一愣,沉吟半晌,道:“你也怀疑此事?”   顾平林道:“李兄也在怀疑。”   李墨青沉默了下,道:“围剿紫霄宫时,我也去了,最后虽也搜出不少证据证实他们与魔域有往来,但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至于与嵬风师勾结,妄图颠覆正宗道界……”   见他不再继续说,顾平林接过来:“除了南珠送来的那封信,别无证据。”   “没错,”李墨青轻叹,黯然道,“其实我一直心有疑虑,奈何力有不逮,当时情形不容阻止,如今木已成舟,紫霄宫不存,我也无从追查起。”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顾平林道,“信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信中消息纵是编造,亦当有如此编造的理由,所有假象的后面,必然会隐藏着一线真相。”   李墨青不解:“你的意思是……”   顾平林道:“颠覆道界。的确,别说嵬风师,整个魔域都没人敢公然说这种话,包括我们正宗道界,所有人都不会在意这种一听就觉得荒谬的狂言妄语,与嵬风师勾结才是罪名。”他停了停,手指轻点桌面:“但如果,所有证据确凿的事情都是假,那有没可能,听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才接近真相?”   李墨青吃惊:“莫非你认为……”   “精于布局之人,总会习惯性地在假象中掺杂一丝真相,好比要陷害一个人杀人,凶手是假,证人证物是假,却必定真有人死。同理,如果信是假,紫霄宫是冤枉,嵬风师亦是被陷害,一切都是假,”手指停顿,顾平林抬眸,“那,这句狂言会不会是真,或者与真相有关呢?”   李墨青下意识地吸了口冷气:“不可能,谁要颠覆道界?颠覆道界对他有何好处?况且我们道界名门大派众多,实力不输魔域,他又有何能为颠覆?”   颠覆道界这种事一听就太过于儿戏,就算八大派联手也做不到。   “李兄之言有理,这确实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目光扫过蓝非雨,顾平林收手,重新端起酒杯,欣然道,“也许我的思路本身就错了,你我多年不见,今日原该好好叙旧,不必杞人忧天。”   李墨青莞尔,随之举杯:“顺其自然便是,也许他们真的另有目的,时机一到,我们自然就清楚了。”   两人小酌几杯,闲聊别后之事。   蓝非雨站在旁边出了会儿神,垂眸,掩去目中烦躁之色,悄然退远了些。   至三更后,甘立众人方才兴尽归来,顾平林与李墨青也各自回房歇息,几名小道陆续送来热水,又悄然撤去残席,一夜清静。   至清晨,天色初明,观内突然爆出惊叫声。   “不好了!杀人了!”   .   渐渐地,整座道观内人声沸腾,动静惊扰到客院,院内门窗纷纷打开,紧接着,灵心派与银兰山庄都有人走出来看,恰好观主带着几个道士匆匆走进院子。   “怎么回事?”步水寒站在阶前问观主。   观主含泪道:“禀护教,观内门童远玉,就是昨日门外迎接诸位的那小童,不知被谁害了性命!”   听到出了人命,众人都是一愣。   灵心派的外门管事是任凭,观主躬身朝他作礼:“原不敢惊扰掌门,只是下观觉得此事蹊跷,恐怕其中另有内情,故而不敢隐瞒,前来禀明管事。”   “在灵心观杀人,就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万籁单手叉腰,就要上前。   甘立拉住他,摇头示意。   修界死人不奇怪,但顾平林在灵心观的时候出事,未免有些巧合。   顾平林的房门依然紧闭,外面这么大动静,他不可能还没被吵醒,唯一的解释就是在修炼。任凭想了想,对甘立道:“不必惊扰掌门了,甘师侄,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甘立正要答应,忽听“吱呀”一声响,旁边房门打开了,众人不约而同都看过去。   顾平林站在门内,大概是房间光线太暗,他脸色也有些不好:“出了何事?”   观主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忙又说明原委。   “去看看。”顾平林点点头,踏出房门,径直往院外走。 第155章 风剑十二   道童的尸体挂在矮墙上,上面满布血洞,几乎被戳成了筛子,血已经流光了,墙上一道道红黑色血迹十分可怖,天气尚且有些热,矮墙散发出浓浓的腥味。   周围鸦雀无声。   顾平林查看了半晌,侧身道:“是剑气。”   两人并肩而立,李墨青也将尸体上的伤看得清楚,脸色很不好。旁边的蓝非雨欲言又止,轻轻扶住他的肩。   顾平林不经意地扫了眼蓝非雨,问道:“李兄怎么看?”   李墨青道:“是银兰剑气。”   “什么!”不止银兰弟子,灵心派众人也都吃惊不已。   “庄主与顾掌门是朋友,我们怎会对贵派的人下杀手?定是有人陷害!”一名银兰弟子失声道,“垣老你看看。”   那名唤垣老的正是银兰山庄的家老,他立即上前:“庄主,容老夫看看?”   李墨青叹了口气:“我也拿不定主意了,请垣老确认一下也好。”   垣老立即上前,翻过尸体仔细查看半晌,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李墨青问:“如何?”   垣老紧皱了眉头,缓缓收回手,瞥了旁边的蓝非雨一眼。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蓝非雨看去。   垣老没有辩解,可见道童远玉的确是死于银兰剑气,昨日蓝非雨与远玉的过结乃众人亲眼所见,如果说这里谁最可能是凶手,蓝非雨无疑嫌疑最大。   顾平林冷眼旁观。   狼就是狼。连银兰弟子都怀疑,可见此子只在李墨青面前听话,与银兰山庄其他人并不亲近,或者说,他从未将这些人当作同门。   灵心派众人都沉了脸。   一名银兰弟子忙道:“蓝师弟是庄主的亲传徒弟,虽然脾气不好,却绝对不敢做出这等事,定是有人陷害。”   “是有人陷害他啊——”万籁拖长声音,“啪”地打开折扇,“这么说,你们银兰功法是谁都会了?”只有修习银兰功法的人才能用出正宗的银兰剑气,功法是模仿不了的。   众银兰弟子被他明嘲暗讽,登时无言以对,尴尬不已。   李墨青微微侧身,看蓝非雨。   蓝非雨也盯着他。   眉间生起忧虑之色,李墨青迟疑了下,朝顾平林拱手:“此事既然与银兰弟子脱不了干系,我必定会给贵派一个交代……”   蓝非雨突然打断他:“你觉得是我?”   “怎么不能是你?”不待李墨青回答,万籁先一步道,“昨日你就想对远玉下手,幸而被李庄主拦住,如今远玉出事,不怀疑你,还怀疑谁?”   “不得无礼!”甘立喝住。   万籁这些年被他逼着闭关多次,不敢不听,一边拿折扇遮着脸后退,一边快速说道:“他才无礼,李庄主是他师父,还你你我我的,目无尊长,谁知道他会不会干坏事……”   蓝非雨根本不理他,盯着李墨青道:“是我杀的,你信么?”   “你看,他承认了!”万籁马上合拢折扇,指着他叫。   甘立拍下他的手臂。   李墨青低斥:“非雨!你先冷静。”   “你们就是自诩正道,谁不合你们的意,就找借口问罪,”蓝非雨目光阴鸷,脸有些扭曲,冷笑,“是我杀的又怎样,你要杀我赔罪么?”   从未见过他这么失控,竟然敢对李墨青发脾气,众银兰弟子也十分吃惊,急忙上来拉他。   “不得无礼!”   “你怎么了?”   ……   李墨青制止众人,待要说话,顾平林突然道:“李兄并没有怀疑你,因为杀人的原本就不是你。”   此话一出,不止蓝非雨,连李墨青也听得一愣。   万籁奇怪:“师父,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凶手非但不是他,更不是这里任何一个人,”顾平林道,“这道剑气看似银兰剑气,其实另有门道。”   他这么说,银兰弟子们纵使不知“门道”是什么,也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紧接着,有人反应过来:“如此,当真是有人想陷害我们?”   “莫非是冲天剑而来?”垣老道,“非雨打发了不少宵小之辈,他们必是记恨,设计让我们误会。”   “挑拨离间,借刀杀人,好狠毒的计策!”   ……   顾平林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此事当是冲银兰山庄而来,我要与李兄单独商议,任师兄,你暂且带他们退下。”   任凭答应。   李墨青回过神,吩咐:“垣老,你也带他们退下吧。”   众人都跟着任凭与垣老退出去。   见蓝非雨仍站在原地,李墨青道:“你也出去,没我吩咐,不得进来。”   蓝非雨沉默。   李墨青严厉地道:“你是不听我的话了?”   眼底悔意分明,蓝非雨迟疑着,看看顾平林,到底还是转身走出院门。   门外,任凭先与垣老赔礼,两人自去厅上说话,留下两派弟子面面相觑,都十分尴尬。倒是万籁厚着脸皮走到银兰弟子们跟前,躬身赔礼:“都怪我,方才误会了各位,说了些不好听的混话,全是我的错,请垣老与师兄们看在李庄主面上,千万包涵。”他少年时就惯会撒娇耍浑,不知面子为何物,如今大了,性子改了许多,却也从不拿掌门弟子的身份当回事。   李墨青为人宽厚,众银兰弟子本就受了教导,见掌门座下弟子主动赔礼,也不计较了,纷纷安慰道:“怨不得你,只不知是谁在陷害我们。”   众人猜测一番,气氛倒是缓和过来了。   万籁道:“我师父和李庄主是朋友,那咱们就是朋友,让小爷知道谁陷害你们,定然不叫他好过。”   ……   从院子里一出来,蓝非雨便独自走到旁边,完全不理会这边的动静,眼睛只盯着院门。   万籁伸着脖子瞧了几次,问一名银兰弟子:“他平时是不是很凶?”   那弟子道:“怎么了?”   万籁拿扇子挡着脸,悄声道:“我是想去跟他赔个礼,又怕他打我。”   那弟子还真的想了想,道:“蓝师弟是有些记仇,不过他最听庄主的话,庄主还在里面,他不敢打你的。”   万籁立即道:“那我还是不去了。”   ……   .   外面众人议论纷纷,院内两人面色凝重。   李墨青挥手设下结界,转向顾平林:“这的确是银兰剑气,你为何……”   “李兄当然不可能认错,”顾平林打断他,“但只凭银兰剑气,不能说明什么。”   李墨青立即问:“此话怎讲?”   顾平林道:“李兄此番去云崖论道,带在身边的必然都是十分信任之人。”   李墨青道:“纵然如此……”   “你也认为他们不会做这种事,”顾平林道,“只是蓝非雨的身份让你不能确定。”   李墨青沉默了下,点头:“非雨幼年时吃了不少苦……”他轻咳几声,才继续说道:“昔日围攻瞒天幻境,蓝谷被杀,非雨小小年纪便流落修界,为躲避追杀,吃了不少苦,故而满腹仇恨,心性偏激,但他盗走灵石乳又归还,还四处为我寻药,可见对我这个师父并非全无情义,这些年我教导他剑术,他其实也帮了我许多,没有他,银兰山庄与天剑恐怕都保不住,如果他真的心怀恶意,又何必如此?我相信他本性不坏。”   顾平林道:“李兄了解他多少?”   “他毕竟是我的徒弟,这么多年,我总能了解几分,”李墨青一笑,“何况你都这么说,那就必定不是他了。”   顾平林示意他坐。   李墨青在石凳上坐下,继续道:“银兰剑术从不外传,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能用银兰剑气伤人。”   顾平林笑了笑:“杀人的确实是银兰弟子。”   李墨青脸色微变,随即冷静下来:“你这么说,想必已有头绪。”   “我方才说不是,是不愿中了幕后那人的借刀杀人之计,”眸中闪过一抹厉色,顾平林道,“杀人的,未必就是有意,这世上能控制人心智的术法不是没有,例如,巧言之术,又例如,东海魔箫,又或者,瞒天幻境的《禁心秘籍》。”   李墨青一怔:“你还是怀疑……”   “蓝非雨乃蓝谷之后,身怀《禁心秘籍》,又与道童远玉争执过,嫌疑最大,”顾平林说到这里,话锋又一转,“但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唯独不是他。”   “你的意思?”李墨青松了口气。   “远玉一死,所有人首先就会怀疑他,他不会这么蠢,何况我还知晓他的真实身份,”顾平林道,“其二,他修炼《禁心秘籍》,必定也修炼过定心守神之秘术,不会轻易受同类术法影响,所以比起别人,他反而嫌疑最小。”   李墨青叹道:“此番险些中计,幸而被你识破,但那幕后之人恐怕不会就此罢休,不知他究竟是谁?”   “此事尚且不能确定,”顾平林停了下,“李兄亦当谨慎,也许此人是冲着你与天剑,但也许,他只是冲蓝非雨而来。”   李墨青吃惊:“何出此言?”   前世,蓝非雨可是大名鼎鼎的万法门护法。顾平林没有解释,反而问道:“李兄可有结道侣的打算?”   话题转得太快,李墨青愣了下,摇头笑:“你这是……”   顾平林似是玩笑道:“世家亲事必定早有安排,李兄想是与哪位佳人定过亲了。”   “是卫氏,”李墨青也不笨,想了想问,“莫非与此事有关?”   果然。顾平林皱了下眉:“李兄可知蓝非雨对外人如何?”   话题又转回蓝非雨身上,李墨青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他性子孤僻,朋友不多。”   “他在银兰山庄应该没朋友吧,”顾平林笑了声,“大概他只对李兄感情极深,甚至忘记师徒之礼,你我相称,看来李兄在他心里十分重要,如果多了个师娘,不知他是否能接受。”   李墨青失笑:“怎么会。”   顾平林不予置评,继续说道:“总之,蓝非雨的身份实在棘手,一旦被外人知晓,银兰山庄定然会有麻烦,李兄当格外留心才是。”   李墨青道:“非雨的身份,我连庄内众人都瞒着的,理应不会外泄。”   “那就好,”顾平林道,“但愿他自己足够谨慎,不要让你的苦心白费。”   蓝非雨会不会自己泄露了身份?   俊脸神色凝重起来,李墨青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住。   仇恨隔在中间,多年相处,师徒两人岂会没有察觉?他知道蓝非雨的身份,蓝非雨应该也已感觉到了,两人都默契地装作不知,仇恨被师徒之情束缚着,两人还能继续,一旦说开,仇恨成真,就是死结了。   他如何去问蓝非雨?   顾平林明白他的难处,踱到他身旁:“船到桥头自然直,也许是我多虑,幕后之人就是冲天剑而来。我看蓝非雨对李兄感情极深,李兄若要娶卫氏,不妨问问他的想法。”   他两次提起蓝非雨和卫氏,李墨青渐渐地拧起秀眉。   顾平林看看天色:“时候不早,今日也该启程了。”   李墨青回过神:“此番云崖盛会,我们只是去长长见识,并不参与论道,贵派先行无妨,正好我也有点事要处理。”   幕后之人未得逞,必定还要生事。顾平林知他不想连累灵心派,道:“也好。”   两人撤了结界,推开院门走出去。顾平林吩咐观主收敛小道童的尸体,又让灵心派众人去后面禽园选坐骑,准备启程。李墨青也向观主告辞,让银兰山庄众人收拾。   蓝非雨站在墙边,等到所有人都散去,他才走到李墨青面前,低头跪下。   李墨青弯腰待要扶他,手伸到半空又停住,重新直起身:“起来吧。”   蓝非雨不动。   李墨青道:“为师没怪你,你起来。”   蓝非雨抬眼看看他,这才默默地站起身,跟在他身后。   李墨青道:“你先去外面等吧。”   蓝非雨“嗯”了声,却只是与两人拉开了些距离,仍旧不远不近地跟着。   李墨青蹙眉。   见他心神不宁,顾平林拱手道:“李兄既然还有事,不如就此别过,云崖总能再见。”   “惭愧,请。”李墨青亦拱手。   .   两人就此道别,灵心派众人换了灵鹤,继续上路,灵鹤速度比雕更快,再行十几日,就到了云崖。   云崖峰下本是一片荒野,因为论道会的缘故,此时已聚集了不下千人,十几座行宫紧挨峰下,另外还有许多小门派世家的临时住所和空间灵器,各派彼此保持着距离,外围散着许多卖杂货药品的摊位。这一片气氛也很微妙,往来不少人都带着幕篱,不知是正道还是魔域的,除了买卖,几乎一句话也不多说,大概是为了避免生事。   顾平林众人刚抵达云崖,占人杰就派了弟子过来,邀请顾平林与步水寒、任凭等住进玄冥派行宫。顾平林一边让甘立去联系神工谷,一边又亲自过去拜会占人杰,以人多不便的理由婉拒了邀请,回来时,临时住所已经建好了。   灵心派人不多,甘立请神工谷建的住所却不小,就是座小行宫,足够显眼,又不过分张扬,正好匹配灵心派目前的地位。行宫建在外围,与其余门派的住所也保持着较远的距离,墙壁都是用神工谷的古剑木加入劳山石锻造的,外形乌黑,非常坚固。   众人站在门外朝里面看,任凭笑道:“鬼斧神工,神工谷技艺精绝。”   见顾平林没有表示,甘立问:“师父,你看如何?”   “不错。”顾平林抛开思绪,正要当先进门,不远处忽然传来吵闹声。   “你方才为什么不出手!我花钱雇你来玩的吗!”   “按交易,剑王阁只护你安全,不管杀人。”   听到“剑王阁”三个字,顾平林转回身,步水寒等人也不约而同回头看。   一个身穿华服的青年正气急败坏地骂一个蓝衣人:“你收了我的钱,我叫你干什么,你就该干什么!”   那蓝衣人面目平凡,很不起眼,他表情冷淡,看也不看华服少年:“剑王阁只按规矩办事。”   果然剑王阁的人善于易容。顾平林暗忖。   华服青年深深地吸了口气:“好,按规矩,你眼瞎吗!他现在是要杀我,你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你不惹他,他也不会杀你,”蓝衣人道,“他修为高过你,你惹他是找死。”   华服青年冷笑:“总之你收了我的钱,就该保护我!”   蓝衣人回身,丢出两个紫色灵锭:“你花一个中品灵锭雇我,双倍奉还,交易解除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青年有些不可置信,随即大怒,“我要找你们阁主论理,你们剑王阁不守信用,坏规矩!”   蓝衣人一板一眼地道:“阁主说,有命才有钱,遇到热衷于找死的客人,一概赔羽币了事,以免折损人手。”   步水寒众人闻言都别过脸,忍得辛苦,万籁则哈哈大笑:“十王八,你还有这种爱好啊!”   “谁!”那青年朝这边瞪过来,随即赤红了脸,“万籁!”   万籁待要再嘲讽,半空突然传来大笑声,一名戴着幕篱的修者御风而来:“小崽子跑个屁啊,老子闭着眼睛也能逮着你!”   华服青年面露恐惧之色,躲到蓝衣人身后:“快,你先救我!我不要钱!”   “谁能救你?”修者哈哈大笑,“你的命老子要,他的命,老子也要!”   黑色剑气化作蛇形,直扑华服青年与蓝衣人。   “魂剑流!”步水寒一眼便认出来,吃惊,“阎森!”   “嗯?”阎森也注意到灵心派众人,“是你们。”   那边,华服青年匆忙祭出一片翠绿的叶子,绿叶浮空,突然暴涨,变得一丈多长,散发出莹莹绿气,绿气入地,地面生出许多藤蔓,交缠着,形成一面高墙,挡住剑气。   “原来是木叶王氏的小子。”任凭道。   木叶王氏并非剑修世家,他们修的是木气术法,那青年一看就是刚结外丹没多久,哪里敌得过阎森的魂剑流,剑气直接穿透藤蔓!   万籁慌忙将折扇往腰间一插,扣剑诀:“王十八,快闪开!”   那名唤王十八的青年早已惊慌失措:“救我!”   危急时,一朵剑花自地下生出,挡在他跟前,随即被黑色剑气击碎。万籁争得这片刻工夫,闪身过去拉开他。   另一边,蓝衣人面对魂剑剑气,先是退了几步,接着突然足尖轻点,身形消失在剑光里。   瞬间,顾平林面色大变。   阎森更是吃惊:“你是谁!”   辉煌的剑光无视境界差距,击散黑色剑气,碰撞之力震荡,地面土石崩毁!   顾平林挥袖为众人挡去余波,神色冷峻,紧盯着蓝衣人,英目微微睁大,呼吸有些急促。   尘土之中,蓝衣人倒退了几步才站定,戒备地看着阎森,答道:“剑王阁,风剑十二。”   风剑十二,显然只是个代号。   不待阎森说话,顾平林突然开口:“敢问贵门阁主名号?”   亲眼见识剑王阁弟子的剑术,众人对那神秘的阁主也十分好奇,都竖起耳朵,却听风剑十二答道:“阁主便是阁主。”   这算什么回答?众人面面相觑。   阎森突然转身遁走。   风剑十二见状也松了口气,收起剑,独自离开。   步水寒赞道:“好剑术!剑王阁名副其实,只不知那位阁主又是何等人物?”   王十八红着脸朝万籁道谢,两人毕竟都不小了,万籁没再嘲讽他,引他过来见顾平林。王十八也是世家子弟,当下整理衣袍,礼节上毫无错漏:“木叶王氏,王雨溪,见过顾掌门,多谢贵派救命之恩。”   顾平林摆手:“无须多礼,既然你们是朋友,今日巧遇,正可叙旧一番,万籁,你好好招待客人,让人知会王氏。”   王雨溪正是害怕阎森,不敢独自回去,闻言忙答应。   顾平林率众人进入行宫,将安顿的事交给甘立,随后独自离开正厅,走进正楼房间,闭门,疾步走到桌前,下意识地伸手去倒茶,却见桌面空无一物,这才想起行宫初建成,并无茶具。   手犹在发抖。   顾平林握紧手指,缓缓负于身后。   太像了。 第156章 云镜奇观   风剑十二那一招,与记忆中的剑招竟有几分相似,难怪阎森也忌惮。   飘渺华丽、凌厉霸道。   其剑气之精纯,还颇有魂剑流“以点破面”的风格。   然而细想,比起相似处,两者其实有更多不同。昔年观瀑台那一招,已经超出了自己之前对顾影剑法的认知,堪称集众家之所长,早就不能用固有印象去判断,何况所有剑道都有其不可改变的本质,这种本质会融入每一招、每一剑,变化繁复、后招无穷、难以捉摸乃是顾影剑法最大的特点,风剑十二那一剑却并不具备,其变招最多不过二十来种,比起动辄几百上千种变化的顾影剑法,是地与天的差距,步水寒这种剑道高手一眼就能看出区别,所以他方才虽然震惊,却没多大反应,是自己和阎森太过敏感,以致如此。   人已经死了。那样的人,也永远不可能有第二个。   顾平林定了心神,长长地舒了口气,逐渐松开手指,思路重新变得清晰。   风剑十二。   照常理推断,“风剑”极可能是类似分部的存在,此人大概排名第十二位,所以才叫这个代号。风剑十二实力尚且如此,剑王阁阁主必定深不可测,这股突然出现的势力不容小觑。   魔域边界,血月瘴谷。   其位置也很特殊,剑王阁与魔域是否有关系?如果有,又是哪一股势力?嵬风师,还是万法门?   眼下关于剑王阁的信息太少,此次论道,他们极可能会参与,届时或能多些了解。   不过,方才去玄冥派拜访占人杰,言语试探,占人杰始终滴水不漏,可见还是防着自己。   顾平林随手轻叩桌面,冷哼:“这个老狐狸。”   玄冥派才真正与嵬风师有来往,当年他们与段氏、嵬风师一起密谋策划了海骨坑之事,削弱其余大派世家的力量,此番占人杰未必不知紫霄宫是冤枉,却仍参与了围攻,天底下哪来什么正道魔道,都是因共同利益而形成的阵营罢了。   要在这个修界立足、壮大,何其不易。   顾平林叹了口气。   事实上,此番灵心派参与论道的主要原因,并非扬名,而是寻找人才。   之前对外宣称寻得灵石乳,暗中借助《造化诀》修复资质,成功结内丹,但自己此生道途也仅止于此,再难更进一步了。   这个结果,顾平林接受起来倒也平静。   灵心派需要人才,需要《造化诀》的继承者。经过自己改进的灵心派功法更适合门中推广,而神级功法注定只能作为秘传,让最优秀的继承者修习,一旦人与功法不匹配,必招大祸,就算是第一剑派,也挡不住整个修界的贪婪与觊觎,否则百川老祖也不至于连传人都没有——神级功法落入平庸之辈手中,不仅是他的灾难,也是别人的灾难,更是功法的灾难,是以它们往往都成了绝密传承,等着最适合的传人。   万籁和陈前等人都不行,甘立、步水寒也不是最理想,但愿自己此行能有一番机缘。   .   次日,王氏的人抵达云崖,一位家老亲自过来道谢,将王雨溪领了回去。之后几日,各门派世家陆续到来,还有许多散修,当然他们并不全是参加论道的,多数是与李墨青一样来长见识,或者看热闹。   论道之期终于到来。   近万人齐集峰下。前方绝壁如削,岩间草木苍翠,万丈瀑布飞流而下,却不闻水声。原来那瀑布到半空就被罡风吹散,尽数化作了氤氲的水汽,看上去仿佛流到半途就断了,只有稀疏的水滴飘洒下来。仰头望,数点禽鸟绕峰而飞,其声悠长。正是:险峰直如剑,岩间草色幽,云中失白瀑,点点似人愁,唯有高飞鸟,鸣声自悠悠。   就在前一日,晴朗的天气突然终止,大量云气在云崖峰上空汇集,遮天蔽日,至清晨,云气便开始呈漩涡状流动,至辰时初,竟形成了一面巨大的云镜。   云镜中,清晰地映出一幕景象。   白石,芳树。时已七月末,树上竟还如早春般开满花朵,红白花英映着两排空空的石椅,俨然自成世界。曾有云:老祖开天得道去,三界玄力筑云台。行人空见岩草碧,谁知峰上花又开。   赫然是峰顶场景!   千年盛会,乍现千古奇观,引得在场所有人啧啧称奇。因上空罡风层的缘故,通常只有内丹大修才能上去参与论道,而云镜的存在,让下面的人也能清晰地看见论道过程,这才有了今日的热闹场面。   “奇哉!妙哉!”任凭摸着胡子笑,“我也不枉此行了。”   万籁兴奋:“师父与步师伯上去,我们也能看到呢。”   步水寒也看得热血沸腾,露出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来:“放心,灵心派今非昔比,我和掌门总能争得一座。”   甘立却忧虑:“内丹大修不少……”   众人明白他的意思,两人都只有丹形境一重修为,尤其是顾平林才刚结内丹,遇上他们自然要吃亏。   步水寒与任凭相视一笑,任凭解释:“既是论道,自然不会真正动武,掌门才是最不用担忧的。”   步水寒道:“不错,论修为我为先,论道法见解,我反而不如你师父。”   “原来如此,”甘立松了口气,笑道,“就凭师父创阵剑之道,也足以胜过他们了。”   “这个自然……”任凭边说边转向顾平林,却发现他并没有听众人说话,似乎在想什么事情,精神很不好。   极少见他这样,步水寒皱眉,朝任凭示意。   任凭上前试探:“掌门可是在担心论道之事?”   顾平林回过神,仰脸看上空云镜:“此事无须忧虑,灵心派自当有一座。”   他这么说,可见是真有把握,众人复又开颜。   任凭劝道:“凡事一步步来,你也不必过于劳心了。”   顾平林“嗯”了声,目光仍有些恍惚。   梦中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   “有意思。”   “他想做的,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   “可惜一旦溯月洄光卷激发,所有布局都将是徒劳,”隔着幽蓝的七界棺,那人的脸有些模糊,声音十分惬意,“他辛苦筹谋注定是一场空,却还不自知,我根本不必动手,有趣。”   “但他不该躲在暗处,算计你。”   “让他品尝胜利在望时的绝望,最后一刻的报复,才是最好的报复,你说呢?”   ……   前世那人独闯魔域,显然已经发现了其中秘密,幕后之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否与紫霄宫灭门之事有关?   顾平林有些心神不宁。   眼看不少大修陆续登上峰顶,步水寒忍不住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   话没说完,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喧哗声变成窃窃私语。   “是天残门。”   “老病真人果然来了,残祖之道之前排在第六吧?”   “别多事,天残门不好惹。”   ……   众人回头看,果然见天残门弟子抬着旧木塌走来,榻上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正是老病真人练狱。   多年不见,老病真人还是旧模样,趴在榻上不停地咳嗽着,仿佛随时都会断气,单薄的衣袍到大腿处就突然瘪了下去,活像只有半截身体,看得人心头发怵。   众修者收敛视线,各自走开了些。   天残门的人脾性古怪,那些残疾弟子皆面无表情,或抱剑而立,或就地打坐,不仅不理会外人,就连同门之间也很少说话。   顾平林扫视一圈,发现周异与君慕之都不在。   论道会并非以门派排名,而是个人排名,因此才有前世玄冥派独占两座之事。周异乃“天残四剑”之一,是老病真人最看重的弟子,据说他九年前也成功结了内丹,照理说,老病真人不可能不带上他,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顾平林正诧异,头顶就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老病前辈到得早。”   地上那些天残门弟子纷纷站起来,警惕地围拢在榻旁。   一群人御空而至,当先那人身着紫色龙鱼袍,身材高而偏瘦,五官端正威严,眉心一点殷红的朱砂痣十分醒目。   老病真人慢吞吞地撑起身,半侧了脸,抬起眼皮:“原来是南岛主。”   来人正是蓬莱岛主南珠。   想到旧事,顾平林暗暗打量南珠,见他眉眼凝神光,比当年更沉稳百倍,隐隐已有海上霸主之风。   天残门太显眼,南珠并没留意到灵心派这边,他停在离木榻一丈远的地方,朝老病真人拱手,朗声笑道:“本岛慕论道会之名而来,竟遇上前辈,真是巧。”   老病真人皮笑肉不笑:“巧啊……咳咳,你不来,我也要去蓬莱拜访你呢。”   南珠神色一凛:“哦?前辈有何见教?”   “谈不上见教,”老病真人扯着胸口衣襟喘息,吃力地笑,“就是本门两个孩子私下拿了点东西跑了,想问问你。”   “是慕之?”南珠听出不对,吃惊,“什么时候的事?”   老病真人道:“你不知?”   南珠沉吟:“我这半年一直在陆界行宫,岛上并没有消息传来,不知慕之究竟拿了什么东西?”   老病真人看了他片刻,渐渐地又趴回去,哼笑两声:“一点小物件,既然你不知情,那就好,哈哈……来日若有他们的下落,还望不吝告之,他们要是肯听话乖乖回来,那就最好不过了,毕竟天残门要找人,还没有找不到的。”   南珠点头:“这个自然。”   老病真人恹恹地叹气:“两个孩子虽然淘气,我却也想念得紧,岛主这么明白事理,我就放心啦。”   南珠道:“除了慕之,那另一位是……”   “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徒儿,周异,”老病真人摇头,“孩子大了,翅膀硬啦……时候不早,我先行一步吧。”   南珠道:“前辈请。”   老病真人从木榻上飞身而起,两柄闪着青白之光的长剑凭空出现,托着他笔直上升,直隐入云雾中。   南珠站在原地,神色冷峻。他如今身为东海霸主,早已不是需要忍耐的蓬莱少主,被老病真人这样威胁,岂能不怒?只不过与天残门交恶确实麻烦,蓬莱也不算第一个在他们面前让步的,所以他才忍住了。   顾平林走过去:“南兄别来无恙。”   南珠转脸看见他,眼底戾气瞬间隐去,变为惊喜之色,他大笑着迎上来,双手扶住顾平林的肩:“你果然也来了,我昨日刚到,正在找你!”   顾平林拱手笑道:“东海霸主之名响遍修界,实在可喜可贺。”   “虚名而已,”南珠放开他,摆手,“每次来找你,你都在闭关,听说你去岁成功晋升,亦是可喜可贺。”   顾平林避开话题:“一同上去?”   “也好,上去再说,”南珠回头吩咐部下,“你们留在此地等我。”   顾影剑出鞘,化出三支紫色剑影,融三才之力,笔直地向上空冲去,一路冲散罡风层,顾平林随后御空而上。   南珠见状也取出神意箫,箫声震天地,荡破罡风,南珠随之步云而上。   -------------------   另类预告:   下一章,云崖会现场直播,剑王阁阁主自带灯光、特效、鼓风机出场,轰动全场。   段六:小九,别来无恙。   顾九:……   段六:怎样,这个出场是不是很刺激?   顾九:是很风骚   段六:刺激也罢,风骚也罢,你是不是很惊喜?   顾九:别说认识我。 第157章 群修论道   峰顶景色与昔年一般无二。高低不平的白石铺满地面,石缝内生着十多株花树。那些花树似乎生长很缓慢,最粗的大不过碗口,最细的如拇指一般,花倒是开得热闹,树下落英无数。   空地已聚集了上百位内丹大修,相熟的都聚在一起说话,玄冥派掌门占人杰、飞剑宫宫主玉无学和长老韦长清、段氏家主段品和家老段梅声、齐氏家主齐同辉和家老齐真、广陵派山主周秋和徒弟聂宇等都在内。老病真人独自坐在地上,倚着块白石喘气,没人主动去与他搭讪。李墨青、蓝非雨和一些只为听道而来的修者都散在外围。寒英双剑也来了,他两个站在花树后,离人群很远,聂宇不时朝那边望,却不敢过去打招呼。   “蓬莱不参与论道?”顾平林问南珠。这些年他对蓬莱之事也有所耳闻,顺始公突破失败,现养着伤,此生大道无望,除去郭逢之后,蓬莱数平沧公实力最强,他没来,可见蓬莱岛并无争先之意。   “我近年修炼艰难,只是来听听众家之言,或能有所悟,”南珠笑了笑,也不瞒他,“何况蓬莱初上陆界,不宜太过张扬。”   蓬莱岛功法特殊,外丹之下修炼容易,之上便极难。顾平林闻言点点头,两人并肩走向人群,与李墨青等人打招呼。   齐氏家老齐真主动过来和顾平林说话,这些年他老去不少,傲气和脾气都不比从前,看样子也是难以突破。因为齐婉儿的缘故,他对顾平林一直还不错。   “十三公子还没有消息?”顾平林随口问了句。当初齐婉儿在棋子礁被齐氏拿住,但他在归途中又逃走了,估计那人事先教了他脱身之术。   齐真苦笑:“前些年姚氏来人,说他家大公子也多年未归,两人都不在山外之地。”   顾平林道:“想来十三公子自有造化,或许他日成就不在齐老之下。”   齐真叹气:“自创剑术,剑术是那么好创的么?我们始终是为他好,这混小子……”他大概也是骂多了,已经没脾气。   顾平林道:“自创剑术者不是没有。”   齐真愣了下,摇头:“他如何能比段……”   不等他说出那个名字,顾平林打断:“大多剑道都有缺陷,恕我无知直言,齐老修炼至此,只怕也已感到艰难,一成不变,齐氏剑道便永远止步于此,十三公子求变,未必成功,却不是坏事。”   齐真倒没怪他:“道理老夫岂会不懂,但古往今来成功的有几人?老夫不想他失败后落得……何况他自幼便经常闭关修炼,心性简单,阅历远远不足,根本不可能创剑术。”   顾平林道:“没什么不可能。”   齐真终是摇头,踱回齐氏那边去了。   顾平林遥遥地朝寒英双剑抱拳。冯英与严寒早就注意到他,见状同回礼,他们身份特殊,当众疏远也是好意,广陵派的人在,想来他们都不会参与论道。   没多久,步水寒也上来了,他与南珠打过招呼,走到顾平林身旁站定。   “时候不早,”占人杰走出人群,“陶兄,不如我们开始吧?”   论道会规矩,由上次论道时的末座主持,然而时隔千年,多少前辈陨落道途,上次座中二十人,如今竟只剩了九位,念及此,教人怎能不生沧海桑田之感慨。上次的末座本是天机宗掌门胡因,因他百年前死于命劫,主持之职就落到了第十六名真水剑宗长老陶余生身上。   陶余生已须发尽白,腰背略佝偻,他此时也是满心酸楚,苦笑着上前:“老朽这次并不参与论道,只是来为诸位助个兴罢了。”   真水剑宗自水中悟剑道,也曾是修界大派,哪知千年后,昔日大派竟没落至此,如今的剑宗包括陶余生在内只有寥寥三位内丹大修,弟子越来越少,规模甚至比灵心派都不如,着实令人唏嘘。   顾平林暗叹。   任谁都能看出,陶余生寿数将尽,论道于他没有意义,真水剑宗最大的问题是人才不继,但愿自己有生之年能为灵心派多觅几位可造之才。   陶余生微微闭目半晌,又睁开,侧身让路:“论道,不以修为论高低,请诸位凭道法自取宝座,也尽可一争。”   众人都朝石座看去。   两排石座空空,时有小花飘落,并无任何异常。   再看陶余生,陶余生只是摸着胡须默默地退到一旁,不再说话。   云镜的存在让论道会变得万众瞩目,大部分修者都顾忌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被人笑话。   占人杰笑着对飞剑宫宫主玉无学道:“玉兄请?”   两人都参与过上次的论道会,对陶余生的本事很清楚。然而玉无学的神色并没有占人杰这么轻松——飞剑宫乃八大派之首,上次长老方中元夺了第一座,然而飞剑宫这些年运气并不好,两百年前方中元陨于命劫,五十年前又折了王邕,新晋的内丹大修只有一位,反观玄冥派,虽然也折了两位大修,新晋的却有两个,实力直逼飞剑宫,更重要的是,他们上次排第三的院主云鹤还在,此番大名鼎鼎的飞剑宫极可能会面临一座未得的尴尬境地。   “承让,”玉无学却不能当众输了气势,朗声道,“纯阳之道,剑仙之祖。”   说完,他便举步走向左边第一座,一拂道袍坐下来。   占人杰也不知是哼了声还是笑了声,慢步踱到右边最末一座前:“老夫天赋有限,且暂坐片刻,这论道之事还是有劳云院主吧。”他上次并没有座位,此番论道也极可能被挤下去,所以才说“暂坐片刻”。   云鹤是玄冥派正阳院院主,脾气硬得很,暗合了玄冥派剑术的霸道路子,造诣比掌门占人杰更高,他本不是谦虚的性子,闻言哈哈一笑:“掌门之令,岂敢不从?玄之又玄,道法其冥。”说完走到右边第一座,坐下。   众人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论道的排名次序是公开的,右边第一座等同第二,上次属于段氏家老段徵,云鹤先占此座,事情就变得有意思了。   玉无学面不改色,安然坐在首座。   段氏家主段品笑对家老段徵拱手:“小辈无能,还须你老人家出马。”   段徵对他却没半点好脸色,沉着脸开口:“饮墨成书,书无穷,剑亦无穷。”   “段氏墨书剑法。”有人低声道。   顾平林暗忖。段氏墨书剑法,雅而高,闻名修界。不得不说,顾影剑法千变万化的特点,应该就是取自墨书剑法,最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墨书剑法只是号称变化无穷,可以强记而学,顾影剑法才是真正的变化无穷,天赋再高的人也不可能记全。   “可惜了,那段氏嫡子……”   ……   眼见段徵举步,众人停止议论,视线随之移动,哪知段徵走到玉无学跟前,拱手:“玉掌门,别来无恙。”   玉无学亦拱手回礼:“许久不见,段老风采不减当年。”   段徵点点头,就在玉无学下手第二座坐下了。   众人先前见他奔玉无学而去,还以为他要抢第一,谁料他只占了第三名,众人未免大失所望,唯独顾平林毫不意外——这些人都参与过论道,精得很,岂会一开始就暴露底牌?事实证明,后面果然还有个大惊喜。   见他三人轻易得了座位,众人胆量大起来,一名散修道:“在下也厚颜占一座吧。”   他一边说一边往左边末座坐下去,哪知还没沾上石座,他突然低呼了声,整个人跳起来,衣裳已裂开了几道长长的口子。   四周一片抽气声。   陶余生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   顾平林前世经历过这次论道,对同样的场面并不陌生,见状微微一笑。   陶余生当然不会随便让人坐,他在石座上布下了真水剑意。世人皆知真水之道得自水中,刚柔并济,却极少有人知道,它的最高境界其实是无形,陶余生身负千余年修为,达到无形之境不稀奇。按规矩,那些剑意没有修为加持,伤害力有限,只能凭借自身术法或者剑意去对抗。这种时候,更能看出门派世家的正统传承与散修的区别——门派世家都有自己的消息网,有历代记载传承,散修却没有这样的优势。   那散修就是因为见识不足,所以吃了大亏,还好他及时动用了修为,才没有更难看,可这也已经坏了规矩。他登时羞得满面通红,匆匆一拱手,掩面跃下云崖走了。   众人也没笑他,反而惊出了身冷汗,都在庆幸自己没有鲁莽上前。   “年轻人,还是心急了些。”占人杰笑道。   玉无学和段徵都不作声。云鹤则不客气地嗤道:“自不量力。”   因有这散修的例子在前,众人躁动的心也平静下来,再不敢轻举妄动。   半晌,一名面颊瘦削、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走出来,背负琴盒,正是广陵派长老李念姑,她直接占了左边第四座,正是她上次的排名:“琴是剑,剑是琴,大音希声,琴剑无分。”   紧接着又有老病真人等五位大修出来占了座,多是参与过上次论道会的,因不少人陨落,除了老病真人选天残门一贯的第六位,李念姑也选了原来的位置,另外四个都往前挪了几位。   如此,还剩十座。   步水寒见状便有些跃跃欲试,上云崖之前,任凭曾再三嘱咐他不可鲁莽,于是他低声问顾平林:“我去试试?”   凭步水寒目前的实力,占了座位也很难保住,顾平林也没阻止他:“左排末座吧。”   步水寒闻言便昂首出列:“灵心问剑,剑如心灵。” 第158章 神秘来者   顾平林天赋不足,故创阵剑之道以补缺,步水寒却无需如此,他始终坚持走最纯正的灵心派剑道,也算是灵心派的正统传承者。刚靠近石椅,他便被一道十分陌生的至柔剑意缠上,饶是早有准备,也生生被逼退了半步,好在他天生好战,实战经验丰富,最终还是将那道真水剑意压制住了。   步水寒挑眉,往石椅上坐下。   占人杰颔首不语。步水寒与曲琳的事,他原本态度模糊,只因曲琳近年十分勤奋,已步入外丹境,之前送出颜飞秀,再送曲琳,等于白白增强灵心派实力,谁料步水寒竟这么快晋升内丹境,他也就乐见其成了。如今曲琳还闭关未出,没有跟来。   陶余生十分意外,又想起真水剑宗目前的困境,摇头叹气。   还剩九座,顾平林也不再等了,步出人群:“道法万千,化阵入剑;道法归一,无阵无剑。”   声音冷而近于尖利,众修者不约而同停止议论,打量他。   灵心派声望渐起,陶余生早就听说过他的阵剑之道,拱手笑道:“顾掌门独辟蹊径,老夫闻名已久。”   近年顾平林几乎不露面,许多修者只听说过他的名字,都对阵剑之道十分好奇,更有不少剑修面露不屑之色,他们自诩修持正宗剑道,对这种需要借助阵力的“外门剑道”嗤之以鼻。   顾平林对此视而不见,朝陶余生拱了下手,然后举步走向石椅。   今世非前世能比,大可再进四位。   然而走过第九座时,顾平林还是情不自禁地顿了脚步,侧脸看向左边的位置。   石椅空空,不见故人,旁边却生有同样的矮树,同样的花枝,连枝头上殷红的小花也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重来一世,自己竟依旧是初结内丹,又与前世莫名地重合。   可见,还是有不变的事物。   前事已了,不应执着。   顾平林收敛心神,继续朝前走,刚迈出两步,他却又突然回转身,径直走向右边第九座。   既已执着,何必违心?道法自然,随心便罢。   一念之间,久已不动的关口似乎松动了些,像是错觉。顾平林反而不甚在意了,轻松破去真水剑意,未见半点动静。   陶余生摸着胡子,再一次长叹。   两人座位相邻,占人杰侧脸赞道:“阵剑之道果然奇妙,顾掌门令我等大开眼界。”   坐上熟悉的座位,顾平林心情出奇地平静,客气地道:“见笑了,暂坐而已。”   灵心派两人成功夺得座位,其余修者重又变得踊跃,纷纷上前取座,待座位全满即展开争夺,一边言语论辩,一边实力较量。抛开修为,各种道法的优劣更清楚地呈现出来,不止交手的两人,旁观者也颇有心得,几位修者似有所悟,当场坐地悟道。半个时辰下来,许多石座都换了好几位主人,步水寒就被逼下去了,对方是前辈,对道法的体悟十分独到,他也心悦诚服,让座之后便走到顾平林身后站着。环顾座中,留下的大半是剑修,足见剑道在修界的优势。   终于,云鹤站起来:“本院冒昧,向玉宫主讨教。”   长老方中元已经陨落,玉无学身为飞剑宫宫主,上次论道却一座未得,除非这千年来他悟性大增,否则飞剑宫要保住第一很难。从云鹤越过段徵占据第二开始,众人就知道后面有戏,因此明知玉无学不算高明,也没人去挑战他,此刻云鹤终于开始动手,四周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云院主还是这急脾气,”眼底隐隐有笑意,占人杰侧脸问顾平林,“顾掌门怎么看?”   顾平林道:“玉宫主自然不及云院主。”   玄冥派第一的名声就要坐实,占人杰欣然将视线移向云鹤两人。   顾平林则意味深长地笑了声。   步水寒留意到,低声问:“你以为……”   顾平林抬手制止他:“先看。”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云鹤走向玉无学,“纯阳之道,难入大道。”   乍闻此语,众人又议论起来。   这句话正是云鹤当初问方中元的,后来惜败,如今他再说这话,其中意味令人深思。   千年过去,云鹤亦有所悟,故而胸有成竹,他满身剑意,步步逼进玉无学。表面看,这是剑意与剑意的较量,实则是剑道与剑道的较量,论道会上,谁更高明,一目了然。   面对挑衅,玉无学不仅没慌,反而挑眉一笑:“云老弟想必也清楚,我这个位置迟早是要让出来的,罢了。”   他一笑,占人杰便警惕起来,惊疑地打量飞剑宫其余人。   云鹤虽意外,却没这么多心思,只道玉无学斗不过,要主动让位与自己,他脸色便软和了些,拱手道:“玉兄爽快,那我就不客气……”   “其实我只是先为小辈占个座,”玉无学打断他,悠然站起身,“他这就来了。”   说话间,一名青年突然自崖外跃上,身穿飞剑宫道袍,眉眼凌厉,他一阵风似地走到玉无学跟前,朗声道:“弟子来迟,见过师父。”   玉无学哼了声:“再不来,就没你的座了。”   “那又何妨!”青年毫不在意,“再拿回来便是。”   玉无学哈哈大笑,口里斥责:“当着前辈们,说甚大话!”   青年显然并没将这句谴责放在心上,往第一座坐下:“哪位前辈要赐教?”   看到这里,占人杰脸色很不好,他转向顾平林:“顾掌门看,此子如何?”   顾平林不答:“占掌门认为,云院主会输?”   占人杰沉吟:“飞剑宫明显是有备而来,但……要胜过云院主,不太可能吧。”   顾平林道:“世事万变,没什么不可能。”   玄冥派与飞剑宫明争暗斗多年,对彼此的消息都在意得很,少不了暗中打探,这名青年就是飞剑宫近年新晋的内丹大修,名叫阳昭,是玉无学座下弟子,平时他很少露面,偶尔外出历练也是跟宫中长老一起,表现平平,如今看来,玉无学竟是故意将他藏了这么多年,就为了这场论道会吧。   占人杰暗骂了句“老狐狸”,开口道:“飞剑宫人才辈出,小辈匆忙赶到,云院主莫要占小辈便宜,此番我们原是为听道而来,何必急着较量,先听听小辈们的道法吧。”   他不像云鹤,已猜到结果了——对方既然是玉无学全力栽培的亲传徒弟,有备而来,必然有把握稳坐第一,云鹤恐怕要吃亏,所以他立刻给云鹤递上梯子,让他有台阶下。   哪知云鹤还没说什么,阳昭就先开口:“谈不上占便宜,云院主赐教,晚辈领教就是。”   占人杰笑不出来了。   云鹤虽霸道,但他活了这么久,胜在有经验,阳昭意外现身,他自知心境不稳,气势已输,此刻继续全无胜算,不如让旁人来试。于是云鹤收敛剑意:“阳师侄好气魄,我与玉兄原是老朋友切磋切磋,既然师侄你来了,这机会就暂且留给你们后辈吧。”   占人杰正担心他脾气直不听劝,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阳昭却很不给面子地嗤笑了声。   云鹤正转身归座,乍听到这声嗤笑,登时额头青筋迸起,目光阴鸷下来。门派世家之间纵然有竞争,表面上还是要留些余地的,玉无学若主动让座,他也不会过分嘲讽,如今被一个小辈轻视,教他怎能不恼恨。   顾平林也摇头。   飞剑宫修纯阳之道,“傲”就是飞剑宫剑道最大的特点,作为飞剑宫弟子,别的可以没有,却不能没有傲气,不能没有傲骨,故飞剑宫多数弟子性格都不讨人喜欢。这阳昭既有天赋,脾性又暗合飞剑宫剑道,难怪玉无学会全力培养他,只可惜……   齐婉儿傲,却胜在自知,当退则退;记忆中那人也极傲,却有足够的智谋和实力;别的修者再心高气傲,这种场合也多少会藏着些。这阳昭早年出身贫苦,直到入飞剑宫被玉无学看中,境遇才有所改善,玉无学因担心他自卑,便刻意培养他的傲气,阳昭被保护得太好,根本没经历过最艰难的历练,一朝得势,便养成了妄自尊大的性子,得罪了宫内许多人,如果不出意外,两年后玉无学闭关,阳昭受师弟怂恿,独自闯入魔域镜像之地,惨死其中,可惜了玉无学多年栽培的苦心。   道途困难重重,人心也是一重。   占人杰自然不会就此罢休,他让云鹤暂退,不过是想派几个晚辈弟子先去试试阳昭的深浅,然后再作打算。   正如顾平林所料,一名玄冥派弟子走出来:“尚卿不才,请阳兄赐教。”   好戏开场,众人正等着看呢,冷不防崖外突然刮起了风。   .   风急,冷意袭人。但凡有经验的修者都能察觉,这绝对不是自然形成的风,而是一股被外力带动的、强大的气流。   众人不约而同转过身,警惕地看向崖边。   崖外云雾升腾、翻涌,气流带着云雾扑面卷来。   树上红白花瓣纷飞如雨,地面落瓣绕足而舞,在场所有人的发须、袍袖皆随之飘扬。云雾迅速弥漫,不消片刻就铺满地面,与崖外连成了茫茫的一片。   骤然,云海中亮起一道白光!   那光芒太过刺眼,众人情不自禁眯起眼睛。   半晌,光芒逐渐消逝,崖畔凭空出现一顶白轿。   白轿十分精美,依稀还沾着丝丝云气,轿壁是用罕见的冰峭木制成,光洁如羊脂玉,顶上四角垂着洁白的长流苏,犹轻轻晃动。轿旁站着四名白衣轿夫,面目皆平凡无奇,应该都是易容了的。   素白的轿帘被气流卷起一角,没等众人看清轿内情形,纱帘已经重新落下。   帘落,风息。   空中,漫天飘飞的花瓣突然静止。   ---------------   人设崩塌版论道会现场:   段六:灯光打起,鼓风机开一档,后期注意特效,我不能露面,给我准备一顶轿子。   众人:为什么?   段六:因为只要我不在,顾九就是攻。   众人:……   段六:你们谁能胜过他?   众人:……   齐婉儿:既然你不参加,跑来做什么?   段六:这嘛,我就是来给剑王阁发发传单,打打广告,拉点生意。 第159章 剑通有无   时间仿佛凝固了。   足底是白茫茫的云雾,几块突兀的白石露出来,犹如海中礁石;身畔是一点点浮空的、静止的红白花瓣,点缀在海上,美丽、冷清之至。   片片是花瓣,又仿佛是剑意。   众人身在云海之中,隔着点点花瓣,看着对面神秘的白轿、白衣轿夫,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虚幻的剑境,还是真实。   这样的剑意……   顾平林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对面。   对面座中是位干瘦的、须发花白的老者,并非剑修,此刻他正一脸警惕地盯着白轿。   不是。   顾平林回过神,惊疑。前世论道会上并没有剑王阁阁主此人,甚至直到自己自爆之前都从未听说有剑王阁这个门派,看来今世的修界在冥冥之中已发生了不为人知的改变,局势变得更复杂了。   占人杰等人尚且镇定,唯独阳昭冷笑:“故弄玄虚!”   玉无学按住阳昭的肩,制止他动作。   骤然,纱帘半被气流掀开,一道白光自轿内闪出,直没入两排石椅中间的空地。   一名白衣轿夫走上前来,朝众人拱手:“剑王阁,初次拜会。”   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略有少年感,语气倒是不卑不亢的。待他说完,悬浮的落花骤然坠地,仿佛时间在这瞬间终于重新流动了,待地面的云气完全散开,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中央那块白石上赫然多了道浅浅的剑痕。   目光触及剑痕,顾平林猛地站起身!   不止他,占人杰、段徵等人也纷纷变色,跟着站起来,云鹤甚至走到白石前低头细看,其余修者见状忙也围过去,冷不防,走在最前面的一名年轻修者突然惊呼了声,倒退两步。   占人杰刚巧上前,见状一掌拍上他的后背,厉声喝道:“定心!”   那修者正是之前想挑战阳昭的玄冥派弟子尚卿,被占人杰扶住,他一时如梦初醒,忙又重新上前看那剑痕,随即露出几分迷茫之色。   众人都清楚怎么回事。   那道剑痕乍入眼,仿佛有无数剑招扑面而来,其中蕴含着万千种变化,这也是云鹤等人看一眼就被震住的原因,然而只要移开视线片刻,再重新看时,它似乎又只是一道普通的剑痕,没什么特别了。   从不凡到平凡,返璞归真,此类剑道在修界最受推崇,可这一剑,直接连半点剑意都没留下,完全看不出高在何处,连境界都难以判断。   众人围着剑痕观看,唯独顾平林没有上去,他侧过身,冷冷地看着崖边的白轿。   有化无,无生有,不息不灭,大道无形。   有无之境!   虽然只瞥了一眼,但顾平林几乎立刻就认出了对方的剑道。   “无生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中生招,一式生千万,是顾影剑法之真谛。说它简单,因为它原本就是无,真正的无,世人只知删繁就简,以求返璞归真,又怎知由简生繁,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返璞归真?”   说话的人已不在,谁会想到,五十年后,世上竟还有第二个人也悟出了同样的剑道,更步入了至上之境。   无中生有,一式化千万,是顾影剑法;   重归于无,千万归一剑,才是真正的有无之境!   顾平林冷冷地盯着轿帘,锋利的目光似乎要将纱帘刺破。   里面的应该就是那位神秘的剑王阁阁主,不得不说,此人也算修界难得一见的天才,但——   他根本不是这一脉剑道的开创者,如果那个人还活着,达到这种极境必定也不需太久。   步水寒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剑痕吸引过去,没发现顾平林的异常。齐氏家老齐真走出人群,朝白轿拱手:“想来阁下便是剑王阁阁主了,既来论道,何不现身一见?”   四周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着轿里的人开口。   “嗯?”顾平林却留意到,右前方那名轿夫下意识地抿了唇,微微低头。   “剑王阁不参与论道,只承接各种生意,制丹、炼毒、护人、护镖……别处做不了的买卖我们都做,”回答的仍是之前那名白衣轿夫,“阁主诚心与诸位交个朋友,血月瘴谷,随时欢迎诸位前来做客、谈生意。”   说完,他转身朝右边两名轿夫躬身作礼,然后与另外一名轿夫一道抬起白轿,跃下云崖而去。   留下的两名轿夫似乎地位不低,阁主离开,二人也不恭送,前面那个甚至看都不看一眼,还冷哼了声,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甚是不敬。   众人看得惊奇,暗自揣测。   莫非这剑王阁中,阁主的地位并不是最高?   “我二人只听道,诸位请便。”前面那轿夫开口,声音有点哑,应该是经过改变,语气还透着些不耐烦。   阳昭冷笑:“敢称剑王,贵阁剑术必定十分高明了?”   面对挑衅,那轿夫却嗤道:“也不见多高明。”   阳昭听得一愣,众人也面面相觑。放眼修界,还没见自己贬低自己门派的,看来这位脾气不小。   齐真试探着问:“小友太谦,未知尊姓大名?”   “剑王阁,云剑剑主。”那轿夫微微一低头,拱手回礼,他似乎不愿再多说,转身走向远处的一株花树,另一名轿夫默默地跟上去。   顾平林看着他的背影,重新坐回石椅上。   云剑大概和风剑一样,都属于分部。至于这位剑主……拱手的姿态、以及行动步伐未免都过于规范了。   阳昭挑衅不成,大概也觉得无趣,不好再说什么。陶余生出面,示意论道会继续进行。经此一事,现场气氛冷了不少,后面的论道就显得有些乏味了。没有前世那位惊才绝艳的剑者与顾影剑法,玄冥派到底没能独占两座,占人杰失去座位,连云鹤也被段徵挤回了第三。唯有阳昭,前世他虽夺得第一,却因为最有实力的人主动选了后面的座,导致他并没获得应有的关注,如今他终于一鸣惊人,稳稳地霸占了第一座。顾平林则收敛锋芒,占着第十八名,这个位置正好,既能出风头,也不会太引人忌惮。   结果也正如顾平林所料。   论道会结束,灵心派声望大涨。虽然仍有许多修者对阵剑之道不屑一顾,但更多人是欣喜的,尤其是那些天赋不足又执着于剑道的人,顾平林无疑给他们开辟了另一脉剑道。不少人当即带着子女登门拜访,竟然还有几个世家子,有两个甚至是自己跑来的。顾平林略略看过,让众人回去等候消息,灵心派入门规矩不可破坏。   随后,顾平林吩咐甘立一番,便独自离开行宫,前往不远处的山谷。   这次论道会,最引人争议的就是那道剑痕。所有人都很好奇,奈何云镜里看不出太多信息,在场大修们也众口不一,陶余生、李念姑等人极口称赞,阳昭却哂然一笑,斥之为“故弄玄虚”,玉无学、云鹤等人则缄口不言。唯一确定的是,许多人都在打听血月瘴谷与剑王阁,剑王阁的目的达到了。   剑王阁,云剑剑主……   顾平林走进山谷。   “回去吧,当心让师父知道。”   “师兄!”   ……   三人正在说话,除了严寒与冯英,另一个虎背熊腰,胡须浓密,背着个精美琴盒,正是广陵派山主周秋的亲传弟子聂宇。顾平林见状也大致猜出了原委——当初严寒与冯英在广陵派最受器重,聂宇入门略晚,必定多得两人指点,三人感情深厚,所以聂宇才会私下来见他们。   顾平林有意放慢脚步,那边三人都看见了他,冯英拱手招呼:“顾兄弟。”   聂宇也道:“顾掌门!”   两人叫完都是一愣,显然没想到对方也会认识顾平林。   顾平林大略解释一番,三人才明白过来。   聂宇见他对严、冯两人并无偏见,暗暗松了口气,又转向冯英:“这些年,师父心里始终念着你们的,只要你们认错……”   “师弟!”冯英打断他,“师父当初没有废我们修为,便是给了活路,你还想让外界笑话广陵派和他老人家?更何况,我与师兄也从没打算回头。”   这种感情毕竟过于特殊,聂宇听得有些尴尬,半晌才道:“但没有完整的广陵功法,你们修炼怎么办?”   “我们不是来听道了么,此行颇有心得,”冯英道,“你转述的心决更帮了我们大忙,多谢你。”   聂宇忙道:“师兄与我客气什么,只是师父就讲了这几句,我也听得一知半解,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帮助。”   严寒突然道:“回去代我们多谢师父。”   他向来脾气冷硬,此时竟也红了眼眶,声音发颤。冯英含泪拉他,两人拂衣跪下,端端正正地朝着广陵派行宫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聂宇默然,顾平林亦感慨。   广陵派山主周秋是严厉出名的,当初严、冯两人都是他最器重的徒弟,出事之后,他将两人打成重伤,逐出门墙,却并没有按规矩废去两人修为,论道会上,他也不曾看这两名弃徒一眼,只亲自上阵论道三次,退下来就与聂宇解说,堪称用心良苦。   两人伏地许久,方才站起身。冯英平复了情绪,催促道:“师弟回去吧,此地一别,不知何日再会,务必保重。”   聂宇沉默了下:“你们既然知晓师父的苦心,为何……”   “师弟!”严寒制止他再说,“有你如此相待,就算我们此生不能得道,也已经满足了,师父之恩,唯有他日再报答。”   聂宇知他两人心意已决,叹了口气,点头:“路过山门,务必告诉我一声,两位师妹也很想念你们。”   冯英答应下来,又与顾平林说了会儿话,偶尔露出犹疑之色,却到底没有多问什么。眼看时候不早,四人拱手道了句“珍重”,严、冯两人便一同离去。   目送两人离开,顾平林突然转向聂宇:“聂大修,我有一言相告。”   聂宇正待作别,闻言忙道:“顾掌门有话直说。”   顾平林道:“近年魔域形势复杂,广陵派地近魔域,还请多多留意,谨防有变。”   聂宇神情一凛:“莫非你……有什么消息?”   “非也,”顾平林道,“只因紫霄宫之事蹊跷,让我心生警惕,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了。”   得知他只是凭空推测,聂宇先忍不住皱眉。这也不怪他,昔日魔域围攻广陵派的确十分突然,事后再说起,所有人都觉得难以置信。但顾平林后面提到紫霄宫之事,聂宇又重新慎重起来,想了想还是点头,拱手道:“多谢提醒。”   顾平林不再多言。   前世广陵派被围攻,危急时刻,严寒冯英两人赶回救援,最终双双殒命,既然今世有这番交情,还是要提点一句。聂宇此人貌粗心细,告诉他,比直接提醒周秋更妥当。   .   与聂宇道别之后,顾平林没有回灵心派,而是特地沿着外围僻静小道行走,还未到齐氏行宫,就见到前方有人在打斗。   阳昭足踏宝剑立于半空中,身畔三柄飞剑游走。   地面两人则十分狼狈,被两柄飞剑逼得连连后退,其中一个还受了点轻伤,正是那日被王雨溪雇佣的风剑十二。   顾平林驻足观看。   风剑十二的剑术轻盈飘渺、速度快,归入“风剑”分部确实很合适,但他显然并没得到那位阁主的真传,只学了个“形”,剑招僵硬,变化十分有限,看似丰富,其实来来去去只有两招,其余都是变招,估计他只能记住这两招。   当初他用出那华丽的一剑,确实震慑了阎森,但实际上阎森根本不是怕他,别说他只有外丹修为,如今阳昭自恃身份,并未动用境界优势,他也应付不来。   顾平林将目光转向他的同伴。   那人身着黑衣,剑法更不如风剑十二,他的剑招看似声势大,实际上处处露洞,风剑十二狼狈至此,有一半原因是被他拖累。   此人并非是不用心,相反,他每一剑都出得十分谨慎、专注,实在很努力了,可天赋这东西并非努力就有,正如当初顾平林自己一般。   顾平林看得摇头。   阳昭有五柄飞剑,却只出了两剑,他居高临下看着两人,轻蔑地道:“剑王阁,不过如此。”   风剑十二为黑衣人挡下剑招,正要说话,黑衣人突然又出剑了。   “嗯?”顾平林意外。   倒不是他出剑变得多高明,而是这一招里,竟然隐隐含了阵术。虽然用得乱七八糟,只得其形,勉强融入的剑阵完全没有起到增补剑术的作用,但这确确实实就是以阵入剑,是自己的阵剑之道。 第160章 卫氏之死   乍见那黑衣人剑招内含有阵法,顾平林忍不住仔细打量他,竟觉得有些眼熟。   此人身材高瘦,脸易容过,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年龄应该不大。看修为,他最多也就炼气境,至于剑术——若说风剑十二得了一分剑王阁真传,他就连半分都没有。   然而顾平林很快就发现,他出手十分谨慎,时机也格外巧妙。   这就有意思了。   出手谨慎,可见心思缜密;时机巧妙,说明反应极快——他发现了阳昭剑术的缺点,想要抓住机会反击,奈何实力不够,反成了风剑十二的拖累。   剑招极其娴熟,必是经过日夜苦练,可招式又极其刻板,速度慢、无灵气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缺乏出剑的直觉,而真正的剑修战斗时,是很少有意识地运招出招的。   剑道天赋,也曾是自己羡慕而不得的东西。   顾平林弯了下唇。   正常情况下,此人应该去修术法、阵法或丹术这些,而不是剑术,但他很聪明,清楚自身缺陷,大概是透过云镜看到了自己的阵剑之道,所以才会作此尝试,能在短短一日里做到将阵术化入剑招,也算难得了。   不过,自己当初因一点好胜之心,日夜琢磨,费尽心血,才想到以阵法增补剑术,到死都没能彻底完善它,阵剑之道几乎融合了自己一生的心血,岂有那么容易被学去。   顾平林欣然抬眉,继续看。   不出所料,黑衣人几次出招,都被阳昭轻易打散。   阳昭嗤笑道:“贵门剑术尚可,你不好好学,反去学不入流的东西,阵非阵,剑非剑,不过徒增笑话,索性我今日便让你见识,什么才是正宗剑道!”   三柄飞剑同出,剑影如兰花盛开,正是飞剑宫名招“幽兰出谷”。   黑衣人与风剑十二果然不敌,双双败退。   “什么剑王阁!”阳昭大笑,“我看还是你们回去请贵阁主去掉王字,免得羞人!”   听他羞辱剑王阁,风剑十二冷冷地道:“阁下慎言。”   阳昭道:“既然剑术不如飞剑宫,如何敢称剑王!”   黑衣人倒十分冷静,他制止风剑十二:“我等只是阁中小卒,得飞剑宫宫主高徒赐教,实乃三生有幸,但为我等区区小卒之败便要剑王阁易名,未免儿戏,想来飞剑宫也没这等规矩,望阁下体谅。”   听到这声音,顾平林笑了声。   怪道眼熟,原来此人就是论道会上代剑王阁阁主说话的那名轿夫,只怪自己事先知晓剑王阁会易容,当时并未多留意他的形貌,以至于听到声音才记起。凭他的修为,根本不能上云崖,是那位阁主带他上去的。   那剑王阁阁主的能为……   顾平林神色凝重起来,心头没来由地掠过一丝忧虑。   那边阳昭闻言脸一红,自己堂堂飞剑宫宫主亲传弟子,打败两个小弟子就让对方门派改名,他再狂妄也知道不能承认,憋了半晌,才冷笑道:“也罢,改日我自去向贵阁主请教……”   话音未落——   “何必麻烦,我来领教便是。”   骤然,上空飘落一阵金色剑雨!   .   剑雨纷纷,铺天盖地而来,气势辉煌。阳昭乍被袭击,吃了一惊,匆忙驭五柄飞剑去挡。   五朵巨大的海棠花盛开,挡住剑雨。   数声巨响之后,阳昭后退两丈站定,同时,一道人影自半空降下。   “是你?”阳昭意外。   风剑十二与黑衣人都松了口气,躬身朝来人作礼:“云剑主!”   简单的蓝色剑袖,掩不住挺拔的身形与昂扬的姿态,来人分明是论道会上那位自称“云剑剑主”的轿夫。身为剑王阁剑主,他却当众贬讽剑王阁剑术,足以让人印象深刻。   更何况,这似曾相识的剑招,还有这身气质……   顾平林展颜。   “承让。”云剑主落地站定,负手,抬脸,举止间自然透出一身贵气与傲气。   这种骄傲与阳昭的傲气不同。飞剑宫弟子大多盛气凌人,阳昭出身寻常,也曾隐忍度日,被玉无学看中,等同一步登天;而此人则是出身名门,倍受重视,被所有人众星拱月般地对待,且受过严格的教养,因此他的傲气始终受礼仪限制,没有阳昭那么肆无忌惮,反而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一柄乌黑、古朴的灵剑在他身旁盘旋、飞走。   阳昭看向他身后。   空地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名白衣人,身材与云剑主差不多,虽然易了容,那过分高大的鼻梁依然明显,整个人有些沉闷的样子,正是论道会上与云剑主一道留下的那名轿夫。风剑十二与黑衣人上去作礼,被他制止。   “如何称呼?”阳昭迅速镇定下来,方才这一回合他看似落了下风,实际上对方是占了先机,他并没有败。   “剑王阁,云剑剑主,”云剑主道,“便称云剑主也罢。”   傲的遇上更傲的,见他不肯报真名,阳昭脸色便有些不好:“两位一起上?”   “我一人,一招足矣。”云剑主更不多言,并指,捏住乌黑长剑的剑锋。刹那间,天地灵气被引动,自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在他身畔形成十来个气流漩涡。   阳昭傲然道:“好,一招定胜负!”   他毕竟是飞剑宫传承者,临阵也收起了轻慢之心,全神以对。   那些气流漩涡越来越大,眨眼便将云剑主吞没,但闻一声剑鸣,十来个漩涡忽然合为一个,坠地消失。接着,方圆十丈内地面崩毁,大片土石被掀开,一条剑龙自地下冒出,冲天剑气爆开,这竟然是一招地剑!   与此同时,阳昭也出剑了。   五柄飞剑搅动剑气,形成一朵巨大的梅花影,自上空盖下,他大概也看出对方不弱,没敢保留实力,用的乃是飞剑宫名招“疏花断魂”。   大招碰撞,巨响震天,砂石散落,草木纷纷折倒。顾平林及时护住了面前的大树,这才没有暴露身形。那边白衣人早就带着风剑十二与黑衣人躲开了。   剑光消失,尘灰影里,两人急退数丈,几乎同时止住身形。   “不可能!”阳昭失声,“此招何名?”   也难怪,两人修为差不多,但飞剑宫号称修界第一剑派,他又是玉无学最重视的亲传弟子,继承了飞剑宫至高绝学,能够单凭剑术与他打平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云剑主似乎心情不错,干脆地拱手:“你我难分高下,算打平,飞剑宫名不虚传!”   阳昭的脸色更难看了。堂堂第一剑派的正宗传人,修为输与人不算什么,在剑术上与人斗成平手,简直是平生最大的耻辱,在他看来,这声“名不虚传”更像是讽刺。   “一招而已!”他铁青着脸,再扣剑诀,“剑道只有高下,没有平手,再来!”   云剑主扬眉,待要回应,那白衣人忽然上来拉住了他,缓缓摇头,朝远处看了眼。   动静太大,很快就会有人赶过来。   云剑主迟疑:“再一招……”   “玄鸟声动王宫起!”对面阳昭突然想起了什么,打断他,“是北齐氏《朝歌剑术》吧,齐氏家主曾出此招,惜败于本门韦长老,怪道眼熟!”   “并无关系,”云剑主立刻打断他,“此招名‘凤出岐山’。”   阳昭惊疑:“玄鸟声动,不可能敌得过我的‘疏花断魂’,但你这招与它有五分相似……”   “玄鸟声动敌不过贵派绝学,我的凤出岐山却可以,”云剑主哼了声,“贵派的‘月桂摇落’与玄冥派的‘妙法无边’亦有相似,莫非也是出自于它?”   阳昭立即嗤笑:“玄冥派劣招,如何能与飞剑宫绝学相提并论!”   “如此,告辞,”云剑主似乎急于离开,匆匆拱手,“改日再请教。”   黑剑飞回,他随手往剑柄上一推,那剑便飞入白衣人背上的剑鞘,原来这柄剑并不是他的。   “借来一用,多谢了。”云剑主道。   白衣人抿了抿唇,转身对风剑十二与黑衣人道:“回去吧。”   风剑十二恭敬地答应,黑衣人眼里闪过艳羡之色,垂眸,跟着走了。   远处人声响起,阳昭也不想惹麻烦,匆匆御剑离开。   .   作为北修界大世家,齐氏的行宫十分气派,周围有不少弟子来回巡视,顾平林并没有走近,只在不远处的大石旁等候。不多时,行宫内走出一群人,当先是一名衣着华丽的妇人,一名锦衣公子扶着她。那锦衣公子生得宽额方脸,眉眼与段氏家主段品极其相似,正是其子段轻侯,那妇人便是如今段氏的当家主妇齐氏了。   两人回身与齐真众人作别,随即在几名弟子的护送下离开。   不多时,顾平林便听得背后有脚步声,回身:“八公子,别来无恙。”   “顾掌门,”段轻侯微微蹙眉,随即又很好地收敛了情绪,拱手笑道,“多年不见,不知顾掌门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顾平林开门见山道:“我找你,是要确认一件事情。”   段轻侯问:“什么事?”   顾平林道:“当初在蓬莱紫芝崖下找到的那具尸体,真的是他?”   他突然提及此事,段轻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脸色有些古怪:“我记得顾掌门可是亲自将他逐出了灵心派,如今人已不在,阁下又问起……”   顾平林打断他:“我怀疑他还活着。”   “不可能!”段轻侯神情一变,摇头道,“他当时身负重伤,又受了父亲一掌,那具尸体也是我亲眼所见,父亲与诸位家老都确认过,不会有假。”   顾平林道:“令兄精通医术,于他而言,要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不难,何况被海水浸泡多日的尸体,总会让人忽略一些细节。”   段轻侯目光一闪:“顾掌门突然问起此事,必有缘故吧?”   顾平林道:“我遇上了一个与他极其相似的人。”   段轻侯登时松了口气:“世上相似之人不少,就算我们认错,找替身也需要时间,总不至于他提前就知道自己会有死劫,所以特地准备了一具尸体?”   顾平林沉默了下,道:“这,也不是不可能。”   “恕我冒昧,阁下未免想得太多了,”段轻侯笑道,“如果他还活着,为甚么不回来报仇?任谁经历此事,都不会轻易放下,当年围杀他的那些人可都还活得好好的。”   顾平林不语。   按常理讲是如此,但那是段轻名,他想法本身就是违背常理的。   不过,就算段轻名没兴趣向别人寻仇,自己那场利用与设计,他当真也能放下?   顾平林略略舒了口气,终于点头:“也许,是我想多了。”自风剑十二的出现,到那位剑王阁阁主现身,自己不知不觉就已受到了影响。   段轻侯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顾掌门似乎在担心?莫非当初之事……”   “是失望,”面对低级的试探,顾平林笑了两声,“毕竟他曾经是我的师兄,我当时不得已将他逐出灵心派,但心中总是抱有一线希望,希望他还活着。”   段轻侯怀疑:“是吗?”   顾平林抬眉:“当然啊,亲兄弟、父子尚且能下手,何况我们只是师兄弟,也难怪你会怀疑我的诚意。”   “此言差矣,”段轻侯立即道,“身为段氏子,理应为族中着想,父亲冒险救下他,他却不肯交出功法与剑术,父亲一时情急才会失手,事后也十分悲痛,愧疚不已,多年来日夜思念他,至于我,我当然也希望兄长活着。”   顾平林击掌:“父子情深,兄弟情深,令人称羡。”   段轻侯笑道:“顾掌门亦是重情重义,若无他事,在下告辞了?”   “请。”   “顾掌门请。”   待段轻侯离去,顾平林收敛表情,在暮色中出了会儿神,才转身回灵心派。刚到小行宫前,迎面就遇见甘立与步水寒、姜芜、颜飞秀等一群人走出门来,顾平林当即止步。   众人见到他,皆面露喜色。甘立松了口气:“师父回来就好。”   “何事紧张?”顾平林问。   “卫氏那边出事了!”不等甘立回话,万籁急忙解释道,“卫氏三娘死于银兰剑术之下,卫氏找上李庄主,他们不知从哪里听到谣言,说蓝大修是魔头遗孤,如今已惊动各大门派,只怕不好,我想师父与李庄主交情不浅,咱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顾平林蹙眉。   事情终于来了。 第161章 暗送棋子   任凭道:“果然有人在背后陷害他们,并且是冲蓝大修而来,除去蓝大修,对付银兰山庄就容易多了。”   “可惜李庄主身有脉疾,否则天剑在手,也不会被这些无耻小人逼得……”颜飞秀叹道,“怀璧其罪,得到天剑对李庄主未必就是好事。”   步水寒问顾平林:“要救么?”   万籁合拢扇子:“自然要救。”   道督姜芜取笑他:“你不怕蓝大修打你了?”   “我冤枉了他,他都没计较,这就叫宽宏大量,我就佩服这种人,”万籁不以为耻,将扇子往腰间一插,“何况李庄主也是师父的朋友,怎能见死不救呢?”   顾平林问甘立:“你认为呢?”   “我们不能去,也不必去,”甘立显然早有想法,闻言恭谨地答道,“弟子以为,目前蓝大修的身份尚且不清楚,若是谣言,李庄主自会证明,若他真是蓝谷后人,那就确实有杀人的嫌疑,我们总不能与各大门派作对,去了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万籁忙道:“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李庄主他们被冤枉?”   顾平林也点头:“是啊,李庄主总是朋友。”   甘立莞尔:“上次在我们灵心观出过事,李庄主早有察觉,我料他此番已有所准备。”   万籁摇头道:“此事非同小可,当年围攻瞒天幻境的那些人肯定不会放过蓝谷的后人,若他们不信李庄主的解释呢?”   步水寒冷笑:“不错,身份编造起来容易,他们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尤其是那些内心有鬼的,就像当初……”他忽然停住。   颜飞秀忙接过来:“言之有理,如果那些人非要杀蓝大修,李庄主背后还有银兰山庄,他不可能什么都不顾,我们去了,多少还能帮着说两句好话。”   甘立道:“倘若蓝大修真是蓝谷后人呢?”   “怎么可能!”万籁想也不想就反驳。   “怎么不可能?”甘立反问。   众人面面相觑,都看顾平林。   顾平林这才开口道:“很好,我们就不过去了。”   万籁还想劝:“可……”   “都回房间吧,不得外出,甘立,你检查一下万籁的功课,”顾平林吩咐完,回头问万籁,“嗯?你方才想要说什么?”   万籁拍拍额头,摸出折扇:“没什么了。”   就在众人转身进行宫之际,突然,空中气流波动!   步水寒立即侧回身,喝道:“谁?”   两道人影风遁而至,其中一个身形瘦削,步伐踉跄,似乎受了伤,另一个扶着他,两人都戴着黑色幕篱,看不清面容。   “顾掌门!”没受伤那人掀起幕篱,露出一双弯弯的月牙眼。   “是你。”顾平林意外。   来人竟然是昔年蓬莱岛灵沙使君慕之,因他在阴皇窟内无意中得到地缺剑气,从而拜入天残门,后被老病真人收为亲传弟子,然而前日听老病真人说他和周异偷了东西叛出门派,顾平林也没想到他会来找自己。   “惭愧,”君慕之神色焦急,深深弯腰,行了个大礼,“今日冒昧前来,实在是迫不得已,望顾掌门念昔日之情,救我两人性命。”   顾平林看旁边那人:“这位是周兄?”   不待君慕之回答,旁边那人自己掀起幕篱,露出冷硬的脸与残缺的耳朵,果然是周异。只见他脸色灰白,气息不稳,情况显然十分不妙。   “你们为何叛出天残门?”面对这种叛门弟子,步水寒向来没多少好感。   君慕之重新扶住周异,看看四周:“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这……能否容我们进去解释?”   步水寒不松口:“蓬莱行宫也不远,你为何不去找南珠?南珠与你情同手足,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君慕之迟疑了下:“我也想过找少主,只是多有不便。”   步水寒冷笑:“你怕连累蓬莱,却不怕连累我们灵心派?”   君慕之噎住。   “走吧。”周异冷冷地丢下两个字,转身就走。   “周兄!”君慕之连忙追上前拉住他,“你的伤……”   “且慢。”顾平林叫住两人。   “此事不妥,”步水寒低声道,“天残门不是好惹的,他二人既背离门派,便理当受门规处置,我们何必多管闲事。”   姜芜也道:“老病真人若知晓,事情就麻烦了。”   两人会有顾虑也在情理之中,天残门凶名赫赫,为达目的不计代价,是谁都不想惹的,昔日真一派的教训还在。   “我自有道理,”顾平林制止两人,对君慕之道,“两位进去说话吧。”   .   厅上,顾平林让颜飞秀众人各自散去,只留下步水寒与甘立,君慕之扶着周异坐到椅子上,顾平林也没有立即询问两人,先上前查看周异的伤势。甘立亲自奉茶,步水寒始终沉着脸。   “若非周兄伤势等不得,我也不想连累诸位,”君慕之语带歉意,“天残门行事众所周知,我们根本不敢求医买药,也没有药师敢救我们,是我突然想起来,少主当初曾提过顾掌门精通医术,所以我二人才冒昧前来打扰。”   步水寒道:“蓬莱也有药师。”   君慕之忙拱手道:“步兄误会,我并非怕连累蓬莱,而是老病真人知道我的出身,蓬莱那边时刻都有天残门的人盯着,我们一去,必然会被发现。”说到这里,他似乎迟疑了一下:“而且这些年,我觉得少主有些奇怪……”   步水寒听了解释,脸色好转:“怎么奇怪?”   君慕之摇头:“说不上来,就是行事不像他。”   “道脉受损,修为已跌落一层,”顾平林直起身,“周兄的伤是被耽误了。”   修为跌落的事,周异显然是没有说的,君慕之闻言怔了许久,语气有些苦涩:“会影响以后修炼么?”   顾平林不答。   步水寒也顾不得计较了:“你们为何不早些过来?”   君慕之无奈叹道:“天残门发出追杀了令,外人都不可信,我们哪敢轻易现身,眼下也是因为他们都被银兰山庄的事吸引过去,我们才敢上门求助。”   步水寒终于问:“你们究竟偷拿了什么,敢激怒老病真人?”   “我们并没偷拿什么,”君慕之苦笑,看向顾平林,“当初我得到地缺剑气,拜入天残门,地缺剑气已经与我融为一体,老病真人非但没介意,反而对我诸多维护,收我为徒,尽心传授剑术,我原本十分感激他,然而半年前,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他似乎想起什么,露出后怕的神色:“他并不是真的要栽培我,而是在等我结内丹,那时他便能炼化我,分离地缺剑气。”   “什么!”步水寒大惊。   “老病真人说我们偷拿的东西,就是地缺剑气,”君慕之别过脸,“我发现真相就逃走了,这一路幸亏有周兄,都是我连累了他。”   周异冷冷地道:“我当初向南珠承诺保你无恙,自然会守信,与你无关。”   君慕之回头朝他笑了笑,又叹气。   众人心情都沉重起来。   顾平林吩咐甘立取来几种丹药,让周异服用、调息,随后道:“周兄的内伤不难治,但此地不宜久留,灵心派也不想惹麻烦。”   君慕之脸色一黯:“能治周兄的伤,我已是感激不尽,多谢顾掌门赠药,我二人即刻便离开。”   步水寒已是十分敬服周异,闻言忍不住看顾平林,欲言又止。   顾平林问:“你二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君慕之道:“我们如今也无处可去,能躲得几时是几时吧。”   “我倒是知晓一个去处,”顾平林道,“能助你们摆脱天残门的追杀,但也十分危险。”   君慕之想了想,拱手道:“还望指点。”   顾平林道:“剑王阁。”   “剑王阁?”君慕之一愣,“血月瘴谷?”   “不错,而且据说剑王阁有办法治脉伤,”顾平林道,“传言难知真假,你二人也万不可提及是我说的。”   君慕之闻言大喜,正色道:“活命之恩难以言报,岂敢再连累顾掌门。”   送君慕之两人出门离开,步水寒与甘立同时转向顾平林,甘立问:“剑王阁当真可以治脉伤?”   顾平林欣然道:“我也并不知晓。”   “那……”   “他们已无去处,剑王阁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血月瘴谷,天残门不敢擅闯,”甘立恍然,“而且剑王阁的人经常易容行走,天残门要报复也难。”   顾平林不置可否。   .   次日,姜芜带来银兰山庄的消息。蓝非雨与魔域勾结,所幸李墨青早有准备,拦下了前来接应的几个魔修,同时当着卫氏与玄冥派、段氏等人的面,亲手废去了蓝非雨的道脉,即日送去真水剑宗的水牢囚禁,此事传开,震动修界。   “荒谬!”万籁道,“卫氏死于银兰剑术,不一定就是蓝大修做的,魔域来人更不能成为证据,蓝大修极可能是被陷害,他这些年为保住银兰山庄出力不少,李庄主竟然相信外人?”   步水寒也问:“他就没反抗?”   姜芜道:“听说是李庄主暗算了他,事先骗他服下了丹药。”   厅上陷入沉寂。   许久,颜飞秀叹道:“看不出李庄主那样一个人,狠心起来也是半点不手软,全不顾素日的师徒情义。”   步水寒猛地站起身,一语不发地走出门。   众人想起什么,不约而同地看向顾平林。   顾平林面不改色。   面对众多大派逼压,李墨青无疑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利用蓝非雨引出幕后魔域的势力,是要证明银兰山庄的立场,让人无可指责;废蓝非雨的道脉,是给卫氏的交代,更是要让昔年围剿瞒天幻境的各大门派、世家放心,蓝非雨的身份问题一日不解决,就永远危险,只有让他失去利用价值,才能让幕后之人彻底放弃,大概那幕后之人也没想到这个结果。李墨青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既保全了银兰山庄,也保住了蓝非雨的性命。   等众人散去,顾平林留下甘立,吩咐:“我有事要办,你与步师伯他们先回门中。”   甘立问:“此事危险么,是否需要姜道督帮忙?”   顾平林道:“不必。”   甘立知他谨慎,不再多问,应下。   云崖论道堪称精彩,先有飞剑宫阳昭初露锋芒,再有神秘的剑王阁阁主现身,接着又是李墨青师徒的事,论道会结束后几日,峰下众人才渐渐散去。甘立联系神工谷的人过来拆走行宫,带众人踏上归途。   .   时近九月,月有霜色,小小道观一片沉寂,只有几个房间亮着灯,值夜的小道们都打着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客院内,灯笼光暗,两名真水剑宗的弟子坐在阶前说话。   “陶长老怎么还没回来?这位跟魔域有勾结,万一……”   “谁会救一个废人,你当魔域的人傻?”   “也是。”   ……   房间里,蓝非雨独自坐在灯下,听着门外低低的议论声,神情莫辨。   忽然,一名弟子惊叫:“谁!”   “有人!”   “追!”   外面很快闹起来,须臾,门“砰”地打开,两名弟子执剑走进来,大概是奉掌门之命要看住罪人。蓝非雨抬起眼皮扫了两人一眼,仍然坐着不动。   一名弟子见状道:“你是知道的吧?魔域的人能救你走?别做梦了!”   蓝非雨冷笑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那弟子发怒,就要过来拉他,不料还没走到桌旁,门口便涌入一团黑雾。   “小心!”另一名弟子离门近,刚叫出声,人就倒下了。   “师兄!”先前那弟子大惊,还没看清来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得跪下,抬不起头。   魔域!内丹大修!昏迷之前,他脑海里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等黑雾消散,蓝非雨已经不见。   .   百里之外的山谷里,顾平林独自等候,直待天色渐明,才见李墨青带人疾奔而来。   见到他,李墨青松了口气,放开蓝非雨,道谢:“有劳顾兄弟。”   顾平林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李兄见外了。”   “若非你算到陶长老昨夜会去黄云道宗见老友,我冒然出手,只怕要惹麻烦。”李墨青叹道。陶余生乃内丹大修,他在的话,事情不会这么容易成功。   蓝非雨问:“师父怎会有魔域的药?”   “药是我从一名魔修那里得到的,今日凑巧用得上,”毒术不是什么正道,顾平林随口编了个谎,“想来你师徒两人有话要说,我去外面看看情况。”   李墨青点头:“多谢。”   顾平林走到谷口处,抬首,看向天边一缕白。   李墨青利用蓝非雨引出魔域势力,就已经打定主意将此事彻底推到魔域头上,蓝非雨既然与魔域“勾结”,会被魔域的人救走也是理所当然,没人会怀疑银兰山庄。那幕后之人算计蓝非雨,终是落得一场空。   蓝非雨受伤不久,用灵石乳能修复道脉。   李墨青始终不肯服用灵石乳治疗脉疾,就是在提防今日之祸,他早知蓝非雨的身份可能引出麻烦,为防万一,提早为他留下了一条后路,不惜舍弃自身道途,可谓用心良苦。蓝非雨得他如此对待,只会更加感动,就算从此离开银兰山庄,也决不会再投魔域。   今世,这师徒两人不会再反目成仇,但……   晨光初现,顾平林这才转身回去。   与离开时不同,蓝非雨跪在地上,抱着昏迷的李墨青,见顾平林回来,他缓缓将李墨青放下。   顾平林并不意外,看着他。   蓝非雨没有起身,就跪在地上朝顾平林拜了一拜:“师父已服下灵石乳,一切拜托顾掌门了。”   顾平林道:“你觉得我可信?”   “灵石乳都能送出的人,我没理由不信任,”蓝非雨回头看看李墨青,“治好脉疾,师父就可修习《兰庭十三剑》,银兰山庄从此无忧了。”   顾平林道:“那你呢?今夜之事传出,必然会激怒许多人,你已修为尽废,一旦被他们拿住,必定凶多吉少。”   蓝非雨道:“不过一死而已。”   顾平林道:“那幕后之人呢?”   蓝非雨一愣。   “幕后之人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逼你离开银兰山庄,”顾平林踱到他面前,“知晓你身世的人不多,会是谁泄露的呢?又是泄露给了谁?你若当真走投无路,被迫离开银兰山庄,最有可能投奔谁?当时魔域的人竟会来救你,是巧合吗?倘若你与李庄主不是演戏,你被救走,想必会对幕后之人感激涕零吧。这些,你就从没思考?”   他越说,蓝非雨脸色越难看。   顾平林道:“你以为治好脉伤,李庄主就高枕无忧,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他最重视的徒弟,如果他醒来就听到你的死讯,会是怎样的心情?道途一旦有心结,只会凶险万分。”   眼看蓝非雨握紧拳,控制不住地转脸看李墨青,顾平林才悠然开口:“我有一条明路指与你,你不但不必死,还能重归道途,他日再与李庄主师徒相见。”   蓝非雨猛地一震,看他:“当真?”   顾平林道:“我能治你的脉伤,但难以彻底修复,除非你去一个地方,而且你必须答应替我做一件事。”   蓝非雨沉默许久,终于动摇:“去哪里?要办什么事?”   “据说剑王阁阁主的功法极其高明,可以温养你的道脉,助你恢复资质,虽不知真假,但你已无路可走,想来也不介意一试,”顾平林停了停,平静地道,“我要你办的事,就是见到剑王阁阁主,看清他的真面目。”   蓝非雨曾旁观论道,自然也知晓剑王阁,想了想道:“只怕剑王阁未必肯收留我。”   “这个容易,”顾平林笑了笑,“你只需拜上剑王阁云剑主,就说,灵心派顾平林,问故人安好。”   蓝非雨也有印象:“云剑主?你认识他?”   顾平林不答:“如何接近那位阁主,就是你的事了,无论你用什么办法,一旦失败,承受后果的也只有你。”   蓝非雨道:“我明白。”   “你不明白,”顾平林冷笑,“你以为此事容易,是我看李庄主之面而照顾你,那我就必须提醒你,剑王阁阁主只怕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你在他手里,未必就比在外面活得更久,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地收起心眼。”   蓝非雨面色微沉,忍耐脾气:“你并没见过他。”   “我确实没见过他,”顾平林突然侧身,锋利的目光扫向树林,“但那边偷听的小朋友,你跟着我找到这里,是否愿意出来证实一下呢?”   蓝非雨立即戒备地看向树林。   半晌,树林里真的走出一名黑衣少年。 第162章 雨剑卅三   少年穿着小袖黑衣,下面是黑裤、白底黑面的鞋,身材比顾平林高点,与蓝非雨差不多,但看上去并不魁梧,精瘦精瘦的,脸也不似寻常少年饱满,两颊凹陷下去,下巴方方的,再加一双单眼皮,整个人显得有点木讷。   看到他的真实模样,顾平林倒有点出乎意料。   少年沉住气站了半晌,终于还是拱手:“顾掌门。”   与长相完全相反,他的声音很清亮,正是那日与风剑十二合力战阳昭的黑衣人的声音,语气含着三分恭敬、五分警惕,只不过那张脸上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   顾平林了解易容之术,知道这是他的真实模样,问:“什么名字?”   少年道:“雨剑三十三。”   看来剑王阁是按实力排名,这个在雨剑部都排到三十三去了。顾平林心中好笑,面上不动声色:“你一路追踪我到此,是何居心?”   雨剑三十三道:“有幸目睹阵剑之道,十分好奇。”   顾平林道:“我们的谈话,你听到了多少?”   雨剑三十三答:“阁主是危险的人物。”   “还算诚实,”顾平林冷笑,修为差距大,料他不敢跟得太近,何况自己有心试他,故意绕路,又抹去不少线索,估计他也是刚刚追到这里,“你认为,我该如何处置你?”   雨剑三十三不语。   顾平林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前辈一路费心,若真想摆脱我,就不会留下半点线索,既然有意让我追踪至此,便不会杀我。”雨剑三十三道,“否则,你早就动手了。”   “你很聪明,”顾平林赞了句,突然话锋一转,“关于贵阁阁主,你怎么看?”   雨剑三十三眼神闪了闪,显然是在寻思对策。   顾平林根本不让他多想:“没有第一时间反驳我之前的话,看来你是认同我的判断。”   雨剑三十三立即道:“阁主剑术无双,智慧过人。”   顾平林笑了声:“那就是剑术无双,智慧过人,但十分危险。”   雨剑三十三不说话了。   顾平林道:“你很敬重他。”   雨剑三十三这次谨慎了许多:“我们都很敬重阁主……”   顾平林打断他:“是敬重,还是惧怕?”   雨剑三十三立即道:“当然是敬重。”   顾平林道:“一个危险的人物,却能让你们敬重,而不是惧怕,想来他除了剑术高明,还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所有人都愿意接近他。”   雨剑三十三又不说话了。   顾平林套出信息,心却沉了几分,口里笑道:“也罢,这个话题先按下,今日认识小友也算有缘,我这位蓝小友想加入剑王阁,能否请你引荐?”   雨剑三十三看看蓝非雨,没有直言:“阁中规矩,有一技之长方可入。”   顾平林“咦”了声,奇道:“你知晓他道脉已废,就是清楚他的身份,但你只担心他的道脉,就不怕他给剑王阁带去麻烦?”   雨剑三十三道:“剑王阁实力不弱。”   “十多个门派在追杀他,纵然贵阁实力不弱,又有血月瘴谷为屏障,应付起来也绝不轻松,何况贵阁以生意为重,照常理看,应该比别人更不愿看到这种局面,”顾平林道,“你相信的不是实力,是那位阁主,你认为他能够应付。”   雨剑三十三重复道:“阁主智慧过人。”   顾平林道:“年纪轻轻,便剑术无双,智慧过人,倒是让我也十分好奇了。”   雨剑三十三这回反应得快,看他一眼:“我没见过他,不知他年轻与否。”   这应该是实话。顾平林没放过他的眼神变化:“那你就不好奇?”   雨剑三十三又不说话了。   “你尝试阵剑不得其门,所以跟踪我,想要偷学,”顾平林道,“看来贵阁规矩没那么严格,并不介意这种行为。”   雨剑三十三突然道:“那日你也在。”   顾平林道:“那日?”   “你不问我是谁,只问名字,可见你早就认出我,知晓我的身份,”雨剑三十三木着脸道,“你说我尝试过阵剑,而我只在与飞剑宫阳昭交手时用过。”   顾平林“嗯”了声:“继续讲。”   雨剑三十三道:“你为何要对付阁主?”   “此言差矣,”顾平林道,“贵阁阁主在论道会上惊艳一剑,我十分感兴趣,因为好奇,想要了解,这就叫对付吗?”   雨剑三十三盯着他。   顾平林不紧不慢地道:“倒是你,认为我在对付他,却没有丝毫愤怒,也是,敬重、崇拜不代表绝对忠诚,你这么聪明,既然看出他危险,岂会当真为他卖命?”   雨剑三十三道:“我是相信阁主能应付。”   顾平林道:“你的意思,我不如他?”   雨剑三十三又不说话了。   顾平林笑道:“阁主的剑术高明之至,但并不适合你,或者说,除了阵剑之道,你不适合所有剑道,你自己比我更清楚,如果你想离开剑王阁,我会有办法让你全身而退。”   眸中闪过亮光,雨剑三十三迟疑了下,摇头:“阁主从不强留任何人。”   “哦?”顾平林心更沉了几分,不动声色地道,“如此胸怀,令人敬佩,那你愿意离开剑王阁,入灵心派吗?”   雨剑三十三沉默。   顾平林走到他面前:“很难做出决定?阁主的剑道是最高明的剑道,但道途不是靠崇拜走的,你是聪明人,我相信你会作出聪明的选择。”   雨剑三十三仍是沉默。   “你不像是优柔寡断之人,”顾平林道,“看来剑王阁有你必须留下的理由,是风剑十二?”   雨剑三十三终于点头:“他是我大哥。”   这个答案在预料之中,顾平林道:“难怪,他才是阁主的忠实追随者,不愿意离开,而你,因为担心他而不敢离开。”   雨剑三十三道:“他也不适合阁主的剑道。”   “但他没有你清醒,”顾平林淡声道,“你要为他,放弃自身道途吗?血脉至亲,你能顾得了多少人?”   雨剑三十三道:“我虽不能顾他的道途,却能保住他的命。”   顾平林看了他半晌,忽地一笑:“贵阁做寻人的生意么?”   雨剑三十三松了口气,神情反而更加拘谨:“做。”   “那我与你们做一笔生意,”顾平林递给他一个上品灵锭,“替我找到两个人,送个口信。”   上品灵锭的价值远超寻人价格,雨剑三十三却没有接:“找谁?”   顾平林道:“剑魔阎森、瞳剑辛忌。”   这些年辛忌竟没有重炼瞳画,反而真的入了剑道,还在魔域闯出了点名气——他既然叫“瞳剑”,不难猜,《炼神九章》虽然被毁,但他炼过瞳画,记得《瞳术》部分,想必是从中得到启发,发现《炼神九章》其实是剑道功法的事实,因此走上了与前世完全不同的路。不过他大概是被魔域共主嵬风师追杀久了,习惯易容,比阎森还难找。   出乎意料,雨剑三十三听到这两个名字,果断地接过了灵锭:“传什么话?”   顾平林传音过去,又问:“一个月如何?”   “可以。”雨剑三十三道答得干脆。   “你们确定能找到辛忌?”   “我们接过嵬风师的生意,抓过他。”   顾平林意外:“但他还活着。”   雨剑三十三道:“他被抓到后,又拿钱请我们从嵬风师手里将他救出来了。”   顾平林失笑:“这个生意好做,嵬风师想必很后悔,他应该直接买辛忌的命。”   “我们不杀人。”雨剑三十三道。   “原来如此,”顾平林道,“我倒有些同情嵬风师了。”   万法门与嵬风师斗得天昏地暗,嵬风师没工夫找剑王阁的麻烦,更不想树敌,只得吃下这个暗亏,忍了这口气。   蓝非雨抱着李墨青站起来,闻言想起什么:“你们知晓魔域万法门么,里面有没有一个姓张的人?”   雨剑三十三瞥他一眼:“买消息,价格另算。”   蓝非雨微嗤。   顾平林道:“贵阁还卖消息?”   “修界没我们打探不到的消息,”雨剑三十三道,“但所有消息只由阁主一人掌握,要买,只能找阁主。”   顾平林示意他可以走了。   蓝非雨看着雨剑三十三离开,目带杀意:“他知道你们救我的事,为何放他走?”   顾平林道:“待你进入剑王阁,他也算是你的同门,做事留一线,有益无害。”   蓝非雨不赞同:“若他泄露消息,必会连累师父和银兰山庄。”   顾平林道:“你更应该担心你的脉伤,先找地方安置吧。”   天已大亮,两人自去安顿不提。   .   且说修界中部,有一座巍巍高山拔地而出,山势十分奇特,一圈圈盘旋向外,主脉上又逐渐伸出数道分支,高峰终年积雪,矮岭逶迤绵延,这便是修界极有名的玉螺山脉,也是修界八大灵山之一。每逢晴日,天外一缕紫气飞来,受地脉牵引,流转于山峰之间,形成玉螺吐烟的奇观。   有着最高峰的白头山,一年之中,山顶大半时日都被积雪覆盖,因此而得名。   此时刚入十月,白头山上已经飘起了大雪,触目茫茫一片,只有矮矮的几棵老松顶着厚重的积雪,除此之外,看不到半点绿色。   路面无人扫雪,抬目,依稀能辨认出石阶的形状来。   空空荡荡的广场,一个个被雪覆盖的乱石堆犹如一座座坟墓,埋葬着昔日的修界大派。   年前,这里还是大名鼎鼎的紫霄宫。   拂开冰雪,依稀能看到石块上精美的花纹,找到昔日大派存在过的痕迹。   不知还有没有幸存的弟子……顾平林站起身:“紫霄宫之事,你有何看法?”   身后没有回答。   一个月来,蓝非雨的脉伤已好了大半,只是造化诀救治他人效用减弱,比不得灵石乳,到底让他掉了一层资质,所幸他丹田完好,且受伤时日尚短,修为恢复至外丹境,内丹却没有了,须重新修炼。好在他原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还能接受这个结果。如今他戴着幕篱,又易了容,一路上也没人怀疑,毕竟外面都道他道脉已废,被魔域的人救走了。   顾平林道:“令师与我都怀疑,此事是嵬风师的反间计,借刀杀人。”   蓝非雨低哼了声。   “难道不对?”见他有反应,顾平林道,“紫霄宫有与嵬风师往来的信,除了嵬风师,没有别人。”   蓝非雨嗤道:“灭了紫霄宫,嵬风师有什么好处?”   顾平林道:“要说得到好处的,大概只有蓬莱岛,但南岛主不过占了个小慈山做行宫而已,并未有别的收获。”   蓝非雨明显有些烦躁:“你怎知幕后之人想做什么!”   顾平林道:“你又知晓什么?”   蓝非雨不语。   顾平林话题一变:“令师的脉伤想必好得差不多了,只怕他正在四处寻你,你不回去看看?”   蓝非雨语气冷硬:“他找不到这里,放心,我答应你去剑王阁,就一定会去。”   顾平林道:“非也,幕后之人逼你离开银兰山庄,本意并非是针对李兄,但银兰山庄少了你,李兄要应付那些觊觎天剑的人,始终危险,何况他还牵挂你?幕后之人在一日,你便一日不能露面,更不能回银兰山庄,否则只会连累李兄,你可明白?”   蓝非雨沉默许久,道:“我也不清楚那人的目的,但……也许……我总感觉他很关心地脉、灵眼。”   地脉、灵眼的变化的确是可以影响修界的大事。顾平林想起梦中那人的话,果断地道:“去看看。”   白头山乃玉螺山脉的主峰,玉螺山脉最大的地脉、灵眼就在这里,紫霄宫能占据白头山,足见其在修界的地位。紫霄宫被灭门之后,几位掌门联手封印了白头山最大的灵眼,以免旁人觊觎。   顾平林欲寻线索,奈何灵眼被封印,并无灵气可循,只能大致推测灵眼的位置——灵眼所在之处必有秘境,且附近灵气充足,适合修炼,紫霄宫应该在周围设有不少闭关的秘窟。   丹霞洞。   顾平林带着蓝非雨往山后走,两人一路上经过不少残破的宫墙门楼,时有巨石拦路。   临近丹霞洞,背后突然有人叫道:“顾掌门!”   两人回身看,只见一名少年疾奔而来,瘦瘦高高的,生着一张木讷的脸,正是前日离开的雨剑三十三。   待他近前,顾平林先问:“没找到?”   雨剑三十三摇头。   顾平林抬眉:“那就是他们不肯来?”   雨剑三十三迟疑片刻,道:“瞳剑辛忌来了。”   顾平林看他身后:“人呢?”   雨剑三十三摇头:“此地看似无人镇守,其实蓬莱的人都在暗中盯着,辛前辈不便露面,现等在山下。”   顾平林“嗯”了声:“我知道了。”   雨剑三十三眼神微动。   顾平林示意蓝非雨继续走,蓝非雨走了几步却停下,冷声问雨剑三十三:“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雨剑三十三没有回答,看着顾平林:“我这次来,还有其他任务。”   顾平林微微眯眼。   雨剑三十三道:“是阁主的吩咐。”   顾平林正要开口,背后突然传来“嘿嘿”的笑声。   “谁!”蓝非雨警惕地侧身。   顾平林制止他:“辛前辈?”   一个人自雪堆后走出来,黑须黑发,穿着宽大的灰色道袍,仙风道骨的模样,正是瞳剑辛忌。多年不见,他看上去反而比当初更精神,面色红润,显然是修为突破的缘故。   “顾掌门,”辛忌笑呵呵地拱手,“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看到他,顾平林反而目光一冷,对蓝非雨喝道:“快去丹霞洞!” 第163章 初探剑阁   辛忌此人生性狡诈,又因为常年躲避魔域的追杀,戒心极重,他曾经吃过剑王阁的亏,此番连阎森都不肯来,他又岂会轻易听信剑王阁的话?他要来,也只会单独行动,绝不可能跟着剑王阁的人一起。   辛忌是被胁迫的。   剑王阁胁迫辛忌见自己,听起来毫无意义,但结合他们的生意和雨剑三十三的任务便可猜到,那位阁主就是利用辛忌拖住自己。   灵眼有什么秘密?   顾平林冲向丹霞洞,雨剑三十三与辛忌大概是知道拦不住,没有追赶。   丹霞洞是在悬崖中间开辟出来的,外面平台上有个小池塘,池畔白雪皑皑,池水清澈,不但没结冰,反而冒着热气,乃是一眼温泉。洞门已经被破坏,几道黑影御空消失在远处。   顾平林心一沉。   里面的秘密恐怕已经被处理掉了。   蓝非雨道:“我去追!”   “不必了,追不上的。”顾平林制止他,“进去看看。”   灵眼生于灵脉之上,摄天脉之气以维持地脉平衡,因其中蕴藏着充足的灵气,周围很容易滋生妖物魔物,大门派有足够的力量定期清理,同时留下一角供弟子们历练,久而久之,这一角落便会成长为秘境。   丹霞洞内的灵眼极大,方圆好几丈,如同一个乳泉池,直通地底,整座白头山应该都是中空的,池中灵气像是洁白的乳液,荡漾不止,似乎要溢出来。巨大的太极形封印在上空浮动,发着白光,时隐时现。   周围有两三个秘境,都是紫霄宫开辟的,此时入口大开,里面已经被各派扫了一遍,如今灵眼被封印,灵气枯竭,这些秘境大概过几十年就会彻底消失。   顾平林扫视四周,紧锁了双眉。   封印目前是牢固的,四面洞壁也看不出半点异常,方才那批人到底在处理什么?   洞外脚步声响,雨剑三十三走进来。蓝非雨一把揪住他的前襟,阴沉着脸:“小子,你们想干什么?”   雨剑三十三只是看他一眼:“阁主交代的任务,是让我和辛忌尽力将你们拖住,不让你们到灵眼,但拦不住也无妨。”   拦不住也无妨?蓝非雨愣住。   “你的修为恢复了,”雨剑三十三从他手中挣脱,“是功法,还是药?”   顾平林随口道:“有哪一门功法可以修复道脉吗,你见过?”   雨剑三十三不说话了。   对方做得实在很干净,两人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痕迹,蓝非雨打算进废弃的秘境里查看。   “没必要,这种大型秘境一天两天也走不完,”顾平林制止他,问雨剑三十三,“剑王阁不插手外界事,这是你们与别人的交易?”   雨剑三十三点头道:“我昨日刚接到任务,辛忌今早才来与我会合。”   顾平林道:“看来我早就被盯上了。”   蓝非雨沉声道:“会不会是因为我……”   “不会,”顾平林道,“如果他知道是你,就不可能轻易放过,我推测他在意的是这玉螺山,如果我没想到来丹霞洞查看,大概他们也不会出手。”   蓝非雨松了口气。   顾平林围着灵眼踱了几圈,忽然道:“出去吧。”   既然看不出问题,继续在这儿也只是耽搁时间,蓝非雨没有反对,跟着他走出丹霞洞。   顾平林随口问雨剑三十三:“辛忌呢?”   雨剑三十三道:“他有别的任务。”   顾平林道:“被使唤得这么顺手,他应该很忌惮那位阁主。”   雨剑三十三不接话。   “不必紧张,”顾平林笑看他,“我正要亲自去剑王阁,拜访贵阁阁主。”   三人顺着峭壁上开辟出来的台阶往上走,刚回到主路上,迎面就走来一群人,当先那人一见顾平林便大笑:“果然是你。”   “南岛主。”顾平林拱手。   蓝非雨微微低头,将幕篱往下拉了拉。   “你要到玉螺山,怎么也不事先传个信?”南珠扶住他的手臂,拍了拍,“走,到我那边再细说。”他又看雨剑三十三与蓝非雨:“这两位……”   顾平林道:“是剑王阁的两位小友。”   “剑王阁?”南珠眉头微沉,接着又舒展了,“云崖之会,剑王阁令我等大开眼界,来者是客,请。”   .   蓬莱行宫在附近的小慈山上,与主峰白头山相比,低矮的小慈山完全不起眼,南珠要它来做陆界的据点,修建行宫,各大门派世家也顺势做了个人情,同意了。   顾平林落地便察觉山中灵气充足,道:“南兄好眼光。”   南珠笑着解释:“白头山大灵眼被封印,分支灵脉就受益了,我当初也没想到会有这种运气。”   他拉着顾平林走进殿内,自去上面主位坐了,顾平林三人在两边坐下。   “快请夫人,就说顾掌门来了。”南珠吩咐侍女。   紧接着,几名侍从依次抬了小几上来,摆好酒菜瓜果便退下,只留一名侍女跪坐在小几旁,执壶为众人斟酒。   顾平林开口问:“我来白头山,南兄几时得到的消息?”   南珠笑道:“我这儿离白头山近,几位掌门、家主便托我看护灵脉,你一上主峰,底下的人就报与我了。”   顾平林道:“那你们方才可见到一群人下山?”   “没有,”南珠皱眉,“怎么了?”   顾平林没有回答,示意旁边侍女不必斟酒:“听说紫霄宫之事,是南兄你报的信?”   “没错,我无意中拿住了送信的人,搜出紫霄宫与嵬风师勾结的证据,这才顺便做个人情,”南珠爽快地承认,“不瞒你,蓬莱偏居东海一隅,资源有限,我有意到陆界发展。”   顾平林道:“南兄素有远志,令人钦佩。”   南珠道:“你我兄弟若能携手,争雄修界,岂有不成?”   顾平林没有接这个话题:“如今南兄有小慈山立足,正可一展雄图。”   南珠待要再说,先前那侍女从屏风后走出来,低声道:“夫人说有些头晕,不便见客,大概是修炼累了。”   南珠面露忧色:“那就让她好好歇着,叫药师去看看。”   侍从答应,退下。   顾平林道:“你我喝酒,何必劳烦嫂夫人。”   “她近年操劳了些,”南珠又举杯,笑道,“之前在云崖,你我都有要事在身,说话也不痛快,今日难得相聚,定要一醉方休。”   顾平林亦举杯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雨剑三十三自始自终只吃了点瓜果,蓝非雨戒心极强,因怕身份被识破,也不敢多喝酒,南珠知道两人是剑王阁弟子,只客气地劝了两句酒,便不再管他们。   酒兴渐浓,南珠一边示意侍女斟酒,一边叹道:“当年我困守蓬莱,哪想到会有今日。”   顾平林道:“听说南兄只用了短短几年便除去郭逢,未知详情?”   昔日六御公郭逢在蓬莱几乎是一手遮天,除去他之后,南珠才真正掌控了蓬莱岛。然而提及此事,南珠并没有多讲的意思,只含糊地道:“季氏出力甚多。”   顾平林道:“季三婶?”   南珠“嗯”了声,摆手道:“陈年旧事,不提它了,喝酒喝酒!”   顾平林识趣地结束话题,南珠今日似乎特别高兴,一直用大杯喝酒,完全不自制,到最后,两人都是被仆人架下席的。   待仆人离开房间,顾平林就从床上起来,打开房门,坐在桌旁等候。   果不其然,门外很快就有人来了。   “多年不见,公女与顺始公安好?”顾平林拱手。   “顾掌门这是问候,还是笑话?”   “哦?”   “亏我自诩聪明,竟三番两次看错人,”多年不见,明公女容貌依旧,却再无昔日的光彩,眉眼间添了许多疲惫之色,她迅速走进房间,关上门,这才松了口气,“郭逢旧部被屠杀殆尽,我与祖父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   顾平林道:“你们当年逼迫于他,就该想到今日。”   “你以为只是我们?”明公女冷冷地道,“平沧公如今也管不了事,岛主对谁都不手软,蓬莱已成季氏天下。”   顾平林道:“对谁都不手软,又如何成季氏天下?”   “自从季氏上岛,岛主连平沧公都不信任了,”明公女叹道,“不止岛主性情大变,连平沧公近年也十分古怪,只四处寻找君灵使,其他事一概不顾,再这样下去,蓬莱基业迟早被季氏所窃。”   看来平沧公也受影响了。顾平林敛了笑意。   “岛主虽然不信任我们,但他待顾掌门你仍是没变,”明公女道,“顾掌门昔年能救岛主一次,何不再救他一次?”   顾平林道:“是救他,还是救你?”   “没有区别,”明公女冷静地道,“只要我们全部倒下,季氏掌控蓬莱,岛主也没必要活着了。”   顾平林起身踱到她面前:“公女已有主意,何必来问我?”   明公女嫣然一笑:“顾掌门的判断能令我安心,解铃还须系铃人,但她始终是季氏女……”   顾平林道:“也是岛主夫人。”   “此事太冒险。”   “你怕冒险?”   “我将你这句话当成夸奖了?”明公女慢慢贴近他。   顾平林低头看着她:“冒险是为了获得相应的价值,门派不是世家,掌门也许很快就会是前掌门,公女考虑清楚。”   “如今我自顾不暇,确实不该妄想,但我在你心里就只是这种人吗?”明公女笑着后退,作礼,“夜深,不敢多扰,告辞。”   .   顾平林不顾南珠盛情挽留,只住了两日便告辞离开,至始至终,季七娘也没有出来相见。   顾平林从附近灵心观调了三只上品灵鹤赶路,十日后便到达血月瘴谷。   血月瘴谷在修界算是半个禁地,地方不算大,里面的瘴气与毒虫潮却足以令修者们闻之变色。究其名字由来,是因为谷中有一种十分独特的瘴气,名为浴血瘴,一旦有人沾上,肌肤就会变成血色,其痛无比,待血色蔓延至全身,成为血人,便会浑身剧痛而死。每逢浴血瘴在月夜出现,月亮便会现出妖异的血色,也算修界一大奇观。   谷口有块大石头,刻着“此去剑王阁”几个红色大字,旁边另有两行小字:世上无难事,诚心客自来。   顾平林站在谷口处朝里望,但见:毒藤怪木漫遮天,前路茫茫入瘴烟。兽哭虫鸣声惨惨,应疑此去是黄泉。   雨剑三十三取出一个小盒子:“此乃阁中防瘴秘药,两位暂且用些吧。”   盒子里盛着白色粉末,顾平林没有拒绝,取了些撒在身上,蓝非雨也照做,三人这才走进瘴谷。   入谷瞬间,头顶明朗的日光瞬间变淡,蓝非雨忍不住抬头望,发现头顶那一轮日影竟然消失了,唯有光芒勉强穿过瘴气层,也变得惨淡了许多。他不由暗忖,这瘴谷果然与传说中一样,是有月无日的。   冷不防,旁边树干上喷出一股细细的绿气!   蓝非雨反应快,闭气闪开。   雨剑三十三道:“这种木气毒性不强,就算没有秘药,也不会死人。”   蓝非雨这才收起轻视之心,蹙眉道:“此地果然凶险,这秘药可能解浴血瘴毒?”   雨剑三十三道:“不能,但其实浴血瘴不是最凶险的,它速度慢,只要看出规律,躲避很容易,最凶险的是白头瘴和虫潮。”   蓝非雨便不再问。   因为剑王阁的缘故,这条路明显整修过,两旁树枝被砍去不少,顾平林顺着小径朝前走,一路穿行在各种瘴气之间,不少诡异的花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荆棘间挂着半腐烂的尸体,诸多怪象难以言尽,正是:瞬间花已败,弹指草枯荣。碧雾林间走,青烟石上生。凶鸮争腐肉,猛兽死藤荆。非正非魔地,居然享太平。   每半个时辰,雨剑三十三都会放出信香,看来剑王阁沿途都有据点。   走了半日,前方突然一亮。   一座山峰拔地而起,或者说“半座”更准确,此山好似被巨斧从中劈成两半,另外一半不知去向,剩下一半断面是整片嶙峋的山石,石色泛红。峰顶,一股白烟冲天而起,上空瘴气竟完全被这白烟驱散,午后日光照得山壁亮堂堂的。   没了阻碍视线的瘴气,顾平林能清晰地看见,那峭壁间,离地数十丈处,稀疏地生着几株松树,松枝旁逸斜出,枝叶间露出一角飞檐。   周围不见守卫,然而三人刚到崖下,便听上空有人恭声道:“贵客到来,请上剑王阁。”   雨剑三十三路上就一直在与阁中联系,顾平林也不意外:“是我们都去?”   “未有传召,任何人不得上剑王阁,”雨剑三十三摇头,指着蓝非雨道,“他入雾剑,我带他去雾剑阁。”   蓝非雨摘下幕篱,朝顾平林点点头,跟着雨剑三十三走了。   之前那个声音再没有出现,顾平林等了片刻不见有人指引,不由笑了声,直接御空而上。   离地十来丈,一道阻力当头压下!   顾平林不避不闪,散出剑意与之抗衡,迎难而上,楼阁近在眼前,头顶压力已重如山,体内剑意初现崩毁之象,一旦剑意崩毁,必是重伤无疑,顾平林仍面不改色,临近极限之时,突然挥掌凌空拍向峭壁!   巨响声中,无数碎石纷纷坠落。   石壁上的剑痕被毁去一道,剑阵破,压力解除,顾平林旋身落定在楼阁前,抬头望。   高大的楼阁依悬崖而建,大半嵌入岩石中,檐角高挑,檐下挂着两盏精美的宫灯,朱门大开,门上挂着块黑色牌匾,上书“剑王阁”三个大字,字迹规整稳重。   四下寂静,亦无人催促,顾平林看了那字半晌,这才举步走上台阶。   “哎,贵客一来便要拆我剑王阁啊。”一个声音响起。   声音含着笑,温和可亲,令人如沐春风。   顾平林却如受重击,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袖中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第164章 欲擒故纵   寂静。   四周静得仿佛可以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许久,里面的人都没再说话,方才那个声音仿佛只是错觉。   顾平林定了定神,踏进殿。   殿内有些空阔,梁上嵌着明珠,淡蓝色的珠光笼罩下来,大殿左右两边各有七根柱子,角落还有两个半人高的石台,上面放着香炉,炉香缭绕,甚是清幽。   正对面高阶上,洁白纱幔低垂,幔后隐约有人影。   “意外了吗?”声音突然再次响起。   顾平林呼吸一窒。   融融笑意里透着难以察觉的冷,的确是同样的声音,却又似乎有些不同,无形的压力似曾相识。   顾平林盯着白幔内的人影,开口:“你是谁?”   “剑王阁主人,阁主。”   “名字。”   “阁主便是阁主,”对面人道,“名字只是代号,随时可以更改,风剑十二明日也许就变成风剑十一,我可以说自己叫陈前,也可以叫步水寒,甚至叫顾平林,或者——”他停了停:“叫段轻名。”   饶是早有准备,听到这个名字,顾平林仍沉默了下:“既然如此,何不现身?”   “阁中一切都是有价钱的,见我很贵,”对面人慢悠悠地道,“何况,你确定想见我?”   熟悉的语调。顾平林收紧手指,目光锋利:“你要怎样?”   对面人反问:“你害怕?”   顾平林不语。   对面人道:“看来你很不希望我活着。”   顾平林道:“我以为你早就明白这一点。”   对面人自嘲地道:“也是,你又怎会内疚。”   “当然,”顾平林淡声道,“是你自作自受。”   “哦?”   “不是吗?”   对面人顿了下,道:“但至少,我们也曾是同门师兄弟。”   顾平林沉默许久,突然冷笑:“剑王阁的消息网确实很强大,连我们的事情都打听得这么清楚。”   对面人不慌不忙地道:“什么意思?”   “意思是,阁下试探够了没有?”顾平林踱到大殿中央,“你从一开始就在留意我的反应,不停地用模棱两可的话诱导我,一边试探,一边猜测,再用猜测的结果继续试探,堪称完美。”   “有破绽?”   “不是有,是太多了。”   半晌,对面人轻笑了声:“嗳,失策,但你的反应是不是也证明了蓬莱之事另有内情?”   顾平林道:“继续试探吗?”   对面人语气变得愉快起来,一扫之前的作态:“看来你是不会再上当了。”   顾平林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暗暗皱眉。   如果是那个人,他就不可能做这种无谓的试探,更不可能不知道那场围杀的真相,可是……太像了。   对面人笑道:“也罢,刚才的事让它过去,顾掌门屈尊驾临,剑王阁蓬荜生辉。”   顾平林闻言果断地抛开情绪:“想必阁主已猜到我的来意了。”   “那个小雨剑真是办事不牢,被你套了话去,”对面人道,“不愧是雨剑阁的人。”   顾平林道:“雨剑阁如何?”   对面人道:“雨剑嘛,就是剑法处处破绽,好似屋顶漏雨,雨剑阁的人差不多都是这样了。”   想到雨剑三十三的剑法,顾平林嘴角一抽:“这个比喻,确实新奇。”   对面人道:“你对那小雨剑有兴趣?”   顾平林没否认:“可惜阵剑之道的诱惑,敌不过他对剑王阁的忠诚。”   “废物的忠诚,不值一提,”对面人道,“何况他都将你的耳目带进剑王阁了。”   顾平林道:“非也,蓝非雨抱着诚意而来,他会成为剑王阁中一枚很有用的棋子。”   “我这里不缺棋子,”对面人道,“也许将他卖给魔域更有用。”   顾平林道:“投奔的人转身就被出卖,阁主不打算继续做生意了?”   “顾掌门真乃我之知音,”对面人笑道,“也是,你特意将蓝非雨送到我面前,我若不见一面就送走,岂非辜负你的一片苦心?”   “阁主多虑,你若不想见他,他岂能见到你?我原本就没指望他打探消息。”顾平林微微笑着,骤然抬掌一握。   前方的白纱幔被凌空扯掉!   眨眼,顾平林自原地消失,现身阶上。   失去白幔遮挡,阶上情形一览无余,正中间摆着个精美的雕花座,座中却只有一个昏睡的黑衣人,黑衣人肩头贴着张传音符。   “顾掌门把我的剑王阁拆得彻底。”轻笑声自传音符中响起。   顾平林丢开白幔,负手,快速扫视四周:“岂敢,若阁主出手,我也没机会拆。”   阁主道:“先用蓝非雨迷惑我,而后揭破我的试探,让我放松警惕,再趁我不备出手,这瞒天过海、欲擒故纵之计用得熟练啊,若非我早有准备,就要上当了,初次见面,顾掌门如此失礼,未免不太合适。”   顾平林道:“利用辛忌坏我的事,难道不失礼?”   “果然是来算账的,”阁主笑道,“剑王阁收钱办事,无意针对顾掌门,希望你不要误解,不过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确认我的身份……你心里仍在怀疑,或者说认定我就是他了?”   顾平林道:“若你不是,何必躲藏?”   阁主语气一淡:“你想见我可以,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是他,会想见你吗?”   如果是他,他会不会见自己?顾平林恍惚了一瞬。   阁主道:“也许他对你很失望,认为你已不值一顾。”   顾平林沉默片刻,冷冷地道:“阁主真是锲而不舍地试探我。”   “一边惧怕他的报复,一边还要见他吗?”阁主笑道,“放心,我确实与你的那位段师兄无关,只是你的反应,让我忍不住对当初蓬莱岛的事产生兴趣了。”   兴趣?顾平林没接这个话题:“听闻剑王阁对外接各种生意,我此番前来,想与阁主做两笔生意,阁主意下如何?”   阁主欣然道:“当然好了,我是生意人,没有拒绝上门生意的道理,请讲。”   顾平林道:“听说阁主掌握许多消息,我想买两个消息,第一个是关于万法门。”   阁主道:“万法门的消息比较贵,一个消息一枚彩币。”   顾平林丢出一支五彩羽币。   “顾掌门爽快,我喜欢爽快的客人,”阁主道,“你想了解万法门的什么消息?”   顾平林道:“幕后之人让你阻止我去白头山灵眼,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真让我为难了,”阁主大笑,“你也是在试探,我若回答,岂不是等于承认了幕后之人来自万法门?”   顾平林不答:“他知晓我可能会到灵眼,或者说他觉得我会在白头山发现什么秘密,所以让你们对付我,此人很了解我。”   阁主叹道:“是啊,要骗过你这么聪明的人,我们完成任务也不容易。”   “什么任务?”顾平林道,“拿灵眼误导我吗?”   “哦?”   “白头山灵眼并无异常,你让雨剑三十三和辛忌过来阻止我,无非就是要让我以为灵眼有问题,引我去关注灵眼。”   传音符一时没了动静。   顾平林不在意他的反应,兀自往下讲:“我猜,关键其实并不在灵眼,幕后之人是怕我发现别的秘密,所以找上你帮忙,你想用别的事物转移我的注意,恰好我当时在怀疑灵眼,假如我怀疑的不是灵眼,辛忌他们依然会现身阻止。”   半晌,阁主再次开口,声音带着笑意:“这是你的猜测,剑王阁不能出卖客人,这是规矩。”   顾平林道:“那就回答之前的问题,他的目的是什么?”   “这笔生意,我拒绝,”阁主语气很遗憾,“有人先一步付了钱,让我保密,你慢了。”   顾平林道:“意思就是,你知晓答案?”   阁主道:“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顾平林没有追问,从容地道:“那换一个,你,或者说剑王阁,在这件事情上是什么立场?”   “这个问题嘛,”阁主略停顿了下,“承蒙顾掌门看得起敝阁,但我其实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生意人而已,谁有钱,谁给的利益更大,剑王阁就站在谁那边。”   “当真?”   “顾掌门出高价买的消息,当然不会有假。”   顾平林这才点头:“希望阁主能记住今日的回答,告辞了。”   阁主挽留:“血月瘴谷风景独特,顾掌门难得光临,何不留在谷中小住几日,赏玩一番?”   顾平林反问:“我留下来,阁主会亲自作陪吗?”   阁主遗憾地道:“不巧了,近日阁中事务繁忙,实在难以脱身,但小雨剑会替我好好招待贵客,或者蓝非雨也可以。”   顾平林果断地道:“那就不必了。”   “顾掌门无须心急,你我早晚有机会见面,”阁主停了停,“大概也不会太久。”   “嗯?”顾平林听着不对,皱眉。   “送客。”阁主温声道。   无风,五彩羽币却自地面飘起,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托着一般,飞落到雕花座上,那是至强的剑意。   座上那黑衣人刚醒,他站起身,恭敬地朝顾平林作礼:“贵客请。”   从大殿内出来,外面刚申时初,阳光尚且明亮,这次顾平林并未像上来时一样走悬崖,殿外停着只灵鹤,灵鹤将顾平林送至崖下。   雨剑三十三与蓝非雨都不见,送顾平林出谷的是另一名黑衣人。   没走多远,前方路口处站着个人。   顾平林看到他便停下脚步。   .   来人没有易容,面如冠玉,鬓若刀裁,俊眉星目,神采飞扬,身穿镶边白色箭袖,系一条月白色绣花腰带,纵然装束朴素,站那儿依然是不折不扣的贵公子姿态。   “属下见过云剑主。”黑衣人上去行礼。   顾平林留意到,他腰间挂着块白玉牌,上刻“云剑”两个古篆字,想来剑王阁的人都是凭信物辨认身份的。   云剑主摆手,黑衣人便悄然退至不远处等候。   顾平林客气地拱手:“齐十三公子,别来无恙。”   齐婉儿侧身面向他,却只是冷笑了声,没有还礼:“尚可,顾掌门这些年想必也过得不错。”   “尚可,”顾平林似乎没听出话中讽刺之意,面不改色地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你会在剑王阁。”   见他全无愧色,齐婉儿脸色更冷:“我不是来与你话旧,是要问你一件事。”   顾平林道:“哦?请讲。”   齐婉儿道:“当年齐氏路过蓬莱,是你引来的?”   顾平林道:“不错。”   齐婉儿忍怒道:“你利用我,是为段六?”   “段师兄?”顾平林摇头,“当然不是,他是我的师兄,当年事发突然,我不得已将他逐出灵心派,也十分内疚。”   齐婉儿不信:“那你为何引齐氏到东海?”   顾平林奇怪:“令祖父难道没有告知你?你离开齐氏,必定道途艰难,令祖父托我相劝于你,我不忍你断送道途,故而透露了你的行踪,但后来我见你意志坚定,就改变了主意,所以才会将他们到来的消息告知你,让你尽快离开蓬莱,只是你又为何要自投罗网?”   齐婉儿反被问得无言以对。   顾平林没有追问,叹道:“想不到你当真能创出剑招,令祖父若是得知,必定十分欣慰。”   他答得坦然,齐婉儿也不确定了,抿唇半晌,才又开口:“改进剑招容易,提升功法难。”语气已温和了些。   能创出最纯正的剑招,其心性果然纯正至极。顾平林也没有像对待雨剑三十三一样试探他,只道:“阁主天才,你在剑王阁必会大有收获。”   齐婉儿难得没有反驳,道:“段六之事,你当真没插手?”   顾平林不解:“此话怎讲?”   “齐氏路过,段六出事,我就是感觉太巧了。”齐婉儿直言,他虽然单纯,却不笨,自然会起疑。   顾平林也不多问:“逝者已矣,无论如何,恭喜你达成愿望,眼下我不便久留,若齐兄弟有空,何不同去灵心派做客?步师兄也十分想念你与姚兄,久别重逢,正可切磋剑术,岂不好?”   齐婉儿迟疑:“这……”   顾平林转身:“姚兄。”   姚枫自瘴烟中现身,还是穿着俭朴的蓝布衣,他也不说话,只朝顾平林点了下头,走到齐婉儿身边站定。   此人不是齐婉儿,都看得清楚。顾平林笑了声:“那就改日吧,灵心派随时欢迎两位做客,告辞了。”   齐婉儿终于也拱手:“不送。” 第165章 广陵战火   腊月至,潜阳山白头,灵心派地势略低,除夕也飘起了雪。修道者们通常不过人间节日,他们寿命比凡人长太多,人生中经历了太多节日,且他们经常闭关,十年如一日,等同今日过节,明日又过节,未免太无趣。是以除夕日,灵心派依旧清清静静。   厚厚的积雪,掩盖了足下的枯叶黑泥,掩盖了腐败的气息,再连同头顶那一片白雪下的冷翠,遮蔽了天光,四周景物便显得阴冷起来。   没有手持雨伞从容下楼的白衣剑者,竹梯早已朽坏,露出许多空隙,似乎轻轻一踏便会散开。平台上铺满了白雪,栏杆也朽断了几根,映着无暇的雪色,看上去更加残破不堪。檐角挂着重重蛛网,窗台上落满尘灰,整座小楼透着阴森凄冷之气,似乎已成鬼狐妖魅的住所。   顾平林抬起手,最终也没有推门。   ——“没有你的世界,太寂寞了。”   关卡松动,修为见长,黑暗的道途再现一丝光亮。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又当如何?”   我也会期待你回来吗?   我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顾平林看着面前的房门,缓缓放下手,负于身后。   如果真是他,便不可能故意否认身份。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他透露的信息几乎全是真话,用真话误导人,享受玩弄人心的乐趣,那就是段轻名。   难道,这是他的另一场游戏?   无论如何,那位阁主都不是个安分的人,所谓的早晚会见面,不用太久……他到底想做什么?最近修界并没有与剑王阁相关的大事,正如他们对外宣称的那样,规规矩矩地做生意,他们接的生意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顾平林收回思绪,转身看向楼下。   步水寒身穿蓝袍,手提湖音剑,站在雪地里。   少年意气始终经不住岁月消磨,大概是经历变故的原因,如今的他比前世沉着得多,热情与冲动消失,原本坚定的眼睛里也染上了迟疑之色。   “步师兄。”顾平林步空走下楼。   步水寒点头,又抬眼望小楼:“陈师兄闭关,常师兄也游历去了,左右无聊,只得寻你说话,四处不见,就想到这里来看看。”   “师兄想说什么,说吧。”顾平林在他身旁停住,回身,与他并肩而立。   步水寒斟酌了下:“我听万籁说,你在打听剑王阁的消息?”   顾平林道:“不错。”   步水寒侧脸看着他,几番欲言又止,半晌才道:“过去的事情,就放下吧。”   顾平林看他。   步水寒道:“那位阁主剑法是很强,但不可能是他,我见过他的尸体。”   “与此事无关,”顾平林道,“剑王阁突然冒出来十分古怪,阁主来历不明,且与万法门有往来,之前他曾派人去白头山拦截我。”   步水寒吃惊:“他们不是做生意的?”他想了想,又皱眉道:“万法门?那是魔域大派,为何会对付我们?”   “大概是旧怨,我怀疑他们别有目的,”顾平林侧身面对他,“师兄找我,不止是为此事吧?”   步水寒迟疑道:“没什么,就是你的修为……”   顾平林道:“各安天命,师兄无须挂心。”   步水寒抬手拍他的肩:“这么多年,我已经想明白了,段师弟的事不能怪你,当初是我太冲动。”   “过去的事,我并不曾自责,也不曾后悔,”顾平林道,“师兄不必耿耿于怀。”   步水寒沉默片刻,点头:“那便好,我也知道你不会与我计较,就是觉得对你不住,担心你为此种下心魔,既如此,你的修为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我悟性不足,”顾平林道,“静心参悟,顺其自然,或许会有转机。”   “灵心派能有今日,多亏了你,”步水寒看看周围景色,叹道,“我们师兄弟已经许多年没这样说话了。”   “回去小酌几杯,如何?”   “当然好。”   步水寒终于朗声一笑,揽着他的肩就走。   顾平林垂眸跟着往回走,听足底白雪“沙沙”响,心头涌上更多不安来。   .   过了正月,天气渐渐回暖,顾平林将门中事务委托给了甘立,只带着万籁离开潜阳山,直奔玉螺山脉。白头山上依旧积雪皑皑,南珠与夫人回东海蓬莱岛去了,不在行宫,留守的蓬莱弟子们大概只是奉命查探消息,并没有来阻止两人。   丹霞洞内,巨大的太极形封印依旧悬浮在灵眼上空,比起上次所见,并无变化。   逃过闭关,万籁心情很好,他展开折扇,凑近灵眼扇了扇,确认灵气无丝毫外泄,便直起身笑道:“果然封印得严实,师父你之前也来看过,没什么不妥吧。”   顾平林摇头:“去看看小灵眼。”   玉螺山脉的小灵眼不少,都已被门派和世家占领,灵心派近年声名正盛,这些门派世家多少都会卖顾平林面子,师徒两人一个个试探过去,没发现异常,半个月后,两人来到不生山。   不生山离主峰白头山已经很远,在玉螺山脉最外沿,山内虽有个小灵眼,但此地土质奇特,寸草不生,资源极其贫乏,大点的门派、世家都看不上,不入流的小门派和散修们倒喜欢,此地几番易主,据说五年前让一个叫心剑宗的小门派占了。   这心剑宗确实寒酸,山门都没有,就是一片大石屋座落在荒山上,阶前立着一柄两三丈高的剑形大石,剑尖入地,上面剑柄部分已残缺,两名看门弟子坐在石阶上。   万籁要上前:“我去问问。”   顾平林突然伸手制止他,低声:“回去。”   万籁向来机敏,他不动声色地摸出折扇,拿出纨绔公子的语气配合:“不生山景色果然不怎样,全是石头,还是去别处游览吧。”   那两个弟子闻言便收回视线。   走出很远,万籁才问:“师父刚才拦我,莫非这心剑宗有什么古怪?”   顾平林回头看看那片石屋:“那两人并非心剑宗弟子。”他示意万籁看:“门前石剑残破不堪,剑宗岂会坐视不管?且那两人看到我们便有戒备之色,左边那人的手势,不是准备捏剑诀。”   “像是召唤法宝的,”万籁想起来,“是了,剑宗门前弟子却不是剑修,果然可疑,师父打算怎么办?”   不生山的灵眼只怕有问题。顾平林想了想,正要说话,忽见一名修者匆匆奔来。   万籁认出来人:“是广陵派的。”   那广陵派的修者似乎受了伤,面色发白,他大概是不愿浪费法力用净水诀,任由外袍上留着斑斑血迹,见到顾平林两人,他便停下来拱手:“敢问……”   不待他说完,顾平林先问:“广陵派出事了?”   .   百里竹海,流水小桥,琴声古韵,万年广陵剑门,一派清雅风光。   然而此刻,竹海之上杀气冲天,魂幡摇动,鬼哭声声。广陵派防御大阵已经开启,数千巨剑影将竹海团团护住,长老唐见掌阵,八名内丹大修端坐上空,膝头横琴,各守一方,依次奏出雅乐七音,掌阵的唐见则在间隙配合,听来竟成了一首节奏平缓的优雅乐曲,声波交击,四周剑影应声而动,剑气纵横,抵抗魔修的进攻。   此阵正是广陵派大名鼎鼎的伏羲弦舞八卦阵,护派防御阵通常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开启的,此番魔域共主嵬风师派来了七名魔修,号称魔北斗,是嵬风师的心腹,其中三名都有丹意境修为,此等实力远非广陵派能比,山主周秋不得已动用防御阵拖延时间,等待救援。   不生山离广陵派不远,顾平林赶过来只用了六日工夫,见广陵派被围困,他便寻到魔域防守最弱的一角,出其不意地杀了两名魔修,周秋闻讯迎出来,将他接入山门。   周秋喜悦:“小徒聂宇曾受顾掌门提醒,想不到……唉,惭愧,顾掌门此番前来,可是……”   顾平林道:“路过白头山,遇上贵派弟子,特意赶来相助。”   周秋愣了下,不由苦笑:“眼下形势不好,只怕要连累你。”   此事到底与灵心派无关,顾平林提醒过聂宇之后,便将心思放在了剑王阁,确实没料到魔域会在此时动手,也难怪周秋失望,周秋原以为他早预知此事,必是专程来救急,谁知竟是凑巧,来的只有他一人。   两人进入琴楼,里面已聚集了十几个人,除了聂宇等几个大弟子,还有三名内丹大修,都是其他门派过来救援的。   聂宇见到顾平林便大喜,上来作礼。   顾平林与众人客气两句,环顾四周:“怎不见李长老?”   众人皆不语,面露悲戚之色,聂宇沉默片刻,道:“当日魔域杀入山门,我等措手不及,唯有开启伏羲大阵与之抗衡,李长老为了拖住他们……已经身殒。”   广陵派实力最强的李念姑竟然战死了。顾平林闻言也是一愣,半晌叹道:“想不到云崖论道一别,李长老竟已仙去。”   聂宇红着眼睛:“顾掌门早就提醒过我,只怪我……”   “不怪他,”周秋对顾平林道,“聂宇之前劝过我,是我不信,以致让广陵派遭此劫难,幸好他将几位长老、道督都留在门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聂宇忙道:“不关师父的事。”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顾平林打断两人,“据我所知,伏羲弦舞八卦阵虽然威力不凡,但消耗极大,难以持久。”   聂宇道:“我向几位长老请教过阵法,可以上去替代他们,让他们轮流歇息恢复。”   他不能违抗师父,却暗中作了准备。   周秋沉默许久,拍拍他的肩膀,摇头:“此阵不是学几日就成的,配合不好会出大事,到时我去替换,若支撑不下去,你便带其余人和顾掌门他们一道突围离开,告诉你师妹,让她们不要回来了。”   聂宇咬牙:“我……”   顾平林问:“情况如何?”   “三名长老重伤不醒,两位丹门的朋友也受了伤,”聂宇道,“当初见情况不好,师父便让两位师妹带着弟子们突围,去求援了。”   求援的人派出去了,附近实力最强的紫霄宫却已不存在,丹门倒是来了人,但他们长于炼丹,不擅战斗,再就是几个二流门派,远不能与魔域抗衡。周秋让女儿和小弟子们离开,不止为求援,更是要保住他们,低级弟子留下来也帮不上忙,送走他们,万一众人遭遇不测,至少还能保住广陵派传承。   近点的大派是北齐氏、飞剑宫和归灵宗,算路程,他们最快也还要六七日才能赶到,只怕来不及了。   周秋怅然,朝众人作礼:“诸位之情,广陵派铭记,伏羲阵不知道能撑多久,事已至此,诸位留下来必受连累,我断不敢再误了诸位朋友性命……”   顾平林抬手制止他:“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聂宇忙问:“顾掌门可是有主意?“   顾平林道:“等。”   众人神色更不好,他们过来帮忙是乐意的,但明知打不过的话,谁都不想留下来白白送死。   一名丹门修者客气地道:“我们自然可以等,就怕外面支撑不了太久吧?”   正此时,一名广陵派弟子快步走进来,面有惊惶之色:“禀山主,不知何故,溪水突然变成了紫色。”   溪水?周秋疑惑。   丹门修者道:“难道是魔域……”   顾平林却笑了:“广陵派无忧矣。” 第166章 剑鸣广陵   周秋忙问:“顾掌门何出此言?”   “听说贵派有难,我赶来之前便让小徒万籁去求援了,看来对方已经答应,贵派伏羲阵隔绝内外,所以小徒借水流传信,救援的人想必正赶来,我们只需拖延时间便好,”顾平林说完,朝众人拱手,“之前不确定求援是否能成功,不敢轻易承诺,还望诸位见谅。”   众人虽不知援兵有多少,但想顾平林身为灵心派掌门,本人也在这里,想必不会拿自身性命开玩笑,众人皆大喜,厅内气氛变得轻松许多。   周秋待要询问,又有弟子飞奔进来报:“外面不好了!”   “去看看!”周秋立即往外走。   果不其然,竹海之上的伏羲阵暗淡了许多,琴声亦不如之前流畅,分明是阵力不足,有人支撑不住了。   “唐长老。”周秋作出判断,灵琴自匣内飞出,他一手托住琴,上去将唐见替换下来。唐见面色惨白,汗如雨下,显见是消耗过度,被聂宇扶到旁边打坐调息。   顾平林仰脸观察。   伏羲弦舞八卦阵威力不凡,除了掌阵者,另八个内丹大修是关键,五音加上变化的变宫、变徵,共七个音,每奏一次,便会有一个人轮空,这是伏羲阵的缺陷,只是八个人配合完美,每一次都有变化,很难分辨破绽在谁,所以至今无人能破解。   巨大的威力带来巨大的消耗,掌阵者首当其冲,另外八个也不轻松,估计很快就要有人支撑不住。在场顾平林等人虽有内丹修为,却不修琴剑之道,都无可奈何,唯独聂宇取了琴盘膝坐下,闭目聆听,手指虚浮弦上,想尝试配合。   对面魔北斗也明白伏羲阵的特点,命令上千魔修轮流休息、进攻,打定主意要耗死广陵派。   第三日凌晨,所有攻击突然都停止了。   众人身经百战,心知不对,半点不敢放松。   对面魔北斗七人现身阵前,为首的魔天枢高声道:“周老儿,你这广陵派魔主要定了,我劝你趁早带他们走,还能保住门下性命。”   魔域行事张狂,杀虐无辜乃常事,难得肯留人性命。周秋看看勉力支撑的几位长老、道督,又看看底下聂宇等人,动了动唇,到底说不出一个字。他身为山主,若轻易让出山门,会让广陵派沦为笑柄不说,没了立足之地,广陵派将何去何从?修界有修界的规矩,不是说抢就抢的。   顾平林暗忖。   魔域局势果然紧张,嵬风师在与万法门争斗中接连失利,需要一场胜利来提升士气,不想多浪费时间在这边,打的就是速战速决的主意,所以才会提出这样“仁慈”的条件。   魔天枢不耐烦地催促:“答应是不答应?别怪我没提醒你,今日我们必能拿下广陵派,到时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抚琴的手指颤抖,周秋闭上眼睛。   对方这么说,必有后手,援救的人不知何时才到,究竟是留下来赌一把,还是答应他们?低级弟子被送走了,留守的都是门派中坚力量,若能保住他们,广陵派复兴的希望便大了一分。   “山主,不可!”一位长老喘息着制止,老泪纵横。   “不能答应他们,师父!”聂宇与几名大弟子伏地大哭,“我们都愿决一死战!”   ……   广陵派一片哭泣声,其余众人都面露不忍之色。   顾平林却似乎没听见,他抬脸望着半空,突然开口:“嵬风师前辈既来了,何不现身?”   沉寂。   竹海上空出现一片红云,犹如鲜血喷溅在天幕上,再缓缓朝四周晕开,里面隐约出现一个人影。   “你是岳松亭那小子的徒弟?”声音很奇怪,听起来像是好多个人同时在说话,有男有女,有的声音尖细,有的声音低哑,有的好像在嘻嘻笑,混合在一起,诡异得很。   嵬风师,统领魔域三百年的首领,称岳松亭一声“小子”并不过分,据说他修为已达丹意境七重,是离丹神境最近的大魔修。   顾平林拱手:“久闻大名,幸会。”   嵬风师笑了声,那声音太嘈杂,听不出是冷笑还是嘲笑:“周秋,我已经很客气了,你意下如何?我劝你不要妄想拖延时间,这样的机会,我不会给第二次。”   众人这才从惊愕中回神。   “不可能!”一名广陵派道督高声道,“你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看我广陵弟子怕也不怕!”   半空那些声音哼了声,一阵风刮来!   风竟然有颜色,殷红,像血雾。   身为剑修,顾平林立即发现那风是剑意所化,带着浓郁的邪气和腥味,且具有腐蚀性,伏羲阵的剑气遇到这阵血风,竟逐渐被融化,上空出现空洞。   此人所修剑道诡异得很。顾平林暗忖。   阵眼处的周秋晃了晃,稳住身形,琴声忽然转急,头顶巨剑杀气猛增,搅碎那阵血风。   原来此阵还可以更强。众人见状,神情更沉重。嵬风师修为竟强悍至此,力量不逊于魔北斗七人同时进攻,就算众人豁出性命,恐怕也撑不过一天。   “我若出手,你们能支持多久?”嵬风师道。   包括之前那个道督,所有人都不说话。唯有顾平林问:“阁下亲自过来,就不担心被万法门趁虚而入?”   嵬风师道:“我当然已作好准备。”   顾平林道:“是吗,但我得到的消息并非如此。”   “小子,你还太嫩,”嵬风师道,“你想拖延时间,我更要尽快结束。”   “我确实是好意,阁下三思,”顾平林不慌不忙地道,“我敢在这种时候来广陵派,就注定了阁下会退走,你信也不信?”   嵬风师沉默半晌,并不回答他:“周秋,我最后问你,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李念姑身死,不少优秀弟子战死,几位道督重伤,就算侥幸逃得此难,广陵派也实力大损,没落是注定的事。周秋眼含热泪,到底是作了决定,他朝顾平林歉意地道:“顾掌门高义,广陵派却是辜负了……”   “不可!”顾平林看出他的意图,厉声喝止。   周秋已停止抚琴,颓然看向嵬风师,话没出口就被顾平林打断,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   半空传来诡异的“哈哈”声,仿佛有千百个人在笑。   一阵血气袭向周秋!   顾平林制止不及,心道不好。嵬风师若没来,魔域或许会放过众人,既然他亲自来了,那就必须胜得漂亮,魔修不讲什么信义,出尔反尔是必然的。   琴声停,伏羲阵停止运转,嵬风师偷袭的时机刚刚好,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周秋经验丰富,下意识地拨弄琴弦,发出三道剑气去挡,奈何修为差距太大,他当场被震得跌下来。   “师父!”   “守住阵位!”周秋心知不妙,奋力推开聂宇,飞身扑向阵眼。   “杀!”嵬风师下令。   八名长老、道督听令坚守阵位,奈何阵眼无人,嵬风师哪会让伏羲阵重启,一缕血风再次刮向周秋。一念之差,眼看就要误了众人性命,周秋心中悔恨,已是红了眼,竟不管不顾地朝血风冲上去!   “山主!”   “师父!”   “冯师兄!”   一道白影凌空掠来,将周秋撞开,迎上那阵血风。   竟是冯英。   冯英本是周秋最重视的徒弟,曾被当作下任山主培养的,与周秋感情最深,他接到周采芹的消息便匆匆赶来,见周秋有危险,岂能坐视不管。   原来前世他是死在了这里。   顾平林不忍,奈何事发突然,众人援救不及,周秋大恸,悲呼:“我的徒儿啊——”   “师弟!”严寒狂奔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那血风忽然静止,仿佛在半空凝固了一瞬。   这一瞬,对冯英来说已经足够,他迅速横移避开。   嵬风师“咦”了声。   严寒和周采芹先后赶到,严寒将冯英拉到旁边:“你怎样?”   周秋趁机回到阵眼,伏羲阵重新开启,他扭头便喝骂两人:“你们回来做什么!别站脏了山门,还不快滚!”   周采芹急道:“爹,师兄才救了你,你还……”   “我不用他救!”周秋冷声。   冯英拉开周采芹与聂宇,恭敬地道:“待广陵派无事,我们立刻离开,眼下无论山主说什么,我们都是不会走的。”   他虽然容貌文雅,说话却是掷地有声,弃徒冒死回来救师门,众人再如何不耻他与严寒的关系,此时也是无言。   周秋知道徒弟的性子,长叹了声,没再说话。   众广陵弟子大喜,严寒、冯英昔日颇受器重,必然学过护派阵法,有他们轮流替换护阵,必能多支持几日。   “有人来了!”一位丹门大修高呼。   远处,一大群人御剑而来,为首那人满身傲气,足踏灵剑,正是飞剑宫宫主玉无学的亲传弟子阳昭,他身后站着一名女子,与周采芹长得一模一样,正是周秋的长女周采葛。   “父亲!”周采葛高呼,“飞剑宫和归灵宗的师兄来了!”   原来飞剑宫和归灵宗的人恰好外出任务,周采葛和一群低级弟子逃去求援,在半路上遇见他们,飞剑宫领头的恰好是阳昭,听说缘由之后便一口应下。同为大派,归灵宗自然也不能落后,因是半路赶来,时间便提前了许多。   阳昭朝周秋拱了下手,傲然道:“周山主不必担心,我等必保广陵派无事。”   周秋忙道:“方才多谢师侄出手。”   阳昭一愣:“方才?”   “不是你?”周秋吃惊。   半空的红云缓缓飘动,嵬风师的影子若隐若现,诡异的声音也低沉下去:“是你。”   “不巧,最近接了桩生意,望阁下体谅。”清悦的声音带着磁性,温和有礼。   霎时,四下鸣声起。   剑的声音。   所有的剑。   无论是广陵派的剑修,还是魔域的剑修,都发现自己的灵剑竟然不受控制地显形了,发出低低的鸣声。   数百灵剑齐鸣!   附近空中的气流仿佛扭曲了,分裂成一柄柄剔透的剑,人立于其中,似乎随时会被割裂成碎片。   气剑的中心,出现一个白衣人。   仿佛自虚空中步出,高大、颀长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斜飞的眉,狭长的眼,高挺的鼻,半弯的唇,镶着灵狐毛的白披风,绣金色牡丹的腰带,腰间配一柄华丽的灵剑,银白色的剑格上嵌着一块瑰丽的紫玉。   眉眼含笑,步伐从容,犹如出外游历的世家公子,又似幽居山间的高雅隐士。   剑鸣声更大。 第167章 一人足矣   鬓边一缕缕发丝凌乱地垂下来,掩去眼尾妖异的红影,映着含笑的眼波,那张脸的轮廓也因此而显得温柔了。厚重的白披风几垂于地,他慢步朝防御阵走来,所过之处,三丈之内,竹叶、竹枝皆被剑意削落,碎屑纷飞。   “好强的剑意!”有人低呼。   “他是……”聂宇满脸震惊,看向顾平林。   几乎是同时,寒英双剑与周氏姐妹也朝顾平林看过来。   “这不是段氏的……”广陵派长老唐见曾是昔年蓬莱座中客,亲眼目睹了那场事件。   那样的人,见过一面就很难忘记。   双手在背后握紧,顾平林紧盯着来人,冷意自心头升起。   纵然相隔多年,眼前面容依旧与记忆中一毫不差,包括那完美而虚伪的表情。   目光温和,亲切动人,却不曾在谁身上停留一瞬。   旁若无人的姿态,透出最熟悉的狂妄与自负。   熟悉,又有一丝久违的陌生。   面对至高至强的剑意,飞剑宫的人反应最大。见自身佩剑孤芳亦在应和,阳昭登时大怒,强行召回孤芳剑:“剑意而已,故弄玄虚!”他放出自身先天剑意与之抗衡,孤芳剑果然安静了。   其余剑修亦纷纷召回灵剑,纵如此,灵剑仍然在主人手中瑟缩,毕竟不是人人都有阳昭的天赋。唯独顾平林没有动作,任顾影剑在身畔欢鸣不止。   白衣剑者在防御阵边缘停住,看半空的红云:“魔主,幸会。”   “又是你。”嵬风师的声音。   “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即是有缘。”白衣剑者答得客气。   嵬风师道:“与我作对,是什么缘?”   白衣剑者温声道:“此言差矣,剑王阁与任何人保持友好,我此来并非与魔主作对,只是为广陵派解围。”   “我意在广陵派,你要为他们解围,这还不叫作对?”嵬风师道。   白衣剑者道:“解围与作对是两码事,只要诚心,相信总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嵬风师道:“如何两全?”   白衣剑者道:“容易,魔主成人之美即可。”   云中传来嘻嘻的诡异笑声,嵬风师道:“要我让步,就凭你的剑王阁?”   白衣剑者道:“不是凭剑王阁,是凭我。”   嵬风师顿时大笑:“我最欣赏阁主的这份自信,每次见到你,我都很奇怪,你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此人竟是那神秘的剑王阁阁主!众人惊疑,纷纷打量起他来,聂宇等人更是神色复杂。   周秋当年未去蓬莱赴宴,没发现不对,他纯粹是被剑意惊艳,忍不住叹息:“剑王阁名不虚传。”   阳昭面色一变:“若仅凭剑意就称剑王,还要剑术何用!既然剑王阁阁主这么厉害,想来我等也没必要出手了。”   广陵派众人同时皱眉。   嵬风师也修剑道,那阵红风是剑意所化,所以会被阁主的至强剑意影响,加上嵬风师毫无防备,这才让冯英侥幸得救。若真要论修为实力,嵬风师必胜无疑,何况他还有众多部下。这剑王阁阁主毕竟是来救援广陵派的,眼下正该合力对敌,阳昭也太不顾大局了。   周秋忙道:“阁主仗义相助,广陵派感激不尽,情势所迫,失礼之处还请包涵,待合力退敌之后,周某必当亲自拜谢。”   他这里刚说完,阳昭就沉下脸,送剑归鞘:“既然周山主只看重阁主,我等留下也是多余,就此告辞。”   周秋与广陵派众人闻言都气得脸色发白,奈何形势危急,剑王阁尚不清楚,飞剑宫却有不错的实力,真让他们走,广陵派更危险。周秋唯有叹气,忍怒安抚他:“飞剑宫乃第一剑门,师侄不远千里赶来相助,足见情谊,眼下当以退敌为重,师侄何必计较这些?”   多年过去,周氏姐妹沉稳了许多,门派存亡之际,周采葛更不敢任性,急忙拉住阳昭:“望阳师兄相救!”   见她娇美,阳昭面色好了些,傲然道:“我等自然要救广陵派的,至于阁主,看他是否需要飞剑宫帮忙了。”   周采葛语塞,转向阁主,忍不住开口央求:“段师兄……”   “剑王阁接了生意,就没有让客人亲自动手的道理,”阁主道,“这种事,一人足矣。”   阳昭冷笑:“你们都听到了,他自己说一人足矣,不用帮忙。”   现场立时变得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连周秋也不好再打圆场了。   嵬风师倒没笑:“你要与我动手?”   阁主叹道:“我这区区修为,岂敢与魔主争辉。”   “那你打算如何退我?”   “当然是凭这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魔主。”   “你觉得有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阁主微微侧脸,鬓边散垂的发丝被风吹动,映着薄唇边的笑意,为俊脸平添三分魅色,“万法门的人潜往九沼原了。”   对面魔北斗七人闻言尽皆变色,魔天枢失声:“九沼原!魔主,此事不妙!”   “确实不妙,”阁主叹道,“据我所知,九沼原失守,魔域半壁江山迟早沦陷,魔主要尽快采取对策才是。”   嵬风师沉默片刻,道:“你以为我会信?”   “送消息是剑王阁的好意,信不信,取决于阁下,”阁主道,“魔主大概没接到九沼原的急报,因为你的消息通道被截了,若立刻赶去救援,大概还来得及,至于广陵派,还请魔主不吝割爱,成全剑王阁这笔生意,你我各取所需,和气生财。”   嵬风师道:“若我先杀你,再去九沼原呢?”   “杀我不难,但一定比你想象的要难一点,”阁主道,“魔主若认为我比九沼原重要,我当然十分荣幸。”   嘈杂的笑声再次响起,嵬风师道:“撤。”   魔北斗七人领命,匆匆组织部众退走。   一场危机轻易化解,这边周秋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神情恍惚,如在梦中。   阁主忽又开口:“我还有一笔生意,希望与魔主合作。”   半空红云停住。   魔天枢见状道:“魔主,九沼原要紧!”   “欸,”阁主轻笑了声,“天枢大修此言差矣,我要说的,正是九沼原。”   魔天枢一愣,忍不住问:“什么事?”   阁主道:“这是另一个消息了,剑王阁的消息得来不易啊。”   魔天枢反应过来,冷笑:“剑王阁倒是会趁火打劫。”   阁主道:“为何不是雪中送炭?”   魔天枢道:“我们要是不买呢?”   “剑王阁从不强买强卖,一切由客人自己决定,”阁主道,“但我保证,这个消息对魔主足够重要,魔主若是不听,必定会后悔。”   “给他。”嵬风师的声音自红云中传来。   魔天枢丢出一枚五彩羽币:“说吧,什么消息?”   彩羽飘飘悠悠地下坠,没多远,又好似被无形的力量托住,重新缓缓上升,飞回魔天枢面前。   魔天枢愣了下,怒道:“你什么意思?”   “买不同价值的消息,就要付出相等的代价,”阁主道,“看来九沼原对诸位没那么重要。”   这是嫌价格低了。   不说魔北斗七人脸色如何,广陵派众人也苦笑。嵬风师肯退走已是万幸,这位阁主却还嫌出价低,全不想激怒嵬风师的后果。周秋与几位道督都捏了把冷汗,都想出面替嵬风师付钱了。   嵬风师不怒反笑:“好!好!既然要做生意,不如就做得更大一点,我只问你,能否买九沼原平安?若答错,我此刻就拿你的命来换!”   阁主亦笑道:“魔主果然好气魄。”   “你有办法?”   “只有客人出不起的价,没有剑王阁想不到的办法,为了保住这条命,我无论如何也要想出一个办法来。”   嵬风师抛下一块书牌:“一处神凤栖息地,够不够?”   众人动容。修界不用人间钱币,而是以神凤褪下的羽毛作为货币,因为凤羽中含有丰富的灵气,必要时可用以补充灵力和驱使法宝,一个神凤栖息地便是源源不断的财富,嵬风师这手笔不可谓不大。   阁主将书牌摄入手中,探知里面的信息,便颔首道:“魔主诚意十足,交易成了。剑王阁的消息,此去九沼原最近的路是穿越镜像之地,万法门会在这条路上拦截你们。”   嵬风师道:“我只要结果。”   阁主亦抛出一个书牌:“我能让你们避开拦截,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九沼原,魔主让他们依照书牌里的指示行动即可。”   魔天枢忍不住道:“就算我们顺利赶到九沼原,九沼原之危仍是没解。”   阁主道:“万法门目前应该不想与你们决战,魔主亲临,还怕他们不退吗?”   书牌被摄入红云内,嵬风师道:“很好,天枢,走了。”   魔天枢应下。   阁主道:“魔主出手大方,剑王阁再附赠一个消息,魔主离开魔域,万法门便偷袭九沼原,此事并非偶然。”   有人背叛。嵬风师冷笑数声,率魔天枢众人离去。   .   剑意不知何时已经收敛,杀伐之气也跟着消失,天地间恢复了安宁,琴声渐渐停止,唯闻竹桥下流水淙淙,四周竹声幽幽。   白衣剑者转过身来:“诸位,有礼了。”   周秋忙收了灵琴,落地,上前作大礼:“阁主大恩,广陵派上下没齿难忘!”   阁主制止他:“拿钱办事而已,周山主客气了。”   周秋笑着向顾平林道:“多亏顾掌门请来阁主,他日周某必定亲自上灵心派道谢。”   顾影剑自行隐去,顾平林脸色不好,勉强笑了下。   周秋显然对面前这位神秘的剑王阁阁主更感兴趣:“阁下如何称呼?”   阁主笑意盈盈,令人如沐春风:“剑王阁,阁主便是。”   周秋一愣。   “山主休要误会,并非是我托大,”阁主叹了口气,“我的名字如今代表了一个陌生的身份,也代表了麻烦,不报为好。”   长老唐见已恢复过来,他只当对方在意旧仇,忙由弟子搀扶着过来,深深地行大礼:“羞杀老夫!昔年蓬莱之事,我等愧对阁下,今日幸得不计前嫌,救广陵派于危难之间,老夫深感无颜。”   “段师兄你竟然还活着,太好了!”周采芹欣喜,说完又想起什么,转脸看顾平林。   冯英叹道:“当日听说你命丧蓬莱,我始终觉得蹊跷,所幸你无事。”   ……   阁主含笑听众人说完,温声道:“是吗,但我不记得去过蓬莱,大概也不是周姑娘认识的那位段师兄。”   唐见、聂宇众人皆愕然。   半晌,冯英看看沉默的顾平林,怀疑地道:“但阁主的容貌,的确很像我的一位小友。”   周采葛也不信:“你真的不是段师兄?”   “哦?”阁主反问她,“那位段师兄是怎样的人呢?”   周采葛闻言脸色微黯,垂眸:“他也是剑修,说话跟阁主你一样和气,人很好的,救过我们姐妹。”   阁主含笑道:“原来是个好人,那我不是他,还真遗憾。”   蓬莱之事距今才五十多年,对修者而言不算太久,一部分人也开始反应过来,窃窃私语,都看顾平林——那人曾是灵心派弟子,他身为灵心派掌门,不可能认不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顾平林终于开口:“大敌已退,诸位想必也累了,周山主何不请客人进去说话?”   周秋已经听聂宇解释过,心里也疑惑,闻言道:“是老夫失礼,诸位里边请。”   此时最尴尬的无疑是飞剑宫和归灵宗众人,他们特意赶来相助,却连一招都没有出,事情就已经解决了。   好在周秋也没忘记他们:“诸位厚谊,特意赶来,广陵派感激不尽,还请进去一叙。”   归灵宗的人松了口气,阳昭不知天高地厚,他们却很清醒,得知嵬风师亲临时便已经萌生退意,如今不用动手,当然是最好不过了。听到周秋邀请,领头的道督顺势出面道贺,答应了。   这边飞剑宫众人都看阳昭,阳昭脸色铁青,依他的性子,是要立刻离开的,然而他看看阁主,还是冷着脸留下来了。   碍着飞剑宫宫主玉无学的面子,周秋没与他计较,转向冯英与严寒。   冯英立即道:“既已无事,我们这便告辞了。”   “冯师兄,你们别走了吧!”周采芹慌忙拉住他,又看周秋。   “我们尚有事在身,诸位保重。”冯英轻轻掰开她的手,朝广陵派众人点头,与严寒御空而去。   周秋望着天际,终是长叹了声,摆手:“都进去吧。”   -----------   嵬风师:好想打死他。   万法门:好想打死他。   段六:我就喜欢你们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请叫坂本.段。   下一章保证说上话,哈哈 第168章 阁中剑王   经历了大战,众人此刻其实更需要调息、恢复,周秋还有些不放心,要亲自到外面安排弟子探查、防守,因此只草草说了几句,众人便先去客房休息了,等到傍晚时分,周秋才派弟子过来请。   周秋在流水楼上设宴答谢众人,流水楼共两层,下层由聂宇招呼飞剑宫和归灵宗的弟子们,上层则是周秋亲自招待重要人物。   楼上没有墙,四面都是柱子和栏杆,十分开阔,可容近百人饮宴。广陵弟子皆通音律,门中环境优美,雅韵十足。座中铺着精美的竹席,每个人面前都摆着张小几,上有仙果琼浆。没有冷冰冰的明珠光,檐下挂着一排六角宫灯,里面燃着千年不灭的烛,楼下是无边竹海,周秋还安排了弟子在对面小阁内抚琴助兴。   竹涛起伏,琴声流水。   如此美景并没多少人欣赏,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很随意地坐着,偶尔倾身与人谈笑,却没有半点不端正的感觉,那是刻入骨子里的大世家公子气度,雪白的外袍上明明没有任何佩饰,偏又莫名透出一丝华贵之气。   顾平林捏着面前的玉杯,抿唇。   周秋亲自劝酒:“广陵派得脱危难,皆赖阁主与诸位道友。”   众人纷纷道客气,举杯附和。   归灵宗那道督笑道:“若非阁主,我等大概还在苦苦支撑等待救援,这一杯当谢阁主才是。”   话刚说完,旁边响起刺耳的声音:“不过是凑巧出了九沼原的事,嵬风师才肯退,说全赖阁主,未免夸大了。”   却是飞剑宫阳昭。   众人不约而同地皱眉,只是碍着飞剑宫的势力和玉无学的面子,不好说他。   周氏姐妹正安排弟子上酒,闻言停了动作,周采葛道:“阳师兄说笑呢!”   阳昭挑眉,朝阁主拱手:“我阳昭向来有话就说,不惯虚伪客气,还请阁主见谅。”   气氛顿时变得尴尬了,顾平林也不禁放开了酒杯。   此子毫无自知之明。单论修为,嵬风师几乎无人能敌,若他早来两日,伏羲阵也保不住广陵派。飞剑宫号称第一剑派,但最强的长老方中元在世时也未必敢与嵬风师正面交手,这阳昭因一身先天剑意被掌门玉无学看中,玉无学大概是担心他出身寒微,心性与飞剑宫剑道不合,有意助长其傲气,以致让他养成了这般讨人嫌的性子。此子将同门师兄弟都得罪了大半,所以两年后才会受人怂恿,做出独闯镜像之地的蠢事,枉送了性命。   周秋忍住火,不轻不重地搁下酒杯,笑道:“阳师侄此言差矣,剑王阁能在血月瘴谷立足便不简单,阁主云崖一剑,老夫私下与令师谈论时,他也曾赞赏。”   他搬出玉无学,是觉得阳昭总不好反驳师父的话,哪知阳昭偏不识趣,嗤道:“我师父待人一向客气,赞赏两句是给面子,莫非听的人还能当真,以为自己能胜过飞剑宫了?阁主未出一剑,却自称剑王,难以服人。”   这番话简直将全修界的剑修都得罪了,不止周秋和唐见,另几位大剑修都沉了脸,毕竟照阳昭这么说,玉无学也曾跟他们“客气”过。   阳昭还自鸣得意:“阁主以为呢?”   阁主不紧不慢地放下酒杯:“剑王阁做生意,求的是双方互利,不在服人。”   阳昭嘲讽:“不知阁主是否每次都能靠消息退敌?”   “也许吧,”阁主也是好脾气,笑道,“剑王阁的消息渠道很广,也许下次的运气同样不错。”   阳昭噎了片刻,嗤笑:“既然贵阁是靠口才服人,不如将剑王二字去掉。”   “口才好,不代表没实力;不出剑,是因为没必要,”阁主慢声道,“莽夫以武屈人,仁者以德服人,智者以谋制人,常听闻智者不屑与莽夫为伍,未见莽夫嘲笑智者也。”   “说谁是莽夫?”阳昭大怒,拍案而起。   阁主“欸”了声:“不过是说笑,阳大修何必动气。”   “阁主的实力莫不是耍嘴皮?”阳昭冷笑,召出孤芳剑,“可惜剑修不是以口才论高低,今日阳昭便请教阁主高招。”   众人见不对,纷纷起身劝解。   广陵派长老唐见道:“大敌已退,正当庆贺才是,何必煞风景,还望阳师侄给老夫一个薄面。”   “我只是看不过徒有虚名之辈,”阳昭根本不给面子,指着阁主,“你敢是不敢?”   阁主道:“剑王阁以和为贵,何况客人总不好在主人家动手,太失礼了。”   阳昭道:“还是你不敢应战?”   他不依不饶,众人无计可施,都看山主周秋,却见周秋自斟自酌,一言不发,毫无劝阻之意,众人纷纷领会过来,意思着劝两句就算了。   阳昭心胸狭隘,仗着飞剑宫传人的身份,不将别人放在眼里,只是他确实得了剑术真传,能在论道会上让玄冥派云鹤吃亏,众人再不喜也没奈何,如今他主动挑衅实力不明的剑王阁阁主,众人乐得看热闹,心道他输了更好。至于其余飞剑宫弟子,有同样骄傲认为阳昭必胜的,也有和众人一样厌恶阳昭的,还有几个清醒的,却不敢得罪阳昭,都闭口不言。   无人劝,阳昭更得意:“废话少说,阁主敢不敢与我一战?”   “这……唉!”阁主无奈地叹气,取过面前的酒杯饮了口,然后才道,“这样吧,你是飞剑宫弟子,我为剑王阁阁主,为免让人说我欺负小辈,今日我便不出剑,你若能伤我,算你赢。”   话一出,四周沉寂。   剑修不出剑,防守更难。飞剑宫剑术大名鼎鼎,阳昭修为虽不足,但他在论道会上坐了第一把石椅,越境战斗不在话下,也难怪他会狂到以为自己能与嵬风师匹敌。   至于这位阁主……   众人苦笑。   两人简直就是在比谁更狂。   果不其然,阳昭自觉受到了轻视,脸色一阵发青,咬牙冷笑:“但愿阁主不会后悔。”   他有些迫不及待,剑未动,剑意已出,在场剑修瞬间都感受到了压制,包括顾平林。   这就是天赋的优势。此人先天剑意之强实属罕见,连齐婉儿、程意等人都不及他,若他两年后不去找死,潜心修炼几十年,定有大成。   顾平林暗道可惜,跟着看另一边。   身被剑意包围,阁主安然不动。   大概是有意与他比较,阳昭毫无保留地释放先天剑意,一步步地朝他走过去,浑身剑意催发到极致,形成肉眼可见的、细微的剑气,“嘶嘶”声响起,灯笼与廊柱上出现浅浅的剑痕。   众人心惊,各自运转真气与之抗衡。   “既来做客,还是莫要惊扰主人了吧。”清悦的声音响过,眨眼,阁主的身影便从座中消失。   夜幕初降,竹海苍苍,白衣如海上浪花。   阳昭哼了声,跟着飞出流水楼,踏足孤芳剑之上,使的正是飞剑宫的御剑术。另有四柄飞剑在他身畔盘旋,原来这孤芳剑看似一柄,其实有五片剑刃。   竹海上掀起飓风,竹涛汹涌起伏,茫茫剑境铺开,飞剑带着磅礴剑气,如同闪光的白浪,一层层向对面扑过去,瞬间便将白影吞没!   众人立即围到栏杆边观望。   “黄粱梦回。”周秋识得此招,神色凝重。   唐见立即道:“这……阁主有些不妙啊。”   阳昭出手就用了昔日第一剑修方中元的名招,气势竟也不弱,众人都开始为阁主担忧,低声议论起来。   顾平林没有作声。   同样是狂,一个全不自知,一个知己知彼,此战毫无悬念。   招尽,光芒变暗,白色剑浪逐渐平息。   对面不见阁主身影。   众人一时无言,想那阁主大概是负伤坠入竹林了,周秋也在犹豫是不是要亲自过去看看,毕竟对方是广陵派的恩人。   阳昭大笑:“剑王阁,徒有虚名而已!依我说……”   “看那边!”楼下突然有人叫。   剑招明明已平息,竹海上空却仍荡漾着一缕剑气,闪着微弱的白光,迟迟不曾消失。   阳昭收起笑意:“嗯?”   众人看出不对,都扶着栏杆探头观望。修者开夜目,在众多惊疑的视线里,那白色剑气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凝成一道实影。   楼下爆发喝彩声,是聂宇和弟子们。   “妙啊!”唐见抚掌笑,“身化剑气,说破招,不如说入招!”   周秋众人赞不绝口。   阳昭恼羞成怒:“胜负言之尚早!”   下一招过,阁主依然毫发无伤。   “我是剑,剑是我,我意即剑意,剑意即我意,你的剑如何伤我?”   阳昭气得浑身颤抖,驭剑继续攻击,也不知是他太急躁还是怎么回事,后面的剑招更是莫名其妙就被破了,几柄飞剑甚至会在中途改变方向,互相撞在一起,有如儿戏。   阁主更加轻松,不时开口点评。   “剑意勉强,可惜,你的剑术太差。”   “这一剑偏了至少两寸。”   “后劲不足。”   “还是不够,来,用你最强的剑招。”   “又偏了。”   “这种三岁小儿也能躲过的破绽,你却自始自终都没发现,可悲。”   “错漏百出,不堪一击。”   “如此拙劣的剑术,你的傲气从何而来?”   ……   大概是夜风太冷的缘故,含着笑意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变得格外冷酷。   然而,恰到好处的嘲讽听起来更像是指点、谴责,完全不会让人觉得过分。众人都道他是在借机教训阳昭,也乐见其成。   周秋顾左右而笑道:“年轻人心气太高,吃些教训是好事。”   众人点头称是。   唯独顾平林脸色发白。   飞剑宫剑术赫赫有名,阳昭哪有那么不堪一击,他能够安然无恙,不止是因为超强的剑意影响了阳昭的剑气,修为更高也是主要原因,内丹境之上,一个小境界都是天差地别,照目前看,他应该接近丹意境修为,或者已经到了。   这一句句刻意的嘲讽贬抑,绝不止是教训阳昭那么简单。   飞剑宫讲傲骨,以此入道,阳昭经历特殊,他的傲是刻意培养的,傲气下还藏有早年的自卑,阁主将其剑招说得不值一文,分明就是要摧毁他的傲骨,一旦阳昭心志不够坚定,产生质疑,道心动摇,必将道途崩毁。   剑气将人影笼罩,众人看不清阳昭的脸色,但看他出招越发急躁失控,渐渐地,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周秋试探着道:“阳师侄,既然切磋过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没有反应。   阁主道:“嗳呀,还是不打了吧。”   “为什么不打!我一定会赢!”阳昭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癫狂,“不可能!我不信……再来!”   众人见他不识抬举,都冷笑。   熟悉的寒意再次涌上来,顾平林情不自禁地拉紧了披风门襟。   谁也不知道,飞剑宫的一代天才即将陨落。阳昭身在局中,一步步地被牵着走,已经听不进外界的声音。局外人看不出来,是因为那些话根本影响不了别人,纵然出事,众人大概也会认为是阳昭心志不够坚定。   这种事,只有深谙人心、善于掌控人心的人才能做到。   永困于一方天地,不见前途,没有退路,比起废修为,这无疑残忍至极。阳昭此人就是性子差,其实没做过什么大坏事,甚至会为了出风头而赶来救援广陵派,这个“教训”对他而言实在过于严重了。   心中衡量着利害关系,顾平林略作迟疑,到底没有开口,独自走回座中。   阳昭固然可怜,却也不值得自己为他去激怒那人。   顾平林正提壶斟酒,借以平复情绪,忽见两道窈窕身影朝这边走来,正是周氏姐妹。   “顾掌门。”姐妹两人作礼,时隔多年,两人已收敛了许多,面对顾平林还有些拘谨。   顾平林颔首:“两位姑娘别来无恙。”   姐妹两人看看外面的战局,欲言又止。   顾平林明白她们在想什么:“阁主便是阁主。”   周采芹“哎”了声,尴尬地道:“天下容貌相似之人果然不少。”   两人心中的误会大概还没有消除,顾平林也没有解释,随口道:“世事难料,确实令人感慨。”   周采葛忙道:“正是,阳师兄剑术已是不凡,这剑王阁阁主竟然更高明。”   战斗没持续多久,阁主避开阳昭的杀招,回到流水楼上:“够了,再打下去,诸位道友都要不耐烦了。”   阳昭追进楼内,以剑指他,红着眼道:“你看不起我?”   阁主转向周秋:“让山主见笑。”   周秋忙道:“剑王之名,非阁主莫属,我等今日大开眼界!”   阁主又朝其余人拱手,转身归座,仿佛没看见旁边的阳昭。   这种熟悉的姿态……顾平林下意识看阳昭,果然见他脸色煞白,执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问你,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阳师侄!”周秋觉得他太不像话,伸手拍他的肩,“够了,今日到此为止,还请师侄给老夫几分薄面吧!”   哪知话音刚落,阳昭便摇晃两下,喷出一口血来。   众人大惊。   周秋也愣了下,扶住他:“阳师侄,你这是……”   阳昭似乎听不见他的话,只盯着阁主,红着眼睛道:“再来!再打!”   周秋心知不对,立即以真气封了他的神识。眼看阳昭昏倒,另一名飞剑宫大弟子急忙过来抱住他,怒道:“既是切磋,阁主为何伤人?”   长老唐见劝道:“老夫相信阁主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还是先看阳师侄的伤势吧。”   周秋把脉片刻,神色复杂:“丹田筋脉不曾有伤,倒像是……心神受创。”   众人面面相觑。周秋的意思很明白,心神受创是好听的说法,说得不好听,就是阳昭心胸狭隘,心境被气出了问题。   那飞剑宫弟子也惊愕:“怎么可能!”   “是我的错,”阁主站起身,满含歉意地道,“这如何是好?”   众人都有些尴尬。唐见道:“阳师侄自己提出切磋,怎能怪阁主?他日老夫会向玉宫主解释,阁主大可放心。”   阳昭毕竟是玉无学的亲传徒弟,周秋不敢大意,吩咐唐见送他去丹院诊治,又让那名飞剑宫大弟子跟着过去:“有师侄你照顾,总能放心些。”   闹了这出,众人也无心宴饮,没多久便散了,各自回房。   .   夜深,风冷,无边竹海在夜色中翻涌着黑浪。   残席已撤尽,流水楼上不见人影,空旷而冷清,只有檐角下的四盏宫灯还亮着,昏昏的灯光随风晃动,映照着来人的俊脸。   骤然,对面的小阁楼上响起琴声。   熟悉的琴声。   顾平林飞身掠出流水楼,飘然入小阁,在栏杆内落定。   精美的灯罩挡不住明亮的灯光,门内恍如白昼。对面摆着一台琴,琴声清绝悠远,琴旁人如画,好似嵌入了身后的牡丹花鸟屏风中。   顾平林伫立栏边,静待。   曲终,音绝。   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回弦上,那人弯了下唇,不紧不慢地抬起脸来,狭眸被灯光映得有些妖魅:“久违了,顾平林。”   顾平林开口:“是你。”   “是我,”手从琴弦上移开,那人似笑非笑地打量他,目光幽冷,“溯月洄光卷让我失望,重来一次,你眼睛里装的东西更多了。” 第169章 同一个人   屏上牡丹盛放,琴旁剑者白衣,红白相映,红的更添艳色,白的越发夺目。   顾平林盯着他:“你眼睛里的东西还是那么少。”   “那是因为值得一顾的东西太少,”那人从容地答道,站起来,身形在灯影里显得分外高大,“溯月洄光,物换星移,想不到修界变化会有这么大,故人重逢,难免感慨万分。”   顾平林道:“你都想起来了?”   “想起不少,也忘了许多,”他侧过身,随手转动灯罩,高挺的鼻梁映着灯光,让整张侧脸的轮廓都变得冷硬起来,“醒来便发现道脉重创,修为尽失,体内补天诀也有不同,实在令人惊喜。”   “难怪你会试探我,”至此,顾平林确定了心中的推测,“是程氏救了你。”   当时玄冥派与六御公郭逢多有往来,玄冥派的客人都住在主岛,他被段品打落紫芝崖,能暗中救他且助他离开蓬莱岛的,唯有同在主岛的姨母程氏。他敢踏入自己的陷阱,便早有准备,之前失踪的那些蓬莱弟子就是他在挑选替身,此人擅长医术,改头换面不难。   对面的人“嗯”了声,一只手依旧把玩着灯罩:“继续讲。”   顾平林道:“之后是姚枫与齐婉儿接应你。”   他让齐婉儿现身引开齐氏,却事先告知了脱身的办法。离开蓬莱岛之后,程氏不可能带他回玄冥派,正好交给前来接应的姚枫与齐婉儿。   “大致相差不远。”对面的人弯了唇。   天意如此。顾平林道:“重伤的你恰好苏醒记忆,利用前世的《补天诀》修复了道脉。”   从头开始,对他而言不是坏事。前世《补天诀》出自玄冥派功法,今世《补天诀》自灵心派功法与《炼神九章》中悟出,失去修为,等同破而后立,正好将他之前的段氏、玄冥派与灵心派杂学去掉,从而修习最纯粹的《补天诀》。拥有糅合两世优势的、全新的《补天诀》,加上超卓的天赋,所以他的进境才会这么快。   对面的人侧过脸来:“错了,没有记忆的我,同样也能创出修复道脉的《补天诀》。”   顾平林不能反驳。   他当然能,他是段轻名。   记起前世,却忘记了今世,面前这是一个更强、更危险、更疯狂的妖怪。   顾平林拉了下披风门襟。   “蓬莱之事,是出自你之手。”语气无丝毫愤怒,如果能够被打败,妖怪只会更加兴奋。   顾平林不否认:“是我的杀局,只为杀你。”   “哦?”单手扶着灯罩,段轻名停下动作,“你还是那么想杀我。”   顾平林反问:“我想杀你,难道很奇怪?”   段轻名神色莫测地看了他片刻,收回手,轻笑:“顾平林,你还是这么不知好歹,一点也不感激你的救命恩人。”   “没有你,我不会需要任何人救命,你害我一无所有,我应该感激你?”   “我只是帮你处理那些会绊住你脚步的麻烦,让你走得更远。”   “你只是太寂寞,想找一个人陪你走,你过度在意这个被选中的人了,”顾平林停了停,道,“我永远不会跟随你,段轻名。”   对面的人饶有兴味地眯眼,薄唇吐出意味不明的话:“你已经在追逐我。”   “嗯?”心猛地一动,顾平林蹙眉,却想不起什么。   “我给了你机会,你却没有回避失去记忆的我。”   “我只是……”   因为执念?执念究竟是什么?顾平林停住,没有往下说。   段轻名打量他,话锋一转:“能够逼杀我至此,你确实有长进,但杀局已经失败,如今你还拦得住我吗?”   顾平林道:“我为何要拦你?”   段轻名悠然道:“杀陈前,杀步水寒,或者让灵心派消失,我可以做的事情多了,你当真不打算阻止?”   顾平林伸手,顾影剑显形。   “杀我,就凭现在的你?”段轻名道,“道途无望,不配接我一剑,你是怎样将自己弄成这副可怜的模样,我有些好奇了。”   执剑之手骤然收紧,又放松。顾平林沉默片刻,摇头:“我确实不是你的对手,阻止不了你,更没想再杀你。”   “嗯?”   灯下人影消失,骤然现身顾平林面前。   顾平林回神,抬剑便削。   “这种反应速度,不是你,”纷纷剑气被更强大的剑气搅碎,对面人完全无视杀招,并指,轻而易举地夹住了顾影剑刃,“毕竟我是你的段师兄啊,我给你重生的机会,让你挽回了灵心派,还赠你顾影剑。”他弹了下剑刃,温声道:“你看,纵然担心我的报复,你也没有防备我,当初又怎忍心杀我?”   顾平林道:“你不是他。”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没什么不同,”段轻名道,“也许某一天我同样会想起今世过往,记忆不能代表什么,难道我不是段轻名吗?”   狭眸笑意盈盈,眼尾泛着柔和的桃花色,披风领边雪白、柔软的灵狐毛随风颤动,连同那声音听起来都变得温柔了。   顾平林紧了紧手指。   “何必自欺欺人呢?你的心已经承认了这个事实,”段轻名低头看顾影剑,“你主动招惹失去记忆的我,我们才会成为同门师兄弟,我视你为友,才会将顾影剑赠与你,这可是陪伴我多年的爱剑啊。”   剑锋一抹暖色流动,瑰丽无比,似乎要浸染那漂亮的手指。   “想必你已经发现,我一直在让你,你改进的剑术虽然不错,但还不足以胜过我,你能得到造化诀也是因为我,包括你的重生。扪心自问吧,若非骗取我的信任,你当真能伤到我吗?你对我下手,违背了灵心派门规,有负岳松亭的教导,他若泉下有知,一定不会原谅你。”   他轻声叹息:“顾平林,你在后悔,后悔设计杀我,这件事已经成为你的心魔,甚至影响了你的道途。”   顾平林道:“你说错了,我不曾后悔。”   “你后悔,或者说,你更害怕,”段轻名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不费力气地拨开顾影剑,逼近,“你害怕我的报复,看,你身后还有灵心派,有那么多废物需要你保护,设计我的时候,你就没想到这样的结果?”   顾平林后退了步。   修长有力的手指,覆上那握剑之手。   凉意顺着手臂窜上来,直击心头,顾平林微微握紧剑柄,到底没有动。   段轻名微笑,握着那只手缓缓压下去,柔声道:“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因为我并没有怪你,看到我回来,你欢喜吗?”   顾平林突然道:“不。”   “嗯?”   “你不是他。”   对面响起一声嗤笑,空中压力倍增,顾平林瞬间动弹不得。   温柔的假象尽数消失,对面人毫不留情地动用境界压制,伸手扣住他的下巴,居高临下的姿态,毫无温度的眼神,薄唇弯起嘲讽的弧度:“重要吗?我期待你醒悟,期待看到更强的你,但重来一次,除了这仅剩的倔强,你变得更弱、更可笑了,甚至让我开始后悔救你。”   完全不同的补天真气带来绝对的压制感,顾平林没有挣扎,仰脸看他。   “我说过,你永远失败,”段轻名微微低头,妖魅的眼睛与记忆中相差无几,他似乎也觉得好笑,“就连之前那个愚蠢的我,你都赢不了。”   顾平林道:“他不蠢。”   段轻名笑道:“啊,顾掌门竟然在维护我吗?难道你对我还真有几分同门情谊?”   顾平林道:“你不是他。”   段轻名道:“也是,会信任你,会被所谓的情谊拖累,我当然没那么愚蠢。”   顾平林也不反驳:“你说的没错,我承认我失败,如今我道途难行,已经不足以成为你的对手。”   沉寂。   四目相对。英眸依旧明亮,目光里再无从前的激愤与试探,唯剩坦然。   段轻名眯眼,语气听不出喜怒:“说吧。”   顾平林道:“前尘往事到此为止,你对报复这种事情应该没什么兴趣,今后凡剑王阁出现的地方,灵心派都会回避。”   “认输?”   “你这么认为也可以。”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忽然道:“这双眼睛,令人生厌了。”   手指沾着夜凉,缓缓覆上眼睛,视野随之暗下去。顾平林没有闭眼,看着指缝透进的一线光亮:“多谢你炼成溯月洄光卷救我,让我有机会挽回一切,但其实你不该救我。”   段轻名道:“救你,给你机会杀我,都只是无聊之下的兴趣,对我而言,没有应不应该,只有想,与不想。”   “我并不希望你这样做。”   “我说了,只有我想与不想,你的意见不在这个范围。”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你在意?”   “在意,”顾平林道,“修界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灵心派也难置身事外。”   段轻名笑叹道:“你总是在意这些不相关的东西,这就是你永远赢不了我的原因。”   顾平林不理会评价,重复问:“你想做什么?”   段轻名语气轻松:“当然是做生意,赚钱,有钱花不好吗?”   顾平林不语。   顷刻,手指移开,满室光辉入眼。   “现在的你,的确让人兴味索然,”段轻名大概是真的觉得无趣,收回手,重新走向琴,“你说对了,我对报复这种事没兴趣,强者只需要对手,不需要敌人,更不会为不记得的小事实施报复。”   生死于他而言也都是小事,一直以来,只有自己将他当作宿敌。顾平林亦有些自嘲:“希望你不会食言。”   “当然,你该庆贺,这个修界有更有趣的目标。”   “万法门。”   “别这么聪明,我会不舍啊。”   顾平林问:“他们在谋划什么?”   段轻名在琴旁坐下,拨了下弦,意味不明地道:“不同的选择,往往会有不同的结果,这一世的结果无疑更让人期待。”   顾平林蹙眉:“什么意思?”   段轻名没有回答,看向他手中的顾影剑。   顾平林道:“需要物归原主吗?”   段轻名收回视线:“不必了,随手送出的小礼物而已。”   顾平林也已料到这个答案,收了顾影剑:“我想买一个人,不知剑王阁有没有这样的生意?”   “风剑十二。”   “不错。”   段轻名失笑:“他前脚走,那个小雨剑后脚就会跟你跑,你这不是买一个,是两个啊。”   “如你所言,风剑十二不走,雨剑三十三就不会离开剑王阁。”   “与你一样。”   “这笔生意如何?”顾平林道,“我给你双倍的价钱。”   “当然,这么划算的生意,岂有拒绝之理。”   “开价吧。”   “不急,货到付钱,”琴旁的人又变回了温和风趣的剑王阁主,“买卖人口的生意,做起来实在有些良心不安啊。”   顾平林点头:“那我就静候你的消息。”   “请。”   “段轻名,”顾平林没有立刻离开,“于你而言,也许世上没有太多重要的东西,但我希望你能专注道途,破境飞升。”   “继续修炼到丹意境、丹神境,然后毫无悬念地飞升,这样无趣的日子,有一次就够了。”   “你不想去境外的天地看一看?”   “想过,但也许那只是更加无趣的世界呢?”段轻名反问,“还是你自己道途无望,希望我能代替你实现?”   “修者不在意道途,便是自我毁灭,你已自毁过一次,不是吗?”   “真关心你的段师兄啊,”段轻名笑道,“在意他又杀他,恨我却在意我,有趣。顾平林,你在意的究竟是谁?”   顾平林不答,自栏边消失。 第170章 推波助澜   次日清晨,一顶白轿出现在竹海之外,将段轻名接走。周秋没有过多挽留,不说段轻名的身份令人起疑,只看剑王阁地处血月瘴谷,靠近魔域,收钱办事,立场不明,也是不便过度往来的。   顾平林暗中留意阳昭,见他已经清醒了,默默地站在旁边,眼中再无昔日神彩。   道途崩毁,身陷困境,往后只能祝他好运了。   顾平林回身向周秋拱手:“出来多日,我也该告辞了。”   见他也要走,周秋大吃一惊,再三挽留不过,只得同意:“客气话就不说了,待老夫处理完这些事务,必定登门拜谢。”   这种大恩,必定是要亲自登门道谢方显诚意。顾平林道:“周山主驾临,顾某必扫径以待。”随后又朝众人拱手:“诸位请了。”   众人纷纷还礼。   周采芹主动站出来,对周秋道:“我送顾掌门一程。”   灵心派近年声名鹊起,顾平林人才俊美,此番又有恩于广陵派,周秋自无不允。他会错意,顾平林却猜到周采芹的意图,没有拒绝。   果不其然,周采芹没送多远便忍不住道:“顾师兄。”   顾平林停住脚步。   对方已是一派掌门,气质与当年大有不同,周采芹不觉有些紧张,又改口:“顾掌门。”   顾平林道:“周姑娘不必拘礼。”   见他温和,周采芹反而更紧张:“多年不见,我以为你已经忘记我们姐妹了。”   顾平林道:“两位姑娘才识不凡,见过的人必不会轻易忘记。”   “顾掌门说笑,”周采芹道,“当年你救了我们姐妹两次,若不是你破了太学村独阴地,我们难逃鲁公子毒手,只是我与姐姐受伤昏迷,未能当面拜谢,惭愧。”   见她要拜,顾平林伸手托住她的手臂:“不必多礼。”他停了停,道:“破独阴地,是多亏段六公子。”   周采芹道:“那阁主……”   顾平林放开她:“当然不是。”   周采芹失望不已。   顾平林道:“此人昔年叛出灵心派,被我驱逐,周姑娘要打听他的事情,不应该找我。”   周采芹一愣:“你们不是……”   顾平林打断她:“将误会当真,就更失礼了。”   周采芹怔了半晌,低头:“是我失礼。”   “就送到此地吧,周姑娘请回。”   “是。”   周采芹毕竟稳重了许多,发现是年轻时的误会,也尴尬地涨红了脸,作礼退去。   顾平林站在原地,抬头看头顶一片苍翠,微微蹙眉。   万籁带着两只灵鹤,手执折扇等在竹海之外,见顾平林出来便收起折扇,迎上来:“师父果然神机妙算,魔域的人退了。”   当初顾平林吩咐他完成任务便可离开,他等在这里应该是担心,还准备了坐骑。顾平林走向灵鹤:“能想到借水流传信,也算机智,不枉我带你出来一趟。”   万籁笑道:“魔域人多,我不敢靠近,才想出这个办法,之后我就躲得远远的了,昨晚发现魔兵已退,我料师父不会久留,就带灵鹤过来。”   顾平林颔首道:“做得不错。”   灵鹤振翅升空,往灵心派的方向飞去。   万籁道:“我当日已遵照吩咐,让外门弟子守在血月瘴谷外,探得阁主离开,便入剑王阁找云剑主交易,调查不生山心剑宗的事,消息会直接送回灵心派。”   段轻名不在,齐婉儿就好糊弄多了。顾平林点头不语。   .   两人日夜兼程赶回灵心派,广陵派的事情却已铺天盖地地传开,剑王阁声名大噪是其次,阁主的身份才是引起轰动的原因,其影响甚至超过了剑王阁本身,不知多少人紧张忌惮,尤其是当年参与围杀的门派,暗中商议、派人打探是少不了的。   消息传得这么快,只怕也是有人推波助澜。   不打算报复,却有意放出风声,坐看各门派的反应,此人就是担心修界太平静了。   至少从表面上看,这些事都与顾平林无关。面对各种试探,顾平林不作表示,回到灵心派,剑王阁的消息果然已经送到了。   万籁拿着密信道:“正如师父所料,不生山资源贫乏,心剑宗常去附近采买丹药,但听药铺的人说,大约自去年起,心剑宗采办弟子就都换了新面孔,再没见过以往的那些弟子。”   顾平林道:“偷天换日,心剑宗被别的势力彻底取代了,只因他们宗门位置荒僻,且势力太弱,不太引人注意,竟无人察觉。”   万籁道:“如此,原来那些心剑宗的人呢?”   顾平林不答。   万籁到底不傻,也隐约猜到真相,默默地将密信放到他面前。   顾平林屈指轻敲案头,看着桌面的信,沉思。   若所料不错,此事应是万法门所为,但幕后那人到底在谋划什么?前世定有线索,可恨自己一心对付段轻名,竟忽略了外事。万法门所图不小,如今种种迹象证明,灵心派被设计亦是其中一环。可以肯定的是,前世段轻名发现了他们的目的,并且在最后时刻利用溯月洄光卷破坏了这个计划。   他要为自己报仇,这无疑是最愉快的方式。   即将功成,却遭遇时光回溯,万法门大概也没想到这个结果,被段轻名玩弄得彻底。   毕竟,连飞升都能放弃的人,世所罕见。   看段轻名的态度,如今他是打定主意要作壁上观,甚至还会在一定程度上顺水推舟帮助万法门,可见万法门要做的必定是惊世骇俗的大事,否则也难以激起他的兴趣。   顾平林尚未想出头绪,步水寒就匆匆走进门来:“你去过广陵派?”   麻烦还是有的。顾平林示意万籁退下。   万籁平日最怕陈前、步水寒两个,见状立刻低头作礼,告退。步水寒此时也没空理会他,点头让他去了。   等万籁离开,步水寒反而迟疑起来,欲言又止。   “师兄坐,”顾平林示意,然后也在案旁坐下,“我的确去过广陵派,见过剑王阁阁主。”   步水寒沉默了下:“他到底是不是……”   “是,”见他要说话,顾平林抬手制止,“那又如何?你要迎他回来,与飞剑宫这些大派为敌吗?”   步水寒一愣。   顾平林道:“昔年我亲自将他逐出灵心派,且不说他未必愿意回来,只看眼前局势,也不容我们与他扯上关系。”   步水寒忍耐着没有反驳,来回踱了几步:“但至少……要弄个明白,他当年为何要修炼魔功?”   “此事我其实是知晓的。”顾平林将从辛忌手中夺得《炼神九章》的事讲出来,隐去细节。   步水寒骇然:“原来《炼神九章》是真的!”   顾平林叹道:“书已被毁,但怎知他天分极高,过目不忘,后来事情暴露,为免祸及灵心派,我才不得已将他逐出门墙。”   步水寒气道:“原来如此,你怎不早说!魔祖功法也能碰么,他好生糊涂!”   段轻名不糊涂,在他眼里,只有感兴趣与不感兴趣,本就没有正道魔道之分。顾平林道:“他擅自修炼魔功是真,我当年为灵心派而驱逐他,如今也决不允许有人做出对灵心派不利的事,希望师兄你能明白。”   步水寒沉默。   “我知道同门一场,你很想去找他,”顾平林起身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语气温和,“知道他还活着,我心里其实也很高兴,但目前不是好时机,大派世家都在暗中动作,我们非但保不住他,还会将灵心派置于险地,师父将灵心派交到我手里,我们不能辜负师父的期望。”   提到岳松亭,步水寒黯然,点头道:“我明白。”   “如今血月瘴谷与剑王阁是很好的倚仗,他与魔域多有合作,比在灵心派更安全,”顾平林收回手,“我曾找过他,他似乎也不愿与灵心派多有牵连。”   步水寒立即道:“段师弟向来重情重义,也许他只是不想连累灵心派,你不要多想,既然他还活着,将来总有机会解释。”   顾平林点点头:“陈师兄和甘立闭关,我最近要处理不少事情,万籁向来懒散,有劳师兄代我约束他。”   “那小子,不知诓了甘立多少羽币!”提起万籁,步水寒冷哼,“行,你办你的事,我看着他。”   这边两人正说着话,忽有弟子来报:“外面有两个人求见掌门,自称来自剑王阁。”   顾平林蹙眉,不动声色地解释:“是我托剑王阁寻找的两位小友。”随后吩咐那弟子:“带他两人进来。”   步水寒正期待,闻言一阵失望,故意徘徊在案前,不肯离开。   顾平林只当不知,坐回椅子上,没多时,便有弟子领了人进来,果然是雨剑三十三和风剑十二。   雨剑三十三仍旧穿着黑衣黑裤,神情木讷。风剑十二却失魂落魄,眼白泛红,仿佛与谁有深仇大恨一般。   妖怪放下伪装,露出无情的真面目。风剑十二大概没想到自己在最崇拜的人眼里竟是一文不值,那个人选择用最简单的方式抛弃他,不肯多费半点心思,对风剑十二来说,无疑残忍至极。   顾平林心中雪亮,让人带风剑十二下去休息,风剑十二默默地跟着走了。   步水寒打量雨剑三十三,问:“你可见过剑王阁阁主?”   雨剑三十三看顾平林:“我二人奉阁主之命而来。”   顾平林道:“是他让你们公然来投灵心派。”   广陵派的事传开,周围不知有多少门派的耳目,报剑王阁的名号无疑是给灵心派招惹麻烦,雨剑三十三不蠢,此事果然另有内情。   步水寒也不蠢,变色:“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问完他大概又反应过来:“当年之事不能全怪你,他竟不念师门之恩,这样算计我们。”   顾平林问雨剑三十三:“他还说什么?”   “价钱,”雨剑三十三顿了下,“一千个五彩币。”   步水寒真怒了:“他什么意思!什么东西要这么贵?”   一千枚五彩羽币等同灵心派五年的收入,也难怪步水寒愤怒。顾平林制止他:“一笔交易而已,我自有道理,未来几天只怕有麻烦上门,不宜轻举妄动。”   步水寒紧抿了唇。   顾平林吩咐雨剑三十三:“你就留下吧,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忘记过往的功法与剑术。”   没想到他还肯买自己,雨剑三十三愣了半晌,低头,跪下:“弟子穆时晴,多谢师父。”   原来他叫穆时晴。顾平林唤弟子带他下去安顿,又打发了步水寒,独自坐在案前沉思。   让万籁暗度陈仓打听心剑宗的消息,这场小算计引得段轻名不快了,或者他并没有不快,只是顺手给自己送点麻烦来。   当前最要紧的,还是紫霄宫地脉的事情。   次日,顾平林带了道督姜芜前往玄冥派,拜会占人杰。 第171章 谷中贵客   玄冥派的偏殿内,小童送上茶,占人杰很快出来,拱手招呼,顾平林与姜芜也起身作礼。   两边客气了几句,坐下。   顾平林直说来意:“冒昧登门,实是有件事想劳烦占掌门。”   “正好老夫也有事想问,”占人杰示意小童退下,却又问起颜飞秀,“飞秀如今嫁到灵心派,莫不是连我这个师父都忘了?也不回来看看。”   姜芜笑道:“颜师姐一向挂念占掌门,其实是近日陈师兄闭关,她带弟子们外出任务,不在门中。”   “我说不见她,”占人杰笑着点头,话锋一转,“此番广陵派得救,听说顾掌门出了不少力?”   “出力的是剑王阁,”顾平林端着茶杯,轻轻拨弄杯中茶叶,“不瞒占掌门,当日形势危急,最近只有剑王阁,且他们号称接各种生意,我也是病急乱投医,没想到他们真有些本事。”   姜芜叹道:“掌门还请他们帮忙寻找两个失散的小朋友,昨日人也送来了,这剑王阁确实消息灵通,本事不小。”   “原来如此,”占人杰摸着胡子,“顾掌门可见过那位阁主?”   “在广陵派有过一面之缘。”顾平林搁下茶杯。   占人杰盯着他的眼睛:“此人甚是神秘,老夫听说,他长得酷似段氏六公子?”   “此事……一言难尽,”顾平林摇头,“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占人杰笑道:“什么是又不是,你就不要卖关子了。”   “非也,”顾平林道,“说是,是此人容貌确实酷似段六,说不是,是因为他完全不认得我。”   占人杰愣了下:“不认得?”   顾平林道:“没错,所以我也难以分辨,不瞒占掌门,我心中十分不安,毕竟当年我不念同门之情,将他逐出灵心派,愧对先师。”   占人杰摆手:“此言差矣,他擅自修炼魔祖的《炼神九章》,早已背离师门,你这么做是为正我道门之风,铲除叛逆,岳老弟若在天有灵,必不会怪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昔年围杀的真相,岂止是一部《炼神九章》?顾平林不语。   占人杰神情舒展:“过去的事还是不提了,顾掌门此来,究竟所为何事?”   顾平林直言道:“是为紫霄宫灵眼,我听说云院主当日曾参与封印灵眼?”   占人杰有些意外,手指拂上茶杯:“不错,顾掌门为何问这个?”   顾平林道:“紫霄宫之事令人唏嘘,前日我路过白头山,顺便上去走了走,发现灵气有些异常。”   占人杰道:“也许是大灵眼被封印,灵气分散,影响周围的小灵眼,不足为奇。”   顾平林道:“但我发现,灵眼周围有魔域的人出没。”   “魔域?”占人杰吃惊。   顾平林道:“我怀疑魔域在打灵脉的主意,所以想找云院主了解封印当日的情形。”   占人杰面有难色:“这……云院主近日在闭关,你知晓他的脾气,不便打扰。”他皱眉想了想:“其实当日老夫也在,封印的人共五个,除了云院主,还有飞剑宫长老燕来信,广陵派长老李念姑,齐氏家老齐真,段氏家老段徵,我亲眼看着他们合力封印灵眼,并不见异常。”   顾平林沉吟半晌,展颜道:“或许是我想多了。”   “他们五人合力所设的封印,便是嵬风师也未必能轻易破坏,”占人杰笑道,“何况灵脉就在那里,又不会动,他们抢也抢不走,老夫以为,顾掌门大可不必担心。”   顾平林拱手:“占掌门说的是,今日打扰了,惭愧。”说完站起身。   “欸,区区小事,何须客气,”占人杰摆手,亦起身挽留,“顾掌门难得来做客,不如留下小住几日,让小徒陪你四处走走。”   顾平林道:“占掌门盛情,只是门中还有些杂事要处理,改日再来相扰吧,同在这潜阳山,我看也不必送,我二人就随意走走,一览贵派风光,游完便自行下山去。”   占人杰笑道:“也好,都不是外人,顾掌门这么说,老夫就不讲那些虚礼了。”   风雨台是潜阳山脉的主峰,因峰顶平如案台而得名,是潜阳山大灵脉的所在,因为灵气滋润的缘故,周围草木极其繁盛,崖间盛开大片红色的花,远看好似一团团红云,美丽非常。   如今占人杰要笼络灵心派,亲传弟子颜飞秀也嫁入灵心派,两派关系不同从前,路上的玄冥派弟子都会停下见礼,未必恭敬,却也客气,不复昔日趾高气昂的模样。   姜芜笑叹:“这些人好似变了个模样。”   顾平林道:“实力才是立派之根本,不是他们谦逊了,是我们变强了。”   “正是这个道理。”姜芜点头。   顾平林走到崖边,仰脸望风雨台:“你察觉了吗?”   姜芜愣了下,看看四周:“掌门看出什么不对了?”   顾平林道:“灵气。”   姜芜恍然:“风雨台有潜阳山最大的灵眼,这里的灵气确实比别处充沛得多。”   顾平林“嗯”了声:“比往常更充沛。”   .   两人回到灵心派,大约半个月后,广陵派那边就送来谢礼,周秋亲自带着聂宇登门道谢,在灵心派住了两日才离开,宾主尽欢,灵心派上下跟着热闹了几日。   顾平林择日将雨剑三十三正式收为亲传弟子。雨剑三十三,如今已更名为穆时晴,他原本是个散修,凭着一部寻常低级功法修到了炼气二转,足见资质不差,虽然被耽误,丹田纳元只有六重,但有造化诀,多少能弥补一二。风剑十二原名穆易,他在剑道上的天赋高于穆时晴,能模仿复杂的顾影剑招就足以证明这点,他并不适合阵剑之道。待颜飞秀回来,顾平林便将穆易交与她,让她找机会引荐穆易入玄冥派,穆易得知此事,便天天去玄冥派附近看那些弟子练剑,比穆时晴更急切。   听说穆易的来历,颜飞秀并没有多问,外面传得风风雨雨,她必定也听说了剑王阁阁主的事,顾平林就很喜欢她的识趣。   颜飞秀说起一事:“这次我路过砧城,听那边管事说,砧城大户今年的供奉迟迟没送来。”   顾平林意外:“看来他们找到了别的靠山。”   颜飞秀叹了口气,“但愿不是,否则我们会损失一大笔收入,外门的信应该也快送到任师弟手里了。”   正说着,任凭疾步走进来:“海市仙鼎坊送信来,下个月那批丹药不要了。”   颜飞秀吃惊:“他们要退货?”   “不止,还说后面的也暂且不必送,”任凭捻着胡子,发愁,“之前明明合作得好好的,突然这样,不知是什么意思。”   颜飞秀皱眉:“必定是有了新的合作对象,须派人去查。”   顾平林却制止:“不必了,此事我会处理。”   灵心派发展这些年,不知受到了多少次来自程氏和段品的为难,每次顾平林都能顺利化解,在门中威望越来越高,两人自然也十分信任他,闻言真的不再提了。任凭叹道:“还有件事,桉林镇的消息,毒狼沟那条道的护送生意忽然都没了。”   “我知晓,暂且按下吧,”顾平林站起身,“近日我要去剑王阁一趟,门中事务暂且交与颜师姐,任师兄也多留意外门的事。”   任凭与颜飞秀互视一眼,都点头答应。   .   因为浴血瘴,血月瘴谷凶名在外,但谷中独有的材料不算多,而且多数都是用来炼毒的,如非必要,寻常修者都是能不去就不去。不过近日,谷外突然变得热闹起来。距离上次顾平林拜访才短短几个月时间,谷外已形成了一条街,店铺、客栈应有尽有,街道石板路一看就是新修的,不少修者往来,其中大概还有魔域的人。   眼前场面与广陵派之事不无关系,至于哪些人是来做生意,哪些人是来打探消息的,那就难说了。   入谷处,刻字的石头旁多了座小木楼,两名剑王阁弟子守在门口,一看就是易容过的,听顾平林报了身份,眼里都有怀疑之色,毕竟寻常掌门外出都会带随行弟子,这位却孤身一人。   其中一名弟子道:“阁主有吩咐,顾掌门只需将羽币交与我们即可。”   顾平林道:“本门此来不是送羽币,是要见阁主。”   那弟子道:“谷中有贵客驾临,阁主刚传令下来,说近日不再见客,阁下还是请回吧。”   此情此景倒与前世相同。顾平林也没生气:“那烦请两位小友转告阁主,本门耐心有限,三日,若阁主仍不见客,本门少不得要闯一闯剑王阁了。”   两弟子面面相觑。血月瘴谷毒瘴遍布,连飞剑宫都忌惮,他们万万没想到有人敢闯。   对熟悉的人,不如就用最熟悉最有效的应对方式。顾平林笑了笑,正要转身离开,旁边门内突然走出来两个戴黑色幕篱的人,看身形应该是一男一女,女子窈窕柔弱,举止优雅,男子拿着一管竹箫,身材不算高大,却也透着股特别的风流之气。   顾平林止步。   那对男女走下台阶,将书牌递给两名弟子,两弟子回过神,其中一人接过书牌看了看,态度恭敬:“两位请入谷吧。”   “等等,”那戴幕篱的女子却转向顾平林,“顾掌门是要拜会云剑主么?不如一同入谷。”   顾平林闻言拱手笑道:“那就多谢两位了。”   旁边弟子拦阻:“阁主不见客。”   顾平林挑眉:“本门改变主意拜会云剑主,与朋友同行,有问题?”   两弟子互视一眼,只得递上盒子。   三人各自取了盒内的白色药粉弹在身上,然后走入瘴谷,头顶天光瞬间变得惨淡。   离开外人视野,女子便停住,掀开遮面的黑纱:“顾掌门。”   “齐姑娘,”顾平林拱手,又转向另一人,“时大修。”   面前两人正是齐婉儿的姐姐齐砚峰与前欢乐天副门主时令,昔日齐砚峰为剑道而逃离齐氏,被传与时令“私奔”,欢乐天与魔域各派交好,齐氏又与许多门派世家交好,这些年两人几乎是被正道魔域共同追杀,她救了时令性命,时令却也被她害苦了。   齐砚峰的资质并不比齐婉儿差,却至今没结内丹,这固然有当初不受重视的缘故,但最大的原因仍是功法。脱离齐氏,就意味着没有完整的齐氏功法,她只能靠自己推演琢磨,功法不比剑术,想当初段轻名为创补天诀而内息走岔,一步行错就可能成为废人,想必她也十分辛苦。   顾平林大致猜出了齐砚峰此行的目的。   有一个人,离开家族和门派之后仍能成功地走下去,这对她无疑是个很大的诱惑。   但如今的阁主,已经不是之前的段轻名。   齐砚峰显然不知情:“这些年我跟着时大哥到处躲藏,婉儿去年才找到我。”   “走了,”时令在旁边凉凉地催促,“我赶着上门送死,你倒开心。”   齐砚峰眼圈红了:“我没有。”   “我还没死,哭什么哭!”时令拿箫指她,又看向顾平林,自嘲地笑笑,“不知她那个弟弟又要砍我几剑。”   他擅长采补之术,修为比齐砚峰高,齐砚峰气色却极好,可见他并没有利用齐砚峰补益自己。顾平林看得明白,闻言莞尔:“云剑主总是讲道理的,时大修不必担心。”   时令没再说,自顾自地在前面走了,与当年判若两人。   果不其然,三人刚走近山崖,便有辉煌剑光当头罩下。   时令早有防备,急速侧身,扬起竹箫,三朵红莲迎向剑气。虽说他修为高于齐婉儿,但剑修战斗更具优势,且齐婉儿的剑术今非昔比,他接这一剑也甚是吃力,后退了几步。   红莲被剑光吞没,突然炸开,爆出大片红雾。   齐婉儿轻易避开红雾,要继续出剑,却被姚枫扣住了手腕。   姚枫低声:“雾里没毒,毒在风里,当心。”   齐婉儿反应过来,大怒:“果然是欢乐天的无耻之徒,只会使这些下流卑鄙的手段!”   时令倒是神色自若,玉箫在手上转了个圈:“是啊,齐十三公子见了我这个无耻之徒,也该叫一声姐夫才对。”   齐婉儿冷笑:“想做我姐夫,你也配?”   “你们是金贵的世家子,我这种人当然不配,”时令忽然伸手将齐砚峰揽入怀里,轻佻地笑,“可谁叫你姐姐喜欢我,离不开我呢。”不理会七窍生烟的齐婉儿,他又看姚枫的手:“叫声姐夫,说不定姐夫还会送你们一点见面礼,欢乐天双修法门多的是,男人跟男人也容易。”   仿佛被什么烫了下,姚枫迅速放开齐婉儿的手。   齐婉儿愕然片刻,这才反应过来:“混账!你……你简直……”气急之下,他怒视齐砚峰:“我们堂堂北齐氏,你挑哪个不好,非跟着这么个……简直是自轻自贱,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齐砚峰羞得脸通红,掩面呜咽。   时令见状收起笑,将她推开,不耐烦地对齐婉儿道:“你骂我也骂够了,她是你姐姐,专程来见你,你们姐弟要吵就进去吵,我自在外面等。”   世家里男子地位高于女子,齐婉儿被惯出骄气,也是急了才说重话,待冷静下来已是后悔万分,他召回玉皇剑,看看哭泣的齐砚峰,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看向姚枫,等他帮忙圆场,却见姚枫垂眸站在旁边,表情僵硬。不知怎地,齐婉儿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顾平林上前道:“云剑主姐弟重逢,何不进去说话?”   齐婉儿瞟姚枫一眼,抿了抿唇,半晌道:“去我那边说话吧。”   原来剑王阁分风、雨、云、雾四部,齐婉儿掌管云剑阁,姚枫掌雾剑阁。时令留在外面等候,其余几个人都往云剑阁走。   听说顾平林道明来意,齐婉儿当即唤来一个人,让他带顾平林过去。   那人为难:“阁主正在枯木园会客,不许人打扰。”   齐婉儿意外:“什么重要的客人?”   那人道:“好像是银兰李家的人。”   此话一出,在场几个人都意外了。来自银兰李家,又能让段轻名有兴趣亲自接待的,应该只有一个人。   “李墨青?”齐婉儿激动地来回踱了圈,一掌拍在山石上,“听说他的脉疾治好了,当有机会见识兰庭十三剑,姚兄你说……”他伸手拉姚枫。   姚枫朝旁边躲开,沉声道:“去看看也好。”   齐婉儿缩回手,脸色不好。   听说李墨青的名字,齐砚峰倒很感兴趣,小声问:“我们……走吧?”   -------------------   看到有童鞋说六九带小朋友,画风不对。应该是:   小朋友哭:“爸爸我想玩。”   顾九:“不行,做作业。”   小朋友哭:“爸爸我想玩。”   段六微笑摸头:“乖,当然可以啊,这里是《唐诗三百首》,你每背出3首,就奖励1朵小红花,等你拿到169朵小红花,爸爸就带你出去玩。” 第172章 兰庭一剑   枯木园的围墙由半人高的木桩组成,大门是一棵拱形老树干,未经任何雕饰,看着粗糙,倒也透出几分天然古朴之趣。   门口站着个黑衣人,身材高大,相貌平凡无奇,应该是易容了。他似乎在出神,直到众人走近才反应过来,朝姚枫行礼:“雾剑主。”   齐婉儿先问:“里面的可是李墨青?”   那黑衣人道:“回云剑主,是。”   “果然是他!”齐婉儿又神采飞扬起来,“《兰庭十三剑》举世闻名,里面必然是在把酒论剑,走,咱们也进去看看!”   黑衣人拦住:“阁主有令,不得打扰。”   齐婉儿哼了声,直接释放境界压制,挥手将他掀开,当先走进去。   黑衣人自知阻拦不住,不再说什么。姚枫安慰似地拍拍他的肩,与齐砚峰跟进去。顾平林经过时,那黑衣人侧了身让到旁边。   园中地面没有石头,全是金黄色的粗沙,放眼更不见半片绿叶,只有数百枯死的老树,光秃秃的褐色树干或粗如黄桶,或细如儿臂,或直立,或歪斜,或倒卧于地,或拱起如桥,或半埋于黄沙下,姿态万千,有的似乎已经石化了。   风吹过,黄沙粒滚动。   前行半里,前方传来琴箫声,树干缝隙里隐隐有人影晃动,众人循声而去。   空地上,主位摆着张宽大的矮榻,段轻名端坐榻上,面前放着宽大的木几,几上有酒壶瓜果等物,身后站着两名白衣侍女,一女执壶,一女执拂尘,不时拂去飞虫与落沙。左边下首放着张宽凳与小几,李墨青安然坐在那里,蓝衫银冠,面容温和,一名侍女执壶站在他身后。   十丈开外,一名白衣女端坐抚琴,旁边另一名白衣女坐在枯树干上吹箫,声音幽幽地飘来,十分清雅。   只听段轻名叹道:“李庄主当真不肯让我开开眼界?”   李墨青为难道:“实不敢卖弄献丑,望阁主见谅。”   段轻名笑道:“罢了,有不速之客到来,雅兴也没了。”   齐婉儿闻言大步走出去:“李庄主,久仰。”   早年因为身体的缘故,李墨青本就深居简出,极少见客,且齐婉儿与姚枫入园便戴上了面具,他自是不认得:“阁下是……”   “这不是我的云剑主吗,”段轻名笑着介绍,“这么急闯进来,一定也是为了李庄主。”   齐婉儿敷衍地朝他作个礼,再郑重地朝李墨青拱手:“久闻《兰庭十三剑》威名,听说李庄主驾临,特来请教。”   李墨青摇头,婉拒:“天下剑道之多,银兰剑术实在不足为奇。”   “李庄主自谦了,”齐婉儿不肯放过他,“切磋一二,无伤大雅。”   李墨青态度坚决:“李某此番来只为谈生意,望阁下体谅。”   “欸,不可强人所难嘛,”段轻名制止齐婉儿再说,转脸问,“外面守门的是谁?”   执拂尘的女子答道:“是雾剑三。”   齐婉儿立即道:“是我要闯进来,不关别人的事。”   段轻名并不理会他的话,吩咐:“叫进来。”   白衣女答应,却并没有离开。不消片刻,园门口那黑衣人就走进来了,低头行礼:“见过阁主。”   李墨青神情一变,惊疑地打量他。   “知道错在哪里?”   “属下明白。”   “很好,自己去领罚吧。”   “慢着!”齐婉儿叫住他,怒视段轻名,“我说过,是我非要闯进来的,他修为不足,根本拦不住我。”   段轻名神情不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拦住别人是我给他的任务,他失败了,就要接受惩罚,还是他早就料到你会求情,所以才敢明知故犯?”   雾剑三立即跪地:“属下不敢。”   齐婉儿还要再说,姚枫拉住他的手臂,摇头。   齐婉儿侧脸看他。   姚枫松开手,垂眸。   齐婉儿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   段轻名朝雾剑三道:“下去吧。”   雾剑三低头:“是。”   眼看他因为自己而受罚,齐婉儿到底还是过意不去,正要再说,冷不防旁边座中的李墨青突然开口:“且慢。”   众人都看过去,只见李墨青从座中站起,朝段轻名拱手:“若我让阁主看兰庭十三剑,能否赦免他的过错?”   段轻名饶有兴味地道:“雾剑三,李庄主替你求情了。”   雾剑三道:“承蒙李庄主厚爱,属下失职,无须他人插手。”   “李庄主看,他并不领情,”段轻名随手从盘中拈起一枚朱果丢出去,立刻有一只沙鼠窜来叼起果子就跑,他看着沙鼠消失,这才又重新开口,语气温和,“这是敝阁的规矩,规矩若是讲人情,就不叫规矩了,还请李庄主体谅。”   李墨青也机智,一笑:“阁主误会,此非人情,而是生意,做生意总不坏规矩。”   雾剑三站起来,声音冷硬:“不劳阁下。”   “能得李庄主厚爱,是你的荣幸,怎可无礼,”段轻名制止他,对李墨青笑道,“雾剑阁排名第三的人,价格可不便宜,李庄主当真要谈这笔生意?”   李墨青坚持:“阁主请开价。”   “如果,”段轻名顿了下,“我要《兰庭十三剑》呢?”   李墨青面色微变。   这个条件是极其过分的。除了顾平林,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开口要这个。齐砚峰惊得捂住嘴,侧脸看顾平林。   齐婉儿忍不住道:“不过区区一个雾剑三,你这是为难人。”   “做生意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嘛,云剑主怎么帮外人说话,”段轻名慢声道,“一个东西的价值因人而异,他在你心里重要,那就值钱,雾剑三对剑王阁不重要,在李庄主心里可说不定啊,还是李庄主觉得,他不值这个价?”   李墨青沉默。   雾剑三看了他半晌,转身就走。   “等等!”李墨青诚恳地作礼,“能否请阁主换个条件?”   段轻名笑道:“看来在李庄主心里,还是《兰庭十三剑》更重要。”   李墨青不答,雾剑三缓缓握紧了拳。   顾平林忽然开口:“《兰庭十三剑》更重要,又能代表什么?”   他上前几步,却没看段轻名,而是转身面向众人,从容地道:“众所周知,《兰庭十三剑》对李庄主十分重要,昔年李庄主为保住它而奔走求人,不惜性命,既然它对李庄主如此重要,那雾剑三,你愿意承这个人情吗?”   雾剑三一愣,随即摇头:“不。”说完,他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   顾平林转向段轻名:“看来这笔交易注定不会成,阁主何必一定要问出答案?”   段轻名悠悠地道:“若是真正重视,岂会不舍得区区一部剑法?”   顾平林道:“若真正重视,那他重视的东西,另一个人又如何不去重视?”   段轻名大笑,抛下一枚朱果:“不过戏言而已,剑王阁要是真的拿了《兰庭十三剑》,让客人吃这么大的亏,今后还有谁敢上门?既然李庄主求情,我当然要给面子,这样吧,就让云剑主与你切磋两招,如何?”   李墨青松了口气:“多谢阁主。”   顾平林便不再言语。   段轻名就是在玩弄人心,李墨青还好,另一人却心性偏激,若真被他引导了情绪,很容易出问题,就算之前避免了落入万法门,此番只怕也要死心塌地留在剑王阁。   《兰庭十三剑》名留修界,并未因李家的没落而没落。齐婉儿不敢有半点疏忽,侧身,旁边姚枫立即召出虚谷剑。齐婉儿却看也不看他,绷着脸召出了自己的玉皇剑。姚枫见状便默默地收了剑,与顾平林、齐砚峰一起退到旁边。   “玉皇剑?”李墨青惊讶。   “什么剑不重要,”齐婉儿抬起下巴,看雾剑三,“人都有相似,剑也不奇怪。”   雾剑三的身份是十分危险的,他笃定李墨青心怀顾忌。   听到这么直接的威胁,李墨青有些好笑,他到底脾气好,识趣地道:“久闻云剑主大名,其实我脉疾初愈,《兰庭十三剑》仅练成一剑,我就用这一剑与阁下切磋吧。”   齐婉儿道:“听说阁下的剑是天剑。”   “此地风景不知多少年才能形成,动剑坏了它,反倒可惜,”李墨青摇头,身旁地面窜出数支沙剑,“既然是比剑,不如我们就以四周外物为剑,阁下出招,我接,如何?”   齐婉儿闻言虽觉遗憾,却没有反对,果断地收起玉皇剑:“都好。”   李墨青走到对面,抬手:“请。”   话音未落,就见狂风扑面,黄沙随风而起!   风中粗沙粒粒,每粒沙都隐隐带上了金光,如同点点琉璃砂,摩擦之间,竟然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招式被故意放慢,是要让对方充分感知剑招妙处,从而想办法破解,这无疑是最坦荡、公平的论剑,足以看出剑者的胸襟。   剑招华丽而带贵气,是齐氏特有的风格,又有不同,剑气更纯,更实用。   顾平林暗忖。   不愧是前世与段轻名齐名的剑道天才,若非有功法差距,此招威力比“云中雁影”也差不了太多,应该就是齐婉儿目前最强的招式。同样离开齐氏,齐婉儿无疑比姐姐齐砚峰幸运,他本就聪颖,加上有段轻名有意或无意的启发,所以能悟出独属于自己的功法来补足缺失的齐氏高级功法,道途顺利。   齐砚峰放下捂脸的手,抬脸望,美目里是掩饰不住的羡慕之色。   李墨青安然站在对面,任风沙包围。风里传来他那温和的声音:“此招与北齐氏的‘行人空见商丘月’有几分相似。”   齐婉儿不敢掉以轻心,凝神看着对面:“招名‘牧野尘沙’。”   李墨青称赞:“这招好。”   段轻名“呀”了声,抚掌道:“云剑主什么时候想出了这么厉害的剑招,可喜可贺。”   齐婉儿低哼,眼底光彩照人:“李庄主还不出招?”   他抬掌胸前,指诀瞬息变化,沙粒骤然变大数倍,成为无数金色小剑!   同时,李墨青的声音也响起:“兰庭一剑,孤兰生幽园。”   地面乍生出一股旋风!   沙剑触及旋风,都停止前进,被卷入了旋风之内。   “嗯?”齐婉儿忙运剑诀,然而那些沙剑仿佛被黏住,竟是不受控制了。   金黄的沙粒一粒不剩地被吸入旋风中,随之舞动,不消片刻便舞出一朵巨大的金色兰花。   齐婉儿抿着唇看了半晌,终是放下手。   察觉他已放弃,对面的人也见好就收,旋风静止,兰花瓣纷纷散落,重新化作一地沙粒。   不是之前的粗沙,而是一片柔腻无比的细沙,十分醒目。   齐婉儿沉默。   雾剑三看着李墨青,弯了下唇。   “《兰庭十三剑》名不虚传。”段轻名赞道。   李墨青温和地笑,眉宇间隐隐带了一丝意气:“值得阁主出剑吗?”   “还不够,”段轻名道,“你这一剑,胜不了我。”   这话听起来够狂妄。李墨青并没生气,神色反而变得凝重:“期待他日赐教。”   段轻名意味不明地道:“那要看有没有时间了。”   顾平林蹙眉。   李墨青不甚介意,转向齐婉儿:“承让。”   齐婉儿微微别过脸,语气生硬:“没让,是我输了,银兰剑术的确厉害。”   李墨青摇头:“《兰庭十三剑》厉害不假,但李某只是继承祖传绝学,阁下却能以一己之力创招,此等心志,远胜于我。”   齐婉儿沉默片刻,朝他点点头:“多谢。”   李墨青问段轻名:“阁主之前的话还算不算数?”   段轻名道:“当然,雾剑三不必受罚,我们继续谈生意,李庄主要找人?”   李墨青道:“不找了,我想带走雾剑三。”   “哦?”段轻名问,“雾剑三,你意下如何?”   雾剑三低头道:“属下不愿离开剑王阁,告退。”   “非雨。”李墨青伸手要拉他,又似乎想到什么,手停在半空。   雾剑三止步,半晌道:“属下并不认识李庄主。”   眼看他离开,段轻名笑道:“李庄主大概是认错人了。”   顾平林拍拍李墨青的肩。   蓝非雨如今顶着魔头传人的身份,离开剑王阁也无处容身,回银兰山庄万万不能,除非去魔域,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李墨青也是一时激动,冷静下来便知不妥,半晌回身道:“此番冒昧登门,惭愧,李某就不打扰阁主了。”   段轻名道:“生意没做成,也是朋友,李庄主不多住几日?”   “不必了,告辞,”李墨青勉强笑了笑,朝顾平林拱手,“来日再叙。”   段轻名惋惜道:“既然李庄主执意要走,我也不便强留,这里还有客人,有劳雾剑主代我送李庄主吧。”   姚枫领命,送李墨青离开。   齐婉儿看齐砚峰,示意。   不待齐砚峰说话,段轻名先道:“我知晓齐姑娘的来意,此事难啊,你与云剑主不同,修的乃是正宗齐氏剑术,需要正宗的齐氏功法配合,我恐怕帮不了你。”   齐砚峰闻言黯然,似乎又要哭了。   “不过,”段轻名话锋一转,“听说玉雪功法与齐氏功法有几分相似,你若有办法取来玉雪功法参详,也许能有办法。”   齐婉儿道:“这不是刁难人,玉雪门怎肯借出功法?”   “是啊,所以说难,”段轻名道,“但机会不是没有,我恰好得到消息,玉雪门刚抓到了叛逃弟子易娴,正押送回门中,按路程计算,他们将在半个月后抵达潜龙雪谷,只要你们救出易娴,就能从她手中拿到功法。”   玉雪门不算一流剑派,但夺取功法可是结大仇的事,必定会面临玉雪弟子不死不休的追杀。   齐婉儿有些迟疑,齐砚峰却道:“我去。”   “齐姑娘好胆魄,”段轻名温和地道,“剑王阁不得插手外事,夺取功法的严重性,云剑主应该明白吧?”   齐婉儿低哼:“无须你说,我不会插手。”说完他又叹了口气,对齐砚峰道:“走吧。”   .   几名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不知何时,远处琴箫声也停了,留下满园枯木与满地黄沙,还有两人。   白衣阁主依旧端坐榻上,不紧不慢地取朱果逗引沙鼠,也不开口让座。几只沙鼠窜来窜去抢果子,发出“沙沙”声。   “换你追逐我了。”   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顾平林看着眼前的人,若有所思。   骤然,一条花蛇自枯树下窜出,咬住一只沙鼠,缠住,其余沙鼠吓得吱吱叫,四处逃散。   “真是不速之客啊。”段轻名叹气,将朱果丢回盘子里。   血月瘴谷毒虫甚多,顾平林对此景象并不意外,走到他对面:“不速之客,不是你引来的么?”   段轻名抬眸看他:“我记得顾掌门说过,有剑王阁的地方,灵心派会回避。”   顾平林道:“我的确说过。”   “三日不见阁主,就要闯剑王阁。这是你的回避?”   “因为避无可避。海市的生意,砧城与独狼沟之事,我需要解释。”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段轻名推开酒杯,拿起旁边的玉尺,眼神清冷,“交易完成,阁下迟迟不付钱,剑王阁少不得自己动手收利息,顾掌门总不忍心看我剑王阁上下喝西北风。”   顾平林道:“你是狮子大开口。”   段轻名道:“当初谈好的生意,你要风剑十二,任我开价,这个价格是高了点,但也是你情我愿,我并没强迫你。”   “说我能接受的条件。”   “贵派北部所有的生意,五年。”   “不可能。”   “我料顾掌门不会答应,”玉尺柄在几上轻轻顿了两下,段轻名道,“那就付钱,你此番是带了羽币来?”   顾平林道:“没带。”   段轻名问:“顾掌门打算如何解决?”   “不给。”   “嗯?”   顾平林微微俯身,也从盘中取出一枚朱果,然后丢出去:“价格太贵,我反悔了,阁主大可召回风剑十二。”   段轻名闻言放下玉尺,似笑非笑地道:“你这是在跟我赖账?” 第173章 适可而止   顾平林看着沙鼠又窜出来:“付不起钱,只能退货,有问题?”   段轻名道:“你明知我不可能召回风剑十二。”   顾平林直起身道:“那我用另一物来换,如何?”   段轻名颔首:“讲。”   顾平林转而看他,却话锋一转:“齐剑主终是创出了自己的剑术,方才那一剑,威力堪比顾影剑法。”   “差远了,”段轻名道,“不过是朝歌剑术的升级,换汤不换药,云剑二字名副其实。”   “云剑怎样?”   “云嘛,飘来飞去,迟早漏雨。”   听到这个点评,顾平林不禁笑了声:“兰庭十三剑呢?”   段轻名不假思索:“尚有可取之处,但还不足以与顾影剑法相提并论。”   顾平林突然问:“阵剑呢?”   段轻名看看他,轻笑:“废物的剑道。”   这个评价可以说很不客气了。顾平林却点头:“没错,我创它就是为弥补天赋不足的缺陷,对天赋好的人确实意义不大,天道公平,给了所有人修剑道的机会,废物胜过天才则更有意义。”   段轻名道:“你说这么多,莫不是想拿剑术抵债?”   顾平林道:“我的最强剑招,如何?”   段轻名微微眯眼。   顾平林平静地道:“当今剑道之上,无人能与你匹敌,你也清楚阵剑之道的优势,昔年我创此道,妄图与你一决高下,可惜你并没见过我最强的剑招,我便自食其果,未免遗憾,这五十年我道途难行,剑术倒有小成,你不想看?”   段轻名道:“阵剑之道是不错,但我目前的兴趣是兰庭十三剑,你见过李墨青出剑了,你的剑招比他如何?”   顾平林道:“只这一招,我胜,若是完整的兰庭十三剑,难说。”   段轻名笑道:“那我不如等着看兰庭十三剑。”   顾平林道:“你认为不值?”   “我相信它值,”段轻名停了停,“但你就不怕再度引起我的兴趣?”   “对灵心派出手,是知道我会找上门,你的兴趣有消失过?”   “那你还来。”   顾平林沉默了下,道:“因为溯月洄光卷和造化诀,虽然非我所愿,但你放弃飞升救我,我才能重活一世,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我很感激你。”   段轻名“嗯”了声:“所以呢?”   顾平林道:“我从未想与你为敌。你是玄冥派的不世天才,可以任意妄为,你的剑道独一无二,我不止感激,也十分羡慕你。”   段轻名道:“所以你利用剑王阁调查心剑宗,将万法门的棋子推到我这里,给我找麻烦?”   顾平林道:“抱歉,不确定此事是否会影响灵心派,我就不可能袖手旁观。”   段轻名道:“与我推心置腹,你是真的变了。”   顾平林没承认也没否认:“段轻名,你有此等天赋,如今我也已被你救回,我们两不相欠,你为何不肯专注道途?你的天地不应该只是这一方世界。”   “真令人感动,”段轻名道,“你这次是来感动我的?还是你认为感动了我,接下来的试探会变得更容易?”   顾平林道:“如果几句话能让你感动,那我可以多说几句。”   “你想说什么?”   “万法门的目的。”   段轻名笑道:“你是认定万法门了。”   顾平林道:“原本并无紫霄宫之事,灵心派因我而受围攻,小灵眼被毁;如今灵心派无事,紫霄宫却被灭门,白头山灵眼被封印。这两件事之间必有联系,背后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玄冥派的灵气不合常理,更耐人寻味。而我调查白头山灵眼时,万法门买通你们插手,更证实了这一点。”   段轻名颔首道:“当时我用灵眼转移你的注意,被你揭穿了。”   “灵眼是用来迷惑我的假象,万法门别有目的,我原本也这么认为,”顾平林道,“直到我发现心剑宗被魔域的人取代,这才觉得不对。”   “有什么不对?”   “心剑宗被取代得太彻底,你和幕后之人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给我,”顾平林紧盯着他,“让我猜,心剑宗才是你们放出的迷雾,关键仍是白头山灵眼。”   段轻名面色如常:“怎么讲?”   顾平林道:“你太了解我,所以故意派人阻止我调查白头山灵眼,就是要无中生有,我果然起疑,认为灵眼是幌子,转而去调查其他灵脉,而事实上,白头山灵眼就是整件事的重点。”   段轻名道:“你怎样认为都行。”   顾平林顺着他道:“也是,一个游戏而已,你不过是推波助澜,达到你的目的。”   段轻名“哦”了声:“我的目的是什么?”   “换我追逐你了。”   对面的黑眸果然变得锐利。   心神动摇的瞬间,顾平林没有给他时间,快速往下说:“让我猜,万法门不是你的目标,他们的目的才是你的目的。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与地脉、灵眼有关的大事,嗯……难道是灵气?如果灵气有变,确实足以影响整个修界。当初你利用溯月洄光卷破坏了他们的计划,这次你不打算阻止,甚至暗中相助。”   对面人含笑听着,神色无波澜。   顾平林已确认了心中猜测:“你的选择很危险。”   段轻名终于开口,问的却不相干:“你记得多少?”   “只记得这句话,”顾平林坦然道,“不这样,你很难露出破绽。”   段轻名轻笑了声。   顾平林蹙眉道:“飞升外界不好吗?何必停下脚步,玩这种危险的游戏?”   段轻名没有回答,却站起身来,立刻便高出顾平林一大截。他慢步走出席,走到顾平林面前:“我大概明白,你那个段师兄是怎样输的了。”他微微低头,与顾平林四目相对:“你学会骗人了,这副模样,连我也忍不住想上当。”   熟悉的压力逼近,顾平林不语。   “一开始的奉承、示弱,就是为了影响我,你的试探成功了,”段轻名道,“得到想要的信息了吗?”   顾平林道:“略有头绪。”   段轻名随手从盘子里拈起一枚朱果,喂到他唇边:“你这身斗志,总是格外地吸引我。”   顾平林果断地推开:“你玩弄人心的本事,同样让我欣赏。”   段轻名再次喂过去:“你的目光总停留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蓝非雨罔顾伦常,对自己的师父有非分之想,我不是玩弄人心,而是在帮他们。”   “罔顾伦常,你在意这些?你就是在玩弄他们,看他们反目,证明他们的感情脆弱可笑,让蓝非雨心甘情愿留在剑王阁,才是你的目的。”顾平林再推,却没推动。   段轻名抬眉。   顾平林盯着他。   “你认输了,”段轻名神色不明,“这样,不是一个失败者的态度。”   顾平林抿紧唇。   “认输了,你的眼底却有不甘,”段轻名微笑着用朱果碰他的唇,不容抗拒,“你既然主动来见我,还欠着钱,那么在我面前,你就该有失败者的觉悟,接受我的合理要求。”   “这不是合理的要求。”   “我可以免去你的羽币。”   顾平林不语。   “吃了它,它值一千彩羽哦,”段轻名点点他的唇,“或者,你并不是真的认败?”   顾平林道:“我拒绝,你又如何?”   段轻名淡声:“那你走不出血月瘴谷。”   顾平林微微侧脸。   段轻名道:“不怕吗?你觉得我不会动你?”   “我不够了解你,却了解他,”顾平林道,“他由你而来,有些东西总是不会变的。”   段轻名来了兴致:“哦?是什么?”   顾平林不答。   “我确实不会杀你,”段轻名道,“但我可以将你扣下,让灵心派拿钱换人,或者把你交给万法门,一个不重要的失败者,应该用来获取最大的利益,你说过,我这个人不在意什么规矩。只是灵心派群龙无首,他们都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吧?没有你,谁去救他们呢?”   “段轻名!”   “你有选择。”   顾平林看看朱果,始终没有动。   段轻名扣住他的下颔。   顾平林本能地释放剑意,剑意没碰到对面的人就消散了。   段轻名大笑,随手将朱果抛给沙鼠,抚摸他的脸:“看,你的骄傲不允许你低头,顾平林,你怎么可能认输呢?你天生就该追随我。”   顾平林避开他的手:“你又在试探什么?”   段轻名道:“这样吧,我有一个疑惑,你若能解答,这笔帐也免了。”不待顾平林回应,他继续往下说:“我们曾经是感情很好的同门师兄弟,灵心派至今安然无恙,可见我没出手,那又是什么事让你下定决心杀我呢?因为岳松亭的死?”   顾平林道:“不是你。”   “你自己都说他是由我而来。你不防备我,因为他就是我,我才是真实的段轻名。”毫无预兆地,段轻名突然握住他的手。   不是扣脉门这类具有攻击性的动作,是极其暧昧的触碰。   身体几乎是在绷紧的同时又迅速放松了,顾平林面不改色地看他。   段轻名神色莫测:“反应真快。”   “你想试探什么?”   “我想试探什么?”   “嗯?”   段轻名抬起手,带着他的手也抬起,重复地问:“我想试探什么?”   顾平林反应过来,猛地抽手,却没能挣开。   剑境如烟雾般铺开,将两人笼罩在内,黄沙、枯木皆消失,唯余一片星河,身畔点点光芒如流星飞走,凉风习习。   剑气之盛,实难轻视。段轻名被迫放开手,退后几步,凝神细看。   然而顾平林一脱身便立刻收起了剑境。星河消失,天光再现,余劲卷起大片黄沙。   段轻名站在风沙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顾平林面沉如水。此人并非在试探,只是拿李墨青与蓝非雨的关系来戏弄自己,换做以前,自己绝不可能忍耐,如今的镇定反倒成了欲盖弥彰。   “我需要试探什么?”段轻名明显被他的反应取悦了,“你又想掩饰什么?”   真气在体内奔涌,难以压制,顾平林顿觉气息不畅,不动声色地道:“我没兴趣再陪你玩这种游戏,人会变。”   “变得不介意这种亲密。”   “段轻名,”顾平林顿了下,“适可而止吧。”   “这是对他说,还是对我?”段轻名目光妖魅,“他会适可而止,所以你用同样的话命令我。你看,在你的心里,我就是他。”   顾平林沉默了。   没错,眼前人根本不会适可而止,他的意识里就没这几个字,自己不经意间又用对另一个人的态度来对待他了。   意外地,段轻名转身走回座中:“重来一世,我给了你机会杀我,你却没能把握,以至于自食其果。”   顾平林松了口气:“同理,我没杀掉你,你为何不珍惜机会?”   “那是我的事。”   “你和万法门的计划,我不会坐视。”   “你不怕连累灵心派了?”   “如果不阻止你也同样会影响灵心派,我便没有选择。”   段轻名重新坐到榻上,眼底已无笑意:“这一世,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地追逐我。”   顾平林不接这话:“我想在谷中多留几日,与两位剑主叙旧,望你应允。”   “当然可以,剑王阁欢迎客人,”段轻名道,“顾掌门运气不错,浴血瘴快要出现,留下正可欣赏这一大奇观。”   “多谢,告辞了。”顾平林略一拱手,转身,却见前方黄沙无尽,来时的路竟然消失不见了,“阵法?”   段轻名道:“这就走,阁下是不是忘了什么?”   顾平林回身看他:“你已经看过剑招。”   段轻名道:“不值,我只看了半招。”   “一千彩羽,正是半招的价格。”   “这么贵。”   “风剑十二也很贵,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这么强买强卖,段轻名也不生气:“既已两清,那就请吧。”   顾平林不动。   段轻名缓缓地道:“此刻的你,还能动剑吗?”   云崖会后,顾平林已隐隐察觉了丹田的变化,没料到时机这么巧,方才动用新剑招,竟有了突破的迹象,内丹境突破非同小可,顾平林原想尽快赶到齐婉儿那边,谁知还是被察觉了。   此时真气自行运转,压抑不住,急需调息引导,哪是动剑破阵的时机! 第174章 走火入魔   “你想怎样?”顾平林冷静地问。   “擅闯剑王阁岂能不付出代价?我一向很公平,”段轻名拈起朱果丢到他足畔,引来几只沙鼠争抢,“这是你最擅长的阵术,走得了,从此剑王阁你随意进出,走不了,就请在剑王阁小住半年。”   留在剑王阁半年,等同被软禁,再难插手地脉之事;但突破在即,破阵显然更不可能。   顾平林轻拂袍袖,果断地盘膝坐下。   段轻名动作一顿,将朱果丢回盘内。   顾平林见状道:“很意外?”   “明智的选择,”段轻名盯着他,“你妥协得太快了。”   顾平林笑了两声,闭目运功。   真气激荡,逐渐散逸出体外,在身畔形成风流,越来越强,大片黄沙被卷上半空,形成沙暴。   段轻名看了半晌,忽然掌一挥,漫天风沙停止,纷纷落下。   顾平林睁开眼,接连喷出两三口鲜血。   段轻名冷眼看着他。   突破失败,不,应该是主动放弃了这次突破机会,顾平林站起身,随手抹去唇上血迹:“我说过,人会变。此生我既飞升无望,那多失败一次又何妨?你向来算无遗策,怎会出现这种错误?你总说我将你当作他,但你又何尝不是将我当作从前的顾九?段轻名,你深谙人心,其实又不懂人心。”   “是吗。”段轻名随手拂去身上沙粒。   “我一直以为你没有心。”   “不是吗?”   “你只是不喜欢有心的自己。”   四周寒气暴涨,顾平林整个人几乎都被杀机吞没,他似无察觉,兀自往下说:“有心就有弱点,你不喜欢有弱点,救我,逆转光阴,其实非你所愿,因为你发现这一切不止是出自于兴趣了。”   段轻名温声道:“这是你的认为。”   顾平林道:“你舍得杀我吗?”   杀气越发浓郁。   顾平林毫无顾忌地转身,抬手变换指诀,一道辉煌的紫光自半空落下,击破无际黄沙的幻象,园中小路重新显现。   紫光流转,顾影剑倒插在地上,正是阵心位。   “你既然不想杀我,便困不住我,”顾平林收起顾影剑,“毕竟,这可是我最擅长的阵术。”   忍着道脉受创的疼痛,顾平林头也不回地走出枯木园,让一名弟子带自己去云剑阁。   .   云剑阁在半壁山之后的树林里,游廊、房舍精致,其间草木点缀,环境清雅,正是世家子喜欢的风格。   “雾剑主。”带路的人作礼。   姚枫独自站在云剑阁大门外,身形笔直,想来李墨青已经走了。见顾平林面色不好,他愣了下,却没有问。   顾平林拱手:“我想在云剑阁借住几日,云剑主不在吗?”   “十三送齐姑娘出去了,”姚枫主动邀请,“若不介意,就去雾剑阁吧。”   顾平林微微挑眉,没有拒绝:“也好,那就打扰了。”   雾剑阁离云剑阁不远,就在对面的山崖下,有泉水自山壁涌出,流过阁前,宽约两丈的水面冒着白气,衬得雾剑阁如在烟雾中,十分飘渺。   水上有一座桥墩,架着两块巨石,便成了简陋的石桥。   顾平林尚未走近石桥便觉得寒气彻骨,便知这水不是寻常寒泉,内丹修为都如此难受,外丹修者怕是过不去。   姚枫走到桥头,侧身:“请。”   顾平林当先走上石桥:“姚兄似乎不愿让我接近齐兄弟。”   被他说破,姚枫一时有些尴尬,半晌才道:“没有。”   “有姚兄这样的朋友,齐兄弟确实幸运,”顾平林并不生气,在桥中间站定,回身看他,“顾九想打听一事,不知姚兄可还记得蓬莱的君灵使?”   当初建议周异和君慕之来剑王阁,然而段轻名言语间只提起蓝非雨,始终没有提过那两人,顾平林暗暗纳罕,这才找到机会询问。   话题移开,姚枫松了口气:“听闻他与周异叛离天残门,被老病真人下令追杀。”   顾平林听出问题:“怎么,他二人没在剑王阁?”   姚枫看他一眼:“没有。”   这就奇怪了。顾平林看着桥下流水,锁紧眉。   天残门虽然不好惹,但他们做事很有信誉,很多门派都愿意卖他们人情,给他们提供方便,如此,周异与君慕之又能逃去哪里?   姚枫道:“既然追杀令还在,他们想必是安全的。”   顾平林点头:“也是。”   姚枫却道:“你让他们来剑王阁?”   知道他没有齐婉儿好糊弄,顾平林承认:“是。”   姚枫道:“你在对付剑王阁。”天残门何其难缠,让周异与君慕之来剑王阁,就是将麻烦推给剑王阁。   “是对付阁主。”顾平林道。   “他是你的师兄。”   “你确定,这位阁主还是那个段六吗?”   姚枫沉默了。   “他很危险,照理说你不应该留在这里,你没走,是因为你与齐兄弟都离家出走,不能继续获得本门功法,必须依靠他的帮助,”顾平林道,“山外姚家在寻大公子,姚兄当真不打算回去?”   姚枫道:“我不放心十三。”   顾平林道:“那齐兄弟可知晓你即将走火入魔?”   姚枫吃惊地看他。   顾平林道:“恕我冒昧猜测,齐兄弟性子单纯,十分相信段六,你却知道这位阁主是怎样的人,你怕功法有问题,不敢轻易让他修炼,所以就先在暗中试练,姚氏功法与齐氏功法相去甚远,你同时修炼两种功法,走火入魔是迟早的事。”顾平林叹了口气,郑重地朝姚枫作了个礼:“姚兄果然有情有义,顾九敬服。”   姚枫默然半晌,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入谷时,齐兄弟出剑杀时令,你在场却没阻止,”顾平林道,“因为你不敢出剑。”   姚枫道:“他不肯回齐氏。”   顾平林道:“齐氏不适合齐兄弟,他有勇气离开齐氏,未来必定成就非凡。”   姚枫表情温和不少:“没错。”   “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忧,”顾平林道,“阁主的功法没有问题,齐兄弟这种个性,他不会产生兴趣与恶意,甚至会乐意帮忙,最单纯的人创出的至纯剑术,很令人期待不是吗?反而是你,你如今的下场,大概才是让他感兴趣的结果。”   见姚枫不解,顾平林摇头道:“你想一想,你是否多次代替齐兄弟去取功法,他必定说了一些话引你生疑,你暗中试练功法,他只怕早已知晓,你待齐兄弟一番情义,若是走火入魔,齐兄弟岂会不救你?若他到时以救你为由再提条件,齐兄弟只怕都会答允,你两人必然要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心神一震,姚枫细想片刻,眼底生起悔意。   顾平林道:“他未必在意剑王阁,但他还要与万法门博弈,就不会轻易自损实力,毕竟剑王阁根基不深,所以你们暂时是可以信任他的。”   “我明白了,”姚枫拱手,正色道,“多谢。”   顾平林道:“进去说吧,我替你疏理真气。”   姚枫看着他。   “我知晓因为海骨坑之事,姚兄对我成见颇深,是以心怀戒备,但若是再来一次,我的选择仍是如此,”顾平林面不改色地道,“齐兄弟心性纯正,连段六都不会下手,我亦十分欣赏,无意害他,我这次帮你,其实是有事相求。”   姚枫沉默许久,问:“何事?”   顾平林道:“山外姚家也是古剑族,应该留有不少藏书记载,姚兄是姚氏继承人,必定阅尽藏书,我想请教一些事情。”   姚枫松了口气,一点头:“请。”   雾剑阁依山而建,层层楼阁紧贴山壁,大小房屋约有上百间,大约是因为外面寒泉的缘故,偌大的雾剑阁内看不到几个护卫,顾平林跟着姚枫走到偏殿,一路也才遇见两三个。   两人站在殿内,顾平林打量四周。   姚枫问:“你想知晓什么?”   顾平林回身道:“有关鬼道和独阴地的事情。”   姚枫回忆了下:“此事我所知不多……”   顾平林打断他:“不急,先为你梳理真气,再说不迟。”   姚枫略作迟疑,便盘膝坐下。蓝非雨的道脉被修复,他应该是知情的,是以就算看出顾平林负伤,他也没有多问,更没对顾平林的功法表示出半点好奇,足见是个厚道君子。   可惜,这个朋友早已错过了。   造化诀原本就是温养体质的神级功法,顾平林运功为姚枫梳理真气,同时也是在修复自身道脉。姚枫的情况看似严重,其实不如脉伤厉害,至傍晚已大为好转,顾平林却仅仅是疼痛有所减轻,毕竟道脉受损是大事,修者无不谈之色变,估计这次的伤需要半个月才能痊愈。   两人走出殿门,凭栏远眺。   姚枫想了想道:“有关鬼道的记载不多,鬼修曾被正魔两道联手剿杀,鬼道早已不存于修界,你想知道哪方面的事?”   顾平林道:“若鬼道不存,何来太学村鲁公子之事?”   姚枫道:“确实如此,但近年鲁公子已销声匿迹,不曾听闻有关鬼修的消息。”   顾平林道:“鬼道只是其一,我更想知道的是有关独阴地的事情。”   姚枫大概也猜到他会问这个,闻言便道:“据我所知,独阴地是鬼修钟爱之地,但天然的独阴地极少,多数是人为,正如太学村。昔日百炼魔祖毁灭满城性命以修炼《炼神九章》,大概是暗合了天时,太学村竟然成了独阴地。家父曾推测,魔祖应该是在极阳之时利用锁灵阵夺天脉之气,倒灌地脉,地气逆流,被天脉之气完全压制,阴阳失衡,阳极生阴,便催生了独阴地。”   “倒灌地脉,地气被压制,嗯……”顾平林自言自语,忽然道,“逆流的地灵气会顺着地脉寻找别的出口,导致其余灵眼释放更多灵气。”   姚枫想了想:“大约吧,此事倒未曾想过。”   顾平林又摇头。   南珠的小慈山灵气充沛,玄冥派灵气充沛,很可能是这个原因,但白头山显然不像是独阴地……解释不通,莫非自己想多了?   正思索间,忽闻一阵脚步声响,两人同时侧身看向楼梯处。   齐婉儿匆匆走上楼,见了两人便笑道:“顾兄果然在这里,姚兄你怎地不遣人来叫我?”   见他走近,姚枫退了步。   齐婉儿见状立即停住,俊脸发青,碍于顾平林在场,他又不好发作,气氛变得僵硬起来。   时令毕竟是魔道中人,嘴果然够毒。顾平林开口问:“齐姑娘离开了?”   想到姐姐的事,齐婉儿更烦恼:“她要玉雪门功法。”   夺取功法是修界大忌,必定要面临玉雪门的追杀,齐砚峰果然敢做。顾平林道:“令姊剑心至诚,既然这是她的选择,你也不必过于忧心。”   齐婉儿心烦意乱,负手踱了几步:“玉雪门不算大派,有那……淫贼帮忙,想来救出易娴不难。”   顾平林道:“未必。”   齐婉儿紧张起来:“怎么?”   段轻名的条件不可能这么简单,他要的只怕不是玉雪门功法。顾平林大致猜到他的意图,却没有说出来,提醒道:“易娴这种叛逃弟子等同一部功法,玉雪门岂有不重视的?令姊不可掉以轻心。”   碍于剑王阁的规矩,齐婉儿不能插手,却毕竟放不下姐姐的安危,当即转身要走。   见姚枫看自己,顾平林莞尔:“姚兄自便。”   姚枫略带歉意地点了下头,跟上去。   顾平林叫住齐婉儿:“看着时令才是。”   齐婉儿只当是说时令不安好心,要多加提防,这也合了他的意:“那是当然,我自然要看住他。”说完,他看看身后的姚枫,冷哼了声,大步走下楼。   姚枫默默地跟在后面。   段轻名必定早已得到玉雪门消息,才会提出这个条件,齐砚峰……顾平林不禁摇头:“无情还似多情。”   .   寻常人突破失败,会伴随道脉受损、资质下降等严重后果,但顾平林有造化诀,道脉的伤自能修复,并不影响体质,只是几年修炼白费了而已,正如他对段轻名所说的一般,此事对于道途无望的他并不算什么大损失。   雾剑阁少有外人打扰,接下来几日顾平林安心在阁中养伤,闲了四处走动,只是没有再见到蓝非雨。   “风剑主外出未归,请贵客改日再来吧。”弟子回答。   顾平林朝那护卫弟子拱手,转身离开风剑阁,刚走到山崖前,恰好遇见一名弟子带着一个戴着幕篱的客人走来。   那客人浑身都被黑色幕篱笼罩,看不清容貌,也不与弟子说话。   错身之际,顾平林脚步一顿。   这种气息……   剑王阁显然早已得到消息,一名弟子带着灵鹤等候在崖下,见客人到,便躬身请贵客登上鹤背,灵鹤带着那位神秘客人直上剑王阁去了。   待崖下弟子离开,顾平林仰面望望上空,亦飞身而起。 第175章 金风玉露   宫灯飘摇,剑王阁华丽的飞檐映着昏暗的天色,越发多了几分气势。   崖壁上的剑痕已经不见,顾平林很顺利地落定在平台上,扫视四周,只见之前那灵鹤正在不远处啄着山壁树上的小果子,客人大概已经进去了。   顾平林并没有跟进去,只是负手站在平台上,俯瞰瘴谷。   这里地势高,底下情形一览无余。今日剑王阁似乎在忙碌着什么大事,许多弟子来来去去奔走。山顶驱逐瘴气的白烟逐渐熄灭,瘴雾重新笼罩过来,将夕阳的影子吞噬。   昏暗的光线里,山脚隐隐亮起黄色的光圈,这层光圈恰好将整片剑王阁围住。   想起之前段轻名说过浴血瘴即将出现,顾平林也猜到这是剑王阁为防御而做的准备,心里倒有些期待。   没多久,背后门内传出动静,之前那个神秘客人走了出来。   顾平林侧身看着他。   那人略顿了下脚步,随即无声无息地从顾平林身旁走过,驾灵鹤飞下了山崖。   顾平林看着悬崖,若有所思。   “你过界了。”清沉的声音响起。   顾平林回头,只见那剑王阁主人站在阶上,华美的宫灯映照挺拔的身影,白衣透出更多的寒色。   “你说过,我可以随意进出剑王阁。”   “我是讲过。”   “这里是不是剑王阁?”   “是,但……”   “那我就没违反规矩,况且你设有结界,我并没听到什么秘密,何来越界之说?”顾平林停了停,突然一笑,“你大可不必生气,其实我只是来找你。”   “哦?”   “久闻浴血瘴之名,想邀阁主同赏。”   “真是意外,”段轻名走下台阶,“你确定是找我?”   顾平林反问:“世间有第二个段轻名?”   段轻名闻言抬眸看他,似笑非笑地道:“还有段师兄啊。”   “如今只有你了,”顾平林避开这个话题,侧回身看崖外,“重生以来,身边一切总觉陌生,犹如醒眼看醉人,你可明白这种感受?”他沉默了下,道:“唯有看到你,才觉得真实起来。”   “原本不该有我,既然有我,你就还是你。”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迫近。   顾平林不解:“怎话怎讲?”   段轻名却凌空走下了悬崖:“要赏浴血瘴,那就随我来吧。”   .   潜龙雪谷地接太古雪山,终年积雪,触目几无绿色,极寒之气冲天,灵鹤飞不过。寒风自狭窄的通道中刮过,形成强气流,呼呼作响。通道两旁雪岩冷硬,偶有白狐悄然窜过。   一队人马缓慢行来,大约有三四十人,三五名大弟子骑着雪山灵马,后面跟着两辆车。前一辆车没有篷,上面放着个大铁笼,笼子里用铁链绑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后一辆则是普通的车,里面不知道坐着什么人。   “那个女人就是易娴吗?”高岩之上,齐砚峰怯怯地问。   时令语气不太好:“当真非要不可?夺功法不是小事,你还嫌追杀我们的人太少?”   齐砚峰不敢说话了。   时令沉默半晌,苦笑道:“抢就抢,我们如今这样,也不差一个玉雪门。”   齐砚峰小心地抱住他的手臂。   玉雪门除了掌门,只有一个内丹大修,但根据打听到的消息,那位并没有出山门。时令回头看她:“骑马那几个都是外丹境,玉雪门剑法不怎么样,你应该能应付,只是,后面车里恐怕是他们请来的厉害人物。”   齐砚峰沉默片刻,“嗯”了声。   “看车轮印,里面应该只有一个人,”时令迟疑了下,取出幕篱戴上,“我去拖住他们,你趁机救易娴。”   齐砚峰睁大眼睛听着,点头。   “行了,少磨蹭,动手!”时令推开她,凌空直取囚车。   剑木簪化为闪闪长剑,齐砚峰紧盯着最后那辆车,咬唇。   抓获叛徒,玉雪门此行并没有声张,哪料到真会有人来劫,潜龙雪谷地势本就有些不利,时令一现身,众弟子大惊,骑马的两名大弟子反应快,同时出剑拦截,但她们不过外丹境修为,哪敌得过大名鼎鼎的时令,当场被打下了马背,这还是时令手下留情了。   知道后面车里可能有厉害人物,时令不敢疏忽,挥袖打昏几名看护囚车的玉雪弟子,落定在囚车上,伸手去扯铁链,不料那铁链非凡铁所铸,饶是他身负内丹修为也扯不断。   时令沉声问:“钥匙呢?”   笼中女人正是玉雪门叛逆易娴,她原是回门中受死的,哪知天降救星,虽说不知对方是什么人,但谁无求生欲?她立即指骑马的那个男弟子。   时令正待回头拿人,不料后面那辆车旁的年轻弟子惊疑道:“春宵短,欢乐天的人?”   紧接着,强大的剑气爆开,四面车壁破碎!   认出那剑意,时令当场面色大变,飞身躲避。   一名矮胖老者立身车上,黑油油的胡须垂至胸前,赫然是齐氏家老齐真!   原来玉雪门素来依附齐氏,此番特意请了大名鼎鼎的齐真帮忙,齐真近年自知突破无望,且因为孙子下落不明而无心修炼,便应了这桩请托。也幸亏时令与齐砚峰朝夕相处,极熟悉齐氏剑法,料敌机先,这才躲过了杀招,然而幕篱已被剑气削去大半,露出面容来。   为隐藏身份,时令也没用本门术法,哪知扯铁链那一下,竟然就让人识破内功,引得齐真出手,他哪敢再停留,丢开易娴遁逃而去。   昔年齐砚峰的事让齐氏成为世家中的笑柄,如今见到时令,齐真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端,他本就性子冲动,哪里还顾得玉雪门的请托,想也不想就追杀去了。   领头那名玉雪门大弟子心知不妙,急呼:“众人都围过来,看住那叛逆……”   他尚未说完,狭窄的山谷已被剑光笼罩。   .   夜色笼罩瘴谷,朦胧瘴雾之上,映出清晰的月影。血月瘴谷白天看不到太阳,晚上却能见到月亮,也是修界一大奇观。   两道人影穿梭于林间。   “潜龙雪谷那边应该已经动手了。”顾平林突然开口。   段轻名漫步凄迷的月影下,身畔各种瘴气漂荡,亦真亦幻:“你怂恿我的云剑主违反门规过去帮忙,如今还想说什么?”   “我怂恿他去,不也是在你的计划中?”   “有吗?”   “玉雪门功法只是借口,你的目的是破坏他们之间的信任。”   “有信任才能叫破坏,”段轻名道,“让可悲的人认清事实,叫解救,我只是日行一善,不求回报。”   “人始终不是沙鼠,”顾平林止步,“段轻名,你深谙人心,可要再与我赌一次?”   段轻名终于笑了,回身:“你比我更熟悉他们,当然会做出更准确的判断,这个赌局并不公平。”   “是。”   “那你觉得我会答应?”   “会。你根本不在乎输赢,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在你掌控之中,你只是乐于玩弄人心,欣赏他们被玩弄的反应。”   “你就这么肯定自己会赢?”   “是你低估了感情的分量。”   段轻名笑道:“这句话是指时令,还是指你那位段师兄?你认为他也会因为曾经的情谊原谅你?”   顾平林举步越过他,走到前面,半晌道:“是。”   “真自信。”   .   潜龙雪谷内,齐砚峰出手抢人,这边时令遁逃夺生,奈何他修为远不及齐真,没多远便受伤,被追上。   “她在哪里?”齐真厉声喝问。   时令面色发白,却是迅速收起惧色,恢复了素日的风流模样,弯腰朝他作礼:“孙婿见过祖父。”   “住口,谁是你祖父!”齐真暴跳。   剑修天生有战斗优势,且欢乐天术法不算强,时令虽然躲过致命一剑,右肩却爆出大团血雾,竹箫落地。   “不说也罢,”齐真冷冷地道,“老夫先斩了你,再处置那个贱人!”   时令沉默半晌,忽然哈哈一笑,漫不经心地道:“省得你找,实话说了吧,那傻丫头早被我当作炉鼎,你也知道我的行事,用过的人哪里还有活的……”   “混账,你敢!”齐真气得发抖,再不犹豫,祭出杀招“灵山沐雨罢歌舞”,千万剑雨当空落下。   时令自知难逃,待要闭目等死,不想危急关头忽闻一声剑鸣,巨大的漩涡凭空出现!   地面剧烈晃动,金色凤影破土而出,乃是冲天剑气。   比起齐真的招式,这一剑辉煌气势丝毫不减,又多了几分稳重与清脱,分明功力不足,居然也将齐真的剑雨挡去了大片。   “这是……”齐真一愣。   眨眼工夫,时令便消失了。   “十三!”齐真骤然狂喜,哪里还管什么时令,大喝追去,“是不是你,你给我回来!”   瘴谷上空,重重烟影掠过,毫无温度的月亮逐渐染上一层血色。   空地山石上,顾平林仰望血月,俊脸被月光勾画出清晰的轮廓,英目含光,有若朗星。   “要来了,”段轻名道,“浴血瘴可是危险非常啊。”   顾平林意外,收回视线看他:“怎样,你段轻名也不会解浴血瘴?”   段轻名“嗯”了声:“我段轻名一定要会解浴血瘴吗?”   顾平林待要再说,忽觉头顶一暗,他立即又抬头,只见大片浓雾有如鬼爪,带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再看身旁,段轻名已不见。   久闻浴血瘴之名,顾平林不敢疏忽,顾影出鞘,一剑分开瘴雾,顾平林夺路而走,哪知冲出十数丈,前方仍是瘴雾。   四周死寂,一团团毒瘴从草木间、山石缝隙里往外冒,无边无际,也不知具体从何而来。奇怪的是,瘴雾漫天,头顶月影反而比之前更加清晰,颜色殷红,似要滴血。   血月瘴谷大名鼎鼎,上空不知聚了多少层瘴气,御空出去是绝对不行的。   上又上不得,乍看竟无处可去。   眼见瘴雾重新聚拢,顾平林没有改变方向,连半分犹豫也没有,继续朝前冲,无数紫色光点在他身畔闪现,骤然,万千星辰化作万千道剑气,伴随人一道往前疾飞。   流星傍身,星光沾衣。   生路顿现。   前方瘴雾中,一片冷寒的白。那人面朝这边负手而立,浓郁的瘴雾在离他一丈之外便停住,好似被无形的墙给拦住了。   顾平林进入无瘴圈的同时,顾影归鞘,隐去。   段轻名道:“这种表现不像你。”   “这就是我,”顾平林看了眼脚下,“我对浴血瘴不够熟悉,为避免吃亏,跟着你是最简单也最安全的办法。”   “你顾平林难道不该迎难而上,冒险找出浴血瘴的规律?”   “我顾平林为何就要冒险?”   “你不是想胜过我吗?”   “我如今已胜不了你,”顾平林踱到边缘,欣赏漫天毒瘴,“毕竟,现在是我追逐你。”   段轻名闻言便笑道:“剑招何名?”   顾平林道:“金风玉露。”   “哦?这个名字……”   “你见到的,不是全部。”   “那我何时才能有幸见识完整的剑招呢?”   “不会太久,”顾平林取出个小瓷瓶,凌空从外面摄来一缕毒瘴,迅速封入瓶内,危险至极的动作,他做得如行云流水般轻松,“你站在万法门那边,我们最终大概还是要成为敌人,难免又有终局之时。”   段轻名不接话题,看着他手中的瓷瓶:“还说你对战胜浴血瘴没兴趣?”   “强者喜欢挑战,”顾平林收起瓷瓶,“我更喜欢挑战你战胜不了的事物,看到你失败,我很欣慰。”   “真诚实。”   “在你段轻名面前,我没必要隐藏。”   段轻名饶有兴味地道:“是吗?”   顾平林道:“当初我执着于胜负,对你多有误解,以致招人暗算,如今回想前尘种种,不过徒增感慨而已,也许这次我仍会败给你,身死道消,所以在此之前,我该对你说声抱歉。”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忽然轻笑:“你如何确定,这件事一定会让你我为敌呢?”不待顾平林回答,他继续道:“试探我没有意义,你若当真惜命,就该远离剑王阁,停止插手,我能救你一次,不代表我还会同样重视你。”   顾平林目光微动。   “我也很诚实,”黑眸中似有冷光闪过,段轻名温声道,“看你失败,我就兴奋,既然你杀不了我,就只有让我征服。”   “独阴地吗?”顾平林突然道。 第176章 公平对局   白雪在月光下闪着银辉,太古雪山的寒气到这里已经弱了许多,谷中生出一棵棵雪松,大大小小,犹如积雪覆盖下的矮塔。   两道人影现身雪松旁。时令有些惊讶地看着身旁人。   齐婉儿没有易容,穿着身白色绣玄鸟箭袖,戴护腕,足蹬小靴,映着淡淡的雪辉,面如冠玉,挺拔俊秀。他有些嫌弃地放手,顺势将竹箫丢还时令:“你走吧。”   时令不在意伤势,恢复轻佻模样:“你为何救我?”   “救便救了,哪来这么多废话!”齐婉儿显然心情不好,语气烦躁,“走远些,别再纠缠我姐姐。”   时令不慌不忙地道:“我倒想走,只怕你姐姐离不开我。”   齐婉儿警告:“再胡说,我杀了你!”   时令不理会他的威胁,反而走近他,轻声:“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死在你剑下也是甘愿啊。”   话中透着浓浓的暧昧,齐婉儿一时惊愕,待反应过来,不由气得俊脸发青,直指他:“休要污言秽语,给我放尊重些!”   时令不以为耻:“我原就是无耻之徒,内弟不是早就清楚么?”   “谁是你内弟!”   “你看不起我这无耻之徒,却又跑来救我,怕不让我误会,”时令转动竹箫,饶有兴味地道,“莫非你也对欢乐天的双修法门有兴趣?我虽喜爱女子,但若是内弟你,我也不介意试试……”   “住口!”齐婉儿冷然屈指,身畔玉皇剑光芒大盛。   时令完全没有躲的意思,依旧站在原地笑盈盈地盯着他,声音却瞬间变得冰冷:“还是,你在为你姐姐赔罪呢?”   剑尖在咽喉前停下,齐婉儿沉默了。   齐真身边的人,齐砚峰岂会认不出来?她早就发现了那名齐氏弟子,知道马车里坐着齐真。   “怎么不动手,我的好内弟?”时令抬起竹箫,轻松地拨开剑尖,“她一日没有突破内丹境,我对她就还有用,这可不是杀我的时候。”   齐婉儿低哼了声:“不用你,我自会保护她。”   时令大笑,用竹箫挑他的下巴:“真是被保护得太好了,不知人心险恶。”   齐婉儿尚未动作,一柄剑“砰”地格开竹箫,时令本就受伤,被那劲气震退了好几步。   “姚兄。”齐婉儿松了口气。   齐真乃大名鼎鼎的齐氏家老,要从他手底下救人谈何容易?两人早就做了准备,齐婉儿救人,姚枫随后接应,利用事先布下的法阵绊住齐真,摆脱追踪后再去接应齐砚峰,费了不少力气。   姚枫自雪松后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时令。   齐婉儿已渐冷静,看看时令,抬手制止姚枫:“算了。”   姚枫没撤剑。   时令笑了笑,挥袖,四周突然爆开一片红雾,带着浓郁的香气,熏得人头晕,齐婉儿愣了下,忙皱眉退得远远的。   “婉儿,你也来了!”齐砚峰踏雪奔来。   齐婉儿与时令同时侧身看她。   待到近前,齐砚峰骤然停住,不知所措地看着时令。   时令开口:“拿到了?”   看看齐婉儿,齐砚峰也大致明白了缘故,咬唇,怯怯地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时令没有生气:“既然拿到功法了,你就跟他们走吧。”他低头轻咳两声,拭去唇角溢出的血,举步就走。   齐砚峰拉住他的衣袖。   时令回身,颇为嘲讽地看着齐婉儿。   齐婉儿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我……就是想要功法,”齐砚峰低声,“我也不确定,真的……你不相信我?”   时令看看那楚楚可怜的小脸,再低头看看那只纤纤玉手,扯出衣袖,走了。   齐砚峰在后面低泣。   “想跟着,就走吧。”时令头也不回。   齐砚峰破涕为笑,擦擦眼睛,连忙追上去。   .   瘴谷内薄烟飞走,周围景物开始变得清晰。浴血瘴即将消散,月亮逐渐恢复原来的颜色,冰冷的光透过瘴雾洒下来,温度也似乎低了不少。   “你过界了,”对面的人道,“之前救广陵派是交易,也是试探,结果让你认定剑王阁与嵬风师无关,确定万法门才是目标,如今你又借住在剑王阁之便,趁机破坏我与万法门之间的信任,顾平林,你在我眼底做了这么多,难道你以为能瞒得过我?”   顾平林道:“我没想瞒你。”   “那就是明着叫阵。”   “对敌人才叫阵,我们不是敌人。”   段轻名“哦”了声:“不与我为敌,只是坏我的好事。”   顾平林道:“对你而言,破界飞升才是好事。”   “那对你而言,什么是好事呢?”   “我道途难行,如今只在意灵心派。”   “如此,你就该离开剑王阁,回去好好执掌你的灵心派。”   顾平林道:“我身受重伤,此时离开剑王阁,万法门必会对我出手,阁主一定不忍眼睁睁看我送命。”   “这不正是你的计划?”段轻名道,“留在剑王阁就是为了等万法门的人,在适当的时候让他看到你对我的特别,故意引他对付你,以此试探、牵制我是其一;其二,我若出手维护,剑王阁与万法门之间的信任就更少了。”   顾平林语气不变:“会试探、试图牵制你,可见你们之间本身就没多少信任可言。”   段轻名叹道:“是啊,如果连这点微薄的信任都失去,合作就容易出问题。”   顾平林道:“你想多了,且不说你未必会维护我,他又怎会认为对付我就能牵制你?”   段轻名突然消失。   顾平林全无防备,刚反应过来,手腕就被扣住了。   .   有情无情,似真似假,各怀心事的男女同行而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雪地里只剩下两人。   “时令也没那么可恶。”齐婉儿突然道。   姚枫没有接他的话,抬指,虚谷剑从半空飞回,插入背上的剑鞘。   “我姐姐她……唉,”齐婉儿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摇头,“玉雪门那边情况如何?”   姚枫不答,转身面对他:“时令是欢乐天副门主,此人心计机变在你之上,你仗着剑术轻视他,却不知他是有意激怒你,趁机用毒。”   齐婉儿摇头:“他不会拿我怎样。”   见他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姚枫语气重了些:“他对你留情,那也是因为你姐姐,你几时才能收收性子,遇事冷静一点?”   “行了,先去雪谷看看,”齐婉儿不耐烦听教训,摆手就走,走出几步发现他没跟上,只得停住,回头一笑,“我知道了,不是有你在么。”   姚枫紧抿着嘴,移开视线,默默地跟上,却又有意落后一段距离,不与他并肩。   “你怎么……”催促之间,齐婉儿突然想到了什么,止步。   姚枫也随之停下,只盯着足下雪地。   齐婉儿性子纯直,忍了这些时日已是难得,见状不由越发地恼火。他尽量控制脾气,深深地吸了口气,道:“那时令出身欢乐天,本不是什么正经人,所以满口污言秽语,姚兄何必在意那种人的话,让我们兄弟生分起来!”   姚枫迟疑着看他一眼,又立即看雪地,沉默。   齐婉儿烦躁,来回踱了几圈,直视他:“你也知晓,我自幼被家主和祖父他们惯着,有些坏脾气,却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你几番救我,又肯教导我,是真心为我好,这些年若没有你,我断然撑不下来,我将你当作兄长敬重,在我心里,家中那些兄弟都不及你重要,你却为他人几句话就疏远我,我实在气不过。”   姚枫终于开口:“没有。”   齐婉儿看了他半晌,道:“你回去吧。”   姚枫立即道:“真的没有。”   “与这件事无关,其实我早有此意,”齐婉儿摆手制止他解释,声音低了些,“你是姚氏家主的继承人,若非我一时任性,你也不至于背离家门,如今累得你投奔剑王阁听命段六,我一直都很过意不去。”   见他内疚,姚枫皱眉:“你并不是一时任性。”   齐婉儿摇头:“我就是任性,被惯出一身脾气,自认无所不能,这些年吃尽苦头,我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少能为,创招艰难,连功法都要靠段六相助,还无形中连累了你,耽误你的道途。”他沉默着踱到雪松边,扶着松枝,远眺雪原尽头:“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当初选这条路是不是错了。”   数十载春秋,只为一片少年心,远离富贵生活,东躲西藏,资源缺乏,功法不全,创招困难……道途历尽艰辛。公子收起了风发意气与骄傲,在最信任的人跟前露出挫败与迷惘的模样。   见他道心动摇,姚枫当即呵斥:“婉儿!”   听到这名字,齐婉儿回头瞪他,随即又反应过来,失笑:“说说而已,我并不后悔走这条路,就是你没必要跟着我……”   “我也不曾后悔,”姚枫打断他,“不后悔认你这个兄弟,我说过会陪你走,会见证你成功。”   “就算你失信,我也不会计较的,”齐婉儿停了下,“你不是还有婚约么?”   姚枫道:“所以你当初才要走。”   齐婉儿叹了口气:“我就是失望,原本你我约定此生专注剑道,我满心当你是个知己,想不到你却要半途跑去娶妻生子,这与我留在齐氏有什么两样?将来你拖着一大窝人跟我论剑创招么?倒影响我。我一个人也无趣,索性就走了。”   姚枫道:“我知晓。”所以我才跟着你离开。   两人相对无言。   “如今回想,是我任性,”齐婉儿轻咳了声,有些不自在地道,“你回去吧,有空来剑王阁看我也是一样的。”   “嗯。”   齐婉儿情不自禁地握紧手指。   背离家族,从此漂泊无根,说不在意是假的,好在有一个人始终陪伴在身边,兄弟同心,不离不弃,如今突然分别,难免失落。   姚枫莞尔,上前拍他的肩:“去看看玉雪门那边的情况。”   “你……”   “姚氏家规,不可失信于人。”   齐婉儿抿着嘴角,半晌才道:“你是长子,家中父母兄弟……”   “你也是我的兄弟。”   .   月光下,草地上两道人影重合,仿佛已经融为一体。   “嗯?”顾平林被扣住手腕,一时猜不透他要试探什么,待要动作,一股强大的补天真气忽然顺着手臂灌入体内,冲击道脉,直奔丹田!   受伤的道脉受到冲击,几乎要破裂!   顾平林猛地抬脸,对上一双妖魅的眼睛,背着光也无比清晰。   宛如前世。   剧痛随道脉蔓延至全身,那道真气还在继续朝丹田冲去。顾平林惊骇,立即运转造化真气与之抗衡,然而那补天真气带着超出预料的境界优势,将造化真气彻底冲散。   “我的修为,远在你预料之上。”   顾平林战栗起来,却挣扎不能,那只干净修长的手犹如掌控命运的魔爪,要再次夺去他最后的尊严,带来绝望的黑暗,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事物失去,迫使他想起那段如野狗般东躲西藏的日子。   段轻名会那么做。   顾平林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段师兄。”   “叫师兄了,你与他,真是对令人羡慕的师兄弟。”   “他不就是你吗?”   丹田风浪平息。   段轻名冷声道:“因为他就是我,所以我也同样会容忍你的利用,是吗?”   冷汗沁湿掌心,顾平林盯着那双捉摸不透的眼睛,冷静地道:“是目的太容易达成,对你就毫无趣味可言了,我猜你会容忍。”   “你真了解我,”段轻名道,“既然你已经不在意道途,想必也不会在意这点脉伤。”   “当然,对局要公平。”   “你可以留在剑王阁,继续做想做的事情。”   被无情地丢开,顾平林脸色苍白,踉跄着退了两步,半跪在地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浑身剧痛难忍,尚未恢复的道脉再度受创,修为大折。   白色衣摆自视野中消失,草地上仅剩一人。   浴血瘴彻底退去,清冷月光洒在身上,寒入骨髓。在各种毒瘴的作用下,足下野草快速生长,又快速枯萎,枯叶被草液腐蚀,重新渗入土地下,甚至隐隐能听见草叶荣枯碰撞所发出的“沙沙”声。   许久,顾平林缓慢地站起来,拉了拉披风,恢复挺直的身形,仿佛根本没有受伤的样子,沿着来路往回走。 第177章 银兰家主   回到雾剑阁,顾平林运造化诀疗伤,两日后疼痛才稍有缓解,但脉伤终究不比寻常伤势,要彻底恢复,恐怕还需半年时间。   加重脉伤,实为限制自己的行动,如今修为剩不到五成,可以利用的力量委实不多。   段轻名从头到尾都没否认“独阴地”的说法。   “你如何确定,这件事一定会让你我为敌呢?”   ——这句话足以确定,他没打算动灵心派。他与万法门有共同的目标,这个目标不会直接威胁灵心派,而独阴地恰好符合条件。   只为将白头山变成独阴地?   不,这不够引起段轻名的兴趣,也远远达不到“征服”自己的地步。   玄冥派灵气异常,难道还牵涉到潜阳山?潜阳山一旦出问题,同在潜阳山的灵心派必会受影响。   这样更讲不通了。且不说正宗道门,就算魔修也同样需要灵气修炼,占人杰再糊涂也不会自毁门派根基,陪他造什么独阴地。如果所谓的“征服”是让自己甘愿跟随他,那就算潜阳山成独阴地,自己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顾平林思来想去始终不得头绪,不过他在剑王阁内确实是畅行无阻了,段轻名没再出现,倒是齐砚峰和时令又来了。   齐砚峰被请入剑王阁,时令没跟去,就往路旁矮树枝上坐下,拿出竹箫吹起来。   段轻名、齐婉儿是标准的世家子,行走坐立再随意,看起来总是赏心悦目,时令则不同,没风骨没正形,坐哪里都像在床上,透着欢乐天的放浪味道,为世人所鄙夷。   两世过来,顾平林反而对许多人事有所改观,走过去:“能有缘再会,恭喜。”   竹箫声停,时令斜眸向上瞟他:“恭喜什么?”   “恭喜齐姑娘如愿以偿,恭喜两位平安归来。”   “你想劝我?”   顾平林反问:“劝什么?”   时令看向远处树林,似是回答,又似自问:“这样值不值得?”   顾平林负手踱到另一边,望着悬崖中间的剑王阁:“如果我问阁下这个问题,那同样也该问齐姑娘。”   只为一份执着,抛弃身份与名声,委身于并不熟悉的欢乐天叛逆,东躲西藏,齐砚峰才是冒了更大的风险。她的眼泪至少有一半是真,在步入内丹境有自保能力之前,她更害怕被抛弃。   “顾掌门真是心如明镜,”时令笑了笑,叹气,“就当是报恩吧。”   顾平林道:“这些年两位想必另有奇遇。”   时令歪着头看他,似笑非笑地道:“丧家之犬而已,顾掌门有话不妨直说。”   顾平林拱手:“时大修可知白头山灵气异常的事?”   “白头山?”时令立即摇头,“那边之前是紫霄宫的地盘,他们与齐氏有交情,我们没去过。”他顿了下,想起什么:“不过说到灵气异常,我还真见过一个地方。”   除了玄冥派的潜阳山与白头山,竟然还有?顾平林原本是想他身为欢乐天副门主,又比自己年长,必定也见多识广,所以顺便探问一下,谁知会引出这么个大消息。顾平林按捺住心头震惊,不动声色地问:“哦?还有哪里?”   时令略想了想,道:“前年我们在西原派附近被齐氏的人盯上,不得已进入迷雾荒野,荒野南面连接雾隐山,我们在山上躲了几个月,发现灵气异常,还有魔域的人出没,你也知道欢乐天跟魔域那些门派的交情,是以我虽觉奇怪,却没找到机会查探。”   白头山,潜阳山,雾隐山……难道万法门与段轻名还想制造三个独阴地?   不对。   独阴地!   顾平林骤然醒悟,失声:“竟是如此!”   时令不解:“是怎样?”   顾平林尽力冷静,仔细翻查记忆中的图,来回踱了几圈,突然道:“眼下有件大事,还请时兄不吝相助。”   时令一愣。   顾平林神色凝重地朝他作了个大礼:“若事成,他日顾九必当回报。”   时令收敛了表情,看着他衡量了半晌,终于缓缓站起身:“要做什么?”   时间紧迫,顾平林转身:“请随我来。”   时令望了望山崖,料定齐砚峰还有些时候才会出来,便跟着顾平林到雾剑阁。顾平林匆匆提笔修书两封,用灵心派独有的封印封定,交与时令:“一封交与护教步水寒,另一封交与陈道督之妻颜大修,劳烦时兄走一趟灵心派,务必亲手交与他两人。”   一派掌门的人情绝非轻易能得来,时令原本还以为是什么难事,闻言暗暗松了口气,收起信:“放心。”   两人默契地不再提此事,聊着闲话走出剑王阁,等齐砚峰出来,时令两人告辞离去。   顾平林站在路旁,目送两人背影消失,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已捏了满手心的冷汗。   “愚蠢的人有命回来,多亏顾掌门。”背后有人道。   顾平林平静地吸了口气,确定不会露出破绽,才开口道:“时令总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也是个不错的交易对象。”   “我确实带他去了雾剑阁,请他送信回灵心派,”顾平林回身道,“剑王阁消息灵通,你若怀疑,大可去追查,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不是吗?”   段轻名站在高阶上。   顾平林抬脸看着这个前世的宿敌,真正的段轻名。   除去那双过分妖魅的眼睛,依稀仍是五十年前那人的模样。   “说话这么有底气,是觉得自己赢了?”   “是你觉得自己输了。”   段轻名轻叹:“看,示弱根本不适合你,再怎样伪装示弱,你这张嘴还是免不了和以前一样咄咄逼人。”   “段大修也一样的舌灿莲花,长袖善舞,”顾平林停了停,“而且才智过人,齐姑娘取来玉雪门功法不过短短半日,你就能参照它创出新功法。”   “我当然早就推演好了,那样粗糙的功法,根本不费力气,”段轻名走下台阶,“如你所言,我是故意的。”   剑王阁消息灵通,岂会不知护送队伍里有齐真?他不过是玩弄人心,看那对患难男女会如何选择,若能将他们脆弱的感情击碎,他会满意,就算失败,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顾平林道:“我想借雾剑三。”   “不借。”   “万法门已盯上我,我如今的能力不足以自保。”   段轻名道:“这不正是你要的结果?我拒绝这笔生意。”   顾平林道:“你想杀我?”   “如你所言,我舍不得杀你,”段轻名道,“之前不顾一切救你的那个我,令我自己也感到陌生。”他饶有兴味地打量顾平林,深不见底的黑眸闪着幽幽的妖光:“所以我更好奇,如果你彻底地魂飞魄散,再无生还的可能,对我而言,会不会是一件好事?”   “你说的不错,没有我,你早就飞升了,”顾平林沉默了下,“但是抱歉,我还不能死。”   “当然,为了灵心派啊。”   “你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做事都需要理由,那也太无趣了,”段轻名不在意地道,“倒是你,珍惜这一世吧,灵心派不能没有你呢。”   顾平林道:“我很珍惜这次机会,毕竟你如今的修为也炼不成溯月洄光卷。”   段轻名意外:“激将法用在我身上,你真是无计可施了。”   “所以你要借我雾剑三,”顾平林道,“我若独自出谷,必死无疑,伤是你造成,就该你解决。”   “你大可留在谷中。”   “我是灵心派掌门,岂能困于此地。”   “我也不想中你的计,让万法门进一步误会你我的关系,认为剑王阁在保护你,之前我已经被算计一道了。”   顾平林皱眉,语气放软:“难道你要让我困在此地对局?你们占了太多先机,这点你必须承认。还是你真忍心看我死?我们可是有两世的交情,你却帮万法门,太让我失望了。”   “嗯?”   “对你来讲,赢是趣味,输也是趣味,你为何不能再多退一步,让这场游戏更精彩呢?”   段轻名微微眯眼。   “似曾相识吗?”顾平林恢复淡定,“示弱,再得寸进尺,这种人是不是够虚伪?”   段轻名道:“拐弯地骂我,这是你谈判的态度?”   顾平林道:“我一向是这个态度。”   段轻名果然认同了他的说法,笑着转向不远处的守卫,吩咐:“叫雾剑三过来。”   没多久,一名陌生的黑衣人走来,朝段轻名作礼:“阁主有何吩咐?”   原来他就是雾剑三,不过换了另一副面容。   “客人指名非要你护送,你就随他走一趟银兰山庄吧,”段轻名侧身看着他,戏谑地道,“这位顾掌门可是让一尺就能进一丈的人,你千万要牢记门规,莫教我失望。”   雾剑三看了眼顾平林:“是。”   .   银兰山庄修建在山坡上,四周草木繁茂,黑漆大门显得十分朴素,门上方与墙上都有兰叶兰花形状的花纹装饰。   此地离剑王阁较远,两人走了大半个月,路上遇到好几波追杀,顾平林修为未恢复,所幸有雾剑三,也就是蓝非雨,他虽然跌落境界,修炼的却是魔域赫赫有名的禁心秘籍,解决对方也没花太多力气。   顾平林站在阶前,仰头看牌匾上的字。   蓝非雨却疾步走到右边那根柱子旁边,手指拂过上面的痕迹,目露狠色。   是剑痕,有人进犯银兰山庄。   天剑与银兰剑术皆令人垂涎,这些年引来无数鼠辈,如今得知自己不在,想必那些人又动了心思,实属该死。   顾平林走过他身旁,随口道:“李庄主今非昔比,想必来人吃了不少苦头。”   蓝非雨如梦初醒,眼底戾气退去。   是了,他如今已在修炼《兰庭十三剑》,足以护住山庄,李氏必将崛起,他不再需要自己保护。   蓝非雨放下手:“我在外面等你。”   顾平林并不答言。   蓝非雨自顾自地下了两步台阶,又停住,转身走回来。   顾平林道:“他是银兰李氏唯一的传人。”   “那又如何?”蓝非雨冷哼,对上顾平林的视线,半晌道,“我只是看看。”   门房已留意到两人,出来询问,顾平林道明身份,门房进去通报,很快有个年轻的银兰弟子迎出来,恭敬地作礼:“早听家师提起顾掌门,底下人不知,失礼,前辈勿怪。”   顾平林还没说话,蓝非雨先惊疑:“你是谁?”   他问得不客气,那弟子愣了下,温声答道:“晚辈路因,家师早起去了剑冢,想必也要回来了,两位不妨先进去用茶……”   蓝非雨厉声打断他:“谁是你师父?”   路因笑了笑,好脾气地道:“银兰庄主,正是家师。”   蓝非雨瞬间目露杀机。   路因修为不足,却有不错的天赋,感受到危险,他本能地退了步,半是戒备半是疑惑地看向顾平林。   顾平林大致猜到缘故,皱眉看蓝非雨。   面具之下看不清脸色,蓝非雨握紧背后的手,声音冷寒:“我没见过你。”   路因迟疑片刻,还是谨慎地回答了:“我刚拜入师父门下。”   蓝非雨一字字地道:“你是他的亲传弟子?”   这次路因只是打量他,没有回答,答案已昭然若揭。   蓝非雨沉默半晌,突然笑了:“如此,我是该进去向李庄主道声恭喜,喜得佳徒。”他越过路因,踏进大门。   路因忐忑地看顾平林:“这位是……”   顾平林也没料到会有这种意外,摇头:“无妨,进去吧。”   蓝非雨径直朝厅上走,根本不用人引路,仿佛对山庄的一切都很熟悉。路因见状更加吃惊,连看顾平林的眼神也带上了怀疑之色。好在他年纪虽轻,行事却稳重,到厅上,他便让小童送上茶,陪顾平林说话。蓝非雨也没做什么,规规矩矩地站在顾平林身后,看着就是一名寻常护卫。   不多久,小童来报:“庄主回来了,请贵客稍等。”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工夫,李墨青快步从屏风后走出来,朝顾平林拱手笑道:“不知是你来,有失远迎。”   顾平林早已站起身,回礼:“冒昧登门打扰,望李兄恕罪。”   垂在身畔的手微微颤抖,蓝非雨盯着屏风前的人。   李墨青应该是匆匆去换了身衣裳才出来的,里面一袭白衣,束着绣小朵黑兰花的腰带,外面披着带银色兰叶纹的黑袍,头戴嵌墨玉的银兰高冠,足下是素白的靴子。因脉疾痊愈,修为进步,他整个人看起来再无半点病气,行止之间俨然已有世家家主气质。   顾平林目光落定在银兰袍上。   这件银兰袍很特殊,上面的兰叶纹乃是用珍稀材料绣成,自成阵图,可以引导散漫的剑气,进而形成护体剑气。这银兰袍才是李氏家主的标志,只是已有数百年不曾在修界出现,先天脉疾让李氏后人如履薄冰,如今终于有人敢公然穿它现身了。   李墨青正装见客,以示郑重,不称“顾掌门”,是真将顾平林当成好友了。 第178章 江城遇袭   路因松了口气,垂手让到旁边:“师父。”   李墨青点了点头,对顾平林解释道:“上次我从剑王阁回来,路上偶然遇见这孩子,见他颇有天分,便收在了门下,方才可曾怠慢你?”   顾平林不动声色地道:“令徒稳重知礼,比那些冲动无知的年轻人更胜一筹,我着实羡慕李兄。”   蓝非雨垂眸,沉默。   李墨青没留意他,笑着让座:“这是你客气,银兰门下凋零,怎比得灵心派人才济济,请。”   顾平林重新入座,小童上来换了茶。   银兰世家虽没落,却依然代表着修界剑道顶峰,顾平林也没想到自己这一世竟能与银兰后人交上朋友,当初相助李墨青,一半是因为前世欠蓝非雨的承诺,一半则是为灵心派,如今看来,自己倒比李墨青少了分真诚。顾平林亦觉感慨,直言:“不瞒李兄,今日冒昧登门,实是有事相求。”   李墨青立即道:“你我何须客气,但说无妨。”说完,他又转脸朝路因示意,路因看看蓝非雨,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告退离开了。   蓝非雨突然道:“我也出去。”   他特意改变过声音,谁知还是引起了李墨青的注意,李墨青惊疑地打量他:“这是……”   “一位小友,我如今道脉受创,幸有他护送,”顾平林解释了句,又制止蓝非雨,“不必了,你留下吧。”   蓝非雨有些意外。他是剑王阁的人,所见所闻自然要向阁中禀报,所以才主动提出回避。既然顾平林不介意,他也没有坚持,退回来站好。   李墨青闻言变色,不再注意蓝非雨:“脉伤?怎会如此?”   “无妨,”顾平林摆手,转移话题,“李兄可曾听说,孤阳锁灵?”   李墨青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才慎重地答道:“略知一二,大约与独阴地和老祖魔功有关,你为何问这个?”   果然与姚枫说的一般,银兰山庄也有此阵的相关记载,看来没错了。顾平林道:“如果加上四灵吞日阵呢?”   知道他提起此事必有缘故,李墨青沉吟半晌,道:“制造独阴地的范围更大,但此阵条件过于苛刻,还需天象配合……”他突然停住。   顾平林代他往下说:“今年八月,恰有天狼食日。”   李墨青摇头:“一片地域布四个阵,同时发动,且不惊动旁人,难。”   顾平林道:“不难,只要四个阵不在同一片地域,就算有人发现,恐怕也不会想到是四灵阵。”   李墨青不赞同:“制造那么大的独阴地,他有何好处?”   顾平林道:“如果他的目的是整个修界呢?”   “将整个修界变成独阴地?”李墨青失笑,“怎么可能!他自己就不用修炼吗?”   顾平林道:“李兄莫非忘了,有一门道法不需要灵气。”   李墨青渐渐敛容:“鬼道?”   顾平林道:“据我所知,万法门确有鬼修。”   李墨青盯着他:“你提起这些,莫非已有发现?”   顾平林取出一张图:“李兄请看。”   李墨青接在手里看了片刻,双眉逐渐锁紧,轻轻地吸了口气:“此图……你从何处得来?”   “我自有消息来源,”顾平林避开这个问题,“据我所知,玄冥派、白头山和雾隐山灵气皆有异常,令人不得不担心,一旦万法门得手,大半个修界将沦为独阴之地。”   独阴地灵气灭绝,届时会有多少道法消亡,又将断送多少修者的道途!   李墨青盯着图纸,脸色不好:“我始终是难以相信,这……太不可思议了。”   顾平林道:“李兄会信我。”   厅上陷入沉寂。   蓝非雨震惊地看着顾平林,想要确认话的真假,他有这反应也不奇怪,任谁听到这种事都不会无动于衷的。   终于,李墨青点头:“当然。”   顾平林早料到他的选择,起身拱手道:“此事就拜托李兄,万法门耳目众多,除了心剑宗,更不知还有什么门派、什么人被他们暗算了,令人防不胜防,李兄千万小心。”   李墨青立即站起来,正色道:“此事关乎修界安危,李墨青怎敢受礼?你为修界奔走,银兰山庄必鼎力相助。”他再仔细看了遍图纸,扬手将其焚化为灰烬:“放心,我会谨慎行事。”   顾平林点头:“我先回灵心派再作打算,告辞。”   “也罢,事情紧急,我就不留你了,”李墨青停了停,突然又道,“你与那位剑王阁阁主似乎很……”   他曾见过段轻名,自然会怀疑。顾平林摇头:“是一个比段六更加危险的人。”   李墨青虽不解,却也不好再多问,只得叹气:“如此,还请你多多看顾非雨。”   蓝非雨回过神,手指紧扣椅背。   既已忘记当初的承诺,何必记挂?或者,那只是为了让自己放下仇恨的权宜之计?   李墨青心神不宁,也没留意他,兀自对顾平林苦笑:“上次去剑王阁是我冲动了,事后回想,找到他又能如何?当初收他为徒,是见他被魔域追杀,想给他个安身之处,也好教化,谁知这些年反而是他一直护着我和山庄,我这个师父实在无能。”   见蓝非雨要说话,顾平林截口道:“大事当前,万法门耳目众多,李兄不宜再去剑王阁,令徒之事我自会留意。”   “让你见笑了,眼下我的确不该说这些,”李墨青回过神,抬手送客,“不耽误你,请。”   .   离开银兰山庄,顾平林并不理会蓝非雨的情绪,乘灵鹤匆匆赶路,准备回灵心派,没走多远,顾平林就发现有人跟踪,平日里十分警惕的蓝非雨却心事重重,根本毫无察觉。   顾平林严厉地道:“我不管你有什么荒唐的心思,趁早都收起,感情用事,于今毫无益处。”   蓝非雨回过神,冷笑:“与你何干?你别以为帮过我,就能使唤我。”   顾平林道:“我若知晓你这般头脑简单不顾大局,当初就不会帮你,只可惜李兄一番关切之心,好在他已新收了徒弟,迟早娶妻生子,壮大银兰山庄,你死也无妨。”   “你!”   “保不住性命,一切都是枉然,你才真正输得彻底。”   蓝非雨恼怒,却无言反驳,半晌道:“附近是天罗门的辖域。”   前几次交手下来,万法门已经了解两人的实力,这次派来的人定然不简单,如今顾平林身受重伤,不宜正面对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亲自拜访天罗门,这里不是魔域,万法门总不敢明目张胆闯进门派里下手。   “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顾平林赞赏,“可见你已经冷静下来了。”   蓝非雨低哼,问:“关于独阴地,你说的都是真话?”   顾平林道:“不仅是真话,剑王阁与万法门更是同盟。”   蓝非雨大骇:“怎么会!”   “怎么不会?”顾平林反问。   灵气灭绝,道法灭绝。蓝非雨狰狞了脸,目光阴鸷:“难怪……原来他的目的是这个,可恶!”   顾平林并不问“他”是谁:“我与李兄商议的事情,你会向阁中禀报吗?”   “当然不会!”蓝非雨想也不想,比起段轻名,他显然更相信顾平林。   顾平林却摇头:“不,你要禀报,如实禀报。”   蓝非雨愣住。   天罗门辖地不大,却地处交通要道,附近往来的人多,万法门一路上都没动手,两人顺利进了城。   小城临江,十分热闹。   见顾平林朝反方向走,并没有拜访天罗门的意思,蓝非雨忍不住问:“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剑王阁分部客苑投宿,”顾平林笑了声,“何必舍近求远?你可是剑王阁的人,不住自己家的客苑,找天罗门做什么。”   .   云崖论道后,剑王阁势力扩张极快,各地都开设了铺面、禽园、客苑。他们掌握着消息渠道,很少有人敢惹,传言说阳氏公子曾当众大骂剑王阁,没几日,他养外室的消息就传开,差点被发妻废了道脉,此事在修界传为笑谈。剑王阁对外称只做生意,并不多事,因此各方势力对他们也还客气,加上剑王阁客苑价格虽比别的客栈贵,却极其安全,不少修者都愿意去。   两人刚走进客苑大门,掌柜就笑着拱手:“不巧,敝处客苑已经住满,贵客去别处客栈吧。”   蓝非雨立即看顾平林。   顾平林面不改色地道:“我二人并非是要投宿,只不过与朋友约好在此会面,请了。”说完便朝里面走。   掌柜慌忙出来拦阻他:“哎哎……且慢,你不能进去!”   顾平林奇怪:“我寻友人,不能吗?”   掌柜支吾:“当然不……”   顾平林抬眉:“还是,客苑其实并没住满?”   掌柜被问得一愣,眼底闪过尴尬之色:“这……”   顾平林笑了声,替他说出答案:“是阁主的命令。贵阁号称公平做生意,谁知事实并非如此,消息传出去,未免贻笑修界啊。”   掌柜开始冒冷汗。   “顾掌门果真料事如神!”一个中年人快步从里面走出来,示意掌柜让开,亲自朝顾平林拱手笑道,“在下木剑一,剑王阁外门管事,阁主另有吩咐,说顾掌门若是非要住店,就带两位去风苑上房,请。”   风苑应该是剑王阁的上等客苑,环境极其清雅,只有两幢小楼临江,一半悬空于江上,共两层,楼下是小厅,楼上是客房。这木楼应该是空间灵器,被结界笼罩,若无住客允许,外人都进不去,的确比外面安全十倍。   顾平林没有打坐疗伤,只站在窗边,看江流不尽。   “能想出这么精妙的布局,他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了。”   “如果你还活着,我们就能见证一个更加精彩的修界。”   “真可惜。”   ……   他早就发现了,又胜自己一筹。   然而,胜负还有意义吗?   ——“今生,来世,你永远都是失败的那个,顾平林。”   重来一世,我已不惧失败,却不清楚执念是什么。   不是胜负,也不是你。   顾平林目送江上飞鸟远去,缓缓闭了眼,整理思绪。   知道了他们的目的,破坏却难,时间不多,自己修为未恢复,身边可用的人又太少了。更重要的是,段轻名已经留意到自己的行动,要骗过他更难。   ——“如果你还活着,我们就可以见证一个更加精彩的修界。”   真诚实的语气,任谁听了都会相信。   顾平林微嗤。   见证。段轻名会安分地当一个见证者?   前世他为了救自己,成为这个计划的破坏者;   今世他决定成为参与者。   双睫微颤,顾平林重新睁开眼,侧身看门:“谁?”   “顾掌门,阁主又送来了消息。”   段轻名?顾平林有些意外:“进来。”   之前那个掌柜笑呵呵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个木托盘,上面放了封信札:“阁主吩咐,务必亲手交与顾掌门。”   顾平林正待伸手取信,突然间神色一凛,急速后退。几乎是同时,信札爆开,几丝诡异的黑气自信中钻出来!顾平林应变得快,没有夺门而出,闪身倒飞向窗外。   这楼的结界已经被掌柜打开,门外定有埋伏。   隔壁窗户开着,桌椅已倒在地,蓝非雨浑身戾气立于桌旁。   听到熟悉的、嘈杂的人语声,顾平林暗道不好,随即头脑也恍惚起来。   “失败的人。”   “你的消息都来自于他,你就是失败。”   “你忘记蓬莱岛的事情了吗?”   “真以为他会原谅你?等他想起一切吧。”   ……   声音响在耳畔,如人私语。顾平林早有防备,挣脱心神控制,顿时胸中一阵气血翻涌,他凌空翻身,躲过飞来的骨影,却到底触动了脉伤,回气不及,直往楼下江面坠落!   想不到竟是此人亲自来了。   蓝非雨修炼瞒天幻境的《禁心秘籍》,本该有类似清心的功法,且他生性机警,正常来讲是不会中招的,如今受影响,怕也是白天见了李墨青的缘故。   不过——   心中迅速转过几个念头,顾平林微微蹙眉,忍住剧痛,见江面上空有一横枝,伸手便欲借力。   未触及枝头,却扶上了另一只手。   那只手仿佛凭空出现,反握住顾平林的手,顺势将他扶住。   洁白的衣袂,隐隐透着一丝药草的清香味。   半空追击的红光散去,迟迟未再有动静。 第179章 客苑脱险   放开顾平林,段轻名抬脸看半空:“利用剑王阁的部下,对剑王阁的客人出手,阁下最好能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知晓,我并非是针对剑王阁。”温和的声音自楼顶传来。   段轻名“嗯”了声:“理解,但开了这个先例,剑王阁将来生意难做,还请阁下遵守规则。”   “你要保他。”   “剑王阁的客人,我都会保。”   “一笔生意,买你不插手。”   “规矩就是规矩,”段轻名温声道,“他住进剑王阁的客苑,就是剑王阁的客人,按规矩来讲,应该受到保护。”   “他站在我们的对面,你留他在剑王阁多日,如今又力保他性命,难免让我这个朋友心生疑虑。”   “他的生死,不影响我们的合作。”   “会坏事。”   “他没机会。”   “段阁主,你的选择会影响我们之间的信任。”   “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没有绝对的信任,信任更不能阻止对方背叛,合作等同赌局,”段轻名道,“还是说,你很信任我?”   半晌。   “你说得对,我们只需要合作,希望剑王阁一如既往地讲信誉。”   “目的相同,我没理由不遵守约定,”段轻名道,“但剑王阁的地方不容外人撒野,阁下也需谨记。”   对方没有生气:“是我行事欠妥,以后不会再有这种情况,段阁主请。”   段轻名微微颔首:“请。”   邪恶的气息消失,剑气滚滚而来!顾平林早有防备,急速后退,哪知这一动,四周空气仿佛都被搅碎,化作千百道剑气,锋芒逼人。随着顾平林的避让,更多剑气被带起,自四面八方逼来,将他困在中间。意识到不对,顾平林停住动作,发现段轻名消失了。   几乎是出于本能,顾平林想也不想便召出顾影,回身一剑。   不在身后。   空中剑气千万,无形无影,变化自如。   是剑,还是人?   顾平林正凝神感受破绽,冷不防肩头一沉,接着他就被人从空中打落,直坠入江中,幸好他事先屏住了气,没有呛水。   浮上水面,顾平林见势不对,待要提气遁走,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他立时感觉真气凝滞,动弹不得。   剑气消失,现出一道高大人影。   素白轻靴虚踏着江水,那人踱到顾平林跟前,抬起左足,不客气地踏上他的肩,将他踩得下沉。   水没至咽喉,顾平林面不改色:“剑王阁这样对待客人?”   “逼我救你,”段轻名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顾平林,我是你能玩弄的人?”   “剑王阁做生意公平,我就让你公平地做生意,有错吗?”顾平林道,“还是,你气急败坏了?”   段轻名果然笑起来:“这话甚是耳熟。”   顾平林道:“听得太多,难免会记住那么一两句,如今原话奉还。”   段轻名放开他:“你确实变了。”   “对你客气?”   “是啊,以前见我都是怒气冲冲、杀气腾腾。”   顾平林自水中跃起,转身衣衫已干:“方才多谢你。”   “你对这位行刺者的身份一点也不好奇,看来你认得他,”段轻名不甚在意,踱了几步,“破坏我们之间的信任,你好像达到目的了,接下来呢?”   “继续阻止你。”   “就凭你和李墨青,还有时令?”   顾平林闻言便知自己一举一动果然都在他眼底,应付这个熟悉的宿敌,顾平林也算得心应手,避重就轻:“你的自负一点也没减少。”   段轻名道:“明知不可能,还抱着不切实际的自信,这才叫自负。”   “那我奉送你一句话,”顾平林道,“没什么不可能。”   “这是你的话?”   “是你的话,但在我这里同样适用。”   “是吗。”段轻名没有继续往下说,强行将半空的顾影剑摄入手中,顾影剑嗡鸣不止。手指抚过剑身那抹流动的紫红色影子,段轻名叹了口气:“一块废铁,当初我给你现世的机会,如今你对我还这么不客气,真是忘恩负义。”   顾平林道:“骂剑还是骂人?”   “当然是骂剑。”   “指桑骂槐。”   段轻名放开顾影剑,任它归鞘:“毕竟我用溯月洄光卷救了你,如今又这么宽宏大量,不计较你谋害我的过往,你却总想坏我的事,难道不该骂?”   顾平林道:“我记得你讲过,救我只是兴趣。”   “也是事实。”   “你要的结果,会成为所有人的噩梦。”   “不是你的噩梦,”眼尾红影似桃花,段轻名弯了唇,“我对另一件事更有兴趣,想不到我们被误会成寒英双剑那种关系。”   “周氏姐妹说的?”顾平林没费力气就猜到缘故。之前在广陵派,周氏姐妹表现明显异常,他只要细想,自然就会去查。   段轻名走近他:“是啊,她们对这种误会感到十分抱歉。原来你和段师兄已经亲如手足,到这种程度了,难怪他会上你的当。”   “剑王阁的消息确实灵通,”顾平林扣住他的手,丢开,“不过,我们并没到这种程度。”   眼角冷光闪过,段轻名踱开几步:“接下来的行程,你还打算住我的客苑?”   顾平林道:“当然,剑王阁的客人最安全,若段阁主赏脸,顾九也诚心邀请你到灵心派作客。”   “拿我当护卫,真敢想。”   “是体谅,与其偷偷摸摸地监视我,不如光明正大地看。”   不出意料,段轻名拒绝道:“美意心领,奈何阁中事务繁忙,我与万法门朋友之间的信任已经不多,怎能让顾掌门你继续得逞呢?”   剑气波动,他整个人凭空消失。   “你没事吧?”蓝非雨自窗户里跃出,他应该早已清醒了,估计是看到段轻名在,所以没有立刻出来。   “这句话该问你,”顾平林道,“感情用事,轻易中招,我需要一个护卫,不是要自己当护卫。”   蓝非雨脸一黑,到底还是忍耐住了,皱眉望远处:“方才那暗算者……”   “我知晓。”顾平林摆手。   .   两人一路投宿剑王阁客苑,万法门果然没再来找麻烦,只是没过几日,修界传出件大事——欢乐天前副门主时令伤了天残门大弟子,天残门向修界发出追杀令。   “时令向来谨慎,怎会惹天残门?”蓝非雨惊疑,见顾平林没有表示,他又忍不住提了句,“齐姑娘的安全……”   顾平林道:“他们原本就被齐氏与欢乐天追杀,天残门不算什么。”   蓝非雨道:“天残门的追杀令不死不休,绝非儿戏,要不要送信与云剑主?”他并非在意齐砚峰,不过是因为姚枫对他多有照顾,齐砚峰又是齐婉儿的姐姐,所以才问这么一句。   “不用,”顾平林制止,“剑王阁消息灵通,云剑主想必早已知晓,他自有理会,无需你我费心。”   蓝非雨看了他片刻,道:“顾掌门够无情。”   顾平林淡声道:“大道本无情。”   蓝非雨沉着脸起身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去送信。   顾平林说不理会就当真不再提此事,两人匆匆往灵心派赶,谁知到达岳城时,外门管事任凭亲自找了过来,原来顾平林事先曾送信回灵心派,想是任凭知道他的行程,早就等在这里了。   “我这次是出来查道观的账,”任凭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封信递给顾平林,“不过最近道观收到了一封信,我看着有些古怪。”   信封上没写给谁,已经被拆开,顾平林取出信看了看,问:“谁送来的?”   “不知,对方大概不想暴露身份,”任凭疑惑道,“上面说白头山有异常,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头山灵眼异常,顾平林与蓝非雨两人早就清楚,这个消息看起来并无多大价值。   因顾平林吩咐万籁暂时隐瞒此事,任凭尚不知情:“白头山离灵心派这么远,与我们何干?那人无缘无故送这种信,甚是蹊跷。”   “既与我们无关,师兄不必理会,”顾平林将信放到一边,“正巧我要去玉螺山脉寻点材料,到时可以顺道去白头山看看。”   任凭答应,又道:“那我送信与他们,就说你暂时不回去了。”   .   两人辗转到达白头山,山下天气炎热,山顶依旧冰雪覆盖,雪下绿枝散发着幽幽凉意,让人感觉十分舒适。   顾平林慢步往丹霞洞走,没有遇上任何阻拦。   蓝非雨忍了一路,此时有些不耐烦,边走边道:“既然已经猜到万法门的目的,还有什么可看的。”   顾平林道:“既然是猜,就要防备猜错的可能,万事皆可变化,多看几次,兴许就能发现许多被忽略的东西。”   蓝非雨不说话了。   两人还没走到丹霞洞,就见几名蓬莱弟子御空而来,为首那位朝顾平林作礼:“听说顾掌门到了,我们岛主有请。”   顾平林想也不想就答应,跟着他们走。   蓝非雨传音问:“不去丹霞洞了?”   顾平林道:“我是来白头山,没说要去丹霞洞。” 第180章 老臣之心   小慈山上,南珠站在蓬莱行宫外,神色间洋溢着喜气,见到顾平林便大笑着迎上来,用力拍他的肩,把着他的手臂往门内走:“之前回了趟蓬莱,七娘偏说喜欢雪,我只得又陪她过来了,这才刚到没两天,就听说你也来了。”   顾平林道:“尊夫人……”   “你大嫂有孕在身,近日劳累了些,我就没让她出来,你莫在意。”提起此事,南珠禁不住笑。   顾平林立即拱手:“原来有这等好事,恭喜南兄了。”   南珠收了笑意,叹气:“但她自从怀孕,身体就不太好,明清子说她这胎恐有劫难,不知应在何处,我实在是担心,所以才让她在里面歇着。”   “尊夫人必然吉人天相,”顾平林转移话题,“天机算明清子,他在蓬莱?”   南珠道:“他云游四海,前日恰好到蓬莱买药材,之后又走了,怎么,你要找他?”   顾平林始终记得今世明清子对自己的不同点评,也想见他一面,如今道途无望,或者能请他窥探天机,指一条明路与自己。不过机缘天定,既然他已经走了,顾平林也不强求:“久仰大名而已。”   “我让他们摆酒,今晚与你痛饮几杯,”南珠留意到蓝非雨,“这位是……”   顾平林道:“剑王阁雇的护卫,雾剑三。”   南珠闻言目光一闪,对蓝非雨笑道:“原来是剑王阁的高手,听闻贵阁阁主剑术绝妙无双,惜无缘得见。”   蓝非雨只是拱了下手。   “我这行宫还算安全,用不着护卫,就让这位朋友下去歇息吧,我们兄弟也好说话。”南珠说完,挥手召来一名侍女,让他带蓝非雨去客院安顿。   蓝非雨看顾平林,见他点头,这才跟着侍女走了。   待他离开,南珠立即转向顾平林,神色凝重:“我正要问你剑王阁的事,那位阁主果真是当年的段六公子?”   此事他迟早会知道。顾平林不瞒他:“长相相似,但他已不认得我,或许是当年受伤的缘故。”   南珠叹道:“若非你亲口说出来,我断不会信的,当初我明明看过……”他也知道尸体能伪装,没有往下说,想了想又笑道:“当年他那一剑震动修界,如今他既创立剑王阁,只会更强,你当年也是不得已,就算他要报复,总与你我无干。不瞒你说,我初来陆界,处处受掣肘,他若真能让这局面变一变,对我倒有好处。”   顾平林心知他对自己毫无保留也是受影响的缘故,便不答话,只付之一笑。   南珠显然没将段轻名看作威胁,很快移开话题,带着顾平林游览小慈山,看得出他心情极好,一派春风得意的模样。   顾平林随口问:“明公女在行宫吗?”   “在,陪着你大嫂的,”南珠似乎明白了什么,颇有兴味地挑眉,“昔年她一片美意被你拒绝,莫非如今……”   顾平林没承认也没否认:“南兄说笑。”   南珠道:“这种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面皮也太薄。”   顾平林道:“南兄休要妄言,若公女无意,反倒不美。”   南珠冷哼了声:“今时不同往日,你堂堂灵心派掌门,看中她是她的福气,顺始公那老东西不敢做什么的,你若不好开口,我来……”   “不劳,”顾平林打断他,“这种事还是自己来更有趣。”   南珠闻言大笑,揽过他的肩膀:“我说你不像那么老实的人。”   小慈山风景秀美,鲜花挂枝,溪流照影,两人走走停停,谈论修界近日发生的事情。顾平林暗暗感受,发现山中灵气比上次更充沛了些。南珠吩咐摆好酒宴,只是至傍晚,突然有两名侍女过来禀报,说是夫人身体不适。   南珠紧张起来:“早起不是还好好的?有公女陪着,怎么回事?”   侍女低头。   南珠心里担忧,又为难地看顾平林:“这……”   顾平林识趣地道:“夫人身体要紧,南兄还是快去看看吧。”   “此番怠慢了你,明日我们兄弟再喝个痛快。”南珠舒展双眉,吩咐侍女送顾平林去客房。   顾平林跟着那侍女往前走,顺口问:“我那个护卫朋友呢?”   侍女笑答:“顾掌门放心,他在客院好好的,岛主吩咐将你安顿在盘溪小筑,离得近,好找你喝酒。”   顾平林“嗯”了声,不再问。   盘溪小筑建在溪畔,溪流至此急转而回,将小筑半围了起来,侍女离开,顾平林独自站在曲栏边,隔水看对岸几株花树,倒也清幽。   没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   顾平林回身:“公女,别来无恙。”   多日不见,明公女比之前更憔悴,她微笑着走上来:“岛主特意吩咐我来看顾掌门是否安顿妥当,想来顾掌门是有意让他误会。”   “情势所迫,为免岛主生疑,只得委屈公女了,”顾平林拱手,“前日接到道观的信,我便知晓是公女之计。”   明公女摇头:“我这点心思瞒不过顾掌门,但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她停了下,低声道:“平沧公刚仙去了。”   顾平林有些意外,回想南珠方才谈笑风生的模样,原来那也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再回想昔年南珠大婚,平沧公发现季氏有问题,不惜屈尊向自己请教,一切恍如昨日,顾平林禁不住叹息。平沧公一生对南珠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为保住蓬莱基业,费尽心机与六御公、顺始公争斗,想不到落得这般凄凉下场。南珠生性多疑不假,谁知他对这位劳苦功高的老臣竟也怀有忌惮之心。   物伤其类,明公女露出伤感之色:“平沧公近年行事异常,道心不再,这也是预料中的事……”   顾平林突然打断她:“君灵使回来过?”   明公女不瞒他:“平沧公去世当夜,他的确回来过一次,之后又走了,你也知晓他如今的身份,天残门不好惹。”   君慕之已经发现南珠异常,却没露出异常,也是聪明人。顾平林道:“也就是说,当时平沧公去世的消息尚未传开。”   明公女意识到什么:“君灵使有情有义,想必时常在暗中留意蓬莱的动静,也不奇怪。”她口里这么说,秀眉却已皱起,半晌又道:“如今顾不上这些,岛主心智迷失,已成季氏的傀儡,顾掌门与岛主交情不浅,还望出手搭救于他。”   顾平林道:“公女送信与我,不是已有进展了么?”   明公女摇头:“我的确尝试过从夫人下手,她始终没什么反应。”   “没有出卖你,就是不错的反应。”   “但她不肯搭救岛主。”   顾平林道:“有意而无行动,自然是心存顾虑。”   明公女道:“我也这么想。她毕竟出身季氏,当初是被齐十三拒婚,无奈之下才嫁与岛主,对岛主只怕没多少……”   “她怀孕了,”顾平林打断她,“一个女人肯为男人诞下子嗣,不在意明清子的提醒,不顾惜自身,公女难道不明白?”   明公女愣了下,道:“我这种野心勃勃的女人,没多少善良,也不曾对哪个男人付出过多少真心,顾掌门这话是在嘲笑我?”   顾平林道:“我很善良吗?”   两人相视一笑。   “道途之上,不过是各有坚持,各自追逐在意的东西,”明公女想了想道,“顾掌门既这么说,我便有些底了,但她究竟在顾虑什么?”   顾平林心里明白,却没道破:“时机未到罢了,我看,公女大可不必忧虑。”   “听你说得这么轻松,我倒也真的放心不少,”明公女叹了口气,“那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休息。”她走了两步,又回身一笑:“顾掌门如此通达,可惜我无缘,也不知谁有缘与顾掌门同行道途,想到你会主动追逐她,我竟有些嫉妒呢。”   顾平林愣了下,很快又神色如常:“公女说笑了。”   明公女笑着离开。   无意中得知君慕之和周异的下落,顾平林也没想到此番会有收获,心情大好,回到房间静坐。如今他对修炼已经不太执着了,尝试悟道只是习惯,结果也不出预料,仍是一无所获。   至半夜,顾平林突然睁开眼,起身走出门。   曲栏边站着一个人。   “季夫人。”顾平林拱手。   那人转身过来,正是季七娘。如今的她衣着华丽,艳光照人,已经看不出昔日娇俏少女的模样,映着冷清的明珠光,眉眼更多了几分冷淡:“顾掌门这么晚还没睡。”   顾平林走上前:“夫人安排我住在这里,没见到夫人,顾九当然不敢睡。”   季七娘又转身看栏外流水。   顾平林在她旁边站定,道:“南岛主昔年只是为蓬莱娶你,动机不纯,如今也算自食其果,你大可不必心生愧疚。”   “心中有愧的不该是你么?”季七娘冷冷地道,“当年你其实知道齐十三在哪里,还曾带他混进蓬莱看我成婚。”   顾平林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夫人是聪明人,何必强求?”   季七娘蓦地抬脸看他:“若他没逃走,你又怎知他不会喜欢我?”   顾平林平静地道:“我只知,就算齐十三被带回齐氏,令尊也不会再同意你嫁他,从他逃婚那一刻起,你们已再无可能,你入蓬莱的命运也已注定。”   季七娘如受雷击,退了两步。   顾平林见状叹了口气,上前扶她:“抱歉,心怀执念对你实是有害无益,顾九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季七娘推开他的手,眼底已有泪光:“我很可笑?”   顾平林皱眉:“并没有,我钦佩你当日不顾一切的勇气,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连道途也不能幸免,何况这种事情?既然尽力为自己争过,纵是失败,也不枉此生。”   季七娘渐渐地平静下来,看向对岸树林,神色迷惘,不知是在怀念当初的少女心事,还是在为面临的选择而忧愁。许久,她才又开口:“你说的没错,我早该放下了,这些年只是以此为借口,忽略有愧于南珠的事实。我是齐十三不要的,他娶我虽是为蓬莱,却给了我颜面和地位,而我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他。”   顾平林道:“夫人也是不得已。”   季七娘低头:“我决定生这个孩子,正是因为有愧于他,想至少能为蓬莱留下……”   顾平林打断她:“南兄死,孩子能活吗?”   被说中心事,季七娘终于望着他,甚是无力:“无论如何,这些年他待我不错,你是他最信任的朋友,能不能想办法救他?”   “我们是朋友,你却是他的妻子,”顾平林道,“他的命不正是掌握在你手上么?”   季七娘沉默。   顾平林道:“你在害怕,救他是背叛季氏,如果他清醒过来,也许不再这般爱重你,甚至会恨你。”   手指紧扣栏杆,季七娘别过脸。   顾平林道:“这种术法只是将人心中原有的情绪放大,导向极端,南兄如今对我毫无保留,是因为他本就对我有几分信任。”   季七娘转回脸看他:“当真?”   “句句属实,但他待你这份情意有多少,我的确没把握保证,”顾平林看着夜色,声音有些残酷,“选他和孩子,还是选季氏,你只能做选择。”   季七娘发了会儿呆,也不说话,转身回去了。   .   顾平林在小慈山住了两天就找借口告辞,匆匆赶回灵心派,两人到达山门外的长街上,顾平林立时便察觉不对。   街上人来人往,也太热闹了些。   “有人监视,”蓝非雨压低声音,眼神阴暗,“怎么办?”   顾平林冷笑了声,径直往前走。   眨眼之间,热闹的街道变得空无一人,行人全都消失不见,跟踪的十几名弟子各自戒备,神色紧张。   “结界!”   “是阵术,”有人叹道,“灵心派长于阵剑之术,我们被发现了。”   ……   应氏、真水剑宗、六道门……这些弟子居然来自不同的门派世家,甚至包括玄冥派的人,他们公然监视灵心派,这倒让顾平林十分意外。   蓝非雨也认出来,疑惑:“他们想做什么?”   顾平林蹙眉看了片刻,将店门外一块石头踢回原位,撤去法阵:“走吧。”   那些弟子吃了警告,没敢再跟来,两人顺着石径步行上山,远远就看见穆时晴和几个小弟子等在山门那里。穆时晴如今已不再是雨剑三十三,身为灵心派掌门的亲传弟子,备受重视,地位颇高,不过他比起往常似乎并没有变化,依旧沉默而面无表情。见到顾平林,他立即带着小弟子们迎上来。   顾平林制止众人作礼,问:“有客人?”   穆时晴看了眼蓝非雨,低头回禀:“剑王阁阁主前来拜访,已经在山上住了两日。” 第181章 不速之客   翠色穹顶遮住日光,竹林内十分清凉,为了接待贵客,小径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接近竹楼,空气中隐隐有了熟悉的剑气。   前方是大片空地,没有竹林遮挡,甚是开阔。步水寒浮于上空,指间剑诀变换,身旁湖音剑化出无数淡蓝色的影子,剑气如海波般向四周散开,一浪叠一浪,蓄势待发。   竹楼仍是破旧不堪,吊脚木桩快要朽烂,楼前平台已有些倾斜。平台边缘站着个人,一袭清雅白衣,映得残破的栏杆也增了几分古朴的味道。   他微微仰脸,饶有兴味地看着步水寒。   “这一招如何?”步水寒高声问。   “不错。”段轻名赞道。   步水寒意气风发:“你还能破么?”   “这嘛……”段轻名停了片刻,突然道,“简单。”   剑意瞬间吞没所有,澎湃的剑气变得迟钝,小部分被那强大的剑意影响,竟脱离了步水寒的控制,紧接着白光大盛,一片更强的剑气排山倒海般向步水寒碾压过去!   简单一剑,甚至没带招式,冷酷,毫不留情,如摧枯拉朽般,瞬间就将步水寒的剑气绞杀得干净,就连空地外的顾平林三人都受到波及,各自运真气才稳住身形。   名风剑如流星般直直坠下,倒插入地面,剑格上的紫玉熠熠生辉。   步水寒落地,踉跄着退了几步,从得意到失败的转变只在瞬间,巨大的落差让他整个人都呆住了,满脸的难以置信,如在梦里。   段轻名现身平台下,根本看也不再看他,也不在意足畔的名风剑,任凭它插在那里,他转向顾平林这边:“顾师弟,你回来了。”   顾平林径直走过去:“段阁主。”   段轻名看他身后的穆时晴,含笑道:“小雨剑,别来无恙。”   穆时晴规规矩矩地作礼:“我如今叫穆时晴,见过段阁主。”   “看到了吗?我的剑道才是至高至上,放眼修界,谁能匹敌?”段轻名道,“我欣赏聪明人,也欢迎你回归剑王阁。”   穆时晴道:“我已是灵心派弟子。”   “你在记恨,怪我抛弃你们?”段轻名道,“大道无情。那不是抛弃,是给你经历的机会,只有经历见识过,才能看清所有,知晓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现在就是你回头的契机。”   穆时晴道:“阵剑之道更适合我。”   段轻名惋惜道:“阵剑之道怎能与剑王阁相比?终究是废物,才会固执地选择废物的剑道,我这个旧主人都对你的眼光感到失望。”   穆时晴面无表情,不答话。   看他决心已定,段轻名转向蓝非雨:“雾剑三,我记得你还在剑王阁,眼里也没阁主了么?”   蓝非雨低头:“参见阁主。”   “这才是让我满意的部下。”段轻名笑道。   步水寒愣愣地听了会儿,开口道:“顾师弟,你几时回来的?”   听他神色恍惚地叫“顾师弟”,顾平林便知他还没彻底清醒:“刚到,方才看你二人论剑,十分精彩。”   步水寒闻言颇为挫败,收起湖音剑走过来:“这招游龙惊凤是你所创,我练了好几年才这样,谁知……”他苦笑着看向段轻名,半是感慨半是羡慕:“当年师父说你是剑道天才,如今我不服也不行了。”   他虽然冲动好胜,却心胸豁达,认败的话也不带半分嫉妒,这点比阳昭强太多,段轻名对他造成的影响始终有限。   顾平林笑了:“段阁主修为远胜你我,你如何比得过?”   两人的差距并没有步水寒想的那么大,只因段轻名刻意展示举世无双的剑意,给予对手强烈的震撼,让人完全忽略了他在利用境界优势,正如之前对付阳昭一般,这就使得他的破招看上去极其轻松,所以步水寒才会深受打击。   给予称赞,再冷酷粗暴地破招,步水寒一半败于剑术,一半是败在他的心理陷阱。   能确定的是,段轻名已到了丹意境。   乍被点醒,步水寒眼中重现光芒,笑道:“是我不自量力了,想不到这些年段师弟反而走在我们前面,当初你可是道脉重创……”他停住。   “是啊,我道脉重创,费了许多工夫才得以活命,”段轻名似是善解人意地化解尴尬,“如今总算能回来走走,可惜我已不记得往事,也不再是灵心派弟子了。”   步水寒沉默了下,艰难地道:“顾师弟也是为灵心派,不得已才……”   “段阁主驾临敝派,本门亦当尽地主之谊,”顾平林面不改色地道,“今晚我要设宴款待贵客,有劳护教去找颜师姐安排。”   他不称师兄,直称“护教”,步水寒便知他是在命令自己离开,迟疑了下,只得答应:“是。”   顾平林吩咐穆时晴:“你带雾剑三去安顿。”   穆时晴果断地答应,带着蓝非雨离开,片刻工夫,竹林中只剩下两人。   “昔日恨不得杀了我的人,如今却口口声声叫我师弟,说对不住我,这种感觉很新奇,”段轻名踱了几步,看着步水寒离去的方向,“步水寒竟然没死,你救了他。”   “这你就错了,救他的是你。”顾平林道。   段轻名收回视线:“原来你的段师兄有一副慈悲心肠,爱做这种好事。”   “当年下手的人不是你。”   “一个步水寒还不值得我动手。”   “但你没否认。”   “重要吗?”   步水寒这些人对他而言,本就是毫无存在意义的。顾平林也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转而看地上的名风剑。   不是名剑,因人而名。前世,此剑陪伴自己多年,最终与自己一同跌入尘埃;如今,它却在段轻名手中大放异彩,相信用不了多久,它将与段轻名一起名震修界。   但显然,段轻名不太珍惜它,除了顾影,别的剑在他眼里大概都没区别。   顾影。   “怎样,心疼你的剑?”段轻名的声音响起。   “它曾陪伴我一世。”顾平林伸手拔起名风,那剑极其抗拒他,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段轻名丝毫不在意剑的反应:“还给你如何?”   顾平林道:“你想要回顾影?”   “你很珍惜顾影,因为它是段师兄所赠?”段轻名停了下,突然轻笑道,“名风剑,就是你赠与我的定情信物?”   “嗯?”顾平林皱眉,回头看他,“你去过段氏。”   段轻名道:“这种反应,看来不是了。”   顾平林道:“你拉拢段氏。”   段轻名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原来周氏姐妹没有误会,我被你顾平林迷惑,不惜为你背离家门,弃玄冥派而入灵心派,还将先母遗物顾影剑赠予你,嗯,我会断袖,真是个让人意外又惊喜的消息。”   知道他在观察自己的反应,顾平林不动声色地道:“你信?”   “为什么不信?”段轻名不以为意,从容地道,“这么有趣的事,我当然可能去做。”   顾平林道:“既然你已认定,那我也省了解释。”   段轻名微微偏头,看着他。   顾平林放开名风剑,任它归鞘消失:“前世,这柄名风剑是你有意送到我手上的。”   “是啊,岳松亭想给徒弟求剑,正好我在神工谷,就顺手替你选了一把,你不也用得很满意?”   “你早就认得我。”   段轻名神色如常:“当然,都发现了吗?其实你根本打不过我,是我在让你,不然你怎会费尽心思想赢我,想变强呢?就连造化诀也是我助你拿到的。”   纵然知道他是故意,顾平林还是听得沉了脸。   段轻名并不看他的脸色:“怎样,知道我为你好,顾掌门你总算良心发现,感动之下以身报答?”   顾平林眉心一跳:“段轻名会说出这种话,令人大开眼界。”   “段轻名都喜欢男人了,有什么不可说,毕竟我在段氏听家老苦口婆心劝了半日,”段轻名走近他,“回忆前世,不如回忆更有趣的今世,我现在很好奇,顾掌门,我们已经亲密到什么地步了呢?”   顾平林寒声:“玩笑适可而止。”   段轻名自顾自地道:“真难想象你对我曲意逢迎的模样。游龙惊凤,云中落雁,你这些剑招熟悉得让我欣慰,针对顾影剑法创招,是想要配得上我?”   四目相对。   “说完了?”顾平林道,“之前我邀请你作客,你拒绝了,如今贸然登门又是什么意思?”   “突然得知这么有趣的消息,特来与你分享,”段轻名道,“我一直都在奇怪,你能从我手中骗走辛忌他们的魂石,难道我记忆被封印,头脑也被封印了?”   段轻名不可能信任任何人,他怀疑是必然。   顾平林却目光一动:“封印?”   段轻名没有解答他的疑惑:“我了解我自己,你的设计并非全无破绽,我不至于疏忽至此,但如果我们的关系是……”   顾平林代他说完:“你不确定,有感情的你会是什么模样。”   段轻名道:“尸体的模样,想必很可爱。”   顾平林失笑。   段轻名没有笑,踱到他对面,狭眸闪着幽冷的光:“能让我放下戒备,证明我确实对你有不一般的信任。”   “让你信任很不容易,”顾平林道,“所以你现在确定了?”   段轻名道:“无论如何,这个误会很有趣。”   顾平林侧身:“段阁主驾临,灵心派蓬荜生辉,奈何门中简陋,仅有几杯薄酒,请。”   .   两人走出竹林,一路上有不少弟子好奇地朝这边看。这些年灵心派新收了不少弟子,他们并不认识段轻名,陈前与步水寒都严令禁止谈论当年的事,剑王阁作为修界新势力,显得十分神秘,他们应该只是对段轻名感到好奇。   颜飞秀与步水寒、任凭、姜芜等人都在殿内,见两人并肩走进来,步水寒先松了口气,展颜大笑,站起来让座。段轻名显然已利用这两日获得了众人的信任,连道督姜芜也对他不同,跟他说话都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   颜飞秀苦笑,传音与顾平林道:“山下那些人你看到了?是步师弟非要留他住下,你知道步师弟……”   “无妨。”顾平林示意她放心,入座。   步水寒端着酒杯站起来,看看顾平林,又看着段轻名,眼眶发红:“想不到我们师兄弟还能齐聚一堂,若师父在天有灵,定然欣慰。”   顾平林却道:“段阁主驾临,这杯酒理当先敬贵客。”   步水寒皱眉:“段师弟他已经……”   “他已经是剑王阁阁主,”顾平林打断他,“如今他身份公开,各门派世家对剑王阁多有忌惮,好在血月瘴谷比灵心派更安全,师兄你大可放心。”   “掌门说的是。”任凭摸摸白胡子,起身拉步水寒坐下。   步水寒也明白自己的想法不现实,没再说话,只是喝闷酒。   段轻名安然旁观,待两人争执完毕,他才端起酒杯道:“无论在剑王阁还是灵心派,我们总是一家人,顾师弟你说呢?”   顾平林正要说话,门外弟子报:“万师兄回来了。”   万籁快步走进来,笑道:“师父,你回来得这么快,莫非是听说了段师伯到灵心派的消息?”   “你还知道回来!”步水寒绷着脸道,“我道最近总不见人,又下山去胡混了是不是?”   万籁合上扇子,将头一缩:“冤枉,我是受师父之命,去外面打听消息。”   步水寒将酒杯搁开:“偷懒还敢狡辩!”   万籁苦着脸:“当真,师父你快替我分辩分辩。”   顾平林点头:“师兄莫怪,是我让他去的。”   步水寒这才不说话了。   万籁重新展开扇子,笑道:“我断不敢偷懒,师父吩咐的事暂时还没打听到,不过我方才听说了一件事,是关于齐姑娘他们。”   步水寒昔年与姚枫、齐婉儿颇有交情,听说有齐砚峰的消息,便问:“齐姑娘怎样了?”   万籁道:“他们不是被天残门追杀么?不知时大修用了什么手段,天残门那帮人竟误杀了飞剑宫弟子,这不,玉掌门要向老病真人问罪,两边对峙,想来齐姑娘他们会安全不少。”   “飞剑宫运气也太差,”步水寒想到什么,“自方长老陨落,他们再没什么厉害人物,难得出个阳昭,不知怎地又成了废人,委实可惜。”   “是啊,真可惜。”段轻名举杯饮尽。 第182章 将计就计   修界同道只当是阳昭心胸狭隘气出事,顾及玉无学的面子,都没对外宣扬,只暗暗地幸灾乐祸,毕竟飞剑宫占着第一剑派的名头多年,那些弟子们平日又不将别人放眼里,不少门派都受过气。   顾平林清楚真实原因,却也识相地不提。阳昭原本要死于镜像之地的,如今道途被困,傲骨尽毁,不可能再做出擅闯镜像之地的事,倒是意外地免了一死,虽说这样活着跟死也没多大区别。   步水寒想起什么:“对了,那时令之前送了信来……”   “是我,”顾平林打断他,“前不久在剑王阁作客,因担心门中事务,所以请时大修帮忙送信,都是小事,你们收到便好。”   步水寒点头,想了想道:“说也奇怪,此人声名狼藉,对齐姑娘竟还不错,但他们惹上天残门,始终是麻烦。”   顾平林道:“此事与灵心派无关,不必理会。”   步水寒闻言皱眉,欲言又止。   段轻名放下酒杯,看小童斟酒:“话虽如此,但顾师弟与他二人交情不浅,难道就不担心?”   “齐姑娘是阁主的表妹,阁主都不担心,我又何必担心?”顾平林道,“何况剑王阁实力非同小可,要庇护他们不难。”   段轻名叹道:“麻烦啊。”   酒宴散后,段轻名回客院休息,顾平林将颜飞秀等人召至后殿。甘立与陈前、冷旭还在闭关,江若虚近年任门引师指导低级弟子,很少参与议事,任凭如今主管外门杂事,自去忙了,只有常锦心、颜飞秀、步水寒、姜芜几个在,万籁在旁边奉茶。   顾平林先看步水寒。步水寒当即打起精神,神色慎重:“我收到你的信,就与姜师兄去六道门那边走了趟,张师妹说他们的灵脉并无异常。”   顾平林点头示意知道,转向颜飞秀。   对上他的视线,颜飞秀道:“我回玄冥派打听过,正阳云院主确实在闭关,不许外人惊扰。”   “云前辈在论道会吃了亏,自然是要闭关,”步水寒疑惑,“好好的打听他做什么?”   常锦心也不解:“莫非有什么不对?”   “之前我与万籁去白头山,察觉灵眼有异,近日我又得到消息,修界多处灵气都有变化,”顾平林道,“上次拜访占掌门,我发现玄冥派灵气格外浓郁,不由担心潜阳山灵脉有变,听说云院主在灵眼附近闭关,所以才想要问一问。”   步水寒松了口气:“地脉灵眼乃天地造化而成,循天地规律变易,灵气此消彼长,也不奇怪……”他突然想到什么:“不好,若潜阳山灵脉有变,我们的灵眼定然会受影响。”   常锦心笑道:“灵脉变动绝非在一朝一夕之间,少说也要上百年,倒不必急于一时。”   颜飞秀紧蹙秀眉,看顾平林。   “不错。”顾平林结束这个话题,转而问起门中事务,得知自己离开这段时日玄冥派一切如常,便让众人散了。   一直不说话的姜芜落在最后,待步水寒等人出门,他才走到顾平林面前,低声禀道:“我已将灵气异常的事告知六道门迟掌门,迟掌门说,会着人暗中调查。”   顾平林点头:“很好。”   他方才轻描淡写略过此事,姜芜心细,已经察觉到不对:“莫非此事乃是人为,与信中提及的鬼道有关?”   .   从后殿出来,天已经全黑了,顾平林径直去了书房。灯笼影里,几名看守的弟子规规矩矩地站在廊上,看到顾平林立即行礼,顾平林走到书房门口,突然停住,回身让众弟子退下。   门缝内黑漆漆的,顾平林推开门,迎面却扑来明亮的珠光,原是被人设置了结界,外面弟子们竟毫无察觉。   有人站在案前,正提笔写字。   顾平林站在门口,看着他道:“段阁主擅闯书房,想是有所发现。”   “有我在,你怎会将重要的东西放书房,”段轻名头也不抬,信手而书,“只是无意中看到一篇《灵心赋》,后半篇的字迹令我感到十分眼熟,忍不住临摹一二。”   顾平林道:“是一位故人所写,我见字好,便顺手收藏了。”   段轻名道:“区区一幅字竟能让顾掌门珍藏多年,那位故人果然很重要。”   顾平林道:“区区一幅字,你喜欢便拿去。”   段轻名继续往下写:“看来你是一点也不担心,怎样,很有把握打败我?”   顾平林摇头:“我没想打败你……”   “我不是那位断袖的师兄,对你只有兴趣,没多少情谊,头脑还很清醒,”段轻名打断他,提笔蘸墨,“记忆被封印,你原本可以远离一切,却还是选择了我,主动找上我,难得啊,你竟然没趁机杀我,嗯,你当然不会这么做,你要堂堂正正地打败我,所以你先引起我的兴趣,取得我的信任,最后利用感情杀了我。”   顾平林知道他并不是讽刺:“实出无奈,你几乎没有弱点。”   段轻名果然不以为意,从容地写完最后一笔,直起身:“感情原本就是人最大的弱点,你很聪明,差一点就成功了,幸好那位段师兄早有防备,毕竟他是段轻名,段轻名又怎会完全信任别人呢?”他随手搁下笔,拿起字欣赏:“一边想杀我,一边又不得不与我亲密,想到你这样我就忍不住兴奋,可惜没能亲眼见证。”   顾平林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选择追逐我,就要用尽全力,”段轻名这才抬眸看他,“杀了段师兄,你依然困于道途,因为他根本不是我,你想要杀的一直都是我。”   顾平林道:“我没想杀你。”   “别说你是被救命之恩感动,抑或是因为段师兄而内疚,”狭眸染上清冷的珠光,段轻名道,“事实上,我不介意你想杀我,因为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当然,我期待你来杀我,你大可像往常一样用尽手段对付我,那才有趣不是吗。”   顾平林沉默片刻,道:“让修界沦为独阴地,你与万法门合作是因为我?”   提到“独阴地”,两人算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段轻名放下字:“也不全是,我只是好奇,当道法消亡,修界将是怎样的情景?”   顾平林走进门:“你的剑道同样会消亡,唯有鬼道能继续存在,修界将是他们的天下,所有人都会追随鬼道,而不是追随你。”   段轻名道:“鬼道没什么不好啊。”   顾平林在案前停住:“你堂堂段轻名会追随他们?”   段轻名若无其事地道:“为什么不会?能在独阴之地存在,背离阴阳平衡之道,可见鬼道的确有其高明之处,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人要虚心好学嘛。”   听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话,顾平林微嗤。   段轻名见状反而笑了:“道法无穷,本就不必拘泥于环境,道法万变,自然也该适应一切变化。可怜你的灵心派啊,步水寒、陈前、常锦心他们,喔,你还收了三个徒弟,若正宗道法消亡,他们这群蠢货该怎么办呢?届时修界大乱,也许他们会被那些鬼修抓去修炼哦。”   顾平林道:“这么说,我只能再赢你一次。”   “你赢过我?”段轻名似笑非笑地道,“是我一直在纵容你,让你以为可以胜过我,名风剑、造化诀……你现在这条命都是我给的,哪来的底气说这种话?”   顾平林道:“你也变得逞口舌之利,连身份都不顾了,若非知道你诡计多端,我差点怀疑你也受了巧言影响。”   “那就客气一点,”段轻名道,“顾掌门打算怎样阻止我?靠灵心派和李墨青,这远远不够,你们暗中联络那些门派世家,你确定他们会相信你的话?”见顾平林不语,他笑着从书案内侧踱出来:“或者,你可以尝试用同样的手段,让我段轻名对你动感情,剑王阁倒戈,你赢得轻松。”   “你又怎知不能?”顾平林突然冷笑,“我赢过一次,就能再赢一次,段轻名,你敢与我赌么?”   段轻名道:“怎样赌?”   顾平林道:“如果这次我能阻止你,你便立刻中止与万法门的合作,不得再插手。”   段轻名没有立即回应,转脸看窗外的花丛:“倒不曾听说顾掌门也喜欢牡丹,是缅怀段师兄?”   顾平林道:“是获得信任的手段。”   段轻名收回视线:“想要获得,必有付出,能获得段轻名的信任,顾掌门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又怎会毫无付出?往常面对我,你可是十足地戒备,不露一丝破绽,如今连杀气都没了,这真是新奇的体验。与其说获得我的信任,不如说,我同样获得了你的信任,你不应该担心吗?”   顾平林不接话题:“给我找麻烦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什么时候走?”   “你不遗余力地破坏我与万法门之间的信任,我不过回报一二,很公平,”段轻名取过桌上刚写好的《灵心赋》,不紧不慢地放到他怀里,“抱歉,不小心毁了顾掌门珍藏的《灵心赋》,特地重写了一篇赔罪,我的字可是比那位故人更好。”说完,他笑着拱手:“打扰多时,此刻夜色正好,我也该告辞了。”   目送他的背影,顾平林挥手将那幅字化为灰烬,又忍不住皱眉。   重来一世,段轻名的言行也多有变化,想前世自己死后他的疯狂模样……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消片刻,颜飞秀与姜芜两人疾步走进书房。   “此事当真?”姜芜满脸不可思议。   “独阴地……”颜飞秀看看手中的传音符,脸色发白,“若是真的,修界当真要有一场浩劫。”她突然想到什么:“段……段阁主为何要这么做?修界沦为独阴地,这对他和剑王阁全无好处,莫非他在记恨当年的事?”   顾平林摇头:“此人已非昔日的段师兄,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八月初八天狼食日,我们时间不多,眼下最要紧的是阻止万法门。”   听姜芜提过鬼道,颜飞秀越发着急:“此事单凭我们不行,须找各门派一同应对,对了,何不让小步与常师兄……”   “先不要让他们知道,”顾平林打断她,步水寒重情义,常锦心心软,两人又自觉与段轻名有多年交情,这也是顾平林选择颜飞秀和姜芜的原因,“他二人我另有安排,时候到了再说。”   他做事向来稳妥,颜飞秀闻言也渐渐定了心神,点头,叹了口气:“其实我回玄冥派,发现师父言行与往常多有不同。”   顾平林倒是明白。占人杰野心勃勃,妄图让玄冥派成为修界第一大派,当年他跟段氏和魔域嵬风师合作制造了海骨坑事件,让其余门派世家损失巨大,如今论道会上又被飞剑宫压制,他必然不甘,会中计也就不难理解了,算是引狼入室。顾平林摆手:“玄冥派这边先不必打草惊蛇,目前要紧的是联系各方助力,姜师兄明日便出发去一趟六道门,请迟掌门帮忙。”   姜芜苦笑道:“段阁主身份特殊,因当年蓬莱之事,各门派世家对剑王阁多有忌惮,这次他拜访灵心派,外人必定误会我们与剑王阁的关系,没见山下那些人?独阴地之事委实匪夷所思,如今我们说出去,恐怕也没人会相信。”   顾平林道:“他们会信。”   姜芜一愣。   顾平林望着门外夜色,声音微冷:“因为剑王阁段阁主顾念昔日同门之情,亲自将这个重要的消息送到了灵心派。” 第183章 山雨欲来   万籁遵从顾平林的吩咐,每日在外打听消息,很快就带回李墨青的信。银兰山庄原本同许多门派有交情,李墨青脉疾恢复,说话分量不同,多少都有买账的。顾平林这边也有进展,如今灵心派日益壮大,与不少门派交好,单看那些依附过来的小派世家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也有不信的。   顾平林给八大门派与各大世家都送了信,只有广陵派与万氏明确回应了,这个结果也早在预料之中。魔祖与独阴地已成历史,修界太平多年,突然说有人要将修界变作独阴地,听来委实不可思议,目前又缺乏证据,单凭雾隐山和白头山灵气变化,就算借了剑王阁的名声也很难说服所有人。何况段轻名生还本就令不少人忌惮,当年蓬莱岛上便证实他是《炼神九章》的传人,说是他策划此事或许更可信一些,说他主动报信,众人怀疑也正常。   那些愿意合作的门派、世家也未必是全信,到了真正出战力的时候,他们定会有所保留,因此,己方战力看似不弱,实际也只能勉强应对两处而已。   孤阳锁灵,要影响整个修界,至少要有四个锁灵阵同时发动,形成四灵吞日大阵,这四个锁灵阵又彼此独立,各造就一方独阴地。重要的是,四个阵只要有三处成功发动,就足以让四灵吞日阵运转,大半修界沦为独阴地,其余地带也迟早会被阴气侵蚀。   这就是说,至少要守住两处才能彻底破坏四灵吞日阵。   与李墨青相反,顾平林并不担心战力问题。   己方人手不足,万法门也一样,魔域有共主嵬风师,万法门势力不足,就算加上剑王阁,要守四个阵也不容易。   如今最大的难题是四个锁灵阵的位置。   此等大阵运转必然需要大量灵气,四个阵定是位于八大灵山的灵脉之上,而八大灵山大小灵脉、灵眼无数,很难确定具体位置。锁灵阵乃魔修奇阵,百炼魔祖所创,连姚枫、李墨青也只能从书中记载了解一星半点,谁也不清楚成阵条件,当今看过魔祖传承《炼神九章》的只有辛忌与段轻名,辛忌仅习得瞳术,又受段轻名控制,纵使顾平林有一身阵道造诣,也不能凭空推演。   更麻烦的是,近日魔域也传出消息:魔域天镜山和蚕池一带灵气增长,修界开始有地脉变动的传言。   白头山所在的玉螺山脉、迷雾荒野的雾隐山脉、以及灵心派和玄冥派所在的潜阳山脉,加上魔域天镜山脉与蚕池……   太乱了。   有人在制造假象,迷惑视线。   按照四灵吞日阵的排布推断,有一处锁灵阵的确应该在魔域,这样一来,难度就更大了。   “魔域变成独阴地,那也轮不到我们操心,”道督姜芜直言,“不如将消息透露给嵬风师,让嵬风师去跟他们耗,如此,我们只需再守一处,岂不好?”   顾平林立即皱眉:“不行。”   颜飞秀错会了他的意思:“也是,嵬风师不会信吧。道门与魔域本就对立,此事连我们正宗道门都未必相信,何况有段……段阁主在,他必会想办法破坏合作。”   姜芜苦笑:“若非消息来自掌门,连我也不会信,魔祖死了多少年,他活着都没能对修界下手,万法门又怎会制造独阴地?事到如今,何不索性将消息对外公开?总比我们自己想办法好。”   顾平林没有解释也没有回答,屈指轻敲桌面,姜芜待要再说,殿外却隐隐响起了闷雷声。   三人都是一惊,走出殿门观看。   “是劫雷!”姜芜惊喜,“是我们的人,莫不是陈师兄?”   颜飞秀立即道:“我去看看。”   近日门中闭关的只有陈前与甘立,甘立修为浅,不可能引动这等声势的劫雷,陈前卡在外丹化气九重境已久,应该是要结内丹了。修者结内丹失败,修为跌落不说,还会伤及资质,从此基本道途无望,当年顾平林结丹失败,幸有《造化诀》保资质不掉,对外称是寻得灵石乳,颜飞秀、步水寒等都没有怀疑过,足见信任之心。   顾平林待要点头,却见万籁匆匆走来:“师父,有消息!”   这种时候实在敏感,颜飞秀脸色都有些变了:“又出了什么事?”   万籁刚从外面赶回来,满头大汗,匆匆朝众人作礼:“也不知从哪里传出了消息,说有人对白头山原紫霄宫的灵眼封印动了手脚,妄图借八月初八天狼食日牵引灵气,改变地脉,近日灵气异常正是因为这个。”   姜芜愣了半晌,抚掌大笑:“这是谁放的消息,可帮了我们大忙,事关灵脉,还怕他们不动?”   修界地脉灵气会自然变化,但如果是人为,那性质就不一样了。比起锁灵阵独阴地,这理由更让人信服,各门派世家必会重视。   万籁拿折扇不住地扇着风:“话是如此,但我总觉得不对劲,之前师父用剑王阁消息取信于各大门派世家,他们会不会怀疑我们?”   姜芜摆手道:“这有什么,两边都无真凭实据,谁也不能说我们的消息一定是假,只要引他们行动,待亲眼见到锁灵阵,他们自然会明白。”   颜飞秀看顾平林:“姜师弟言之有理,此事看着倒是对我们有利,不知放出消息的是谁,他为何会帮我们?”   顾平林紧锁眉头。   “陈师兄度丹劫,我们灵心派又要多一个内丹大修了!”步水寒的笑声传来。   众人打住话题。   .   在这关键时候,陈前不负众望,成功晋升内丹境,灵心派有四名内丹大修坐镇,弟子们欢欣不已。穆时晴修炼《造化诀》也初见成效,突破了个化气小境界,他果然有阵剑天赋,学起灵心派新剑招比其他人都快,颇得“以阵入剑”的精髓,偶有独到见解,顾平林也不制止他尝试。   有人妄图牵引灵气的消息也传开了,一时轰动修界,当初紫霄宫灭门后,灵眼是由各大门派、世家高手联手封印的,无数修者闻讯赶往白头山,最后还是玄冥派掌门占人杰站出来,亲自带众人检查封印,除了灵气更盛,并没发现别的异常,众人各自疑虑。   书房里,顾平林放下万氏家主的来信。   信是万籁带来的,除了惯常的客套话,另有“此事万氏定会留意,顾掌门不必多虑”云云。   两日前,应氏那边也送了封信来,内容大同小异。   他们都已生出防备之心。   是段轻名。   放出消息的除了段轻名,再无别人。段轻名当然不是好意,自己利用他取信于各大门派世家,是因为他亲自拜访过灵心派,在外人眼里就和灵心派撇不清关系了,他没有直接否认,而是放出这个更容易取信于人的消息,故意搅浑水,让那些门派、世家彼此怀疑,分散行动,最终被引入歧途,破坏自己的计划。那些门派、世家一旦生出防备之心,就不会再听从自己调遣。   之前自己利用段轻名是暗中进行的,不赞同姜芜公开消息,就是知道会有这个结果,然而段轻名还是得到了消息,看出自己的顾虑,他出手也是迟早的事。   “那真是段师弟?”陈前转回身,闭关数月,他下巴上的短髯长了些,乌黑有光,倒显得比结丹前更年轻,只是脸色不太好。   与性情中人步水寒不同,陈前做事讲规矩,不会因为欣赏段轻名就忘记立场,是以顾平林没有瞒他。   陈前自云崖论道之后就闭关修炼,此时才知道消息,也不好受:“当初灵心派不曾亏待他,是他自己误入歧途修炼魔功,掌门当众将他逐出灵心派实是不得已,如今他能活着也好,却不该执迷不悟,与魔修为伍,为害修界。”   姜芜道:“段阁主失忆后像是变了个人,此时说这些也于事无补,还是先应付眼下吧,如今我们能用的人又少了许多。”   陈前想起什么:“此事不能让步师弟知晓。”   “还用你说,”颜飞秀嗔道,“掌门早就吩咐过了。”   有人窃取灵气的传言甚嚣尘上,步水寒得知后想亲自带弟子去白头山查看,被顾平林制止,他这性子很容易被段轻名利用。   “我看是幕后之人故意放出消息,混淆视听,如今所有人都盯着白头山,我倒觉得锁灵阵八成不在那里,”陈前沉声道,“灵山灵脉附近多有门派世家,唯有雾隐山不同,它紧邻迷雾荒野与断魂林,少大派镇守,妖兽出没,且有魔修为祸,更适合万法门动手,时令不是说那边灵气也有异常么?”   姜芜赞同:“陈师兄言之有理。”   颜飞秀蹙眉:“如今处处灵气异常,有人在制造混乱,不能作为依据。”   “那也没办法,魔域没指望,我们总要守住两处,”陈前道,“不过万法门那些鬼修很是古怪,需得小心应付,掌门可有主意?”   众人看向顾平林。   顾平林道:“先守潜阳山。”   “这个当然,”陈前道,“潜阳山灵脉是我们灵心派根基所在,为以防万一,我们都是要守的,不过潜阳山附近门派不少,更有玄冥派占着大灵眼,彼此接应方便,万法门怕是不会在这边动手。”   顾平林不予置评,问颜飞秀:“师姐上次回玄冥派,可曾去过云院主闭关之地?”   他突然提起云鹤,颜飞秀愣了下,摇头:“云院主欲破飞剑宫剑术,闭关悟剑,师父不许人靠近。”见顾平林若有所思,她忙道:“我打听过,云院主当真在闭关,倒是我师父与往常不大一样……最近我总觉得不安,可是有什么不对?”   顾平林摆手道:“没什么,我欲亲自拜访占掌门,毕竟要守住潜阳山,还需借玄冥派之力。”   颜飞秀闻言却面露迟疑之色,半晌道:“我之前已经给师父去过信了,但他老人家训了我一顿,恐怕……”   “你怎能擅自将消息泄与外人!”陈前脸一沉。   “谁是外人?”颜飞秀本想解释,闻言便觉脸上下不来,不悦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各门各派都去了信,怎么就不能让我师父知晓?何况我师父与那些掌门家主都认得,我不送信,他就不知道了?到时还显得我们有意隐瞒似的,徒增误会,我不也是为灵心派着想吗?”   陈前固执地道:“这里是灵心派,没有掌门允许,你就不该自作主张!”   颜飞秀蓦地站起身,看了他半晌,冷笑:“我知道你不喜欢玄冥派,但近年我师父也不曾亏待你,我是他的徒弟,所以也是外人了?”   陈前涨红脸,指着她:“你……蛮不讲理!”   “陈驴!”颜飞秀怒道,“别仗着我让你你就蹬鼻子上脸,我知道你嫌我碍事,今日你守你的灵心派,我回我的玄冥派!”她说完就要走。   “哎我说师伯娘,你可不能走。”万籁急忙合上扇子,拦住她。   “让她走!”陈前喝道。   万籁不理他,笑嘻嘻地对颜飞秀道:“陈师伯一向驴脾气,伯娘你堂堂玄冥派掌门亲传弟子,冰雪聪明,既肯嫁过来,就是打定主意要让他到底了,如今还计较个什么?”   陈前黑脸大骂:“混账小子!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   颜飞秀拦住他:“怎么,他又没说错。”   “我相信颜师姐有分寸,”顾平林开口制止陈前,“此事原该让占掌门知晓,是我疏忽了,两派交好,断无隐瞒之理。”   颜飞秀闻言软和了语气,带着歉意:“此事是我做得不妥,该告诉你的,我也知道,门中大事你们从没瞒过我,我自然也要顾着灵心派的,你放心,真有什么重要秘密,我绝不会泄露半句。”   顾平林颔首:“刚才虽是气话,不过师姐这次的确该回玄冥派。”他不管陈前的脸色,站起身:“我与你一道去拜访占掌门。” 第184章 游戏规则   潜阳山灵气变化,灵心派因为有个小灵眼的缘故,也沾了光,灵气比平日充沛许多,而玄冥派有大灵眼,变化最大,距离顾平林上次来不过短短数月,路旁小树竟然都长成了参天大树,遍地奇花异草,林中时有低级弟子采药的身影。   颜飞秀被眼前景象震住了,喃喃地道:“这不正常,山上大灵眼有问题。”   不止潜阳山,其他地方的变化恐怕也差不多。   顾平林道:“快到八月初八了。”   颜飞秀回过神,苦笑:“不知情的人只怕还在高兴呢。万法门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轻易引发各地灵气变化,附近这么多门派世家都没发现他们动手,这般不留痕迹,委实不简单。”   占人杰早就接到顾平林的帖子,亲自等在大殿,顾平林行了个晚辈礼,因为颜飞秀的缘故,两人差着辈分,倒也不算低了身份。彼此问候过,占人杰便请顾平林入座,颜飞秀则站在旁边。   占人杰先笑道:“顾掌门莫不是真信了独阴地之事?魔祖都死了,谁会这等邪术?简直是无稽之谈!倒是那段六学过魔祖的《炼神九章》,更为可疑,不过剑王阁根基尚浅,尚不足以谋此大事,我听说他为救广陵派卖消息给嵬风师,得罪了万法门,顾掌门仁慈,顾念昔日同门情义,只怕他却是不安好心,故意用假消息骗你,好利用我等对付万法门。”   颜飞秀忙道:“可玄冥派灵气太过反常,甚是可疑。”   占人杰不以为意地摆手:“修界地脉已延续数千年,如今也该变化了,灵气充沛对我们是好事,何况谁能在我们玄冥派眼皮底下对潜阳山地脉动手脚?”   颜飞秀也聪明,见他不信,便陪笑道:“师父说的是,独阴地的消息委实过于荒谬,不过最近外面又有传言,说有人妄图牵引灵气,此事不可不谨慎。”   占人杰摸着胡子:“这你们也不必担心,我亲自带人去白头山紫霄宫灵眼查看过,封印还在,可见流言始终是流言,就算真有人想窃取灵气改变地脉……”他冷笑:“当初我们共同封印紫霄宫灵眼,便是要断了一些人的念头,只怕他拿到手,也未必能承受修界同道的怒火。”   颜飞秀暗暗心焦,转脸看顾平林。   顾平林却点头赞同:“占掌门言之有理。”他话题一转:“云院主还在闭关?”   占人杰苦笑道:“云崖论道回来,云院主就闭关参悟剑术,谁不知道他这脾气……”   “一时胜负而已,”顾平林道,“云院主修为高深,岂是狂妄小儿能比?听说那阳昭如今已是废人一个。”   难得听他贬讽别人,占人杰有些意外,笑了笑:“少年人狂妄些也不算坏事嘛,可惜了。”   “占掌门胸襟非凡,自然不会在意,”顾平林突然转回之前的话题,“不过修界灵气变化始终令人不安,我已经决定与银兰李庄主一同前往雾隐山查探,只是我这样离开,门中若有什么大事,还请占掌门照拂一二。”   占人杰果然笑道:“你们太杞人忧天了,也罢,潜阳山有我在,灵心派能有什么事,如今都不是外人,客气什么,你只管去。”   顾平林拱手:“有占掌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占人杰吩咐设宴款待两人,又细细问颜飞秀修炼进境,顺便提点一二,欢饮至傍晚,顾平林才带着颜飞秀告辞离去。   步行至山门,送客的弟子回去,颜飞秀停住脚步,低声对顾平林道:“你有没有觉得,我师父与平日有些不同。”   顾平林“哦”了声:“有何不同?”   颜飞秀迟疑着回头望:“论理我不该怀疑他老人家,但你有所不知,玄冥派与灵心派不同,授徒从不提点,一向都是我们去问师父的。”   顾平林莞尔:“师姐如今在灵心派,师徒不常见,占掌门自然更关切。”   “或许吧,”颜飞秀的神色并未轻松多少,“你真要去雾隐山?”   “当然,”顾平林道,“我与李庄主同行。”   颜飞秀急道:“潜阳山地脉关系重大,两大灵眼为玄冥派和天残门所占,天残门离得远,我打听过,那边灵气并无异常,可玄冥派这边你也看到了,定然有问题,我听说……”她停住。   顾平林侧过身来:“师姐有话不妨直说。”   颜飞秀斟酌了许久,道:“前些日子蓬莱平沧公仙逝,派去吊唁的弟子回来说,平沧公近年心性大变,那万法门鬼修十分神秘,鬼道邪术乱人心智……”   顾平林打断她:“我方才试探过,占掌门并无被术法影响的迹象。”   颜飞秀极其信任他,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师父修为高深,是我多虑了,不该怀疑他老人家。”   影响一个人未必要靠术法,人心本就是危险的。顾平林“嗯”了声:“回去再说。”   两人正要走,头顶却传来鹤鸣声。一名冷艳妇人带着两个女弟子归来,三人降落在山门之外,也是山门之内不能御空的缘故。   “见过程师叔,”颜飞秀忙见礼,让到旁边,“师叔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那妇人正是玄冥派占人杰的师妹、段轻名的姨母程氏。她走下灵鹤背,淡淡地扫了颜飞秀一眼,视线落到顾平林身上。   近年顾平林曾见过她几次,却无交谈,此时面对那冰冷的目光,顾平林倒是神色坦然,拱手:“程大修。”   程氏收回视线,仿若不闻,问颜飞秀:“回来看你师父?”   颜飞秀颇为尴尬,恭敬地答了两句。   程氏并不多话,带着弟子步行上山,三只灵鹤自行飞去灵禽园了。   颜飞秀忙对顾平林解释:“程师叔大概还在意当年的事,对你有些误会,如今段阁主安然无恙,想必她也是欣慰的。”   程氏早就知道段轻名没死,毕竟人是她亲手救的。顾平林若有所思地看着程氏远去的方向,半晌才点头:“走吧。”   .   两人赶回门中,陈前与姜芜、任凭都等在书房,穆时晴站在门口,万籁却被派去陪步水寒和常锦心喝酒了。任凭刚从外门道观回来,突然被告知这等惊天秘密,自是震惊不已。   顾平林大略讲了此行经过。   姜芜担忧:“占掌门不信,这如何是好?”   陈前想得更多:“没什么好担心的,大灵眼在玄冥派,就算占掌门不信,他也不会让万法门的人进玄冥派吧,我还是觉得锁灵阵不会在潜阳山。”   “此事古怪,”任凭摸着胡须道,“外面说有人要牵引灵气,多少门派世家都在暗中查探,此事涉及牵引灵气的办法,听你们说来,玄冥派灵气分明有大问题,占掌门反应却过于平静,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颜飞秀也正想着这个:“正是!我心里一直不安呢,也不知道师父怎么想的。”   什么原因,让占人杰轻易放过疑点?   姜芜含蓄地试探:“会不会占掌门早已知情……”   “不可能!”颜飞秀道,“我师父怎会清楚万法门的阴谋,你怀疑玄冥派与魔域合作?”   见她不悦,姜芜连忙站起来赔罪:“师姐息怒,我并不是那意思。”   颜飞秀还是通情达理的,知道他是就事论事,当即收了愠色,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修界变为独阴地,道法灭绝,这对我们玄冥派有什么好处?我师父岂会不知?”   陈前道:“如果万法门骗了他呢?”   顾平林微微抬眉。   这倒让陈前说对了。当年海骨坑惨事,玄冥派就是幕后之一,为削弱各派势力而与魔域嵬风师、段氏勾结,足见占人杰的野心。如今玄冥派在云崖论道会上颜面尽失,如果万法门隐瞒真实目的,开出条件引诱,占人杰未必不会合作。   “我师父哪那么容易被骗,你就是对他有偏见!”颜飞秀怒斥陈前,眼底却掠过一丝不安。   顾平林及时制止陈前说话:“玄冥派还有几位院主。”   颜飞秀松了口气:“正是!几位院主地位高,说话极有分量,我师父遇上大事也要与他们商议,还有师叔们,师兄弟们,保不准有谁中了万法门的圈套呢,也许我师父被自己人蒙蔽了。”   顾平林顺着她道:“我也是这意思,所以想请师姐暗中打听,看玄冥派是否有人行事异常,或许能有线索。”   颜飞秀立即道:“这个容易,交给我就是。”   顾平林对众人道:“小心总是好的,潜阳山灵脉乃本门根基所在,八月初八,师姐和陈师兄不妨回玄冥派看望占掌门,姜师兄也跟着去,一旦发现不对,便放出信香,附近会有广陵派的朋友接应你们。”   众人听说广陵派会来人,纷纷点头:“如此甚好。”   颜飞秀最担心师门,闻言欢喜道:“还是不起冲突为好,果真有问题,我会想办法拖住我师父,不过,你们千万不可惊动闭关的云院主,有他在,便是周山主亲自来也没用。”   云鹤乃玄冥派最强剑修,脾气不好,听不进解释,他如今正在灵眼附近闭关,众人守灵眼,难免会惊动他。   陈前神色凝重:“或许我们可以提前去洞口设置结界。”   颜飞秀也发愁,但还是道:“我来想办法。”   穆时晴突然开口:“若段阁主出手呢?”   房间安静了。   如果段轻名亲自出面,势必要与灵心派为敌。   陈前冷声道:“他已不是本门弟子,选择相助万法门,他可曾想过事成之后灵心派这些师兄弟的下场?既然他不在意昔日师门,我们自然也不能任他为祸修界。”   颜飞秀拉他的手臂:“总是同门一场,段师弟当年是不错的,若他能回头,倒也不必走到这一步。”   陈前沉着脸,却没有反驳她。   众人都看顾平林,顾平林却没有接这个话题,示意众人继续说。   姜芜道:“如今魔域不少门派依附万法门,加上剑王阁,若倾力而出……”   陈前截口道:“不会,万法门要制造四灵吞日阵,就不可能集中力量,且以玄冥派的实力,就算嵬风师来也能支持一日半日,何况附近门派世家众多,更有天残门在。我还是觉得潜阳山不是万法门的目标。”   姜芜也赞同:“但嵬风师毫无准备,魔域的锁灵阵极可能成功,如此,我们必须守住至少两处,如今各地灵气异常,如何确定地点?”他看顾平林:“掌门和李庄主打算去雾隐山,莫不是有线索了?”   顾平林“嗯”了声:“已有猜测。”   众人不约而同面露喜色。   姜芜笑道:“掌门这么说,我们心里也就有底了,不瞒你们,我最近愁得快掉头发了。”   气氛变得轻松,众人说笑起来,也没有多问的。   其实说有线索,一半是真,一半只是为了让众人安心而已。顾平林听了会儿,便让众人散去,唯独留下穆时晴:“我要你外出一趟。”   穆时晴道:“师父想让我去剑王阁?”   顾平林欣赏他这份聪明:“不错,我已知会雾剑三,让他与你一同回去。此行你要办两件事,第一件,灵心派向剑王阁雇风、云、雾三位剑主。”   穆时晴迟疑道:“段阁主恐怕不会同意。”   “所以他会开出一个离奇的价格,剑王阁不会拒绝生意,”顾平林道,“这里有两千枚五彩币,如何谈判是你的事,相信你不会空手而归。”   两千枚五彩币足以请动几百位内丹大修,如今只用来雇剑王阁三位剑主,委实是天价。穆时晴微微震惊,欲言又止。   顾平林道:“有话想说?”   穆时晴说了实话:“弟子以为,他想达到目的,未必还会在意剑王阁的生意,大可直接拒绝我们。”   “你弄错了,想达到目的的只有万法门,”顾平林停了停,“而热衷于游戏的人,一定会遵守规则。”   穆时晴仍有不解,却还是点头,取过百纳袋:“第二件是……”   顾平林道:“代你步师伯送一份请帖,八月初八,请段阁主作客灵心派。”   穆时晴领命,出去找蓝非雨。   顾平林看着门外,神色莫辨。 第185章 失去行踪   听说要请段轻名作客,不用顾平林吩咐,步水寒立刻亲笔写了封信,让穆时晴送去剑王阁。   短短一个月,外面竟又生出新的传言,除了牵引灵气的说法,有说天道变易引动地脉变化的,有说修界将重归道法大兴时代的,有说与魔祖传承有关的,有说魔域阴谋更改地脉的……   时已七月,山雨欲来。   冥冥中许多事情已改变,前世这个时候修界并没出现什么大事,灵心派还没有被围攻,造化洞府尚未开启……所有信息都来自记忆中那幅图,万法门本该在下一次天狼食日的时候动手的,而如今整整提前了三个甲子,一百八十年。   灵心殿,顾平林安坐主位,看着案上的名册。   修界这趟水被段轻名搅浑,先前答应合作的那些门派世家各有保留,派出的都不是门中主要战力,飞剑宫等大门派只来了几个外丹弟子,多半是受命探听情况的,唯有素日与灵心派交好的门派、世家派出了最强战力——六道门掌门迟信与真水剑宗长老陶余生都愿意出马相助,陶余生等人未必相信独阴地的消息,只不过真水剑宗没落,他纯粹是想卖个人情给顾平林。广陵派则是因为之前的恩情,山主周秋亲自答应来帮忙,届时还会带上两个女儿和家老唐见、大弟子聂宇,足足三名内丹大修,算是目前最强的一股战力。万氏因为万籁的缘故也答应派一名内丹境家老万岭,再就是擎苍门派了名内丹境道督。   不够。顾平林合上名册,闭目。   万法门已收服不少魔域门派,敌暗我明,既然战力严重不足,那就唯有……   双眸睁开,目光渐渐凌厉起来。顾平林重新展开名册,提笔在上面勾画。   “穆师弟回来了。”弟子来报。   三人走进大殿,穆时晴先朝阶上作礼。   比预计的时间早两天。顾平林舒展双眉,搁下笔,目光扫过穆时晴与蓝非雨,落在旁边的黑衣人身上。   来人相貌平凡,分明易容了。   穆时晴先禀报此行结果:“段阁主说,因剑王阁事务繁多,不能赴八月之约,待事情结束,相信会有很多时间与掌门再叙旧情,另外,近日阁中人手紧张,只能借出雾剑主,相信掌门不会介意。”他走上阶,双手奉上百纳袋和剩余的羽币:“我想,段阁主的决定大约不会更改,就没有再议,回来了。”   “知道了,你办得很好,”顾平林接过百纳袋放到案上,示意他和蓝非雨退下,然后站起身,朝来人拱手,“姚兄。”   姚枫亦拱手,不语。   对于这个结果,顾平林毫不意外。段轻名当然不会让自己带走剑王阁主要战力,齐婉儿和程意心思单纯,利用起来容易,唯有姚枫沉稳周全,他不信任段轻名,留在剑王阁反而可能成为变数,将他派来这边是聪明的做法,想必段轻名也看出了他同样不信任自己。   顾平林走下阶,客气地道:“原本不敢劳动姚兄,但眼下有件大事,还需姚兄相助。”   “修界灵气异常,”姚枫谨慎地道,“你在查。”   顾平林停在他面前:“姚兄可还记得,我向你请教过独阴地之事?”   “那只是记载。”   “太学村独阴地是事实。”   姚枫道:“魔祖造出独阴地也有巧合,如今谁能做到?”   顾平林道:“习过《炼神九章》的人,连山外姚家的功法都能推演,你认为他没可能做到吗?”   姚枫道:“他看过《炼神九章》,只是阎森的一面之词,剑招带煞有多种可能,为何所有人都相信了?”   他提及蓬莱岛旧事,顾平林面不改色:“因为我在引导他们,没人相信我会与阎森串通。他当众用出那一剑,就注定引来杀身之祸,修界容不下天才,我是灵心派掌门,认定他修炼魔道功法,给了他们动手的理由。”   姚枫也没想到他会承认,神色复杂地看了他许久,道:“他是要救你。”   “没错,”顾平林道,“也许,是我在引他出剑。”   姚枫叹息:“你……”   “你怀疑我,为什么不怀疑他?也许他真的修炼过《炼神九章》呢?”顾平林转身,重新走上高阶,“我发现了事实,不能让灵心派掌门之位落入魔祖传人手中,更不能看他欺骗同道,为祸修界,于是设计让他暴露身份。你不怀疑他,仅仅是因为我曾经为自保而隐瞒了所有人都不会相信的海骨坑真相,所以觉得他比我值得信任?”   姚枫面无表情,目光却有些变了。   目的达到,顾平林适时止住话题,在阶上站定:“孰真孰假,都是过去了,此番修界鬼祸将临,仍要仰仗姚兄。”   姚枫道:“如果我相信,你能保证毫无隐瞒?”   顾平林道:“不保证。”   姚枫还是忍不住问:“是否会影响剑王阁?”   顾平林道:“若我成功,剑王阁会继续存在,齐兄弟也会安全。”   姚枫没有忽略话中信息:“若不成功呢?”   “这种可能不存在,”顾平林道,“段阁主选择万法门,这一次,你可以选择信任他,或者信任我。”   姚枫道:“剑王阁也是他的心血,他为什么……”   “剑王阁是他的心血吗?”顾平林打断他。   姚枫沉默许久,道:“我要做什么?”   .   此时距离八月初八还剩不到一个月,顾平林这边安排得差不多,广陵派周秋与真水剑宗陶余生等人也快动身了,李墨青的信恰好送到。李墨青联系了不少交好的门派、世家,都按照顾平林的主意布置妥当,如今他正带人赶往雾隐山,顾平林便带着穆时晴过去与他会合,陈前等人受命留守灵心派。   上品灵鹤的速度远胜金雕,不过十来日工夫,顾平林一行人便抵达迷雾荒野边缘,顺利与李墨青等人会合,然后向雾隐山进发。   血月深谷,冲天白烟直破瘴气层,正午日光照射着精美的阁楼。   宫灯轻摇,楼前松荫随风发出“飒飒”的响声,阴影处放着一架木榻,绣枕精美,阁主半卧于榻上,手执书卷,旁边跪着两名容貌秀丽的侍女,纤纤玉手剥开果子,用银盘托着送上。   须臾,阁主用书卷轻轻挡开银盘,叹气:“来了,你们退下吧。”   一道人影御空而上,落定在崖边。来人身穿红锦袍,昂首挺胸,浑身英气,只不过脸上戴了个黑色面具。   “云剑主。”两名侍女起身行礼,飘然掠下悬崖。   “婉儿表弟。”段轻名坐起来。   “谁是你表弟!”齐婉儿摘下面具,有些恼,“别叫这么亲切,我不过是为功法才答应给你当几天云剑主,交易而已,你我没半点关系。”   “是,不知云剑主找我所为何事?”段轻名改口。   齐婉儿闻言气势一收,欲言又止,半晌道:“最近怎地不见程意?”   “我派他出去办事了,”段轻名道,“我记得,你也被派去查探顾掌门众人的行踪,如今突然来见我,莫非是有了什么发现?”   齐婉儿面露尴尬之色,硬着头皮道:“他们在迷雾荒野失去行踪了。”   “喔……”段轻名轻笑,“失踪啊。”   齐婉儿道:“只怕他们早就发现我们的人了,所以设计摆脱跟踪。”   段轻名道:“云剑主这么聪明,可惜还是跟丢了。”   “若是我亲自去,也不会跟丢!”齐婉儿烦躁地踱了几步,骂道,“那帮废物!”他停住脚步,狐疑地打量段轻名:“你为何要跟顾掌门作对?”   段轻名搁下书卷:“欸,你怎会这么想?”   “你不会还在意当年被逐出灵心派的事吧?都过去了,依我说,大丈夫何必回头计较往事,”齐婉儿迟疑道,“是你告诉他有人要制造独阴地,他才会去雾隐山查证,你骗他做什么?前日你又故意让我们放出那些假消息,如今闹得人心惶惶,你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你猜呢?”   “谁有那闲心,你想什么与我何干,”齐婉儿低哼了声,“无非是阴谋诡计,成天想这些,你也不嫌累。”他突然想到什么,变色:“你最近频繁见万法门的人,又打探顾掌门的消息,总不会是……想帮魔域害顾掌门吧?”   “万法门是客人,剑王阁做生意见客人很奇怪吗?”段轻名道,“打探消息未必就是作对,也可能是关心,何况我也对灵气异常的事情感兴趣。”   “当真?”   “当然,我不会计较往事,只期待师兄弟重修旧好,携手同行。”   齐婉儿放了心,面色和缓下来:“你这人虽可厌,但还算坦诚,人跟丢了,现在怎么办?”   段轻名道:“那云剑主不如将功补过,亲自去雾隐山查探一番?”   齐婉儿想了想,觉得可行:“也好。”他俯视崖下瘴谷,忍不住抱怨:“这血月瘴谷遍地毒物,不是毒草便是虫子,甚是可厌,你当初怎么就非要选这地方建阁呢!”   段轻名道:“谷中遍地毒物,却安全,出去危险喔。”   齐婉儿不以为意:“有什么危险?”   “顾掌门啊,”段轻名道,“他成功,你安全,他失败,你就危险了。”   齐婉儿莫名:“他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跟我有什么关系,”眼尾红影色泽鲜艳,段轻名拾起书卷,重新倚到绣枕上,“去吧。” 第186章 瞒天过海   转眼数日即过,天气转凉,各门派世家开始筹备赏月宴,热闹非常。只不过这热闹的气氛比起往年似有不同,因为外面那些荒谬离奇的传言,在修者们看不到的地方,一股暗流正在涌动。   八月初八,颜飞秀回玄冥派看望占人杰,陈前与姜芜陪同,周秋恰好也带着广陵派众人路过潜阳山,顺道拜访玄冥派。   灵心殿内,步水寒与常锦心坐在椅子上说笑,唯有任凭站在门口,摸着胡子观望天色,神情不安。   “万籁那小子回一趟万氏这么久,怕不是又想偷懒!”步水寒十分不满。   常锦心道:“是被万家主留住了吧。”   “他如今是灵心派弟子,与万氏何干!”步水寒还是不太舒服,不过万籁是顾平林的徒弟,他也不好多说,于是转头看门外,笑道,“颜师姐回玄冥派看师父,带着陈师兄就罢了,姜师兄跟去算什么?”   常锦心心细,留意到任凭:“任师弟在看什么?”   任凭回过神:“没什么,就是担心,掌门师弟出去这些时日,也没个消息回来。”   “顾师弟办事稳妥,放心吧,”步水寒想起什么,“对了,今日八月初八,我们不如等着看热闹,是有人要盗取白头山灵气,还是有人要制造独阴地?依我说,就不该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常锦心看看任凭:“空穴来风,掌门师弟也是出于谨慎,想查明真相。”   步水寒道:“我倒不是说顾师弟。”   任凭却是清楚内情的,哪有心情理会他二人说什么。顶多还有一个时辰,天狼食日的天象便要出现,玄冥派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安排传信的两名大弟子竟不见踪影,这委实不正常,偏偏顾平林嘱咐过不能声张,以免上下恐慌,传信的弟子有没有出事也无从知晓。任凭心急如焚,偏又不敢显露出来,他徘徊半晌,忍不住道:“我去外面看看有没有消息。”   “师弟且慢,”常锦心叫住他,站起来,“我同你一起去吧。”   步水寒只当两人要下山走走,摆手:“你们去吧,没什么大事,这里有我呢。”   料想常锦心发现了,任凭没有拒绝。见两人离去,步水寒独自留在殿内也无趣,索性出去看弟子们修炼剑术,遇到不懂的便出言指点。   “禀护教,”有弟子走来,“剑王阁阁主前来拜访,现等在山门外。”   步水寒愣了下:“不是说没空吗,怎么又来了,快请!”没等弟子答应,他又摆手,大步朝外走:“罢了,不用你,我自去迎他。”   段轻名站在山门处,广袖白袍,身姿俊逸。两名美貌侍女低头站在他身后,一人捧着名风剑,一人捧着个木匣,旁边还有个圆脸青年,碧玉簪束发,肩扛绿色大剑,正仰脸看牌坊上的字。   “你怎么有空来了?”步水寒大步走过去。   段轻名拱手:“刚从段氏回来,顺道拜访师兄。”他示意那捧匣的侍女上前:“仓促之间来不及准备,些许薄礼,请师兄不要嫌弃。”   “跟我还客气什么,讲这些虚礼!”步水寒看也不看,摆手,又转向圆脸青年,“这是……程意兄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褪去少年的迷糊模样,程意仍有些腼腆,不好意思地拱手:“啊,我很好啊,就是不记得你了。”   步水寒好笑:“我就知道,你眼里只有段师弟的剑法。”   “阁主剑术高明,”程意颇为得意,哈哈笑道,“我现在是剑王阁的风剑主,不知你的剑术怎样?”   “改日再论剑术吧,今日我要与段师弟一醉方休,”步水寒笑着,扶住段轻名的手臂,“还站在外面做什么,走,我们进去说。”   三人说说笑笑上山,进灵心殿坐下,步水寒让小童上茶,刚解释了顾平林等人不在的原因,突然又有弟子来报:“曲姑娘出关了,现在五里外的飞龙亭,请护教过去。”   “什么?她出关了?”步水寒惊喜地站起来,待回过神,又不好意思地坐下,“我这里有事,你让她先回去,就说我明日再去看她。”   “佳人邀约,岂能辜负?”段轻名制止,“多年不见,曲姑娘一定十分想念师兄,出关就赶来见你,你又怎忍心让她失望。”   “可你……”   “我还要在灵心派叨扰几日,师兄要叙旧,也不急于一时。”   步水寒闻言更高兴:“也罢,都是自己人,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说来我跟她有今日,当年还多亏了你,你知道她一向面皮薄,不好意思来灵心派,我先去看看她,回来再请你喝酒。”他叫来一名大弟子,吩咐:“你吩咐他们准备酒宴,再陪你段师叔四处走走。”   段轻名道:“不必劳烦师侄,让我二人随意走走,反而自在。”   步水寒想想也是:“好吧,左右灵心派你也熟,不必拘束,这是我徒弟,有什么事你就吩咐他。”   段轻名答应,笑道:“去吧,别让曲姑娘久等。”   那名大弟子名唤瑶剑,资质不错,是步水寒的亲传徒弟,修为比万籁强上几分,平日协助甘立管事,颇受顾平林倚重。见步水寒离开,他便朝段轻名作礼,笑道:“我叫瑶剑,段师叔若有什么需要,让他们来叫我就好。”   段轻名“嗯”了声:“现下就有一件事啊。”   瑶剑愣住。   “带我去看灵眼吧。”段轻名笑道。   .   阴暗的地下岩洞内,依稀有水声,四周弥漫着一股温暖的气息,令人如沐温泉之中,倍觉舒适。洞顶岩石上嵌着一粒拳头大的明珠,光芒里,斗大的灵眼发出“咕嘟”的声音,乳白色的灵气如泉水般翻涌,一丝丝溢出,然后飘散在空中。灵眼周围被开辟出一小圈灵田,田内药材长势茂盛,皆是灵心派历代所寻得的珍稀灵草,借这股灵气培植起来。这处灵眼位于潜阳山地脉的分支上,远不如玄冥派的大灵眼,却同样让灵心派受益匪浅,之前陈前在附近修炼,能顺利结内丹,也是多亏了它。   眼波闪着幽幽暗色,瑶剑恭声道:“师叔请。”   四名守护灵眼的大弟子察觉动静,迎上来:“师兄怎么来了?这两位是……”   眼看四人倒地,瑶剑急忙道:“他们怎么了?”   “放心,他们没事,只是昏过去了,”段轻名拍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慰,“我知道你爱护师兄弟,待你牵引灵气立功,灵心派受益,掌门会嘉赏你的。”   瑶剑松了口气,点头,又看灵眼:“现在怎么办?”   “我还需要几位朋友相助,先请他们进来吧,”段轻名示意,“风剑主。”   程意立刻摸出阵符设阵。地处灵脉之上,几乎不费什么工夫,大传送阵便设置成功,阵光闪烁,数十条人影闪现,为首者赫然是段氏家主段品。   瑶剑根本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大吃一惊:“他们是谁?”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瑶剑倒地。   之前一直低头跟在段轻名身后的那名捧匣侍女走上前,露出古怪的笑容:“阁主高明。”声音竟是男的。   一名面皮暗红如血的老者大笑:“门主此计高明!他们万万想不到玄冥派只是个幌子,灵心派才是我们的目标。”   “此番多赖枯血门之力。”侍女表情诡异地张着嘴,露出一条鲜红闪亮的舌头。   有人问:“玄冥派有大灵眼,占人杰又同意合作,在他的地盘行事岂不方便?门主为何要选在灵心派呢?”   “改变地脉不容易,”舌头晃动,“玄冥派大灵眼直通潜阳山主脉,地气太盛,恐怕锁灵阵引来的极阳之气会被转化,难成孤阳之势,而灵心派占支脉灵眼,位置更合适,地气也不会过于猛烈,成功的可能性更大,玄冥派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一名绿衣女子道:“门主安排周详,但支脉灵眼力量弱,如何能影响整条潜阳山地脉?”   侍女笑道:“这个稍后便知,有劳诸位了。”   众人依计划行事,各自找到合适的方位,散出准备好的阵符。段品让两名家老守阵,然后走到段轻名身旁,亲切地道:“轻名,时候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动手?”   段轻名微微一笑,自袖内取出灵符,投入灵眼之中。   灵符接触到乳白色的灵气,猛地下沉,不见踪影。紧接着整个洞窟地面开始摇晃,发出闷雷般的鸣声,仿佛有东西要破土而出。   在场众人大都身负内丹修为,各自站稳,正惊疑不定,骤然,前方灵眼中的灵气急剧翻涌,如同沸腾的乳泉,一股白色气柱自灵眼中喷出,如白龙冲天,将洞窟顶冲破!   土石纷纷下坠,被众人用结界挡开。   不消片刻,洞窟崩塌!   众人立于废墟之上,仰头看,只见那气柱破云而上,接地连天,壮观无比,外面灵心派弟子应该是被惊动了,远处传来一阵惊呼声。   突如其来的灵气,分明别有蹊跷。   “这是……”段品吃惊。   “大灵眼之力,”侍女僵硬地笑道,“支脉灵眼不足以影响潜阳山地脉,所以我让玄冥派动手封住了大灵眼,我们只需用灵符将大灵眼之力牵引过来。”   说话之间,天色开始转暗。   “天狼食日!”   “来了!”   “众人准备开阵,”舌头从侍女的口中探出,温和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兴奋,“段阁主,我们的合作很成功,可喜可贺。”   段轻名叹道:“胜利总是能让人掉以轻心,连门主也不例外。”   “嗯?”舌头停止晃动。   段轻名微微眯眼:“这么大的动静,灵心派弟子还没过来查看啊。”   “一群修为低微的小鬼,哪里敢来?老夫一个人便能杀他满门!”枯血门老者不以为意,“顾平林千算万算,却没想到他的灵心派已落入我等之手。”   “是吗。”冷笑声传来,略显阴沉、尖利。 第187章 三方助力   众人惊愕之间,紫色剑光自南面飘然而至,直取锁灵阵阵心!   南面守阵的有好几个内丹境魔修,为首的正是枯血门纹老和傀儡楼的绿衣女幽连城,二人都是赫赫有名,实力不俗,纹老仓促之间祭出血杖,杖身生出无数暗红色的血带,如同绳索般缠向剑光,幽连城身边两名傀儡剑修跟着扑上去。   出乎意料,那紫色剑影不堪一击,瞬间破碎。   “虚招!”纹老便知不好,转身,果然见一道黑色人影出现在后方。   额前黑发被剑气激散,剑光掩映俊眉英目,剑气激扬,意气风法,赫然是灵心派掌门。   剑诀变换,顾影剑携磅礴紫气,直斩南面阵符所在!   纹老与幽连城来不及回救,其余几个人更没反应过来,眼看顾平林即将得手,段轻名旁边那侍女突然张口发出古怪的声音,红舌光芒闪烁,几道红色骷髅影挡在阵符前,骷髅口中吐出数道鬼息,黑烟吞没紫色剑气,直冲顾平林面门而去。   顾平林初入内丹境,只有丹形境一重修为,自知敌不过,他果断放弃阵符,后退闪避。   另一边,段品冷哼:“找死!”   剑光游走,半空显现龙飞凤舞的字影,段氏以墨书剑法闻名修界,他修为高,剑法虽不如家老段徵精妙,威慑力却也不差。   可惜再精妙的剑书,也不如对面那柄长剑。   没有招式,仅仅是一柄剑,漆黑如墨,形态古拙,剑格上亦无太多装饰,却散发着无坚不摧的气势,森然剑意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段品的剑骤然暗淡,剑气竟被逼得收了三分。   “天剑!”有人低呼。   李墨青!   段品目光微窒,立即加催真气,剑光暴涨,墨色字迹清晰地印在半空,要吞没天剑。   长剑破空而来,数片细长的银色兰叶摇曳着卷向墨字,大招碰撞,银兰、墨字缠在一起,字迹被兰叶一点点擦除。   段品后退数步,面色阴沉,遭遇顶级剑术的压制,若非他修为深厚,只怕要当场吐血。   “兰庭十三剑,名不虚传。”侍女叹息。   “想不到南界第一世家竟投魔域。”李墨青现身剑光中,头戴银兰高冠,身披李氏银兰袍,目如秋水,端方秀逸。   段品收剑,面不改色:“合作而已,段氏不会投谁。”   李墨青忍不住道:“段家主被骗了……”   顾平林伸手制止他继续说,段品这般表现,恐怕不是简单地被骗,而是知道真相,至于给他底气的人……有不受独阴地限制的绝顶功法,任谁都会动摇。   “天剑,”段轻名的目光却不在众人身上,他认出了那柄被自己抛弃过的剑,大概是前世碎玉自毁的骄傲让他欣赏,这次他赞了句,“此剑也算配得上银兰剑术。”   天剑挑衅似地朝他低鸣。   段轻名微微仰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它:“气性还是这么大,我又得罪过你?”   话音未落,天剑光芒大盛,直冲他面门而去!现场所有人包括李墨青都吃了一惊。   段轻名眯了眼,在场众人都觉微风扑面,天剑竟被他释放出的先天剑意束缚住,进退不得,只能悬浮在半空中,挣扎不止。   “凭你也敢放肆。”段轻名踱上前,伸手就要强取它。   有人低呼,顾平林亦皱眉,李墨青见状立即捏剑诀,天剑受到召唤,挣脱束缚飞回李墨青身边。   李墨青安抚天剑,看段轻名:“它只是不服当初被阁主拒绝之事,阁主又何必计较,这样羞辱它。”   “当初?”段轻名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天剑,失笑,“嗳,竟然又来一次,那还真抱歉,看你免于玉碎,我很为你高兴。”他又问李墨青:“此剑何名?”   李墨青爱惜道:“天剑非凡,我自愧没资格命名,是以无名。”   段轻名叹了口气:“可惜。”   李墨青不解:“阁主何出此言?”   段轻名道:“怪不得它敢擅作主张,不自量力。你身为剑修,却将区区一柄剑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主仆地位颠倒,你注定不能完全驾驭它。”   李墨青不赞同:“剑乃剑修一生的挚友,岂能当作无情之物看待。”   段轻名道:“剑再好,也是受人驾驭之物,没有人,它便是无用的废铁,只有它配不上我,没有我配不上它的,你这般退让,它才骄矜无礼,我猜,你至今也不能随心使唤它。”   李墨青坚持:“那我便随它。”   段轻名不予置评:“这就是银兰剑道吗?也罢,今日原非为论剑而来。”他侧身看旁边侍女,笑道:“门主,麻烦来了。”   侍女保持着僵硬的姿态,口中舌头颤动:“顾掌门。”   顾平林这才走上前:“幸会了,鲁门主。”他停了停,忽然又一笑:“或者,应该叫你舌人鲁公子。”   “多年不见,顾掌门的阵剑之道始终令我难忘,”鲁公子被识破身份,似乎并不生气,“你早知道我的目标是灵心派。”   “是,”顾平林道,“你将战力安排去玄冥派与白头山,实为声东击西,我猜白头山也不是你的目标,被占领的心剑宗才是。”   鲁公子沉默了。   “我确实差一点上当,”顾平林道,“这还要多谢段阁主。”   枯血门纹老大怒,指着段轻名:“剑王阁果然靠不住,老夫就知道你们是师兄弟,定会暗中勾结!”   众人都看段轻名。   段轻名含笑不语。   “别因为一句话就怀疑朋友,纹老,”鲁公子笑道,“顾掌门好口才,可惜都是徒劳,你们阻止不了。”   头顶天色昏昏,日影已经完全消失,宛如苍茫夜色降临,大地阳气衰竭,阴气盛极。   骤然,一线亮光出现!   阴极阳生!   阵符闪烁,锁灵阵开始运转,上空风云涌动,阵力牵动阳气聚集,凝成有形的金色气柱,即将倒灌地脉!   顾平林见状反而松了口气,召回顾影剑:“很好,就是现在了!”   纹老冷笑:“老夫之前疏忽,才让你……”   他还没说完,就见强光闪烁,十多条人影现身!   来人迅速散开,分作三拨。一边七人,为首者身穿白色八卦袍,头戴纯阳巾,面白有须,赫然是飞剑宫宫主玉无学。另一边只有四人,锦衣华服,为首者乃是齐氏家老齐真。至于离得最远的七个人,则全都是残疾修者,或缺眼或瘸腿,神情阴郁,面容可怖,老病真人坐在由两名弟子抬着的躺椅上,手拿一根拐杖。   “传送阵!”纹老吃惊。   顾平林笑了两声:“此地乃灵脉灵眼所在,适合布传送阵,诸位能想到的事,我顾平林千算万算,又岂会想不到?”   纹老被噎住。   也难怪,只有灵眼附近才能设这种传送大阵,顾平林身为灵心派掌门,要事先布置就更容易了。   飞剑宫的人素来高傲,宫主玉无学也不多话,剑指鲁公子:“听闻阁下修炼鬼道秘术,飞剑宫特来领教。”当年鲁公子在飞剑宫的辖地害命修炼,之后又成功从太学村逃走,让飞剑宫颜面大失,玉无学此番来也是要找回面子。   因为阳昭之事,飞剑宫大受打击,但第一剑修门底子不薄,除玉无学之外,其余六人皆是门中长老、道督,实为顶尖战力。段品见状脸色越发不好,看向齐真:“齐老……”   “事关婉儿,情非得已,段家主见谅。”齐真不欲与他多说,朝顾平林拱拱手,随即按照约定,带着三名齐氏修者直扑南面纹老众人。   三方势力的到来显然在鲁公子意料之外,眼见那边战起来,鲁公子转向段轻名:“灵心派联络过他们,剑王阁不曾得到消息。”   段轻名不语。   很显然,顾平林瞒天过海,表面联系各派应付剑王阁的监视,实则暗中用其他手段与这三家取得了联系。鲁公子倒没有怀疑段轻名,不止剑王阁,万法门也没有发现。他暂且按下疑惑,看老病真人:“天残门要与我作对?”   老病真人有气无力地摆手:“我不喜欢管闲事,也不信什么独阴地,可听说鲁门主收留了我那两个顽徒,唉,我只好拖着这副残躯来讨人啦。”他吃力地抬起头,朝着西面那人笑道:“许久不见了,咳咳……阎老兄。”   守西面的只有一个黑衣人,头戴幕篱,看不清面容,此时被老病揭穿身份,他低声骂了句娘,扯下幕篱,果然是剑魔阎森。阎森干脆地对鲁公子道:“把徒弟还给他。”说完又对老病真人道:“练狱,我不想与你为敌,带着你的人快走。”   鲁公子不语。天残门守信,此番顾平林请动他们,他们就绝不可能撤走。   老病真人“哈哈”笑两声:“一把年纪还不如鲁门主上道,动手!”   他一按拐杖,其中飞出半截没有剑尖的残剑,与此同时,人也从躺椅上消失,执剑劈向阎森。他的剑可不像人那般病弱无力,招式阴狠毒辣,丝毫不逊于魂剑流,六名残修开剑阵从旁配合,剑魔阎森也有些忌惮,带着魂剑避让。   眼见阎森支绌,鲁公子身后两名蒙面人出剑相助。   “乖徒儿,你们果然在这里,哈哈!”老病真人欣喜,暂且停下来,失去双腿的半截身体挂在拐杖上。   两蒙面人索性摘下面巾,正是周异与君慕之。周异没说什么,君慕之却狠声道:“我敬你为师父,是你不给我活路,欲炼化我提取地缺剑气,我岂能坐以待毙!”   顾平林有些意外,上次见面君慕之还只是外丹境,谁知才过一年多,他竟然结了内丹,看来为了活命,他也够刻苦。   “唉,为师养你一场,你为什么不肯成全我呢。”老病真人喘着气笑,立刻有两名残修过来对付君慕之两人。   “废话够了,”玉无学等得不耐烦,点了三名飞剑宫修者,“我且会一会鲁知仁,你们去破阵符,其余人从旁策应李庄主。”说完驭飞剑冲向鲁公子。   李墨青朝顾平林点头,与另三名飞剑宫修者攻向北面段氏众人。段氏墨书剑法不弱,奈何银兰剑术与飞剑宫剑术都是属于剑道顶峰的存在,段品众人立刻感觉吃力。   眼看段氏处于劣势,段轻名开口:“风剑主,你去帮帮他们。”   “好的。”程意答应,人忽然从原地消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北面战局中,一名飞剑宫长老险些吃了大亏,幸亏顾平林及时召顾影剑替他挡下攻击。   剩下两人对面而立。   顾平林不语,黑色衣袍在战气中颤动,顾影剑闪烁着紫色光芒。   段轻名慢悠悠地踱了几步,抬手,名风剑自半空显现,盘旋了圈,直坠下来,倒插入地面,剑气爆发,带得尘土如涟漪般扩散、飞扬。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掌阵的人是我。” 第188章 重铸道心   顾平林踏前一步:“那我也只有打败你。”   “我记得,你一直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说话间,李墨青再次使出“孤兰生幽园”,兰叶缠上半空的墨字,墨色也欲吞噬银兰,两相较量之下,剑气如雨点般向四周飞溅,程意“哎”了声,众人各自用护身印挡开。   段轻名看过去:“可惜,我还以为我的对手会是李墨青,毕竟你道途无望,对上我,等同蚍蜉撼树,全无胜算。”   头顶极阳之气正缓缓朝灵气柱压下,空间不稳。顾平林并指驭剑,罡风起:“时间不多,开始吧。”   “我要败你,需要很多时间吗?”段轻名收回视线,笑道,“虽然我对你的剑术没抱什么期待,但你这种屡败屡战的个性总能唤回我的兴趣。”   话音未落,人已置身剑境中,仰头是漆黑的天空,足底是无边的紫色花海。   顾平林不与他废话,起手便是杀招。   “嗯,这招还不错,”身畔花瓣纷飞,段轻名立于剑境之中,扫视那起伏的花海,“重活一世,你果然有进步。”   听到这熟悉的、高高在上的点评,本以为不会再有波动的心竟又开始跳跃起来。顾平林目光一凛,按捺住那股躁动的情绪,他也没有选择等待,指诀快速变换,一面面花墙竖起,剑气凝成的紫色花瓣密集到几乎将段轻名淹没。   花海中传来段轻名的声音。   “当初我醒来时,发现顾影剑法多了几式,”声音依旧透着笑意,其中气势已然改变,“其中有一式,与你这招似乎颇有渊源。”   剑气引爆!   紫色光芒中飞出数只巨大的白蝶,蝶影起落,蝶翅轻扇,花海瞬间崩溃、破碎,恰似当年东海论剑的情景!   乱花迷蝶,蝶影穿花。   东海论剑惜败,如今……没那么容易!顾平林双手结剑诀,扣于胸前,那点点崩溃的剑气又快速凝集,化作一支长箭。   “有后招?”段轻名意外。   八只白蝶恰好合而为一,正是“蝶影穿花”中短暂到足以让人忽略的凝招空隙,顾平林把握时机不可谓不精准,眼看长箭就要穿透蝶身!   段轻名应该是真的没料到这种变化,不再接招,及时使“鹤影翩跹”避开。   “逃啊?”顾平林飞身接剑,又是一招“月落鹰飞”。   段轻名甫站定便看见眼前圆月,被追击他也不慌,反而双眼一亮:“此招出自‘鹰击月影’,你竟然在学顾影剑法?”   顾平林道:“是破。”   “这无敌的自信。”段轻名大笑,名风剑动,圆月升空,乃是一招正宗的“鹰击月鹰”。   两轮皓月,一轮在天,一轮在地,彼此争辉。   几近完美的两大剑招碰撞,剑境互噬,爆出的剑气让周围的战局都受到波及,饶是阎森等人曾见过段轻名出手或者听过他的剑术,此时也不禁面露惊骇之色,落在顾平林身上的视线也变得多起来。   正如顾平林所料,段轻名失去记忆,立刻对这些剑招产生了兴趣,想要看更多,并没有动用太多境界优势,顾平林边战边观察,发现他的《补天诀》功法和《顾影剑法》更加完善,完全糅合了两世的优点,“剑王”二字名副其实,自己绝无可能败他。   另几个战圈斗得也十分激烈,结界相叠,剑境与法境反复破碎、重现,红舌巧簧吐鬼言,魔域炼血邪法与傀儡术各显神通,墨书剑法、魂剑流、银兰剑术与纯阳剑术争辉,四周飞沙走石,殿宇崩毁。   天色渐明,阳气更旺!金色阳气中夹杂着丝丝鸿蒙紫气,渐渐将白色灵气柱压下,眼看就要倒灌入灵眼。   终于,段轻名问:“为何不用‘金风玉露’?”   “只得半招,尚未完成,”顾平林横剑,“如果你肯停手,不需太久便能看到。”   段轻名道声“可惜”:“那我就等待改变的新招。”   四灵吞日阵成功,整个修界阳气断绝,沦为独阴地,除了鬼道之外的所有道法都将灭绝,失去《造化诀》功法支撑,剑招自然不能完善,除非创出适合独阴地修炼的功法,真到那时,剑招必然也要有改变,所以他才会这么说。   终于,段轻名伸手执剑:“你的剑招都不错,但是,该结束了。”   境界压制,先天剑意压制,顾平林立时感觉行动困难,不止他,在场所有剑修的剑势都随之一滞,唯有李墨青受影响不大,天剑长鸣。   “早该结束,”鲁公子终于笑了,鬼言击退玉无学等人,“顾掌门,现下你要如何阻止我?”   阳气压下,距离灵眼仅有三尺,下一刻就要灌入地脉。   “就是现在。”顾平林答。   风起,剑境所过之处,其余剑境都被造化真气强行抹去,化作无边夜空,千万流星飞过,恰是半招“金风玉露”。   所有人都看出他是强提真气,要作最后一搏。   段轻名蹙眉:“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你也是。”顾平林突然道。   “嗯?”段轻名大约也听出了不对,没等他想出什么,一个阴恻恻的女声响起:“死来!”   青光如练,袭向顾平林!   “程大修不可!”李墨青注意到这边,大惊失色。   偷袭者竟是玄冥派程氏!   程氏早已是内丹境修为,玄冥派剑术也在修界排得上号,她一出剑便直接破去了顾平林的剑境,夜空、星光消失,显出真实景象来。顾平林踉跄着吐出鲜血,匆忙回身抵挡,奈何程氏修为远胜于他,加上满含杀意,出手毫不留情,顾平林终是不敌,顾影剑倒飞回来,坠地。   危急之刻,皓月再现!   半路拦截,鹰击月影!   长空月出,雄鹰飞扑,及时挡下程氏的杀招。这样的速度,这样的剑招,唯有剑道顶峰、不世剑王。   同时,另一边,五道耀眼的剑光亮起!   五柄飞剑旋转飞出,带出精致的梅花影,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绝非寻常剑术能做到,乃是飞剑宫大名鼎鼎的绝招“小桥落梅”。   阵心告破!   .   锁阳法阵崩毁,金色纯阳之气失去牵引,顷刻之间便如水汽般消散,归于空中、大地。   周围陷入死寂,唯有山风吹拂。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止打斗,看向那半途插手的破坏者,连程氏都跟着愣住,不知道怎么回事。   来者用飞剑宫绝招成功破坏了阵眼,正立足于飞剑之上,仰天大笑。   看清他的面容,众人更惊讶。   此人竟是飞剑宫宫主玉无学的弟子,被所有人当作废人的阳昭!   “没有无敌,没有最高,我不是,你也不是,你一样会败,哈哈!”阳昭指着段轻名,笑声颇为畅快,不是得意,尽是如释重负的恍然。   段轻名及时拦下程氏,转过身来,面色如常,只是目光微微有些发沉。   顾平林始终留意着他,一时难以判断,不动声色地过去拾起顾影剑。   玉无学见爱徒不似之前消沉,却又状若疯癫,顿时拿不定主意了,他忍不住看向顾平林,有询问之意。   顾平林拭去唇边血迹,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阳昭停住笑,问顾平林:“顾掌门能胜阁主吗?”   顾平林道:“能。”   段轻名道:“来自弱者的自信,总是傻得可爱。”   阳昭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再问:“顾掌门能胜阁主吗?”   顾平林依旧答:“能。”   “阁主剑术天下无双,若非你们用计,他不可能败。”鲁公子道。   “许多人失败之前,都认为自己不会败,”顾平林道,“当日阁主败阳昭,果真只是用的剑术吗?”   “是也!”阳昭闻言抚掌,“他用言语激怒我,再以修为压制我,故意嘲笑我的剑术,动摇我的道心,使计诱我入魔障,谈何光明正大?又怎称得上真正的剑者较量?如今看来,他也并非完美,剑心也有弱点,我们同样用计败他,正好,正好!”   段轻名道:“你这种出身还比不上段氏家臣,仗着几分天赋才能入飞剑宫,于剑道了解多少?如今却来妄评我,实是见识浅薄。”   这话极其刻薄,玉无学闻之色变。出身是阳昭的软肋,他分明是故技重施,想再次摧毁阳昭的自信。   “我闻顾掌门出身亦寻常,”阳昭傲然道,“人间有句话叫‘英雄莫问出处’,我阳昭是出身寒微,让无知之辈笑话几句又如何?总有一日,他们只会记住我的强。”   “你强吗?”段轻名冷声,“我要败你,不费吹灰之力。”   “昨日你败我,今日他败你,焉知明日我不能败你?”阳昭已是两眼清明,笑叹道,“一场胜败算什么?天下谁能不败?唯有剑道才是永恒。听说你修炼《炼神九章》,魔祖已逝,传人仅你而已,而我飞剑宫纯阳剑道长存至今,弟子千万,早已胜过百炼魔祖。”   顾平林闻言弯了下嘴角。   之前阳昭为段轻名所败,段轻名极尽所能地贬低他,就是要在他心里留下自己完美无敌的印记,让他陷入自我怀疑的魔障,而一旦段轻名失败,不再无敌,心结自然就迎刃而解了。只是段轻名剑术、智谋皆无人能出其右,加上背后有剑王阁势力,要打败他极其困难,所以玉无学等人才会束手无策。如今段轻名失败,阳昭如挣脱枷锁,观其言语神情仍有傲气,却不再是目空一切的自负,心魔既除,从此明悟,这位飞剑宫的天才获得真正的傲骨,注定在剑道上走得更远。   这一切也是顾平林与玉无学的交易,顾平林需要战力,玉无学要救爱徒,各取所需。此番顾平林顺利达到目的,飞剑宫派出这么多战力同样值得。   对面,段轻名不再说话,显然他也看出阳昭脱胎换骨,道心坚定,已是不能影响的了。   阳昭落地,执剑行至玉无学面前,屈膝跪下:“弟子因出身寒微,妄自菲薄,一场胜负,竟误入迷障,而今回首,恍然如梦,实在羞愧万分。”   “好,好!”玉无学激动,亲手扶起他,说不出更多话来。这些时日玉无学想尽办法救爱徒,费尽心力,如今爱徒终于走出魔障,飞剑宫后继有人,玉无学既心酸又感慨,朝顾平林拱手。   飞剑宫几位长辈都看出了阳昭的变化,面露欣慰之色。   阳昭双手托剑:“此孤芳剑乃师父所赐,弟子如今想为它更名,望师父恩准。”   “你的剑,自然该由你赐名,”玉无学此时欣喜非常,自然都要依他,“你想叫它什么?”   “云泥,”阳昭看段轻名,“阁主出身段氏,与我实是云泥之别,只是我阳昭虽生于泥中,剑道天资却也不差你多少,终有一日也会站上云端,此剑名云泥,便是希望它能时刻警醒于我。”   玉无学连声道:“好,很好!”   鲁公子道:“云泥,也是让人记住泥中的你呢。”   “道心死而复生,拥有这等精彩的炼心经历,放眼世间能有几人?只要我够强,这段经历只会被传为佳话,”阳昭大笑,“师父,此间事了,该回飞剑宫了吧。”说完,他竟不再看众人,果断地收剑入鞘,飘然离去。   玉无学转向顾平林,待要再客气几句,却察觉上空异变。   在场众人都是内丹大修,对这些变化十分敏感,那是一股极其浓重、邪恶的阴气。   天地阴阳之气互相制约,方能维持平衡,除非用阵牵引,否则绝不可能出现这种阴气大量扩散的情况,而锁阳阵刚才明明已经被阳昭破坏了。   众人纷纷抬头观望。   天外嘈杂声起,庞大的鸟群如同黑压压的云层,正快速朝这边涌来! 第189章 祸起鬼道   数千万只鸟仿佛被什么追赶着,拼命朝这边窜来,密密麻麻地盖住了半边天。鸟群种类繁多,部分鸟群甚至无视气候影响,鹰鹤燕鸿……纵然彼此是天敌,此时也顾不上了,挤作一团逃命。   鸟群之后,浓重的阴气如墨汁般自天际蔓延而来,转眼便侵染了半边天。   看着这诡异的景象,众人色变。   程意惊叫:“了不得,太学村那魂域要搬来这里了!”   没人理他。   “是真的,”一名齐氏家老瞪大眼睛,喃喃自语,声音都在发颤,“独阴地,修界沦为独阴地,竟然是真的……”   阴气笼罩的区域,景物瞬间变得模糊,风中隐隐传来鬼哭,不知有多少葬身其中的冤魂,更不知修界到底有多少地域已经沦陷。   另一名家老醒悟,忙跃上半空眺望,对齐真道:“不好!齐氏有难!”   飞剑宫众人也脸色煞白。不止齐氏,飞剑宫也在独阴地内,虽说修为高可以不受阴气侵蚀,可那些低级弟子呢?更严重的是,独阴地内灵气全无,难以回复真气,若有外敌来犯,门派必会遭受灭顶之灾。   银兰山庄的人已尽数撤出,李墨青却还是被这番景象震住,顾平林则暗暗叹气。   四处锁灵阵终于还是成功了三处,四灵吞日阵已经发动。   这也意味着,南珠那边失败了。   顾平林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惋惜片刻,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师父……”阳昭匆匆奔回来,要说什么,被玉无学制止。   独阴地的消息是顾平林放出来的,众人非但不信,反而因传言生疑,答应来帮忙也是有条件的,如今师门落难,众人后悔不已,都看向顾平林,等着他拿主意。   阴气继续扩散,如怪兽张口吞噬着大地。阳昭越发着急,忍不住问:“要过来了,顾掌门你看……”   顾平林摇头:“守住了潜阳山地脉,这一片地域就不会有事。”   果不其然,阴气在数十里外放慢速度,渐渐停止,如同接天连地的黑色纱帐,远处边界分明,天空半黑半白,好似隔出了阴阳两界。   绿衣幽连城召回两具傀儡,笑着朝鲁公子道:“他们成功了,恭喜门主。”   纹老与段品等人亦欣喜不已。   “段品小儿!”齐真顾不得什么,抬手怒指段品,直呼其名,“我齐氏与你段氏结为姻亲,这些年帮衬你多少,你竟与魔域勾结,半点不顾念两家情分,要亡我齐氏!”   段品倒是和颜悦色地朝他拱手:“我与鲁门主早有约定,定然不会伤害齐氏的人,齐老放心。”   齐真并未被他哄住,冷笑:“阳气断绝,齐氏剑道亦断绝,你是要我们仰仗段氏保命?”   段氏要的不是南段北齐,而是一门独大,这才是段品隐瞒消息的原因。既然他把话说开,段品也没反驳,微微一笑:“修界原是如此,齐老比我更清楚。我儿有新功法,我顾念两家情分,也望齐老以大局为重,以齐氏满门性命为重。”   遭遇威胁,齐真气得手发抖,他性子暴躁,此时竟强忍了下来:“段徵同意你这么做?”   段品道:“他老人家闭关了,不便打扰,何况我是为段氏前途着想。”   “不好!玄冥派……”程氏如梦初醒,她看看那冲天的白色灵气柱,又看段品众人,厉声道,“灵心派的灵气不该这么强,你们牵引玄冥派大灵眼的灵气?玄冥派有内鬼!”   段品笑道:“这事,姨妹应该问占掌门。”   程氏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吃惊:“占师兄他跟你们……怎么可能!”玄冥派没有新功法,占人杰堂堂掌门,怎肯抛下一身修为投身万法门鬼道,从此仰人鼻息?   顾平林开口道:“占掌门被骗了。”   纹老大笑道:“是他太蠢,我们只说要牵引修界灵气,鲁门主用了点手段让玄冥派灵气产生变化,占人杰便信了,若非他贪心,又怎会上这种当?”   灵气充沛于修行大有益处,玄冥派已占大灵眼,奈何人心不足。占人杰这一点贪念,让玄冥派成为正宗道门的敌人,等同置玄冥派于险境。程氏脸色极其难看,她显然很清楚占人杰的个性,转身御风离开:“我去问他!”   老病真人扶着拐杖叹气:“都说鬼道擅于惑乱人心,我看,是人心自乱啊。”他看着君慕之与周异,若有所思。   齐真怒骂:“堂堂掌门,竟糊涂至此!”   所有人都清楚,眼下骂占人杰也没用,顶多发泄罢了。众人望着远处的景象,想到家门,神情阴郁。   鲁公子却开口问顾平林:“顾掌门如何知晓锁灵阵在潜阳山?”   顾平林道:“我说过,是多亏段大修。”   段大修,不是段阁主。   鲁公子没留意到其中区别,看向段轻名。自从阳昭解开心结,段轻名就没再说话了,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闻言也没有解释,不喜不怒,俊脸神色莫辨。   枯血门纹老见状骂道:“独阴地传言出来,老夫就说过此人不可信,果然!鲁门主,段六早已背叛了我们,剑王阁不可留!”   “我相信段阁主。”鲁公子制止他。   顾平林却笑了声:“相信?未必吧。”他侧身望着程氏离去的方向:“我暗中联系飞剑宫与齐氏,你当真没怀疑段阁主隐瞒消息?事实上,你也瞒着段阁主,利用鬼言影响程大修,要取我性命。”   昔年蓬莱之事,程氏虽不清楚真相,但她作为姨母本就不理解这种“感情”,眼见段轻名为救人暴露,自然会恨上自己。鬼言强化人内心的情感,爱的更爱,信任的更信任,恨的也会更恨,鲁公子引程氏起杀心,就是要利用她除去自己。   “彼此各有隐瞒,又能有多少信任,”顾平林道,“你根本不信段阁主,认为他会手下留情,所以才要除去我。不过我既然察觉,自然要把这个时机放到最有利的时候。”   都是聪明人,鲁公子没否认:“我想杀你,却对剑王阁无恶意,事实也证明我的担忧没错。”   “确实如此。”   .   周围一阵静默,唯余老病真人的咳喘声。   红舌晃动,鲁公子保持着僵硬的姿势,面对顾平林,半晌才道:“知道我会在灵心派动手,你却还是将大部分战力派到玄冥派,为了迷惑我。”   顾平林道:“彼此。玄冥派大灵眼也是你们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不那么做,你又怎会相信我中计,放心地将大灵眼之力牵引过来呢?事实上,我亦是出于无奈,战力不足,正面交手的话,我们毫无优势,比起在玄冥派,我更喜欢在自己能掌控的范围内布局,而你……”顾平林停了停:“你也将重要战力放在了别处,不止是为误导我,而是你根本不能带他们来,我猜,他们大概都和占掌门一样,是被你用牵引灵气的借口所欺骗,一旦看到真相,他们就不会再听从于你,甚至还会回头对付你。”   魔域各派也有自己的道统,暂时归附万法门是一回事,改宗易道又是另一回事,若鲁公子计划成功,修界唯剩鬼道,道途中断的他们就只能投身鬼道,这个结果可不是魔域大修们想要的。   鲁公子叹道:“你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   “错了,”顾平林道,“做我的对手,你还不够。”   纹老哼了声:“大言不惭!四处锁灵,你不过才阻止这一处,对我们来说不影响大局。”   顾平林道:“这一处,已经值得庆贺。”   纹老道:“四灵吞日阵发动,不消三个月,这里就会被阴气侵蚀,任你机关算尽,我们也赢定了。”   “哦?”顾平林抬眉道,“鲁门主也这么想?”   此地将被阴气侵蚀是事实,眼下情势对道门极为不利,众人脸色差极,然而鲁公子竟也迟迟不语,不见欣喜。   绿衣幽连城好奇道:“莫非你认为自己还能赢?”   顾平林道:“当然。”   纹老嗤笑:“你凭什么赢?段六跟剑王阁会帮你?”   “凭的是,你们没有成功。”   “嗯?”   顾平林道:“若你们成功,诸般道法灭绝,所有人知道真相也别无选择,只能向鬼道屈服。可惜你们没有。如今我保住修界一隅,希望尚存,看清真相的人都会为了保住道统而对付你们,相反,我则会获得更多助力。”   一旦不成功,万法门就会犯众怒,要承受来自正道和魔域的共同的怒火。   风吹起袍袖,他看着鲁公子众人,一笑:“这么看,我的赢面难道不比你们大得多?”   纹老众人笑不出来了。   段品色变,不安地看段轻名,照顾平林这说法类推,段氏与万法门勾结的事情暴露,也极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   段轻名依旧没有表示。   鲁公子叹气:“你确实很聪明……”   “来了。”顾平林仰头。   天外忽来一剑!   纹老见状主动迎上去接招,却听鲁公子道:“接不得!”   剑气化剑龙,势如破竹,瞬间击碎血影,将纹老的血杖削去半截,其势依然不止,要取纹老性命!离得最近的绿衣幽连城忙召傀儡相救,哪知那剑气之刚猛、霸道,竟又将傀儡的右臂斩下!   这些傀儡都是用剑修高手炼成的,如今一招就被废了个,幽连城心疼不已:“谁?是谁!”   “云院主!”飞剑宫与玄冥派对峙多年,彼此多有了解,玉无学先认出剑招。   来的竟是玄冥派闭关的正阳院院主云鹤!   不止云鹤,后面还跟着广陵派、真水剑宗以及擎苍派的人,步水寒、陈前和姚枫等人也在其中,只是没有颜飞秀。另外还有一群魔修,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十几个吐着黑气的骷髅,想来都是万法门的鬼修。   云鹤出关,亲眼见占人杰将魔修放进玄冥派,果断作主拿下他,还没来得及多问,便望见这边阳气倒灌地脉的景象,众人惊骇不已,云鹤急忙赶来查看,半路上恰好目睹独阴地扩张,还以为灵眼失守,差点吓出一身冷汗,此时见灵眼无事,他这才松了口气,自半空落下,冷冷地扫视鲁公子众人:“占师兄勾结魔域,陷师门于不义,现经长老们商量,已废去占师兄掌门之位。”   一齐氏家老冷哼:“谁知是不是玄冥派自己人的把戏?”   玄冥派理亏,云鹤发作不得,沉着脸哼了声:“不信便罢。”   “此事我倒可以作证,云兄确实才出关,”广陵派山主周秋连忙走上前,“也幸好云兄出关了,诸位且听我一言。”他朝飞剑宫、齐氏与天残门众人拱手,正色道:“眼下正逢道门大劫,还望诸位以大局为重,否则修界危矣,我等更无立足之地。”   飞剑宫已成独阴地,玉无学恨极玄冥派,奈何形势所迫,只得暂且放下成见,颔首表态:“说的是,玄冥派还需云兄主持大局。”   齐氏与天残门众人都没有反驳。   这边陈前几个都来见顾平林。占人杰被处置,颜飞秀没有回来,陈前虽不喜占人杰,但对妻子的师父多少有几分尊敬,此时也不好跟着骂他。   步水寒更是无地自容:“都怪我……”   事实上,他会中这调虎离山之计也是顾平林的安排,只为将鲁公子引来灵心派。顾平林制止他:“此事再议。”   步水寒也知道眼下不是追究问责的时候,没有再说,姜芜看看云鹤,摇头道:“难怪掌门让我一定要想办法惊动云院主。”   唯有修为最高的云鹤,才镇得住玄冥派众人,才能制住掌门占人杰。别人都认为云鹤与占人杰立场相同,顾平林却知道他练的至刚至阳的功夫,绝无可能受鬼言影响,且他脾气固执,极重规矩,与占人杰多有分歧,只不过他专注修炼不太管事而已,这还是前世为对付段轻名打探到的消息,所以顾平林反其道而行之,吩咐姜芜见机行事。   那边,众魔修也躁动不安。   欢喜娘娘面色惨白,忍不住问:“鲁门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变成这样?”   “没错,不是说牵引灵气吗!”   “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你骗了我们?   ……   只看那接天连地的阴气,魔域是什么情形,不得而知。几名魔修记挂门派,也都气急败坏。   “你们都被骗了,他是要灭天下道法!”云鹤剑指鲁公子,“鲁知仁,想不到你修炼鬼道,暗中组建万法门,妄图绝我道门,可恶!今日我定要斩你人头!”   鲁公子温声道:“独阴地就在眼前,那是我们的天下,你们拦不住我,更杀不了我。”   十几个骷髅带着幽幽蓝光飘飘落下,聚集在他周围,看来他也早有准备,潜阳山这边安排的大都是自己人。   众人再恨得咬牙切齿,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一入独阴地,众人受限制,他却如鱼得水。纹老和幽连城众人原本还有些忐忑,闻言也放了心。   鲁公子道:“想不到顾掌门早已知晓四个锁灵阵的位置,这是我最大的疏忽,而你将大部分战力放在潜阳山……”   顾平林坦然道:“不止是为了迷惑你,从始至终,我的目的一直都是保住潜阳山。”   “什么!”万氏家老万岭怒道,“你早知道消息,却只保潜阳山,是何道理?”   顾平林淡声道:“无奈啊,战力不足。”   万岭噎住。   顾平林已经将消息告知各门派世家,奈何他们不信,万氏反而怀疑灵心派别有所图,所以只派了他一人来,谁知到头来反坑了万氏自己。此番广陵派最实在,排除门中大半战力,反而保住了最多生机,除了一名长老受伤,门中主力大多在这里,没有受困独阴地,万一门派出事,好歹还有这些人在。   飞剑宫为救阳昭,派来的也是重要人物,玉无学看到各门派惨状,暗自庆幸,然而看到云鹤,想到玄冥派造成这么大麻烦却因为地处潜阳山而避免损失,他又高兴不起来。   顾平林目睹众人神情变化,语气突然缓和下来:“正宗道门人心不齐,难以配合,此地是灵心派所在,在可控范围之内,我已失人和,自然要占到地利。最差的结果,一旦蓬莱失败,保住这片地域,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玉无学明白其中厉害关系,立即道:“幸好顾掌门早有准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面色好转,点头称是。   齐真却问:“蓬莱?”   顾平林“嗯”了声,看着鲁公子道:“白头山同样只是幌子,还有一个锁灵阵应该是在心剑宗,我与小徒曾在白头山四周查探,无意中发现心剑宗已被魔门暗中取代,想来便是你的手笔。”   鲁公子道:“原来你早就怀疑了。”   顾平林看段轻名一眼:“我怀疑你们取代心剑宗别有目的,再联系锁灵阵,多少猜出几分,于是便请蓬莱南岛主相助,又有真水剑宗陶长老等人过去配合,只是可惜,四灵吞日阵还是发动了,他们显然已经失败。”   听他提南珠,君慕之欲言又止,拉着周异退回鲁公子身后。   “原来顾掌门做了两手安排,”云鹤忍不住道,“果然思虑周全。”   听他并不是只顾潜阳山,众人纷纷点头,收起了不满。   姚枫忍不住了,沉声问段轻名:“十三呢?”   段轻名只是弯了下唇。   “十三呢?”姚枫终于压抑不住怒气,“你弃剑王阁不顾,难道连婉儿也不带出来?”   他带着面具,齐真没认出来,但齐真此行本就是为了齐婉儿的下落,时刻留意着相关动静,听他也问起齐婉儿,齐真不由看顾平林,惊疑:“婉儿在剑王阁?跟着段六?”   齐真了解自己的孙子。齐婉儿脾气火爆,对段六又有成见,要说他肯为段六做事,的确很难让人相信。   顾平林还没说话,段轻名含笑道:“我当然想带他出来,但他非要去迷雾荒野,不在剑王阁。”   “什么?”姚枫声音都变了。   迷雾荒野!独阴地是万法门鬼修的天下,齐婉儿单独在外行动,比留在剑王阁更加危险!   齐氏已受困,孙子竟也身陷险境,齐真急得当场吐了口血,险些昏过去。三名齐氏家老慌忙扶住他,安慰。   顾平林看段轻名,段轻名已恢复漫不经心的模样,收了名风剑,笑看他。顾平林一时很难判断他的状态,对齐真道:“鲁门主不会伤害剑王阁的人,齐老且宽心。”   姚枫也想起他那句“我成功,他便安全”,跟着看过来。   顾平林微微点头,又转向鲁公子,莞尔:“你当然要选择相信段阁主,因为现在你不能再失去盟友,更不能树敌,相信剑王阁的人一定安全。”   “到此为止吧,我也期待最终的结果。”鲁公子说着,寄身的侍女突然倒地,一道红光冲天而起。   “想逃?”云鹤冷哼,人剑合一冲出。   几乎是同时,玉无学与阳昭也出手了,飞剑宫几名长老随后跟上,那边段品、纹老等人和万法门的鬼修们自然不会坐视,联手与众人对抗。反而天残门没有任何动作,老病真人眯眼盯着君慕之,不知道在想什么,君慕之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与周异递了个眼色,两人暗中戒备,打算随时退走。   李墨青见魔门人多,召天剑上前相助,冷不防,一道阴邪狠辣的剑气自他身后亮起!   谁也想不到阎森会出手。魂剑流虽不如银兰剑术,但剑魔阎森活了多年,修为远胜李墨青,何况是偷袭。   顾平林最先反应过来,探手召顾影,飞身去救。   骤然,危机感袭上心头!   顾平林挡开阎森的剑招,顾不得转身看,果断前冲闪避。   对方似乎早已料到他的选择,前方是庞然剑意,顾平林却知道万万不能退,当即变换指诀,一招“三月莺飞”开道。   剑意消失。   虚招。顾平林及时止住身形,后撤。   一只手扣住他的左肩。   剧痛随之传来。熟悉的、霸道的真气压制了造化真气,毫不留情地顺着受伤的道脉灌入,封住他的丹田。   顾平林暗道不好,却已经来不及做什么,瞬间坠入黑暗。   “顾掌门!”   “顾师弟!”   …… 第190章 过往情谊   从昏迷中醒转,身下是冷硬的地面,顾平林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入目是一片素白的衣袍下摆,顾平林暗暗惊疑,用力撑起上身,却发现真气被封住,道脉伤上加伤,略有动作便疼痛不已。   视线抬起,对上一双妖魅的眼睛。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身上白衣明显换过,束发玉簪也取下,换成了洁白如雪的发带。那人负手站在旁边,居高临下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顾平林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面不改色地扫视四周。房间不大,床、桌、椅等齐全,还有一架牡丹花鸟的屏风隔断里外,外间隐隐有生气,应该还有人。   “白头山,紫霄宫。”顾平林看着窗外景色道。   “是紫霄宫。”段轻名回答。   南珠守心剑宗灵眼失败,这一带应该也已沦陷,空中却不见阴气,他应该是利用紫霄宫大灵眼的灵气,用特殊的办法保住了这里。顾平林回头看他:“鲁公子若成功,第一件事必是灭剑王阁,你果然也早有准备。”   段轻名道:“剑王尚在,谁能灭剑王阁?”   这里离灵心派有半个月左右的路程。顾平林估算着时间:“赌局结束了。”   段轻名“哦”了声:“打败我,就是用这种办法吗?”   顾平林不动声色地道:“打败你,我只能用这个办法。你是真正的剑修,看到针对顾影剑法的剑招,必然会感兴趣,我要借此拖延时间,否则你动用境界压制,我早已落败。”   “你怎会发现我那姨母中了巧言?”   “她看到我,眼里有太多杀气。她虽不知当年蓬莱之事的真相,但始终认为是我害了你,没有我,你就不会入灵心派,更不会暴露剑术,从而招来围杀。不过她知道你活着,所以之前再恨我,也并未起杀心,突然改变,除非是受到巧言影响,”顾平林停了停,“她在意你,想为你报仇。”   见段轻名没有反应,他继续往下说:“至于你会不会救我,我原不确定,但事关灵心派存亡,实是不得已为之……”   “不确定吗?”段轻名轻笑了声,打断他,“你顾平林可是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顾平林没再否认:“你这样的人,肯用一百年时间来救我,就一定不会看我死。”   “这么了解我啊,”段轻名道,“当年在蓬莱岛,你是不是也这样胸有成竹?”   顾平林不答:“我说过,我能赢你一次,就能赢你第二次。”   话音落,一股大力将他带起,重重地摔落在地。   顾平林撑起身。   不容喘息,无形的力量袭来,顾平林再次摔出去,他咬牙翻过身。   脚步走近,一双素白缎靴停在面前。   顾平林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整个人又飞出去,撞到墙上,旁边架上的花瓶被震落,“砰”地摔到地上,碎片飞溅。   那人慢步踱近前,仍居高临下看着他。   发丝凌乱地覆住半边脸,顾平林浑身伤痛,几乎动弹不得,闭目躺在地上缓了会儿,然后又慢慢地起身。   段轻名没再动手,看着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站直了身体。   黑眸满含笑意,却透出满满的冷酷。   顾平林浑不在意:“恼羞成怒了吗?”   段轻名抬起手,拂过他的嘴角,指尖染上殷红的血。   顾平林蹙眉。   “我有些好奇,你这种人的血会是什么味道?”段轻名饶有兴味地看着指尖那一抹血色,“真是美丽而富有韧性的颜色,让我忍不住想尝一尝,是不是和你的人一样美味?”   顾平林警惕地盯着他。   手指伸到鼻下,段轻名终于又皱眉,挥手用了个净水咒,血迹迅速消失:“你还是没变,抓到一点破绽就能毫不客气地利用,利用得彻底。”   “你在愤怒,”顾平林镇定,“不是因为被利用,而是发现你段轻名竟然有弱点,有执念,这让你难以接受了。”   段轻名闻言笑起来:“我段轻名敢赌,就有输的觉悟,也能接受任何的弱点,而你却在害怕。”他逼近一步,低头凑近顾平林,轻声:“是吗,顾小九?”   几乎是瞬间,顾平林沉下脸。   段轻名见状越发笑如春风,直起身:“我想起来了,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见他又伸出手来,顾平林退开两步。   段轻名便收手,站在原地看他,悠悠地道:“真是令人惊喜,原来我们是这样一对友爱的师兄弟,还曾经春风一度,难怪你要杀我了,毕竟曾经在我身下颤抖这种经历,你一定十分恐惧,又怎能容忍呢?”   顾平林冷声:“两次败在我手里,不如说说你的感受。”   段轻名道:“我的感受是疑惑,你这么谨慎的人,当初竟然不亲自确认那具尸体,你不想要我死?”   顾平林道:“确认也没用,那时你已经逃离蓬莱。”   “是吗?”段轻名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我。”   顾平林微嗤:“你知道不可能。”   “真可惜,”段轻名不在意他的态度,“我们竟是如此相衬的一对璧人,啊,还有令人愉快的过往,难怪我会炼溯月洄光卷救你……”   顾平林道:“这么说,你段轻名是情深意重?”   段轻名漫不经心地道:“也许啊,我钟情于你呢。”   “这不好笑。”顾平林冷冷地道。   段轻名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我又帮你一次。当初你只顾针对我,却教鲁知仁乘虚而入算计灵心派,可惜鲁知仁没料到灵眼会被毁,后来我心生怀疑,又察觉白头山灵气异常,这才发现他的目的,对鬼道产生兴趣,顺便推算出锁灵阵的位置,你躺在七界棺里,魂魄不散,果然看到了。”   “你的图并不完整,具体位置仍是我推算出来的,”顾平林语气柔和两分,“我确定目标在灵心派灵眼,正是因为那场针对我与灵心派的设计。”   “这算是还我清白?”   顾平林沉默了下:“在这个局里,鲁公子也需要利用我引开你的注意,实乃一石二鸟之计,我上当了,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段轻名道:“他不可能成功。”   “也是。”顾平林改口。不提自己死后段轻名修炼溯月洄光卷,纵然自己不死,段轻名发现被设计,岂会无动于衷。   段轻名突然问:“都记得吗?”   顾平林愣了下,看他。   段轻名道:“除了锁灵阵,你记得多少?”   顾平林虽有不解,却也如实答道:“定魂百年,魂力消磨,记不得多少。”   “这样吗……”段轻名忽然转移话题,“鲁知仁不是你的敌手。你之前联络各派,不止为守住潜阳山,也是借机将各派战力尽可能多地调出来,为下一步行动保留战力。那些不配合的门派此刻恐怕正焦头烂额,独阴无阳之地是万法门鬼修的天下,受困其中,看他们能撑到几时了。”   顾平林承认:“修界沦为独阴地,万法门不需动手,各门派自会消亡,如今潜阳山地脉保住,鲁公子必会抢先下手除去能阻止他的人,之前我联系飞剑宫与天残门……”   “不是你,”段轻名打断他,“是时令和我那娇滴滴的表妹。你曾经托时令送信回灵心派,其实是暗渡陈仓,前日他被天残门追杀,不过是依你之计行事,与老病真人取得联系,好用君慕之的下落与老病真人做交易,至于飞剑宫……”他略作停顿:“联系飞剑宫的,是天残门。他们追杀时令,误伤飞剑宫弟子,引玉无学出面,你借天残门之口与玉无学谈下了救阳昭的交易。为了瞒过我,你确实设计周密。”   顾平林道:“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监视之下,不能不谨慎,但联系齐氏的不是他们。”   段轻名想也不想:“是蓝非雨,他用剑王阁的渠道联系了齐氏。怪不得你特意让他陪小雨剑回剑王阁见我,我一时也没想到,你竟敢在我眼底下让剑王阁的人利用剑王阁的消息网传递消息。嗯……蓝非雨,真是我的好下属,奸细当得尽职尽责。”   顾平林道:“你答应会饶他。”   段轻名道:“那么古老的承诺,答应你的又不是我,是段师兄。”   “是段轻名,”顾平林道,“或者,你不承认过去的段轻名?”   “为一个承诺拿蓝非雨冒险,看来你早有准备,我也许会记起来。”   顾平林沉默。   “就这样,你还敢继续。”段轻名含笑道,“你这是不惜一切地阻止我,要当拯救修界的英雄啊。”   被无形的力量扼住颈,顾平林闷哼了声,后背抵到墙上,双脚离开地面。伤痛加上窒息感,顾平林脸色苍白,却没有挣扎,冷静而吃力地道:“抱歉,我不是阻止你,是阻止鲁公子,你也清楚这一点。”   “嗯,你无意与我为敌,”段轻名温声道,“顾平林,顾小九,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这种时候还在尝试把控我的情绪。”   “我并没有。”   “那你是真的感到抱歉吗?”   顾平林抿唇不答。   “你根本不觉得抱歉,因为你认为自己没做错,”段轻名沉默了下,“你学会虚伪了。”   人再次重重地摔到地上,顾平林只觉眼前发黑,过了好半晌才勉强撑起身,咳嗽。   对面人冷眼看着他。   顾平林尽力平复气息,拭去唇边血迹:“你说的对,我不过是想稳住你,你是别人眼里的天才,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疯子,我不会像前世一样陪你疯,直到失去所有。至于利用你,我丝毫不觉得抱歉,因为我这么做,不止是救灵心派,也是在救你,灵心派必须保住,修界不能变成独阴地,我顾平林不会追随你。”   “迷人的倔强,”段轻名踱到他身旁,“看看你,受伤了,流血了,满身尘土,落得这副狼狈模样,还不肯低头,你为何总是不自量力?”   顾平林道:“你呢?总是自以为是,令人厌恶。”他抬起脸,目光如火:“段轻名,你能接受弱点,只是不能容忍弱点被人一再利用,你在发泄愤怒。”   狭眸闪过妖光,如同毒蛇的眼。段轻名微微倾身,扣住他的下巴:“那我应该让这个弱点消失?”   “你不会,”顾平林道,“否则我根本没机会醒来。”   “真聪明。”   “你输了,赌约还作数。”   “当然,”段轻名答应得痛快,手指却微微用力,带着他的脸转向屏风,“不过,外面的人我该如何处置呢?”   顾平林看看屏风,立即又看他。   “你的步师兄非要救你,常师兄也跟来了,可惜废物就是废物,能力永远配不上勇气,”段轻名被他的反应取悦,“我们的过往很有趣,所以我特地将他们请进来听一听,知道掌门的秘辛,他们想必十分震惊。”   顾平林与他对视半晌,心沉了下去。跟来救人,这的确是步水寒可能做出来的事,他与常锦心将段轻名当作师弟,段轻名要制服他们太容易了:“你要做什么?”   段轻名放开他:“我能做什么?不过是感念旧情,留顾掌门作客。”   顾平林直接问:“多久?”   “三个月。”   “不行。”   “你没有拒绝的能力。”   “我们的赌局……”   “赌局结束,”段轻名道,“我会遵守承诺,不再插手你与万法门的事。”   顾平林忍耐道:“但四灵吞日阵运行,潜阳山迟早失守,你将我困在此地三个月,与插手有什么区别?”   “这场赌局,你利用我经过允许吗?”段轻名道,“反过来,我也是凭能力设计拿下你,没有违反规则。”   “强词夺理,”顾平林停了半晌,见他没有表示,只得道,“我必须出去,说你的条件。”   段轻名显然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将一粒药丸递到他面前。   顾平林毫不迟疑,接过咽下。   “你不问是什么?”   “不致死。”   “果然胸有成竹,”段轻名踱了几步,似笑非笑地道,“这种药,与时令的药作用大致相同。”   顾平林色变。   “当初你为了杀我,不惜以身作饵,同我虚与委蛇,真是美好的师兄弟情谊啊,我若不是段轻名,早已送命了,”段轻名侧回身看他,高挺的鼻梁被窗外光线勾勒出冷硬的线条,“这一次,外面有你的步师兄和常师兄,再不济还有剑王阁护卫,你大可选一个解毒,然后杀了他。我很感兴趣,你会选哪一个呢?”   胸中气血翻涌,顾平林握紧拳,厉声:“段轻名!你敢……”   “我敢,你又要杀我吗?”   顾平林一愣。   “我掌控人心,却不能掌控自己的心,所以失败,”段轻名从容地转身,“你清楚我的弱点,大可再用同样的手段设计杀我。”   顾平林到底沉默了,看着那白衣身影转过屏风,消失。 第191章 再次选择   (本章亲热都在脖子以上,脖子以下只是触碰,感觉没有过度描写,能否高抬贵手)   熟悉的燥热感折磨着身体,血液仿佛在燃烧,带来比上一次更绝望的煎熬。顾平林倚坐在墙边,手指扣住墙,指印渐深。   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却被迫保持清醒。   昏迷这些时日,也不知外面情况如何,不能继续耽误时间了,找人解毒无疑是最快的办法,至于常锦心和步水寒——   顾平林看屏风的方向。   无论他们听到多少,只要封印他们的记忆,就不会有人知晓。   不,那正是段轻名想看的结果,真这么轻易妥协,自己有何颜面再自称是他的对手?   ……太热了,脱一件就好。   手不知不觉离开墙壁,刚碰到衣带,顾平林猛然惊醒,低头,迅速握紧拳。   可恶!可恶!   恰在此时,外间响起脚步声。   “谁!”顾平林立即抬脸,失神双目重凝冷光。   来人恭声道:“阁主让属下过来,顾掌门若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段轻名!顾平林寒声:“不需要,出去。”   来人迟疑:“可……”   “滚!”情绪不受控制,顾平林几乎是暴怒,顺手抓起身旁木架砸过去。   木架“砰”地落地,来人退后,不敢造次。   受伤加上药性影响,顾平林有些脱力,喘息着倚到墙上,冷不防摸到地上的花瓶碎片,他立即将碎片抓紧在手里,用力。失去真气保护,掌心很快变得黏湿,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又有人走进来。   “顾掌门?”赫然是蓝非雨的声音。   顾平林暗道不好。   蓝非雨见他这幅模样也吃惊,要过来查看:“你怎样了?”   模糊的身影走近,顾平林万不会让他看出什么,当下将手又握紧几分,尽力让声音显得冷静:“我没事,你站住。”   因有救命之恩,蓝非雨果然听话地止步,沉声道:“阁主迁怒于你?”   顾平林没有回答他,反而冷笑:“段轻名,看够了吗?”   蓝非雨与那护卫都吃了一惊,扫视四周。   许久。   “你们都下去吧。”清雅的声音终于打破沉默。   护卫答应“是”,快步走出房间,蓝非雨却还在迟疑。   “怎样,要留下来保护他?”段轻名慢声道,“顾掌门救过你的命,还为你修复道脉,是你的大恩人,如今你却为李墨青背叛我,让顾掌门独自承受后果,他方才可还在为你求情呢,还是,蓝谷的后代都忘恩负义?”   蓝非雨冷哼:“若阁主要罚,我愿……”   “他不会杀我,”顾平林心知段轻名是故意,及时打断他,“蓝非雨你先离开。”   蓝非雨也不算笨,闻言冷静下来。   “当然,”段轻名慢步走到顾平林面前,俯身,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我们可是师兄弟。”   眼睛看不清,其他方面就变得分外敏感。纵使隔着衣袍,顾平林也能感受到那只手传来的凉意,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不够”……他强行压制着这股本能的冲动,站稳后便立即推开那手,不肯露出半分异常,吩咐蓝非雨道:“你去灵心派找周山主,就说我已有安排,让他们不可轻举妄动。”   蓝非雨不再多言,告退。   脚步声消失的同时,顾平林终于放松身体,站立不稳,向身后的墙靠过去。   .   “说这种话,是确定自己能出去。”段轻名道。   “当然。”顾平林道。   藏在身后的手被扣住,强行带出,血从指缝流下,已经在身后滴了一小滩。手被迫翻转,有什么东西拨开他的手指,失去真气保护,瓷片深深嵌入掌心,整个手掌血肉模糊。   “用意志压制本能,”段轻名笑了声,“这就是你的选择?”   顾平林寒声:“我的选择,是跟你同归于尽。”他猛地抽出手,用瓷片扎向对面。   瓷片落地,声音清脆。   “你不会,”段轻名握着他的手腕,低头在他耳畔道,“你怎么能死呢?你死了,灵心派一定保不住,陈前,步水寒,常锦心那群蠢货怎么办?就算我愿意同归于尽,你也不想死啊。”   顾平林紧抿唇。   段轻名道:“看,灵心派永远是威胁你的最好的理由,你这么聪明,却任由弱点左右自己。”   熟悉的气息变得诱惑,顾平林不动声色地后仰了身体,尽量拉开距离:“你也够聪明,不是同样被利用?”后背猛地撞到墙上,疼得他低哼了声。   对面人道:“我应该为你喝彩吗?”   顾平林道:“你也就只会恼羞成怒了。”   “是啊,无能地恼怒,”段轻名的语气听不出恼意,“有时我甚至想,也许当初就不该救你。”   顾平林扣住腰间那只手。   他却顺势贴近来:“你杀不了我,也不想死,这样鲁莽地冲我动手,是要做什么呢?”   视野唯剩一片白,鼻尖传来浅浅的药香,无处宣泄的燥热疯狂地涌向对面,手上的力气在流失,顾平林抬起脸。   “叫我出来,就代表你心里已有选择,你还在拒绝什么?”声音温和且自然,正如日常闲聊般,听在耳朵里却透着无限诱惑。   如受蛊惑般,顾平林情不自禁地松开手,抓住他的前襟。   段轻名却突然笑起来,将他的手从胸前拉开:“你觉得我是最好的选择?”   顾平林猛地惊醒,神智短暂回归,眼前景物清晰了些。   面前,妖魅的眼睛毫无笑意。   顾平林道:“我没别的选择,但你不也出来了?”   “我原本以为,顾掌门的坚持也许值得一粒解药,”段轻名看看白袍上的斑斑血迹,饶有兴味地道,“可惜啊,你引以为傲的意志只坚持了这点时间。”   看到他指间的丹药,顾平林目光一凛,劈手就夺。   药丸化为灰烬散落。段轻名碾着手指上的灰:“我出来了,所以你没有别的选择。”   “段轻名你!”顾平林大怒,待要动作,冷不防一阵酥麻感自脊背生出,直冲头顶,因药力而变得敏感的身体顿时软了下去,险些站不住。   “男人最熟悉男人的身体,”段轻名道,“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   顾平林尚未回应,整个人就被砸到床上,床板发出“嘭”的响声。他下意识地要翻身起来,却发现根本动不了。   段轻名从容地坐到床边:“有解药就变卦,你还是这样。”   手指在燥热的肌肤上抚过,凉幽幽的,正如此人皮下流淌的冷血。顾平林压下心中恼怒:“用这种低劣手段,你也失格。”   段轻名笑道:“所以你是抱有侥幸,觉得我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不会用这种手段,还对你余情未了,你才敢一再地利用我。”   顾平林紧抿唇。   “我喜欢掌控人心,你却善于控制自己,”段轻名叹道,“控制本能,控制本心,压制天性这么痛苦的事,你倒是乐在其中。”   顾平林道:“道途多阻,若不能坚守本心,难有大成。”   ‘是吗,”段轻名道,“还是你从未放纵过,不知道随心所欲的快乐?”   天才剑书丹毒无一不通,包括医术,他知道怎样能造成更多刺激,不紧不慢地继续这种恶劣的刺激。顾平林心知不好,微微扭动身体,想要躲开触碰。   “何必躲,你不也很享受吗?”段轻名动作一顿,“有血啊,我喜欢干净。”   绢帕细细地擦拭身体,如虫蚁爬过。顾平林涨红脸,呼吸渐渐急促,额上沁出汗。虽然看不清什么,但那人的视线仿佛已凝成实体,比他的手更凉,几乎没有温度,顾平林知道,他正冷眼看着自己的反应,无动于衷。   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涌上来,顾平林几乎要再次生出杀了此人的念头。   忍耐间,那只手突然用力。   “你!”顾平林脸煞白,疼得微微蜷起身体。那手迅速松开,改为温柔安抚,重新挑动他的情绪,在刺激到达顶点时,又用剧痛让他从云端跌落,如此反复。   顾平林却是从未想过此等恶劣之事,挣扎:“住手!你住手!”   那人擦去他嘴角的血迹,语气颇为愉快:“不是只需要解毒吗?我会让人来给你解毒,蓝非雨怎样?”   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顾平林沉默片刻,声音发冷:“你敢玩弄我。”   段轻名温声:“一再的利用,你竟然以为我还会如你所愿,顾平林,利用我总要付出代价,我怎样处置,你能抵抗吗?”他丢开绢帕,站起身:“步水寒他们就在外面,正好听听,顾掌门当初是怎样解毒的。”   “段轻名你敢!”说不清是屈辱还是愤怒,被药性影响,顾平林双目泛红,尖利的声音透着阴狠,“我不会再被你玩弄,你最好杀了我。”   他不顾内伤,要强行冲破丹田的禁制,侧脸又吐了口血。   半晌,轻笑声自头顶传来。   “不担心你的灵心派了吗,想死,”一只手扣住他的下巴,“理智敌不过本能,你若还剩几分清醒,就应该猜到,我怎么舍得呢?”   顾平林一愣神,唇间传来凉意。   挺直的鼻梁斜压在脸上,彼此的气息迅速混合。   恍惚间,唇上传来刺痛,应该是被咬破了,血腥味在口中蔓延。顾平林低哼,侧脸要避开,他却主动离开了。   “你这种模样,真令人兴奋。”   冰凉的唇几乎贴着顾平林的脸,嘴角、耳畔……若即若离地吻着,气息拂在脸上,仿佛凉丝丝的蛇信。   至颈间,吻突然激烈起来。   身上重量增加,那人埋首吮咬着他的颈,强势,不容抵抗,几乎要将他的脉管撕破,顾平林只觉浑身血液都朝那一处肌肤涌去,要被他吸尽,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伴随着身体失去掌控的恐惧与刺激,他不由仰头,微微战栗起来。   药性如熔岩爆发,彻底失去控制。   ……   神智越来越遥远,记忆中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   幽暗的石室内,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顾平林艰难地醒来,只觉得魂体力量极其虚弱,想来应该是百年快到了,七界棺的养魂之力正在消退。   隔着蓝幽幽的棺壁,他听到有人在喃喃低语,声音不似素日从容,难得带上几分焦躁。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 第192章 谁之执念   半晌,那人出现在七界棺旁。白衣有些凌乱,似乎还沾着尘土,脸色也并不好,双眉紧锁,狭眸隐隐泛红丝,竟是一副从未见过的倦容。   顾平林看得一怔,接着就见他伸手进来。   手指不再冰凉,抚在脸上,带着浅浅的温度。   “为什么不能激发它,为什么呢?”那人叹了口气,“百年将过,没时间了,你这么聪明,快想一想,为什么我不能开启溯月洄光卷?”   没有回应。   骤然,那手扣紧顾平林的下巴。   “你不肯说?”他微微挑眉,上扬的眼尾拖着妖魅红影,“是了,你当初宁可求死也不肯追随我,又怎会听我的话?”   许久的沉寂。   他渐渐放松力道,俯身下来,狭眸闪着蛊惑的光,语气分外温和:“你不是在乎灵心派吗?还有你心心念念的岳松亭、步水寒他们,只要能使用溯月洄光卷,光阴逆转,一切都会回来,你不想救他们吗?”   一切都回来了。   顾平林心情复杂,却知道他最终还是找到了打开溯月洄光卷的办法。   那人似乎忘了他不能回应,还在试图说服他:“伤你害你的人,我都处置了,至于鲁知仁,他暗中算计你,妄想颠覆修界,这个时辰……”他顿了顿,饶有兴味地抬眉:“锁灵阵即将运转,在他最接近成功的关头,用溯月洄光卷阻止他的计划,不就是最好的报复吗?”   仿佛是在验证他的推测一般,话音刚落,空中气流就发生了变化。   “说来就来。”他不由皱眉,也感觉棘手。   计划出现变故,谁也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溯月洄光卷竟不能开启。   “意外面前,谁输?谁赢?”   银色卷轴飞上半空,随真气注入而缓缓展开,化为一丈高的卷轴虚影,散发出柔和的银辉。   顾平林理解他强行开启溯月洄光卷的决定。一旦鲁公子成功,修界阳气流失,天地灵气断绝,道统不存,道法覆灭,补天真气得不到恢复,他就再也没机会使用这件法器了。   卷轴虚影不断变大,穿透石壁,向四方蔓延。   银色光芒映亮石室,也映亮俊脸。额上见汗,俊脸发白,狭眸却闪着冷光,那是抑制不住的怒意。   卷轴展开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停止,还剩半面未展。   几番催动真气无回应,他反而慢慢地收了怒色,低眸,看着面前貌似沉睡的俊美青年:“看我失败,你高兴吗?”   高兴?顾平林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想起自己的执念,心头有些不安。   “失败,”段轻名喃喃自语,微微笑了,“千算万算,想不到竟要在这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   他重新仰脸,看着溯月洄光卷的巨大虚影。   “失败啊……”   渐渐地,轻笑声变为大笑,响彻石室。   顾平林见他似有入魔迹象,暗暗惊心。   “已经百年了,我也做不到。”   “做不到,丹神境修为有什么用?难道这就是天意?”   ……   笑声渐渐低下去,终于消失。   许久的沉寂之后,平静的声音响起:“没什么不可能。我段轻名面前,天意也要让步,我要做的事,谁也不能阻止。”   疯态尽收,双眸清明。   刹那间,他又变回了那个睥睨天下的大剑修,浑身气势,透着不尽的自信与狂妄。   溯月洄光卷继续展开,白衣在银光映照下更加耀眼,不知为何,石室内竟生出一缕温柔的风来,吹得黑发在脸旁颤动。   “在我这里,没有失败。”   “在我跟前,老祖剑气都要让步。”   “溯月洄光卷,你是我炼成,怎敢不为我开启?这般无用,怎配称为神物?”   ……   字字有如千钧,撞上四周石壁,整个石室被撞得摇晃不止。   真的在摇晃。顾平林终于察觉不对。   石块纷纷坠落,还未触及两人便已化作粉尘,被风吹散,这处所在仿佛要崩毁了。   顾平林正在惊疑,头顶便现出天光,视线豁然开朗,他看到了天空。   原本浓郁的阴气正快速消退,溯月洄光卷慢慢地展开,虚影朝四方扩张,遮天盖地,无穷无尽。   天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对,是地面在抬高!   顾平林猛地反应过来,这才发现石室只剩了地面,四周无遮挡,连山头都不见,唯见云朵漂浮,不知已高出地面几千几万丈。   百里之外,灵鸟长鸣,盘旋着不敢靠近,四方隐隐传来百兽吼声。   目睹眼前怪异景象,顾平林内心震动,已隐隐猜到了几分。   一卷光阴轴证大道,破境之力铸云台,凝成鸿蒙清气,荡涤天地秽气,世间万物均受益,百鸟百兽齐谢恩泽。   飞升。   这分明是传说中的飞升之象!   继百川老祖之后,修界终于又出现一个破境飞升的传说。亲眼见证这一刻,顾平林亦为之震动,同时,胸中却也涌上无限悲哀。   因为知道,他没有飞升,留在了这个世界。   巨大的卷轴虚影之下,一切都显得极为渺小,卷轴却还在蔓延,没有尽头,始终不能完全展开。   白衣修者回过神,面露意外之色,继而失笑:“我段轻名以剑入道,如今却因一卷溯月洄光卷证道,真是意想不到啊。”   他踱到云台边缘,远眺。   剑修以法器证道,的确是前无古人。顾平林看着那道白色身影,半晌,只听他轻叹:“高处不胜寒啊……飞升就这么简单,简单到无聊,这无趣的修界之外又是怎样无趣的天地?”   没去过,你又怎知无趣?顾平林抬眼望卷轴。   恍惚间,那人走回七界棺前。   “外界如何我不知,但我知晓,那里没有你,我带不走你,”他居高临下,含笑道,“没有你的世界,太寂寞了,必定毫无趣味。”   顾平林如鲠在喉,纵然想说什么,躯体死去,虚弱的魂魄发不出声音。   不能开启溯月洄光卷的原因,两人都已明了。   突破丹神境,借飞升破界的裂缝重锻躯体,进入另一个道境,拥有那样修为的他,才能使用溯月洄光卷。   命运如此。   事实上,他在炼成溯月洄光卷时就应该飞升了,只因道心迷失,才拖延至今。   “回溯时光,将发生的事情抹去,让死去的人活过来,会有怎样的改变?”那人终于又开口,“如果一切重来,我们会是怎样的情形?你是不是还会躺在这里?”   云台之上,两人,一生一死。   溯月洄光卷的光芒越来越明亮,展开速度明显变快,越来越快。   “追逐你顾平林,是我此生唯一失败的事。被设计到一无所有,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低头,谁知你啊,骄傲得让人生气,宁死也不肯跟随我,否则以你的心性,此刻定能与我一同证道了。”   白衣修者低头,嘴角终于溢出鲜血来。以丹神境修为强行开启飞升道境的法器,他的肉身根本不能承受这股反噬之力。   饶是知道结果,顾平林还是下意识地想阻止。   卷轴展开速度变慢,白衣修者抬头,声音骤冷:“逼我吗?不能为我所用的法器,没有存在的必要。”   再低头,冷意退去。   “来世,这个寂寞无趣的世界或许会变得有趣一点,令人期待。”   “离溯月洄光卷这么近,来世再见,你记得一切,会杀我吗?”   会吗?顾平林魂力流失,意识挣扎。   “杀我可不容易,你这样顾虑重重,还想打败我……”那人随手碰碰他的脸,笑起来,“只要我不记得什么,就不会轻易让你得逞,要杀我,你就必须追逐我,这才有趣味啊,拥有多一世的经验,你也许能成功?”   说话时,鲜血自唇齿间涌出,他用了几次净水诀,后来估计是真气枯竭,索性也不去理会了,任那鲜血源源不断地往下流,沾污白袍。   拥有前世自爆的记忆,顾平林不用想也知道,此时他必是丹神已毁,内脏尽碎,痛苦非常。   面前人却无半点痛苦之色,反而如释重负般。   “追逐一个人真难,来世,换你追逐我了。”   百年期至,魂力骤弱,视野变暗的瞬间,顾平林察觉身侧多出了重量,棺内狭窄的空间变得更加拥挤。   不,不应该这样。   ……   那一场生死之局,利用与设计,始终没等到应有的报复。   原来不是不在意,而是因为这个杀你的机会,原本就是你给的。我的死是你的执念,你知道我不会轻易放下,所以封印记忆,给我这个机会。   曾经以为,我的执念是你。   原来,亲眼看你放弃飞升强行开启溯月洄光卷却不能阻止,这才是我的执念。   也正因为拒绝接受结果,重生的我忘记了这一切。   ……   “住手!”顾平林猛地睁开眼,正好对上一张熟悉容颜。   那人安然躺在身旁,恰似当年模样。凌厉双眉斜飞入鬓,双目闭着,挺直的鼻梁在灯光里画出冷酷的线条,唯独弯起的嘴角透出几分温柔,却也盖不住皮下冷血,正是无情怪物。 第193章 注定失败   身边妖怪静静地躺着,不闻呼吸声,也不知胸中那颗心是否已冰冷。   目光微窒,顾平林下意识地要去探他的鼻息,却不料抬手之间牵动全身,难忍的酸痛感袭来,顾平林骤然惊醒,迅速握起了手指。   身下是柔软的床褥。   没有冰冷的七界棺,此地也并非飞升云台,身边更无自毁丹神、满身血污的大修,唯有安然沉睡的剑王。   是受到前尘往事的影响了。   手慢慢地放下,放回身侧。顾平林闭目冷静片刻,察觉真气已经恢复,便忍耐着慢慢地坐起来,看向窗外。外面天色暗沉,已是次日黄昏,寒意侵入室内,身上隐隐有些发凉。顾平林立即低头看,这才发现自己未着寸缕,分明是有人故意不予衣衫遮掩。   腕间、腿上淤痕刺目,指上遍是细微划伤,磨破的肩背隐隐作痛……诸多不堪痕迹遍布在略苍白的肌肤上,映着披散的如墨黑发,简直遍身狼藉。再看四周,罗帐床褥生生被扯破,衣袍随意散在地上,房间桌凳翻倒,墙上画卷歪斜,窗棂断裂……处处都是碰撞的痕迹,纵然记忆模糊,也知道发生了解毒之外的、更过分的事情。   手指猛地收紧,发出两声响。   身旁人依旧毫无动静,呼吸轻得几乎难以察觉,不同于顾平林的狼狈模样,那齐整的衣袍在灯光映照下白得分外温柔。   目中阴霾渐渐消散,顾平林松开手,见乾坤袋就丢在床前,便迅速取出衣袍穿上,再服了粒大能丹补充体力,下床仍觉如踩绵上,微微踉跄了下才站稳。   扫了眼床上人,顾平林慢步朝外走。   没走两步,身后果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不杀我吗?”   顾平林站住,没回答他的问题:“我要离开,你会信守承诺。”   “当然,我一向讲诚信,不像那些赖账的人,”身后人道,“但步水寒他们就在外面,你确定要这样出去?”   顾平林已走到屏风边,闻言止步。   那人继续道:“他们可什么都听到了,你要怎样解释呢?”   顾平林冷声:“我顾平林做事,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   “哦?”那人慢声道,“那请了。”   顾平林看着屏风,袖中双手再次握成拳。   身后传来轻笑声。   顾平林猛地回头,看他。   发带有些松开,散垂墨发映着冷峻眉眼,那人倚枕斜卧,仿若名贵的瓷器,随便往哪里一丢,歪着,倒着,仍不减其优雅光泽。谁知道,这副最优越的皮囊包裹着最恶劣的疯狂与任性?   狭眸暗藏几丝异样的兴奋,一如执剑时那般,越战越精神,哪有半点睡意,果然是醒着的。   “不用解释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平林,“你的师兄们可是一直都在外面,比起听堂堂灵心派掌门如何主动求我解毒,听他们的掌门如何热情取悦我,他们一定更乐意听你解释。喔——这些当然不算什么,但顾掌门为何又迟迟不动,是真不在意,还是,你只是在安慰自己?你真的敢出去吗?”   顾平林与他对视半晌,冷笑了声,猛地抬掌。   屏风被强行推移数尺,帘子也被气流掀起,外间情形一览无余,只见两个草人跪在地上,贴着生气符。   顾平林飞快上前看了眼,又立即回身看床上人。   “让人欣赏这种事情,难道在你眼里,我段轻名不仅无情无义,还有这种雅好?”段轻名大笑。   手指紧扣门框,顾平林面沉如水。   眉眼染上无限春风,段轻名坐起来打量他,目光不见放肆,似乎真的没有恶意:“那样大概也很有趣,你若期待,我当然不介意一试。”   手指深深陷入木中,顾平林寒声道:“你若不是段轻名,早已死了不下一百次。”   段轻名悠悠地道:“我就是段轻名,谁能杀我?你吗?”   前世一梦带来的情绪尽已烟消云散。顾平林又感觉杀意在胸中蠢蠢欲动:“你真以为我不能杀你?”   “那你要杀我吗?”段轻名自然能察觉杀气,对此毫不在意,“现在你的把握好像更大了。”   顾平林看了他片刻,终是压下这些情绪,道:“我要离开。”   段轻名道:“你确定还能走吗?”   “段轻名!”顾平林凌空按掌,剑意带起劲风,床头玉枕“砰”的碎裂。   “你想到哪里去了,”段轻名看看身边裂开的玉枕,故作恍然,“虽然那也没错,但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先突破吗?”   前尘明了,心结已解,突破在即,他既然没睡着,能发现此事也不奇怪。顾平林什么都没说,果断地放弃了这次突破的机会,随手拭去唇边血迹:“现在我可以走了?”   段轻名看着他。   顾平林沉默片刻,道:“时间不多了,我不能再耽搁。”   “顾掌门时刻心系修界安危,令人敬佩,”段轻名收了笑意,直起身,长腿伸下床,“请,不送。”   恰在此时,护卫匆匆至外间,禀道:“段氏家主等在外面,要见阁主。”   顾平林目光微动,侧身。之前段品受段轻名蛊惑,助万法门为祸修界,此事是瞒着家老段徵的,谁知事情未成,段徵出关得知此事必会问罪,段品如今焦头烂额,想必是来问计的。   “无奈啊,”段轻名叹了口气,想也不想便吩咐道,“你就说顾掌门在,我此时不方便见客,他的来意我已知晓,但恐怕无能为力,顾掌门亲自出面阻止我,我也十分为难啊,想来父亲大人一定能够理解。”   顾平林心思转动。他只是利用段氏开阵,至于失败如何善后,他根本没打算帮忙解决,这就不客气地推到自己头上了。   待护卫退下,段轻名看他:“顾掌门怎么还不走?”   “不忙,”顾平林道,“先谈好价格。”   段轻名惊讶:“我出力给你解毒,你难道还要我给钱?”   顾平林知道他是故意,并不发怒:“我现在走出去,怕不是立刻就要被段氏与万法门杀了,你拿我做借口应付段家主,也要有相应的付出,剑王阁做生意不是很公平吗?”   段轻名道:“我的云剑主身陷独阴地,生死不知,雾剑主被你拐跑,大概是不会回来了,雨剑主那漏雨一般的剑术保护自己都成问题,如今我身边只剩一个风剑主,剑王阁人手紧缺,我也没办法啊。”   顾平林道:“不缺,还有阁主。”   段轻名有些意外,随即漫不经心地道:“如果你认为可以利用这种关系对我提条件,那就错了。”   顾平林冷笑:“我们有关系吗?”   “没吗?”段轻名似笑非笑地抬眉。   顾平林不与他多说,果断道:“我付钱。”   “我很贵,你未必雇得起,”段轻名悠悠地道,“何况对顾掌门这种赖过账的顾客,剑王阁总要谨慎,我时刻都在担心血本无归。”   顾平林道:“我也很贵,不会让人随便利用。”   段轻名道:“不去,我答应遵守赌约退出已经是让步,万法门不会对剑王阁下手,我又怎好对曾经的合作伙伴出尔反尔。”   “你要拒绝?”   “步水寒他们的确追来了,眼下与南珠一起在外面小慈山附近等你,凭你的本事,也不怕段氏与万法门。”   “我只有三个月,不想分心应付段氏。”   “这与我何干?”   顾平林转身:“那我就只有转告段家主,阁主会有办法解决他的难题。”   “解了毒就翻脸不认人,”段轻名并不着急,“告诉他也无妨,我原不在意段氏。”   “段徵不会容忍你利用段品与段氏,你如今要遵守约定,拒绝万法门的合作,再让正宗道门知晓你的动作……”顾平林背对他,停了停,“这里可不是你的血月瘴谷。”   段轻名失笑:“我会被这点小事威胁?”   “你当然不怕这点麻烦,”顾平林直视前方虚空,半晌,他突然唤道,“段轻名。”   “嗯?”   “你不应该认识我。”   段轻名眯眼。   “强行开启溯月洄光卷,你以为你不会失败,以为你赢了,”顾平林语气平静,“但你难道没发现,你选择救我,就已经败给了天意,从你让我跟随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不能飞升。”   无情的妖怪应该修无情道,一旦有情,你就已经败了,只能走向自毁的结局。   没有遇上我,你才真正不会败。   沉寂。   两人都没有动,彼此看不到对方的神情,不知道说的人是何种心情,更不知道听的人有没有明白。   “当初我落得那般结局,固然与你有关,但更多是自身道心存在弱点的缘故,”顾平林道,“所以我始终感激你选择了我,给我重来的机会,前事已了,今日之后,你我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段轻名“喔”了声,重复:“一笔勾销吗?”   “是,”顾平林道,“这个修界很无趣,你应该飞升去另一个天地,要证道飞升,修界就不能变成独阴地。”   段轻名下床,站起来:“动人的理由,不过是想要我帮你。”   顾平林终于也回身:“说到底,更为了灵心派。”   段轻名踱到屏风旁,伸手将它推回原位:“修界变成独阴地又如何?我同样能改进功法,倒是你,两次放弃突破,纵然有《造化诀》,你再这样继续,资质必将掉落一层。”   顾平林负手道:“资质掉落,我照样能飞升。”   段轻名侧脸看他:“你半年前还受困道途,怎么突然就变得这样有信心?”   顾平林不答:“我还有一笔生意要与你做。”   “你得寸进尺了。”   “之前的事情想必已传开,难道你认为还有人会放心与剑王阁做生意?剑王阁的客人只剩我了,奉劝阁主珍惜机会。”   “没关系,我会让他们种药炼丹,再不济也能养灵禽灵兽,饿不死。”   “灵兽园的段园主?”   段轻名随手扶起椅子,慢声道:“你确定要找我帮忙?”   顾平林道:“道门需要盟友,剑王阁也需要。”   “是吗。”段轻名转身往椅子上坐下。 第194章 深入阴地   南珠等人守不生山心剑宗灵眼失败,玉螺山脉一带尽化独阴地,唯独主峰白头山没受影响,上空依旧天清气朗,可见段轻名早有防备,他料到万法门成功后必会对剑王阁下手,所以提前将剑王阁迁到了紫霄宫旧址。如今鲁公子占独阴地优势,却也暴露了目的,激怒了正魔两道修者,绝不想再树强敌。正宗道门自顾不暇,真要清算剑王阁,独阴地就成了天然屏障。如段轻名所言,眼下他大可高枕无忧。   至于将来这些势力是否会秋后算账……随手搅局,刀尖漫步,应付八方,这种事此人干过不少。   经过一夜休息,顾平林体力恢复许多,快步朝山下走。   “这半个月,修界可发生了不少大事,”身旁人道,“南珠带人守心剑宗灵眼,他们为什么会失败,你不好奇吗?”   顾平林盯着前方石级:“不好奇,因为季氏。”   段轻名握着玉简:“是啊,南珠脱离了鬼言掌控,发现身边人竟是万法门的棋子,他当初借季氏之力对付郭逢,引狼入室,连平沧公也因此而死,你说他会是什么心情呢?”   叹息声听着毫无诚意。顾平林道:“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只知道你很闲,与其担心南岛主夫妻,不如担心你派出去的人会不会被万法门截杀。”   “杀了再派,总不会耽误客人的事,”段轻名抬起手,用玉简挡开路旁松枝,“我只担心被赖账,剑王阁搬这一趟家,损失不小。”   说话间,两人走下白头山,前方便是蓬莱行宫所在的小慈山,天地间有如垂下一幅巨大的、透明的黑纱帐,景物骤然变暗,鬼气森森,树木远看依旧茂盛,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些树早已失去生机,枝叶干枯,不过保持着最后一刻的样子罢了。侥幸存活的灵兽灵禽也发生了异变,模样凶恶可怖,鸣声嘶哑古怪。路上低等游魂飘荡,应该是那些来不及撤走、修为尚浅的修者。正是:   死林绝地凶鸦笑,野径穷山诡影闲。   碧火幽幽时出没,不知冥界与人间。   这一带尽被阴云浓雾包围,蓬莱行宫所在的小慈山也已沦陷,偏偏白头山毫无影响,不知段轻名用的什么办法……   顾平林正想着,十来道人影匆匆奔来,当头便是南珠与步水寒,后面是季七娘等人。   “你果然没事,”步水寒冲上来把住他的手臂,长长地吐出口气,“这两天把我们急得……你再不出来,我就真要杀进去了,你怎么样?”   顾平林道声“没事”,问南珠:“外面形势如何?”   南珠神色凝重,直言正事:“独阴地各派出逃,已有十七个门派与世家被灭门。”   半壁修界沦为独阴地,灵气断绝,寻常修者寸步难行,真气不能回复,唯有从羽币、灵锭中提取灵气补充,那些大门派世家财力雄厚,支撑十天半月不难,必然不会坐以待毙,可惜万法门早料到他们的行动,他们要往外逃,自是凶多吉少。   此事也在预料中,顾平林问:“其他门派呢?”   南珠道:“陆续逃出了些,只是……除了事先应邀前来相助的玉宫主、齐老、周山主等,飞剑宫、齐氏与广陵派至今不见一人出来。”   飞剑宫、齐氏、广陵派这些大派都是修界最强力量,竟无一人逃出,形势已经很不利了。顾平林却没什么表示,问:“魔域呢?”   南珠答道:“嵬风师带着不少魔修逃离魔域,进入南界,要强占真水剑宗,飞剑宫玉宫主与玄冥派云院主亲自出面与嵬风师商谈,决定暂且让出槐安林与魔域栖身。”   “甚好。”顾平林颔首。眼下的确不宜再起魔道之争,独阴地的事不解决,道魔两边皆有道法灭绝的危险,魔域那边必然也对万法门恨之入骨,所以玉无学等人才会退让。   “我就说段师弟重情重义,不可能与万法门勾结,陈师兄他们还信不过,”步水寒看看段轻名,“此番多亏你暗中遣人与段梅声前辈报信,让段老及时带人赶去不生山接应,南兄和陶前辈他们才免于受困,唉,段家主太糊涂了!”   段轻名道:“总是父命难违,身不由己。”   步水寒皱眉道:“你糊涂!段家主助万法门为祸,你帮他,岂不连累自己?你早已离开段氏,管那些破规矩做什么,感情用事,不好!”   段轻名微笑:“师兄教训的是。”   顾平林却听明白了,暗忖。难怪只有步水寒等在这里,想不到段轻名还留了这手,接应南珠与陶余生,他自然能重获众人信任,之前行事不过是“迫于父命”,段品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这口黑锅会落到自己头上。   南珠忽然道:“我与陶长老等人守心剑宗灵眼失败,实是另有内情。季氏与万法门勾结,害我蓬莱忠臣,妄图控制蓬莱岛,如今又执迷不悟,暗算陶长老,致使陶长老重伤。”他停了停,声音微冷:“我已将消息告知各派,诛杀季氏。”   顾平林微微皱眉,看向旁边季七娘,见她神情平静,便开口道:“当下最要紧是破坏另外三处锁灵阵,还需各派齐心协力。”   步水寒忙道:“正是!李庄主和玉宫主他们商量着要进独阴地,我们快些回去吧。”   “不必,”顾平林制止他,“我们就从这边出发,我已托剑王阁送信与李庄主,到时在里面会合。”   南珠不赞同:“独阴地是万法门鬼修的天下,我们这样贸然进去恐怕不妥,不如先回去与他们商议,计划周全,再行动也不迟。”   “来不及了,”顾平林道,“你也说独阴地是鬼修的天下,一旦他们有了准备,事情会更麻烦,眼下正该抢占先机。”   步水寒顾虑:“可我们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顾平林远眺天际:“至少我们已经知道锁灵阵的确切位置。”   南珠身为蓬莱岛主,摆脱巧言控制,行事也恢复果决:“顾兄弟言之有理,万法门必然想不到我们会突然行动,四个锁灵阵,灵心派一处失败,至于另外三个,一个就在这玉螺山脉的不生山心剑宗,另一个在北部应灵山脉的长明山,还有一个在魔域天镜山脉的镜像之地,此地离心剑宗最近,我们先去……”   顾平林打断他:“去长明山。”   南珠还没说话,步水寒迅速领会过来:“是了,心剑宗在独阴地外围,且段师弟保住了白头山,两边离得近,万法门必然忌惮,防守严密,倒不如先去长明山,来个出其不意。”   应灵山脉在独阴地深处,此去固然危险,可比起道法断绝、鬼道横行,也没有更严重的事了。   南珠想明白其中道理,点头道:“如此,魔域那边交给嵬风师?”   “当然,”顾平林道,“他若不能化解魔域这场危机,又怎配继续当魔域共主?”说完他又转向季七娘:“嫂夫人身体不便,不妨回蓬莱岛休养,或者去灵心派作客散心,我门下有位药师医术不错,也好为你调理。”   “我没事。”季七娘淡声回答,放下手,让披风遮住小腹。   南珠也不接话:“事不宜迟,我回去安排人手。”   顾平林道:“申时,附近石鹿谷会合。”   南珠答应,转身带蓬莱众人离开,季七娘也跟着离去。   步水寒摇头:“季氏可恶,但季夫人已有身孕,南岛主也……想是因为平沧公之死的缘故。”   “女人多情啊,”段轻名道,“可惜美梦醒来,只剩无情了。”   顾平林问步水寒:“你一个人?”   步水寒回过神,道:“李庄主他们还在商议破阵之事,陈师兄先带人回去了,我和姜师兄、任师兄留下来等你,都在南岛主那边,既然你无事,我且去知会他们一声,好叫他们放心,石鹿谷见吧。”   待他离去,段轻名道:“我只护送你回灵心派,并没答应去长明山,毕竟独阴地凶险万分。”   “凶险不好吗?”   “不好。”   “段轻名,”顾平林侧过身来,“你知不知道,故作姿态令人厌恶?”   “知道,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你也看我不顺眼。”   “没错,”顾平林道,“你早知道我不可能回灵心派,废话省了,我要先去长明山。”   “你是在命令我?”段轻名眯眼。   “是雇主的要求,”顾平林道,“剑王阁到底做不做生意?”   段轻名道:“我跟你离开,阁中无人,若有外敌来犯,如何是好?”   “你已取得正宗道门信任,鲁公子也不会在这时候动你,白头山又有独阴地为屏障,你还顾虑什么?”顾平林停了停,斜睨他,“难道你怀疑我会动手?我想拉你入阵营还来不及,你大可相信我。”   段轻名笑道:“相信过一次啊,差点就死透了。”   顾平林抿唇。   段轻名这才又道:“不过这次我相信,若非修界形势危急,你确实不会再与我打交道,一笔勾销,不会有假。”   .   独阴之地,鬼气森森。光秃秃的树木随处可见,树皮化灰,树叶掉落,剩下焦炭般的树干直插天空,部分树木发生异变,成为冥木,颜色是惨惨的白或者幽幽的黑,有的还渗出黑色汁液。脚下的土石失去阳气,也变得贫瘠冷硬,不时有尸臭味飘来。   阳气隔绝,灵鹤金雕不能行动,真气耗损唯有靠羽币、灵锭和储灵法器补充,众人要保留实力,不能轻易施展遁术,好在神工谷送了一批木鸢代步,每日要消耗上千羽币,众人各尽所能,几乎掏空家底,到了这种时候,计较钱物损失已经没意义。   顾平林并没让众人日夜兼程赶路,一切照常,白天行动,夜间休息,如此数日下来,南珠等人暗暗心急,顾平林只作不知,让南珠遣人去广陵派查探。   这日傍晚时分,查探的人回来报:“广陵派内空无一人。”   之前山主周秋应邀帮忙,带出了广陵派大部分主力,但门中还有两名长老和不少弟子坐镇,并没有他们逃出去的消息。   南珠先吃了一惊:“难道……”他没往下说,意思很明白,独阴地不利于寻常修者,鲁公子趁机灭了不少门派,广陵派这些人可能也已经惨遭毒手。   步水寒与姜芜、任凭等人也都想到一起了,面色难看。   顾平林正要说话,季七娘突然开口:“可有尸体?”   那人愣了下:“并不曾看见。”   “不对啊,”步水寒反应过来,“怎会没有尸体?”   那人想了想:“确实没有。”   季七娘淡声道:“鬼道杀人伤魂体,少有毁坏尸身的。”   众人俱各展颜,也不问她如何清楚鬼道的手段。姜芜笑道:“看来广陵派的道友必定安然无事,如今他们守在门派也是当活靶子,不如藏起来,敌明我暗,甚好!可惜不知他们去了哪里,若能找到,我们也能多些助力。”   步水寒和任凭点头叹气。   段轻名一直坐在旁边看玉简,闻言抬眸看向顾平林:“嗳,顾掌门可知晓他们的行踪?”   顾平林不回答:“我之前送信与李庄主,约定在应灵山脉聚星池会合。”   南珠沉下心神:“我们这样行动,万法门定会发现,你可有什么妙策应对?”   “有什么办法,”任凭摇头道,“不管我们做什么,万法门都清楚我们的目的是破阵,只需守株待兔就够了。”   众人正说着,忽又有蓬莱弟子来报:“禀岛主,前方发现万法门鬼修与人打斗……”   南珠当即怒道:“禀什么,还不去救人!”   不怪他这么说,如今与万法门为敌的都算是朋友。众人匆匆赶过去,果然远远就听得打斗声,鬼气森森,土石飞溅如雨。   几名鬼修修为不低,离舍弃躯体也不远了,浑身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   看清被围攻那人,众人都是一愣。   南珠皱眉,喝止手下:“且慢。” 第195章 失踪的人   那是个虎背熊腰的老者,生着一双三角眼,面相凶恶,他正驭使魂木剑与万法门鬼修对抗,面对围杀丝毫不落下风,好几名鬼修都受了伤。   “剑魔阎森?”步水寒认出来。   说来阎森也是倒霉,之前受段轻名蛊惑助鲁公子,如今段轻名成功脱身,他却因此事被整个修界记上,成为正魔两道追杀的目标。此人生性暴戾,发现被骗,遇上万法门的人更不会客气,这才引来围杀。他身为丹意境大修,魂剑流威力巨大,原本也不惧谁,奈何鬼修不重肉身,以炼魂为主,魂力强大,天生就是魂剑流的克星,且他在独阴地激战多时,真气耗损难以补充,这才迟迟未能取胜。   见到他,众人只觉意外,顾平林却低声道:“天残门?”   围杀阎森的鬼修队伍中竟有两个面容丑陋、身带残疾的剑修,分明是天残门弟子,天残门招式简单直接,少有花招,被鬼修术法掩盖,是以众人初看都没察觉。   “果然有天残门的人,”姜芜惊奇,“他们要杀阎森?”   修界都道天残门凶残,连剑魔阎森也不敢招惹,顾平林却有另一种猜测——阎森与老病真人练狱八成是有仇,只不过修界太大,天残门人少,阎森又太强,经常独来独往行踪不定,且故意避让天残门,练狱这才没下追杀令,如今修界大部分沦陷,阎森遭遇追杀,机会难得,练狱必然要下手,阎森被迫躲入独阴地怕也有这个原因。至于两人究竟有什么仇,便无人知晓了。   万法门是敌人,阎森也不是好人,还有天残门夹在中间,南珠众人都迟疑,不知道该帮谁。   那边阎森他们见有人来也吃惊,待看到段轻名,阎森登时破口大骂:“干你娘的小王八蛋,敢哄骗你老子!”   几名鬼修心怀忌惮,各自住手,唯有两名天残门弟子攻击不停,其中一人哑声警告:“谁插手,就是与天残门作对。”   阎森似乎不愿伤他们,只逼退两人,指着段轻名道:“实话说吧,老子根本不清楚什么独阴地,都是被这小子骗过去的,你们不与他清算,只管找老子做什么!”   段轻名颇为惊讶,随即失笑:“前辈言重了,我哪有能耐谋划这种大事,前辈的修为、见识远胜于我,岂会轻易被我蒙骗?况且我又不修鬼道,独阴地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身在独阴地,阎森实力受制,心中正憋闷,偏又被问得无言反驳,越发暴躁起来,“总之有你的份!顾掌门你当时也在场,你相信他的鬼话?”   顾平林开口:“当然。”   阎森噎了噎,眼珠一转,突然“嘿嘿”笑两声:“老夫却不知你们这般和睦,当初你设计杀他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忍不住看向两人,连同那边的天残门弟子也停下动作。   段轻名似笑非笑地看顾平林,顾平林也不反驳,神色平静。   步水寒立即喝道:“灵心派又不是你们魔道,没这种同门相残的事,何况段师弟什么都记得了,真有此事,他还能不计前嫌站在这里?你这老魔休要出言挑拨,我们师兄弟可不吃这套!”   “是啊,”段轻名踱到顾平林身边,“我们师兄弟一向同心。”   步水寒闻言更放心,拍着他的肩笑:“说的好!我们灵心派上下同心,岂容外人挑拨离间。”   “屁个师兄弟情义,老子还不清楚?”阎森冷笑。   段轻名踱开几步,蹙眉看看肩头,温声道:“我因父命难违,确实险些铸下大错,幸好及时醒悟,暗中报信,幸得诸位道友宽容。古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前辈悬崖勒马,及时悔改,或许还有生路。”   阎森号称剑魔,哪会听劝:“改你娘亲!你还想耍我?”   “前辈执迷不悟,委实令人痛心。”段轻名叹道。   阎森哼了声,魂木剑大放黑气,化为无数黑剑,暗含丹意境之威,众人哪料到他会突然动手,只觉神魂动荡,连忙闪避,各自定神固魂。   大笑声远去,再看,哪里还有阎森的影子!   原来阎森自知寡不敌众,无意恋战,他并非无脑莽夫,趁说话的功夫暗中捏了两枚灵锭补充真气,出其不意脱身。   两名天残门弟子二话不说就追,那些鬼修也迅速退走。   “追?”步水寒动了杀心。   “拦不住的,”任凭制止他,“在这独阴地,连阎森都能被鬼修耗死,我们势单力孤,还是暂且回避万法门,保存实力为妙。”   步水寒闻言打消念头:“也罢,让他们狗咬狗,总不关我们的事。”   “事情不好,”姜芜摇头,“我们的行踪泄露,万法门定会行动,掌门你看……”   他说的没错。众人此行本想出其不意,谁知会遇上这事,没救到什么盟友,反而暴露了行踪。   见顾平林不答,南珠果断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须尽快动身,早日与玉宫主他们会合,顾兄弟你看呢?”   段轻名踱回顾平林身旁,含笑道:“我想,顾师弟是担心老病真人与万法门联手。”   顾平林终于点头。   如今万法门也算众矢之的,让所有门派、世家恨之入骨,可天残门不同,他们行事自有一套独特的原则,不讲修界规矩,不顾后果,那些弟子入门前就是一群饱受排斥、欺辱的残者,让他们救人救修界未免苛刻,但如果他们与万法门合作,也令人头疼。   南珠变色:“不好!慕之在万法门……”   当初君慕之与周异两人会去万法门,实出顾平林意料之外。让天残门合作不容易,鲁公子要拿出诚意,除了帮助追杀阎森,恐怕还会拿君慕之与周异两人交易。顾平林并不推诿:“他们的下落,是我告知老病真人的。”   南珠也无意怪责他,苦笑着摆手:“你也是不得已,真让万法门得逞,谁也不能活,我只是担心慕之。”   “君慕之受万法门控制。”旁边季七娘突然道。   她一直站在旁边没作声,此时众人才反应过来,步水寒忙问:“夫人此话怎讲?”   季七娘淡声道:“平沧公身故,他回来参加送仙礼的时候已经看出蓬莱异常,曾求见过我。”   至于求的什么,不言而喻。南珠神情越发冷峻。   季氏乱蓬莱,平沧公身死,昔日恩爱夫妻已离心。段轻名体贴地岔开话题:“君灵使乃聪明人,如夫人所言,他怀疑万法门,却还肯留在那边,必然是被控制了,难以脱身,眼下担心也无益,不如先离开,我让剑王阁打听消息。”   姜芜等人附和:“没错,还是先离开此地,回头再想办法吧。”   南珠十分感激,拱手作礼:“那就多谢阁主了。”   段轻名制止他:“都是朋友,举手之劳而已,不过我们眼下要离开……”   “去广陵派。”顾平林打断他。   “好办法,”段轻名接着道,“鲁知仁必然在前路截杀,想不到我们会去广陵派,毕竟广陵派早已人去楼空。”   姜芜展颜:“果然好。”   既已决定,南珠就要回去安排行动,顾平林道:“我与段阁主先走一步,过去看情况,任师兄你们与南岛主随后过来吧。”   广陵百里竹海皆成死海,大片翠竹枯黄死亡,一些竹子异变成了焦黑色,竹叶坚利如刀片,唯有流水石桥、游廊宫灯依旧,廊内阴森森、空荡荡的,檐下和栏杆上偶尔会爬过拳头大的黑色鬼蛛。   两人并肩走在游廊上,对周遭异变都不在意。   段轻名道:“没有打斗痕迹,也没有广陵派弟子外逃的消息,你说,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顾平林道:“他们在哪里,我如何知晓。”   段轻名道:“你看这广陵派内毫无乱象,更无殒命游魂,连窗户都关得严实,他们应该是早有准备,撤离有序,反应之快出人意料,让万法门都来不及下手。以此类推,也许飞剑宫和那些失去行踪的门派都一样。”   “那只是你的猜测。”   “也是,当日我得到消息,事先并没人将独阴地的传言当真,突生变故,灵气断绝,他们应对不该如此从容。”   “所以?”   “所以我又利用剑王阁的消息渠道打听,得知另一个消息,大约一个月前,周秋带人动身前往灵心派之后,寒英双剑竟然回广陵派了。”   “这么巧。”   “是啊,巧得令人生疑,”段轻名道,“还有那个小雨剑,你的小徒弟,他随你前往雾隐山,你设计暗中返回,他却不见踪影,他去了哪里?留在万氏的万籁被困独阴地,你竟然不担心?”   “你想说什么?”   “我能暗留退路,会不会有人也早已将心剑宗那边的失败列入计划?这些大派世家没有撤出独阴地,也许只是另有安排,你说呢?”   顾平林不答。   段轻名慢声道:“他们在哪里,也许鲁公子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   顾平林止步,侧脸看他。   “剑王阁不愁生意。”段轻名也停住。   顾平林回头继续朝前走:“你不必这样,我并没打算瞒你。”   “说这种话,你一点也不脸红。”   “是你的想法异于常人,太危险,我不能不防。”   “异于常人,就是说我是个怪物。”   “人多少有感情,有牵挂,你连自己都不在意,你认为你像个人吗?”   “讲道理就讲道理,故意骂我是怎么回事?”段轻名停了停,随口道,“我有牵挂啊,不就是你吗,难道你利用我是为了正义,教我改邪归正重新做人?顾掌门光明磊落,像个大好人。”   “讲道理就讲道理,骂我是怎么回事?”顾平林道,“你段轻名也不比当初了。”   “当初怎样?”   当初?名震天下的大剑修,如高高供在画中的人物,让天下修者敬慕,只是端坐在那里也能吸引人靠近,却无眼前这般鲜活。顾平林顿了片刻,道:“不会斤斤计较,被骂也一笑置之,颇有世家风范。”   “所以呢?”   “你大可保留美德。”   段轻名闻言道:“你倒会欺负人。”   “我也会好心提醒你,”顾平林道,“方才过竹林,你这刚换的披风被鬼竹划染了两道,但不严重,想来你还能忍受。”   段轻名微微皱眉,随即眯了双眼,将玉简往他胸前一横,拦住他,似笑非笑地道:“顾平林,顾掌门,顾小九。”   “段轻名,段阁主,段六公子,”顾平林看看玉简,伸手就要推开,“利用弱点也是你擅长的事情,我说假话,怎样,这么多称号能证明什么?”   握着玉简的手纹丝不动,段轻名反问:“你没反驳,又证明什么?”   视线短暂交会,两人不约而同转脸看了眼前方,接着闪身出游廊,站到假山后,隐去气息。   没多久,三个人顺着游廊走出来。   也不算三个,应该是两个人扶着一个人。 第196章 弱者价值   困在独阴地多日,齐婉儿虽然气色不太好,却丝毫不见狼狈,一身金黄色箭袖越发精神,金色抹额下,眉宇暗藏骄傲,行动间更显出通身贵气。他扶着昏迷的姚枫在廊柱旁坐下,语气有些焦躁:“是不是下手太重了?谁教你动手的!”   “是他先动手呢!”程意十分委屈,将大剑往地上一杵,“幸好我躲得快,你都不问我有没有受伤……”   齐婉儿道:“你明知他情况不好,何必认真?”   程意跟他吵:“我差点被他杀了,你讲不讲道理!”   “我不也帮你了吗,闭嘴!”齐婉儿勉强忍耐,半晌冷静下来,似乎想到什么,神色变得凝重,“姚兄他不是真要杀你,此事定有古怪,他恐怕遇上过万法门的人。”   “啊,那些鬼修?”程意连忙张望四周,“我讨厌独阴地,还好这里没有鬼。”   齐婉儿叹道:“独阴地之事竟然是真的,我当时都差点被吓糊涂了。”他想到什么:“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段轻名叫你来的?”   “是啊,”程意老实地答道,“不过,他可没叫我来找你。”   齐婉儿冷哼:“我可没指望他救,他人呢?”   程意道:“他让我去给很多人送信,然后就到广陵派等他。”   “这么说,他也会来,”齐婉儿松了口气,“我也不懂医术,姚兄这伤还要他……”他没有说完,缓缓沉了脸,在姚枫旁边坐下。   听两人这番话,顾平林也大致猜到了事情经过,想是自己被劫持到剑王阁,玉无学等人乍逢大变,都没有主意,姚枫担心齐婉儿的安危,等不及他们商议出结果,便只身闯入独阴地来找人,两人恰好遇上了。   顾平林提醒身旁人:“雾剑主受伤,这么好的收拢人心的机会,你这阁主还不出去救人?”   段轻名道:“我这雾剑主的心已经被你收拢,唯你顾掌门马首是瞻了。”   “稳重周全的雾剑主被我收拢,唯我马首是瞻,难道不是你这阁主太失败?”顾平林道,“你若待人以诚,何愁部下离心?”   “我向来待人真诚。”   “害人真诚。”   “人只会被自己的选择所害,不是我,”段轻名道,“我也关心部下,别说得我像个坏阁主一样,只有你顾掌门爱惜人才。”   顾平林转移话题:“你手下人才确实不少,雨剑阁应该排名最后,雨剑主想必是谁都可以当。”   “这你也看出来了,”段轻名道,“剑法处处漏雨,出去任务难免死得快,雨剑主就经常换。”   顾平林道:“齐婉儿是迟早漏雨的云剑主,程意自捕猎中悟剑,出剑无形无影,悄然无踪,风剑主之名倒也贴切。”   段轻名道:“吹过就没,有去无回。”   后继无力是程意剑法最大的缺陷,这点评当真一针见血。不出剑的段轻名一向谈吐风趣,前世朋友满天下,顾平林难得与真正的他心平气和地论剑,越发有了兴致:“姚枫的雾剑主也有来由?”   “没,”段轻名随口道,“殊世剑术就是故弄玄虚,云里雾里地哄人,剑法本身高明有限。”   顾平林不赞同:“山外姚家素有清名,殊世剑术名气虽不及李氏银兰剑术响亮,但实际并不逊色,出世而返璞,淡泊而归真,历来为修界所推崇,说是至高剑道也不为过。”   段轻名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这就称至高,你的眼光什么时候出了问题?”他又转向远处的姚枫:“剑道乃杀道,姚家真那么仁慈善良与世无争,就该安心砍柴种地,何必求剑?喔——学剑好砍柴,还是他们爱好杀人凶器?这份淡泊不真,便称不上至高。”   顾平林抿了下唇,没反驳:“殊世剑术不能称至高,银兰剑术大概也不能了。”   段轻名却道:“银兰剑术还不错,是李墨青差了,一个被剑驾驭的剑者,练再高明的剑术也是枉然。”   顾平林道:“那你认为,什么是至高剑道?”   段轻名想也不想:“当然是,王道至上。”   “王道,剑王阁?”   “我的剑道,谁能比肩?”   顾平林终于侧脸看他:“看到了吗?你眼里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废物,这才是你的真诚。”   “不对,应该是,”段轻名含笑用玉简指指他,再指自己,“你,我,和废物。”   顾平林没笑:“我的剑术如何?”   “比我差。”   “不用剑,我能胜你?”   段轻名闻言更愉悦,拿玉简掀起他鬓边一缕黑发:“能啊,你可以再尝试利用感情嘛。”   顾平林纹丝不动:“这么说,我也是废物。”   “嗯?”段轻名道,“你当然不是。”   “有什么不一样?”顾平林道,“你只是兴趣,没失败过的兴趣,失去这种兴趣,我在你眼里同样是废物。”察觉玉简离开,顾平林继续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天赋,这也不是他们能选择的,如你所言,或许我永远不能赢你,或许那些人穷其一生都达不到内丹境,但弱者的努力同样有价值,更值得称赞。”他停了停:“段轻名,你心里其实并没否认这一点,你说齐婉儿废物,也会赞赏他对剑道的真纯执着,助他完善功法,你感兴趣的,不正是这种不自量力的挣扎么?”   耳畔没有回应,落在身上的视线却似乎有了重量,顾平林举步:“我与他们不同,大概只在于我能不受你掌控,拼尽了全力,可以陪你进行一场又一场的游戏。”   步出结界,那边齐婉儿和程意立刻看到了。   “顾兄?你也来了!”齐婉儿又惊又喜,起身疾步迎上来,拱手。   “顾掌门你好啊!”程意也高兴地打招呼,看到他身后的段轻名更高兴,“阁主,信我都送到了。”   段轻名微笑点头:“很好,我知道你一定能完成任务。”   顾平林上前看姚枫:“怎么回事?”   齐婉儿也顾不得客套,简单地说了经过:“我原是去雾隐山脉查探你们的行踪,谁知修界竟生变故,我被困在了这里面,独阴地利于鬼修,我料想此事与万法门有关,没敢妄动,又想着咱们剑王阁对广陵派有恩,便来寻他们商议,恰好姚兄也想请广陵派帮忙寻我,我二人倒恰好遇上了,谁知广陵派一个人都不见。”   顾平林暗暗赞叹。   齐婉儿个性单纯,却聪明,又有这些年历练的见识,行事越发谨慎了,他猜到万法门可能在半路截杀修者,所以没有往外逃,而是想找广陵派求助,这一路没有坐骑,他能这么快赶过来,应该是带的羽币灵锭够多,足以补充真气。   程意也跟着解释:“我刚到大殿外就遇上他两个,没说几句话,姚枫突然要杀我,跟中邪似的,我们就把他打昏了。”   齐婉儿扶着姚枫的肩,沉声道:“姚兄恐怕是中了巧言之术,他之前可能遇上过鲁公子,顾兄可有办法?”   不待顾平林回答,段轻名走上前来,微微倾身察看姚枫的情况:“剑王阁的人出事,我也在这里,婉儿表弟为何烦劳顾掌门,难道是不信任我这个阁主?”   齐婉儿冷笑,终是没忍住怒气:“谁是你表弟!我还没问你,你跟万法门是不是有勾结?此事是不是与你有关?让我去雾隐山查探是不是故意?如今你又看着姚兄独自进来找我,安的什么心!”   “这么多问题,要我先答哪一个,不要急,”段轻名将玉简一收,伸手为姚枫探脉,“确实是心神受创,想不到这么严重。”   听他说严重,齐婉儿收起怒火:“要不要紧?”   段轻名放开姚枫的手,直起身:“无妨,先找个地方安顿,慢慢治。”   齐婉儿暗暗松了口气,依旧绷着脸,与程意一起扶起姚枫:“那边就有两三间空房,我猜是巡夜弟子的,左右广陵派已经没人,暂且借用一下吧。”   鲁公子的巧言之术只是利用人心弱点,乘虚而入,蛊惑心神,其伤害实际上还不如阎森的魂剑流,寻常清心凝神的心法都有一定抵抗作用,南珠中术法多年,到头来季七娘哄他重修蓬莱清心功法,很快就能恢复,何况姚枫受影响不深,众人将他扶进房间,段轻名亲自施针用药,顾平林亦不插手,《补天诀》功法与《炼神九章》大有关联,《炼神九章》乃魔祖功法,算得上是魔修功法的祖宗,魂伤都不算什么,应付这等心神创伤不在话下。   果然,一炷香工夫不到,姚枫就醒过来。   齐婉儿时刻留意着动静,见状面露喜色,上前扶起他:“你怎样?”   “婉儿!”姚枫看清他,神色大变,下意识扣住他的手,“你……没事?”   齐婉儿虽觉莫名,却听出话中的担心,不免感动,忙拍拍他的手臂,神情十分惭愧:“我没事,劳姚兄担心了,若不是为我,你也不会中这巧言之术。”   “巧言?”姚枫愣了下,这才看到周围还有人,他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我这是……”   “你遇见鲁公子了?”程意好奇地问。   姚枫沉默片刻,点头:“他当时没对我出手,是我掉以轻心了。”他又朝顾平林拱手:“你没错,多谢。”   段轻名慢声道:“救你的是我,你却谢他,怎样,是想改投灵心派?”   顾平林自然明白姚枫是指自己保证齐婉儿安全的事,笑了声:“确实要谢阁主,鲁公子没下杀手,仅仅利用巧言影响你的心智,也是忌惮剑王阁的缘故。”   姚枫看看两人,终是作礼:“多谢阁主。”   段轻名抬玉简制止他,似是不解:“巧言只会影响心志不坚的人,姚剑主素来稳重,难道也有心魔不成?”   齐婉儿闻言大吃一惊:“姚兄有何困惑,竟不能解?”   姚枫摇头:“没。”   段轻名警告他:“此事说小不小,关系道途,姚剑主切莫掉以轻心,讳疾忌医。”   姚枫面无表情,依旧坚持:“多谢阁主,我没事。”   “我的部属,我怎能不关心?”段轻名叹道,“不愿说也罢,我虽能让你清醒,但你还需每日运行姚氏清心心法十遍,连续七日,稳固心境,方能彻底摆脱巧言影响。”   “这便行功吧,我来护法。”齐婉儿突然道。   “不必。”姚枫想拒绝。   程意好心问:“不要他,要我帮忙吗?”   这边齐婉儿似乎没听见,将衣摆一掀,直接在榻前凳子上坐下来。   姚枫欲言又止,只得沉默。   段轻名道:“朋友兄弟之间无需客气,就让婉儿来护法吧,望姚剑主早日康复,以安我心。”他转向程意:“你不是还有事禀报吗?出去说吧。”   “哎,对呀,我差点忘了。”程意马上往外走。   三人出门,段轻名与程意到一旁说事情,顾平林准备四处看看情况。那边两人也没说几句,便又回到阶前。   段轻名嘱咐程意:“你就守在这里,为姚剑主护法。”   程意不解:“有十三在里面呀。”   段轻名道:“婉儿嘛,很快就会出来了。”   “是吗?那好吧。”程意真的扛起剑,规规矩矩地站到门口。   听到这番对话,顾平林皱眉,见段轻名也朝这边来,于是放慢脚步,两人刚到游廊上,就听得背后一声响。   齐婉儿摔门而出,脸色很不好看,见程意守在门口,他勉强点头示意,若无其事地朝另一边走:“我去外面看看情况。” 第197章 曾经追逐   看着齐婉儿离开,段轻名笑道:“竟然连最好的兄弟也不能知晓,你猜,姚枫中巧言之后看到了什么?”   顾平林转身往游廊深处走:“你的好奇心过于旺盛。”   “我关心部属。”   “说玉宫主那边的消息吧。”   段轻名不紧不慢地道:“急什么,姚枫也是你的好友,你就不关心?”   顾平林道:“我不关心别人的部属,只关心与剑王阁的生意。”   “真是无情无义,可怜姚枫那般信任你,”段轻名叹了口气,“玉无学已经收到你的信,他与李墨青、云鹤、齐真、周秋等人会立刻动身,到达约定的地方与你会合,嵬风师也已率人前往魔域天镜山。”   顾平林点点头,问:“信呢?”   段轻名不解:“什么信?”   “李墨青的回信。”   “没。”   顾平林止步,侧身盯着他。   “没就是没,”段轻名面不改色地道,“你若不信,大可自己搜。”   顾平林低哼。   段轻名迅速侧身,玉简下压,拦住他的手:“你还真搜。”   “是恭敬不如从命。”顾平林顺势推开玉简,对此并不意外,胸口这等要害,段轻名当然不会轻易给人下手的机会。   玉简眨眼消失,一封信夹在食指中指间。段轻名道:“拿去吧。”   顾平林也不避他,接过信便打开来看,眉头渐渐舒展。   段轻名见状道:“看来你的目的达到了。”   “完成一半。”   “鲁知仁是聪明人,你自信能瞒过他,看来这个局不简单。”   “如果你也不能看透这个局,那才是不简单,”顾平林随手收起信,“鲁知仁再聪明,又怎么比得上你?”   “听起来你很钦佩我一样。”   “当然。”   “嗯?”   “很奇怪吗,”见他意外,顾平林踱到廊边,负手道,“我一直都很钦佩你,钦佩你天赋不凡,剑术超群,智计百出,更羡慕你出身段氏,见识广博,谈吐风雅,世上事似乎无所不知,无一不精,行事更无所顾忌,自在随性。”   段轻名跟着走到他身旁:“原来我在顾掌门心里竟不是冷血无情、面目可憎的怪物,而是高大伟岸、风采照人。”   “怪物也可以风彩照人,”顾平林停了停,看着前方虚空,神色有些复杂,“我时常想,继百川老祖之后,如果还有人能破界飞升,那个人必然是你。”   听他这番话,段轻名没多大反应,随口道:“能得顾掌门青眼,我受宠若惊,可惜,也不见你追随我啊。”   顾平林侧脸看他:“你可有想过,你修剑道是为了什么?”   “我为何要想这种无趣的事?”   “所以你没能飞升。”   “飞升很重要吗?”   “也是,”顾平林转回脸,看廊外假山枯竹,“那你可知晓,我当初勤修剑术,苦心琢磨阵剑之道,又学丹术、毒术、医术甚至琴棋书画,就是想有朝一日能超过你,打败你,让你收回那句挑衅,奈何天赋所限,我做这些远比你吃力,哪怕已经付出所有精力,已经做到了极限,要胜过你也还是难,我只是不肯服输,勉力支撑罢了。”   段轻名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说这么多,总不会是为了夸我一顿。”   “我只是想告诉你,其实我早已在追逐你了,用尽全力,”顾平林停了停,“下场并不好。”他也不看段轻名的反应,继续往下说:“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追随你。段轻名是段轻名,顾平林是顾平林,过往恩仇不计,我们可以成为师兄弟,成为朋友,但我不会追随你,如果这是你的目的,那你当初就不应该放弃飞升救我。”   黑眸渐转幽深,段轻名道:“对我来讲,没有应不应该。”   顾平林道:“我让你离开剑王阁是计,目的是拿下白头山。”   “哦?”段轻名语气不改,“为何要告诉我?”   温和的声音,入耳却化作一股阴冷寒气,直透心底。顾平林沉默了下:“我原本就没想瞒你。”   “是吗,难怪刚才夸我一大堆,说那么多话。”   “话是真诚。”   “利用也是真诚。”   顾平林道:“独阴地处处有鲁知仁的耳目,唯有剑王阁特殊,我要暗中拿下白头山作为据点破不生山锁灵阵,你的人我不会动,希望你宽容。”   “不与鲁知仁合作已经是我遵守规则的结果,你得寸进尺了,顾小九,”段轻名道,“或者你觉得主动表示坦诚,我就会宽容地不与你计较?为了保住白头山作为剑王阁新址,我可是花费了不少力气,你什么都没做就想白捡便宜?你信吗,只要我放出信号,白头山立刻就会成为独阴地。”   “抱歉。”   “这句抱歉让我感激涕零,”段轻名神色平静,不喜不怒,“重活一次,你修炼的是看我脸色,以退为进吗?”   袖中手握紧,顾平林依旧道:“抱歉。”   段轻名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轻笑:“要打败鲁知仁又有何难?你也用不着这么麻烦。”   顾平林看他。   段轻名慢悠悠地道:“利用感情嘛,说不定鲁知仁同样欣赏你。”   顾平林脸色微变:“用你的舌头更能打动他,段轻名,适可而止吧。”   “是你,要适可而止。”   “我承认,这次是利用了你,”顾平林冷笑,“但你真没看出来?知道我的意图还答应交易,离开剑王阁,你不是想试探我会不会利用吗?我会。若你从一开始就直接问我,我也会同样回答你。”   玉简重新出现在手中,段轻名道:“我确实想看看你能利用到什么程度,但你明知我在试探还敢这样做,就不怕激怒我,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你未免过于自信,”顾平林道,“这一路你用信号与剑王阁联系,传信的人不就是辛忌吗?我拿下他,你的信号就到不了剑王阁。”   “确定是辛忌?”   “这里是独阴地,”顾平林道,“辛忌的瞳术来自《炼神九章》,《炼神九章》乃百炼魔祖所创,魔祖曾亲手造独阴地太学村,看过《炼神九章》的人只有你和辛忌,我观你一路走来,受独阴地影响比任何人都小,想必是因为补天诀与《炼神九章》有关,辛忌的功法更是正宗《炼神九章》,应该有同样的作用,这次行动让他来更合适,我猜他其实早就是剑王阁的人了。”   段轻名道:“算你猜对,你真以为能阻止我?”   顾平林摇头,语气略低:“没把握,所以坦言相告,希望你理解。”   “确实比暗中利用更明智。”段轻名道。   “多谢你。”顾平林暗暗松了口气,心头那股寒意终于彻底消失,他适时收住话题,四下察视,倒也发现了一些痕迹,猜测应该是鲁公子的人多次查探留下的。   至傍晚,姚枫已然好转,南珠和步水寒也带着人赶来,顾平林众人察觉信香,都到外面竹海迎接。   竹海已面目全非,唯有亭桥依旧,南珠众人感慨一番,又担心起广陵派来。   留意到人数不对,顾平林不着痕迹地打量季七娘身旁那位妇人,确定是位内丹境大修,看来南珠再厌恶季氏,对她腹中的孩子还是关心的。这边南珠见到齐婉儿与姚枫也有些意外,爽快地上前与两人作礼、叙旧。姚枫依旧少言寡语,齐婉儿自当年逃婚后便没再见过季七娘,更没料到她也会来,他本就心中有愧,见面更觉尴尬,只假装没看到,镇定地与南珠说话,目不斜视。季七娘也仿佛不认得他,安静地站在旁边。   顾平林扫视多出来的另两人:“这是……”   “是苏氏的道友。”南珠简单作了下介绍,又摇头。   两名苏氏弟子拱手作礼,神情愤怒且凄然:“半个月前,万法门围攻苏氏,家主拼死助我二人逃出,一路遭遇万法门追杀,我二人东躲西藏,幸好遇见南岛主,只要顾掌门能为苏门报仇,但凭驱策。”   顾平林众人出发时只有三十人,这一路遇上不少幸存的修者,多数是小门派世家弟子,其中外丹修者十来个,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如今又多添两个。顾平林不作表示:“多谢两位信任,如今我要先破长明山的锁灵阵,否则整个修界迟早沦为独阴地。”   “这个自然。”两苏氏弟子忙道。   其中一人看看四周,担心道:“也不知广陵派的道友们去了哪里,可别让万法门……”   顾平林摆手:“他们没事,我自有安排。”   步水寒听出话中意思,惊喜:“这么说,飞剑宫他们也是……”他连忙打住。   得知这些门派的人并不是真的失踪,众人大喜,虽然都默契地没有询问,却明显振奋起来,开始说笑。   段轻名微微眯眼,若有所思。   顾平林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圈,转向任凭:“万法门既已得到我们的行踪,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如今唯有行金蝉脱壳之计,有劳任师兄、姜师兄与苏道友他们等留在此地迷惑鲁知仁,我与南岛主、步师兄明日便绕道去长明山。”   留下来危险,进去破阵更危险,任凭等人自知实力不济,纷纷答应。   “若非有顾掌门保住潜阳山灵眼,后果不堪设想,我等修道者理当为修界出力。”   “此去凶险非常,顾掌门千万保重。”   ……   顾平林以眼神制止姜芜说话,道:“有劳诸位在广陵派多住些时日,不如先进去安顿,再行商议。”   一名幸存的逍遥门道督也难得展颜,玩笑道:“广陵派琴剑相和,风雅无双,我等俗客不请自来,鸠占鹊巢,但愿广陵派的道友们知道后不会怪罪。”   齐婉儿意气风发:“同为大局,周山主通情达理,岂会怪罪。”   南珠大笑,挥手:“都别在外面,进去说吧。”   “走吧走吧。”众人附和着往里走。   见南珠从头到尾都没介绍季氏,更不招呼,齐婉儿再如何粗心也发现不对了,他收敛笑意,迟疑着放慢脚步,瞥了眼落在后面的季七娘,更兼注意到她的小腹,又看看前面有说有笑的南珠,不由紧皱了俊眉,欲言又止。   姚枫按住他的肩,摇头。   齐婉儿叹了口气,他并非是纠结于过去的人,且受出身教养所限,也知道不便对他人家事置喙,于是收了愧疚之心,大步跟着众人进去。 第198章 此夜闻琴   主人不在,众人不便随意动用广陵派大殿,都聚在偏殿说话,没人反对顾平林的决定,只商议安排去留人手等杂事。顾平林将一路走来接收的大部分修者留下,南珠也将大半护卫留与姜芜,众所周知,蓬莱多外丹弟子,在独阴地这种消耗大的环境里,这些护卫对破阵起不到多大作用,去也不过是徒增死伤,不如留下帮助姜芜。   留守的人里,姜芜是唯一的内丹大修,他自知责任重大,正色朝顾平林行礼:“掌门放心,有我在一日,必会尽力拖住他们。”   顾平林却摆手:“稍后我还有话嘱咐你,再说吧。”   姜芜便会意,退到旁边。   两名苏氏弟子忧心忡忡,同上前请命:“我等修为低微,却也愿为修界赴死,为宗门报仇,顾掌门将我等留下固然是一片好意,但你们终究势单力薄,就算能与玉宫主他们会合,万法门岂会没有准备?此去长明山十分凶险,不如还是带上我们,或能尽些绵薄之力。”   其余修者也纷纷附和。   顾平林制止他们:“长明山那边我自有安排,人手已足,此去必能成功破阵,诸位留守广陵派,实是帮了我们大忙,若万法门来攻,姜芜会安排诸位撤离,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听他明确说破阵,众人都很意外,有人大喜叫好,也有人担忧皱眉。   有人朗声道:“如此,我等必然全力协助姜大修拖住万法门,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这边南珠安排完毕,侧身看向季七娘那边,吩咐:“阳姑,你随夫人留下。”   季七娘身边那妇人上前一步,答应:“是。”   季七娘却道:“我不用留下。”   南珠闻言沉了脸,冷声道:“你如今这样,去了也是拖累,谁来分心照顾你?”   季七娘只不说话。   “你跟着进来已经不合适,到底要做什么!”南珠忍着怒火,低喝道,“我蓬莱也没剩多少人了,还闹不够?”   众人留意到这边,不约而同地静下来。任凭上前解劝:“有话好好说,想来夫人也是担心南岛主。”   步水寒待曲琳极好,见南珠这样便忍不住皱眉:“季氏之事总不与夫人相干,当初南岛主求娶……”   “师弟!”姜芜急忙拉开他,苦笑,低声道,“蓬莱家事,你少说两句吧,别坏了顾掌门与南岛主的情谊。”   步水寒自知失言,叹了口气。   南珠也不便当众发作,当即展颜道:“一时心急,让诸位见笑了。”   “夫妻哪有不争两句的。”   “他日修界太平,南岛主喜得麟儿,我定要来讨酒喝。”   ……   众人识趣地转移话题,南珠笑着道客气,季七娘静静地看了会儿,转身走了,阳姑看向南珠,得他示意,立即跟出去。   旁边齐婉儿迟疑了下,转向姚枫:“姚兄,这里有顾掌门安排,你的伤还没好,不如早点回房歇息?”   姚枫看看门,“嗯”了声。   两人并肩出门,齐婉儿立即加快脚步,姚枫也不说话,默默地跟着他,没走多远,果然见季七娘与阳姑站在廊上。   阳姑道:“岛主是担心夫人,夫人如今有孕在身,就算不看别人,也该看肚子里……”   季七娘始终不为所动,仿佛没听见。   齐婉儿放慢脚步,突然朗声道:“姚兄,明早就要启程,你的伤要不要紧?”   姚枫被问得一愣,尴尬地看看那边两人,又看他,抿唇。   眼看季七娘两人朝这边看过来,齐婉儿轻咳了声,使眼色:“姚兄?”   姚枫无奈地开口:“我没事。”   齐婉儿立即道:“怎会没事,段六说了你还要多调息,我给你护法。”说完,他这才假装看到季七娘两人,面露意外之色,上前抱拳:“南夫人,阳大修。”   阳姑还礼,季七娘却只冷漠地点点头,又转过脸去了。   生平头一次受这般冷待,齐婉儿有些尴尬,还是尝试劝道:“我听方才南岛主说的有理,夫人修为不足,实在不宜跟去……”   “蓬莱家事,无须外人置喙,”季七娘打断他,“阳姑,回房吧。”   齐婉儿也知私下来劝她不合礼数,所以才要拉上姚枫一起,以免误会,却没想到她根本不肯听完,齐婉儿碰了钉子,不好再说什么,目送她离开,顿时颇觉头疼,回身道:“女人怎么都这样,我明明是好声跟她讲道理,她怎么就不肯听呢!”   姚枫抿唇。   齐婉儿来回踱了两圈,自己领悟过来:“莫非她还在生气,不想见我?”   姚枫轻咳:“也许。”   “我还以为她已经忘了,”齐婉儿倒从不与女人置气,尴尬地一笑,“我就是想劝她两句,她连内丹都没结,跟着去太危险,倘若到时遇上季氏,她又要站哪边?左右为难,当真成了拖累,南岛主怕不是又要怪她,唉。”他叹了口气,解释道:“万法门是想控制蓬莱岛,当初若我肯娶她,她就不会嫁到蓬莱,也许季氏就不会与万法门合作……”   姚枫道:“你后悔?”   “当然不,”齐婉儿摆手,断然道,“我只想专心剑道,原本也不喜欢她,何况又不是齐氏求的婚。”他迟疑了下:“我就是觉得,当初我一走了之,她只怕正是因为这缘故才被嫁到蓬莱,我心里有些内疚。”   姚枫拍拍他的肩,低声道:“南岛主会保护她。”   齐婉儿想了想,展颜:“也罢,我就是想着劝劝她,原不该多管闲事。”   .   这边众人散去,顾平林留下姜芜嘱咐一番,这才从殿内出来。众人是客,自然不便占用主人住处,都主动去客院安顿。广陵派客房与其他门派不同,分散在竹林各处,或是小院,或是小楼,十分雅致。上次来时,周秋感激他救下广陵派,特意安排了最好的客房,离流水楼不远,有水声有竹声,环境幽美僻静,顾平林这次就没去别处,仍旧选了这里。   翠竹变鬼竹,声音都透着几分阴森。   顾平林取出夜明珠放到灯台上,使了个净水诀除尘,正要上床歇息,忽闻一阵琴声。顾平林走到窗边看,只见对面远处小阁楼亮着几点灯光。   顾平林关窗,随手设了结界,上床盘膝坐下。两次放弃突破,体质多有亏损,近日奔波,他也没工夫调养,唯有每晚用造化真气疗伤。   刚运功,那琴声竟如利剑般刺破结界,直透入耳。   突然受此干扰,顾平林险些乱了真气,当即收功,闭目静坐片刻,终是一掌掀开窗户,飞掠出去。   檐下宫灯飘摇,小阁楼门户大开,明珠光清冷,白衣剑王端坐牡丹屏前,低头抚琴。   琴弦崩断,一片黑色竹叶被弹开,飘飘落地。   段轻名也不恼,拈起两截断弦:“顾掌门特意来弄坏我的琴,是什么道理?”   顾平林出现在门口:“污耳,扰人,就是道理。”   “不好听吗?”   “从没觉得好听。”   段轻名“喔”了声:“那你当初又为什么学呢?”   “嗯?”顾平林反应过来,面色就不太好,“你潜入灵心派,几次?”   “不多,你也只尝试了十来次,发现自己毫无天赋,就明智地放弃了,”琴几无声滑到墙边,段轻名站起身,“另外,我不是潜入,我要去哪里,没人能拦阻,何况灵心派这种有防守跟没防守差不多的地方。”   顾平林冷眼看他:“多谢你这般在意我。”   段轻名踱到门边:“我对你有感情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看望你实乃人之常情。”   顾平林记得清楚,当年灵心派弟子经常受玄冥派弟子的气,自己年少气盛,有心设计教训一名玄冥派弟子,却被此人琴声打断,形势比人强,自己忍下这口气,当夜便找来琴学,那时两人只见过几面,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分明是鬼话。顾平林皱眉道:“段轻名,时过境迁,我不想再听这种挑衅。”   “只听出挑衅,可惜。”   “难道不是?”   段轻名道:“保护,我是你雇来的,当然要时刻保护雇主,所以我尽职尽责地让你明白,你那低级结界没什么用。”   “现在不需要,”顾平林果断拒绝,“明早启程。”   “启程,还是回程?”   顾平林正要走,闻言顿住动作:“当然是启程。”   段轻名慢声道:“你拿下白头山,只是为了当作据点?”   顾平林回身看他,不动声色:“难道还有别的作用?”   “也许喔,白头山有灵眼,”段轻名微微挑眉,眉梢似有桃花盛开,“就在刚才,我发现之前的猜测错了,你这一局确实精妙,鲁知仁能否看破,是他能否成功的关键。”黑眸光芒渐盛,他凝神打量顾平林:“可惜,我们如今是友爱的师兄弟。”   顾平林道:“你希望我们是敌人?”   段轻名踏出房门,两人顿时几乎只剩一步距离,他微微低头:“你想吗?”   顾平林道:“从没期待过。”   “是啊,你羡慕钦佩我,”段轻名扣住他的手腕,拉起来,“利用钦佩的人的感情是什么感受,很享受吗?”   “我并没这么想。”   “你当然不会,有感情的人利用掌控人心的怪物,谁赢呢?”段轻名轻笑了声,“你说你的执念是我,但杀了我,你似乎也没多大突破,顾平林。”   聪明人眼里没有秘密。顾平林心头一紧。   “你的执念是什么?”手有点冰,黑眸内却敛着陌生又熟悉的火焰,令人不适,“你大概以为,你这样忍耐是为了稳住我,阻止我与鲁知仁合作。”   顾平林立即道:“我……”   “你钦慕我,”面前人制止他开口,“我相信你的话,你不会选择蓝非雨解毒,就像现在,除了我,你还会对别人忍耐妥协吗?”   顾平林冷静地打断:“你错了,这种时候我会对任何人妥协。”他停了半晌:“当然,对付别人,我也不需要妥协。”   段轻名笑了,声音带上几分愉悦:“夜深,该休息了。”他放开手,侧身往旁边让开半步。   顾平林看看他,又看看门内,不动。   段轻名微笑着站在门边,也不催促他。   无声的对峙没持续太久,顾平林突然开口道:“也是。”说完举步走进门,转过屏风,径直到宽大的榻上盘膝坐下,闭目。   须臾,身旁榻沿微微一沉,悉悉索索的衣衫摩擦声响起,有人在身后躺下了,只是那视线有如凝成实质般,始终胶在身上。   “我可没让你来占我的床榻修炼。”   “既然来了,只能打扰你。”顾平林并不睁眼,缓缓叠掌。   “长夜无聊,不想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声音含着不明的兴味。   双睫微颤,顾平林道:“并不觉得无聊。”   “这种灵气断绝的地方,造化诀也能修炼吗?”   “是疗伤。”   身后人没再说话。感受到那目光仍落在身上,顾平林索性屏蔽外感,一夜安静。   “段阁主可是在这里?”   “这位姑娘是谁?”   “我们也不清楚,她什么都不肯说,方才我们去竹海巡视,见她似乎被人追杀,就带进来了,她听说顾掌门在这里,非要见顾掌门,谁知顾掌门不在房里,她又要见段阁主。”   “步大修来了!”   ……   次日清晨,顾平林刚收功,就听到外面流水楼上传来一阵喧闹声。   身旁,段轻名依旧半躺在榻上看书,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   顾平林起身下榻,走出门。   步水寒正领着一名哭泣的女子走上阁楼,后面跟着两名蓬莱侍卫。步水寒边走边道:“不用找顾师弟,找齐十三公子就好,齐公子他们是不是住这边?罢了,就找段师弟也一样,段师弟!”   那女子突然止住哭声:“婉儿在这里?”   顾平林唤她:“齐姑娘。”   齐砚峰形容狼狈,衣裙上沾着血迹和尘土、树叶,右手还紧紧握着长剑,一看就是经历了苦战。 第199章 剑道无情   “顾师弟?”步水寒惊讶,朝门内望,“你怎会在这里,段师弟呢?”接着他又自己明白过来:“你也是来找段师弟的吧,齐姑娘似乎遇上麻烦了,问她也不说……”   “婉儿在吗?”齐砚峰打断他。   对上她泪汪汪的眼睛,步水寒顿时手足无措:“齐兄弟在的……姚兄找到他了,他们都没事。”   顾平林见她身上血迹斑斑,却没受什么重伤,便问:“时大修呢?”   不问还好,他随口一问,齐砚峰又哭起来:“我们遇上阎森了,他让我先逃,我……呜呜……”   步水寒听得愣了下,慌忙问:“他们人呢?”   齐砚峰立即抬手:“在那边,我大约逃了六七十里。”   独阴地内奔走六七十里,加上耽搁的工夫,那边战斗只怕已经结束了。步水寒看看她,又看顾平林,终是道:“我叫上姜师兄过去看看。”说完掠走。   顾平林已大致猜到经过。阎森行事混得很,不分敌友,当初去造化洞府他就认得齐砚峰,如今大概是发现齐砚峰结了内丹且剑道小有成就,眼馋了,想要抓她炼魂剑。   顾平林待要说话,段轻名从他身后走出来:“时令只怕斗不过阎森,表妹怎么不早说?”   齐砚峰怯怯地退了步,垂首泣道:“不是我不说,我想救他的,可外面都知道他以前是欢乐天的人,仇家多,我怕……”   “姐姐!”齐婉儿疾步上楼,见齐砚峰真的在这里,他先是大喜,接着又紧张起来,上前拉住她的手,“你怎会弄成这模样,谁伤了你?”   姚枫跟在后面,沉默地站到栏杆边,看他姐弟两个说话。   齐砚峰见到弟弟,也破涕为笑:“我没受伤呀。”   齐婉儿拉着她仔细打量几遍,见她确实没事,这才松了口气,不满地道:“独阴地危险,时令是不是糊涂了,竟然带你进来!”   齐砚峰看看段轻名,眼圈又红:“是我让他带我来……听说你被困在这里面了。”   齐婉儿愣了下,面露愧色:“我没事,有姚兄在呢,倒是害你吃苦了。”他看看四周:“时令呢?”   齐砚峰便只是哭。   段轻名大致解释两句,齐婉儿听得大惊失色:“不好,阎森那老魔的魂剑流非同寻常,只怕……姚兄,我得去看看!”   姚枫点头,跟着他掠走。   段轻名凭栏远眺,半晌侧过身来:“表妹要去吗?”   齐砚峰抽噎:“当……当然。”   顾平林突然问:“齐姑娘已经到内丹境了?”   齐砚峰擦眼泪,点头:“表哥推演的功法很好,我也是刚结内丹。”   顾平林“嗯”了声:“我们去看看吧。”   .   独阴地无阳光,浓黑的魂气搅动上空阴气,天色显得更暗,前方打斗声不绝,石块纷纷落下,战斗竟然还没结束,这倒出乎顾平林意料之外,齐砚峰也面露喜色。   三人赶到战场,形势与想象中又有不同,阎森的确还在厮杀,对方却不是时令,而是君慕之、周异和两个已经褪去肉身、寄魂骷髅的鬼修,旁边还有两名天残门弟子的尸体,步水寒和姜芜、程意都站在旁边观战。   君慕之与周异没再掩饰面目,两人用天残门剑法配合进攻,看旁边尸体便知道,他们几个都不是阎森的对手,但君慕之身怀残祖传下的地缺剑气,虽然老病真人没传授使用方法,但他经历这些亡命时日,已经被迫尝试运用了,威力不小,加上步水寒他们的到来让阎森心怀忌惮,五个人勉强战成平手。   程意最先察觉有人来,开开心心地打招呼:“阁主,你说的没错,阎森的魂剑流没长进!”   “滚你娘!”阎森留意着这边动静,气得骂,“你两个小王八蛋懂个屁!”   程意叹气道:“本来就这样,你这个人真怪,怎么就不肯听真话呢?”他忽略跳脚的阎森,注意到齐砚峰:“咦,齐姑娘你怎么来了?”   齐砚峰怯声道:“程剑主你好。”见阎森看过来,她立即躲到段轻名身后:“表哥……”   “叫表哥又怎的,老子怕他?”阎森哈哈大笑,实则暗自忌惮,对段轻名道,“小王八羔子,你这娇滴滴的表妹倒是令老子刮目相看,是块炼剑的材料,不如你把她送与我,我就不计较之前的事了。”   齐砚峰吓得脸都白了,往顾平林身边退。   “嗯,是个好主意,”段轻名从容地道,“但我更习惯向别人提条件,不如前辈入剑王阁,我便原谅你之前的冒犯。”   齐砚峰悄悄松了口气。   “滚蛋!”阎森骂道。   这边步水寒与姜芜两人都朝顾平林投来询问的眼神,顾平林看出阎森留有余力,便摇头:“时大修呢?”   步水寒神色复杂地看齐砚峰,没有回答。   “死啦,”程意随手指了指左边方向,又转脸继续看战局,“云剑主已经过去了。”   齐砚峰低呼了声,泪如雨下。   段轻名显然对时令的死活没兴趣,见顾平林朝山坳走,便挑眉问:“表妹不去看看吗?”   齐砚峰迟疑着,跟上去。   段轻名收回视线,继续观战。   山谷中,齐婉儿与姚枫并肩而立。   前方高崖上挂着个人。一根手腕粗的树枝穿透他的胸口,将他生生地钉在石壁上。   顾平林走上前,仰脸看。   半面白衫被血浸染,在这阴气遍布的地方本是显得有些可怖,然而那俊脸上竟无半分痛苦之色,含情双目低垂,褪了身风流味,倒显得格外安详。   见齐砚峰过来,齐婉儿立时变色,上前捂住她的眼睛:“姐姐!”   齐砚峰趴到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齐婉儿黯然,挤出话安慰她:“他……原本就不是好人,你跟他一场,算他有几分良心。”   顾平林暗暗叹息,回身道:“齐姑娘初结内丹,只怕是有疑惑要请教段阁主,我看你境界似乎不稳。”   齐砚峰抬起头:“是……是呢,我要去问表哥。”   见她就这样走,齐婉儿没反应过来,他看看山崖上时令的尸体,又看齐砚峰的背影,忍不住叫她:“姐姐,你……就走吗?”   齐砚峰回头不解地看他。   齐婉儿喃喃地道:“他怎么办?”   齐砚峰“啊”了声,回身望着山崖片刻,眼泪又流下来,她难过地别开脸:“我很感激他,若没有他,我也不能活到今日,没想到会这样,你替我好好安葬他吧。”   齐婉儿看着她离开。   顾平林走过他身旁,停下脚步:“齐姑娘心向剑道,无牵无挂也好。”   齐婉儿犹自发呆,直到姚枫走近前来,他才回过神,勉强笑着解释:“我姐姐就是这样,遇事爱哭,其实不会伤心太久,她自小喜欢剑术,天赋胜过我,只是齐氏剑术不传女子,看她离开齐氏,时令待她不错,我心里原本是有些替她欢喜的。”声音渐低,笑意也挂不住了。   心向剑道,无牵无挂,她冒险进独阴地是真的为了找弟弟,还是找段轻名问道?   齐婉儿沉默半晌,走过去拾起地上那支染血的竹箫,姚枫默默地将时令的遗体放下来,就地挖了个坑将他和竹箫埋葬了,也没有立碑,时令仇家不少,让人知道了怕不是要被挖出来鞭尸。   见齐婉儿盯着那坟不动,姚枫拍拍他的肩。   齐婉儿低哼:“我也不是为他惋惜,此人昔日是欢乐天副门主,卑鄙无耻,害了多少女子不说,不少道门大修也命丧他手,此人原就死不足惜。”   姚枫“嗯”了声。   齐婉儿道:“我姐姐跟着他实是不得已,他自己愿意的,何况我姐姐救过他的命,今日不过是一命还一命,总算他还懂得报恩。”   姚枫还是“嗯”了声。   齐婉儿沉默片刻,终于道:“但他待我姐姐的确还不错,我又觉得他死得可惜,有些……”涉及亲姐姐,他没有往下说。   姚枫摇头:“他是欢乐天的人。”   欢乐天的人在风月之事上经历多了,岂会看不出真情假意?两人朝夕相处,他未必不知道齐砚峰是怎样的人,仍愿意在剑道上送她一程。   齐婉儿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坟,叹了口气。   “你和她不一样。”姚枫道。   齐婉儿不解地看他,待明白过来,不由莞尔:“这个自然,当初明清子为我们姐弟批命,说她至柔至阴,而我至刚至阳,所以才令我二人换了名字,你看,我们正好相反的。”他略正了正神色,言语掷地有声:“姚兄放心,至少我不会忘记你我兄弟情义,不会忘记祖父栽培爱护之恩,还有段六和顾兄他们。”   提起段轻名,姚枫皱眉,到底没有说什么:“走吧。”   身后,孤坟无名。   半生欢乐欲海,终究捧出真心,换得一抔土。   .   顾平林回到战场,去来不过短短一盏茶工夫,战斗已经结束,南珠带着护卫赶来,正与君慕之说话,步水寒和姜芜过去见面,齐砚峰拉着段轻名请教解惑,阎森和两名鬼修则踪影全无。   “大哥难得脱离巧言控制,千万保重。”君慕之正色叮嘱南珠,又远远地朝顾平林作了个礼,然后与周异一同离去。   南珠沉着脸走过来:“鲁知仁为了与天残门合作,答应助老病真人追杀阎森,慕之与周大修也被鲁知仁利用出卖了,如今他们身中鬼道秘术,不得不回去。”   天残门行事极端,为达目的不顾后果,老病真人只管杀阎森,天残门弟子只管执行命令,至于修界如何,天残门未来如何,他们根本不在意,因为他们原本就是被修界排斥、淘汰、欺辱的一群残者,不曾有人为他们着想过,他们又何必为修界着想?   顾平林别有深意地道:“夫人没说假话,君灵使他们被控制了。”   南珠不接话题:“老病真人迟早会对他下手,得尽快想办法,我不能再对不住平沧公了。”   顾平林道:“君灵使是聪明人,十分惜命,他肯回去,说明老病真人暂时不会动手,南兄切莫心急乱了方寸。”   南珠冷静地点头:“天残门插手,现在怎么办?”   程意道:“天残门很强吗?我看他们剑术也不太好,你找我们剑王阁帮忙吧,价钱不贵。”   段轻名示意齐砚峰停下,转过身来:“招惹天残门,你还真会给你的阁主找麻烦,这笔生意不好做,顾掌门也不会做。”   程意“哦”了声。   步水寒立即问:“顾师弟,你有办法?”   顾平林开口:“天残门也有敌人。”   “阎森?”南珠猜到他的意思,摆手,“天残门在追杀他,我们若插手,便是公然与天残门为敌,这种时候惹他们不合适。”   顾平林道:“天残门与万法门联手,就已经与我们为敌了。”   南珠一愣,随即失笑:“也是,我竟想岔了,不解决独阴地的事,道统都要断绝,还管什么天残门。”他有些懊恼:“但阎森方才忌惮我等,趁机走了,如今哪里去寻他?”   程意立即道:“找我们剑王阁主呀。”   “风剑主慎言,”段轻名制止他,“这里是独阴地,是鬼修的地盘,剑王阁也难以行动,如何找人?”   程意不解:“刚才不是你叫阎森走的吗?”   “有吗?”   “我看到了,你在跟他说话。”   顾平林丝毫不怀疑程意的话。程意擅长捕猎,对周围风吹草动极其敏感,他这么说,那段轻名必然是传音与阎森了。   步水寒忍不住道:“段师弟……”   段轻名含笑道:“说笑而已,修界有难,剑王阁岂会袖手旁观,自当尽力。”   “我就知道你不会袖手旁观。”步水寒笑道。   南珠却微微变色:“蓬莱信香?”   众人停住。   “是我们的信香,夫人那边的。”旁边护卫低声。   “不好!”南珠身影消失。   山侧乱石林边,半空漂浮着两个骷髅头,赫然是那两个万法门鬼修,一个正与阳姑激战,另一个逼近季七娘。季七娘站在巨石上,手执长剑对敌,她修为不足,好在对方只想活捉她,没出杀招,她又随身携带了两张剑符,众人赶到时,她正丢出一张。   被爆发的剑气逼退,骷髅摇晃,空空的眼洞闪出红光。   “嗳呀!”齐砚峰捂住眼睛。   在场众人经验丰富,虽然不清楚红光的根底,却猜到必定是邪恶术法,南珠立即大喝:“别看!”   季七娘近年很少外出对敌,她见对方吃亏,又见顾平林等人到来,便下意识地抓住机会反击。   “夫人不可!”顾平林心知不好。万法门鬼修以炼魂为主,惑人心智,鲁公子的巧言正是这样。   果然,招未送出,季七娘就双目失神,垂下剑。   大笑声中,骷髅口吐血气。   鬼修虽无肉体,却有控制人的独门秘术,季七娘乃蓬莱岛夫人,且有孕在身,倘若被万法门劫持,事情就麻烦了。南珠吹动神意箫,步水寒众人纷纷抢上前去,无奈鬼修炼神有成,同类术法对他们影响有限,何况对方修为高于南珠。   血气扑到季七娘面门。   “放肆!”南珠曾受鬼言控制,新仇旧恨上来,大怒,“你敢动她!”   危急时刻,半空骤然飘下一片金色剑雨。   纷纷扬扬的剑雨,实是漫天剑气,煌煌之威,摄人心魄,竟将上空阴气驱散大片,远非昔日那招“灵山沐雨”能比。   剑雨中,季七娘被人从石上带开。   “齐十三!”程意大赞,“你这一招好!”   “齐兄弟,姚兄!”步水寒大喜。   “婉儿?”齐砚峰放下手。   两名鬼修见势不对,收招要走,迎面被一道清淡浑厚的剑气拦住。骷髅头摇晃,飞出两团黑白分明的眼球虚影,冲破剑招开路,哪知剑气被冲破之后并没消失,又如海浪般重新合拢,后劲不减反增!   惨呼声里,几块骷髅碎片掉落。   齐婉儿带着季七娘落地,放开她就要追,姚枫现身按住他:“独阴地,不可妄动。”   独阴地真气难以回复,鬼修就没这问题,贸然追去,最后谁占上风还说不定。齐婉儿只得收了念头,回转身来。   季七娘已然清醒,怔怔地望着他。   犹记当年生死关头,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凭空出现,足踏玉皇宝剑,红锦披风飞扬,用同样的杀招将她从厉龟口中救出。   齐婉儿被看得不自在,又想起她之前排斥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见南珠过来,他便要走开。   季七娘突然问:“我令你生厌?”   南珠停住脚步。   众目睽睽之下,齐婉儿有些尴尬,但转念又自觉心中坦荡,并无什么不可对人言的,于是回身答道:“不是。”   季七娘看着他。   齐婉儿扬眉道:“我心向剑道,无意于私情。”   季七娘点头道声“多谢你”,随后便恢复冷淡,不再说话了。南珠倒是神色如常,笑着上来向齐婉儿道谢,众人同回广陵派。   竹海内,阎森大剌剌地坐在地上,与任凭众人对峙。   “阎森!”齐婉儿并不清楚众人之前商议的事,召出玉皇剑。   程意却很高兴:“你终于承认没长进了,来请教我们阁主吗?”   紧张的气氛松快下来,众人暗暗忍笑。 第200章 剑魔来历   “闭嘴,再说老子就拿你炼剑!”阎森额上青筋直蹦,站起来。   程意知道打不过他,连忙往段轻名身后缩,嘀咕:“小气,还不承认。”   阎森指指他,到底忍住了,目光阴鸷地盯着段轻名:“你方才那话当真?”   段轻名道:“当然。”   “老子不信!”口里这么说,阎森却没有走,来回踱了几圈,怀疑地瞥他,“你最好没骗老子。”   段轻名微笑:“真诚才能合作,剑王阁向来童叟无欺。”   “且慢!”齐婉儿总算明白过来,急忙打断两人的话,指着阎森问他,“什么意思,你要跟他合作?”   段轻名反问:“有问题?”   齐婉儿怒道:“你明知他杀了我姐夫!”   “你说时令?”阎森“嘿嘿”笑道,“他又没跟你姐姐成亲,算不得你姐夫吧。”   齐婉儿挥开拦阻的姚枫,剑指阎森:“不管怎样,时令都救了我姐姐,他命丧你手,我岂能坐视?”   阎森故意慢条斯理地道:“我是想拿你姐姐炼剑,本来没打算动他,他自己要找死,怪谁?你姐姐都没说话,你小子叫个屁,再说那是你姐夫,又不是你老子,死了一个,再找一个就是了。”   “满口胡言,你杀人炼剑就可恨!”   段轻名伸手,用玉简压下齐婉儿的剑:“云剑主息怒,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剑王阁向来宽容,既然阎前辈说是误会,我相信你姐姐一定会原谅他……表妹,你说呢?”   “啊?”齐砚峰竟没有哭,她沉默片刻,微微点头,“好的。”   齐婉儿道:“姐姐!”   齐砚峰小声道:“时令他已经不在了,阎森活着,表哥有用的。”   握剑的手紧了又紧,齐婉儿到底无言反驳,跺脚叹了口气,勉强憋出句“随你吧”,便收剑走开。   两名苏氏弟子忙走上前:“顾掌门,阎森此人反复无常,不可信。”   “无妨,我自有道理,”顾平林安慰两人,转身问齐砚峰,“齐姑娘是留下,还是随我们去长明山?”   美目流转,齐砚峰不安地道:“我刚结内丹,境界不稳,去了也帮不上忙,恐怕会给你们添麻烦……”   齐婉儿见状,连忙又走回来:“姜大修他们是要留下来拖住万法门,很危险,你还是跟我一起吧。”   段轻名笑道:“跟着你也许更危险呢。”   齐婉儿只当他在嘲讽自己,绷着脸要再劝,顾平林开口道:“去长明山更不安全,齐姑娘是聪明人,她境界不稳,不必跟着我们冒险。”   齐砚峰点头:“我就不去了。”   齐婉儿斟酌片刻:“罢了,那你留下来,别乱跑。”   齐砚峰依依不舍地拉着他,满脸羡慕:“你那招‘灵山沐雨罢歌舞’真好,比原招强多了,能教我吗?”   此话一出,旁边人都停住动作看过来。   齐婉儿欲言又止,没有回答。   齐砚峰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放开他,小声道:“算了,你这些年创招一定很辛苦,我不该这么说的,你别生气。”   齐婉儿沉默片刻,展颜:“无妨,姐姐要学,我教给你便是。”   剑招与功法何等重要,见他要将多年心血白白送出,姚枫皱眉想说话,齐婉儿摆手制止,他召出玉皇剑,用剑尖在地上划了幅剑图,轻声传音几句:“记住了吗?”   齐砚峰略一合目,又重新睁开,高兴地点头:“记住了。”   “你向来记什么都快,”齐婉儿毁去剑图,郑重道,“这招‘灵山沐雨’是我们齐氏名招,我用几十年改进它,其实尚未完成,我感觉它还可以更强。”他收起玉皇剑,双手扶住齐砚峰的手臂:“姐姐,如今你就是一个人了,自己千万小心。”   此去长明山破阵,成败难料,生死未知。   齐砚峰眼圈又红了:“我会当心的,要不你也别去了吧?”   齐婉儿摇头:“顾兄他们都在为修界奔走出力,我岂能袖手旁观,姐姐保重。”说完果断地放开她,朝姚枫点头,两人踏上木鸢。   另一边,南珠安排好护卫,转身看向季七娘,季七娘视若无睹,径直朝木鸢走去,南珠脸色极其难看,拂袖,跟着踏上旁边的木鸢。   “这里交给你了,”顾平林暗示性地拍了下姜芜的手臂,随即下令,“启程!”   .   因为万法门的缘故,众人并未走通往长明山最近的路,选择绕道。木鸢低空飞掠,由灵石驱动,十分稳当,让众人节省了不少真气。   顾平林看着下方变异的景物,正想着事情,忽听身后有人问:“两位剑主是在商议什么大事,不能让我听见?”   “与你何干?”   “阁主问话,云剑主这是什么态度?”   齐婉儿本就心情不好,闻言顿时炸了,站起来冲他冷笑:“阁主?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早知道万法门的阴谋,还让我去雾隐山,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段轻名温声道,“你以为你在独阴地这些时日,万法门当真没发现?他们为何不对你下手?”   齐婉儿回想片刻,仍是将信将疑:“你早知道?”   “鲁知仁忌惮剑王阁,想要与我合作,就不会动你,”段轻名道,“我是阁主,怎么会害你呢?”   齐婉儿低哼。   姚枫拉他坐下,又看了眼顾平林。   鲁知仁没有对齐婉儿和姚枫下杀手,段轻名说的没错,只是他略过了最重要的一点:鲁公子行动失败,才会忌惮剑王阁,若他成功颠覆修界,第一个对付的就是剑王阁。   段轻名似乎没看见姚枫的反应,笑问:“云剑主今日像个爆竹,也难怪,你苦心创招数十年,齐姑娘一句话就讨去了,你可是舍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齐婉儿傲然道,“纵然不舍,但那是我亲姐姐,‘灵山沐雨’本是齐氏剑招,齐氏的人要拿我也会给,何况只是没完成的残招而已。”说到这里,他挑眉嘲讽:“谁似阁主这般小气,做什么都要推三阻四讨价还钱提条件,我自会创更多新招。”   “喔——”段轻名道,“更多来自齐氏的新招。”   顾平林闻言眉心一跳,转脸看。   齐婉儿的剑术根基出自齐氏,能在旧招之上创新招已是成就惊人,若要他凭空创招,就等于放弃之前的剑道,齐婉儿已是内丹境修为,中途易道实乃大忌。   齐婉儿果然涨红脸:“谁说我要……”   “十三!”姚枫喝住他。   顾平林终于开口:“段阁主昔年学道灵心派,顾影剑法博采众长,必然受过灵心派剑术影响,何不大方一点,还给我们灵心派?”   不等段轻名回答,齐婉儿先大笑:“说得好!天下剑术皆从寻常剑招中来,你段六的剑法同样有来处,为何只问我?”   段轻名笑了笑,没有反驳。   阎森也在旁边听着,闻言大为得意:“老子的魂剑流便是自创的,你们这些小辈服不服?”   魂剑流确实很独特,他已活了上千年,无人知其来历,齐婉儿与姚枫、顾平林等人都没有反驳,唯独段轻名慢悠悠地道:“尹氏。”   阎森顿时仿佛见了鬼,盯着他,眼底有凶光闪过。   顾平林若有所思。   段轻名笑道:“现在前辈应该相信我的话了。”   阎森看了他许久,嗤道:“不过是几招低级剑术,谁都会,算得上什么!魂剑流就是老子自创的。”   “尹氏?”齐婉儿听出门道,吃惊,“你出身花溪尹氏?”   阎森“嘿嘿”笑:“怎么,老子不像你们世家的娇贵人?”   齐婉儿不悦道:“人不可貌相,谁说世家的人一定娇贵?我只是想花溪尹氏并不修剑术,你看着不像。”   姚枫突然低声道:“浣剑湖尹氏?”   “浣剑湖?”齐婉儿愣了下,“我倒听祖父提过,不过那个尹氏早已没落,如今在世家中都排不上名,你这老魔究竟是何来历?”他惊疑地打量阎森。   “看什么,”阎森狞笑,“想知道老子的来历,你还嫩着,你祖父都要叫老子前辈!知道得多死得越早,懂不懂?”   齐婉儿冷哼:“我怕你不成!”   阎森不以为意,反而打量他:“小子,当初看你只是资质好点,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想到你能离开齐氏自创剑招,也算是个人物,可惜你赢不过我的魂剑流。”   齐婉儿扬眉:“我的剑招能完善,你的魂剑流再厉害,却还要依靠他人的剑魂提升,终非正道。”   “老子管他正道魔道,”阎森阴阳怪气,“你这点修为,还是去找欢乐天双修一百年再来赢我吧,哈哈哈!”   齐婉儿听得瞠目结舌。   “哟,看这模样,没开过荤吧?”阎森哈哈大笑。   “什么开荤?”程意好奇地跑过来。   “别听他说混话!”齐婉儿怒道,“你这老魔,休要污言秽语!”   ……   那边几个人闹起来,顾平林转回头看前方,须臾,木鸢微微一沉。   “羽币不多,还请顾掌门捎带一程。”白色袍袖出现在视野边缘。   “请,”顾平林往木鸢头顶凹槽内放上几枚羽币,“谁似阁主这般小气,做什么都要推三阻四讨价还钱提条件。”   “今日怎么了,都对我冷嘲热讽起来。”段轻名坐下来。   “再不收起这种玩弄人心的把戏,你身边迟早一个人都不剩,”顾平林道,“齐十三本性真纯,真心待你,还救过你,更是你剑王阁的剑主。”   “原来是在为齐婉儿不平,”段轻名道,“齐十三真纯,他姐姐却相反。感情是人最大的弱点,交出感情,等于将弱点亲手送人,可怜了时令。”   顾平林道:“他不可怜。”   “哦?”   “欢乐天副门主才是门中战力,但欢乐天从未发生夺权之事,可见门主定有控制副门主的办法,时令叛离欢乐天,定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旁人只见他保护齐姑娘,事实上未必不是齐姑娘在陪他,否则这些年他修为不见突破,为何并不着急?”   段轻名叹道:“有情人总会同情有情人。”   顾平林道:“有情人,谁?”   段轻名道:“我啊,难道我不是一个有感情的怪物?”   顾平林侧脸看他。   段轻名端坐在他身旁,正徐徐打开手中玉简,简中依稀有小字浮动。   顾平林看着那些字,道:“既然你段轻名有感情,又会掌控人心,那你认为齐姑娘无情吗?”   段轻名闻言笑起来,反问:“你顾平林也有感情,还会利用感情,你认为她有情吗?”   顾平林收回视线:“也许没,也许有。”   “也许有,但不足以让她后悔,”段轻名道,“从她独自逃命那一刻起,她就选择了剑道。”   顾平林道:“你帮她,你对她感兴趣。”   “难得有做到这个地步的女人,值得欣赏,”段轻名道,“怎样,你在嫉妒?”   顾平林想也不想:“嫉妒,非常嫉妒。”   段轻名读着玉简:“是非常会说谎。我确实不介意帮她,更好奇她能走多远,难道你认为她不值得?”   顾平林道:“值得。她生在别处尚有出路,可惜身在北齐氏,她又是女子,兼已显露天才,另投门派都不可能。当初你若不隐瞒纳元九重的天赋,岂能顺利拜入玄冥派。”   “也不能进灵心派,”段轻名道,“这还要感谢我那贴心的齐氏母亲与好兄弟。”   顾平林道:“你尚且如此,何况齐姑娘,前世我并未听说过她的消息,那时你没在灵心派,也没去嵪山古林……”话说出口,顾平林就意识到什么,沉默了下,才接着道:“你我并未同行,没遇上袁骁他们,齐姑娘也没机会跟随我们,更没机会遇上时令了。”   段轻名道:“是啊,她没能脱身,后来被嫁与袁骁,齐氏在她出嫁前赐了她一粒化气丹,此丹乃齐氏秘制,能助人突破外丹境,也能悄无声息地坏人道脉,可怜她自以为是地隐忍,还天真地想到袁氏再图其他,却注定一生止步丹形境。”   顾平林差不多已猜到前世齐砚峰的下场,不免唏嘘,世家自有行事规矩,袁氏那边大概也不会介意:“若无齐十三,她在齐氏或许也能有机会,可惜……如今她舍弃所有走到今日,剑心坚定,难得。”   段轻名道:“时令是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这次很幸运。”   “是很幸运,”顾平林摇头,“没人会为她得罪齐氏,包括你我,除了同样决心逃离欢乐天的时令,只有时令真正怜她。”   段轻名道:“依你看,她将来大道有成,会不会有那么一刻想起这根曾经的稻草呢?”   顾平林仍然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她舍弃一切走上无情道,注定要忍受更多,也注定更辛苦。”   “你同情她?”   “弱者才需要同情,她不是,”顾平林道,“何况比起她,你当年在段氏同样凶险。”   段轻名有些意外,终于将视线从玉简上移开,偏头看着他,微笑:“有吗?我不记得了。”   “你不必记得,”顾平林沉默片刻,“你才是最适合修无情道的人。”   “一边需要我,一边又想划清界限,”段轻名收回视线,“是否继续合作,现在你还有选择的机会。”   “不是划清界限,”顾平林神色复杂,“只是如今回想,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没有弱点,也许你早已破境飞升。”   “这番肺腑之言,真诚到让人流泪。”   “你流泪?”   “想看吗?”段轻名随口道,“未来是没机会了,但你可以炼溯月洄光卷,回到我年幼时,说不定我还能给你表演呱呱大哭——啊,我比你年长两岁,你还是看不到。”   顾平林终于笑了声:“段轻名,你还真是个风趣的人。”   段轻名道:“风趣的、有感情的怪物,顾掌门利用起来也不会手软。”   “也是斤斤计较的怪物,”顾平林敛了笑,“如你所言,弱点就是拿来利用的,你当初玩弄段氏玩弄玄冥派,就没利用过感情?还是你不能接受失败?”   玉简中不断有小字出现、消失,段轻名笑道:“我接受啊,不过第一次失败,难免感到新奇,总要反省反省,吸取教训,这种事顾掌门大概已经习以为常了,想必能理解我。”   顾平林握紧袖中双手,待要说话,前去探路的步水寒驾驭木鸢飞奔回来,神色凝重:“金茅村似乎有人,莫非万法门已经发现我们的行踪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各自戒备。   顾平林收敛情绪,起身整理衣袍:“不必紧张,是广陵派周山主他们。”   听到是自己人,众人松了口气,步水寒想起什么:“不对吧,你不是说要在长明山会合么,他们怎会来这里?” 第201章 祖孙团聚   金茅村在金茅山下,山上遍生茅草,多是常见的白茅,偶尔会有极其稀少的金茅出现,这种金茅是制作法器的珍稀材料,每年神工谷都会派弟子过来收购,金茅山与金茅村因此得名。如今那些茅草受到阴气污染,大都变成了红黑色,风来时,好似无数直立蠕动的红头蚯蚓,看得人头皮发麻。   木鸢陆续在村口降落,周秋他们也已探得消息,早就等在那里。除了广陵派山主周秋、长老唐见和聂宇等广陵大弟子,齐真和三名齐氏家老也来了,还有玄冥派殊途真人、六道门掌门迟信、归灵宗长老岳飞花等,飞剑宫阳昭也来了,几乎全是内丹境大修,男男女女共二十多人。这种时候,各门派世家都顾不上计较过往恩怨,毫不吝啬地派出了战力,可惜大部分门派身陷独阴地,已经凶多吉少。   众人彼此见过,南珠笑着对周秋道:“我等已经去广陵派做了一回不速之客,失礼之处,还望周山主见谅。”   “这是哪里话,”周秋笑道,“主人不在,怠慢贵客了。”他又叹道:“昔年我曾与老岛主和平沧公有数面之缘,谁知平沧公……听说季氏之乱已平,恭喜南岛主。”   南珠眼神暗了暗,又迅速恢复正常,朗声说笑起来。   旁边齐真才要说话,突见一架木鸢落地,两个年轻人走下来,一者面如冠玉,眉俊目清,衣着不算华贵,行走举止却与常人不同,意气风发;另一人着朴素短装,那张脸轮廓分明,双目有神,鼻梁高大,显得十分沉稳。   “你们看,那不是……”齐真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三名齐氏家老见他神色有异,都跟着转脸看,一时又惊又喜:“十三!”   齐真突然将脸一沉,喝道:“混账,还知道回来!”   “齐老!”   “五哥住手!”   银色剑雨飘落。齐真是齐氏剑术修为最高的一个,“灵山沐雨”由他使出来,气势非凡。   齐婉儿远远看到了四人,心里正忐忑,也没料到祖父会突然出手,两人同被剑雨笼罩,姚枫召出虚谷剑,待要出手,被齐婉儿伸臂拦住。齐婉儿望着漫天剑雨,眼底闪着光,神情却越发凝重。姚枫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收剑退后。   “灵山沐雨”在齐真手里最完美,这是一次难得的验证机会。   玉皇剑出,无数气漩合而为一。   “玄鸟声动王宫起,用这招倒也合适,十三这些年果然有进步,使得比我们好,可惜要对付的是五哥,”一名齐氏家老笑道,随即又发现不对,“咦”了声,“这不是玄鸟声动……”   “这招是凤出岐山。”程意热心地解释。   “是地剑!”另一名家老看出些端倪,忙高声道,“五哥小心!”   气漩坠地,伴随着巨响声,一道剑龙自地下冲出,地面崩毁,土石飞扬,金色剑龙旋转着冲上天空,吞没剑雨!   齐真原是要教训孙子,也留了余力,待发现不对,他立即变招抵挡,还是被迫自半空坠下,踉跄几步才站稳。   “祖父!”齐婉儿自尘沙中现身。   “好小子!”齐真大笑着收剑,眼里却流下泪来,“就凭这一招,你当初走得好!走得好!”   确认剑招威力,齐婉儿松了口气,见祖父须发尽白,竟比上次云崖论道时还老了许多,必然是担心齐氏和自己安危的缘故,他顿时心头酸楚,收了剑,快步走上前,一撩衣摆,当众跪在了齐真跟前,哽咽道:“祖父!八叔公……”   不等齐真动作,另三人急忙上来扶起他。最优秀的齐氏子弟离家出走,齐氏寻找多年,谁也没想到会在此时相见,一时都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周秋众人纷纷过来安慰、道贺。   “今日祖孙重逢,可喜可贺。”   “早听说十三公子得齐氏真传,果然不凡。”   ……   齐婉儿也恐祖父过于伤感,连忙收了眼泪,整理情绪,扶着齐真笑道:“我在外面很好,不但没吃苦,还长了不少见识,正要回来看望祖父你,不想先在这里遇见了。”   “你还想过回来!”齐真冷哼,打量他半晌,终是叹道,“好了,没事就好。”   齐婉儿忙让姚枫上前:“这些年多亏姚兄,若不是他,我还不知要吃多少亏。”   姚枫作礼问好,并不多说一个字。齐真早就见过他,喜他稳重,又感激他照顾孙子,点头笑道:“不愧是山外姚家的孩子,十三多得你照顾,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姚枫道:“没有。”   齐真正色嘱咐齐婉儿:“结识姚公子这样的朋友是你的运气,往后定要像亲兄弟一般对待。”   齐婉儿笑道:“这个自然,我早就把姚兄当大哥了。”   这边说着话,周秋也朝段轻名拱手:“若非陶前辈解释,我等险些误会阁主,实在惭愧。”   段轻名叹道:“身不由己,诸位不怪罪剑王阁,我已感激不尽。”   周秋摇头:“想不到令尊……唉。”   提到段品,齐真也转身来:“若无齐氏相助,段品岂能安坐家主之位?可恨!可恨!”齐氏陷在独阴地,家人生死不知,他连骂两声“可恨”,突然记起自己曾奉命对段轻名下手,顿时尴尬不已,勉强放下身份对段轻名拱手:“多谢你不计前嫌照顾十三,惭愧。”   “婉儿是我的表弟,齐老何必见外,”段轻名微微侧身避开,笑道,“何况婉儿表弟十分懂事……”   他当众一口一个“婉儿”,阳昭等年轻人纷纷别过脸去,齐婉儿神色扭曲:“段六你!”   “什么段六!”齐真面上挂不住,教训孙子,“这是你表兄!”   段轻名制止:“齐老不必责备他,其实婉儿表弟帮了我大忙,我看婉儿性子率真,很是讨人喜欢……”   人群后传来女子的低笑声。齐婉儿铁青着脸,险些暴跳:“你才讨人喜欢!”   “放肆!”齐真怒喝,“离开齐氏,规矩都忘了?目无尊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剑王阁,上次云崖是你吧?什么云剑主,我还没跟你算账!段阁主剑术不凡,你没有功法,必然也得他指点了,还不谢他。”   齐婉儿不敢顶嘴,低声道:“我的剑术又跟他没关系!”   “还说,”齐真恨铁不成钢,指着他骂道,“这么多年了,你这脾气还不收一收!”   旁边六道门掌门迟信调侃道:“别说小的,这么多年也没见齐老你收收这身脾气啊。”   齐真的爆脾气修界闻名,众人乐得大笑。齐真涨红老脸,胡子一吹,过去要揪他:“迟信小儿你……”   “又来了!”   ……   众人说笑,唯独阎森独自坐在大石头上,周秋等人早就留意到他,也大致猜到他跟来的缘故,广陵派长老唐见低声对顾平林道:“阎森此人极恶,从来不讲规矩,恐怕靠不住。”   “未必,”殊途真人道,“魂剑流不是鬼道,独阴地同样不利于他,万法门必定利用了他,眼下我们正缺人手,这老魔肯出马,也是不小的助力。”   顾平林颔首:“正是,我见他被万法门追杀,这才带他过来。”   “原来如此,”周秋想起一事,黯然道,“我们缺人不假,你还不知道,十日前,真水剑宗陶前辈仙逝了。”   气氛沉凝下来,有人看向季七娘。陶余生守不生山灵眼时遭季氏暗算,身受重伤,他修为迟迟不能突破,寿数本已不久,这一下竟去了。顾平林没料到他伤这么重,原本计划将他当作重要战力,闻言也措手不及。   段轻名开口道:“赶路都累了,进去说吧。”   众人称是,往村内走。顾平林有意将段轻名推出去应付,自己在后面想着事情。步水寒跟着他落在后面,低声问:“为何不见李庄主他们,这也是你的安排?”   “当然,我们会来都是顾掌门的安排。”阳昭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顾平林侧身来看他。   阳昭虚虚地朝他拱了下手:“独阴地万法门耳目众多,我师父他们走了另一条路,明日我们是不是也要兵分两路?”   他性子傲,主动行礼便是将顾平林与玉无学同辈对待了。顾平林笑了声:“不错,你要选哪一路?”   “当然是出战的那一路。”阳昭想也不想。   顾平林道:“危险,恐怕尊师不赞同。”   阳昭摆手:“剑修不出战,来这一趟做什么?我们飞剑宫有脾气差的,有剑术差的,就没有怕危险的,我师父定然不会阻止。”   他如今破除心魔,整个人精气神都已不同,那身骄傲竟也不似之前可厌了,换做往常,他断不会这么容易听从安排。顾平林向来惜才,见状也生出几分欣赏来,点头。   阳昭又道:“往日师父说阵剑之道独特,我还不信,那日顾掌门只用了半招,极妙,我有意讨教,不知是否有机会?”   步水寒闻言道:“何用掌门出手,我与你切磋。”   阳昭拒绝:“灵心派剑法?不用。”   步水寒最听不得有人看轻灵心派,冷笑:“你这人怎地还是可恶,我看飞剑宫剑术也寻常,比过才知道。”   前面齐婉儿听见了,大步折回来:“谁要比剑?来,我与你比!”   “还有我,”程意也跑过来,“我不比,我看你们比。”   周秋、齐真等人回头喝道:“罢了,这是独阴地,都放老实些!”   ……   顾平林与周秋等人商议好事情,出来已经入夜,听说阳昭齐婉儿几个比试不成,相约论剑去了,段轻名也不在房间,顾平林倒有些意外。   独阴地不见日光,却能看到模糊的月亮,由于阴气太重,那半面月亮也透着无限阴冷。金茅村一片死寂,草虫声也无,不少被缚于此地、未能转生的游魂在巷道徘徊,大都没有意识,痴痴呆呆的,倘若不及时破阵,等独阴地真正形成,这些魂魄迟早要被万法门炼成大妖魂。   “啊啊——又过来了!”程意的声音。   “闭嘴!”齐婉儿道。   “我不喜欢鬼。”程意委屈。   “这是游魂,不伤人。”广陵派的聂宇开口,还有一名女修也柔声安慰程意。   阳昭道:“老魔你笑什么?”   “别吵,赶紧论剑,”阎森“嘿嘿”笑,“等你们论成了,正好都来喂老子的剑。”   顾平林站着听了半晌,没有过去,他顺着小路走向村外,没走多远,就发现步水寒跟了上来。   顾平林回身:“师兄不是在论剑么?”   步水寒不答反问:“你受伤了?”   顾平林恍然。没想到他会看出来,难怪近日他总跟着自己,定是不放心自己单独行动。顾平林莞尔:“事情紧急,只能放弃突破,不算严重,师兄无需担心。”   “难怪,我说你看着不对,”步水寒松了口气,“要去哪里也该叫上我,这可是万法门的地盘。”   顾平林摆手:“无妨,我只是要去见一个人。”   步水寒不解:“这里还有谁?”   “师兄去了便知。”   两人走出金茅村,来到后山,山上妖茅极其茂密,不用顾平林吩咐,步水寒拔剑砍去大片妖茅,露出中间的羊肠小径,那些被削断的妖茅犹自扭动,看得人毛骨悚然。   顾平林径直走上半山腰,在一处石壁前停住,他抬手敲了几下石壁,那两人高的石壁竟然自行移开,露出个黑幽幽的洞口。步水寒正吃惊,就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地走出来,原来那石壁是被他从里面搬开的。   步水寒下意识地拉着顾平林后退,却听那人笑道:“师父,步师伯!你们总算来了,叫我好等!” 第202章 旧地旧事   “万籁!”步水寒认出他,既惊喜又疑惑,“你不是回万氏了么,怎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万籁上前作礼,又摸出折扇打开,笑道,“师父吩咐的事我已经办妥,穆师弟那边应该不会出错。”   顾平林这才展颜:“做得好,此番你立了大功。”   “罢了,肯定又是掌门的安排,”步水寒倒没介意自己被瞒着的事,笑道,“顺利就好,我也不问了,快回去吧。”   万籁将石壁移回去挡住洞口:“师父,你怎知这里有个山洞,让我在这里等?”   顾平林看着那石壁,拉了拉披风门襟,淡声道:“曾经路过。”   前世灵心派被围攻,他在陈前的保护下逃出来,丹田被废,无处可去,为逃避追杀,如野狗般东躲西藏,曾经在这里住了些时日,那时他满心只有“段轻名”三个字,疯狂地想要复仇。   可笑,可叹,可怜。   顾平林果断地收起情绪,带着两人下山,刚到山脚就听到女子的娇呼声。三人急忙赶过去,只见两名女子神色惊惧,拔剑指着一棵猩红色的妖茅。那妖茅比其余妖茅高一倍,顶部茅穗妖化成无数细小的吸盘,其状丑恶。   “是两位周姑娘,”步水寒皱眉,“她两人没结内丹,周山主怎会将她们带来,不合适吧?”   顾平林道:“是我的安排。”   步水寒先是意外,随即担忧道:“我知道你做事必有缘故,但此行危险,她们可是周山主的女儿,出不得差错。”   三人没有出手。妖茅刚变化,很难伤害外丹修者,周采葛与周采芹姐妹只是被那丑陋模样吓到,待发现它没多大本事,周采葛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它斩断了。   顾平林走过去:“两位姑娘,别来无恙。”   “顾掌门!”姐妹两人异口同声,过来见礼。   万籁笑嘻嘻地道:“师父与两位姑娘慢慢说话,我们就先回去了?步师伯?”   步水寒见没危险,也有心玩笑:“走吧。”   周氏姐妹红了脸,抿着嘴笑,装没听见,待他们离开,周采葛用手肘碰碰妹妹,周采芹便开口道:“白天人多,我们不敢打扰顾掌门,方才听说你往这边来了,就想找你说话,想不到遇上这等妖物。”她忍不住摸着手臂,嫌弃道:“这是什么东西,甚是恶心!”   “是妖化的金茅,”顾平林看看那扭动的暗红色茅杆,“竟然会攻击人,应该吸食过人血。”   周采葛愁眉:“若修界变成这样,可怎么得了!”   “不是有顾掌门在嘛,”周采芹娇笑,“想不到父亲会带我们进来,我们姐妹一路长了不少见识。”   顾平林朝两人拱手:“其实此事是我的安排,我想请两位姑娘帮个大忙,所以特意请周山主带两位过来。”   两姐妹面面相觑,周采葛反应快,忙拉着妹妹让到旁边:“不敢受礼,顾掌门要我们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不过我们只有化气六重修为……”   见她不安,顾平林莞尔:“无妨,虽然此事重要,但对两位姑娘来说不难。”   两姐妹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兴奋,脸都涨红了。周采芹试探:“是什么事情?”   顾平林道:“到时我自会告诉两位。”   他这么说,两姐妹也不好再问,跟着他走回村子,那边论剑的众人已经散了。   顾平林在空地上停住,嘱咐道:“独阴地不安全,两位姑娘不可再像今日这般单独行动。”   姐妹两人咬唇看他,笑眼弯弯,你推我我推你。   顾平林见状道:“两位姑娘直说无妨。”   周采葛扭捏地开口:“之前我们误将你当作严师兄他们那样的人,顾掌门可别见怪,其实……你很会体贴人呢。”她终于忍不住,笑着推妹妹:“我妹妹问你,可要寻道侣?”   “谁要问这个了!”周采芹跺脚笑骂,“是你自己想问吧?”   这两姐妹果然快言快语,什么都敢说,此番真没找错人。顾平林失笑:“独阴地之祸未除,道途未知,不敢多想。天晚了,两位再不回去,周山主恐会担心。”   两姐妹闹了这回,也怕被周秋发现,娇声告别。   目送两人消失,顾平林旋身离开原地,然而那森寒的剑意无处不在,轻易划破他的披风。   人是剑,剑是人。   顾平林退至空地中央的枯树下,侧脸看肩头那手:“你失态了,段轻名。”   “双胎姐妹连个性都这般相似,少见,”段轻名看着周氏姐妹去的方向,赞叹,若非那手指间的力量几乎将他的肩骨捏碎,完全看不出失态的模样,倒像是随手放在他肩头一般,“是不是很可爱?”   顾平林抬眸看看他,道:“确实。”   肩头剧痛。   “她们算不上美人,”段轻名收回视线,似笑非笑地看他,“唯独眼睛生得有几分价值。”   顾平林冷静地道:“世上千万人,这不奇怪,我也曾见过与你眉眼相似的女人。”   段轻名“喔”了声:“她真幸运。”   “应该是不幸,”顾平林按捺住情绪,示意,“放手。”   那手没有放开,反将他推到树干上。段轻名侧身过来:“那周氏姐妹呢?”   顾平林脸色微变:“你问得多了。”   “不回答吗?”   “奉劝你,不要激怒我。”   段轻名不在意警告:“怎样,是去看你躲藏的山洞,追忆往昔?”   顾平林沉默了下,寒声道:“你知道我躲在那里。”   “难道你认为瞒得过我?”   “看我狼狈,你很高兴?”   “当然,想到你修为尽失,只有我了,我就很兴奋。”面前人似乎在回忆当年,语气也染上了兴奋,他慢慢地低头,高挺的鼻梁随之压下,薄唇近在咫尺。   造化真气催动,顾影剑应召而出,剑风尖锐。   “要杀我吗?”段轻名慢声。   他并没有没动,磅礴杀气却骤然消失,顾影剑浮在半空,剑尖离他的后颈仅有三寸。   变幻的指诀僵在前一刻,顾平林缓缓捏起手:“我当然杀不了你。”   “要是杀得了呢?”   过近的距离,让唇与唇轻微地摩擦,连带说出的话都染上了彼此的温度,气息交换,仿佛彼此饲喂言语。   顾平林沉默半晌:“应该问你,你又想要从前的追随吗?”   肩头力道减轻。   心头也随之一松,顾平林侧脸,召回顾影剑,尽量让声音平稳:“前世周氏姐妹为了追随你,背叛师门,下场凄惨。”   “所以?”   “所以,现在你又在怀疑什么?”   狭眸寒光渐敛,段轻名缓缓直起身:“明目张胆地利用,还能成功,我向来欣赏你这一点。”   顾平林道:“我并没想利用。”   “没吗?”段轻名道,“雇我是你的决定,我拒绝就是划清界限的机会,你放弃了机会。顾平林,你在利用这场交易把我困在你的阵营里,却从头到尾都没问过价格,你这么谨慎的人,怎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呢?既然决定不惜代价,这又是反抗什么?欲拒还迎?喔——顾掌门美人计用得顺手。”   顾平林扣住那手,从肩头拉开:“我不是美人,交易也没完成。”   “所以我会期待你成功,也许还会忍不住帮你?”   “我要成功,不需你帮,”顾平林走开两步,“前尘往事,实难尽了,你助我重生,如今我对你亦有同门情谊,但这世上并非所有感情都是对的。季七娘错爱齐十三,以至被迫嫁入蓬莱,日久生情,她又选择救南珠,却低估了南珠对季氏的仇恨。”他停了停:“错误的感情不值得继续,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清楚?”   段轻名道:“明白后果的选择,不叫错误。”   “所以蓬莱你用命赌的结果,叫什么?”顾平林回身,直言道,“你只是没合适的对手,所谓的追逐,也许只是兴趣。”   “那就等兴趣消失,用一百年挽回的兴趣,我也很好奇它能保持多久,幸好你选择了这场交易,”段轻名慢步走到他面前,“当然,如果我死在这场交易里,你就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也许还能再次证明我错误。”   四目相对。   “那你要当心,以免再上同样的当。”   “我会记得你的提醒。”   顾平林点点头,低头解下被剑气划破的黑色披风:“你来过这里。”   段轻名看向后山,随口道:“当然,一旦山洞被发现,你将性命不保,所以我当时就住在这金茅村,直到你离开,满山的茅草都白了,枯了……有人费心保护你,高兴吗?”   顾平林动作一顿:“我不高兴,更不会感激你。”披风落地,在火光里化为灰烬。顾平林尽力维持冷静:“没有你,我不会落到那步境地,灵心派也不会受连累。”   段轻名漫不经心地道:“没有门派能永远存在,就算没你,灵心派迟早也会消失,你作茧自缚了。身在道途,总会不断失去,步水寒他们根本不能陪你走到最后。”   “你不是灵心派掌门,没有托付生死的师兄弟,自然不能体会,”顾平林摇头,“丹田被废,修为尽失,我也曾经绝望过。”   “托付生死,是弱者的互助,我不需要,”段轻名回头来看他,轻笑了声,“绝望又如何呢?你一定不会因为绝望就放弃,我帮你拿到了造化诀,你的修为更胜从前。”   “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我认为你在玩弄我,如果被废丹田的是你……”顾平林意识到什么,停住了。   果然,段轻名含笑接下去:“是啊,我也曾被你设计,修为尽失,依旧不计前嫌原谅了你,你却这般斤斤计较。”   顾平林失笑:“段轻名,你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令人赞叹。”   “这不像称赞。”   “是称赞你,能面不改色地讲出这么没道理的道理。”   “我能证道,它就是对的。”   “你没证道,更没飞升,”顾平林道,“我并不喜欢失去一切的体验,也不希望你有这种体验。”   段轻名赞道:“动人的话。”   顾平林没有解释什么,就地坐下:“我要疗伤,可有羽币?”   空地上凭空出现一架软榻,段轻名走过去坐下:“方才不顾伤势动手杀我,如今还问我要钱疗伤,天理何在?”   顾平林自取两枚上品羽币,闭目运造化诀。 第203章 阵外鬼阵   玉螺山脉最外沿寸草不生之地,名为不生山,上空的黑气比别处更浓重,翻涌着变化形状,有如鬼门大开,阴气吞世,正是:   灵地于今化鬼门,浊阴阵起九天昏。   杀生万法功成日,举世道魔皆不存。   心剑宗外,巨石林立,每块巨石至少都有一两丈高,且自发地移动,隐隐生风。巨石阵内,几处屋脊檐角在缭绕的阴气中若隐若现,犹如鬼殿冥楼。   张牙舞爪的黑气中间,一缕微弱的金光忽隐忽现,无力地挣扎着。   惨白的骷髅头浮在半空,下颔张合,红舌蠕动。   上千修者守阵,魔修、道修、鬼修皆有,境界高低不齐,其中还有不少大名鼎鼎的魔修门主与世家家主,在修界都算名震一方的人物,如今却因为灵气断绝不得不投万法门,受其控制、驱使。   “门主借阴气布阵,高明之至。”枯血门纹老笑道。   傀儡楼幽连城拂了下绿袖,抱怨:“可惜时日尚短,我虽有门主所赐功法,却只炼出几具傀儡,不够用的。”她拍拍身旁的傀儡,那傀儡垂首而立,毫无反应。   几名剑修面露愤恨恐惧之色,他们原是受困独阴地的道修,被万法门围攻,为活命而背弃师门,谁知好些同伴都被幽连城拿来炼制傀儡,他们几个因为修为不足才幸免,如今自知走错,也是无可奈何。   “眼下人手不足,拿他们炼傀儡实是不得已,”鲁公子温和的声音响起,“连城,今后不可再对同门动手,此番事成,你不缺材料。”   声音带着神奇的安抚作用,幽连城收敛气焰,低声答应,那些剑修纷纷松了口气。   骷髅头转动,黑漆漆的眼洞看向不远处的几名残疾修者。鲁知仁十分客气地道:“此番我已探得阎森下落,必能让真人如愿。”   老病真人半卧在木榻上,声音微弱:“希望鲁门主守信啦。”   “真人放心,”鲁知仁道,“事成之后,我也必定不会亏待天残门,若真人不嫌弃,副门主当虚位以待。”   他对天残门的善意倒是透着几分真诚,谁知老病真人只是笑咳两声,并不接话。天残门人向来如此,鲁公子也没计较。   欢喜娘娘推开身旁搀扶的男弟子,低眉敛目走上前来,媚态更增:“留在独阴地的门派世家已被铲除大半,但毕竟还有段徵、云鹤、玉无学他们,更兼顾平林出谋划策,门主此阵可有把握?”   纹老也正色道:“嵬风师去了天镜山,门主却将人手都调来这边,会不会不妥?”   一名高颧骨、手托药罐子的胖修者冷哼:“门主的安排自有道理,你在质疑门主的决定?”   纹老冷冷看他一眼,低头道:“属下不敢,门主明鉴。”   那人原是药师坛蛊师颜五,魔域沦陷,纹老率人围杀药师坛,药师坛损失惨重,被迫投了万法门,对纹老自是恨之入骨。   “我看不必担心,”冰剑谷长老李逋迅速与颜五对了个眼色,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对纹老解释道,“嵬风师去天镜山再快也要一个月,如今还有十来日才到,顾平林他们到底时间不够,只能分散行动,我们却占尽地利之便,鬼道阵术可利用阴气,门主已设置了传送阵,此地之事解决,我们便立刻用传送阵赶过去,岂不比分散守阵更稳妥?”   纹老想了想:“不错,还是门主高明。”   幽连城出言提醒:“倒是剑王阁,不得不防。”   “前日段徵他们暗中偷袭,控制了剑王阁,必是为了接应顾平林他们,段轻名当真不知情?”纹老道,“当日在潜阳山,我们可是因为他才功亏一篑。”   “我自有安排,”红舌微动,骷髅头缓缓转过去,鲁公子开口,“他们来了,归位,掌阵吧。”   众人低头:“是。”   .   阵内情形暂且不说,顾平林一行人站在石阵外,都仰望上空的冲天阵气,整座不生山都在阵气笼罩之下,众人亲眼目睹这鬼阵的声势,都震惊不已。   “鬼道能借阴气布阵,鲁知仁的阵术天赋不弱。”段轻名道。   顾平林道:“赢,未必要靠天赋。”   阵力远胜人力,修界几乎所有阵术都需要灵气驱动,是以常设置在地脉灵眼附近,灵脉越大,灵气越强,阵力越强。要在独阴地设阵,就只能靠灵锭凤羽提供灵气支撑,这种大型阵法是不可能实现的,鬼道能用阴气布阵,确实难缠。   姚枫开口:“阴阳逆转,鬼道修炼方式与其余道法相悖,鬼道兴,则诸道亡,等同与所有道门为敌。”   “难怪当初道门魔域都要剿杀鬼道,”归灵宗长老岳飞花忧虑道,“这鬼阵看着甚是凶险,单凭我们恐怕……”   玄冥派殊途真人顿足:“照我说,就不该兵分两路,若周山主他们在,我们还能多几分把握!”   众人之前在金茅村休整了一夜,次日周秋与迟信等人便继续上路去长明山了,顾平林却按计划折返,目标正是这不生山的锁灵阵,人手分散,十几名内丹大修哪能抵挡鲁知仁的鬼阵!   齐真摇头:“真人此言差矣,三个月已去大半,我们却要破三个锁灵阵,倘若人都过来,就算破了这边,要赶去长明山也来不及。”   “不错,顾掌门这样安排也是不得已。”广陵派长老唐见点头。   殊途真人被抢白,脸色不好:“话是如此,眼下怎么办?”   南珠走到顾平林身旁,低声道:“我们返程来攻不生山,原想出其不意,如今看来,鲁知仁会不会早有准备……”   步水寒在旁边听见:“鲁知仁谨慎,设阵防御也不奇怪,怕只怕他在长明山和天镜山也布了这种鬼阵,周山主和嵬风师他们就难了。”   顾平林一直抬头观望鬼阵,闻言这才收回视线:“不会,此阵至少需要十六名以上的内丹修者守阵,除去嵬风师的势力,再除去不从被杀和逃走的,魔域人手不足以支撑三处,何况这些人都是被迫听命于鲁知仁,他更不会轻易分散战力,他应该是早有准备,知晓我们会攻这不生山。”   众人大吃一惊。   齐真冷眼扫视众人:“这一路并未发现万法门的人,消息怎会泄露?”   “齐老慎言,”归灵宗长老岳飞花不赞同,“这种时候,我们更不该互相怀疑。”   阎森在旁边嘿嘿笑:“现在怎么办,顾掌门?”   顾平林道:“进。”   南珠忙道:“要不要等段老和玉宫主他们来了再说?”   周采芹也小声道:“顾掌门,这样进去会不会太冒险?”周秋等人去往长明山,顾平林连万籁都不带,却将周氏姐妹两个带了过来,两人修为最低,亲眼见到鬼阵威力,难免紧张。   “怕什么,我先来!”孤芳剑出鞘,阳昭面无惧色。   步水寒也不甘落后,召出湖音剑:“独阴地不破,横竖是死,我与你一同进去。”   齐婉儿看姚枫:“此战不可避,姚兄?”   姚枫点头。   程意却退到段轻名身后:“危险,你们去吧。”他善长狩猎,对危险的感知比寻常修者更敏锐,既然这么说,鬼阵里就一定很危险。   齐真哼了声,喝止众人:“都站住,哪里轮得到你们!”他转身看另三位齐氏家老:“我们这些老头子莫非连小辈也不如?先走一趟吧。”   齐婉儿欲阻止:“祖父!”   “我也正有此意,”顾平林打断他,拱手,“几位前辈当仁不让,不负北齐氏之名。”   殊途真人固执好强,见状将拂尘往背后一插,召出长剑:“你们四个人怎么够,待我去试试这鬼阵的威力!”   岳飞花取出法器:“老身也去探一探吧。”   顾平林转向阎森:“还要有劳阎前辈。”   “要我帮你试阵也不是不行,”阎森十分警惕,转动眼珠,“你且说,这阵怎么打?”   段轻名道:“简单,前辈随便打,不死就行。”   “老子没问你!”阎森指顾平林,“你说。”   顾平林道:“随便打,不死就行。”   阎森愣了下,暴跳:“放屁!你让我们去送死?”   “放心,只要前辈能在里面坚持一炷香工夫,我就能破阵,”顾平林笑了声,“试阵而已,难道你觉得魂剑流不能让你全身而退?”   阎森道:“不用激将,一炷香可以,若你破不了阵呢?”   顾平林道:“破不了阵,我进来。”   阎森望着鬼阵斟酌片刻,又看看齐真等人,心道进去的不止自己,真有不对,就拿齐真他们挡,不信这些人会不管齐真他们的性命,总会来救。打定主意,他便瞪着顾平林道:“一炷香,记得你的话。”   “这个自然,”顾平林侧身,“请。”   阎森不动,指齐真众人:“你们先进。”   齐真哼了声,与三名家老同时出剑,扑入鬼阵。齐婉儿要跟上去,姚枫按住他的肩,低声道:“顾掌门自有道理。”   殊途真人和岳飞花紧跟着入阵。不出所料,几个人刚进阵,那阵立刻有了变化,移动的巨石逐渐停下,一团团更浓郁的黑气自石底冒出,遮住众人视线,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同时,阵中响起怪叫声。   程意道:“里面有大妖魂!”   唐见心惊:“这两个多月,鬼道不知利用独阴地炼了多少妖魂,齐老他们此去……”   齐婉儿紧张地看顾平林。   顾平林朝阎森示意:“前辈?”   “几个妖魂,还不在老子眼里!”阎森拍拍魂木剑,剑气滚滚冲向鬼阵,将黑色阵气扯开一道口子,阎森冲入阵中。   他的身影刚消失,顾平林耳畔就响起一声轻笑。   “恭喜。”   顾平林抬起手,果断下令:“众人,准备入阵!” 第204章 药人阎森   阵内,齐氏朝歌剑术组成剑阵,齐真四人联手对敌,击退十几只大妖魂,暗道不好。进来不过片刻工夫,四人就受到数十次攻击,几乎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前进半步都难,更别说接近中心的锁灵阵了。鬼阵比想象中更凶险,三人不仅面临阵气杀招,还有大妖魂的攻击,这些大妖魂经鬼道秘法炼成,不知有多少只,都能借阵气藏匿,饶是齐真四人修为高深,配合无间,也逐渐支绌了。   “当心!”齐真额上见汗,推开长老齐一全,躲过攻击,接着拄剑喘息,“这样下去不行。”   四人彼此配合,却连用凤羽回复真气都来不及,只有消耗没有补充,想必殊途真人和岳飞花那边的情况更不好。   “退?”长老齐晏道。   眼见难以支撑,齐真逼退妖魂,正自迟疑,突然阵气消减,大妖魂纷纷朝另一边去了。   “这是……守阵位空缺?”   难道有人破了一个阵位?四人都是战斗经验丰富的大修,自然不会白白错过机会,齐真精神大振:“走!”   冲出鬼阵,进入前方心剑宗大门,四周黑气变淡,原来这鬼阵只是外层拦截所用。四人警惕地打量四周,殊途真人和岳飞花也进来了。殊途真人脸色阴沉,身上几处带伤,好在伤势看着不重。岳飞花的发髻已被削去,花白头发披散,胳膊上有道长长的口子,冒着黑气,应该是被大妖魂攻击留下的,她朝四人摇头,道声“惭愧”,飞快取出灵锭补充真气。   紧跟着,闪闪剑花开道,阳昭在前,顾平林和唐见等人也陆续进来。   齐真见到他们便松了口气:“顾掌门,这到底怎么回事?”   顾平林回身望着震荡的鬼阵:“因为阎森进阵了。”   “利用阎森牵制我们,顾掌门好计策。”鲁公子的声音传来,一颗巨大的黑色骷髅头影子悬浮在心剑宗正殿上空,遥望众人。与此同时,殿门外也出现黑压压的一片人。   战力悬殊太大,殊途真人等还好,周氏姐妹看到这么多敌人,不由花容失色,直往顾平林身边靠过来。   顾平林转身看那骷髅巨影:“放那两名苏氏弟子来探听我们的行踪,鲁门主也是好计策。”   众人大吃一惊。   步水寒变色:“原来是那两个苏氏弟子泄密?他们都被巧言控制了?”   鲁公子笑起来。   顾平林道:“他们没中巧言,只不过是为了求生背叛师门,投靠鬼道,说不定手上还有同门的血,此番大概也是他们主动请命来的。”   “可恶!”齐婉儿气得脸白,“这等欺师灭祖为虎作伥的贼子,他们敢!”   鲁公子道:“人心经不起考验,修界一向弱肉强食,谁不想活命呢?你只看到我杀他们,可知鬼道因为修炼法门不同,也曾遭到围杀,以至四处躲藏,这就公平吗?”   齐婉儿反驳:“荒谬!鬼道强行造独阴地,以至生灵涂炭,有什么理由谈公平?”   鲁公子反问:“难道正宗道门就干净?你就没杀过人?”   “杀过,”齐婉儿想也不想,“但我的剑从不用在无辜的弱者身上。”   “齐十三公子,嗯——”鲁公子停了停,“那你不妨问问身边这些人,看他们是不是敢说同样的话,齐老?段阁主?顾掌门?”   “他们当然……”齐婉儿转头看众人,噎住。   “别听他的。”姚枫摇头,眼底有笑意。   顾平林开口:“有这种人,鲁门主会因此认错改过?不过玩弄话术、粉饰自己而已。作恶就是作恶,别人的恶并不能衬得你无辜,生灵枉死,修者命丧,你说这些,是要让那些被害的冤魂理解你,还是想动摇我们对付你的决心?修界确实弱肉强食,但谁弱谁强,尚未可知。”   “凭你们?”纹老纵声笑道,“段徵他们控制白头山剑王阁,是为了接应你吧?包括你假意去长明山,中途折回,自以为声东击西,可惜你们的行动早已在门主掌握之中。你也算谨慎,没带上那两个苏氏弟子,但根据他们的消息,门主已经猜到你会来不生山了。”   “是吗,”顾平林道,“那你怎知消息不是我故意泄露的?”   纹老愣了下,看看鲁公子,道:“无论如何,你确实来了。”   顾平林颔首:“也是。”   鲁公子转问段轻名:“段阁主让出白头山,是要破坏之前的约定吗?”   “剑王阁从不失信,”段轻名慢步走出人群,“顾掌门算计剑王阁,自会付出代价,眼下这一局属于你们两人,我不过是观棋者而已。”   鲁公子道:“旁观更能看清局势,阁主觉得谁会赢?”   地上出现一面绣榻,段轻名踱到榻前,转身:“观棋不语真君子,结果出来之前都充满未知的变数,这正是对局趣味所在,若此时下结论,非但坏了局,趣味也会消失殆尽。”说完坐下。   鲁公子道:“我若成功,也许不会放过剑王阁,你当真要旁观?”   “鲁门主是坦诚之人,”段轻名赞了句,“不过做人总要讲信用,做生意更要重视信誉,至少到现在为止,你遵守了约定,没动剑王阁的人,我没理由破坏约定。”   鲁公子沉默片刻,道:“我开始后悔,或许应该改变之前的决定,因为我始终看不透你,你做事的理由,和你的目的。”   “不奇怪,”段轻名道,“人心莫测,谁能轻易看透一个人呢。”   鲁公子谨慎地问:“阁主观棋,那三位剑主也不会入局了?”   段轻名侧脸吩咐道:“剑王阁不与任何势力为敌,三位剑主,希望你们谨守阁中规矩。”   “好的,”程意站到他身旁,“我也不想打。”   齐婉儿急喝:“程意你过来!”   “打不过啊,”程意不肯,还好心道:“阁主不让打,你快听话吧。”   齐婉儿忍住火气,皱眉看段轻名:“段六你怎么回事?他迟早不会放过剑王阁,你难道没听见?”   “听见了,”段轻名道,“云剑主害怕吗?”   齐婉儿道:“这不是怕不怕的事!明知他不安好心,我岂能坐以待毙!”   “剑王阁来便来,走便走,”姚枫制止他,看段轻名,“阁主的话还作数么?”   段轻名道:“作数。”   齐婉儿反应过来:“好,我们这便离开剑王阁!”   鲁公子不急不恼:“也罢,那我不用留情了,毕竟我也很担心误伤剑王阁的朋友。”   “无需留情,”齐婉儿傲然道,“我们又不似段六糊涂。”   齐真等人万万没想到段轻名会临时退出,有信的,有不信的,都忍不住看向顾平林。这边顾平林摆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鬼阵突然剧烈震荡起来。   “姓顾的,你还在等什么!”阎森的怒喝声传来,魂气几乎冲破阵气,看来他是动了真本领。   顾平林开口道:“抱歉,我不能破阵,所以已经进来了。”   “你耍我?”阎森反应过来。   鲁公子道:“是你太蠢,所以才会上当。”   半空骷髅头巨影转动,眼窝中突然射出两道幽幽的蓝光,蓝光穿透黑气,照出鬼阵内情形。   .   阵力每数息之间便凝成黑刺,从上下左右各个方位刺出,防不胜防,数十只大妖魂围住阎森,阎森在鬼刺与魂影间穿梭,并不似想象中狼狈,他反而将魂剑流使得越发精妙,不过片刻工夫便斩杀了一只大妖魂。   “想借这鬼阵杀我?打的好算盘,等老子出来,杀光你们!”阎森狂叫,魂木剑一绞,头顶大片鬼刺破碎。他身在阵中,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听着顾平林的声音朝这边冲,又被阵力逼退。   “这种时候还能说大话,不愧是阎老兄你。”老病真人虚弱的笑声响起,却看不见他的身影,想是在守阵位。   听到他的声音,阎森明显愣了下,没有接话,反而高叫:“姓段的小王八蛋!你答应我的事呢?你出来!”   段轻名笑道:“这里没有王八蛋,只有姓段的大好人。”   这片刻工夫,阎森不知怎地接连失误,手臂被鬼刺刺中,他咬牙挡开攻击:“你之前说的话,莫非是在骗我?”   “是,也不是,”段轻名摇头,不等阎森放松,他又接着道,“其实是顾掌门早有交代,让我想办法将你带到这里,我想前辈聪明绝顶,寻常借口必然骗不过你,所以想出了这个条件,谁知你就信了。”   阎森眼睛都红了,咆哮着:“王八蛋!干你娘的!老子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等着,老子迟早杀了你,拿你喂剑!”   “阎老兄这脾气还是没变,动不动就要杀。”老病真人又笑。   阎森还是不理他,语气焦躁:“顾掌门,你我无冤无仇,此番我也是答应了帮忙,你却设计杀我,是何道理?”   顾平林平静地道:“我没想杀你。”   “你耍我?”阎森哪里肯信。   鲁公子倒很客气地解释:“顾掌门没说错,他没想杀你,只是利用你牵制我,好让他们顺利过鬼阵而已,天残门要做什么事,不会有耐心等待,你一旦现身,老病真人必会出手,而我必须信守承诺,先调用阵力杀你,鬼阵因此出现破绽,他们才能趁机进来。我猜,顾掌门知道我与天残门合作之后,就打算利用你牵制我了。”他叹道:“我本也无意与阎兄为敌,只是此番已答应与天残门合作,实出无奈。”   阎森立即道:“你放我出来,练狱能做的事,我也能,我可以替你杀了他们!”   “这条件很诱惑人,”鲁公子失笑,“可惜谁都知道剑魔阎森反复无常,比起你,我还是宁愿信任天残门。”   “阎森,我们也该有个了断了,你就死一死吧!”老病真人怪笑。   阵中突现数道身影,急攻阎森,都是天残门人,君慕之和周异也在其中,南珠见状神色一变,急忙上前两步,强忍住没有开口,生怕让对方分神——君慕之与周异定是因为中了秘术,出于无奈才被迫参战,阎森号称剑魔,死在他手中的内丹大修不知多少,此时作困兽之斗,凶性大发,君慕之就更危险了。   众人都看鬼阵,步水寒却在仔细打量半空的骷髅影,低声对顾平林道:“那骷髅是虚影,不是鲁公子,他定然是在亲自掌阵。”   顾平林“嗯”了声,望着大殿后那道微弱的金光,那里便是锁灵阵的位置,待三个月时间一到,锁灵阵不破,独阴吞阳,修界将彻底沦为鬼域。眼下骷髅巨影浮在大殿上空,纹老等数百修者围在殿前,众人是冲不过去的。   阳昭听到两人对话,皱眉看那些修者,自言自语:“这些人并不全是内丹境,鲁知仁是让他们来送死么?”   难怪他不解,内丹大修的战斗,寻常修者根本没机会靠近,正常情况下,鲁公子都不该安排这些人过来。   “送死,”顾平林重复这个词,道,“只怕是。”   说话间,旁边唐见道:“阎森受伤了。”   鬼阵内,老病真人已经现身,半截身体挂在拐杖上,驭剑直扑阎森,招招绝杀,阎森应对鬼刺与大妖魂已经不易,如今天残门加入围杀,大名鼎鼎的剑魔也支绌。   伤上添伤,阎森终于被杀出了怒火,直唤老病真人名讳:“练狱,我不想跟你打,是你非要逼我!”   老病真人只是怪笑,出剑更加狠辣。   殊途真人见状对顾平林道:“事到如今,不能让阎森活了,我们要不要等他们……”   齐婉儿迟疑,忍不住道:“阎森固然可恶,但他原本也答应帮忙,我们这样……不好吧?”   齐真忙呵斥:“十三,不得胡说!”   顾平林转脸看齐婉儿,倒是没生气,眼底反生笑意:“你可知老病真人与阎森有何仇恨?”   阎森的来历在修界一直是个谜,还真没几个人清楚,他这么说,连对面纹老等人都跟着看过来。   齐婉儿自是好奇:“顾兄知道?”   顾平林却道:“剑王阁消息灵通,段阁主博闻强记,想必比我更清楚。”   众人看段轻名,段轻名也没特意隐瞒,含笑道:“阎森啊,他原是魔域药师坛的药人,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被一名叫云超的修者所救,据说两人曾结为兄弟,不过此事难以考证。云超临时接到任务,授他一卷初级剑术后离开,这便是阎森学剑的开始。后来阎森根据药师坛炼药术悟出炼魂术,开始创魂剑流,因他肆意捕杀剑修炼魂,到底惊动了不少剑修门派和世家,后来泄露行踪,遭到尹氏追杀,他利用偷出的药师坛秘药暗算了包括尹氏家主在内的十几名剑修,知道尹氏乃剑修世家,他杀人后竟大胆回到尹氏,奇怪的是,尹氏上下竟然信了他,他又趁机暗算了尹氏本家两百多口人,用来炼魂剑,尹氏自此没落。”   没想牵出这桩惨案,众人听得遍体生寒。   “此人之恶,实在……”步水寒倒吸了口冷气,“寻常人身陷魔域,被道门中人所救,定然憎恨魔道,他却相反,那云修者知晓自己救了什么人,怕是后悔莫及。”   唐见道:“我却不曾听说修界有云超这号人物。”   “不可能是云氏的人,云氏不修剑术,”齐婉儿猜测道,“能进药师坛,这位云修者必然剑术高妙,就算不是出身名门大派,也不可能默默无名吧。”   众人纷纷点头,都不解。   顾平林终于道:“昔年浣剑湖尹氏第一百二十三代嫡出子弟共三十三名,其中十公子乃家主尹奕之妻黎氏所出,名唤尹超云。”   众皆骇然。   齐婉儿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失声道:“若尹公子果与阎森结拜,定然留有信物,尹氏轻信阎森,是因为他会尹氏剑术,身上还有尹公子的东西!尹氏家主会死在他手里,说不定也是……”   “他知道云超的身份,仍取了尹氏两百性命,”段轻名道,“云剑主还觉得我们这样做不好吗?”   齐婉儿涨红脸,咬牙道:“此人果然该死,是我错了!”   “尹公子一片善心,竟断送尹氏两百性命!”齐氏家老齐晏摇头叹气,猛地想到什么,“难道老病真人就是……”   段轻名道:“当日,尹氏七夫人与三名侍女趁乱躲入密境,此事才真相大白,尹超云因此被逐出尹氏,废去了双腿并一身修为。”   一时间,四周只剩下鬼阵内的厮杀声。   “后来他拜入天残门,更名练狱,”齐婉儿望着阵中拄双拐的人,喃喃地道,“尹超云,就是老病真人。” 第205章 阵术奇才   周采芹低声道:“难怪阎森躲着天残门,原来他心中有愧。”   殊途真人嗤笑:“他真有愧,就不会对尹氏下手了。”   “魂剑流是阎森自创不假,但他学剑术,是从尹氏剑术开始,”顾平林看着鬼阵,“此番能引他前来,是因为段阁主答应化解他与练狱这段仇恨。”   杀父之仇,两百性命的血债,残腿之恨……但凡有头脑的都知道,此等大仇根本无法化解,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血债血偿。   段轻名果然笑道:“他死,这仇自然就化解了。”   岳飞花道:“此人果然邪性,若他不想与练狱结仇,当初何必下手?既然做了,又何必后悔?”   顾平林道:“他当然不会为尹氏后悔,也不在意那两百性命,只不过他认了练狱当兄弟,就觉得对不住练狱而已。”   刚说完,老病真人的声音就从阵中响起:“什么对得住对不住,当初眼错救了一条狗命,只好亲手取回来了,哈哈。”   阎森怒道:“我是狗,你也是狗兄弟!人死就死了,你要怎么的?他们知道不关你事,还打断你的腿,把你弄成废人,你报个屁仇!要不是结拜过,我早拿你炼剑了!”   齐婉儿听不下去:“你这老魔强词夺理!尹氏两百性命,他如何不能报仇?分明是你错在先!”   姚枫突然道:“真人不为尹氏,是为他自己。”   阎森动作一顿,身上又多了道伤口,鲜血冒出来,他顿时眼露凶光,彻底狠下了心,将一名天残门弟子拦腰斩断:“讲什么道理,告诉你,老子就没后悔过!要不是拿他们提升了魂剑,老子已经死在药师坛手里了,你他娘的早不说自己姓尹,非要留个化名,老子也没想杀你爹,谁叫他发现了药人记号呢!不杀他们,整个尹氏都追杀老子!箭在弦上,一个是杀,两百也是杀,再来一次,老子还是会动手!”   见他发狂,南珠叫道:“慕之小心!”   话音未落,数道剑光突破鬼阵,一个声音响彻天际:“鲁知仁,你这破鬼阵趁早收了吧!”   “是云院主!”   “玉宫主!段老!”   ……   云鹤、李墨青、段徵、玉无学等十几名大修先后现身,云鹤更是未落地就驭剑朝骷髅巨影斩去,纹老等人飞身拦截,旁边冰剑谷长老李逋与蛊师颜五等人却没动,眼底闪烁精光。   骷髅巨影晃动,鲁公子似乎并不在意:“很好,总算都来了。”   “暗算段氏,老夫只能亲自来向鲁门主讨个说法。”段氏家老段徵开口,目光从段轻名身上扫过,神色复杂。   云鹤却直接得多,看对面李逋众人:“鲁知仁野心,人人尽知,今日大祸皆因鬼道而起,想诸位在魔域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当真要听命于他,任他驱使?”   对面无人作声。   半晌,蛊师颜五不顾李逋制止,高声道:“不错,只要破了独阴地,我等何必忍辱至此!”他看看左右,指着幽连城的傀儡冷笑:“这些投奔万法门的人是什么下场,你们都看到了,诸位不过外丹境,鲁知仁安排你们来就是送死!如今万法门皆赖我等守阵,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他又能奈何?”   “是吗?”鲁公子也不生气,“你们都这样想?”   人群骚动,陆续有人站出来:“没错!我们自有传承,为何要修成这不人不鬼的东西!之前你仗着独阴地胁迫我们,我们不得已罢了,如今你还能拿我们怎样?我们愿助道门破阵!”   鲁公子轻叹:“既然不愿归顺我,就借性命一用吧。”   没有任何预兆,喧闹声止,数百人同时失去生机,他们仍维持着上一刻的姿势,眼神僵硬涣散,肌肉迅速腐败,生出尸斑,此情此景着实诡异,看得人胆寒。   纹老冷冷地道:“蠢人!你们当初受巧言影响,神智恍惚时,就已经中了门主的秘术,临阵背叛,就是这个下场!”   “众人小心!”顾平林喝道。   外围鬼阵急速扩张,将大殿和所有人笼罩在内,无数鬼刺从各个方向穿来,幸有顾平林这声提醒,加上众人战斗经验丰富,这才没人受伤。顾影剑击碎鬼刺,顾平林带着脸色惨白的周氏姐妹退开。   “不好!”齐真几个最早进阵,先察觉不对,“阵力这么强,鲁知仁是用那些人祭阵了!”   “鬼道阴邪,果然不假!”   骷髅头巨影消失,鲁公子的声音响彻四面八方:“被迫屈服的人难有忠诚,不如物尽其用。”   “这才是你让他们来的目的,”顾平林道,“你猜到他们会站到我这边,所以根本没想让他们活。”   鲁公子道:“与其活着与我作对,不如献出魂魄养鬼阵,顾掌门精通阵术,你还能破局吗?”   阵力猛增,众人措手不及,几乎没有工夫歇息,顾平林说话间不停地带着周氏姐妹移动,更凶险万分。阎森最狼狈,身上多出好几个血洞,老病真人带着天残门弟子围杀他,也不管别人。   “你在等人,”鲁公子试探道,“独阴地内许多门派无故失踪,你早有安排。”   顾平林将周氏姐妹分别丢给李墨青与玉无学,这才道:“当初周山主带弟子出发来助我,我就让寒英双剑启程赶回了广陵派,为的是失败之后广陵派还有人主持大局。另外,我事先让小徒万籁带着书信回万氏,一旦有事,就请万氏家主出面联系陷在独阴地的门派,躲避围杀,保存实力,他做得很好。”   鲁公子道:“可惜我已料到你的行动,在此守株待兔,这鬼阵的威力比你想象的更大,他们来也是送死。”   顾平林避过鬼刺,突然笑了:“不可惜,我并没说过他们会来这里。”   “嗯?”鲁公子似乎意识到不对,声音变了。   掌声响起,却不见人,只听得那妖魅带笑的声音:“声东击西,一明一暗,鲁门主却只看到一处。”   “他们去了长明山?”鲁公子道。   听到这个答案,顾平林彻底放松:“猜错了,我赢了。”   鲁公子沉默片刻,道:“天镜山,你让他们去了魔域天镜山。”   顾平林道:“我说过,这次声东击西攻不生山,怎知不是我有意传给你的消息?”   鲁公子没有再说话,骤然间,鬼阵阵力猛增,杀气冲天,他明显已经猜到了什么,急于动手,要尽快将众人绝杀于此地。   更多鬼刺冲顾平林而来,顾平林却越发从容:“门主着急了吗?”   “门主无需在意,”纹老忙道,“天镜山有几位鬼道大修掌阵,嵬风师前日刚出发,不可能这么快赶过去,独阴地那些门派世家已被清扫大半,就凭寒英双剑和万氏那些乌合之众,一时攻不下的,我们先解决这边,再从传送阵赶过去也来得及。”   鲁知仁没有回应。   段轻名慢声道:“门主担心的是,解决不了这边啊。”   纹老冷笑:“这些人被鬼阵困住,不能回复真气,我们迟早能解决。”他想到什么:“只要你不插手……”   段轻名打断他:“那你可有想过,既然顾掌门知晓嵬风师赶不到天镜山,为何不等迟些时候与那边同时动手,而是选在今日,给你们时间呢?”   纹老愣了下:“什么意思?”   “来了。”段轻名道。   话音伴随一声巨响,鬼阵遭受重击,阴气丝丝消散,数道人影冲入阵来,用的都是魔修手段!   当先是一道伟岸身影,比在场众人都生得魁梧,他浑身包裹在诡异的血气里,五官模糊,透着浓烈的阴邪之气,格外惹人注目。   “我修炼千年方才统领魔域,鲁知仁,你凭区区鬼道就妄想掌握修界?”那人开口,仿佛无数男女同时说话,尖细的,低哑的,嘻笑的……混合在一起。   这种独特的声音,听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许多人都是头一回看见他的形貌,加上他在魔域多年积威,难免惊骇。纹老的声音不觉带上怯意:“嵬风师!你……你明明前日才进魔域,怎会在这里?难道……”   “我们的消息没错,”鲁公子的声音听上去很镇定,大概是冷静下来了,“是因为剑王阁。我们都猜错了,云院主他们控制剑王阁不是为了接应顾掌门,而是要接应嵬风师。白头山不是独阴地,有灵眼,能设置传送阵,嵬风师率人去攻天镜山,却暗中退出魔域,借传送阵直达白头山,过来接应你们。顾掌门率人去长明山,又利用那两个苏氏弟子暴露攻不生山的真正目的,是故意让我看透这声东击西之计,从而忽略白头山灵眼,忽略了真正的声东击西之计是在嵬风师身上。”   顾平林道:“与你对局的人是我,你当然会对我格外关注,用我来掩护嵬风师最合适。”   “确实高明,”鲁公子叹道,“但你若以为你赢了,那就是小看了此阵威力。”   晃动的鬼阵突然稳固,阵中众人瞬间察觉了变化,阵力至少比之前增强一倍不止,嵬风师行动也不再轻松,阎森额头又添伤,鲜血染了半边脸,看着越发面目狰狞。   眼看玉无学带着周采芹应对支绌,顾平林接过周采芹,沉声安慰:“放心,不会有事,记住我的话。”   周采芹根本说不出话,白着脸点头。   “这两个女人……我有些不明白,你带着她们有什么目的?”鲁公子也好奇,周氏姐妹修为低微,来这里就是拖累,这是不该犯的错。   顾平林没有回答,抬头:“你化用了破影开天阵。”   “当初此阵被顾掌门找到破绽,从此变成废阵,”提起阵术,鲁公子果然道,“但我认为它很精妙,因破绽而弃之不用太可惜,我尝试将它融进鬼阵,果然能提升威力,你看,就算有嵬风师,就算你们有足够的羽币补充真气,我凭此阵拖上几日也不难,到时你还能及时赶去破天镜山与长明山吗?”   顾平林赞道:“融合精妙,你是阵道奇才。”   鲁公子欣然道:“当年太学村输给阁下,我便研习阵术,你能找到此阵的破绽吗?”   “短时间内不能。”   “那太可惜了,你们只能命丧此地。”   “放屁!”阎森高声骂。 第206章 鹊桥风露   “嘴还这么硬,逃不了啦,乖乖受死吧。”老病真人哼笑。   “老子怕了谁!”阎森气喘吁吁,浑身都在冒血,比起阵中其他人,他受到的攻击是最多的,消耗也最大,连处理伤势的工夫都没有,大概他也自知撑不了多久,大叫,“姓段的,你出来!”   没有回应,段氏几位家老不知内情,都有些莫名。   阎森大骂:“段六,你他娘的滚蛋了?人呢?”   “前辈是在叫我?”段轻名果然现身,他依旧坐在绣榻上,身边黑气缠绕,阵力所化的鬼刺都不攻击他,众人左右招架,衬得他更加清闲。   “少他娘的装傻!”   “在场这么多姓段的,我以为前辈并不喜欢我。”   “你个王八羔子……”阎森躲开老病真人的攻击,腿却被鬼刺刺中,他也懒得骂了,直言道,“不瞒你,老子收徒弟都是拿来炼剑了,没将魂剑流传给谁,眼下死便死了,只是我既然创出了魂剑流,岂能让它湮灭于修界?且便宜你,你拿去,随便给谁吧。”   他最想杀的人大概就是段轻名,此刻竟要段轻名帮忙传承魂剑流,除了顾平林,众人都惊讶不已。   段轻名听到这番话也无丝毫动容:“魂剑流最精彩的部分我已取来,至于剩下的,没必要传承。”   大名鼎鼎的魂剑流传承,他居然不要,这下连老病真人都缓了攻势,“呵呵”两声:“说的好哇,几百年才炼出把破剑,也就他自己当个宝贝,谁都不要啊哈哈哈。”   阎森暴怒,两眼圆整,气得哇哇大叫:“放屁,你敢看不起老子?”   “是,”段轻名气死人不偿命,“靠炼他人剑魂提升,一门依赖外物存在的低劣剑道而已。”   阎森破口大骂:“草你祖宗!老子让你……”   “顾影剑法就是传承,”顾平林突然打断他,“魂剑流最精彩的部分已尽被保留,至于其他,不正是你要修正的缺陷?缺陷,弃便弃了。”   阎森没再骂了,动作随之慢下来,连中好几剑,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也不去理会伤势,反驳道:“这算什么!他只不过根据魂剑流悟了个‘以点破面’的窍门,算不得传承!”   段轻名不紧不慢地道:“谁叫魂剑流只有那一个优点呢。”   阎森跳脚就往他那边冲。   顾平林道:“如果前辈觉得魂剑流其他部分有必要传承,不妨交与我。”   阎森闻言不生气了,怪笑:“我的魂剑流可是杀人炼魂的功法,找一个传承弟子,就会害死上千上万的人,你堂堂正宗掌门当真愿接?”   “当然。”顾平林道。   步水寒听到了,忙回头劝诫:“魔道功法是祸害,掌门三思!”   顾平林没有理会,坚持道:“包括魂木剑,也可以交给我,前辈意下如何?”   他这么爽快,阎森反而不说话了。   顾平林见状问:“莫非前辈信不过我?”   阎森还是不答。   鲁公子终于开口:“同为魔修,我也愿为前辈传承,我会尝试将魂剑流与鬼道功法融合,创出适合独阴地修炼的魂剑流。”   “你算什么东西!”阎森终于有了反应,鄙夷道,“老子凭魂剑流杀遍修界,你只会躲在角落偷偷摸摸修炼,魂剑流依赖外力,鬼道更依赖外力,更没用,融合个屁啊!独阴地一破,你还得滚回角落去,有什么资格传承我的魂剑流!”   鲁公子再好脾气也忍不住了:“你怎知我一定会败?”   阎森哈哈笑道:“我不知道你败不败,但我知道他不会败。”   顾平林游走在阵力攻击的缝隙里,顺手将周采芹再次丢给玉无学,这才道:“魂剑每一次提升都需要更高的剑魂,越到后面,合适的剑修越少,不能摆脱这种依赖,魂剑流就难以证道。顾影剑法得其长而避其短,前辈号称剑魔,创魂剑流并非为求名,既如此,又何必计较魂剑流之名?”   “放屁!”   “只要顾影剑法在,魂剑流就在。”   “放屁!”   “不对吗?”   “你……”阎森咬牙再咬牙,“你他娘的这么坏,跟段六王八蛋一样坏,老子被你算计,怎地偏偏又觉得很有道理!”   魂木剑荡开,近身黑刺与妖魂尽被击碎!   他颇为不甘地狂叫了几声,终于又大笑,指着段轻名的方向:“不错,不错!难怪你小子再狂,还是要尊老子一声前辈!你早就传承了魂剑流,你用顾影剑法证道之日,就是我的魂剑流证道之时,哈哈哈哈哈哈!”   面对奚落,段轻名没有反应。   顾平林见他想通,语气更温和:“从任人摆布的药人到开一脉剑道的剑魔,放眼修界,有谁不知魂剑流?前辈今日便死,也不虚此生。”   阎森越发乐了:“你说话就是比小王八蛋好听,看在这几句话的份上,老子就帮你一把。”   魂木剑自半空落下,他伸手接在手里,完全不管攻击,任凭鬼刺刺在身上,又被数道剑气贯穿心口,竟然没立刻毙命,想必就是修炼魂力的缘故。他低头摸摸魂木剑的剑身,感受着上面挣扎的剑魂,哈哈一笑:“姓段的王八蛋用不上你,你是修界第一柄魂剑,也是最后一柄,为了炼你,我用了两万两千九百一十一个剑修之魂,如今再给你添上最后一条吧。”   众人见状大约也猜到他要做什么,各自凝神,连老病真人都停止了攻击。   “魂剑流要传承,修界不能是独阴地,”顾平林厉声喝道,“众人,准备!”   “魔北斗,三龙师,听令!”嵬风师亦知时机来临。   阎森站在原地,身上被鬼刺刺了无数血洞,他满口流血,大笑着反手将剑送入了自己的胸口。   “你——”同样拥有最真纯的剑心,齐婉儿略有触动,想阻止又觉得不对,神情矛盾。   段轻名却道:“前辈做了正确的选择。”   “叫你老子!”阎森猛地将剑柄一按,剑刺得更深,“论以点破面,你还差得远了,看着,什么是真正的魂剑流!”   狂笑声不止,反而越来越大。   魂木剑得主人剑魂滋养,迸出强悍至极的魂力,凝成主人毕生最强招,招名:魂剑流。   剑气携魂力冲上云霄,迅速在半空汇集,又如激流墨瀑般冲天而降,冲散层层鬼刺,撞开一群大妖魂,直冲向那金光闪烁处,正是锁灵阵的位置!   阎森身影消失,魂力爆发将他绞得尸骨无存,化作点点血泥,融入泥土碎石中。   笑声仍在回响,更洪亮,更飘渺,仿佛四面都是他的笑声。   嵬风师身为魔域共主,不似众人感慨万千,更不会错过这难得的时机,他果断下令:“随我破阵!”   大片血气从他身上飘出,凝成一只只滴血的手,那些血手密密麻麻地朝前推,再看时,他身上那层血气已经淡了许多,留下薄薄的一层,遮掩着他的真面目。   顾平林收回视线。   道门这边云鹤、李墨青众人早已准备好,正魔两道四十六名内丹大修几乎同时出招,欲撼鬼阵!   鲁公子看出众人意图,鬼阵阵力瞬间提升到极致,显然还不足以承受包含着阎森、嵬风师、云鹤等诸多大修极招的强悍冲击,方圆三丈内的鬼刺还未生成就被撞碎,心剑宗石殿轰然倒塌,顾平林众人眨眼便冲到离锁灵阵不足十丈处。   灵眼近在眼前,突突冒金光,上空飘浮着阳符。   此情此景,众人热血沸腾,眼睛都亮了,不再保留余力,要一鼓作气破锁灵阵!   骤然,熟悉的低语传来。   巧言!   修者谁无心魔?如今鲁公子修为精进,又占鬼阵地利,巧言威力更强,饶是众人早有准备,也纷纷中招,连嵬风师都跟着攻势一缓,他反应过来,声如雷鸣:“众人当心,是巧言!”   云鹤、段徵等人修为高深,相继挣脱影响,南珠乃东海魔箫传人,之前吃过亏,听到声音立即运起秘传心法,维持清醒,将神意箫放至唇边,箫声荡开,断断续续,奈何两人修为差距太大,魔箫难敌巧言,唤不醒中招的人,步水寒、姚枫等人渐渐停了动作。   眼看阎森招式将尽,鬼刺再度凝成,时机稍纵即逝,一阵女人的骂声打破了窃窃鬼言——   “鲁知仁,你这个没用的废物!什么都不会的窝囊废!”   “就挣这点钱,天哪,你还会做什么,诚心要气死我吗?”   “你还让那不知羞的贱人留在家里,丢人现眼,你跟亲妹妹去啊!”   “带着你那老不死的老娘滚吧!”   “窝囊废!没用的男人!”   ……   是周氏姐妹!她们不过外丹修为,进阵便经历了诸多惊魂时刻,俏脸全无血色,两人却还牢记顾平林交代的任务,被封印的五感一解开,便强行忍着恐惧,你一言我一语地破口大骂,声音都在发抖,也是她们性子大方泼辣,换做别的女修,哪里好意思当众骂出这些话。   骂声中,巧言之力大减!   北界阴山鲁氏公子,不堪忍受悍妻王氏言语羞辱,杀妻割舌,连夜出逃,后得魔道传承,用妻子的舌头炼出法宝“巧簧”。   巧簧本自心魔中生,炼出巧簧的人又岂能抗拒心魔?   步水寒众人纷纷清醒。   就是此时!   顾影拖着飘渺的紫光,顾平林召回剑在手,趁鬼阵出现破绽的刹那,飞身朝锁灵阵右前方扑去!   剑境开,凉风起,无边夜空再现,千万流星飞过,飕飕似有声。   “拦住他!”鲁知仁声音透冷意。   骷髅头终于从鬼阵上方浮起,红舌急剧颤动,拉长,舌尖如利箭般弹出,直追顾平林背影!同时,纹老与数名魔道大修自鬼阵内现身,从两边朝顾平林扑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这样的距离,根本不可能赶在攻击到达之前破阵,顾平林还没得手,就要死在围杀之下,他却完全没有避让的意思,依旧往前冲,攻击已到身后,眼看是必死无疑。   “顾师弟!”步水寒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救。   “顾掌门!”   未等众人扑到,剑境先一步铺开,通天长桥遥无尽头,那是剑光,如月,如霜,映亮了鬼阵。   白衣剑者现身桥上,回身。   长桥崩毁,幻影破碎,千万鹊鸟飞散,清冷剑气完美地拦下两旁攻击,合成一剑,斩向长舌。   鲜红的长舌飞快后缩,不忘下令:“拦住他!”   几名修者再次现身,拦在顾平林前方,其中一位妇人格外眼熟,竟是当初陪嫁蓬莱的季三婶。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南珠恨声:“季氏!都给我死来!”   “段阁主你食言?”鲁知仁声音终于带上怒意,长舌扬起,化作三条虚影向他卷来。   “是你过界了。”回答他的声音更冷淡,鹊影凝成名风剑,白衣阁主探手握住剑柄,并指作剑诀。   沙沙……   细细的声音,好似风吹过树叶,来自身后。   是剑意,更是杀意!   段轻名猛地侧回脸。   夜色自身后卷来,星河剑境重现,完美地衔接上前半招!凉意欺人,丝丝银光在空中飞掠,恰似漫天飞露。   杀气瞬间至身后!   狭眸温度骤降,寒如冰雪,薄唇却弯起危险的弧度,执剑之手握紧——   突然,杀气巧妙地偏移两寸,自他身畔擦过,激得墨发扬起,贴在俊脸上。   那是一道飘渺、锐利的紫色剑气。   剑气准确地避过他,带得漫天银色风露也染上了瑰丽的紫色。剑气,风露,一齐迎向对面卷来的长舌。   无声地,另一张俊脸自身旁掠过,英目明亮坚定,直视前方。   一刹那的错身,快极,又慢极。   犹如天地回春,寒光刹那间消逝无踪,化作浓浓的笑意,沉淀在眼底,执剑之手缓缓放下。   风露之剑挡住如箭长舌,颀长人影挡在他面前,横剑当胸,黑色披风飞扬。   大地震动,巨响声起,金光大盛!气柱自灵眼中冒出,带着强悍的力量,冲破阳符,直上长空,阳气回归天地!   锁灵阵破!   弥天阴气受到阳气冲击,渐渐变淡,视野清晰起来。   没有欢呼,只有不尽的惊愕。所有人都看着破阵那人,满脸不可思议,四周一片死寂。   “怎么会是……他?”阳昭喃喃地道。   顾平林收剑归鞘,转身望着那气柱,终于笑了,他遥遥地朝那人拱手作礼:“修界有救,真人的功劳。” 第207章 恩怨情仇   “交易而已,咳咳……”地面多出了一张木榻,老病真人趴在榻上剧烈咳嗽几声,然后勉强朝周异伸出手,有气无力地唤道,“徒儿啊,快到师父这边来。”   周异要上前,被君慕之拉住。   老病真人见状呵呵笑:“乖徒儿,咳咳,怕什么?师父不会吃了你。”   虽然他帮忙破阵让众人意外,君慕之却仍戒备地盯着他,语气恭敬:“我们身中秘术,之前虽逃离天残门,但并不曾想过害师父,只求师父饶我二人性命,我愿意想办法将地缺剑气取出来献与师父。”   南珠也挺身而出:“蓬莱愿为君兄弟担保,请真人开恩,若君兄弟有事,蓬莱绝不会坐视不管。”   “阎森都死了,我要地缺剑气没用啦,”老病真人摆手,丢出两粒丹药,“解药拿去吧。”   周异接在手里,君慕之愕然:“这是……”   “小子心眼太多,”老病真人摇头,撑起身唤周异,“现在你总该过来吧?”   周异面无表情地咽下丹药,又将另一粒丹药丢给君慕之,然后大步走到榻前跪下,仍是不说话。   眼看老病真人伸手,君慕之急忙过去跪下:“师父!”   “今天起,你就是新掌门啦,”老病真人摸摸周异的头,取出一面铁镜,抬眸对顾平林道,“这位置不好坐,我这徒儿太死脑筋,旁边这个又聪明过头,顾掌门不能袖手旁观哪。”   顾平林道:“真人放心。”   老病真人“嗯”了声,将铁镜给周异,又慢慢地趴回榻上,恢复奄奄一息的模样。   鲁公子道:“想不到天残门也会背信弃义。”   老病真人不辩解,只是呵呵笑。   “这你就错了,”顾平林道,“天残门守信不假,是你找错了合作对象,你能以阎森为饵引真人合作,又怎知我不能?”   “都是你的安排。”鲁公子恍然。   顾平林道:“早在你之前,我就以阎森的性命为条件与真人达成了合作,真人进入你的阵营,取得你的信任,为的就是今日。如今我引来阎森,借你之手助真人复仇,条件达成,真人当然要履行约定。”   鲁公子道:“你早猜到我会找天残门合作?”   “你的目的暴露,其他门派只要不傻,都不会与虎谋皮,我要猜到你找天残门也不难,”顾平林道,“虽说没十足的把握,但这种时候了,我并不在意多一个承诺。”   “修界不关我的事,谁帮我杀阎森,我就帮谁,”老病真人挥手让周异与君慕之起来,望着上空道,“咳咳……我老啦,也该让位了,咳……”   鬼阵还在,力量却在削弱,鬼刺也没再发动,或许因为锁灵阵已破,鲁公子知道无力回天,不打算多此一举。照这阴气消散的速度,鬼阵很快就会消失。众人筋疲力尽,既然锁灵阵已破,都不想再白费力气,各自回复真气。   段轻名踱到那滩血泥旁:“魂剑流,不弱。”   “你刚才说它不好。”程意道。   “不好,也值得欣赏。”段轻名道。   嵬风师赞道:“剑魔阎森,名不虚传。”   鲁公子也感慨道:“不错,你们能破阵,也多亏了阎森,顾掌门这才叫物尽其用。”   顾平林道:“若非阎前辈,我们很难与阵力抗衡,若不能引你使出巧言之术,我们也就没机会让两位周姑娘激发你的心魔了。”他朝周氏姐妹赞许地点头:“两位姑娘此番立了大功。”   周氏姐妹万万没想到自己骂人骂出功劳,激动得脸都红了:“怎敢居功!都是顾掌门谋划周全。”   顾平林摇头道:“鲁门主聪明谨慎,若非受心魔影响,绝不可能忽视周围动静,真人也不会这么轻易得手。”   引来阎森借鬼阵杀之,达成老病真人的条件,再合阎森之力冲击鬼阵,引鲁知仁施展巧言,从而借周氏姐妹破巧言,令鲁公子分神,再利用自己引开锁灵阵旁边的纹老、季氏等人,掩护老病真人破阵。   一环扣一环,一切刚刚好。   鲁公子终于长叹:“这局我输了,让你拿下这一处……”   “是两处。”顾平林抬眸。   说话时,天际再生异象,仿佛有白色漩涡出现,隐隐能看到浅浅的金光在扩散,扯破阴气帷幔,黑沉沉的天空逐渐明亮。   魔天枢惊疑,看左右:“好像是魔域的方向?”   “天镜山破阵成功了。”男男女女嘻笑声起,魔域恢复,昔日霸主嵬风师豪气重现。   众人已经知道寒英双剑等人赶去了魔域天镜山,但顶尖战力大多在这边,谁也没料到那边能这么快得手。步水寒又惊又喜,不太敢相信:“他们成功了?”   阳昭激动道:“好像是!”   相反,万法门纹老众人脸色皆难看至极。   “怎么可能!”季氏家主忍不住道,“周秋他们又没去,独阴地剩下那些残兵败将不应该这么快破阵,鲁门主……”   鲁公子没有回答。   一旁沉默的姚枫道:“我们的战力大半在这边不假,但你忘了,还有山外姚家。”   顾平林道:“我攻三处,战力不足,你守三处,同样战力不足。短短三个月,你收服了不少人,但内丹大修第一时间自保不难,逃走的更多,若不是缺少战力,你何必让这么多人来祭阵?所以长明山与天镜山不可能有同等威力的鬼阵,而你认定嵬风师没这么快赶到天镜山,又确认周山主他们去了长明山,你一定会将剩余战力投入长明山,天镜山的防守是最弱的。”   他笑了两声:“纵然如此,我也没把握拿下天镜山,但姚家肯出面就不同了。姚家出世是为了修炼,若道法将灭,他们只能入世。我说过,你在潜阳山就已注定失败,你的目的暴露,我会有更多朋友,你会有更多敌人,你占地利,我占人和,地利不如人和。”   齐婉儿大笑着送玉皇剑入鞘:“现在只剩长明山了,如今魔域恢复,有多少人还肯追随你鲁知仁?你还能与我们抗衡?”   “破长明山不难,”李墨青镇定地道,“周山主去长明山,实则一路设置传送阵,独阴地破,我们可以利用传送阵赶过去,会比你更快,你输定了。”   云鹤高声:“鲁知仁,独阴地破,修界还有你的容身之地吗?”   鬼阵内黑气散去大半,幽连城等人的身影显现,已经难以隐藏。众人彻底放心,欢欣不已。   冷不防,骷髅头张口发出笑声。鲁公子道:“我是输了,但鬼道已有容身之地,你们赢得不算彻底。”   “这种时候还大放厥词!”殊途真人顾不得伤势,“我劝你速速受死来!”   顾平林皱眉看看天空,制止众人:“这阴气消散速度……”   “你有后手,怎知我就没有?”鲁公子语气轻快了些,“行动失败,鬼道必遭围杀,我既料到后果,当然要早觅容身之地,所以我利用四灵吞日阵做掩饰,另外布下机关,你们只想破锁灵阵,怎会留意这些。”   修界总会留下一片独阴地。   “可恶!”云鹤恨恨地道,想要动手。   顾平林倒没多遗憾:“阴阳本无罪,我期待见识更精彩的鬼道秘术,阁下新的容身之地想必不错。”   “至少能让鬼道立足,不必再躲藏,”鲁公子道,“我也期待再次交手的机会,众人,退。”   木已成舟,众人不甘,见纹老等人纷纷退走,云鹤与阳昭、齐婉儿驭剑就想要杀出去:“休走!”   鲁公子却不慌不忙地道:“强弩之末,还要再战?奉劝诸位留下力气,打败我,道门与魔域就当真是朋友了吗?”   齐婉儿与阳昭心头一凛,忙回头看,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鬼阵内形势以变,道魔分立两边,泾渭分明,天残门则自成阵营,三方都将力尽,又各自戒备。   “这种时候还要互相猜忌!”齐婉儿将玉皇剑往地面一掷,剑尖没入石板中。   “我们走吧。”季三婶的声音传来。   一女子“嗯”了声。   温柔的声音听着很是耳熟,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南珠。   南珠面色铁青:“季七娘,好得很!你好得很!”   季七娘身怀有孕,破阵这么危险,众人自是不许她跟来,南珠让阳姑护送她去了白头山剑王阁,谁也没想到她竟然出现在这里,看这情形,她是主动跟季氏来的。如今鲁公子失败,季氏勾结万法门证据确凿,在修界难以立足,只能跟着万法门走了。   齐婉儿见状忙道:“南夫人只怕是被迫,南兄你先冷静些!”   岳飞花也劝道:“南夫人已有身孕,你……”   “季氏生的孽种,不要也罢!”南珠猛地挥手打断她,寒声,“阳姑呢?”   “她没死。”季七娘淡声。   南珠冷笑:“那就好。”   “当断则断,是聪明人,”鲁公子的声音在阵外响起,“离开之前,我且送你们一份大礼吧。”   几处黑色气团出现,好似气眼,空中稀薄的阴气突然疯狂地往这边涌来,尽被吸纳!   鬼阵借阴气运转,也会随阴气消散,众人仗着这点才没有继续行动,哪知鲁公子会来这一出,残余的阴气被吸纳,化作阵力,外面天色变得越来越亮,鬼阵内则相反,越来越昏暗,几乎看不清对面的人。   “顾兄弟小心!”李墨青提醒。   阳昭高呼:“都过来!”   众人心知肚明,这必然是鲁公子最后的杀招,李墨青、齐婉儿、阳昭等人都朝顾平林的方向靠拢,也有不少人没动。   顾平林早已料到这结果,立即制止:“我没事,众人各自当心!”   阵中响起凄厉的叫声,无数鬼脸如飞梭般从各个方向伸来,细看,每张脸面目狰狞,分明是之前祭阵的那些修者!鬼脸后拖着长长的黑气,直扑南珠!   众人只道鲁公子失败后必定深恨顾平林,万万没料到他会选南珠,想必他也知道对顾平林下手不易成功,又见南珠因季七娘而气急攻心,魂不守舍,这才临时选定了他,蓬莱岛远在东海,东海一乱,鬼道便有了机会。   “退!”顾平林低喝。   南珠及时回神,他也冷静,此时后方黑气织成鬼网,已经没有退的余地,顾平林这么提醒显得很荒谬,他迟疑一瞬,到底没敢退,用神意箫挥散最弱的几道黑气,往空隙处闪避。   顾平林暗运造化诀,见状便停了动作。   “叫你退啊。”段轻名叹道。   南珠逃离鬼网,刚要松口气,数道黑刺迎面袭来!鲁公子选中他,就早已算准了他的行动,也是南珠生性多疑,没有听从顾平林的提点,这才落入圈套。   “南岛主!”齐婉儿冲上去救。   “七娘!”   最后一击,阵力耗尽,头顶天光明亮。   南珠扶着身前的女人,见她双目紧闭,身上几处被鬼刺穿透,血如泉涌,南珠满脸惊愕,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季姑娘!”齐婉儿慌忙赶过去,到近前又自知失言,改口叫声“南夫人”,手忙脚乱地取出丹药,见南珠还是发呆,忍不住唤他,“南兄?南岛主!”   鲁公子等人皆已远去,唯有季氏二公子季诚芳与季三婶没走。季三婶将季七娘抢去抱在怀里,泪如雨下:“七娘!七娘!你这傻孩子!”   齐婉儿急得:“段六!你快来看看她!”   段轻名走过去看了眼,便摇头。   “你都没仔细看,怎么就……”齐婉儿催促,“你再看看!”   段轻名道:“没用。”   齐婉儿张了张嘴,沉默了。   在场许多人都面露不忍之色,段徵叹道:“季氏可恶,想不到南夫人竟这般有情有义。”   “我这种老废物,最看不得有情有义的人,”老病真人拍拍榻沿,“哎,事情总算了结,走吧,走吧!”   两名天残门修者抬起木榻就要走。   周异没动,君慕之反而迟疑着叫住他:“师父!”   “咦,乖徒儿,难道你还舍不得我?”老病真人笑着喘气。   君慕之看看周异,见他没有表示,便尴尬地道:“师父刚破了锁灵阵,坏了万法门大事,只怕鲁公子会对付你。”   “昨日还恨我,今日便担心我死,你这样在天残门可活不长哦,阎森已经死了,我还怕死吗。”老病真人拍拍木榻,两名弟子抬着木榻飘然离去。   “我等也该告辞了,”浑身血气恢复许多,嵬风师开口道,“顾掌门,他日再会。”   看样子他是要急着赶回魔域,重整势力。飞剑宫宫主玉无学忙道:“魔主这便要走?长明山的锁灵阵呢?”   古怪的笑声响起,嵬风师隐入红云之中:“长明山在道门地域,与魔域何干?继续与我合作,诸位放心吗?”   魔北斗等人随之离去。   “这老魔好精明!”云鹤气道,“照他的意思,长明山就成了我们的事?”   岳飞花叹道:“罢了,此番若没他,事情也难成……季姑娘醒了。”   季诚芳见妹妹醒了,顾不得旁人,含泪拉住她的手腕:“七娘,是二哥害了你!当初我应该阻止家老,不让他们送你去蓬莱的!”   季七娘缓过这口气,气色反而好了些:“不关你的事,你们快走。”   季诚芳见状便知她是回光返照,越发悲戚。   南珠一直愣在旁边,此时才反应过来,他猛地掀开众人,双目泛红:“七娘……七娘你怎么了?”他半跪下来,要去抓季七娘的手,因过于慌乱,反复两次才颤抖着握住:“你这是做什么!我心里并没有恨你,你这样好,我是喜欢你的,我只是恨季氏而已!”   季七娘闻言摇头:“我好不好,都是你认为,都是你说了算,其实我当初想过,也许你清醒了就会介意。”   她想要抽回手,南珠哪里肯放,握着她的手放在心口,又想去抱她:“可你还是指引我修炼心法,让我清醒,我不该冷落你,都怪我,我太糊涂了!”   季七娘看了他片刻,道:“不怪你,是我年少时一厢情愿,乃至被迫嫁入蓬莱,看你那样待我,我忍不住劝自己相信,相信你不是因为巧言才对我好,谁知我又一厢情愿了。”   “你别再说了!”南珠大恸。   季七娘却转向齐婉儿:“齐十三公子,若我当初离开季氏,陪你一起……一起创招,你愿意吗?”   齐婉儿略作迟疑,点头。   那一瞬迟疑已将他的真实想法泄露,时隔数十年,当初纯真冲动的少年公子还是没学会掩饰,一如既往地真诚。季七娘失笑,眼里依稀有光:“多谢你安慰,你真好,我第一眼就知道你真好。”   齐婉儿尴尬:“我不是……”到底没说下去。   “这世上,付出未必有回报,但不敢付出,就更得不到了,”季七娘道,“你放心,如果能重来,我不会嫁入蓬莱,也不会再纠缠你。”她转回脸看南珠:“南岛主,季氏对不住你,但你当初求亲,难道不是想借季氏对付六御公?只不过你肯接纳我,给我颜面,又给我几十年爱护,我心里很感激,不愿你死,所以才背叛家门,报你接纳之恩和爱护之情,是你的付出救了你。”   “我明白,是我不好,”南珠终于紧紧抱住她,两眼通红,“我不知好歹,害了你,害了我们的孩儿!”他直起身,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泣不成声:“我错了,你……你骂我吧,你打我……”   季七娘道:“你没错,平沧公是你的大恩人,你应该为他报仇。我只后悔,悔我当初没勇气,不敢舍弃世家生活,害怕舍弃之后面临的困境,一味地依赖季氏和蓬莱,事到临头什么都改变不了,连自己的去处都不能自主。我后悔不能像齐姑娘一样走自己想走的路,追逐想追逐的人。”   她轻声道:“你不必难过,未来自会有别的女人给你生儿育女,季氏乱蓬莱不假,但也帮你除去了六御公郭逢,若你觉得我这份救命恩情还有多余,就放过我二哥与三婶,若觉得不值,就随你吧。”   “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我不怪季氏了,七娘!”南珠抱着她,痛哭。   然而无论他如何呼喊,那双通透的秀目终于还是合上了,如此聪慧的女子,就此香消玉殒。 第208章 尾声 胜负*开局   寒冬悄然而至,草木日渐零落,潜阳山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山脚长街上,来客络绎不绝。半个月后,道门开盛宴,各门派世家齐聚潜阳山,贺修界太平。   忙碌而欢乐的气氛充斥着潜阳山,也充斥着整个修界,犹胜人间佳节。   灵心派内,弟子们或是在亭内对弈,或是坐在台阶上谈笑,或是御空斗剑,还有在放烟火爆竹的,不时有弟子结队将采买的物品送去玄冥派——玄冥派主动揽下了宴会东道主的活,同为潜阳山主人,灵心派多少要帮衬一二,再有步水寒与曲琳的亲事定下,双喜临门,各色礼品往来更多了。   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雪。   姚枫问过几个弟子,顺着指引来到一处清静阁楼,楼上栏杆边站了一位青年公子,白袍红腰带,红色抹额映着俊眉朗目,仍似当年的世家骄子。   听到脚步上楼,齐婉儿回过身,勉强朝他笑了笑:“你怎么过来了?”   “这边清静。”姚枫走到他身旁站定。   齐婉儿转而看远处,手指紧扣着栏杆,半晌才道:“姚兄,我这些时日实在是很难受。”   姚枫“嗯”了声。   “季七娘之事,我始终脱不了干系,”齐婉儿道,“当时年少,我一心要创剑招,嫌她纠缠碍事,只管一走了之,却不曾想过她的处境,更不曾帮她脱离困境,她是个好女人,不该落得这般下场。”   姚枫道:“没你,她早已命丧厉龟之口,南岛主娶她是乘人之危,冷落她是无情无义,你不必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齐婉儿登时被逗笑了,收回视线,挑眉看他:“讲这么一大篇安慰的话,你事先想好的吧?”   姚枫道:“是道理。”   “多谢你,”齐婉儿敛容,低头叹了口气,“话是如此,总难释怀。其实我还有一事,前日姚家主回去之前跟祖父打听过你的下落,你家里不是也有一位……”   姚枫道:“我回去。”   齐婉儿点点头,重又望向远处,半晌道:“当初是我被惯得不懂事,带累你至此,我这几日仔细想过,你有你的道途和责任,不该再为我耽误,出来这么久,你也是时候回去了,如今我已经改了许多,往后总不会再冒失冲动,你大可放心。”他拍拍栏杆,语气轻松:“只愿他日重逢,你我兄弟还能像这样……”   一只手拍上肩头,他连忙侧脸来看。   姚枫抿了下唇,道:“我很快就回剑王阁。”   “姚兄!”齐婉儿大为感动,接着却又皱眉,“但我方才的话都出自真心,你这样下去……”   “剑王阁。”姚枫打断他,突然笑了下,收回手就走了。   “嗳,你笑什么?”齐婉儿莫名,待回过神,忙大步跟着他下楼,“你这人就是不爽快,这到底什么意思?你怎地不听我说完,我当真不是玩笑!”   僻静的竹林,干栏式小楼焕然一新,窗格间都糊上了新的窗纱,楼前平台宽敞,白衣阁主歪在栏杆前的绣花躺椅上,正把玩着一柄木剑。平台下,枯叶皆被扫到旁边,数道虚化的白色人影在空地上舞剑、对招,好似群鹤翩跹起舞。   有人沿小径走来,紫金冠束发,身上黑披风随步伐而轻微晃动,行动之间露出里面的紫袍下摆与黑靴。他走到空地边缘便止步,凝神看那些白色虚影,那些白影却忽然静止了,渐渐隐去。   “偷看啊。”白衣阁主侧过脸来。   “这里是灵心派,我自有剑招,何需偷看?”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魂木剑上,顾平林道,“又是谁声称魂剑流寻常,却偷偷带回了这柄魂剑?”   “这可不是魂剑,是良心,”段轻名收回视线,竖起手中长剑,“剑魔阎森反复无常,杀人如麻,想不到对尹超云还能存有一丝愧疚,真是良心未泯,令人感动啊。剑魔阎森的良心,可比他的魂剑流更难得。”   若非阎森想化解这段仇恨,他也不会上当,去不生山送死。曾经的结拜兄弟,也许有过月下把酒,有过生死之誓,才让他留下这一点愧疚,只是除了老病真人,谁也不知道。   顾平林道:“这一点良心,让他送命。”   段轻名道:“是说阎森吗?”   顾平林不答。   段轻名道:“可怜堂堂剑魔被你骗得团团转,却还是帮了你,你都不觉得惭愧的。”   “想尹氏满门性命,他的死不会让任何人惭愧,”顾平林淡声道,“何况不论他是否该死,我都会选择这么做,难道你认为我是个大好人?”   “不是好人,却好意思骂我是妖怪。”   “妖怪才会长得像个好人。”   段轻名收了魂木剑,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顾平林,我可不是等你来骂我。”   “你想多了,”顾平林面不改色,“我钦佩你,羡慕你。”   段轻名道:“所以来找我?”   顾平林侧身,负手:“散步而已。”   “真巧,我正要散步,不如同行。”   天阴暗,风更紧,寒意更浓。两人并肩走在竹林里,步伐同样从容,头顶枯叶纷飞如雨。风声嘈杂,竹声中依稀夹杂着灵心派弟子们的笑声,似乎还有打斗碰撞声,或许还有远处山脚的爆竹声。   “要变天了。”段轻名抬头看看天色。   不生山与天镜山两处阵破,鲁公子果断放弃了最后的长明山锁灵阵,修界恢复秩序的同时,另有消息传来——原本剑王阁旧址,血月瘴谷及其方圆数百里地域,如今尽成独阴地。在阴气侵蚀下,谷中毒物与瘴气不知又化作了什么凶恶鬼物,不必说,它们都已成为万法门的屏障。   鲁公子果然早有准备,鬼道终究复兴了。   鬼道不灭,加上之前许多门派世家被困独阴地时都遭遇了万法门的围杀,折损许多,更有被灭门的,修界局势即将迎来大变动,这次盛会,各方势力将重新排位。   是要变天了。   顾平林问道:“没怀疑过吗?”   段轻名随口道:“什么怀疑?”   见他这样,顾平林微微挑眉:“你出手救我,我也许还是会趁机杀你。”   “你没。”   “那就是怀疑了。”   “上过两次当,不怀疑才是我傻。”   “所以你很聪明,”顾平林笑了声,“认为我会毫无把握地以身犯险,最后需要你来救?”   “确实不需要,”段轻名眯眼,“金风玉露本就是完整的剑招,你之前说只有半招是故意骗我,试探我?”   “是证明你会错第三次。”   “也证明我不需要感情?”   小径尽头是座亭子,位于山崖之上,两人走入亭内,站在栏杆边,将山下热闹景象尽收眼底。   顾平林没回答他方才的问题:“看到了吗?外面这么热闹,所有人都很高兴。”   “他们认为自己拯救了修界,感到满足,”段轻名含笑道,“我在后山竹林都能听见,待要设置结界,又恐挡住了风声竹声,太冷清寂寞。”   顾平林道:“你不觉得高兴。”   “想不到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段轻名看着山下往来的人,随口道,“破独阴地在他们眼里就是天大的事情了,一群废物大张旗鼓地庆祝一场如此简单的胜利,看起来有趣吗?”   顾平林道:“聪明人总是难以快乐。”   段轻名名道:“那作为谋划者,你也在为这场胜利高兴?”   “一场简单到被你看透的胜利,想不到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顾平林停了停,“但看到这些人高兴,我会感到愉快,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不同。”   段轻名道:“也许……”他停下来看了顾平林半晌,忽然轻笑:“也许没什么不同。”   “嗯?”   “看到你这样愉快,我也感到了一丝快乐。”   顾平林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就被猛地推向旁边,后背撞上亭柱,他下意识地扣住肩头那手,目露杀机,紧接着又反应过来,动作随之一僵。   “男人快乐的时候,应该做快乐的事情,不是吗?”俊脸欺近,温和的声音略沉,好似妖怪在蛊惑人心。   顾平林侧脸:“你太离经叛道了。”   “没体会过离经叛道的乐趣,为什么不尝试?也许有更好的体验,”看着他冷淡的脸和逐渐收紧的手指,那双眼睛越来越幽暗,语气多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不打算反抗,是终于认清现实,知道赢不了吗?”   输?顾平林沉默了下:“事到如今,难道我没输?”   “但如你所言,我也没赢,”段轻名想了想,“一定要分出胜负的话,或许我们可以用其他方式开局。”   顾平林立即看他。   “比如,”手无声下滑,段轻名漫不经心地道,“这种快乐的事情,谁先认输呢?”   死寂。   “换一种更有趣的方式如何?”   “可以助兴的话,我不介意。”   冷笑声中,森然剑意爆发,紫色长剑带起华丽的弧光,四根亭柱齐断,半山亭轰然倒塌!   亭外,寒风卷着稀疏的雪花扑向大地。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写了好几年,之前好像有人留评说是古早文……它其实是一部新文,只不过更得慢点,现在才完结。   本文主角原型来自金光布袋戏里面的神蛊温皇X赤羽信之介,TD肯定是不行的,咱纯粹欣赏布袋戏文化,看故事,我大概看了黑白龙狼温皇出来到九龙变开头,后面就看了点相关图透。最早我其实是看一个温皇和俏如来的视频进去的,俏如来长发飘飘像美女,后来却被温皇送赤羽离去的场景打动,觉得这种亦敌亦知音的感觉非常动人,所以就写了部温赤同人,到底不好发挥,于是又以两位为原型创作了这部,情节背景都不同,人物性格也有不同之处,在这之前我其实还写过点布袋戏CP,但都没咋认真看过剧,根据图透随便写写,毕竟工作太忙,写文都是抽空赶的。   本文主角不必说,原型就是非常有魅力的一对CP,似乎人气也非常高。文中其他人物设定皆是原创,我对这部文是不满意的,前四分之三还好,后面人物铺得多,可能自己写太久也开始疲,最终有不少人物没派上用场,有些人物写着写着就消失了。部分人物原本打算重点塑造,后来变成了龙套,没心思塑造了,例如步水寒辛忌这些;原本不在意的后来反而花心思,齐姐姐和阎森等。不过,相信还是有部分人物给大家留下了点印象。文不在好,能看就行,凡事要求表太高,生活就快乐了:)现实里,我未必会喜欢主角,个人更喜欢齐婉儿这种热血、正义又简单的人物。另外有些看文论三观的朋友,一部文人物必然要丰富,才会有精彩的故事冲突,如果全是三观正的好人,那还写啥,想想,世上都有你这种自己不完美却理所当然冷眼批判文章人物的人(不是贬义,我们都不完美),何况文中呢,人家名著里还有吃人的妖魔鬼怪。看个故事娱乐,好比法治节目有罪犯,只要作者没正面宣扬不好的思想就是了:)   无论喜欢不喜欢这结尾,此文也终于完结了,诸位知道我是一向不爱写番外的,因为日常写太具体反而没意思,他们之后的生活大家尽可发挥想象,你希望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过在我看来,要这两位甜蜜温柔是不可能的,互坑互拖后退又互相在意互相保护,才是他们正常的相处模式,宿敌么。   感谢金光布袋戏!感谢金光布袋戏和原型人物的创作者!感谢支持陪伴好几年的读者们!   后面若有更新,就是在修正细节,诸位不必在意。我们挥挥衣袖,暂且放下旧文,新文大概6月中下旬开,会在微博提示。   朋友们,6月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