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深海   作者:夏时圆缺   引言:海鲜过敏,但我老婆是人鱼。   分类:纯爱,幻想,奇幻,完结   标签:替身,白月光,主攻,HE,人鱼,穿越,职场,失忆,完结   文案:   路星泽是陆寻心上,永远也无法治愈的阵痛。   陆寻本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陆寻来到了这座无名小岛。   岛上有一条很漂亮的蓝尾美人鱼。   尤瑟天真、不谙世事,对人类的一切都饱含了一份热忱之心。   但是他,长着一张和路星泽一模一样的脸。   陆寻逐渐发现,自己每在这座岛上多待一天,就会多忘记路星泽一点。   -   多年以后,陆寻回到自己的世界。   看着这位闯入自己别墅的不速之客,他有些嘲弄地问到:“你说你是尤瑟?”   这人虽和尤瑟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却没有和他相似的任何特征。   他说他是尤瑟,陆寻一个字也没有相信。   “尤瑟是人鱼,你是吗?”   “我是。”他答到。   “我不信。”陆寻上前按住他的腿,“变出来我看看。”   【阅读指南】   1.表面冷静内心腹黑精英攻x前期清纯后期钓系人鱼受,主攻视角   2.替身文学,白月光前期回忆出场频率较高,反正是HE没错   3.全文架空历史,自创世界观   4.正文总共经历穿越后和穿越回去两个世界,上卷微欧风,下卷职场商战 第1章 意外   如果有人问陆寻,每次从千米高空向下坠落时,他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陆寻可以很轻松地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过,就这样死去也不错。   他是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陆灵一直是这样评价他的。   陆灵是陆寻的长姐,他们从小一同长大。在两人年纪尚小的时候,是各种天花乱坠的爱情电视剧,陪伴了陆灵整个绵长的青春期。   电视中的情节跌宕起伏,凶神恶煞的反派即将就要发现男女主的藏身之处,背景音乐的烘托,镜头的摇晃,让陆灵忍不住按下了暂停键。偌大的客厅中没有旁人,她忍不住喊了陆寻过来陪她。   陆寻无奈,拖了一张板凳坐到陆灵身边,继续写着比他年级还要大上数届的数学计算题。间或被电视中传来的惊叫声打断思路,陆寻抬眼看去。屏幕上是女主人公为了引开反派,英勇就义的画面。   “这样做没有必要,反派的目标是男主人公,就算她牺牲了,反派也不会停止对男主的迫害。”陆寻评价到。   再回头时,陆灵已是热泪盈眶,她将手中湿透的纸团扔向弟弟的后背,反驳到:“你懂什么?这就是电视剧,女主为了男主去死不是真的为了他去死,只是想让男主永远都忘不掉她而已。”   “况且你就看着吧,人家是女主,哪有那么容易死掉。”陆灵又补充了一句。   陆寻确实不懂,他决定不再多做评价。   直到电视剧完结,陆寻也没有问过陆灵男女主接下来经历了什么,只知道最后是一出完满的大团圆结局,她很满意。   后来陆灵先一步成年,顺势接管了家中的集团产业。整日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有多余的闲心再去看这些消磨时间的影视剧。她不再畅想什么完美的爱情故事,反而优先考虑利益,在日复一日的焦躁中,成为了与陆寻一样对感情麻木不仁的空壳。   陆寻本以为他的人生轨迹会如同陆灵一样按部就班,终身为M.E集团卖命,把自己的事业、头脑,乃至感情都交付给这庞大且无情的运转机器。只是他比陆灵要更先一步抛弃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直到路星泽的出现,才重塑了他的幻想。   陆寻和他是一所大学的同级校友,共同在校学生会任职,时常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往地就认识了。   后来大学毕业,陆寻接手集团产业,管理起旗下的一家珠宝公司。路星泽从设计专业获得优秀毕业生的称号,成为了他的路首席。   M.E珠宝从濒临破产到成功上市,一路走来,是两人共同的印记。   然而世间好物大都不牢坚,悲观主义者陆寻很早就想象过,路星泽终究有一天是会离开自己的。   -   熟悉的失重感传来,陆寻依照惯性靠上了身后的椅背。远离脚下的碧海金沙,他的身体已不属于了大地。   直升机的速率很快,只在顷刻之间就冲上了对流层的云霄。   陆寻看向对面那个满脸胡子的男人,螺旋桨的声音聒噪非常,能够掩盖住他的声音,却闭不上他一张一合的嘴。   这个外国男人是他的跳伞教练,纯正西方血统,却不知道从哪部电影中学来的一口翻译腔,一会儿“老伙计”一会儿“我的上帝”。   陆寻每次听到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的跳伞经验丰富,实际上已经不需要教练员的陪同了,与其在这里费尽心力地辨认对方口型,陆寻没有理由不选择闭上眼睛继续休整自己。   近期公司有批重大的国际订单需要他处理,陆寻连轴转了整月,身心状态早已突破了临界值,亟待着一个突破口。   直至直升机的阀门被打开,狂风在一瞬间里倒灌进舱内,才将陆寻即将出走的意识挽留在了现实世界。   教练从对面的位置坐到他身边,老外手劲很大,拍得陆寻胸腔都震动了一下。   “嘿!我的老伙计陆寻,祝你一路顺风!”   这话有些难接,陆寻终于开口,说出了上飞机以后的第一句话:“你的中文谁教的?”   周围噪音太大,对方显然没有听清他的话,眼见舱门旁的信号灯亮成绿色,陆寻便也不再作停留,倾身向外坠落了下去。   -   疾风在耳旁呼啸而过,穿过云雾的屏障,脚下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   两年了,路星泽实际上并没有离开他那么久,让这段岁月显得久的是回忆、孤寂、重复的生活,还有陆寻堆叠的愧疚,和不甘心。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路星泽。   所以只能通过极限运动的方式,让自己的心脏一次又一次处于失重的现实,以此来唤醒麻痹的神经。   随身携带的高度指示器开始发出“滴滴”的提示音,陆寻知道,这是到达开伞的高度了,于是熟练地伸手想去拉动伞包的锁扣。   起初没有拉动锁扣时,陆寻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直到向下看去,发觉身体与海面的距离已然不足两百米,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伞包应该被人动过了手脚。   陆寻在心中飞快地计算了起来,照这样的趋势下去,在五秒之内,他就会到达海面。   海水的张力可并不仁慈,他从千米高空直接撞向大海,落得的结局只有一个必死无疑。   原来濒死前的体验是这样的吗?   心脏像被放进了保鲜袋中,正被一点一点地抽成真空。   陆寻闭上眼睛,感受脑海里所有与路星泽相关的画面如同幻灯片一般流淌而过。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身下的空间正在一寸一寸地扭曲、割裂,最终形成了一处空洞的缝隙。   陆寻落入其中,随之而来的是海水巨大无比的冲击力,只需一击就能将人拍晕。   一抹碧蓝色在眼前一晃而过,而后便进入了无边的黑暗。   -   陆寻原本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够再一次睁开眼睛。   他按向刺痛的额角,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虽说称呼其为“床”,但坦白来讲,他刚才躺的地方只能算是一处平坦的石台。周遭的设施也十分简易,空气中偶尔会传来阵阵潮湿的气息,就连身下的床单也被沾染上了些许。   照明设备仅有墙上挂着的那支火把,光焰很小,只能勉强看清周围。他目前所身处的环境,很像是一处洞穴。   陆寻不禁开始怀疑,虽说自己往前的近三十年里没做过什么大好事,但前半生也能称得上是一名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就算如今成为了资本家,但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双休制度,每月按时缴交社保,从不拖欠员工工资。   没有道理死后把他发配到如此简陋粗糙的阴曹地府吧。   陆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身上肌肉酸痛得就像已经在床上躺卧了三天三夜。他还从没有听说过,原来人死后也会感觉到疼痛。   陆寻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床单下的身子竟是不着寸缕。但他是个严格的现代人,从来没有过任何裸露身体的癖好。   环视了一圈四周,陆寻的视线锁定在了床边一个堆满衣物的木箱上。那座木箱像是已经被液体浸泡了多时,如今显得陈旧而又腐败。   陆寻好不容易才从中挑拣出了一套勉强能够搭配起来的衣裤。除了棉麻质地的衬衫会随着他的动作,时不时掉出一阵晶莹的颗粒以外,陆寻还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卷紫菜状的物体。   陆寻:?   他对自己如今的处境更加困惑了。   陆寻来到这间洞穴中唯一称得上算是家具的书桌前,上面有一本泛黄的牛皮本子,似乎也被液体浸泡过了多时,纸页全是皱皱巴巴的。   牛皮本的封面上写有几个形体幼稚的字母,陆寻凑近火把仔细查看了一番。   Uther,勇敢者的名字?   看来这座洞穴中还有其他的居民,这多半是人家的日记。陆寻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癖好,打算先走出这间洞穴,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   -   洞穴以外夜色深沉,但此处的天空星河密布,还有一轮比现代白炽灯更加耀眼的洁白明月。   它们均投射在了洞穴外的那座湖泊中,交相辉映之下,陆寻能够仅仅凭借着星光和月色,就将周围的景象打量了一番。   他所身处的地方原来是一座海岛。   放眼远望,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墨色的海水,暂时看不清楚四周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岛屿或是海岸。   这样以来,先前遇到的那些情况也有了良好的解释。   但更大的问题又来了,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并且来到了一座海岛上呢?   正当陆寻在脑中企图用现代科学来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时,他面前原本平静的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响动。   陆寻抬头看去,只来得及瞟到一眼那窜出水面的碧蓝色鱼尾。   上面布满了大面积的鳞片,在打碎一潭湖水的星光时,也将它们投射到了自己身上,从而变得更加熠熠生辉。   陆寻很难形容这幅画面带给自己的冲击力,从事珠宝行业多年,他对美的感知有了质的飞跃。   陆寻忍不住走近了湖泊,想要细细观察。如果有机会回到自己所处的世界的话,他会以这条鱼尾的色泽和造型为灵感,让设计部门制作一款珠宝首饰,肯定能够成为当季热门。   要说M.E珠宝能够从无到有,走上今天的位置呢,确实是离不开陆寻的辛勤付出。   然而那条体型庞大的蓝色鱼类没有再次出现,陆寻坐上了湖边的礁石。   无所谓,生意人最拥有的就是耐心。   不辜负他的期待,坐下的一瞬间,湖面竟是又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动静,陆寻翘首以待,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却使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湖面逐渐浮出了一个人类的身形。他拥有着一头鎏金色的长发,被水沾湿,细密地贴在脸侧。那人伸手将其撩至脑后,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精致的肌肉纹理,一丝一缕地没入湖水之中。   他是那么得美,陆寻看着,却觉得浑身都在发麻。   因为他,有一张和路星泽一模一样的脸。 第2章 谎言   路星泽。   陆寻第一次在学生会的名册上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觉得它一定会有一个与之相配的主人。   然而直至墙角的时针转向正下方的位置,新任学生会干部的第一次例会即将开始,会议桌上仍旧空缺着一个明显的位置。   陆寻不打算等人,他起身向外走去,准备关上会议室的门。趁着这段短暂的距离,他又在心中顺了一遍接下来的会议流程。   大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突然有股巨大的阻力拦住了陆寻的动作。一只白皙干净的手撑上了门板,先是天蓝色的帽衫,而后是一张明媚清隽的脸。   “不好意思!专业课上有点事情耽搁了。”穿着天蓝色帽衫的少年有些过意不去地朝陆寻道歉。   他的额发上还挂有一颗欲滴不滴的汗珠,正轻翘着戳在下垂的眼角旁,看上去便是一副刚从教学楼飞奔过来的样子。   陆寻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追究这位宣传部长为何姗姗来迟,而是想,他确实很配得上那个名字。   适时夕阳斜照,放学时分人声鼎沸的校园很短暂地宁静了一刹。   风欲停,树欲止,可此刻的心也许不愿静。   -   “你是谁?”陆寻问到。   眼前的男人虽然有着和路星泽一模一样的脸,但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冷静了几分,陆寻才发现了一些刚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且不说路星泽是纯正的亚裔血统,瞳孔与毛发都是深邃的黑,眼前这人却是金发碧眼。而与其称呼为男人,倒不如说对方更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最为惊艳的是,他的躯体上布满了大面积的刺青,不知运用了何种技术,正通过湖面反射的星月光芒,散发出淡淡荧蓝色的微光。衬着他不甚洁白的肤色,整个人有一种野性又张扬的美。   路星泽的身上从未有过任何痕迹,通体都是白皙无暇的,甚至指尖掐上去还会泛起暧昧的粉红。   这样看来,他们完全就是两个不同的人。   湖中的金发少年终于开口,像是许久没有与人交流过一般,他说话时的发音还有些奇怪:“我叫尤瑟。”   尤瑟,Uther,看来他就是那座洞穴的主人了。   陆寻心中的问题很多,一时间没有想到要问哪一个,只好先向尤瑟伸出了手,他对这个面熟的少年有些天然的亲近感。   “你先上岸吧,我刚才看到湖中有一条体型很大的鱼,也不知道会不会具有攻击性。”陆寻提醒到。   尤瑟闻言歪了歪头,眼中全是清澈的疑惑:“什么体型很大的鱼?”   陆寻形容了一下:“布满了碧蓝色鳞片的,尾鳍十分飘逸的鱼。”   尤瑟:……   眼前的金发少年并没有理会他伸过来的手,而是自己撑上了岸边的礁石。   陆寻倒也不是很尴尬,自然地抽回了手,听见他说:“这座湖里没有其他生物,应该是你老眼昏花了。”   他三十岁还没过,哪来的老眼昏花?   方才那副画面给予陆寻的冲击力巨大,他能肯定绝对不是什么幻象。脑中一个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不过这个猜想太过于超现实,很快就被他自我否决了。   尤瑟撑着礁石长身一跃,整个人步出了水面。方才一直被潜藏于湖面之下的躯体,此刻也终于袒露进了带有咸涩味道的海风之中。一双腿修长而又匀称,再往上看去,陆寻默默地移开了双眼。   非礼勿视。   从睁眼到现在,陆寻还没有在岛上见到过任何其他生人的踪迹,想必尤瑟已经独自在这座岛上待了许久,仅存的羞耻心都退化无几了。   因为他对于被窥探到了隐私这件事,看起来全然不在意。让陆寻这位初来乍到的岛民,还有些不太适应。   如此看来,他与路星泽除了长相,更是没有半点相似。   “这座岛上只有你一个人吗?”陆寻问到。   “还有赫莱亚,不过她经常在睡觉,一般不会出现。”尤瑟想了想,问,“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陆寻估计:“十分钟之前。”   听见他这样说,尤瑟立即套上了挂在湖岸树上的长袍。眼前的这名人类一醒来就找衣服穿上了,看来这是作为人类必需要学会的技能之一,他得记下来。   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陆寻转回了视线。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座岛上的吗?”他急切地问出了自己现在最大的疑问。   “你那天是从天上出现的,直接掉进了海里。”这与他的记忆重合,陆寻可以理解。   “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大家”是谁?陆寻不太理解。   “你一直在海里飘着可能会死,我只好用木板拖着,把你带回了家里。”   原来那座洞穴真的是尤瑟的家,看来他确实是个朴实又善良的好人。虽说用木板拖着似乎有些伤腰,他现在还在浑身酸痛着,但这无伤大雅。   “这么说起来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了。”陆寻下意识地想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名片,转而又记起了刚才的那团紫菜,动作停在半空,掩饰性地揉了揉鼻梁。   “但我现在身无分文,这样吧,从这座岛要如何去到金浪度假区?我回去联系上秘书就直接来找你,不管需要生活物资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提供。”   陆寻此次跳伞的降落点就在金浪度假区,海岸上会有接应他的人。   尤瑟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呆滞,像是正在分析他这一长串话语,半晌后才开口道:“距离这边最近的澳格港口也有大约40海里,岛上没有船只,你一个人是过不去的。而且……”   陆寻皱着眉头,听他说完剩下的噩耗。   “我没有听说过什么金浪度假区。”   “那这座岛叫什么名字?”陆寻问。   尤瑟摇摇头说:“没有名字。”   这件事不太合理,金浪是一大片被深度开发过的度假群岛,毫不夸张地说,随便指一座礁石都有被度假区的管理会命名过,从而打上他们的水印。   这座小岛明明景色不错,与之相反的却是一派荒凉,本来就十分可疑。陆寻没有考虑过跳伞时的风向或是落水时的洋流这些影响因素,因为它们并不符合现代物理学的思考范畴。   就当时的环境而言,有再大的风浪影响他也不可能跳出金浪度假区。何况听尤瑟的描述,他是直直坠落进海中的。   难不成和伞包一样,被谁从中动过手脚了吗?   M.E树大招风,多年以来,陆寻的竞争对手只多不少。   见听完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后,面前人类的神色就一直阴沉不定,尤瑟咬咬手指,提出了一个建议:“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据说人类吃不饱的时候很容易发疯,尤瑟觉得自己这个猜测非常合理。毕竟陆寻昏迷这数天以来,一直也没能吃上什么东西。   话题跳转得太快,陆寻没有反应过来。   “你这边有什么吃的东西?”   尤瑟转身去了海边,半晌过后,提了一桶活蹦乱跳的小虾来到陆寻面前。   “这是虾,好吃的。”   陆寻向桶中看去,里面是一堆通体鲜红的小虾,生命力十分旺盛,还在不断跳跃中溅了陆寻一脸带着咸味的海水。   陆寻:……   他抬头看向尤瑟,发现他的目光中带了一点期待,让陆寻不禁问到:“我就直接这么吃吗?”   尤瑟皱起了秀气的眉头,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片刻后才说:“你要煮熟吗?可能没有直接吃好吃哦。”   如今这情况也算是在荒岛求生了,陆寻觉得进口的事物还是煮熟比较保险一点。好在尤瑟“家里”有一堆杂物,他们在其中翻到了一口锅子,现在想来,这些杂物很可能都是尤瑟捡来的海洋垃圾。   陆寻看着尤瑟精致俊美的侧脸,心中腾升了些许类似怜惜的情绪。这么好看的人竟然只能在荒岛上靠着捡垃圾为生,好可怜啊。   陆寻一边搅动着锅里逐渐安分下来的小虾,一边询问尤瑟:“这些不是北极虾吧?”   北极虾被养殖于深海,他对此过敏。虽然看刚才尤瑟的速度,应该只是在浅海处取了这桶小虾,不过对于这种事,还是保险一点为好。   “不是的,这些都是被养殖在澳格港的水晶虾,我觉得味道很不错,特地带了一点虾苗回来养上的。”   陆寻闻言心念一动,立马转头看向了他:“不对,你说澳格港在四十海里以外,岛上有没有船只,那你是怎么往返的?” 第3章 过敏   虽说陆寻还在怀疑着是哪位竞争对手从背后动的手脚,但他从未担心过尤瑟会与那人有什么联系。   除开这张单纯无害的脸,陆寻也能得看出他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心眼。   就如同此时他提出完这句质疑之后,尤瑟的一切紧张和慌乱都被写在了脸上。陆寻也不催促他,就这么半撑着脑袋,欣赏他的脸颊逐渐变得如同锅里的虾子一般。   这副模样在路星泽的脸上很少能够见到。   他的待人处事总是既大方又自然,不管是以前在校园里,还是后来在社会上,都能混得如鱼得水。   陆寻拿着木勺搅动了一下锅底,再煮下去应该就老了。他将锅子从火堆上移开,这才听见尤瑟的声音弱弱地传了过来。   “是理查叔叔,对,就是他,他在澳格港做生意,有时候会带一点东西给我。”尤瑟那双碧蓝色的眼瞳被火光照得熠熠,陆寻总觉得他再说些什么,那里都会滚出泪来。   所以他暂时不想拆穿,明明尤瑟刚才说过是自己带回来的虾苗。   而是顺着他的这句话继续问到:“那这个理查叔叔什么时候会再来岛上?你可以让他带我去澳格港吗?”   只要能够去到大陆,他就有机会试着联系上陆家的人。   尤瑟的表情瞬间变得纠结了起来,他咬咬下嘴唇,又陷入了一阵沉思。   直到陆寻剥好一颗虾,拽着尾巴下意识优先递到了他的嘴边。被尤瑟咬住,一口吞下。   眼见陆寻对着手中仅存的虾尾发起了呆,尤瑟不禁评价到:“还是生的更好吃一点。”   陆寻回过神,无情地接上了刚才的话题:“所以理查叔叔什么时候会来?”   “呃……大概可能也许,下个月吧?他的行踪没有规律,我也不太清楚。而且他不会开船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尤瑟立马捂住了嘴,“哦不对,我是说,他开的船可能没有办法坐下两个人。”   撒谎精。   陆寻在心中评价到。在生意场上待久了,陆寻对他人的谎言变得十分敏感,何况是尤瑟这样根本藏不住心事的小孩。   先前那个荒谬的猜想,此刻再次涌上了心头。随即又被陆寻否决,虽然他目前的经历尚且很难用科学理论来解释,但作为一名顶级学府毕业的高材生,他暂时还是应该忠于现代生物学。   他一边剥着虾壳,一边在脑中飞速地运转着。   据他的观察,这位理查叔叔应该不是尤瑟虚构出来的人物,他需要想一些办法,看看如何能够接触到大陆上的人。   再次抬头,陆寻看到的却是尤瑟眼巴巴的模样。   他看了看尤瑟,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虾仁,问到:“你不是说不好吃吗?”   “我养的虾怎么可能不好吃!”尤瑟大声反驳,“只是比熟的差一点点罢了。”   陆寻将手中的虾递过去,他觉得此时的自己一定很像水族馆里投喂海豹的游客。   谁知尤瑟却拒绝了,说:“你先吃吧,我不是很饿。”   陆寻没有推拒,他确实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过了。   用淡水煮过的水晶虾,丧失了一点天然的海味,如果用专业的手段制成刺身,确实会更加好吃。陆寻在心里评价到。   虽然如此,他还是加快了手上剥虾的速度。对此他十分熟练,因为路星泽最爱吃的海鲜就是各种虾类。   想到这里,陆寻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尤瑟精致的面容。瞧见他正捂着嘴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剥好的虾仁,陆寻怀疑他的口水都快要滴下来了。   只好再次将虾仁递了过去,心里想的却是,他与路星泽确实很不一样。   两人就这么分吃完了一大锅的水晶虾。   陆寻状似无意地提问:“你平时都把这些虾养在哪里?”   “这座岛的西南面有一处海湾,很适合养些小鱼小虾。”尤瑟很乐意和人分享自己的养殖场,于是对陆寻提出了邀请,“你想去看看吗?”   这正和陆寻的心意。   -   走出洞穴一定会路过湖边。   但此时的天空中聚起了阴云,正将明月尽数遮盖,湖中只剩下了一池破碎的星光。   陆寻忍不住凝视许久,那条碧蓝色的鱼尾一直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陆寻下意识喊了一声尤瑟的名字,但直到他转过头来,陆寻也没想好自己究竟是要说些什么。   反而尤瑟那双清晰明澈的瞳孔,正在逐渐地与脑海中那道碧蓝色重叠,离奇的猜想又在此刻缓慢地腾升了起来。   陆寻终于想起来了,在坠海的那一瞬间里,其实自己就见过那条鱼尾。   生死一线的偶然,才会让他拥有了这么深刻的执着。   鬼使神差地,陆寻就这么问了出来:“你难道是人鱼吗?”   尤瑟的手脚瞬间变得慌乱无比,大声说到:“我不是!”   那看来多半就是了。   陆寻闭上眼睛,感受着这超现实自然带来的强烈冲击。   不好意思啊,现代生物学,还是要背叛你了。   他一路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的西南海湾。直到站在了岸边,陆寻向外探出大半个身子,他想分辨出脚下漆黑的海水里到底养了些什么东西。   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尤瑟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正犹犹豫豫地开口说到:“你小心一点。”   话音还未落下,陆寻已经觉得脚下一滑。   不知踩到了什么,但他已经失去了重心,眨眼间就往海中栽了进去。   变故是在短短几秒内发生的,两人都没反应过来。   海岸边,只留尤瑟一脸目瞪口呆地补充完了方才的半句话:“那边很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陆寻并没有掉在养殖小鱼小虾的网子里,但他落点的水位还是深得可以。   陆寻显然是没有想过,在这个并不平凡的夜晚中,自己还会再增添一段成为失足青年的经历。   因为两年前的一次事故,陆寻对于没过头顶的海水有了天然的恐惧。在呛入一口咸涩的海水之后,竟变得浑身僵硬,忘记了要如何浮起,也忘记了挣扎。   陆寻感受着汹涌的浪潮将自己不断吞噬、淹没,即将就要往那深不可测的海底坠落时,一抹碧蓝色忽然之间冲破层层黑暗,闯入了他的视线。   记忆深处的场景再现,陆寻下意识地向他伸出了手。   -   海湾的石壁比较陡峭,不适合直接落脚。尤瑟只好拖着这冒失的人类去了就近的海滩,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尤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感受到腹部传来一阵强烈的挤压时,陆寻立马睁开了双眼,向着身上的人问到:“……你在做什么?”   “你醒啦!”尤瑟停下按压的动作,欣喜地说到,“我看海岸边的救生员都是这么营救溺水的人的,看来确实有点用处啊。”   陆寻:……   幸好刚才分了半锅虾给他,不然这会儿自己应该已经吐了。   陆寻提醒他:“可以先把手从我的肚子上移开吗?”   尤瑟很听话,但陆寻很苦恼。   他看向自己的衣摆处,方才在海浪冲击下,已经被撩开了一大半,如今紧贴在胸口处。也就是说,刚才尤瑟是直接接触地自己。   再往前推去,他也是直接被尤瑟挎着手臂游上的海岸。   陆寻烦恼地揉乱了被海水沾湿的头发,说到:“尤瑟,你是人鱼对吧。”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还是让尤瑟听得有些毛骨悚然,回想起自己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暴露了。   虽然自己的下半身一接触到水就会变为鱼尾,但他刚才也注意过了,这人类落水之后一直都是闭着眼睛的。而且他从刚才在湖边时就怀疑过了,到底是为什么呢?   见他只是一个劲的摇头,陆寻也明白过来了,像人鱼这种一般只活在神话传说中的种族,应该是不能够随便暴露自己的身份的。   只不过眼下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陆寻看着自己身上瞬间浮起的大片红疹,无奈道:“我对深海鱼类过敏。” 第4章 别死   尤瑟一直认为自己有着很高的语言天赋。   人鱼族也有属于自己的语言,但如果他想成为真正的人类,第一步就是要听懂他们说的话。   尤瑟在族内唯一认识的会人类语言的人鱼,就只有理查叔叔。然而不管怎么恳求,理查叔叔都没有教过他任何一个词语。   尤瑟只好冒着随时暴露身份的风险,每日潜藏在澳格港的水中,听着来往的渔夫和船员用那叽里呱啦的人类语言交流。   澳格港的村庄里还有几所小学,尤瑟的外表看上去年纪比较大,已经没有希望直接去体验校园生活了。   不过他后来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年夏天的某一段时间,小学周围的垃圾场中都会出现成堆的课本,是很好的自学工具。   一门语言不可能光靠听和看就学会,但理查叔叔一点儿都不喜欢用人类的语言和他交流。尤瑟自己也不是十分开朗外向的性格,无法像理查叔叔一样,在澳格港随便拉住个人就能与对方攀谈起来。   这就导致了尤瑟学习人类语言的过程中,很多时候只能对着课本自言自语。   当初会救起这个从天而降的人类,尤瑟其实也藏了一点别的心思,他想让这个人类陪自己锻炼锻炼口语。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类居然这么有心机,一下子就猜出了自己的人鱼身份。而且他说的话也总是十分奇怪,尤瑟每次都需要在心中把每个词语拆分开来一个一个思考,才能理解。   比如这句:我对深海鱼类过敏。   “深海”他知道,就是很深的海,他就出生在那里。   “鱼类”他也知道,但尤瑟不清楚他指的是哪些鱼,难道是自己养在西南海湾的鲈鱼和石斑鱼。但它们并不是深海的鱼类呀?   而且“过敏”又是什么?他从来没有学过这个词语。   尤瑟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就是这样。”人类向他伸出了手臂,又指了指自己的腹肌。上面均是泛红一片,还夹杂着些许细密的点点。   把人类救上岸时,尤瑟已经细细地打量过他了,反正之前是没有这些痕迹的。他自认为观察力和记忆力都不错,可以说,来到海湾之前,人类的身上都是没有这些痕迹的。   尤瑟对此有些好奇,他想拉过人类的手臂好好观察一番。   但他的手才刚伸出了一半,人类已经撑着身子向后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还在说着:“不要再碰我了。”   尤瑟是天真,但他不是笨蛋。这下脑子也终于转过弯来,自己不就是住在深海里的人鱼吗?原来人类口中说的“深海鱼类”就是自己啊!   而且他的触碰,居然还会让人类的身上出现这样可怕的红疹,天哪!   尤瑟感觉一股热流冲上了自己的脸颊,烧得他偏向蜜色的肌肤,正在隐约地透出一点淡红。   眼前的人类看着他的样子,似乎是在担心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冷硬,又抓了抓他那被海水沾湿过后稍显凌乱的头发。   坦白地说,就人鱼族高超的审美经验和天赋来讲,这位人类肯定是极其英俊的。不仅有健气的眉目、高挺的鼻梁,还有清晰流畅的下颌线轮廓,不输给他们人鱼族的大部分同类。   就是装扮和造型时常有些板正,如今将发型揉乱以后,反而为他增添了几份俊逸的帅气。   尤瑟听见那人开口,语气里带了一些无奈:“不是针对你的意思,我只在八岁的时候吃过半条深海鱼,当时还不知道,吃完直接被送去了抢救室。后来再也没有接触过,我也不知道事情会有这么严重。”   好长的一段话,尤瑟听得晕晕乎乎。只在其中抓取到了几个关键信息,提出疑问:“你会死吗?”   人类摇摇头,说:“不知道,暂时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尤瑟陷入了一阵恐慌,他还没有见过死去的人类呢,更别提这个人类好像还会因为自己而死。   这不太好,虽然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但也正好方便了自己可以向他请教任何关于人类的事情,不必担心露怯。   尤瑟焦虑地用手指抠着身边的沙滩,不行,必须要想点什么办法,不可以让人类就这么死在这里。   有了!尤瑟心念一动,“噌”地从沙滩上站了起来。   “我这就去澳格港的塔塔集市!理查叔叔说那里什么都有,肯定也有治疗这个‘过敏’症状的药物!”想到这里,尤瑟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地踏进了海里,修长的双腿在接触到浪花的瞬间立马化为了飘逸的碧蓝色鱼尾。   谁曾想他的一腔热血却被人类止住,尤瑟疑惑地回头看去,听见人类在说:“现在夜色很深了,集市应该都关门了吧?况且……你去到人类的世界会有不会有什么风险?”   “不会。”尤瑟摇摇头,“塔塔集市会从夜晚开到凌晨,理查叔叔就在那里做生意,你不用担心我。”   说罢,碧蓝色鱼尾灵动地一摆,迅速向海洋深处游去。   只剩下一句话,空灵地飘荡在海面上空。   他说:“你先别死!回家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   无名岛与澳格港之间有一道天然的深沟。由于这片海域人迹罕至,所以长期以来便成为了人鱼族生息繁衍的居住地。   除了尤瑟独自一条人鱼定居在无名岛,族内其余子民都世世代代地聚居于这条狭长的海沟内。   其实尤瑟小时候也是住在这里的,只不过后来父母离世,唯一的亲人理查叔叔也常年待在岸上,他不太想一个人继续孤零零地留在海里了。   何况比起幽暗深邃的海沟,他也更向往无名岛上丰沛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   不过虽然没有亲人,但他还是有许多人鱼朋友的。   就比如说此刻游到自己身边的这条绿尾人鱼,他的名字叫特雷西,是尤瑟从小到大的玩伴。   人鱼和人类的作息时间不尽相同,由于海沟底部离水面较远,基本不会受到日照的影响。人鱼族做的事情也不太固定,大家想什么时候休眠就可以什么时候休眠。   所以特雷西这大晚上的还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算是一件十分新奇的事情。   “尤尤,你捡到的那个人类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特雷西会问出这个问题不奇怪,人类那天闹出的动静很大。不仅是人鱼族的伙伴们,就连浮上水面晒太阳的鲸鱼小姐都被吓到了。   但特雷西的这个问题确实也是有些不合时宜,早一个小时问,他还可以回答说,那人类现在挺好的。   但如今他只能支支吾吾到:“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不过尤尤,你可要小心一点,我听说人类都是很狡猾的,你别被他们骗出了身份啊!”   尤瑟觉得自己的心口又被特雷西戳了一箭,不禁感叹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功力是有一手的。   但特雷西的这句话也提醒了他。什么“过敏”,其实他从未听说过,难不成是人类编造出来骗他的?毕竟从很早开始,人类就在猜测自己的身份了。   人鱼族的长老们都说过,人类是很恐怖的,不管在海里发现了什么东西,最后都会被送上他们的餐桌。   天哪,太可怕了!   想到这里,尤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立马掉转了方向,向无名岛游去。   留下特雷西在原地不明所以地发问:“喂,尤尤!怎么啦?”   尤瑟此时有点心虚,只能含糊到:“我有东西忘带了。”   -   刚才下海时的那片沙滩,眼下已经是空无一人。   尤瑟望着其上凌乱的脚印,辨别出人类应该是听从了自己的指意,回到了洞穴之中。   他在心中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还好人类没有往后山去,赫莱亚睡觉时不喜欢被人打扰,她发怒的模样可不太美丽。   尤瑟顺着人类的脚印一步步往上走去,洞穴在无名岛一处山丘的半坡上,是他好不容易才寻找到的,希望人类别在自己的家里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走到湖泊时,尤瑟已经望见了洞口处传来的幽幽火光。人鱼是水生动物,对于火有着天然的抗拒。   尤瑟的心脏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人类不会把他的家给烧了吧!   他学着在澳格港的教堂里见到过的那些人类,默默祈祷了一句“我的上帝”,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位上帝先生究竟是谁。   走近后,他的心脏才重新放回了肚子里。原来人类只是在他的家中多架起了几只火把,将整个洞穴内部照得通明。   尤瑟在心里评价到,看来这个人类的生存技能不错。又会煮虾,又会生火,虽然有点冒失。   因为他一直怀疑,陆地上的人们总是在使用各种奇怪的电器代替劳动,就是由于他们不会做这些事情。   尤瑟收回飘远的心绪,将注意力放在了石床里的人类身上。他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伴有几道急促的呼吸。   这副模样太不对劲,尤瑟忍不住凑近了查看,又突然而然地想起他说过的那个“深海鱼类过敏”,犹豫地停留在了半途。   即使是隔着这样的一段距离,尤瑟依然能够感受到人类身上传来的一阵热意。   他好像真的病得很重。   尤瑟心中又腾升起了一些类似于愧疚的情绪,他要赶紧去塔塔集市了,再拖下去,也不知道这个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然而人类却在此时传来了一句微弱的呼唤声。   尤瑟以为他是在叫着自己,连忙更凑近了一点。本来只是想听清他在说些什么,然而一不小心便直直地撞进了那双蓦然睁开的深黑色眼睛里。   他似乎正被烧得神志不清,眼前也蒙上了一片模糊的雾气,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带了一些尤瑟不明所以的情绪。   “路星泽……”   他好像在喊一个人名字?    第5章 注射   是夜,塔塔集市仍旧灯火密布、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热闹的烟火气息。   一个身着长袍的修长身影穿梭其间,海风拂过,有金色的发丝顺着帽兜边沿泄露了出来。   “卖珍珠啦,品质上佳的珍珠。物美价廉,走过路过快来瞧瞧。”靠近塔塔集市的中央处,传来一阵慵懒的吆喝声。   长袍身影在卖珍珠的摊位前站定,撩开帽兜,还在往下滴水的金发中,是一张极为精致动人的美人脸。   美人开口说到:“理查叔叔,我有事找你帮忙。”   被称呼为“理查叔叔”的男人放下翘起的二郎腿,从摊位后面站起,眯着眼睛打量来人。他有着一张与金发美人极其相似的脸庞,只不过满头蓬松的自然卷,与眼睛下挂着的一圈黑青,将他整个人都衬托得有些不修边幅。   “原来是我的尤瑟小王子,怎么了宝贝儿?听说你最近救了一名人类?”   理查叔叔向来消息灵通,尤瑟不惊讶他会知道这些。但由于一些原因,他不能够明说,只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说吧,这么晚来找我,是出什么事了?”   尤瑟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嗯……我有一个朋友,他生了个很奇怪的病,你可不可以帮我……”   迎着理查叔叔探究的目光,尤瑟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了下去。   “哪来的朋友?”理查叔叔的语气很沉着,但尤瑟猜测这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呃……就是……就是特雷西啊!他生了好严重的病,叔叔,你帮帮他吧。”   理查闻言冷笑一声,评价到:“尤瑟,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会撒谎?”   尤瑟懊恼地绞了绞长袍的衣摆,根本不用别人说,他自己都能看出来。   “是那个人类生病了?”理查问到。   尤瑟点头承认了,他闭上眼睛,因为据以往的经验来看,理查叔叔很快就要发火了……   下一刻,熟悉的训斥声果真如期传来了。   理查“啪啪”地拍了两下身前的摊位,有珍珠蹦起又落回桌面,一瞬间发出了乱七八糟的声响。   但他的说话声仍旧是压低着的,似乎在担心周围的人们听见。   “我说过几遍了让你远离人类!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话!”   今晚经历过的担忧与惧怕,在这个瞬间一齐涌上了心头,尤瑟第一次出言反驳了叔叔:“你明明自己都在和人类来往,为什么不允许我呢!”   但说完之后他就后悔了,因为理查叔叔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可怕。   尤瑟听见他阴沉着声音说:“我不让你和人类来往就是因为不想让你步了我们的后尘!”   理查气得在摊位中来回踱步:“你居然因为一个人类,学会和自己的亲人顶嘴了?”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气,直接就上手开始收拾起了摊位。   尤瑟也意识到,理查叔叔这样的举动就是打算离开了。犹豫的一刻里,他的脑中闪过了许多人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片段。坦白来讲,他不应该因为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就这样和自己的亲人说话。   可是为什么呢?   -   “路星泽……”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面前的人类重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那双被体热烧得有些浑浊的黑色瞳孔,已然恢复透彻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尤瑟本来还有些好奇,这位“路星泽”先生究竟是谁。因为有那么一刻,他以为人类把自己认成了别人。   但他现在的语气太过于虚弱,使得尤瑟心中理亏的情绪暂时占据了上风。   好像一直只有我在欺骗他。   想到这里,尤瑟忙不迭地从石床前离开,口中用的还是方才对特雷西的那句解释:“突然想起来我有个东西忘记带了。”   床上的人类翻了个身,从鼻腔中含混地传出了一声“嗯”。   人鱼不是天生就在陆地上使用双腿生存,因此尤瑟每次一慌张起来,脚下的步子就会乱了章法。   他用一只手撑着书桌,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又赶忙在家中环视一圈,最后将视线锁定在了木箱旁,那里放着一团黑漆漆又有些滑溜溜的东西。   这是理查叔叔亲手为他制作的海带背包。   理查叔叔的手很巧,用海带制成的背包不容易进水,方便尤瑟时常从澳格港捎带一些有用的物资回家。   “我背一个背包去,回来的时候还可以再帮你带几件衣服。”   人类穿他的裤子有点短,不过这不是尤瑟之前就想到的。只是眼下心虚,才借着这个理由自言自语了起来。   走到洞口时,尤瑟又回头看了一眼石床的方向。人类正屈起一只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也不知是洞中的火光太亮了,还是他的身体太难受了。   先别死啊!尤瑟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到。   -   “发生什么了把你惹得这么生气?”一道温润的男声忽然冲破集市的层层喧嚷,穿插进了叔侄的针锋相对之中。   尤瑟抬头看去,走来的是一位穿着着白大褂的高挑身影。温柔又内敛的黑色眼睛前有一副银丝边镜框,通身一派儒雅随和的气质。   尤瑟喊他:“李叔。”   李蓝安以点头示以回应。   他是这座澳格镇上的诊所医生,不过特殊的是,李蓝安知道人鱼族的存在,并且还会时常地替他们看诊治病,不收取任何费用与财物。   尤瑟只知道他和理查叔叔的关系很亲密,其实此次前来,他主要想找的人就是李蓝安。   看到他后,也不管刚才还在和理查叔叔争论的话题了,开口就是:“我有事情想找你帮忙。”   听他这么说,理查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尤瑟,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吗?”   理查叔叔有着一头棕红色的自然卷,这样半撑在摊位上眯起眼睛打量自己,总会让尤瑟联想到雄踞的狮子。他担忧地向李叔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目光。   接收到信号的李蓝安,将一只手搭在理查肩上,动作里释放出了一点安抚性的意味,他说:“别这么冲动,先听听侄子怎么说。”   “不想听。”理查甩开肩膀上的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摊位。   李蓝安只好无奈地向尤瑟耸耸肩。   片刻后,两人听见理查在远处大喊:“李蓝安!等会儿把摊子给收了,我今晚没心情做生意了。”   尤瑟尴尬地咬了咬下嘴唇,见到李蓝安从旁边递过来了一块毛巾,说到:“擦擦头发吧,别感冒了。”   尤瑟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反正马上也要游回无名岛,湿着就湿着吧。   “现在你可以说了,发生了什么?”李蓝安问。   他的语气总是很能让人平静,尤瑟一边帮着收拾摊位上的珍珠,一边回答道:“我有个人类朋友过敏了,李叔,这个病……好治吗?”   “他是什么过敏?”   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启齿,尤瑟咬咬牙,说:“他说他对深海鱼类过敏。我只是碰了一下他……他就变得满身都是红疹了。”   “好像还发了烧。”尤瑟补充到。   -   “我先给他开一点抗过敏的药。”李蓝安将分拣好的药片装入真空袋中递过去。   又说:“但是每个人的体质不同,过敏这事可大可小。他现在在你住着的那座岛上吧?”   尤瑟接过药袋点点头。   “那我想他现在应该不太方便来这里打吊瓶。这样吧,我再给你开一支肾上腺素,出现休克症状的话,就给他用一针。”   尤瑟看着手中装有透明色液体的针管,心中乱作一片。   在他看来,打针都是很严重的病了。如今他的心中,又是窘迫又是自责。   尤瑟动作迅速地将李蓝安递给自己的东西全部塞进了海带背包里,推开诊所的大门就向海边跑去。   “谢谢你李叔!我得马上回去了!”   -   越过人鱼海沟时,尤瑟望了一眼头顶的天空,那里正在逐渐褪去深蓝的颜色。   走到家门口时,远处的海平面已然显现出了一点红日的踪影。然而洞穴中的火把仍旧烧得热烈,看样子自己方才出去了这么久,人类一直都没有醒过。   尤瑟心中的愧疚感更深了。   虽然人类睡得很沉,但现在必须要把他喊起来喝药了。   尤瑟戴上刚才向李叔借来的长手套,尽量不和他有什么皮肤之间的接触。   他推了推床上的人,没醒。   不会死了吧!尤瑟倒吸了一口冷气。   “喂,人类!你快醒醒啊人类!”   见他还是没有反应,尤瑟的心思转了一个来回,想起李叔交给自己的那支针筒。   出现休克症状的话就可以用。   尤瑟看向那泛着冷光的尖锐针头,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   他倒不是害怕打针,但他从来没有给别人打过针啊。况且他刚才走得急,全然没听完李蓝安叮嘱的那些注意事项。   不管了!尤瑟咬咬牙,反正打了应该不会死,但什么都不做肯定会死。   金属针头扎进手臂肌肉后,双眼紧闭的人类终于在自己的一番折腾下悠悠转醒了。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就如同一台破碎的风箱。   不过说的却是:“我其实有名字。”    第6章 人鱼   陆寻再次醒来时,时间已经推移到了海岛的正午。   室外天光大亮,然而洞口处却没有任何遮挡物。即使尤瑟今早已经将燃烧着的火把尽数熄灭了,洞穴内部仍旧天光大亮。   陆寻睁眼后,第一个瞬间看到的是洞口的石壁,上面映照有粼粼的湖光。他活动着在石床上睡得僵硬的肩颈,转头看向床沿,第二个瞬间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头鎏金色的长发。   尤瑟困顿地趴在那边,看样子已经睡了多时。双腿摆放的姿势有些怪异,但如果联想到这是人鱼,反而就十分正常了。   陆寻掀开被单下床,他昨晚发了一整夜的汗,周身的布料全都变得粘腻非常,贴在身上很是不舒服。   他一把将上衣脱下,露出肌理整齐的躯体。想去木箱里寻一件新的来穿,又忽然想起这些很可能都是尤瑟从海里捡上来的旧东西,于是悻悻地收回了手。   陆寻想起尤瑟昨夜里似乎说过,要帮自己带回几套衣服,但找了半天也并没有看到什么。   虽说洞穴的角落里有一个背包模样的物品,但那看着显然就是海带。陆寻暂时不希望自己的智商退化成这种模样,没有去那个海带里寻找些什么。   走出洞穴前,陆寻想了想,还是扯出了一张新的被单,盖在了熟睡的小人鱼身上。   -   洞外日头高起,陆寻在湖边选了一个安全的角落。联想到昨晚那段诡异的失足经历,即使需要手伸得老长,他也不太敢再靠近水边半步了。   说起来,如果按照正常的计划流程,他今日应该已经结束休假,回到M.E上班了。可又有哪个员工能想到,他们的总经理如今却是蹲在一处无名岛的湖边洗衣服呢?   不过陆寻并不担心他的暂时离开会对M.E造成什么太大影响,公司内部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运转体系,再不济陆灵也会接手。   打完肾上腺素的身体有种高强度运动过后的疲惫感,几次都要向前栽去,陆寻果断地收回了注意力。   我还是先安心洗衣服吧。   “你在做什么?”一道清澈的少年音忽然自身后响起。   陆寻转头看去,迎着灼灼烈日,那张被鎏金色长发拥簇着的精致容颜越发明艳了几分。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一度无法分辨是药效还是眼前人的影响。   但陆寻觉得,没有人会不对这张脸动心,何况是喜欢了整整七年的自己。   他仓促地转开了头,回答到:“洗衣服。”   听见身后远去的脚步声,陆寻以为小人鱼觉得这件事很无趣,根本不想围观一个大男人蹲在湖边搓洗衣服。   谁曾想,他只是去洞穴里拿出了纸和笔,又回到了湖边,一边观察他的动作一边在纸上记录着些什么。   陆寻想凑过去看一眼,但这个姿势不太方便,并且还很有风险,只能问到:“你在做什么?”   尤瑟手上的动作不停,回答他的问题:“我想成为一名人类,所以正在学习当中。”   说到这事,陆寻也有他的困惑:“像你现在这样拥有双腿的时候,算是变成人类了吗?”   其实一直以来,比起尤瑟是人鱼这件事,他能够自由切换鱼尾和人腿这件事才更让陆寻觉得震撼。   “不算。”尤瑟停下记录的动作,用笔身支撑着下巴,思考到,“人鱼变成真正的人类以后,就不会再变回鱼尾了。而且其实我也并不能够一直维持着人类的形态,这取决我先前在陆上待了多久,待得越久今后能够维持的时间就会越长。”   反正都暴露了身份,而且据他观察,陆寻也不像坏人。所以大部分能说的尤瑟还是比较愿意和他分享:“比如说我的叔叔理查,他在澳格港做生意做了很久,现在几乎不会变回鱼尾了。”   陆寻沉默了,这对于现代生物学,完全是一场严重的打击。   他调动了一下脑中浅薄的奇幻知识,嗓音干涩地问到:“那你们拥有双腿的话,需要付出些什么吗?”   尤瑟不理解这个问题,歪着头疑惑地向他看去。   陆寻深呼吸了一口气,叹道:“就像《海的女儿》那样,小美人鱼用歌声向巫婆换了双腿。你看过《海的女儿》吗?”   是了,他向魔法势力妥协了。这件事不是他亲眼看到,真的没法解释。   尤瑟恍然大悟,随即感叹到:“我看过!那可真是个精彩的故事!”   陆寻不敢苟同,他能够知道这个童话故事,完全是因为自己有个五岁左右的小侄女。陆灵懒得哄她入睡,每次都要推给自己。   “不过我和小美人鱼可不太一样。”尤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一族天生就可以自由切换。”   陆寻:……   不行,他不可以认输。   “……那你们要怎么样才可以变成真正的人类?”   “我也不知道,族里的长老们不会告诉我们这些。”这个问题终于把尤瑟给难住了,他继续说,“而且据我所知,族里还没有过真正变成人类的人鱼。”   陆寻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松这样的一口气。   -   陆寻回到洞穴里,用昨天煮虾的锅子给自己烧了一杯水。这个世界从他睁开眼睛到现在,简直无一不在透漏出诡异。   身上的红疹尚未完全消退,陆寻倒出了两颗今早服用过的药片,就着水吞服了进去。   尤瑟跟着他进了洞穴,从方才开始一直站在自己身后,这会儿才发出声来。   “陆寻。”   熟悉的嗓音,喊得他出现了刹那的幻觉。自从见到尤瑟之后一直萦绕在心尖的问题又在此刻破土而出。   为什么他会和路星泽这么像?可不可以理解为,这是他幻想中的世界呢?   完蛋了,他又跑向唯心主义的理论范畴了,这劳什子人鱼可真是害人不浅啊。   陆寻揉揉鼻梁,这才转过身去问他:“怎么了?”   总而言之,尤瑟和路星泽并不是同一个人,这件事他看得很清楚。   “你现在为什么不穿衣服?你昨天不是刚一醒来就找衣服穿上了吗?”这与他的认知出现了偏差,尤瑟有些不太理解。   陆寻回答他,对于这个年幼版本的路星泽人鱼,他总是很有耐心:“因为我的衣服刚洗了还没干,只能先穿着裤子。”   尤瑟向他提议:“你可以穿一件干的。”   “剩下那些衣服都不太适合我穿。”   “没有啊。”尤瑟走向了洞穴角落那堆海带状的物体,从里面掏出了些什么,“我从澳格港给你带了合适的。”   陆寻:……   还是很不对,好魔幻,真的好魔幻。   虽说如此,陆寻还是将他递过来的衣物换上了。是一件丝绒质地的黑色衬衣,布料的精致程度要比自己以前穿的差一些,但是风格十分类似。   尤瑟看到后先是“哇”了一声,随即评价道:“简直像是长在你身上的衣服!我就感觉李叔的体型和你很相似,果然没有看错。”   陆寻的动作一顿,这位李叔的姓氏,听着很像是与他来自于同一个国度。不禁问到:“李叔是谁?”   “是我叔叔的朋友,他是一名医生。”尤瑟打断陆寻还想接着问下去的话语,“先不说这个了,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也不知道小人鱼又要说出什么荒谬的事情来,陆寻洗耳恭听。   “我看你短时间也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但你既然住进了我的家,就要为我做点什么吧!”为了提出这个要求,尤瑟特地学习了一下理查叔叔做生意时的语气。看见陆寻的模样,他觉得自己模仿得还不错。   陆寻本来还想说他不是不可以搬出去,这座洞穴的生存条件其实很是一般。但小人鱼骄傲的表情让他说不太出口,只好问:“你想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你每天都要教我一些关于人类的事情!”尤瑟回答到。   这件事情对于陆寻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他是生意场上浸淫多年的狡猾商人,从来都会用最少的筹码去赚取最多的利润。   “当然可以,但是作为交换,你要想办法帮我离开这里。”   “成交!”   虽说这么定了下来,但尤瑟的气焰比刚才降低了许多。他总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绕进去了,但是他没有证据。 第7章 珍珠   如果重来一次,陆寻肯定会把那本被列入中学生必读书目的《鲁滨逊漂流记》读个倒背如流。   不过他天生就对文学不感兴趣,而且一个生活在21世纪大都市的人类怎么能够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真的会流落到一座荒无人烟的海岛上呢?   事实上,陆寻完全不记得这本书中的主人公最终是怎么离开的荒岛。但他觉得自己的情况应该比那位先生要好点,至少他身边是个能听得懂话的人鱼,而不是野人。   他也不算完全地被困在这里了,至少还可以通过小人鱼时不时地联通一下外界。   就比如说他现在正在开垦的这片荒田,等会儿马上就要播种下尤瑟前几天从澳格港中带回来的蔬菜种子。   适逢海岛初夏,头顶的阳光并不是特别热烈,这是一个十分适合下田耕作的季节。   陆寻将黑丝绒衬衫的袖口向上挽起,流畅的手臂线条坦露于海风之中。他挥起锄头向土地砸去,单薄的衣物遮挡不住其中喷薄而发的肌肉轮廓。   陆寻身上布满了明晰的训练痕迹,这是他每个月固定会去几次格斗俱乐部带来的成果。但显而易见的是,在俱乐部里待上一整天也比不上下一次地更加劳累。   陆寻看了一眼农田旁边的湖泊,有一抹熟悉的身影一直在其间穿梭游动。碧蓝色的鱼尾时不时跃出水面,溅起阵阵水花的同时,也将那密布的鳞片渲染得更加夺目。   做一条无忧无虑的人鱼真好。   陆寻默默地感叹了一下,随即又忙起了手上的工作。   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尤瑟陪他一起做事,且不说他只是个随时都会站不稳的小人鱼。更何况就两人的外表来看,应当相差了也有十岁之余,抛开那张与路星泽酷似的脸不谈,陆寻看着他,总会想起自己那可爱又柔软的小侄女。   他没有虐待动物的爱好,更没有虐待小孩的爱好。   丝绒质地的面料显然不太适合下田劳作,扬起的尘土和杂草时不时都会粘连上他的衣服,被深黑的颜色一衬,更是显眼。   陆寻无奈地将其脱下,叠放在一旁干净的石堆上。回身时恰巧看见尤瑟趴在湖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陆寻的心脏猛然漏跳了一拍,他很想伸手遮住尤瑟的眼睛,因为这副神情,实在是和路星泽太像了。   -   如今回忆起来,陆寻已经记不太清了,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午后。总之他们的大学时期,多数都是好天气。   新的学期刚刚开始,学生会的事务有些繁忙,大小例会基本上每周开两次。   陆寻作为新任的学生会主席,万事都需要亲历亲为。   “宣传部部长,迎新晚会的预算报表你提交了吗?”沉稳的声音自会议桌主位上响起。   陆寻等了许久也没人接话。   他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看向路星泽的方向。那人今天穿着一件带有卡通印花的帽衫,接收到自己质询的目光后,也没有任何回应。   陆寻冷着脸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见路星泽逐渐弯起了眼角。这副模样,看上去与他身上那只简笔画的小鲨鱼十分相似。   简单来说就是愚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坐在路星泽身旁的学姐实在看不下去,拿手肘撞了撞他。   这人终于肯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将面前的报表递了过去:“不好意思!我本来想会议结束了以后再交给你。”   路星泽总是在他的面前道歉,然而眼神却从未收敛过。即使这时的会议室里充斥了一阵窃窃的笑声,让他微红了半张脸,可眼睛仍旧在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陆寻不再与他对视,将收齐的预算表敲在桌面上整理平整。像是一声信号,会议室内终于重归了平静。   -   “主席,我们先走啦。”   商讨完迎新晚会的各项事宜后,本周的例会就算是结束了。陆寻没有留人的习惯,离开前,各部门的部长接连向他告别。   陆寻逐一点头回应,但视线一直没有从面前的文件上离开。   管理学大一的课程任务比较繁重,结束学生会的事情后,陆寻还得去图书馆查阅下节课的资料,他打算在会议室里直接先把手头的工作忙完。   然而这个想法不太现实,陆寻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在空阔的会议室内出声询问:“路部长,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的眼神过于明显,陆寻想忽略都难。   “没有,我就是看看。”   明明是一句委婉送客的话,也不知道被他理解成了什么意思。路星泽反而拉开陆寻身旁的椅子,坐得离他更近了一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他的眼神很真诚,看过来的样子不像是临时编出来的谎话。   但陆寻还是反问他:“你会写发言稿吗?”   “不会。”路星泽咬了咬下嘴唇,“但我可以学。”   屋顶的白炽灯有些刺眼,陆寻看向路星泽那双深棕色的瞳孔,如此这般澄澈透明,映照出来的世界皆是一览无余。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问到:“路星泽,你一直有意无意地接近我,究竟是想做什么?”   最近除了这位祖宗的上课时间以外,陆寻每到一个地方不出五分钟,必定能见到这个熟悉的身影。   从小到大由于陆氏独子的身份,陆寻身边从来不缺曲意逢迎、热情积极的人,那些伪善的面具,很轻易就可以被他拆穿和撕破。   但路星泽对所有人的好,却是完美无缺的。   虽然这个问题一目了然,但他本以为路星泽不会坦白。这张清纯的脸太具有欺骗性了,明明动不动就会泛起红,一颗心仍旧烧得热烈。   自燃不够,他还要把旁人也点着。   路星泽笑了,那神情就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轻而易举坦诚了自己所有的目的。   他说:“我喜欢你,想让你也喜欢上我。”   陆寻看着他的笑脸,心中暗想旁人说的果真不错,这是他对所有人百试百灵的必杀器。   陆寻只是冷漠,但并不是无情。他无法忽视身体的反应,每一寸细胞都在告诉自己,路星泽的目的从一开始就达成了。   但他暂时不准备将这件事告诉路星泽,陆寻习惯有计划地进行每一项日程。大一的事情太多了,他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所以他只是说:“我建议你先不要想。”   陆寻又低下头写他的发言稿了,只是这次的字迹与先前比起来,出现了些许不易察觉到的飘逸。   余光中,路星泽的嘴角往下垂了一下。但他似乎并没有被打击到,咬了咬嘴唇,很快恢复成了原先的神态。   “那我先不想了,我帮你写发言稿吧。”   “不用。”   “那我帮你整理表格吧。”   “不用。”   路星泽将半张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陆寻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袖子上也分别印了两只简笔画小鲨鱼。此时正随着他的动作,被堆起皱成了一团。   “你不需要我帮忙,那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陆寻终于肯将正脸对向他,问到:“什么忙?”   “我们社团组织露营,可以带一个朋友一起过去。”路星泽的眉尾向下垂去,更像那只简笔画小鲨鱼了一点,“大家都有朋友一起,就我没有。陆主席,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虽然语气很真诚,但这句话从路星泽嘴里说出来,可信度不是很高。谁都有可能没人陪,就他不可能。   “不行。”   如同先前一样,陆寻回答得毫不犹豫。   -   “陆寻,你什么时候种菜啊?”   比路星泽稚嫩些许的少年嗓音响起,陆寻猛然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他揉了揉眉心,暗叹自己怎么又通过尤瑟联想到了路星泽。   这对两个人都不是好事。   但尤瑟对他的走神,看起来并不在意。他把地上放着的菜种向陆寻的方向推了推,从昨天晚上得知了陆寻第二天要下田,他就一直十分期待。   陆寻只好回答到:“很快了。”   最后一块荒田被开垦完毕,陆寻擦了擦额角满溢的汗水。   他向后伸出手:“把种子给我吧。”   尤瑟将放有种子的菜篮递了过去。陆寻接过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将种子向前抛出了一把以后,才发觉它们的大小和形状不太统一。   “这些是夏冬青的种子吗?”陆寻有些怀疑。   夏冬青很容易成熟,在还无法离开海岛之前,选择周期较短的作物比较保险。前几日尤瑟去到澳格港时,陆寻特地嘱咐过他。   但现在看来,其中好像混进了些什么别的东西。   “我不喜欢吃蔬菜。”尤瑟嗫嚅着说,“所以让理查叔叔给了我一点草莓的种子。”   陆寻:……   他往菜篮子里拨了拨,看来其中混进去的草莓种子还不少。也不知道直接这样种下去会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总之,收获时的场面一定会十分丰富多彩。   陆寻对他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摇摇头,顺着刚才的动作继续将种子播洒进了土壤里。   见状,一直在旁边跃跃欲试的尤瑟立马伸长了手,说到:“我来帮你!”   垦田的累活不见他上来帮忙,看着播种轻松好玩倒是自告奋勇了。   但陆寻知道这是小孩的贪玩心性上来了,也不想阻拦他,就这么放任着去了。   尤瑟的学习能力很强,仅仅看了几遍陆寻的动作就全都学会了,撒开丫子在田里四处奔跑起来。   他刚刚从水里上岸,身上只套了一件墨绿色的长袍。陆寻看着那双洁净的脚在混乱的泥土中踏来踏去,心里是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是不是人鱼的天性如此,反正尤瑟极其不爱穿鞋,当然这座岛上本就没有几只,有的也正出现在自己脚上。   然而海岛的土壤偏湿,他很担心就尤瑟这样走十步绊五步的平衡感,不出两分钟就能在里面摔个大马趴。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就在陆寻想要上前告诉他跑慢点儿时,尤瑟正好脚下一滑,紧接着便往前出溜了下去。   纵使陆寻的反应再为迅速,也没能够隔着五米远的距离拦住他往前栽去的动作。   好巧不巧,尤瑟的正前方还摆着一把他刚才开荒用过的锄头,“咚”地一声撞上了那根长长的木头把手。   声音之响,把陆寻都给惊到了。   他连忙移开锄头,想要掰过尤瑟的脸查看有没有什么伤势。他下地时戴了一副手套,这会儿不担心皮肤接触会有什么问题。   谁知掰了一下没掰起来,那张小脸还倔强地呈现着朝下的姿势。   忽然而然地,陆寻觉得有什么东西隔着手套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抬起手打量到:“这是什么?”   掌心中正躺着一颗圆圆润润的小珠子,放置于阳光之下,便从温润的白变为了流光的彩。据陆寻多年从事珠宝行业的经验来看,这应该是颗品质上佳的珍珠。   听见这句话的尤瑟终于肯抬起头了,高声说到:“啊!我的眼泪!”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又立马捂住了嘴巴。碧蓝色的眼瞳里欲滴不滴的第二颗泪终于滚了出来,被陆寻接在手里,化成了与方才形色一致的小珍珠。   陆寻:……   他都看到了什么?    第8章 造船   暴露鱼生又一重大秘密的小人鱼,颓丧地在湖底待了大半天。   陆寻也正在接受着世界观的强烈冲击,暂时没能顾上他。反正都是人鱼了,放在水里总不会淹死。   陆寻将掌心中的珠子放在阳光下照了照,尤瑟逃得太急,忘记把它们收走了。   如果他刚才的所见所闻不是幻觉的话,这颗珍珠应该是从尤瑟的眼中掉出来的。   神话传说诚不欺我。   品质如此优良,产出又这么方便的珍珠,在任何一个黑心商人的眼里,都是巨大财富的来源。   所以自己算不算是呢?   陆寻不知道,他只是将珠子收回了衣兜里。   -   除了种植农作物以外,陆寻每天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忙活,其中就包括制造船只和家具等等。   他每日都需要从清晨忙活到日落海平面,似乎再次过上了以往那种朝九晚十的生活。   不一样的是,如今再次有人陪在了他的身边。   坦白来讲,所有工作中陆寻最不着急的一项,就是船只的制作了。虽然心里十分清楚,尤瑟和路星泽并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们实在太像了。   只要那张脸出现在眼前时,陆寻都会不自觉地恍惚。   正如此时坐在挂起煤油灯的书桌前,他出神地在手中的船只设计稿旁,描绘出了一个简单的人形轮廓。   “你在画我吗?”尤瑟清澈的声音响起,在这个狭窄的洞穴中回荡得空灵。   陆寻猛然放下铅笔,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尤瑟出现后,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迅速遮掩住那道画迹。   尤瑟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他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陆寻,你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什么都会呢?”   陆寻到来的这些天,不仅开垦了一片农田,还用他以前从海底收集到的一些工具,在家里多打造了一张木床。以及洞口处的简易门板、书桌前的靠背座椅,甚至还帮自己改良了海湾的养殖设施。   在尤瑟看来,他就是什么都会做的。   但他的问题却让陆寻又陷入了一阵出神的恍惚中。   自小出身优渥的他,其实并不应该对这些近乎朴实的生存技巧如此熟练。   这些所谓的种田、做饭、制造家具,其实全部都来源于路星泽。   路星泽出身于一座偏远的农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开了,这些技能其实都是成长被迫交付于他的。   大学时期,路星泽一进校园就被拉入了露营社,他性格开朗,在校园中混得如鱼得水。但每次社团组织露营说可以带上一位同伴时,路星泽邀请的总是陆寻。   虽说十次至少有八次会被拒绝,但最后也能够剩下两次。足以让陆寻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窥见这个人透明而诚挚的灵魂。然后在七年的相恋中,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学会那些。   这段经历,陆寻并不打算和尤瑟提起,只从表层回答了他的问题。   “没有来到这里之前,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企业管理者罢了。”看着尤瑟略显疑惑的目光,陆寻停顿了一下,补充到,“就是管理那些各种都会一点的人。”   小人鱼的见识比他想象中要多,思维也很发散,陆寻觉得自己这样说的话他应该就明白了。   尤瑟果真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他联想到澳格镇上,工厂里的那些厂主,感觉自己应该是懂了。但他怎么听说,那些人都很可怕呢?   尤瑟状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书桌前那张被灯光照耀得柔和的侧脸。   虽然很奇怪,但陆寻并不是那种可怕的人,他明白。   -   草图画出来后,就可以正式动手搭建船只了。   陆寻翻出设计稿时,发现昨夜随手画过的那个速写消失不见了。但他并未在意这件事,因为设计稿的版本和内容有整整一叠,当时是画在了另一张上面也说不定。   忙前忙后数天,他的船已然显现出了一个大致的形态。   近日尤瑟很少会出现在他的面前,起因是陆寻前几日在画草图时提了一嘴,自己的船也许很需要一座小型的发动机。   虽然尤瑟从未见过发动机,但他对于一切没有接触过的事物都很感兴趣。没等陆寻说些什么,便自告奋勇地去了澳格港,想要再带一座发动机回来。   陆寻其实是想说,发动机这个东西在水中有电气泄露的风险。通过他人肉带回的话,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情。   他想追回尤瑟,但人类在水中的速度怎么可能比得上一条人鱼。   这几日造船的过程中,陆寻一直忧心忡忡,几次险些用斧头砍向了自己。   好在今夜返回洞穴时,他从湖边遥遥地望见了敞开半边的洞门。原本倒悬着的心脏,一下落回了原处。   -   回到洞穴中后,陆寻第一眼并没有看到人影。后来听见两张床之间的帘子后传来了轻微的窸窣声,他才注意到了小人鱼就在那边。   这张帘子还是陆寻刚来到无名岛没有几天时就装上的,尤瑟很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要装这个东西。   帘子用几段废弃的床单拼接而成,花色看起来有些精致的廉价感,这对于尤瑟作为人鱼的审美来讲,是大为震撼的。   但陆寻告诉他,隐私对于人类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空间,哪怕是在这样狭小的洞穴之中。   陆寻掀开床帘,看见的是一只瘫倒在石床上闷闷不乐的小人鱼。   他问:“怎么了这是?”   尤瑟在他手里扯过床帘遮住上半身,语气听起来也是十分得闷闷不乐。   “这是我的隐私。”   好吧,举一反三这招居然也被他自学成才了。   陆寻也不再作纠缠,对于小孩,他有一整套从小侄女身上学来的,成体系的拿捏经验。   他只在书桌前稍微修改了一会儿自己的船只设计稿,小人鱼就从床帘后面探出来了半张脸。   “陆寻,我搞砸了一件事。”   与尤瑟相处许久下来,陆寻很早就发现了他潜藏在外表之下的一点话痨属性,只要遇见事就闲不住嘴。大多数时间里,陆寻根本不用主动询问,小人鱼自己就会和盘托出。   他在椅子上调转了半个身位,问到:“发生什么了?”   “理查叔叔没有借给我发动机。”尤瑟沮丧到,“更糟糕的是,他猜出来了我之前向他借的那些东西,都是要给你的。理查叔叔不喜欢我和人类来往,也许今后我们都要不到东西了。”   没有借到发动机这件事,陆寻反而庆幸,小人鱼的安危比其他更重要。不过他之前并没有听说过理查讨厌人类这件事,但他觉得不一定:“你叔叔应该很早就能猜到了那些东西都是给我的。”   尤瑟住在这座岛上这么久,以往顶多也就养养小鱼小虾,不太可能突发奇想地搞什么种地和造船。   陆寻猜测,理查之前应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需要的东西危及到了尤瑟,才引发了这样的结局。   “你和叔叔吵架了吗?”陆寻问。   尤瑟的表情看上去更加不开心了,他说:“一般情况下,都是他单方面在骂我而已。”   看来这个理查叔叔的脾气不怎么样,如果自己今后去到澳格港,也许并不能够通过他的关系做些什么。   但如今造成这样的局面,不是陆寻想看到的。他安慰尤瑟:“发动机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它我的船也可以动起来,先前你走得太急我都没能和你细说。”   陆寻想了想,应该怎么用小人鱼能听懂的语言告诉他。   “你遇见过电鳗吗?”   尤瑟点点头,评价到:“很可怕。”   “如果发动机碰到水,散发出来的电力可能会达到一群电鳗的威力。”   尤瑟倒抽了一口冷气。   “所以你今后不应该那么莽撞了,要先等我把话给说完。”   听见这句话,尤瑟那双碧蓝色的眼眸直直地看了过来,在昏黄的灯光之下,把陆寻看得有些恍然,不禁思考起自己是不是有哪一句话说错了。   “我们还有今后吗?”   陆寻怔愣了一下,问到:“什么意思?”   尤瑟的目光还是直直,他天真率然,不经雕饰,缺乏了一部分人类所特有的委婉,但也比他们更加直白和勇敢。   “你造好了船的话,不是就要离开了吗?”   原来是这件事,陆寻在心中暗自叹气。他也不舍得离开这座无名岛,虽然极大的可能只是不舍得这张脸,但他作为M.E集团的顶梁柱,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   “离开并不代表结束,我回去以后反而更加方便过来看你。还可以给你带一些人类世界的东西,不必再局限于澳格港之中。”   尤瑟闷闷地“哦”了一声,其实他没有告诉陆寻的是,这座岛只能进不能出。   他走了以后,也许再也不能回来了。   -   夜里,陆寻熄灭了洞穴中的灯火。   他习惯睡前在脑中思考事情,船只已经大体完成,剩下的只有一些细节之处还需打磨。   陆寻回想了一下路星泽教过自己的一些制造思路。   路星泽很向往大海以外的世界,因为他说自己从未走出过这片大陆,于是在大二的时候选修过一门海洋工程学,其中就有一部分船体设计的课程。   那时他们刚刚在一起,正是蜜里调油的时期。路星泽撒娇让他去陪着上过几节课,后来陆寻也觉得很感兴趣,特意让路星泽和他讲过几次。   他们还约定过……   他们约定了什么来着?想到这里,陆寻忽然觉得脑中的记忆泛起了一大片迷雾。   他分明记得当时有过什么约定,但如今的记忆中,却只能看见路星泽一开一合的口型。听不见也猜不出,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陆寻猛然从床上坐起,恐慌的浪潮袭来,让一整颗心脏迅速地往下沉去。   原来他有一天也会忘记路星泽,忘记有关于他的一切。 第9章 回忆   陆寻的人生并不是全然一帆风顺的,尚且只是一个高中生的时候,双亲就遭遇了空难。   然而生意场上风云变幻,从来不会给任何人留情面。没人在乎报纸上失去的是谁的亲人,大众只知道又有一个企业被抽走了脊梁。   不过一个月,M.E集团的股价就跌破了市值。大厦将倾之时,是远渡重洋的陆灵休学归来,才堪堪保住了这份几代人的基业。   陆寻没有参与这场纷争,因为他正巧是双亲出事的那趟航班里,唯一一名幸存者。   被营救上来后,他直接在ICU里躺了整月,好不容易维持住了生命体征。后来转入普通病房,却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医院已经下达过好几次持续性植物状态的诊断书了,可陆灵就是没有妥协过。   要不是他最后吊着一口气,及时醒了过来,不然陆灵找的招魂道士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陆寻很多年以前看过一篇报道,据说植物人在昏迷的过程中,有时能够感知到外界的动静。直到他自己亲身体验过后,才确定了这份科技报刊上说的都是真的。   成年后的陆灵,像是一夜之间和少女时期割裂成了两个人。骨子里携带的那份勇敢果决的陆家基因终于出现了苗头,在外人面前雷厉风行。   只有陆寻知道,那段最黑暗的时间里,她每天都会在空荡的病房里,握着弟弟的手失声痛哭。   也正是陆灵三天两头的哭喊,一直将陆寻拽着,没让他直接摆烂式地坠入虚无的黑暗。   陆寻努力地往前跑去,就是为了能和她说一声:“我还没死呢。”   像他这样天生悲观的人,必须得有人拉着,从前是陆灵,后来变成了路星泽。   陆寻一直觉得,他就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缺陷而出现的,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乐观开朗。   路星泽说过:“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家的!”   后来他们攒足钱,买下了大学时期同居三年的房子。   路星泽也说过:“我们的努力一定不会白费的!”   后来他没日没夜地设计出了“追·寻”系列珠宝,成为时尚界经久不衰的紫微星,也成为了M.E珠宝的代名词。   可没有人的心会是一成不变的,察觉到路星泽日渐疏离的状态时,陆寻已然感受到了一些不对劲。   他也不知道是工作太忙没有闲心,还是自己根本不愿意相信。总之陆寻从来没有想过,其实路星泽也是会变的。   直到后来终于发现了他的精神问题,一切事情也终于走入了陆寻难以掌控的结局。   他没有怪过对方的隐瞒,只是想带着终日将自己反锁在屋内的路星泽去看看心理医生,但却被他拒绝了。   路星泽的不愿向来都是迂回的。   他只会看似动作轻柔地揽住陆寻的脖颈,将自己的身躯完全埋进他的怀抱中。   陆寻的心神不禁出现了片刻的恍惚,因为他们的举动里,依稀还能看出一些早年时的亲密。   然而在下一刻,路星泽那道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声音,便将他拖回了现实。   “我只是有点累了。”路星泽说到。   明明看上去像是在撒娇,可他的语气当中竟然听不出来任何温度。   陆寻的心跳,狠狠打了一个冷颤。他松开了怀中之人,只说到:“你好好休息。”   便再也没有了多余的话语。   -   陆寻并没有怪过路星泽什么。   M.E珠宝早年起步得很困难,陆寻忙,作为首席设计师的路星泽只会更忙。   他一直觉得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陆寻想,只要熬过这一年,不,只要这一季度的营收结束,他们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到时候,我们先订婚,再过一个月就去境外领证。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着你。”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是渣男画大饼,可陆寻向来不是一个会信口开河的人,他也知道路星泽会相信自己。   生活似乎再次步入了正轨。   M.E珠宝新一季度的产品发布大获全胜,营收同比实现了百分之四十的增长。   路星泽也不再总是反锁着自己的房间了,虽然他还是很少出门。   可人就是这么犯贱的动物,日子一安稳起来,陆寻就容易想东想西。   陆灵总是安慰他:“别想这么多,我们人生中最大的坎都迈过去了,还会有什么困难呢?”   确实,他们的坎已经迈过去了,可是别人没有。   生活与陆灵以往沉迷的那些电视剧不同,没有人能够从中途就清楚,最后会打出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路星泽去世了,他死在一个不太平静的冬天,伴随着刺骨潮水,葬入了海洋形成的天然墓穴。   -   陆灵从未见过弟弟这副颓废的模样,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中,拒绝任何人的探视与来访。直到一个月后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已经恢复成了正常人的模样。只有陆灵知道,他开始疯狂地迷恋上了各种极限运动。   导致路星泽死亡的罪魁祸首多年以来仍未绳之以法,但可以断定的是,路星泽的死与陆寻脱不开关系。   不知道陆灵已经重复安慰过多少次,路星泽的死都是因为孙天盛那个家伙,与他没有关系。   但陆寻总是表面应付着,内心却没有什么波澜,仍旧日复一日地被困于自我责怪的牢笼之中。   宁城孙家和M.E集团是多年以来的老对头。不过陆老爷子的手段雷厉风行,在后辈接手集团之前,就率先将孙家赶出了宁城,为他们铺好了一条康庄大道。   然而老爷子没有料到的是,孙家继任的当家孙天盛却不是个好惹的货色。   从陆老爷子离世到孙家重回宁城,孙天盛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狡诈与心狠,不管是对谁都能够下得去手。   陆灵的第一胎孩子就死在他的手中。   商场虽如战场,但生意人也有规矩,讲究的是实力,而不是使绊子的手段。陆寻继承父辈衣钵,与孙天盛斗争得你死我活。多年以来的安分,并没有让他放松警惕,忘记孙天盛是一个会下死手的杀人犯。   但让陆寻没有想到的是,在孙家再次面临走投无路之时,孙天盛会直接在他与会的邮轮上做手脚,竟是想让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为了孙家陪葬。   如果重来一次,陆寻不会带着路星泽参加那场邮轮宴会。   彼时他们刚刚订婚,约好下个月会去境外领证。陆寻虽没有明说,但也起了炫耀的心思,带着自己漂亮的未婚夫,登上了那艘两个小时后就会沉没的邮轮。   不然,作为设计部门首席的路星泽,本来是不用参加这场宴会的。   为了确保精准谋害陆寻,孙天盛直接在他的救生筏上做了手脚。等到保镖们开着游艇匆匆赶来,两人已经在寒冬冰冷的海水里浸泡了将近一个小时。   陆寻被营救上船时,已然意识模糊,体力不支地昏迷了过去。   醒来之后没有见到路星泽,质询了一番才知道,原来保镖们后来并没有将他救上来。   眼见陆寻得救,孙天盛竟是直接命令手下用上了热武器。游艇的发动机被击中,只剩下一个备用机,保镖们不敢耽误,带着主顾先行离开了沉船的海域。   他们猜测,路先生应当是遭遇了流弹。因为他们再度返回时,并没有在浅海处发现路星泽的任何身影。   后半夜海上出现了暴风雨,就这么错过了最佳的救援时机,至今没有人打捞到路星泽的尸体。   这段海难的故事,陆寻是躺在病床上听陆灵讲述完的,他脑中的弦断了又断,始终不敢相信这不是一场梦境。   陆灵还说,等她查出幕后黑手时,不管是宁城还是国内,都已经找不到孙天盛的踪迹了。   -   装上简易门板后的洞穴,夜里几乎透不进一寸光。   即使陆寻的视觉神经已经在长久的黑暗之中缓缓适应了这一切,但依旧只有大团大团模糊的形状凝聚在他的眼前。   这种感觉很像是置身于深不可测的海底,连同呼吸也被扼制。   但这对于人鱼来说,却是能够令他安心的一切。   两张床之间隔着一面半厚不薄的床帘,陆寻只能听见尤瑟平稳的呼吸声在不断传来,有点像是海洋深处的嗡鸣。   他离开还残有余温的床铺,向外走去。   轻声拉开了半边木门,让夜空中悬挂的皎洁月光,能够倾斜半分进入他们的洞穴之中。   这一举动并没有惊动安眠的小人鱼。   陆寻借着月色在书桌前坐下,拿出了一本先前用来记录日常事宜的笔记本。   他要把有关于路星泽的一切都记下来。   我不能忘记他,我不能忘记他,陆寻在心中反复千百次地对自己默念这句话。   然而当他调动起自己的记忆开始搜寻路星泽的身影时,竟然发现那段有关于他们大一时初遇的经历已经全都浑沌了。   陆寻的心脏开始钝钝地疼痛了起来。   其实当年在病院时,陆灵和他讲述的那段经过,并不是事件的全貌。   陆寻当时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保镖们会那么断然地猜测,路星泽在他们走后是遭遇了流弹。明明路星泽从来都不是孙天盛的目标,他们只会朝着被营救上来的自己开枪,而不会将注意力分散给一个还在水中,手无缚鸡之力的遇难者。   除非他做出什么干扰的举动吸引了火力。   路星泽会这样死在自己最向往的海洋里,除了孙天盛,陆寻也脱不开关系。   他应该早点察觉到的,路星泽其实从很早开始便已经丧失了对于生活的希望。   向来冷静自持的他会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个月,其实就是因为查到了这段线索,他害怕再往下查去了。   这栋房子是他和路星泽在大学同居时就租下的,后来有了能力也直接买了过来。但在那一个月后,陆寻再也没敢踏进去过半分。   反而是在当下这刻,他有了强烈的冲动。他想回家,回到那个虽然和路星泽住在一起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大部分的情节都在与幼年时期匆匆一瞥的那部电视剧重合,陆寻知道这只是一种普遍的套路。但他们两人大约都不是故事里的主人公,没有使一切都变得圆满的能力。   只是陆寻某一刻还会遗憾,他的性格表面冷淡,从来没有对路星泽真正说过一个“爱”字。也不知道他离世时,会不会与那位女主人公抱着一样的心态呢?   他不能忘了路星泽,他怎么能忘了路星泽。 第10章 别离   身后的石床上传来了一阵窸窣的翻身声。   小人鱼似乎做了什么美梦,正在开口嘟囔着:“我变成人类啦!”   陆寻不想扰人清梦,拾起桌上的本子和笔,拉开洞门走了出去。   失眠是他多年以来的顽疾了,但自从来到无名岛后,陆寻多了一个习惯,就是在失眠时坐到这座湖边。   也许是路星泽的名字里带了一个“星”字,在看向满池的星光和月色时,他会有那么一刻,想象到路星泽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陆寻在思考事情的时候,经常会无意识地屈起手指敲击着身旁的物体,这是一种能够让他平静下来的方式。   他动笔,一字一句地在笔记本上面,记录下了有关于路星泽的一切。   直到记满了整整半本以后,他才没有忍住困顿,趴在一旁的礁石上睡了过去。   -   初生的红日穿透云层的屏障,混沌地照向了沉睡的大地。   陆寻动了动肩膀,骨骼发出“咔哒”一声的轻响,昭示着一整夜不安稳的睡眠。   他醒过来的第一个瞬间,便迷蒙着眼睛想去寻找手边的笔记本,最后却只看到一根钢笔孤零零地趟在那里。   头顶适时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陆寻一个激灵,睡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猛然一个抬头间,就将笔记本从来人手中抢了过去。   他的动作过于粗暴和迅捷,吓得尤瑟愣在了原地。还没等他说些什么,抢先开口道了歉:“对不起,我以为你还在画船只的设计稿,想知道现在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   刚刚睡醒就经历这样起伏的情绪波动,让陆寻心脏的跳动出现了不正常的频度。   他按向胸口平复了一下现在的心情,良好的教养让他明白,自己不应该把火气发在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人鱼身上。何况自己本就答应了做他的导师,这个时候应当是引导而不是责备。   陆寻揉了揉突突跳动的额角,说:“尤瑟,你不应该随便翻看我的东西,这也是我的隐私。”   “对不起。”尤瑟又道了一次歉,他是一条对人类情绪十分敏感的人鱼,这一霎那他也感受到了陆寻心中压抑着的怒火。   他觉得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好话,要让陆寻开心一点才行。   “陆寻,谢谢你。虽然偷看了你的计划我很抱歉,但我都不知道你为我考虑了这么多。”   这话不奇怪,笔记本中的前一半都是陆寻之前就写下来的。他想到自己走后尤瑟只能一个人待在岛上,便将自己的许多生活经验写了下来。方便尤瑟可以参考着,继续完成他想要成为人类的梦想。   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梦想有没有被实现的可能性。   陆寻点点头,问到:“后半本的内容你看了吗?”   实际上比起尤瑟翻看了自己的笔记本这件事,被他看到关于路星泽的记载反而更让陆寻不能接受。   他担心以尤瑟这样好奇的性子,很可能会问出路星泽是谁这个话题。陆寻不想在一个长得和路星泽酷似的人面前提到他,这会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令陆寻没有想到的是,尤瑟竟然说出了一句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话语。   “我不想撒谎,我其实有看后半本,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啊,我看到都是空白的页面。”   陆寻皱紧了眉头:“什么意思?”   他翻开昨夜记录过的地方,越翻神思越发凝重。   上面果真是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陆寻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即旋开了昨夜用过的那支钢笔。他记得自己书写之前添加过墨水,可如今里面只残存了最后的几滴,能够推断出那些书写的记忆肯定不是一场梦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寻转身跑回了洞穴,留下尤瑟在原地一脸惊疑不定地喊着:“发生什么了?”   陆寻抽出所有自己画过的设计稿,一张一张地翻看了起来。   一张、两张、三张……二十七张。   之前被他画过路星泽速写的那张去了哪里?   陆寻清楚自己并没有丢弃过设计稿,完整的二十七张全都在这里。他不死心,又翻看了一遍,还是哪一张都没有出现。   他又将注意力转回了先前的笔记本。   纸页上连一点笔尖划过的痕迹都没有,证明并不是墨水的问题,何况他之前也不是没有写过。   陆寻双手撑向书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大脑正在传来阵阵眩晕。   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正在遗忘,他昨夜已经十分拼命地在回想两人大一时的经历了。可如今陆寻却发现,今日自己脑中的那段回忆,竟是全然变成空白了。   他所身处的这座岛有问题!   -   “陆寻,究竟发生什么了?”自从刚才开始,尤瑟就一直在远处注视着他的举动,一张脸上盛满了浓郁的不解。   然而如今再看向这张与路星泽完全相似的脸,陆寻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   比起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长得像他的人,陆寻更害怕自己会忘了路星泽。   但长期的相处下来,陆寻对尤瑟并没有厌烦或者抗拒的情绪。只能对他说到:“不好意思尤瑟,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了。”   他心中尚且还留存着侥幸,认为是这座无名岛的问题。不管是只在神话当中出现过的人鱼,还是未曾谋面的沉睡女人,这座岛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正常的人类。   只要离开这里回到他的世界,一切都会好起来,陆寻是这样想的。   不等尤瑟做出什么回应,他已经快步跑出了洞穴。   海岸边有一艘即将就要完成的木船,只需要再改进一下部分的装置,就能够顺利起航。   陆寻挥出砍刀一下一下地劈向木材,丝毫不在意自己昨夜已经睡到浑身酸痛的肌肉。   他的念头只有一个,要马上离开这里!   -   直至星月攀上天幕,陆寻造的船才正式完工。   期间尤瑟一直远远地坐在礁石上,看着他的动作一语也不发,只不过眼中却是藏不住的孤寂和落寞。   眼见陆寻正准备着将木船推入海中,尤瑟终于没能忍住,从礁石上坐起,走到了他的面前:“现在太晚了,你过几天再走……”   但他看见了陆寻眼中冻结成的冰霜,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明天早上再走可以吗?”   陆寻摇摇头,他心中积压了很多,但无法对尤瑟说出口。他想,这条小人鱼应该无法理解这些。   “尤瑟,你明白的,我总有一天会走,你不应该不舍。”陆寻很想拍拍小人鱼的肩膀,或是摸摸他的头,但是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过敏症。   自己与尤瑟之间天然就隔着一道鸿沟,所以这句话也是在对自己说,他不应该不舍。   “那本笔记本留给你,我能想到的大部分关于人类的事情都在上面。还有联系方式,如果有一日你真的成为了人类,欢迎来宁城找我。”   尤瑟眨了眨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它在此刻显得有些湿润。   “你昨天说过还会回来看我,这是真的吗?”   陆寻有些后悔之前说过这句话了,因为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每在这座岛上多待一天,就会多忘记路星泽一点。   但远远地看一眼,应该也没有关系吧……陆寻模棱两可地回答到:“会吧。”   他将木船推入了布满墨色的大海,用船桨撑着,缓慢地向外驶去。   尤瑟默默站在身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陆寻并没有再次回头看向自己。   今夜是潮期,有浪花在一点一点地侵吞着海岸线。尤瑟感受到自己的双脚被海浪轻拂而过,他不自觉地动了动脚趾。   沉默许久后,尤瑟终于离开了原地。   他开始向着大海深处走去。海水逐渐没过双腿,在同一个瞬间,变幻为了碧蓝色的鱼尾。 第11章 错位   陆寻感受到身下的船体传来了一阵敲击。   起初他还没有在意,以为是不小心撞上了海里的某些鱼类迁徙。直到察觉出这阵敲击十分具有规律,他才停下挥动船桨的动作,倾斜出半边身子看向了海里。   下一刻,一道身影跃出海面,这一道俊秀的身影趴上了他的船沿。湿透的金发还有一半浸泡在水里,正随海浪轻柔地浮动着,像是某种瑰丽的藻类植物。   陆寻忍不住问他:“怎么了?”   尤瑟暂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空气中十分静谧,唯有尤瑟屈起的两根手指,正在轻轻地敲击着船体。   这一动作,让陆寻看得十分熟悉,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出自哪里。   沉默许久,尤瑟终于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地,叹出一口气说到:“船只不能够经过人鱼海沟,会受到攻击。”   陆寻皱了皱眉头,刚才他确实走得太急了,没有问清楚这片海域需要了解的一些事宜。   只是因为他察觉到,方才在岸上时尤瑟的反应有些轻微的不对劲。坦白来讲,陆寻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会让尤瑟万分不舍的理由。   而不管是什么原因,继续待下去,都只会让这股情绪愈演愈烈而已。   “那我应该怎么走?”陆寻问到,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感觉平静。   “先往东南方向去吧,你等我一下。”   说罢,尤瑟从船沿边消失,再次跃入了海里。   因为他发现了,从刚才开始,他们附近就一直游荡着一条绿尾的人鱼,此刻正在目瞪口呆地观察着自己。   尤瑟游到特雷西的面前,用尾鳍扫过他的脸,让他清醒过来。   特雷西回过神,倒抽了一口冷气,用人鱼族的语言说到:“天哪尤瑟!你都做了什么啊!你居然向人类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尤瑟赶忙捂住了他的嘴:“别这么大声地说!你难道要把其他的族人也招唤过来吗?”   “我没有。”特雷西十分茫然,“可是尤尤,你不知道人类都是邪恶的吗?我完全不敢想象他们发现了人鱼这种生物之后,会对我们做出些什么!”   “不,陆寻不是个坏人,而且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特雷西仍在犹豫,一条绿色鱼尾晃得飞快:“可是……”   尤瑟制止住他的动作,特雷西晃得整片海水都在波涛起伏,他都有点被晃晕了。   “没有什么可是。特雷西,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对吧?”   “呃……”尤瑟的美貌在人鱼族里有目共睹,虽然从小一同长大,但像现在这样握着自己的手,眨巴着双眼看他,还是让特雷西感受到了一阵冲击。   他晕晕乎乎地回答到:“当然,你是我的朋友。如果你能保证这个人类不会将人鱼族的事情说出去,我就不会告诉别的人鱼。”   “我可以保证。”尤瑟毫不犹豫地说到,“谢谢你特雷西,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了。”   他尾鳍一挥,灵巧地离开了这片海域。   -   陆寻顺着尤瑟说的方向划了许久,才看见眼前的海面浮现出了一条碧蓝色的身影。   知道他是在指引自己,陆寻丝毫没有疑虑地跟了上去。   澳格港的灯火被包围在黑漆的海水中,十分显眼,几乎在绕过人鱼海沟后,陆寻就望见了。   然而在接近海岸时,一直在前面闷头游着的尤瑟却突然停了下来。   被海水浸润得明艳的脸庞浮出水面,尤瑟靠向木船,仰起头告诉陆寻:“乘着船不可以登港,你会游泳吗?”   陆寻点点头,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颗渐渐向下沉去的心脏。   看来这个海港也有不对劲的地方。   陆寻在幼年时期就学会了游泳,后来为了能够带着路星泽出海游玩。特地练习了一段时间的浮潜,游泳技术也常年都没有荒废。   只是如今这片黑色的海,很难不让他联想到那个绝望的冬夜。陆寻闭上眼睛稳住心神,他不能忘记路星泽,所以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返回人类世界。   尤瑟带他上岸的地方是一处狭小的海滩,四周皆被茂密的丛林覆盖,几乎看不清有人烟的存在。   陆寻心中的不安感更为强烈了,他想向尤瑟询问些什么。然而没等他开口,尤瑟就先丢下一句“等我一下”,小跑着去到了一座礁石后面。   半晌过后,他换上一身长袍走了出来,对陆寻说到:“你的衣服湿了,先穿这件吧。”   他递过来的是一件与自己身上形色极为相似的长袍,看样子,这里是他的固定登陆地点。   陆寻心中的疑问还没有问出,尤瑟已经隔着长袖拉住他的手臂,带着他朝树林深处走了过去。   同时也压低了声音,轻声说到:“你最好不要发出声音,这里是澳格港周围唯一没有巡逻队的地方,但也并不是十分的安全。”   “澳格港的进出管理很严格吗?”陆寻问。   “很严格,李叔也在这里待了许多年没能回去。不过我猜你们应该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我会直接带你去找他,你可以问问李叔有没有什么回去的方法。”   陆寻还记得这位李叔,是尤瑟叔叔的一名医生朋友。   可是这个澳格港究竟是什么地方?当今的世界中还存在严格进出管制的地方,只可能是那些尚且存有战火的国度。   陆寻的世界地理知识学得并不出色,他对于这块地方完全没有印象。   -   越过层叠的树林,一座灯火密布的集市逐渐显现眼前。   陆寻第一眼注意到的是街道旁昏黄且古朴的煤油灯,不像是现代工业的产物。   但下一刻他就发现,路旁行人们的穿着也不大对劲。这里的妇女大都戴着三角形的头巾,穿着及踝长裙,腰部被类似鱼骨的装饰紧紧竖起。   陆寻还想继续观察下去,却突然被尤瑟拉住了手腕,急急忙忙地带进了一旁的树丛之中。   他躲进来之前,分明看见集市中出现了一伙腰侧携带刀剑,脚踩长筒马靴的队伍。   “我们先躲起来,巡逻队来了。”   借着集市中映照而来的灯光,陆寻心如擂鼓地看了一眼尤瑟的侧脸。他眼中的戒备心很强,正紧绷着小脸,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心脏在无限地被恐慌包围,陆寻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颤抖,他说:“我居然一直没有问过你,现在是什么时代?”   身旁的小人鱼终于肯从百忙之中,分出了一个目光看向他。   尤瑟在学会认字以后就试着读过理查叔叔的报纸,他记得上面写着的日期,能够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   “十九世纪啊,怎么了?” 第12章 混乱   伟大的现代物理学家爱先生曾经提出过“超越光速就可以穿越时空”的观点。   但不管陆寻通过何种方式来计算,他坠海时的速度都不可能超过光速。所以为什么会来到两百年前的今天,这个问题用科学是无法解释的。   陆寻转身背过集市中照来的灯光,面朝着树林深处遥遥望去,隐约能够看到被层层枝桠遮掩住的深黑色海面。   彻日紧绷的情绪和过度的劳累,在这一瞬间里充斥了全身。他靠着身后粗粝的树干,缓缓滑坐在了地上。   从跳伞意外,到遇见人鱼,再到得知穿越。陆寻觉得自己这二十七岁的一年里,实在是充满了荒谬与不可思议。   是了,他是一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来到两百年前的世界,即使他再重复一遍到来时的举动,企图重新穿越时空,也没人能给予他这样的机会。   陆寻沉沉地闭上了双眼,他想:如果是梦,就快点醒来吧。   最好连同着两年前的那个冬夜,也一起醒来。   尤瑟看着他不明所以的举动,有些关切地问到:“陆寻,你怎么了?”   陆寻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有点累了。”   “也对,你今天从早到晚几乎就没有休息过。”尤瑟伸手理了理他被海水沾湿的额发,“游这么远对于人类来说是很累的吧?”   陆寻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这一整天拼命地想逃离无名岛究竟有什么用呢?两百年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虽然从未经历过,可只要读过书,都清楚是如何的混乱和迷茫。   倒不如继续和尤瑟待在那座岛上,至少无人打扰,每天都是清闲的时光。   他逐日丧失的记忆,也许并不见得是因为那座岛,而是这整个时空的问题。也不知道他明天醒来过后,还会忘记什么有关于路星泽的事情。   陆寻看向小人鱼那张与死去爱人酷似的脸,身体隐隐地发起了冷,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破土而出。   既然穿越时空都成为了可能,那么轮回转世难不成也是有迹可循?说不定路星泽上辈子真的是条人鱼呢?   然而即使是如此,陆寻也并不会将他们混为一谈。   尤瑟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被这道复杂的目光扎了一下,正在“噗噗”地向外冒气。他无意识地绞了绞衣摆的边缘,继续说到:“但你最好不要在这里休息,不太安全。”   仿佛是要应证他的这句话,说完的一瞬间,塔塔集市中就传来了一阵高昂的争吵声。   陆寻收拾起情绪向外看去,眼见是刚才出现的那伙队伍,正与集市中的某家商户争吵了起来。   陆寻不禁皱起了眉头,问到:“他们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吧?”   虽然他对十九世纪西方人的穿着并没有什么研究,但常年的工作经验,让他对于服装配饰也有了十分敏锐的直觉。   行走在集市之中的澳格镇居民,衣着大都较为朴素。而那伙队伍里的人,则各个穿金带银,看上去极有暴发户的气质。   尤瑟点点头,但还没等陆寻继续说些什么,他已经跨出树丛,朝着塔塔集市的中心穿行了过去。   -   “我叫你收,你就得收!哪来那么多废话!”为首的巡逻长官见面前这小子竟敢违逆自己,气得整张脸都快涨成了猪肝色,作势就要掀翻他的摊子。   理查将拳头捏得“嘎吱”作响,心中反复告诫自己要压抑住怒火,最后还是没能成功,挥着拳头就要直冲那气焰嚣张的猪肝脸。   附着着一层鲜明肌肉的手臂挥起,带出了一阵劲风,扫过摊边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然而最终却没能顺利到达它应有的落点,而是被人在半途拦截下来,圈在了怀里。   理查低头看去,见到那帽兜边沿没有藏好的一缕金色发丝,眉心皱得更狠了。   金发少年抬起头,碧蓝色的眼珠里是浓浓的不赞成,他轻轻摇了摇头,帽兜中的金发又泄露出来了一点。   “还有帮手呢?”趁着两人交换眼神无暇他顾之际,巡逻长一把将来人的帽兜了摘下,他想看看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   金色的长发在密集火光的照耀中倾斜而下,看得巡逻队中的数人吹起了此起彼伏的口哨。   “哟,原来是个小美人啊,胆子这么大,让我看看长得怎么样。”说着,巡逻长就想伸手去掰他的肩膀。   理查没有半刻的犹豫,按着侄子的后脑勺直接将他捞进了怀中,只余一节发丝在那歹人的手上轻轻擦过。   知道现在的情况更加冲动不得了,理查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怒火,装作低眉顺目地说到:“不好意思各位长官,今天是我冒犯,还请各位大人不记小人过,我马上就收拾摊位离开。”   谁曾想,他的退让反而使那群巡逻兵越发变本加厉了起来,叫嚣着一定要看看小美人的脸。   理查藏在身后的那只拳头又狠狠地捏了起来。   正当巡逻长那双布满长毛的肥手,即将伸向尤瑟之时。在没人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一个黑色长袍的身影突然从旁闪现了出来,动作迅速握住了他的手腕。   陆寻在接触到那只肥手的一瞬间,就能感觉出面前的人并不是自己的对手。   他的皮肉下面分明包裹着一层又厚又腻的脂肪,肥头大耳,全然没有锻炼过的痕迹。   陆寻状似不经意地巡视了一圈四周的人群,最后将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面前人的身上。声音压低到只有周围的几人能够听见:“长官,你也不希望在这里把事情闹大了吧。”   巡逻长下意识地顺着他看过的方向往身旁望去。方才还行走在集市之中的镇民,此刻全都停下了正在说的话和做的事,不约而同举起了手中的火把,甚至是一些看起来能够充当武器的工具。   虽然并没有人在明着表态,但他们眼中迸射出的那股孤注一掷的信念,却是很难被掩盖的。   巡逻长有些慌了神,即使他们各个配了刀剑,面对这样大的群体,也并不占什么优势。   更何况他心里也清楚,巡逻队里都是一群什么样的酒囊饭袋。   他又把目光放回了那个黑袍男人的身上。只见他黑发黑瞳,仿佛黑夜的使者,明明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但就是能够让人感受出来,他身上正散发着一股浓浓的上位者气息。   巡逻长轻咳几声,开口问到:“你不是本国人吧?”   陆寻摇摇头,惜字如金到:“不是。”   “那就不归我们所管了。”说罢,他掉头指挥起手下,“走!”   目送着巡逻队离开塔塔集市,此处原先沉沦着的空气,终于随着一阵阵器械放下和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回归了原先热闹的氛围。   有附近一片的摊主过来关心理查,问他:“你刚才没事吧?”   理查揉了揉后脑勺棕红色的头发,笑着回应到:“没事没事,就那几个饭桶,还不至于吓到我哈哈哈。”   两人对上视线,会心一笑,直到片刻后有人过来摊前询问买卖,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他们对于巡逻队的问候。   做完一波生意的理查,疲惫地坐回了摊位后面的椅子上。视线越过刚才帮他解围的男人,直接落到了侄子身上。   “刚回去才几个小时就来了?说吧,又想从我这里拿些什么东西?”   虽然尤瑟是条人鱼,但他很懂得人类世界的交往法则,面对怒火,开口就是先道歉准没错。   “不好意思叔叔,是我当时没有好好问清楚。”   “真不清楚你为什么会为了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卖命。”理查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算了算了,我今晚累了不想骂你。你帮我把摊位收拾一下吧,我想回去了。”   尤瑟“哦”了一声应承下来,开始将摊位上的珍珠细致地分好类,收回一旁的箱子里。   跟着叔叔一同离开塔塔集市之前,尤瑟特地回头冲着陆寻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跟上自己。   虽然理查全程抱着手臂一副冷漠无情的监工样子,没和陆寻说过一句话或是给过他一个眼神。   但陆寻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注意着他,他觉得理查似乎不太对劲。   “你受伤了。”陆寻忽然开口道。   初夏的衣料已经比较单薄了,但理查今晚正好穿了两件,直到此时离开塔塔集市,陆寻才发现了他袖口边缘透出的一点血色。   “啊,理查叔叔,你哪里受伤了?”尤瑟手里抬着的箱子晃了一下,语气里有些慌张。   理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终于肯接话到:“没有受伤,别听他乱说。”   但说着就想将手插回口袋里的动作,暴露了他的真实情况。   陆寻想顺势拉起理查的手腕,查看一番到底是何处的伤口。   谁料尤瑟眼疾手快,直接插入两人之间大声道:“你不能碰他!”   三人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寂静。   陆寻很快反应过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过敏症有这么得不合时宜。 第13章 伤口   “不,我的意思只是,他的手有点不太干净……”尤瑟说得心虚,到了后面底气也不是很足。   这话还被理查打断,冷笑一声道:“别装了,李蓝安都告诉我了。”   “啊,他怎么都告诉你了呀?”   理查还是冷笑,说出口的话丝毫不给自己的亲侄子留情面:“他要是不告诉我,我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才能知道,你和人家相处还没几天呢,就把人鱼族的事情全抖出去了。”   尤瑟有些委屈,且不说陆寻那么聪明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而且过敏这件事他就更控制不了啊。   不过他此次本就是带着陆寻来投奔李蓝安的,所以也没想过能够瞒得住理查叔叔。   但他还是决定先发制人,倒打一耙说:“还说我呢,你也有很多事情没告诉我啊。”   理查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尤瑟的额头,力道不大,更像是家人之间的亲昵。他说:“你小子,是在哪里学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会顶嘴了。”   尤瑟揉了揉额头上被戳过的地方,心下想着,明明我一直都是这样,休想骗到我,不就是想让我承认被人带坏了吗?   理查一见他这副模样就觉得好笑,问:“说啊,我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了?”   “就比如说,你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尤瑟指了指那半边渗出血的袖子,他现在也发现了。   理查“啧”了一声:“说就说。”   他将袖子撩了上去,在昏暗的路灯下能看清,小麦色的肌肤上蜿蜒了一道约莫有五六厘米的伤口。由于许久没有处理,流出的血淌得胡乱一片。   尤瑟看到后倒抽了一口冷气,小人鱼可看不得这些。   理查只好安慰到:“不过就是你们来之前,我和巡逻队的人起了一点冲突,不小心撞上了摊位旁摆着的铁架,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刚才起一直站在旁边,没有打扰他们叔侄二人谈话的陆寻终于开了口,他说到:“这个伤口有点大,应该需要打一针破伤风。”   “这么严重?”尤瑟抬起理查叔叔的手臂,学着小的时候自己撞到礁石时他做出过的举动,轻轻在上面吹了吹,说,“那我们得去李叔的诊所。”   理查不自在地想抽回,但被痛觉充斥许久的手臂有些脱力,暂时没能成功。   他只好摸了摸鼻子,掩饰到:“这不正在去着呢吗?”   -   李蓝安的诊所建在离塔塔集市不远处的商业街旁,装修时大都采用了木制的家具,打开暖色调的顶灯后,显得别样沉稳和安心。   不似城市里的大医院中那样冰冷沉静,反而充满了浓郁的人情。   一走进诊所,尤瑟就开始喊起:“李叔!李叔!”。   理查让他别喊了:“李蓝安今晚去给德洛丽丝的儿子看病去了,没人在。”   说着,他驾轻就熟地在旁边的药柜里翻出了绷带,单手将它们缠绕在了手臂的伤口上,最后用牙齿咬着打了个结。   全程动作行云流水,尤瑟根本没来得及上前去帮他。   诊所的大门被四方形的玻璃格分割而成,顶上挂有用贝类制成的天青色风铃,此时正传来一串叮铃铃的碰撞声,是有人推开门进来了。   “是谁在念叨着我呢。”   尤瑟向门口的方向看去,惊喜到:“李叔!”   李蓝安向他点点头,将肩上背着的药箱安放在了门边的柜子中,又把挽起的袖口放下,套上了一旁挂着的白大褂。   “理查叔叔受伤了,你快帮他看一下吧。”   “怎么回事?”李蓝安上前拉起理查的手臂,左右打量一圈后,先评价了一句,“你这技术真是不敢恭维。”   这句嘲讽理查听在耳里,却完全觉得无所谓:“那有什么关系,这家诊所又不缺我一个医生。”   “那帮人又去找你的茬了?”李蓝安问到。   理查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侄子,但感觉到手臂上越发攥紧的力道,还是犹豫着点了头。   尤瑟果真变得激动了起来,大声到:“什么叫‘又’?那群人经常去找你的麻烦吗?”   理查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最近生意做得比较好,引起了那群人的注意,他们就总来找我的麻烦。”   生意做得比较好?陆寻敏感地抓取到了这句话中的一个比较关键的信息,他记得理查是做珍珠买卖的,看来澳格镇的珠宝产业应该有着一定的发展潜力。   说完刚才那句话,理查便揉了揉侄子头顶柔软的金发,安慰他:“无所谓,不过就是一群酒囊饭袋,可不用轮得到你来担心。”   尤瑟“哦”了一声,在心里默默地嘀咕到:还是把我当小孩子。   -   李蓝安将那包扎得歪七八扭的绷带解开,见到里面那副模样,皱了一下眉头。   “伤口太大了,需要缝针,你跟我来吧。”说罢,李蓝安转身走进了诊所拐角处,一间标有“清创室”的屋子里。   诊所的隔音一般,即使在外间也能够听见里面传来的阵阵话语声,尤瑟忍不住侧起了耳朵偷听。   “缝针有些疼,给你打一剂麻药吧。”李蓝安将针头戳进玻璃小瓶中,抽取了半管透明的液体。   “别了,我不至于连这点疼都忍不住。”理查全身上下嘴最硬,不过他担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本来物资就不丰富,我这么点小伤,打了也是浪费。”   他这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整呢,紧接着就“啊”了一声,让门外偷听着的尤瑟不禁直接蹭到了门边。   李蓝安轻笑了一声,说:“还说不怕痛呢,只是打个麻药都喊成这样。”   虽然口中在嘲讽,但他手上的动作依旧没停,利落地将针管中的透明液体推进了理查的肌肉中。   -   李蓝安走出清创室之前,尤瑟已经端坐回了诊所接待大厅的长椅上,一副乖巧的模样向里间的叔叔微笑。   为避免叔侄之间的争论再次一触即发,在理查翻白眼前,李蓝安先一步将清创室的房门带上了。   他环视一圈诊所,将目光落在屋中唯一的一个陌生人身上。他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发色和瞳色,虽说现在穿着简易,但通身的气质却丝毫没被遮掩住。   “这位就是尤瑟的朋友了吧,你好。”   陆寻与他握手回应,他对这位医生的身份有些好奇,于是问到:“你是来到这里的驻派医生吗?”   “不,我只是来这个国家交流学习。”李蓝安说,“我学成归国那年本来打算从澳格港出发,正好遇上了一场登陆战,不巧就被困在了这里。但现在有了自己的诊所,其实我也并不急着回去。”   见到他若有所思的模样,李蓝安问:“你也打算从澳格港归国吗?”   其实现在回不回国,对于陆寻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但是这个理由听起来比较正常,毕竟他总不能说自己是来自两百年后的人,他想回的其实是两百年之后吧。   陆寻问到:“你有什么回去的办法吗?”   “暂时还没有,也许还是要等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以后才比较方便吧。”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不需要点得过于明白,陆寻知道他口中的“尘埃落定”是什么意思。他不清楚这个世界的历史发展轨迹有没有被改变,但从目前的经历来看,应该与他原本的那个世界差不多。   来自未来的历史知识告诉自己,真的要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起码还需要个一百多年的时间吧。   陆寻说:“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李蓝安闻言皱了皱眉,道:“陆先生,这话听起来可不太好笑。”   -   门口上的天青色风铃,再次打断了屋内人的谈话。   来人是个身着小西装的年轻人,一进来就喊着:“李医生!李医生!赶紧去看看比顿镇长吧,他又不行了。”   李蓝安只好再次拿起了十几分钟前刚放下的药箱,一边跟着年轻人向外走一边问:“又发生什么了?镇长的心脏病又犯了?”   年轻人拼命地点着头说:“对啊对啊,他说他快不行了。”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诊所中又重归于了原先的平静。   清创室的门被推开,理查从中走出,直接来到了陆寻面前。   “这位先生,我先向你表明,我很讨厌来历不明的人类,并且你还得知了我们的身份。”他的身高明明要比陆寻矮上几公分,气势却是不怎么输。   理查继续说:“当日你是从天上而降的对吧,尤瑟和我住的地方相隔甚远,我一时管不到他。现在你出现了,我必须向你问清楚,你的来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人鱼海沟附近?”   理查的声音很严肃,但恐吓不到陆寻,叱咤风云那么多年,这些对于他来说都是小场面。   面对理查的质问,他也不可能说实话。   自己是来自两百年之后,这听起来就很像一个疯子。   陆寻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腿侧敲击了几下,他知道现在不能够犹豫,只会让自己看起来漏洞百出。   于是他迅速地在心中罗织了一个谎言,道:“我在坠海的时候伤到了头,现在脑中丧失了部分的记忆。我不清楚我为何会坠海,只知道来到这里之前,我只是我们国家当中一个很普通的珠宝商人罢了。”   “珠宝商人?”理查喃喃地念着,他眯起眼睛看向陆寻,“你不会是为了做珠宝生意,而来的这里吧?”   起初陆寻并没有听懂他话语之间的联系,后来尤瑟眼中掉出来的那颗珍珠浮现在了脑海里,他才意识到,理查应该是把自己当作觊觎人鱼珍珠的黑心商贩了。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人鱼眼泪的事情暴露出去,可轮不到我这个外国人出手。”这句话点到为止,但陆寻觉得理查应该是懂的。   澳格镇本身就有一股虎视眈眈的势力,人鱼的财富有多大,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理。   理查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他关注的点还有另外一个。   “尤瑟,你居然把人鱼眼泪的事情都说出去了?”    第14章 愿望   “这是个意外……”尤瑟在理查叔叔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刚刚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最后火力肯定会集中到自己头上。   为避免理查叔叔这把火继续烧下去,尤瑟连忙采取了逃避战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了诊所的二楼。   “不说了!我累了!理查叔叔我今晚先住在这里,你们不用管我,继续聊你们的事吧。”   “这小子。”理查叹了一口气,将注意力转回陆寻身上,“那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还想在澳格港继续发展你的珠宝生意?反正据我所知,你一时之间也无法回到自己的地方。”   理查眼中戒备的情绪很浓郁,陆寻看得出。他打算采取比较真诚的说话方式,就赌一把能不能赚取到对方的同情心。   “我没有想要和你抢生意的意思。我失去了记忆,但唯一清楚的是,会来到这个地方并不是我的本意。”   他习惯在谎言里掺着半点真实,因此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端倪。   听完这句话,理查的神色果然放松了些许,即使眉头还是紧锁着,道:“尽管你这么说,我也无法完全地信任你,毕竟有没有真正失忆这件事,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的确连这里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陆寻想了想,问到,“刚才在集市中遇见的那伙人,他们不仅只是针对你吧?”   理查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最终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棕红色封皮的小册子递给他。   “你自己看吧。”   陆寻不明就里地翻开内页,发现其上有一些澳格镇近年来大事纪的零星记载。   距今约莫八九年前,澳格镇还是一派祥和的景象。此处渔业、制造业的发展较为兴盛,居民们大都能够自给自足,过着丰饶的好生活。   然而远处传来的战火却并不留情,大洋彼岸的邪恶势力终有一日登上了这个物产丰富的海港小镇。   他们在这本册子当中,被附以了“蚕食者”的称号。   淳朴且封闭的澳格镇居民对此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在牺牲了大批的英雄烈士之后,还是不幸地沦落为了“蚕食者”的附庸。   陆寻刚刚翻到最后一页,手中的册子就被理查夺了回去,但他还是看到了最后一段的那句话。   上面写着:我们需要自由。   心口微不可闻地颤动了一下,陆寻没有察觉到。   出生在和平年代的他,对于这些事情,从来只觉得十分遥远。   好在看着册子上的话语,陆寻可以感受到澳格镇的民众思想已然萌发了新生的枝桠。   只是这里的发展尚且比较落后,没有顽强的基础建设能够将其支撑。   陆寻想到了一个问题:“澳格镇的海关控制权,目前并没有旁落到他人手里吧。”   海港拥有着天然的发展优势,却也是群狼环伺的必争之地,理查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   “还没有,但海关总司现在的实际掌权人也并不是什么善茬。”说到这里,理查德脸色看起来不太愉快。   他将册子收入怀中,又道:“算了,这些事情告诉你也没有用。我也得去镇公所了,看看那老头又发了什么病。”   门上的风铃响了又静,理查也离开了诊所。   陆寻注意到,门廊旁的悬梯上一直猫着的人影,此时终于探出了半个脑袋。   尤瑟趴在一二楼夹层的扶手上,向下凝视着陆寻:“你累的话可以上楼休息哦。”   -   陆寻跟着尤瑟走上了诊所的二楼,这里被打造成了起居室的格局,总共有三间卧房。   与楼下诊所的装修风格基本相同,不过增添了许多大面积印花的毛织装饰物,使整个氛围显得更加和谐与温暖。   如此构造,在十九世纪的小镇当中,应该还是属于比较富裕的阶层。   尤瑟推开了最左边的一间木门,说:“这里是我的房间,如果我回到岛上后你没有其他地方能去的话,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屋内的装潢比较简约,但陆寻还是能从其中看出一些尤瑟的喜好风格。窗台边的地底铺了一层细沙,间或放置着些许贝壳和珊瑚,配合上整体淡蓝的色调,很有灵动自然的感觉。   陆寻随他走进房间,靠在门框上问到:“我在这里住下,你叔叔不会介意吗?”   尤瑟转身打开衣柜,说:“你没看出来吗?理查叔叔就是嘴上不饶人罢了。”   “就这件吧。”他从衣柜中挑选出了一件亚麻质地的深条纹睡袍递给陆寻,说,“我房间里的盥洗室你也可以随便使用哦。”   这一天过得何其慌乱。刚才经历了那么多事情,陆寻差点都忘记了,自己一个小时之前还身处在大海之中。   他接下尤瑟的好意,没意识到之前还好,但现在意识到了,海水干在身上的触感的确不太好受。被打湿过的头发如今也正半干不干,呈现出一个不太自然的造型。   陆寻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触过人类世界的洗浴装置了,十九世纪的当下,热水器和淋浴设施都并未被发明出来,陆寻只好很讲究地烧了一盆热水。   在蒸汽的包裹之下,全身紧绷的经络都被舒展了开来。他脑中的思绪很混杂,但至少在这一刻,可以短暂地将自己放松下来。   -   “我好了。”   陆寻推开门,周身一片轻淡的水汽在遇到初夏的微热后,立马消散了无影。   尤瑟已经换好了一件与他身上形制相似的淡蓝色睡袍,看样子刚从起居室的另一间公共盥洗室洗漱完出来,正坐在书桌前写些什么。   陆寻发出声音之前,他的笔下似乎碰到什么瓶颈,手指屈了起来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书桌木制的平面。   听见来人的声音,尤瑟放下了笔,说到:“陆寻,你怎么这么慢?”   “多洗了一会儿。”陆寻一边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一边坐在了尤瑟身旁的床沿上,问他,“你在做什么?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我在写日记。”尤瑟的表情看上去不太好意思,“有个单词不太会写。”   这个单词是anesthetic,不难,陆寻凑近了书桌。他并不是想窥探尤瑟的日记内容,只是觉得本子上的字迹十分眼熟。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在纸页上续写下了这个单词。   而后躺进床铺里,等待尤瑟写完日记后吹灭了屋子里的所有灯焰。   陆寻一直闭着双眼,他感受到床侧轻轻凹陷下去一块,是有人躺在了自己身边。   “陆寻,你睡着了吗?”   尤瑟卧室的床不大不小,睡两个男人不太富余,担心不注意就会碰到对方,他们分别盖了两床不同的被子。   然而陆寻还是能够感受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气息,正扑在自己脸侧,他睁开眼睛转头看去。   即使他们已经在同一屋檐下住了数日,但实际上到了夜里,两人的距离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过。   陆寻看了尤瑟多久,他们就对视了多久。   直到陆寻开口,问出了一个在心中盘踞了许久的问题:“尤瑟,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模仿着我?”   尤瑟有些不明白他这个问题的意思,眼瞳中泛起的疑惑情绪居多。   陆寻叹了一口气。   他曾经以为理查叔叔对尤瑟不好,而且他一个人住在荒岛上,身边也并没有见到过其他的亲人。   离开荒岛之前,他能够感受到尤瑟心中浓郁的不舍,陆寻思考过,是不是因为唯一一个能够陪伴他的人也要离开了。现在想来,也许并不完全是这样的。   尤瑟是一条学习能力很强的人鱼,并且能够敏锐地捕捉到身边人的情绪。他想真正融入人类社会,只要选择一个真实的参照物就可以踏上最快的途径。   只是尤瑟目前尚且无法长时间地控制住自己的双腿,陆寻计算过,他大约半个月左右必须回到水里一次。所以他无法和叔叔一同生活在澳格镇,不然李蓝安应当是他最方便的学习对象。   陆寻不知道尤瑟有没有意识到过这件事,但想来是没有的。尤瑟在下意识地模仿自己,他看见那行熟悉的字迹后才恍然明白了这件事情。   那笔迹分明和自己有七分的相似,明明刚来海岛那天,陆寻所看到的还只是几个形体幼稚的字母。   再更多地去回想,思考时敲击桌面的小动作,临别时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不舍情绪,或是方才分明不明所以,还要一直与自己对视的双眼。   陆寻闭上了眼睛,原来一直是他对尤瑟那股纠缠在一起理不清的心思,影响到了这条小人鱼。   他从来没有将尤瑟与路星泽混为一谈过,但想来,有些感情是遮掩不住的。   他们不应该这样。   陆寻重新睁开了眼睛,转过头直视顶上空荡的天花板,换了一个话题问到:“尤瑟,你为什么想要成为人类呢?”   他一直以来都未曾问出过这个重要的问题,究其原因是从来没有真正地觉得,小人鱼能够成为人类。   然而现在想来,也许他浅薄的猜测是不准确的。   尤瑟也将视线移向了不着一物的空气中,沉默了一阵后才说:“我的父母是因为人类而去世的,我想为他们报仇。但人鱼的力量太有限了,我必须成为人类才能够做得到。”   陆寻几乎是在第一瞬间,就联想到了那本棕红色的小册子上写的,在登陆战中牺牲的澳格镇英雄,也许其中就埋葬着尤瑟父母的姓名。   但这个理由与陆寻想象当中的有些出入。   他曾经对小人鱼提起过《海的女儿》的故事,在他的印象中,小美人鱼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而奉献了自己。   但尤瑟告诉过他,这是一个精彩的故事。陆寻起先不明白,但深入思考过后就想起来了,其实小美人鱼最大目的是为了获得人类一般不灭的灵魂。   如此看来,人鱼的特质应当都是有一颗坚韧勇敢的心吧。   “你会实现自己的愿望的。”他对尤瑟说。    第15章 夜探   夜色渐浓,连窗缝边悄悄溜进来的微光都消失了,仍旧有人无望地睁着双眼,看向漆黑一片的空荡。   陆寻其实很害怕睡去,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再度醒来时,又会忘记什么有关于路星泽的事情。   可人体的本能终究无法轻易超越,经过整日的奔忙与疲劳,他不可能抵挡住汹涌如潮的睡意。   在这失去路星泽的两年里,陆寻其实很少梦见他,唯有的几次也是在那片冰冷的海里。   就如同此时,他感觉到自己可能是化身为了路星泽,正在往那深不可测的海底坠落下去。   “陆寻,救我。”   陆寻猛然惊醒,擦去脑门上冒出的冷汗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搜寻起自己的记忆。   他和路星泽是在大二上学期正式确立的关系,两人专业不同,学院也不同,平日里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机会。   好在许多时候,陆寻都会到设计学院去旁听课程。   最初他只和路星泽说了自己今后要接手珠宝公司,必须具备一些专业知识。   也不知道后来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说出了“我是来陪你的”这种话。路星泽很会哄人,也很会骗人。   但这句话原本就是他的真实所想也说不定。   M.E集团旗下的产业很多,珠宝事业部掩埋于其中,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类。刚上大学时,陆灵就问过他将来想要接手哪一家公司,陆寻筛选过许多。   后来M.E珠宝能够在茫茫大海中被他选中,想来也是沾了一点路星泽的光。   陆寻很久以后才明白,原来自己早在那时就存了许多心思,想把路星泽一辈子拴在自己的身边。   好在有情人心有灵犀,即使M.E珠宝的起步阶段并不顺利,但他仍旧没有说过放弃的话。   尽管后来路星泽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发疏远了起来,但那都是后话了。   现在回想过去,大学时的那段时光,反而是最珍贵的回忆了。   他们一同听过课、吃过饭,也一同画过设计图、占过自习室,但这些记忆却都随着这个时空的作用在渐渐消退而去。   陆寻猜测过,是不是因为他是来自未来的人,逆向回溯的后果就是他的记忆会被逐步更改。然而为什么,他所忘记的人只有路星泽呢?   越想越觉得无法理解,陆寻只好推开卧室的门,走到起居室的窗台,让微热的海风适度冲散一些他被捆成乱麻的思绪。   起居室中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灯光自悬梯处攀援而来。一楼有人在谈话,声音不大,但在陆寻这个位置正好能够听得真切。   “我还以为比顿那老头是被今晚巡逻队在塔塔集市中的所作所为给气到了,怎么又是德洛丽丝那边出了问题。”这是理查的声音。   不用多想,与他对话的另一人应该就是李蓝安了。   “你也知道的,老问题了。镇长一直想让德洛丽丝把海关控制权交给政/府,但她从未松过口,今夜两人又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李蓝安又补充到:“而且镇长好像得到了一些小道消息,听说德洛丽丝正与外邦人有些什么交易。”   听到这里,陆寻离开了窗台。人在屋檐下,如果被主人家发现了他的窃听行为,可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他现在这样烦乱的心绪,也不太适合去思考这种话题。   陆寻返回卧室,在书桌前坐下,又拿起尤瑟告诉过他可以使用的纸笔。在上面写下了一句话:我不能忘记路星泽。   虽然很可能第二天醒来过后,这行字就会消失。但他不想忘记路星泽,就是此刻夜里最大的祈愿了。   -   白日的阳光顺着窗帘没有遮盖住的一个角落,偷偷地潜进了卧室里。尤瑟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向坐在书桌前的陆寻,也不知道他已经醒来多久了。   注意到卧在天蓝色床铺中的小人鱼终于睡醒,陆寻转过了身,问到:“尤瑟,你知道德洛丽丝是谁吗?”   他昨天夜里想了许多,其中得出了一个很重要的结论。既然尚且找不到如何回去的头绪,陆寻不介意在这段时间里,帮助小人鱼离他的愿望更近一步。   或许算是弥补了他救自己上岸的恩情。   当然,为了在这个完全未知的新世界上生存下去,他也不能够坐以待毙。   尤瑟似是没有想过他会问出这个问题,刚刚睡醒的脑子还不太清醒,想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她是澳格镇前任海关总司的妻子。”   陆寻在他的口中得知了更多关于八年前那场登陆战的信息,前任海关总司就战死在那时。   据澳格镇的传统,这种职位一般都会采取世袭制。但前任海关总司去世的时候很年轻,只留下了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这么多年来,海关总署的实际掌权人其实都是他的太太德洛丽丝。   “不过镇上的大多数人好像都对德洛丽丝太太不太满意。”尤瑟补充到,“尤其是理查叔叔。”   陆寻在脑中稍加思索了一番,说到:“你可以先带我去海关总署附近看看吗?”   -   澳格镇的白天,行人反而不比夜里的塔塔集市多,陆寻一直靠在起居室的窗台边,观察着楼下的街区。   直至过午,田地里、渔港里的镇民才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各自忙活着手上的工事。   陆寻让尤瑟带他去海关总署,说的不是正式拜访,因此不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   等到日落西山,夕阳收去最后一丝光辉,两人才走出了诊所的大门。   今日一天也没有碰见过理查和李蓝安,倒是省了尤瑟出门前和叔叔们报备的环节。   海关总署大楼从外围看去十分气派,双层的巴洛克式建筑*直面铜铁大门,精细的石雕艺术品装饰其间,主色调是蓝、白、灰。   连同其后一大片类似货物停置场的空地,一起被圈于高耸的黑色铁栏杆之中。   让陆寻感到比较意外的有两点,一是这才刚刚入夜没多久,海关总署里就已经看不见了灯火。二是这样一个偌大的机关里,居然没有任何守卫的身影。   甚至陆寻已经身手矫健地顺着围栏潜入了内部,也没见到有任何人过来阻拦。   他拍了拍手套上的灰尘,对栏杆外企图学着自己动作的小人鱼说到:“你去塔塔集市附近等我好吗?”   海关总署离集市的路程并不是很遥远。   “为什么呢?”尤瑟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很不解,“陆寻,你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呢?”   他只是想来打探德洛丽丝的底细,了解理查口中的“不是善茬”到底是一个什么意思。但目前陆寻也无法断然地判断此处是否存在危机,便不会让尤瑟跟着自己冒这个险。   他没有将这个理由直接告诉小人鱼,陆寻知道尤瑟的性格中存在着些许倔强因素,有时潜藏在了他天真的外表下,所以不那么容易被察觉。   因此陆寻罗织了一个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有些傻气的谎言,他说:“我刚才路过塔塔集市时,闻到了一阵很香甜的气味,那里在卖什么?”   “好像是蜂窝糕吧?”尤瑟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我没有吃过。”陆寻将手伸出铁栏杆,如同对待小孩一般地,隔着手套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尤瑟的发顶,说,“给我买一个尝尝好吗?尤瑟。”   尤瑟愣愣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好”,陆寻已然伸回手,转身走入了夜色里。   -   海关总署的后院果真如同陆寻想象中一般,放置了大量成箱成箱的货物。   担心惊动旁人,陆寻并没有使用任何光源进行探路。好在今夜天清气朗,乌云没有遮盖住通透的月光,使他能够顺利地循着小路,来到货箱之前。   观察一番四下无人后,陆寻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把从诊所中带出来的打火机,点燃后用双手拢住火苗,借着这份轻微的光,他凑近了仔细查看货箱上的文字。   今早浏览过一些澳格镇的文书,陆寻能够分辨出来,上面书写的都是一些货物相关的信息。   夜晚的海边风力很大,打火机的光焰不稳,被海风吹了几下,摇摆着燎到了那行文字附近。   眼看燃起了火星,陆寻当机立断,迅速将其摁灭,只在其上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深棕色圆点。好在货箱都是使用原木制成的,周遭也有些许木头的纹路,夹杂在其间倒是不怎么扎眼。   但这一意外,也让陆寻发现了其中潜藏的秘密。   这行澳格镇的文字,其实是用一张薄薄的木片覆盖于货箱之上的。再联想到没有守卫的海关总署,陆寻大概能够猜出,这张木片之下写的真实可能是什么。   看来居住于海港城的居民,都很会钓鱼。   此处并不是久留之地,空旷的黑暗总会给人以危机四伏的错觉。   离开之前,陆寻敏感地捕捉到了空气中一道似有若无的视线,正从背后投射而来。   他遥遥地朝着海关大楼的方向望去。   间隔不近,但陆寻还是能够看见二楼的窗台边,伫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模糊轮廓。   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正在看着自己,或是说,已经站在那里看了自己多久。    第16章 再见   要了解一个城镇的商业动向,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在中心商业区里进行市场调研。   接连几天,从塔塔集市的深夜开张到凌晨收摊,都有一个黑发墨瞳的男人在其间穿行游转。   他虽然很少购置物品,但每次都能够出其不意地提出一些具有建设性意义的销售意见。这让很多摊主都猜测起了他的身份,认为这名黑发男人也许是一位来自神秘东方国度的商业大亨?   只有某位摊主对他的频繁出现不太满意。   “陆先生,请问您这一天到晚的就没有正事要干吗?老来这边晃荡做什么?”   陆寻在笔记本上记录完对上一个商品的市场评估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理查的摊位前。   换做是一个月前,还在M.E珠宝最高行政负责人位置上的陆寻,在视察过程当中碰到这样的质问,肯定会直言回复到:“先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再来管我。”   但如今面前这人不仅是自己的观察对象,还是房东。陆寻对于理查,更多时候采取的都是编造谎言或转移话题的战术。   就比如此时,听完理查的话后,陆寻不着痕迹地将笔记本塞回了衣兜里,转头看向塔塔集市旁的密林。   那是之前尤瑟带他上岸的地方。   “我来帮尤瑟打探一下最近的巡逻情况。”   这话说起来半真半假,因为理查也知道,距离尤瑟必须变回鱼尾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那日集市冲突造成的影响,自那以后,“蚕食者”在塔塔集市中骤然增加了许多巡逻力量。   不然按照巡逻队原先的排班,到了后半夜的凌晨,基本上也没几个有心思工作的人了。   陆寻在这里了解了许多天以后才得知,塔塔集市的营业时间如此不符合常理,也是拜“蚕食者”所赐。为了限制澳格镇的商业活动,只允许在这段时间内,居民才可以发生交易行为,否则就是违反了他们的“规矩”。   不过比起“蚕食者”的霸权条款,澳格镇的居民也有自己的应对策略,许多人都会牺牲夜晚的睡眠时间,来支持塔塔集市的商业运转。   虽然陆寻觉得长此以往,并不是一个好的方式。   但眼下他还有更加优先级的事情需要解决。   “那你打探出什么结果了吗?”理查抱着手臂看他。   陆寻对于这副模样丝毫不怵,他不仅说谎前都会打好腹稿,而且也不是没有帮尤瑟留意过。   “这一班过后的那队人,大部分都很会偷懒。”   “确实,这个我也注意到了。”理查坐回摊位中,姿态变得比先前放松了一些,“你和他说过了吗?今天再不离开,轮到下次的时候也许就要来不及了。”   “我出门前叮嘱过尤瑟,正常情况下,十分钟后他就会到达塔塔集市。”   说完这句话后,陆寻倒也不急着离开摊前,而是借了一片路灯照过来的光,第一次细细地打量起了理查摊位中的商品。   据陆寻原本的推测,理查在人鱼族中多半承担着一名代理商的角色,以贩卖珍珠制品为主业。而今看过去时,他又觉得应当不止如此。   那摊位上铺满着的珍珠,虽各个珠圆玉润、品质上乘,可被它们拥簇其中的另外一些湛蓝晶石,却仍旧没有失去了自己的光辉。   “这是什么?”出于被美的事物所吸引,陆寻忍不住从摊位的丝绒绸布上拾起了一颗细细打量到。   在集市夜晚如此昏黑的灯光之下,这些宝石反而被折射出了一种宛若深海般的湛蓝。只可惜晶体内部杂质略多,致使它们的纯度看起来有些稍显逊色。   “哼,没见识的小子。”理查不屑地说到,“这个啊,叫雅加克利亚石。”   对于理查这样的态度,陆寻基本上已经可以完全免疫了,因此他只是浅浅皱了一下眉头,疑惑着又重复了一遍:“雅加克利亚石?”   “你可别想啊,我是不会和你做生意的。”理查说着,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陆寻的穿着。   太朴素。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说到:“倒不如说,你现在身无分文,有能力买吗?”   陆寻终于将目光从那些雅加克利亚石上移开,不紧不慢地对上了理查的视线。   别说,他现在还真的不是身无分文。   几日前,陆寻先就近在诊所旁的商业街中调研了起,走访到第三家绸缎庄时,就已经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店家主动聘请他做了自己的商业顾问。   绸缎庄的老板是一名年近五十的叔辈,这家店还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基业。家大业大,人也和蔼,定下陆寻后,就提前支付了他半个月的薪水。   这个举动让陆寻很是感慨了一番,过去的人还真是淳朴啊。   因此他并不介意理查的嘲讽,只是问:“你这里最普通的饰品大约会卖到什么价格?”   理查不明就里,陆寻的神情总是十分冷静,看向人的时候经常会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中所想。理查只好纠结着报出了一个数。   “至少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上调空间,但价格变动不必操之过急。”陆寻建议到。   理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错把这句话理解成了是在嘲讽自己,皱起眉头就想搜刮出一些词语来反驳他。却被突然插入进两人之间的一道清脆声音,打断了思路。   “理查叔叔!”尤瑟喊完这声后就压低了音量,扫视了一圈周围并没有巡逻队的人,才放下心来小声说到,“我等下就要走了!”   说罢,他又抬起头看向摊位旁的另一人,道:“陆寻,我要回岛上了。听说你现在还不方便离开,希望我下次再来时,还可以见到你。”   陆寻被他说话时飞扬起的眉梢感染到,笑着说:“应该是可以的。”   小人鱼天生是开朗的性子,通过对自己的模仿学习后才稳重了些许,但这副明艳的模样显然更加适合他一些。   希望今后远离了自己,他能够继续保持住自己的天性吧。   尤瑟也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知为何,陆寻又从他的身上联想到了路星泽。   心中有一个隐约的念头在说着:其实现在的尤瑟,好像比后来精神出现问题的路星泽,还要更像原先的他。   陆寻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想了什么,甩了甩脑袋,在心中狠狠咒骂了自己一句。   “陆寻,你怎么了?”尤瑟关切的声音,又让他感受到了一阵对自己的不堪。   他不想再让自己的思维继续停留在方才的那个念头上了,只好换了一个话题,嘱咐到:“田里种的夏冬青应该已经成熟了,你回去后记得收一下。草莓也是,过不了多久就能结果。”   “我不喜欢吃蔬菜。”尤瑟吐了吐舌头,“我收起来下次给你带过来吧。”   “咳咳”,理查握起拳头抵在唇边,假意轻咳了两声,终于将侄子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二位,还要叙多久的旧。”   陆寻看着他们的互动心里好笑,但今晚自己还有些别的事情,既然理查都赶客了,他也就不在此处待着自找没趣了。   “尤瑟,下次见。”他说。   -   陆寻今夜的目的地依旧是海关总署。   前几日凌晨从塔塔集市返回诊所的路上,他特地绕了一趟远路,无意间窥探到有人正在进出海关总署的后院。他们身着统一的深灰色制服,手上抬着大小相同的原木货箱,应当是海关总署的自己人没错。   由于这一见闻并不在陆寻当日的计划之内,他只在远处观察了很短暂的一阵,便想悄无声息地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谁知刚刚走出没多远,就迎面碰上了“蚕食者”的巡逻队。为首的还是他初次上岛时,遇见的那位“老熟人”。   通过上回的经验,陆寻可以断定出这名巡逻长对自己有着一定程度的畏惧,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人脑中所想象的自己到底是何种身份。   陆寻只是冷下了脸,那人便像是不想触他的晦气一般,带着队伍离开了这片区域。   下一刻,陆寻又感受到了一阵身后传来的视线,但这次回头望去,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今夜巡逻队伍散漫,是最好的“探访”时机,陆寻不会错失这个机会。   他按照先前的方式,再一次顺利潜入了海关总署的后院。   十九世纪的锁工艺发展得并不算特别精密,陆寻只用了一把铁丝,就轻松地顶开了货箱上的金属挂锁。   正当他想打开货箱查看时,一片明亮的灯光突然自上打下,将陆寻所处的一大片区域笼罩其中,也将他的身影照射得无所遁形。   陆寻向着光源处仰视过去,在黑暗中待久的瞳孔尚且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反而是听觉率先一步接收到了讯号。   一道千娇百媚的女声正在细细传来:“先生,你这样的行为可不太绅士。”   陆寻紧紧闭上双眼而又睁开,光影终于重塑回了整体。   海关大楼的二层窗口处,有人正靠在那里。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一顶造型浮夸的宽沿礼帽,用紫色缎布制成,配有干制花饰物。隔着不太近的距离,又逆着光,无法清晰地分辨出女人的五官。   她手中轻提着一杆长长的金属烟斗,云雾吞吐之间,更加模糊了容颜。   陆寻感受到有其他人来到了自己身边,回身看去,是一名身着海关制服的年轻少尉。   “先生,我家太太想请您上去喝一杯茶。”   再次抬头望去,那个瑰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窗边。 第17章 眼神   海关大楼内部也采用了巴洛克式的建筑风格,优雅而不失奢华。   有零星几个穿着深灰色制服的办事员穿行其间,大堂未开顶灯,他们只各自拿着手中的烛台进行照明。   原来海关总署原本应有的守卫也在这里,想来外部的空无一人都是他们特意打造的假象。   陆寻随着那名年轻少尉的指引上到了二层的会客厅,推开雕花的棕色大门,室内装潢比外部还要更加富丽堂皇。   一名风情万种的美丽妇人斜靠在会客厅正中的沙发上,白皙的肌肤配合着深紫色的大型克里诺林裙*。在细密烟雾的围绕下,就如同一副中世纪的靡乱油画。   “想必您就是德洛丽丝太太了吧。”陆寻坐到美妇人对面,一股迷离的脂粉气息扑面而来。   “哦,你一个外邦人也听说过我的名字?”   在他们两人对话期间,方才一直跟随在侧的海关少尉上前给陆寻倒了一杯红茶,而后便走向了门口。   会客厅的大门不轻,在德洛丽丝话音落下的同时,发出了重重的关门声。   陆寻不用回头看都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扯了扯嘴角,说:“德洛丽丝太太,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德洛丽丝从手边的一盏小铁罐中舀起了一勺烟草,放进细长的烟斗中,开口道:“先生,您的拜客之道也没显得有多么光明正大啊。”   “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要再次送上门的,还想打探我们的秘密。”德洛丽丝轻哼一声,她的笑声里有些冷意,“说说吧,你都看到了什么?”   能在如此这般弱肉强食的时代里,执掌起海关总署这样一个各方势力都在虎视眈眈的机构,德洛丽丝确实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但陆寻也浸淫了珠宝行业多年,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他,不缺与女性掌权者对谈的经验。   她们大都比同一阶层的异性更加智慧,也厌恶那些或狂妄自大或愚蠢卑怯的男人。   在德洛丽丝面前,陆寻不打算使用虚情假意的模式。向她释放出同类人的信号,才是更为可靠的谈判技巧。   “货箱我都仔细看过了,上面文字应该属于伦特王国吧。”陆寻断言,“但这只是你们想表现出来的东西罢了。”   他在这段时间里恶补过这个世界的地理知识,得知澳格镇便是伦特王国最南境的海港小城。   陆寻一边观察着德洛丽丝的反应,一边继续往下说去:“货物的信息确实是用伦特文字写上去的,但那只是一张薄薄的木片,只要撕下来,里面便是别国的文字。”   德洛丽丝的表情没有波澜,涂着鲜红口脂的嘴凑上了烟斗,一股烟雾自微启的唇缝间倾泻而出。   她示意陆寻:“继续。”   看来这招德洛丽丝已经对“蚕食者”使用过了,陆寻心想。   实际上,“蚕食者”会特别盯上这个城镇,不仅是看中了澳格港优越的地理位置,还有这里产量丰富的海洋资源。“蚕食者”蚕食澳格镇的第一步,就是以低价收购其海产品,再运送到别国市场进行高价出售,以从中牟取暴利。   而在许多人不曾了解过的光明之下,德洛丽丝以及她背后的海关总署,在这中间其实还充当了另一种角色。   陆寻猜测,她应当正在与“蚕食者”抢夺市场,以正常价格购入澳格镇海产品。这一举措,能在一定程度上守护从业者的利益。   但海关总署完全没有隐瞒,也没有任何监管措施地就将货物放置于自家后院,又大大方方地将伦特的文字书写其上。就如同他方才说的那样,只可能是表象。   如此明晃晃地与“蚕食者”作对,不像能有如此魄力的德洛丽丝会犯的错。   所以她留了一手,为保证想钓的大鱼在上钩之后也能顺利被制服。   只要“蚕食者”来清查这批货物,德洛丽丝就可以撕下木条,最好的情况就是能对他们倒打一耙。   “我第一次来时,货箱里应该确实装着别国物资吧?”陆寻那日其实闻到过一阵红茶的醇香,然而他正巧不是农业白痴,懂得茶叶并不适合生长在海边城市。   德洛丽丝终于肯偏过一点头,递给对面的东方男人半个若有所思的眼神。她伸长烟斗轻轻敲击了一下陆寻面前的茶杯,说到:“再不喝,茶就要凉了。”   陆寻举起印花精致的瓷质茶杯,浅抿了一口,评价道:“很正宗的辛勒茶味。”   其实陆寻根本没有品尝过辛勒茶,只是他前段时间做市场调研时,特地问过一名聊得投机的店主,这个世界上最出名的红茶是什么。   好在他赌对了,德洛丽丝果真说了一句:“对。”   陆寻松了一口气,他的话还没说完。   “但我觉得你们的目的应当不会仅限于给‘蚕食者’下套,所以我才又回来确认了一次。虽然还没来得及看,但现在里面装的应该都是真正的,马上就要出口到海外的澳格海产吧。”   她的这番计策,如果形容起来,就是用真实掩盖真实吧。   陆寻想,德洛丽丝的胆子的确很大,这几步走的全都是险棋,其中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都有可能致使满盘皆输。   “不错。”她的这句评价说的模棱两可,陆寻也不知道她在对哪句指向,只听德洛丽丝继续说,“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其实陆寻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疑问,但他还是想确认一件事:“您现在应该在和辛勒共和国进行双边贸易吧?他们不可能单方面进口澳格的商品,但令我比较奇怪的是,辛勒茶并没有流入澳格市场,这些货物都是以您个人名义购买的吗?”   联想到镇中其他人对德洛丽丝的态度,陆寻猜测,也许是大家误会了什么,认为德洛丽丝在与他国暗中勾结。   “对,没错。”德洛丽丝也抬起手边的茶杯,将其中所剩无几的辛勒茶一饮而尽,道,“我的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是来阻止我的,那大可不必,澳格镇中我的反对者可不缺你一个。”   “不,我是来找你合作的。”陆寻道出了今晚真正的目的,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从德洛丽丝的表情能够看出,讲到这里,她终于难能可贵地提起了一丝兴趣。第一次正面朝向了陆寻,其中一只细长的柳眉轻轻向上挑起,说到:“哦,说来听听。”   楼下一阵突如其来的吵闹声传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德洛丽丝皱起秀气的眉头和陆寻对视了一眼,片刻后,一直守在会客厅门口的年轻少尉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太太,巡逻长亨利想要见您。”   德洛丽丝“啧”了一声:“真是晦气,他来做什么?”   年轻少尉回禀:“亨利好像还押了一个人过来。”   不太对劲。   陆寻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莫名腾升起了一股浓郁的不安。   -   他的预感向来不会出错。   一楼大堂正中被亨利押解着跪坐在地上的那人,分明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每日都能见到的身影。   察觉出有一道熟悉的视线落于自己身上,尤瑟不禁抬起头。凌乱的金发散去一旁,在晃眼的顶灯照射之下,脸上几道鲜明的血痕暴露无疑。   陆寻的心脏狠狠抽动了一下,尤瑟拥有人鱼族的天性,最珍惜自己的容颜。   而今却染上了血色,虽然被他那张明丽的脸衬托以后,反而有一种残破的美感。但陆寻看在眼里,更多的还是疼惜。   两人的视线相隔着遥遥的距离,在风云翻涌的空气之中接触上,纷纷读出了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他们都没有想过会在这里见到对方。   亨利率先开口,打破了大堂中诡秘难言的气氛,说到:“德洛丽丝太太,你们海关总署的监管力度可真是不怎么样啊,竟然需要我来帮你们逮捕偷渡者。”   德洛丽丝并没有完全从二楼的台阶走下,只停留在半路,以俯瞰的方式睨着脚下的人们。但这样的角度,也正方便了她能够在旁人注意之余,捕捉到底下投来的视线。   她略微估计了一下那人的目光落点,微不可闻地将头偏转向了身旁的男人,看见他不太自在的神色之后,心中迅速调转了几个来回。   空荡的大堂被德洛丽丝静置了许久,直到亨利开始焦躁地跺起脚来,她才终于张开了金贵的口,向着亨利询问到:“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亨利脸色不耐地回复:“海边啊,怎么了?”   “不怎么。”德洛丽丝抿了一口烟嘴,说,“我的侄子喜欢去海边游玩,给你添麻烦了。”   陆寻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德洛丽丝的话音将将落下,在场大多数人的神情都变得十分诡异了起来。   其中以亨利最盛,他将自己那两颗细小的眼珠瞪到了最大,惊诧地问到:“他是你的侄子?!”   “亨利队长不信?也对,他前几日才刚来澳格镇找我,亨利队长应该还没有见过。”德洛丽丝道。   陆寻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德洛丽丝口中这个身份,亨利看起来竟是充满了忌惮,直接就让手下松开了押解尤瑟的绳子。   但他的作妖显然不仅仅止步于此,继续道:“看这外面夜色也深了,既然这样的话,就由我来送您和公子返回温莎公馆如何?”   德洛丽丝眼中神色淡淡,但这回她并没有拒绝亨利的提议。只是叫过身旁随侍着的年轻少尉,嘱咐他到:“小卫,你让车夫今晚不用送我回去了。”   小卫点头应承,将她扶下了台阶。   在路过自己“侄子”身旁时,德洛丽丝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对亨利说到:“走吧。”   她全程没有留给过陆寻任何一个眼神,反而是尤瑟在转身离开前,匆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陆寻闭上眼睛,小人鱼那道复杂的眼神在脑海中无限放大,直到小卫喊他“先生”,陆寻才再次睁开了眼睛。   “先生,需要让车夫送您回去吗?”   陆寻摇摇头,他如今寄住在理查家,尚且还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和德洛丽丝的人有往来。   小卫也不作强求,将他送出了海关总署的大门。   沉重的铜铁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咸涩的海风一吹,小人鱼临走前的那道目光再次投射到了陆寻心中。   他叹了一口气,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了呢?    第18章 坏人   尤瑟虽然并不是一条幸运的人鱼,但他也很久没有经历过这么倒霉的事情了。   他明明通过那片隐秘的海滩,已经在澳格港和无名岛之间来往过了数年。   并且陆寻和理查叔叔都和自己说过,今晚的巡逻队最为松懈,全都是一群懒鬼。   怎么偏偏最后遇上的竟是亨利队长呢?   尤瑟一在密林中看到人影就觉得不对劲,拼命地想往海边跑去。然而更加倒霉的事情,也就发生在这里。   惶急之间,他的脚下乱了步伐,左脚绊着右脚直接摔进了树丛之中。   茂密的枝桠可不留情面,直直朝向他的脸颊划了过来,在上面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细密的血痕。   最后不仅脸破了相,还被巡逻队的人循着动静找了过来。   天知道,听见亨利说要把自己带去海关总署的时候,尤瑟有多么希望陆寻能够马上出现,就像上回在塔塔集市一样救下自己。   但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被亨利压着走进海关大楼后,才在这里见到了陆寻。   那一刻里,尤瑟心中冒出了一千万个疑问,他想知道为什么陆寻会出现在这里,并且还和德洛丽丝太太待在一起。   然而陆寻只是站在远处,一直没有开口说些什么。尤瑟遥遥看去,只觉得此时此刻,那道身影充满了陌生感。   最终还是德洛丽丝太太出面才从亨利手中保下了他,尤瑟清楚,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德洛丽丝的侄子。   但尤瑟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竟然要随德洛丽丝太太一起回到她的家里。   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尤瑟坐在亨利的马车上,身体开始不自觉发起了颤。   他只是一条普通的小人鱼,完全不明白人类世界的勾心斗角。   尤瑟与德洛丽丝一同坐在马车后排,空间不太大,两人挨得有些近,尤瑟看见她的大裙摆盖住了一半自己的大腿。   其实他并不知道德洛丽丝做过什么,虽然好像很多人都不太喜欢她。   也许德洛丽丝太太并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尤瑟心情复杂地想着,所以陆寻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呢?   身旁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恐慌,尤瑟原本在紧张之中不自觉握紧的拳头,被搭上了一只手。那双手有些纤细,却又充满了上等精油保养过后的滑嫩感,正带有安抚性意味地轻拍着他的手背。   尤瑟不禁转头看向德洛丽丝太太,她仍旧维持着上车以来的动作,漫不经心观察着前方的路况。   两人交叠的手被宽大的裙摆遮掩,没有旁人察觉到。德洛丽丝似乎还在他的手背上书写了什么,但尤瑟当下太过于紧张,并没能把那句话准确地辨认出来。   直到下车后走进温莎公馆的庭院,德洛丽丝又对他说了一次,尤瑟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句话是:“不要怕,我不会害你。”   -   温莎公馆庭院的两旁都置有路灯,亮度不高,没有照彻整个庭院,只能勉强看清身边的人。   尤瑟有些紧张,他没有来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更别说自己的下巴此时还被两根手指捏了起来,德洛丽丝正在绕着他的脸细细打量。   在尤瑟的恐惧值即将达到临界点前,她终于开了口:“啧,这么漂亮的脸蛋,亨利也下得去手。等会我让人给你送点药吧。”   尤瑟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的想法了,德洛丽丝太太好像也不是个坏人。   尤瑟很想和她说,其实这是自己摔的。但他一回忆起这事就有些伤心,没能及时开口,德洛丽丝已经转身往前走去了。   周围的环境太过陌生,尤瑟只好渐步渐趋地跟上了她。   “你就先安心住在这儿吧,放心,我不会对你做出什么的。”德洛丽丝一边提着裙摆在前面走着,一边叮嘱他到,“不过,不该问的事情不要多问,没有人会告诉你。”   尤瑟沉默寡言了一路,听到她这么说,更是没有了开口的意思。   温莎公馆的主楼大门精致而典雅,门侧各站着一名侍卫官,见夫人回来,便走上前去想要替她开门。   “说起来,我还有个九岁的小儿子,你在这里待着无聊的话,可以陪他玩玩打发时间。”   仿佛是要验证德洛丽丝这句话,在大门被拉开的一瞬间,尤瑟就看见了客厅里站着的那个小男孩。约莫八九岁的模样,正符合德洛丽丝的描述。   “阿伦,怎么还没睡?”德洛丽丝走上前去,又在小男孩的面前蹲下,想要将他搂入怀中。   可惜小男孩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提前一步离开了她的跟前,转而走向了站在门边有些手足无措的尤瑟,问到:“你是谁?”   德洛丽丝的裙摆太过繁复,蹲下后没能再次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好在温莎公馆的女佣都比较有眼力见,赶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德洛丽丝毫不介意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裙摆,转身对儿子说到:“他是你的表哥,今后就住在这里了。”   而后又向身旁的女佣吩咐到:“给这位表少爷安排一间屋子吧。”   女佣应声下去准备。   尤瑟越发迷茫了,但德洛丽丝不让他随便问问题,尤瑟只能目送着她再次提起裙摆,一步一缓地走上了二楼的台阶。   临走前又对儿子嘱咐了一句:“阿伦,早点睡。”   -   尤瑟随着佣人的指引,一起走上了二楼。   他的卧室位置有些偏僻,但室内的空间很大,比自己任何一个家都要更加豪华。   “表少爷,您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喊我。”带他上来的佣人这样说到。   尤瑟其实很想对她说,自己并不是什么表少爷。但他也能够敏感地察觉出,这句话不能乱说。   尤瑟只好对她说:“我没有什么需要的。”   卧室正中有一张将近两米宽的大床,刚刚换上了洁白的被单,尤瑟仰头倒进床铺中,还能闻到其上残留着一些淡淡的皂角香气。   尤瑟脑中的思绪很混乱,今夜虽然经历了很多,但让他最为不理解的还是,为什么最后自己会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这里呢?   尤瑟伸出手,在平整的被单上无意识敲击了起来。   一道没有规律的敲门声,适时打断了他越发想不明白的思绪。   尤瑟以为还是先前那名佣人,便从床上坐起想去给她开门。谁知这次来的,竟然是之前他在客厅里见到过的,那位被称作“阿伦”的小男孩。   没等尤瑟说些什么,阿伦已经径直走进了他的房间,第一句话就是:“你不是我的表哥。”   尤瑟确实不是,他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阿伦在客房的沙发上坐下,首先环抱起了手臂,而后又翘起了二郎腿,上下将尤瑟打量了一番后才问到:“所以你是谁?为什么会到我的家里来?”   尤瑟觉得他这副模样颇有意思,虽然就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儿在假扮大人罢了,但尤瑟还是模仿着他的样子,也把神情端得严肃了一点。   “我是来陪你玩的。”他这么说应该没有问题吧,反正德洛丽丝进门前也这样和他说过。   尤瑟看见阿伦的眼睛亮了一瞬,然而很快又被他自己收敛了回去,还没有说些什么,就离开沙发走出了卧室的门。   留下尤瑟在原地莫名其妙地揉了揉头发。   温莎公馆的人好像都有些奇怪。   -   谁曾想,不出秒针转完两圈的时间,尤瑟在洗浴间换完睡袍出来,竟是又在卧室之中见到了阿伦。   只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来时,他手里抱了一个绵软的天蓝色枕头。   还没等尤瑟问出“你怎么又来了”时,阿伦已经熟练地爬上了他的床铺,并且窝进了被子里。   尤瑟坐到床沿边,疑惑地问他:“你在做什么?”   阿伦睡在他的床上,一脸理直气壮地说到:“你不是来陪我玩的吗?那就先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吧。”   这小孩是有一点自来熟在身上的。   然而他口中的身份确实是自己编出来的,尤瑟也不好直接就这么告诉他自己在说谎,这样太教坏小孩了。   可尤瑟还是犯了难,他虽然看过一些简单的童话书,但是并没有给人讲故事的经验。直接让他这么说,尤瑟完全找不到头绪。   他也学着阿伦的动作,一同窝进了被褥之中。   尤瑟明明思考了很多,却不知道为何,一个熟悉的面孔一直在他的脑海当中挥之不去。   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深重了,但阿伦的兴致看起来依旧十分高涨。他那双饱含期待的大眼睛,让尤瑟觉得不好意思再这么拖延下去了。   他只好开口,把自己脑中这个现成的故事讲了出来:“从前,有一个黑色头发的男人,他从天上掉了下来,掉进了海里。”   阿伦打断他,问到:“那他死了吗?”   “没有。”尤瑟想了想,说,“他遇到了一条人鱼。”   “人鱼是什么?”   这个小孩显然没有看过《海的女儿》,尤瑟向他解释:“就是一种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的动物。”   然而这个年纪的小孩往往充满了好奇心,明明是是一句听起来这么正常的话语,他偏偏还要问一句:“为什么不能上半身是鱼,下半身是人呢?”   尤瑟:……   他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不行,太恐怖了。   察觉到对方似乎有一点恼羞成怒的迹象,阿伦虽然觉得莫名,还是收敛了一点自己,对他说到:“好吧,你继续说吧。”   “但是这个男人对人鱼过敏。”   阿伦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又问了一遍:“那他过敏死了吗?”   尤瑟:……   “很抱歉,还没有。”尤瑟揉了揉突突跳动的额角,问出了一个他很好奇的问题,“你为什么这么盼着他死?”   “因为这个故事听起来好像有些无趣。”   出师不利,尤瑟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到:“你才听了一个开头,为什么就觉得无趣了呢?”   阿伦“哦”了一声,说:“你的故事里没有反派,你要让主角和反派大战三百回合,最后把反派打得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这样的故事才比较有趣。”   “什么是反派?”这回换作尤瑟不懂了。   阿伦无语地看着他:“就是坏人啊,这个故事里谁是坏人?”   “我不知道。”   阿伦问他:“人鱼是坏人吗?”   “不是。”尤瑟回答得斩钉截铁。   阿伦继续问:“那这个掉进海里的男人是坏人吗?”   这个问题问得尤瑟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支支吾吾地回答到:“我不知道。”   阿伦叹了一口气,抱着枕头走下了床铺。   他又变回了先前那副小大人的模样,对尤瑟说到:“算了,还是等你想好了再和我说吧。”   只剩一人的大房间有些过于空荡,目送着阿伦离开,尤瑟情不自禁地抱紧了身上的被子。   屋顶的吊灯亮得有些晃眼,尤瑟明明只注视了一小会儿,仍旧感受到眼球传来了一阵酸涩感。   人鱼不可以轻易落下珍珠,他只好将整张脸埋进了被子里。   第19赌局   陆寻特地观察过理查近期的作息,自那日尤瑟离开过后,他仍旧保持着晚出早归的模式,安心地在经营着自己的产业。似乎还听从了自己之前的建议,将摊位的价格上调了五个百分比。   看来他并没有得知尤瑟那日被亨利逮捕的事情,也就不可能联想到,自己的侄子现在正在那名他不太待见的女人家中。   为了不向他暴露出什么苗头,陆寻也按部就班地每天到绸缎庄中,帮着店主安德森先生处理一些经济业务。   陆寻心里其实很清楚,德洛丽丝并不会对尤瑟做些什么。相反,她这样的举动,还是在向自己透露出了可以合作的信号。   他现在只需等着,等德洛丽丝什么时候会主动来找自己。   但这也是陆寻唯一一次,在和对手的博弈中差点没有沉住气,只因为小人鱼的时间不多了。   不会超过两天,尤瑟的双腿就会变回鱼尾。他必须赶紧和德洛丽丝谈判,从而见到小人鱼。不然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待在陌生的环境中,如果被人发现了身份,那就太不安全了。   好在这一天到来的并不是很迟。   陆寻正坐在前台核对绸缎庄的账务流水,一道影子便忽然而然地遮住了自玻璃大门照射而来的阳光。陆寻福至心灵地抬起头,来人果真不是顾客,而是那位熟悉的年轻少尉。   他今日并没有穿着海关制服,而是换了一件深蓝色简式西服,说出的话还是严肃着:“陆先生,您好。”   陆寻与他不熟,暂且没有寒暄的必要,只点了点头,等待他下一步的举措。   小卫从怀中掏出了一封造型精致的邀请函,推到他面前,道:“我家夫人托我向您传话,她对您先前提出的方案很感兴趣。如果您还有意向的话,可以去西二区的温莎公馆拜访。”   说完这句话后,小卫并不急着离开,看样子是在等他当场做出决断。   陆寻也不作拖延,直接点头收下了桌面上的邀请函,说:“等我先和安德森先生请个假。”   话虽如此,陆寻在绸缎庄的工作本就只是兼职,只需和安德森先生打个招呼就行。   他随着小卫一起出门,果然见到外面已经备好了温莎公馆的马车。   “陆先生,请吧。”   -   温莎公馆坐落于中心公园的喷泉池附近,明明只是一座三层的小洋楼,可从外表看过去,比海关大楼还要更加气派。两者是一脉相承的建筑风格,拥有着静态之中极富动态的美。   进入小洋房一楼后,里面的陈设更是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陆寻,其实接触到这样丰富视觉体验的机会并不多。   澳格镇的规模不是特别大,上流社会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有些人情往来。绸缎庄的老板娘安德森太太就与德洛丽丝有些旧交情,陆寻从她那边听说过一些传闻,据说德洛丽丝是伦特王国某个贵族的后裔。   如今一看温莎公馆的样貌,陆寻觉得这一传闻确实是有迹可循。   德洛丽丝站在一楼大厅的手扶梯正中向陆寻问候,她很喜欢使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也许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强大,陆寻想着。   他向德洛丽丝行了一个这个世界常见的绅士礼,右手贴着左臂肩膀微微鞠了一躬,说到:“夫人,您好。”   德洛丽丝这才从手扶梯上走了下来,她应当很爱紫色,今日穿的还是一件深紫色的套裙,只不过颜色比先前浅一些,裙摆的幅度也要更小。   她开口道:“陆先生,你终于来了,我都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分明是她自己在拖延时间,不过陆寻也没有主动做出什么举措,他们两人算是大哥莫说二哥了。   虽然心里明白德洛丽丝并不会为难尤瑟,但被领进公馆的会客室之前,陆寻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夫人,我想问问您前几天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他现在怎么样了?”   德洛丽丝抬起眼睛扫视了一下他的神情,才回答到:“你不用担心,他和我的儿子挺玩得来的,在这里待得很好。”   听她的意思,想来还是不打算现在就放人了。   陆寻也明白,那日在海关总署他看到尤瑟第一眼时透露出来的担忧,应该是被德洛丽丝察觉到了。他们两人盟友关系尚且还没有确立,德洛丽丝这招,是制衡,也是自保。   不过那天,陆寻确实没有想好要通过什么方式,能够在“蚕食者”手下全须全尾地保下尤瑟。   德洛丽丝打出的这张亲缘身份牌,倒是一个很好的媒介,想必“蚕食者”对他们这些大资产贵族还是有所忌惮的。   只可怜这条小人鱼,一无所知地做了他们的博弈筹码。希望今天的谈判过后,能让她尽量地松口吧。   陆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到:“那就好。”   -   “距离上次见面过去好久了吧,让我想想,上次我们说到哪里了?”德洛丽丝抬起面前的茶杯,在边缘轻轻抿了一口,“我记得陆先生说过,想和我合作?”   陆寻点点头,他这次是带着诚意来的,不想和她兜圈子,直接接上了上次未完成的话题,说到:“您说您都是以个人名义购入的辛勒茶,对吗?”   “当然,您不信吗?”德洛丽丝将手中的茶杯放下,道,“难不成陆先生也和比顿那老头一样,觉得我挪用了海关总署的公款?”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陆寻也是现在才知道的。看来登岛那日,他听闻过的比顿镇长和德洛丽丝的论战,就是在争执这件事情。   但这并不是陆寻今日想要与她讨论的重点,直接将对话带回了自己的节奏:“不,今日参观过温莎公馆后,我知道您有这样的实力。但我也知道,任何人的财力都不可能是无底洞。”   这回德洛丽丝没有接话,似乎是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建议您将辛勒茶流入澳格市场。”陆寻道。   海边城市的风力大、土壤湿,各种地理环境条件都不适合种植茶叶,然而澳格镇的居民大都有熬夜的需求。辛勒茶在这里会有很丰富的进口市场,陆寻不知道德洛丽丝有没有想到过这一方面。   他看见德洛丽丝似乎是又想抽烟了,可这次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宝贝烟斗带在身边,最终只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澳格镇的民众们都以为我在与别国暗通曲款,谁会来买我的帐呢?”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但陆寻打算先暂时按下不表,换了一个话题:“您不仅花费大量的财产去购买了辛勒茶,还在澳格的海产市场占据了大量的份额吧。”   “对,确实。”德洛丽丝靠进了身后的沙发里,这个男人确实比她想象中的要聪明,德洛丽丝很想听听,接下来他还会说出些什么。   “但澳格镇的渔民们也不蠢,在意识到‘蚕食者’们开始采取低价收购的手段时,就已经开始逐步减少产出量了。现在的情况就是,你们两方都在抢夺市场,可惜产能却并不丰富。”陆寻一边观察着德洛丽丝的神情,一边道出了自己最重要的建议,“我建议您改换一下出口商品的种类。”   德洛丽丝那双原本沉静的眼眸,短暂地迸发出了一阵光亮,她看起来果真对此感兴趣极了,问到:“说来听听。”   “您应该听闻过吧,澳格镇周围的海域中,生长着一种蓝色的晶石。”陆寻说到。   自那日从理查的摊位前离开后,他便对那如同深海一般的湛蓝念念不忘了起来。   陆寻特地在外打听过,得知这种被命名为雅加克利亚石的晶体,皆产自于澳格镇周边的港湾。   或许是因为凝练了海水的精华,它们也散发出了独属于那片幽深的色彩。   然而陆寻这么说完以后,德洛丽丝的表情却乍然看起来有些失望,她道:“你是说雅加克利亚石?但这种晶体的内部杂质太多,纯净度与透明度都不够,所以即使是在澳格镇本地,也并没有什么售卖市场。”   这般骤然转变的态度并没有打击到陆寻,毕竟他也知道,在两百年前的世界中,许多宝石优化的处理手段都还尚未传播开来。   “提高宝石净度的方法很简单,通过热处理加工就可以做到,可雅加克利亚石的这种色彩却着实难得。”   虽然口中这样说着,但实际上在宝石的热处理工艺当中,想要寻找到最适宜的温度,还要经过成百次的反复试炼。   陆寻从外衣内侧的口袋中,掏出一方丝绸质地的小盒递到了德洛丽丝面前,说:“如果您感兴趣的话,可以打开看看。”   或许是自己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完美主义作祟,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   即便这几日已经到了夏季高温天,陆寻仍旧借用了安德森先生家中的后厨,每日都会按时去到炉灶中烧纸那些尚未加工过的石头。   看着德洛丽丝将雅加克利亚石拿出丝绸小盒,又放置于台灯下的动作,他终于在心中浅浅地松了一口气。   好在他还没有忘记路星泽曾经教给过自己的那些,陆寻庆幸到。   经过热处理后的雅加克利亚石,已经从原本朦胧幽暗的状态,变幻为了如今的透亮深蓝。   即使由于技术条件的限制,其中尚且还存在着些许未能去除的丝光杂质,但却也意外地在其中呈现出了一种类似于海浪的波纹。   德洛丽丝一直紧绷着的神情,终于在此刻出现了明显的松动,她轻笑了一声,似是在夸赞陆寻,又有点像是在自嘲。   “陆先生,您是怎么想到要改换出口货物种类的?”她问到。   商场如战场,商业竞争的核心其实就是打造“信息差”,在别人挤破头的时候,去做少数人涉足的领域,是打赢这场战争的一个关键点。   但德洛丽丝还有顾虑:“确实如您先前所说,我手头的资金流即将就要断裂了。”   温莎公馆的日常开支不小,加之还有那么一个偌大的海关总署需要养活。即使德洛丽丝确实是伦特王国的大资产贵族后裔,也不见得能够实现长期的维持。   这就绕回先前的那个话题了,想要畅通德洛丽丝手上的资金流,首先就需要将她手上的这批货给卖出去。   “德洛丽丝太太,如果您信任我的话,可以将辛勒茶的销售代理权交给我。”眼见德洛丽丝的神情并不是特别抗拒,陆寻又得寸进尺地添加了一句,“包括加工雅加克利亚石的代理权,也可以交给我。”   德洛丽丝抽动了一下嘴角,道:“陆先生,您的胆子很大。”   陆寻点点头,德洛丽丝说的没错,先不说他愿意揽下这个好似在蚕食者面前走钢索的活计。做好了便是暴利,而只要走岔一步便会如坠深渊。   但实际上,到此为止陆寻的每一步都是在赌。起初赌德洛丽丝是站在伦特王国的阵营,后来赌她目前孤立无援,只有自己肯向她寻求合作,是带领她走出困境的唯一助力。   虽然现在他的手上,其实并没有任何筹码。   但陆寻知道德洛丽丝其实暗中打探过自己的身份,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德洛丽丝能看到的只有这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所作所为。   更不要说,德洛丽丝知道,自己手上还握着尤瑟这个也许可以要挟到他的工具人。   “好,反正这些劳什子的辛勒茶我也喝腻了。”德洛丽丝就着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我同意你的提议。”   终于有人敲响了这局终场的锤音。   陆寻赌对了,即使他很少输过,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坦白来讲,是输是赢都与他没有太大关系。陆寻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所作的一切只是想替小人鱼完成心愿。因为他觉得尤瑟一个人的力量过于渺小,稚嫩的举措只会让自己受伤。   陆寻不介意在他成长之前,帮他铺好一条康庄大道。   就当是为了小人鱼那张脸……   不对,也许这次,他是为了这个人也说不定。 第20章 关系   将陆寻送出会客室之前,德洛丽丝向他提出了一个自己十分好奇的问题。   “陆先生,你究竟是什么人呢?不瞒你说,我派遣手下去调查过你,但不管采用何种方式,都打探不到你的来历。”   能打探出来才有奇怪。   对于如何编造身份这件事,陆寻早就已经是信手拈来了,他自然道:“几月前我随本国商队出航,在半途上遭遇海难,最终搁浅在了澳格港旁一处隐秘的海滩上,好在获得了理查先生一家的搭救。”   德洛丽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这番说辞。片刻后才叹了一口气说到:“理查先生和比顿镇长的关系不错,他们似乎都不太待见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愿意和我合作。”   德洛丽丝会认识理查并不奇怪,澳格镇的人口不多,何况理查手上其实也掌控着一方十分重要的势力,只不过陆寻暂时还没有与他们取得往来罢了。   德洛丽丝的思维向来与他比较同频,这会儿也突然意识到了理查的作用。   “与我合作,应该只是你的第一步棋吧。我看得出,你是有雄才大略的人,没想到竟会流落到我们这么混乱的地方,还愿意于困境当中出手相助。”德洛丽丝自嘲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你的不幸,还是澳格镇的有幸了。”   自从执掌M.E珠宝以来,陆寻听到过的赞美之词早已是数不胜数了,然而德洛丽丝的这番话却让他有了一些别样的感触。   他本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全能神。只不过来自未来,拥有了跳脱出当下的眼光,能够更全面地对于现状做出判断。   他不是没有想象过,如果与德洛丽丝调换位置,自己不一定会有她这样的魄力,敢做第一个吃猪肉的人。   “您过誉了。”陆寻回应到。   -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见见您之前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今日来了一天,陆寻还没有见到过尤瑟的身影。   他们方才已经签定下了合约,德洛丽丝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面为难,直接将她的随侍女仆小优召了过来,问到:“表少爷现在在哪里?”   小优半低着头回应:“夫人,他和小少爷应该正在后院的鱼塘边。”   陆寻没想到德洛丽丝会一直保持着这个头衔,想来尤瑟在温莎公馆的生活应该不会过得太差。   如今时间已经不太充裕,陆寻打算直接去找他。   德洛丽丝还要去海关总署找人核算辛勒茶的货物库存,便陪同着他一起下楼了。   “别担心,在这里没有人会为难他。说起来,我儿子的性格孤僻,与他倒是挺投缘的。”   陆寻能听得出来,她会这么说,多半还是不准备放人了。也是,如今只是个开始,自己的诚意还没有完全展现出来,便也无法强求对方直接做出让步。   但与谈判桌上的沉着冷静相背,对于小人鱼,他的心绪有时候并没能藏得那么好。   看着陆寻的表情,德洛丽丝突然有些好奇:“恕我多嘴问一句,你与那个孩子是什么关系?”   尤瑟不经常出现在澳格镇,因此德洛丽丝并不清楚,他与理查之间还存在着亲缘关系。   这明明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却忽然将陆寻有些问住了。他从前并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或是说,他害怕思考这个问题。   陆寻不想承认,也许曾经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把尤瑟当作过路星泽的替代品,即使他一直在心中反复强调过不要将两人等同起来。   但陆寻本就不是一个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他知道,自己对于这两人的感情从来都是不同的。   对于路星泽,他是迟来的爱与愧疚,而对尤瑟,这很复杂。   他们因这场超脱自然的奇怪玩笑而萍水相逢,说是亲人,他们的感情尚且还没有这么深厚。说是朋友,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任何交集。   陆寻沉默了许久,终于在走下最后一层台阶时,想到了一个准确的形容词。   “也许,他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很特殊的人。”   -   尤瑟对于人类社会的常理知之甚少,可据他所了解,像阿伦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每日都需要去镇子里的学校接受教育。   而阿伦则不同,他只用等着家庭教师上门辅导功课就行。除此之外,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户外的课程也是在温莎公馆的庭院当中完成的。   然而小孩的天性就是好玩,不熟的时候还好,几天相处下来,上课之余,几乎每时每刻阿伦都会扒在尤瑟附近,让他陪自己玩。   尤瑟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第一次见面时,编出来个这么倒霉的身份。   脱水的时日过长,他现在维持日常生活都有些力不从心了,更别提还要陪着个精力旺盛的半大小子四处奔忙玩闹。   其实这事也有解决的办法,就是找温莎公馆的人借个浴缸。然而这事没有这么简单,偌大的公馆里只有德洛丽丝和阿伦房里的浴室有装。   再来就是公共的浴池,虽然温莎公馆里现在只有尤瑟一个借住的客人,公共浴池算来就是他一个人的。但尤瑟还是不敢,这险冒的,稍有不慎就会出大事。   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就今晚去吧,我的时间不多了,尤瑟一边盯着池塘中游动的小鱼一边在脑中想着。   阿伦让自己陪他玩,但尤瑟不会画画,更不会下棋。沉默半晌,阿伦只能无语凝噎地问他到底会些什么东西。   尤瑟想了想,他唯一称得上拿手的人类相关技能,可能就是捕鱼了。   上流社会的小孩从小到大都没有亲自捕过鱼,这下阿伦终于提起了兴趣,匆匆让下人买回来了渔具,蹲到后院的鱼塘边,让尤瑟教他如何钓鱼。   在尤瑟发起呆之前,两人已经在这边垂钓多时了。   后院寂静了许久,只能听见池中小鱼游动的声音,时不时还会拍打一下水中的藻荇。阿伦看着,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嘲讽了。   他终于没忍住开了口:“尤瑟,你让我很怀疑。”   尤瑟回过神来,转头问他:“怀疑什么?”   阿伦也将视线从池面上移开,道:“其实你也不是来陪我玩的对吧?”   我当然不是。   但尤瑟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这个问题,现在也是模棱两可道:“为什么这么说?”   阿伦一把将鱼竿扔了,瘫坐在一旁:“我们都在这里蹲了快两个小时了,什么东西都没有钓上来!”   尤瑟不敢跟他说实话,其实刚才来之前,有下人悄悄地来找过自己,说这座池塘里养的都是他们过世老爷带回来的稀有鱼种。   观赏鱼钓上来没有什么食用价值,而且再次放生很容易死亡,尤瑟根本没给两人的鱼钩上装饵,能钓得上来东西才有鬼了。   他就是想让阿伦能够消停一会儿。   尤瑟现在脑子转得很慢,需要花费许多精力才能好好思考,他得赶紧想想自己今晚应该怎么办。   眼看着身旁的男人又要入定,阿伦瘪着嘴喊了他一句。   这一声喊得动静不大,但来得突然,直接把头脑乱成浆糊的尤瑟惊了个趔趄。   如果说人类的平衡感是十,尤瑟顶多占个二。又在岸边蹲了许久,整条腿都快麻成麻辣鱼尾了,稍不注意,就要向前栽去。   “啊!”完了完了,这回全完了。   尤瑟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的身份又要暴露了。   这一刻的时间莫名被拉得很长,使得尤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重心。   直到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揽上了他的腰肢,电光火石间,将他带着向后倒去。   那人以自己的身躯做了肉垫,尤瑟跌倒在他的身上,毫发无伤。   尤瑟心脏狂跳着低头看去,腰上的那只手臂很眼熟。   肌肉线条流畅,肤色匀称。曾经待在无名岛时,尤瑟很爱在远处看着他的主人,用这双手臂挥起锄头,或是拿起扳手。   平常全被掩藏在衬衫下的一切,只有这时才能够于内敛之中窥见爆发,尤瑟时常都会看到出神。   “幸好赶上了。”他听见熟悉的沉稳嗓音在耳边响起。   眼中的酸涩感又泛起来了,尤瑟很想揉揉眼睛,他觉得一定是今天的阳光太过于强烈了。   后院安静了很短的一刹,阿伦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嗓子竟然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忙得跑过来询问他们:“尤瑟,你没事吧?”   尤瑟摇摇头,心乱如麻地从陆寻身上站了起来,本想去拉他,但又想到了那该死的过敏症,最终还是抽回了将将伸出一半的手。   “你没受伤吧?”他问。   “没有。”陆寻回答到。   人虽然没事,但浅色的上衣还是被池塘边的青苔蹭了个稀里糊涂。   陆寻今天穿的是一件亚麻色的长袖衬衫,天气有些热,他先前将长袖挽成了半袖,此时却放了下来。   尤瑟拽过一片糟糕的衣角查看,叹息着问到:“需不需要换一件?”   -   衣柜的最角落里挂着一件米色衬衫,还是刚来时小优给他添置的。最初她没有估摸准尺寸,购买的这件大了一点,但如今穿在陆寻身上正好合适。   尤瑟看着他从洗浴间里换好衣服走出来,这次见面的时机不好,他们还没有打过招呼。   现在再补上,似乎也并不合适。   尤瑟盯着陆寻看了片刻,他心中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陆寻,你今天是来带我回去的吗?”   然而陆寻并没有正面地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你今天必须回到水里了。”   虽然他说的没错,但尤瑟听完后,还是感觉自己快要成为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了,满脑都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他很想问问陆寻,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和德洛丽丝太太到底在做些什么?   但他只是一条小人鱼,只是一条也许即将就要干涸而死的小人鱼。他单调而朴素的神经线条,已经不允许自己继续处理这些复杂的事情了。   何况有极大的可能,陆寻会和德洛丽丝太太一样,不对自己透露任何信息。   他们很像是一伙的。   所以尤瑟只是问:“那你现在来找我做什么?”   他听见陆寻开口了,他说的那句话听起来很好听,但尤瑟已经不知道了,自己到底还能不能信任他。   陆寻说的是:“我来守着你。” 第21章 守夜   陆寻猜得到,即使温莎公馆中有条件可以让尤瑟暂时变回鱼尾,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小人鱼胆子不大,也许当初他会救一名来历不明的人类上岸,就是鱼生中做过最勇敢的决定了。   德洛丽丝临走之前嘱咐过小优,陆先生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满足,哪怕是想在温莎公馆中暂时住下都没问题。   陆寻正好需要这个便利,便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两人走进公共浴池时,里面已经放好了满池的水。间或有蒸汽自水面溢出,萦绕至弧形的天顶,氤氲了其上色彩瑰丽的壁画。   天顶画在巴洛克式建筑中很常见,不过这副看上去稍微有些特殊。   一道异样的念头忽然腾升而起,陆寻不再注视壁画,转而收回视线向四周望去。   浴池边整齐地站着一排佣人,各个手中挎着一条白毛巾。看这架势,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能异口同声地喊到“男宾两位!”   衣服后摆被扯了两下,陆寻有些无奈地说到:“我沐浴的时候不太喜欢有其他人待在旁边。”   他们明明就是两个人来的,这话说出来陆寻自己都不相信。   好在温莎公馆的佣人们职业素养比较高,倒也没说什么便主动地退了出去。   只有为首的小优还是依照职责交代了一句:“陆先生,我就在门外,您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吩咐我。”   来自现代社会的陆寻着实是有些不太适应他们这种尊卑关系,特别是眼下这种情况。   他叹了一口气说到:“不用,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不喜欢被打扰。”   不知为何,小优这次莫名停顿了一下,而后才点头向他告退。   门内恰巧传来了一声短促的惊呼,陆寻便立刻回到了里间,问到:“怎么了?”   尤瑟将只伸进水里一半的小腿抽了出来,悬浮在池面上空。他并没有看向来人,只是一瞬不瞬地直视着自己的足尖,说:“有点烫。”   陆寻伸手试了试水温,对于人体来说刚刚好,想来人鱼的感温水平要比人类更低一点。他拧开池边的旋钮,这里流出来的是冷水,可以适当降低一点水温。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一场绵长的沉默,满室只能听见水龙头不断传来的“哗哗”水声。   这次见到小人鱼后,他一直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反应也有些迟钝,陆寻不知道自己的原因占了多大的比例。   只不过刚才那三个字,还是两人从房间中走出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陆寻和尤瑟在一起时,很少会经历这样的气氛,有些奇怪。   他盘着腿在尤瑟对面的池岸坐下,隔着迷蒙水雾,遥遥地望去。   陆寻也不常会这么仔细地观察尤瑟,他总是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地联系到路星泽。   陆寻想,更多时候应该都是尤瑟在观察自己吧。   以往小人鱼每次变回鱼尾时,都会脱去全身的衣物,但此次没能立即入水,他只拿一件浴袍遮掩住了自己的下半身。   尤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化出的羞耻心呢?陆寻记得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他还没有这样的意识。   有那么一刻地,陆寻觉得,也许那座无名岛就像传说中真空无菌的伊甸园,而他是牙尖藏毒的罪蛇。经由他的引领,尤瑟才开了神智,拥有了人类的观念,但同时地,也拥有了人类的烦恼。   他会这么联想并不奇怪。   陆寻在心中叹息一声,撑着身后的地面抬起了头。他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浴池正中的天顶画,描绘的正是创世神的故事。   -   “水温可以了。”尤瑟踢了踢脚下的水花,判断到。   在陆寻尚未关闭旋钮之前,他已然纵身一跃,步入了水中。   温莎公馆的浴池很大,容纳一条人鱼在其间小幅度游动是绰绰有余的。   许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尤瑟忍不住闭上眼睛沉入了水底,让温和的水流包裹住他的全身。   陆寻站在池边看他。   他也许久没有见过尤瑟身上那片纹身了,在浴室暖黄的灯光中,正散发出与之对冲的荧蓝,让水中的景色美得不可方物。   陆寻并没有见过其他的人鱼,他只见过尤瑟,然而尤瑟身上的一切,都满足了他心中对于这一神秘生物的幻想。   见此情景,陆寻忽然有些手痒。他方才看见尤瑟的房间里有一盘颜料,旁边还放着一副稍显稚嫩的画作。   他很想拿画笔描绘出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股强烈的目光,小人鱼在水中睁开了双眼。两人隔着厚厚的水幕遥遥相望,尤瑟忽然摆动了一下鱼尾,在水面上掀起了一道浪花。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而言之精准地落到了陆寻的袖口之上。   他刚刚换上的新衣服,这会儿又被打湿了。   任何材质的布料,湿透了粘在身上都不太好受。陆寻叹了一口气,还是将长袖的衬衫挽了起来。   “陆寻,你怎么受伤了。”池中的小人鱼浮出了水面,正趴在池边看他。   先前在后院碎石地上擦出来的细密伤口,此时终于被揭露了出来。刚才的那句话不似疑问,陆寻怀疑尤瑟很早之前就发现了,却用这种方式让他自己说出来。   他觉得自己之前对小人鱼的观察确实太少了,完全不记得尤瑟到底是从何时学来的这些弯弯绕。   但陆寻还是反思了一下自己,论起心眼子,他比尤瑟多的不止一百颗。   “为了和你一起。”陆寻向他的脸颊伸出手,但最终并没有接触到那看上去十分娇软的肌肤,只是停留在半途,隔着虚空抚摸了一下他眼下约莫两三公分的地方。   那里有一道结痂的细小伤口,应当还是几日前被亨利追捕时留下的。   “你的伤还没好。”陆寻打着太极把话题转了回去。   尤瑟最爱惜自己的面容了,闻此噩耗果然深受打击,仰着头又倒回了水里。   “很丑吗?”他问到。   “不丑。”尤瑟与这个词从来没有沾边过。   室内再次重归于了宁静,尤瑟浮在水面上,他也注意到了那副天顶画。   画上的内容绚丽而又复杂,带着他参不透的奥秘,不管怎么看都看不懂,尤瑟索性就不去看了。   他终于开口,说的是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话题:“陆寻,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德洛丽丝太太,你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呢?”   重新回到水里的他,脑中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清明,他现在迫切地想拥有一个答案,以解答自己多日以来的困惑。   陆寻尝试用尤瑟的思维去理解他,说到:“德洛丽丝不是坏人,我也不是坏人,你在这里住着,没有人会害你。”   听他这么说,尤瑟轻笑了一声,话音里却是带了一点与之相悖的落寞:“你知道吗?你和德洛丽丝太太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陆寻能猜测得到,德洛丽丝更不会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说些什么。他想,尤瑟这么多日以来,一定在对未知的恐惧中担忧极了。   但他接下去却并没有责怪些什么,而是起身看向了陆寻的眼睛,眉梢弯弯地说:“但是你这么说了我就相信你吧。”   陆寻其实并不知道他的这股信任究竟从何而来,但想来,尤瑟应当就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乐天派吧。   至于更多的事情,他便不打算对尤瑟说了。倒不是觉得尤瑟不懂,现在反而是担心他会懂。   -   陆寻说了守着,就会真的守着。   尤瑟这次脱离水源的时间太久,需要在水里待上更长的时间才能够再次回到岸上。   担心待了太久引起旁人的疑心,陆寻一直守在门边,彻夜没有睡去。   尤瑟原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谈论近日来在温莎公馆中的所见所闻。然而现在有人陪着,他终于可以安心入睡了,后来实在没有抵挡住汹涌的困意,上半身趴在池边就睡了过去。   后半夜,陆寻在尤瑟的房间里找来了颜料和画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也需要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   直到窗外传来虫鸣鸟叫,他才发现,新的一天又要到来了。   -   “表少爷,厨房备好早餐了。”小优敲门喊人,然而看清来人后,她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陆寻以拳抵唇打了一个哈欠,告诉小优:“他还没醒。”   浴池的石壁睡得不安稳,尤瑟清晨醒了一次,发现鱼尾可以变回双腿后就急着想回房间。   陆寻本来还觉得莫名,见他一下子就倒回床铺之中就明白了,这是还困着呢。恰好有人过来传餐,陆寻便来提醒她小声一些。   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没想到小优迅速地低下了头,声音倒是压低了,但听起来有些奇怪。   她说:“那您需要用餐吗?”   陆寻点头应了,熬夜对于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市场调研的他来说,反而已经变成正常作息了。   他不介意在这里用个早餐,等会可能还需要去绸缎庄补个班。   西方人的早餐桌上大都是牛奶面包,只不过温莎公馆稍微奢侈一点,还多了一道香煎三文鱼。陆寻不能吃,打算等会带给尤瑟让他解决。   德洛丽丝每天处理公务到很晚才回来,因此起床时间会比众人晚一些。今日的早餐桌上只有一个小男孩,陆寻昨天见过,知道他是德洛丽丝的小儿子。   阿伦一边叉起盘中的三文鱼往嘴里送,一边偷偷打量着这位刚刚落座的男人。   他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打破了母亲教给自己餐桌上不要多嘴的规矩,开口问到:“你是谁?”   “我叫陆寻,是你母亲的合作伙伴。”陆寻向他伸出手,想与他握手。   闻言,阿伦心中立刻拉响了警铃。长得英俊,又与自己母亲年龄相仿的男人无法让他不产生危机感。   但不对啊,这个男人明明看上去和尤瑟更为亲近,阿伦年轻的小脑瓜里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关系。   只好直白地问到:“那你为什么会和尤瑟哥哥睡在一起啊?”   “少爷!”他的话都还没说完,就被一旁随侍着的小优打断,“这种话不可以乱讲。”   阿伦一脸疑惑地挠了挠头,他刚才确实看到这个男人是从尤瑟的房间里走出来的啊。   陆寻:……   好吧,他终于看懂小优那副奇怪的表情了。    第22章 画作   好不容易挨过这顿气氛尴尬的早饭,等到唯一的小孩离开餐桌。陆寻终于能够接上刚才那个话题,对着上前收拾残局的小优,有些无奈地说到:“你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他倒不是觉得这件事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主要是怕传到了尤瑟那里,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除了方才那样情急之下打断少爷的话,小优大部分时间里都像一个合格的贵族管家,表面上一丝不苟,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会儿也是一样,她正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餐盘,眼神中不见一点飘忽。   不过口中的话还是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小优压低了声音轻声说到:“先生放心,我不会将此事和夫人乱说的。”   陆寻:……   原来十九世纪的西方人就这么开放了啊。   看她这想法,显然一时之间转不过弯来。陆寻不打算解释了,这种事情只会多说多错。   更何况他自己想想,也觉得他们两人昨夜的举动看起来不太清白。   陆寻所幸改了话题,指着桌上剩下的那盘香煎三文鱼对小优说到:“帮我把它加热一下吧,你们表少爷应该快醒了,我直接端上去送给他。”   小优利索地点头端起餐盘,转身之前,还是没忍住多嘴说了一句:“表少爷确实特别喜欢吃这道菜。”   陆寻:……   果真是多说多错,自己面前这盘一口未动过的菜肴,看起来就像是给某人特地留的。   唉,这事闹的。   -   一顿早饭的功夫,尤瑟已经从回笼觉的美梦中苏醒过来了。   陆寻推开门时,落地窗的帘子刚被拉开了大半,明媚的天光正轻盈地照进室内,在大理石的墙面上投射出点点光斑。   看来今天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天气。   尤瑟趴在床尾,估计是昨晚在水中待习惯了没能缓过劲来,双腿还在无意识地前后摆动着。   他手中端了一块画板,正在细细打量。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尤瑟转头看向来人,顺便将画板也倾斜了四十五个度让对方能够看清楚。   他问到:“你画的是我吗?”   色彩黯淡的画布正中隐约能看出一个人形,鎏金的长发顺着月色倾斜而下,然而下半身隐没在湖里,只能望见一点淡蓝。   陆寻的绘画功底就是普通人偏上的水平,环境修饰很粗糙,只能模糊地判断出画中人所处的地方应该是一座海岛。   不过仅有的几个特征都很明显,这幅画画的就是尤瑟。   陆寻微微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餐盘放置于身旁的桌台上。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画板,又在鱼尾上加深了几道昨夜未完成的光影,画面瞬间变得更加灵动了几分。   尤瑟凑近观察他的动作,评价到:“我觉得,你这次画的更像我一点。”   画笔停顿了一下,光影瞬间在鱼尾上断成了两截。   陆寻只在尤瑟面前画过两次画,一次是设计稿上的速写,一次就是现在。所以他很快地就反应了过来,小人鱼口中说的究竟是哪副。   然而尤瑟并没有察觉到他突变的脸色,还在兴奋的说着:“我好喜欢这幅画,你可以送给我吗?”   他也许并不是很懂画。   陆寻望着鱼尾上那截断开的光影,出神地思考了一下。   尤瑟喜欢这副画,很可能只是因为这是他画的。   就如同昨天夜里,他明明说了和德洛丽丝一样的话,但尤瑟就是选择相信了自己。   很可能也只是因为,这句话是他说的。   尽管如此,陆寻还是对尤瑟说:“当然可以,这幅画本来就是画给你的。”   “太好了!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画!”尤瑟立马翻身下床拿过画板,在四处的墙面上比对了起来,“好想把它裱起来,可惜我现在住在别人的家里。”   察觉到尤瑟的尾音落了下来,陆寻再次从他手中接过了画板,截断了这个话题,道:“先去吃早饭吧。”   小人鱼的注意力很好被吸引,见今天的菜色是自己特别喜爱的香煎三文鱼,他又立马跑到了桌台前。   陆寻稍微拦了一下,说到:“先去洗漱。”   “幸好你提醒,我有时候差点忘记了,人类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洗漱。”说着,尤瑟便自言自语地晃进了卧室中配备的洗浴间。   见他的身影消失于屋内,陆寻再次低下头看向了那副画作。   半晌后,他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可惜在这个空荡的房间内,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得见。   -   接下德洛丽丝委托的陆寻,日子开始过得无比繁忙了起来。   除了打通辛勒茶的售卖市场,雅加克利亚石的热处理工艺也需要他的实时指导。   好在多年以来的企业管理经验,让陆寻拥有了极其卓越的用人眼光。工作流程上的这些事,不可能全靠他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完成,但幕后的调配与推动都离不开他的亲历亲为。   近期的日程,很像他初入M.E时那般昼夜颠倒。陆寻有时都会觉得,也许是自己骨子中所携带的基因作祟。   他天生就是从事商业的料,这样时刻面临挑战的生活,反而更会让他的精神感受到放松。   不过他的繁忙,也就意味着有人闲了下来。   德洛丽丝将代理权完全委托给陆寻之后,自己除了海关总署的日常公务就无事可做了。   起初还能观察一下陆寻的动向,后来发现他比自己认识的任何人都要专业上数倍,也就完全放任他去了。   只不过陆寻这次来向自己谈及业务流程时,德洛丽丝还是没忍住多抱怨了几句:“这日子过得太舒坦了,都快把我养废了,有没有什么事情是能交给我做的?”   陆寻早就觉得德洛丽丝和自己很像,都是一出闲不下来的货色。不过这次来,他确实有点事情需要拜托德洛丽丝,并且这事恐怕也只有她能够做得到。   “我想问一个有些冒昧的问题。”陆寻道。   “问啊。”德洛丽丝擦拭着手中的烟斗,无所谓地说到,“我们之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冒昧的了。”   最近这段时间里,他们二人的关系确实不错,陆寻不想卖关子,直言到:“我发现澳格镇上性别比列不太协调?大部分青壮年人口都是丧偶或离异的妇女?”   闻言,德洛丽丝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将烟斗摆放到一旁:“不一定是离异,但大部分确实都是丧偶。早先那场登陆战中死了很多士兵,大部分都是男性。还有一部分男人早年外出经商,在战后想回来,却被蚕食者挡在了海港之外。纵使海关控制权在我手中,也无法完全帮到他们。”   陆寻见她逐渐凝起的眉头,这个话题的冒昧点就在于这里。他们二人从另外一种程度上来讲也很像,都是失去挚爱的可怜人,他能够感同德洛丽丝的身受。   陆寻在心中微叹了一口气,他说这话的目的不是为了戳德洛丽丝的痛处,于是先安慰了一句:“您节哀。”   “没什么,都过去那么久了。”德洛丽丝轻轻扯了扯嘴角,不过最终也没能扯出一个完整的笑容来。   只好接着话题继续说到:“所以呢?你和我提起这件事是要做什么?先说好,会伤害到她们的事情我可不做。”   “并不,我反而是想帮她们。”   德洛丽丝果然提起了兴趣,从沙发上坐直身体,道:“快说来听听。”   如同安德森一家,澳格镇上的大部分家庭都有自己的产业。或大或小,但都在城镇的商业运作中发挥着螺丝钉的作用。   十九世纪的社会,青壮年男性大都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他们的离开,意味着运作和支配产业的权力,都被动地移交到了配偶和子嗣手中。   德洛丽丝的家庭情况,就是澳格镇中极为常见的一个缩影。   但其实极少数的妇女会拥有她这样的好命,能够出身贵族,从而接受教育,已经超越极大多数的人了。   更多与她命运相似的人,只能握着空洞的权力,感受它们正从自己手中一点一点地流失。   坐吃空山,不是她们的本意,反而是她们的无奈。   陆寻将自己的想法和德洛丽丝描述了一遍,见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所以你想让她们执掌起亡夫的产业?但是正如你所说的一样,她们大多都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普通妇女,何来这样的能力呢?”   陆寻看向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说到:“有现成的模板可以学习。”   接收到这份目光,德洛丽丝的神色晃了晃,问:“你是说我?”   陆寻点了点头。   “可是你也知道,这座镇子上的大多数人都不太待见我。”她有些纠结。   似乎是从自己登上海关总司的那一日起,身边的人就在逐渐离她远去。在这个时代里,女人太过锋芒毕露并不是一件好事。   曾几何时,她也和澳格镇上的大多数贵妇人有着旧交。虽然谈不上亲密,但好歹也是份人脉,不至于像陆寻到来之前那般孤立无援。   温莎公馆的大堂建造得何其豪华,因为那里就是她们曾经开办各种沙龙和舞会的场所。   只不过后来逐渐地就荒废了。   这份回忆被面前男人沉稳的嗓音截断,德洛丽丝听见他说:“摧毁偏见绝非易事,但所有人都知道所见大于所闻。只要你能让她们明白,这件事对于她们自己来说是有利,她们便会开始信任你。”   “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多多考虑一下的。”   德洛丽丝深呼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将这些荒废的产业全都带动起来,对于澳格镇的影响会有多大。   但这是她曾经想也未敢想过的挑战。   德洛丽丝很想知道,这个来自远方的异邦人,为什么会为澳格镇考量这么多。   忽然而然地,她联想起了自己带回家的那个小孩。   脸生得很美,不似人间应有的容颜。   难道陆寻是因为尤瑟的关系,才一步一步做出了这么多吗?   德洛丽丝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状似无意地提问到:“先不谈这个话题,你最近过来温莎公馆,怎么都不去找那个名叫尤瑟的小孩了?”   一时之间,陆寻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德洛丽丝形容不出来,仿佛是他想叹息,却生生止住了。   等待片刻后,也只是道:“我不应该经常去见他。”    第23章 失踪   德洛丽丝是个聪明人,只要下定了去做的决心,便不需要别人从旁指教着她一步步应该怎么做。   这也是陆寻放心把这件事交托于她的原因。   从德洛丽丝主动向旧交们分发邀请函,于温莎公馆中重新召开主题沙龙,再到具备组建本地商会的条件,期间只花费了不到一个月。   大多数有产业的家庭,在日常工作中也能够培养出一定的潜在直觉。部分镇民开始转变了对德洛丽丝的态度,支持的声音变得多了起来。   陆寻会对德洛丽丝提出这样的建议,当然也存了一点别的心思。他是澳格镇近期一切变化的幕后推动者,同时也是底牌。   蚕食者的胃口不小,控制着澳格镇的同时,还在开拓其他的原材料市场。   他们对澳格镇的关注度暂时不高不低,在明面上开办沙龙,对光明之下的贸易也有掩护作用。   巡逻队就被这股动静吸引来排查过一次。   然而与会众人的性别身份给予了她们很好的保护色,德洛丽丝硬说这是贵妇们的茶话会,亨利对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两人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互不干涉对方的决策,看似是两条毫不相交的线,背地里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不过应该没人能够想到,他们之间的媒介会是一条什么都不懂的小人鱼吧。   似乎是觉得人类的生活不太方便,尤瑟最近将他那头金色长发剪短了一些。陆寻只隔着遥远的距离看了一眼,便离开了温莎公馆。   直到尤瑟即将变回鱼尾的日子里,陆寻才会正式去见他。其余的时候,都是像这样匆匆地一瞥。   德洛丽丝后来再也没有问起过上次那样的话题,但她多半是理解岔了。   以为自己心中带有一些将尤瑟被迫做了人质的愧疚感,所以不敢见他。   愧疚是没错,然而导致愧疚的原因不是这个。   陆寻想,恐怕也没有人能够猜得出来吧。   -   海岛的夏日,阳光很丰沛,接连整月都是晴日也不足为奇。   在管理进出口贸易之余,陆寻还是会定期去到绸缎庄完成自己的顾问工作。   毕竟安德森先生,也算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遇见的第一个伯乐。   绸缎庄的门面采用了全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在光照充足的午后,只有屋顶上悬挂着的铜制扇叶,偶尔能在这份盛夏烈阳中带来一阵徐徐凉风。   不过这个时代里,风扇刚被发明出来,尚且需要人工登着梯子亲自上发条才能启动。   陆寻觉得有些新奇。   绸缎庄内部人员不多,大多数时间里只有安德森夫妇和两名年轻的接待员小姐。这项具有一定危险性的工作,只能落到陆寻这个年轻力壮的劳动力身上了。   好在整个绸缎庄中就装了这么一台风扇,气温过高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聚集到大堂中共同享用。   午后的澳格镇一派祥和。   陆寻坐在前台制定绸缎庄下个月的经营计划,近期的采购工作让他收获了一点心得。   澳格镇有些成衣配件也会采用雅加克利亚石,如果能够搭配销售,应该会实现不错的效果。   前台附近摆了张摇椅,正发出一阵轻微的晃动,是安德森先生坐在上面翻看晨报。   两位接待员小姐也各自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风扇附近忙着手中的针线活计。这是陆寻昨日提议的,让她们先做出几件样衣试试。   门外的天光正好,比起两百年后物欲横流的大都市,这般小镇生活的确闲适非常。   被人从外推开的玻璃大门,很短暂地打破了这份宁静。一阵卷进室内的热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来人是安德森太太。   她方才出门取信,此时正翻看着手中的函件,臂弯里还夹着剩下的一大沓,只能靠着半边身子开门。   “我竟然收到德洛丽丝太太的邀请函了,她邀请我去参加明日的沙龙。”安德森太太凑近邀请函瞧了瞧,“上面还说,可以携带一名同伴。老头子,你陪我去吗?”   被太太点名,安德森先生只好从报纸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将老花镜推下鼻梁,道:“都老头子了我还去什么。”   眼见太太眯起了眼睛,他又连忙补充到:“让小陆陪你去吧,听说德洛丽丝最近在搞什么商会,让小陆过去也可以研究研究。”   “好像有些道理。”安德森太太转头看向陆寻,“小陆,你明天有空吗?”   听话题拐到了自己身上,陆寻停下了手中的笔,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安德森先生被报纸遮住的整张脸,正在朝自己使眼色。   认识了这么久,他知道安德森先生天气热得时候就容易犯懒。   想想自己还没正式参加过德洛丽丝的沙龙,陆寻便同意了他们的安排。   -   温莎公馆一楼的大堂,稍加装饰后便有了宴会厅的模样。   陆寻观察着今日到访的众人,大都是些澳格镇上层社会的贵妇人,还有不少塔塔集市中的女性经营者。   当然也有些比陆寻年纪稍轻的青少年男性,想来应该是与阿伦身世差不多的家族继承人。   陆寻待在其中,正好被误认成了安德森太太的儿子。   其实仔细算算,如果自己的双亲还活在世上,现在应该不比安德森夫妇年长几岁。恰好他们的瞳孔都是较深的灰,因此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中,这一误会倒是有迹可循。   “您儿子看上去挺英俊的。”周围有不知名的太太夸赞了一句。   安德森太太听到后先是怔愣了一下,才收敛回了神色。   陆寻知道,安德森夫妇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只不过与大多数澳格镇的同胞一般,都在八年前战死了。   他们之间,想来也是有种奇异的缘分。   不过那位不知名的太太不清楚内情,说出来的话并非恶意。所以安德森太太没有反驳,反倒是转头看了一眼陆寻,轻轻弯起嘴唇,算是应承了下来。   沙龙开幕的声音,适时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陆寻转头看向大堂正中,德洛丽丝端坐在一张红丝绒的长沙发上,顶灯的光正好聚在她头上,直射下来后,便成为了人群中无需言明的中心。   位置不太多,陆寻将座椅让给了安德森太太,自己则靠在一旁的圆柱上。   大堂很安静,大家都在等着德洛丽丝开口说话。   陆寻发现,她的传授方式很有自己的一套。擅长将复杂严密的知识融入进生活的细节里,与现代博物经济学*的思维方式有些类似。   陆寻总觉得,如果德洛丽丝出生在二十一世纪,一定会是一名十分出色的女性企业家。   想到这里,陆寻微微仰头望向了二楼的方向。自从进入公馆后,那个一直在脑中隐隐约约的身影,此刻终于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那么尤瑟呢?二十一世纪的他会成为路星泽吗,还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呢?   陆寻不得而知。   听说德洛丽丝最近不知怎么的,居然发现了尤瑟的文化水平不太高,给他也请了几名家教。   不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了。   陆寻原本想去看看他,然而还是觉得算了。   -   “夫人!”一声呼唤突如其来,打断了德洛丽丝的发言。   陆寻朝着大门的方向看去,来人是小优。   沙龙举行到这里,按理说应当由主办方向访客提供一些茶歇了。   然而小优只是一个人急急忙忙地推门进来,手上也没拿任何东西。她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惶急,想必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德洛丽丝皱起眉头看去,小优来不及告错,直接伏到她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站立的视野比较开阔,从陆寻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够大致分辨出小优的口型。   这句话让他也紧皱起了眉头。   德洛丽丝的反应更大一些。   只见她猛然地从沙发上坐起,膨大的裙摆随着这串动作,扫向了身前的茶几。   其上的几副茶托都被掀翻在地,液体向着四方泼洒开来,惹得周围的女士们发出了一阵惊呼。   有人焦急地问她:“德洛丽丝太太,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德洛丽丝全然无暇他顾,拽起小优的手臂就想进一步询问情况:“你快和我说清楚!”   大堂中原先安稳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被蚕食者的高压政策控制许久的澳格镇居民,大多都留存了些风声鹤唳的应激症状,人群立马变得喧嚷了起来。   陆寻从柱子上直起身子,他的身高有优势,轻微的举动便能越过人群吸引到那两人的注意。   陆寻示意德洛丽丝稍安勿躁,先安抚好当下的众人。又让小优和他一起出门,她们说的事情不太适合出现在这个场合。   德洛丽丝瞬间反应过来,紧闭上眼睛而又睁开,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   她同意了陆寻的安排,让小优先跟着他出去。   而后面对会场中的数人,开始说到:“不好意思各位,是公馆的后厨出了一点问题。今天的沙龙举办得不太完美,抱歉可能需要提前结束了,如果大家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先来问我。刚才的话题,待我确定好下次的时间后,再亲自上门给各位递交邀请函。”   说罢她又鞠了一躬,道:“十分不好意思,各位。”   -   “你们少爷发生什么事了?”陆寻带着小优走出会场,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接上刚才的话题询问到。   整月以来,陆寻经常出入温莎公馆,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平等理念,让他和这里的许多人相处得都不错。   在这种情况下,小优甚至有些将他当作另一个主心骨的意思,着急忙慌地说到:“小少爷不见了,已经有两个多小时没人见过他了。”   陆寻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德洛丽丝将阿伦保护得很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因为他是海关总署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蚕食者最看重这个身份,只要除掉阿伦,海关总署就完全没有了后继者,甚至德洛丽丝都有可能因此被拉下台,因为她的掌权就没有了最直接的由头。   其实只要阿伦出了事,第一个能够联想到的就是蚕食者。   但现在不是应该着急的时候,陆寻让小优冷静下来:“你仔细和我说一下事情的经过。”   小优将方才理顺过无数遍的信息和盘托出:“今天早上少爷的钓鱼竿坏了,他本想找个佣人帮他出去买,但那时大家都在忙活着沙龙的事,没人来得及去帮少爷买鱼竿。谁曾想他最后竟然自己跑了出去,等有人注意到时,才发现他已经失踪两个小时了!”   温莎公馆对面不远处就有买卖渔具的店铺,阿伦来回根本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陆寻问她:“有人出去找了吗?”   “小少爷不见这事其实就是尤瑟少爷发现的,他嘱咐我之后就直接出门找去了。”    第24章 问题   德洛丽丝很宠她这个唯一的小儿子,自阿伦提出自己想在家里钓鱼后,就特地在后院里又给他开辟了一块新的鱼塘。   里面按照尤瑟的意见,放置了许多适合人工养殖的小鱼小虾。   阿伦从此开始沉迷上了这项日常活动,三天两头就拉着尤瑟往后院的鱼塘跑。   害得他每回晚上还要偷摸着起床,把钓上来的鱼再放回池塘,不然就这么个速度下去,那块小池子不出一个礼拜就能被钓空。   好在尤瑟最近并不是那么有空,没法陪阿伦胡闹。   遖峯   起因是几天前阿伦有道算术作业不会写,两人一同研究了整个下午,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阿伦只好等到晚上去请教他的母亲。   结果德洛丽丝看着那道简单的算术作业一言难尽,联系儿子的数学老师把原本的课程延长了半节之余,又委婉地提议要不要给尤瑟也找几个家教老师。   尤瑟丝毫没有意见,因为短浅的见识暂时无法告诉他,接下来自己将会经历些什么。   只是日后每当挑灯夜战到午夜时,他都对自己当初那么断然的决定有些欲哭无泪。   话又说回阿伦失踪之前。   万事就是这么巧合,阿伦早晨来找他钓鱼时,尤瑟正好在上一门语言课。   有几个语法就是怎么学也绕不过弯来,气得老师衣袖一挥,到点下班走人。   尤瑟本想着去找阿伦一起研究明白,谁知找遍了整个公馆也没有看见人影。   只余后院两截损坏的鱼竿,还在昭示着主人离去的线索。   尤瑟连忙找到小优与她将时间线捋了一番,确认阿伦是离开了公馆后,想也没想地就往外奔跑了出去。   -   近期温莎公馆时常举办沙龙,来往客人络绎不绝,使得门岗的守卫松懈了不少。   甚至他这个冒牌少爷从前门飞奔而过也没有人拦截,这让尤瑟心底更加不安了。   算算时间,阿伦离开公馆应当恰好是今日与会客人们到访那时,他就那么混出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尤瑟曾经好奇地问过阿伦,为什么德洛丽丝会把他一直关在家里。和自己一样,都有点像被软禁了。   当然最后那句话他并没有问出口。   阿伦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虽然只是孩子的视角,但说出来的信息,也足以让尤瑟拼凑出来整个原因了。   只要让他一个人待在外面就会面临危险,更不要说出去这么久的时间了,恐怕他真的已经撞上了巡逻队的人。   尤瑟心下惶急,沿着主街向过往的行人询问了一路:“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大约一两个小时前,他是一个人出门的。”   好在阿伦的特征还算明显,尤瑟又补充了一下蚕食者的线索,终于获得了几个有效的信息。   只见面前的路人若有所思地回忆到:“我好像见过,十几分钟之前,亨利拖着一个孩子往塔塔集市的方向去了。”   尤瑟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小孩就是阿伦。   然而他们的目的地肯定不是塔塔集市,那里人群密集,根本不是杀人越货的好去处。   亨利真正要去的地方,应该就是那片他熟悉的密林和海岸!   尤瑟推断到,那块地方人迹罕至又隐秘非常,亨利多半会在那里对阿伦动手。如果直接将他抛入海底,德洛丽丝恐怕找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头绪。   好在只过去了十几分钟,他还有时间!   尤瑟一边向那位好心的路人道谢,一边往塔塔集市的方向奔去。然而神思慌乱时,他经常都会控制不好脚下的步伐。   走着走着便在意料之中地失去了平衡。   水泥道路上的粗粒碎石划过柔软的掌心,在上面留下了数道细密的痕迹。   然而在这份钻心的痛意袭来之前,两道闯入视线中的熟悉背影抢先一步吸引了他的注意。   隔着短短的街道,尤瑟甚至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情绪。   那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并排走着,其中较高的一个伸出手,推开了装有玻璃窗格的大门。   熟悉的风铃声响起,尤瑟终于发现了,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这里。   只要再往前几步,就能回到诊所,他的家。   尤瑟忽然有些恍惚。   在温莎公馆住了这么久,除了能够感受到并没有人对他抱有恶意之外,尤瑟也能敏锐察觉出来,陆寻和德洛丽丝正在秘密地酝酿着什么大事。   他不能够完全懂,但也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应当是想救澳格镇于水火。   陆寻为什么会插手这些事,越来越成为了他更加关注的问题。   尤瑟过了许久才想起来,陆寻第一次和自己提出要去找德洛丽丝,就是在自己说出想要成为人类的目的以后。   所以他可不可以自私地认为,陆寻做的这些是为了自己呢?   随着风铃声的逐渐平息,面前两人的背影也消失在了建筑之中。尤瑟在地上呆坐了一会儿,直到掌心的疼痛席卷了手臂的神经,他才回过神来,将受伤的手掌离开地面。   路人有些担忧地上前扶他,问到:“你没事吧?”   尤瑟摇摇头,借着他的力量站了起来。   “谢谢您,如果之后还有人过来询问类似的问题,可以劳烦您和他说一声,我已经过去塔塔集市的密林了吗?”   眼见那位好心的路人点了点头,尤瑟不再作犹豫,向着密林的方向奔跑了过去。   海风的呼啸声在耳边四起,这一刻里尤瑟自己也有些惊讶,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至少他从来没有将自己心中掩埋最深的那个问题问出口过。   然而眼下并不是个好的时机,他不该沉溺于这件事里。   尤瑟咬咬嘴唇,虽然他不够勇敢,但至少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每日都与自己相处在一起的人出事。   何况阿伦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孩,他没有任何与恶人抗争的力量。   不能再等下去了,尤瑟想,他必须要独自一人去直面蚕食者了。   -   这是澳格港的夏日当中,一个难能的阴天。   密林的树枝层层叠叠,几乎遮蔽了灰色的天。当然半空中聚集着的层状云,也无法让明烈的天光透露出半点。   尤瑟步子深深浅浅地踏进密林中,虽然此处枝桠横生,阻挡住了前方大部分的视线,但他还是能够望见远处的礁石上,站着几个明显的身影。   四五名巡逻队员将一个小孩围在中间,仿佛下一刻就会对他下手。   “啊啊啊你放开我!妈妈救我!”八岁的男孩还未过变声期,哭喊声中带了几份尖锐的凄厉。   尤瑟听在耳朵里,心脏也狠狠地揪起了来。   但亨利的意识中显然没有存在过这样的怜悯之情,他反而被吵得烦躁,拽起阿伦的头发就想往岸边拖去。   一边嘴里还在大喊着:“给我老实一点!”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尤瑟完全不占上风。他仅凭着一腔热血而来,没有任何的事先安排,最多想的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等到陆寻或者德洛丽丝带着他们的人来了就好了。   可眼下的情况显然根本不符合他的考量,尤瑟看出来了,亨利想要现在就在这里置阿伦于死地。   接下来的一幕,让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亨利那双比阿伦脖子还要粗壮的手臂抓住了他的衣领,几乎没有费上什么力气地,就把那瘦小的身影甩向了海里。   来不及犹豫了!   尤瑟冲出层层的树枝,在无人反应过来之际,身形敏捷地抱住阿伦,同时也跃下了海岸。   身后传来“砰砰”两声枪响,子弹射入水中后被阻力制约,一道螺旋状的水纹堪堪擦着尤瑟的脖颈划过。   即使身处水中,尤瑟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上惊出了一阵冷汗。   掌心的伤口在接触到海水后开始变得刺痛非常,但尤瑟无暇他顾,只沉着身子缓缓地向海底游去。   他如今只寄希望于阴天的海水不比平日澄澈,蚕食者无法看清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然今天所发生的这些事情,只会一直错上加错。   怀中的孩童在被推入水中时,就已经受到惊吓昏厥了过去。尤瑟无法,只能从肺中吐出一个气泡,将阿伦的脑袋包裹在了其中。   这种方法能够让他暂时地呼吸到一些氧气,是人鱼族的特殊能力,尤瑟当初救陆寻上岸时就使用过。   不过这个能力全然依赖于肺部的气体储存量,并不是无限制的。尤瑟还是需要尽快带着阿伦上岸。   他在澳格港周围巡游了一圈,然而所有登陆地都有巡逻队的人在把关,情况没有更好只有更糟。   尤瑟只好游回了方才落水的那片区域,他听见岸上正有人在商量着什么。   “刚才那个人是德洛丽丝派来的吧?她已经发现了。亨利队长,我们要不要赶紧离开这里?”   听他这样说,尤瑟心下一喜,然而这份喜悦的情绪没能持续太久。   因为亨利开口道:“不着急,唯一的见证人还在海里呢。就算德洛丽丝亲自来了,没有证据,她又能奈我何呢?”   他恶狠狠地继续说到:“吩咐下去,让所有人给我严加看管海岸,只要看到有人企图上岸,直接开枪射杀就行。”   最后这句宣判,让尤瑟的心直接沉到了海底。   当时的情况紧急,他根本无法考虑这么多。不过换个思路想想,就算给自己时间了,他也不一定能够玩得过这些狡猾的人类。   至少可以庆幸的是,刚才救下阿伦的他是条人鱼,他在水里能够比任何人待得都要久。   怀中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尤瑟低头看去。水泡中的气体耗尽了,阿伦整张小脸已经被憋得有些发青。   好吧。   虽然他是人鱼,但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尤瑟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阿伦的身份很重要,不管是对于德洛丽丝,还是澳格镇。   至少比自己重要很多。   想到这里就可以了,尤瑟闭上眼睛,操控着肺中的空气一点一点排出体外。   与此同时,昏暗的海水中也凝聚出了一个巨大的气泡,体积足以将小男孩的整个身体包裹于其中。   尤瑟从来没有尝试过这样的做法。   做完这一切后,他只感觉到身体变得无比沉重,浮力似乎正在缓慢地被抽离出体外。   阿伦借助着气泡的作用悬浮在了原处,而他正向着那幽深的海底不断坠落下去。   脑中的画面,就如同错位的幻灯片一般从后往前放映着。方才在街角摔倒时闯入视线的两道背影,此刻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尤瑟猜测,理查叔叔应该不知道他近期发生的这些事情,还以为自己的侄子正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远处的海岛之上吧。   不过这样也好,他能够在理查叔叔心里永远活得无忧无虑也好。   -   除了临别前的那一日,尤瑟没能挽留住自己的父母。剩下的人生里,让他有过强烈后悔感的事情其实很少。   直到现在这时,尤瑟唯一有些遗憾的也只是,那个一直被他隐藏在心底的问题,还没有找到机会对陆寻问出口。   还是很久之前,陆寻刚刚醒过来的那一夜。   虽然后来陆寻因为过敏又昏睡了过去,但尤瑟第一次回去找他时,听见陆寻喊了一个名字。   他还记得,那个名字是“路星泽”。   好好听的名字,有那么一刻地,尤瑟以为陆寻把他认作了别人。   但陆寻还发着烧,他便没有多问。   后来陆寻也经常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尤瑟不是迟钝,他能够感受得到。但这份目光太过复杂了,尤瑟读不懂。   他只会模仿,潜意识里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去了解。   可尤瑟逐渐地发觉,自己的心好像也如同这份目光一样,变得复杂了起来。   -   还是一次偶然的午后,尤瑟在温莎公馆的后院摆弄鱼池,恰巧碰见了德洛丽丝太太。   她正一个人孤寂地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座池塘边,手中捧着一张相框在看些什么。   尤瑟感觉自己的心被刺了一下。   因为他觉得,德洛丽丝太太的目光,与陆寻好像啊。   尤瑟没忍住走上前去问了一句:“德洛丽丝太太,您在看什么呢?”   德洛丽丝将相框揽入怀中,拿起丝绢轻拭了一下眼角满溢的泪水,话语中罕见地透露出了一点脆弱:“没什么,就是我的爱人,有点想他了而已。”   看着她故作平静的神情,尤瑟忽然而然地懂了。   原来如此啊,他想到。   所以陆寻,你在看着我的时候,究竟是在看着谁呢?第25章 心跳   尤瑟本以为,自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一条溺死在水中的人鱼。   直到一声一声耳熟的呼唤,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   他感受到自己被圈在了一片坚韧的温暖中,总算是恢复了一点生者的气息。   然而眼前仍旧是大片大片抹不开的黑暗。   尤瑟拼了命地想要睁开眼睛,努力许久,终于在下一刻望见了满天耀眼的繁星。   他无意识地摆动了一下鱼尾,发现它们还在水中没有变回来。   不过自己的上半身倒是早就已离开了海面,如今正被人环抱着,一同倚靠在海岸边的一处礁石群上。   身上横放着的那条手臂很熟悉,尤瑟不用抬头去看都知道是谁。事实上他现在过于疲惫了,确实也没有什么抬起头的力气。   但他还是声音虚弱着询问了一句:“阿伦怎么样了?”   头顶传来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沉稳,就如同他的人一般,只要见到就会让人安心。   这道声音正在随着周遭没有规律的海浪声,低低地传来:“我很早就把他交给德洛丽丝了,她和亨利应该正在对峙当中。”   了却心中一件大事,尤瑟感觉到自己又失去了一部分的力气。   这样以来,他与身下那人的距离,好像也变得更加紧密了些许。   陆寻换了一个姿势,让他能够比较轻松地靠在自己身上,问到:“反倒是你,发生什么了?怎么会沉在海底?”   他的声音里罕见带了一点类似于后怕的情绪。   尤瑟猜测应该是陆寻方才营救阿伦时,恰巧注意了一眼海底,才发现了沉在那里的自己。   幸好他发现了,不然自己真的要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一条溺死在水中的人鱼了。   想到这里,他也有些后怕。   不过这事说来话长,尤瑟也是近期接受了人类的生物学教育后,才真正明白过来,人鱼和人类的生理构造究竟有哪些具体的区别。   他们的呼吸系统其实十分相似,都需要通过定期的上岸换气来维持生命体征。只不过人鱼的肺部储存量更大,消耗更少,换一次气可供数十天的用量。   他们还可以通过从肺部吐出氧气的方式进行储存,不过应该没有其他人鱼尝试过尤瑟这么冒险的方式,一次性推出这么大量的氧气。   消耗过大,导致尤瑟现在根本没有力气描述完这一大段话,只能虚弱地说到:“等我好一点再详细和你说吧。”   陆寻的衣袖一直在随着海浪的频率上下浮动,尤瑟低头看去,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皮肤有些褶皱,看样子已经在水中待过很久了。   明明自己昏迷过去时还是下午,可现如今的天空已然是繁星密布了,他不禁问了一句:“陆寻,我们为什么会一直待在这里?”   “我本来想把你带回岸上,但是你的鱼尾一直无法变回来。我担心保持着这样的状态离开水源会出现问题,只好一直陪你待在了这里。”   尤瑟明白了过来,虽然他的腿一接触到水就会变成鱼尾,然而离开水后要再次变回双腿,必须有人为意志的操控。   他方才昏迷着,所以才会一直维持着鱼尾的形态。   “现在可以变回去了。”说着,尤瑟便起身撑向了旁边的礁石。   可惜力不从心,下一刻他又摔回了去。   尤瑟下意识想喊一声陆寻的名字,然而话还没有说出口,身体已经被带离了海平面。   他惊呼一声,听见那道沉稳的嗓音离自己更近了一些,正说到:“搂着我。”   尤瑟听话地伸出手臂环绕住他的脖颈,感受腰肢和鱼尾都被陆寻牢牢托着,让自己得以全身心地依偎在这个怀抱里。   他与任何人类都没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陆寻是第一个。   这个姿势,也终于让他在这次睁开眼睛后,第一次看到了陆寻的正脸。   离自己好近。   尤瑟又望见了那道熟悉的目光,不过此刻他眼中的情绪比以往都要更加强烈一点。   也更加真实了一点。   就像是他还没来得及收住,第一次将自己的真实情绪暴露了无余。   尤瑟有些受不了地偏头躲开。   听见陆寻说了一句:“尾巴。”   “嗯?”   “收起来。”   差点忘记了。   第一次隔着这么近的距离被别人观赏如何变回双腿,不知为何,尤瑟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他下意识紧了紧环绕在陆寻脖颈上的手臂,将全身的意识都聚集在了身下。   一阵暖流包裹之后,那抹碧蓝终于变回了修长的双腿。   尤瑟能够感受到有股视线一直在注视着那里,但他不太敢抬头,只是不自在地晃了晃小腿。   陆寻并没有因为变回了鱼尾就将他放下,仍旧横抱着他,渐步渐趋地朝着海岸线走去。   越过宽厚的肩膀,尤瑟望见了身后墨蓝色的海面,有明月映照于其上,正投射出了一道粼粼的银光。   此刻的心中,充满了安稳感。   尤瑟忍不住靠上了那片宽厚的肩,感受着轻柔的海风吹过,再一次带走了他的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回醒来时,尤瑟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温莎公馆的卧房。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看着窗外的天色,时间大约是午后,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夏末的静谧。   尤瑟睡到身体发酥,好不容易才将自己从柔软的床铺中拔了出来。   双脚踩上地面时,还有一些难言的不真实感,差点就要往那羊绒质地的毛毯上倒去。   幸好他及时扶住床沿,才借力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这种感觉特别像是多年以前自己刚刚上岸学习走路的时候,对于尤瑟来说,有些陌生又有些久远的熟悉感。   然而即使是这样无力的身体,也抵挡不住他飞出屋外的心。   尤瑟扶着床边的橱柜试着走了几步,察觉没有太大问题后,便加快了频率,向着门口跑去。   他想去隔壁的屋子里看看,陆寻有时来温莎公馆议事到太晚,就会借宿到那里。他昏迷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陆寻很可能还没有离去。   路过梳妆台前的镜子时,尤瑟停留了一下脚步。   他看见里面那个少年,一头过耳的金色短发被睡得乱蓬蓬的,连忙伸手理了理,让它们恢复成了比较正常的造型。   隔壁房间里果真有人声传来,尤瑟推开卧室门后就听到了,他欣喜地往前走近了几步。   却在下一刻又听见了一道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声音,十分耳熟,让他顿住了脚步。   “德洛丽丝太太,陆先生的症状大概还需要再挂两到三瓶的药物才能够痊愈。”   这声音分明就是李叔,他怎么会在这里?   尤瑟思考了一下,但原因其实很好猜。   李叔是澳格镇上最专业的医生,人好性格好,医术还高明,大部分人家都会去找他看病。   听李叔的话,陆寻好像出什么事了?   尤瑟这才想起来,之前在海边时他就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但当时身心俱疲无暇他顾,情况紧急之下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那恼人的过敏症。   回想起那天夜里,在不经意之中,他们不知道已经有过多少次密不可分的肢体接触了。   他又伤害了陆寻吗?   尤瑟咬了咬下嘴唇,听李蓝安继续往下说去:“我今晚还有其他的病人需要去上门问诊,无法一直在这里看着陆先生,就先离开了。”   听到李蓝安要走,尤瑟担心他出门的时候会和自己正面撞上,便闪身又躲回了自己的卧房门后。   正好没能听到李蓝安说着说着停顿了一下,才道:“如果尤瑟在这里的话,可以让他帮忙,我以前教过他怎么换吊瓶。”   德洛丽丝也愣了愣,下意识和躺在床上的陆寻对视了一眼,见他面上并没有过多波澜,便平静着脸色应了下来:“好的。”   -   尤瑟扒在门缝边偷看了一会儿。   李蓝安离开隔壁的客房后,他还隐约听见隔壁传来了德洛丽丝的声音,似乎谈到了自己的名字。   距离不近,无法完全听清,何况尤瑟大部分的神思还在李蓝安身上。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于台阶之下,德洛丽丝也从隔壁的房间中走了出来,道:“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休息了。”   她也离开了二楼。   尤瑟终于从房门后探出了脑袋,眼见走廊变得空阔无人,也不再有任何顾虑,推开了隔壁虚掩着的房门。   房间里静得能够听见输液管滴答滴答的声音,如此安稳的环境,反倒将床上之人起伏的呼吸声衬托得不甚安宁。   尤瑟轻轻向着卧床的边缘走去。   他已经尽量不使自己发出动静了,可温莎公馆的床垫过于柔软,这一举动还是让它们稍稍陷下去了一块。   连带着其下的弹簧也“吱呀”地轻响了一声。   搭在床沿边那双苍劲有力的大手动了动,吸引了尤瑟的注意。   他有些懊恼自己来的可真不是时候,陆寻貌似正要休息,却被自己吵醒了。   但他只是想来看一眼陆寻。   见床上的人微微睁开了眼睛,尤瑟忙问到:“你怎么样了?”   “没事,不用担心我。”陆寻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臂遮住了眼睛,想挡一挡窗缝里溜进来的刺目光线。   然而宽松的睡袍衣袖,却随着他这个动作滑落了下去。   小臂上成片成片的红疹瞬间暴露无遗,使他先前说的那句话立马变得不太具有说服力。   陆寻没想到这个动作会导致这样的后果,下一刻就把手臂收回了被褥里。   这么严重的过敏症状,尤瑟还是第一次见。想了很久,他都没有想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身体又缓缓地泛上了一阵乏力,让他忍不住倒在了被子上。   和先前那次一样,陆寻一过敏就会发烧。   夏季的被褥很薄,他能够感受到陆寻炽热的体温正在不断传来。   也许因为他们很少有这样近距离的接触。   尤瑟感觉身下那人在他做出这个举动后,身体慢慢变得僵硬了。   可尤瑟的四肢仍然累得发软,所以他依旧维持着这个姿势,待了一会儿。   直到陆续开口问到:“那你呢,还好吗?”   胸腔的震动隔着单薄的被子传来,尤瑟恹恹地抬起了一半的头,说:“我也不太好。”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昏迷之前答应过陆寻,要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和他讲述一遍。   尤瑟挑了重点,讲自己是怎么找到阿伦的,是怎么救下他的,又是怎么吐出气泡的。   这一长串话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是有些吃力,尤瑟偷偷喘了两口气。   而后听见陆寻说到:“你很勇敢。”   尤瑟一直将下巴搁在陆寻的胸膛上,听到这里,他下意识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尤瑟的内心有些雀跃。但他却没有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咚咚”地狂跳起来,而是注意到了另外一个频率。   于是说道:“陆寻,为什么你的心跳,跳得好快啊。”   “嗯?”    第26章 决心   陆寻总觉着最近的尤瑟有些奇怪。   他时常会拿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自己,被唤回神时,表情也十分慌乱。   他的心思变得很难读懂了。   因为这种眼神,陆寻在人类身上也很少见过。也不知道尤瑟是从哪里学的,或者是他无师自通的也很有可能。   也许是那晚与尤瑟皮肤接触的时间太久、面积太大,这次的过敏病状来势汹汹,持续了很长一段的时间。   回想起那日的经历,陆寻还有些后怕   他还记得,当时刚在海底望见昏迷的小人鱼时,自己的心脏是如何地猛然一缩。   将尤瑟救上岸后,更是发觉怀中那人只剩下了微不可闻的鼻息。   想象中路星泽溺亡的画面再一次翻涌而出,砸在陆寻的五脏六腑上,几乎顷刻之间就能把他变得溃不成军。   然而德洛丽丝与亨利的对峙还没有结束,事发地不远处仍旧有巡逻队的人。比起带尤瑟离开这片他出生和长大的海洋,向敌人暴露小人鱼的真实身份显然更加危险。   陆寻冷静下来,至少尤瑟现在还有生还的希望。他试了许多种急救方式,终于感受到尤瑟的身体状态复苏了一些,只不过人还是昏迷不醒着。   在此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陆寻望着远处的天空从萧瑟的灰变成了绝望的黑,一颗心也在渐渐下坠。   -   “陆寻,你在想什么?”一道清澈的嗓音唤回了他的思绪,陆寻抬眼看去。   在温莎公馆借住的这些日子里,尤瑟原本偏向小麦色的肌肤,被长期的室内生活养得更白了一些。   他又将那头金发完全理成了一般人类少年的模样,蓬松而又微卷地包裹着后脑勺与耳尖。   整个人都显得乖顺了许多,当然地,也更像路星泽了许多。   “没想什么。”陆寻忍不住微微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他。   回想起那日的惊心动魄,恍然间还是历历在目。   陆寻无法忽视自己对于小人鱼的焦急,但他已经有些分不清了,自己那时到底是因为对路星泽的遗憾多一点,还是因为对尤瑟的担忧本身多一点。   好在上天本就对小人鱼存有偏心,躺了一天两夜后,尤瑟已然恢复了原先活蹦乱跳的状态。   阿伦当时也被他保护得很好,只是受到了惊吓,身体并无大碍,昏迷小半天就醒过来了。   反倒是陆寻,意外成了这场闹剧中最大的受害者。   挂了两天水后又在床上躺了整天,他的身体状况才终于有所好转。   大多数时间里尤瑟都会像现在这般陪在他的身边。   李蓝安确实教过他不少医护知识,不管是换吊瓶还是提醒他吃药,许多事情都做得井井有条。   陆寻想,他应该告诉尤瑟一个好消息,让他开心才行。   于是说到:“尤瑟,等这次的事情结束了,我就想办法送你回到无名岛吧。”   虽然陆寻并没有和德洛丽丝明说过,尤瑟到底是怎么救下的阿伦。但她也能知道,对方就是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   德洛丽丝不可能继续把恩人软禁在家里,何况他们之间的合作已经迈上了正轨,她也没有理由继续留住尤瑟当人质了。   谁知小人鱼听闻这个消息后,脸上的神色却不似喜悦,反而陷入了一阵面带纠结的沉思。   陆寻问他:“怎么了?”   “我可以不离开吗?”尤瑟抬起头看向他。   “什么意思?”陆寻微微皱起了眉头。   尤瑟深呼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地说到:“我想过了,我也可以不回无名岛。”   “你在人类的世界生活着,有太多危险了。”陆寻摇摇头,不赞成到,“谁也无法保证,你每次变回鱼尾时,都有知情人陪在你的身边。”   尤瑟难得沉默了一下,但再次开口时,语气却变得更加坚定了一些:“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一直留在岸上了,就会尽力自己保护自己。就和理查叔叔一样,他也是从一条只生活在海里的人鱼,逐渐成为现在这样,几乎可以正常生活在人类的世界。”   陆寻反驳他:“你在无名岛也可以一直留在岸上。”   尤瑟摇摇头,道:“这不一样,在荒岛上我可以随心所欲。而在人类的世界,为了生存下去,我必须一直保持着双腿,以此来延长这个形态的时间。”   陆寻直视着尤瑟的眼睛,见他也不卑不亢地看了过来。两道视线在空气中接触上,带起了一道轻微的火花。   不知对视了多久,陆寻忽然问到:“可以和我说说,是什么原因让你突然想要留在岸上吗?”   尤瑟的眼神终于恍惚了一下,说:“我想要为父母报仇,就不可能永远只做一条人鱼。”   陆寻还想继续问些什么,然而还是觉得算了。   不管他提出了多少反驳的理由,其实都有些冠冕堂皇。   尤瑟也许没有看出来,但他看得清清楚楚。   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然变得越发奇怪了。   他如今已经忘记了许多有关于路星泽的事,陆寻很担心,他会不会随着这份遗忘,而对面前这个与路星泽酷似的人越陷越深呢?   这件事情一直都让他不敢深想。   因为不管是对于尤瑟,还是路星泽,都是一种残忍。   屋内沉默了许久也没有人继续说话,直至墙上的时钟转过了好几个角度。   尤瑟恍然反应过来,说到:“到吃药的时间了。”   他急匆匆地跑出房门,离开了这场诡异的寂静。   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个话题,不管是送尤瑟离开还是答应他留下。   反正陆寻向来对他很没有办法。   -   病症痊愈后,陆寻便没有继续待在温莎公馆的理由了,何况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一直住在这里也不太方便。   临走这日,尤瑟正巧被安排了满满的课程。卧室大门从早紧闭到到晚,间或能从中听见几声“我不会”“好难啊”的崩溃大喊传来。   陆寻听得好笑,也没有去打扰他。   只是在自己卧房的大床上,放了一封亲笔书写的辞别信,如果尤瑟下了课来找他的话就能看见。   借住了这么多日,临走前怎么说也需要和主人家告一句别,才比较符合礼数。   而且陆寻觉得,德洛丽丝最近似乎有什么事想和自己商议。   他便走上了温莎公馆的三楼,这里有一间德洛丽丝用于办公的书房。   “请进。”敲响书房门后,里面便传来了一道略显疲惫的女声。   陆寻推开门进去,只见德洛丽丝正伏在案桌前,一笔一划地在写着什么,她手旁是一整沓的信件。   想必是上次沙龙结束得过于仓促,德洛丽丝此番只有亲笔书写邀请函,才比较能够彰显出诚意。   见到来人是陆寻,德洛丽丝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笔,道:“你要走了吗?”   陆寻点点头。   “我送你出门吧。”德洛丽丝在座椅上伸了一个懒腰,“正好,我也想出去放松一下。”   -   德洛丽丝说是送他出门,可下楼时陆寻还得帮她提着裙摆,以防她自己踩着自己就摔了出去。   这个年代的女人不太容易,即使陆寻问过德洛丽丝,她为什么经常穿着这样不方便的裙子。   但德洛丽丝的理由只是,所有贵族女人都是这样穿的。   陆寻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步子,问到:“你之前是不是有事要与我商议?”   另半边裙摆被德洛丽丝自己提着,她一边下楼梯,一边说到:“是,之前病着我不好意思去打扰你,你听说诺瓦太太的事了吗?”   “略有耳闻。”陆寻道。   “本来上次沙龙我就想讨论这件事,谁知半路来了个亨利。”一谈到这个人,德洛丽丝就恨得牙痒痒,忍不住拿起手中的烟管吸了一口,“就没见他干过人事!”   陆寻每次听到这个人也想皱眉,他问到:“阿伦的那件事,你后来处理得怎么样了?”   德洛丽丝吐出一口烟圈,表情阴森森地说:“当然不怎么样。”   陆寻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即使德洛丽丝当时掌握着充足的证据,能够证明是亨利对阿伦下的手。   但那又能怎样呢?   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铁律,在蚕食者到来后的澳格镇中从来都不适用。在这里,是流氓能压地头蛇。   德洛丽丝叹了一口气:“算了,不提这个了,我和你仔细说说诺瓦太太的事吧。”   这个多事之秋里,大多数人过得都不太安稳。   好在德洛丽丝举办沙龙分享商业经验的手段颇有成效,不少家中有产业的贵妇人听闻后都表示自己愿意一试。   其中就包括诺瓦太太。   她的夫家做的是木工生意,十多年以前便将厂子做得很大了。   可惜登陆战之后,家里的男丁无一幸免,只剩诺瓦太太一个当家主母在苦苦支撑着家业。   她也是第一个向德洛丽丝提出,愿意按照她的方式,尝试着复兴家族产业的人。   德洛丽丝因此对她留有了巨大的期待,将自己的生意经验倾囊相授给了这位夫人。   谁知她的万般期待,却盼来了诺瓦工厂被查封的消息。   然而查封者是比顿镇长,官大一级压死人,德洛丽丝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居然说什么‘没有法律规定女人可以做生意’,我呸,我还没有见过哪条法律规定了女人不能做生意呢!”   德洛丽丝贵妇人的模样向来端得很好,这还是陆寻第一次见到她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诺瓦工厂的事情和他听闻过的版本大差不离,陆寻之前就略微思索过一番。   听完了完整的事件经过后,心中的想法更是变得成熟了许多。   他对德洛丽丝说到:“既然没有法律规定可不可以,那我们就让它规定了可以。”   德洛丽丝停下脚步抬头看他,神色变幻了几个来回,有些试探地问到:“你的意思难道是……”   陆寻知道她应该想得明白,便直接点了点头。   德洛丽丝又想抽烟了,她抬起烟管放到唇边,轻轻感叹了一句:“你还真是……”   话还没说完,她的动作就被拦了下来,陆寻不太赞成地对她说到:“别再抽了。”   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不行,一旦抽坏了身子就是绝症。   德洛丽丝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愣,似乎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   转眼间,两人已经走过温莎公馆的庭院,来到了大门口。   门岗换了一批新的守卫,正在对着德洛丽丝敬礼。整个公馆的安保系统都完善了许多,陆寻出神地想到,尤瑟待在这里其实是十分安全的。   “尤瑟……”心有灵犀一般,德洛丽丝也对他说出了这个名字。   陆寻低头看向她,道:“正巧,我也想和你说这件事。”   德洛丽丝点点头:“你想的话,可以随时把他带走。”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迎着德洛丽丝有些疑惑的目光,陆寻开了口,“我想让尤瑟继续在你这边借住下去可以吗?”   虽然有些奇怪,但德洛丽丝还是答应了:“当然可以,尤瑟想住下还是想离开都可以,我没有任何意见。”   看着天色,陆寻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   不过临走前,他察觉出德洛丽丝的表情还带了点迟疑,便停下脚步,想等她继续说下去。   晚风四起,德洛丽丝纠结了许久,终于在陆寻想要转身离开时的最后一刻开了口:“有个问题我想问你。”   “你说。”陆寻道。   “尤瑟他……是人鱼吗?” 第27章 猩红   澳格镇是四季分明的温带季风性气候,初至九月上旬,空气中便已经有了一些秋日的气息。   随着轻风拂过,街道两旁微黄的树叶也被吹落了星点,打着卷飘落在了行人脚边。   陆寻停下步伐朝对面的街道望去。   因为自从刚才走出温莎公馆大门以后,他就发觉了,那里一直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这是一道带有些许潮湿感的阴冷视线,像是从深海之中潜行而出的不明生物。几乎是如影随形地黏在身上,让人感觉很不好受。   只不过待陆寻回望过去后,它便消失了。   隔着长长的石砖马路,对面是整排造型各异的商店街。   一座色彩幽深的窄小店门夹杂在其间,并不是特别显眼,但陆寻还是将目光锁定在了它上面。   敏锐的自觉告诉他,那道视线的主人应该就在这里。   可惜店铺的窗子不太清晰,适时天色昏暗了下来,从外部并不能够很好地窥探到里面的场景。   街道旁的落叶被踩上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陆寻直接越过马路,在这间窄小的店面前停了下来。   鼻尖隐约弥漫着一股洋酒的醇香。   门板上用近似血色的颜料写了几个不明显的小字,近距离打量以后才能够看清楚,上面写的是Scarlet。   猩红。   门把手上悬挂着一块木牌,“休息中”几个大字写得比店名还要醒目不少。   将木牌翻过来另一面查看,不出所料,果真还是“休息中”。   此番情貌,不难猜出面前这家店应该是一座私人酒馆。主营的是什么不好说,总之不像正经生意。   反正天色也暗下来了,陆寻想,他不介意进去喝上一杯。   -   木制的门板被推开后,立马撞响了一旁挂着的风铃,如同一声信号。   方才在屋外时,陆寻还能够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些噪杂的声音。可当这阵风铃声响起后,所有的交谈声与嬉闹声都消失了。   空气中荡着一股诡异的寂静。   陆寻向来不是会被这种场面震慑到的人,顶着满室强烈的目光,他自顾自地走向吧台,坐在了一个不算隐蔽也不算显眼的位置上。   随着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周围果真逐渐恢复了原本的喧嚷,不再有人一直将目光锁定在这位陌生的来客身上。   陆寻也有了闲心打量起猩红的内部陈设。   与店门的狭小不同,内里的空间明显比从外部估计起来时要大上许多。   但正中摆放着的大型吧台,与墙边满满当当的酒柜,还是让这里的整个空间显得有些逼仄。   吸引了陆寻更多注意的,还是吧台后面背对他站着的这个身影。   也是唯一一个尚且还没拿正眼看过自己的人。   这人一头卷曲的棕红色毛发微长,垂在脖颈后面被丝带系起,看穿着手中的动作,应当是位调酒师。   陆寻将手指屈起,轻轻敲响了吧台的桌面,道:“给我来一杯金汤力。”   调制金汤力第一步就是加冰,陆寻看着那位调酒师在冰桶里拿起了冰锥。   然而下一刻,他便刀锋一转。   迎着一道烈烈的破风声,直直插在了面前的桌上。   冰锥上甩出的水滴擦着陆寻的颧骨滑过,有些冷意,他看向对面那人。   他终于将眼睛从冰锥上离开,抬起头,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陆寻道:“理查,好久不见了。”   对面的人从鼻腔中轻嗤一声,面色不虞地说到:“没人想和你见。”   先前在尤瑟家里借住了数日,陆寻虽然极少会与理查交谈,但好歹在同一屋檐下居住了许久也相安无事。   此番一见面就这么冲,绝对是有其他的原因。   联想到方才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陆寻猜测他应该是看到自己从温莎公馆走出来了。   消失多日,又在一个对方不待见的女人家里出现,陆寻能猜到理查的想法,便没有与他呛声,想听听他还会继续说些什么。   “为什么你和德洛丽丝会有往来?”理查果真问了这件事情。   不过陆寻还是有些奇怪,他本以为理查会先询问尤瑟的事情。毕竟连李蓝安都猜到了,尤瑟现在应该会和自己在一起。   只有一种可能,李蓝安还没有把上次的事情告诉他。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这件事对于陆寻来说也算是好事。   他接着方才的话题回答到:“前几日陪安德森太太去参加沙龙时碰巧认识的而已。”   理查皱起了眉头,听完他这句话后脸色仍旧没有好转,语气有些恶狠狠地说到:“我可警告你,要想继续在我家住下去的话,就别和这个女人有什么往来!”   陆寻评价到:“你好像很不待见她?”   “不。”理查将冰锥从桌台上抽出,丢回冰桶里。动静很大,许多客人又将目光移向了这边。   可他并不在意,只是继续说到:“我恨过她。”   “恨”这个字的感情色彩太过强烈,让这两个原本不太相关的人立马有了纠葛。   陆寻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因为方才离开温莎公馆之前,他正巧得知了一段相关的往事。   -   “尤瑟他……是人鱼吗?”   听完这句话后,陆寻眼中的神色立马冷了下来,问到:“什么意思?”   “我只是……”德洛丽丝叹了一口气,“突然发现尤瑟与他的父母长得很像。”   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末秋初,但德洛丽丝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澳格港传来第一声炮响的那一天。   伴随着爆破与哭喊,硝烟的味道代替海风的咸涩成为了这里的主调。   然而澳格镇地处伦特大陆之外的独立海岛,镇上几乎没有驻扎军,只有海关总署的少数警力参加过系统训练。只苦苦支撑一周,便到达了极限。   多少人在这场战役中家破人亡,德洛丽丝根本不敢统计。   丈夫的殉职已经给予了她很严重的打击,更何况镇公所和海关总署都是乱作一团。她必须强撑着意志,想办法去应对接下来一波又一波的暴乱。   “我从小就在王宫里和那群贵族少爷一同学习,他们学的军事理论我也学了些,便大言不惭地坐上了主舰指挥作战。”德洛丽丝将烟管抬起到一半又放下了,“结果没能注意到,将船队偏到了人鱼海沟附近。”   人鱼海沟距离澳格港并不遥远,反倒可以说很近。   然而数百年来相安无事,离不开有人暗中定下了规矩。澳格镇政/府的掌权人知道这些,海关总署的掌权人也知道。   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头脑紧绷,德洛丽丝完全没能想到这件事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天晚上是个黑夜,人鱼待在墨色的水里并没有暴露真实身份。但也就是这样,他们反倒被蚕食者误认成了前来偷袭的潜水军。   接下来的事情,陆寻也能猜测到了。   如此危难关头的决策失误也许不能全怪德洛丽丝。   然而落到当事人身上便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   说完方才那句话后,理查并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陆寻便也表现出了一副不太感兴趣的模样,只是说:“你还做生意吗?”   理查抬眼睨他:“什么意思?”   “我刚才点了一杯金汤力。”陆寻道。   理查愣了一下,虽然嘴上嘀咕着“别和我说你真的是来喝酒的”,还是动作娴熟地调制一杯,递到了他的面前。   “为什么不是?反倒是你,方才一直从这里隔着窗户监视我,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面前这杯酒看似人畜无害,但陆寻只喝了一口眼皮便跳了一下。   汤力的口感本就微苦,理查还连皮带瓤地直接放了大半颗柠檬下去,让整杯酒苦上加苦,涩上加涩。   “苦吗?”   理查的表情明显就在幸灾乐祸,陆寻看出来了,他是故意的。   对付这种人,绝对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暴露出来。陆寻只好不动声色地将这口酒咽了下去,道:“不苦。”   命比较苦。   理查果真一脸无趣地“切”了一声,开始收拾起方才用过的调酒器,一边说着:“我没什么事找你,喝完这杯你就可以走了。”   那杯金汤力被陆寻放下后再也没有拿起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酒馆里又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客人,接连着从陆寻的身后经过。   只不过他们进来时,基本上都没有接受过像陆寻方才那样的注目礼。   并且理查也是一副想赶他走的模样。   陆寻脑中一直在思考这“猩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后来慢慢地就明白了。   十九世纪的西方酒馆,一直都是革命思想酝酿和实践的重要场所,联想到初次见面时,理查递给他的那本红色封面的小册子,这事不难理解。   看着理查收拾完了台面,他才继续开了口:“不巧,但我其实有事找你。”   “有事不早说,别耽误我做生意。”理查本来都准备离开吧台了,听完这句话,又顿住了脚步,“快点说。”   陆寻也不再卖关子,直言到:“带我去见比顿镇长。”   闻言,理查眯起了眼睛:“到底是有什么自信,让你觉得我会听从你的指令。”   意料之中,陆寻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了,先前便有所准备。   只是做出下一项举动之前,他还是停下来犹豫了片刻。   直到理查的神色变得越发不耐烦,正想开口催促他一句时。   陆寻终于从衣兜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方小盒子,顺着木制的吧台桌面推到了对方身前。   道:“凭着这个,可以吗?” 第28章 对峙   丝绒质地的黑色方盒之中躺着一枚珍珠,即使是在酒馆昏黑的光线下,仍旧能够显得绚丽。   陆寻曾在理查的摊位上见过许多珠子,但没有任何一颗比尤瑟的更加洁白莹润。   他相信对方能够认得出来。   理查果真在一瞬间里变幻了神色。   直接越过吧台拽起了他的衣领,眼睛里还压抑着鲜明的怒火:“你们对尤瑟做了什么?”   陆寻并不回避他的眼神,直直地看了过去:“你难道没发现吗?尤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出现过了。”   “巡逻队近期增派了人手看管那处海滩,尤瑟没有上岸的机会……”   “事实上。”陆寻打断他的话,“一个多月以前,尤瑟离开的那次,就没能顺利回到无名岛上。”   “你什么意思?”   理查语气中有丝不易察觉到的颤抖,全身的力气也在一瞬间里垮塌了些许。   正方便陆寻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衣领从他手中解放了出来。   紧凑的酒馆之中,空气很沉闷,但陆寻还是在整理衣领的间隙换了口气,道:“尤瑟那天就被亨利发现了,是德洛丽丝救下的他。”   理查将视线移回那盒小珠子上,喃喃到:“所以呢?你是通过什么方式得来的这颗珠子我暂且不问,但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是要做什么?”   陆寻也随着他的方向看了过去。   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得来的,没有人比陆寻更清楚。是他亲眼看着这颗珠子从尤瑟眼中滚落下来的,而起因只是一场可笑的摔跤。   小人鱼一生中不知道已经掉过多少滴眼泪了,哭过便忘,但对于人类来说当然不太一样。   在那之后,陆寻就把它们全都妥当地收藏了起来。   起初只是打算留个念想,证明海岛的一切并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象。   然而得知自己被困在这个时空后,每当陆寻透过它们,联想起那段在海岛之上的回忆时,都会有些恍若隔世。   最初的最初,他收回珠子的举动只是不经意,陆寻从来没有想过,它们竟然会在如今这样的场合里派上用场。   是了,原来他就是一个黑心商人。   “我要做什么,刚才已经说过了。”陆寻将方盒盖上,收回了衣兜里,“带我去见比顿镇长。”   -   镇公所一般在日落之前就下班了,这个时间过去也见不到人。   话是这么说的,但就此前的经验来看,理查真想去找比顿,也不必等到正式上班的时间。   镇长并不是什么难见的大人物,至于为什么陆寻一定要通过理查这个中间人,就是因为知道他们双方的关系不错。   别说镇公所掌握着人鱼族的真实信息了,理查作为“猩红”的主办者之一,其背后绝对少不了官方的支持与推动。   陆寻看得出来理查正在采取拖延计策,说不准背地里正在和那边通风报信。但这事对于他来说无所谓,今天会在酒馆见到理查本就是个意外。   这夜的时间不仅是留给对方,也是留给自己。   为了方便行事,陆寻忽略了理查欲言又止的目光,继续住在了诊所里。   他将一张约莫八开大小的牛皮纸在书桌上铺开,提起钢笔,在上面书写下了第一行大字。   -   夜里下了好几场阵雨,第二日清晨,便正式进入了萧瑟的初秋。   陆寻换上了一身花灰色的风衣,手中握着一杆长柄雨伞,在雾气弥漫的街道上徐徐前行。   半空中飘摇着不大不小的雨。   到了目的地后,还需要微微抬起一点伞檐,才得以打量起面前这栋建筑。   镇公所的装潢明显要比海关总署简陋许多,看上去就是一座三层的低矮平房,几乎不经任何雕饰。   连主办公室的门板也薄得像张纸片,只被理查随意踹了一脚就给踹开了。   他的动作看着驾轻就熟,像是平日里便经常做着同样的事情。   只不过这回门板弹到墙上后,还拍落了一阵灰,终于给理查来了个措不及防,停在原地咳嗽了两声。   “哎呦我的祖宗,别再踢了,再踢这块墙皮就没了!”   端坐在主办公室正中的白胡子老头,一听到这阵动静就抬起了头,语气里全是强烈的心酸劲。   理查却不在意,微微仰头看向那块墙皮,道:“别把什么事都推到我身上,都成这样了你也不修修。”   比顿镇长摘下老花镜微叹了一口气:“说得轻巧,镇公所有几个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回理查终于没再呛他的话,反而转过了头来对身后的人说到:“你也看到了,这老头穷成这样,你也别打算盘了。想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根本不可能。”   从进门开始,陆寻就一直从旁抱着手臂欣赏他们拙劣的演技。比顿对他这个初次到访的陌生人完全没有反应,想必是昨天晚上就通好气了。   也不知道他们是把自己看得过于贪婪了,还是过于简单了。总之他们方才演的这场戏,完全就没在点子上。   “我并非在打镇公所的算盘。”言下之意,这点蝇头小利,还不够他看的。   忽视那两人疯狂交换的眼神,陆寻维持住气定神闲的状态,再次开了口:“诺瓦工厂的事情,镇长应该还没有忘记吧。”   “忘了!”比顿一刻也不停地接话到,看样子就是全然没有过思考。   “没关系。”陆寻不紧不慢地说到,“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回忆回忆。”   “不用回忆了。”理查打断他,眼神里的温度比先前冷下了不少,“你果然做了德洛丽丝的走狗。”   他的话有些难听,不过陆寻不至于这样就被激怒。反而他的话语,也正好验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诺瓦工厂会被查封,主要就是你的手笔吧。”陆寻对着理查说到。   “对,没错,是我又怎么样?”理查不卑不亢地回望过去,“德洛丽丝背信弃义,还与他国暗通曲款,现下又想教唆民众,你让我们眼睁睁看着?”   这段话就更难听了,陆寻浅浅地凝了一下眉头,道:“你对她偏见太大了。”   “我这不是偏见,是除恶务尽!”   从方才开始,比顿就一直用小眼神在他们之间偷偷逡巡,听到这里终于没忍不住,出声阻止了他们二人:“别吵啊二位!这事其实不像你们说的这样啊。”   闻言,理查也皱起了眉头:“你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因为我和你提起,你才去查封的诺瓦工厂吗?”   “你就和我提了那么一嘴……”迎着两道极具压迫性的眼神,比顿的气焰有些不足,在初秋的微凉天气里,额角仍旧泛起了几滴冷汗,“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是因为后来亨利找上门来威胁我,我才……”   说到这里,在场的人都懂了。   亨利确实就像一只苍蝇,哪里的腌臜事他都能来参一脚。   澳格镇的内部联盟本就分散,他的这一招还让大家撕破脸皮,正式将内斗摆到了明面上。   陆寻深吸一口气问到:“查封工厂的理由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亨利制定的?”   比顿底气有些不足:“我自己想的。”   那就还好。   陆寻拉开长风衣,从怀中拿出了一卷羊皮纸,在比顿面前的办公桌上摊开。   这一举动直接吸引了另外两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凑了过去,都想查看羊皮卷上的内容。   最顶上的一行大字写得漂亮,可惜被内容抢去了风头。   比顿缓缓念到:“关于澳格镇妇女从事商业经营的八项建议。   这……”   他抬头看看理查,又抬头看看陆寻,眼神里带了些许不确定。   “我不同意。”理查大致扫过一遍内容后,当即做下了决断,“给她开这么多便利?都是德洛丽丝让你写的吧。”   陆寻并不想在这种事情上面多做解释,他有最直接的方式能让理查闭嘴。   风衣口袋里安放着一方丝绒质地的小盒子,陆寻在上面轻轻摩梭了一下。   直到窗外的风雨声静止了一刻,才终于将它掏了出来,不经意间放进了理查的外套口袋里。   “提醒一下,你没有不同意的筹码。”   -   陆寻在镇公所待了将近一个下午,亲眼看着比顿一笔一划地修改完法条,最终落下了地方政/府的公章。   走出镇公所时,天色已然渐晚。   街道旁的枯叶被骤雨拍落了许多,空气中浮动着潮湿的气息。目之所及,时而是被击打过后的满地疮痍,时而又是被洗刷过后的万象更新。   这场秋雨终于停了。   “喂。”一声不太礼貌的呼喊打断了陆寻飘忽的思绪,他停下脚步向身后看去。   想都不用想,来人肯定是理查。他从后面跟了上来,声音沉沉地说到:“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现在可以带我去见尤瑟了吧。”   陆寻下意识将手伸向了口袋,然而意识到那里已经是一片空旷后又停了下来,心中微叹了一口气,道:“当然可以。”   -   温莎公馆的门岗都认识陆寻,德洛丽丝先前与他们打过招呼。进门时还有人对他提了一句,说主人家刚才出去了。   这是好事,至少避免了理查与德洛丽丝见面时,那场一触即燃的战火。   当然今夜的另外一场战火,是从一开始便注定会烧起来的。   从公馆大门走到二楼的时间仿佛被拖得无限延长,直至陆寻屈起手指叩响尤瑟的房门前,他还有些犹豫。   但身旁理查的目光一直很强烈,他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陆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敲门时的频率究竟有什么特点,总之尤瑟每次都能够认出来,打开门时还在欣喜地说着:“陆寻,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看我啦!”   然而当他的目光移向门口另一人时,惊诧的情绪便瞬间在脸中占据了上风。   为什么会这样呢?尤瑟。   看着他的表情,陆寻忽然有些走神地想到。见到自己的叔叔,你不是应该开心才对吗?   “理查叔叔……”尤瑟迟疑地开了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理查的表情也有些错愕,但他很快就回过了神来,道:“我来接你回去,怎么了?你难道不想和我回去吗?”   陆寻静静看着尤瑟将目光移向了自己,他能够感受到,尤瑟这样的举动,其实全出自于潜意识。   所以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的举动,只是一直静静地看着。   尤瑟只好犹犹豫豫地继续说到:“我……我一定要回去吗?其实我在这里过得也还可……”   先前做出的那些反应理查都可以装作没看见,然而这句话却实在是让他有些忍无可忍了。   没等尤瑟说完他便立即打断到:“尤瑟,你果然……你被骗了你知不知道啊!这里的人把你当作人质!用你来威胁我!”   越说到后面理查的声音越发高昂,明明字里行间全都是对自己的误解,但陆寻仍未出任何一言解释。   从昨日遇见理查开始,他所用的全部计谋都是最下下策。   因为这样的效果,便是陆寻原本就企图引导出来的。   尤瑟的目光又一次略带求助地看了过来,但这回,陆寻直接垂眼躲开了。   他看着小人鱼的表情慢慢从期待滑向失望,心脏也隐隐发起了麻。   对,没错,陆寻又在心里重复强调了一遍。   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第29章 错觉   理查带着尤瑟离开时走得很急,几乎没有留给他任何收拾东西的时间。   那副被尤瑟精心收藏起的画也被遗落在了墙角,陆寻蹲下身,将它从凌乱一片的地面上拾了起来。   这幅画明明画得如此拙劣,只要仔细一看,鱼尾上那道断裂的光影便会扎在眼上,躲也躲不开。   陆寻打算等会找些颜料将它们改掉,将目光移向门边时,却望见了一片鬼鬼祟祟的小影子。   见行踪被人发现,阿伦也不再躲藏,直接从门框背后走了出来,问到:“尤瑟离开了吗?”   他的语气有些低落。陆寻想,在这个并不平静的夜晚里,好像没有任何人是开心的。   “对。”陆寻腿脚有些累,便不再维持着半蹲的动作,顺势坐在了屋内的羊绒地毯上。   “为什么他要离开呢?尤瑟在这里住得不是挺开心的吗?带他走的那个叔叔是谁?”   所有小孩都有问不完的问题,不过对于阿伦来说,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确实有些难以理解。   陆寻只好挑些重点来讲:“他的家人来找他,他就回去了。”   说话间,阿伦已经走到了陆寻身边,思考了一下,也学他的样子坐了下来。   看着阿伦的神色,陆寻多问了一句:“刚才他们争吵时,吓到你了吗?”   阿伦摇摇头,从坐下开始,他的眼睛就一直停留在陆寻手中的那副画上,此时指向了画面正中的人鱼,问到:“这是尤瑟吧,是你画的吗?我觉得很像他。”   “对。”陆寻答到。   屋内安静了片刻,阿伦终于从画上移开眼睛。然而抬起头后,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你刚才应该有机会留下尤瑟吧,你为什么不留下他?”   这个问题问得奇怪,陆寻扯起嘴角揉了揉他的脑袋:“为什么要这样问,那是他的家人,尤瑟跟着他的家人回去,我有什么理由要留下他。”   “但你不是喜欢他吗?”   从一个小孩儿口中听到这句话,未免也有些太荒谬了。陆寻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整夜以来平静的脸色,终于在此刻出现了裂缝。   “什么意思?谁和你说的我喜欢他?”   “尤瑟说的啊。”阿伦开始回想起来,“有一天他突然来问我,说‘如果有一个人对你心跳加速,这代表着什么’?”   心跳加速?   不管怎么回想,他与尤瑟之间有关心跳的话题也只有一次。但那明明只是因为自己的过敏症状发作,身体自然反应引发的心动过速。   恰巧那时头晕眼花,他便也没和尤瑟多做解释。   不会吧,陆寻想,不会这么荒唐吧。   他问到:“所以呢,你和他说了什么?”   “这还用说吗?”阿伦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你们大人都好笨哦,遇见一个人后心跳加速,那不就是喜欢他吗?”   陆寻:……   原来真的就是这么荒唐。   陆寻揉了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那你又是怎么把这件事和我联系起来的?”   阿伦像是终于没能忍住,大失仪态地翻了一个白眼,道:“我说你们笨原来你们是真的笨啊!尤瑟每次看向你的眼神,不就明晃晃地说明了他也喜欢你吗?”   陆寻微微闭上眼睛,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十九世纪的人真是,怎么从大到小都这么开放。   不过这样在所有人眼中都显而易见的真相,也恰好证明了一个问题。   陆寻想,我的决定果真没有错。   尤瑟就应该这样,永远保持住对自己的失望感,然后永远地离自己远去。   -   和自己离开温莎公馆时的匆忙相同,陆寻离开自己家时,多半也没能来得及把房间收拾完全吧。   尤瑟走进自己的卧室后,便自然而然地这样联想到了。   空气中隐约残留着一股木质香,尤瑟很熟悉这个味道,只要离陆寻很近的时候,他总能够闻到。   书桌被收拾得很整齐,然而尤瑟还是注意到上面出现了一本不属于自己的笔记本。夹杂在其中,很是惹眼。   尤瑟只是想把它从自己的一堆书本当中分离出来,却没注意到手上的动作分明一直在发颤。   最终本子还是被迫摊开在了地上。   尤瑟在心中默念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视力向来很好,并不需要凑近查看纸页上的内容。何况上面只有一句话,瞟一眼过去便能够看清。   尤瑟沿着书桌缓缓坐到了地上。   家里的木头地板和温莎公馆有着完全的不同,其上根本没有铺什么毛绒毯子。   秋季的凉风刮了彻夜,坐上去时还有些冷意。   抱着膝盖,尤瑟又拿起地板上摊着的笔记本看了一遍那行字。   陆寻的字很漂亮,也很特别。尤瑟第一次看到时还有些自卑,后来下意识地便模仿起来了。   在陆寻没有教过他“隐私”这个概念时,尤瑟时常会偷看陆寻的笔记。上面写了很多奇怪的文字,只有李蓝安教过的部分他能读懂一些。   不过字不认识,画总是会看的。   那天陆寻在画设计稿时发起了呆,有人偷偷潜到了身后也没有发现。   就这样,尤瑟入迷地看着设计稿上的那人,从轮廓到成型。   陆寻的速写画得比油彩好很多,对于人物特点也有着精准的把握,寥寥几笔便能够在纸上勾勒出一个鲜明的形状。   让尤瑟看着看着就忍不住问出了口:“你是在画我吗?”   虽然头发比自己短了一点,瞳孔也因为铅笔的灰而呈现出了深色。   但尤瑟觉得不打紧,也许是客观原因限制呢,或是陆寻觉得自己剪成短发更好看呢?   总之只要看着脸,尤瑟就能够认定他画的绝对是自己没错。   不过当时的尤瑟还不太清楚,为什么在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以后,陆寻立马就遮盖住了自己的画呢?   好奇怪。   直到现在这一刻,他才有些明白过来。   尤瑟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自己的膝盖之中,本子随着他的动作,“啪”地一声重新落回了地面。   还是在原先的那一页摊开着,上面只有一句话:   我不能忘记路星泽。   原来如此,什么速写也好,心动也好,原来都不属于自己啊。   尤瑟终于觉得自己触及到了事情的真相,因为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结果。   可能。大概。也许。   他与路星泽长得很像吧。 第30章 流年   “现在你能相信我了吗?”   一道低沉的嗓音冷不防在室内响起,理查放下手中的财政年报,向窗边看去。   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站在那里,正透过镇公所办公室的窗户,俯视着脚下车水马龙的街景。   男人黑发墨瞳,有着一张精致的东方面孔,不管出现在澳格镇的何处,都能够显得卓尔不群。   即使外表只是这个男人所有的优点当中,最不值得提起的一项。   在这过往的六年里,陆寻为澳格镇做了许多,自己手上的这份财政年报便是最好的证明。   先前比顿背着自己,偷偷聘请他来做了镇公所的财政顾问时,理查还有些不乐意,后来也逐渐放下了对他的偏见。   只不过初识的状态定下了他们之间相处模式的基调,不管陆寻后来做了什么,理查总还是忍不住想要呛他。   便故意装作没听见一般说到:“你说什么?”   “算了。”陆寻离开窗边,在办公桌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说说正事,我需要见尤瑟一面。”   “大哥,你这什么表情,搞得好像是我不让你去见他一样。”理查语气夸张到,“我可一点都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破事。”   话题谈到这里,陆寻平静无波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轻叹一口气道:“我说正经的,他这次画的那副设计稿有点小问题。”   就这点事,理查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你现在和我说了,我回去后直接转达给他不就行了。反正你们总是这样,我都习惯了。”   -   谈起这两人的事情,理查脑子里实在是装了一万个解不开的疑惑。   别说陆寻这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了,就连尤瑟也像被他传染一般,直接从人鱼实现跨物种飞跃,演化成了一个锯嘴大葫芦。   六年前,理查本以为自己是把侄子从陆寻的魔爪里营救出来了,然而自那以后,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说,只铁了一个心地想要留在岸上。   那能怎么办呢?自己的侄子还不是得自己宠着。   理查平日里要忙的事情多着,有时确实是顾了头又顾不上尾,现下终于多了一个能够完全信任的帮手,他便把珠宝摊的营生逐步转移给尤瑟了。   谁知这小子还真的有点经营头脑,肯学习又肯吃苦,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把小摊子做成了大店铺。   他还自己设计珠宝款式,销售到伦特大陆后,一时间里风靡了整个上流社会。   直让理查对着李蓝安惊叹到,看咱侄子这审美天赋!   后来德洛丽丝的商会越做越大,几乎囊括了澳格镇本地的所有商户。理查虽与她有着前嫌,但作为商人来说,怎么也不会和钱过不去。   尤瑟不想抛头露面,理查便代替他加盟了。   有人建议他参与商会里一项秘密的出口计划,理查在心里盘算一番过后便同意了。   但这回需要协定相关事宜,尤瑟作为主办人之一,实在没法不出席。谁知他刚一进门看见会议室中坐着的那人,便即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下理查一人在原地,看看那个,又看看这个。   最终也只憋出来了一句:“怎么又是你?”   会议室正中那人拉着一张脸,几乎和侄子的表情如出一辙。只不过陆寻不满的点在于,为什么自己会让尤瑟插手了珠宝店的经营?   但理查才没被他唬住,直接反问,让他说出几个尤瑟不能经营珠宝店的理由,他又沉默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尤瑟更是,问什么都是一套说辞,说自己见人就紧张,谈不了事情。   鬼信他说的话。   这两人分明就背着自己有了什么猫腻,还在这里装得和什么一样。   没在第一时间盘问出来的代价就是,理查直接被迫做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传声筒,一天到晚烦得要死。   现在就是很后悔,当初自己真是护子心切上脑了,为什么不了解好情况再把侄子带回来。   理查现在巴不得他们两个能找个时间坐下来好好聊聊。   至少别再白嫖自己了。   -   “先不说尤瑟了,你和德洛丽丝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每次和陆寻见面时,这都是理查最关心的话题。   自十四年前的那场祸乱以来,无人不在心中憋着一口气,从未忘记那份几乎已经融入骨髓当中的国仇家恨。   随着澳格镇的发展壮大,“蚕食者”的邪恶行径也逐渐被揭露无疑,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众怨。如今正内忧外患,自顾不暇着。   虽然巡逻队的存在,还意味着这股势力并未从澳格镇中被彻底清除,不过德洛丽丝长年以来一直暗地里筹划着相关事宜。   知情人不算多,理查也只了解到了一星半点。   他终于愿意相信德洛丽丝,也是因为这么些年来,确实看到了她的所作所为。   陆寻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每次谈到这里,便意味着他们的对话快要结束了。   不过这次,陆寻罕见地向他透露了一点关于进展的信息。   他道:“是时候收网了。”   听到这句话,理查心中隐约有一块巨石沉静了下来。   这个来不明的东方男人,身上总有一股令人安心的气质。   -   次年四月的第一个礼拜日,这原本是一个看起来并不特殊的夜晚。   然而海港上空盘旋的两声枪响,还是撕开了数月以来平静的伪装。   巡逻队被突如其来的暴乱打了个措不及防,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平日里谨小慎微的澳格民众,提着枪杆冲了进自家的办公大楼。   没时间给亨利困惑,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在严格的管控政策之下得到的军火,他只想着自己眼下要如何逃离这片是非之地。   好不容易利用手下作为掩护,乘船离开时,他却看见脚下深黑色的水面当中,接连浮现出了大批影影幢幢的人头。   炮火在一瞬间里点亮了昏暗的天,这才将他们胸前伦特国的金色勋章照彻了明晰。   十五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害人者终将会为自己的行径付出代价。   次日正午澳格镇中心广场的地上,铺满了一地腥臭的血液。   不过巡逻队的解决仅仅只是这场战役的开端。   从伦特大陆越过海峡远道而来的支援军,建议部分民众先行撤离此处,蚕食者应该已经察觉到了澳格镇的异动,不出三日,就会派遣舰队再次攻打回来。   然而许多人并没有采纳这一意见,他们更想亲眼见证家园复苏的那一刻,因此誓要与这片岛屿同生共死。   战火延绵了整月,连海岸线都被染成了血红的颜色。   而后境外支援军势力陆续加入战局,彻底扭转了整盘局势。    第31章 相逢   来到澳格镇的第二年,陆寻就在这里购置了一处房产。   他不是个娇养的性子,有地方能住就行。何况就算买了大房子也没有用处,别说他只有一个人住着了,本就不是属于这个时空的人,什么东西得到了也带不走。   陆寻最后只挑了一栋双层的小洋楼,样式普普通通,但胜在地理位置不错。   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便可以直直瞭望到远处的澳格港,那里停放着几艘外形雄伟的船舰。   陆寻比许多澳格镇民都要更清楚它们的来历,这些船舰实际上大部分产自于距此八百海里之外的辛勒共和国。   这几年里澳格镇的经济发展得很不错,德洛丽丝将大部分的资金转移回了远在本国首都的家族中,又借以近年来逐步与辛勒共和国建立的盟约关系,从他们那处购入先进设备,武装起了自身的实力。   今晚是个无星的夜。   相比远处的澳格港,周围街区的情况更加能够看清。   混乱时期人们的精神高度紧绷,顺着街道望去,每一座房屋皆是彻日紧闭着门窗。   到了夜里更甚,几乎感受不到生者的气息。   陆寻在窗边待了许久,仍旧觉得心里无法安宁。   很久没有这样平静的夜晚了。   整座城市仿佛只有海风中夹杂着的这一点硝烟味,还在昭示着风波之下的暗涌。   这两日的海战打得很凶,蚕食者几乎是节节败退,即将就要被赶出伦特海域。   然而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陆寻的第六感作祟,从入夜开始就特别强烈,直觉今晚一定会发生什么。   他想了想,还是换上了一身深黑的夹克。打开家门,走入了夜色里。   -   澳格港周围没有任何人影,守卫大都集中于舰队附近。   陆寻踏入其中时并没有受到阻拦,这也让他心中的不安感,顷刻变得更为强烈了几分。   港口的广场上摆放着许多木制集装箱,高度约莫都在两米左右。穿行于其中,其实很容易就能被遮掩住身形。   如果像陆寻现在这样故意不使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的话,远处的守卫根本不会发现有夜闯者的到来。   一道细小的摩擦声响起,虽然几乎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但在静谧的海港之中仍旧显得有些突兀。   陆寻立马蹲下身子,看向了脚下胶质的鞋底。   这声响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方才通过拐角时,他的短靴正好摩擦在了地面上,才带出了这样的一道声音。   只不过刚走进这片集装箱的区域时陆寻就感受到了,他脚下的路面分明十分粗粝。   起初陆寻以为只是海滩上的沙石被风刮到了此处,可现在想来,事情也许并没有这么简单。   陆寻伸出手指捻起了一粒地上的“沙石”,放在鼻尖轻嗅了一下。   如他所料,果然是火药的味道。   陆寻会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十五年前蚕食者就玩过这样的一招。   于大战前夜派人火烧港口,以人心惶惶的混乱拉开进攻的序幕。   如此这般下作,果真是他们一脉相承的手段。   现在再去寻求支援已经来不太急了,直觉告诉自己,纵火的犯人应该还在自己附近。   陆寻从藏身之处探出半点身位向外看去,果不其然,从他这个位置明显能够看到对面的集装箱处正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似乎还在边走边撒着手中的火药粉。   陆寻准备从夹克衫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配枪,下一刻,却在对面的集装箱之间又望见了一个猫着的身影。   有两个人?不对。   陆寻皱起了眉头,后来的这一个身形太过眼熟,不用深想他都能够认出是谁。   事实上,目前的情况确实也不容他深想了。那名蚕食者派来的纵火人员只需再绕过一个拐角,两人便会正面撞上。   从陆寻这个角度能够看得真切,可他们正身处局中,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全然没有任何意识。   来不及了!   陆寻直接冲向了对面的集装箱群,身形也在一瞬间暴露无遗。   拽住尤瑟的手臂时,陆寻还抽空看了一眼敌人的位置,发现那里正有一柄黑洞洞的枪口在牢牢地锁着自己。   不过直到陆寻带着身旁的人顺利找到下一个掩体时,也并没有听到任何枪声的响起。   他赌对了。   陆寻平复了一下呼吸。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人不敢轻易开枪。   只要发出动静吸引来了远处的守卫,不仅计划直接泡汤,他自身也难保。   “陆寻……你怎么在这里?”   五年来一直被他记挂于心头的声音终于在此刻响起,虽然情况紧急,但陆寻还是忍不住恍惚了一刹。   仿佛是为了让他对自己的走神付出代价,下一刻,一柄短刀便擦着他的门面来到了眼前,陆寻收回思绪伸手格挡。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虽然他比尤瑟更想问一遍刚才的这个问题。   正式活动起来,陆寻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没有忘记。   多年以前还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他几乎每个月都会抽时间去一次熟人开的格斗俱乐部。   不过那时只是因为,作为M.E集团的继承人来说,他极其容易处于危险当中。   万万没有想到,曾经学的那些格斗技巧,竟然在此时此刻的场景之下,才发挥出了它们的真正作用。   即使能够感受得出来对面那人是个训练有素的精兵,一时间里,陆寻仍旧可以与他打得有来有回。   只不过他还要分出一半的思绪,去考量如何将附近的守卫吸引过来。不然鱼死网破之际,这人只需点然火引,便能拉着大家一起陪葬。   距离太远了,光靠人声很难传播过去。   自己的衣兜里倒是有配枪,不过现在百般格挡已经是拼尽全力,根本无暇他顾。   只能寄希望于尤瑟……   一阵剧痛自小臂上传来,近身搏斗之中走神的代价便是直接被对手抓住了破绽。   只是眨眼的瞬间,一道刀口便从手腕剌到了手肘。   滚烫的鲜血控制不住向外流了出去。   陆寻还想挡下接连而来的第二次进攻,手臂却脱了力气,不听使唤地往下垂去。   又是一阵剧痛,这次迎着脸侧而来,陆寻直接被这一拳的力道打倒在了地上。   头顶的刀刃闪过一道寒光,然而陆寻并没有放弃挣扎,趁着刺刀落下的距离,正好给了他掏出配枪的时机。   “砰!”   陆寻有些怔愣地握着刚刚掏出的枪杆,方才这声枪响并非来自自己的手中,他忍不住顺着子弹的来向转头看去。   只见尤瑟双手颤抖地握着一柄银枪,也许是被后坐力震慑到了,或是不敢相信自己开了枪,他正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如今这个情况下,陆寻也无法全身心关注他的状态,因为尤瑟方才的那一枪仅仅只是打中了敌人的小腿。   他再次转头看了回去,这短短的一个间隙,那人已经捂着腿上的伤口,摸到了自己的那把枪。   陆寻想也没想地先一步转身,揽住尤瑟的腰,将他带向了一旁的掩体之后。   “砰!”   海港上空的第二道枪声响起,子弹擦着皮肉堪堪划过,陆寻的右臂再一次被击中,手上直接丧失了全部的力量。   平静的场面已被撕破,不超过三分钟,守卫的人就会到来。方才的第二声枪响已是放手一搏,见目标离开,那人也不再做纠缠,直接拿出火机企图进行引燃的动作。   “陆寻……你的手……”短短的一句话,尤瑟从头抖到尾。   这样的场面的确是为难他了。   “不打紧。”陆寻顾不得这副紧皱的眉头有没有暴露自己的口是心非了,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他必须强撑住痛意说到,“不能让他的计划得逞。”   刚才被子弹击中手臂时,自己的配枪便已经随着脱去的力道被甩飞了出去。   现下他们两人只剩尤瑟手上的这一把了。   陆寻简明到:“开枪。”   “我?”尤瑟的表情有些惊恐,“我不会。”   痛意袭来,陆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带了些许安慰地对他说到:“就像刚才那样。”   察觉到尤瑟的视线在自己手臂上落了一刻,下一瞬间,他便双手执起了枪杆,然而动作之间,还是止不住地在发颤。   “对准他的心脏。”陆寻提醒他。   这句话却让尤瑟的双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陆寻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强忍着痛意抬起另一只未受伤的手,固定住他的动作。   这个姿势,几乎能把他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陆寻低声道:“不要发抖。”   “砰!”   今夜的第三道枪声响起,不远处有人倒在了血泊里,手上的火机孤零零地落在一边,漫天飞扬的大火并没有如期而至。   这声枪响反而更像是一声信号,落下了这场旷日持久祸乱的终章。   陆寻感受着身前的人在枪响的一瞬间里丧失了全部的力气,双目无神地倒在了自己怀里。   他只好将那只完好的手臂再次移动了位置。   落下时,他感受到一片轻盈的睫毛滑过了自己的掌心。   陆寻在心中暗叹一声,道:“别看,别想。”    第32章 命定   尤瑟在自己怀中待的时间似乎并不是很久,但由于没有人进行下一步的动作,所以在感觉之中,这一刻就像被拉到了无限延长。   直至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陆寻才感受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扯着,拉了下去。   尤瑟从他的怀中离开了。   但却在毫无预兆地向前走去。   他最终停在了那片血泊旁,期间里并没有说出任何的一句话。   血泊中央倒着一人,左胸处空洞洞的,还在不断向外淌着血,几乎马上就会蔓延到尤瑟脚边。   陆寻看见他的背影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了抖,连忙喊了一声:“尤瑟。”   面前的人轻颤了两下后,终于止住发抖。但转过身后,仍旧露出了一张神色极为复杂的脸庞。   眼眶着含水,一滴泪珠欲坠不坠。   陆寻忍不住向尤瑟伸出了手,下一刻,几颗莹润的白色珍珠意料之中砸在了他的掌心。   这副场面让陆寻有些怔愣,他记得理查告诉过自己,人鱼的泪腺不同,很难像人类一样会被情感驱动而落下眼泪。   除非心中的情感发展到了极致。   他是在为这个死去的人难过吗?   但陆寻总觉得,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尤瑟心性纯善,却并不是愚善。   他很想开口安慰尤瑟几句,临到嘴边了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陆寻也是来自法治社会的合法公民,不是到了危机之时,他并不会作出方才那样的举动。   只是他天生要比旁人更加冷静一些,或许也是更加冷血一点,因此在表面上并未表现出任何端倪。   “怎么……”   一句话还没说完,措不及防地,腰身被人圈抱在了怀里。   相比起人类,尤瑟的体温会更低一些。透过初夏的轻薄衣物传来时,让陆寻感受到了一阵难以形容的凉意。   这份拥抱的触感很陌生,但随之而来语气却很熟悉。   “陆寻。”   明明都过去六年了,为什么尤瑟连名带姓喊着自己时,还是会下意识地带上一点求助性的语气呢?   陆寻有些恍惚。   但他还是应声到:“嗯,我在这里。”   不知这次又过去了多久,总之是守卫兵赶到之前。陆寻终于听见尤瑟接上了方才的话语,对自己说到:“我突然发现,当年好像就是这个人,开火打死了我的父母。”   -   “谁在那里,不许动!”   急促的警告声,伴随着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灯,瞬间打断了陆寻怔愣住的思绪。   今夜的守卫终于匆匆赶到。   光凭着声音,陆寻听得有些耳熟。他离开身上这份带有冷意的怀抱,抬起手臂遮住半边眼睛,转头看向来人。   “陆先生?”眼前那位青年军官不确定地问出了口。   陆寻点点头,他的听觉没有出错,来人确实是德洛丽丝的副官小卫。由于前线需要人手,这几日他都在这边帮忙。   见到是熟人,小卫也愣愣地放下了手中的配枪,又示意身后几名同伴冷静下来,问到:“您怎么在这里?”   陆寻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万幸来的人是小卫,他们方才引发了这么大的动静,换做别人,也许就是一场解释不清的误会了。   他向小卫大致描述了一番今夜的事情经过,在场的人立即面面相觑起来,很快便明白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小卫紧皱起了眉头,道:“多谢您出手相助,我这就去禀告长官。”   -   明晃晃的证据就摆在那里,也不必再对目击者进行盘问。在整个海港戒严之前,陆寻一行就被允许离开了。   自方才被来人打断交谈过后,尤瑟便收敛了情绪,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陆寻身侧,整个人都像被关进了密封的玻璃瓶中。   窒息又有些易碎。   陆寻不得不承认,在他们分离的这七年里,尤瑟的确变了许多。   这指的并不是外表方面,不知是不是人鱼族的天生基因所致,岁月的流去,在尤瑟脸上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仍旧如同一名刚成年不久的人类少年,拥有着青春而稚嫩的脸庞。   只是眼里如今却藏了好多令人难以捉摸的情绪,有时陆寻乍一眼看过去,都无法立即明白他的心中所想。   此刻唯有那双止不住发出轻微颤抖的肩膀,还在偷偷向自己传递出不安的信号。   即使到了初夏,港口的海风仍旧刮得很大。陆寻脱下自己的夹克衫外套,披在了身旁人的身上。   尤瑟抬头看了一眼他,左手攥紧衣襟,在呼啸的海风当中,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谢谢你。”   陆寻没有搭话,只是低头与他对视起来。   回想起今夜的这一切经历,实在是充满了荒唐。   不对,其实应该说自从遇见尤瑟那刻起,他的整个人生便已经朝着不可控制的荒唐而去了。   德洛丽丝与理查都问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会为这个异国的小镇做出这么多的事情?   对于他们,陆寻的回答都是:为了在这个乱世当中存活下去,我也需要自保。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可信,所以并没有人发现,原来“自保”的背后,还存有着对于某一特定对象的恻隐之心。   自从听见尤瑟回答为什么想要成为人类这个问题开始,陆寻便已经做好决定了。   他想让小人鱼如愿以偿。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在这样一个普通而又不平静的夜晚,阴差阳错为这个愿望画上了具体的终止符。   仿若一切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的注定。   陆寻终于开口,从方才见面时他就很想知道:“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为何,尤瑟忽然偏头躲开了两人之间的对视,说:“我半夜睡不着,去起居室的阳台上吹风,正巧望见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溜进了澳格港。想想觉得不太对劲,就直接到这里来了。”   诊所离澳格港很近,尤瑟应该很清楚地看见了那人的作案行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诊所。尤瑟掏出钥匙开门,清脆的风铃声在静谧的街道中显得有些突兀。   望着漆黑一片的室内,陆寻接上方才的话题继续问到:“你的叔叔呢?没有其他人在家吗?”   “没有。”尤瑟一边在药柜中翻找着什么,一边说,“他们两人最近都在前线帮忙,已经接连好几天没有回过家了。”   话题谈到到这里,陆寻心中竟然隐约升起了一阵后怕,他不敢想象,要是自己的直觉失灵,或是最后并没有决定出门,今夜又会发生什么。   “陆寻。”尤瑟清澈的嗓音适时打断了他沉沦的思绪。   陆寻抬头看去,尤瑟正轻轻地靠在清创室的门边,声音也是轻轻的:“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   近日来澳格半岛电力紧张,尤瑟只点了一支蜡烛用以照明,整个室内仍旧被笼罩在昏暗里。   陆寻手上的伤口看着可怖,好在仅仅只是伤到了皮肉,时间过去许久,已经不再出血了。   不过保险起见,尤瑟还是替陆寻打了一针破伤风。   他的注射手法比许多年前增进了不少,至少不会再直直地将针筒怼入到手臂当中。   药剂被尽数推进肌肉后,陆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向后靠坐在清创室的椅背上,感受着全身充斥着一种过度运动后的疲惫感。   他想了想,道:“尤瑟,和我一起回去吧。”   方才包扎伤口的时候没有完全处理好,尤瑟此时正半蹲在地上帮他调整绷带,听到这句话后,眼神略带疑惑地抬起了头:“嗯?去哪里?”   陆寻怔愣了一下,不知为何,他竟然恍惚从尤瑟的这般神情当中,联想到了一只简笔画的小鲨鱼。   虽然他已经不记清,自己究竟是在何时见过的这只小鲨鱼了。   陆寻收回游离的思绪,继续说到:“我家。和我一起回家吧尤瑟,今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住在澳格港附近不太安全。”   事实上,在战线拉开序幕之时,这片街区的许多人便已经搬离到了市区中心。反而是尤瑟,不知为何还一直住在这里。   俯视的角度,让陆寻十分方便去观察尤瑟的表情,他的脸上似乎还有些犹豫。   明明已经过去七年的时间了,陆寻想,难道他还在记挂着那时发生的事情吗?   海风透过未关严实的窗缝吹了一点进入室内,将投射在墙壁上的烛影摇晃了一下,不过并没有影响到燃烧着的光焰。   尤瑟也像被这阵海风吹动了一般,终于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了身,说到:“好,我跟你走。”    第33章 天光   陆寻家的房子虽然不大,但好歹也是栋双层的小洋房,装修时不止设置了一间卧室。   他在客房中稍稍巡视了一圈,确认生活物品都差不多是齐全的,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尤瑟还像方才一样待在客厅中,此时正站在一座壁炉前,神色平静地打量着其上挂着的装饰画。   这幅画还是许多年以前尤瑟离开温莎公馆时遗落下来的,后来陆寻便把它收藏起来带回了家里。   毕竟是出自于自己之手的画作,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其实没有什么好意外的,陆寻想。   因此他并没有开口对尤瑟解释什么,只是轻轻倚靠在了客房的门框上,看着尤瑟没有任何预兆地向那幅画伸出了手。   此时的屋内也仅仅点燃着一座烛台,光线很暗,又相隔着并不近的距离,其实大多事物都只能看出一个不太明显的轮廓。   但陆寻仍旧能够直接猜测出尤瑟指尖的落点。   是那道鱼尾上的光影。   他听见尤瑟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中响起,伴随着一阵呼啸而过的海风,好似夹杂了半声叹息:“你把这个地方改过来了。”   “对。”尤瑟的语气很断然,他没有什么好反驳的。   事实上他会说出这句话,本就不奇怪。尤瑟拥有很高超的艺术天赋,从他这几年来所绘制出的那些珠宝设计稿中便能窥见。   甚至可以说,许多年以前,他将这副粗糙画作视若珍宝的模样,才是反常。   因此关于这件事的话题,便很快终结在了这里。   “现在好晚了。”说着,尤瑟便从壁炉旁离开,来到了客房门口。   陆寻想起身给他让路,然而门框太小,两人的衣袖还是蹭到了一处。   尤瑟的表情仍旧没有过多的波澜,语气好似也更加客套了起来:“那我今晚就先打扰了。”   陆寻甚至开始有些怀疑,今夜那个略带冷意的拥抱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自那之后,他们便在一步一步中,变回了七年未见面的故人之间应该有的状态。   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应,尤瑟也不催促,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到:“陆寻,晚安。”   陆寻反应过来,在客房门即将在面前关上之前,终于回应了一句:“晚安。”   历经整夜的兵荒马乱,又大出血了一番,明明整个人都已经到达了身心俱疲的临界值,但陆寻还是习惯性地失眠了。   当迷蒙的天光穿破云层的障碍照向大地时,他才迟迟地感受到了一阵汹涌澎湃的困意。   但在真正睡去之前,那道在心头盘旋许久的感慨还是缓缓腾升了上来。   七年的时间确实能让一个人改变许多啊,陆寻想到。   -   春天是新生的季节,也是充满希望的季节。万物在此之际复苏,澳格镇也终于迎来了接连不断的喜讯。   前线的消息更新得很快,每日印发一份的小镇晨报,已然赶不上敌军节节退败的速度。   陆寻直接打开了无线电,用以收取战事的最新资讯。   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了。   也许是年岁渐长,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陆寻近来总会觉得身体很疲惫。日子闲下来后,倒是一个不错的修养时机。   他偶尔也会考虑起自己今后的生活,周边赏识自己的人很多,他朝前看去,那里有不止一条的未来。   陆寻偶尔也会觉得,这个世界对于他而言,何尝不能算是一场新生。   BaN   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所处的那个世界,是否是按照原本的时间规律在向前流动的,而那个世界的自己又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存在着。   总而言之,七年的时间过去了,对于回去这件事情,陆寻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   即使在他心中,从未有一刻放下过自己的姐姐和小侄女。但他也很清醒,知道在这种超自然的事件面前,人类是无能为力的。   每每被这股找不到宣泄口的寂寥情绪淹没时,陆寻总会下意识看向坐在窗边的那人。   自那日带他回家后,尤瑟便安心地在此处借住了下来。   他们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见面那时一般,只是如今角色调换了位置,相处时的模式也与曾经大不相同了。   “今天中午想吃什么?”尤瑟忽然从厨房里探出脑袋问到,打断了陆寻的思绪。   不过虽然这是这几天他们相处时使用频率最高的话语,但其实在一般情况下都是由陆寻问出来的。   像尤瑟现在这样的心血来潮,只在今天出现过一次,陆寻心中忍不住有些怀疑。   但他还是说到:“看你想做什么吧。”   陆寻的担心的确不无道理。   当那一锅看不出形状的东西被端上了餐桌时,他不禁在心中暗道了一句果不其然。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所以你今天本来想做的东西是什么呢?”陆寻扶住额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委婉一些。   尤瑟也有些不太好意思,打量了片刻那锅糊成一团的食物后,他终于有些不太确定地说到:“呃……大概也许,是番茄炖土豆?”   “大概也许?”陆寻反问到。   “好吧,其实我忘记了,所以从家里还有的食材中推理了一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尤瑟声音中仿佛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到的委屈,“方才做饭的时候我突然又有灵感了,所以回去画了一会儿草图,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也许是尤瑟那双天生便带着无辜的下垂眼作祟,陆寻在面对他时,向来都很没有办法。   他只得拐回厨房,又重新做了两碗素面出来。   战时物资紧缺,如今他们的确也只能吃上这样的食物了。   一顿午餐吃完后,尤瑟又坐回到了他的窗边。那处摆放着一张简易桌台,采光比二楼的书房还要好些。   因此这段时间尤瑟入住之后,陆寻便直接将这块地方让给他了。   正巧尤瑟方才提起过设计草图的事情,陆寻便在收拾完餐桌之余,多嘴问了一句:“这是你下一季度想要推出的新品吗?”   抬头看见来人是陆寻后,尤瑟十分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点了点头,道:“是。”   得到尤瑟传递出来的许可信号,陆寻略微俯下身,更近距离地打量起了他的设计稿。   实际上在三个月前,陆寻便见过一次这个款式,想必尤瑟已经反复修改过了许多回。也不知道这次做出来以后,又能在时尚界风靡多久的时间。   正好有机会,他便问了一些更细节的问题:“正中这颗宝石的样式有些特殊,是想采用什么新材料吗?”   “不,其实就是雅加克利亚石而已。”尤瑟在宝石的主体之上添加了一个元素,然而画到一半却觉得不太满意,又拿橡皮擦掉了。   “我觉得它的色泽十分适合模拟深海的波纹,你……”尤瑟说到一半正想抬起头时,他的话却顿住了。   两人这会儿才注意到,原来他们之间,已经靠得很近很近了。   陆寻率先反应过来,直起身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又轻咳两声,掩饰性地说到:“我也觉得,你的想法很好。”   午后的时光终于沉静了片刻。   过了半晌,尤瑟才接着说到:“可惜我一直想不出来,其他的部分要配合什么元素才好。”   陆寻本想以自己的经验给他提供一些灵感,然而只是这么想着,他暂时也找不出什么特别好的点子。   他只好先安慰了一句:“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   “但其实我总是这样,就像在透支自己的灵感一般。”尤瑟突然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因为我的专业水平还不够格。”   “不必妄自菲薄。”犹豫了一刹,陆寻还是将手搭上了尤瑟的肩膀,“事实上在这一行里,天赋比努力更加重要。”   尤瑟的审美天赋与生俱来,明明从未接受过珠宝设计的任何专业训练,但如今表现出来的能力已经让人不可小觑了。   要是有朝一日能够回到自己的世界,陆寻甚至想聘请他来到自家公司的设计部门。   毕竟在他离开时,M.E珠宝的发展已经进入很长一段的瓶颈期了,也不知道许多年过去有没有好一点。   “说起来,在我的那个世界中,倒是有专门开设宝石学专业的学校。”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后,陆寻却又愣了一下。   眼见尤瑟原本有些黯淡的瞳孔中,忽而被点亮起了一簇微光。他觉得,自己方才所说的那句话,或许有些不太合适。   因为尤瑟紧接着马上便问到:“是你的国家吗?”   陆寻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真好啊,只可惜理查叔叔应该不会允许我离开这里。”说着,尤瑟的双眼又再次垂了下去。   陆寻只好叹了口气,安慰到:“也许某一天会有机会的。”   -   尤瑟离开的那天,也是此间战役正式落下帷幕的一天。   他从诊所临走之前留下过一封便签,近期事物过于繁忙,到了今天理查才有机会过来接自己的侄子回家。   “我的宝贝小王子,多日未见,陆寻那个混蛋没有欺负你吧?”一进门,理查便张大手臂向着自己的侄子飞扑了过去。   多日未见,他的状态看上去不怎么样,一双眼球布满了血丝,再加上下面那两条快要掉到下巴上的黑眼圈。   一靠近,尤瑟便满脸担忧地看了过去:“叔叔,你怎么都成这样了?”   理查一门心思想着来接侄子回家,根本没来得及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这会儿才找了面镜子望过去,没想到自己都被里面那人吓了一跳。   胡子没刮,满头自然卷也乱蓬蓬地结成了一团,再联想一下自己方才的举动,简直活脱脱像个疯子。   尤瑟走过去,将他歪向一旁的衣领正了正,道:“多日没见,我好担心你。”   陆寻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他总觉得尤瑟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在面对自己亲近之人时,语气里总会带上一些近似于撒娇的错觉。   倒是很能够满足理查那股蓬勃的保护欲。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让自己的造型看上去不那么夸张,道:“嗐,我能有什么事,这不都好好回来了吗?”   在前线待久了,理查的举止也比先前更加豪放了一点。他对陆寻的家还算熟悉,直接大剌剌地坐进了沙发里。   想了想,还是觉得转换一个话题比较好,便说:“怎么样?都一起住这么久了,你们之间的事情应该说开了吧?”   此话一出,整间屋子都陷入了空前的沉默。   理查:……   见他进门时尤瑟还算兴致高涨,这会也装作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回了房间去收拾他那些基本上不存在的行李。   陆寻倒是勉强给了个类似回应的眼神,只不过透露出来的信息一目了然:“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理查对着自己侄子时还有所收敛,对陆寻便无所谓了。大翻了个白眼后,也用眼神回应到:“你清高,下次传话别找我。”   陆寻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解开心结也需要场合,而他们这几天相处的场合,最多能说一句“今天吃什么”。   何况陆寻本就不打算要把他们之间的关系说开,反观尤瑟似乎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愿。   现在这样的状态便已经很好了。   -   六月第一日天光将将破晓,伦特国的外交代表团便已早早地推开了使馆的议事厅大门。   正中央主位坐着的,是一名少见的女性理事员,眼角眉梢皆藏着蛰伏的锋芒。直直看过去时,总会让对方莫名地觉着自己突然低了一等。   与表面的泰然自若不同,实际上德洛丽丝在私底下练了很久,才终于控制住自己在执起笔时没有发出颤抖。   于停战条款最后落下伦特国的印章时,她还有些恍惚。   直至身旁的另外一位理事员满脸洋溢着喜悦,爆发出一声振奋人心的呼喊,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逐渐升入青天的日光,透过议事厅的玻璃窗格照射在了德洛丽丝微微扬起的嘴角上,她忍不住向外看了一眼。   十五年过去,新的夏天终于要来了。 第34章 庆典   温莎公馆已经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没有举办过任何沙龙或者聚会了。   德洛丽丝处理完外务后返回小镇,当即便大手一挥,将自家庭院完整地修缮了一番。用以召开为期大半个月的庆典,对象是整个澳格镇的居民。   陆寻作为首日的特邀贵宾,必然在其列。   安德森太太特地为他手工赶制了一套量身定做的宴会西服,靛青的颜色,面料高档。乍一眼看过去沉稳低调,细细观察才能发现其中潜藏着的精致奢华。   衣袖和领口处皆绣有几颗人工养殖的海珍珠,灯光照射时便能散发出璀璨的色彩。   陆寻站在穿衣镜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对安德森太太说到:“您有心了。”   “这只是小事。”   陆寻这些年所做的一切事情,虽不为外人所道,但身边的大部分人心里都明白。说着这话的时候,安德森太太笑得眯起了眼角。   七年过去,她的容颜也改变了不少。   只是岁月并不是完全残忍,在揉皱眼角的同时,并没有抹平她眼中的光芒,就如同生活在这座小岛之上的千千万万人一般。   追求自由的时候,他们眼中都是有光的。   陆寻穿行在庆典的会场上,路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或陌生、或眼熟,或有过一面之缘,他们无一不迎着热烈的笑颜,向自己碰杯致意。   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澳格镇,将来又会发展成何种模样。但换作是以前的自己,应该只会消极且现实地去分析各方面的因素,而现在陆寻却已经愿意选择去相信了。   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也有可能,从最初下定决心去做时,他便已经相信了。   -   “抱歉,我先失陪一下。”陆寻略带歉意地对面前这位客人告辞到。而后远离人群,去到了庭院另一处僻静的角落。   虽然是露天的会场,然而人多了以后,空气还是变得有些滞涩。   陆寻松开衬衫最顶端的那颗纽扣,轻轻喘了一口气,却仍然觉着脑子钝钝的。事实上,他这整天里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   头脑昏沉,胸闷气短,仿佛下一刻就能昏迷过去。   其实这种症状对于陆寻而言由来已久,他大部分时候都能够扛过去,估计只是今天突然改换了场合,所以才变得有些难以适应了。   陆寻仰起头,将方才从会场上接过的那杯香槟一饮而尽,脑子终于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他倚上了身后的石柱,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陆寻。”一道轻柔的女声忽然闯进了这片静谧的无人区域。   陆寻抬头看去,来人是德洛丽丝,她今日穿着着一件造型典雅的浅紫色巴斯尔*礼裙。裙摆比以往她常穿的那种款式简约了许多,整个人看着也更加轻盈了。   陆寻礼貌性地评价到:“德洛丽丝太太,今日这件礼裙很适合您。”   天底下大部分人听到这种话都会开心,德洛丽丝也不例外,她浅浅地笑了一声,道:“谢谢。”   这片区域的石柱很多,德洛丽丝结束完寒暄,也挑选一座柱子靠了上去。而后仰头看向天,也不知道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反正也是闲着,陆寻便询问到:“您也是来这边透气的吗?”   “不算是。”德洛丽丝从不着一物的空气当中移开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方才看你一个人离开,我想着主人家总不能冷落了客人,这才过来的。没有打扰到你吧?”   陆寻摇摇头,如今远离人群,又来了一个能够说话的人,反倒可以帮助他转移一些对于头昏脑胀的注意力。   他听见德洛丽丝又开口说到:“不过都相处这么多年了,我发现对于陆寻你,在生意方面的事情之外,好像也只有道谢的话可以说了。”   “不必谢我,其实我一直都很相信,就算没有我的话,只要给您足够多的时间,也能够做出现在这样的成果。”   他这段话里丝毫没有客套的成分,全然发自真心。   从两百年后远道而来,他才真实地感受到了以前的世界有多么不易。   也幸好他从两百年后到来了,才能亲手推动,也是亲眼见证,这一场辉煌的革命从无到有。   德洛丽丝的表情出现了一刹那的恍惚,回过神来才道:“其实这次回去时,我的父亲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她已经许多年不抽烟了,可还是会习惯性地带着那把心爱的烟斗,此时正执了起来抵在下巴上,略带思索地回忆到:“你也知道,我会的很多东西,其实都是小时候在宫廷里和那些贵族少爷们一起学到的。只可惜在这个国度里,女人经商与从政的机会都不是很多。想当年我父亲把我远嫁到这个边陲的小镇,我还以为是他也要放弃我了。现在想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地方天高皇帝远,他希望我在这里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吧。”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陆寻已经好久没有想到过自己已逝多年的家人了,然而此刻听完德洛丽丝的话后,他们的身影的的确确又浮现了出来。   父亲和母亲为他与陆灵做了很多,那时会主动迎击孙家,也是为了子女们今后的道路可以更加顺坦。   陆寻一直觉得,自己高中时期所经历的那场空难与孙天盛脱不开关系。直到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仍旧没有放弃过追查真相。   只可惜过了太久,海洋埋葬了飞机的残骸,也掩埋了一切秘密的真相。   说完方才那一大段话后,德洛丽丝忍不住喘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总而言之,我还是想最后地谢你一次。陆寻,从此以后,我们除了生意伙伴,还可以做朋友吗?”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起,陆寻也从对父母的回忆当中回过神来,微笑着回应到:“我们早就是了吧。”   闻言,德洛丽丝满脸轻松地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开始说起闲聊的话题:“此间事也结束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陆寻摇摇头:“还没想好。”   “嗯……”德洛丽丝略加思索了一番,忽然露出了个狡黠的笑容,拿着烟斗直直地怼到了陆寻的胸膛上,又随着动作慢慢地滑了下去,“说起来,我这大半辈子里除了早早地当了寡妇,也就没有什么其他遗憾了,不然……你留下来给我续弦得了。”   陆寻:……   他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见了什么,虽然从德洛丽丝这副打趣的神情和随意的语气中,不难看出来她是在开玩笑。   但陆寻还是做出投降状,无奈地说到:“太太,很抱歉一直没和你说,其实我不喜欢女人。”   德洛丽丝本来还在拿着戏谑的眼神看他,听到这儿,面上也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喃喃道:“我是开玩笑的……”   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神色,说:“没想到你还会和我坦白这种事情。”   “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你们这个时代的人,看起来都对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但陆寻还是好奇地多问了一句:“您好像并不是特别惊讶?”   “没什么好惊讶的,我以前在宫廷当中见过很多。更何况,让我猜猜……”德洛丽丝若有所思到,“你是和尤瑟那孩子?”   对于她这个判断,陆寻有些哭笑不得,要说她和阿伦能是母子呢,脑回路长得都是一个样子。   “您为什么会这样想?”他问到。   “喏。”德洛丽丝拎着烟斗指了指他们斜前方的位置,“你没发现吗?几分钟前,那孩子就站在那里了,已经看了我们好久。”   -   “你和德洛丽丝太太……”   “我们开玩笑的,别多想。”尤瑟这句话刚问到一半时,陆寻便直接开口截断了他的话。   四周的空气一时沉静了下来,德洛丽丝为了给他们两人留出空间,方才便已经离开这里回到了主会场。   尤瑟今日穿着一件素白色的小西服,这样的打扮,使他整个人特别贴合理查口中那个“小王子”的称呼。   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陆寻打算做这个率先开头的人,至少问一句尤瑟是来找自己做什么的都行。   谁知他们之间的默契却是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陆寻还没有说出口前,尤瑟便已经道:“你今天很好看,这件衣服特别衬你。”   “谢谢。”陆寻回应到。   尤瑟还想说些什么,但似乎是硬生生地转换了话题,因为在那一刻里,陆寻望见了他犹疑的目光。   “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向你道一声别。”不知为何,此刻尤瑟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以往那么清澈了,他继续道,“我要回到无名岛上了。”   无名岛。   陆寻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了,他想起自己离开前不久才亲手重上的草莓和夏冬青,如今恐怕早都已经烂在地里了吧。   “以后还会回来吗?”陆寻问到。   不知为何,尤瑟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很轻很轻,几乎散在了海风里,听得不太真切。   他说:“除了偶尔过来看看理查叔叔,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确实,那座无名岛才是尤瑟的归所,虽然他如今并没有真正地变为人类,但大仇得报,也了却了此生当中最大的心愿。   只是陆寻还有些可惜,尤瑟的设计天赋不错,如果以后继续只做一条人鱼,未免有些遗憾了。   但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陆寻自嘲地在心底笑了笑。   他听见尤瑟继续问到:“你呢?陆寻,你要回自己的国家了吗?”   “也许吧。”陆寻回答。   他们之间又一次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头顶的天色渐渐黯淡了下去,远处吹来一阵不合时宜的海风,将周围的树叶和草丛吹得沙沙作响。   尤瑟从风声中抬起头,眼神里忽然饱含了一份难以形容出来的坚定:“临别之前,我还可以再抱你一下吗?就像之前在海港那次,我会注意不会碰到你的。”   陆寻怔愣了一下,随即道:“当然可以。”   -   当尤瑟蓬松而又柔软的金发蹭在自己脖颈时,陆寻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忘记他们之间这个唯一拥抱的触觉。   微凉中又带有一丝温热。   冷的是尤瑟,暖的是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正是在这种对时间毫无观念的时候,才更会让人觉得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直至天边的霞光完全褪去,最终换上了漆黑如墨的幕布。陆寻也在同时,感受到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昏黑的光斑。   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便已经全身脱力,昏迷了过去。 第35章 昏迷   陆寻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任何有关于路星泽的事情了。   在这过往的七年里,每一日醒来,他都会惊慌失措地感受到,自己脑中又丢失了一部分关于路星泽的碎片。   一个人最后的死亡,是在他人心里。陆寻不希望路星泽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至少不是在自己心里。   起初陆寻只是被恐慌的情绪席卷,后来才逐渐发现,对于路星泽的遗忘,也给他的生活带了近乎毁灭性的影响。   试想一下,将一个与你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从脑海当中连根拔除,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陆寻记得,自己曾在黄昏时分的教学楼下看着过往匆匆的人群,但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了。   陆寻还记得,M.E珠宝曾经拥有过一位天才设计总监,但他不记得这个人究竟是谁了。   他的记忆,就如同三月时的海滩,飘满了漫天飞舞的风筝。可是突然一场狂风袭来,卷断了所有风筝的引线,也使它们顷刻之间缠绕在了一处,变得混乱不堪。   陆寻的精神状态变得很差很差,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要疯了,所以才会越发地不愿睡去。   强忍着意志时,陆寻甚至尝试过连续三天三夜不休不眠。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自己这样做不是不愿,更多的是出自于他的不敢。   那又怎样呢?懦弱便懦弱一回吧。   陆寻实在不想忘记路星泽,实在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从自己记忆之中消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脑海里,如今只剩下和路星泽最后一面时的画面。   漆黑一片的空旷中,忽然有人对自己伸出了手,陆寻下意识伸手回应。   但最后,他什么东西也没有握住。   -   再次拥有意识时,陆寻也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   四肢百脉皆泛着强烈的酸意,即使眼睛仍旧难以睁开,至少他能够听见外界的声音了。   “心律还是失常,情况不算太好。”   陆寻感受到冰凉的听诊器离开了胸口,方才说话那人想来应该是李蓝安没错。   “他为什么会这样?”又有一个人开了口,在空旷的病房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灵。不用多想,陆寻知道那就是尤瑟。   “还不清楚,但我判断应该是休眠不足引起的并发症状,进一步原因,还需要等他醒了我再详细问诊。”李蓝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到,“先别着急,我再去给他测个血压看看情况。”   隔着厚重的黑暗,尤瑟的声音几乎难以听出喜悲,他只是道:“嗯,那我就在这里等他醒来吧。”   病房大门被“咔哒”一声轻轻关上,陆寻再一次进入了沉睡。   -   真正醒过来的时候,是一个寂静无声的黑夜。   起初睁开眼望见了窗外满天的黑暗,陆寻还以为自己仍然处在那个绝望的梦里。   好在下一刻,室内支着的那盏灯光就将他拖回了现实。   有人正逆着光的来源坐在床尾,满头标志性的蓬松金发,一眼便能够辨认出他的身份。   尤瑟手中似乎正在忙着什么活计,不过从陆寻这个角度看去,他的大部分动作都被遮挡了个严实。   唯剩两道被包裹在初夏轻薄衣衫里的蝴蝶骨,还能够看出正随它们主人的动作,发出着轻微的晃动。   陆寻并不清楚尤瑟正在做些什么,但他觉得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然为何自己只是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便惊慌失措地将手中的东西快速收了起来。   “啊!”尤瑟握住自己的手指小幅度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陆寻有些吃力地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开口时,声音还沙哑得如同一台破旧的老水车。   其实陆寻本来没有想过要打扰尤瑟,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喉咙口逐渐泛上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干涩,这才终于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尤瑟明明还在一边转身一边摇着头说“我没事”,但将双手背向身后的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情况。   陆寻没有点明。   逆着光时,尤瑟那张明艳的五官总会柔和许多。带着一份楚楚可怜的错觉,让人不忍心戳穿他那无伤大雅的谎言。   “我只是被你吓到了一下。”楚楚可怜的尤瑟这样说到。   陆寻暂时没有接他的话,听他继续问到:“你好点了吗?”   沉默半刻,陆寻扯着嗓子开了口:“还好。”   尤瑟:……   “等等,我去给你倒水。”   -   陆寻喝水喝得很急,但并不是他自己想急。   还没来得及接过水时,尤瑟已经一只手握着杯子递了过来。然而他的另一只手仍然藏在身侧,单手操作使得这个的动作变得有些不太稳定。   有水流自陆寻的嘴角溢出,而后顺着脖颈滑进了病服的衣领当中。   见此情景,尤瑟终于肯伸出另一只手,握着衣袖替他轻轻擦拭了一下颈侧。   他的动作很快,可陆寻还是注意到,那只手的指尖上究竟出现了一些什么原先不该有的痕迹。   “还喝吗?”一杯水见底,尤瑟关切地问到。   陆寻不敢再使唤他了。   虽然是出自于好意,但尤瑟显然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方才擦拭的时候不注意碰到了自己的喉结,差点让他一口气没有顺上来。   “不用了。”语气有些无奈。   尤瑟倒也不坚持,拖着一把小椅子坐在了病床旁边。   墙上挂着的时钟正指着左上方的区域,陆寻还记得,自己昏迷的时候正好是在傍晚。但先前那漫长的休眠,显然不可能是在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   他于是问到:“今天是几号了?”   尤瑟明白他想获取的信息,回答到:“你昏迷了整整两天。”   不过就这样简短的一句话,显然还不足以表达出他的情绪,尤瑟没给陆寻插话的机会,直接说了下去:“除了昏迷,你的各项检查指标都不好。李叔说大概率是因为睡眠不足的原因,陆寻,你是有什么心事吗?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说说。”   陆寻当然介意。   对于路星泽的遗忘,一直以来都是他隐埋最深的那个秘密,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出过半点。   面对尤瑟,当然也是一样。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垂下了眼睛,道:“没有什么心事,也不是什么睡眠不足。引发这些症状的原因有很多,也许只是今年夏天天气变化,变得有些不太适合我了。”   尤瑟没有接话,因为这些话听起来就很假。   陆寻想,他应该都听出来了吧,我是在委婉地拒绝他。   时隔多年后再次相见,他们之间变得很容易沉默下来。   今天夜里很静,就连海风的声音都听不太真切,便也将这股沉默渲染得更加强烈了一点。   但让陆寻没有想到的是,再次开口时,尤瑟还是顺着自己先前的那句话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你是不是应该回国比较好,毕竟那里的水土更适合你,那里还有你的家人、朋友、爱人……”说到这里,尤瑟停顿了一下。   这次陆寻没有等他说完,直接道:“你说得对,毕竟那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他的回答实际上与尤瑟并不在同一个频道。   然而即便是在答非所问,他这次说的总归是真话了。   “那我们今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尤瑟小幅度地喘了一口气,说到,“陆寻,如果我问你,你还想不想再回去看一眼无名岛。你会答应我这最后的一个请求,送我回去一次吗?”    第36章 离港   “听说你要和尤瑟一起回无名岛?!”   理查的嗓门不小,还未进入病房时,陆寻便已经听到他的声音从门外结结实实地传了过来。   听见病房门被打开的动静,陆寻默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把方才换衣服时解开的那颗纽扣又系了回去。   他转头看向来人。   理查的气色比上次见面时已经好上了许多,只不过他这手里,却捧了一束与自身气质完全不相符的……菊花?   陆寻接过递到面前的花束,迟疑地问到:“你拿这个来做什么?”   理查斜着眼睛瞥他,道:“我理查给人探病,还从来没有空着手去的道理。”   夏菊的颜色比其他菊花品种都要更加明快一些,但看着它们的模样,陆寻心里还是有些无语凝噎。   “那我还要辛苦你多跑一趟了,特地来把我送走。”   “切,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这季的夏菊花期快到了,街口的花店正好在打折而已。”理查将花束从他手中夺了回来,“爱要不要,不要我正好找个花瓶装上,摆到这里做装饰品。”   陆寻:……   “李蓝安的病人们大概不太乐意看到你的‘装饰’。”他评价到。   理查向来不是一个听劝的人,他还真找来了一只花瓶,将开得明艳的夏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进去。   “我突然很怀疑,你方才是不是在转移话题?被你这么一打岔,我都快忘记我进门之前本来想说的是什么了。”为自己的伴手礼安排完一个好去处后,理查便找了个轻松的姿势,倚靠在了身后的墙上,他又道,“我过来时听尤瑟说,你要和他一起去无名岛,真的假的啊?”   陆寻确实不太想与他聊这件事,不过对方这都问到自己脸上来了,他便也不好像方才那样继续蒙混过去了。   “我只是去送他一趟罢了,一两天就回来。”   “你说的最好是真的,两天后没看到你回来,小心我亲自去海上逮你。”理查开口时的气焰很嚣张,可话说到这里,他又犹豫了一下。   片刻后,才叹了一口气说到:“真的是,每次和你说话我都习惯性还嘴了,其实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那座岛……我都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过得去。”   “什么意思?”陆寻不明就里地皱起了眉头。   “意思是,那座岛很古怪。”说话间,理查已经步行到了窗边,看他视线的方向,正是朝着无名岛的位置,“也不知道你之前离开的时候有没有注意过,我们在海上时是看不见那座岛屿的。”   陆寻回忆了一下,他临走那天行动很匆忙,根本无暇他顾,便也没有注意过身后的无名岛究竟还在不在原处。   他有些疑惑:“但尤瑟明明就可以自由进出无名岛。”   “问题就出在这里。”理查远远地眺望着海平面,脸上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尤瑟一个人能看见那座岛。”   “为什么?”即使经历过这么多近乎魔幻的事情了,陆寻的认知水平,仍然停留在二十一世纪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中。对于理查此番说的话,他半个字也理解不了。   好在这回理查本人也是一样,直言到自己也不清楚。   他给陆寻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大约发生在十四年以前的故事。   -   那是理查数十年的生命当中,第一次在人鱼海沟上空,闻到了浓郁的铁锈气息。   听到哥哥说想要浮上海面探查情况时,理查心中虽然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安,但最终还是没能拦住他们。   作为这片海域中最重要的一支人鱼血脉,他们一家人身上皆担负着守卫人鱼族的使命。   然而随着头顶传来的剧烈炮响,加之遮天蔽日的大型船舰,终归没有人等来了平安无事的消息。   理查向来不甘于被动。走出深海,成为人类,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如何为自己亲人报仇的第一步。   但他不想让唯一的侄子也跟着自己做这些未知的、冒险的事,便拒绝了尤瑟想要随自己一同上岸的请求。   却也没能顾及到他的真正感受。   彼时尤瑟年幼失怙,又正值孩童的叛逆时期,两人大吵了一架后不欢而散。   没想到尤瑟竟会离家出走,一个人离开了人鱼海沟。   “再有他的消息,已经是五天之后了。”理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差点急疯了,问他去了哪里。尤瑟和我说,他当时只是往着西北的方向一直游,没过多久便看见了一座岛。他还说岛上住着一个银灰色头发的女人,陪他说了很久的话。”   听到这里,陆寻也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事实上还在岛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居住者有些在意了。   不过看样子理查和自己一样,对这个人的身份也是一无所知。   因为理查的语气高昂,显然越说越起劲:“真是离了大谱,我在这片海域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发现尤瑟所说的地方有什么岛屿,更别提什么银灰色头发的女人了。”   陆寻看着他,彷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当年察觉出尤瑟是条人鱼时,他的心情也是这样的七荤八素。   “尤瑟应该有能够将人带到无名岛的方式,毕竟那时我在海中溺水,也是他将我救上岸的。”   理查眯起眼睛看了过来,语气中突然带了点酸味:“他还没有带我去过呢。”   陆寻:……   “唉,算了。孩子大了,他的事我也不好管了。我只是……”说到这里理查停顿了一下,垂着头犹豫片刻才继续说到,“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也许不太合适。”   陆寻苦笑了一声。   但他想了想,还是把已经到嘴边的那句“你误会了”,又吞了回去。   其实他也发现了,这么多年来,似乎在所有旁观者的眼中,他与尤瑟的关系都不甚清白。   只不过两人都在逃避罢了。   陆寻想,也许趁着这次机会,他也应该和尤瑟好好说开了。   毕竟……   “相信我吧,我真的只是过去送他一回。毕竟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了,我也应该回去自己的地方了。”陆寻道。   “你要回国了吗?”谈到这个话题,理查的神色中也出现了一瞬间的怔然。   “也许。”   “确实。”理查若有所思地喃喃到,“澳格港都开放了,你是应该回去了。还有李蓝安也是,他也应该回去了。”   陆寻看着他的神色逐渐从恍惚之中恢复了过来,又说到:“算了,等你这次回来以来,我们再继续讨论这件事情吧。”   陆寻点点头,在澳格镇住了这么多年,说一点感情都没有肯定是假的,所以告别的话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说到这里,理查话锋一转,突然催促到:“你们今天下午就要离开了对吧?怎么还不换衣服啊,这都几点了。”   这人倒打一耙的功力还真是不减当年啊。   陆寻有些无语地说到:“因为我正要换衣服的时候,你就进来了。”   理查“哦”了一句,面上丝毫不见愧疚的神色,他耸了耸肩膀,道:“那我先走了,你好好换衣服吧。”   目送着理查关上病房的门,陆寻特地走过去旋上了锁,以防那人又过来杀个回马枪。   毕竟他的菊花还放在这里没有带走呢。   -   陆寻解开衣领的第一颗纽扣,他身上现在穿的还是不知何人给他换上的诊所病服。   不过这里也没有他的换洗衣物,陆寻只能换回当时参加庆典的那身礼服。   他将蓝白相间的病服脱去,换上自己的衬衣,从下到上一颗一颗地系起了扣子。   然而他的注意力却并不集中在这些纽扣之上,而更多的是在自己的袖口处。   安德森太太在缝制这件衬衣时,特地在衣袖的位置上添加了几颗装饰物,是人工养殖的海珍珠。   虽然品质属于上乘,但与产自人鱼的那些放在一处对比时,仍旧会显得缺失了少许难以形容的灵气。   正如同现在。   陆寻很早就注意到了。   自己袖口上,突兀地出现了两种材质不同的装饰物,看起来仿佛一件偷工减料的半成品。   想都不用想便能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陆寻扣完最后一纽扣之后,便站到了穿衣镜前。   一、二、三、……、十。   加上衣领处的装饰,他的身上,现在已经有整整十颗尤瑟的珠子了。   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尤瑟的声音适时打断了他的思路:“陆寻,你好了吗?”   “快了。”陆寻回应到,视线终于移开了穿衣镜。   他不太想再去思考这些珠子的来历了。   -   今天是个日光不太刺眼的晴天,非常适合过午时分乘船出海。   时隔多年再次来到澳格港之外的海上,陆寻已经不必再一个人劳苦地又是游泳又是划船了。   他们向海港的渔家租赁了一艘动力快艇。   宁城是滨海城市,陆寻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已经学习过一段时间的船只驾驶了。   这次尤瑟并没有下海,而是随着陆寻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有热浪被海风卷起,扬在了半空,又拍打向甲板。   陆寻操纵着游艇,跟着尤瑟的指引,绕过人鱼海沟,又一路向着西北方向前进。   自从海风四起之时,尤瑟便一直靠在船边,偷偷伸手接着扬起的浪花。   看样子他虽然从小在海边长大,但并没有什么乘船的经验。   陆寻收回观察的视线,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番。从离港到现在,他们大约已经走出了二三十海里,按照常理来说,这会儿应该已经可以看见那座无名岛了。   但在这个本就不算正常的世界里,显然无法使用常理来思考。   因为陆寻的眼前,仍旧只有一片广阔的海。   “接下来我们应该往哪里走?”陆寻开口,终于唤回了尤瑟的注意力。   他想了想,说到:“也许你要先闭上眼睛。”   也许?   虽然内心有些怀疑,但陆寻还是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驾驶游艇一般需要戴上手套,以减轻船身晃动对人体造成的影响。陆寻感受到自己牢牢握着方向盘的手,正覆上了另一人的触感。   他知道是尤瑟正在引导自己,便放任了他的举动。   世界一片漆黑的时候,总会让人很想与他人产生联系,于是陆寻开了口,道:“尤瑟,你第一次来时,是怎么遇见这座岛的?”   “我吗?”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尤瑟的语气出现了一瞬间的迷茫。   他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到:“当年理查叔叔和我说他要一个人上岸,我以为他也要抛下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那时我好像只是一个劲在想,我不想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在海底。后来睁开眼睛时,我就看见了这座岛。”   陆寻试探着用唯心主义的方式思考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会遇见这座岛,都是因为愿望的力量吗?”   “也许吧,很小的时候我便觉得,这座岛应该是有魔法的。”尤瑟好像轻轻地笑了一声,“或许你现在可以许个愿望,说不定它能实现呢?”   陆寻很少会去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此时此刻听完尤瑟略带真诚的话语后,他还是下意识地在心中思考了一番。   不过陆寻原本以为,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情况之下,自己是想不出来什么愿望的。   可当周遭安静下来,漆黑一片当中只能听见海风与波涛的声音时,竟有一个念头真真切切地冒了出来。   我不想忘记路星泽。   “到了。”   话音将将在心中落下,陆寻便听见尤瑟的声音在耳边蓦然响了起来。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便望见了那座熟悉的小岛。    第37章 星池   时隔多年再次登上无名岛,这里的所有仍旧一如往常。   唯有那片曾经被陆寻亲手开垦过的农田,还在昭示着时间的流逝。如今它们已是杂草丛生,满地荒芜。   陆寻打算把这块已经变成荒田的土地稍微修整一番,这次回来恰好有船只跟着方便运输,他们带了许多大陆上才有的东西。   毕竟尤瑟在人类社会生活了这么多年,一时半会儿也许无法适应重归荒岛的生活。   陆寻挥起锄头砍向地面时,突然福至心灵地回头看了一眼。   恍惚之间,他觉得,这里的一切一切好像都未曾有过改变。   尤瑟仍旧会在这种时候,坐在自己身后的不远处,偷偷看着自己。   陆寻微微甩了甩头,想把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从脑海当中驱逐出去。   事实上,他们两人的心境都不再同与往常了。   而这地里埋下的,也不再是那些草莓与夏冬青混合在一起的种子了。   -   无名岛上几乎没有任何娱乐项目可言。   结束大半天的农事以后,陆寻还是选择坐到了湖边,观赏那满池的星星和月亮。   身体有些疲乏,坐着坐着,陆寻的神思便有些出走。   直至尤瑟将他的房间收拾完毕,走出洞穴后,也来到了他的身边。   心照不宣地,两人都没有讲话,只是一同在湖边坐了许久。   微热的海风轻抚而过,带有一阵熟悉的潮湿和咸涩,将湖面吹皱,顷刻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尤瑟终于开口,问出了今夜的第一个话题:“陆寻,许多年前我就想问你了,为什么你会经常坐在这里看着湖呢?”   方才那阵风来得很短促,离开以后,湖面很快地就平静了下来。水面上的景象,又在此时重塑成了整体。   “因为湖中的景色很美。”陆寻回答到。   尤瑟有些疑惑地开了口:“可是湖中的景色和天上的明明是一样的,你为什么不抬头看着天呢?”   这句话问得陆寻有些发愣,他随口编织了一个理由:“因为一直仰着脖子比较累。”   “不。”尤瑟很快就摇了摇头,“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陆寻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迎着尤瑟略带真诚的目光,也不好再作敷衍,只得思考了一会儿。   才说到:“也许是因为,水中的倒映都是虚幻的吧。”   “什么意思?”尤瑟不太能理解这句话。   陆寻有些出神地说到:“我们国家有一句古话,叫做‘水月镜花’,人们总是习惯于为不切实际的幻象驻足……”   说到这里,陆寻便有些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   这里只有两个人,看尤瑟的神情,他显然并没有完全听明白。那么这句话,想来只能是他自己和自己说的。   “我还是听不懂。”尤瑟确实摇了摇头,“不过,既然你喜欢这样的景色。”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尤瑟也停顿了一下。   但他还是继续说到:“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   -   陆寻当年只在这座岛上住过小一个月,大部分地方都没有涉足过,而今他们走上的这段山路便是。   因为当初尤瑟提醒过他,岛上的后山住着一名沉睡的女人。   陆寻对她的身份有些好奇,多嘴问了一句:“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山上有住着其他的人,而且她不太喜欢被打扰。”   “只是看一眼的话,不会有事的。”   既然尤瑟都这样说了,陆寻便也没有其他的意见了。   “而且赫莱亚并不是什么坏人,她对我很好,还准许我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尤瑟补充到。   如此看来,难道赫莱亚才是这座岛真正的主人?   陆寻偏头躲开一条横生在道路上的树枝,不再去思考这件事了。   反正他马上就会离开无名岛,想来岛的主人是谁,与他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顺着山道步行向上,能容纳行人通过的路也变得越发狭窄了。   陆寻心中总有一个念头在想,如果换作是尚未来到这个世界的自己,他一定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闲心,愿意和一个人去到一座荒无人烟的山顶,就为了看一眼星星。   甚至从一开始,他便很可能不会答应尤瑟的邀请,陪他一同回到这座岛上。   陆寻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工作狂人,他只是想趁着年轻时早点把M.E珠宝做出成绩,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所以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陆寻几乎没有留给过自己半刻停息的时间,少有的那些放松时刻,他好像也全都不记得了。   陆寻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看向了身旁那人的侧脸。   尤瑟正在艰难地躲避着快要戳到自己脸颊上的树枝,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确实是好久没有来了,这里的路真该清理了。”   陆寻承认,对于尤瑟,他确实一直有着不同于他人的恻隐之心。   大约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陆寻不太记得是什么原因了。   他自嘲地想着,难道这算是一见钟情吗?   这个字眼对于陆寻来说好像稍微显得有些幼稚。   但内心深处有一个感觉告诉他。   从见到尤瑟的第一眼起,他便一直觉得对方给予了自己一种很强烈的熟悉感。   然而如今再去回忆,陆寻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这种熟悉感的来源到底是什么了。   “到了!”一声暗含兴奋的呼喊将陆寻的思绪唤了回来。   透过面前层层叠叠的枝桠,陆寻依旧能够看见,远处山顶的正中央,坐落着一方看不出深浅的池塘。   月的清辉与星的璀璨共同映照于其中,强烈冲击着看官的视线。   然而天公不作美,在他们踏上山顶的那一瞬间,无名岛上空便突然聚集起了大团的云雾。只消片刻,就将空中的一切遮掩了殆尽。   尤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到:“我没有骗你,平时这里的景色真的很美。”   “嗯,我方才看到了一眼。”陆寻安慰他。   -   反正时间还早,在岛上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是需要急着去做的。   两人便一同坐到了池边的石头上,决定等这阵云雾散去。   空荡的山顶只能听见有风拂过树枝时,传来的沙沙声响。   陆寻稍微回想了一下,好像最近许多次两人之间的沉默都是由尤瑟率先打破的,所以这次,他不太想让尤瑟继续做这个开头人了。   伴着沙沙的枯枝声,陆寻开了口:“尤瑟,我可以问吗?你昨夜为什么要更改我的衣服?”   尤瑟的身形似乎停顿了一下,不过他很快便回答到:“我觉得,人工养殖的那些珍珠色泽不太好看。”   “是这个原因吗?”陆寻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   听着他这样快速的回答,陆寻心里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既然都说出口了,尤瑟也没有继续犹豫下去,直接道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只是不想你会忘了我,我想你好歹以后看见那些珍珠的时候能够想起我。”   原来是这样。   陆寻忽然有些惊讶于尤瑟今夜的坦诚,又忽然有些后悔。为了方便行动,他离开澳格港之前,特地回家换了一身较为休闲的衣物。   “我不会忘记你的。”他还是说到。   事实上,陆寻觉得,换做任何人拥有了这样一段遇见人鱼的经历,大约都会忘不了吧。   何况他遇见的还是尤瑟。   如此美丽而又富有生命力的尤瑟。   “那就好。”陆寻听见尤瑟这样说到。   他好像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的情绪也在此刻舒缓了不少。   注视了许久眼前的池面后,尤瑟终于再次开了口,唤到:“陆寻。”   “嗯?”   不知为何,陆寻觉得尤瑟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奇怪,不过接下来他问出的问题比这份神情还要更加奇怪。   他说:“你只在夜晚看湖,是因为里面有星星吗?”   “为什么会这么问?”陆寻有些不明就里。   尤瑟将目光从池面上移开,定定地看了过来:“你回答我就是了。”   尤瑟很少会用这样有些强硬的方式与自己对话,陆寻不太习惯,但还是顺从地回答到:“也许吧。”   话音将将落下,尤瑟又接着说到:“是因为你喜欢的人吧。”   他的尾音没有往上扬,是近乎肯定的语气。陆寻有些怔愣,停顿了半晌,然而这份沉默却似乎被尤瑟歪解成是在默认了。   只听他说到:“能和我说说吗,他是谁?”   大脑的颞叶*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痛,陆寻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脑中的某部分区域已是一片空白。   但尤瑟直直凝视过来的目光,让陆寻不太想再用沉默做回应了。   他只好回答到:“我好像忘记了。”   尤瑟忽然笑了,神情之中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撑住膝盖从池边的石头上站了起来,说到:“突然想起,这次回来,我还没有和特雷西打过招呼。”   陆寻仰起头看他,下意识问了一句:“特雷西是谁?”   “我的朋友,特雷西从小和我一同长大。”尤瑟回答到,他脸上原本复杂的神色此刻已经被平静取代,语气中几乎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陆寻看着他伸出手,轻轻掸了掸裤腿上的灰尘。   一路踏着荆棘,绕过枯木,来到这里。不知何时,他原先洁净的衣物上,已经沾染了一道又一道细密的痕迹。   “我先走了,下山的路只有这一条,你应该不会走错。”自从站起身后,尤瑟便一直将自己的目光收着,没有透露出半分。   然而在他快要走近来时的那条小路前,尤瑟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陆寻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被这道突如其来的目光给钩住了。随着尤瑟垂下眼睛,将目光移开的动作,他的心脏也随之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不过这里的星星真的很好看,等你看完了,再回来吧。”尤瑟说到,随即也不再作留恋,转身走入了来时的那条小路。   看着那道形单影只的背影,陆寻忍不住喊了一句:“尤瑟!”   然而直到这两个字的尾音都落下了,他也没有想好,自己接下来还应该再说些什么。   尤瑟当然也没有因为他的这句呼唤而回过头,他的背影逐渐被密集的丛林遮盖,变成了深深浅浅的一片。   自从头开始痛起来时,陆寻整个人的状态便已经有些混乱了。尤瑟方才这些令他有些难以理解的态度和举动,更是加深了他脑中的撕裂感。   陆寻的心跳跳得很钝很钝,有一股不安的情绪正在持续地蔓延着他的全身。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但却丝毫不记得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了。 第38章 时空   半空中那团云雾,来得毫无预兆,去时也悄无声息。   陆寻撑着脑袋在岸边枯坐了许久,直至池面上的星光重新凝聚,向着四周反射而去。   他才想起尤瑟临走前和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池面。   就在这时!   池中的星芒忽然在一瞬间里爆发了巨大的光亮,一阵强烈的能量波动袭来,让陆寻忍不住抬起半边手臂遮住了眼睛。   神经中枢传来的疼痛,暂时削弱了他的反应力。这一变故来得过于脱离实际,等到四周的亮度稍稍减弱了些,陆寻才站起身,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可接下来所看到的一幕,却让他脑中的神经骤然紧绷了一下。   只见池面中央正浮着一张女人的脸庞,五官妖冶而又美艳,乍一眼看去,仿佛古希腊神话当中的神灵。   只是一直紧闭的双目,却为她的神性多添了几分妖妄。   刚来到山顶时陆寻便向四周观察过,虽然这满池的水在黑暗之中显得不太清澈,但一眼看去的确也是不着一物的。   如今眼前这番景象,着实是有些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正当陆寻站在原地发愣时,池中央那张女人脸,竟是冷不防地朝他睁开了眼睛。   一双紫色瞳孔中散发着暗沉的微光。   更让陆寻注意到的,还要属她脑后那头银灰色的长发。   随着女人浮出水面的动作,这头银发也飘散在了幽深昏暗的池水中,如同月华一般倾泻而下。   虽然陆寻与这位突然出现的女士素未谋面,但大约也能够猜出来她的身份。   于是问到:“你是赫莱亚?”   池中的女人轻轻扯了扯嘴角:“不然呢,这座岛上还有其他的人吗?”   这语气听起来不算友善,陆寻停顿片刻才继续问了下去:“您是这座岛的主人吗?”   “我是。”赫莱亚打了一个哈欠,神情恹恹地靠上了池边的石岸。   见她一脸没睡醒的模样,陆寻也知趣地向后退了几步,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离开了。”   “站住,谁说我没事找你了?”   陆寻想要离开的步子顿住,心中迟迟地感受到了一阵燥意。   “您能有什么事找我?”他钝钝地转回头,再一次把目光移向了池中央。   赫莱亚正靠在岸边直直地凝视着他,说:“别摆出那副不耐烦的脸色啦,如果我说是关于尤瑟的事情,你应该有心思好好听我说说吧?”   闻言,陆寻果真微微皱起了眉头:“关于尤瑟?关于他的什么事情?”   “我想你应该还没有忘记,尤瑟想要成为人类的这个愿望吧。”赫莱亚道。   “你想说什么?”陆寻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听完这句话后,他的眉头已经完全紧锁了起来,中央正凹下去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我想说。”赫莱亚说着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也不知道她是还没睡够,还是睡太久了,“你知道人鱼变成人类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我不知道。”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陆寻脑中适时地传来了一阵刺痛,他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   他终于发现,自从见到赫莱亚之后,自己心中这股莫名其妙的烦躁感到底从何而来了。   不是因为她的语气,也不是因为她的态度。而是自己对于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居然有一种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赫莱亚方才的那句话便如同一把钥匙,直觉告诉陆寻,他曾经一定在对方口中听她说过相同的话。   可是陆寻搜遍了所有的记忆,却依然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在何时见过的这个人。   赫莱亚似乎并不在意他这样有些不对劲的状态,仍然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人鱼想要变成人类,是逆天而为,他会受到上天的惩罚。”   陆寻终于回过神来反驳到:“可尤瑟现在已经不想成为人类,他了却了自己的仇恨,也没有成为人类的必要了。”   “说得这么肯定,你问过尤瑟了吗?”赫莱亚目光沉沉地看了过来,紫色的瞳孔之中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她说到,“这样和你说吧,如果他真的不想成为人类,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这句话太难理解,听得陆寻紧紧皱起了眉头。   “你说什么?”他问到。   赫莱亚看着他的眼睛,状似思索了片刻,回答到:“你一定觉得我很眼熟吧,但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见过的我。”   陆寻在脑中拼凑了一番目前对于赫莱亚的认知,他有个猜测,也许自己心里所想的一切事情,赫莱亚都能够大致猜得出来。   在这个本就充满着不科学的世界中,她拥有这样超脱于自然的力量,想来也不太奇怪。   所以陆寻并没有正面回答什么。   所幸赫莱亚看上去也并不期待他的反应,只是继续说着:“你想的没错,我们确实见过。你可以稍微回忆一下,自己是怎么来到的这个世界。”   “难道是因为……高空坠落?”陆寻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高中那次飞机失事后,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身心状态都有些不太对劲。   现在回忆起来那段过往,陆寻还会觉得有些混乱。   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联想到了这两段稍微有些类似的经历。   “没错。”赫莱亚果然说到,“很多年以前你飞机失事,从空中坠落意外进入时空裂缝,那才是你第一次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话毕,赫莱亚向半空挥出手,在黑暗的山顶之中扬起了一道光辉。   片刻后,池中逐渐升起了无数条细密的金色丝线。   看着眼前这番场景,陆寻脑中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又崩塌了一截。   “这个宇宙姿态万千,还有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平行时空,我的职责,就是掌管它们。”说着,赫莱亚扯过了其中的一条金线,道,“这是你原本的世界。”   她又找了找,拉过另外一支:“这是尤瑟原本的世界。而你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在这里。”   陆寻顺着她的目光落点向下看去。   浮出水面的金色丝线虽有无数条,但在水面之上,只能看见赫莱亚后面拉过那支的倒影。   他听见赫莱亚继续说到:“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你所见到的一切,仅仅只是我对那个世界的投影罢了。   配合上眼前所见到的这一切,陆寻已经无法继续怀疑下去赫莱亚的话了。只不过活了这么多年,他居然现在才知道,原来记忆也是会造假的东西。   陆寻从胸腔当中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可当他的目光直直看进赫莱亚那双深紫色的瞳孔当中后。   他却突然发觉,自己的脑中,竟是出现了一段以往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的经历。 第39章 塌陷   虽然这么多年来,陆寻的记忆全都在脑中捆成了乱麻,有时也会出现片刻的混乱。但只要记忆重新完整的时候,他仍然还是能够很清楚地记起来,初次见面时赫莱亚所与他说过的一切。   当年路星泽离世,陆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中,拒绝任何人的探视与来访。直到一个月后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已经恢复成了正常人的状态。   只有陆灵察觉在眼里,发觉弟弟分明是把全身心都扎进了工作里,又从一个极端走入了另一个极端。   她了解自己这个弟弟的秉性,何况本就痛失了挚爱,温言劝说绝对不是一个行得通的方式。陆灵只好动用自己手中的权利,从集团总部施压,强制换人接替了一阵子陆寻在M.E中的位置。   官大一级压死人,面对自己的直接上级,陆寻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认命地接受了长姐的安排,暂时住到宁城东郊外的金浪度假区,被迫地“休养生息”。   让陆灵完全没能想到的是,陆寻休假时整天无所事事,竟是对金浪新开设的跳伞俱乐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等她察觉出弟弟近期有了什么不对劲时,陆寻已经花费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将USPA的跳伞资格证给考了下来。   得知此事后陆灵唉声叹气,但最终也没有明确阻拦过,只让他活着回来就行。   第一次独自踏上青天时,陆寻的情绪还不像后来那样平静。   然而越过了重叠的云层后,望向其下蔚蓝色的大海。他却发觉,自己胸口处狂跳不止的心脏正莫名地稳定了下来。   因此陆寻一直没有闭上过眼睛,便也亲眼看着自己脚下的世界,突然开始分外诡异地扭曲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陆寻来不及多想,已然被四周传来的气旋裹挟着,落进了最终形成的那道裂缝里。   -   “我终于等到你了,陆寻。”黑暗的虚空中,蓦然响起了一道听不出喜悲的女声。   陆寻警惕地抬头看向四周,然而不管他怎样睁开眼睛,面前仍旧只有成团成团的大片黑暗。   “谁在那里?”陆寻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事实上,他从刚刚进入这个空间的时候就发觉了,自己周围的黑暗中,其实还存在着另外一道视线。   “我叫赫莱亚,你不用特地知道我是谁。你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陆寻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等着她继续说了下去。   “你想让路星泽回来吗?”   听见她说这句话,陆寻忽然觉得有些荒唐。然而转念一想,事实上自己现在会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经是件充满着荒唐的事情了。   “我想,我当然想。”陆寻终于回答到。   好像只有在这样全然黑暗的世界中,他才可以放纵自己说出这种听起来有些任性的话语。   可多年以来需要在外人面前维持住的冷静形象,还是让陆寻在最后一刻里,稍稍收敛住了自己上扬的尾音。   “赫莱亚。”陆寻不轻不重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你会这样说,是因为你有直接将他带回来的方法,对吗?”   “我不能。”   陆寻原本已经提到心口处的跳动,又被这句话砸回了谷底。   好在下一秒时,赫莱亚已经再次开了口。她说到:“但是你可以。”   “我?”沉默了一会儿,陆寻终于道,“为什么?”   “因为他是为你而来的。”   赫莱亚将过往的一切都告知于了陆寻,包括他与路星泽相见时的起承转合、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以及……   路星泽的真正死因。   “平行时空本身便带有修正作用,如果穿越者在之前的时空中认识的人也存在于新时空,他就会渐渐遗忘旧时空的人。”赫莱亚的语气淡淡,藏在黑暗之中,几乎揣摩不出任何情绪,“你在遗忘最初与尤瑟相见的那段经历时,他也在逐渐地遗忘着你。”   听到这里,陆寻沉沦已久的心脏终于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他还记得自己初次见到路星泽那日的黄昏校园,夕阳的色彩好像还停留在余光中没有褪去。   原来他对于路星泽,并不是平白无故的一见钟情。   原来他们之间,还拥有着很长很长的曾经。   因而赫莱亚接下来的那些话,陆寻听在心里,也更多了几分惋惜。   “人鱼想要变成人类本就是逆天而为,作为代价,他们会丢失掉成为人类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心。”她道。   陆寻好像有些明白过来了,为什么路星泽离开前的那几年里,他会发生那样的变化。   下一刻,他果真听见赫莱亚继续说到:“恰好他对你的遗忘,也加速了这颗心的陨落。”   陆寻深呼吸了一口气,赫莱亚的话也恰恰验证了他先前的那个猜测。   路星泽明明完全有机会逃离孙天盛的毒手,可他并没有。而是近乎莽撞地迎了上去,替自己吸引了大部分的火力。   只有一种可能,陆寻想,他多半从很早之前开始,便已经失去所有对于生活的希望了吧。   一口气换完,陆寻已经将这份酸楚的情绪压抑回了心底。至少现在,或许有人能够给予自己这份机会,将这一切拨乱反正。   “所以我应该做些什么?”他静静地问到   “你只有回到过去,回到你们初次相见的那个世界。再重演一遍过去发生的故事,找到他最终下定决心成为人类的那个关键,从而再一次唤回他的本心,尤瑟才能再次回来。不然……”停顿间,赫莱亚的话语里好似终于出现了一点微不可闻的感情,“不然就算我再回溯多少次时空,他仍旧还是那个被夺走了‘心’的尤瑟。”   即使方才所听到的这一切,已经全然超出了陆寻的认知范围。但就是因为有关于路星泽,所以他还是愿意选择相信一次。   陆寻按照自己的理解推断了一下:“对于人鱼而言,本心就是驱动他们成为人类的理由对吗?”   “对。”赫莱亚回答到。   “我明白了。”陆寻闭了一下眼睛,“我会将他的心带回来的。”   “等等。”临到了最后这个关头,赫莱亚竟是又犹豫了一下,“那你呢?你难道不担心丢失记忆对于自己的影响吗?”   陆寻忽然勾起唇角笑了一下,道:“比起记忆,我更想继续拥有有他的以后。”   -   沉沦的往事正如同潮汐一般从脑海中缓慢褪去。   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受了,陆寻终于发觉,原来自己也能够拥有这样剧烈的心跳。   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在原地平复了一会儿,他终于稍稍抬起一点眼睛,问到:“这已经是第几回了?”   “第七回。”赫莱亚从与他的对视当中移开了目光,道,“所以这次你才能够留到第七年。”   陆寻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可略带颤抖的嗓音,还是暴露了此刻他内心里的真实情绪。   “我会在这个时空当中真正见到你,是不是证明……”停顿半秒,陆寻平复了一下呼吸,“我这次已经成功了?”   赫莱亚点点头,道:“对。”   陆寻忍不住微微闭了一下眼睛。   是了,第一次见面时,有些事情赫莱亚并没有完全和他解释清楚。   就比如说那座完全漆黑的空间,其实只是她临时创造出来的时空裂缝而已。只要离开,陆寻就会迅速忘掉那里所发生的一切。   不过这件事情想来就算和他解释清楚了,的确也没有什么作用。   但更让陆寻觉得不太靠谱的还有其他事情。   由于镜中世界的能量场不太稳定,陆寻初次穿越只在其中待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就被动地被传送回了自己的世界。   然而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的注定,陆寻虽然什么也不记得了,但他仍旧在对于那片大海的向往中,不断地尝试着跳伞。   之后每回从高空坠落时,他都会再一次地回到这座岛屿,然后再一次地与尤瑟遇见。   年复一年,陆寻也终于和他走到了第七年。   这一年,是陆寻十八岁飞机失事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离去的一年。   也是尤瑟真正把心交给自己的一年。   陆寻虽然很想当面问问他,这个尤瑟最终下定决心想要成为人类的关键究竟是什么。然而想想,又觉得不必急于这一时。   他们终于再次拥有了很遥远的以后。   -   陆寻撑着身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站在高处时,人的视野会开阔许多。从这个角度向外望去,他能够隐隐约约看到一点远处澳格镇的虚影。   此间事了结,他也应该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可真到了临别的这一刻,陆寻的心头,却又忽然泛上来了一阵有些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   赫莱亚好似猜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忽然道:“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只要我选择结束,这个世界便会开始塌陷。”   “塌陷……”陆寻声音轻缓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   这一刻里,他的脑中不知不觉闪过了许多人的面容。   坦白来讲,在澳格镇的这么多年里,他也得到了许多曾经没有感受过的东西。   “但这些都不是真的。”赫莱亚忽然开口到。   即使这句话听上去很像安慰,可她的语气却十分平淡。就如同赫莱亚的整个人一般,皆散发着神灵的无欲无情。   好像只有在面对关于尤瑟的事情时,陆寻才能够感觉出来,她也许也拥有着类似于人类的感情。   仿佛是要验证陆寻的猜想。   下一刻,远方传来的一阵轰鸣,便忽然而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寻朝着无名岛之外的海平面望了过去。   不知何时,那里竟出现了一个扭曲的漩涡。在他看过去的十秒里,这个漩涡还在不断地上升、扩大,几乎就要把整个世界都囊括进去。   算算速度,不出两分钟的时间,它便会到达澳格港。   然后是整个澳格镇、整个澳格半岛……   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陆寻有些怔愣地喃喃到:“这个世界已经开始塌陷了吗?”   “嗯。”   陆寻本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算了。   只问了一句:“现在我要如何从这个世界回去?”   赫莱亚没有多言,只是扯过身侧那条属于陆寻以前世界的金线,朝他递了过去。   那条金线上散发出来的浅淡微光仿佛具有魔力,陆寻情不自禁地从她手中接过。   下一刻。   一股澎湃的能量自他的掌心向着全身盈满而去。   在陆寻被一阵强大的力道扯住向前倒去的同时,他又听见赫莱亚的声音无悲无喜地传了过来:“你去到那个世界后,会再次因为平行时空的修正作用,忘记方才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然后……”   她的声音彷佛已经进入了虚空,变得越发空洞:“然后你会逐渐忘记存在于那个时空的,与现在这个时空相同的人,也就是尤瑟。”   听到这里,陆寻突然还想再说些什么。   但没来得及开口时,他便已经顺着金线的引力,被拖入了水中。   池面上的星光在转瞬间溅起。   再次看去时,那里已经不见任何人影了。   空荡的山顶中,有人微微叹出了一口气。   一阵乏力感忽然之间席卷了四肢百脉,赫莱亚困顿地打了一个哈欠。   转过头时,她却看见不远处的山路上,正伫立着一个不断发着抖的身影。   满脸的惊诧错愕,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看了多久了。 第40章 共赴   由于半空中阴云的聚集,下山的路也比来时变得更加困难了些。   但尤瑟完全没有心思顾及那么多,只是一股脑地想要逃离方才的那片山顶。   “刺啦”。   寂静的山路中,突兀地响起了一道有些奇怪的声音。   尤瑟还没反应过来,想顺着声音的来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在回头的同时,他的脚也在不注意中踩上了道路旁那块有些湿滑的石头。   “啊!”   伴随着一阵短促的惊叫,尤瑟脚下一滑,直接往前摔了出去。   这回他倒是明白方才那道声音的来源了。   尤瑟看着自己被树枝划出一大道破口的袖子,心中有些欲哭无泪。   这几日里无名岛应该下过雨,因为尤瑟衣服上其他原本完好无损的地方,此时也沾上了大片大片泥泞的土块。   他愣愣地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呆坐了一会儿。   一阵夜风自山道中吹拂而过,尤瑟忍不住抱紧了膝盖。任由裤腿上的那些泥土,透过自己破损的袖子,蹭花了手臂。   他在心中有些酸涩地感叹了一句:今天还真是倒霉啊。   虽然事实上,尤瑟觉得自己本就不是一条幸运的人鱼。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便已经是最大的证明了。   这么多年来在陆寻面前的一切故作姿态,终于在此刻崩塌殆尽。   是了,明明七年的时间都过去了。可他每次试图想要逃离,都还是会无法自拔地陷入进对陆寻的眷恋当中。   因为尤瑟一直贪心且自恋地认为,陆寻这些年里在澳格镇中所做的那些,都有着一部分自己的原因。   即使他让理查叔叔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对方这个问题,得到的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回答。   可是尤瑟还是忍不住贪心。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明晃晃地摆在面前,一次一次凌迟着他虚妄的幻想。   陆寻并不喜欢自己,他喜欢的是那个也许远在大洋彼岸,同自己长得很像很像的人。   尤瑟知道,但他方才会向陆寻问出那个问题,其实并非是想获得一个准确的答复。   陆寻明明那么聪明,一定早就看出他的这些小心思了。   但他仍在隐瞒。   想到这里,尤瑟感觉自己的鼻腔酸了一下,眼球的位置也涨得有些难受。   片刻后,一滴泪自半空中化作了珍珠,然而最终却滚落进了满地的污泥里。   人鱼其实很少会哭泣,因为他们的眼泪很珍贵,是心血凝练之物,不能像人类一样仅凭着感情的驱动就随意落下。   就连理查叔叔说要离开自己的那时,尤瑟都一直强忍着,告诉自己应该坚强。   可后来初尝到了少年情愫,正是心绪激荡之时。刚与陆寻分开的那些年里,尤瑟时常都会躲进自己的被子里。   那些偶尔出现在枕套上的珠子,现如今也有了它们的归处。   尤瑟没有骗陆寻,他替换珠子的举动,就只是想让陆寻不要忘记了自己而已。   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尤瑟总会想把自己藏起来。   他紧了紧圈住膝盖的手臂,在周遭沉沦的夜色当中,静静将脸埋了进去。   我好讨厌陆寻,他想到。   -   夜晚的海底几乎是完全的黑暗,但对于人鱼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大的障碍。   虽然尤瑟方才提到特雷西,只是他想逃离那片山顶时的一个借口。可走下了山后,尤瑟确实也有点想去找他了。   这几年在陆地上生活的时候,尤瑟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理查叔叔不是适合倾诉的对象,只有阿伦勉为其难能够算是半个。   离开澳格镇之前,尤瑟特地去温莎公馆向他道过别。   当年那个只长到自己胸口的小男孩,如今也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尤瑟在水里换了一口气,将脑中那些有关于陆地上的回忆全都收回了记忆深处。   他完全没有担心过这样的大晚上过来会找不着人,因为特雷西是一条很爱晒月光浴的人鱼,这就是为什么尤瑟总会在晚上碰到他的原因。   “特雷西!”尤瑟用人鱼族的语言向四周的海域呼唤了一声。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夜的人鱼海沟有些过于安静了。   他接连地呼唤了好几声过后,也没有收获到任何人的回音。   眨眼间,他面前的不远处忽而窜过了一条绿色的鱼影。   看上去应该就是特雷西没错,尤瑟心中的不安感稍稍减轻了一些,他连忙摆动起鱼尾向前追过去。   “特雷西,你等等我!”   他与那条鱼影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尤瑟几乎可以断定那就是特雷西。   然而当他伸手想去抓住那人时,眼前的鱼影竟晃了晃。下一瞬间,便如同粒子一般散在了幽暗的汪洋中。   尤瑟愣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直至水中袭来一阵明显的波涛,他才恍然地回过了神。   尤瑟心中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因为正常情况下在水里应该是感受不到海浪波动的才对。   除非是由于那些异常的自然情况。   来不及多想,尤瑟便已经朝着海平面游了上去。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的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   只见不远处的海面上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这个漩涡还并不是正常的状态,反而隐约带有着一份扭曲的空间感。   不消片刻,便已经扩散着卷向了海对岸的澳格港。   “理查叔叔,阿伦,李叔……”   面对眼前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尤瑟心中的理智崩溃成了一块又一块。   四周汹涌的海浪不断卷起水雾拍打在他的身上,夹杂着一阵刺骨的寒凉,尤瑟一个激灵,猛然地回头看去。   只见无名岛最高峰那处原本黯淡的山头,如今竟然溢满了淡淡的金光。   不好,是赫莱亚醒了!   尤瑟心中暗道不妙,深呼吸一口气再次潜入了水中。   -   尤瑟心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混乱过。   他急急忙忙地从水中上岸,又急急忙忙地跑去后山。等走到山顶时,他的双腿已然布满了泥泞。   可尤瑟完全没有闲心去顾及这些旁支末节。   因为刚刚走上山顶的第一刻,他便亲眼看着岸边那人仿佛经受到蛊惑一般,直直坠入进了满池的水中。   “陆寻!”尤瑟大喊一声奔向池边,可如今不管他再怎么找,都无法见到陆寻的任何踪迹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都是怎么回事!”接连发生的一串事情,已经让尤瑟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他直接越过池边的石岸,拖着满腿的污泥踏入进了水中。又一把抓住赫莱亚的手臂,质问到:“你对陆寻……不,你对这个世界做了什么?”   “宝贝,先别激动。你可看到了,方才是他自己跃进来的。”   是的,尤瑟确实看到了,但事到如今,他的情绪怎么还能够平静得下来?   尤瑟忍不住紧了紧抓住赫莱亚的手,恰似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浮木一般,近乎哀求地说到:“你一定知道的,对吧,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着急,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糟糕。”赫莱亚带有安抚意味地拍了拍他的脖颈,“怪我先前没有和你打好招呼。”   听她这么说,尤瑟狂跳不止的心脏终于平复下去了一半。   面前这个神秘的银发女人,不仅仅只是这座岛的主人,还是自己所处的这整个世界当中,掌管时间与空间法则的神。   虽然赫莱亚并没有特意提起过,有关于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些事。   但尤瑟通过她的身份,大约也能够猜测得出来,当年离家出走后能够看到这座岛,一定是因为赫莱亚听到了他的心愿。   尤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海底,所以他遇见了赫莱亚,两个孤独的人从此以后都有了陪伴。   赫莱亚向来对尤瑟很好,此时察觉到他不安的情绪后,也特别放缓了声音:“我想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你想不想听?”   “我……”   直觉告诉尤瑟,接下来自己即将要听到的这些内容,一定会颠覆他的所有认知。   “你说吧。”在开口时,尤瑟的语气中已然带上了许多显而易见的颤抖,“我在听。”   赫莱亚深呼吸了一口气,对他说到:“把你的手给我。”   掌心接触的瞬间里,半空中突然爆发出了一道巨大的光亮。   尤瑟觉得自己脑中开始翻江倒海地涨痛了起来。   来不及平复心境时,汹涌如潮水的往事已经在转瞬之间,一寸寸填满了他脑中的空缺。   ……   人声鼎沸的教学楼,精心打磨过的设计稿,还有击中左肩处的一道枪伤,再加上记忆深处,那个永远也无法放下的人。   尤瑟已经褪色成苍白的前半生,终于迟迟地鲜活了起来。   “赫莱亚,我是不是有点傻?”   尤瑟说到,一句话轻飘飘地散在了风里。   赫莱亚带了些许安慰地回应到:“不是你。”   晚风凉凉地刮了过来,其间似乎还夹杂着一阵细密的水汽。尤瑟动作迟缓地向外看了一眼,才发现方才那道漩涡,此刻已然上升至了最高顶。   它终归将一切的一切都倾吞了殆尽。   整个个世界中,仿佛只剩下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一座小岛而已。   “陆寻已经回到他的世界了吗?”尤瑟忽然问到。   眼见赫莱亚点了点头,他本想继续问些什么,却被对方抢先一步接过了话题。   “你还是想跟随着他一起回到那个世界去,对吗?但或许,你也可以选择不再去了。”   “什么意思?”尤瑟愣愣地问了一句。   事实上自从重获记忆后,他便全然没有考虑过,除了要去见陆寻以外的任何其他情况。   赫莱亚目光沉沉地开口道:“陆寻已经完全地忘记了路星泽,最后这次时空跳跃后,还会继续忘记现在的你。如果让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一切的错乱最终都能够回到正轨。”   尤瑟终于沉默了下来,赫莱亚的这句话,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结果。   但如今听起来,却也觉得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方才在一瞬间里接收了过多记忆,尤瑟还没来得及一一看过。但眼下这刻,不知为何,他却忽然想起来了自己一定要成为人类,追随陆寻而去的那个理由。   那是陆寻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他们之间还没有发生过有关于路星泽的故事。陆寻对于自己的感情,更多地也只是停留在面对一条小动物的怜惜上罢了。   尤瑟便也一直懵懵懂懂。   直到那日暗夜无光,陆寻执起了他的手。   在那道震耳欲聋的枪声中,尤瑟终于了却心愿,亲手血刃了自己的仇人。   他也才终于发现,原来自己的心脏,早就已经随同某一个人跳动了起来。   只不过彼时年纪尚浅,他还对爱与希望有着孤注一掷的热血。而如今重获记忆,漫长的岁月加之于身,他需要考虑的事情也更多了起来。   赫莱亚说的没错,或许将一切的事情拨乱反正,才是眼下最好的结局。   空阔的山顶中安静了许久,只有远处那道漩涡还在发出滔天的声响。   赫莱亚一直在等着他开口。   尤瑟几乎已经将脑中所有过去的画面都重演了一遍,忽而地,他却发现了一处方才一直被自己漏掉的细节。   “不对。”尤瑟抬眼看向赫莱亚,问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不再去到那个世界了,不就会有其他的人,代替路星泽重演那段命运吗?”   世间万物皆遵守着能量守恒定律,而时空穿梭者想要主观达成自己的穿越目的,只能通过置换两个平行世界能量场的方式。这种操作,一旦成功后就无法再次逆转了。   如今赫莱亚所创建的这个镜中世界,实际上是可以暂且独立于规则之外运行一段时间。但只要一切尘埃落定,被复制的主世界还是会变回到原本的能量场。   这样以来,如若自己不再回到先前的主世界,路星泽这个身份又会变成何种模样呢?   想到这里,尤瑟忽然觉得全身都开始泛起了冷意。   让所有一切重回正轨固然是个好结局,但让陆寻永远地遗忘自己何尝不算是另外一种残忍。   尤瑟深呼吸了一口气,道:“对不起赫莱亚,我还是想再次去到那个世界。”   这个回答似乎并没有超出赫莱亚的预料,她的神情看起来还是淡然的,只有紫色瞳孔中的光芒稍稍暗下去了一点。   她说着“我知道了”,而后从手边的池面中扯过了一条金线,道:“你去吧。”   “谢谢你赫莱亚。”尤瑟捂住狂跳不止的心脏,接过了她手中的线。   -   远处滔天的海水正在缓慢褪去,落到地面上后,整个空间都逐渐形成了四方的平面。   赫莱亚明明已经很困了,但她还是没有睡去。   望着逐渐平静下来的池面,她只是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   “这次我不会再让你忘记了。”   【上卷·人鱼岛完】 第41章 偏差   身体正在极速的坠落当中。   陆寻从厚重的黑暗里睁开眼睛,穿过云雾的屏障,脚下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   不对。   陆寻反应过来。   明明自己方才还在无名岛的山顶,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来到了这里?   但随身携带的高度指示器发出的“滴滴”提示音,还是让他本能地向后伸出了手。   还是不对劲。   因为这次他竟然拉动了伞包的锁扣!   大型降落伞“嘭”地一声从身后敞开,陆寻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终于重新有了支点,不再同原先一般,好似一片被卷入空中的落叶不断打着旋。   但他的思维仍旧处于混乱之中。   陆寻心想:我怎么突然就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他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尤瑟从山顶离去时那一刻。   更何况这次所发生的情况还与原本完全不同。   今日的风向极其适合出行,陆寻完全不需要进行任何多余的操作。一直让身体顺着风,便看到了降落地的海岸线。   双脚踩上柔软的沙地时,陆寻脑中还迟疑地停留着一丝不真切感。   直到有位大胡子的教练员走上前,一边将他的肩膀拍得“啪啪”作响,一边还在操着一口莫名其妙的普通话说到:“干得不错,我的老伙计!”   痛感自肩部上的神经传来,陆寻终于确认了这不是梦境。   他甩了甩头,企图让脑中发生的一切串联起来。   但他并没有成功,因为这其中似乎缺少了很重要的一环。   “陆,你还好吗?”见他这副模样,一旁的教练员也收敛了原先的轻松神色,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   陆寻揉了揉昏涨的太阳穴,强迫自己的意志恢复过来,道:“我没事。”   “你这样哪叫没事?如果是之前的你,明明就会说什么‘我上飞机之前签过安全协议了,出了问题也不需要你们负责’,这种话。”   他们两人曾经的相处状态的确如此,只不过按照常理,当下所发生的一切对于旁人来说,只是过了短短的几十分钟而已。   可在陆寻的脑中,他方才却是经过了整整七年。   一切的场景与感触都是那么得清晰,陆寻无法欺骗自己,将它们当作只是一场普通的梦境。   面对旧友的疑问,他只能略带着苦笑摇了摇头。   “我看你这次回去真是该好好休息了,之前在飞机上时,我就觉着你的状态不怎么对劲了。”   陆寻敷衍地点了下头,余光中瞥见海滩外的岸上似乎有人向自己招了一下手。   他眯起眼睛看去。   那人一身成套的银灰色西服低调沉稳,即使站在有些凛冽的海风之中,发型仍旧能够显得一丝不苟。   应该是自己的助理汪越没错。   陆寻回身拍了拍教练员的肩旁,算作是告别。踏着一地细密柔软的金沙,缓步走出了这片海滩。   -   发现老板注意到自己后,汪越便已经停下了打招呼的手。此时正笔直地站立在原处,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陆寻听见他的声音顺着海风,平静无波地传了过来:“陆总,路先生也来金浪了,他好像有事找您。”   “路先生?”陆寻搜寻了一遍脑中的记忆,他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   于是问到:“他是谁?”   汪越停顿了一下,虽然表面上看去没有太大变动,但以陆寻对自己这位总经理特助的了解,他现在的态度应该是有些无语。   陆寻:?   “路星泽,M.E珠宝首席设计师,七年前进入公司。身高180公分,体重……”   “等等!”陆寻忍不住打断了汪越的话。   说实话,他一直有过怀疑,自己这位助理到底是不是个程序精密的智能AI。   陆寻有些头痛地按了按额角:“M.E珠宝的首席设计师不是陈桑鸣吗?”   汪越再次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不过良好的职业操守让他马上就回答到:“在我的印象中,陈经理现在应该还在路先生的手下做事。”   M.E珠宝从诞生之初走的便是高端设计品牌线,因此在整个企业的运转流程当中,最为重要的便是设计部门了。   按照常理来说,陆寻作为CEO不应该会记错他们的组织构架。   但在他的记忆中,早在两年以前,陈桑鸣就已经接替上一任首席,负责起了整个M.E珠宝的产品线总设计。   只不过他也稍微有些不记得了,那位上一任的首席设计师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卸任的。   更令他费解的还是,这位完全可以称得上是M.E珠宝开国功臣的人,他竟也完全不记得是谁了。   陆寻觉得自己脑中好像正有两道对冲的思维在打架。   颞叶忽然传来的一阵刺痛感,让他忍不住皱着眉头闭了一下眼睛。   貌似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太适合深入思考这些问题。   陆寻只好转换了一个话题,问到:“他人现在在哪里?”   汪越半垂着眼睛回应:“应该在您的度假别墅里,我刚才替路先生开了门。”   闻言,陆寻浅浅地皱起了眉头:“你为什么会让一个陌生人进入我的别墅。”   汪越:?   陆寻:?   他猜测汪越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处理的程序,因为此刻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人类应该有的疑惑情绪。   “算了。”陆寻叹了一口气。   七年的时间过去,也许他不小心遗忘了什么细节也说不定。   思考了一下,临走之前,陆寻还是多余说了一句:“帮我查一下,十九世纪是否存在过一个叫澳格的小镇。”   -   隔绝人声鼎沸的碧海沙滩,远处是静谧的独栋别墅区。房屋皆刷着崭新的白漆,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将灼灼烈日反射回了海平面。   陆寻对了一眼手上的房卡,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经有些记不太清当初的门牌号了。   “滴”。   房卡贴上别墅门口的金属感应器后,发出了正确的提示音,他将手握上门把。   推开别墅大门的那一刻,陆寻周身猎猎作响的海风,也在一瞬间里倒灌进了屋内。   客厅中的白色纱帘被卷至了半空,落下来后,又轻轻拂过了站在落地窗边的那人。   陆寻想要进屋的脚步顿住了。   这人的背影何其眼熟。   如果他的记忆并没有出现差错的话,几十分钟之前,他应该还在亲眼望着这个背影,从自己面前渐渐远去。   “尤瑟。”陆寻忍不住喊了一声。   落地窗边的那人终于转过身来。   白色纱帘仍在顺着风浮动,时不时还会卷向他的脊背。   这副洁净衬衫包裹之下的青年躯体,在此时此刻的场景中,竟被显得分外得不染纤尘。   陆寻的心脏忽然重重跳动了一下,他好似听见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低低地告诉着自己。   这次一定要紧紧抓住这个人。   不知是受到了哪一股力量的驱使,他竟然头脑一热,大步流星地迎着风走上前。   然后抱住了那人。   直到后背被人用很轻很轻的力道拍了拍,陆寻才恍然回过神来。   怀中这人虽然和尤瑟长着一样的身形、一样的脸庞,但在具体特征方面却和他有着极大的不同。   一阵穿堂风忽而吹过,将那人的衬衫下摆吹得鼓动了起来。从陆寻这个角度,正好可以透过他轻薄的衣领,望见其中那光洁一片的脊背。   这不是尤瑟。   陆寻冷不防地松开了怀中之人,又向后退了几步。冷静下来后再去审视,这人与尤瑟也有了更多的不同。   就比如方才还戳在自己颈处的那截碎发,看上去分明是漆黑如墨的颜色。   “你不是尤瑟。”陆寻断言到,“你是谁?”   “为什么这么说?”那人不但没有退缩,反而扬起嘴角轻笑了一声,“难道我和他长得不像吗?”   如此这般充斥着轻佻的语气,再加之他身上还穿着一件过分轻薄的衣衫站在自己房里。   陆寻微微皱起了眉头。   快三十岁的人了,他不可能什么也不懂。   陆寻对外并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的性向,所以作为M.E珠宝的掌权人来说,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些来历不明的莺莺燕燕也不足为奇。   更何况方才在他脑中发生的那段关于上上个世纪的经历,陆寻尚且还没能完全理清。   他不明白那究竟是梦境,还是人为的虚构产物。   而如今自己的眼前,却又出现了一名与那段过往当中相貌一模一样的人。直觉告诉陆寻,这其中一定存在着什么关联之处。   虽然不是特别愿意承认,但这很可能只是旁人所操纵出的一场阴谋。   陆寻的目光沉沦了下来。   只不过对于面前这个人,他应该还有些周旋的余地。   “是吗?”陆寻往前走了几步,道,“那你也和尤瑟一样,是一条人鱼吗?”   听到这样荒谬的质问,那人脸上竟然没有显现出任何怪异的神色。   他还是嘴角含着笑,语调也十分轻盈,说到:“是啊,我是。”   陆寻不动声色地换了一口气,接上方才的步伐朝前走去。   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缩短得越发近了。   陆寻看着面前那人原本还停留在原地不愿动作,然而随着他的步步紧逼,这会儿也没忍住向后退了几步。   最终退到了身后的沙发靠背上,终于被阻挡住了去向。   陆寻贴心地拉住了那人的一只手腕,帮他维持住了片刻的平衡。可另外一只手却反其道而行,直接按住了身前那人的大腿。   陆寻道:“变出来给我看看。”    第42章 阵雨   “陆总。”伴随着别墅大门被人推开的动静,一道略带机械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然而不出两秒钟的时间,那人便已经紧接着道:“不好意思打扰了,陆总路先生你们继续聊。”   陆寻猛然松开手中之人,回头时,却只来得及看见汪越临走前紧闭上的大门。   陆寻:……   也不知道这次到底是生理作用还是精神作用了,总之他又感觉到自己的头部传来了一阵眩晕。   按着额角的间隙,陆寻忽然回想起了汪越刚才的那句称呼,便抬起头看向了身前那人,问到:“你就是路星泽?”   沙发的靠背有一定的高度,路星泽从上面蹦了下来。这一举动,让陆寻方才才将两人之间拉远了的距离,又再次缩短了回去。   “对,我是。”他回答道,“但我也是尤瑟。”   陆寻从肺中吐出一口浊气,后退几步,靠在了落地窗边。   他不禁开始反思起来,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往公司里招了这样奇奇怪怪的人。   听汪越说,路星泽还是五年前便进入的M.E,可他对这位路首席真的没有任何印象。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路星泽说到。   “既然知道很难理解的话就不用多说了。”陆寻无情地打断了他,“我没有时间陪你们玩这种科幻游戏。”   听完这句话后,路星泽终于沉默了下来。   明明身旁的落地窗早已被人推开了半扇,但陆寻仍旧能够感觉到,在这短暂的一瞬里,四周的空气忽然变得滞涩了不少。   他忍不住背过身面向了窗口。   咸涩的海风味道瞬间盈满了鼻尖,忽然而然就将陆寻拉回了那个带有着碧蓝色彩的海岛。   “陆寻。”   一道熟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陆寻的脑子又有些混乱起来了。   他想,为什么路星泽在喊自己名字的时候,也会同尤瑟一样,莫名就会带上了一点依赖呢?   陆寻特地收敛了一番自己话语中的感情,有些冷淡地说到:“提醒一下,你应该称呼我为‘陆总’。”   “哦。”路星泽的声音听起来终于多了一点失落感。   但他还是说到:“我还在休假,有任何工作上的事情都回到公司再和我说。至于工作以外的其他事情,我现在并不想听你说。”   窗外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低沉了下来,一大片层状乌云正从远处的天边飘来,几乎将整个世界都遮蔽成了昏暗。   陆寻心中忽然泛上了一阵不太安宁的情绪,于是他便从外衣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拨响了工作簿最顶上的一通号码,问到:“刚才你来找我,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电话那头是汪越。   即使方才匆忙离开后没多久,又马上接到了自己这通电话,如今他的语气听起来还是不紧不急。   “陆总,刚才气象台发布通知,七号台风路径偏转,会于两个小时之后就登陆宁城东。我们返程时需要经过一段环海公路,通行可能会不太安全,您看需不需要在金浪多安排一天的日程。”   一段话说到最后,电话那头已经隐约夹杂了些许微弱的电流感,可见远处的信号塔台已经遭遇到了一些影响。   陆寻只能叹出一口气,道:“就按你说的办吧,记得通知公司,有紧急事项需要我审批的直接先转接邮件。”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天边蓄势待发的一阵雷鸣,也终于闷闷地响了起来。   陆寻将头转回室内,见到路星泽握着手机浏览信息的模样,心中又分外无语地笑了一声。   他竟是不知道,原来人鱼也会玩手机啊。   刷着刷着手机屏幕,路星泽忽然开口说到:“陆寻,新闻上说等下会有台风。”   “不要叫我陆寻。”   “哦。”路星泽的声音又听起来郁闷了许多,“陆总,我刚才看到新闻上说等下会有台风。”   “我知道了。”   身体有些疲乏,从降落到现在陆寻还没有休息过,他在沙发上随意找了一个位置,坐着道:“所以你还一直待在这里做什么?”   路星泽也靠着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因为我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啊,陆总你的房子这么大,难道不能收留我一下吗?”   下意识地,陆寻默不作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自己去开一间房。”   路星泽摊开双手展示了一下自己,满脸无辜地说到:“没带银行卡。”   陆寻本想说让他用手机支付,但话说出口之前,又觉得路星泽肯定还能说出什么别的理由来。   于是他只是一言不发地从旁边的柜台上取过了自己的钱包,掏出一张卡后直接说到:“先刷我的。”   -   “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走?”陆寻有些失去耐心地问到。   一个下午过去了,陆寻已经回房间休息了一觉出来,却看见路星泽仍然坐在他的原处几乎没有移动过。   只是方才远远看过去时,他的脸上似乎还带了几分沉思,这会儿被自己打断后才收敛了起来。   再此看向陆寻的时候,他已经重新换上了自己惯常那副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   “外面下雨了,我没带伞。”路星泽说到。   陆寻看向窗外,入夜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虽然看不清雨丝的路径,但打在玻璃上的点滴,还是向旁观者昭示了这场阵雨的淋漓。   一时间里,他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走下二层敲响了汪越在一楼的房间门。   作为自己的特助,陆寻常去的别墅里都会特地给他留一间屋子。   “给他找一把雨伞吧。”客房门打开后,陆寻对着汪越说到。却见他好似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头顶呆呆地冒出了一个问号。   汪越:?   陆寻:?   迎着老板探究的目光,汪越最终还是说了一句:“别墅里只放了一把雨伞。”   听完这句话,陆寻有些无奈地垂着眼睛转过了头。   路星泽仍然坐在自己的原处,只不过从方才开始,他便一直拿眼神在偷偷地瞄着他们。   此时措不及防与自己对上目光,他眼中还有些落寞的暗光没来得及全部收起。   心口处的位置似乎被扎了一下,但陆寻面上依旧是看不出来太多真实情绪的平静如水。   窗外的暴雨还未停。   碰巧这时一阵门铃闯入雨声,才终于打破了屋内这阵有些难以言喻的气氛。   来人是金浪的侍应生,陆寻方才叫过餐,没想到这会儿他们便已经着人送过来了。   陆寻从侍应生手中接过餐盒,临到对方转身要走前,又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说着,陆寻转身看向了自己屋内的那人,“劳烦您在这里稍等片刻,等下帮我把他送回去吧。”   -   酒店今夜送来的晚餐是整盒摆放完美的寿司定食,总共有三人份。   虽说精致如斯,但盛放在餐盒正中那些卷出花的三文鱼刺身,还是让陆寻没忍住皱了下眉头。   此时有外人在场,他不太想将自己的过敏症状表现出来,便向坐在自己右手侧的汪越,递了一个示意的眼神过去。   汪越倒是接受到信号了,陆寻看得清晰。只因为他的表情即刻出现了很短一瞬的卡顿,让陆寻直觉他的程序又出现了什么运行错误。   好在这回汪越回神得也很快。   他以拳抵唇轻咳两声,道:“感觉今天胃口还不错,陆总,您能不能……”   话才说到一半,汪越便愣愣地看着路星泽伸长的筷子,已经将老板餐盒中的整朵三文鱼花给夹走了。他只得把剩下那一部分话咽着,狠狠地吞了下去。   路星泽神情无辜地抬头看向他,声音也是无辜的:“怎么了小汪,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突然感觉我其实不是很饿。”汪越平静到。   “好哦。”说着,路星泽又将自己盘中的一只和牛手握夹了回去,“陆寻,我比较喜欢吃三文鱼,跟你交换一下可以吗?”   从方才开始陆寻便一直在注意着他的举动,此番却没有接话,只是从那人头顶的发旋上缓缓移开了眼睛。   淡淡道:“吃饭吧。”   一顿好好的晚餐被他们吃得气氛诡异。   汪越本就是个成精的闷葫芦,自从刚才那个小插曲过后更是全然没了声音,只一门心思埋头苦吃着他的晚饭。   路星泽看上去倒是个左右逢源的性子,只不过大约碍于不远处还有个侍应生在场,这会儿也收敛了不少。   陆寻乐得清闲,便也没有挑起任何话题。   餐桌上沉默了许久,直至一场晚饭过去,就连窗外的雨声好似都小了不少。   侍应生带来的那把伞伞檐很大,足以遮挡住两个人。此番雨势缩减后,更是没有了留给路星泽的借口。   好不容易能把人送走,陆寻特地站在了别墅门口打算尽点最后的礼数。   隔着朦朦胧胧的雨幕,路星泽的背影渐行渐远。穿过别墅外围的小型庭院,差不多就要走出大门了。   从方才起便站在陆寻身侧的汪越,忽然之间开了口,声音中听不太出感情地问到:“陆总,您和陆先生吵架了吗?”   汪越极少数时间里会与自己谈论私人话题,听闻这话,陆寻有些微妙地意外。   他摇了摇头,本想说到“我与他本来就没有太大关系”。   然而下一刻,他却措不及防地被拥入了一个略带着水汽的怀抱里。   世界之外阵雨淋漓。   是路星泽抛弃庇护着自己的那把雨伞,突然转身跑回到了他的身边。   一道熟悉的嗓音自耳畔传来,伴随着远处岸边四起的潮声,仿佛来自海洋深处的嗡鸣。   路星泽声音轻轻地说到:“晚安陆寻,我们明天见。”    第43章 低烧   这一觉,陆寻睡得很沉。   荒岛、小镇、枪声……梦境中仍在不断重演着过往的一切。   直到睁开眼睛望见满目的昏暗时,陆寻都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他往床头柜的方向摸到了自己的手机,见屏幕正中年份最开头的数字仍是“20”,陆寻抬起一只手臂遮住眼睛,不觉松了一口气。   想起什么,他又在手机的通讯录里翻了翻。   C字母开头下面,陈桑鸣的备注是设计师助理。   再往下翻去,路星泽在他的通讯录中却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名字。   陆寻脑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   他一直有听闻过平行时空的概念,他想,难不成自己现在就是来到了另一个与以往有着细微差别的新世界?   想到这里,陆寻打开了搜索引擎。   脑中的记忆已经过去了七年之久,对于以往发生过的大部分事情,他都有些记不太清了。唯一印象深刻的,还是距今大约两年多以前,在宁城北郊发生过的一场爆炸案。   他将此前的新闻报道查找了一番,在这件事上,他的记忆确实没有发生过差错。   既然如此,那么先前在他脑中所发生过的那七年又意味着什么呢?   越想脑子越乱,陆寻索性不再去想了。   整个卧室都是一派阴沉而又昏暗的模样,窗帘拉得严实,就连半寸天光也没能够溜进来。   陆寻闭着眼睛休息了片刻,昨夜睡前设置好的闹铃这才迟迟地响了起来。   八点整。   陆寻关掉铃声从床上坐起,步履迟缓地走到了卧室的落地窗边,“唰”一声将厚重的遮光窗帘掀了开来。   台风带来的磅礴水汽,在遇见了亚热带沿海的夏季高温后,形成了一场强烈的对流。   于宁城东境登陆的同时,也波及到了距其二三十公里开外的金浪度假区。   下了彻夜的雨后,这里的整片天空都是阴沉的。   陆寻在窗边站了片刻,正想活动一下自己睡到僵硬的筋骨,却忽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前,异常诡异地飘过去了一柄雨伞。   那雨伞八面漆黑,伞面上似乎还印有金浪的logo。不过陆寻看不太清,因为它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风中打着转,不过顷刻便呈现出了一团七零八落的造型。   这是哪来的雨伞?   陆寻满脸疑惑地低头往下看去。   却见到昨日好不容易才送走的那人,此时就站在自家楼下,正随那把远去的雨伞左扭右扭地转动着身子。   终于注意到自己后,那满脸丧气的神色却是像瞬间被点亮了一般,冲自己露出了一个略带傻气的笑颜。   结果下一刻,一阵狂风便措不及防地将他有些微长的头发糊了满脸。   陆寻:……   -   每次看到眼前这人,陆寻的脑子都会更加乱上几分。   因此推开门后,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趁着门开的间隙,路星泽已经一个跨步挤进了屋内。被雨打湿过的棕黑额发还在滴水,正顺着他脸侧的轮廓一点点地向着下巴滑去。   他回答到:“我只刷了一个晚上的房资,怕等下会有人来赶我走。”   说话间,路星泽顺便从自己的衣兜口袋里掏出银行卡,又拉过面前人的手,递还给了对方。   陆寻看着他这一整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与此同时,已经滑倒路星泽下巴上那滴欲坠不坠的雨,也一同落到了自己掌心。   他脑中盘旋的那句“我没说只让你刷一天”,瞬间又被自己给憋了回去。   “我过来之前还正好去餐厅给你们打包了两份早餐,不然这么大的雨,恐怕可是没人来给你们送饭哦。”路星泽将一直拿在手上的东西提起来向陆寻展示了一下,是一份印有金浪logo的保温盒。   话毕,他便驾轻就熟地走向了餐厅,将保温盒中的餐食拿出来,在餐桌上一一摆放整齐。   陆寻没有继续说些什么,只是默默跟在他身侧,听路星泽一直絮絮叨叨讲着他的话。   “我昨天回去的时候和那位侍应生小哥说了,你不喜欢吃三文鱼,所以他们今天就把主菜换成了香烤鳕鱼。不过我还特意给你带来了鹅肝三明治,你可以吃那个。”   听完这番话后,陆寻的眸色却是微沉了一下,心底默默想到:不愧是能当上M.E首席设计师的人,这路星泽还真是个人精。   方才那句话里,分明句句都没有提到过任何自己的过敏症,但句句里也都传递出了他对此事的知悉。   昨天陆寻不想让那位侍应生知道自己的病症,不是出于什么矫情的富人情结,只是因为以前他的身边人就吃过这种亏。   陆寻的过敏症状有家族遗传病史,早年母亲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时候没有注意提防,被竞争对手知道这个弱点后,便恶意在她的食物中动了手脚,差点半条命没能救回来。   自从得知陆寻也遗传了她的病症后,这件事便成为了陆家人心中守口如瓶的秘密。   陆寻身边,也就只有陆灵和汪越两人知晓此事,为何此番又冒出来了一个路星泽?   “陆寻,你怎么不吃,难道还不饿吗?”   被这一句话唤回思绪,陆寻微微偏了一点头向下看去。路星泽的眼睛很大,尾部会有些微微向下垂去,看向自己的时候,里面总会带上一点状似无辜的情绪。   和记忆中的某个人很像很像。   陆寻不禁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但他立马就回过了神来。   与路星泽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与对方有过一个瞬间的肢体接触了。过敏症不会产生抗性,他对过敏源的刺激性反应只会越来越严重。   所以路星泽绝对不可能是尤瑟。   有阵烈风自昨夜没有关紧的窗沿溜了进来,路星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陆寻这才反应过来,他竟然还一直穿着被雨打湿过的薄衬衫。   陆寻终于有些无奈地说到:“东西放在这,我等下吃。二楼有浴室,你先上去洗个热水澡吧。”   -   陆寻出门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整理床铺。然而下楼一趟再回来,这床被子更是乱得无法入眼了。甚至正中央的位置,还莫名隆了一个圆圆滚滚的形状起来。   “你在我的床上做什么?”陆寻有些无奈地说到。   听到这句话后,被子里那团圆形终于慢吞吞地摊成了长条状。路星泽从中探出了头,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就连声音里好像也带着水。   “我刚才洗过澡了,不会弄脏你的床。”他说到,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衣服穿了。”   好吧。   陆寻确实看见他从被子里露出来的那半片肩头了,于是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主卧旁是一间约莫有十平方米大小的衣帽间。这个别墅里存放的衣服不算多,陆寻挑了挑,他觉得路星泽的身材应该与自己大差不离,便随意选了一件黑色的帽衫出来。   陆寻的估计果真没有出错,这件衣服穿在路星泽身上正好只是略大了半码的样子。   他将袖子往上拨了拨,不过半个身子还是窝在床铺里。   陆寻听他吸了一个鼻子,心底有些无奈地问到;“要喝点什么?红茶、咖啡,还是姜汤?”   说着,他将卧室内的空调“滴”地一声关了,又推开了半扇落地窗,让被雨水洗刷后略微清新的海风吹了半点进来。   “热可可,谢谢。”路星泽斜斜地倚靠上了床头。   听到这句话,陆寻停顿了一下才说到:“我家没有热可可。”   “应该有吧,你找一下嘛。”   -   最后陆寻还真在餐桌右手边的柜子里找到了可可粉,这让他不禁觉得有些荒谬。   自己口味淡,不喜欢味道过酸、过甜、过咸的事物,可可便属于其中的某一类。   难不成是哪一次小侄女来时寄放下的?陆寻倒也只能联想到这里了。   “给,你的热可可。”   路星泽双手捧着接过杯子,嘴唇贴着边缘轻抿了一口,道:“真好喝啊,谢谢你陆寻。”   陆寻原本还打算再提醒一下他称呼的问题,但想了想,觉得使用另外一种方式也行。   “你今天又打算在这里待一天?”这句话里赶客的意味很浓,就路星泽这样人精的性子,陆寻不相信他会听不出来。   路星泽仰头喝了半杯热可可下去,再放下杯子时,上唇边缘都沾上了一圈浮沫。   他的声音似乎也被热可可浸泡了一下,开口时忽然变得有些黏乎乎的:“可是外面的雨下得很大诶,你也看到了,我的伞在刚才就被吹走了,所以即使现在想走我也走不了哦。”   听他这么说,好像连伞被吹走陆寻都觉得是他故意的了。   “那你就在这边待着吧。”陆寻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从卧室内配备的办公桌上拿走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道,“我去隔壁的书房办公,没事不要来找我。”   -   只是一天的时间没去公司,邮件里积压的办公文件就不少了。   陆寻从早晨忙到下午,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终于将几个比较重要的紧急事项处理完毕了。   他才刚刚放下鼠标,又接到了汪越发来的通知,说境外的分公司等下有个会议需要他参与。   陆寻下楼啃完一个早晨剩下来的三明治后,又紧赶慢赶地整理着装,坐回到了电脑面前。   也不知道算是有幸还是不幸,由于台风的影响,金浪度假区附近本不富裕的信号基站,此时变得更加雪上加霜了。   陆寻看着电脑屏幕上已经卡成PPT的视频画面,只能没有任何表情地宣布了会议提前结束。   结束了一整天的工作,陆寻忍不住向后靠在办公座椅上闭上了眼睛。长期盯着电脑屏幕容易视疲劳,他伸手揉了揉自己鼻梁正中的晴明穴。   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的天空已经逐渐暗淡了下来。   厚重的云层之中,看不见落日的光。陆寻从办公椅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推开书房的门走下了楼梯。   “路星泽呢?”   厨房中有亮光,正巧碰到汪越出门觅食,陆寻就顺便问了一句。   别墅里确实没囤什么食物,汪越吃的还是早上剩下来的烤鳕鱼。他将啃到一半的鳕鱼块放下,抬头道:“路先生来了吗?”   见他略显迷茫的眼神,陆寻确认了,路星泽确实没有出来过。   “早上来的,你自己点点东西吃吧,我上去看看他。”   -   主卧里没有开灯,唯有窗外被雨幕分割成破碎的路灯光斑,还在稍稍地给室内带来了一点明度。   也不知是不是由于这道光斑是暖色的缘故,总之陆寻就这么看过去时,觉得路星泽的脸色有些泛起了红。   他心中有个不太妙的猜想。   不会是着凉了吧?   这天气才刚入夏没多久,台风一来又正好反弹了回去。路星泽来这一趟看上去什么也没带,之前身上穿的还是昨日那件白衬衫,材质很轻薄,几乎可以算是没有。   想到这里,陆寻俯身撑在床沿上,又用另一只手试探了一下那人额头处的温度。   是有点低烧。   陆寻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了房门。   出来时,他正巧从二楼楼梯口的位置望见了客厅里的汪越,便直接叫住他道:“汪越,别墅里有备感冒药吗?路星泽有点发烧了。”   “啊?”汪越仰起头来,惯常没有表情的脸,却在陆寻说完话的一瞬间里变得有些精彩纷呈起来。   即使隔着一层楼的距离,陆寻都能猜得出来是他的运行程序里又混进什么黄色废料了。   陆寻只得立马唤了一句“汪越”,企图将他的思维拖回正轨。   汪越清咳两声,立即回过了神来,重新一脸正经地说到:“有的,我去给您拿。”   -   路星泽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里,唯一露出来的只有那张已经睡到发红的精致小脸。   陆寻本想轻拍几下他的脸侧喊他起床,可手都伸出到一半了,对于那张与小人鱼酷似的脸,他又有些下不去手了。   陆寻只好转而在被子上拍了拍,说到:“醒一醒,起来喝药了。”   路星泽翻了半个身过去,额上凌乱的刘海瞬间沾了满脸。   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什么,陆寻完全没有听清。只将他脸侧的头发撩了撩,想着顺手也能掀一下被子,把他从那里面给捞出来。   谁曾想,他的好心之举却是被制止住了。   陆寻愣愣地低头看去,他整条手臂都忽然被床上那人缠在了怀里。   也不知道路星泽是醒了还是没醒,总之,陆寻听到他的口中,正在低低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后面似乎还跟着一句话,但在他鼻音的影响之下黏糊成了一团,陆寻又是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但这次他却莫名觉得有些好奇了。   陆寻低下头,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谁知道,下一刻,他的脖子便被那人狡猾地圈在手臂里。   在陆寻的印象里,他还从来没有与这张脸离得这样近过。   即使眼睛还是闭着,但那摄人心魄的美仍旧是美得直观的。   心跳正在逐渐地加速起来,因为陆寻终于听清楚了路星泽方才所说的那句话。   他说:“陆寻,我终于再次见到你了。”    第44章 触感   台风过境,第二日是个大好的艳阳天气。   从窗缝之中溜进来的一道日光,将陆寻唤醒了过来。   等到睁开眼望向对面的时钟后他才发现,自己竟是又比闹铃声起得稍稍早了一些。   洗漱一番走出卧室大门时,陆寻还特地留意了一下主卧的位置。那处房门依旧紧闭着,空气中静谧得听不出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陆寻心想:一晚上过去,也不知道那人的病好点了没有。   但他并没有选择直接推开门去查看,而是转身回到书房,在便签上潦草地写了一行字。嘱咐某个人自己先走了,银行卡留在楼下客厅的橱柜上,他有需要便用。   末了要将便签贴上主卧大门时,陆寻想了想,又在最后补充了一句话:   好好休息,自己注意身体。   -   很显然汪越起的比自己还要早一些。   陆寻走下楼时,看见他已经在门口的位置等着自己一会儿了。   作为M.E珠宝的最高行政负责人,陆寻全年的休假时间基本上不会超过十天,这回也是一样。   原本他经常会选择金浪作为自己的度假目的地,就是看重了其中的距离优势。自宁城向西驱车二三十公里就能驶入金浪度假区的地界,是个当天往返的好去处。   谁知这回来得如此不凑巧,竟碰上了七号台风远远偏离预测轨道。明面上看来陆寻倒是多休了一天,但大部分时间里他其实还是在处理公务当中度过的。   度假区的车库与别墅之间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上车前,陆寻还在翻看着汪越递来的行程确认表。   他将接下来一周的行程看完过后,又顺手往前翻了翻。脑中的记忆比较混乱,他需要仔细回忆一下自己在此之前都做过什么事情。   然而看着看着,陆寻手上的动作却忽然停顿了一下。   “今天是我三月以来第一个假?为什么会来金浪跳伞呢?”   其实陆寻只是在喃喃自语,不过这句话被汪越听到后,他还是尽职地回复了一句:“这是您上月五号就已经预约下来的行程。”   转眼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停车库的位置。   这次过来,他们开的是一辆外形比较低调的黑色奥迪。汪越找到位置后,便坐进了驾驶座。   转动钥匙打开发动机后,他接着又道:“我记得您下下个月还有一次跳伞预约。”   听到他这样说,陆寻便往后翻了一下。   现在是月初,下个月有明确确认过的行程本就不算多,再翻到下下个月更是,整页的月度计划表上只孤零零地写了一个“去金浪度假区跳伞”。   听汪越的意思,他对这个项目似乎还是挺沉迷的。可陆寻完全不记得了,自己会沉迷于跳伞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正常情况下,他对这种极限运动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才是。   想到这里,陆寻便问了一句:“汪越,你还记得吗,我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经常来这里跳伞的?”   “应该是两年前,正好也是六月份的时候。”汪越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回答到。   陆寻稍微回忆了一下,两年前的六月发生过什么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不过再往前推去的话,大约两个多月之前,倒是发生过一件令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事情——孙天盛为了谋杀他,亲手策划了一场游轮海难。   虽然那场灾祸到了最后,好像并没有出现相关遇难者,但陆寻绝对也不可能放下这份仇恨。   即使通过法律无法直接制裁孙天盛这个幕后指使者,即使后来他为了躲避风头暂时逃到了境外,但陆寻仍旧不会放过他。   因为他与孙家之间,永远也隔着数年以前,那场无人能够解释清楚缘由的空难。   想到这里,陆寻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没有忘记,这次回去,还要将那场空难继续调查下去。   “帮我将今后的跳伞计划都取消吧。”他说到。   车辆缓缓地驶出了度假区的车库,陆寻放下了手中的行程确认表,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昨天晚上他睡得并不是很好,前半夜里可以怪雷声,后半夜里可以怪晨光。总而言之,他这一觉一直睡得断断续续,脑子里全是光怪陆离的梦境。   然而陆寻闭上眼睛后小憩了还没超过两分钟,车身由于急停而传来的一阵剧烈晃动,便立即将他晃醒了过来。   还是维持着闭眼的姿态,陆寻有些心烦意乱地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了?”   汪越迟疑了一下,声音低低地说到:“路先生来了。”   听完这句话后,陆寻终于睁开了眼睛。   透过玻璃前窗向外看去,车子已经快要行驶出度假区的大门。然而此刻,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却突然隔开了它们之间的距离   路星泽正一脸阳光地在向他们招手。   然而这副模样被陆寻看在眼里,却是不禁皱起了眉头。   就他们之间的距离而言,要是方才汪越没注意,或是刹车刹晚了,他最好还能有现在这副样子。   陆寻略微压抑了一下心中这股不知由来的怒火,说到:“让他上车。”   -   “你们怎么不等我就先走啦。”路星泽人都还没坐上车,话语声便已经提前一步传了进来。   见陆寻一直没有接话,汪越只好有眼力见地跟上了一句:“公司今天有事急着回去处理,陆总以为您还需要休息,就让我先开车回去了。”   “嗯,我知道了!”不知为何,路星泽的声音听起来莫名带了几分雀跃。说完方才那句话后,他便把手中一直攥着的一张什么东西,塞回到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车辆再次启动起来,陆寻也稍微动了动脖子,将视线向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过去。   今日路星泽还是穿着自己两日前第一次见他时的那件白衬衣,布料比较轻薄,陆寻正好能够看出那口袋中透出来的一点颜色。   应该就是自己今天早上给他留的那张黄色便签纸了。   陆寻不懂,这有什么好一直拿着的?   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路星泽方才一直直视着前方的正脸,突然便朝着他的方向转了过来。   两道视线在清晨浓烈的阳光味道中交错上,路星泽忽然间对他展露出了一张笑颜。   方才隔着一段距离陆寻没有看得太清,此时两人之间的间隔已然不足一米。他能够十分清晰地看见路星泽白皙的皮肤当中,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那一点淡粉色。   被粉色点缀着的笑容,让路星泽此刻整个人的糖分都在飙升,几乎立即就让陆寻联想到了那杯甜到发腻的热可可。   他忍不住将目光从两人的对视当中移了开来,一边心里还默默地腹诽着。   嬉皮笑脸。   “还生着病就待在那里好好休息。”他说到。   “陆寻,你是不是忘记我身无分文了?”说话间,路星泽稍微朝着他的方向蹭了一点过来。   陆寻没有注意到,只回答了一句:“给你留了一张卡。”   “我知道。但那都是陆总您辛辛苦苦赚来的,连刚休完假都要这么急着赶回去。”路星泽又悄咪着靠近了一点过去,“我不舍得花。”   这会儿倒是会叫我陆总了?陆寻有些酸酸地在心中想到。   等他察觉出两人之间靠得越来越近的距离时,他们就连大腿都快要贴在一处了。   不过这次陆寻并没有移开距离,而是再次看向了路星泽的脸,道:“谁说是直接给你花的?等你回去拿到钱了之后,记得把前天晚上的房费转给我。”   闻言,路星泽语气夸张地感叹了一句。“真是好无情好无义的资本家啊!”   -   汪越开车向来很稳,还未驶入宁城地界时,后排两人便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境迷离之间,陆寻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左肩。   而后一股裹挟着水汽的香味,忽然而然自鼻尖处弥漫而上,先视觉一步,抢占了陆寻的感官神经。   这股熟悉的味道,几乎顷刻就将他带回到了昨夜那间潮湿而又闷热的房屋。   路星泽伏在自己耳边,声音轻而又轻地说了一句:“陆寻,我终于再次见到你了。”   他们的距离很近,陆寻还记得,在那个时候,他的鼻尖处也全是这股香气。   可惜他们之间如此这般亲密的近距离,只持续了很短暂很短暂的一阵。   因为下一个瞬间,路星泽的手臂便因为生病后身体虚弱支撑不住,沿着他的颈侧滑落了下去。   脖颈边明显的触感传来,陆寻这才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手忙脚乱拖住了路星泽的腰。   好歹没让他重重地摔回了床里。   方才的这一切对于路星泽来说,大抵都是在无知无觉当中度过的。   被陆寻拖着腰轻轻地放回被褥里后,他便动作迟缓地转了个身,再次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好似方才发生的种种,都只是他再普通不过的一场梦呓。   陆寻坐在床边,借着窗外路灯的微光稍微看了一会儿路星泽的侧脸。由于肤质很好,在有光线打过来的时候,陆寻甚至能够看到这张脸上冒出来的细小绒毛。   不知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总归是盛放着感冒冲剂的药碗中,不再散发出氤氲热气的时候。   陆寻才终于伸出了手,只是这回的路径与先前不大相同。   “醒醒,起来吃药了。”他又说了一边相同的话,不过这一次,陆寻的指间,却终于出现了一阵想象中的触感。   “喝什么药?”路星泽揉着眼睛,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   见他真的就这么醒了过来,陆寻的手没忍住停顿在了半空,为了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显得没有那么尴尬,他只好顺势去捞了一把路星泽的颈侧,想让他借力坐起身来。   谁知路星泽却是反应很大地躲了一下,声音虽然还是黏糊着,但这次说出来的话陆寻却是听得很清楚了。   “别摸这里,我怕痒。”他道。   这下陆寻不禁觉得更尴尬了。   他只好抽回手,转而回答起了路星泽最初的那个问题:“感冒药,你今天早上淋雨又吹风,应该有些着凉了。”   “啊。”路星泽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这一连串心里活动,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   察觉到确实是有点烧起来了之后,又撇了下嘴角嘴说到:“可是这药看起来好难喝,我好像才低烧,能不能不……”   “行啊。”说完这两个字,陆寻便作势想要离开。   意料之中,下一刻路星泽果然在嘴上紧急刹了个车,调转话锋道:“能不能不一口气喝完。”   陆寻步伐的走向很不明显地移动了一下,原本目的地面向房门的角度,立马改换到了床头柜前。   明明心中还在很幼稚地觉着自己好像扳回了一程,但陆寻嘴上仍在语气十分平静地说着:“行啊,我刚才不是都说过了。”   路星泽没有再搭话,只是一脸视死如归地仰着头,将那碗黑乎乎的感冒药一口气吞了下去。   陆寻将方才从床头柜上拿起的那杯已经不是特别温的温开水递给了他。   “谢谢。”路星泽又仰起头,猛然灌了大半杯下去,他建议到,“下次冲感冒药能少放点水吗?长痛不如短痛,我想选择短痛。”   陆寻没有回答,只是顺势将他的药碗和水杯都拿了过去。   “开水我给你留在这里,喝完了自己再去厨房里倒。”   路星泽坐在床上“哦”了一句。   “那我走了。”陆寻停顿了一下,又道,“有大事了再来找我。”   “好哦。”说完这句话,路星泽又把自己塞回到了床铺里,“晚安。”   昨天夜里路星泽也对他说过相同的话,只不过那时的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陆寻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所以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但这一次,他想了想,还是答了一个“嗯”字回去。   “陆寻!”   都临到跨出房门了,他又被这一声叫住,停在了原地。   他听见路星泽的声音正在暖黄灯光照耀之下,轻轻地传来:“今后我可以每天都和你说这句话吗?”   沉默的时间好像只是过了一会儿,但窗外的路灯却是在此过程当中,“啪”地一声灭掉了。   陆寻最终也没有正面地回答那个问题,他只说了一句:“不要再这样叫我的名字了。” 第45章 同学   经过高速公路减速带时,整个车身都明显地晃动了一下。   陆寻感觉到自己左肩上的重力忽然消失了一瞬,不过下一秒便又再次落了回去。   思路被打断,关于昨夜的回忆到此为止,陆寻终于睁开眼睛。看向自己的颈侧时,那里正窝着一团毛茸茸的脑袋。   路星泽的头发很旺盛,明明直接看上去时都是完全的纯黑,然而此刻被一束阳光打上去了之后,却又莫名透过光显现出了一种类似于鎏金的色彩。   脑中忽然产生出的奇怪念头,让陆寻少见地有些自乱了阵脚。   他忍不住轻轻将路星泽的身子推到了另一侧。   见他仍然紧闭双眼酣睡着的模样,陆寻不禁在心中感叹了一句:这么折腾来折腾去都没醒,看来感冒确实是消耗了许多他的体力。   所以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才让他宁愿冒着狂风暴雨都要来找到自己呢?   坦白来讲,陆寻真的有些无法理解。   即使路星泽长着一张自己如此熟悉的脸,但他的整个人对于陆寻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   除了这股陌生带给他的感受似乎并不是那么清晰,反而好像隔着一层摸不到也看不见的屏障外。其余的,也没有什么别的特殊之处了。   方才在半路上短暂地睡了一阵,如今被打断后,陆寻也没有了特别明确的困意。   他不太想再去思考那些关于路星泽的事情了,于是便将视线转向了车窗外。   宁城东郊的这片环海公路素来在海内外享有美誉,不过这会儿看过去,一段路也差不多驶向了尾声。   波光粼粼的海平面忽而被山陵遮盖,陆寻还未收回视线时,身下的车体又传来了一阵鲜明的晃动。   岔路口的标识牌一闪而过,明示着过往游客现在已然驶下高速路了。   陆寻:……果然。   他意料之中地在心里暗叹了一句。   方才才被自己推到另一侧的那人,此刻因为车身的晃动,整个人又跟着晃了回来。   故意的吧,这肯定是故意的吧!陆寻心想。   他深吸一口气,又压抑着幅度呼了出去。靠就靠吧,反正被靠着又不会少一块肉。这么想着,他最终也没有把人推开。   只不过忽然之间,他却好像感受到有一股视线自斜前方处瞟了过来。   陆寻终于微微抬起了一点头,两道视线在后视镜中隔空对接而上。   虽然汪越移开得十分不着痕迹,但陆寻还是从他平静的神色中看出来了一点不自然。   车内安静至无声了一阵。   最终还是汪越先败下阵来,说到:“我开慢一点。”   -   一辆崭新洁净的奥迪A8缓缓驶入了M.E大楼的地下车库。   汪越在固定车位上将车子停放好,侧过身向后看了一眼,稍微压低着声音问到:“路先生还没醒,要把他叫起来吗?”   陆寻也在看着自己左肩上那人,可以说,这趟车他们开了多久,路星泽就在后排睡了多久。   没让汪越的话音落下太久,陆寻已经推开车门走了出去,轻声示意他:“钥匙不拔了,车窗稍微留一点,让他继续待在这里吧。”   这个地方是陆寻的私人停车位,周边一片都很空,路星泽在这待上一整天估计都不会有人来打扰。   汪越点点头,将车子熄了火,也下车跟着陆寻一起走向了直通大楼内部的电梯。   12楼。   陆寻动作略带迟缓地按亮了这一层的按键,明明从时间的流逝上看来只是过去了短短的三四天。然而再次回到这个位置时,陆寻差点都有些忘记自己的办公室到底是在第几楼了。   电梯上升的速度不算特别快,陆寻想了想,忽然问到:“你了解路星泽这个人多少?”   整个空间中只有两人,即使陆寻问的问题很奇怪,但汪越还是没法忽略。   他只好迂回着回答到:“您和路先生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只是四年前来到公司后才与他有接触的,肯定没有您了解得多。”   听到这句话后,陆寻的表情明显怔愣了一瞬。   我和路星泽还是大学同学?   大约是由于他的反应太过明显,汪越终于没忍住皱了皱眉头。   犹豫一下,他还是说到:“陆总,有件事情我想着是不是还是问你一下比较好。”   “你说吧。”这次跳伞降落过后陆寻便经常头痛,他已经有些养成习惯地揉了揉额角。   “那我就直说了。”汪越道,“需不需要帮您联系医生检查一下目前的身体状况?我总觉得这次跳伞过后,您的状态一直不是特别对劲。”   不愧是跟了自己四年多的助理,陆寻心想,汪越估计也是除了陆灵之外,平时与他接触最多的人了。自己出现了什么变化,应该都逃不过这位堪比人工智能的汪助理。   陆寻停下揉动额角的动作,道:“这事先不着急,让我再想想。”   -   台风登陆了一天两夜,比起金浪度假区,显然宁城所受到的波及更为严重一些。   从前天下午到昨天早上,M.E集团给员工们放了为期一天的台风假,今天才算是彻底正式开工了。   公司内事务堆积得很多,何况由于脑中记忆区域出现的这些偏差,许多过往的流程都需要他再去重新回忆一遍。   自从陆寻坐上自己的办公椅后,几乎就没怎么起来过。   直到配合着境外分公司的时间,补上了昨天那场中断的会议后,整栋大楼内也没有几间办公室是亮着灯的了。   长时间对着电脑屏幕有些视疲劳,陆寻闭上眼睛缓冲了一会儿。   汪越的办公区域设在总经理办公室外的一座小隔间里,陆寻走出门后敲了敲他的玻璃窗格,说到:“下班吧。”   顺着电梯返回地下车库时,陆寻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便问到:“你有多久没休假了。”   作为总经理特助,汪越的工作时间基本上与他一致。上班的时候一起上班,下班的时候一起下班,然而实际上陆寻休假的时候,汪越却没有自己的私人时间。   “没关系。”虽然嘴上这样说着,陆寻还是听见他声音里明显地哽了一下,“我要求不多,今年能继续涨薪就行。”   都把人逼成什么样了。   陆寻摇摇头,道:“这阵子确实有点忙,等新一季度的项目报告结束,你就可以先去休息一下了。”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在画饼。”   老板都这样说了,汪越只好点了点头。   只不过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像还是带着点若有所思,陆寻有些好奇:“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只是,总觉得陆总您……好像变了一些。”汪越回答到。   “嗯?具体是哪一方面?”   汪越仍在若有所思当中:“人情味,这是可以说的吗?”   “……没关系,你已经说了。”   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后,汪越语气忙得急转而下,补充到:“不是说您以前没有人情味的意思。”   “没事。”陆寻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坦白来讲,汪越的话还是让他有点意外的。   在陆寻印象里,以前的自己似乎一直都是一个把工作看得比天还要大的人。   所以记忆中凭空出现的这七年,对于他来说,到底又意味着什么呢?   交谈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之前停车的位置。   “嗯?”看着眼前空旷一片的地面,陆寻有些疑惑,“我走错了吗?”   “没有。”汪越猜测到,“车钥匙没拔,应该是路先生先开走了吧?”   陆寻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下,忽然道:“钱还没还,他又把我的车子也白嫖走了?”   汪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辆车应该是您和路先生……”汪越一句话还没说完整,便被身旁一道突如其来的刹车声给打断了。   通体漆黑的奥迪A8稳当地停在了两人面前。   驾驶座处的车窗被人摇下,一张即使在地下车库昏暗的光线下,仍旧能够显得明媚的笑脸露了出来。   路星泽眉眼弯弯地伸手朝他们打招呼:“我开车出去给你们买了一点晚餐,本想直接送上去,没想到你们已经下班了呀!”   -   宁城是一座国际化的大都市,入夜后,霓虹灯的斑斓便逐渐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主色。   车辆缓缓汇入密集的街流,有彩光不断变幻着映入了窗内。陆寻向着身侧看了一眼过去,目光的落点却并不是外面的景色。   “没有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宁大东门的这家‘滋味’也没有变过。”路星泽一边从打包盒中如数家珍地往外掏东西,一边继续不停嘴地说到,“明明今天都不是周末,人还排了那么多,要不然我肯定不会来迟了……”   跨国会议开了一整个下午,现在再听到这样叽里呱啦的一长串话语,陆寻着实是觉得脑瓜子有点闹腾得慌。   由于汪越明天上班还需要开着这辆车,刚才还在车库里时路星泽便把驾驶座让回给他了。   陆寻现在就是很后悔,要是从一开始路星泽就这样说个不停,自己一定不会说出那句可以顺路送他回家的话。   似乎是察觉出来自己心不在焉的状态了,路星泽终于结束他那长篇大论,问了一句:“你不先吃点吗?”   “还在坐车呢,我怎么吃?”陆寻有些无奈。   “没事嘛,你就先垫几口。”说着,路星泽便极具行动力地拿起了叉子,“我还记得,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你就最喜欢这道酥炸小黄鱼了。”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陆寻语调迟缓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他想起汪越方才说过的那些。   “对呀。”路星泽将叉起的一条小黄鱼递到了他的唇边。   窗外的街景一闪而过,将他那双黑色瞳孔很短暂地点亮了一下。   “我还喜欢吃什么其他的东西吗?”陆寻接着之前的话语又问了一句。   几乎没有经过太多思考,路星泽已经回答到:“如果你是说‘滋味’的话,那当然还有脆皮乳鸽啦,我今天也给你打包了。”   路星泽说对了。   但不知为何,陆寻并不觉得这在自己的意料之外。他没有继续再说些什么,只是将嘴边那块小黄鱼轻轻咬了一口下去。   咸香的滋味在口中荡开,即使是炸物,吃下去时也并不会显得油腻。   确实是自己记忆中的味道。   陆寻收回落在身侧那人脸上的视线,眼睛垂了下去。   -   陆寻平日里住的公寓距离宁城大学不远,从M.E过去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小区不能有车辆入内,汪越一般直接停在大门前。   “你跟着我出来做什么?”下车时,陆寻正好往后注意了一眼车内那人的举动,准备关门的动作便停在了半空,改换路径撑住了车框。   眼看出去的路被堵住,路星泽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微微抬起头向陆寻看去,眼神里带了点茫然:“我要回家啊。”   “你住这里?”陆寻语气不确定地反问到。   “对啊。”   “哪一栋?”陆寻皱着眉头又问了一个问题。   路星泽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五号楼701。”   “砰”地一声,听到这个回答后,陆寻几乎不带任何迟疑地就将车门关上了。   没错,因为路星泽刚才说的那个地址,分明就是他家。   陆寻走到驾驶座的位置敲了敲窗门,见汪越一脸疑惑地探出头,陆寻也不作拖延,只留下一句“送他回去”便立马转身离开了。   只剩下两人的车内,一时之间陷入进了一场十分诡异的寂静。   直到斜前方的门卫挥着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汪越才终于开了口。   “路先生。”但喊完一声名字后,汪越就又不知道应该继续说些什么了。   空阔的车后座中,有人轻轻叹出了一口气。   “没事。”路星泽说到,“先把我送去隔壁的南湾酒店吧。”   “好。”   汪越应完这一声后,车内又持续地沉静了下来。   想了想,他还是把心中盘旋已久的那个问题问了出来:“陆总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路先生在外人面前很少会有情绪特别低迷的时刻,然而这短暂的几分钟里,汪越却是又听见他叹息了一次。   “这件事情有些复杂。”路星泽说到。    第46章 来客   踏进五号楼的公寓大门时,陆寻还在回想着方才和路星泽在一起时所发生的那些。   一道特别设置过的手机提示音响起,适时打断了他的思绪。陆寻往亮起的屏幕上看了一眼,是陆灵发来的短信,正在问他回宁城了没有。   陆寻简短地打下两个字过去,道:回了。   正当他想关闭对话框时,对面立马又弹了一条消息出来。   陆灵:急!速归!   看见屏幕上这行简短的消息,陆寻不禁皱了一下眉头。陆灵很少会有自己还处理不好的事情需要来找他帮忙,此番会发这样的信息,多半是真有急事。   不过她这句话里说的“归”,指的肯定不是自己面前的这栋公寓,而应当是陆家老宅。   陆灵离婚后,老宅里便只有她和女儿两个人住着了。不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陆寻也很少会回去。   他抬起腕表看了一眼现在的时间,从这里出发去往陆家老宅至少还要个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汪越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现在也不好再叫他回来。   小区大门离公寓楼还有一段距离,但没办法,陆寻只好又原路返回,在街边招呼了一辆计程车过去。   -   陆家老宅坐落在城心花园的江畔,是一座极具小资情调的精致庭院,正中主楼的隔壁还伴着一栋双层附楼。老宅只在上世纪末翻修过一次,不过时至今日看去,仍然不会显得特别过时。   庭院大门到别墅主楼的距离不算很远,陆寻刚走到一半,隔壁附楼的门边就突然冲出来了一个炮弹似的小身影。   “舅舅!”听到“小炮弹”边跑边喊着,陆寻立马便蹲下身,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   如称呼所见,这个“小炮弹”就是他的侄女陆笑盈了。   小侄女今天穿了一身粉黄相见的碎花裙,脸颊旁的两根麻花辫上,也各自夹了几朵同色系的小花发夹。她今年才四岁,正是适合这副打扮的年龄。   陆笑盈嗓音黏糊糊地问到:“你今天晚上怎么来了?”   “舅舅还想问你呢。”陆寻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盈盈知道妈妈今天晚上为什么会叫我来吗?”   陆笑盈摇起头,两根长辫子却没能控制住力道,轮流抽了一遍陆寻的鼻梁。   他只好有些无奈地固定住小侄女的头部,听她说到:“今晚来了客人后,妈妈就让小黄姐姐带着我到旁边的楼里面玩了。”小黄姐姐是照看陆笑盈的保姆。   听到这里,陆寻便推开未落锁的大门走了进去。   主楼里灯火通明,正中的会客厅中坐着两个男人,看长相,陆寻推测应该是一对父子。   陆灵则是在他进门的同时,才正巧从会客厅右手侧的茶室中走了出来。   见陆寻进门后,屋内的三个人都朝他投去了目光。   坐着的两个男人中那个年纪较长的男人率先开了口,他往后看了一眼陆灵,略带犹疑地问到:“这位是……”   “真是抱歉啊,刚才有个重要的客户打电话过来,怠慢您了。”陆灵却像是根本没把进门这人放在心上一般,直接略过了男人的问题。   实际上,刚才她的视线也只是很潦草地在自己身上掠过了一眼。陆寻一直在观察着他们几人,这会儿倒是只有沙发那位年轻人还在看着自己了。   也许是不太适应陌生人的目光,陆笑盈忍不住将头埋进了他的肩膀。陆寻只好低头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背,再抬起眼时,便发现那人已经将视线移开了。   方才陆灵那样讲完后,男人果然被转移了话题,顺着她的话说到:“哪里哪里,陆董您日理万机,没有什么怠慢的。”   听到这话,陆灵不禁露出了她那副招牌的应酬笑容,道:“这可不,一打断,我都有点忘记周叔叔您方才说的事了,不然您再和我重复一遍吧?”   周叔叔?   陆寻在心中默默想到:这又是来的哪门子叔叔?   “嗐,陆董您这就是贵人多忘事。其实这件事吧,就是这样……”那名被称呼为周叔叔的男人忽然一把拽过了身边那个年轻人的手臂,道,“您看犬子今年不是刚从外面留学回来嘛,我一看到他这毕业证就想到,诶!这不跟您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吗?这不特地带他来和你见见面了。”   听完他的话后,陆寻差点冷笑出声。这人打听他们的消息怎么也不打听得仔细一些,且不说陆灵当年是直接休学回国继承的M.E,也因为工作太忙没能继续回去深造,最终只能遗憾地被取消了学籍。   这人炫耀什么不好,偏偏还要炫耀自己儿子的毕业证,也是没有比他更会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了。   虽然陆灵面上的表情维持得很好,只是扯着嘴角笑了笑,道:“嗯,这个我记得,您继续说。”   但陆寻知道,此刻她的内心应该早就怒火中烧起来了。   “好好,这不我想来又是校友又是一家人,简直是天大的缘分呐!要是再让犬子进M.E谋个职位,那简直就是缘上加缘呐!”   陆寻差点都要被他的说辞给折服了,毕竟这逻辑,一般人有点脑子也想不出来。   他只好将目光转回了陆灵身上,想听听她还能给出些什么答复来。   谁料陆灵竟是说到:“好啊,我刚才好像听您说过,想让堂弟去哪个事业部来着?”   “哎呀您看,我就说这小子与您有缘吧。”那男人喜出望外地搓了搓手,道,“您看这M.E服装和集团总部都做这么大了,犬子还小,也没那个本事去管,不如就让他去M.E珠宝试试得了。”   听到这里,陆寻也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他在心里冷笑着挑了一下眉,想到: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这会儿陆灵倒是肯转过头来看他了,不过眼神里戏谑的情绪居多。外人也许读不懂这位陆董事长到底是在想什么,但陆寻从小被她带大,最清楚她这意思就是在说:   哼!我不爽,你也得跟着我一起不好过。   陆寻确实不好过了,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我不同意。” 第47章 姐姐   “这位是……?”那名被称呼为周叔叔的男人终于再次把注意力转移回了陆寻身上。   听见他的发问,陆灵这才清了清嗓子,介绍到:“这位是M.E珠宝的负责人,我想着刚才您所说的这事儿,我也不好一个人直接就把决定给做下来了,所以才把他叫过来一起商量商量。”   未等那位周叔叔再次开口,陆寻直接便道:“要来M.E珠宝也可以,从基层学习起就行。”   闻言,陆灵立即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无声笑了一下。   只有陆寻接收到了她眼中的信号,想都不用想,她说的肯定是:还从基层学习起呢,他都那样说了,不就是直接冲着你那职位去的吗?   陆寻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不知为何,从方才开始,他的心底就一直有个念头在告诉着自己。   M.E珠宝绝对不能交给别人。   即使以他的能力和地位,就算不继续管理M.E的珠宝事业部了,陆灵也会给他安排更好的岗位。   所以是为什么呢?原来对于M.E珠宝,他已经有这么深沉的执念了吗?   “这……”男人似乎是有些不服气,估计又以为陆灵能给自己撑腰,气焰瞬间嚣张了不少地说到,“陆董都同意了,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后,陆寻都有点惊呆了。不过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陆灵便已经先一步替他开了口。   “因为他是我弟弟。”   此话一出,整个会客厅中都安静了下来。   那位周叔叔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皮,半晌后才说了一句:“原来也是陆总啊。”   这会儿他的气焰倒是降下去了不少,不过另外两人也都不太想再和他废话下去了。   “这样。”陆灵有些心累地揉了揉太阳穴,带着一点和稀泥意味地说到,“先让堂弟去M.E香水跟着那边的江总学习一段时间吧,下个月珠宝公司和那边会有合作项目,如果堂弟做得好了,我再做下一步的安排。”   眼看自己方才好像得罪了人,想要的东西也差不多算是得到了,那男人终于出现了一点离开的意思,边拍着自己儿子的肩膀,边说到:“真好啊!周百舸,还不起来谢谢你的两位堂兄堂姐!”   那位名叫周百舸的年轻人看着就体弱,被这样一顿胡乱的拍打过后,一个踉跄才站了身子。   陆寻终于听到了今晚这人说的第一句话,他说:“谢谢。”   虽然周百舸一直都在角落沉默地坐着,但陆寻确实也对他留有了几分的注意。   只是不管哪一次看过去时,这人都是一副阴阴郁郁的模样。头顶仿佛飘着一大团阴云,看着就让人提不起情绪。   当然,这人的事与我也没有太多关系,陆寻想到。   -   “你还真要把他安排去接手一个事业部?”   将客人送走后,整个陆家庭院里都安静了不少,但相应地,总体氛围也变得更轻松了许多。   陆灵窝在沙发上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后,才终于回答起了陆寻刚才的那个问题:“怎么啦?霍拉斯商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我不要白不要。”   她想了想,觉得接下来两人要聊的话题可能不太适合小孩继续听下去了。陆灵便招呼了保姆小黄过来,让她先把女儿带回去休息。   时间快过九点半,盈盈也差不多困得要把眼睛给眯上了。但临走前,她还是强撑着意识对陆寻摆了摆手,说到:“舅舅,晚安。”   相似的话,和相似的黏乎语气。   虽然来源全然不同,但还是让陆寻忽而地就想了起来,昨夜好像有那么一个人,说过今后的每天都想和自己道一声晚安。   陆寻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待机页面上基本都是工作消息,往下滑去,也只有汪越十分钟以前发来的一条“已平安送达”。   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答应,所以他就不说了吗?陆寻心中有些酸酸地想到。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把女儿送走后,陆灵又坐回到了陆寻身边。   见他一副不想和自己分享的模样,陆灵也没有强求。只是接上了两人方才的话题,继续补充到:“你又不是不知道香水那边的情况,反正都是个快要关停的事业部了。他要是做好了咱们也没什么损失,要是做不好,那就直接让他和M.E香水一起走人喽。”   也许是因为方才还在想着有关于路星泽的事情,陆灵这样漫不经心却又雷厉风行的手段,忽然便让陆寻联想到了记忆当中的另一位女性友人。   不过他立马就回过了神来,有些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不过,那个周叔叔到底是谁啊?”这个问题都快把陆寻困惑一整晚了。   “哎呀!”陆灵一拍脑袋,“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看着她这副浮夸的反应,陆寻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我看是你刚才演戏演得太开心了吧。”   “你说什么?”   陆灵拿着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向他瞥了过去,语气里饱含的威胁成分,让陆寻有些无奈地做出了一个投降的手势。   “也就是爸那边的一个亲戚呗,不过他说的我都算不清楚到底表了几表了。”一提到这事,陆灵的表情就有些不耐烦,“当年M.E都快要倒了,也没见他们这些人来帮把手。眼见现在集团被扶回正轨,倒是又打起我们的主意了。”   陆寻和她是一样的想法,但凡对面当年帮过一点他们,方才自己也不会有那样的抵触心理。   于理上,趋利避害确实是人类的本能,可于情上,陆寻只会更心疼陆灵。   “不说这事了。今天会叫你过来,其实是我还有其他的事情想和你商量。”陆灵换了一个话题,“今天早上我看了珠宝公司上个月的财务报表,业绩情况看来不是很好啊。”   “我也发现了,不过今天回来得比较匆忙,月例会暂时推迟到了明天进行。”陆寻答到。   谈起正事,陆灵也将原先放松的神情收敛了些许:“但实际上你应该也发现了,在这一年里,M.E珠宝的营收一直都在持续呈现着下滑的态势。”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陆寻并没有出言反驳或是狡辩,只是静静听着陆灵继续说了下去。   “有件事我之前和你提过一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陆灵道,“我有意向把你调回集团总部,把我现在的CEO一职交接给你。”   时间过去太久,陆寻确实已经不记得陆灵原来还对自己说过这件事了。他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当年会把那样穷途末路的珠宝公司交给你,其实我也藏了一点考察的心思,你这几年来的成就我都有看在眼里。但毕竟珠宝本就不是M.E集团主营的产业……”说着,陆灵摇了摇头,“加之如今M.E珠宝对设计方面的依赖性太强,然而设计部门却是常年的青黄不接。总而言之,董事会先前便对M.E珠宝做出过评估,认为其不太具有发展潜力。将你一直放在那边,确实是有些大器小用了。”   听到这里,不知为何,陆寻竟然觉得自己心口的位置猛然紧缩了一下。即使他也知道,陆灵说的确实没错。   M.E意为My Elegant,始建立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陆寻的爷爷最初以经营潮流服饰白手起家。后来经由陆寻父母接手,便于原先的基础上又拓宽品牌的经营范围,逐步涉及了包括服饰、彩妆、珠宝、香水等在内的各个领域。   M.E也在这个过程当中声名鹊起,逐渐成为了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型时尚品牌。   然而,“时尚”这个领域并不是那么好走的。想要保证一个品牌经久不衰,便需要不断地使用经营者的心血来填。   而M.E现今遇到的最大困境,便如陆灵的话中之意所说——他们现在的经营重心太过于分散了。   曾经父母大胆开拓产业链的举动,确实在品牌上升期带来了极其显著的效果,却也在同时,为日后的发展埋下了一个隐患。   M.E现在所要面临的,不仅有内部产品设计的滞涩,还有外部经济飞速发展而带来的巨大挑战。   “考虑一下我所说的,好吗?”陆灵又一次说到。   会客厅的水晶吊灯光线很亮,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过去一天的时间,陆灵脸上原本精致的妆容,此刻却被这束光照得有些斑驳了。   陆寻也是这会儿才注意到,即使是M.E最新研发出的高精度粉饼,也无法完全遮盖住她脸上岁月的痕迹。   陆寻见陆灵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询问他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   “没什么。”陆寻摇摇头说到。   宽阔的会客厅里稍稍安静下来了片刻。   过会儿,忽有一阵午夜清风穿进室内,将屋顶上的水晶吊灯吹响了一瞬。   陆寻心里想着事情,措不及防中又听见陆灵开口到:“这么多年一直身兼着CEO和董事长两职,我都有些累了。”   成年后的陆灵,很少会说出这样示弱的话语。   思绪一之时间有些停顿住,这几秒的时间里,陆寻只是愣愣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姐。”   “弟弟。”陆灵也用他们儿时的称呼回应到,“你这样纠结,是因为小路吗?”   没等陆寻接话,她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也对,M.E珠宝能有今日也算是你们两人共同的成就。”   “小路?”陆寻此刻只能从这个称呼当中联想到一个人,他忍不住轻轻皱了一下眉头,道,“你也认识路星泽吗?”   陆寻明明觉得自己方才只是提出了一句十分稀疏平常的疑问,然而紧接着话音终止的下一秒,陆灵那道带着浓烈探究意味的目光,便直直地朝他投射了过来。   “你是不是失忆了?”她不带半点玩笑语气地问到。    第48章 痕迹   城邸公寓五号楼七层的自动感应灯忽然亮了起来。   701室的门前,正站着一个体态修长的黑衣男人。可他将指尖伸向密码锁的动作之中,似乎却带了几分犹豫。   毕竟记忆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所以进门之前陆寻都还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把家门口的密码都给忘记了。   好在肌肉记忆不会骗人,他只在落下的第一个瞬间里迟缓了片刻,而后便是一整串流畅的数字。   一道清脆的“滴滴”声,提示了来人密码输入无误。   陆寻深吸一口气,终于推开厚重的防盗门,踏进了玄关里。   几乎是进门的第一眼他就注意到了,自己面前正对门的台阶上,正摆放着两双款式完全相同的拖鞋。   一黑一白,每双上面都能够看出一点明显的使用痕迹。   陆寻在玄关处稍稍停留了一会儿,直到门外的感应灯忽而熄灭,他才终于关上身后的防盗门,往前几步按亮了客厅的灯。   面前这栋公寓大约有八十多平,是两室一厅的格局,户型偏长。   在陆寻的印象当中,他是在大二那年租下的这栋房子。工作后自己有了能力,他便也直接将其从房东手里买了下来。   因此比起M.E,这里距离宁城大学反而还要更近一些。   一整晚都未有真正地歇息过,陆寻此时终于感觉到了有些口渴。公寓进门右手边便是厨房,他将直饮水机的开关打开,准备在手边的橱柜上拿个杯子接水。   然而抬眼看过去时,陆寻的动作却又停顿了一下。   只见他惯常用的那只玻璃杯旁,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出现了一柄陶瓷水杯。其上还画有一只看起来就可怜兮兮的简笔画小鲨鱼,一看便不是自己的风格。   陆寻收回视线仰起头,将刚刚装进玻璃杯中的纯净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主卧大约位于厨房的斜对角处,循着记忆中的方向,陆寻推开了那里的大门。   卧室的灯光偏向于暖色,洒向一整片花色柔和的毛织地毯时,温柔与安心的视觉感触立马充斥进了他的整个心脏。   为什么呢?   陆寻忽然在心里想到,为什么他的记忆之中竟从未注意到过,那个办公室几乎只有黑白灰三种色调的自己,卧室中竟然也有这般温馨的彩色。   或许是心中的疲惫感传导至了四肢,陆寻不禁有些脱力地顺着床脚,缓缓滑坐在了地上。   不用再去打开一旁的衣柜查看了,想也不用想,那里肯定挂着两套形制相同的纯棉睡衣,说不定其中一件的尺寸还要比另外一件小上些许。   陆寻不得不承认,陆灵的直觉的确十分敏锐。方才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她便已经反应了过来。   提出那句质疑后,陆灵还追着问了他许多细节。   好在汪越之前的那个想法在这种时候就派上了用场,对于陆灵的层层逼问,陆寻最终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一句:“我们最近吵架了。”   他只是不想让陆灵过于担心自己的情况,可事实如今就这样摆在面前。不仅是陆灵,就连汪越也提到过自己的不对劲。   陆寻心想,也许他们说的没错。   我似乎真的丢掉了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   M.E大厦位于宁城中心商务区的最高点,从十二楼向下望去,往来络绎不绝的车辆好似汇聚成了一条川流。   前一日的往返太过匆忙,陆寻此时才有机会停下来好好看一眼如今他所处的这个世界。   大厦的办公区域皆由全景式的玻璃幕窗打造而成,远处的晴空烈日高悬,室内中隐约能够听见一阵十分轻微的空调运作声。   陆寻忍不住觉得,自己所处的现实与脑中的记忆,仿佛被割裂成了两极。   这里的一切,实在与两百多年以前的海岛小镇,有着太多太多的不同。   昨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思考过了许多。其中得出的最大结论便是——自己脑中的那七年,一定不是在平白无故之中发生的。   而串联起这一切的关键,应当就是路星泽。   陆寻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想到,也不知那日尤瑟从山顶上离开之后,还有没有再来找过自己。如果他猜测无误的话,自己应当是从那个世界中突然消失的吧。   那么对自己的不告而别,尤瑟又会作何感想呢?   一道极其富有规律的敲门声,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请进。”陆寻道。   来人是汪越,他推开门进来后,将一份需要总经理签批的文件递到陆寻手边,说:“陆总,月例会定在九点举行,您差不多可以准备过去了。”   陆寻点点头,翻开文件大致审阅了一遍,听着汪越继续说到:“关于您之前让我查的那个地方,我这几天翻看了许多西方的历史书籍,但都没有查阅到这个名叫澳格的小镇。”   即使如今的这个结果,已经在陆寻意料之中反复出现过了。可当真正听见时,他还是不免出现了很短暂一瞬的怔愣。   直到汪越的一句“陆总”,才终于将他唤回了神。   陆寻摇摇头,提起手边的钢笔,在文件末尾处落下了一个字形漂亮的签名。   既然那段往事都已经如梦境一般不复存在了,那便暂且将它只当作是一场梦境吧。   陆寻垂下眼睫,从办公桌前站起了身,道:“走吧,我们去开会。”   -   早晨九点将近十分。   M.E大厦十一楼的梯形会议室当中,气氛有些低迷。   珠宝事业部的各部门精英皆聚于此,各个神情紧绷地翻看着桌面上的会议文件。   “汪助理,把演示文件打开。”一道嗓音沉稳的男声自会议厅主位传来。   “想必各位提前都应该看过了吧。”陆寻打断下面这些人装模作样的举动,无情地说到,“上个月,不,应该说从去年开始,M.E珠宝的营收与净利便一直表现惨淡。”   此话一出,整个会议厅中的气氛更是直接降到了谷底。   但陆寻却丝毫没有被影响到流程,他直接点名到:“刘总监,你来说一下原因吧。”   市场部刘总监是个面目开朗的青年男人,在平日里也从不端着领导架子。上至集团总裁,下至保洁阿姨,逢人他便笑着问好。结果此时听见自己被第一个点名后,眼中的光都差点消失殆尽了。   他下意识往周围看了一眼,接收完一沓同事们“你自求多福吧”的目光后,只能生无可恋地从座位上将自己拔了起来。   “上一季度的新品市场反馈不良,大多客户的投诉内容是,呃……设计老土,他们说我奶奶都不戴这种了。”   刘总监有气无力地说完这段话后,只见身边同事们一个个的,或是撅起了嘴,或是皱起了眉,还有人眼神放空地瞥向了远处。   他不禁在心中咆哮了一句:有什么好笑的!!!小心陆总马上来治你们!   刘总监不愧是M.E珠宝的老员工,他心中的最后一个感叹号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下一秒,前方正襟危坐着的陆总便直接屈起手指敲了敲一旁的桌面。   他开口,语气又冷下去了几分:“还有吗?”   “有的有的。还有客户评价,戴上后有一种即将参加微商年会的美。”   陆寻:……   “行了,就到这里吧。”他的情绪终于没能继续维持下去,有些无奈地说到,“换产品部首席设计师陈桑鸣来说一下吧,上一季度的新品设计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偌大的会议厅中忽然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陆寻:?   他将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问到:“怎么回事,人没来?”   “不是。”见此情状,汪越只好小声地提醒了一句,“产品部门的首设是路星泽,上一季度的新品设计也不是陈桑鸣负责的。”   “抱歉,上一季度产品部门的负责人来说一下吧。”陆寻有些头痛地按住了额角,又转头对汪越说到,“顺便把路星泽也叫过来开会。”   -   上一季度产品市场反馈不良本就已经成了既定事实,产品部门负责人支支吾吾的话语更是让陆寻又恼火了几分。   本想着路星泽既然是首席设计师的话,他来了应该能够给出一些好建议。谁知汪越出去一趟回来之后,竟是给他带回了路星泽还没来上班的消息。   让陆寻更是火上加了一层火,吩咐完各部门好好进行下个季度的预行方案后,便直接提前解散了会议。   “等路星泽上班了让他上来找我。”散会后回到办公室时,陆寻还特地向汪越嘱咐了一句。   谁知他废寝忘食地工作一个上午,直到时针都已经转向一点钟的方向了,才发现路星泽居然还没有来找他!   扣钱!一定要扣他的钱!陆寻在心中愤愤地想到。   仿若心有灵犀一般,当他翻出通讯录,正想一通电话给那人拨过去时,面前的办公室门却忽然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这个时间点,整栋M.E大厦尚且都还处于午休之中,想也不用想便能知道来人是谁。   陆寻屈起一只手指敲打起了桌面,道:“进总经理办公室不知道要敲门的吗?”   路星泽看上去丝毫没有被这声冷淡的语气给吓唬到,开口时,脸上仍旧端着一副惯常的笑颜:“反正整栋公司里只有我会不敲门就进,在开门的时候您不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   一夜未见,看来他的脸皮又厚实了不少,陆寻在心中默默腹诽到。   路星泽并没有听到他的心声,只是继续动作自如地拉开了陆寻对面的会客椅,坐下道:“我过来时听见汪越说您今天上午找我?”   “是啊,没想到路先生您今天还有空亲自来上班呢。”   陆寻的语气凉飕飕,心里想的话也是凉飕飕:一整个早上都没来,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是干嘛去了。   “算了,先不说这个。”话毕,路星泽抬起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都一点了,我刚进来之前你应该还在工作吧。”   陆寻垂眼看了一下自己桌面上还未整理完的文件,没搭话。   “就知道你整天忙起来就会忘记吃饭。”路星泽将方才一直提在手中的保温袋递了过去,“喏,我刚才来时顺路去打包了一份午饭给你。”   刚刚过午,这会儿正是窗外阳光刺眼的时候,保温袋上的金色logo被照得熠熠生辉,陆寻终于没忍住吐槽了一句:“怎么又是滋味,你不会腻的吗?”   “某个人吃滋味吃了那么多年,我还以为他吃不腻呢。”又是这样自来熟的亲昵语气,陆寻听得恍惚。   “你应该庆幸滋味的菜品多,我连点着两天你爱吃的菜都没有重复过哦。”路星泽将一次性木筷的包装拆开递给了他,“快尝尝吧。”   话说到这里,陆寻也确实有些饿了。他垂头看了一眼,今日的主菜是龙井虾仁,食材选用了宁城当地洛江中淡水养殖的河虾,他吃着并不用担心过敏的问题。   陆寻张嘴咬下那颗晶莹剔透的虾仁时,一股浅淡的清香立马在唇齿之间回荡了开来。   眼见陆寻没有再出言反驳什么,路星泽也终于弯着笑眼拆开了自己的那份午餐,又问到:“昨天打包的那份你吃着怎么样?”   闻言,陆寻的动作忽然停顿住了。路星泽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昨日回陆家老宅回得匆忙,都来不及上楼放一趟手中的东西,最后只好先寄存在了门卫的保安处。   谁知回来的时候他心里想着事情,竟也把这茬给忘记了。   怪不得他怎么疑惑自己一顿饭没吃就这么饿了,原来是昨晚的上一顿他就已经忘记吃了。   想到这里,陆寻略带心虚地抬头看了一眼路星泽的神色,下意识便罗织了一句谎言:“还可以。”   好在方才那句询问应该也只是路星泽无意之中提起的一个话题,他点头作完回应后便没有了下文。   似乎路星泽不说话的时候,他们之间便会像这样沉默下去。   不知为何,陆寻觉得嘴里的事物越吃越没有了滋味,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的嘴便已经先大脑一步开口挑起了一个新的话题:“M.E珠宝前几个季度的营收节节减退,市场对产品设计方面的负面反馈最盛。你作为M.E珠宝的首席设计师,对于这种情况有什么看法吗?”   谁料刚说完这段话后,陆寻便因为有些过于严肃而后悔了。   “关于这个问题,我目前还无法给予您一个准确的答复。”每每谈到正事时,路星泽的状态都会沉静许多,他拿起一旁的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道,“因为前两年的产品上市我都没有参与过。”   陆寻皱着眉头问了一句:“什么原因?”   “之前的那两年。”陆寻看着他很轻微地叹了一口气,说到,“我生病了。”   路星泽那双明媚的浅棕色瞳孔中,此刻似乎带上了些许落寞。陆寻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正被一根尖刺狠狠扎了一下。   但在他打算继续问一句生的是什么病时,路星泽却已经提前一步开了口:“不过这段时间我刚画了一张新的设计稿,等下就可以拿过来给你看看。”   一个“好”字还未脱口而出之前,办公室的门却是又被敲响了。   陆寻不禁有些头疼地感叹到,自己今天真是想说什么都说不顺利。   汪越进门后先是对路星泽点了点头,才说到:“陆总,今天下午市中心有个政企峰会需要您出席,算算时间,现在差不多可以出发过去了。”   陆寻在心中微叹了一口气,这个峰会的确重要。   可自从方才望见路星泽那道眼神后,似乎就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了。   陆寻只好在临走之前嘱咐了一句:“等我回来再说吧。” 第49章 醉酒   第五届宁城政企峰会定于市中心的会议大堂举行。   出席人员大都是些政商界名流,各个西装革履,通身一派浓浓的上位者气质。   实际上,M.E集团原本的与会代表人应该是陆灵,只不过恰好今年陆寻被委员会评定为了“年度经济人物·新锐奖”的得主,便由他代替着一并参与了。   宁城政企峰会每四年一度,陆寻站上领奖台时,还在有些恍惚地遥想着上一届峰会召开时自己的模样。   彼时他才刚从大学毕业步入社会不到一年。   在陆寻尚未接手M.E珠宝之前,集团对于这一事业部的关注度其实并不高。陆灵更是有心锻炼他,在实际工作的过程当中几乎从未给他提供过什么便利。   执掌起M.E珠宝的最初阶段,陆寻不仅需要亲自修订公司的规章制度,还需要亲自跑业务,参与定稿每一季度的产品设计。   他依稀记得,那一年便是在峰会举行过后没多久,M.E珠宝的“追·寻”系列夏季新品就在市场上大爆了。   而时至今日,这一系列仍旧是M.E珠宝中最为经久不衰的代表产品。   念及此,陆寻忽然仔细地回想了一番“追·寻”系列的总设计师到底是谁。察觉脑中竟然没有半点印象后,他几乎是立刻地就联想到了路星泽。   “想感谢的人有很多。”心中思绪翻涌,陆寻的获奖祝词也正好念到了这一句。   他不禁将眼睫微微向下垂去,头顶的聚光灯在眼底处打下了一片细密的阴影。   陆寻略带苦涩地在心里补充到:虽然我好像已经把最应该感谢的那个人给忘记了。   尽管脑中翻来覆去想到的事情有很多,但陆寻依旧没在面上透露出来过多内容。   娓娓道来间,获奖祝词的内容已经进入到了最后一部分。陆寻嘴上话语不停,余光中却瞥见台下原本坐在自己身边的汪越,此时正有些匆忙地快步走出了会议大堂。   又出什么事了?陆寻在心中默默想到。   他稍微缩减了几句演讲稿中事先准备好的祝词,提前结束了自己的获奖感言。   话音落下的同时,会场内响彻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陆寻向着台下鞠了一躬,可大部分注意却是还放在方才匆匆瞥见的汪越身上。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有些不安。   -   领完奖后可以从后台返回座位,但陆寻选择了直接走出会场。   会议大堂外的场地很空旷,他一眼便望见了汪越。似乎是刚结束通话,汪越放下手机时又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吗?”陆寻问到。   “陆总,您来了。”抬眼见到来人是陆寻时,汪越的神情已经基本上收敛了回去,他平静道,“我刚才接到前台消息,成州银饰加工厂的陈总这几天来宁城办公,方才突然上门拜访说想和您谈谈M.E珠宝下一季度订单的事情。”   听完这番话,陆寻在心中暗叹了一句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M.E珠宝的金属配件供应商有很多多,可就这一位陈利云陈总人最难对付。像今天这样临时起意的突击拜访都是小事了,他在酒桌上那一套又一套的话术才是真正让人闹心。   然而成州银饰加工厂作为M.E珠宝银制配件的重要供应商,陈利云这人又是一位完全得罪不起的人物。   虽说峰会最重要的颁奖环节已经过去,但陆寻也无法就这样冒失地直接离开现场。他想了想,道:“李副总今天在公司吗?让他今天先去接待着。”   “刚才问过了,李副总临时有个业务需要当面洽谈,今天中午已经出发去隔壁市了。”汪越很快回答到。   陆寻叹了一口气,不打算再继续问下去了。他相信汪越的能力,看样子在自己到来之前,他已经把所有预设的解决方案都尝试过了一遍。   “我先回公司,你留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再通知我。”   汪越正要点头应下,一道消息提示音却突兀地闯进了两人的对话之中。   陆寻示意他先看手机。   只见汪越的神色中出现了一丝不太明显的停顿,而后才说到:“前台的接待员小姐通知说,路先生已经过去和陈总洽谈商务了。”   -   峰会正式结束后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但这几天的行程过于繁忙,陆寻还是需要回M.E一趟处理完积压较久的公务。   到达自己办公室的楼层前,陆寻却特地让电梯在十层的位置停留了片刻。   产品部门的办公区域被安排在这里,不过想必今日周五他们下班比较早。此时望去,整个走廊间只剩下了一盏微弱的指示灯光,还能勉强看出产品部的大门已然紧闭着了许久。   陆寻心里当然也清楚路星泽应该早就离开了,毕竟陈利云那人最爱在饭局上谈生意。然而潜意识当中,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去看一眼。   虽然路星泽在自己面前大多时候都表现得跟个人精似的,但也许是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容所带来的刻板印象,最初听见汪越说起他已经赶去与陈利云会面时,陆寻还不太相信他拥有着可以与对方周旋的能力。   直到汪越说完后他才知道,原来成州银饰这个供应商,便是多年以前他还在亲自跑业务时与路星泽一同谈下来的。   随着电梯大门在面前缓缓闭上,陆寻也终于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处理完公务再回到家时,墙上的时钟已然指向了正左方的位置。   初夏傍晚的室内特别闷热,进门后,陆寻一边解开衬衫最顶端的两颗纽扣,一边走过去打开了客厅处的窗户。   城邸公寓的地段很适合观赏夜景,透过这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遥望见整个宁城此刻都被染上了霓虹的色彩。   在许多人眼里,大都市的周五夜晚应该都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好时机,不过陆寻的性子当中,倒是一直都没有存在过什么耽于享乐的纨绔因素。   何况近日里他的脑部时常都会有不适感传来,陆寻此刻只想停下来好好休整一番。   在窗边潦草地欣赏完一番景色后,他便转身回了房间。   主卧中配备有浴缸,陆寻放了一池的温水,将自己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在满室氤氲的水雾之中,四肢百脉好似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展。迷迷糊糊快要昏睡过去时,他脑中唯剩下一个意识还在想着:也不知道路星泽现在怎么样了。   “叮铃铃铃铃——”   适时一道门铃声响起,让陆寻猛地在浴缸中打了一个激灵。   他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忍不住觉着自己的确是太累了。要不是这声门铃提醒,他差点就要做出在浴缸中昏睡过去这样危险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陆寻撑住浴缸边缘,长腿一迈跨出了水面。   由于无人接听,门铃方才已经自动挂断了一次,不过在陆寻披上浴袍走过去时,它又十分凑巧地再次响了起来。   陆寻按下接听键道:“喂,您好。”   “是五号楼701室的陆先生吗?我是门卫处的保安。”   “我是。”   “是这样的,大门处有人找您,但情况稍微有些复杂。”保安语气有些无奈地说到,“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出来一趟把这人接回去呢?”   -   等陆寻换好一身衣服下楼到了门岗处,才真正明白过来保安口中说的那句“情况稍微有些复杂”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即使在保安室内亮得稍微有些刺目的白炽灯下,路星泽的眼神中仍旧迷离到看不出来半点光。   然而陆寻才刚刚走到门口,下一刻便见他像是拥有了心电感应一般,立马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   那双失神的黑色眼珠仿佛在一瞬间里被注入了生机,陆寻眼见他作势就要扑过来抱住自己,忙得先一步将人按回了座椅上。   虽说接到门铃时就已经有预感了,但在看见路星泽这副状态后,陆寻还是忍不住有些无奈地问了一句:“怎么又来我这了?”   “不清楚啊,这位先生一上车就只和我说了这个地址。”旁边的一位中年男人估计是误会了他的话语指向,抢先一步回答到。   陆寻这才抬眼看去,从穿着和路边停的那辆计程车来看,这人应该就是送路星泽回来的司机师傅。   因为他紧接着又道:“先生,您确认好人没错的话就替他支付一下车费吧,我还赶着去拉下一个客人呢。”   先前说过让路星泽还房费只是他在开玩笑,这些小钱,陆寻给得很爽快。   只是一想到即将就要把这人带回自己家后,陆寻不禁觉得自己的头好像又有点开始痛了起来。   “怎么也不懂得迂回着少喝点。”看着路星泽一路踉踉跄跄,差点把自己踉跄进绿化带中的动作,陆寻还是没忍住有些无奈地说了一句。   不过话虽这样讲,陈利云在酒桌上的确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不知道路星泽今晚到底被灌了多少。   第五次揽住他的腰将人往上带时,陆寻终于放弃了这种姿势,叹息着说到:“我背你吧。”   夜晚的小区里人很少,再加上自己身边又是个喝到已经走不稳路的醉鬼,陆寻快不知道自己这些话都是说给谁听的了。   虽然心里还在这样腹诽着,但他还是将路星泽稳稳当当地背了起来。   闷热的夏日晚风正在徐徐吹来,看着面前这条蜿蜒的小区街道,陆寻心头忽然就泛上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感念。   他总觉得自己此时正在经历的这番场景,似乎在许多年以前也曾经发生过。   陆寻轻微地晃了一下脑袋,想要阻止自己继续深思下去。没想到他脑后的一截发尾,却随着这个动作轻轻剐蹭到了路星泽的脸颊。   一瞬间里,搭在他肩膀上的两条胳膊收紧了些许,路星泽的声音也在耳畔很近很近的地方传了过来:“陆寻,我昨天都没有和你说晚安,我之前说了,要每天都和你说晚安的。”   “你难道不可以短信发给我吗?”   这话脱口而出后,陆寻自己都有点受不了自己了。   好在路星泽这会儿醉酒了正懵懵的,并没有听出来他话语中略带的抱怨语气,只是继续说着自己想说的话:“不可以,我要当面跟你说。”   为了防止自己再脱口而出什么不该说的话,陆寻特地停顿了几秒才道:“你现在就可以说。”   “不可以,我要等你睡觉前了才说。”说着,路星泽忽然将头埋进他的颈侧蹭了蹭,“而且我要每天都和你说。”   混乱之中,陆寻似乎感觉到还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颈侧。迟钝地辨认出来那到底是什么之后,他忽然有些受不了地咬了一下后槽牙。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硬。   “你这么说的话,不就只有住进我家里才能实现了吗?”   这句话落在地上后,路星泽似乎又将头埋得更深了一些,因此声音传出来时变得有些闷闷的。   “这本来就是我的家。”他说到。 第50章 升温   家中仍然保持着陆寻方才临走时的状态。   客厅的落地窗开了一半,此时恰好有一阵风吹进来,这才带走了些许陆寻身上燥热的温度。   虽说平日里他有运动的习惯,但将路星泽这样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男人从小区大门背回家里,一路下来,正常人都不免会有些吃力。   出了一身汗,陆寻心道,刚才的澡他算是白洗了。   他打算赶紧把路星泽给安顿下来。   不过这次休假回来以后陆寻还未进过客房,想必那处应该已经许久都没有收拾过了,就这么让路星泽睡过去也不太合适。   想了想,他还是推开了主卧的大门。   将背后那人放到床上时,陆寻差点也被带着躺了下去。好在他先一步往着旁边的空地撑了一下,才不至于直接就倒在了路星泽的身上。   不知是不是由于主卧灯光色调的缘故,此刻路星泽的脸颊好似又加深了一点微红。   维持着单手撑住床单的动作,陆寻稍微注视了他片刻。直至察觉出那人的呼吸频率已变得稳定下来,他才伸出手,往后撩了一把汗湿的额发,打算起身洗个澡去客房睡觉。   谁知就在他右手将将离开床面的那一刻,路星泽便立马如同心电感应一般有了反应。   措不及防被揽住脖颈,陆寻离开的方向受限,要不是他很快反应过来又用双手撑住了床单,谁知道他们现在又会以什么样的姿势撞在一起。   察觉到颈侧边渐渐收紧的动作,陆寻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身下那人的手臂给拉了下去。   结果不出一秒的时间,那双手又十分自觉地自己缠了回去。   陆寻算是看出来了,路星泽醉酒时的表现就是撒娇和黏人。   其实他也可以通过强硬的方式离开,但不知为何,陆寻却并没有打算过要这样做。   主卧没有开窗,满室的空气皆被禁锢在其中,从而变得有些凝滞起来。   一道略带醇香的酒味,混合着路星泽周身那股浅淡的水生气息,不经意中弥漫至了陆寻鼻尖。   他不禁顺着如今这般姿势,更近距离地观察了一番身下那人。   对于路星泽这个人,陆寻似乎是很陌生的,可对于这张脸,他却已是熟到不能再熟了。   只不过在陆寻的印象当中,尤瑟脸上应当从未出现过这样黏稠的神色。   他忍不住抚上了路星泽的脸侧,重复着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我是路星泽。”环绕着陆寻的手臂忽然收得更加紧了一些,“但我也是尤瑟。”   就连路星泽的回答也和那时几乎一模一样,陆寻微微叹了一口气,而后却忽然加重了按在他脸侧那只手的力道。   “既然你是尤瑟的话,那就哭出来个珍珠给我看看吧。”陆寻道。   路星泽好像已经在很努力地憋出眼泪了,可半晌过去,仍没有出现任何结果。   他只好有些委屈地说了一句:“我哭不出来。”   意料之中的回答,陆寻不打算继续再和他玩这场无聊的游戏了。   但在顺利拿开他的手臂之前,陆寻却又听见路星泽说到:“人鱼的眼泪很珍贵,是心血凝练之物,不能像人类一样仅凭着感情的驱动就随意落下。”   一阵熟悉的刺痛感传来,但这次陆寻并没有分出心来试图去缓缓它们,他只是维持着直视路星泽双眼的动作,任凭这阵刺痛不断冲刷着他的大脑颞叶。   陆寻不禁问到:“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这次路星泽却没有继续回答了。   不知是不是已经快要到了午夜,就连窗外的街区都已经听不见太多声音了。   但陆寻还在等着路星泽开口,他知道,路星泽一定还有其他话要对自己说。   “我才想问你呢。”路星泽终于闭上了眼睛,也开了口,他的语气像是撒娇,但更多的却像是委屈,“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忘了啊。”   明明是自己在期待着对方的话语,可当路星泽真正说出来以后,陆寻却是又一次地沉默了。   好在方才那句话落在了地上后,路星泽也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仍然闭着双眼,就像是已经睡过去了一般。   无言地叹息了一声,陆寻终于没有任何阻拦地离开了床铺。   -   过了这么许久,浴缸里的那池温水也早就已经冷却成了微凉。时间不早了,陆寻打算直接冲个澡速战速决。   细密的水花自淋浴头喷涌而出,水温比平常稍低了两度。   从方才开始,陆寻脑中思维的混乱程度便已经达到了峰值。一会儿是尤瑟懵懵懂懂却暗含渴望的碧蓝眼珠,一会儿又是路星泽毫不掩饰恋慕的直白目光。   他撑住浴室洁净的瓷砖墙面,任凭一阵阵水流劈头盖脸地洒下。   或许是因为陆寻太过专注于脑中的思绪,也可能是耳旁过于激烈的水流声导致。总而言之,他竟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忽然被人从外推开的浴室大门。   直到一双手臂软软地环绕上了腰腹,陆寻才再次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想到:怎么又来了?   贴在自己后背上的躯体很烫很烫,即使有微凉的水流在不断冲刷,也带不走其中哪怕一点的热度。   “别待在这里,你生病才刚刚好,小心再着凉了。”陆寻道。   可路星泽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仍旧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陆寻只好有些无奈地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伸长手把淋浴的旋钮给关上了。   不过那双横抱在自己腰间手臂,倒只是看上去动作十分强硬,但实际上柔软到根本没有什么力道可言。   等到陆寻脱离这份怀抱转身向后看去时,他的呼吸声却突然滞涩了一下。   今日路星泽穿的是一件浅米色衬衫,丝绸质地的布料被水打湿后紧贴上了肌肤。若隐若现之间,仿佛还在暗暗地勾/引着那些心怀不轨之徒。   陆寻并不是没有见过尤瑟的躯体,甚至被路星泽打断时,他脑中的回忆还正巧停留在某一刻——尤瑟从水中跃出的画面上。   但那都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尤瑟少年人的躯体尚未发育完全,几乎不带有半点风/情。   路星泽却不同。   他一身精致的肌肉中似乎还藏着软,湿透的衣摆贴上腰侧的时候便会立马凹陷了一块下去。   此时此刻的路星泽,眉梢眼角好似都含了一股春意。明明看过来的眼神是黏黏乎乎的,但其中却藏了一把细密的小钩子。   陆寻当然读得懂这份暗示,但他还要明知故问到:“你怎么了?”   “身上好热,帮帮我。”路星泽又想伸手抱他了,但醉酒的人反应迟钝,还没触碰到自己时,陆寻便已经将他拦截了下来。   “怎么帮?”按着路星泽的肩膀,陆寻将他推到了身后的墙面上,“这样可不可以?”   脊背贴上冰冷的瓷砖,路星泽小幅度惊叫了一声,而后便开始挣扎着想要离开,口中还在胡乱地说到:“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   但陆寻仍旧没有松开按着他肩膀的那只手,只拿目光丝毫不作掩饰地凝视着他。   看着路星泽在自己眼下,一点点地停止了动作。而后,又开始发生了另一种明显的变化。   “陆寻,别……别再这样看着我了。”路星泽终于有些受不了地咬了咬下唇。   “不是你说,要让我帮帮你的吗?”陆寻故意答非所问,心里忽然有些恶趣味地抚上了他的脸侧,“身上热,是不是因为又发烧了?”   “不是,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路星泽垂下头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渴望却又顷刻多了几分。   ……   -   陆寻把路星泽带回了床上。   他虽然不是一个会耽于享乐的纨绔子,却也不是圣人。有美人这样主动投怀送抱,陆寻确实没有太多拒绝的理由。   更何况,他好像确实对路星泽的身体很熟悉。   湿透的衣裤早在浴室时就已经被褪去,路星泽纤长的四肢正延伸着,虔诚地摆出了一副献祭品的模样。   他的面上似乎还带有着些许醉酒后的朦胧,只有双颊边飞出来的那两点绯红,才让此刻面容精致的他看上去不那么像一个没有灵魂的陶瓷玩偶。   扯住路星泽的小腿,陆寻将他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   ……   心脏的位置猛然跳动了一下。   陆寻也是在此刻才突然反应过来,先前自己对于路星泽那股莫名的抗拒心里,究竟从何而来。   陆寻承认,他确实一直在被路星泽吸引着,也心甘情愿地陪同他周旋。   然而在这份感情之中,他却是一个完全的无知者。   这种时刻都会被他人支配的感觉,让陆寻不太好受。   …… 第51章 鱼尾   第二天清晨,陆寻是被左肩处一道圆形物体传来的触感给膈醒的。   “这是什么?”他朦胧地向着左肩处探去,睁开眼后,路星泽那张放大版的睡脸却出现在了眼前。   还未反应过来时,陆寻只觉得他那张本就明媚的脸庞上,此刻却又莫名多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绮丽感。   好在下一瞬间,昨夜那场艳色的记忆,便如同潮水一般袭卷了他的脑神经。   陆寻刚刚才将那颗圆形物体从身下拿出来,此刻手上的动作又不尴不尬地停留在了原地。   被方才那句疑问惊扰过后,路星泽也从睡梦中幽幽地醒转了过来。他从被窝中探出手,握上了陆寻悬停在半空的手腕。   迷迷糊糊打量一番过后,说到:“这是我的珍珠啊。”   陆寻又不是瞎子,他当然看出来了这是珍珠,但直觉告诉他这事不大对劲。因为这颗珠子的形貌,实在与他记忆当中曾经出现过的那颗太过于相似了。   “什么你的珍珠我的珍珠。”陆寻有些头疼地拿开了他的手腕,从一床被褥中坐起了身,道,“你是从哪来的这颗珍珠?”   “哭出来的啊,你昨天不是让我哭出来几颗给你看看吗?”说着,路星泽顺手往被子里摸了摸。   片刻后,他又从中掏出另一颗递到了陆寻手里:“喏,你要的,还有。”   看着那两颗躺在自己掌心上,还在泛着洁白光泽的珍珠,陆寻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事实上,他昨天才刚刚说服自己,认同了路星泽一定与他存在着某种特殊关系这个既定事实。   可对于如何把路星泽和尤瑟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他暂且还没有任何头绪。   面对此情此景,陆寻下意识说了一句:“你给我来这套是吧?”   谁知在他面前向来没有表现出任何脾气的路星泽刚听完这话,再次开口时,语气里却是终于带上了一点能够察觉出来的小情绪。   “我没有!”他从床上直起身,抬高着音调说了一句。   然而那声音中夹杂着的一丝软趴趴的力道,加之坐起后马上又倒回床上的动作,让他的所有表现都看上去一点杀伤力也无。   路星泽自己也发现了,重新躺回去后,他又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看了几秒。   再次开口时,已经换上了陆寻比较熟悉的那股委屈语气。   “陆寻,你怎么这样啊。”他说到,“不仅趁人之危,还要翻脸不认人。”   陆寻终于发现了,自己最应付不来的就是路星泽这种态度。   他几乎已经要养成习惯地伸手揉了揉额角,道:“昨天不是你求着我……”   “不许说!”陆寻一句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被路星泽抢先打断了。   看来他昨晚只是喝到了烂醉,但还没断片,陆寻在心中判断到。   不然怎么会整张脸都成了番茄色,显然就是脑中还在回忆着什么不太干净的东西。   想到这里,陆寻又有些恶趣味地补充了一句:“昨天求着我的时候,怎么也没见你脸红成现在这个样子。”   “啊啊啊!”路星泽直接捂住自己的耳朵,连说了三个“不许说”。   眼见快把人逗到哭出来了,陆寻的恶作剧心理也终于得到了满足。   时间一定也不早了,虽然今天是周末,但陆寻向来没有什么赖床的坏习惯。   他本想起身去洗漱,然而一条腿都快要离开床铺了,他的衣角却又被人拉扯了一下。   陆寻只好再次坐回床上,有些无奈地问到:“又怎么了?”   “抱我去一下浴缸吧。”路星泽又抬起了那双下垂眼看他,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明明陆寻看过这道眼神没有百次也有数十次了,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却仍然觉得,自己好像又被看得有些心慌意乱了。   陆寻忙得稳住心神,接上方才的话题回答到:“昨天晚上已经给你清理过了。”   谁知听完这句话后,路星泽的脸色却是又绯红上了几分。   开口时,他的声音变成了一段一段:“我…我不是…不是说这个,你抱我过去就是了。”   -   “让我把你抱过来,又不让我走,你到底是想做什么?”陆寻有些失去耐心地问到。   他倒也不是有什么急事,只是确实没搞懂路星泽来这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浴室里没有座位,他只能浅浅地倚靠在浴缸边缘。里面坐着的那人,身上不着寸缕,虽然经过昨天那一晚,该看的不该看的陆寻也都全部看完了,然而不必要的情况下,他还是选择非礼勿视。   路星泽似乎在等浴缸中的水漫上来,半晌过去,也只说了一句:“再等等。”   陆寻心中忽然萌生出了一个有些微妙的想法。   他皱了皱眉头,从浴缸边缘站起身来,道:“路星泽,我没有一大清早就和人玩这样奇怪play的癖好。”   “不是……”   路星泽想说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刻,陆寻就被一条突然从水中冒出来的物体拍打了个趔趄。   他连忙扶向身旁的浴室墙面,再转头看向浴缸里的场景时,陆寻的目光又有些微微发愣了起来。   “不好意思啊,刚变出来没有控制好力道。”路星泽摸摸鼻子,有些抱歉地说到。   陆寻:……   冒昧打扰一下,现在是应该道歉的时候吗……?   他有些头痛地按住了额角,问到:“这是什么?”   “我的尾巴啊。”说着,路星泽还用那条碧蓝色鱼尾拍了拍浴缸中的水面,“你不是不信吗?我变出来给你看看。”   “不,我的意思是说……”然而这句话才讲到一半,陆寻便觉得自己有些进行不下去了。   拥有鱼尾的路星泽,看上去几乎和尤瑟没有任何区别。除了肤色纹身等这些细节特征,硬要说的话,也只有路星泽整个人看上去都比尤瑟更加成熟一些。   陆寻只好靠回了浴缸边缘,语气有些不确定地问到:“你真的是尤瑟?”   “我说过好多次了。”路星泽撇撇嘴道。   “所以说,那个世界也是真实存在过的吗?”陆寻又问了一句。   “当然。”   经历过那一场异世界的冒险后,陆寻对于这种奇幻事件的接受能力显然已经强了很多。   他只是神色平静地看了一会儿那瓷白浴缸中的碧蓝鱼尾,半晌后,才迟疑地开口,问出了一个现在最让他疑惑的问题:“但我现在为什么不会对你过敏了,昨天晚上……”   说到这里,陆寻忽然发现那条鱼尾状似不自在地晃动了一下,联想起路星泽方才在床上红着脸说的那几句话,他便停顿了下来。   “据我的猜测,多半是因为这个世界当中并不存在有人鱼这种生物,而且我在来之前也在陆地上生活了那么久,大约世界法则也将我判定为人类了吧。”路星泽回答到。   陆寻又抬手揉了揉额角:“可是汪越说,我们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   “因为九年前我就已经来到这里了。”说到这里,路星泽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只是你现在已经忘记了而已。”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陆寻不禁在心中腹诽到。   但事实上,他的确也想不出来什么更正常的解释了。   陆寻只好又问到:“那以前的我,知道你是人鱼的这件事情吗?”   “不知道。”路星泽摇了摇头,“在这个世界里,我想要变回鱼尾没有那么简单,一般只能在……身体比较虚弱的时候。”   陆寻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他话语中的这句含义,因为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里,一片淡粉就从他的面颊扩散到了耳尖。   陆寻本以为他们的谈话就要在这种不尴不尬的气氛中结束了,谁曾想,路星泽忽然又面色迷茫地眨了眨眼睛,道:“怎么,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明明脸都红了,嘴巴上还会勾引人,这个路星泽,真是可怕得很。   陆寻都快被他给搞分裂了,只好先将视线转移到了四周。   方才他们谈话的过程中,浴缸的水龙头一直还未关上。陆寻这才察觉到,发觉此时水面都快要漫到路星泽的胸口了,他便倾身过去想把那道水流关上。   旋钮在离路星泽左肩大约五六厘米的位置,但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陆寻靠近的同时,他也下意识地往着浴缸边缘后靠了一下。   谁曾想,这个动作却让路星泽把自己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完全暴露在了他人面前。   陆寻刚将水龙头的旋钮关上,另一只手还维持着撑住浴缸壁借力的姿势,便低头向水中看去,做了一件自己一直以来都很想做的事情。   “我可以摸一下吗?”虽然口中还在十分礼貌地问着,但实际上没等人回答,陆寻已经朝着那条鱼尾伸出了手。   方才路星泽问出的那个问题他还没有回答,但陆寻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   他想:我确实很容易为美的事物而着迷。   略带冰冷的光滑触感在掌心间蔓延开来,陆寻还没有动作时,手中的鱼尾已经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啊。”听见路星泽小幅度喘息了一声,陆寻却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他装作关切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俯视的角度,让陆寻能够将身下人的一切反应都尽收眼底。他看着路星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拼凑出来了一个“痒”字的口型。   然而直到了最后,路星泽也只是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了过来,说着:“没什么。”   被他默许后的陆寻,动作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   一边轻轻抚动着手中的鱼尾,他一边问到:“所以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这件事……”一句话才开了个头,路星泽便莫名奇妙地轻喘了一声,咬咬下唇后,他才接着道,“这件事解释起来有些复杂。”   一时之间,陆寻没有回答。宽阔的浴室中,只剩下了水流被反复搅动着的声音。   其实他只是在思考方才那个问题,所以同时眼神也有些黯淡了下去,但看在对面那人眼里,似乎是让他误会了什么。   手腕忽然被扯住,陆寻低头看去,路星泽正一脸焦急地开口到:“如果你不信的话,我还可以再给你看一个东西。”   “我……”陆寻还没来得及阻止,路星泽已经撑住了浴缸边缘想要站起身来。   然而下一刻,他便在陆寻意料之中地跌坐回了池底。   路星泽看上去有些欲哭无泪,他神色凄凄地说到:“我好像还是没有力气站起来。”   陆寻心底想笑,不过面上倒是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认命地伸出手替他拔掉了浴缸底部的栓塞,道:“时间也不早了,先吃饭吧。”   听他这么说,路星泽只好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水平面向下退去的同时,那条碧蓝鱼尾也终于变了回去。趁着这个时间,陆寻去浴室的置物架上找到了一条干毛巾。   眼见池水流得差不多了,他便用毛巾裹着,将那人从浴缸里横抱了出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路星泽忽然在他怀中轻轻地晃了两下小腿。   “做什么?”陆寻语气里略带了一点警告地问到。   不过路星泽看上去却一点都没有被吓唬到,只是紧了紧环绕住他脖颈的手臂,道:“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什么?”陆寻反问。   “我不想说。”路星泽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只是头却很自然地靠上了他的肩膀,“你肯定也想到了。”    第52章 高烧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将怀中之人放到床上后,陆寻顺便问了一句。   思考了片刻,路星泽才回答到:“厨房最右边下面的橱柜里有放粥米,你拿那个随便做一点吧。”   如今再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陆寻已经丝毫不会觉得奇怪了。想来度假别墅厨房里的那袋可可粉,应当也是路星泽本就存放下的。   其实陆寻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想要再详细地问问路星泽,也有些好奇他最后所说的要拿给自己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过后来看见他一碗粥才喝到一半,就已经一副眼皮打架想要睡过去的模样,陆寻想说的话又全都停在了嘴边,只让路星泽先好好休息。   即使今天是周六休息日,陆寻仍有许多的公事需要处理。   正如同陆灵先前提到过的那样,M.E珠宝公司与香水公司下一季度会有合作项目。   话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嘴M.E香水事业部了。   在M.E集团旗下的诸多品牌当中,香水是一个最近十年里才刚刚建立起来的产业线。然而不知为何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事业部竟一直也没能够做起来。   上次出席董事会时陆寻便听他们决议过,如果下一季度的产品推广再没有起色,集团就打算关停香水公司了。   念及此,陆寻又想起了陆灵前天才和他谈论过的,关于M.E珠宝的那个瓶颈问题。   这么看来,集团明明嘴上说的是要合作共赢,然而最后却是把两个皆存在着发展问题的事业部放在了一起。那群一天到晚尸位素餐的董事会老头子们心里到底是在盘算着些什么,陆寻想要装作看不明白都难。   接连翻了好几份M.E香水运营部门发来的合作方案,陆寻都觉得不太满意。   按住晴明穴倒回椅背上时,他的脑海当中却忽然浮现出了一个人影。   虽然路星泽应当还不知道M.E珠宝即将要与M.E香水合作的事情,但他确实很好奇,自己的这位首席设计师又会提出什么样的建议呢?   想到这里,陆寻马上放下了手中的提案文件,走出家中办公用的书房,推开了主卧大门。   路星泽似乎还在沉睡。   陆寻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腕表,毕竟这都三四个小时过去了,主卧内的窗帘看上去也丝毫没有被拉动过的痕迹。   床上那人的呼吸声很重,陆寻听着,这才想起距离路星泽那晚发烧过后,其实还没过去多少天的时间。   心中暗道一声不妙,他加快步伐走到了主卧的大床边。   即使屋内开着温度适宜的空调,路星泽的额角上仍在冒着汗珠,被打湿的黑发细密地贴在那张脸上,缝隙之中,还能看出其中是一大片不太正常的潮红。   陆寻伸出手试探了一下他额间的温度。   然而在触碰到的第一个瞬间,他脑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好烫。   -   路星泽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有他刚从宁大毕业那天的礼花喧嚣,而后画面一闪,他却听见了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来的清脆声响。   说实话,早先几年的时候路星泽真的很不会喝酒,甚至他还有着些许轻微的酒精过敏。   就如同陆寻曾经对于他的身体会出现的反应那般。   路星泽一毕业后就马上签来了M.E,当初年轻气盛,第一次在酒桌上与成州银饰的总经理陈利云谈生意时,半夜就直接谈进了急诊。   直到现在路星泽还记得,那天晚上除了感觉难受之余,他心里仅存的另一个念头却是在想着:   原来陆寻每次过敏休克时,就是这样的感受啊。   好在他的心心念念,在那时也能得到回音。   听闻他出事,陆寻刚在外省处理完工作,就买了当天下午的机票赶回宁城。   在路星泽的印象中,后来他似乎再也没有喝过那样多的酒。   刚开始的那一两年里,几乎每次在他需要外出谈生意的场合,饭桌上或是餐馆门外的停车位里,都会有一个相似的身影。   只是后来随着M.E珠宝的发展壮大,他们两人也逐渐各自忙碌了起来。路星泽不得不去自己学着那些话术和技巧,也懂得了如何在酒桌之上与人迂回。   谁曾想,这么多年过去,他竟是又在陈利云面前栽了跟头。   即便是在梦中,回忆到这里时,路星泽也忽然叹了一口气。   他有些懊恼地想着:没办法,谁让我就是一个这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呢?   -   从整片整片的黑暗当中苏醒过来后,路星泽浑身上下都是疼的。   就算主卧中窗帘的布料很厚实,即使在白天遮光力度也很好,但路星泽还是能够分辨出来,此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   他伸出手打算去摸床头的顶灯开关,却发现自己右手上正连接着从床侧伸来的一根输液管。   想必是刚才陆寻已经找家庭医生来替他看过了。   眼见吊瓶里的维生素C也差不多要到底,路星泽便撑着床垫坐起身来,动作分外熟练地拔去了自己手背上的针头。   主卧的顶灯被他打开时,路星泽却莫名觉着,自己的眼眶好像有些酸胀了起来。   他伸手按住眼周的位置,等到瞳孔终于适应了这道突如其来的光亮,看见垂在床侧的那杆简易吊瓶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心中这股酸胀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坦白来讲,如果他对于是否想念过自己家人这个问题说了“不”,那百分之百可以肯定是假的。   但在极少数的情况之下,路星泽才会完全地不克制住自己去想他们。或许只有在这般身心脆弱的时刻,他才能够允许自己任性一回。   路星泽从床上走了下来,推开主卧的门后本想喊一声陆寻的名字,然而第一个音就被封在了嘶哑的喉咙里。   他清了清嗓子,感觉脸上还有些发烫。   不过看着外面一片漆黑的模样,想来现在应当也没有其他人在家。   路星泽原本想去厨房里找杯水喝,然而刚走到一半,他脚下的步伐又突然更改了路径。   他从客厅电视柜的小抽屉中找出了一把钥匙,而后走向走廊尽头,那间陆寻现在估计会以为是客卧的房间。   屋内的陈设一如往常,或许是因为生病时容易情绪上脑,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路星泽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叔叔。   实际上就连李蓝安也不知道,多年以前他第一次下定决心想要去到陆寻身边的那天晚上,路星泽其实去找过理查叔叔。   的确是在意料之中,他收获了一场暴怒。   待到那股情绪即将就要平息时,不知为何,理查叔叔却是很突然地直视起了他的眼睛。片刻后,才叹息一声道:“我确实不可能困着你一辈子,那小子不是坏人,如果你真的想好了的话,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要后悔就行。”   路星泽垂着眼睛站在走廊尽头沉思了一会儿,脑中昏昏沉沉地想着,理查叔叔说的也不完全对。   因为他其实连后悔的权利也没有。   早在第一次下定决心想要跨越这几万个光年的距离时,他便已经将自己的整颗心都全权交托给了陆寻。   不管陆寻是捉弄我也好,不相信我也罢,我都没有办法后悔。   即便心里这样想着,路星泽最终也只是轻叹一口气退出了房门。   他正想拿出钥匙上锁,身后却冷不防响起了一道电子锁开门的提示音。   仿佛做坏事被抓包一般,路星泽被吓得肩膀颤抖了一下,手中的钥匙随之掉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   与此同时,那道总是令他忍不住揪心的声音,也在身后响了起来。   他听见陆寻语气不太好地说到:“路星泽,乱跑什么,你的病好了吗?” 第53章 水月   家里所剩的食材不多了,陆寻特地出门采买了一趟回来。   谁知只是这一会儿功夫,再次走进家门时,他却看见了那道被走廊尽头顶光笼罩在其下的小小背影,在四周整片的昏黑当中,蓦然显得特别孤寂。   他不禁开口,又说了一句:“还一直站在那里做什么?”   路星泽这才有了动作,陆寻见他动作自然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放入口袋,而后走到自己面前。   “不知道你能不能去医院,所以就叫认识的医生过来替你看过了。”说着,陆寻将他刚才还在输液的那只手抬起来左右看了看,“你倒是挺能耐的,还自己把针给拆了。”   “因为李叔从前教过我。”路星泽说到。   话题突兀地谈到这里,陆寻动作有些迟疑地放下了他的手腕,道:“我离开以后,那个世界的人们过得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病,路星泽的眼皮有些发肿地耷拉了下去,听上去语气里也带了几分恹恹。   看着他这副模样,陆寻忽然不知道还能继续说些什么了。   即便更亲密的事情两人都做过了,可他的确不太会哄人。何况经过上午那一番突如其来的认知解构后,陆寻大半天里都在沉思,越想却越觉得快要精神分裂。   直到眼下这一刻他还在纠结着,如今面对眼前这人,自己究竟应该采取着哪一种态度才好。   于是陆寻暂时选择了逃避,转身料理起了刚刚才买回来的那些食材,又嘱咐到:“先把药喝了再吃晚饭。”   煮一锅粥大约需要花去半个钟头左右的时间,然而二三十分钟过去了。陆寻再次转过头时,却见路星泽就像没有动过一般,还站在原处眼神有些呆滞地看着自己。   “怎么?就在饮水机旁边,喝个药还需要我帮你冲?”虽然口中这样说着,但他还是认命地泡好一碗药递到了路星泽的面前。   碗中大约只有三四勺的量,陆寻还记得路星泽和他说过,水量少一点的冲剂比较容易喝。   路星泽脸上的表情还是带着些许迟钝,不过这次他终于有了动作,微微仰起头就把碗里不多的药一口给喝了下去。   “怎么又愣在那里了?”   监督着他喝完药,陆寻便回去锅里盛粥了,没想到再次转回身后,路星泽又变回了这副模样。   “吃饭。”陆寻只好提醒他到,又说,“我先在客厅看一会儿文件,等下再去给你收拾客房,或者什么时候想休息了你再和我说。”   话毕,他便走到对面的沙发处坐了下来。   谁曾想,路星泽却是又一言不发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文件的内容被一大片阴影遮挡住,陆寻有些无奈地抬起头问到:“你究竟是想……”   剩下的“做什么”三个字却忽然卡在了喉咙间,因为下一刻,他的脖颈已经被人圈进了双臂之中。   陆寻几乎是已经养成习惯地拥住了身上那人的腰肢,然而怀中滚烫的体温传来后,他又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路星泽如今这么喜欢与自己肢体接触,难道是因为曾经还是人鱼的时候从来无法触碰到他吗?   不过陆寻并没有让这个想法在自己脑中停留太久,很快就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了开来。   “你别不是把脑子烧坏了吧?”   之前医生来时和他说过,路星泽这是因为先前的风寒感冒还没好,又去喝酒引发了过敏,这才把感冒的症状给牵扯了出来。好在他的过敏症状不严重,一般只要挂完水将其压制下去,就不会再继续发烧了。   可现在想来,陆寻估摸着他的药效还没有那么快产生,便伸手探了探他额头上的温度。   “陆寻。”路星泽开口时的嗓音有些嘶哑。   “嗯?”   还没等他深入思考起路星泽这句呼唤的含义,眼前的光线已经暗了暗。而后,唇齿之间便荡开了一阵不属于自己味道。   先是苦涩,后是清甜。   陆寻忽然反应过来,这似乎是他与路星泽之间的第一个吻。   还没有意识到时,潜意识的指引已经带领着他走向了深处。   路星泽仍旧维持着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势,明明是他先开始的,然而待到这个吻加深了后,陆寻却从自己大腿上感觉到了一阵来自于他的细微颤动。   皮肤连接处变得越发灼热了,陆寻几乎觉着自己也已经烧了起来。   他们双唇相接的时间似乎并没有过去很长,陆寻退开时,明显感觉到路星泽的上齿在他的下唇处略带眷恋地划过了一下。   看着他的眼睛,陆寻问了一句:“为什么要突然亲我?”   “你不可以躲开吗?”路星泽说到。   陆寻差点被他气笑了,伸出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道:“不要给我转移话题。”   “我哪有转移话题。”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路星泽并没有在笑,但陆寻就是觉得他看起来比方才开心了许多。   他说:“为什么要让我去睡客房?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睡?为什么我不可以和你一起睡?”   接连三个问题迎头袭来,陆寻差点都被打蒙了,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坐下沙发前说了什么。   他有些头疼到:“我怕你把病气传染给我还不行吗?”   闻言,路星泽忍不住撇了撇嘴,眼神里的意味就差没把“那你还亲我”几个字挂脸上了。   陆寻只好换了一种方式,继续晃着他的下巴道:“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要和我睡在一起?”   “反正是昨天晚上已经睡在一起过了的关系。”   陆寻听他脸红红地说完这句话后才反应过来,这么一想,如今他们之间本就不清白的姿势,顷刻又多添上了几分暧昧感。   “路星泽,我总觉得你今天晚上有些奇怪,你不会又偷偷喝酒了吧?”陆寻本想把他放到旁边的沙发座上,可刚一动作,路星泽便立马收紧了圈在他脖颈处的手臂。   “我没有。”路星泽小声地嘀咕到,“我哪里奇怪了。”   陆寻无情地回答到:“哪里都很奇怪,今天早上你就不是这样的。”   他甚至怀疑路星泽是不是有两个人格,白天是尤瑟,到了晚上又变成了路星泽。   “那可能是因为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吧。”他说。   “什么事情?”陆寻问到。   路星泽忽然将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脖颈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我不想告诉你。”   -   事实上,陆寻昨天便已经大致猜到了,路星泽说想要拿给自己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待到第二天两人一同回到公司,接过路星泽递过来的那张设计稿后,他才验证了自己的猜想的确没错。   画面里有一道半圆弧状的银边将正中那颗湛蓝宝石包裹在内,而宝石透亮的色泽之下,还能够隐隐约约地望见几颗小钻,仿若星月的形貌。   继续翻看着其下的数张分解图时,陆寻忍不住问到:“你是在什么时候完成这幅稿件的?”   除了设计的确精妙以外,这张设计稿还有一个更为突出的特点,便是基础款式与尤瑟当时所画的那幅,几乎一模一样。   纵使陆寻已经逐步接受了路星泽就是尤瑟的这个事实,但在看到时,心底仍旧不免地产生了一阵恍惚。   “几日前,我们从金浪回到宁城的那个晚上。”路星泽那道与尤瑟基本相同,却又成熟稍许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时,陆寻几乎立刻就被拖回了现实。   他在心中暗暗地想着:原来如此,所以那天早上路星泽才会那么晚才来。   “陆寻。”路星泽嗓音有些发紧地喊了他一句,“怎么了,是这幅设计稿我作得不够好吗?”   陆寻反应过来,明白多半是自己方才的那阵沉默让他有些不安了,只好先如实地回答了一句:“没有,你画得很好。”   说罢,陆寻又一次垂眼看向了手稿正中的那颗湛蓝宝石,想了想,还是问到:“为什么最后会想到要做这个款式?”   他还记得尤瑟当初画这副设计稿时,反复修改了足足有小半年。而今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却只花去一个晚上便完成了。   陆寻很想听听,这其中到底还有着什么样的原因。   “我还以为,你能看得出来呢。”说完这句话后,路星泽又轻笑了一声,让他方才的这句抱怨听上去又有点像是在娇嗔了。   路星泽伸出手指向了自己的设计稿,缓缓道:“我想在这款珠宝中,采用弧状银边与深蓝晶体模拟出湖水与湖岸的形貌,以高净度宝石的方式使之透出其下的星月状钻饰。”   讲到这里,路星泽的视线却不继续停留在那张画稿上了。   如同心电感应一般,陆寻也朝着他的方向忽然抬起了头。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之中连结而上,瞬间带起了一串灼热的夏季高温。   直视着路星泽的眼睛深处,陆寻不禁问到:“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要将这颗珠宝命名为什么?”   路星泽点了点头,伸手将陆寻面前的设计稿翻到了最后一页,右下角有两个漂亮的手写字——水月。   他开口道:“人们总是习惯于为不切实际的幻象驻足。”   好熟悉的话语,陆寻还没有忘记,从那个世界临走前的一晚,他就对尤瑟说过这句相同的话。   事实上,自从他看到这幅设计稿的第一眼时就已经发现了,路星泽所描绘的这些,正是无名岛中那个盛满着无数星月光辉的湖泊缩影。   陆寻又一次捕捉到了路星泽的视线,心神恍惚之间,耳边是他的声音正在缓缓传来:“但我却是想把这些幻象都变为真实。”   每当看向路星泽那双眼睛时,陆寻总觉得自己的心在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扯着。   他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了路星泽的脸侧,问到:“那么你呢?路星泽。你是真实,还是幻象?”   一道温热的触感覆盖上了陆寻的手背,他听见路星泽说到:“我就是在你的幻象之中,涌现而出真实。”    第54章 黏人   左胸口的位置很明显颤动了一下,陆寻觉得,他的心跳的确很容易因为这个人而起伏。   他听着路星泽语调轻缓地继续说了下去。   “陆寻,虽然你已经全部忘记了,但事实上,在你十八岁时我们就一起经历过那七年了。”说到这里,路星泽的眼眸中忽然带上了些许对于过往的眷恋,“我本不是一条特别勇敢的人鱼,却因为你的到来,敢于踏出自己的恒温室,也因此对于人类世界有了更多的向往。在你离开那个世界之后,我便化名为路星泽跟随着你来到了这个世界。”   安静地听完他的话,陆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几日前听闻路星泽与自己是大学校友时,陆寻曾私下调查过他,得知他是毕业于宁大的宝石学系后,陆寻便有了一个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你会开始绘制珠宝,是因为我的关系吗?”   路星泽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道:“是,不仅在那个世界时是,在这个世界也是。陆寻,其实那套‘追·寻’系列珠宝就是我想送给你的礼物。”   即使陆寻早就预料到,“追·寻”系列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就是路星泽的作品。然而真正听见他说出口时,陆寻心底还是不免地再次颤动了一下。   他还记得“追·寻”系列的主打款式,大约是一颗星型钻石穿过银环的模样。   原来如此,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可是,为什么我偏偏又会忘记了这些事情呢?”问出这句话时,陆寻莫名觉着自己大脑的某个位置有些钝钝地疼了起来。   路星泽的表情看上去也不是很好,眼睫垂下去后,在泪沟处打下了一道阴影。   “因为时空穿越者会被世界法则夺走记忆,只要你在之前的时空中认识的人也存在于新时空,那么就会渐渐遗忘旧时空的人。”路星泽说到。   即使陆寻已经拥有了一段有关于穿越的体验,但让他的认知能够真正接纳这一切,确实也不是在短时间之内就能完成的。   这样思考着的同时,陆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陆寻。”熟悉的呼唤方式在耳边响起,陆寻被拉回了思绪,抬眼看向路星泽时,却见他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开口道,“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吗?”   虽然心中还有其他疑问,但每当见到路星泽这副神情时,陆寻总是会先大脑一步地向他妥协到。   下意识说出了“我相信你”后他才反应过来,心里有些好笑地觉着,一定是自己太不注意,才会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这样的坏习惯。   听完他的回答后,路星泽整个人都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除了下意识对他心软以外,陆寻发现,自己也总是难以预测到他的下一步动向。   正如此时,待到身下的真皮办公椅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动静后,陆寻才万分无奈地向着这位一把扑到自己身上的一米八大男人说到:“路星泽,你不觉得自己有些太黏人了吗?”   谁曾想这话一说完后,他身上那人反而变本加厉地抱得更紧了。   开口时,路星泽的声音之中还藏着一丝病愈后的懒意,几乎是紧贴在陆寻耳侧响了起来:“我黏一黏我自己的未婚夫怎么了?又不犯法。”   闻言,陆寻有些无语地笑了一声,道:“说清楚,谁是你的未婚夫了?”   “谁抱着我谁就是。”路星泽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反正本来两年前我们就要结婚了。”   “所以后来我们为什么没结?”陆寻本以为自己只是基于他的话语给出了一个合理提问,没想到说完之后,路星泽全身上下的举动却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了起来。   他猜测,也许是与路星泽先前所说的世界法则有什么关系,既然他会遗忘,那么路星泽也没有理由能够逃得开。   还想继续往下深思时,路星泽却忽然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里蹭了蹭,说:“我好累啊。”   尽管陆寻一眼就能够看出来他这多半是在转移话题,然而想起昨天夜里他才完全退烧,最终还是认命地安慰到:“累了就回去休息。”   听到这里,路星泽终于从他的肩窝上抬了起头,眼睛亮亮地说到:“既然你都相信我了,那我现在可以和你一起回家了吗?我们以前一直都是住在一起的。”   陆寻正想回答这个问题时,身旁办公桌上传来的一道电话提示音却忽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路星泽不是一个会在正式场合无理取闹的人,眼见手机屏幕正中显示的来电联系人是汪越,他也识趣地从陆寻身上退了下去,示意他先接电话:“汪越这会儿找你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看看设计稿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你好了再叫我。”   说罢,他便转身坐到了对面的小沙发上。   再次将视线转回手机屏幕上时,陆寻却觉得自己心中好似有一股不安的直觉正在蔓延着。   不过他并没让对面等待太久,还是在五声之内接起了电话。   “喂,什么事找我?”陆寻问到。   谁知下一刻汪越的话语,却是让他的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   “陆总,刚才我这边接到消息,孙天盛回国了。”   不安感的来源终于找到了,然而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后他的第一个反应却是看向了路星泽。   或许是对他的眼神存有感应,又或许是路星泽也在偷偷地观察着自己,总之陆寻向他投去目光的第一瞬间,路星泽便已经抬起头对视了过来。   大约是自己面上的表情不太对劲,陆寻看着他略带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又比着口型问到:“怎么啦?”   “陆总。”听筒中的声音也在同一时刻响了起来,汪越道,“下一步您有打算要采取什么行动吗?”   从肺部沉沉地呼出一口气,陆寻闭了闭眼睛,终于回答到:“好的,我明白了,帮我下发通知到各部门相关负责人那边吧,下周五之前我需要开一个新品发售会议。”   “怎么突然这么着急。”眼见他交代完汪越挂断电话,路星泽也忍不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虽然陆寻早就已经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并没有过想把真实情况告诉路星泽的打算。所以最终也只是移花接木地回答到:“近来珠宝公司的数据很难看,集团总部一直在催着我们提交后续的运营计划。”   “这样。”路星泽忽然皱起了两条秀气的眉头,沉思到,“那我的设计稿应该尽快定版了,之后还需要录入电脑模型……”   一边嘴里念叨着,路星泽一边就要向外走去,看这架势,他是立马想回自己的办公室继续绘图去了。   陆寻有些无奈地伸手环住路星泽的腰,阻止了他的去向,道:“倒也没有着急到这种程度,不是累了吗,今天先回去休息吧。”   “那好吧。”   -   虽然嘴上是这样说着的,然而真到要走的时候两人却都没忍住,还是留下来将“水月”系列的几个主打款式确定了后才终于离开。   回家的车程走到一半,路星泽已经在副驾驶座上忍不住困顿地昏睡了过去。   见他时不时还会将自己磕向车窗的模样,陆寻只好放慢车速,看准等待红灯的时机替他将脑袋扶正了一些。   回到城邸公寓时暮色已然降至,陆寻本以为自己又得背人一趟回家,好在他刚刚停车熄火,路星泽恰好就悠悠地醒转了过来。   走出车库看向远处蔚蓝色的天边时,陆寻脑中不禁浮现出了一个问题:“这次新品珠宝的材料你还是打算使用雅加克利亚石吗?但是据我所知,这个世界当中并不存在澳格镇这个地方。”   言外之意,他们又要去哪里才能获得雅加克利亚石呢?   眼见路星泽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陆寻本以为他能给出什么办法,谁知路星泽却只是打了个哈欠,声音懒洋洋地说到:“陆寻,你以前可是和我说过,回家的时候就不谈公事了。”   霎时听闻这件事,陆寻有些怔愣地沉默了一瞬。   下一刻,他便感觉到自己右手处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属于自己的触感。温暖而又柔软地与他紧紧相扣着,仿佛自从前世以来就没有分开过一般。   陆寻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时,他们身边却忽然路过了一对牵着手的年轻情侣,看穿着打扮,两人大约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陆寻心中觉着好笑,他们都多大的人了,竟然还在和大学生做着一样的事情。垂头看向路星泽时,却见他已经笑弯了眼睛。   一阵夏日晚风轻拂而过,小区内的街灯瞬间被吹亮成了暖黄的颜色。   看着面前越来越近的公寓楼,陆寻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这栋房子是我们大学毕业后一起买的吗?”   “当然,你那天晚上还不让我回去,家里的装修费可都是我出的呢。”说到这里,路星泽有些气愤地“哼”了一声,“你别想赖账,房产证上写的可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陆寻无奈道。   时间过去久了,公寓楼的电梯也已经老旧了些许,每次关门时,都会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陆寻心底不禁又腾升出来了一个问题:“但是有件事情我已经记不得了,大学的时候我为什么会租来这里?”   “因为大二时我的专业课程很多,常常都需要画设计稿画到半夜,但是宿舍又有门禁。”   即使老旧的电梯厢内连灯光都很昏暗,但陆寻依然能够看出路星泽此刻眼中的光,亮得熠熠生辉。   他嘴角含笑地继续说到:“从前你总是动用特权把学生会的办公室借给我,结果后来却被辅导员给发现了。”   怎么可能,我以前竟然是这样的人吗?听完他的话,陆寻忍不住在心里想到。   然而再次望向路星泽的那双眼睛后,他却觉得这一切应当也是有迹可循的。   电梯到达楼层的提示音,适时打断了两人之间的交谈。   “再和我说一点以前的事情吧。”忍了又忍,陆寻还是没忍住说出了这句话。   然而路星泽却并没有马上回答,陆寻看着他动作熟练地摁开了701室的密码锁。   进门后还未来得及开灯时,大门便已经在他的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一切能够看见的光。   有一双纤长的手臂轻柔地环绕上了陆寻的脖颈,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在黑暗之中仿若来自深海的召唤。   “你想听哪方面的?”他听见路星泽说到。    第55章 暗流   设定好时间的工作日起床铃,七点半准时响起。   陆寻睁开眼睛后第一反应,就是顺着横在自己胸膛上的那截白皙手臂向上看去。   被单未遮盖住的一整片光/裸脊背上,某些痕迹有伤风化得扎眼。   回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种种,陆寻难得觉着自己的心跳有些乱了频率。   “好吵。”横在胸前的那条手臂忽然改换成了环抱的姿势,路星泽嘟囔一声,更紧密地钻进了他的怀里。   陆寻立刻摸到床头柜拿起手机,关闭了那恼人的起床铃。   路星泽的睡眠状态的确不错,估摸着还有些许累得狠了的因素存在,刚才那样乍然被吵醒了一小会儿过后,马上又睡了回去。   感觉出打在脸侧的呼吸声逐渐趋向平稳,陆寻顺势转头看了一会儿路星泽的睡脸,但才没过多久,他却猛然反应过来,发觉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将那条白皙手臂从自己身上移开后,陆寻即刻就起身下了床。   然而即将就要进到洗漱间时,他还是没忍住向身后的床铺中看了一眼。即使有被单的阻隔,仍旧不妨碍他已经将床上那人的身躯形状在脑中完整描绘了一遍。   陆寻这才挑起眉峰,终于心满意足地收敛了视线。   洗漱完后时间已经快到了八点。   离开一趟再回来,路星泽那张窝在枕头中的小脸,此刻已经睡到了有些微微发红,估摸着在这段时间里他根本就没有醒来过。   陆寻缓步走到床边,俯身替他理了理额角的鬓发,轻声唤到:“路星泽,醒醒,今天是周一,我们该去上班了。”   一句话说到最后,路星泽已经朝着他的反方向转过了身去,动作之间,还极其熟练地拉起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耳朵。   陆寻只好在床沿边坐下,连人带被拖住他的腰,一把将人带回了自己身前。   大约是回想起了两人之间的体力悬殊差,再次开口时,路星泽已经改换了原先的逃避战术,说到:“好累啊,我真的起不来,再让我睡一会儿吧。”   见他看过来时一副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陆寻心底不禁有些无奈,他道:“既然起不来床,昨天晚上为什么还要招我?”   “我怎么知道某个人,我就一招他就上钩了呢?”路星泽嘟囔到。   明明每次谈到这种话题都会脸红,可嘴上还是要硬着,陆寻一看他这个样子就觉着好笑。   倒也没对他方才说的那句话有什么情绪,只不过手上还是忍不住掐起他的一瓣脸颊左右晃了晃,道:“行了,你睡吧。起床了自己打车过去,我早上还要去香水公司协商合作的事情,今天不一定会回总部大楼。”   说到这里,陆寻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指尖传来了一丝刺痛。低头看去,才发现是路星泽正在对于自己方才的行为实行“报复”式反击,握住他的手腕便往那指尖处咬了上去。   两人的视线对接上时,陆寻的食指还停留在他的虎牙上,正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研磨着。   然而下一刻,路星泽却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刷”地一下,整张脸终于红透了。   陆寻当然猜到了他是在想些什么,但嘴上仍要恶趣味地问到:“怎么不继续了,嗯?”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的手指已经被人发狠地咬了一口。做完最后这个动作,路星泽便如同鹌鹑一般将自己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里。   陆寻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眼见时间也不早了,他便从床沿上站起身,到衣柜中挑选出了一套配色合适的职业装准备换上。   结果他才刚刚脱下睡衣,又忽然感觉到有一道视线黏上了自己的脊背。   陆寻没有回头,继续换着自己的衣服,说:“你到底还睡不睡了?”   “我当然还想睡。”   陆寻一换好衣服转过身后,见到的就是他这副还没来得及吞完口水的模样。直接让方才那句话中本就不多的说服力,瞬间变得消失殆尽了。   路星泽只得继续补充了一句:“你走了我就睡。”   “行,那我走了。”陆寻在衣领处打好了一条领带,又嘱咐到,“等会儿去上班后记得填个请假申请单,我给你批。”   路星泽窝在被子里点点头,虽说已经又打了一个哈欠,但他那双眼睛仍然还在跟随着房间里的另外一人移动。   陆寻本想忽略这股如影随形的注视,然而都快临到走出卧室门了,他还是没能忍住又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吗?”   “你不吻完我再走吗?”路星泽眨了眨眼睛又道,“你以前每次出门的时候可是都会先吻我一下再走的。”   路星泽颊边的红晕还未完全消退,一副清纯无辜的模样却又配上方才那番话,一切的反差感简直快要把陆寻击晕了。   但他还是很快地就反应了过来,说到:“不要仗着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撒谎骗人,我们都住在一起了难道每天还要分开去上班吗?”   “我没有骗人。”说到这里,路星泽忽然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大约过去了将近十秒,但由于未超过他平日里上班时出门的时间点,所以陆寻还残存了一点耐心,等待路星泽会如何解释自己方才的那句质疑。   然而直到最终,他也只是垂着眼睛又问了一句:“你真的不想吻我一下吗?”   “不想。”陆寻轻轻关上门,将那份饱含着渴望的目光最终地隔绝在了房里。   -   驾驶车辆开往香水公司时,陆寻正巧接到了陆灵打来的电话。听闻她的车坏了,陆寻便调转车向回了一趟陆家老宅,顺路接她一起去香水公司。   M.E香水拥有自己的产品制造工厂,联合办公区域一起,整个事业部都独立于集团大楼坐落在宁城市东郊的产业园内。   负责人名叫江元凯,年纪比陆寻大不了几岁,是上一任事业部总经理退休之前刚从外面挖过来的管理人才。   集团总部倒有高层挺赏识他的,总是来和陆灵提议要不要将江元凯调到其他发展更好的事业部。不过陆灵也总是拿着类似于“再观察一段时间吧”等的话语搪塞了回去,因为她与陆寻一样,都隐隐约约地感觉着这江元凯很像是个拿不出真材实料的花架子。   就如同此时气氛低迷的研讨会现场。   陆寻此前已经翻看过一遍M.E香水预提的合作方案了,也委婉地提出过这些内容都不太符合双方的产品调性,谁知几日过去了,今天他们所搬出来的还是相同一套的结果。   陆灵平时的公事更加繁忙,提前还没来得及看过他们的预提方案,这会儿听完运营部门几位产品经理的方案陈述过后,直接皱起了眉头,斟酌半天才憋出个:“这……”   陆灵本来也没想好自己应该继续说些什么,然而她的话才刚开了个头,陆寻便听见自己对面坐着的江元凯叹了一口气,说到:“抱歉陆董,其实我也觉得这些方案有些美中不足,主要是时间太赶但又想在您今天莅临之时先表现一个态度出来,何况……”   陆寻还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江元凯的言行举止,本想感叹这人的确是挺会察言观色的,谁知下一刻,那人的眼神便往自己这边移了过来。   冷不防与他对视上,陆寻心底立马“咯噔”了一声,暗道接下来绝对没什么好事等着自己。   “何况我们也是想先配合着陆总的方案,毕竟珠宝事业部的规模做得比我们大这么多,联名合作确实都得仰仗着您的带领才是。”   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后,陆寻几乎是立马地抽动起了嘴角。   他觉得要是换个心眼哪怕比自己少上一点的人过来,现在指不定已经被江元凯给绕进去了。   且不说是哪一方带领着哪一方的问题,M.E珠宝确实是比M.E香水发展得好上不少,但在同一个公司之间,说得好听点叫“联名”,说得不好听点就叫“扶贫”。   要不是江元凯这一通弯弯绕,明眼人应该都能看出来到底是谁需要配合着谁。   昨日看到路星泽的那副设计稿后陆寻起初还有些犹豫,就是因为他心中还在权衡着M.E珠宝下一季度主推款与联名款之间的关系。如果香水这边的方案合适,他倒是不介意将两者结合,直接将联名款作为主推款来,以求达到“扶贫”效果的最大化。   只不过后来想到香水这边的合作方案迟迟未定下来,加之孙天盛回国所带来的影响,他便打算先进行自己的产品规划了。   江元凯的这一通说辞,倒像是在指责他们为何一直拖延着进度了。   陆寻下意识朝着主座陆灵的位置看了一眼,倒也不指望她能在这种时候说些什么。毕竟陆灵在外面几乎从来不会袒护自己,搞得外人皆以为他们陆家内部也在明争暗斗着,所以很大一部分人都敢像江元凯今天这般,在陆灵面前刺他。   然而陆寻见她只是挑了挑细长的柳眉,一副“哇哦,推锅了诶”的看戏模样,心中还是不免感到了有些无语凝噎。   越是这种暗流涌动的情况下,越是急不得,陆寻清了清嗓子,说到:“既然江总是更想配合M.E珠宝的话,我们这边近日倒是已经确定好下一季度的新品设计了。”   说着,他便从手边的文件袋中取出一份事先复印好的手稿递到了陆灵面前,道:“时间比较紧急,还未提交总部过目。”   话毕,陆寻又转过头看了一眼江元凯:“所以还属于内部机密的范畴,抱歉了江总。”   只要是在场的人都能够看出来,越翻设计稿,陆灵眼中的神情越满意。等到看完最后一张时,她终于开了口:“这么好的设计,只当作联名款的话恐怕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陆灵说这句话的时候,陆寻特地观察了一眼江元凯的神情,见他仍旧是一副波澜无惊的模样,眼中似乎还有几分装出来的赞许。   心里终于确认了这人的确是没把这次合作项目放在心上过,不过想来也是,总部有赏识他的人,即使M.E香水真的倒了,江元凯也还有他自己的退路。   不然就以江元凯这样的心眼,陆寻不相信他没有看出来M.E香水与M.E珠宝现下的处境。   想到这里,陆寻忽然便想起了自己那个被陆灵发配来香水公司的倒霉堂弟,好像是叫什么周百舸的来着吧。   他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室内,才在角落里发现了那名仍然是一副阴郁模样的年轻人。似乎自从进入到会议室之后,他就没有听见这人说过任何一句话,但想来应该也没人会给他这个说话的机会。   “不过我有点好奇,你们这边提到的新材料是什么?”从主位传来的一句疑问,适时将陆寻拉回了注意。   陆灵正好翻到了产品设计说明那一页,眼见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陆寻只好先一步轻咳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她先不要在众人面前透露了。   陆灵很快反应过来,将设计稿收了回去,道:“今天早上的会议就到这里吧,我和陆总讨论一过后再作其他商议。”   -   “江元凯这家伙,没想到现在真连装都不想装一下了。”在自家人面前,陆灵终于可以不用克制自己地翻了个白眼,说到,“你这回可要自求多福喽。要不是确实找不出什么他的大错处,董事会里还有两个人保着,我真想赶紧把他给废了。”   陆寻闻言也觉得有些头疼,M.E香水最后发展成什么样他倒也不是特别关心,只是如今M.E珠宝与其成为了一条绳上的蚂蚱,牵一发就是动全身。   “刚才那副设计稿你应该能看得出来吧,我是想把这个款式作为主推款的。”陆寻说到。   “嗯,我明白,这个设计很有小路的风格,是他画的吧。”说到这里,陆灵忽然叹了一口气,“两年过去,他终于有新的作品了。”   两年过去?   陆寻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陆灵给出的这个信息点,他还记得路星泽先前和自己说过,前几年的时候他生病了一段时间。   不过陆寻并不打算就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了,陆灵的直觉过于敏锐,向她透露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好在陆寻点过头之后,她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接上了刚才在会议室中被打断的话题问到:“你们打算选用的这个新材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种产自于海洋中的晶体。”陆寻指着画面正中的那颗蓝色宝石说到,“不过具体的获取方式我还需要再去和路星泽确认一下。”   陆灵思索着点了点头,忽然问到:“你们这么快就和好了?”   她一提,陆寻才想起来自己之前还编织过这样的一个谎言,只好搪塞着“嗯”了一声。   陆灵这次没有起疑,只是略带调侃地说到:“真是搞不懂你们。”   她的话音刚落,陆寻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联系人,心中暗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陆寻按下了接听键,第一句话便是:“怎么,又惹上什么事了吗?”   “你就不能盼着点我好吗?”路星泽故作委屈地嘟囔了一句,不过语气恢复得也很快,“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陆寻嘴上说着幼稚,心中却已经反应了过来,他起身走向会议室的窗边朝外看去。   M.E香水的大门与办公楼之间,相隔只有不到百米,二楼会议室开阔的视野,让他很轻易就能看见不远处的门岗边,正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朝自己招手。   心脏忽然之间加快了跳动的频率,陆寻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无奈还是在喜悦了。 第56章 距离   路星泽来访香水公司没有提前报备,还是陆寻特地下楼过去接了一趟才把人给带进来。   谁知一跨过大门,他却是先满脸热切地向着陆灵打了个招呼。   陆寻心中暗道不妙,他从小就知道陆灵的兴趣爱好有多么朴素,只要闲下时间,这人多数时候的日常就是找帅哥和看帅哥。   就如同此刻,一见到路星泽过后,她眼中的兴致立马就变得藏都藏不住了。   “许久没见,小路似乎又变好看了不少啊。”陆寻看着她几乎是春风满面地说出了这句话。   再往对面看去,那头的路星泽也瞬间洋溢起了一层丝毫不作掩饰的微笑,道:“灵姐也是,你今天穿的这件是M.E最新品的套装吧,实在是太衬你了!”   陆寻在一旁听得头晕,心中默默腹诽到:居然还让这两人凑上对了。   许多年前他还和尤瑟待在一起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这人最爱听的就是这些称赞自己外表的溢美之词。   不过陆寻之前还以为他们只是单纯的认识,没想到这么看起来,陆灵对于路星泽的态度,倒是比对起自己还要更热情些了。   眼见两人还想继续将那个话题讨论下去,陆寻终于没忍住,开口闯入了两人的交谈:“你不去上班,过来找我做什么?”   然而刚刚脱口而出这句质问后,他就有些后悔了。   因为路星泽抬头看过来的眼神,实在是无法让他不回想起今天早上的那番场景。   陆寻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会在感情生活中腻歪的人,然而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又的确听见了冥冥之中有一道声音在告诉着自己——路星泽没有撒谎。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关于这次的‘水月’系列新品,我还有些细节方面的问题需要当面和你商讨一下。”措不及防被他叫住,说出这话时路星泽的表情还有些发愣。   这么看来,他们两人的脑电波倒是又同频了,陆寻心想。   就算路星泽方才没有率先打来,他原本想的也是给对方拨通电话过去询问关于雅加克利亚石的事情。   陆寻忽然更后悔了,自己刚刚怎么会用那么生硬的语气去质问路星泽呢?   也许是他沉默的时间过久,让陆灵误会了些什么。   悄悄用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一圈过后,她忽而带了点解围意味地说到:“快到饭点了,要谈正事也不用急着这一时。”   说罢,陆灵又抬起手上的腕表看了一眼:“我中午还要和江元凯他们一起吃饭,你不想去的话就在这里和小路四处逛逛吧。”   一同目送完陆灵离开后,两人之间又默契地安静下来了片刻,谁知开口时他们却也是异口同声到:   “中午想吃点什么?”   “我给你做了点东西带过来。”   路星泽愣了一下,但这次紧接着便笑出了声。   陆寻总觉着他的任何表情都十分具有影响力,很容易引起旁人共鸣,让他看在眼里,不禁也被这份笑容感染到。   自从今晨到达M.E香水公司后就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在此刻出现了破冰。   -   陆寻左右考虑了一番,还是将路星泽带回了车上。   香水公司的车库位置比较偏僻,午休这个时间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过来打扰。   刚才一听闻今天的午饭是这人亲手做的后,陆寻立马就联想起了当年他邀请尤瑟住进自己家中的那段时间。虽说大部分时候都是陆寻自己在掌厨,可少有几次尤瑟也会心血来潮,结果就是让陆寻反复下定了再也不要让他进入厨房的决心。   “你怎么不吃啊?”看着他犹豫的模样,路星泽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陆寻这才离开回忆重返现实,应到:“你都做了什么?”   “时间有些赶,就简单做了一份你爱吃的黑椒牛柳炒饭。”路星泽打开保温盒的盖子向陆寻递了过去,如同邀功一般,整个眼睛看起来都是亮晶晶的。   陆寻又被他的神情感染了一下,在这道殷切的注视之中,只得顺从地舀起了一口放进嘴里。   然而下一刻他却有些意外地发现,路星泽今天做的这份炒饭,就色、香、味而言确实都已经达到了及格水平。   陆寻试探着又吃了几口,终于有些新奇地说到:“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会做饭了的?”   谁知听完他这句话后,路星泽立马便“哼”了一声,道:“就知道你刚才犹豫是因为这个!你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就这样,大一我参加露营社邀请你一起去,到了后我又是生火,又是捡柴,你居然还嫌弃我做饭难吃!”   陆寻疑惑地听着他越说越激动,心中又是好笑又是不解,忍不住像早晨一般掐住他的半边脸颊晃了晃,十分有效地止住了他的话头。   “又是生火,又是捡柴,你一条人鱼是从哪里学会这些生存技能的?”陆寻手里的动作不停,嘴上还在一边问到。   果不其然惹怒了这个本就沉浸在忿忿情绪之中的小人鱼,如同早上的剧情重演一般,又扯过他的手腕在上面咬了一口。   借着停车库内昏暗的光线,陆寻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那道浅浅的齿痕,笑着说到:“这么爱咬人,你是小狗吗?”   “不是。”路星泽呲了呲牙齿,“我是鲨鱼。”   “好的鲨鱼,能不能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那个问题呢?”顺嘴说完这句话后,陆寻不禁对自己也有些无语了。   和这人在一起待久了,他觉得自己都要变幼稚了。   “还不是因为你一个大少爷,当年去到无名岛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差点还把我的家给烧了。”   “真的?”陆寻有些怀疑。   “当然是真的。”路星泽瞥了他一眼,继续道,“后来我来到了这个世界遇见你,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我一定得把这些事情给你教会了。没想到多年以后你竟然真的再次去到了那个世界,我的未雨绸缪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虽然路星泽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但陆寻此刻的注意力却已经从问题本身转移了开来。   他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路星泽这段话中一个十分关键的信息点,问到:“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又会再次回到那个世界,并且还会把你忘记了呢?”   闻言,路星泽的神色很明显卡顿了一下,然而紧接着他却只是说:“我也不知道。”   看着他这副模样,陆寻几乎是立刻地就判断出来了是路星泽在撒谎。然而心底想了想,还是没在明面上戳穿他。   对于这样超出常理的事物,他的一切认知全然都只能仰仗于路星泽。好似路星泽说什么,他便信了什么,但实际上陆寻本就不是一个会将自己命运移交到他人手上的性格。   他的目的很明确,这几日不仅在背地里偷偷地调查着对方,也在与路星泽的相处之间,不断地从他口中套取更多的信息。   那么路星泽呢?陆寻其实更想知道,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方才那句话音落下后,许久都没有人再次开口说些什么了。   陆寻伸手按下身旁的车窗,让狭窄室内的空气流动起来的同时,顺便也将食物的味道散了一点出去。   “早上睡了那么久,现在应该不困了吧?”陆寻忽然问到。   路星泽点了点头,眼见他明显就是一副还在心事重重的样子,陆寻也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还没来过M.E香水吧,趁着现在午休人少,想不想去看一眼他们这里的调香实验室?”   听到这里,路星泽终于有些回过了神来,问到:“你要带我去吗?”   “嗯。”   -   早上来时,陆寻就已经随着陆灵大致视察过一遍M.E香水公司了。此番循着记忆,很顺利就找到了位于厂区东南部的调香实验室。   大约在两三公里开外,一阵浓郁的果花香气已经顺着风向飘散了过来。路星泽只抬起头轻轻嗅了一下,便被这股味道熏得有些头晕了。   他略微判断到,猜测:“我不太确定,这个主调是栀子花香吗?”   “是。”陆寻点了点头,“M.E香水下一季度原本打算的推广主题就是栀子花,但我和陆灵一致觉得这个香型太过于普通了。”   路星泽也对他们的想法表示了赞同:“确实,而且如果要做联名的话,M.E珠宝前不久才推出过‘春日铃兰’系列,这两种花的形态从某种角度上看来有些相似,容易引起客户的审美疲劳。”   陆寻先前就预料到他一定能够从更多的角度提出建议,此番眼中不觉多了几分赞许。   不过早上的时候路星泽不在场,还不知道此前陆灵已经做出了其他的打算,陆寻便道:“陆灵应该已经初步作出决定,要以你的‘水月’系列作为此次联名项目的主推款了,现在主要是考虑我们这边。你可以想想,需要M.E香水如何配合你的产品推广?”   “真的?”闻言,路星泽的兴致终于看起来高涨了许多。   陆寻点头予以回应,又提醒他到:“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先把我们的产品方案确定下来,但昨天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这个世界没有澳格镇,还会有雅加克利亚石吗?”   “其实还是有的,只是澳格镇周围海域清澈,雅加克利亚石的矿产便也十分丰富。而在这个世界当中,只有那些未被污染过的深海海沟处才有了。”   一段话说完,路星泽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   陆寻隐约能够感受出来他此刻的情绪,毕竟海洋之于人鱼来说,确实是不可或缺的一切。   想了想,陆寻又问到:“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其实多年以前,我就想过要设计一套以雅加克利亚石为核心概念的珠宝了,所以特地去海中探寻过了一番。对了!”说到这里,路星泽的双眼莫名亮了亮,“我忽然有灵感了!”   还未来得及询问一句,陆寻的手腕已经被他拉了起来。   奔跑间,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触忽然涌上了陆寻心头。   好似在这条布满花香的长长街道上,有人在带着他奔向未来。 第57章 海洋   “你有什么灵感了?”猛然这样跑出一两公里,在车库中停下步伐时,陆寻还稍微有些气喘。   然而他的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整,就听见“啪”地一声巨响,眼睁睁看着面前的车门在距离自己不到五厘米的位置关了起来。   陆寻:?   好在路星泽还知道摇下车窗,大发慈悲地向他解释了一句:“先等一下,你在旁边容易影响我的思路。”   结果话毕,那车窗又马不停蹄地被他关了回去。眼见路星泽转身不知从哪里掏出纸笔,立马就开始奋笔疾书了起来,陆寻心中无语又无奈地叹了一句,想着:既然这样的话,刚才还带着我一起过来做什么。   陆寻撑着车身将一口气喘匀了后又无事可做,只得在手机相册中找出路星泽昨日交给他的那副设计稿,又仔细地翻看了一遍。   不过看着看着,他却似乎有些感受到了路星泽方才所说的“灵感”到底是什么。   陆寻忍不住朝着路星泽的方向看了一眼过去,车窗模糊了其中事物的轮廓,却没有在同时一并剥夺去他的美。   甚至路星泽在认真时刻微微蹙起来的眉眼,反而还为这份美更多添加了几分难言的滋味。   喉咙口处似乎正有一句不明的言语在不断辗转反侧着,促使陆寻刚刚抬起想要叩响车窗的手臂立马又放了回去。   好在路星泽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十几分钟的时间过去,他似乎已经在草稿纸上绘制出了一个大体的雏形。   “陆寻。”路星泽终于从摇下的车窗中再次探出了头,不过这一回,与他一同伸出车窗的还有一张笔迹潦草的设计稿。   陆寻刚刚接过时,心中便暗道了一句果然。   他听见路星泽趴在车窗边,正语调轻柔地缓缓说到:“我想,我们也可以将雅加克利亚石做入香水的包装中。”   如他所说,那张画面微微凌乱的手稿上,正是一副香水瓶的设计图。   瓶身的大体形状便像是一颗放大版的圆形晶钻,而更为吸引人眼球的,还要属镶嵌在正中的那颗宝石。   碍于客观条件的限制,画面中仅仅只有着铅灰的颜色,但陆寻仍旧能够从中窥探到,雅加克利亚石出现在其上时所散发出来的那般湛蓝。   “怎么样?”像是十分期待着他的反应一般,路星泽的眼神中盛满了明晃晃的渴望。   “很好。”陆寻放下手中的设计稿,却觉得心中同时也有一颗巨石落回了原地,“事实上方才听你那样说的时候,我也差不多联想到了。”   听见他的话,路星泽终于笑弯了眼角,道:“那我们可真是太心有灵犀了。”   在这份笑意之中,陆寻的眼眸也不禁柔和了下来,他向趴在车窗边的那人伸出了手,邀请到:“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找陆灵和M.E香水的负责人谈谈你的想法?”   “啊。”路星泽愣了一下,有些期期艾艾到,“可是……可是我这只是画了一张草稿,他们会嫌弃的吧……?”   看着路星泽这副表情,陆寻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顺势把人按回车内的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摁上把手打开了车门。   “谁敢嫌弃M.E珠宝的天才首席设计师呢?”陆寻将他从座椅上拉了起来,说到,“走吧。”   -   “……我们的想法就是这样,M.E珠宝下一季度的新品会投入一种新材料,我们认为同时也可以将其应用于联名香水的外包装当中。”陆寻站在会议室的演讲台处,将方才与路星泽讨论的内容向着众人大致陈述了一遍。   语毕,陆寻下意识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位置看了一眼,接收到路星泽满眼赞许的目光后,又看见他轻轻眨了眨眼睛。   与此同时,整个会议室中也响起了一阵窃窃的交谈声。   听完他的发言后,底下大部分人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到了坐在主位处的陆灵身上。眼见她撑着脑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似乎心里还在思考着什么,所以暂时并没有开口。   这个时候,一束与众人背道而驰的目光便有些与众不同了起来,陆寻注意到江元凯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片刻后,才忽然与自己对视了上,道:“陆总的想法的确不错,只可惜与我们M.E香水下一季度准备推出的栀子系列香型,似乎不太匹配啊。”   陆寻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人不要脸时能够达到的地步,他的眼神有些冷了下来,说到:“今天早上是谁说的M.E香水需要配合M.E珠宝,江总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吧?不过既然提到了匹配这个包装款式的香水,我这里倒确实也有一个提案。”   “哦?说来听听。”江元凯状似很感兴趣地说到。   陆寻稍微清了清嗓子:“我认为这个包装很适合海洋调的香型。”   “海洋?”闻言,江元凯神色很平静地挑了挑眉,道,“可是海水的味道可不太好闻哦。”   听完这话,陆寻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他了。作为一家企业的管理者,不说需要多精通自己公司所处的领域,至少也要对一些基本的专业常识有所了解吧。   正当他想出言讽刺时,旁边竟有另外一道声音先他一步响了起来。   “江总,陆总说的是海洋调的香型,不是海洋的味道。”陆寻向着会议室最角落的位置看去,才发现说话之人竟是自从进门后便一直默默无闻的那个周百舸。   即便一开口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但周百舸仍旧将自己那副古井无波的老样子维持得很好,只是神色平静地直视着自己的顶头上司。   这回江元凯终于没有再继续接话了,不过他脸上的神色倒是已经不自觉地冷下来了几度。   陆灵显然好戏看够了,此时终于肯站出来,打圆场般地转移了一下话题:“陆寻的想法的确不错,今早看了你们的新品设计稿后,我立马就联想到了倒映在海水中的夜空。通过联名款的效用,我想也能更进一步地加强这种意象。”   “倒映在海水中的夜空?”自从听见周百舸说出那句话开始,陆寻便一直在注意着他的举动,眼见听完陆灵的话后,周百舸却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她话中的那个信息点。   不过大约是顾及着M.E的新品尚且还属于保密文件的范畴,他最终也并没有继续追问细节,只是按照自己的猜测说到:“制造实验室最近研发出了一款流沙型的香水,或许与陆董您所说的这个意象有一定的相符之处。”   听完他的话,陆灵果真十分感兴趣地点了点头。不过与此同时,江元凯那张一直以来都维持很好的平静面具,此刻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陆寻收回视线,只要不牵扯到自己,他就一点也不想去理会这些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与他拥有一样心情的还有路星泽,注意到自己看回来时,他便立即比了个口型,大约是在说着:你是什么时候想到那个灵感的?   陆寻知道路星泽是在问海洋调香型的事情,但他却不是很想回答。   原因无他,只是陆寻并不想让路星泽知道,自己的灵感来源其实就是他。   前调是薄荷与水生柑橘的清新,中调是海盐与鼠尾草的柔软,后调却是麝香与琥珀的浓烈。   当那股夹杂着微涩水感的香气自心头盘旋而上时,陆寻很轻易地就能联想到,原来路星泽就是他心目当中,海洋香调的最好代名词。   -   自那天将一个大致的框架确定下来了后,两家公司对于下一季度产品发售的具体方案也逐步完善了起来。   联系团队开采雅加克利亚石的工作由M.E珠宝采购部门全权负责,新产品上线的流程日益步入了正轨。   适逢宁城大学周年校庆,作为近十年内成就最为显赫的优秀毕业生,陆寻受到了出席第一天开幕典礼的邀请。   不过直到当天早晨准备出门时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路星泽也在受邀之列。   自从与这人同居以后,陆寻总觉着自己的生活似乎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他很难去界定两人之间的关系,那些缠绕在大脑神经中整理不清的记忆,或许在不经意间化作一柄尖刺插在了陆寻的心口上。   即使他们已经做过许多亲密的事情了,可心的距离却仍旧处在不断的忽远忽近当中。   陆寻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找回记忆。   “怎么还没结束啊。”   一句嗓音耳熟的抱怨忽然从身侧响起,立刻就将陆寻从想象之中拖回了现实。   方才出神的目光终于凝聚回了面前的大礼堂讲台,上面是正在发表开幕典礼讲话的校长谢老。陆寻在心中略微估算了一下,觉得在自己回神之前,他便已经讲了不下二十分钟了,怪不得自己会走神呢。   心中这样想着时,他又听见身边的那人开了口:“多年没见,谢老头竟然还是这么能讲。”   大约是由于陆寻一直都未回应,路星泽一边说这话时,一边还得寸进尺地歪过身子,直接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样的举动,陆寻心里稍微有些不自在。   眼见周围似乎有人偷偷摸摸地瞟了过来,他不自觉耸了耸肩膀,故意冷下语气轻声提醒路星泽到:“快点起来,好多人都看着呢。”   学校给他们安排的座位恰好位于大礼堂正中,陆寻都有点不敢想象,要是谢老等下注意到他们了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那我就更要继续靠着了。”谁知路星泽听完他的话后反而道,“反正上学的时候,大家就都已经知道我们在一起了。”   陆寻还未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下一秒,在他肩上的重量便突然间消失了。陆寻稍稍偏过了一点头,眼前原本喧嚷的大礼堂众人,蓦然间皆被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所替代。   路星泽满脸上都是暗戳戳的兴奋。   “我们溜吧!”他稍稍压低了声音提议到。   虽说陆寻确实也没有很想听谢老头讲话,但路星泽的提议还是让他不敢轻易苟同。   他很快便摇了摇头,又伸手将探出身来的路星泽按回了座位上,道:“坐好,这么正式的场合,你居然还想着要跑?”   路星泽撇了撇嘴,坐回去后才安静了一会儿,却又说到:“有什么关系,反正以前你也经常和我逃周二晚上最后的那节水课。”   “你说什么?”听完他的话,陆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说——”路星泽压低了声音比着口型道,“你会陪我逃!课!” 第58章 树荫   即使陆寻在潜意识中,一直认为自己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会做出这样出格举动的人。   然而直到真正与路星泽一同走出了大礼堂,他才猛然回过神地说到:“我怎么可能会逃课?”   眼见听完他的话后,路星泽差一点就笑到了直不起腰,陆寻也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多半是被这人给耍了。   不过他心中倒也没有什么气愤的情绪,只是觉得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便也装作凶巴巴地喊了他一句:“路星泽。”   可惜这人应该完全没有被他的态度给欺骗到,整个眼角眉梢依旧在往上飞扬着,谁见了都能评价一句“你今天心情真是不错啊”。   由于校庆节的召开,除了大礼堂和一操场外,今日在宁大校园内的其他地方几乎都看不见太多人影。   方才出了大礼堂后,陆寻便一直在不经意地被路星泽带着往前走,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一栋有些偏僻的教学楼前。   在陆寻不太深刻的印象当中,这里应当是美术学院的教学楼,整栋建筑里大部分都是画室,他不禁有些疑惑路星泽为什么要带他来到这里。   不过下一刻,路星泽开口说到的话语便给予了他答案:“以前我经常会来这个教室画设计稿。”   陆寻这才恍然记起来,这栋教学楼确实是美术学院与设计学院共用的。   他顺着路星泽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透过一层落着薄灰的玻璃窗,其中两个并排坐着的身影,仿佛像被加上了柔光滤镜。   画室里,梳着长长麻花辫的女孩忽然凑到另外一个男孩耳边说了什么。听完她的话后,男孩便拾起笔,在两人面前的画板上添加了几笔点缀。   一整串流畅的动作结束,男孩转回了头。相视一笑间,女孩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忽然而然地,陆寻眼前莫名出现了一阵恍惚。   “好怀念啊。”他听见路星泽的声音在自己身侧很近的地方响了起来,道,“我记得许久以前的很多年里,你也时常会像这样陪着我画设计稿,从很早的清晨到很晚的午夜时分。”   即使陆寻的脑海当中并没有浮现出与路星泽描述一般的场景,可一道共鸣却仍然在他的心中萌生了起来。   他垂下头看向路星泽满载着回忆的侧脸,不禁发自内心深处地问了一句:“还有呢?”   “还有?”听到这句话,路星泽似乎是怔愣了一小下,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又一次措不及防地牵住了陆寻的手腕。   口中一边说到:“跟我来!”   飞驰的热风在脸侧划过时,陆寻很自然便联想到了那天的午间,也是路星泽带着他,在布满着花香的大道上狂奔。   这一次,环绕在他们身边的,则是一大片绿意盎然的林荫。   大约穿过两条街道的距离,路星泽终于停住步伐,指着两人面前那栋白色教学楼五层的方向就想说些什么:“那里、那里是……”   见他这副气喘吁吁的模样,陆寻只得无奈地替他补充了完整下半句话:“那里是学生会的办公教室。”   “对,那里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路星泽的一口气终于喘匀了些,“你想再上去看看吗?”   -   “今天校庆,学生会的人应该都到一操场的主会场去帮忙了。”陆寻转动了一下办公室的门把手,意料之中,没有出现任何动静。   他只能接着道:“走吧。”   路星泽没有立即回话,只是在陆寻转身离开时,再次将一只手伸进了他的掌心。   每当与这人皮肤接触时,陆寻总是不得不承认,海水对于肤质的确是有一定的滋养功效。那柔软而又滑嫩的肌肤触感,时常会让他无法拒绝路星泽与自己的一切亲密接触。   陆寻不知道,或许潜意识里在那七年之中,因为过敏作用反而导致更加渴望与对方接触的人,不仅仅只有路星泽一个而已。   五层楼的距离,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特别长。刚进入宁城大学的前两年,陆寻几乎每周都要走上一次这段阶梯。   他回望了一眼身后离两人越来越远的办公教室,不禁问到:“为什么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这里,你来学生会办公室做什么?”   闻言,路星泽立刻抬起头看向了他,只不过这回,他的眼睛里却是带上了些许不悦的情绪。   “你这么说话礼貌吗?”路星泽道,“我可是你的宣传部长呢,陆主席!”   陆寻的确没有往这一方面想过,他听路星泽继续说到:“我用路星泽这个身份第一次与你见面,就是在大一刚开学,你把学生会所有部长叫过来开首次例会的时候。”   “那么多人,第一次见面时,我肯定没有注意到你。”虽然嘴上这么说了,但陆寻心里当然也明白,就路星泽这样的外表与容貌,对于他而言,即使湮没在茫茫的人海之中,一定也是第一眼就能够注意到的绝佳诱捕器。   陆寻会故意说出这句话,其实只是为了逗逗他而已。   “你肯定注意到了!”路星泽果不其然地被他调动起了情绪,开口时的语气中,乍然带上了许多显而易见的忿忿不平,“那天专业课老师找我有事,所以稍微迟来了一点,例会开始后,你分明就一直在装作不经意地往着我这边瞟过来!”   从方才走出大礼堂时就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此刻终于扳回了一程。陆寻不禁在心底隐隐地笑了两声,又得寸进尺到:“你就没想过,这是因为我不太喜欢开会迟到的人吗?”   “我!”   眼见已经把人逗得脸都气红了,陆寻也适时地打了一个圆场,转移话题到:“我们以前还去过什么其他的地方吗?”   近期准备新品上线事务繁忙,好不容易回来参加校庆得了空,能一边在以往的校园中闲逛,一边逗逗身边这条总爱自作聪明的小人鱼。陆寻觉着,他从百忙之中抽出来的这个假期,终于也变得值当了许多。   路星泽的脾气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完陆寻的话后,他已经平复回了心情:“还有很多啊,图书馆、食堂、操场,还有……”   说到这里,路星泽忽然停顿了一下。   午后日光斜照,忽而有一簇林荫投射至了两人一直未曾松开过的手上,陆寻看着他将视线移至了楼梯的窗外。   那里有一棵巍峨的大榕树,枝叶皆冒着深深的绿意。   “这棵树也有什么故事?”陆寻不解到。   “当然。”说着,路星泽垂下头轻笑了一声,看回来的眼神中,忽然藏了一道晶莹的光。   看着他这副模样,陆寻也没忍住问到:“什么?”   “你会在这棵树下吻我。”   反应了几秒,陆寻才恍然地回过了神来。   他估摸着自己是有点恼羞成怒了,但他不想承认,只是闭了闭眼睛沉声说到:“路星泽,不要再油嘴滑舌了。”   闻言,路星泽的确是安静了一会儿,一双无辜的下垂眼眨了眨,顷刻便将那股委委屈屈的情绪传递了个无遗。   不过陆寻看在眼里,却很清楚地明白他这多半就是装的。因为两人间的这段沉默都还没有超过半分钟呢,路星泽便已经绷不住脸,笑出了声来。   陆寻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好笑的事,结果被他的表情一影响,最终也没有忍住哼笑了一声。   “假正经。”路星泽装作一脸严肃地评价到,下一秒却又马上笑倒在了陆寻身上,语气黏糊糊地说到,“陆寻,我真的好喜欢你啊,为什么呢?”   陆寻当然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只好用沉默予以了代替。   但这丝毫没有妨碍路星泽继续说了下去:“你有没有发现,只要我每次提起这是以前发生的事情,你都会很听我的话。”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陆寻抬手将他在自己肩上移动来移动去的脑袋摆正了一些。   “我看就能看出来。”说完这句话后,路星泽忽然侧过身来环抱住了他的腰。   在这样光天化日的场合之中,陆寻原本还想挣扎一下,然而身前那人手上的力道却已经越来越紧。他无法,只能听着路星泽的声音在自己耳侧很近的地方响了起来,道:“陆寻,你是不是也很希望,自己可以快点想起来我们之间曾经所发生过的那些呢?”   好吧。   陆寻终于承认了,路星泽的确总能够猜中他的心中所想。   他情不自禁地将双手搭在了路星泽的腰间,问到:“你有找回我记忆的办法吗?”   “当然没有,要是我有就好了。”路星泽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轻轻说到,“陆寻,快点想起来吧。” 第59章 轻吻   “今天晚上陪我去参加一个酒会。”   路星泽又起晚了,陆寻站在落地镜前一边换衣服一边说出这句话时,身旁大床正中的被子里,还窝着一个四仰八叉的形状。   听见陆寻的话后,他才从一整片清梦当中醒了过来,睡眼迷离地问到:“什么酒会?”   “国金大饭店举行的晚宴,会有很多宁城名流到场。”陆寻系好了衬衫的最后一颗纽扣,转头道,“邀请函昨天已经转发到你的邮箱里了,是不是又没看见?”   “昨天?昨天太忙了,产品部又最后比对了一遍工厂发来的那些试制样品,我加班加到了很晚。”路星泽的声音越说越弱,到了最后一句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快要再次睡过去了。   然而也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又猛地从床上坐起了身来,将陆寻上下打量一遍后才惊讶到:“什么!?今天居然还要上班!”   昨晚陆寻有应酬提前离开公司了,没想到后来路星泽竟然比他还要晚些才回到家里。   路星泽的肤色比以前生活在海洋中时已经白皙许多了,但也导致了上面出现任何痕迹都十分显眼。此时他的眼周下面,正挂着两道浅浅的灰色阴影。   说陆寻丝毫不心疼那肯定是假的,不过他还是说到:“我要很遗憾地提醒你,下周放假调休,所以今天要补班。”   “天哪!”路星泽长啸一声倒回床铺里,“早知道昨天晚上我就不加班了。”   看着他这副样子,陆寻只好道:“你想睡就睡吧,我让M.E服装的人下午直接把订制好的晚宴礼服送来这里,到时候你再自己打车过去国金大饭店。”   这段话里的信息量有些过于冗长,等到末尾几个字时,路星泽已经听得又要再次闭上眼睛了。   陆寻摇摇头,时间也不早了,他准备自己先去上班,过会儿再给这人发条短信提醒。   谁料他才刚刚转身,又听见一道微弱的呼唤声自层叠的被褥之中传了出来。   “陆寻……”路星泽迷迷糊糊地呓语了一句。   这般熟悉的语调,让陆寻很快便联想起了多日以前,那个场景极其相似的早晨。   “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改掉这个黏人的坏毛病?”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他的身体很自觉地坐回了床沿边。   路星泽的一双眼睛本来还在半睁不睁着,下一刻却忽然瞪大了。   看着他这副反应,陆寻只是十分平静地将他放在被子外面的那条手臂又搁置了回去。   动作很轻,仿佛方才落在虎口处的那个吻,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你你你,我我我……”路星泽反应过来,口中的话瞬间变成了断断续续的一块又一块。   见他这般反应,陆寻脸色有些不悦地沉了下来,道:“这不是你之前要求的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停顿片刻,路星泽才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但其实我刚才只是想和你说,昨天确定好的样品款式,我已经放到你的办公桌上了。”   路星泽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弱,不过这次他倒不是因为困的。   既然都放那么显眼的位置了,到底还有什么说的必要?   陆寻一边在心中这样无理取闹地腹诽到,一边又有些尴尬地觉着,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他只好撇开脸,装作丝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到:“算了。” 第60章 酸意   几乎每一年,国金大饭店都会邀请宁城各界人士召开名流晚宴,表面称作回馈客户,实际上也算是一种营销手段。   不过对于即将就要上线新季度产品的诸多企业来说,这倒也是一个能够借机宣传的好场合。   陆寻刚从两家相熟企业高层的交谈之中抽身,才在宴厅门边望见了姗姗来迟的路星泽。   这次出席晚宴,M.E服装公司为他准备的是一套水色欧式衬衫,装饰物部分采用了金银点缀的珍珠花团,将路星泽整个人都衬得精致而又高贵。   四周的人太多,陆寻稍微克制了一点自己止不住想要上下打量路星泽的目光,打算直接动身过去找他。   然而这段不到五十米的距离才刚被他走到一半,就有人先他一步截胡了路星泽身侧的位置。   来人只比路星泽略高出小半个头,一见到他身上那件形制与自己极为相似的M.E定制款西服,陆寻立即就辨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江元凯从侍应生的托盘中,拿起一杯看起来度数较低的起泡香槟递到了过去,开口寒暄到:“今天晚上是一个人来的?”   路星泽接过酒杯却并没有喝,不过微微扬起的嘴角还是暴露出了一点他今日高涨的情绪,路星泽摇摇头道:“不是。”   对于他的回答,江元凯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只是继续说着自己的话题:“M.E香水的新品试样做出来了,给你也寄了一瓶,这几天有收到吗?”   “收到了!”路星泽微笑着抬起衣袖比划了一下,“正巧我觉得很适合今天这套衣服,出门前特地喷了。”   “确实。”江元凯忽然拉起他的手腕在袖口处闻了一下,道,“这款叫‘夏日海’,我第一次闻到的时候,就觉得特别适合你。”   陆寻:……   一直在远处观察到这里,陆寻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心中正有一团很奇怪的情绪在蔓延着,腾升出来的火气几乎能把他整个人都吞噬殆尽了。   陆寻正抬起步伐打算闯进那两人的交谈之中,一道浓郁红色的倩影却在忽然之间横亘在了他的面前。   “啧啧啧。”陆灵一边摇晃着高脚杯里的香槟,一边打趣到,“瞧你这个样子,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吧。”   陆寻原本没想接话,但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不可能装作没听见,只好装模作样到:“我有什么好咬牙的?”   “行行行,你说没咬就没咬吧。”话到这里,陆灵忽然有些疑惑,“小路和江元凯怎么看起来还挺熟的?”   “还不是上次在M.E香水,我都不明白江元凯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那次回去后就经常来和路星泽聊香水瓶设计的事情。”说着,陆寻又转头看向了对面的那两人。   方才江元凯做出那个动作后,路星泽很快便有些不自在地躲了开来。不过江元凯那个厚脸皮当然不在意,仍旧继续与他谈起来了别的话题。   陆寻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想着,路星泽真是太不会拒绝别人了,他也不想想,要不是近期工作量增加,他昨天哪用加班到那么晚。   念及此,陆寻忍不住冷笑一声,说到:“真是好笑,M.E香水难道没有自己的设计师吗?”   一句话说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样的语气。再次看向陆灵时,她的眼中已经全部换上了一副显而易见的揶揄情绪。   “唉,我过几天要去法国出差大半个月,本来还想让你回老宅住段时间帮忙带一下笑盈呢,现在一看你和小路最近这感情状态…”陆灵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找秦悦吧,就不拆散你们两个了。”   秦悦很早开始就是陆灵的助理了,算起她来到M.E的时间,倒是比陆寻还要久上许多。   忽略陆灵口中的调侃,他皱了皱眉头问到:“但要去外国那么久,你一个人可以吗?”   陆寻接着提议到:“不然让汪越陪你一起去好了。”   “汪越?是你的那个小助理对吧。”陆灵挑了挑眉道,“我记得他,好像长得还不错?”   陆寻这才想来她那总是沉迷于帅哥的老毛病,心底虽然无奈,但话都说出口了总不能收回,只好回答到:“对。”   见他这副模样,陆灵也将自己开玩笑的神色收敛了回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之间向来很有默契,陆灵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陆寻的真实想法,直言到:“你是有意向栽培他?”   “嗯。”陆寻也点了点头,道,“不是你说你那里缺人的吗?这几年汪越一直跟在我身边,我能够看得出来他的业务能力很强。这次可以让他一起跟着过去学点东西,顺便也让你考察一下他到底合不合适。”   陆灵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她却并没有延续下去这个话题,反而问到:“你就这么舍不得M.E珠宝?”   听闻陆灵的话,陆寻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朝着路星泽的方向看了过去。   然而这道视线却并没能顺利降落在它想去到的位置上,陆寻才刚刚扭头,就被陆灵按住脸侧,强迫着转回去对准了她的眼睛。   “回答我的问题,之前和你说过关于珠宝公司的那些事情,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在听?”   “我听了,但我想说的是。”陆寻拉住她的手腕从自己脸上移了开来,“我会让M.E珠宝好起来的。”   闻言,陆灵很明显地怔愣了一下。然而反应过来后,她最终也只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陆寻没有再作多余解释,他又讲回了陆灵方才所说的事:“你这回出去,盈盈的保姆小黄不在老宅吗?”   陆灵摇了摇头道:“她在,不过近来M.E应该不会特别太平,我担心有些事情小黄一个人应付不来。”   “不太平?”陆寻皱了皱眉头,“为什么会不太平?”   陆灵本想回答,然而还没开口时,他们的交谈就已经被附近一道突兀传来的玻璃碎裂声给打断了。   陆寻心中暗道不妙,连忙朝着宴会厅大门的方向看了过去,这声动静的来源果不其然是路星泽。   方才那柄还盛放着酒液的香槟杯,此刻已经在他脚边碎裂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玻璃片。   四周有人窃窃私语了起来,然而路星泽仍旧只是站在他的原地,眼神分外呆滞地看着一处不知名的角落。   陆寻来不及多想,已经大步流星地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陆寻问到。   听见耳熟的声音,路星泽的状态终于回笼了一点点。然而近距离这样一看,陆寻才发现原来他的身体也一直是僵硬着的状态。   在他的询问之中,路星泽终于开了口。   也在这一刻陆寻才明白了过来,方才陆灵口中所说的“不太平”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好像看见孙天盛了。”他听见路星泽说到。 第61章 晚风   关于M.E集团与宁城孙家的渊源,还需要追溯到上一辈的时候。   孙氏早年做房地产行业发家,短短十几年中就已经积攒起了大量的资本,于是他们便着手开始想要涉及其他更多的领域。   彼时M.E计划上市,第一个就拉到了孙氏集团的注资。   由于这份知遇之恩的影响,早先几年里,双方一直都是处于在比较和谐的状态当中。   谁料随着M.E这个时尚品牌的发展壮大,孙氏忽然开始不甘心于仅仅只做股东,也想分出来建立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时尚品牌。   重利轻别离,是商人自古以来的本性。陆寻的父亲陆德明并不是一个无法商量的强硬性子,如果当时孙氏的股东代表能够明明白白地将他们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一切事情也许都还存在着能够回环的余地。   可这孙氏正当的事情不做,偏偏就喜欢使出那些不入流的阴险招数。一边在明面上以自己大股东的身份向陆德明各种施压,一边又在暗地里进行着恶意的撤资行为。   好在陆德明并不愚蠢,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孙氏想要将M.E集团搞垮的意图。以一纸抽逃出资罪,将孙氏股东告上了法庭。   官司打赢之后,法院判决罢免了孙氏的股权。   虽然少了暗地里做动作的小人,但M.E集团的资金链也在同时出现了巨大的断裂。   在那一长段时期的黑暗当中,好在有陆寻母亲孟争莉女士决心推出的彩妆品牌在市场上爆火,才终于将整个企业的运转暂时拖回了正轨。   谁料在他们做出起色以后,孙氏集团竟也打起了彩妆行业的主意。   而后几年里,只要M.E做什么,孙氏旗下的时尚品牌便也会跟着做什么。   有时他们甚至还会启用商业间谍,恶意盗取M.E的新品信息,以提前抢占市场先机。   常年以来两家一直斗得你死我活,然而直到如今这任掌权人孙天盛横空出世以前,孙氏的竞争手段也仅仅只是停留在商业层面而已。   如同孙天盛这般心狠手辣的人,到底也确实少见。   好在陆寻与陆灵也不是什么会任人宰割的角色,他们还有很多的方式能让孙天盛以及孙氏一蹶不振,甚至还是合法的。   正值网络流媒兴起,他们便利用其中的关巧,稍加渲染了一番孙氏旗下时尚品牌的抄袭黑历史,在网络之中收获到了巨大的反响。   孙天盛本想效仿这种模式,岂料M.E集团四十多年以来一直作风纯正,找不到太过明显的进攻点。   加之近两年来M.E珠宝兴起,集团借势营销,在网络论坛上培养起了一大批品牌的粉丝群体。   使得孙天盛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人扒出恶意竞争,品牌口碑瞬时一落千丈。自此以后,孙天盛便着手将产业慢慢转移向了海外。   然而直至邮轮事件发生之前,陆灵他们都以为孙天盛的这些举措只是与M.E斗争失败的结果。   等到那场人为的海难过后陆灵才查到,在此之前孙天盛就已经做好了出逃国内的计划。种种迹象表明,原来这是他临走时就已经决心策划好的一场谋杀行为。   在这几年中,每当陆寻听到孙天盛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都会忍不住发寒。   正如此刻,他听完路星泽说出那句后,立马就皱起了眉头:“他怎么来了?”   陆寻一边说着,一边就想顺着路星泽方才凝视的方向走去。谁料他才刚刚提起步伐,就被身旁的力道拉住停留在了原地。   “别去。”   陆寻听到声音低头看去,这才想起自从方才过来时,路星泽的状态就一直很不对劲了。   “路星泽。”陆寻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手帕,替他稍微擦拭了一下身上沾到的酒渍,问到,“你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到来,路星泽明显安心下来了不少,他摇了摇头说到:“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陆寻看了一眼自己仍未被松开的左手手臂,即使隔着一层布料他也能够感觉出来,自己西服下的皮肤一定已经被掐红了。   陆寻正想提醒他一句,然而一道特别令人生厌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阻断了他想要开口的动作。   “星泽的状态看上去好像很不对劲。”江元凯开口道,“陆总你今晚需要见的人多,现在不太方便走吧,需不需要我先带他离开这里?”   星泽?   这个称呼听得陆寻有点想冷笑,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还是忍了回去,只挑起眉梢向着江元凯看了一眼。   又道:“我会带他走。”   -   宁城地处洛江入海口,整个城市都被一条纤长的银带横贯而过。   从国金大饭店的宴会厅走出来以后,陆寻并没有去地下车库取车,只是带着路星泽一路漫无目的地四处散步。   不知不觉间,两人就走到了洛江岸边。   有一道微微咸涩的海风,正在自远处的汪洋传来。路星泽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步伐,垂着头靠在了身侧的栏杆上。   陆寻也学着他的样子,往其下那团墨色的江水之中瞥了一眼。   “你之前……”想说的话才刚刚开头,陆寻就停顿了一下。夜晚的洛江畔很安静,倒把他这般贸然的开口衬得稍微有些突兀了。   但路星泽已经因为这道声音看了过来,所以陆寻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之前是不是和孙天盛发生过什么?”   “没什么。”路星泽说到,然而随后立即躲闪开来的眼神,还是立马暴露了他的谎言。   但陆寻却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一想起路星泽方才在国金饭店里的那一连串反应,他的心底就会莫名腾升起来一种类似于不忍的情绪。   过了这么久才让他放松一点,还是不要再多问了吧,陆寻想到。   两人之间的沉默,导致四周又一次安静了下来,半空中只剩下海风与潮水的声音还在停留。   “陆寻。”下一刻,路星泽却忽然唤到,“可以让‘水月’系列快点上市吗?”   陆寻稍微有些诧异他会说出这句话,然而见到那双眼睛里再次看过来时仍旧还残留着的魂不守舍,他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不是你说的吗?下班后我们就不谈论公事了。”   闻言,路星泽很明显地怔愣了一下。   陆寻看着他有些傻乎乎地说了一声“对哦”,心里本想发笑,结果下个瞬间,他就被一股熟悉的力道环绕住了脖颈,差点一口气没有提上来。   “不谈公事,那我们谈什么呢?”陆寻听见路星泽略微含笑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很近的位置响了起来。   这个距离,让他衣袖上那阵带着点滴酒意的海洋清香,刹那间充斥进了陆寻的整个鼻腔。   他想,江元凯有句话说得没错,这个味道确实很适合路星泽。   陆寻往后靠在了江岸边的围栏上,伸出一只手揽住路星泽的腰肢,让两人之间的姿势变得更加和谐了一点。   方才那样一打断过后,路星泽的状态看上去终于恢复了许多,不仅说话时的语气里含着笑,微微弯起的眼角中也是含着笑。   陆寻情不自禁地伸出拇指,在他眼周的位置按了按,问到:“你这个发色和瞳色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我们每天都睡在一起你还不知道,难道我睡觉的时候也会戴着美瞳吗?”   路星泽越说脸凑得越近,陆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见到他这副怒目圆睁的小模样,便鬼使神差地想要直接吻上去。   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确也就这么做了。   印上路星泽那片柔软的唇瓣时,不知为何,陆寻莫名感觉到他衬衫上先前沾染的那点酒渍似乎腾升了起来,忽然就将那股海洋香意点缀出了几分醉人。   这个吻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长,即将要惹火上身之前,陆寻就已经退了开来。   他直视着路星泽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亲到了有些发懵。手上不自觉就掐了一把他的脸侧,道:“刚才不是还挺能说的吗?小人鱼怎么现在脸又红了?”   一句话说到最后,陆寻差点咬了舌头。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把内心一直对尤瑟的称呼说了出来。   听起来好肉麻,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路星泽终于回过神来,满脸笑意地抓住重点问了一句。   果然被他给注意到了,陆寻在心中腹诽到,选择了闭口不谈。   但路星泽显然就没有想要放过他的意思,接着说到:“原来你一直在心里是这样叫我的啊。”   看着他这副幸灾乐祸的表情,陆寻终于泄了气,只好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话题问到:“那以前呢?我以前都是怎么称呼你的?”   路星泽故作沉思了一会儿,而后说到:“小星星?”   陆寻:……   他后悔转移成这个话题了。   不过路星泽显然是在开玩笑,说完这句话后,他自己也被自己给逗乐了,笑着笑着整个人都倒在了陆寻身上。   “喂,陆寻。”笑到半途路星泽又抬起头,脸上忽然挂起了一道略带狡黠的笑容,“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已经打起我的主意了?”   陆寻听出来了他说的应该是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于是道:“怎么可能,那时候你才只是一个小孩。”   “切,我才不信。”路星泽撇了撇嘴,“大学时你看到我的第一眼,那个眼神就已经像是要把我吃干抹净了一样。”   陆寻就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这个自恋鬼,大概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有人质疑他的魅力了。但陆寻也着实是没想到,他还会说出来后面的这句话,不禁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头。   “我记得我之前问过你,所以为什么你以前没和我说过你就是尤瑟的事情?”陆寻提出了这个他一直都有点好奇的问题。   然而闻言,路星泽的脸上却忽然出现了一阵类似于沮丧的情绪,他说到:“好吧,其实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对我没有兴趣呢,谁知道后来……”   说这句话时,路星泽的脸又红了几分。   见状,陆寻立马装作一副没有听懂他话中之意的样子,问到:“那你后来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么厚脸皮的?”   “因为我看出来了你喜欢我喜欢得要死啊。”路星泽脸红着说到。   看到他这副模样,陆寻不禁失笑:“说你脸皮厚,你还真的来劲了?”   “承认吧,你就是爱惨我这张脸了。”路星泽又朝他凑近了一点,语气恶狠狠地说到,“要不然刚才你怎么会突然吻我?”   竟然在这等着我呢,陆寻心道。   他本想再呛一句回去,但仔细想了想,这才猛地发觉自己竟然已经被这人带到如此幼稚的地步了。   于是他决定做一些成年人应该做的事情。   路星泽再次凑近的同时,陆寻又低下头在他的唇角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好吧,我承认。”他说到。   听完这句话,路星泽的脸果真又红了一点。 第62章 礁石   昨日路星泽说过的话,陆寻记在了心里。隔周上班后就召集起了市场部门开展新品发布会议,将“水月”系列的上线时间提前了将近一周。   把所有宣传工作流程大致确定好后,陆寻走出了会议室。却在同时,听见一阵鼎沸的喧哗声从旁边的产品部中传了过来。   他有些好奇地向着身侧的刘经理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了?”   虽然市场部与产品部仅隔着一道磨砂玻璃窗的距离,但刘经理显然是一位兢兢业业的好员工,无心探听其他部门的八卦。   见他朴实无华地摇了摇头,陆寻只好自己去了产品部。   甫一进门,他就被人群正中那道背影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   即使站在逆光中背对着自己,陆寻仍旧能够依照身形立刻辨认出来这人的身份。   只不过令他分外疑惑的是,这人的头发怎么……   “陆总来啦!”第一个注意到总经理进门的人是陈桑鸣,她语调兴奋地高呼了一声。   结果这一嗓子过后,屋内所有人都一齐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过来。   窗外的天空恰巧在此时多云转晴,忽而有一束阳光在人群正中那人的发梢之间亮起,为那轻盈的发丝更加镀上了一层金边。   路星泽稍稍偏过头眨了眨眼睛,让烈日也将那双瞳孔照彻成了透色,如同晴朗天气之下的大海一般,泛着碧蓝。   陆寻反应过来,这才发现原来他有变化的不止是发色。   记忆深处的模样让陆寻看得恍惚,总觉着自己鼻尖好似萦绕起了一股熟悉的海风味道。   下一刻,他便看见路星泽开了口,不过没有发出声,只是比着口型到:“陆总,怎么看呆了?”   陆寻猛然回过神,在心中暗道了一句无语。   这人还是尤瑟的时候绝对说不出这种话来。   陆寻现在才想起来,他说路星泽今天早上怎么一反常态地起了这么早,还没等自己就先出了门,原来是去偷偷干这种事情了。   但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之下,他也没法说些什么。   正微微沉下了一点脸,想让路星泽过来找自己时,他却听见身旁还未离开的刘经理开口说到:“哇——路先生这副模样,倒是比我们市场部先前选定好的那位代言人,还要更符合海洋的概念一点啊!”   听完他的话,陆寻忍不住“啧”了一声。在刘经理诚惶诚恐的目光当中,他皱着眉头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想到的?”   “啊,这这这,我我我。”朴实无华的刘经理,被他的一句质疑吓得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   陆寻却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只是撑住下巴点了点头,看着路星泽道:“是个好主意。”   “啊?”他这么一说,刘经理就更是疑惑了。   不过这回陆寻很快地就接着道:“添加一个宣传流程,联系广告公司再给路星泽设计一组新品广告吧。”   -   夺目广告设计从五年以前就开始与M.E珠宝合作了,出活的速度很快,看过路星泽的形象后不到两天,就非常符合陆寻预想地给出了一条以人鱼为主题的广告方案。   拍摄地点选址在宁城市东南部一处较为人迹罕至的海岸,此地遍布着嶙峋的礁石,每一簇风浪袭来时,都会在其上溅起约莫有两米高的水花。   整个场景皆处在显而易见的危境当中,只不过在这份险象里,却又莫名滋生出了一种来自于自然的壮阔之美。   几乎是在看到的第一瞬间,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句“哇——”的赞叹。   只有陆寻还板着一张脸,见状,他的声音骤然冷下来了许多:“这地方不行,换一个吧。”   广告宣传是市场部门负责的工作,刘经理今天也一同来到了现场,此番听闻陆寻的话后,他分外疑惑地挠了挠发际线,道:“为什么呢?这个地方只是看着浪大,礁石都蛮平整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吧。”   陆寻和他说不到一块儿去,索性不说,丢下一脸茫然的刘经理,就转过身去了后面的临时更衣棚。   拉开深色的棚帘时,路星泽正巧换好了服装,此时正在十分新奇地晃动着自己腿上新安的“鱼尾”。   陆寻刚一进来,便听见他说到:“没关系啦,我戴的这个是硅胶鱼尾,密封性很好,不会那么容易进水的。”   临时搭建的这座更衣棚隔音一般,方才离得不远,路星泽应该是早就听到了他和刘经理的对话。   一边说着,他还灵巧地摆动起了自己的“新尾巴”,轻轻往着陆寻身上扫了过去。   被人抓住尾鳍之后他也不收敛,就仗着自己现在好看,只一个劲地在那里傻乐。   眼见路星泽这副略带着孩子气的笑脸,陆寻心底某个很小的地方也终于忍不住柔软了一块。   曾几何时,尤瑟也经常会用这样的表情看着他。   陆寻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小人鱼就是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乐天派。只是似乎,他也在这股乐观中,慢慢受到了许多潜移默化的影响。   “更何况这不是你主意吗?要让我拍宣传广告。”眼见陆寻只是一直看着他,不作任何反应,路星泽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轻声道,“怎么回事,看入迷啦?也不知道是谁之前还在嘴硬着说对这样的我没有意思。”   “是是是。”陆寻终于回过神来,有些无奈地说了一句,“就我之前浅薄的言论向您道歉。”   自从路星泽换上这副新造型之后,几乎每天里他都是一副随时随地就要孔雀开屏的模样,总让陆寻觉得又好笑又无语。   虽然方才那句应答听上去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但陆寻的确也是发自真心地觉着,路星泽天生时就已经很美了。   而今打扮起来后,更是直接到了不可方物的地步。   化妆师在他的脸颊四周点缀上了许多泛着蓝光的贝壳和亮片,眼睫与眉毛都被漂成了完全的金色。   即便坐在简陋的帐篷之中,反而还被衬托出了一种不落俗世的美。   唯有一点遗憾,硅胶材质无法模拟出最佳真实的鱼鳞形态,如果换上路星泽自己的那身,也不知道还会给人带来多么强烈的视觉冲击。   “路先生,差不多要去拍摄了。”有工作人员拉起门帘提醒了一声。   陆寻贪婪直视的目光猛然被打断,这才揉揉鼻子收敛了些许。   “好,我马上过……!”路星泽应到,结果一个“去”字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再次跌坐回了座椅上。   这个小傻子,怎么总会忘记自己还有鱼尾的事。   陆寻摇摇头,上前伸手托住他的尾部中段,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门口刚来喊人的那位执行导演认识陆寻,见此情景他显然是有些看呆了,站在原地愣愣地“啊”了一声。   不过陆寻并没有将他的反应放在心上,只是兀自抱着怀中的小人鱼走出了更衣棚。   忽略刘经理那句与执行导演如出一辙的“啊”,陆寻微微垂下头看了一眼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路星泽。   他的整个上半身都是赤/裸的,只有一颗湛蓝色宝石还躺在胸膛正中那个位置,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我突然觉得,这副珠宝其实不应该命名为水月。”陆寻福至心灵到。   闻言,路星泽的表情中出现了一阵非常明显的不解:“那要叫什么?”   直视着他的双眼,陆寻终于道:“星泽。”   -   迎着众人强烈注视的目光,陆寻将怀中的人一路抱上了礁石才停下。   他先向四周观察了一番,确认此处的地面的确平整,这才安心了些许。   正要将路星泽放下时,他却莫名觉着自己好像听见了一道自不远处传来的快门声。   然而一道巨浪却恰巧在这时打了过来,磅礴的水雾倾泻而下,立马就将他的视线隔绝了回去。   不过陆寻确实也没有太将方才那道快门声放在心上,浪花拍打下来后,两人的发丝都被沾湿了许多。只是路星泽现在这副模样,显然还要更加符合出水人鱼的这个概念了。   陆寻回头看了一眼执行导演,见他满脸兴奋地点了点头,指挥着身旁的工作人员示意迅速开机。   他便低头最后嘱咐了路星泽一句“自己小心”,就走下了礁石。   对于自己的美貌,路星泽显然十分具有感知力,在镜头面前的表现,让在场众人接连发出了一句又一句的赞叹。   执行导演也面色欣喜地说了一句:“确实是很像人鱼啊!”   听到这句话,陆寻莫名有些想笑,他在心中默默腹诽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比路星泽更像人鱼呢?   好在没有人会听见他的心声,执行导演已经接下去向着横卧在礁石上的路星泽指挥到:“再往旁边挪一点!做一个瞭望大海的姿势吧。”   路星泽很听话,但陆寻却是有点不太满意了,他说到:“那边是不是太靠外……”   然而变故恰巧就发生在了此时!   陆寻一句话还未说完,已经眼睁睁看着一个近乎滔天的三四米巨浪袭来。白色的泡沫褪尽后,路星泽原先所处的那个地方,竟如同蒸发一般,连人带礁石全都消失了!   所有事情都只发生在两三秒之内,一瞬间里,几乎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还是执行导演先大喊了一句“快去救人!!!”,这才唤回了所有人怔愣的思绪。   陆寻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赶紧冷静下来。   好在夺目设计还算是个比较靠谱的大公司,此次拍摄也事先准备好了一整个完备的救援团队。   听到方才那句呼救后,身着潜水服的教练员即刻动作迅捷地背起了自己的救援装备。然而刚刚走到一半时,他手中握着的那个便携式潜水呼吸器就被陆寻一把夺了过去。   “我去救他。”   留下这句话后,他也不等身后的众人继续说些什么,直接快步走上礁石,纵身一跃从那处跳入了海中。   -   风浪大的岸边,海中也不会特别平静。   几乎是入水的瞬间,陆寻就感受到了一阵汹涌的暗流袭来,差点将他的整个身体都冲击成了无法控制的状态。   而在他的不远处,就是成群成群形状各异的嶙峋暗礁。   陆寻连忙稳住心神判断到,这种环境之下,稍有不慎人就会立刻遍体鳞伤,所以他必须快点找到路星泽!   硅胶鱼尾的重量,方才抱起路星泽的时候他便已经感受到了。被这股力量拖着,不用想都知道路星泽从落水的第一个瞬间就会直接向着海底沉去。   好在这处礁石群的水位并不是特别深,要不是今日的天气不太晴朗,他从这个高度应该就能直接看清海底。   等不及继续思考下去,陆寻深呼吸了几口便携式潜水呼吸器中的氧气,沉住身子向下游去。   救援落水者时,每一秒钟都很珍贵。陆寻入水时没有来得及携带护目镜,此刻只能一边下潜,一边在高度刺激的海水当中拼命睁大眼睛,巡视着不远处的海底。   忽而一道暗流席卷而过,陆寻被狠狠掼到了身后那一大片的礁石上。   水下的礁石壁十分粗粝,刮在手臂上刺痛感很强,但陆寻却无暇他顾,因为正在这个时候,他已经十分凑巧地望见了路星泽的位置。   眼见那人只是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陆寻心头一震,下意识联想起来了多年以前,他的眼前也曾出现过这样一副画面。   他忙得往后撑了一下礁石壁,借力猛地向下游去。   既然那时他将尤瑟救上来了,那么这一次一定也可以。   到达路星泽身边时,他的整个人已经完全昏迷了过去,陆寻来不及细想,当务之急是先将他身下的那条硅胶鱼尾脱去。   水中不好借力,陆寻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终于成功,然而待到路星泽的双腿完全被海水包裹住之时,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路星泽现在没有办法变回鱼尾了?   这么一思考起来陆寻又有了新的疑惑,按理来说作为人鱼的路星泽应当也能够在水中自主呼吸的才对,为什么只是过了前后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他便已经昏迷了过去呢?   然而路星泽越来越差的状态,却让他无法再继续深想下去了。   救人要紧,不管是什么原因,他至少要先把人带回岸上,陆寻扯过路星泽的一条手臂环绕上了自己的肩膀。   增加一人的重量后,在水中的行动也越发困难了,陆寻几次三番都差点要被暗流裹挟着,冲上一旁的暗礁。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在呼吸器中的氧气即将耗尽时,他终于拖着路星泽一路游到了岸边。   然而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却又有一道巨浪猛然袭了过来!   在漂泊起伏的海面之上,陆寻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形。唯有脑中仅存的执念还在让他紧紧护住怀中之人,用自己的身躯来隔绝每一次朝向礁石的猛烈撞击。   可自然也许没有仁慈之心,下一个瞬间,第二道巨浪便随之掀了过来。   陆寻最后一次撞向身后的岩壁,与此同时,脑部剧痛传来,他终于眼前一黑,也昏迷了过去。    第63章 似梦   陆寻是在医院中醒来的。   睁眼前,感官先从嗅觉开始复苏。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道过后,视线才变得清晰了许多。   病房中有人站在窗边接电话,是秦悦,她似乎正在和大洋彼岸的陆灵描述自己现在的情况。   陆寻略微偏了一点头,却只在周围发现了另外一个小小的身影。   见他睁开眼睛,陆笑盈急忙冲着窗边大喊了一句:“舅舅醒了!”   闻言,秦悦立马有了反应,她即刻快步走到床边,握着手机就向陆寻耳侧递了过去。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熟悉的声音响起,电话对面果然是陆灵。   陆寻答到:“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然而刚刚说完这句话,他便觉着自己的脑部传来了一阵极为强烈的痛意。   但他只是闭了闭眼睛,又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路星泽呢?”   病房内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就连电话那头的陆灵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正当陆寻心中的不安感即将强烈翻涌而上之时,还好陆笑盈终于回答了一句:“我们来之前小路哥哥一直在这里。”   陆寻本想松一口气,但脑部一直传来的钝痛感却让他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最终也只能在脑中昏昏沉沉地想到:看来路星泽的状况应该比他要好些。   “我不知道他的身体还会不会有什么其他问题,就先让小路再去做一个检查了。”秦悦也接着补充到,她将手机从陆寻耳边移了开来,道,“方才你的头部冲击到礁石之后被撞成了中度脑震荡,医生说需要多加休息,再睡一觉吧?”   陆寻想点点头,但是没有成功,所以只能以闭上眼睛的方式予以了回应。   合眼以后,整座世界几乎立刻陷入进了连绵的黑暗之中。   陆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有关于坠海的梦。   不知为何,被他环抱在怀中的那人,明明身上拥有着他曾熟知的一切。可是双眼之中的光芒,却已然熄灭成了他所陌生的模样。   身后有着类似于船体破裂的声音正在丝丝传来。   但不管是与尤瑟,还是与路星泽,他们似乎都没有一起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陆寻心中有些迟钝地想着:也许这就只是一场梦境吧。   -   从满目昏黑的海水当中醒过来时,陆寻感觉到了自己的右手似乎正在被人紧紧地握着。   他只是动作十分轻微地晃了晃指尖,那人便已经反应很大地凑上了前来。   路星泽的眉间,此刻看上去全都是化不开的忧虑,他问到:“你怎么样了?身上还会难受吗?”   这次醒过来后,陆寻头痛的症状已经减轻了许多。但他并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低下头看了一眼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   路星泽也顺着这道目光看了过去,但也不知道他是误会了什么,忽然便有些手忙脚乱地想着要松开。   陆寻只好主动地握了回去,将他的指尖全都紧紧地握进了掌心之中。   一时间里,路星泽的表情有些微微发愣,开口时的嗓音中,也忽然带上了些许沙哑:“陆寻,你知道吗?其实以前每次你昏迷的时候我都在想着,什么时候才可以像这样,一直牵着你的手等你醒过来呢?”   “现在不是就可以了吗?”陆寻想了想,还是没能忍住。他松开了路星泽的指尖,转而改换成与他十指相扣的动作。   “嗯。”路星泽的脸上终于重新换上了笑意,“但我也不希望总是要等你醒过来。”   “这次算是意外吧。”陆寻叹了一口气,暂时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问到:“刚才我醒过来的时候你是去做检查了吧,医生有说些什么吗?”   路星泽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大问题,我只是肺部多呛了一些水而已。”   一提到这事,陆寻心中的疑惑就泛了上来,他皱起眉头问到:“为什么你现在不能在水中呼吸了?”   “对,而且你应该也发现了,我也已经变不回鱼尾了。”说着,路星泽不禁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世界法则正在完全地剥离我身上的人鱼特质吧。”路星泽朝着他勉强挤出了一个不太好看的微笑,道,“不过能够真正地成为人类,想来应该也是件好事吧。”   陆寻很快便察觉到了他再次低落下来的情绪。借着双手交握的姿势,他带有安抚性意味地轻轻摩挲了一下路星泽的指骨,说到:“没关系,今后在水边的时候和人类一样多加小心就行,只可惜……”   “可惜什么?”   陆寻算是发现了,每次与这人对话时,路星泽真的都很会抓重点。   他原本只是想说,可惜这样以来路星泽就再也无法变回自己的鱼尾了。   但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理解出来了另一层更深的含义,说到:“可惜你再也不能看见我身为尤瑟时的样子了吗?”   如同往常每次一般,说着这种话时,路星泽都会顺带露出一道带有些许狡黠的微笑。   陆寻心底虽然无语,但见他的情绪终于被调动起来了些许,便也没有出言反驳什么,只听路星泽继续说:“不过没关系,夺目设计刚才已经把广告样片发过来了,你想尤瑟的时候就可以看看那个。”   “他们这会儿的动作倒是挺迅速的。”陆寻语气有些不善地说着,一边接过了路星泽递来的手机。   然而只是看了一眼,他便猛地将屏幕盖回了床上。   为什么之前亲眼看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发现,这个造型未免也过于暴露了吧!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路星泽显然没有看出来他这些不太着调的想法,还在一脸疑惑地说着,“不过其实我更喜欢的还是前面那一张。”   他将手机从陆寻那里抽了回去,往前划了几张后才再次递到了陆寻手中。   见路星泽满脸兴奋的模样,陆寻也不好意思拂了他的心意,只好拿起手机又看了一眼。   然而这张样片的画面上,却是不同于方才地出现了两人。看着他们之间的动作,俨然就是陆寻正要将路星泽放上礁石的那个场景。   想必由于这张照片是抓拍,灯光以及镜头都还未调整到最佳的角度。但也正是这个原因,整幅画面反而呈现出来了一种强烈的现实感。   就仿佛路星泽真的是陆寻从海中捕捞上来的一条小人鱼一般。   “这张拍得的确还行。”陆寻说不来违心的话,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到,“但是这次的意外事件,我们还是要向夺目设计追责。”   谈到这件事情,路星泽的神情也凝重起来了些许,道:“其实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礁石形态牢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断裂呢?除非……”   说着,他便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陆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视上,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到:   “有人在背后动过手脚!” 第64章 休克   虽说中途出现了这样一段不大不小的插曲,但总体来说,M.E珠宝新产品的上市流程还算顺遂。   “水月”系列的预热信息初一发布,就在各大媒体平台上引发了剧烈的反响。   可惜与之相反,路星泽坠海事件的调查进程却并不算特别顺利。两人心中其实一直十分默契地拥有一个共同人选,然而调查起来的时候,却都有点不知道应该从哪个方向入手。   时间就这么来到了“水月”系列珠宝正式上线的第二天。   凌晨六点。   整座城市才刚刚苏醒,众人就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接收到了来自气象局发布的一条特大暴雨红色预警。   不过宁城夏季向来是多雨的潮湿气候,有时持续阴雨连绵大半个月也不足为奇。所以浏览完这条信息之后,大多数人只是略微感慨了一句:   宁城的夏天又要来了啊。   今日一早,市场部门就有一个新品跟踪会议需要陆寻亲自参与。   然而九点上班刚一踏入办公室,他就接到了秦悦的来电,说今天下午隔壁市有个会议邀请了陆灵,她作为代理与会人,这个点就必须赶交通过去了。   “但是盈盈的保姆小黄方才说自己家里出了一点急事,也要晚上才能回来了。你今天在公司吧?我现在还有时间回M.E一趟,把她先放在你那里?”秦悦在电话中说到。   “好,秦姐你来吧,我等下还有个会议需要开,直接把盈盈放在我办公室就行。”   陆寻刚刚挂下这通电话,市场部的开会通知就紧接着发送了过来。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没办法,的确每季度新品上市期就是M.E珠宝最忙的时候了。   到达楼下会议厅时,陆寻身旁很明显地被空出来了一个位置。他知道这原本应该是留给路星泽的,只不过那人从前天开始就已经去外省出差了,直到今天早晨还没有赶回来。   趁着会议还未正式开始,陆寻便在手机上调出路星泽的对话框,编辑一条信息给他发送了过去:今天会回来吗?   路星泽回复得很快:已经到宁城了,等下就坐车回公司(●''●)   看见这个跟在他消息后面的小表情时,陆寻忽然有些忍俊不禁。两颗圆彤彤的脸蛋顶在那里,他倒还真从中看出来了些许路星泽脸红时的模样。   不过不巧,陆寻的反应正好被刘经理看在了眼里,忽然间,他便有些好奇地凑过来问了一句:“陆总,您在看什么呢这么开心?”   陆寻抽离情绪的速度很快,闻言,抬起头的同时他也立刻将自己上扬起的嘴角又平复了回去,一脸面无表情地回答到:“我在看新品销量,刘经理觉得这次‘水月’系列的销售额怎么样?”   听他这么一说,刘经理果然一脸恍然大悟道:“那的确是长势喜人啊!”   眼见他即将就要开始长篇阔论了起来,陆寻也不着痕迹地低下头,又在屏幕上打出了一段消息:我在开会,等下我的小侄女会过来,你回来之后先去帮我看看她吧。   路星泽这次回复得也很快:是盈盈吗?不过我应该也没办法一直陪着她。今天会有M.E香水的人来总部述职,江总提前特地通知过我,意思应该就是需要我到场一下吧。   刚刚看到这行字陆寻就不太愉快了,他不禁在心中腹诽到:这M.E香水,现在难道还真把路星泽当成他们自己的员工了?   陆寻看完这条消息的同时,他身旁的刘经理也差不多完成了自己的心得体会发言,最后问了一句:“陆总,您觉得呢?”   “我觉得你说的不错。”当然事实上,他刚才完全没有在听,所以只能道,“我看参加会议的人也差不多到齐了,那就由你先上去给大家一起讲讲吧。”   虽说听完这句话后,刘经理原本喜庆的脸上瞬间添上了几分愁苦,但他还是认命地走上了台去。   在刘经理一句句的产品市场描述之中,陆寻低下头最终在屏幕上打下一个代表着愤怒的emoji回了过去,算作是这场话题的终结。   虽然他方才一直在糊弄着刘经理,但接下来的这场会议内容的确重要,既然已经正式开始了,他就不便再分出心神了。   -   产品市场跟踪会议一开起来就整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会议厅大屏幕翻到下一页数据时,陆寻敏锐地察觉出下面有些人的心神已经开始涣散了起来。   他这才感受到,原来自己的额角也正在突突地跳动着。   距离上次脑震荡只过去了一周左右的时间,这样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场合,确实让陆寻也有点难以为继了。   他止住下一个想要发言的人,道:“先暂停一会儿吧。”   暴雨下了一整个早晨,直到现在还未停歇。   陆寻走出会议厅后本想先在窗边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却被那股浓重的潮湿打了个措不及防,只好先转身踏上了通往自己办公室的电梯。   整个十二层都很安静,走廊内几乎只能听见窗外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推开办公室的门后,里间果然只有小侄女一个人。   她正趴在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办公桌上,有些吃力地拿着画笔在白纸上涂抹着些什么。   “舅舅,你来啦。”看到来人,陆笑盈很高兴地喊了一句。   不过她手中的画笔一直还未停下,陆寻走过去帮她调整了一下座椅的高度。   再没过多久就要到中午了,陆寻问了一句:“你饿了吗?”   闻言,陆笑盈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然后判断到:“还好,只有一点点。”   陆寻点点头,不过他没有在办公室中储备零食的习惯,三楼的食堂也要到饭点才会正式开餐。他不报希望地往着四周看了看,却在一旁的小茶几上看见了一个保温袋。   那上面明显印有“滋味”的烫金logo,几乎在看到的第一眼,陆寻就猜到了是谁送过来的。   不过他还是多嘴问了一句:“是你的小路哥哥来过了吗?”   陆笑盈晃了晃自己的辫子道:“我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   “好吧。”说完这句话时,他恰好也接到了刘经理发过来询问什么时候接着开会的消息。   陆寻只能最后揉了揉小侄女的脑袋,嘱咐到:“饿了自己吃饭,有什么事情就直接打我的电话。”   -   单亲家庭长大的小孩向来比较独立,虽然陆寻那么说了,但直到会议结束,他也并没有接到一通陆笑盈打来的电话。   脑部有一阵阵明显的刺痛感正在传来,陆寻抬起手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已经将近下午两点。   这场会议满打满算也开将近五个小时了,就连窗外的暴雨都暂时停顿了片刻,他打算快点回去看一眼小侄女。毕竟只是个半大点的孩子,把她独自一人放在那里,陆寻总还是会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想法居然真的一语成谶了。   推开办公室门时,陆寻先看见了散落满地的画笔。而后天边一声惊雷响起,紧接着,便是倒在一旁的陆笑盈。   来不及细想,陆寻已经快步走上了前去。   已经失去意识的陆笑盈,满脸上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是急促着。这副状况,几乎让陆寻即刻就联想起了自己的家族遗传病史。   猛然一个激灵,他朝着茶几的方向看了过去,上面俨然是一份已经被食用过的餐盒。   陆寻狠狠喘了一口气,立马在手机上拨了一通急救电话出去。   “喂,是宁城市第一医院吗?江心区的M.E大厦十二楼有一名四岁的小孩因为过敏休克了,请您尽快派一辆救护车过来。”   -   因为陆寻的过敏症,陆家的饭桌上从未出现过任何深海类的海鲜食品,恰巧就是这个原因,也让众人忽略了还有一个人也有被遗传病危及的可能性。   陆寻的症状在过敏人群当中本就已经算是非常严重的那一类了,而换到了小孩子身上之后,想也知道只会更加严重。   抢救室前的灯光已经亮了将近二十分钟,依旧没有看到任何即将熄灭的迹象。   陆寻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等待的过程当中,他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一直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他的头很痛,也不知道要如何与陆灵描述这件事情。   自从陆灵第一胎孩子被孙天盛害得流产以后,她那个只是因为家族联姻才走到一起的丈夫也日渐暴露出了本性。   好在陆灵是个比较清醒的性子,虽然才刚怀上陆笑盈没几个月,却因为实在是忍受不下去婚姻了,直接便将那男人一脚给踹了去。   然而正因为此,陆笑盈也更加成为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柱。   电话铃声“滴滴”地响了起来,陆寻低头看了一眼屏幕,心道果然是陆灵打来的。救护车到来的阵仗不小,笑盈出事的消息应该早就已经传到了她那里。   陆寻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小侄女只在自己这边待了一天就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他接起了电话,还未等那句“喂”说出口,陆灵已经抢先一步道:“盈盈出什么事了?”   “过敏。盈盈和我一样,会对深海鱼类过敏。”   听闻这件事,陆灵很明显地喘息了一声,又急忙问到:“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陆寻抬起头,还在亮着的急救灯红得有些扎眼,他道:“还在抢救当中。”   电话那头忽然静下来了片刻,不知是不是有人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再开口时,陆灵的语气已经比方才平复下来了些许。   “但是按照常理来讲,盈盈应该也不会接触到这些过敏源的才对。我听说她是在你那边出的事,那么如果不是盈盈,岂不是……”   陆寻没有马上接话,陆灵的直觉向来十分敏锐,一下就抓住了事情的关键点,他忍不住想起了今天早上突兀出现在自己办公室中的那份保温袋。   “对于这件事情,你有什么头绪吗?”陆灵的声音又在耳侧响了起来。   不过恰好是这时,他面前的急救灯也突然熄灭了。   陆寻迅速地回应到:“应该是盈盈的抢救结束了,我先去问问情况,晚点再给你打过去。”   一边挂断电话,陆寻一边快步地向着刚从急救室出来的医生迎了上去:“医生,刚才那个小女孩,她的情况怎么样了?”   “病人已脱离生命危险,但过敏性休克发作后的双向期可能长达36小时,所以我们还需要再进一步地观察。”   听到“脱离生命危险”几个字时,陆寻原本紧绷着的情绪已经放松下来了不少。然而正是这个原因,在听完这句话后,他也有些控制不住头晕地踉跄了几步。好在被身前的医生扶了一把,才不至于发生什么问题。   “先生,您没事吧?”   陆寻本想摇摇头,没想到却已经被这位医生给认了出来。   “您是上周那位触礁脑震荡的先生吧?按理来说现在还没有过观察期,您需不需要趁着这会儿再上去脑科复查一下?”   陆寻那天来的也是第一医院,大约是情况比较特殊,所以被这里的医生记住了也不算特别奇怪。   他本想拒绝这位医生的好意,谁曾想对方已经继续贴心地说到:“里面那位小女孩还需要再转去观察病房,您一直在这里待着其实也帮不了什么。”   他的话说得有道理,继续回拒下去也没有什么必要了。陆寻只是点点头,转身走进了通往三楼脑科的电梯。   然而指尖触及到楼层键时,他想了想,还是按下了第四楼的位置。   -   听闻陆笑盈出事,还在隔壁市的秦悦一开完会就赶了最早一班的动车回来。   眼见陆寻差到肉眼都可以看出来的状态后,她想也没想地就将人赶回了家里。   陆寻心里清楚第一医院的安保工作做得不错,又未出三十六小时的观察期,小侄女还需要一直待在严加巡护的观察病房中。他便同意了秦悦的安排,在夜幕降临时先一步离开了医院。   何况……他确实也还有另外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去解决。   回到家的时候,整个屋内都还没有开灯。   算算时间,M.E公司应该才刚过下班时间没多久,路星泽还未回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况且据说今天前来总部述职的人员里面还有江元凯,有他在场,想必路星泽本来也没有办法那么快地脱身。   不过陆寻并不在意这个,路星泽越晚回来,对于今夜的他来说才越是便利。   陆寻打开客厅的顶灯,却并没有在那处停留,而是径直地走向了走廊尽头,那间他原本以为是客卧的房门前。   握上门把手时,他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气。伴随着锁芯被转动的声音,他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屋内的陈设就是些常见的家居,除开整间屋子皆处在浓郁的黑暗之中,仔细看来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然而不知为何,陆寻就是从其中感觉出来了铺天盖地的压抑氛围。   他总觉着自己的心脏,钝钝地开始痛了起来。   正当陆寻沉浸在这股情绪的影响中有些难以抽离时,整座空旷的房子中,却突兀地回响起了一阵大门开锁的声音。   是路星泽回来了。   陆寻有些迟钝地转过了身子,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接触上,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忽然在此之间回荡了开来。   “陆寻?”路星泽下意识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不知为何,他的声音中似乎还带了几分的无助。   但这一点的情感却被尚且沉浸在自己思维当中的陆寻忽略了,所以最终他还是只问了一句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之前的那几年里,你究竟生了什么病?”    第65章 疑心   “怎么突然说起这件事情了?”路星泽完全没有正面回答那道疑问,而是状似不经意地转换了话题。   然而走上玄关时脚下的一步踉跄,还是将此刻他心中的慌乱暴露了无遗。   “听说盈盈今天被送去医院了,她现在怎么样了?”路星泽稳住身形问到。   “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秦姐正在照顾她。”说到这里,陆寻忽然有些突兀地清了清嗓子,“既然你不想说这件事情,那我们就来聊一聊,今天上午盈盈在我办公室中吃下的那一份来自于‘滋味’的便当,到底是谁带来的?”   几乎是在听完这话的一瞬间里,路星泽脸上就顷刻变换成了一副十分难以置信的模样。   “你在怀疑我?”开口时,他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陆寻听在耳里,有些控制不住地捏紧了那沓自从进门前就一直被他攥在手中的纸页,说:“我没有在怀疑你。”   只是一句话还未结束,他便已经听见路星泽自嘲般的笑了一声:“这难道还不算怀疑吗?”   “可问题是,盈盈出事后我立马调取了监控录像,却发现十二楼的监控装置早在多日之前就已经被人损毁了。而现在明面上能够得知今日进出过我办公室的,只有你一个人。”话毕,陆寻想了想,还是又补充了一句,“但只要你说了不是,我就会相信你。”   “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要伤害盈盈的理由,而且我根本不知道她……”说到这里,路星泽猛然停顿了一下。   “但是你很清楚地知道我对海鲜过敏。”陆寻替他补充完了剩下的话,“而且今日导致盈盈过敏的成分,被检测出来了是在那份便当配备的例汤里,所以即便换做是我,应该也无法幸免。”   话已至此,路星泽也没有什么其他好反驳的了,所以他只是道:“那份便当不是我带去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今天早上去到你办公室的时候它就已经放在那里了。但当时有人催我下楼,我走得急,就只来得及和盈盈说了几句话,要是那个时候我多问几句,或者把那个保温袋带走就好了。”   眼见他情绪越来越低沉,即将就要同方才的自己一般陷入到了自责的怪圈当中,陆寻只得立即接了一句:“我相信你。”   闻言,路星泽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许,然而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却又带上了一丝难言的委屈:“不,其实很早我就看出来了,你一直都没有那么信任我。陆寻,这段时间里我们都挺忙的,很少时间才能见面,你是不是……有在偷偷地调查我。”   话音落下,但陆寻并没有马上回答。事实上路星泽原本使用的也是肯定语气,他回不回答,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必要了。   是了,路星泽说的没错。陆寻略微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那沓纸页,封面正中“病历本”三个大字下面,俨然写着路星泽的姓名。   其实他今日所去到的四楼就诊处,正是第一医院的精神科室。陆寻与院长是旧识,很轻易就从他那里得到了路星泽的就诊记录,上面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事无巨细。   他会急着从医院赶回家中,也是因为注意到了病历本上面记载着的某段话。   医生说,路星泽曾经存在着很严重的自毁倾向。   在他精神崩溃的那些年里,时常都会把自己关进一间黑暗的房间,隔离外界,也拒绝任何人的到访。   那洁白纸面上的字字句句,无一不令陆寻看得心颤。   可是更令他在意的还有另外一点——病历本上记录的截至时间,恰巧是距今约莫两年以前。   在此前的调查当中陆寻就发现了,在这往后的将近两年之中,关于路星泽的一切消息,竟然几乎都是完全空白的。   陆寻特地一通电话打到了大洋彼岸的汪越处,却从他的口中得知到,这两年来,路星泽竟然也从未在大众视野中出现过。   更为反常的是,汪越说,如果不是陆寻提起这件事情,他似乎都没有觉得过这其中存在着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陆寻特地向陆灵也求证了一下这件事情,果不其然得到的也是完全相同的答案。   似乎这两年间,大家都一直默认着路星泽一直与自己待在一处,却并不知道他具体是去了哪里。   回想起恰好是两年前发生的那场海难,与先前路星泽见到孙天盛时的状态。陆寻基本上可以断定,这两人之间一定存在着什么已然消失在他记忆长河之中的瓜葛。   “我想听你的回答,并不是想从中得知什么。”只是因为你的回答对于我来说很重要罢了。   陆寻道,然而想了想,他还是没有把最后的那一句话说出口。   其实走廊尽头这间房门与玄关处还隔有着一段距离,然而自路星泽进门以来,他们两人都没有挪动任何一分的位置。   只不过这样遥远地望去,陆寻还是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路星泽被顶光照射时,眼周下的那一片睫毛阴影。   他继续说到:“至于那些事情的真相,我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去验证。”   路星泽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最终却没能成功。因为陆寻的手机铃声,恰好就在这时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陆寻没有低头去看手机屏幕,而是直接按下了挂断键。   虽然路星泽被打断后,看上去也没有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然而这道恼人的铃声,还是在不出十秒后再次响了起来。   陆寻有些烦躁地想给手机关上静音,结果下一刻,对面路星泽的手机也突兀地响了起来。   “你接吧。”路星泽抬起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来电联系人,“是刘经理的电话。”   “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陆寻一边喃喃地念着,一边终于按下了通话键。   刚一将手机放至耳边,他便听见刘经理饱含情感的声音传了出来。   “陆总!不好啦!!!我们的新品出大问题了!!!”   -   事情发生得紧急,在电话中一时有些说不清。   陆寻只好开着车飞速赶回了M.E大厦,又嘱咐刘经理尽量通知事件相关负责人全部到场。   作为新系列产品的总设计师,路星泽必定也在其列。可怜他刚回到家中还没来及喝下半口水,又要立即再次赶回公司。   每一季度新品上市时,市场部的舆情监控组都需要加上将近彻夜的班。   是时,M.E大厦十层灯火通明,陆寻风尘仆仆地推开部门会议室的门时,已经有部分负责人到场了,整座不太宽敞的房间瞬间被拥堵得有些逼仄。   但陆寻并不介意,直接横穿过层层人群到达了会议室的大屏前。其上滚动着的是一条条带有关键词的舆论信息,侧下方还有一个系统正在通过大数据传播路径持续追踪着事件源头。   “大约七点四十分左右,网络论坛上有人爆料,称M.E新品所使用的宝石中含有大量对人体有害的成分。”刘经理沉声道,正经工作起来的他,终于换上了一副极为专业的模样,“我总觉得幕后有推手在引导这场舆论,不然按理来说原帖只是一个三无小号,并不会引发这么大的动静。”   “有害成分?”陆寻撑住下巴思考了一下,又忍不住朝向一直跟在自己身侧的路星泽望了一眼过去。   见他眼中的情绪也是震惊与困惑居多,陆寻明白,对于这件事情他一定也是一概不知的状态。   不过“水月”系列新品的创新材料只有雅加克利亚石,由此也可以推断出爆料人口中所说的有害成分一定来自于此。   如今不同于十九世纪,对于宝石成分的鉴定,现代科学已经拥有了一套完整的技术。   “市场部公关负责人,将新品的检测报告发送给M.E珠宝的合作媒体,让他们先发布出去平息部分舆论。”陆寻指挥到,又将目光投向会议室中姗姗来迟的生产部负责人身上,道,“再联系一下工厂,将未出货的那些新品重新送检。”   时间紧迫,陆寻打算跟随生产部经理一起去到城心产业园的M.E工厂。随行的还有珠宝公司副总经理李向明,新品出现了这么大的丑闻,他也赶过来了现场。   虽说城心产业园的路途不算特别遥远,不过还是需要乘车抵达才行。   一行人乘坐电梯去到了地下车库,路星泽照常打算坐上陆寻的副驾。谁料却被李向明提前一步抢了先,他伸出一半的手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停留在了原地。   陆寻本想开口让他先坐后面,好在刘经理已经十分有眼力见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示意他先进去。   陆寻便没有特别说些什么,只是一边踩下离合,操纵车辆快速地驶出了地下车库。   宁城这场特大暴雨几乎下了整整一个白天,柏油路面上全是沥沥的积水,倒映着空中的霓虹街景时,仿佛呈现出了一个背光面的平行世界。   陆寻收回了视线专心驾驶,然而车内一直寂静到有些低迷的气氛,还是让他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李副总对这次的事件有什么看法?”   虽然李向明自从上车之后一言也没发,但他接话的速度还算快。闻言,李向明道:“还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只不过我记得,这次的新品材料最初是路首席提出来要应用的吧?”   他的话才刚说了半句,陆寻便十分后悔向他问出这个问题了。   因为与此同时,整座车内就陷入了一场比他们开口之前还要尴尬的静谧。   虽然李向明的话只说了一半,但陆寻相信在场的众人心里都已经听明白了。他这分明就是在暗示,如果新品真的出现了问题的话,路星泽便是全权责任人。   陆寻忍不住透过后视镜朝他看了一眼过去,却见路星泽只是神色淡然地撑住脑袋看着窗外,脸上几乎看不出来任何表情。   “先看看检验报告再说吧。”陆寻说到,又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第66章 变故   M.E工厂效率很高,众人赶到之时,珠宝实验室已然将一批未出货的新品复检完毕了。   技术人员将一边检验报告递交给陆寻,一边补充说明到:“陆总,我们基本可以确定‘水月’系列中的宝石成分与初检时无误,的确并不存在任何的有害成分。”   陆寻点点头,将手中的检验报告从头到尾大致翻阅了一遍,结束后,又直接将那一沓纸页放入了站在他身侧的路星泽手中。   陆寻向前几步,将检验台之上那副珠宝拾起来放在灯光下照了照。湛蓝的颜色,是与他记忆当中别无二致的雅加克利亚石。   再次抬起头时,他却望见路星泽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几分若有所思。   忽略李向明也想开口表达什么的目光,他直接问到:“路星泽,你是怎么想的?”   “第一批出品的货物我都有亲自监制,按理来说次品应该没有可能会出现在这里。”路星泽沉声分析道。   话音落下,李向明终于有了插空发言的机会:“这是不是代表,爆料人所放出来的很可能是假消息?陆总,我们需不需要直接去联系那名爆料人?”   陆寻本想说些什么,不过路星泽已经替他回答到了:“李副总说的有道理,不过实际上我们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也许拥有有害成分的次品并不是出现在这里。”   话毕,陆寻便看见他的目光朝着自己看了过来。几乎是与路星泽对视而上的一瞬间,陆寻便立刻明白了他的心中所想。   “直接去城郊的M.E香水吧。”没有任何犹豫,陆寻直接做下了决断。   -   城心产业园与市郊之间相隔着一定的距离,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至目的地时,天色已然十分暗沉了。   宁城市郊不比城中心繁华,入夜以后基本上就没有了什么人气可言。整座M.E香水厂都被包裹在浓浓的夜色之中,不禁被衬托出了几分无人的诡秘。   然而刚刚踏入厂区范围,众人就看到了一群身着浅灰色工作服的工人们正打算从此处离开。   在陆寻的印象当中,M.E香水厂的工作服分明是浅蓝的颜色。想到这里,他不禁皱了皱眉头问了一句:“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会有外人进出M.E?”   “宁城今天下的那场特大暴雨,市郊直到入夜后才停。”前来接待众人的周百舸回答到,“早上的雨势太过猛烈,厂房的天顶有几处被压塌了,方才还在漏水。”   虽说在这个地方见到周百舸并不奇怪,但这么久了却只能见到他一人就很奇怪了。   陆寻又问了一句:“江元凯不在吗?怎么一直只有你一个人?”   再次见面,周百舸仍旧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不紧不慢地回答到:“江总今晚有些事情,可能再晚点才能赶过来。”   “有事?我看别不是他不敢来了吧。”听完周百舸的话,陆寻还没来得及回应什么,一旁的李向明便已经开口刺到。   这人向来就是这副性情刚直的模样,所以先前他在车上出言暗指路星泽时,陆寻也并没有说些什么,因为李向明的攻击性显然就是无差别型的。   不过这一次,他倒是真心实意地有几分欣赏李向明说的话了。   只可惜他讽刺的对象现在不在场,李向明的话已经落在地上了很久,周百舸也没有接话,只是神情淡淡地目视着眼前的一切。   “咳咳。”戏差不多看够了,陆寻也不打算继续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他轻咳几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唤了回来,说到,“周百舸,麻烦你带一下我们的技术人员到新品包装瓶的货物存放区吧,我们这边需要针对上面的宝石成分做一下检测。另外,再帮我指一下原石材料的存放区,我想先去那里查看一眼。”   由于M.E香水此次的新品也需要使用到雅加克利亚石,因此当初从海底开采出来之后,珠宝公司也同时运送了一批原石至此。   话毕,陆寻又转向路星泽的位置,对他说了一句:“你在这里陪同他们一起等待检验报告可以吗?”   闻言,路星泽很明显地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然而他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周百舸抢先一步截断了:“陆总,香水瓶我带来了,你们可以直接在这里做检测。至于原石材料区,我现在带您过去吧。”   -   通往库房的路上,几乎随处都能够感受到一股暴雨洗刷过后的清新潮气,只不过细细嗅起时,却又被一旁工厂当中翻涌而出的香精味道遮盖了无影。   或许是热带海洋气团带来的潮湿水汽还未完全地离开宁城上空,只是这一会儿功夫,天空中又开始飘摇起了雨丝。   陆寻今夜只穿了一件轻薄的混纺衬衫出门,雨点滴落在身上时,立马打出了一圈圈透明的水痕。   他听着耳边逐渐扩大的雨声,忍不住抬起手背稍微遮挡了片刻。   “陆总。”一直走在陆寻斜前方处的周百舸,忽然有些突兀地开口喊了他一句。   陆寻以为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便微微抬起一点头向他看了过去,然而周百舸脚下的步伐仍然未停。他的衣服颜色很深,雨滴打上去时都无法显现出任何形状,又身处在黑暗之中,仿佛整个人都已经融入进了夜色里。   陆寻暂时没有应声,而是听着他继续说了下去。   “您真的觉得,这次突发事件的关键点是出在那些宝石之中吗?”周百舸低低地说到。   在这种黑灯瞎火的环境之下,他的声音听上去忽然带了几分瘆人。   可陆寻向来不是一个会为这类情景所畏惧的人,他也将自己的声音压低了些许,有些冷冰冰地回应到:“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来到M.E之后听闻了一些小道消息,有人说珠宝公司的首席设计师路星泽先生,自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过后就销声匿迹了许久,没想到前段时间这么突兀地出现了,好像很多人都有些没能反应过来呢。”   周百舸这一段话说得迂回,但陆寻还是很快就听懂了。   他有点想冷笑,不过最终也并没有笑出声来。只在心中感慨了一句:看来路星泽这个位置还真是容易不受人待见,居然只是刚刚出事,就有这么多人等着拉他下水。   “原来霍拉斯商学院就教了他们的学生这些东西啊。”周百舸话说得拐弯抹角,陆寻便也用拐弯抹角的方式回敬了过去。   然而这么说完之后,他却又觉得不太够意思,还是冷着脸补充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就不要乱说了。”   虽然周百舸挑拨离间的话术是有一手,但好歹人还算识趣,陆寻那样讲完之后,他便也没有再继续说些什么了。   转眼间,他已经带着陆寻走到了一座类似于库房的建筑前。   “就是这里了。”周百舸在一座锈红的铁门之前停了下来,道,“江总听人说香水厂的某些化学物质容易对原石造成影响,特地将它们存放在了以前的旧库房当中。”   陆寻点了点头,不知到底是错觉,还是四周雨声所造成的影响,他总觉着自己听到了一连串规律的水流声,似乎还是从面前的库房之中发出来的。   但都走到了这个位置,再怎么说他都应该亲自进去看一眼。陆寻伸手推开了库房大门,耳畔的水流声也在同一时间被放大了许多。   一股不安的直觉弥漫至了陆寻心间,因为他忽然在这座库房之中,闻到了一股非常浓重的化学试剂味道。   下过一整日暴雨之后,宁城的气温分明已经降低了不少,然而陆寻越往前走去,却越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气。   鞋尖好似踩上了什么液体,陆寻的步伐停顿了下来。然而这里的光线实在是过于昏暗,即便借着身后半掩的门缝中透出来的微光,他也无法看清任何眼前的景象。   陆寻正想往附近的墙面上摸索一下顶灯开关,谁知正在这时,一声急促的呼唤却突然自他后方的大门处传了过来。   “陆寻!!!快点离开那里!!!”   陆寻还未反应过来,那道声音的主人便已经急速到达了他的身边。被人拽住手臂向库房外狂奔时,陆寻甚至听到了从自己耳畔呼啸而过的破风声。   然而下一刻,一道“轰隆”的巨响便取代一切动静充斥进了他的耳中。   汹涌的气浪一瞬间向着两人奔涌而来,陆寻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成为了一片落叶,顷刻便被掀至了三米开外。   “路…路星泽…”   大脑的刺痛感混合着呛鼻的浓烟味道,骤然朝向他的神经深处袭去,陆寻颤抖着将方才情况紧急之下环住路星泽的那条手臂抬了起来。   却只在掌心处,望见了满目的鲜血。    第67章 重伤   这已经是陆寻一周内第三次进入到第一医院的急诊区了。   不过这回被推进抢救室的不是他,也不再是陆笑盈。   或许是由于头痛发作,又或许是由于抢救室前的红灯亮了太久,陆寻如今的时间观念已经没有那么强了。但他还是能够感受出来些许时间的流逝,只不过卡顿得就像一副旧怀表罢了。   两个多小时过去,比陆寻此前任何一次待在这里的时间都长。不用想也知道,路星泽一定比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伤得都要重。   不记得已经是第十几回,陆寻又拿起手帕,有些神经质地擦了擦自己右手掌心残留的那些血迹。   然而无果,它们仍旧像是烙印一般被刻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陆寻,两个小时之前才在他眼前所发生过的种种。   午夜的抢救室外十分安静,包括江元凯在内,方才那场爆炸事故的相关人员都已经聚集在了这里。   然而暂时谁也没有开口,大家都在等待着陆寻说些什么。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打在窗户玻璃上的雨滴。   正在此刻,一串急促的“哒哒”声忽然从走廊尽头的电梯处传了过来。   “陆寻!”来人一边踩着脚下的高跟鞋,一边快速奔向陆寻面前半蹲了下来,“你怎么样了,有受伤吗?”   看着姐姐熟悉的脸庞,陆寻心中那股纷乱终于稍稍平静下来了些许。   然而四周外人太多,他还是不着痕迹地偏过一点身子,摆脱了陆灵放在自己肩膀上的双手,摇摇头道:“我没事。”   事实上他身上也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皮肉外伤,不过陆寻从最初就拒绝了这里的医护人员让他先去清创室处理伤口建议,任凭李向明劝了许多遍也无果。   陆灵大概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很快便撑住膝盖站直了身子。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陆寻问到。他记得陆灵在法国参加的那场活动为期有大半个月,算算日子,应该还要再过几天才能结束。   “你是不是没看见我发的短信?”说着,陆灵低低叹了一口气,“下午和你通完电话后我就买了最快一班的机票回国,谁知道刚一落地,就又接到了秦悦发来说你们也出事了的消息。”   陆寻能够感受到她的复杂心绪,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换做是谁来应该都会有些难以招架了。   念及此,陆寻又面无表情地朝着抢救室看了一眼。   陆灵大约也察觉出了他此刻心不在焉的状态,所以只是转头向周围的人问到:“香水公司今晚为什么会发生爆炸案,有调查结果了吗?”   “有的,陆董。”坐在对面的李向明接话到,方才陆寻直接跟随救护车一同被送来了医院,便是由他先去配合着警方进行了案情调查。   “事发地点的库房内存有大量强酸强碱,但由于保存不当,又碰上今日宁城特大暴雨后房顶受损渗水,强酸强碱遇水后产生中和反应,释放出大量的热后便导致了爆炸事故发生。”   李向明的话音落下,整个抢救室外又陷入了一场空前的寂静。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接话,只有陆灵继续问到:“强酸强碱?江元凯,M.E香水的库房里为什么会存放那种东西?”   眼看这把火已经烧到了自己身上,江元凯也没有办法继续再装聋作哑下去了,他只好辩解到:“M.E香水之前收到的那批雅加克利亚石石料有很多杂质,但通知来的产品上市时间又很紧急,我们来不及返送珠宝工厂加工,所以就自作主张采用了酸洗的方式想要提高宝石纯度。”   他的话越说越急促,听到后面,陆寻终于肯将目光从急救室的红灯上转移回来了片刻,他心道问题果真是出现在这里。   酸洗技术的确是提高宝石纯净度的一种方式,然而非专业人士操作不当很容易导致化学物质残留。虽说其含量微乎其微,但到底也是对人体有害的成分。   陆寻这一细微举动并没有引起在场其他人的注意,从这个角度可以观察到在场所有人的状态,所以他暂时也没有出言说些什么。   只是看着江元凯说完那些话后,立马又朝着周百舸的方向转了过去,神色有些急迫地对他说了一句:“酸洗的办法不就是你给我提议的吗?”   然而这句话语中的当事人,对此却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只用他那一贯冷漠无情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一时间里,没有任何人接江元凯的话。   但他大约却被这阵沉默给激怒了,忽然一反常态,张牙舞爪着就冲到了周百舸面前,掐住他的胳膊死死摇晃了起来。   江元凯整个人都有些歇斯底里地对着周百舸吼到:“你现在倒是一言不发了?我告诉你!我要是出事了,你也别想好过!!!”   方才爆炸发生时周百舸也在附近,他伤到了一条手臂,此时上面正打着一条厚厚的石膏。被江元凯触碰到时,他立马皱着眉头往后退了几步。   “够了!”陆灵猛地出言训斥到,终于把江元凯的情绪稍微拖回了正轨。   见他骤然看回来的眼神,陆灵面上也没有出现丝毫怵意,依旧言辞尖锐地继续说到:“你要什么都是听他的,怎么不把你那个位置也让给他?”   闻言,江元凯总算也不再继续装下去了,冷笑一声过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陆灵本想再叫住他说些什么,但一旁的李向明已经接着上前劝解到:“算了,陆董,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控制住M.E的损失。”   “不如联系一下那位爆料人?”周百舸忽然提议了一句,众人看过去时,他的神色俨然已经再次恢复到了平常,“既然问题并不出在珠宝公司之中的话,那么他得到的一定是香水公司的试样,好在M.E香水的新品尚未正式发售,现在改换成另外一种产品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说着,周百舸有些吃力地用一边手臂在衣兜里掏出手机递到了陆灵面前,道:“陆董,这是我事先准备好的一份产品备用方案,请您过目。”   陆灵没有马上回应他的提议,而是下意识地先转头看了一眼陆寻。不过他早已提前一步收回了目光,两人最终并没有顺利地对上视线。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陆灵很轻微地叹息了一声说到。   -   一个夜晚历经了这么多风波,而今也早就过了午夜时分,空阔的抢救室外只剩下了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   大致将事情交代一番过后,陆灵便把众人都放回去休息了。望见头顶仍旧亮着红灯,她有些疲惫地坐到了陆寻身侧的联排座位上,闭起眼睛仰头靠向了身后的椅背。   就这么安静片刻过后,她才终于开口到:“陆寻,方才一直没见你说话,对于刚刚的事情,你还有什么看法吗?”   陆寻现在已经不再一直凝视着那盏抢救灯了,由于看的时间太久,有许多斑斑点点的红圈正出现在了他眼前。混合着掌心间的血渍,一时猩红得有些扎眼。   这个点,法国才刚刚进入到黄昏。陆灵的时差还没有完全倒过来,因此并不急着等待陆寻开口。   沉默许久,直至窗外的雨声逐渐大了起来,陆寻才终于道:“我还是不想放弃水月。”   陆灵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这样说,所以回答时的速度也很快:“我知道这样说不太好,但你也清楚。这次产品发售期内,小路一直和江元凯走得很近。”   闻言,陆寻终于肯将目光暂时从自己的掌心间移开了片刻,问到:“你也在怀疑路星泽吗?”   “拿这副表情看着我做什么?难道你没有在怀疑他吗。”陆灵眼眸微垂到,“要不是你上次向我提起了,我还完全没有发现呢。如今确实没有人能够解释得清楚,先前那两年他消失的行踪。”   听完她的话,陆寻忽然又有些头疼了。这件事中间的各个关节实在过于复杂,陆寻一时也无法与她说明白,只能道:“如果抛开那两年的偏见呢?”   “那就还有盈盈的事情。”谈到这里,陆灵的脸色也变得锋利了许多,“他是唯一一个同时具备知道你过敏,又时常会给你送饭,还有机会破坏到你办公室监控这些条件的人。”   “所以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原本的目的是想害我?”陆寻忽然反问了一句,然而下一刻,却又话锋一转到,“但其实,今晚躺在抢救室里面的人本该是我。”   陆灵难能地沉默了下来。   见状,陆寻只得在心中微叹了一口气,道:“你先去看看盈盈吧,不用在这里陪着我了。至于其他的一切,都等路星泽醒了再说吧。”   -   后半夜骤雨初歇,陆寻快要睡过去之时,终于听见自己头顶处的感应红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只可惜路星泽伤势较重,暂且还需要先转入ICU病房再观察二十四小时以上才行。   陆寻隔着玻璃注视了躺在病房正中的那人许久,直至窗外有不知名的鸟雀轻啼了一声,在晨光熹微之中,往来人流也逐渐多了起来。   一直等到第二个夜幕降临,陆寻才终于收到了路星泽转入普通病房的通知,也才终于有机会再次握紧了他的双手。   陆寻已经完全感受不出来时间在流动了,缺失的睡眠致使他整个人都已经到了困顿的边缘。   但陆寻仍旧没有睡过去的打算,一切都是源于医生在不久之前才刚对他说过,路星泽应该在今天之内就会苏醒过来。   然而人类的生理极限终究难以突破。   万幸就在陆寻快要昏睡过去之际,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处,终于传来了一丝微不可闻的动静。 第68章 废墟   自爆炸事故发生以来,江元凯便被集团董事会直接罢免了二级公司总经理一职。但由于M.E香水管理层内部实在是青黄不接,他的大部分职权暂时都落在了作为新项目负责人的周百舸身上。   不料这人竟在谁也没有预想到的情况之下,顺利地带领着团队做出了一套年度爆款新品,成功将M.E香水新一季度的营业额拖回了正轨。   周百舸这个姓名,一夜之间横空出世地传遍了整座M.E大厦。   然而与之相反,M.E珠宝的处境却没有那么乐观了。   虽然此前的新品风波很快就得到了辟谣,可惜当时舆论的传播范围实在过于广泛,“水月”系列新品的发售流程还是受到了较大影响。   很早之前,公司内部就有人传言过董事会即将缩减集团事业部的消息,出了这样的事情过后,M.E珠宝更是如同直接被架到了明火上面燎烤一般。   宁城夏天的雨季终于正式来临了,这几日天气都不怎么晴朗,乌云终日遮盖着远方的碧蓝,又闷又热,就连空气里也时而浮动着一股潮意。   陆寻站在办公室的窗边伫立了许久,等待汪越不久后会送过来的那份材料。   新品发售期一过,整个M.E珠宝都暂时性地空闲下来了许多。不然是换作平时,陆寻大概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闲心。   可是此刻,他却还有些闲心能够出神地想着,也不知道等会儿是汪越会先来,还是窗外的这场雨会先来。   “轰隆”!天边一道惊雷突然炸开,陆寻的思绪被打断。   与此同时,办公室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也在背后一同响了起来。   是汪越先来了,陆寻转身回过头去。   此前陆灵提早从法国返程,便把剩下的活动直接全权交予他来跟进了。所以直到最近几日,汪越才正式回国。   “这次和陆灵出差感觉怎么样?”接过汪越递来的行程汇报文件时,陆寻先问了一句。   谁知听完这句话后,他的表情看起来却忽然有些怪异了,汪越不轻不重地回答到:“还行。”   多日未见,陆寻总觉得他似乎在哪里改变了许多,细细想来才知道,原来是他身上以往给人那股莫名的机械感,如今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   “顺利的话,大概再过一个月你就可以去楼上的集团总部报道了。”陆寻一边翻看着手中的文件一边说到。   他清楚汪越一定很早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陆灵那边缺人,并且自己也有意向提拔他,此次的法国之行就是证明。   很少人知晓一件事情,实际上汪越最初来到M.E应聘的就是总部的相关岗位。只可惜当时陆寻比上面更缺人手,公司便优先考虑了他的诉求。   好在汪越留在M.E的意愿也比较强烈,除了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还是没有放下曾经那份想要去到总部任职的想法。   所以陆寻原本以为,汪越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应该是会开心的。   没想到他脸上依旧还是一副不太对劲的平淡表情,说:“我怎么听闻,集团有意向提拔的人是香水公司的小周总呢?”   “你也是这样想的?”闻言,陆寻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向了汪越。   却只听见他继续没有什么感情地说到:“毕竟你们才是一家人。”   也是,自从周百舸与陆家有血缘关系的风声传出去之后,他在M.E中所受到的追捧就更为强烈了。   不过陆寻的想法显然与这股热潮有些背道而驰。   看着汪越的模样,他忽然有些玩味地开了口:“那你就再努力努力当上陆家人不就行了。”   这么说完以后,汪越果真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倒陆寻摆在办公桌附近的那副衣架。   “陆总,您别开这种玩笑了。”汪越皱皱眉道。   他的语气不算特别友善,但陆寻只是笑了笑。   他早就朦朦胧胧地看出这人来到M.E的目的了,多半就是和陆灵有关,也早就看出这次回来以后两人之间不太对劲的状态了。   所以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他想汪越自己心中应该清楚。   意料之中,没过多久,对面那人果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算了,不提这事了吧。”说着,他又将自己一直握在手中的那份盒子朝着对面递了过去,道,“这是您之前拖我带来的东西。”   陆寻拿到后,紧接着便打开顶盖看了一眼。   四方的黑丝绒首饰盒里,正躺着一副低调奢华的椭圆形胸针,镶嵌在中央处的那颗蓝宝石内部,似乎还有一些十分细微的环状物在其间流转着。   陆寻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胸针从丝绒盒中拿起,又轻轻地别在了自己衣领处。他今日穿了一件绀青色的衬衣,如此这般配合起来,那胸针竟真的有点像是这件衣服之上浑然天成的装饰物了。   “谢了。”陆寻道。   -   千瑞珠宝加工厂坐落于宁城市北郊的某片产业区内,原本是一处被山陵环绕的平缓林地。   只不过在建立之初,这里就已经被一场连绵的大火侵蚀了殆尽。   后来宁城北郊产业区正式向东部转移,千瑞珠宝加工厂这片土地也成为了一座几乎无人会踏足的废墟。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在今日这个稀疏平常的午后,那扇已经被灼烧到只剩下一半的大门,竟会被人再次推开了。   踏进厂区内部时,陆寻脚下发出了一连串的“咯吱”声。   他轻轻俯身拾了些许灰烬起来,几乎是凑近鼻尖的瞬间,就闻到了一股分外呛人的气味。   陆寻不禁抬头望向了远处灰暗的天,某个答案也终于在心中笃定了下来。   两年时间过去,并没有任何官方出面对那场事故发生的原因进行过详细通报。也正因为此,千瑞工厂失火案便日渐成为了宁城民众心里一件悬而又悬的疑案。   众说纷纭之下,什么想法都冒了出来。甚至有人通过其所涉及的产品领域,推测是同行恶意竞争纵的火,作为宁城最大的珠宝品牌,M.E当然没有逃过这场猜忌。   听起来有些荒谬,可实际上直到今日,仍旧有人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着。以至于在先前那场舆论风波当中,还有煽风点火之人将其拿出来说事,将M.E珠宝贬得一无是处。   这便是陆寻对那次事故拥有着强烈印象的原因了。   七月仲夏的闷热天气中,忽然刮起了一阵不太寻常的风。陆寻感受到了,却觉得心口处莫名开始发起了颤。   他还记得,当时案件是在工作日下午发生的,正巧碰上了工厂人群最密集的时刻。   但是没有报道,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丧生在了这场事故当中。   “咯吱咯吱”。   就在此时,另一道更不寻常的声响也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陆寻在心底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暗道果然还是来了。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子,下一刻,便看到了抵在自己眼前那一柄黑洞洞的枪口。   “这里果真是你的地方。”陆寻沉声道,“孙天盛,好久不见。”   是了,虽然千瑞珠宝加工厂从明面上的企业信息来看,几乎与孙家找不出任何关系,就连法人代表都是一个不知从哪片犄角旮旯里挖出来的背锅侠。但陆寻还是拥有许多别的方法能够追查溯源,找到千瑞与孙天盛之间的关系。   M.E珠宝大约在四五年以前横空出世,自那之后,宁城周边的各种珠宝品牌便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没有人不想进入这个领域中分一杯羹出去。   陆寻知道,作为惯犯的孙家,一定也不会舍弃掉这个机会。   所以他们才会建立了千瑞珠宝加工厂,然而此后发生的一切,却令人完全没有意料到。   由于酸洗技术成本较为低廉,千瑞在两年多以前的宝石处理过程中就采取了这项工艺。   只是他们忽略了宁城夏季的多雨气候,又贪心使用廉价工地,积水直接淹没了恰巧处于低洼地段的厂区。在爆炸声接连四起之中,火光烧彻了将近十余个小时。   孙家人一辈子为了利益而前仆后继,到头来也栽在了利益之上。   “是啊,好久不见,你们M.E的人胆子还是这么大。”孙天盛稍稍垂下一点枪口,对准了陆寻左胸处正中央的位置,道,“知道这是我的地盘了还敢来。”   陆寻听着他暗含威胁的语气,心里却并没有什么怵意,下一刻便不卑不亢地回应到:“我已经有你犯罪证据了,为什么不敢来?”   “哦?你是指我非法建筑工厂,还是指我非法保存化学试剂?”大约是由于此地荒无人烟,只有两个人的场合中,孙天盛话说得很嚣张,“不过不管是哪个都没有关系,反正那些早就已经有人都处理掉了。”   闻言,陆寻微微眯起了眼睛。   正如孙天盛话中所说,当年千瑞加工厂这场事故并未被官方进行通报,就是因为官方背后就有孙家的势力在盘根错节着。   时间过去这么久,陆寻有机会获得的那些证据,恐怕都早已被他们处理一遍过了。   “都两年了,你不会以为仅凭着自己那张嘴就能把我给送进去吧?”孙天盛说着说着便大笑了起来。   陆寻听得闹心,很快就打断他到:“我是没办法用非法经营的罪状把你送进去,但私藏军火这条罪名,可就是你自己送到我眼前的。”   午后日光很短暂地透过层层乌云,照进了破碎的天顶。投射到陆寻身上之时,恰巧将他衣领前那颗深蓝色的宝石胸针点亮了一瞬。   “孙天盛,难道你有警方关系我就没有了吗?”话到这里,陆寻也不打算再继续装下去了,他说到,“今日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我想现在应该已经通过这颗微缩摄像头去到它该去的地方了。”   “你!”孙天盛握紧枪柄的右手不自觉摇晃了一下,表情忽然变得分外狰狞了起来。   可陆寻的状态仍旧是不轻不重地继续说着:“我这叫做以眼还眼。”   事实上,放置微缩摄像头的手段,早在二十多年以前孙家便已经对他们做过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陆家老宅会翻新,就是因为那些东西。   彼时陆寻才刚刚懂事没多久,对此有着十分深刻的印象。因而近日回家时常觉得不太对劲时,他几乎立即就联想起了这个可能。   正式确认了有人进出过他家的契机,是那日他从医院赶回家准备打开客房门的时候。   自从与路星泽同居后,两人住的一直都是主卧,这几个月来陆寻印象当中,客房门唯一一次被打开还是在路星泽住进来后生病的那晚。   不过他也很清楚地记得,路星泽被自己看到过后很快就把那扇门给锁了,钥匙也一同收了起来。   然而那日他却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那么可想而知,很大可能性就是有除他们之外的人已经进出过这座公寓了。   事情说到这个地步,孙天盛也终于没有了耐心,指尖移动到扳机之上就打算直接按下去。   “你的话说得很好听,可惜过了今天就没有人能够听到了。”孙天盛满脸扭曲地说到。   “行啊,你开枪吧。”陆寻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无所谓,“故意杀人罪加一等。”   没想到这样说完以后,他对面那副枪口竟然真的开始微微垂了下去。   孙天盛忽然冷笑一声,道:“是啊,你说的有道理,我突然又有些不想亲自动手了。”   闻言,陆寻的心跳猛然加速了一拍。   下一刻,果真听见孙天盛如同他预料一般继续说到:“不过没关系,能够动手的人不止我一个。反正我已经脏了那么多次,他也别想干净着出去。”   陆寻看着孙天盛越说神情越癫狂,到了最后,整个人几乎已经放声大笑了起来。   “那么第一个,就从你那位还躺在病床上的小情人开始怎么样啊?” 第69章 非梦   “哈哈哈,只要我不好过,你们谁也别想好过!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陪葬吧!”孙天盛一边说着这些癫狂的话,一边大笑到了全身都在颤抖。   陆寻一直从旁冷眼看着,但实际上,在听到关于路星泽那一部分时他就已经有些忍不住了。   此刻的孙天盛在他眼中全是破绽,因此陆寻也完全没有想过要找准什么时机,手随心念,一拳直冲对方门面就挥了过去。   孙天盛拿着枪到底是为了吓唬人还是真的会用,陆寻一点也不关心。他只知道论体格还是实操经验来说,这人一定不可能比得过已然经历过一场战乱年代历练的自己。   所以当子弹带起的破风声紧贴着耳畔响起时,陆寻只是忍不住偏了偏脑袋。下一个瞬间,便极其迅速地踹向他的腕处,将那柄手枪一脚踢开了五米之外。   或许是整套动作过于行云流水,孙天盛丝毫没有反应过来,除了被打倒在地时下意识发射出的那两枪。   甚至过了大约五秒之后,他才迟钝地大喊了一声。   “孙天盛,你们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很聪明吧?”陆寻冷笑到,又向那人的手腕一脚踩了过去,说,“不就是那个霍拉斯商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吗?他留学的地方和你就在同一个国家,到底是有什么自信,让你觉得我们会联想不到这件事情?”   就如同每场警匪片中演的那样,直到陆寻话中的最后一个字落下,不远处的山道之上才终于响起了一阵迟迟的警笛鸣声。   孤身一人到荒郊野岭引蛇出洞的举措看上去很白痴,但其实陆寻事先早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防备。只是他原本以为就孙天盛这样的人而言,怎么也不可能只身前来。   结果不知为何,直到他被终于现身的警方人员抓获时,也没有人在这片加工厂周围区域任何角落中,发现他的人手。   陆寻从在警方任职的友人那里得知,医院中那个以探病名义前来,实则是想对路星泽下手的周百舸,也已经被他们给控制住了。   正式被带走时,陆寻见到孙天盛再次转回头向自己看了过来。那双眼中暗含着的愤恨情绪,恐怕任谁看了应该都会心生寒意。   “我是从哪一步开始做错了?”他问到。   孙天盛话说得模棱两可,但陆寻不用细想也能够明白,他口中所说的“做错了”,指的一定不是代表忏悔之意的那个“做错了”。   陆寻原本并不是很想回答他的这句疑问,只是恍惚之间,那个路星泽刚刚从昏迷之中苏醒过来的夜晚,忽然又浮现在了脑海中。   陆寻不禁垂了垂眸子,沉声回答到:“最开始。”   -   掌心处冷不防传来了一丝微不可闻的动静,几乎是一瞬间,陆寻就从手上的文件中抬起头看了过去。   已经连续将近五十多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了,方才的他已经到了必须找点什么东西看看转移注意力,才能保证不会睡去的地步。   然而在感受到路星泽出现了苏醒迹象的那一刻里,陆寻的一切睡意还是立马地消失殆尽了。   只不过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路星泽便已经抢先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牵着我的?”   很简短的一句话,被路星泽说得有些断断续续,隔着氧气罩传出来时,听起来还有些闷闷的。   但陆寻还是很耐心地听着他一字一句说完了,而后忍不住又紧了紧那只被自己握住的手,回答到:“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   似是过于疲惫,听完这句话后,路星泽紧接着就闭上了眼睛。然而就算是被氧气罩挡着,陆寻依旧能够看出来他微微上扬起的嘴角。   陆寻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倾身过去就想按下病床头的呼叫铃。   只是手中忽然微微加重的力道,却让他暂且低下了头,问到:“怎么了?”   “等一等,先让我们把事情说完。”氧气面罩忽然浮起了一阵水雾,大约是路星泽喘了一口气后才继续说到,“你还记得两年前的那场爆炸案吗?”   话音落下,陆寻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了。   大概是在听到李向明阐述爆炸原因的那一刻起,他就立即联想到了两年多以前,在千瑞珠宝加工厂所发生的那场案件。   他们两人之间向来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模切,无需再多点明陆寻就已经清楚了。   不过路星泽却似乎是被方才那句话脱去了大半的力气,这回停顿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再次开口。   陆寻只能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替他说到:“那天晚上会来救我,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千瑞工厂发生事故的原因,对吗?”   路星泽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所以两年前也是一样。”说着,陆寻不禁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按了按自己左胸口的位置。   他觉得那处正有一个东西,在隐隐地作痛着。   “两年前我就已经查到了这里,只可惜当时没能反应过来千瑞的幕后人是谁。”路星泽终于再次开了口,“陆寻,所以即使我并没有登上那艘船,也可能会因为其他的任何方式离去。”   “所以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陆寻很想对他说些什么,然而张了张嘴,最终却没能成功做到。   自那日做完一场有关于坠海的梦后,陆寻心上就多出了一道难以绕开的缝隙。   直觉告诉他,沉入刺骨海水中那一刻,自己心头所翻涌而上的痛感,真实得绝对不可能是幻象。   他与路星泽,一定拥有过一段共同坠入海中的经历。   而思来想去,能够发生这种事故的场合其实已经十分显而易见了。   前段时间里公司事务繁忙,他与路星泽很少能有机会待在一起,但这也恰巧给足了陆寻空间。   适逢孙天盛回国,最佳的调查时机就这么正好地摆到了他面前。   陆寻可以肯定的是,两年以前的那场海难,路星泽绝对也在船上。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便已经不言而喻了。   虽然陆寻不记得了,但他大约也能够联想到。在这此前的许多年里,他曾为了路星泽的离去,于自责之中挣扎了多久。   或许直到今日,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得到了拯救。   掌心处传来越来越紧密的触感,是路星泽正在努力握住他的证明。   “陆寻,这就是我唯一还在隐瞒着你的事情了。”路星泽说着,声音里好似带上了几分委屈,“那么你呢?能把最近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吗?”   看着他这副样子,陆寻总觉得自己心上那道缝隙又要开始裂得更深了。   他不禁垂下了眼睫,说到:“对不起。”   事实上,陆寻一直都在等待着孙天盛回国。他很清楚知道那人的阴毒,肯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从汪越那里得知他的消息以后,陆寻几乎没有一日不是警惕着的。   却没料到,孙天盛第一步下手的对象竟然不是自己。   想来他对路星泽的突然出现也抱有着一定的恐惧之心,意欲先一步除掉这个心头大患。也正因为此,才有了那一场礁石滩的坠海事件。   可惜陆寻当时还未想到这两人之间更深层次的关联究竟是在何处,以为孙天盛只是想让M.E珠宝的首席设计师消失,便自作主张地将路星泽关进了一间安全屋。   察觉到家中已经被人安装上了微缩摄像头后,虽然陆寻仅是在做戏给对面看,想用将路星泽放入对立面的方式,保证他不再受到伤害。   却没有想过,其实自己说出口的那些话,便已经对他造成伤害了。   几乎是在路星泽重伤昏迷过去的每时每刻,陆寻都在想着,假如路星泽真的就此离开了,那么他们之间相处的最后一个场景,竟然是争吵。   “是我的问题,如果我能够早点问问你这些事情就好了。”陆寻低低地垂着头道。   “不是你问题,都是孙天盛那个坏人的错。”一直在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到了这里,路星泽终于没忍住说到,“但是陆寻,其实我早就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你保护在怀中的小人鱼了。”   听完这句话,陆寻不禁抬起头朝他看了过去。   路星泽的眼睛好像永远很亮,此时倒映在自己瞳孔之中,正在散发着皎洁的光。   陆寻觉得路星泽其实有一句话说错了。   他眼前这个人,不仅是爆炸之时会将自己护在身下的路星泽,也是敢于独自一人去直面蚕食者的尤瑟。   他从来不需要被人保护,因为他一直都是勇敢者。   只是自己明白得有些太晚了罢了。   “星泽,快点好起来吧。”陆寻握着他的手掌贴在了自己脸侧,“我好想再次抱着你。”    第70章 夜逃   两年时间过去,千瑞珠宝加工厂失火疑案的真相终于重见了天日。   陆寻还是在报纸上看到的这条讯息,都市晨报八月二十日头版头条一经发出,就在整个宁省范围内引发了热烈的讨论。   将孙天盛交给警方后,他几乎就不曾再去打探过更多的细节问题了。   似乎是涉及到了公安内部的党派斗争,在其中工作的友人林放野也没有向他透露太多。   不过大家其实都心照不宣,孙天盛的所作所为,绝对已经逃不开重刑的范围了。   因而陆寻最后只向他询问了一件事情:“十年以前,我十八岁时遭遇的那场空难,是不是也与他有关?”   闻言,林放野都愣了愣,随即动作迅速地一通电话打回了局里。不知过了多久,听着对面同事的答复,这位职业经验快要将近十年的刑警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啧,又是空难又是海难,这b……不,这人的反社会倾向也太严重了吧。”林放野絮叨到,“诶?不是我说,他们到底是怎么放任这种人在外逃逸那么多年的啊?还能自由出入境呢,也别太离谱了吧!”   林放野说话总是爱这样抑扬顿挫,陆寻一听他开口就觉得头疼,刚刚拿起桌上的那杯意式浓缩还没来得及喝就打断到:“这种事怎么不问问你们自己?”   林放野被噎了一句,语速终于减缓了几分:“好吧,但说实话要不是最近上面斗得厉害,我估计这次能有他落网的机会都悬。”   陆寻轻抿了一口手中的咖啡杯,一时没有接话,反正林放野自己也会继续说下去:“不过你们公司里因为侵犯商业机密相关罪进去的那个倒是已经判了。”   不用细问,陆寻知道他口中说的这个人是谁。那日在千瑞加工厂里四下无人,孙天盛口中说的基本上都是真话,包括要对路星泽下手那句。   幸好他们已经提前留过了心眼,对外宣称的是路星泽仍未苏醒,暗地里却早已把人转移出了第一医院。   要不然就路星泽当初的身体状况而言,等到周百舸提着那瓶成分不明的药剂到来之时,恐怕他是真的有几分可能会凶多吉少了。   只是由于罪行未遂,也导致了法院无法以蓄意谋杀的缘由来给周百舸量刑。   好在他的同伙孙天盛就不是个什么善茬,得知此事后,立即便将周百舸泄露M.E集团机密的证据供了出来。又坦言M.E珠宝前段时间那场舆论风波,包括引导爆炸事故的发生,都是他们两人一手策划的。   即便早已有预料,但这一真相还是把陆灵气得够呛。不管他们那位不知表了几表的周叔叔到陆家老宅门前又哭又闹了几回,她还是咬死着绝对不会签下周百舸的那份谅解书。   除了与路星泽有关的那一部分,剩下的事陆寻其实都已经不太关心了,他只想知道一件事情:“判了多少年?”   “应该是七年吧。”林放野撑着下巴想了想,过后又哼笑了一声到,“不过这么年轻就进去,他的后半生其实也算是毁了。我真是搞不懂这些人图的是什么,你能懂吗?”   “一直问我做什么,搞得我好像就知道这些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一样。”陆寻扯了扯嘴角道。   不过就算他很不想理会那些烂事,可这段时间正在气头上的陆灵还是很爱在他耳边念叨来念叨去,陆寻也被迫得知了一些情况。   虽说孙天盛和周百舸这两人不管哪一个,都可以明显看出其身上具备着极为严重的反社会倾向,但成因到底也有不同。前者算是天生的坏种,然而后者却更多的是成长经历的影响了。   陆寻就见过一次周百舸父亲,便看出了他是一名十分典型的中国式家长。市侩精明,又拥有着极强的控制欲。   而与周百舸短暂的几次交流中,陆寻也不难感觉出他是一个很有自己想法的年轻人。只可惜出生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的自我意识越庞大,那么断裂面只会越多。   不巧在这种时候遇上的人又是孙天盛,他的裂缝无法被修补,反而只会被越撕越大了。   “但我怎么记得,这个已经被抓进去的人在你们分公司职级还挺高的啊?”林放野一脸八卦模样,道,“我记得你上次提到过,说那个暗恋你姐的小伙子自请调职过去了,现在咋样了啊?快和我说说!”   那日林放野闲来无事,就陪调查组的同事一起到M.E取证了,正好碰上汪越来找他说调职的事情,陆寻就顺嘴说了一句,没想到林放野还真记住了。   “还能怎么样?他自愿说想调去远在城郊的分公司了,谁还会不同意?”陆寻在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道。   虽然M.E香水内部接连两任领导人都出现了严重差错,但本季度的新产品却意外势如破竹,在市面的香水版块中不断占取了一个又一个鳌头,大有M.E珠宝当年“追·寻”系列的气势。   董事会决议之下,又暂时不打算将其关停了。然而如此看来,眼下处境不太乐观的倒只有M.E珠宝了。   “你姐姐呢?他们之前不是一起去法国待了那么久吗?她也没说些什么啊?”林放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又八卦了一句。   陆寻摇了摇头。   林放野会问出这些问题倒不是很奇怪,陆寻和他在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了,关于陆灵的许多事情,这人也知道。   他们本来都以为,汪越会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但现在看来,这两人之间大约还有一段很长的路需要走。   “唉,好吧。”林放野帮陆寻将他心中的那口气叹了出来,又道,“那你呢?我前段时间去别省协助查案太忙了,最近才知道你们公司出了那么大的问题啊?”   一直和他聊到这里,陆寻终于有些忍不住了,道:“你今天一直打听这些做什么,也想来M.E上班?”   “切,我才不要,我看你们写字楼里的人都在喝这种鬼东西,太恐怖了。”说着,林放野还向陆寻手边那杯意式浓缩望了一眼过来,脸上瞬间多出了一种类似于苦哈哈的表情。   他又补充了一句:“何况你们那里的岗位我可都做不了。”   “有什么做不了的。”看着他的眼神,陆寻顺势将自己的咖啡端起来喝了一口,“正好我们大厦楼底的保安下个月就要退休了。”   林放野被他呛了一句,立刻疯狂地摇起了脑袋:“不不不,正好下个月我就要被调去西南地区的重案组了,还是婉拒您的好意了哈。”   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谈到自己这件事后,立马便被转移了注意力,抬起手臂就秀了秀自己崭新的肌肉,说:“为了过去刚练的,不错吧。”   陆寻很想翻白眼,但是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忍住了,违心道:“不错。”   “我可是说真的啊,你这次提供的线索帮我立了大功,上面终于同意我调任西南的请求了。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回来,你还不让我稍微关心关心自己的恩人了?”   听到这里,陆寻才终于分神打量起了自己面前的这位友人。   今日天气热,林放野只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质背心。略紧的衣物,几乎包裹不住那全身快要喷薄而出的肌肉。   这是他惯常爱穿的风格,所以陆寻原本也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只是恰逢此刻华灯初上,咖啡厅内的暖黄光线与优雅乐曲一同徐徐传来时,竟把林放野衬出了几分格格不入。   回忆起他方才说过的那些话,陆寻想想也是,正如林放野喝不惯咖啡一般,这种地方也不会是他爱来的。   “真搞不懂你为什么想去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陆寻叹息了一声后,终于认命地说到,“我们公司不久后会推出一副回馈款珠宝,届时将以最低限度的利润率来定价,并将前段时间涉事宝石的检验报告还有致歉信随物一起发出。”   这是刘经理提出的公关议案,陆寻审阅过后,也认为这便是眼下的最优解了。   不过看着林放野满脸呆滞的模样,显然就是完全没有听懂这段话。陆寻只好扶了扶额头,又用更通俗的方式给他解释了一遍,林放野这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然而随即脱口而出的话,又让陆寻差点一个白眼翻了过去。   “所以东西呢?我也是你们的老客户我也需要回馈,正好现在给了我我还能一起带去西南留个念想呢。”   闻言,陆寻一把向着他恬不知耻伸出的手一巴拍了掌过去,道:“星泽还没画完设计稿。”   “可恶的资本家啊!小路身体才刚好你就把他拉来做苦力!”一边说着,林放野还“啧啧”了几声。   陆寻:……   “这可是你冤枉我了。”说完这句话后,陆寻下意识抬头向着旁边的M.E大厦看了一眼过去。   夜幕已经降临许久,整栋拔地而起的楼宇之间,只剩些许星星点点的灯光还在亮着。可几乎是第一眼,陆寻就已经看见了正亮在十二楼处的那盏。   “我也劝了很多遍,但是他都不肯听。”陆寻无奈道。   -   “画不出来画不出来我真的画不出来啊——”   电梯大门刚在十楼打开,陆寻就在空荡的走廊中听见了这道声音。   自从汪越调往城郊分公司后,路星泽就把他的工作室搬了上来。只不过多半是由于汪越以前太闷了,所以直到最近陆寻才终于发现。   原来十二楼的办公室隔音,还挺差的……   当然陆寻并没有将这一发现告诉路星泽,要不现在确实也欣赏不到他的表演了。   不知又被什么吸引去了注意,路星泽突然“哇哦”了一句,开始高歌到:“水晶虾水晶虾,妙妙水晶虾在哪~”   陆寻:……   听这曲折的音调,他差点都想转身回去电梯里了。好在唱完这一句后路星泽也突然地意识到了什么,话音一转便道:“啊啊啊,我真的要画不完了啊!”   陆寻:……   他之后的确是有必要再带这人去医院一趟查询精神状态了。   想到这里,陆寻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终于伸手推开了路星泽工作室的玻璃大门。   里面那人似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不轻,肩膀猛然一缩,差点从椅子上滑了出去。   陆寻只好拉了一把他的手臂,帮他借力扶正身子。又将手中的纸袋放在了他眼前的桌面上,道:“在楼下咖啡厅给你买的,去冰的可可。”   等到路星泽终于回过神来,一边说着“是你啊”,一边撑住扶手坐直了身子时,陆寻却又忽然恶趣味地补充了一句:“可惜没有给你带水晶虾过来。”   路星泽:!   陆寻从未见过人脸红的速度能够如此迅速,几乎没出两秒钟,这人便已经满脸都是绯色了。   他不禁在心中暗道,这下也不用什么水晶虾,路星泽自己就能当了。   “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路星泽脸颊发烫地大声道。   “从你画不出来的时候开始。”说这句话的时候,陆寻顺势就着刚才的姿势撑上了桌面,问到,“给我看看,画到哪里了?”   路星泽整个人几乎都被他圈在了怀中,气势立马变弱了许多下去,声音小小地道:“基本上……一点都没有。”   看着陆寻拿起画稿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将大半张脸都埋进了陆寻的脖颈之间,声音闷闷道:“坦白来讲,我真的一点灵感也没有。”   “那就不要画了。”陆寻放下那张几乎是空白的手稿,在路星泽战战兢兢的眼神中,忽然道,“我带你走吧。”    第71章 命运【正文完结】   陆寻特地拐回了一趟陆家老宅,开走了陆灵平日里酷爱的那辆红色保时捷911。   一直疾驰到快要进入环海公路时,他才终于将车速慢了下来。   洛江入海口的水流总是十分湍急,大风不断卷起浪花,拍打在岸边那些嶙峋的礁石上。   自从上次坠海事件发生过后,陆寻就对这样的地方存了些许阴影。最多只让路星泽坐在车子的敞篷边缘遥遥看海,却没让他下车靠近岸边半步。   微热的海风吹动了路星泽近期由于疏于打理而略长的发尾,宽大的棉纱衬衫被风鼓动得猎猎作响,陆寻仰头看向他。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只在路星泽眼中望见了笑意,可他脸上那副表情却着实谈不上有多么兴奋。   陆寻本想询问一句“怎么了”,没想到路星泽也在这时心有灵犀地开了口:“你怎么就会这招啊。”   他的声音中也盛满了笑意:“以前没有灵感的时候,你就总爱带我来这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是。”   没想到他说的竟然是这件事,陆寻有些无奈地伸出手,将他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揉得更乱了一点。   路星泽笑着躲了一下,动作之间,宽松的领口边缘有什么东西被晃了出来。   恰巧这段路的街灯是打在他身上,陆寻凝神看去,那片精致锁骨中央,正是一颗皎洁的湛蓝色宝石。   见此情景,他没能忍住地怔愣了一瞬。虽然很快就回过神来了,但这一反应还是被坐在高处的路星泽捕捉进了眼底。   他蹙着好看的眉头问到:“怎么了?”   “没什么。”陆寻微微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又伸长手臂将路星泽领口那颗“水月”珠宝握在了手里,“就是觉得有些可惜。”   这种事情一说出来就容易引发痛处,其实陆寻原本并不打算提起,只是他还在担心着路星泽会不会因为自己先前的隐瞒行为而变得容易敏感多疑,所以最后还是说了。   没想到听完这句话后,路星泽整个人仍是处于十分平静的状态。他忽然伸手撩起自己脖颈处的碎发,摸索着解开了那副项链的搭扣。   路星泽将“水月”从陆寻手中接了过来,闭起左眼,将所有景象都聚焦到一只瞳孔中,借着不远处的街灯,再一次完完整整打量了一番雅加克利亚石所散发而出的蓝光。   今日天空似乎格外晴朗,海面上倒映的颜色将近于蔚蓝。穿过透亮的晶体向远处望去时,雅加克利亚石几乎融入了海色之中。   “不要觉得可惜,陆寻,那天我想了想,其实雅加克利亚石本就属于大海,或许最初它们就不应该被带到岸上来。”说着,路星泽突然抬起手臂,一把就将手中的珠宝抛向了远处的海水之中。   这一切发生得过于措不及防,陆寻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眼睁睁看着一弧银光从自己头顶上划了过去。   由于风浪太大,甚至没有人听见了它入水时的任何动静。   陆寻在心中轻叹一声,也算作是对“水月”系列珠宝的最终告别了。   迎着海面,他才发觉此处的风已经越吹越大了,在盛夏末尾的天里,甚至能够让人感受到几分凉意。   念及此,陆寻很快便转回身,拖住路星泽的腰,就把他从高处拉了回来。   两人之间一下变得很近,陆寻微微低下头,忽然十分突兀地问了一个句:“那么你呢?你也来自大海。”   “不,尤瑟才属于大海。”借着这个距离,路星泽自然而然就将双臂环绕上了陆寻的脖颈,神采奕奕道,“路星泽是属于你的。”   陆寻向来很轻易被他的所有目光感染到,还未想好要说些什么时,身体已经很自然朝着他的方向倾斜了过去。   唇齿交融之间,他们的气息在不断互换着。   自从路星泽重伤入院以后,陆寻几乎就没怎么与他亲热过了。大约是这个原因,才让一向冷静自持的他终于没忍住过了一点火。   直到路星泽轻喘着提醒了一句“这是你姐姐的车”,陆寻才终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将自己刚刚不动声色伸进路星泽衣摆里的手稍稍往下放了一点,圈住他的腰把人拥在了怀里。   两人都靠在彼此的肩头上平复着呼吸,沉默许久,路星泽忽然道:“陆寻,你觉得平行时空的意义是什么呢?”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路星泽的全部气息几乎都喷洒在了他的耳侧,陆寻忍不住向着反方向侧了侧脑袋,看着他回答到:“我可能暂时回答不出来你这个问题。”   “嗯。”路星泽应完这一声后就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些什么。   整个世界再次陷入进了一场寂静,当然陆寻原本也没有什么开口的打算。他总觉得好像能够一直这样与路星泽依偎着,就已经很好了。   所以再次开口打破静谧的人仍旧是路星泽。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抬起头,眼眸之间,还意外地流转起了一阵兴奋的光。   “我们一起去找无名岛吧!”路星泽说到。   -   陆寻原本还在疑惑,这个世界上都没有澳格镇了又要如何找到无名岛。谁知路星泽沉思了一会儿竟是说到,他一直猜测澳格镇只是一个非必要条件,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应该还是他们的意念力。   几乎是听完这个说法的一瞬间,陆寻就情不自禁地扶住了自己的额角。   即便已经和路星泽相处这么久了,陆寻仍旧无法说服自己完全接受这些会强烈冲击到他世界观的想法。   只是既然路星泽说了想去,他便会陪着。   况且陆寻心底其实也有一个隐约的念头在想着,或许路星泽说的都是真的呢?   不过就算不需要有澳格镇,但无名岛到底也不可能在岸上就找到,他们还是得有乘船这个必要条件才能实现。   好在陆氏家大业大,一艘游艇当然不在话下。陆寻本以为如今夜色已经有些深了不方便出海,却没想到等一切程序都调配好了,天色也恰巧开始熹微了起来。   有手下想要上来替他们开船,被陆寻拒绝了。只向他们要了一件毛毯,抖开披在衣物单薄的路星泽身上后,他便启动发动机,朝着天边逐渐升起的晨光驶了出去。   等到游艇终于开进了四下无人的区域里,裹在毛毯中的路星泽终于开了口,轻声道:“陆寻,许个愿吧。”   “就直接这么许吗?”不知为何,陆寻总觉得自己脑中关于过去的那段记忆已经有些不太清晰了。   闻言,路星泽提醒到:“闭上眼睛许。”   陆寻听话照做,可真正闭上眼睛后,他又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了。   眼前是黑暗时,体内其他感官反而会变得更加强烈。   凌晨时分的海风已经没有夜晚时那样凛冽了,陆寻感受着轻柔的气流一下又一下倘过自己。   而后,因为松开方向盘而随意垂在身侧的手,又措不及防地被人握了起来。   陆寻记着路星泽说过的话,没有睁开眼睛,不过恰巧也正是在此刻,他心中忽然知道自己应该许些什么愿望了。   ——我想记起来,与路星泽有关的一切。   陆寻用心声对海风说到。   他也不知道这个愿望与无名岛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联系,只是下一刻睁眼时,那座岛屿果真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   自从走上无名岛之后,陆寻脸上便一直都是一副世界观被冲击到了的模样,任由路星泽拉着他四处走动。   一会儿是西南面养殖过鱼虾的海湾,一会儿又是那座两人共同生活过的洞穴。   看着眼前这些家具所受到的腐蚀程度,陆寻略微推断了一下,如今无名岛所处的时空,应当与他们那个世界是一样的。   陆寻其实并不觉得他们能在这座两百多年以前的岛屿上找到些什么有用的东西,然而路星泽还在一旁的储物箱中兴致高涨地扒拉着什么,他便也没有说出些扫兴的话来打扰他。   “找到了!”   陆寻循声望去,却见他手中忽然多了一册微微泛黄的笔记本。看着外皮的样式,陆寻觉得有些眼熟,但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在上面记录什么了,便也没有去阻止路星泽打算翻开的举动。   谁知路星泽只是打开封面翻到了第一页,就直接将整本笔记向他递了过来。   “这上面有什么?”陆寻低头望去,下一刻,他的声音就忽然顿住了。   泛黄的纸面上密密麻麻,可仔细辨认过去,其实也只写了一句话。   ——我不能忘记路星泽。   “这…这是怎么回事?”陆寻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开口时,他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些许颤动。   路星泽仍然维持着方才翻找笔记时蹲在储物箱前的动作,仰头看着他道:“陆寻,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时空法则吗?在先前那个世界的时候,你每多待一天,就会多忘记一点作为路星泽的我。所以我想这句话,应该就是你在每次遗忘我时写下的吧。”   “是不是由于平行时空的那些修正作用,这些与你有关的字也会慢慢消失?”陆寻很快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问到。   眼见路星泽点了点头,他又翻开了接下来的一页。   ——我第一次遇见路星泽,是在一个九月的初秋。   陆寻大概知道这后面记录的内容都是什么了,他虽然很想继续看下去,但心中忽然又腾升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路星泽看上去似乎是知道一点这本笔记中的内容,联想到它会出现在这里,那么一定是当年的尤瑟在字迹尚未消退时,就已经看见了上面的某些字句。   陆寻的心忽然疼了起来。   有些话不需言明,他与路星泽之间,早已是一个眼神就能下意识读懂对方的心中所想了。   路星泽张了张嘴,原本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却只道:“陆寻,你想不想再和我去一趟后山的山顶?”   陆寻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件事,但事实上,他对于前一个世界的回忆,确实正巧也是断在了上山的那刻。   所以他点点头,同意了路星泽的邀请。   -   走上山顶时,天边的融融暖日已然升至了半空。   一路崎岖的小径,并没有阻拦住路星泽急促的步伐,甚至刚刚到达山顶,陆寻都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景貌事,便见他已经一股脑地冲至了不远处那片小池塘,趴在岸边就念着一个名字呼唤了起来:“赫莱亚赫莱亚!我是尤瑟,你在不在你在不在!”   “奇怪,怎么可能没有人?”   陆寻还对他口中这位赫莱亚留有些许不太清晰的印象,但他完全想不通路星泽现在的举动究竟意欲为何。   只觉着这人现在距离水面的安全距离太近,所以有些没忍住地跨着大步子朝他走了过去。   岂料匆忙间没有注意地面,才向前走了几步,便一脚踩上泥泞的土地,在打滑之中失去平衡向前栽了出去。   速度之快,让路星泽想拦都没有拦住。   一阵落水声过后,陆寻感受到自己忽然被包裹进了一团温润的水流中。   只是这方池塘明明看上去那么窄,没想到竟有如此不可测量的深度。   悬浮在半空中,陆寻几乎看不清池底的任何情貌。   “呼——”   正在寒意快要自心底腾升起时,他似乎听见一道呼吸声自池底的方向传了过来。下一刻,他便感觉到自己仿佛被一股力量托住了。   从落水到浮起,陆寻其实并不知道这期间已经经过去多久了。   然而只是刚一看见他,路星泽便反应很大地朝着他扑了过来。这么大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压在身上,按理来说陆寻应当完全会被重力带进水里。   然而他身下那方原本不可计量的池水,竟是不知从何时,已经变得轻易就能触碰到底了。   “你吓死我了陆寻!”路星泽将陆寻抱得很紧,整个头几乎都要埋进了他的肩窝里,“你不知道,从前每次你离开的时候都会进到这座池塘里,我还以为这次之后,我又要找不到你了。”   越说下去,路星泽的声音里就越带上了哭腔,然而陆寻却是在有些出神地想着另外一些事情。   拾起蹭在自己颈侧那一截金发时,他忽然愣愣地喊了一句:“尤瑟?”   一听见这个称呼,路星泽就猛然地抬起了头,他眼中有几分不可置信地问到:“你都想起来了吗?”   “嗯。”一下接受到的记忆过多,陆寻有些疲惫。   他又将自己的头靠上了路星泽的肩膀,忍着太阳穴处的突突跳动,语调轻缓道:“我忽然有一个关于回馈款的灵感了。”   “是什么?”   陆寻抬起手,隔着路星泽被水打湿的衬衫,在他后背上画了一个∞的符号。   “我好像明白平行时空的意义了。”陆寻闭上眼睛说到,“是命运的永恒。正如莫比乌斯环一样,不管我从哪一个点出发,最终都会遇见宿命之中的你。”   陆寻想,或许尤瑟一直都觉得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改变了他。   但其实他的到来,对于陆寻来说也是一样。   他是个天生悲观的人,却因为路星泽的感染而变得愈发有了追求梦想的欲望。   他本不是一个相信爱的人,却甘愿为了路星泽拼死游走于无数的时间线中。   从千米高空向下坠落的那一天里,世界在割裂,而他,在与自己的命定之人相见。   【下卷·清醒梦完】    第72章 番外一赫莱亚的自述   我叫赫莱亚,是一个不知自己来处,也不知自己去向的“人”。   似乎从我第一次睁开眼睛那刻起,世间万物的时空法则就已经诞生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虽说这世界上大部分人类应该都以为着时空是呈线性状的,但其实不然。如果拿一种物体来比喻的话,我想它们更像是无数条缠成团的毛线球,至少我第一次见到时便是这样。   但时空法则却告诉我,交错的时间线很容易导致世界混乱。   所以我也猜测过,或许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原因,便是要将它们从混乱中理清。   不知花了人间几百年还是几千年的时间,那团混乱不堪的毛线球才终于被我抽丝剥茧,分割成为了一条又一条独立的时空。   然而重复的日常工作总会容易让人感到疲倦,所以每次不想整理“毛线”时,我也会稍微停下来,看看那些身处于不同时空当中的人们,究竟都在过着何种生活。   我偶尔也会觉得孤独,身处在这座仅仅只被海水环绕着的孤岛上,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座孤岛。   于是我在心中向造物主祷告了这件事,却听见他说:“与外物产生联系并不是一件好事,那样只会催化出许多无用的情感与私欲,所以孤独才是神灵的常态。”   “可是成不成为神,从一开始就并不是我自己能够选择的。”我也对他说到。   这次造物主没有再回应什么了,只是日渐地,我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听见周围海域传来的声音了。   年复一年,我在这座孤岛之上,听见了无数时间线里的人们谈论着此趟航行的目的地,也听见了许多人们唱的海之歌。   偶尔风浪大时,我还能听到他们发出来的求救信号。   其实我并不清楚作为神明,是不是就意味我拥有要去保护这世间所有生灵的职责。   但生活实在太枯燥了,所以很多时候即便需要耗费我自己的精魄去平息那些海难,我也心甘情愿地去做了。   似乎从此之后,许多平行世界中的某一处海域附近,都留下了些许关于我的传说。   日子似乎多了一些期盼,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忽然从海风中听见了一道有些与众不同的愿望。   那是一条来自于新元19世纪的小人鱼,我不知道他究竟经历过了什么,只知道他和我一样是个孤独的人。   所以我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轻松地解决了他的愿望,邀请小人鱼来到了这座岛上。   每日每夜,尤瑟向我诉说着海洋中的世界,我也将那些不成词句的海之歌教给了他。   尤瑟其实很聪慧,我想他应当已经隐约猜到了我的身份,只是没有人去点破,这便只会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整理“毛线团”的工程已经基本上步入了尾声,但在剩下那些交错的时间线中,空间混乱的现象仍然还是会经常发生。   就比如那个从高空坠落后意外撞上时空裂缝的男人,十分凑巧,他降落的位置恰好正是尤瑟生活的那片海域。   在我的默许下,陆寻被尤瑟救上了岸,自此以后,无名岛中才又多了一位住客。   但是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尤瑟,其实我能够感知到这座岛屿周围所有生灵的情感,包括虫鱼鸟兽,也包括他与陆寻。   望着他们日渐亲近的关系,我那颗恻隐之心也不禁动了动。终究也没有向尤瑟提起过,陆寻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他应该做的事,是马上回去。   因为这一切的情况本该是由我来拨乱反正的。   直到这个时空的七年之后,我终于将手中的时间线全部理清完毕,陆寻也终于到了必须要离开的时候了。   临走之前,我把所有事情告知了陆寻,谁知他只是叹了一口气说到:“你直接送我离开吧,不要告诉尤瑟了。”   “你不想和他做个道别吗?”我多嘴问了一句。   但陆寻直到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而后眼底有些怅然地望了一眼山下。   好吧,人类的情感实在是太过复杂了,就算能够感知到,我也读不懂。   我让陆寻握紧属于自己世界的那条时间线,却没想到他落入湖中的一瞬间,尤瑟竟然出现了。   他颤抖着声音质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办法,只好违背与陆寻的约定,将一切缘由都告诉了他。   难能见到尤瑟会有如此沉默的时刻,我有些不太好受。听完所有后,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回了山道。再次见到他,便是一年之后了。   “赫莱亚,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可我还是想去见陆寻。”   听着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我才突然觉得,我似乎在曾经做下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但望着那些噼里啪啦落在池塘边的珍珠,我终究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做了一个背叛造物主的决定,将一个错误的人送进了错误的时空,又让他成为了一个错误的人。   但即使不说,我想造物主应该也知道。   因为我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幼稚和可笑。   尤瑟去世了,他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时空,死在了曾经属于自己的大海里。   后来我时常能够听见陆寻的叹息声,从远方的世界传来。可他只是一介凡人,如何也无法拥有让尤瑟回来的能力。   然而这一切终归有我的原因,所以我还是再一次找到了陆寻,再一次做了自己不该做的事情。   如同挽救曾经那些溺水之人一般,逆天而为总是需要有些人来付出代价。   从再次见到尤瑟开始,我就变得嗜睡了许多,基本上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在休眠之中度过的。   似乎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了一点,造物主曾经对我的那句忠告究竟是因为什么,但我其实并不后悔。   好在尤瑟与陆寻的故事最终是Happy Ending,我能够做的事情也终于做完了。   再次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赫莱亚,是这个世界上掌管一切时间和空间法则的女神。   只不过我现在有些困了,所以晚安吧,也不知道下次我们再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