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系民国女配[穿书]》 作者:烟秾   文案:   好似每一个接受新思想的民国男人都反对包办婚姻,   坚决离婚只想与心爱的白月光产生新思想的碰撞。   穿成佛系女配的方琮珠冷笑,斗战胜佛也是佛系!   林思虞看到了《申报》的离婚声明,   呵呵,大丈夫何患无妻,   若我以后给方琮珠一个眼神,   我就是大猪蹄子!   后来,大猪蹄子真香……   食用指南:   1.架空民国,背景模糊,考据党勿入   2.破镜重圆梗,不吃这类梗的小天使们可以不用点开啦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异能 女配 穿书   主角:方琮珠,林思虞   ============== 第1章 寂寞深闺海棠残   “琮珠,琮珠!”   耳畔似乎有人在喊她,方琮珠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琮珠,你这个傻孩子!你可千万别做傻事,你要是死了母亲可怎么活啊!”   耳边传来一阵哀哀戚戚的哭泣声,有人捉住了她的一双手在不住的摇晃。   母亲?她是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哪里会有母亲?   方琮珠疑惑的朝那声音发源地看了过去。   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坐在床边,穿着元宝领的大褂,领口有一颗镶钻的纽扣,从那纽扣后边开始延绵的镶嵌三条香葱滚边,再朝下边看过去,滚了三道边的衣袖里伸出了一双手捉住了她的手。   “琮珠,你可算是醒来了,吓死母亲了!”   那妇人一把将方琮珠搂在怀里,先是抱紧一下,松开以后看了看她,又一次抱紧。   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一个扎着长辫子的年轻姑娘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红漆托盘朝床这边走过来:“小姐,该喝药了。”   “翡翠,你把药放下,我来喂她。”   听到“翡翠”这两个字,方琮珠脑袋里“哄”的一声响,顿时明白了她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她穿越了!穿回到了她最近正在追的一本民国文里边!   而且,很不幸的是,她没有穿成女主角,却穿成了那个书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佛系女配方琮珠。   方琮珠出身极好,江南纺织大王的长女,长得格外漂亮,彼时被称为苏州一枝花。   当年临时政府需要军费,右参赞林书明回苏州筹款,同乡专营纺织的方正成捐出大洋五万,出手阔绰让林书明刮目相看,当时便结了个儿女亲家,给长子林思虞定下了方家长女方琮珠。   这桩亲事本来不过是一门政治联姻,林家需要钱,方家需要名,两家一拍即合,彼此都相中了对方的儿女,只称是天生一对佳儿佳妇,自然要成了这桩姻缘。   只是林书明这个右参赞也没做多久,因着临时政府垮了台便逃回了老家,在乡下过了几年田舍翁的日子。眼见着四处烽烟骤起,林书明起了活络心思,想去上海试试运气,人脉虽有,可还需钱财打点,索性就帮儿子办了婚事,希冀儿媳妇能带一笔可观的嫁妆来林家。   方琮珠对自己的夫君非常满意,她曾远远的见过他一面,觉得夫君乃是这世间第一俊秀有才之人,恍若芝兰玉树一般耀耀生辉,能嫁给林思虞,真是她这一生最幸运之事。然而万万没想到林思虞对这桩包办的婚姻很不满意,一心想要挣脱这婚姻的樊笼,结婚以后他就径直回了上海念书,和方琮珠没什么来往,夫妻间的感情淡得像纸一样。   被三从四德教育过的方琮珠忍了下来,卑微屈膝的过了一辈子。林思虞奉上峰命令远渡重洋去了美国公务,因为种种历史原因不能回到中国,方琮珠还以林家长媳的身份赡养林思虞的父母,一直照顾到他们去世。   然而林思虞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却写着:“我本想和方琮珠好聚好散,谁知她却诸般刁难胡搅蛮缠,而且正是她让我和菀言产生了极深的误会,多年以后在旧金山相逢时才得解释清楚。”   方琮珠看到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一个女子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忍不住气得发飙:“如果我是那文中的方琮珠,我一定要滋润快活的过一辈子,哪里会像她这样委委屈屈!”   然而,当她睡醒以后,这个“如果”就变成了“确实”。   她真的成了书里的方琮珠,抱着她哭泣的是她的母亲方夫人,江南纺织大王方正成的夫人蒋敏莘,托着药碗站在床边的是她的贴身丫鬟翡翠。   这进展到书里的哪一处情节了?方琮珠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纱衣,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从她的穿着打扮看起来应该是春夏之交,是她成婚快一年的时候。   早一日婆婆卢林氏命人喊她去了主院大堂,不由分说责备了她,说她和林思虞成亲都快一年了,却没见肚子里有动静。   “思虞是林家长子,到时候是要继承林家的,结婚一年了还没见有喜讯传出,也不知道你这肚子到底生不生得出来?”卢林氏的脸拉得老长,脸色一片黑:“若你是生不出鸡蛋的母鸡,那就赶紧把窝给让出来,给思虞纳一房小妾,让她替林家开枝散叶。”   方琮珠被卢林氏训斥了一通,心里委屈得不行,可又开不了口说出事情真相。   自从成亲以后,林思虞就没有碰过她,怎么可能有孩子呢?   她胆怯害羞,也不敢把丈夫的所作所为抖出来,害怕别人会以为她的丈夫在那方面是个无能之人——家里有花容月貌的妻子,然而丈夫却没有碰过她一指头,这不是无能还能如何解释?   受了委屈找不到人诉说,她只能回娘家。   卢林氏倒也没有拦她,挺直腰杆坐在那里,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回去和你母亲商量商量也好,莫要说是我林家欺负了你。你母亲是个贤良淑德的,自然会知道该教你如何去做。”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的嘴唇拉了下来,就如一个半圆的弧,看上去有些凶恶。   方琮珠匆匆忙忙应了一句,带着贴身的丫鬟回了娘家。   起先方夫人听说女儿在林家受了刁难,气得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可是等着气头过去了,她这才开始琢磨这事情:“琮珠,你们成亲快一年了,如何会没有动静呢?平素你可算过日子的?”   方琮珠掩面哭泣:“母亲,琮珠尚未圆房。”   只有在母亲面前,她才敢将这难以启齿的话说出口,这话从嘴里轻飘飘的溜了出去,她的心瞬间又沉重了几分。   “如何会有这样的事情!”方夫人大惊失色:“思虞他、他、他……他竟然……莫非他不能人事?”   这事情真是骇人听闻,方夫人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看到母亲这样子,方琮珠心里难受,不由自主为林思虞辩护:“不是的,肯定不是这样的,思虞只是从未和我同床共枕过。”   方夫人皱起了眉头,瞅了一眼坐在那里哭哭啼啼的女儿,叹了一口气:“琮珠,你难道就不知道诱他进你房间不成!这世间只要女子主动一点,男人还能不上道?更别说你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就是铁石心肠都会动心!”   这话说得有些重,方琮珠面红耳赤的站了起来,伸手抹了一把眼泪:“母亲,这般不知羞耻的举动,女儿如何能做得出来!”   那天晚上,方琮珠就自杀了,然而她被救了过来。   方琮珠看了看眼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中年女人,心里亮堂堂的一片,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可不是方夫人这样的大家主母该做的。   方夫人心疼女儿在婆家受到欺负,可又顾忌方琮珠对林思虞的感情,不好出面去林家撕逼一番,只能曲线救国的想了个方法,让下人去苏州的行乐之所弄了些药来,交代方琮珠务必把这些药让林思虞喝了:“这些东西是助兴之物,给思虞喝下他自然会动情,你只需曲意奉承便是,最好是算准了日子让他进你的房子,一举得男,你在林家的地位就稳固了。”   方琮珠面皮薄,她本来极不愿意这般做,可她实在太爱林思虞了,为了留住他的心,也为了巩固自己在林家的地位,她还是接受了母亲的提议。   回家以后,按着母亲教的法子,在合适的日子里用计把林思虞骗到自己房里,喝过那药的林思虞与方琮珠颠龙倒凤了一个晚上,醒来以后发现自己与她睡在一张床上,指着她生气的吼了一顿,只说她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做出青lou女子的勾当来,彼时便收拾东西离开上海去了北京念书,不愿意再见到她。   后来方琮珠果然一举得男,可从此她也开始了自己在林家大院里的佛系生活。   丈夫就算回来都不愿意见她,最后竟然登报声明和她离婚,把她扔在林家大院寂寞空虚的过了一辈子。   方琮珠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坐在床板,一脸紧张的方夫人。   接下来,应该是方夫人要给她谋划出路了。   方琮珠低下了头,心里头盘算着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   方夫人的药她肯定是不能要的,她才不想把方琮珠的线路重新再走一遍。   书里的方琮珠走的是佛系女配的路线,自从和林思虞闹翻以后就安安静静生活在林家大院,只盼着她的夫君林思虞能回心转意与她破镜重圆。   这林思虞是一只金饽饽吗?这么值得她惦记?方琮珠有些恨铁不成钢,莫怪鲁迅先生写“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样大好的青春年华,这般花朵儿一样的容颜,不去好好享受生活,却要大半辈子活在念经诵佛中,值得吗?   既然命运让她代替了书里的方琮珠,那就让她来活得精彩自在。   佛系?斗战胜佛也是佛系! 第2章 对面相逢不相识   窗外细雨濛濛,似乎要透过轻纱飘进屋子,屋檐前边有几丛芭蕉,绿色的叶子仿佛搽了油,几簇花朵娇艳的盛放着,暗红的花瓣镶着黄粉的边儿,包含着生机。   这可真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琮珠,琮珠,你不要这样子,母亲看了真心疼!你是母亲掌心里的宝珠,自小就疼着爱着的,从那尺把长的婴儿养到十六岁,生得如花似玉任凭是谁见了都要赞一声,没想到嫁去他们林家却要吃这么多的苦!”   方琮珠的目光从窗外调转过来,看了眼前这个愁容满面哭得伤心的妇人,心中默默的想,方夫人究竟还是爱自己女儿的。   “琮珠!”方夫人一把捉住了方琮珠的胳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些,轻声耳语:“琮珠,母亲昨晚让人去弄了些药过来……”   方琮珠苦笑,果然走到这一步了。   “你把思虞诱进你房中,在他茶水里搀入这些粉末,你便能心想事成。”   方琮珠故意做迷惘状:“为什么?”   方夫人咬了咬嘴唇,有些难为情,她一个大家主母,要开口与女儿说这些烂污的话,实在不好意思。   可是,当她看到女儿眼睛里一片迷迷蒙蒙,也只能拉下脸跟她解释:“吃了这药便能动情,你们只要圆了房,思虞得知此事的妙处,自然会黏着你不肯放手。”   “多谢母亲为琮珠着想,只是……”   方琮珠心中冷笑,林思虞把自己当一根草,可自己却不能如此自轻自贱,女人若是连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还会有谁来爱惜你?   “只是现在琮珠却是想通了,何必苦苦执着?我与林思虞或是八字不合,不必如此勉强过下去,我……”   方夫人大惊失色,一把攥紧了方琮珠的手:“琮珠,你可不能这样糊涂!”   女儿想离婚?这万万不可!   不是说家里养不起她,这离婚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情,说出去实在丢人!   不管是什么原因离婚,说了出去人家都只会认为是琮珠做了错事,所谓七出之条,现在还是根深蒂固的刻在人们心里头。琮珠若是离婚回了娘家,那以后她可再也抬不起头来,会生生被唾沫星子淹死。   “琮珠,你千万别意气用事,你是不知道离婚的妇人日子有多难熬!”方夫人抓紧了方琮珠的手细细叮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要你肯用心待,就是连石头都能捂热,更别说思虞这个大活人了。”   方琮珠撇了撇嘴,和方夫人这些旧式思想的妇女讲不通道理,她心里边只会坚持让她在林家熬下去,熬到老熬到死,贤良淑德的过一辈子就算功德圆满。   离婚这事情,只能是她自己来果断解决。   书里边林思虞不喜欢她,想要和她离婚,回家和父母说起离婚的事情,林家坚决反对——他家那时候已经只有个空架子,就巴望方琮珠能从娘家拿点钱过来贴补,如何能放弃这个财神爷?死活不答应林思虞离婚的要求。   方琮珠在林家大院的地位非常稳固,林思虞气急败坏,索性登报声明已与林思虞女士离婚,然后直接飞去美国公干,在旧金山重遇唐菀言,两个人终成眷属。   ——既然林思虞可以登报声明离婚,那她也可以。   方琮珠抬眼,迅速看了一下方夫人,自己和她大概是说不通的,只能是先斩后奏。   “母亲,我想去上海住几日散散心。”   方夫人擦了下眼泪,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好好好,我让老金备车送你过去。”   女婿林思虞在上海念书,女儿大概是想去寻他。   小两口总是不在一起怎么会有感情?多在一起耳鬓厮磨,慢慢的就会彼此看着顺眼了。   方夫人转身,朝自己的贴身妈妈招了招手:“阿大,把那药拿过来。”   床那边站着一个小个子女人,约莫四十来岁,收拾得很利落,发髻梳得很整齐,油滑水光。她走路很快,一眨眼就冲到了床边,一摊手掌,掌心里有个小小的纸包。   “琮珠,你带上这个。”   方夫人犹豫了一下,把那个纸包拿起,塞进了方琮珠的手里:“你是聪明孩子,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方琮珠点了点头,抓紧了那个纸包。   方夫人站起身,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默默注视窗外良久,轻声道:“母亲希望你能尽快生个孩子,以后在林家能够立稳足跟。”   她慢慢走了两步,挨着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又看了一眼琮珠,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琮珠,以后你带着娃儿回娘家来,家里就热闹了。”   方琮珠趿拉了床踏板上放着的绣花鞋走到了方夫人面前:“母亲,你去忙罢,别为我操心了,琮珠知道怎么办。”   方夫人点了点头:“你赶紧收拾东西吧,我这就让人通知老金去准备车辆。”   待到方夫人离开,方琮珠将那个小纸包随手一扔,丢到了门边那个小藤篓子里。   她用不着这东西,根本用不上。   卧室靠墙有一个大衣柜,老式的雕花,手环是铜质,上边嵌着精致的螺钿。   方琮珠才走到衣柜前边,翡翠就赶了过来把衣柜门打开:“小姐,你要换衣裳?”   “是。”方琮珠点了点头,一只手拨了一下挂着的衣裳。   不愧是纺织大王的掌上明珠,衣裳多得让她咋舌,每一件衣裳的用料都很好,轻软得就像挽上了天上的云彩。   只可惜款式都很保守,一律的高领,扣得严严实实,下摆宽大显不出身材。   方琮珠不知原主是怎么过夏天的,衣领扣得这么紧,不会觉得热吗?   目光逡巡,她最终挑出了一件掐腰裙裳,虽然依旧是高领,可腰部收得窄窄,能显出她的纤腰不盈一握。   衣裳是鹅黄颜色,淡雅别致,穿在她身上衬得她肌肤胜雪。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眉弯弯如拢轻烟,剪水双眸似含深情,小鼻子翘挺,樱唇一点巧笑嫣然。方琮珠不禁感叹,那林思虞莫非是个眼瞎的,这般美貌女子,他竟然全不放在眼里?   “小姐,今天梳个什么发髻?”翡翠拿了梳子站在方琮珠身后,犹豫了一下。   平素小姐最爱梳那种一丝不乱的发髻,可今日她却觉得小姐披着头发更好看,有一种慵懒娇柔的风情。   方琮珠从翡翠手里拿过梳子把头发梳直,从梳妆匣里拿出两支水晶发夹从鬓边插入,水晶亮光闪闪,和她双眸里神采飞扬映衬。   “走罢。”   琮珠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小包,翡翠赶紧尽心尽责的赶上去接手过来:“小姐,我来拿。”   主仆两人走出宅子,汽车已经停在那里,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坐在司机的位置上,见方琮珠走出来,按了按喇叭,讨好的笑:“大小姐。”   方琮珠钻进了车里:“去上海。”   老金咧嘴笑:“我知道,夫人吩咐了要我送大小姐去姑爷那里。”   方琮珠摇了摇头:“不,你先送我去大少爷那边。”   老金愣了愣:“去大少爷那里?”   方琮珠坚定的点了点头:“是。”   老金笑了起来:“好好好,就去大少爷那边。”   大小姐可能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找姑爷,想要大少爷陪着去吧?老金嘿嘿一笑,大小姐毕竟还年轻,脸嫩,虽然成亲快一年了,还是跟没出阁的年轻姑娘一样。   方琮珠斜靠在软皮座椅上,伸直了一双腿,方家的车挺不错,里边空间大,坐得舒舒服服。   她听方夫人说让老金备车的时候,还以为是会见到一辆马车,没想到竟然是汽车,真是出乎她的意料,看来民国年代的富人已经勉强跟上了西方发展的脚步。   汽车速度不慢,窗外绿柳成荫不住朝后倒退,方琮珠贪馋的看着外边的风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果然不假,苏州山清水秀真是风景如画。   这一幕落在翡翠眼里却格外忧伤,自家小姐可真是遭了罪,在娘家受尽宠爱,嫁到林家却被人踩在脚底成了一块泥。   瞧着小姐侧望车窗之外,定然是想着自己的心事,唉,姑爷着实可恶,小姐又有哪里不好要被他如此嫌弃?   开了几个小时进了上海城,此时的上海没有前世那么大,街道也不甚宽,汽车进了市区开得颇慢,不时的还有瘦骨嶙峋的小孩子手里拿着报纸乱窜,在车窗上一通乱拍:“快报快报!昨晚百乐门情杀案!”   琮珠招了招手,一个小孩子窜到她车子旁边:“小姐,是不是想买报纸?”   “来一份今天的申报。”   她想看看当时风靡民国的离婚声明到底是怎么措辞的。   在这个年代,新旧文化碰撞引发思想观念的更新,很多包办婚姻在这种碰撞里分崩离析,登一则离婚声明就可以抛弃家里人为自己娶的黄脸婆成了最时髦的事情。   与其说是新思想的碰撞,倒不如说是渣男为了自己的花心寻的最好借口,受害者大部分都是那些勤勤恳恳在家操持的老实女人。   方琮珠决定要先下手为强,与其被林思虞抛弃,不如自己先把他给甩了。   拿了报纸看了看,各种新闻都有,也有很多小块的公告,某人买了某人某处地产,特此声明,某处有房屋出租等等,只是方琮珠并没看到离婚声明。   她有些失望,还想看看离婚声明的模板,没想到竟不能如愿以偿。   车子停停走走,终于到了目的地,这是一幢别墅式样的房子,前边有很大的一个草坪,铁艺的大门做得非常精致。   老金下车替方琮珠拉开车门:“小姐,到了。”   方琮珠下了车,老金殷勤的领着她和翡翠朝宅子里走。   方琮珠的哥哥方琮亭今年十九岁,正在复旦大学念书,顺便帮着家里照看上海这边的生意,这幢小洋楼是方家在上海置下的房产之一,方琮亭暂居此处。   刚刚走进大门,就遇到了一个年轻人从里边走出来,与方琮珠打了个照面。   他愣了愣,旋即脸黑黑:“你怎么过上海来了?”   方琮珠略略一愣,不知道此人是谁,为何用这般口气和她说话。   他穿着一件长衫,一张脸生得极为俊秀,一双剑眉入鬓,双目炯炯有神,高高鼻梁,若是不拉长着一张脸,可真是帅气逼人。   这人应该不是她的兄长方琮亭,据书中所写,方琮亭最是心疼他的胞妹,断不会因为她来上海而无端责怪她。   方琮珠觉得在没有摸清楚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不宜和他面对面的杠。   “我啊,来上海开开眼界呀……”方琮珠微微一笑,双眼似有秋波点点,仿佛最美的颜色已经落在她的眼底。   那年轻人怔了怔,神色讶异,似乎不相信方琮珠会是如此反应。他站在那里盯住方琮珠看了几眼,须臾,又猛然掉头,几步走到门口,拉开铁门走了出去。   “姑爷可真是奇怪,他平常都不理睬小姐,小姐你来上海了,他又管上你了。”   等那人走远,翡翠这才愤愤的为方琮珠抱不平。   可怜的小姐,见着姑爷就讨好的笑,说话都结巴了,可姑爷还是正眼都不看她。   方琮珠脑袋里“轰”的一声。   这人就是她的挂名丈夫林思虞?她不由自主转过头去,林思虞已经走出了大门,此时也转过身,一双眼睛朝她看了过来。   方琮珠站直了身子,冲着林思虞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   他以为自己要哭着喊着求他垂青?做梦去吧,本姑娘貌美多金,还怕找不到自己心爱的人?   三条腿的蛤ma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可到处都是! 第3章 哀声陈情苦命人   方琮亭没想到妹妹会来上海,有些惊诧。   “琮珠,你怎么也不先通知一句?”   方琮珠含笑看了一下她的兄长,个子高高挺拔,生得风度翩翩,只是略显清瘦。   “大哥,我有事情想找你。”方琮珠瞥了一眼坐在欧式沙发里的那两个年轻人:“既然你有客人,那我先上去歇着,等你忙完再说。”   “行。”方琮亭喊了一句:“李妈,李妈,你把大小姐带去楼上房间!”   一个身材瘦小的妇人匆匆忙忙走了出来,看到方琮珠也是愣了愣,旋即露出了一脸热络的笑容:“大小姐今日来上海啦?快些先去歇着,这一路上车马劳顿的,得好好躺着。”   李妈带着方琮珠上了二楼,朝左边走了几步,推开尽头的一扇房门:“大小姐,到了。”   方琮珠站在门口朝里边看了看,这间房是典型的欧式装修,但只是简单的放着几件家具,并不显得繁杂。放在屋子中央的欧式大床上悬着白色的网纱帐幔,银色的弯钩挂着一边轻纱,另外一边却是随意的垂了下来。   “大小姐,你先坐一会儿啊,我去给你沏茶。”李妈引着方琮珠走了进去,坐到了一张宽敞柔软的沙发上,忙忙碌碌的捣鼓了一阵,端了一套精致的茶盏过来:“大小姐,尝尝这个,这是西洋那边过来的咖啡牛乳茶。”   方琮珠伸手接了过来,冲着李妈笑了笑:“谢谢你。”   李妈的脸瞬间红了,一个劲的摆手:“大小姐,您快莫要这样说,可真是折煞我了!这不都是我们该做的事吗?哪里当得这一声谢!”   大少爷念新式学堂,把洋人那一套学回来了,但凡她做了点什么事,他都会要说句谢谢,李妈觉得真是有些难受,和大少爷说了好几次,可他依旧是这样,没想到大小姐也学了这一套了。   趁着方琮珠喝咖啡的时候,李妈忙着把房间打扫了一次,虽然根本就没灰尘,李妈却还是打扫得很认真。   “大少爷让我每天都收拾这屋子的,他说大小姐指不定哪天就过来住了呢。”李妈直起腰,冲着方琮珠慈祥的笑:“大少爷为了布置这房间可是费了心,这里头的家具,都是他亲自去洋行里一件件挑的呢。”   方琮珠又看了一眼这间房,每一样家具都那么精美,淡蓝色的窗纱轻柔得像梦一样,被风一吹,下摆微微拂动,窸窸窣窣的响。   看得出来,方琮亭确实是宠爱自己的胞妹,否则不会如此细心。   方琮珠心里头琢磨着,如果自己和方琮亭说这离婚的事情,不知道他会不会支持她?   一盏咖啡喝完,就听到脚步声橐橐,显然是有人上楼了。   “琮珠!”   方琮亭从外边快步走了进来,拉住了方琮珠的手:“快让大哥看看,胖了还是瘦了?”   “大哥!”方琮珠站起身来,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我是不是瘦了?”   “嗯,是瘦了些。”方琮亭看了看她的腰肢:“这衣裳穿到身上都很宽松了。”   他皱了皱眉头:“是不是你婆婆刁难你?”   “大哥,你怎么知道的?”方琮珠趁机诉苦:“你不知道她有多么可恨,每天都要找我的岔子,我都快要被她气死了!”   方琮亭的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有些心疼自己的妹妹。   她在婆家受苦,在丈夫这边也讨不到好处。   他搞不懂为什么林思虞和妹妹为什么就过不到一处去?分明两个人很合适啊。   在方琮亭心里头,林思虞是个很好的人,有才有貌,人心相当善良,当初才在复旦公学见了一次就彼此欣赏,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到后来才发现他竟然是自己未来的妹夫。   “你肯定会喜欢我妹妹的!”他很开心的拍了拍胸:“琮珠生得貌美如花,跟你真是天生一对!”   林思虞僵了僵,彼时没再谈论这个话题,过了一日,不知何事又提起了方琮珠,林思虞问了他一句:“你妹妹念的是新式学堂还是族学?”   方琮亭不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实话实说:“琮珠没念过书,跟着母亲学着识了些字,女红最擅长,心灵手巧。”   听了这话,林思虞再也没有出声。   后来,禁不住琮珠的死缠硬磨,方琮亭邀请林思虞回苏州老家去过一趟,本来说好是安排他们在花园见一面,可没想到琮珠害羞,远远看到他领着林思虞过来,竟然羞涩害怕得不敢直面,低着头擦肩而过,可能连林思虞的长相都没看清楚。   琮珠十六岁的时候,林家派人过来商量要完婚,家里人问过琮珠的意思,看她想不想这么年轻就出嫁,琮珠只是点了点头,红了一张脸。   她点了头,这婚事就提上了议事日程,好在家里早就给她准备好了嫁妆,一切都不慌乱。到了结婚的日子,十里红妆的把琮珠给送了过去,嫁妆之丰厚一度成了苏州城街头巷尾的谈资。   “南庄方老板嫁女儿,那可是了不得,气派得很!”   “抬嫁妆的挑子都数不清,我才晃了晃眼,就不记得前边到底有多少抬了!”   琮珠出嫁是多么风光,可一转眼间,风光不再,她和林思虞的关系已经冷若冰霜。方琮亭有些想不通,这样郎才女貌的一对,如此会至于今日这般地步?   方琮亭回想妹妹成亲以后这一年里,林思虞从未和他提起过与琮珠之事,两人见面都是在讨论学习或者是现在的时局。   其实……似乎早有端倪。   “刚刚你进来的时候看到思虞没有?”   方琮亭忽然想到了这件事情,今天下午他约了林思虞和几个好友在家里小聚,忽然间有人来电话说唐教授找林思虞,林思虞接了电话就赶紧出去了。   林思虞出去没多久,琮珠就进来了,这两个人或许打了个照面?   “大哥,我看到了他。”方琮珠拨弄着手腕上一串翡翠珠子:“他就这样扬长而去了呢,跟没看到我一样。”   “嗐,思虞他……”方琮亭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方琮珠,本来以为妹妹嫁给林思虞会过得舒心自在,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成了这样的僵局。   尽管妹妹妹夫不和,这却没有影响他与林思虞之间的情谊,他与林思虞两人志同道合,很多方面都观点一致,两个人对于涌入中国的各种新思想都很好奇,常常坐在一处探究,今天下午他们便是在讨论最近一期《新青年》上的文章。   方琮亭想缓和妹妹与林思虞之间的关系,可每次提到方琮珠,林思虞都是一副避而不谈的样子,这话到此处就成了一个死局,方琮亭试了几次,最终彻底放弃。   这男女之事全靠缘分,哪里是靠旁人能说得通的?   “大哥,你也别再在我面前提他了,今天我来上海,首先是要来看看大哥,另外便是想请大哥带我去《申报》的办公室……”   “你要找《申报》作甚?”方琮亭有些诧异,他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妹妹,怎么也知道有《申报》这样一份报纸?   方琮珠笑了起来:“我要在《申报》上登一则离婚声明。”   “什么?离婚声明?”方琮亭吓得几乎要跳起来:“琮珠,你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方琮珠垂眸,泪盈于睫。   想到原主的这一生,她忍不住觉得心里发酸,眼泪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   见到方琮珠落泪,方琮亭慌了手脚:“琮珠,琮珠,你莫要哭!咱们有事情好商量!”   翡翠赶紧从包里拿出一块绣花的帕子想来给方琮珠拭泪,却被方琮亭一把抢了过来,细细的替方琮珠擦拭着眼角。   可是那眼泪却是越擦越多,后来竟至于一条小河似的,从光滑的脸蛋上滑了下来。   “琮珠,琮珠!”   方琮亭苦恼的喊了一句:“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方琮珠将手帕子拿了过来,自己擦了擦了眼睛,哭哭啼啼道:“大哥,你只要带我去《申报》登离婚声明就行了。”   “可是……”方琮亭还在试图劝阻她:“这等大事,当报告父母才行,岂能你我就可决定?”   “大哥!”方琮珠将手帕子一摔,坐到了沙发上边,朝着扶手一靠,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我与母亲提过此事了,她不答应,我这才来上海找你的。”   “琮珠,琮珠!”方琮亭赶忙跟着坐了下来,安慰着她:“你别这么急躁,且缓一缓,让大哥好好想一想啊。”   “大少爷,你是不知道大小姐在林家过的是什么日子!”翡翠站在一旁开始控诉林家的诸种不是,听得李妈都跟着唉声叹气:“竟有这样的事情!我们家大小姐这般美貌又知礼,十里红妆的嫁过去,还要受他家的刁难,这可真是让人听了伤心!”   翡翠把手提包打开,从里边拿出一个纸包来:“大少爷,你看看,看看,都把我家小姐逼成什么样子了!”   方琮亭疑惑的看了看那个小纸包:“这是什么?”   “这、这、这是……”翡翠的脸涨得通红,方琮珠溜了她手中纸包一眼,这丫头什么时候把方夫人给她的那个药包又捡起来了,难道还以为自己到上海是来找林思虞来圆房的么?   只不过这是个好机会,刚刚好可以逼着方琮亭站到自己这边来。   方琮珠双手掩面,痛哭出声:“翡翠,这东西你还捡了回来作甚,这种烂污的东西,打死我也不会用的!”   方琮亭张大嘴看着那个纸包:“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少爷,小姐嫁到林家快一年了,可现在还是冰清玉洁的一个人,可林家老夫人却逼着小姐生孩子,否则要给姑爷纳妾!”翡翠把那纸包交到了方琮亭手中:“这是夫人给小姐的,说是从那行乐之处得的东西,让小姐给姑爷吃了……”   方琮亭忙不迭的把那包东西甩开,仿佛有什么在咬着他的手一般:“母亲也真是糊涂,如何能这样行事!”   “大哥,我都这样惨了,你还不帮我?若是你不肯带我去《申报》登那个离婚声明,那我便自己找了去!”方琮珠气愤的站了起来:“亏得我还以为你仍是那个疼爱我的大哥,没想到你全变了!”   方琮亭的脑袋里已经闹哄哄的一片,听着方琮珠这赌气的话,赶忙拉住她:“好好好,我带你去登离婚声明!”   琮珠心意已决,自己不带她去,她也会找着过去,现在上海到处乱糟糟的,她一个柔弱女子孤身外出,唯恐遇到什么危险,必须是自己陪她过去。 第4章 尘埃落定心欢喜   汽车缓缓前行,窗外的一切仿佛在倒带,行人、电线杆和建筑物,都在朝后边退着。   方琮珠坐在车上,一双手很安分的放在膝盖上,心里却是一片澎湃,正在计划着下一步的出路。   她之所以来找方琮亭,并不只是想让他带着去登离婚声明。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穿过来的女性,她独立性不错,完全可以不用方琮亭带路。   找方琮亭诉苦,最重要的是为了方琮珠的嫁妆。   方琮珠是十里红妆嫁过去的,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财产,既然离了婚,可不能扔在林家不管,总要有个出头的帮她去拿回来。   根据书上描写的,林家那个老太婆很厉害,自己孤身一个人回去拿嫁妆,只怕是有点难度,当然得喊上帮忙的人。   方琮亭是方家长子,在上海念了好些年的书,是见过世面的,而且最近几年他也帮着家里打理上海这边的生意,应该行动能力不错,带着他回林家去抢嫁妆是最好的人选了——方正成和方夫人都是要面子的人,连她离婚都极力反对,更别说带着人雄赳赳的跑去林家了。   瞄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方琮亭,方琮珠露出了微笑。   好在这个大哥是念过新式学堂的,并不像方夫人那样,将离婚看做洪水猛兽,要不是自己还真是很难找到帮忙的人。   汽车在一幢洋楼面前停了下来,半圆形的屋顶显出一种异域风情,白色的罗马柱支撑着大门入口,旁边还有一尊小小的雕像。   方琮亭带着方琮珠走上大理石台阶,门口有个看门人,见着兄妹两人过来,很严肃的问他们:“你们找谁?”   “我要找这里的编辑。”方琮亭从身上摸出了一个证件交给那个看门人,顺便摸出几个铜元放到他手里。   那是一本复旦大学的学生证,看门人比对了一下照片,手里掂量了一下几个铜元的分量,笑着朝方琮亭和方琮珠行了一个礼:“二位请进。”   看到方琮珠的时候,眼睛里明显掠过一丝惊艳之色。   方琮珠跟了方琮亭上楼,每个门上挂着一块牌匾,很容易便找到了编辑室。   屋子里坐着几个男人,有两个年纪略大些,约莫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其余三个都是年轻后生。   方琮珠跟在方琮亭走进来,众人脸上都不由自主的朝她看了过去。   “请问二位有何贵干?”   屋子里几个人的目光略略凝滞了一下,一位年纪大的男人朝方琮亭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他。   方琮亭穿了一套西装,梳着时下流行的分头,手腕上一块瑞士金表,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子弟。他身后跟着的方琮珠,虽然没有戴太多首饰,可单单是手上那串翡翠珠子就看得出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水头足,绿色里透着亮。   “我想来登一则离婚声明。”   方琮珠有些迫不及待,这话已经闷在她心里很久了,现在说出口,感觉很舒畅。   “离婚声明?”那男人打量了方琮亭和方琮珠一眼,脸上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或许他把自己和方琮亭看成了相好的一对?方琮珠笑了笑,也不想撇清关系,冲着那个男人点了点头:“是的,我想要登一则离婚声明。”   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几个男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游移。   毕竟这个年头登离婚声明的都是男人,他们就没看到过女人跑来说要登报离婚,故此几个编辑都觉得格外稀罕。   “我们报社刊登离婚声明是要收钱的。”   那个中年男人看了看方琮亭:“五块大洋。”   方琮亭点了点头,从胳肢窝下夹着的包里拿出了一张银票:“给你。”   这个时期货币流通以银元为主,银元铜元和纸币并用,只是一般来说大家更喜欢真金白金的放在手里,掂量起来舒服一点,纸币只是轻飘飘的一张钞票,感觉上没有摸到银元那样舒服。   那人接过银票看了下,价值超过了五元大洋,他点了点头收下来,拿出一张纸交给方琮亭:“写上两人的姓名就行,我们有固定的模板,保证明天见报。”   方琮亭从口袋里摸出金笔,在那张刊样纸上写下了林思虞和方琮珠的名字。   他把那张纸交到了方琮珠手里,低声道:“琮珠,再想想清楚?”   这张纸一旦交给编辑,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方琮珠忿忿道:“大哥,不需要再想了,就这样吧。”   她将那张纸递给了那个男人,冲他微微一笑:“拜托先生了。”   那男人只觉眼前一花,仿佛间看到了最美的春色一般,眼睛都有些发直。直到方琮珠转身离开了办公室,他依旧还在朝门口那边看。   “郭总编,郭总编!”几个年轻编辑喊了他几句:“人都已经走啦!”   郭总编转过头来啐了他们一口:“你们还不是一样看傻眼了?”   他把那张刊样纸凑到眼前看了看:“林思虞,方琮珠……前边这名字好像哪里听过?”   “林思虞?”一个年轻编辑奔到了郭总编面前,伸手把那张刊样纸拿过来看了看,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总编,你难道忘记了?时戈的本名不就叫林思虞?在复旦念书的那一个,您惜才让他来做编辑,他说他还要念书,写文章主要是为了挣他的生活费。”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郭总编点了点头:“时戈,对对对,就是他,叫林思虞的那个。只不过这世上同名同姓的实在太多,这个林思虞也不一定就是他。”   “应该不会是他吧?他要是娶了个这么有钱的夫人,怎么还会要挣稿酬?”一个编辑摇了摇头:“那女的手腕上那串珠子就够他一辈子的饭钱了。”   “说得也是。”郭总编拿着刊样纸走了回去,开始在明天的日报内容里添上了一条:林先生和方女士离婚声明一则。   回去的路上方琮珠很高兴,压在心里头的一块石头总算是搬走了,她与方琮亭开始有说有笑,不复在江湾别墅里的那种悲悲戚戚。   “琮珠,我真是没想通,你和思虞为何就过不下去。”方琮亭叹气:“思虞其实是个不错的,你原该给他多一点机会。”   方琮珠的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那串绿汪汪的翡翠手串,眼睛瞟了一眼半侧身的方琮亭。   “大哥,你和他交好,自然就会为他说好话,但是你又怎么不问问他,为何把我扔到苏州乡下不闻不问?新婚燕尔,就扔下妻子来上海独自生活,这样的男人你还说他好?”   可能是这个时代对男人的容忍度太高,只要是略微齐头正脸的,就觉得帅气,只要是没有在外边花天酒地三妻四妾的,就是品行端正。方琮珠撇嘴,亏得原著说方琮亭为人开明,接触了很多进步思想,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其实他内里还是跟那个时代的男人一样。   “琮珠,这事情……”方琮亭吃惊的看着她:“不是你不愿意来上海的吗?彼时思虞提议让你来上海念书,先去复旦的附属中学念书,然后再去考大学,你拒绝了,说女孩子略微识得几个字就行了,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难道不记得了?”   方琮珠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原主竟然会这样不思进取,感情不是培养出来的吗?林思虞在上海,她在苏州,两地分居,怎么会有什么交流呢?   看到方琮亭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方琮珠赶紧低下头,含含糊糊的说:“大哥,我刚刚成亲面嫩,怎么好意思跟着他到处乱跑?再说婆婆在乡下,我不到那里侍奉她怎么行?撇了婆婆到上海逍遥快活,还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在背后说我呢。”   “大哥那时候就跟你说过这事,你也是这样回我的,可现在你又说是思虞把你扔在苏州乡下,唉……”方琮亭一脸无可奈何:“琮珠,大哥是心疼你,可也不能由着你乱说,思虞其实真没有想把你一个人扔下的心,只是学业所迫……”   方琮珠赶紧打断了方琮亭的话:“大哥,你别再为他说好话了,学业所迫?周末寒暑假总是有的,也没见他来和我亲近,我们成亲都快一年了,却还没有夫妻之间的那种亲近,你说这是他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这……”方琮亭被方琮珠问住,哑口无言。   “大哥,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咱们就不再说了,”方琮珠伸手整了整裙裳下摆:“以后我要过上跟以前不一样的生活,开心愉快每一天。”   听到方琮珠声调轻松,方琮亭笑了起来:“行行行,我不再提这事,琮珠,只要你高兴就好。”   方琮珠的目光朝车窗外看了过去,此刻天色渐渐的没了午后明朗,金色的阳光里带着一丝暗涩的模糊,金红色的余晖里,人力车夫拉着黄包车朝前边飞奔,不住的摇着铃铛:“让开让开,麻烦让让道啦!”   她的目光落到了对面一家商铺。   “老金,麻烦停车!”   “琮珠,怎么了?”方琮亭有些奇怪:“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那边有一家卖成品衣裳的铺面!”方琮珠指了指那个大玻璃窗:“大哥,我来得匆忙,没带换洗的衣裳,想要去那里买几件。”   “行,大哥陪你去。”   方琮亭真的很宠她,听她提了要求,满口答应。   走到那商店门口,站在外头招呼客人的店伙计殷勤的拉开门,方琮亭一弯腰,伸出了手:“女士优先。”   方琮珠冲他笑了笑,迈步朝成衣店走了进去,没想到一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第5章 华贵云裳赠美人   “哎呀!”   方琮珠揉了揉鼻子,这个人个子有些高,她的鼻子刚刚好撞到他的锁骨,撞得有些疼。   “琮珠,你没事吧?”方琮亭唬了一跳,赶紧上前来察看琮珠的伤势:“有没有流血?”   “我不至于这样娇弱吧?”方琮珠从翡翠手里接过手帕子压了压鼻子,没见到有殷红的血迹,她冲着方琮亭笑了笑:“大哥,咱们进去瞧瞧?”   “好。”方琮亭抬起头,看到了门边站着的那个人。   “敬儒兄?”他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家的店,我过来看看这里的情况。”那个高个子男人朝他笑了笑:“怎么,带着女朋友来逛成衣店?”   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愉快的笑容。   琮珠抬起头:“我是他妹妹。”   那人笑容渐渐的隐去,看着琮珠那张娇媚的脸孔,忽然语塞,说不出话来。   “敬儒兄,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胞妹方琮珠。”方琮亭又转向方琮珠:“琮珠,这是我复旦的同学孟敬儒,他家是上海顶顶有名气的,服装黄金珠宝这些都是行业翘楚,跟咱们家有不少生意往来。”   方琮珠含笑:“孟大哥好。”   这时候的复旦大学还真是有钱人的学府,这才遇到三个,三个都是有点身家背景的——就算林思虞家道中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家应该也不是一般升斗小民能比得上的。   她的笑容如此灿烂,好像天上的星星在闪着亮光,孟敬儒看得一愣,心里某个角落仿佛有了动静,就如冬眠的虫从地下钻了出来一样,一点点一点点的爬了出来。   “琮珠?真是个好名字。”他脸上的笑意深深:“琮亭老弟,你们是过来看衣裳的吗?”   “是的,我今日来上海比较匆忙,未带衣裳,总归要买两套才好替换。”方琮珠慢步朝成衣店里走了去:“孟大哥这店挺大的。”   “这家店还不算大,霞飞路那边的比这边要大一倍。只不过太太小姐们大部分是定制衣裳,做好可售的成品比较少,是为时间匆忙没法等的人预备了几件而已,也不知道有没有适合方小姐的。”孟敬儒走在方琮珠身侧,小心翼翼,拿不准自己要走在她前边还是她后边,似乎哪个位置都不对,显示不出自己对她的尊重。   方琮珠站在那一排衣架前边,看了看上边挂着的衣裳,零零落落几件,可挑选的真没多少。   这里头卖的大部分都是当季旗袍,衣领差不多都是高领,而且式样和前世的有所不同,每一件都很宽松,大大的下摆,就跟方夫人身上穿的那种相似。   若不是布料好,她真的是懒得朝那一排看过去。   看起来目前还没出现改良旗袍,女子的身段被隐秘的遮盖在宽大的衣服下边,没有分毫显露的可能性。   方琮珠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这件,没想到保守的方家大小姐也会有这种款式的衣裳,掐腰显得那儿就只有一把,导致她前边那一处明显就高了起来。   “怎么样,有喜欢的吗?”孟敬儒看方琮珠半天不说话,拿不准她的意思:“若是没有喜欢的,我可以带你去霞飞路那边的店看看。”   “孟大哥,我想要找一件和我身上这个差不多的,不知道你们家有没有?”方琮珠转身,含笑望着孟敬儒:“这边的款式,我个人觉得有些陈旧。”   孟敬儒的鼻尖冒出了一点点汗珠子,也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心情焦躁。   他朝店员点了点头,站在不远处的店员赶紧碎步跑了过来:“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方小姐身上这种款式的衣裳,我们店里可有?”   那店员朝方琮珠瞄了一眼:“这种……这曾经在去年流行过,很多人都闹着说有伤风化,不能让女子穿着上街,渐渐的就没人穿了。不知道库房里有没有存货,估计总会有那么几件罢。”   “快,你去一趟库房,把这种款式的衣裳取了过来,有多少件就拿多少。”   孟敬儒皱了皱眉头,这种衣裳哪里都没露,怎么会是有伤风化呢?左右不过是腰肢那地方做得小了些罢了——然而也不是人人都能穿这种款式,得有穿衣的本钱,必须要有像方小姐这样细小的腰肢,才能将这种款式的衣裳穿出来呢。   “琮亭,方小姐,且到后边办公室小坐片刻。”   孟敬儒笑着把方家兄妹请到了后边的小房间,有店员很识趣的走过来问:“大少爷,沏茶还是咖啡?”   “我喝咖啡,不要牛乳。”孟敬儒看了一眼方琮亭和方琮珠:“两位呢?”   “我也喝不加牛乳的咖啡,另外给我妹妹……”方琮亭要了和孟敬儒一样的东西,正准备帮方琮珠叫一杯龙井的时候,方琮珠笑着朝那个店员道:“我的咖啡要加牛乳,还要加方糖,我一点苦都不能尝。”   “像方小姐这样的人儿,谁又会舍得让你吃苦?”孟敬儒接着方琮珠这句话调笑了一句,说完以后他微微吐了一口气,总算觉得自己轻松了几分。   方琮珠低头:“唉,其实也是家中娇纵了,这世间焉能有不吃苦的人生?生而为人,总是不得自在的,所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人只有经历了苦,方才能觉得甜。”   孟敬儒大为惊讶,琢磨了一下方琮珠这话,不由得鼓掌:“方小姐这话说得甚妙。”   方琮亭忧心忡忡的看着方琮珠,有一丝丝难过。   都是他的错,要是他早知道琮珠和思虞这样合不到一处去,他一定会拼力让家里和林家解除婚约——他曾和父亲旁敲侧击的提过,可父亲白了他一眼:“我们做生意的最讲求诚信,现在林家没以前风光了,咱们就闹着要退婚,说出去还不被人瞧不起?”   母亲则总是说感情什么的,都是那些念了洋书进了新式学堂的人闹出来的事情:“我和你爹成亲前都没见过面,现儿不还是好好的?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在一起日子过久了,没感情也有了。”   被父母这样一说,方琮亭再也没提过要替方琮珠解除婚约的事情。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琮珠自己坚持。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被许配给了林思虞,一直想着的是做林思虞的妻,根本就没想过第二种出路,他见她对林思虞用情颇深,心里想着母亲的话,总希望他们婚后能渐渐喜欢上彼此——毕竟两人是这么般配的一对!   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此时此刻,琮珠的身份已经变成了一个离异妇人。   琮珠在家喜欢喝茶,不爱喝咖啡,而今日她竟然主动提出要喝咖啡,这真让他觉得诧异。   由此可见,虽然琮珠口里说不在乎,但心里还是在乎的,她竟然因此性情大变。   不仅是改了口味,就是谈吐都和原来大不一样,说出的话竟这般有哲理,让孟敬儒都赞赏——若不是她经历了此次婚变,如何能说出这般深刻的话来?   方琮亭接过店员递过来的咖啡,用小勺慢慢搅拌着,舀出一点点巧克力色的热汁慢慢吮吸,苦涩的滋味从舌底缓缓蔓延至全身。   孟敬儒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与方琮亭说起了今日局势:“现在听说北平那边很乱,北大的学生上街□□被抓了起来,不少人前去警察署前边请命,要求释放学生。”   方琮亭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点了点头:“是的,今天的《申报》上还报道了这事情。”   “唉,也不知道上海这边会怎么样。”孟敬儒皱了皱眉:“社会需要的是稳定,动荡不安于国于家都没半分好处。”   “话是这般说没错,可总有那么一帮人不想让这社会安定,北大的学生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民主自由而抗争罢了。”方琮亭叹息了一声:“你我家中皆是走的商道,如何不知安定的重要性?可这时局岂是你我能左右的?”   方琮珠捧着杯子慢慢的喝着咖啡,思绪全然没有在他们讨论的话上边,她心里只是在盘算,如何去拿回自己的嫁妆,拿回嫁妆以后自己又该干点什么才好。   她一点都不想住到苏州乡下,住在方家老宅,可见到的是那种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生活,每天跟着方夫人念念佛烧烧香,在后院里转一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可会把她憋死。   现在她只能抓住方琮亭不放,她必须要留在上海。   北平和上海,这是目前最吸引她的两座城市。   “方小姐,你的看法呢?”   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听到孟敬儒在问她什么话,方琮珠猛然抬头,浅浅一笑:“对不起,我刚刚自顾自的在想一些事情,却未听到你们说的是什么。”   孟敬儒有几分尴尬:“是我打扰方小姐了,不好意思。”   方琮亭皱眉看了一眼方琮珠,心里又多了几分怜惜。   “大少爷,这种款式的衣裳都拿过来了,一共还存有十五件。”   “咚咚咚”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店员带了两个人进来,两只手都擎满了挂好的衣裳:“是不是让这位小姐来挑?”   方琮珠站起身来走了过去:“麻烦你推个衣架进来,把这些衣裳都挂上。”   店员答应了一声,不多时,那些衣裳全挂在衣架上。   方琮珠仔细看了看这些衣裳,件件做得精致,简直是挑花了眼:“哎呀呀,大哥,你快来帮我看看,哪件更适合我?”   方琮亭走到衣架前看了看:“琮珠,你先得挑一下衣裳大小吧?”   孟敬儒站了起来:“不用挑了,我让人打包将这些衣裳送到你江湾那边的别墅去。”   “我不用这么多,而且……”方琮珠看了一眼翡翠:“带了多少钱出来?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带够钱。”   “不过是几件衣裳罢了,还用方小姐出钱吗?”孟敬儒笑了起来:“这衣裳权当我的一点小心意,只求方小姐不要嫌弃。”   方琮珠吃了一惊,这是霸道总裁文的民国版?   这些衣裳料子都很好,有些纽扣上镶钻,闪闪发亮,看得出来价格不菲,就这样大手笔的送她了?   她白拿人家的东西也不好吧?方琮珠望向了方琮亭:“大哥……”   方琮亭看出了方琮珠脸上的尴尬,赶紧说话:“敬儒兄,怎么能让你亏本呢?这几件衣裳多少钱?我这边有银票。”   “琮亭老弟,你要是给我钱,那就是看不起我孟某人,以后咱们两家的生意还要不要继续做了?”孟敬儒佯装生气:“你再提钱字,我这个做哥哥的就要不高兴了!”   方琮亭无奈,看了看方琮珠:“琮珠,既然孟大哥这般客气,你也就别推让了。” 第6章 谁家少年谁家院   残暮的阳光从窗户外边投射进来,照着方琮珠的身子,仿佛给她的脸上涂了一层金粉一般,她婀娜的身姿被那残阳投射到地面,拉出了长长的一道影子,仿若那风中杨柳,随便只需攀扯一下,腰肢就会折断。   孟敬儒有些迷惑的看着暮色里的方琮珠,只觉得这模样儿的女子,真是世间顶顶可怜的那一个,她那般纤细精致惹人怜爱,真恨不能轻轻伸手将她那微微蹙起的双眉抚平。   “大哥,虽然孟大哥这般客气,可琮珠却不能不知轻重。”方琮珠缓缓朝柜台那边走了过去,她的脚步下得很轻,没有一丝声息,带着浓墨淡彩的日影,每走一步,裙裳上的褶皱就微微晃动,仿佛抖落了片片碎金。   走到柜台前,方琮珠朝那个店员笑了笑:“麻烦请拿纸笔给我。”   店员被她的笑容魅惑,也没问原因,直接递了一支水笔和一个本子给她:“小姐,给您。”   方琮珠在上边略略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形,穿的是旗袍,高领旗袍,但是在领口那儿有一点模糊的修饰,不知道究竟是盘花纽扣还是水钻镶嵌,半袖,略微收腰,下摆的长度在小腿中央。   “孟大哥,我刚刚看了下你的那些衣裳,总感觉欠一点新意,不如试着做一种这样款式的试试看?”方琮珠将那张图递到了孟敬儒面前;“旗袍的改变需得慢慢的来,一步步的改,若是忽然之间大改也不太好,比如说像这种,长度略略朝上边提一点,大家也不会觉得是有伤风化,等到大家都接受这种长度,再提那么一点点,到膝盖处,大家也能慢慢接受了。”   孟敬儒凝神看着那件旗袍,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琮珠,你……”方琮亭有些吃惊,琮珠在家里何时学会这种本领了呢?她竟然会画画了,看上去还不是传统的中国工笔画,这分明就是西洋那边过来的速写。   “大哥,我在家里闲着没事情做,碰巧见到了两本画报,我就拿着看了看,上头有这种小像,我便学着画了几笔。”方琮珠冲着方琮亭笑了笑:“大哥,是不是画得太难看了,丢了你的脸?”   “没有没有,方小姐画得极好。”   孟敬儒拿着那幅画,很是震撼。   这幅衣样图画得太巧妙了,身段比例看上去就跟真人差不多,虽然没有画五官,可仍然让人能感觉到那女子含情凝睇的望着他,嘴角带笑。   “孟大哥,我不能平白无故拿你的东西,咱们礼尚往来吧,这幅衣样图我送给你,你且拿了去让裁缝师傅照着这样子做几件,挂到店里看看会不会有人想买。”方琮珠含笑道:“如果是我,我定然会想买这种款式的。”   孟敬儒点头:“这款旗袍很好看。”   他抬眼看了看方琮珠:“方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照着你的身材先做一件,请方小姐穿了看看效果?”   说完这一句,孟敬儒忽然觉得失言。   这提议实在荒唐,作为大家闺秀的方琮珠,只怕是会啐他一口,头也不会的转身离开。   “可以啊,没问题的。”方琮珠微笑:“只不过这件衣裳不能再让孟大哥送。”   孟敬儒诧异,方琮珠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他看了一眼方琮亭,或许是因为他的影响?   方琮亭接受了新思想的教育,连带将他的胞妹也熏陶了一番,让她也成为了一个开明活泼的女子?   “不不不,方小姐,既是我请方小姐做模特,肯定要付报酬的,区区一件衣裳又算得了什么!”孟敬儒引着方琮珠走到一间屋子前边,喊出了一个女工:“先给方小姐量身,你们照着这件旗袍做一件出来。”   女工点头,带了方琮珠去量过身,又让她去选衣料。   方琮珠选中了一件淡紫色印碎花的料子,孟敬儒看了一眼便笑了起来:“这还是你们方家的好东西。”   方琮亭笑了起来:“上个星期才出来的新货,这个星期就摆在你家店里,我对你可是贴心贴意的。”   孟敬儒拱手:“当然得谢过琮亭老弟关照。”   方家兄妹走出成衣店的大门,孟敬儒追了出来,攀着店门问:“琮亭老弟,给我一个面子,容我请你们兄妹吃个晚饭,权当替方小姐接风洗尘。”   “多谢孟大哥,今日我从苏州过来,车马劳顿有些倦了,现儿就想着要回去好好歇息一会,咱们改日再聚吧。”   孟敬儒眼中的神色方琮珠看得清楚,前世她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   眼神里写满了爱慕两个字。   方琮珠坐上车,透过玻璃窗看过去,孟敬儒依旧立在门口,眼睛朝方家的车辆看了过来。   她摇下车窗,冲着孟敬儒举手挥了挥,嘴唇边流露出一丝妩媚的笑容。   那笑容是那般动人,孟敬儒不禁看呆了,站在门口,目送着汽车尾巴冒着青烟,绝尘而去。   暮色渐渐的浓了起来,小小的书房里亮起了油灯,一个年轻人正伏案抄写着什么,一笔一划都十分工整。   “林大哥,林大哥!”   清脆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过来,随着“蹬蹬蹬”的脚步声,一个少女出现在书房门口:“林大哥,我母亲让我来喊你出去吃饭!”   林思虞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菀言,你们自己吃罢,我已经约好同学今晚一起去聚餐了。”   少女是复旦大学教授唐润之的女儿唐菀言,站在门口的她穿一件樱桃红的上衣,下边一件黑色百褶裙,一双黑布鞋配着白色袜子,看上去活泼可爱。   林思虞是唐润之看重的学生,经常喊他来帮着批改作业,权当助教之职——当然,这是有报酬的,因他知道林思虞生活窘迫,为了不伤他自尊又能在经济上能缓解他的燃眉之急,才采取这样的措施。   在唐家来往得多了,与唐教授的女儿唐菀言也熟悉起来,今日唐菀言借了唐教授的名义喊他来家里帮着干活,竟然去学校四处寻人,在别人的帮助下,把电话都打到了方琮亭的别墅那边去了。   她想留他在家用饭,然而很明显,林思虞并不想再呆下去。   唐菀言飞快的跑了过来,冲到了书桌旁边:“哼,林大哥,你又在骗我!上回你也说和同学去吃饭,结果你就在那边街口买了个烤地瓜对付着过去了!你这样不愿意到我们家吃饭,难道我母亲做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吗?”   林思虞放下笔站了起来:“不是不愿意,只是不能。”   “不愿意和不能,有区别吗?”唐菀言仰起头,圆圆的脸蛋上有一丝恼怒:“反正你的意思就是不想在我们家吃饭,对不对?”   林思虞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他把那个本子朝唐菀言那边推了推:“喏,你刚刚让我帮你做的总结我都写好在这里了,你拿着仔细去揣摩一下,复旦招生考试也就在这一两个月里了,你得要努力呀。”   唐菀言将那个本子拿在手里,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就算我不努力,我想到复旦念书,复旦难道不会收我?我爹可是复旦知名的唐润之教授!”   林思虞笑了笑:“那是,谁敢不录取你啊?”   他快步从书房走出,外边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四周的台阶上都摆满了各种花花草草,兰草居多,盛春时节,正是兰草盛放的时候,白色的花朵袅娜在绿叶间摇摆,恰似碧天里的星星。   天井的一侧是厨房,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端了一碗菜朝堂屋那边走过去,见着林思虞朝屋子外边走,不由得有几分惊诧:“思虞,不吃饭就走?”   林思虞站直身子,朝那妇人行了一礼:“师母,我和同学约好去聚餐。”   唐夫人端着菜的手朝下沉了沉:“行吧,那你去,下次来的时候再留下来吃饭啊。”   “谢谢师母盛情。”   林思虞朝着唐夫人笑了笑,大步走出了小小的庭院。   “林大哥,林大哥!”   站在走廊上的唐菀言本来一直在那里观望,看到林思虞走出了大门,心中一急,朝前边追了过去,唐夫人见状喊住她:“菀言,你这是作甚!”   “母亲,你们难道不留林大哥吃饭吗?我去喊他啊。”   唐菀言有些着急,脚步匆匆的朝屋子外边奔,还没到门口就看到了她爹唐润之。   “爹!”唐菀言停住脚,低下头喊了一句。   “这时候了还朝外边跑,这心可真是野!”唐润之很不高兴的看了唐菀言一眼:“你不是说今年要考复旦吗?心思都不在学习上,成天只知道玩耍,我看你拿什么去考!”   唐夫人站在走廊上,冲着唐润之喊了一句:“快些进来吃饭罢,到门口训斥菀言,是想让隔壁同事们看了笑话去?”   唐润之伸手拉了一把唐菀言:“快些进来,别杵在门口!”   唐菀言嘟着嘴走了进来,一脸的不高兴。   “我上回就跟你说过了,让你不要再去缠着林思虞,你怎么就不听呢?”唐润之很生气的看着唐菀言,这个独生女儿被他们娇惯坏了,他和夫人都快拿她没辙。   “爹,谁叫你把林思虞带回家来改作业的?”唐菀言坐了下来,小小的黑布鞋轻轻踢了下桌子腿:“要不是我也不会认识他了。”   去年的某一天,她放学回来,才走进家门,就听到里边一片欢声笑语。   小小的院落里,她爹带着几个学生坐在天井之侧闲聊,小方桌上放着几个茶盏,腾腾的冒着热气。   她一眼就看到了一张俊秀的脸,浓眉如剑斜斜挑起,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那一刻,仿佛有一只小鹿跑进了心里。 第7章 街口东望路漫漫   从那天起,唐菀言心里就装了一个林思虞。   最开始她还能将这个秘密隐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只是默默的在看着他,默默的想着他,不敢有半分流露,直到有一天她爹带回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这让她的一片心意再也藏不住,如幼苗破土而出。   “林思虞竟然是已婚人士,现在才晓得!”唐润之摇头叹气:“真是可惜了,这么有才华的年轻人,竟然这么早就结婚了!”   唐夫人也惊讶不已:“林思虞……成亲了?”   父亲大大咧咧可能没看穿女儿的心事,做母亲的如何看不出?唐菀言对于林思虞的各种上心,唐夫人早就看在眼里。   她常常听夫君夸这少年颇有才华,见他生得很俊秀,越看越与女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心里实在欢喜,没想到忽然之间得了这个消息,便如同挨了一闷棍,好半日说不出话来。   “可不是结婚了?听说就在几个月前结的婚,娶的是隔壁系一个姓方的同学的妹妹,今日我是正好经过那里,听学生们推着林思虞到那边楼上去,口里嚷着说快去找你大舅子,我留了个心眼问了一句。”   唐润之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也含着郁闷。   唐夫人顿时明白了,自己的丈夫也看出了女儿的那点小心思。   两个人愁眉苦脸的相对无语,心里的乘龙快婿瞬间变成了别人的丈夫,真是让人接受不了。   “爹,爹!”唐菀言从外边冲了进来:“你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她的嘴唇打着哆嗦,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晃晃,似乎要站不稳。   “是的,千真万确。”唐润之瞥了女儿一眼:“既然林思虞是已婚人士,那你得注意和他保持距离,瓜田李下,能避开些就尽量避开。”   唐菀言的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不语转身冲了出去。   唐夫人叹了一口气:“菀言……克制得很辛苦。”   “这有什么办法?”唐润之摇了摇头:“幸亏她还没有主动向林思虞提出这事来,否则那可真是尴尬。”   “那倒也是,就让这事情烂在肚子里,咱们谁也别提,风过水无痕,就这样算了。”   自从得知了林思虞的已婚身份,唐润之格外小心,再也不将他喊到自己家来改作业,而是让林思虞去办公室,为的就是避免他与唐菀言见面。   可唐润之越是这般小心行事,唐菀言对林思虞的那份心思就越发重了。   这世间的东西,愈是得不到,便愈发显得珍贵,感情亦如此——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便是连古人都晓得呢,何况经过新式教育的她?   今日唐菀言假冒了唐润之的名义将林思虞骗到家中,就是想要借机与他多多亲近亲近。她本想表白,可最后终究没有勇气。躲在窗户后边看着那个伏案抄写的身影,唐菀言徘徊良久,终究借了唐夫人留饭的由头和林思虞去攀谈,没想到他却很坚决的拒绝了她的示好,唐菀言追到门边看到他的背影,心里难过得想哭。   “爹,是不是你和林大哥说了什么,他这才会这样躲避我?”   唐菀言咬紧了嘴唇盯住了唐润之,心里十分生气:“方才要是你不拦着我,我肯定能追得上他!”   “还用我说吗?思虞他自然知道要避嫌!”唐润之看到女儿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心里头就生气:“一个已婚的男人,肯定不能和你这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太接近,他难道不在乎你的名声?再说了,你自己好好回想一下,思虞仿佛对你并无越界的行为,每次他来家里都是彬彬守礼的君子,你如何就能说他和你心意相通?”   唐菀言愣愣的看着眼前的那一桌饭菜,忽然眼圈一红,眼泪珠子就滚了下来。   “菀言,菀言!”唐夫人吃了一惊,伸出手来捉住了唐菀言的胳膊:“你哭什么呢,傻孩子!”   “林大哥那个妻子……根本配不上他!她连学堂都没进过,就在乡下呆着,林大哥让她来上海考学堂,可是她就是不肯来,去年春天的时候林大哥还问过我们女子学校的报考条件,对她可是费尽了心思,可她却一点也不懂珍惜!”唐菀言低着头,伸手抹了一把眼泪:“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和林大哥心意相通?林大哥娶了她,那不是委屈自己吗?”   唐夫人唉声叹气:“菀言,不管你林大哥娶的是什么样的人,他毕竟是有妻室的人了,你肯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和他无拘无束,莫说是别人会在背后议论,便是母亲瞧着都觉得十分不妥当。”   唐菀言的手背用力的擦着眼睛,不言不语。   唐润之看着女儿那副没出息的模样,低声吼了一句:“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不能再跑去找林思虞,听到了没有?”   唐菀言猛的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朝外边走。   “菀言,菀言!”唐夫人追了出去:“你这孩子,要做什么去?”   “我去隔壁找金雅慧!”唐菀言擦了擦眼睛,止住了哽咽:“母亲,你自去用饭罢。”   “都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你还朝人家家里头走,让人家怎么想呢?”唐夫人拼命拽住了女儿的胳膊:“你先吃过晚饭再说!”   唐菀言转过身,直接朝她的卧室走了过去。   “唉……”唐夫人看着女儿的背影,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莫非就是孽缘?本来看好的那个年轻人,没想到竟已经娶妻!   “你随便她怎么做!”堂屋里出来唐润之的低吼声,听得出来他是极力在抑制自己的愤怒:“要是她定要做这没脸没皮的事情,咱们就当没有生这个女儿!”   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唐菀言听到了她爹的话,难过得又哭了起来。   “卖烤地瓜烤鸡蛋啦……”   巷子口有一个老人,正窝在一堵断墙之后,他的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炉子,上头放着一个平底的铁板,铁板上摊着几个地瓜几个鸡蛋。   林思虞走了过去,从身上摸出两个铜元:“我买个烤鸡蛋,买个烤地瓜。”   老人笑眯眯的答应了一声,把铜元收下,递给了他一个鸡蛋,一个地瓜:“刚刚熟没多久,热乎着哩。”   “多谢您了。”林思虞把鸡蛋揣进了长衫侧面那个口袋里,手里拿着地瓜开始慢慢的剥皮,一阵热腾腾的气散去,露出了糯黄色的芯子。   他咬了一口,地瓜有些甜,只是太热有些下不了口。   拿着地瓜站在街口,看着那糯黄色的地瓜肉,忽然想起了一个嫩黄色的身影。   她娇娇俏俏的站在那里,抬头对他微笑,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撒娇的味道。   “我啊,来上海开开眼界呀……”   她那清脆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仿佛直击他的心房,略略有些酥麻。   这还是那个方家大小姐吗?林思虞觉得错愕,他今天下午见到的人,跟他记忆里的那个她完全不一样啊。   他见过方琮珠的次数,连十次都没有,伸出一只手就能算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是方琮亭邀请他回家玩耍,他心里知道或许方琮亭是存了想让他和未婚妻方琮珠见面的想法——他知道方琮亭一直在努力想撮合他与方琮珠,为了不让好友失望,心里其实也想见见家里给自己订下的未婚妻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他跟着去了。   然而他只见到一头秀发,方琮珠的脸长得是方还是圆,他压根就没看到。   她低着头从自己身边走过,一身宽大的衣裳,甚至看不出她的胖瘦。   林思虞原以为吃饭的时候或许能见着方琮珠,谁知道用饭的时候只有他和方琮亭两个人,据下人说大小姐说不能见外男,就不出来和大少爷一起用餐了。   听到下人这话,林思虞的心沉了沉,没想到自己的未婚妻竟然是这样一个思想古板的人。   林思虞小时候在北平长大,一直受的是新式教育,直到十多岁才跟着父亲回苏州。虽然家道中落,可父亲对他的教育一点都没放松,依旧将他送去上海念书,故此他对于旧式传统教育十分不屑,对于思想守旧的人也无好感。   他想退婚,可家里不允许,私底下曾和方琮亭提过一句,方琮亭旁敲侧击的问过父母,可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允许。   “若你退婚,琮珠这名声也会受损,像她这种死脑筋的人,我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情来。”方琮亭叹气:“要不是,你再试着和琮珠处处看?”   方琮亭认为,他的妹妹美貌温柔体贴可人,林思虞与她相处久了定然会喜欢她。   然而世事不如人料,两人成亲以后,并没有像方琮亭那样乐观的发展,两人之间的关系反而是急转直下。   林思虞没有和方琮珠圆房,因为他觉得双方没有感情就在床上滚,那简直是禽兽无异,总得要培养出感情再走那一步,方才能灵肉合一,夫妻间感情水乳交融。再说,方琮珠嫁他的时候才十六岁,他觉得年纪有些小,若是圆房以后就怀孕,她自己都还没长大成人就要去生养孩子,实在太不容易。   他本是一片好意,可却被方琮珠误会了。   她以为自己不碰她,那是因为瞧不起她,不愿意与她呆在一处,心里头委屈,一个人抱着薄薄的被子挨着墙过了整整一个晚上。   为了让她高兴一点,他与她谈将来的构想:“咱们一块去上海,我给你在玛利亚女子学校报了名,你过去到那里念书,等着中学念完你再去考大学……”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子里边就传出来一个似乎很生气的声音:“你在上海念书已经不能在家中尽孝,若我再跟着你去上海,母亲有谁照顾?乡邻们定然会议论我这个做媳妇的不贤惠,只图贪恋着外边的花花世界,却将母亲一人扔在家中,这不孝的罪名,你和我都担待不起!”   一片热心,却遭了冷水,他彼时便歇了想与她沟通的心思。   他和她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如何能走到一起?   然而今日见她,好像大不相同,她竟然还穿上了自己送她的那件裙裳。 第8章 乍闻噩耗似惊雷   娇黄色的裙裳,就像云一般轻盈,柔软的面料握在手中,恰似贴着凝脂一般的肌肤。   腰身窄小,显出了那窈窕的身姿。   林思虞跟着方琮亭去成衣店和人谈生意的时候,正好有一位女士在试这件衣裳,他眼前一亮,觉得这件裙裳新颖别致,比满大街的宽袍大袖要好看许多。   彼时他就有一个想法,把这条裙子买下来送给未过门的方琮珠——成亲在即,多多少少总要有点小礼物表示心意。   问过方琮亭他妹妹的身量体形,估摸着买下一件,请方琮亭带回去送给方琮珠,原以为婚前见面的那一次方琮珠应该会穿出来,没想到花园偶遇,她依旧是一身宽袍大袖。   他有些纳闷,问方琮亭可是衣裳不合身故此方琮珠不愿意穿——若是不合身可拿回来换尺码,方琮亭去问了一句,回来以后闷闷道:“琮珠说她不好意思穿出来,这衣裳穿着实在太不成体统。”   林思虞的心登时冷了许多,他尴尬的笑了笑:“是我不对,没摸清你妹妹的喜好便胡乱送东西。”   方琮亭亦尴尬:“思虞,你也是一片情意,或许等满街的人都这么穿了,琮珠也会拿出来穿的。”   现在满街的人都不穿这种款式的裙裳,她反而又穿上了。   林思虞想起了几个小时之前看到的方琮珠。   娇嫩的黄色衬得她肌肤雪白,就如精美的瓷器那般光滑,白色的乳胎底子里透出一丝丝淡淡的红,双眉弯弯下一双眼睛含着春水。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若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   这般诗句,正是拿来描写这般美人儿的,真真是恰到好处。   她的浅笑弄得他很慌乱,都不知道该如何自持,想到成亲的这七八个月的各种不和谐,心里又憋着一股气,匆匆忙忙匆忙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去偷偷看她。   那样婀娜的身姿就如风中杨柳招展,纤腰细细,让他竟忽然有伸手去勾住的想法。   她……   林思虞的心渐渐的热了起来。   她穿着他送的衣裳来了上海,莫非是想来修复夫妻关系的?   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本就无意与她闹僵,这一次可是个契机让他们关系有所转化。   快步走出街口,林思虞东张西望看了看,心里头想着,该要买点东西送给方琮珠。   送什么比较好?   他捧着地瓜一边吃一边走,眼睛四处望,忽然见到了自己熟悉的一家书店。   既然方琮珠决心要改变过去的自己,那就送一点她用得上的东西。   走进书店,林思虞挑了一支钢笔,一个记事本和一本关于欧洲女性如何逐渐解放的书籍:“帮我包起来。”   店伙计答应了一声,开始动手包装,一边和林思虞说话:“林少爷最近又发了什么文章?”   林思虞笑了笑:“最近功课有些忙,没来得及写。”   “我们老板可佩服林少爷了,说林少爷的文章写得好,文字间自有浩然正气。”   “那是你们老板抬举我了。”林思虞把包好的东西拿在手里,朝店伙计摆摆手,走了出去。   这家书店还兼着办了一份小报,林思虞手头紧的时候也给它家写点文章挣零花钱,店伙计跟他甚是熟稔。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他在《申报》上发文的时候还有自己的笔名。   第一次给《申报》投稿的时候,林思虞还不知道笔名这种事,凭着一腔热血写了一篇针砭时弊的文章,用了本名直接投稿,后来《申报》总编郭子良给他写信,先是赞扬他的文章写得好,接下来建议他用个笔名:“这样可以遮掩一下自己的身份。”   他很感激郭总编的建议,给自己取了个笔名“时戈”。   这个名字是《申报》专用,谁也不知道这个笔名,他便是连方琮亭都没告诉。   拿着那一包东西出了书店,林思虞看了看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拿不定主意方琮珠已经回了苏州还是在江湾别墅,心里头想着,明天上课的时候问过方琮亭再说——修复关系也不在于这一时半刻,只要方琮珠愿意到上海来,愿意发生改变,他很乐意一步步引导她走上新时代女性的道路。   是夜,梦里见着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如画的眉眼。   第二日,林思虞带着那一包东西去了学校,他先了去方琮亭那边,教室里有好些学生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见到林思虞出现在门口,忽然停止了讨论,教室一片鸦雀无声。   林思虞笑了笑:“方琮亭不在吗?”   几个学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刚刚还在呢,这会子却不知道去哪里了。”   “思虞!”   背后传来方琮亭的声音,林思虞转过头去,看到方琮亭正朝他走过来。   “琮亭!”林思虞开心的走过去:“昨晚我本来想去找你,后来又恐坐太晚不方便回来,还是等今天再来罢。”   方琮亭笑得勉强:“是吗?那你昨晚怎么不过来?”   他心底暗自埋怨,若是昨晚过来,轻言细语的哄着,指不定琮珠会改了心意,连夜赶到《申报》那里,把离婚声明给撤了呢。   林思虞并不知道方琮亭此时心中所想,他把那一包东西拿了出来朝方琮亭手中一放:“我看琮珠昨日过来了,特地给她买了东西,麻烦你转给她一下。”   方琮亭瞠目结舌:“这……”   “我不知道她是否会爽快接受我送的东西,还是请你去转交比较好。”林思虞自说自话:“若是她痛快接受了,我再去你那边找她。”   说话间,方琮亭脸上露出了快活的笑容,带着一丝憧憬。   “思虞……”方琮亭艰难开口:“你没买今天的《申报》吗?”   “《申报》?”林思虞诧异:“怎么了?”   方琮亭张了张嘴,可实在没勇气跟林思虞说出那残酷的事实:“你且去买一份今日的《申报》看看吧。”   林思虞有些莫名其妙,方琮亭拿着那一包东西朝教室里走,到了门边转过身:“对不起,思虞,有些事你得看开一点。”   被方琮亭的话弄得稀里糊涂,林思虞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他追着方琮亭走到教室门口,,对方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思虞,且勇敢些!记得吗,俄罗斯一位诗人写过,意志是勇士的盾牌!”   林思虞更是云里雾里,见着教室里那几个学生的脸上似乎浮现出讥笑的神色,有些没底,赶紧跑出了校门。   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感觉一切都那样奇怪?他的心噗噗乱跳着,几乎快从喉咙口跳了出来。   奔到校门口,那里有几个小报童正在叫卖,他招了招手:“来一份今天的《申报》!”   几个报童都身手敏捷的朝他冲了过来,有个腿长的跑得最快,一把塞了一份报纸到他和怀里:“先生,给你报纸!”   林思虞拿出铜板付了账,赶忙打开看了起来。   首页都是关乎时局的新闻,翻到第二页,是一些对中国现状的评论,再往第三版看过去也没见什么别的内容,直到最后一版,全是各类广告,他兴趣缺缺,瞄了一眼想把报纸合拢,刚刚想把那张报纸夹在腋下,忽然瞟到了一个眼熟的名字。   他的名字出现在了《申报》上?   他马上把报纸打开,眼睛盯住了那几行小字:兹有林思虞先生和方琮珠小姐因性格不和,双方决定和平离婚,特此登报声明。   离婚声明?   林思虞眼前一花,差点没有站住脚。   这是什么意思?是方琮亭的手笔?难怪刚才他见到自己是这样的表情!   林思虞的手捏住报纸,气得快说不出话来——方琮亭的同学分明在窃窃私语,看到他来就马上都没了言语,脸上挂着一种尴尬的笑。   “方琮亭!”   林思虞跑回了教学楼,冲到方琮亭的教室门口,眼睛里冒着火:“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方琮亭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面对昔日的好友:“我也不想这样,可你和琮珠已经成了这样子……”   “你们家不愿意再和我们林家结亲,直接找我来说便是,为何一定要弄这一出?”   登报声明离婚,这真是让他觉得颜面扫地,仿佛衣裳被人剥光,□□裸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欣赏。   看着林思虞赤红了一双眼睛,方琮亭更是难过,但他不得不维护妹妹:“琮亭,这法子确实有些不妥当,可是你回家商议不见得你父母会答应,不如就这样算了罢,登报声明一下,大家好聚好散,和和气气不伤脸面。我知道你会觉得不舒服,可再难堪左右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这世间每天都有这么多事情,过了以后谁还会记得这么多?”   “你……”林思虞瞪眼看着方琮亭,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这算是白认识你了。”   他红着一张脸,快步下楼,脚步有些仓促。   方琮亭站在楼上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担心,口里想喊他的名字,可又喊不出口,就见着林思虞披着一身细碎的阳光,渐渐的朝前边走去,稀疏的树影间,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时隐时现。 第9章 我见犹怜恐春迟   推开玻璃门,一种浓郁的烘焙香味铺面而来。   “琮珠,琮珠!”   方琮亭扬着脖子喊了两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方琮珠出现在转角门口。   她穿了一件樱桃红色的裙裳,外边套着一条深蓝色的围裙,围裙扎着腰带,显得她的腰肢纤细不盈一握。她一头乌黑的秀发被挽了起来,松松垮垮的在脑袋一侧挽出了一个发髻,鬓边有几绺碎发从耳边钻了出来,拂在空中。   “穿成这模样,你在做什么呢?”方琮亭看了一眼她,嘴角泛起了笑容:“是想扮演厨房里的大嫂吗?”   “大哥,我正在跟着李妈学烘焙呢。”方琮珠走过来,拉着方琮亭到了起居室,按住他的肩膀:“大哥,你稍微等等,曲奇马上就要好了,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你素来心灵手巧,这事情肯定难不住你。”   念书对于琮珠来说可能是一件难事,可是家务活从来就是她的强项,她学什么就会什么,绣花尤其精美,很多丫鬟都说只可惜大小姐的身子金贵,要不是去绣了屏风卖钱,一年绣一幅都够一家人吃十年了。   现在她又迷上做烘焙了?方琮亭挑眉,这是个好现象,琮珠开始接受新事物了。   这个时候的上海喜欢效仿西洋人的各种行为,恨不得把外国人那一套都搬到中国来,英国人的下午茶当然不能够错过。   下午茶不仅仅限于喝茶,配茶用的小点心也讲求精致,十里洋场上的阔人家里一般都会请糕点师傅彰显自家的身份,太太小姐们有时亲自来烘焙几样小饼干糕点,表示自己多才多艺。   琮珠会了烘焙也好,多了一门手艺,能增加她再嫁的筹码。   虽然方琮亭是经过新式教育的,可是他知道自己的胞妹方琮珠不喜学习,读书识字这些对她来说有些难度,既然不能做新式女性吸引志同道合的男子,总要有一些别的技能,让别人觉得受其吸引。   琮珠生得美,可是美貌又能持续多久呢,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当然是自己有本事靠得住。   正在想着,就听门铃响,他站起身来,透过窗户朝外边看了过去,就见着守门的阿忠和一个年轻人正在说话。   这不是孟敬儒吗?方琮亭赶忙推开起居室的门迎了出去。   “敬儒兄,今日怎么过来了?”   他刚刚走到外边,孟敬儒就已经快步走到了露台这边,冲着他笑了笑:“昨日说了要请客的,你们只说时间来不及,今天我在宝兰庭订了一个雅间,为方小姐接风洗尘,特地过来相请。”   “敬儒兄,你也太客气了,快进来歇息。”   他……方琮亭心中暗自思付,孟敬儒这么殷勤,或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己要不要把琮珠刚离婚的事情告诉他呢?   看了一眼孟敬儒,见他眼睛只是朝着玻璃门里头看,方琮亭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人家都没问这事,你又何必凑着朝上头说?   方琮亭伸手将大门推开,孟敬儒走了进去,吸了吸鼻子:“好香!”   “大哥,你快来尝尝这些曲奇饼干的味道!”方琮珠端着一个碟子朝起居室这边走了过来,看到方琮亭身边站着的孟敬儒,愣了愣:“孟大哥?”   “方小姐今日怎是这副打扮?”   孟敬儒含笑看她,这样的方琮珠显得特别俏皮,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看上去聪颖可爱。   “我看李妈做烘焙似乎很好玩,跟着她学学看。”方琮珠缓过神来,弯弯嘴角,唇边露出了两个小小酒窝:“孟大哥要不要来尝尝我的手艺?”   “好啊。”孟敬儒伸手拈了一块曲奇,这饼干做成星星的形状,小巧可爱。   放到嘴里咬一口,酥脆松软,香甜可口。   “唔,这可比得上西点店里那些大师傅的手艺了。”孟敬儒赞了一句:“真乃人间美味。”   “孟大哥这是故意在恭维我吧?”方琮珠把那个碟子朝方琮亭这边送:“大哥,你尝尝看,味道怎么样?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方琮亭抓了一块放在嘴里尝了尝:“唔,味道很好,真不敢相信你是第一次做烘焙。”   “苏州哪有烘焙的机器啊?还不得到上海来才跟着李妈学呢!”方琮珠偏了偏头:“大哥你竟然怀疑我!”   她这神情真是俏皮,孟敬儒心中一软,好像有人拿着小手指在戳着他最柔软的某一块地方:“方小姐,你大哥是在赞扬你做得好,让他不敢相信呢。”   方琮珠笑了起来:“大哥就喜欢这么弯弯道道的绕着说话,也不直接一点。人啊,就该多一点真诚,少一点套路!”   方琮亭笑着拍了她一下:“胡说,大哥什么时候不真诚了?”   三个人说笑着进了起居室,李妈又接着端过来几块蛋糕:“这也是大小姐做的。”   方琮珠得意的看了方琮亭一眼:“大哥,你再尝尝这个!”   前世烘焙流行的时候,她就已经跟上了时代的步伐,成了烘焙小能手,每天弄出各色小点心,配上拍照专用的器具——精致的小碟子和茶盏,格子餐桌布,再搭上一盆修剪得很有层次的小雏菊,拍了照片发到朋友圈,配上文艺范的文字:春雨连绵,毫无心绪,只能随便烤几块蛋糕了。   照片才发出,下边就无数点赞评论,她忙着回复,半小时飞快的就过了。   她本来打算如果自己失业了就去开个家庭烘焙店,没想到忽然就穿越了,然而她也没想到民国时代的上海,烘焙竟然也同样的流行——当然,仅限于大户人家,穷人是没这闲情逸致去学这样东西的。   饭都吃不饱,还想吃这些?真是何不食肉糜了。   方琮珠装模作样跟着李妈在厨房里学了学以后就正式出师了,弄得李妈连声感叹:“大小姐就是聪明,才这一阵子功夫,就学会了烘焙!有些人就是学了大半年都还分不清那些放到面粉里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都是李妈你教得好,我一听就懂了!”方琮珠恭维了下李妈,欢喜得她笑得眯了眼睛。   看着方琮珠端着盘子出去,李妈又忍不住感叹,大小姐真是命苦哟,贤惠温柔又美貌,最后落了个离婚的下场,还不知道老爷和夫人知道了会是怎么样的反应呢。   方家兄妹陪着孟敬儒说了一阵子话,眼见着外边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孟敬儒笑道:“该动身了,宝兰庭这阵子该是人多起来的时候了。”   宝兰庭?这饭店的名字倒也别致。   方琮珠站了起来:“我去将这围裙还给李妈。”   她婀娜多姿的朝起居室外边走,孟敬儒看着方琮珠的背影,略略有些发呆,等着回过神来,正撞着方琮亭的目光。他尴尬的笑了笑:“方小姐学东西真是快,这些糕点实在好吃,若说是个新手做的,定然没人相信。”   方琮亭趁机吹嘘了自己的妹子一番:“我们家琮珠,自幼便冰雪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他一点也没心虚,毕竟琮珠有自己的特长就够了,人无完人嘛。   “看得出来,方小姐的面相一看就是兰质蕙心。”孟敬儒深有同感:“琮亭老弟,像方小姐这样的女子,世间不多啊。”   他的恭维话听得方琮亭心里头喜滋滋的,看着孟敬儒的眼神也不同了几分。   以前看待孟敬儒,只是同学,生意上的搭档,现在看着他,可是掺杂了些别的感觉——或许他会是将来的妹夫呢?   只是,他瞬间又想起了林思虞。   今日他来找自己,涨红着一张脸孔,很生气的声音,他和林思虞相识有好些年了,第一次看到他这般愤怒。   若是自己摊上这事情,可能会比林思虞更生气吧?女方一声不吭的登报声明离婚,就这样散伙了,之前都没有半点沟通,这分明是完全不把他看在眼里。方琮亭的目光落到了沙发上放着的那个背包上,里边有一包东西是林思虞要他转交给琮珠的,方才一直在喝茶吃糕点,却忘记这事情了。   况且孟敬儒在,他也不方便拿出来,只能晚饭回家以后交给琮珠了。   没多久,方琮珠走了出来,依旧穿着那件樱桃红色的衣裳,只不过重新梳了一下头发,翡翠拿着包跟在她身后,脸上一副自家小姐终于要出去见世面了的兴奋神色。   “方小姐这衣裳莫非就是昨日……”   孟敬儒看着方琮珠,她的穿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昨天店员手里擎着的,就有这种颜色似的。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的,这衣裳只是可惜了衣袖,做成这么大的口子,没收住,走路都带着风一般,觉得有些虎虎生威呢。”   听她这般描述,孟敬儒忍不住笑了起来:“方小姐好口才,说得真是幽默。”   走到大门之外,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车头有些大,看上去颇为沉重。   “琮亭老弟,方小姐,坐我的车罢。”   孟敬儒打开副驾驶的门,朝方琮珠一伸手,方琮珠笑了笑:“我可坐不惯前边,看着那些车啊人啊的直直扑过来,我会觉得紧张。”   她本是托词,不想坐副驾驶而已,但听在孟敬儒的耳里,只觉得方大小姐真是娇柔可爱,就连坐副驾驶座都不肯,就因为害怕那些迎面来的人和车。   瞬间他心中充满了一种豪情,自己一定要好好的护住她。 第10章 宝兰庭险象环生   暮色苍茫,如残血般的夕阳已经开始在青莲的暮霭间渐渐隐没,西方的那抹晚霞颜色也愈发的深了一些,似美人唇上的口脂,哑光里透出一点点魅惑的红色。   汽车缓缓的从别墅门口开走,大门的石柱后边探出了一个头,站在那里看着汽车的尾灯慢慢的朝前边去了,心里满不是滋味。   还只走到大门口,没来得及钦响门铃,就看到小洋楼里有人走了出来。   他见着那个窈窕的身影,心里头忽然猛的一紧,不知道为什么,瞬间就有些气短,赶紧隐藏在大门石柱之侧。   想见她说个清楚,可又不敢见她。   林思虞手中捏着那一份《申报》,眼前幻想了无数种与方琮珠见面的方式。   可是没有一种是他能实施的,他甚至连最寻常的那一种都做不到。   见了面又能如何?拿着《申报》质问她,为什么要听她兄长的摆布,随意登报离婚,却不愿意和他当面说个清楚?   林思虞是受过新式教育接受了新思想的人,他并不觉得离婚是一件什么丢人的事情,可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离婚——好聚好散不行吗?他又没有那种非她不可的想法——谁离开谁是活不成的呢?   他可不会因为离婚而借酒消愁或者一蹶不振,终止这个本来就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一个明智之举,只是方琮亭用错了方式,至少他可以带着方琮珠和他来说个清楚,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离婚,林思虞咽不下这口气。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越发跳得厉害,站在柱子后边,身子忍不住有些摇晃。   他的手抠进了石柱的缝隙里,极力压制住那几乎要跳出喉咙口的心。   几个人走了出来,林思虞看着他们的背影,那是方琮亭兄妹,还有一个人他并不认识,瞧着穿着打扮,应该是家境不错的绅士。   几个人在汽车前边说了些什么,方琮亭上了前边那个座位,那个绅士和方琮珠说了几句什么话,方琮珠笑了起来,她微微仰着头,小巧的下巴看上去格外精致。   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林思虞就像踩了个弹簧一样,猛然冲了出去。   可他只来得及追到一股尾气,汽车渐渐的开去了马路上。   汽车打了一把方向,方琮珠的眼风一转,余光看到了大门口站着的那个身影。   好似……是林思虞?   虽然只见过一面,她对这个渣男还是记忆甚深。   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盯着汽车,手里捏着一份报纸,方琮珠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是心疼妻子的十里红妆长着翅膀飞走了罢?方琮珠低头咬了咬牙,渣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你对原主体贴一些,也不会遭遇这样的变故。   对,自己就是代表月亮消灭你的宇宙无敌美少女。   在前边开车的孟敬儒心里头忍不住颤了颤。   他刚刚留意从后视镜里看她,虽然镜面不平整,感觉人有些走样,可是她的一颦一笑依旧能牵动他的心绪。   她那微微一笑真是极美,说不出来美在哪里,可就是那样牵动人心。   就如春风抚摸过花瓣,那么柔软的触碰。   汽车很快开到了宝兰庭,方琮亭兄妹先下了车,门口的门童引着孟敬儒开了车到后边停车的地方去,一路上殷勤得很——迎宾很会看人下菜,对于开汽车的客人,他可是要拼命吹捧的。   “先生的车技真是好,一把就停到位了。”   孟敬儒没有理睬他,径直朝宝兰庭大门口走,门童紧追不舍,看到他的目光望向门口站着的方琮珠,灵机一动:“先生的未婚妻真是美得世上少有。”   孟敬儒哈哈一笑,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块鹰洋扔在他手中:“你快去接待别的客人罢。”   门童欢喜得很,把那块鹰洋捏紧在手心,赶紧跑到门口替他们拉开门:“三位请进。”   方琮珠第一次亲眼见识到民国时代的大饭店,和她想象里的很有差别。   中间空了一个很大的圆形场地,四边装着彩色的灯带,也不知道究竟是干什么用的,空地周围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卡座式样的餐桌,她略微统计了一下,最多只有十五个这样的卡座,这种结构,如何能支撑饭店庞大的开支?   位于繁华地段,租金定然不会便宜,装修在这个年代应该算是顶顶好的,光是中央的那水晶吊灯,奢华得让人咋舌,饭店里有不少服务生在走来走去,后边厨房里的人工支出也是一笔很大的费用。   看到妹妹迷惑的打量着宝兰庭,方琮亭以为她是惊奇于中间的那块空地,笑着对她道:“这是舞池,也是西洋那边传过来的新式玩意,等会有乐队奏乐,食客们若有兴致,即可下场跳舞。”   “嗯,吃多了消消食也是好的。”   方琮珠自言自语。   方琮亭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旁边孟敬儒的脸上绷不住,只是觉得自己开口大笑有些不尊重女士的嫌疑,从西装的上边口袋里拿了手帕捂住嘴,假装是在咳嗽,可帕子后藏着的嘴角忍不住朝上勾了起来。   方小姐真是可爱得紧,一片纯真。   “琮珠,这可不是饭后消食,这是特地营造出的罗曼蒂克的氛围。”方琮亭向妹妹解释,可忽然想起她不懂英文,自己说罗曼蒂克她根本就不会理解,赶紧又补充了一句:“这里来吃饭的,大部分都是想来花前月下的。”   方琮珠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来宝兰庭吃饭的人,吃饭是假,跳舞是真。   其实跳舞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中国人被拘束久了,外国的交谊舞传了过来,就成为了一些流氓的幌子,号称是接受新思想抛弃旧观念,实际上就是想摸摸女士们柔软的腰肢揩揩油满足他们的猥琐心理罢了。   服务生走过来问他们可否订了座,孟敬儒报上自己的名字,服务生赶紧引着他们去了二楼的包厢。   二楼比一楼要大,全是包厢雅座,可中间依旧留了一个空缺一直延伸到三楼。   这处空地刚刚好可以把那盏豪华吊灯垂到一楼不显得矮小,而且二楼的食客还能俯视下边一楼的舞池,全方位观看。   三个人刚刚走上楼,就有人过来跟孟敬儒打招呼,似乎与方琮亭也见过一两次,孟敬儒一提醒,他便反应过来,赶着上来握手喊“方先生”。   三个人开始聊生意,聊时局,最后还聊到了环球剧院的名角。   方琮珠站在一旁有些兴趣缺缺,男人凑到一起永远是这些话题,时政和美人,他们好像再也找不出别的事情好说。她伏在了二楼的栏杆上,眼睛朝下边的舞池看了过去,见到有几个穿着马甲戴着领结的人正坐在那里调试乐器,断断续续管弦之声飘入了耳中。   不知道他们在弹奏什么,可那曲调挺好听的。   方琮珠她饶有兴趣的观察着那几个演奏者,她前世修过小提琴,故此对那个小提琴手很感兴趣,她看他调试着小提琴上的弦,拉了拉那根弓,又时不时的侧耳听一听声音,一副很专业的样子。   然而,渐渐的,她听出了不对。   这小提琴的声音比较沉,音色一点也不轻柔缠绵,总感觉有一种“嗡嗡嗡”的杂音。   这应该是琴的面板里有点问题。   方琮珠想喊那个小提琴手一句,可是想想自己的身份,此刻的方琮珠只是一个刚刚从乡下出来的土妞,怎么会懂这些高雅的西洋乐器呢?她默默的忍了下来,心中祈祷那个小提琴手能够赶紧找出问题。   一楼内厅的推门被拉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身边还走着一位穿着长旗袍的窈窕淑女,两个人身后跟了好几个穿着军装的卫兵。   “大哥,这个人是谁?看起来好气派的样子,吃饭都要带着卫兵。”方琮珠好奇的看了那个中年男人一眼,这人长得真是丑,可惜了他身边陪伴的女子,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方琮亭探头看了看,摇了摇头:“不知道,应该是军队里的人吧。”   孟敬儒看了一眼,很是讶异:“我和他见过一面,是国民政府派驻上海的一个师长,姓……”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就听到几声枪响,宝兰庭的食客们一片尖叫。   方琮珠唬了一跳,以前看电视的时候经常看到各种qiang战,可这事情真搁到自己身上了,却怎么也无法冷静,她抓住栏杆,趴在上边,一双腿都软了,再也挪不动脚。   趴在栏杆上,她看到了那个小提琴手正在朝门外冲,那把小提琴已经摔碎,木板和琴弦乱七八糟的躺在地上。   原来,小提琴的肚子里藏了一把qiang。   “琮珠,琮珠!”方琮亭扑身上来,盖住了她:“你别慌,有大哥在呢。”   孟敬儒此时也赶了过来,伸手去抓她:“方小姐,咱们别到这里,空旷的地方太危险了。”   方琮珠吃力的从方琮亭的保护下钻出了脑袋:“孟大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咱们坐到包厢里,外边的流弹打过来不也是一个死字?还不如到这里看着情况好躲避一二。”   孟敬儒睁大眼睛看着方琮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11章 心有所系探明珠   铁艺栏杆的大门仿的是西方装修风格,正中间是一座铁艺雕像,本是圣母玛利亚携着两个小天使,可是此刻暮色迷离,看起来就如一个烧糊了的大饼。   林思虞盯着铁艺栏杆的大门看了片刻,正准备走开,有人殷勤的喊着他:“姑爷,姑爷!”   听到这个称呼,一颗心忍不住跳了跳。   有些尴尬的看了过去,守着大门的阿忠探出头来,冲着他热情的笑。   “大少爷和大小姐去了宝兰庭用饭,你可以过去找他们!”   阿忠根本就不知道方琮珠已经登报声明离婚,依旧把林思虞看成方家的姑爷:“要是姑爷不想过去,那就进屋子坐一会儿,让李妈给你弄点吃的?”   他都已经和方琮珠离婚了,怎么还能在这里冒充姑爷,林思虞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片,口里含糊道:“我过去找他们,反正也不远。”   阿忠憨厚的笑:“大小姐难得来一回上海,肯定是要和大小姐一块儿用饭了。”   林思虞夹着那份《申报》,飞快的朝前边走了过去,心里带着一丝丝屈辱。   方家的下人不知道怎么看待他的,或许他们谁都会瞧不起他罢——毕竟林家已经家道中落,而方家的生意却是蒸蒸日上,在大上海的纺织业算得上数一数二。   林家与方家的联姻,别人都说是门当户对,只有当事人心里头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给他订了亲事的时候,林思虞年纪尚小,根本不知道定亲到底意味着什么,等他长大了些,大人们开玩笑之时说着要早点给他完婚,他方才明白自己早就不是自由之身。   他极力反对过这桩亲事,并不是他心有所属,他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是什么,只是因着受过新式教育,对于自由有一种无比的崇尚,不想自己的命运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父亲一句话就决定。   “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自己去找的道理?那种随意答应男人求婚的女子,会是什么好人?”林书明拍着桌子勃然大怒:“毛都还没生齐全,就想跟我来唱反调了?这家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林思虞被他爹骂了一顿,然后又被他娘哄着:“方家的大小姐很好的,你爹不会胡乱就给你定下亲事的,你别想太多。”   威逼利诱,他不再反抗,可心里头总是有那么一道坎过不去,和方琮珠成亲以后,父母曾让他从方琮珠手里拿银元出来,他断然拒绝了:“那是她的钱,是她的嫁妆,我怎么能靠着妻子的嫁妆过生活呢?”   后来不知道父母用了什么手段,应该是从方琮珠手里拿到了钱。   因为他的父亲开始朝上海跑了,有时候来复旦找他,脸上红光一片,看着就知道是喝了不少酒:“我遇到了北平的几个老朋友,大家都在寻找机会,肯定能东山再起的!”   家里虽然不算太穷,可是经常跑上海活动的经费却是难以拿得出手的,林思虞心里揣测着,父亲能大手笔的在上海花钱,应该靠的是方琮珠的嫁妆。   他觉得这是一种羞耻,父亲怎么能这样做?从成亲那日开始,他就已经不再接受家里的生活费,靠着写稿和做助教来维持自己的生活,有时候方琮亭邀请他来江湾的别墅,他都尽量回绝,不想沾了方琮珠的光,弄得方琮亭有些生气:“思虞,和我妹妹成亲以后,咱们应该更亲近了些,现在你反而和我疏远了不少,即算你不把我当大舅子看待,至少咱们还是朋友罢?”   方琮亭这样一说,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这才开始坦然出入方家在江湾的别墅,可心里还是有一种负担,总觉得方家的人有些看不起他。   心绪不宁的走到那条路的尽头,来到了十字路口。   林思虞站在那里想了想,无意识的朝一条路走了过去。   又走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他没有犹豫,继续朝前走,仿佛心里头已经有了目标一般。   走了不知道多久,前边忽然飞快的开来了好几部汽车,走在马路上的行人和黄包车纷纷避让,林思虞也赶紧朝人行道里边躲了躲。   “这是怎么了?怎么来这么多巡捕?”   “出事啦!没看到前边封路了?”有人小声的说着话,嘁嘁喳喳的声响。   穿着灰色衣裳的巡捕从车上跳了下来,手里握着棍子朝前边那条路跑了过去,林思虞紧走两步追着往前边看了看,确实,那个路口放置了两个路障,一条绳子将路障给栓了起来把整个路口给封住,两边都站满了巡捕。   此时天色已黑,浅黄色的路灯亮了起来,巡捕们背上的长qiang被路灯照着,微微的闪着冷光。   “出事了出事了!宝兰庭出了凶杀案!”   有人喘着气朝这边走:“快些莫要过去了,那现场,啧啧啧……”   他这话说半句留半句,旁人听了有些着急:“可死了人?”   “如何没死人?血流成河!”   见有人询问他,那人夸张的叫了一声:“哎呀呀,地上躺着的那人呀……唉,到处都是血,看着都怪瘆人的!”   前边就是宝兰庭了?林思虞愣了愣,他怎么就走到这个路口来了?   凶杀案?他忽然一惊,拔腿朝前边走。   方才阿忠说方琮亭和方琮珠兄妹来了宝兰庭吃饭,现在有没有危险?他得去看看。   不管方琮珠是不是刚刚和他离婚,至少他很方琮亭是好朋友,好朋友遇着危险了,他肯定要关心,要陪伴他。   林思虞快步走到路口,守在那里的巡捕看了他一眼:“闪开闪开,巡捕房正在调查凶杀案,你不要到这里妨碍公务!”   林思虞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证件来:“我是《申报》记者,要前往采访第一线的要闻!”   这是郭子良给他弄到的证件。   当时郭子良力邀他去《申报》做编辑,林思虞没有答应,只说一切以学业为重,郭子良给他弄了一本记者证:“以后走在路上看到什么能上头条的事情,赶紧去采访,别耽搁了这新闻的新字!”   他接过那本记者证看了看,郭子良拍着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有了这本证件,你去百乐门和环球剧院都不用买票!”   郭子良为人不错,只是有个癖好,喜欢女人,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   林思虞默默的把那本记者证收了起来,他并没有郭子良的爱好,只不过有这个证件在上海滩兴许能起点作用,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巡捕验看了记者证,又伸手把林思虞上上下下的摸了一遍,没发现qiang支等可疑的物件,挥挥手让他走进了那条马路。   马路前端空荡荡的一片,看不到行人,林思虞心里有些紧张,一步步的朝前走,唯恐从某个角落里飞来一颗子弹将他打倒在地。他看着不远处宝兰庭的招牌上的霓虹灯管闪闪烁烁,心里头稍微稳了一点心神——他想要去的地方就在前边。   宝兰庭门口已经稍微清理过,他并没有看到血迹,这时候一阵喧哗之声,大门被推开,从里边抬出了一个人。   担架之侧跟着几个卫兵,扭住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   那个女人身材窈窕,穿着新潮的旗袍,被卫兵拖着朝前边,高跟鞋已经掉了一只,绸缎旗袍的下摆擦在地上,被晚风吹得窸窣作响。   “这事跟我一点干系都没有!”   女人一边哭泣一边嘶叫,声音犹如被割了喉咙的鹅,有些沙哑,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做得很好的发髻此时已经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   卫兵们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情,只是拖着她朝前走,这时候却被巡捕们给拦住了:“她是重要的证人,我们要把她带回巡捕房去!”   “你们来我们师部要人吧!”   卫兵们趾高气扬,没把巡捕放在眼里,两边一言不合眼见着就要动手,有人已经拔出武器,林思虞听到“咔啦咔啦”的拔枪栓的响声。   局面一度混乱起来。   趁着乱,林思虞溜进了宝兰庭的大门。   里边一片混乱,所有的人都惊魂未定的站在那里,小声议论着方才发生的事情。   林思虞看到了舞池旁边有一滩血迹,想来凶杀案就在此处发生。他盯着血迹稍微看了看,觉得那滩血略微有些暗,除此之外,没有异样的感受。   他自己都有些吃惊,原本以为自己会感到恐惧。   在一楼找了一圈,没见着方琮亭兄妹,他举步朝二楼走了过去,还刚刚上楼梯,他就听到了方琮亭愉快的声音。   他躲在墙壁后看了看,方琮亭站在靠里边的扶手面前,正和一个高个子男人说话,两人神色甚是平静,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再朝旁边看过去,林思虞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那人穿着樱桃红的裙裳,还是掐腰式样,显得她身材窈窕。   她静静的站在那里,微笑着听方琮亭说话,眉宇间没有半分惊慌失措。   林思虞盯住那个身影看了许久,忽然一点亮光闪动,她鬓边的那水晶夹子的方向有了改变。   方琮珠朝楼梯口这边转过了头。   林思虞心中一慌,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身子紧紧的贴着墙面。 第12章 唇枪舌战不饶人   脚步声渐渐的传了过来,虽然周围不时有说话的声音,可他依旧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脚步声,就像踩在他心底一样,一点点的踩了进去,那柔软的一块渐渐的被鞋尖鞋跟揉搓着,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吸一口气,感觉两肋都有些酸。   “哒、哒、哒……”   似乎有点鞋跟,落在橡木的地板上,清脆得好像有人拿了小锤子在他耳朵边上敲,林思虞猛的抬起头来,眼睛朝楼梯拐弯的地方看。   一张美人脸俏生生的贴在墙边,樱桃红的衣裳和雪白的墙面衬着,充满了生机。   方琮珠从楼梯上边走下来一步,唇边挂着笑容。   “林先生,你是来找我理论的吗?”   没想到林思虞竟然这样执着,从方家的别墅追到了宝兰庭,也算是意志坚强。   见到她,林思虞下意识伸手进了长衫口袋,《申报》折着放在里边,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   理论?为何要找她理论?这则离婚声明,难道不是方琮亭给弄上去的吗?   他来宝兰庭,只是……   林思虞愣了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宝兰庭,只是听说宝兰庭出了凶杀案,他下意识就朝这边走了过来。   看着那唇红齿白的美人脸,林思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是个乡下人,知道的东西有限,”方琮珠一只手扶着墙,翡翠手串在走廊灯光的照射下闪闪的发着光:“不过我听说过你们这些念过新式学堂的人结婚离婚都很随便,只要登下报就行了,所以我昨天跑到上海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情。”   “那则离婚声明是你弄出来的?”   林思虞不可置信的看着方琮珠,他站在楼梯下半段,需得仰头看她,这姿势让他觉得有些难受,更何况方琮珠看他的目光是带着一种不屑的居高临下,显得气场十足。   “是啊,是我弄出来的。”方琮珠愉快的笑了起来:“这事情没什么为难的,只要让司机开车送我去《申报》,进去以后和编辑说一声,出了钱就能刊载了。只不过《申报》也真够黑的,就这么几行字,要了五块大洋。”   林思虞咬牙:“你倒是把套路摸清楚了。”   “你一直嫌弃我,我现在主动声明和你离婚,你怎么反倒舍不得了?”方琮珠的手无意间拨过了手腕上那串翡翠珠子:“你是舍不得和我离婚,还是舍不得我们方家打发的嫁妆?”   “你……”林思虞的脸色变得很难堪:“你说的话太难听了!”   方琮珠含笑望着他:“还好吧?也就是说出了事实而已,若你心中觉得不舒服,我深感抱歉。”   看到林思虞那副脸黑黑的样子,方琮珠心中就兴奋,她总算是代着原主狠狠的反击了一把。   难道只有渣男肆意妄为,就不许原配反抗?她可不再是原来那个逆来顺受的主儿,渣男遇到她,只有撞南墙的份儿。   林思虞咬牙切齿:“成亲那晚我就与你说清楚了,我不会用你的嫁妆,一分一毫都不会挪用,你当我只是说着玩的?自从你嫁了我以后,我再没问家里要过生活费,就是怕你误会我用了你的钱,为何你此刻又把嫁妆这事情挂到嘴边?”   他的手抓紧了衣裳口袋里的那份报纸,胸膛不住起伏,一口浊气热乎乎的在口里蠕动着,实在就要冲口而出。   听了他的话,方琮珠愣了愣,没想到林思虞还说过这样的话?   他还挺有骨气的嘛。   “那你是靠什么维持生活的呢?”方琮珠冷冷一笑:“你没问家里要过生活费?大上海可不比苏州乡下,只要呆在家里不出门就能对付过去,我可不相信你这花言巧语,少不得是要从公中账面上支出的。”   林思虞的手捏着《申报》,骨节发白。   他实在想不通,那个木头人一样的小媳妇,怎么忽然就这般伶牙俐齿了?   “你大可以回去查账。”林思虞向上走了两步,眼睛里两簇怒火灼灼,似乎要要窜出来将她烧成灰烬,方琮珠见他这模样,忍不住朝后边退了一步,鞋子碰着了后边的楼梯挡板,“啪啦”的一声响。   “哎呀!”她弯下腰,伸手抚了抚脚后跟。   穿着玻璃丝袜的腿跟没穿袜子完全没区别,实打实的撞到木头上,甚是吃痛。   弯腰之际,她鬓边一绺头发飘在空中,前后不住的摇晃,似乎风中的花朵,摇曳生姿。   林思虞看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停住了脚,声音也变得缓和:“你若是不相信,自可以去问你兄长,这一年里我是怎么挣钱的,他应当不会昧着良心说假话。”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那个小女人一眼,转身走下了楼梯。   方琮珠站在那里,看着林思虞一步步的走了下去,心里头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林思虞,和她从书里认识的林思虞,好像有些不一样啊。   她的潜意识里,林思虞就是一个渣男,登报离婚将原配抛弃,又在美国和他心目中的白月光结婚,最后回忆录里还不忘要描黑原配一把,说她诸多刁难胡搅蛮缠,着实可恶。   可是,这两天自己了解到的林思虞,似乎比她潜意识里的那个林思虞要品行好——至少他没想到要靠着妻子的嫁妆过舒服日子,而是自己努力挣钱。   “琮珠,琮珠!”   背后传来方琮亭的呼唤声,她赶紧转过身朝二楼跑了上去:“大哥,我在这儿呢。”   看到她走出来,方琮亭这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他真不放心她独自一人行走,更何况刚刚这里还出了一桩凶杀案。   “去做什么了?”看着她走过来,方琮亭露出了一丝宠溺的微笑:“刚刚和敬儒兄才到那边看一眼,就见不着你,实在有些心慌。”   “大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方琮珠娇嗔一声,冲他翻了个白眼。   方才她靠着栏杆朝下边看,见着了林思虞站在舞池旁边看了一阵,然后蹬蹬蹬的上了楼梯,她这才赶过去拦截他。本来是想要尽情嘲笑奚落他一番,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动怒,没跳起来和她争执,说了两句以后就这样离开了。   孟敬儒站在一旁笑:“琮亭老弟,方小姐,咱们进雅间用饭罢,宝兰庭的后厨这时候应该已经开火了。”   他看到了方琮珠翻白眼,不仅不觉得难看,反而觉得格外娇媚。   美人就是美人,翻个白眼都依旧是美人。   三个人回到雅间,没多久服务生就把点的东西送了过来。   这次用餐很西化,首先是饭前水果切片,接下来才上正菜,配着一支冰镇香槟。   方琮亭唯恐妹子不知道如何使用刀叉,进雅间之前在她耳边低声道:“琮珠,你看我怎么做的,可别弄错。”   方琮珠点头:“好。”   以前倒也经常吃西餐,这规矩还是知道,只不过她现在必须装出新手的感觉来,千万不能露馅。   方琮亭怎么做,方琮珠也怎么做,完全复制。   孟敬儒却弄错了这里头的意思,笑着道:“琮亭老弟和方小姐喜好都一样,果然是兄妹。”   他体贴的用叉子把一块黑胡椒牛柳放到了方琮珠的盘子里头:“方小姐,尝尝这个,宝兰庭的厨子最擅长做这道菜,牛肉滑嫩细致,好吃得很。”   方琮珠点了点头:“谢谢孟大哥。”   孟敬儒点了四道菜,加上饭后甜点和冰镇香槟,实在也不少,可是因为刚刚发生了惨案,故此宝兰庭用餐的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孟敬儒还和方琮亭讨论,今天的西餐做得不如平常入味,感觉没以前好吃。   “可能是厨子被吓到了。”   方琮珠说了句俏皮话,孟敬儒愣了愣,开心的笑了起来:“果然还是方小姐观察入微。”   四道菜分量不算少,三个人没有吃完,香槟也只勉强喝了一半,此刻忽然间有管弦之声,音乐悠悠扬扬的响起,在人的耳边飘来荡去,颇为美妙。   “方小姐,可否赏脸一起跳支舞?”   孟敬儒站起身,将座椅拉开,彬彬有礼的弯了一下腰。   方琮珠看了方琮亭一眼。   虽然她会跳一点国际标准交谊舞,可她现在还没有想和别的男人翩翩起舞的心思。   “我妹妹……”方琮亭尴尬的笑了笑:“她刚来上海,这些新式东西,她都不会。”   孟敬儒赶紧道歉:“方小姐,真是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方琮珠冲他笑了笑:“没事没事,是我自己不思进取,怨不得你。”   见方琮珠没有怪他的意思,孟敬儒方才松了一口气:“方小姐,此番来上海可有什么打算?”   方琮亭正准备帮她说话,方琮珠自己开口:“我想来看看复旦大学的招考简章。”   “什么?”方琮亭唬得连叉子都掉到盘子里了,琮珠要考复旦?她在开什么玩笑?   “方小姐真是有志气!”孟敬儒大声赞了一句:“难得女孩子有方小姐这样的志向。”   他举起高脚酒杯,向方琮珠晃了晃:“我敬方小姐一杯,祝方小姐考试大捷如愿以偿进复旦,与令兄成为校友。” 第13章 孟敬儒宝马相送   音乐似流水一般洄漩在耳边,似乎有个穿着薄衫的美人在树林间游弋,动人的容颜在树丛间若有若现,极诱惑人,仿佛在朝人招手,让人不由自主随着节奏摇摆。   方琮珠倚靠在栏杆上,看着底下舞池里翩翩起舞的人群,脚下的步子踩着音乐的节拍很到位。   他们的脑袋时而凑在一处,仿佛在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时而又迅速分开,鬓角戴着的大红花朵上的水钻映着水晶灯光,一闪一闪的,耀花了人的眼。   这就是大上海靡靡之音的夜晚吧,靠在栏杆上听着音乐,看着红男绿女衣香鬓影,似乎有一种醉酒的酣然,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哎呀呀,敬儒,你今日来宝兰庭吃饭也不告知我?”   女子沙哑里略带一点责备的声音传了过来,方琮珠抬头一看,那边有个穿着银绿色旗袍的女人朝这边走了过来,约莫四十多岁,脸上涂脂抹粉,嘴巴像生气了似的撅起,口红搽得有些过,看上去似乎一点蚊子血粘在那上头。   “刘伯母,怎敢惊动您呢?”   孟敬儒直起身,向那位女士行了一个礼。   “什么惊动不惊动啊,我都跟你刘伯伯说呢,很快就要到添置换季衣裳的时候了,该去蕙锦香看看有没有什么时新衣裳款式了,我还准备给你美欣妹妹添置几件首饰,刚好想问问你有没有新款的手镯。”   方琮珠依旧靠着栏杆朝下边看,心中腹诽。   果然,帅气的男生总有几个好妹妹。   “来了几款新式的,其中又个新款玫瑰花扣搭边的金手镯,样子算精致,可能美欣妹妹会喜欢吧,您什么时候带她过去,我给店里打电话,通知他们接待。”   孟敬儒真是天生的商人,笑起来很温和,让人看着舒服得紧。   “你现在学业很重?难道就不能抽点时间出来陪着挑选?”那位刘伯母挑了挑眉,那画得黑黑的眉毛似乎是两座小山压在眼睛上边,嘴唇此时已经拉平了,感觉有些厚,显得整个人不伶俐。   孟敬儒陪着笑脸:“刘伯母,实在抱歉,最近真的是有些忙。”   那位刘伯母很不悦的看了孟敬儒一眼:“敬儒,我看你现在时间挺多的啊,今晚不就在宝兰庭吃饭吗?”她看了看站在那里的方琮亭:“和朋友一块儿出来吃饭?”   “是,这是我复旦的同学,我们两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孟敬儒向那个女人介绍了一下方琮亭:“他姓方……”   “姓方?跟你家有生意上的往来?莫非是那个方正成的儿子吧,做纺织的。”   “刘伯母真是交游广泛。”孟敬儒恭维了那女人一句,转头看了一眼方琮珠,本想介绍一下她,可看着她似乎根本没有朝这个方向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上海滩真没有刘伯母不知道的人。”   那女人嘻嘻一笑:“敬儒,你可真是会说话。来,陪刘伯母跳一支舞,怎么样?”   “我的荣幸。”   孟敬儒朝她弯腰伸手,很有礼貌的请她下去。   方琮亭靠拢到方琮珠身边跟她解释:“做生意的免不得会有一些不能推掉的应酬。”   他知道妹妹思想守旧,生怕她会误会了孟敬儒。   看得出来孟敬儒对琮珠很有兴趣,现在琮珠是离异之身,少不得要再结婚的,若是孟敬儒不嫌弃离过婚的身份,那倒也是个极好的人选。就是怕琮珠看到孟敬儒和人跳舞,以为他不是个什么好人,能帮着他解释一下便更好。   方琮珠笑着回头:“大哥,我们回家罢,酒足饭饱,还占着此处不走,岂不是会影响了人家的正常交际?”   方琮亭心中一急:“琮珠,你可是误会了敬儒?”   方琮珠愣了愣,旋即明白了方琮亭的意思,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们既然又不会跳舞,何必到这里久呆?不如回家早些休息罢。”   听她这般说,方琮亭才稍微放了点心。   琮珠还想留在上海念书,若是思想观念陈旧,看什么都不顺眼,那她还不如早些回苏州乡下过她想过的日子,免得心里头堵得慌。   “咱们等敬儒跳舞回来和他说一声再走。”   舞池里的人荡来荡去,音乐声中,高跟鞋的尖跟磨着地面细微的呲呲作响,方琮珠低头看着,刘伯母的耳坠和她银绿色的旗袍面料似乎融为一体,闪闪的发着绿光。   等孟敬儒回来,方琮亭便带着方琮珠告别:“敬儒兄,多谢你的厚意,我们先走了。”   孟敬儒赶紧提出送他们兄妹回家。   “孟大哥,不必了,你不是还有朋友在吗?”方琮珠含笑朝他挥了挥手:“我和大哥坐黄包车回去,我还没坐过上海的黄包车呢,很想坐着逛逛,看看上海的夜色。”   “那……好吧。”孟敬儒转身跟那位刘伯母说了一句,陪着方家兄妹下楼,把他们送至门口:“真是不好意思,遇到了一个大主顾,实在是没办法推托。”   方琮亭笑:“能理解的。”   方琮珠笑靥如花:“能理解的。”   孟敬儒略微皱了皱眉,带着一丝愁苦望向方琮珠。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留到这里陪那个刘伯母,可是……刘裕之可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红顶商人,黑白两道都吃,这位刘太太乃是他的正房夫人,他不好得罪。   望着方家兄妹拾级而下的背影,孟敬儒没由得心里空荡荡的一片。   他猛的拔足追了出去:“琮亭老弟,方小姐,等等我!”   方家兄妹转过头来,惊愕的望着他。   “这里刚刚才出了事,也不知道会不会准你们就这样走路出去,我送你们。”孟敬儒说得又急又快,生怕他们不同意:“你们略等等,我这就去停车场开车过来。”   没等方家兄妹发言,他便飞快的朝后边停车场跑了去。   “大哥,不是说他要应酬吗?”方琮珠有些担心:“那个刘伯母一生气,会不会以后不跟他做生意了啊?”   方琮亭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啊,只不过敬儒兄应该有把握罢。”   兄妹两人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很快就见着了孟敬儒那辆福特轿车从后边转了出来。   幸好孟敬儒开车送他们,否则方家兄妹还真走不出去。   宝兰庭大门口还站着几个巡捕,拦着那些想出去的人不放:“这人命案子实在严重,一切人等都不能出入,想回家等到晚上十点以后再说!”   孟敬儒按了按喇叭,站在那里的巡捕赶着走了过来。   “我是孟氏的少东家。”   摇下车窗,孟敬儒递出了一张名片,名片下边放着两块鹰洋:“我送方氏纺织的大少爷和大小姐回去,你们把大门开一下。”   那巡捕接了鹰洋,就着霓虹灯招牌看了看那张名片,踮着脚尖朝车子里看了看,见到一对年轻男女坐在那里,穿着打扮很时髦。   “走罢走罢!”   那巡捕挥了挥手,大门口的人将一边大门打开,孟敬儒开着车出了宝兰庭。   到了前边十字路口依旧有路障,孟敬儒故技重施,这才将车从那条路里,开出来,方琮亭叹了一口气:“巡捕房也是只知道要钱的。”   “他们不靠这时候捞钱还靠什么时候?”孟敬儒握着方向盘,淡淡应了一声:“平常发的那点钱,还不够他们到外边喝酒的。”   “那倒是。”方琮亭点头。   “好在还能挣点外快,否则一家老小都得要喝西北风。”孟敬儒嗤嗤一笑:“若不是他们贪财,现儿你们还出不去呢。”   方琮珠没有说话,目光看向窗外。   夜上海没有她想象里的那样繁华,路上行走的人并不多,时不时的能见着一群年轻男女走过去,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距离至少有一尺那么远。   没多久,汽车便在江湾别墅前边停了下来。   方琮亭和方琮珠向孟敬儒挥手作别,兄妹俩转身进了大门。   “大少爷,大小姐。”   阿忠赶过来开门,看了看兄妹俩,略略有些奇怪:“姑爷没跟你们一起回来啊?”   姑爷不是去找大小姐了吗?小两口小别胜新婚,应该是一起甜甜蜜蜜的回江湾来,不可能让姑爷回复旦去睡学生宿舍吧?   方琮亭有些莫名其妙:“思虞过来了?”   “啊?”阿忠摸了摸脑袋:“大少爷,大小姐,姑爷没找到你们吗?我告诉他说你们在宝兰庭吃饭的。”   “没有哪。”方琮亭略略有些心虚,想起了今日林思虞来找他的时候,那张通红的脸。   他那模样显得很生气。   方琮亭想了想,若他是林思虞,他肯定也会生气。   男子汉大丈夫,莫名其妙的就被妻子给休了,任何一个男人可能都不会接受。   “大哥,我看到他了,还跟他说了话。”   方琮珠一边朝屋子里边走,一边把宝兰庭和林思虞交锋的事情说了一遍。   她嗤嗤冷笑:“他们家娶我,不就看在我们家的嫁妆丰厚上边?那林思虞还真是可笑,口口声声说成亲以后就没问家里要过生活费,没有用过我一分一毫。”   “琮珠。”方琮亭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复杂:“你怎么就这样小心眼起来了?思虞真没用过你的钱啊,他一直就是靠给那些小报写点文章,帮着教授做些助教的事情挣钱的。”   “啊?”方琮珠张了张嘴,心里头忽然有一种淡淡内疚,恰似这朦胧的夜色,渐渐的弥漫开来。 第14章 方琮亭转交礼物   李妈把客厅已经收拾过了,方琮亭的包被放进了他的书房。   带着方琮珠上了二楼,方琮亭把包打开,从里边摸出了一个纸包放在书桌上:“你自己看看吧。”   打开纸包,里边是一本印刷质量很一般的书,一个笔记本一个记事本,还有一个纸盒,里边盛着一支钢笔。   “这是……”方琮珠抬眼看了看方琮亭:“大哥,你送我的?”   方琮亭叹气:“不是,是思……是你的前夫送你的,今日一早他过来找我,托我把这些东西送给你,彼时他还没看到报纸,后来……”   方琮亭有些说不下去,只觉得喉咙口略微发堵。   方琮珠拿起那本书看了看,这是一本欧洲女性逐渐获得自由的简史,写得很浅显,用的是白话文,作者的名字没听说过,应该是个不知名的。她翻着看了看印刷的书号,没有像上辈子那样有条形码,很简单的写着印刷时间、出版机构等等。   “三明书店?”   她看着那几个字,觉得有些奇怪:“三明书店也能自行刊印书籍?”   “那是当然了,现在上海对印刷品之类抓得不怎么严格,只要有写稿的,有愿意帮着印刷的就能自行出版了,上次我们几个同学凑钱印了一期刊物,发到复旦那边去,效果很好,甚至还有北大那边的学生写信过来求寄几份过去。”   方琮亭说到此间时,颇有得意之色。   方琮珠心中一紧,她想起了书里对于方琮亭的描述。   进步青年,虽然家财万贯,却抛弃了资产阶级的出身,投奔到ge命的洪流之中。书中写到方琮亭参加秘密组织被逮捕,后来的事情没有详写,她因为太气愤是跳着看这本书的,故此也不知道方琮亭的最后命运是什么。   眼前的年轻人笑得很开心,朝气蓬勃的脸孔,有一种意气风发的精神面貌。   方琮珠有些担心,这么体贴和善的大哥,她不希望见着他的悲惨命运。   或许自己穿到书中,带着一双蝴蝶的翅膀,能使书里的人物命运发生改变?   “琮珠,思虞经常给三明书店写稿挣生活费的,我知道稿费,一篇针砭时弊的文章,一千字左右一块鹰洋,两千字两块,若是能有五千字的大长篇,能就能挣到八块鹰洋以上。”方琮亭的眼中闪闪有光,看得出来他颇崇拜林思虞的写作能力:“思虞真是写文的一把好手,教授们都赞他文思敏捷又目光犀利,能痛快淋漓的将时政光鲜的外衣撕下,让大家看到丑陋的内里。”   难怪方琮亭和林思虞如此交好,看来两个都是进步青年,自然有共同语言了。   方琮珠的手抚摸过那本书的封面,印刷质量不是特别好,纸张也略略有些粗糙,但是这书里的内容在这个时代却是精华,它让广大的中国女性逐渐从麻木不仁的境况里觉醒,引导着她们做出自己的抗争。   “这本书的内容瞧着有些意思。”方琮珠把书朝方琮亭那边推了推:“大哥,你们自行刊印的就是这种内容的吗?”   方琮亭看了看,点头道:“差不多,不过我们的那种受众更广,呼唤全体人民都要站起来,为了自由民主而努力战斗!”   他看了一眼方琮珠,叹息了一声:“思虞送你这本书,用心良苦。”   妹妹什么地方都好,可就是思想守旧,这可能与她从小受的教育有关系。   父母亲都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没有送琮珠去念书,只是在家里跟着母亲学了些字,女红倒是擅长,心灵手巧得很。她一直呆在苏州乡下,眼界很窄,不知道外边的世界有多么精彩,更要命的是她脑子里的那些想法,都是旧式思想,怨不得和思虞说不到一块去。   这次她终于想通了,竟然还想要报考复旦大学,不管她能不能考上,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可不能浇她的冷水,让她先去考一回,考不上再去女子学校念两年中学再参加复旦的考试也就是了。   听到方琮亭提起林思虞,方琮珠心里有些不自在。   也不知道为何,本来对林思虞咬牙切齿的痛恨,来到上海才两日,她忽然就没有那么深的恨意了,这让方琮珠觉得气馁。   自己穿过来就是要替原主报仇的,如何能忽然对仇敌没了恨意呢?这跟她的本意完全相悖。   千万不能因为一两件事情就心软,林思虞是个渣男,本质上就是。   “到了这时候送我书送我纸笔,这是什么良苦用心?”方琮珠将那包东西抱起来看了看,鼻子里哼了哼:“为何不早些送?”   方琮亭有些苦恼,他不知道该怎么劝方琮珠才好。   “大哥,你就别管这些事情了,我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以后也不再需要和他打交道了。”方琮珠抱着东西朝卧室门口走:“大哥,今天已经有些晚了,你早点歇息吧。”   “明日我还要上课,不能陪你,让李妈带你街上逛逛罢,去看看咱们家的店铺也行,要是看中了哪块料子,让他们送了过来,请蕙锦香的大师傅过来给你裁几件衣裳。”方琮亭似乎想起了什么,从书桌旁边柜子里摸出了一些银元和钞票:“带点钱到身上,看到有什么想买的就买,别给大哥省钱。”   方琮珠点头笑道:“好。”   抱着那堆东西回了卧室,打开笔记本的封面,就见上边写着几行字,苍劲有力。   予琮珠吾妻:愿岁月静好,共同进步。夫:思虞。   看着这些字,方琮珠心里头百感交集。   林思虞写这几行字的时候,应该是充满着希冀吧?只是他并不知道,方琮珠已经换了一个人,下定决心要与过去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说再见。   或许他是个不错的人,可是他却缺乏那种耐心和细致,没有能够站在方琮珠的立场上替她着想。   他们成亲有七八个月了,交流竟然如此有限,关系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呢?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把笔记本给合上。   既然已经离婚,那便不必再惦记,自己替着原主好好过这一辈子也就是了。   第二日一早,方琮亭下楼的时候,发现方琮珠正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桌子上已经放好了一盅白米粥,没多久她端了一碟子葱油银丝卷出来:“大哥,吃早餐。”   “琮珠,辛苦你了。”   妹妹真是个贤惠的女子,看着方琮珠的背影,方琮亭感叹,真是世事无常。   等着方琮亭出去以后,琮珠吃过了早饭,让李妈带着她去了方家的铺面转转:“大哥说要我去挑几块布料做衣裳。”   李妈赶紧擦了擦手:“好哩好哩,是该去家里的铺子瞅瞅,也看看方家门面的气派。”   方家的门面果然气派,与方琮珠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原本满脑子都是电视剧里那些小门面,木头板子的大门,门闩抽出来,伙计一块一块的卸着门板。可是,等及李妈带着她到了“方氏织造”的时候,她才忽然惊觉自己大错特错。   方氏织造的门面跨度很大,足足有三个她想象里的那种小门面拼凑起来的那么大,有一半是古典式的雕花镶嵌着透明玻璃,走了进去觉得铺面敞亮。   店铺里的伙计不认识方琮珠,但却识得李妈,见她对方琮珠毕恭毕敬,赶紧满脸堆笑的迎了过来:“这位小姐是想买什么样的布料?”   李妈白了他一眼:“大小姐过来了,还用出钱买?”   伙计听说是大小姐,更是笑得热络:“大小姐,恕我有眼无珠,该打,该打!”   他油嘴滑舌,装模作样的在自己脸上碰了两下,显得有些轻浮。   方琮珠皱了皱眉,这店伙计瞧着就不是个什么好人,要问问大哥能不能找个借口把他辞退了。   凡是举止轻浮的,这人品行就不怎么样。   店伙计陪着方琮珠走到柜台那边,偷偷的打量着方琮珠,见着她手上的那串翡翠珠子,很明显的流露出了羡艳的神色。   方氏织造买的东西很齐全,一年四季的都有,柜台上摆得满满登登的,店里挑货的夫人小姐挺多,好几个伙计陪着她们在介绍各类纺织品。   一年四季的都摆上……方琮珠觉得有些不太好,难道不应当是主推当季的布料,然后把那些花色最新式时髦的摆在最外边,而且是最好有广告,拿照相机拍个照片,印刷出来贴到店子外边的木板牌上,让别人一看就明白当季主推重点,这样当然更有助顾客很快就找出自己的心头好。   只不过,民国时代的太太小姐们,可能每天闲着没事情做,就靠逛店打发时间,或许她们更高兴有许许多多的布料可以看吧。   方琮珠走到夏季布料那边,看了一眼上边摆着的几卷布,指了指其中一捆细格子麻纱:“给我把那一卷打开瞧瞧。”   店伙计答应一声,赶着把那捆布搬出一段来,放在手里让方琮珠看:“大小姐好眼力,这种布是今年春夏走得最好的一种,朴素淡雅,适合像您这样的美人。”   方琮珠的手从麻纱面料上摸了过去,并不特别细腻,但是这种格子适合少女穿,特别是适合女学生,穿在身上有一种朴素的书卷气息。   “这种布,真难看。”   有人在身后轻轻哼了一句,方琮珠转过身,便见着一个穿着香云纱旗袍的年轻女子站在身边,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象牙檀香扇在轻轻的摇动。 第15章 心无灵犀点不通   “刘大小姐,刘二小姐。”   有店伙计殷勤上前,躬身作揖:“刘大小姐和刘二小姐今日想要来看看我们方氏纺织最新出的衣料么?”   方琮珠没有回头,就听到有那声音尖锐,就像什么划着玻璃,刮擦作响:“我听说你们方氏织造最近到了一批新货,故此和妹妹过来瞧瞧,没想到你们的新货竟然这般粗劣,实在难以入眼。”   “刘大小姐,这个不算是新款,是今年春天出来的,是根据苏格兰那边的风俗新织出来的一种格子布。”店伙计满脸堆笑的解释着:“今夏新出的布料在这边,我帮您给搬几款最走俏的过来瞧瞧?”   “行啊,搬几款过来看看,千万别拿这种来糊弄我们。”   那声音相当傲慢。   这分明在说她没有目光,方琮珠哂然一笑,她犯不上跟这些张扬跋扈又无见识的女人计较。   “给我裁一块旗袍料子。”方琮珠指了指那块衣料,店伙计点头:“好嘞,记下了。”   她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旁边柜台,店伙计已经搬了几捆布过来,放在木头柜台上,笑着请两个女子挑选。   两个人个子都不高,其中一个要臃肿些,而另外一个则纤细苗条。两个人身后簇拥着一群老妈子和小丫头,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从店伙计们巴结的态度来看,应该是方氏织造的大主顾,否则也不会这般小心翼翼。   摆在柜台上的那几捆布,其中一捆是洒金面料的,映着窗户外头的阳光,一闪一闪的发着亮,另外有一捆是黑底上边大的栀子花朵,黑与白的冲突感特别强,可上边还画蛇添足的掺杂了些许银线,看上去眼花缭乱。   这年头的布料,一定要掺金掺银才算是好货?或许只是那些金丝银线让她们显得富贵气十足吧。方琮珠打量了下那位胖些的女子,穿的是金丝绒面料的衣裳,深红色,瞧着这背后的线条,应该是已经结过婚的,不似少女,她旁边那个倒是身材不错,只可惜个子有些矮。   当然,方琮珠发现原主个子也不是特别高,可能这时候的人身高都要比她经历过的年代要矮一些,特别是从北方女人变成江南水乡的温婉女子,她更加能体会到这身高的落差。   方琮珠笑了笑,指了下旁边一块宝蓝色的香云纱衣料:“给我再拿一块这个,但我不是给自己做衣裳的,”她转过来望向李妈:“你给她说说夫人的身量。”   李妈点头:“好好好。”   心中想着大小姐真是孝顺,买什么东西都还记得要给夫人捎一份。   店伙计把方琮珠要的东西记了下来,又殷勤的请她到店铺后边的办公室去坐:“我给大小姐泡茶来喝。”   方琮珠摆了摆手:“不必了,我还要去别处逛逛。”   店伙计送她到门口,半弯着腰,仰着一张脸,方琮珠觉得这神态像上辈子她养过的一只哈巴狗,讨吃的时候正是这模样,竖起身子,把两只前爪搭在一处向她作揖。   “那边两位刘小姐是谁家的?”   方琮珠望了望里边,那两位刘小姐已经侧过了身,那个胖些的还正在打量着她。   两个人都生得并不美貌,原以为那个身材纤细些的会是一张美人脸,可转过来一看却是大失所望,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背影杀手。   两个人如出一辙的厚嘴唇,显得有些蠢笨,身材纤细的那个年纪小一点,但看着应该也有十七八岁光景了,眉眼生得比她那姐姐略微好一些,可浓眉大眼的搭着这张嘴,实在有些败感官。   “这两位在咱们店里买东西少,她母亲刘夫人才买得多。”店伙计小声说话:“她们的爹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在上海市政府里任了要职,又和黄金荣关系很好,黑道白道都能摆得平。”   不知为何,方琮珠忽然想起了昨晚上在宝兰庭遇着的那位刘伯母。   感觉她们之间好像有点联系。   特别是那嘴唇。   方琮珠不由得微笑了起来,她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好生去伺候着罢。”   再抬头,却见那位刘大小姐正在盯着自己,实在不知道到底哪里得罪她了。   从方氏织造出来,方琮珠想去三明书店。   李妈跟着方琮亭来上海已经有好些年,算得上是个上海通,可书店这些东西她不关注,也不晓得该如何走,最后还是喊了黄包车拉着直达目的地。   三明书店跟复旦大学并没有多远,所在的街道倒也还算繁华,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大部分是年轻学生,男生居多,但也有不少女学生,剪着短短的头发,穿短上衣下边半截裙子露出小腿,黑色布鞋,一副干练的模样。   方琮珠走进三明书店看了看,书店里各种各样的书籍都有卖,其中介绍西方文化的书占多数。她走到书架前边浏览,随意拿起一本《青年月刊》翻了翻,一个名字瞬间跃入眼帘。   “林思虞?”   翡翠听着方琮珠念出这个名字,有些惊讶,只是不敢说话。   小姐还是惦记着姑爷的吧?要不是怎么把姑爷的名字挂到了嘴边?   “这位小姐,您喜欢林思虞写的文章吗?我们店里刚出了他一本合集,是把他去年的文章精选成集刊印出来,卖得很好,您要不要看一看?”   方琮珠点了点头:“拿一本给我瞧瞧。”   店伙计笑容满脸的去取书,心里头想着,林少爷真是女人缘好,这书才出来就有好几个姑娘来买了——念书的女人不多,买书看的女人更少,有几个女子问着来买那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林思虞这本书名字叫《思语小刊》,方琮珠心中暗道,这民国时代的书名都取得这样文绉绉的,含蓄得很。她翻开扉页,第二页上是林思虞的照片,黑白相片印刷得有些模糊,仿佛是上辈子的历史书上人物配图,但看照片还是瞧得出来林思虞很俊,眉眼分明。   这是在卖帅哥作家的人设吧?方琮珠瞧瞧撇嘴。   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怎么看他都觉得不顺眼,哪怕是这张照片上的人看着年轻帅气,可方琮珠还是觉得他卖弄得过了头。   但是她竟然决定买一本《思语小刊》回去。   翡翠从包里掏了钱会了钞,有些莫名其妙的跟着方琮珠朝书店外头走,真想不通小姐为什么要花这个冤枉钱——这可要五块鹰洋呢,拿着这钱干什么不好,非得要买本破书?   不都已经离婚了吗,他可是变成了前姑爷!   李妈说要去买菜,方琮珠和翡翠坐了黄包车回去。   上辈子从来没坐过这种交通工具,今天已经坐了两回。车子跑得又快又稳,车把手上还有一个摇铃,车夫一边跑一边摇着铃铛吆喝:“车子过来了,行人小心啦!”   方琮珠脚搁在踏板上,看着前边拉着车奔跑的车夫。   约莫二十来岁,或许是拉车奔跑太热,里边的衣裳已经脱了下来,搭在黄包车的把手上,只穿着一件小褂子,没有扣,敞开着,风吹得那小褂子鼓胀起来,就像插了一双翅膀,不住的拍打着他的两肋,“啪啦啪啦”的响着。   阳光照着他的背,古铜色的皮肤上渗透出汗珠,把褂子湿了一大块,紧紧的贴在背上。   方琮珠不免有些怜悯,下车的时候让翡翠多给几个铜元:“拉了这么远挺不容易的,多给他些钱吧。”   车夫接了铜元在手里,又惊又喜,把破草帽取了下来,朝方琮珠行了个礼:“谢谢小姐。”   “你明日要是没生意,到方宅这边问问,或许我想出去转转。”   听了方琮珠的话,车夫更是感动,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姐,您放心,我上午下午都会过来问一趟的。”   他抬眼看了看门牌号码,点了点头:“我记下啦。”   方琮珠回到自己房间,因为无事可做,拿起了林思虞那本《思语小刊》开始看起来。   她翻了几篇,都是热血青年的激愤之作,写得挺好,对社会批判力度也大,有点类似鲁迅先生的文章,只是没有先生那种老辣的文笔。   但是,在方琮珠看来,这些都只是空话套话,这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大部分都有一种这样的毛病,持才傲物可又没有真正的能力。就如李白写的诗,首首都豪放浪漫,不少诗作抒发他怀才不遇,可他真的当了官却又没有能力应付各种政事,最后只能跑去寻仙炼丹。   这个时代最不缺的是放声高呼,但是最缺那种有实干的人,很多知识分子都只有口头上的能力,真摊上事情,很多人就束手无策,不知道究竟该怎么样应对。   方琮珠合上书,把它扔到了一边,没了什么兴趣,她伸手揉了揉额头,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去林家讨嫁妆,这可是大事,一点也不能马虎。   钱捏到手里才是最实在的,虽然方琮亭大方,可她并不想总是到他手里去拿钱。   分明有那么一笔丰厚的嫁妆,自己当然要牢牢的攥在手里。   金钱不是万能,离开金钱万万不能,这是适用任何一个时代的金科玉律。 第16章 兄妹回乡探慈母   盛春的风吹到脸上带着一丝丝温暖,还只是日上三竿,此刻还不太热,走在石板路上只觉得凉风习习格外舒服。   “夫人,夫人!”   阿大急急忙忙的跑进了内院:“大少爷和大小姐回来了!”   方夫人把手里的佛经放下,看了一眼阿大,声音有些急促:“琮珠的脸色看上去如何?”   “和大少爷有说有笑的,看起来心情很好。”阿大回忆了一下方才在外院碰着方琮珠的情形,彼时她正经过一丛翠竹,竹叶深深衬着她那件细格子旗袍,让她的身材看上去玲珑有致。   大小姐一直很美,让阿大惊喜的是,这一次大小姐回娘家,眉间带笑,看起来去上海真是去对了,大抵是和姑爷说清楚了,两人之间没了芥蒂,这才会一副愉快模样。   方夫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那个药,或许真还有点用处。”   阿大想了想,点着头:“我去买这个的时候,那姐儿保证过绝对有用,再是贞洁烈女,用了这药也会意乱情迷,更何况姑爷这种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   主仆两人相视一笑,压在心中沉甸甸的那一块已经不翼而飞,心情轻快。   方琮珠和方琮亭一道从外边走了进来,她走到方夫人身边,抱着她的胳膊亲亲热热的喊了一声:“母亲安好”。   方夫人乐得合不拢嘴,现在瞧着琮珠这模样,可真是与以前截然不同了哪。   上回她甫才踏入房门,整个人就如虚脱了一般,摇摇欲坠,扶住她问出了什么事,只是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住,手帕子湿了好几块都没听她说出个所以然,只是抽抽嗒嗒没个停歇。   等及稍微平静些,细细的问到底受了什么委屈,她咬着牙道:“成亲以后的日子实在难熬,不及在家中做闺女时快活。”   那时候被她这幽怨的话给吓住了,心里寻思着,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让琮珠这般难过,后来慢慢的抚慰她,方才明白竟是这般原因。   好在自己的法子用得到位,琮珠终于走出来了,不再是像以前那般愁苦。   方夫人笑着看了方琮亭一眼:“你们放假了?”   “是哪,放春假,让我们回家插秧,体验民情。”   “插秧!”方夫人嗤嗤一笑:“家里倒是有不少田庄,你明日就去乡下插秧去!”   方琮亭点了点头:“未尝不可,作为时代的新青年,自然是要体会民间疾苦。”   方夫人见他好像当了真,赶紧道:“谁要你去插秧呢,莫要糟蹋了秧苗!再说家里那么多田庄,你能忙得过来?”   方琮亭嘿嘿一笑:“能插多少就多少,积水成河,粒米成箩!”   “贫嘴!”方夫人瞟了他一眼,只觉儿子生得更英气逼人了些,心里不免欢喜:“你们是和思虞一块儿回来的?他怎么没陪着琮珠过来?是先回家了?等会打发人去林家下张贴子,请他们明日中午到顺德楼聚餐罢。咱们两家都同在苏州,可不该要亲近些?只是自打琮珠成亲以后方林两家就没见过面,这也太生疏了罢?说出去实在难听。”   琮珠的婆婆有些刁钻,方夫人心里头打着主意,明儿喊他们来吃饭的时候得要和她好好说个清楚,莫要仗着婆婆的身份来欺负琮珠。她的琮珠在方家可是如珠似宝般养大,到了他们林家,却被看得跟草一样了。   “母亲……”方琮亭有几分尴尬:“这贴子是不用派给林家了。”   方夫人有些奇怪:“这又是为什么?你还想帮母亲节约这几两银子不成?”   “不是节约银子的事情,”方琮亭无奈的看了方琮珠一眼:“只是……琮珠……琮珠……”   他鼓足勇气想把方琮珠已经离婚的事情说出来,可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实在说不出口。   而且他有些心虚,怕母亲责备他。   妹子婚姻上出了问题,做长兄的不帮忙缓和小夫妻的关系,倒帮着他们离了婚,若是方夫人晓得他的所作所为,肯定会拿了竹片儿追着他打。   “母亲,我已经和林思虞离婚了。”   方琮珠大大方方的说出了口。   迟早是要告诉家里人的,难道还能瞒一辈子?为了避免方夫人胡乱感情投资,方琮珠决定趁早把这事情说出来——她还想要母亲拨点人手给她,好去林家般嫁妆呢。   “离婚?”方夫人脑门子嗡嗡嗡的响,一时之间不能体会这两个字的含义。   “对呀,离婚了。”方琮珠唯恐方夫人可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索性解释了一下:“离就是离开,婚指的是婚姻,离婚的意思是说我和林思虞已经分开了,从此再无关系,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哎呀!”方夫人这才缓过神来:“琮珠,你咋这般糊涂!”   她站起来,有些焦急:“快快快,快帮我去备轿子,我要去林家!”   阿大应了一声,转身就想走,却被方琮珠一声叱喝惊住了。   “阿大,你且站着,别到处乱跑!”   方琮珠把忠心下人吼住,这才转身来劝方夫人:“母亲,您莫非还想去林家说合?事已至此,再无破镜重圆的必要。”   方夫人一把揪住了方琮亭,生气的在他身上拍了两下:“你念书都念糊涂了不成?琮珠这么大的事情,你这做兄长的都不知道劝着些,由着她胡闹?真不应该送你新式学堂,弄得整个人都痴傻了,遇着事情拎不清,还显得你们的所作所为挺新鲜的?”   她拍打了方琮亭几下,越说越气:“是不是你怂着琮珠去离婚的?琮珠老老实实的,哪里晓得什么离婚不离婚,全是你这个做兄长给闹出来的幺蛾子事情!”   方琮亭受了责备,有苦难言,心里头想着,母亲总要找个人出气,琮珠离婚心里头苦,自己这个做长兄的得替她分担,不如自己受着母亲的责备便是。   “母亲!这不关大哥的事情,全是我自己做的。”   方琮珠赶紧拦住了方夫人:“母亲,您千万莫要怪大哥,他一直劝我不要这样做,只是琮珠已经死心了。”   方夫人这才停下了拍打方琮亭的手,一屁股跌坐回椅子,呼呼喘了两口粗气,这才抬眼看向方琮珠:“你为何一定要这般作践自己?多少人夫妻俩之间不怎么相得也过了一辈子的?你为何就这般忍不下来呢?”   “母亲,别人怎么过一辈子是别人的事情,琮珠就是没法忍下这种日子。”方琮珠走到方夫人身边,装作怯怯的伸出了一双手捉住了方夫人的衣袖:“在家时母亲最疼爱琮珠,嘘寒问暖唯恐有半分损伤,然而琮珠成亲以后,被婆婆压迫被丈夫轻视,母亲就能看得过眼?林家不过是想要琮珠的嫁妆而已,何曾有半点真心相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与其是送上门去任人鱼肉,琮珠宁可孤孤单单过一辈子!”   她说话的态度异常坚决,每一个字都是掷地有声,而她的眼中又如笼着水雾帘子一般,烟濛濛的一片,看得人心里痛惜不已。   “琮珠,我的琮珠!”方夫人被方琮珠哀怨的表情攻陷,一把抱住她哭了起来:“以后你可怎么办才好呢?”   一想到女儿才十七岁,便成了离异的小妇人,这让方夫人觉得愁苦不堪,总觉得以后方琮珠走出去会低了人一头,街坊邻居肯定会讪笑,亲戚好友背地里议论纷纷。   “母亲,你别为琮珠担心,有林思虞的时候,琮珠是一个人过日子……不,琮珠是要伺候着林家的人过孤孤单单的日子,没有林思虞,琮珠依旧是一个人过,只不过是心情舒畅多了,以后琮珠只会越过越好的。”   “你年纪小,还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道道。”方夫人抓住方琮珠的手捏了捏:“唉,琮珠,你只要回家住上半年,人家对你是什么态度,你就明白我为何不让你和林思虞分开了。”   方琮珠赶紧安慰她:“母亲,我不会在苏州住的,我要和哥哥去上海。”   方琮亭这才开口说话:“母亲,琮珠想考复旦大学。”   “什么?”方夫人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你要考复旦?”   就凭着她跟自己学的那几个字,能考上复旦吗?   “母亲,我会教导琮珠念书,就算今年考不上,去插班念两年中学,应该也没问题的。”方琮亭笑着看了看方琮珠:“毕竟琮珠那么聪明。”   这些天,琮珠一直窝在家里看书,有不知道的东西就拿来问他,他惊讶的发现琮珠知道的还真不少,不会比那些念过中学的女孩子差。   方琮亭不知道的是,方琮珠是故意拿了一些问题来请教他的,其实她什么都明白——毕竟上辈子学到的东西可比民国时代高中生学习内容要丰富得多。   “唉……”方夫人叹着气,不管方琮亭和方琮珠怎么说,她依旧觉得心慌慌。   “母亲,琮珠准备和哥哥去林家讨嫁妆,还请拨一批力气的下人跟着一块儿过去,免得发生冲突的时候会吃亏,而且到时候抬嫁妆回来肯定也要人手。”   方琮珠没有给方夫人想清楚事情的时间,趁胜追击:“嫁妆是父亲母亲打发给琮珠的一片心意,绝不能被林家扣下不给。”   方夫人想了想,无奈的点了点头:“让阿大去挑人吧,她挑好以后陪你们一块儿过去。” 第17章 方琮珠登门讨债   清晨的苏州初雨新晴, 四处都笼罩在一片迷迷蒙蒙的淡淡烟色之中,方府门口有一个阔大的池子,里边挨挨挤挤都是腊绿的荷叶, 雨珠与露珠在叶片上滚动着, 不时坠入水里, 发出清脆的“叮咚”之声。   一把红褐色的油纸伞撑着,伞面上绘着肥白的栀子花,画得十分传神,仿佛能闻到那浓浓花香。伞下行走的双脚上套了木屐,敲打在青石板上, 一声一声的响着, 微微溅起一点点泥水, 木屐的边上有了淡淡的雨痕。   方琮珠站在门口朝外边看着,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新鲜空气,顿时觉得头脑清醒。   这是最好去讨债的天气了,不热不冷,刚刚的雨丝风片已经停了, 眼见着一个小小模糊的白影就要挣脱周围棉絮一般的云彩跳出来——今日肯定会是晴天。   “把雨伞收了罢。”   方琮珠转头看了翡翠一眼, 小姑娘的肩膀上已经飘湿了些。   “是。”翡翠恭敬的应了一句,收起那把雨伞, 站在方琮珠身边, 看了看站在前面的阿大和几个男仆,忽然间觉得全身充满了力气。   两乘竹轿抬了过来,方琮亭和方琮珠兄妹俩坐了上去, 这种竹轿不是传统的那种鸟笼式样的轿子,虽然有垂帘,可是夏天的时候会把旁边两面挽上去,不会遮挡得严严实实,能透点穿堂小凉风。   前边开路的人吆喝了一句,轿夫抬着轿子朝前边慢慢行进,新荷的叶片从轿子一侧渐渐的倒了过去,很快就拐到了一条主道上,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   “哎呀,这不是方家的少爷小姐吗?”   路人有识得方琮亭兄妹的,看着竹轿里的人,惊呼出声:“方家大小姐去年出阁了,怎么今日回来没有和姑爷一块儿哪?”   “可不是,也不晓得方大少爷和方大小姐要去作甚。”   “我听林家冲那边说……”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说的那些话悄不可闻,方琮珠明白,定然没什么好坏,是在说她和林思虞之间的故事了。   她悠悠闲闲看了一眼那些路人,嘴角露出了笑容。   方夫人大抵是害怕她经历这样的事情,可是对于从二十一世纪而来的方琮珠来说,职场上摸爬滚打,早就练成了百毒不侵的身子,这些闲言碎语又怎么会让她听了不舒服?   林思虞家住在苏州城南的林家冲,隔着方家大概有十多里之远,清早从家里出发,一直走了足足将近一个时辰才到,竹轿停下的时候,太阳已经从云层里露出了大半张脸,阳光落在身上很是和煦。   林家真是没落了,竟然没有守门的人。   因为没人守门,只好大门紧闭,阿大让一个男仆上前,拿着门环一阵猛敲,“咚咚咚”的声响传出去老远。   没多久有人来开门,见着台阶下站着的方琮珠和方琮亭,愣了愣:“大少奶奶,舅老爷。”   方琮珠朝他傲慢的点了点头,迈步朝里边走了进去。   方琮亭赶紧跟上,生怕她有半点闪失。   那开门的下人摸着头愣愣的看着方家一大群下人拥着方氏兄妹进了门,心里头还有些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少奶奶自从上回被夫人说了一通之后便回了娘家,到现在都没见着回来。昨日大少爷从上海回来以后,夫人催他去方家把大少奶奶接回来,大少爷只是懒洋洋的不说话——他和大少奶奶之间素来不和,自然是不愿意屈尊降贵的去接大少奶奶了。   “思虞,你今日无论如何要去接了琮珠回来。”   方才夫人才和大少爷说起这事,没想到大少奶奶竟然自己回来了,还是舅老爷陪着一块儿过来,只怕是过来给大少奶奶撑腰的。   下人转身把门关上,心里头暗暗的想,也是大少奶奶这性子太软了,才会被夫人拿捏成这般模样——她可是带着十里红妆嫁过来的,若强悍一点点,只怕现在夫人对她只有讨好奉承的份。   方琮珠其实对方家不是很熟悉,幸得有翡翠在前边引路,一直就走到了方家的堂屋。   林夫人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心里头想着怎么样去将儿媳妇接回来的事情。   那天她不过是摆摆婆婆的谱,拿拿架子,想打压一下方琮珠,让她老老实实的听自己的话,乖乖从嫁妆里拿出钱来用,没想到方琮珠回娘家以后竟然就刚上了——她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林夫人此刻心中有些忐忑。   是不是自家问她要钱太狠了些?   方琮珠刚刚嫁过来以后不久,林书明便让林夫人问着要方琮珠拿五千大洋出来,他要去上海滩活动活动,在市政府里谋个一官半职。林夫人虽然觉得有些拉不下脸,可家中实在拿不出五千块大洋来,而且,就算拿得出来,她也不愿意——五千块大洋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儿媳妇的嫁妆是她自己的财产,又不是在公中的,当然最好是去问她要。   她试着和方琮珠去说,没想到媳妇是个心软的,被她央求着说了几句以后就答应下来:“既然家中暂时没什么活动银子,那我就先拿五千块钱出来,等着周转得过来以后再还给我便是了。”   见着媳妇好说话,林夫人又问她一次五千块,这样一来,总共挪用了方琮珠一万块大洋。   想起这一万块大洋,林夫人有些烦躁,在椅子上不安的挪了挪身子。   本来以为媳妇是个好拿捏的,没想到她也有刁难的时候,口里说着回娘家,一声不吭的住了这么久,这是在向她摆谱,非得让思虞过去赔礼道歉才能回来吧?想到这里,林夫人恼怒不已,一只手捏住了椅子扶手,手指关节隐隐的泛着白。   外边传来脚步声,林夫人从沉思里惊醒,抬头一看,却见方琮珠带着一大群人从外边走了进来。   她心中一喜,没想到她竟然自己回来了,幸亏思虞坚持得好,否则就让她涨了气焰,只怕以后就拿她不住了。看了看方琮珠身边的方琮亭,林夫人暗道,方家是个知礼的,大概是看方琮珠这样冷着场面不好看,故此让她大哥把她送了回来。   林夫人瞪眼望向方琮珠,脸微微仰起,等她来跟自己请安,可好半天没看到动静,不由得又缓缓的低下头来。   “你回来了?”   她望了方琮珠一眼,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孔上挂着一丝微笑,目光坚定,神情态度仿佛与以前大不一样。   “林夫人,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登门拜访,主要是想讨回我的嫁妆。”   方琮珠快言快语,把她的来意说得清清楚楚。   听了她的话,林夫人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儿媳妇跑来讨嫁妆,而且对她的称呼是——林夫人?   这称呼生疏得和陌生人没两样。   “琮珠,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林夫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你是和思虞在闹意见,还是上回我说的话让你心里头不舒服,怎么忽然就改了称呼?”   她勉强的笑着,想要和方琮珠改善一下关系:“母亲上回这样说你,只不过是想催着你和思虞能够……”   “林夫人,你就别装了。”方琮珠冷冷一笑:“你们家不就是看中了我的嫁妆吗?何曾真心实意把我当成你的亲人?林思虞对我不理不睬,生不出孩子来还怪到了我头上,在你们家我可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故此特地登报声明离婚,昨日已经回家禀告了父母,今日过来就是来拿回我的嫁妆。”   听了这话,林夫人的身子犹如浸到了冷水里,全身冰凉,她的手颤颤巍巍的伸了出去,想端起桌子上的茶盏喝一口暖暖身子,可是那只手哆嗦着,就是碰不到茶盏边上。立在她身侧的下人常妈赶紧帮她端起了茶盏:“夫人,喝口茶。”   林夫人揭开茶盏盖子,手颤抖着,勉强喝了两口热茶,这才觉得身子暖和了点,她强打精神笑了笑:“琮珠,我知道你年轻气性大,对你不理不睬这事情是思虞不做得对,我一定会去好好说道他,可你也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啊,这可不是儿戏,人生大事怎么能不谨慎一点点?难道你希望被人嘲笑遭到夫家休弃,回到娘家傍着父兄过一辈子吗?”   方琮珠大大方方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指了指旁边那一张:“大哥,你也来坐。”   兄妹俩坐下以后,方琮珠这才跟满脸通红的林夫人继续交锋:“林夫人,请你弄清楚这个事实,我不是被你家休弃的,是我把林思虞给休了。”   她朝翡翠看了一眼:“把休书拿出来给林夫人看看。”   “是。”   翡翠把随身带着的包打开,拿出那天的《申报》,很体贴的翻到了最后一页,捧着送到了林夫人眼前:“夫人,你看看这上头刊登的声明,是我家小姐给弄上去的。”   看着那白纸黑字,林夫人眼前一阵发黑:“快,去将大少爷喊到堂屋来,我倒要问问清楚,他是怎么弄的!”   难怪自己催他去接琮珠回来,他就是一声不吭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们两人不声不响的已经离婚了!   林夫人瞪眼看着方琮珠,仿佛见着一尊金子铸成的菩萨,慢慢的从座位上飘起来,在堂屋里转了一圈,朝外边飘了出去。   林思虞慢吞吞的从外边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看着方琮珠那张脸,他呆了呆,只觉她明眸流转间,一屋子滟滟春光。   他难堪的咬了咬嘴唇,她都已经登报声明跟自己离婚了,两人再无关系,为何他还会觉得动心?看到那张脸,他怎么也恨不起来,只是后悔自己为何当初没有更耐心些,多与她接触,将她带去上海,让她慢慢适应外边的新世界。   他或许是天生的贱坯子,以前方琮珠满脑子不敢吭声的旧式思想,他并不把她放在心里,只想着如何将她改造为一个新式女性,而现在她知道反抗了,甚至跳出来在《申报》上登了离婚,他却忽然间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让他心动,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思,哪怕是她的眉毛微微一抬,他的心也会跟着跳了跳,有些发慌。   上回在宝兰庭,她那样尖锐的侮辱他,可他竟然一点也不恨她,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思虞,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夫人举着那张报纸,愁眉苦脸的望向林思虞:“你可看到过这个?”   林思虞看到《申报》的广告版面,就有些难受,他闷着声音应了一句:“母亲,这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你怎么回家不跟母亲说呢?”林夫人有些着急,手心里隐隐的出了汗:“你这孩子,是想要急死母亲不成?”   “跟你们说有什么用处?我们都已经离婚了。”   林思虞看了看坐在那里的方氏兄妹:“今日两位过来是?”   方琮亭见着昔日好友的脸,有些不好意思:“琮珠说想要把嫁妆搬回去。”   林思虞点了点头:“当然,嫁妆是她的东西,自然是要由她带回去的。”   林夫人气得全身发抖,站了起来:“思虞,怎么能让她把嫁妆都带回去?是她登的这则离婚声明,分明是不守妇道,她的嫁妆当然要放在林家做个补偿。”   林思虞吃惊的看了林夫人一眼,没想到他母亲竟然存着这样龌龊的心思。   “母亲,什么补偿不补偿的?我和方大小姐两人性格不合,过不下去便好聚好散,怎么能克扣人家的嫁妆呢?”林思虞皱了皱眉:“这些话切莫再提。”   方琮珠瞟了对面那个带点愁容的少年一眼,这林思虞还是有点骨气的,没有像他母亲一样打着小算盘,一门心思想扣下她的嫁妆。   “嗐,思虞,你知道什么?像她这样自己登报声明离婚的,按着七出之条里犯了多嘴舌之禁忌,按着常理来说是我们林家休弃,怎么能让她全身而退?”林夫人看了一眼常妈:“去把家里人都喊过来,我倒要看看,她怎么敢从我们林家搬东西出去?”   “林夫人,你可真是会吓唬人,就算你们家的下人全过来,只怕也挡不住我方家带过来的人吧?”   方琮珠笑吟吟的看了一眼虚张声势的林夫人。   她并不知道林家有多少下人,但是根据书里描述是家道中落,肯定不会是奴仆成群,她带来的这些人手应该足足对付得过去。   果然,林夫人听了这句话,额头上已经亮晶晶的出了汗珠子。   没多久,就听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二十来个人走进了堂屋,站在那里也有那么两排人。   只是,其中有一大半瞧见方琮珠,赶紧走了过来:“大小姐,您回来了?”   原来这些都是方琮珠的陪嫁。   除了翡翠这个贴身丫鬟,方家陪嫁了十二口人跟着过来,素日的开支月例都是方琮珠的嫁妆里支取,与林家并无瓜葛,方琮珠是个心善的,对陪嫁们都很好,大家都很爱惜自己的主子,看到她在林家受欺负也特别生气,只是方琮珠自己立不起来,大家也只是空着急。   方琮珠的陪嫁走回到方氏兄妹身边以后,林家的下人就所剩无几了,约莫只有七八个,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望向林夫人:“夫人,有何吩咐?”   方琮珠气定神闲道:“林夫人,请吩咐他们该如何做罢。”   “这……”林夫人额头上的汗珠子越发的多了——这天气实在是太热,都还没立夏哪,怎的就热得没有一丝风,内衣都粘住了后背?   林思虞皱了皱眉,代着林夫人发话:“带着方家的人去我院子,把方大小姐的嫁妆都清点出来。”   “是。”   林家下人们吃惊的答应了一声,离开前都偷偷看了看坐在那里的方琮珠——搬大少奶奶的嫁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大少奶奶要和大少爷和离了?   “站着,站着!”林夫人声音都发抖了:“谁都不许去,到门口给我拦着,不许他们方家的人走!”   “林夫人,是看着我们这么远走过来辛苦了,想留我们用饭?”方琮珠轻言细语:“您家也就这么个家底儿,我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而且个个都饭量大得惊人,我只怕您家会被我们一顿给吃穷了呢。”   翡翠忍不住“噗嗤”一笑,自家小姐现在说话真是有趣犀利,看着林夫人那副吃瘪的神情就觉得好爽。   这大上海真是能锻炼人的地方,小姐才去住了这些日子,整个人就变了个样,伶牙俐齿的,一点也不胆小懦弱了。   阿大暗暗拉了拉翡翠的胳膊,示意让她憋住,可别打扰了主子们唇枪舌战的交锋。   “我们林家可没写休书,现在你还是我们林家的媳妇,怎么就能把你的嫁妆搬走呢?”林夫人缓了缓神,脸上露出了柔和的微笑:“琮珠,做事别这样急躁,总得要我们林方两家坐到一处协商,看看究竟怎么处置方才好做决定。”   目前只能用缓兵之计了,只要把方氏兄妹缓住,打发常妈赶紧去族里报信求助,让族里的青壮劳力都过来帮忙,不怕他们方家的人反上天!   林夫人脸上堆着笑,心里骂了方琮珠无数句“小贱人”,转脸对着常妈不停的使眼色,弄得面皮上的褶皱一层层叠起来,嘴巴也怪异的扯到了一边。   常妈心疼主子:“夫人,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给你去弄点西洋来的那个醒脑药给搽搽额角?”   林夫人咬了咬牙,常妈平素挺机灵,今日怎么就看不懂她的暗示了呢?   正准备拉常妈到耳边叮嘱她去族里求助,这时却听林思虞说了一句:“母亲,这事情你就不用管了,这事情是我和方大小姐之间的私事,不必要兴师动众。就算两家的大人聚集到一处,我们也照样是离婚收场,左右是要散场的,迟散不如早散……”   说到此处,林思虞的心猛的跳了跳,有些痛。   他望向对面的方琮珠,只见她一张白皙的脸孔如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赞许似的看着他。   她这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自己了,不是吗?看得出来她此刻心情大好。   记得西方有个叫普希金的诗人曾写过一首诗:我曾经爱着你,爱情,也许在我的心灵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我也不再想使你悲伤难过。   曾经的他并没有爱过方琮珠,可是在这一刻,他忽然又有些莫名的心动,但他不希望这一点点心动成为打扰她的理由,同样的,他也不想让她悲伤难过。   “思虞,你这是疯了吗?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上你们俩说了算?”林夫人看到林思虞竟然这般说,气得瞪起了眼睛,他是不是傻,眼睁睁的看着摇钱树从家里飞走?   “母亲,结婚就只是两个人的事情,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半点关系!我后悔听了你们的话,害得方大小姐过了一段不愉快的日子,现在她已经决计从这段婚姻里走出,我理解她,祝福她,希望她能早日获得她的幸福。”   林思虞说到后边几句话,心里头有些发苦,喉头涩涩甜甜的一片。   “思虞……”林夫人瞪眼望着他,从口里挤出了两个字来。   她的儿子,怎么有这样奇怪的思想?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理解他,根本没办法与他进行沟通。   这是读书读傻了呢,自己早就和丈夫说过,不要他把儿子送进新式学堂,可他就是不听,说什么老式学堂已经过时了,思虞只有在新式学堂里才能结交达官贵人的孩子,为他将来飞黄腾达打下基础。可是现在瞧着,这新式学堂真是弊端多多,好好的一个聪明孩子,念了新式学堂以后,就变成了一个蠢货。   现在这个当口,不该是和母亲站在一起打压那个方琮珠吗?他倒好,反而和自己唱反调。   林夫人一阵气血上涌,胸口好一阵发闷,坐在那里揉着胸,呼哧呼哧的说不出话来。   林家的下人见着她没出声,以为夫人默认了大少爷的说话,带着方家的下人去了林思虞的院子。   林夫人气得一翻白眼,几乎要心疼至死。   阿大看了一眼翡翠:“你且在这里陪着大小姐,我拿嫁妆单子去清点东西。”   翡翠心里头着急:“我们家小姐还借了一万大洋给林夫人呢,阿大嫚,你先把这一万块放到开外吧。”   方琮珠被翡翠的话吓了一跳。   成亲才七八个月,这就拿了一万块钱出来,这要是在林家过了七八年,那还不得把方琮珠的压箱钱给弄光啊。   她捏了捏手指,原主可真是一只美味可口的大包子,任凭林家搓圆打扁的,难怪被林夫人那般侮辱了还只是哭哭啼啼的回娘家找方夫人诉苦。   若是她,保准有一万种让林夫人后悔的法子。   “林夫人,既然我已与林大少爷离婚,你借的那一万块大洋也该还给我了罢?”   方琮珠抬起头来,含笑望着林夫人:“借了也有那么几个月了,是不是还该算一点息钱?就算咱们曾经也做过一场亲戚,可亲兄弟明算账,这些该给的还是要给,是不是?”   她说得风轻云淡,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楚,就像一把大锤子在砸着方夫人的脑袋,一声一声直直灌进了耳朵,让她觉得钻心的痛。   “一万块钱,是你自己愿意拿出来的。”林夫人挣扎着说了一句,只觉得自己心虚得很,说话都底气不足。   林思虞在旁边听着,心里头十分惭愧。   他曾经告诉过父母,方琮珠的嫁妆是她的,千万别想着从她手里头弄钱花,他们只是口里头答应得好好的:“我们怎么可能去花媳妇的钱?”可是背地里却还是拿了钱!   父亲最近几个月忽然手头阔绰,经常出入上海滩,他猜测过是不是从方琮珠手里拿了钱,可是一想到他们那时候表态坚决,也就没再往上头想——家道中落,可还是有些薄田,说不定是父母把田产卖了去替父亲谋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呢?   然而现在听着才明白了原委,他觉得实在是愧颜,才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就拿了一万块,他家竟是将方琮珠看做是银行,随时可以提款。   “母亲,既然是你向方大小姐借的,自然是要还她。”   家道虽然中落,可不至于凑不出一万块大洋来,卖掉田庄应该也就够了。   然而林夫人却不愿意,只是一口咬定自家没钱:“林家现在这个样子,哪里拿得出一万块大洋来?你那时候是林家的媳妇,为了公公的前程,拿出一万块大洋出来去外边笼络人心,这要求难道过分了?”   “母亲,您别说了,若是家中现在拿不出一万块大洋来,那我给方大小姐写张欠条,我慢慢来还她便是。”   方琮珠吃了一惊,没想到林思虞会这般说。   方琮亭有些尴尬:“思虞,这事情跟你没干系,是你父母向琮珠借的,他们……”   “俗话说父债子还,既然是我父母亲欠下的债,那便由我来还好了。”   林思虞匆匆忙忙走了出去,不多久拿了一个笔记本回来,撕下一页开始给方琮珠打欠条,他低着头认真的写着,一笔一划的,看得方琮珠心里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软。   是不是自己逼得太紧了?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就是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   “方大小姐,你看一下借条,若有什么不当之处,我再改。”   林思虞把借条递了过来,方琮珠拿着仔细验看,格式规范,写得很清楚,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写还款日期。   “林大少爷,这笔钱你大概什么时候可以还得清?”方琮珠皱眉:“总得要写个期限罢?”   林思虞的脸“唰”的红了。   若是他能当家作主,卖掉田地也要把方琮珠的一万大洋补上,可现在家里的田契都在母亲手里捏着,只恐不容易要到。   “若无期限这算什么借条?”方琮珠摇了摇头:“莫非要我等这笔钱等一辈子?”   林夫人听得气愤,拍桌打椅:“真真是狗眼看人低!你还以为我家思虞是这般说话不算数之人?”   “我知道林大少爷是君子,只是他现在就靠着给报纸写文章支撑生活,猴年马月才能还得起我这笔钱呢?”方琮珠笑了笑:“我早些日子在三明书店问过了,林大少爷写一篇一千字的文能有一块鹰洋,我就算你每天都能发一篇文章,一个月也才三十块,一年才三百六十块,这一万块大洋不算息钱、你不吃不喝的都得三十年才能还清……”   她抬眼看了看林思虞,嘴角露出含蓄的笑容。   她这笑容,落在林思虞眼里,带着些许讥讽,沉甸甸的压着,让他快透不过气来。   林夫人勃然大怒,她的儿子如此优秀,在方琮珠口里竟是那般不堪!   “你……”她的话还没说出来,却被林思虞截住话头:“母亲,儿子恳请您别再掺和了,这是我与方大小姐之间的私事。”   林夫人的脸气得通红,胸脯一鼓一鼓的起伏着,实在有些喘不过气来。   常妈在旁边看着,很是担心:“夫人,要不你先去歇息罢?”   林夫人咬牙切齿:“快扶我出去!”   她要赶着去林氏族长家里,请他喊一干林氏子弟拦住这可恶的方氏兄妹——嫁妆进了林家的门,焉能有出去的道理?   林夫人出去了以后,堂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方琮亭担心的看着林思虞,又看了看忽然间泼辣起来的妹妹,搓了搓手,想调解一下,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琮珠,这样罢,”方琮亭好言相劝:“我来做个中人如何?”   “大哥,你要替他担保?”方琮珠挑了挑眉,大哥和林思虞这厮,实在是情谊深厚。   “对,我替他担保,你容思虞十年内将这一万块大洋还请,每年一千块,若是他还不清,还有你大哥我这个保人呢。”   林思虞望向方琮亭,满眼的惭愧。   “既然大哥做了担保,那我也就不追问了,只盼着林大少爷记得这欠条的事情,每年按时还我一千。”   方琮珠冲着林思虞微微一笑,他的心又不争气的“噗噗”乱跳,跳得厉害。   “你放心,我不会拖欠你的钱,我要争取提前还完。”   林思虞心里头计算着,三明书店的稿酬低,可《申报》的稿酬却高了不少,若不是看在三明书店能帮他出书的份上,他都不屑给这家书店写稿——最近和他家合作印了一本集子,定价五块鹰洋,印了有四百册,说好卖出的书款对半分,若是全卖完了,那他能得差不多一千块,足够今年还掉方琮珠的钱了。   写稿一个月差不多有三十来块,帮着唐教授做助教也有十块钱左右,上海的生活成本高,他一个月得要花三十多块,林思虞咬了咬牙,从今天开始他要节约一切开支,把每个月的生活费控制在二十块左右,这样就能攒下一半的钱来还债。   “行,我相信林大少爷,就请林大少爷在后边再加个日期罢。”   方琮珠让翡翠把那张欠条送回去,让林思虞添上了十年期限,把欠条收起来以后,她款款站起身:“翡翠,咱们去看看阿大那边收拾得怎么样了。”   林思虞赶紧起身:“我陪你过去。”   走在她身边,似乎她还是他的妻,两个人并肩走着,脚下的石板路仿佛很漫长。   那一日她出阁嫁到方家,他也是这般和她一块儿走过前门,他手里握着一根红绸与她并肩走着,看着身边的红盖头晃动,他心里挺不是滋味,完全没有一点新婚的喜庆。   甚至没有现在与她并肩行走的心情。   看着她的侧颜,林思虞暗自叹气,第一次发现她竟然有这样美。   昂首挺胸充满自信的她,与以前那个畏畏缩缩不敢抬头看他的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是同样的眉眼,但是那份气质全然不同了。   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将她带到上海呢?她才在上海呆了这么一阵子,整个人就变了如此之多,若是刚刚成亲就带着她过去,此时的她,肯定会与他已经思想相通,两人有不少能谈到一处去的话题罢?   林思虞心里有淡淡的惆怅,又有一丝微微的苦,喉间干涩,一种想吞东西却吞不下的感觉,实在难受。   拐进左边小院,院子中央已经箱笼放了一地,阿大拿着嫁妆单子在一一对应,凡事和上边对得上的,她就用笔在上边划了个勾,方琮珠凑过去一看,大部分已经凑齐,就只有几样东西后边没有划勾了。   “大小姐,现在尚缺一对纯金绞丝镶红宝石的手镯、一条紫玉坠子的黄金项链,还有两个羊脂玉的圈子,另外那套生肖黄金吊坠也少了几个,怎么也找不见。”   翡翠赶紧上前解释:“阿大嫚,你是不知道了,这都是我们家小姐拿了送人了,”她瞥了一眼站在那边的林思虞,呶了呶嘴:“林大少爷的母亲、妹妹之类的,我们家小姐刚刚来林家,人家围着她要讨彩头,还开了她的梳妆匣子看首饰,看中了就缠着问她要,她面皮薄不好意思回绝,就这样一个二个的给了。”   方琮珠听了实在生气,原主这也太懦弱了,这么些好东西就被她随手给送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好。   嫁妆是方老爷和方夫人为了保障女儿将来的幸福才打发的,而方琮珠却这样不当一回事,成亲还只七八个月,嫁妆就被林家咬了小小的一个角——而且还是她心甘情愿被他们咬的。   既然是原主自己送出去的,那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去讨要人家肯定也不会还给你,不如就此作罢。方琮珠看了下方琮亭的怀表,此时已经十点多了,赶紧抬了嫁妆回去,能到家赶上午饭。   “走罢,咱们赶紧回去,到家就快十二点了。”   方琮亭点点头:“是啊,得赶紧走才行。”   林思虞把兄妹两人送到了门口,声音有些低沉:“方大小姐,你放心,我不会拖欠你的钱,会尽快还掉的。”   方琮珠看了他一眼,林思虞的眼圈已经红了,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眼中漾漾的一闪——莫非他为父母的所作所为羞愧得想哭么?   想想方才在林家所经历的事情,其实林思虞的本性还真是不差,她倒忽然有些同情他了。   生在这样的家庭,处处拖他的后腿,附带着使他被人看低,林思虞心中肯定难受。 第18章 九太爷仗义执言   天上的日头已经亮堂了许多, 金灿灿的日影从空中洒落,仿佛有千万支金箭扎在地上一般,尾翎还在颤巍巍的晃。   那嫁妆挑子投在地上的影子黑黝黝的一片, 两个人抬着, 亦是颤颤巍巍的晃。   “站着, 站着!”   竹轿刚刚离地,从林家大门一侧传来嘶喊之声。   林思虞回头一看,就见一群年轻人,手里扛着锄头扁担正朝这边跑,再仔细一看, 却是林氏族里的后生。   这是母亲去族里搬救兵了?林思虞又羞又怒, 赶紧走了两步站到了方琮珠的竹轿旁边, 朝着那伙跑过来的人, 高声叱喝了一句:“你们这是要作甚?”   众人跑到跟前,见着林思虞满脸不悦,误以为他是因为媳妇跑了而不开心,一个个七嘴八舌:“思虞, 你别生气, 咱们替你出头!”   有个年轻后生冲到了竹轿前面,伸手朝方琮珠一指:“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 在外边有了相好的就把我思虞兄弟给抛了?这般不守妇道, 我林氏饶不了你!”   方琮珠微微挑眉,没想到林夫人倒是脑子转得快,到林氏族里给她扣了一顶不贞的大帽子, 鼓动林氏族人来拦截她——最终的意图只不过是想抢回她的嫁妆罢了。   “水性杨花?有相好?”方琮珠看了一眼那个年轻后生,淡淡一笑:“我嫁到林家快八个月了,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到哪里去找相好?不知道这话是谁传出来的呢,都说捉奸拿双,现在倒是好,都不用拿,只要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毁人名节?”   那年轻后生没料到方琮珠竟然是这般气定神闲,不由得愣了愣,目光转向了林思虞。   林思虞赶紧一把将他拉住:“柱子,你别胡闹了,没有的事!”   方琮珠示意下人把竹轿放下,她款款从竹轿里走出。   “我倒想知道谁在这般造谣,一个女子的清白岂能容人污蔑?”她瞥了一眼那伙林氏族人,咬着牙道:“诸位,刚刚是谁这样告诉你们的?我得要拉她去见官,让大老爷洗清我的冤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如勒嘴的葫芦,谁也不敢说话。   这时间,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并着几个中年男子,在林夫人的指引下朝这边走了过来,那老者见了方琮珠站在竹轿之侧,一脸鄙夷之色,胡须也气得飘了起来。他快步向前,咳嗽一声,正准备端着族长的谱把方琮珠好好教训一顿,林思虞开了口:“九太爷,方大小姐没做错什么,您还是快些回去罢。”   九太爷瞅向林思虞,一副恼怒他没有男子汉气概的模样:“你的妻已经给你戴了顶绿帽子,你却这般维护她,这又是为何?”   “老先生,药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您上来就是一句我行为不检,不知道有何证据?”方琮珠冷眼看了林氏族长九太爷一眼,目光冷冷,看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方琮亭此刻已经从竹轿上下来,走到了方琮珠身边:“是谁这样胡说八道的造谣生事呢?我妹妹温良恭谨,嫁入你们林家,侍奉公婆,疼爱小姑,她几乎都没出过门,怎么会有与人相好之事?我们方家家教严格,方家的子女从不做这种苟且之事,你们林家红口白牙的侮辱琮珠,那就是在侮辱我们方家,非得去市政府里说个明白不可!”   方琮亭十分生气,一双眼珠子似乎都要鼓了出来,原先他还觉得登离婚声明有些对不住林思虞,现在看来真是最正确不过,即便林思虞人品好,可他家的人实在是太烂,就连这个家族都是这般,不问青红皂白,一味护短。   若是真正清白些的族长,定然先要问清事情来龙去脉,有关一个姑娘家的名声,怎么能听凭林夫人一句话就将她订死在耻辱柱上?   见着方琮亭发怒,九太爷也略略有些惧意,虽然在这一块是林氏的地盘,可方家也是苏州一个靠着做生意发达起来的人家。林家门楣高,只是毕竟前朝已经倒了,这些年下来老牌名门已经渐渐衰落,而方家却随着新时代日益兴盛发达——闹到市政府去,银子说话,市长肯定会偏袒方家的。   “你到底弄明白了没有?”九太爷埋怨的看了林夫人一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林夫人焉能让这么多嫁妆长着翅膀飞了呢?她有些心急,鼻尖上已经渗出了汗珠:“九叔公,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她早些日子去上海就是会情郎去了,还在《申报》上登报声明和思虞离婚,若是没有情人,那她何必要登这则离婚声明?这是吃饱了撑着的?”   她拿出那份《申报》,放在手里拍得砰砰响,一副笃定的模样。   “登报声明离婚?”九太爷皱了皱眉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思虞媳妇,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方琮珠冷笑一声:“这位老先生,你的称呼弄错了,我都和林大少爷离婚了,你怎么还称呼我为他的媳妇?性格不合,在一起过不下去,自然就要离婚,跟我找没找到情郎有什么干系?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到你们嘴里却变成了偷情故此要登报离婚,这种污蔑的话我可没法听。”   她转过身看了一眼阿大:“你们先抬着嫁妆回去,我和大哥和他们几个说清楚再来。”   阿大应了一声,指挥着下人们抬了嫁妆就往那边官道上走。   林夫人“嗷呜”一声,指挥着林家的后生拦截:“快拦住,可不能让他们走了!”   方琮珠轻蔑的看了林夫人一眼,嘴角挂着浅笑。   林思虞的脸涨得通红,看着他母亲这般出乖露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母亲,你撒手罢,方大小姐已经和我协议离婚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半点关系,您就别再在这里胡搅蛮缠了。”   “我胡搅蛮缠?”林夫人气得一跳三尺高。   她这可都是为了林家为了儿子思虞!   儿媳妇这么多嫁妆,怎么样也不能让她都带走,至少也得要留一半在林家!   林夫人跳着脚指着林思虞骂:“这小biao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就算是她把你给扔了你还要这样护着她?进了我们林家的门,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还能让她登个什么鬼离婚声明就大摇大摆的回娘家去?我呸,她倒是想得轻松!”   九太爷听着林思虞母子之间的对话,总算是明白了几分,林夫人是想拿了族里当qiang使,帮她把媳妇的嫁妆给留下来呢。他瞅了瞅那数不清的嫁妆挑子,心里也是惋惜,莫怪林夫人跳脚,见着这么多好东西要从家里抬出去,任凭是谁都会觉得心疼。   只不过现在这婚姻可比以前自由多了,听说在上海,男男女女过不到一块儿去,登报写个声明就算完事了。既然思虞自己都已经同意离婚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由着方大小姐带着嫁妆走。   偷觑媳妇的嫁妆,这可不是一件体面事儿。   九太爷朝林夫人使了个眼色,将她喊到了一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得跟我说老实话,看你这个媳妇……咳咳,不对,现在应该叫她方大小姐,不是个什么好惹的主儿啊。”   林夫人瞧了瞧方琮珠,有些疑惑,以前的那个方琮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为什么才去上海住了这么一段时间,她就有这么大的变化,泼辣得就连她都得靠边站。   “你倒是跟我说说啊!”   九太爷见林夫人不开口,有些着急:“你再不说,那我可就走了!”   林夫人赶紧拦住九太爷:“九叔公,我就想请您出个面,让她放一半嫁妆到我们家。”   “那你得说清楚,她到底有没有那种事情?”   林夫人叹了一口气:“日子过得好好的,她一个人去上海登报说离婚,没有这种事情,说出去谁会相信?”   九太爷的脸色忽然就变了:“这种事情焉能用常理来推断?没有堵了两个人在屋子里,你就说她如何如何,这不是污蔑吗?”   难怪方大小姐这般有把握,自己是被这个侄孙媳妇当qiang使了。   她是想让方大小姐留一部分嫁妆到林家,可又拦不住,这才到族里来搬救兵的。   可是再怎么着,也得要讲道理!既然方大小姐和思虞两个人都说好了,和平分开,林家族里怎么能帮亲不帮理,用蛮力替林书明家强占别人的东西呢?   被九太爷这么一吼,林夫人的脸色变成一片灰败,她喃喃两声,不敢再开口。   “莫怪林氏要推举九太爷为族长,果然是遇事明断通情达理。”方琮珠赶紧给九太爷戴了一顶高高的帽子,笑眯眯的向他行了个礼:“我为方才有不当言词向九太爷致歉。”   九太爷心里头舒舒服服的,摸着胡须乐呵呵的只点头:“去罢,你去罢,以后你和林家就再无瓜葛。”   “多谢九太爷。”   方琮珠弯腰行礼,直起腰来时,眼中含笑:“只不过那个毁我清白之人,我却不能放过她,得去苏州市政府找市长大人判个明白!”   她佯装上前,林夫人吓得朝九太爷身后躲。   林思虞见自己母亲狼狈,叹了一口气,走到方琮珠面前,朝她行了一个大礼:“此事是我母亲做得不对,我在这里代她赔罪,还请看在曾经在一个院子里住过几个月的份上,宽恕了她罢。”   方琮珠眼波一转,嘴角含着冷笑:“若是她继续造谣诋毁我,坏我名声,那我又该如何?”   林夫人听到似乎有台阶可下,赶紧表态:“方大小姐,我不会再提这事了,绝对不会!”   “那好,”方琮珠点了点头:“倘若我再听到一点点这样的话语,莫怪我方琮珠不客气!”   她的眉眼吊了起来似的,含着凌厉之气,看得林夫人冷冷的打了个寒颤。   这都是盛春了,如何这般阴冷?   “我母亲不会再说这话了,方大小姐,你只管放心罢。”林思虞很难堪的替林夫人做保人,心里头埋怨她,为何这样不会说话。   离婚已经是既成事实,还想要扣着人家的嫁妆,那也太贪婪了些。   “既然林大少爷这般说了,我姑且姓你一回。”方琮珠冲着林思虞笑了笑:“我大哥说过了,你是一个讲信用之人,你开了口,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她婀娜多姿的转过身去,攀着翡翠的手腕上了竹轿。   坐在竹轿里,回头又看了林思虞一眼,那张脸还真是耐看,虽然此刻皱眉站在那里,却依旧是那般帅气。   方琮亭握住林思虞的手晃了晃,说了声“保重”,也上了竹轿,方家最前边一个下人吆喝了一句:“起轿,走人啦!”一行齐齐迈开步子,人浩浩荡荡的朝官道上边进发,林思虞站在家门口,看着那群人渐行渐远,身影慢慢的消失在绿杨之间。   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一片。   似有人轻轻从笔记本里撕去一页纸,那个地方终究有个空缺。   “唉,这事情……”   方夫人见着嫁妆回来,唉声叹气的和方正成说话:“这下可怎生是好呢?成亲才八个月,这就闹崩了,还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呢?”   方正成才从厂里回来,进门就听着夫人告诉他一个这样的消息,愣在那里半天都没缓过神来,就好像平白挨了一棍子。   “琮珠呢,琮珠是不是委屈得正在哭?”   相比方夫人现在担心外边的风言风语,方正成更担心他的这个宝贝女儿。   方正成有两个儿子,女儿却只得这一个,从小就宠着,生怕她吃一点点苦,没想到她这命真是苦,十里红妆的送她出了阁,没想到竟然落了这般下场。   “琮珠……”方夫人叹着气:“她好像并不伤心。”   方正成吁了一口气:“这还算好。”   他转头看了看阿大:“你去将大小姐喊过来,我有话问她。”   “老爷,大小姐正在大少爷房里,她好像在跟着大少爷学什么洋文。”阿大及时的报告方琮珠现在的动向:“大小姐说她今年要报考大少爷那个学校哪。”   方正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琮珠可真是会说笑话。”   复旦大学哪有这样容易考?且不说招女生的比例不高,就单单说那些报考的女孩子,谁不是新式学堂里念过好些年书去考的?人家考的不仅仅是认不认识字,还有什么数学、自然科学,甚至还有英文呐。   只不过,琮珠刚刚受了这离婚的打击,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自己不能再去打击她。   只要她觉得开心就好。   方琮珠走进堂屋的时候,见着厅中央的桌子旁边坐了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四十多岁年纪,圆胖脸儿显得很和蔼。   从他坐着的位置来看,应该是方家的家主方正成了?   “父亲。”   身边的方琮亭毕恭毕敬喊了一声。   果然是他,方琮珠低头,跟着喊了一句“父亲”。   “你们兄妹俩且坐下。”方正成指了指那边的两张椅子,让方琮亭和方琮珠坐了过去。   待两人落座,方正成仔细打量了一眼方琮珠,见她的气色很好唇红齿白,眼睛水汪汪的但绝不是流泪导致的那种效果,这才放了心。   “琮珠,你怎么和林思虞闹成这样了?”方正成叹气:“定然是林思虞不好,我这般美貌温柔的琮珠,肯定不会有错。”   方琮珠低头,心中一喜。   看起来方正成是个护女儿的,没有啰啰嗦嗦的大道理来劝她要忍受,而是只说林思虞的不是。   “父亲,倒也不是说林思虞不好,我和他始终合不到一处去,而且他那家人着实可恶,一味的只将眼睛盯着我的嫁妆,就想着如何搜刮变成他家的。更可恨的是,搜刮我也就罢了,对我还没好声气,我这是过去挨骂受苦的不成?”   “岂有此理!”方正成勃然大怒,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脸上颜色也转成了暗红:“竟然这般作践我的琮珠!唉,早知道这家如此不堪,你爷爷就不该将那笔银子捐出来,林家也就不会盯上咱们家了。”   听着方正成这般说,原来当年并不是他捐的银子,而是方琮珠的祖父所为,看起来与林家订下娃娃亲,多半也是老头子做下的事情。   “父亲,这事情都过去了,咱们也不用再提了。”方琮珠很担心的看着方正成,他这么胖,一生气就脸红脖子粗,或许有高血压,得要让他控制情绪,否则指不定哪一天身子就出了问题,这可怎么才好呢。   方夫人给方正成递上了一盏茶:“先喝口茶消消气,你最爱喝的西湖龙井。”   方正成端了茶喝了两口,伸手抹了抹胸,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琮珠,听说你想考复旦大学,在跟你大哥学洋文?”   方正成这话音刚落,方琮亭就眉开眼笑的报告:“父亲,琮珠可真是聪明,这洋文只教她一遍就会了,虽然有些发音不是特别准,可是她竟然能默写出来,而且还知道那些字的意思!”   方琮珠扶额,分明是方琮亭发音有误,她可是标准的美式英语,上辈子从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的她,大学里英语专业八级都过了,还去欧洲美国出过差,不用翻译走天下,发音会比方琮亭有误?她只是想不动声色的矫正方琮亭的发音,却被他误会成她发音不准。   见着女儿这举动,方正成以为她害羞,哈哈一笑:“琮珠,你要学着大方些,上海这种大城市,可不兴扭扭捏捏的。发音错了不打紧,跟着你大哥多念几遍就行了。”   方琮珠:“父亲,我会……努力的。”   方正成慈爱的看着她:“琮珠,复旦大学不是那么容易考得上的,今年万一失利了,你也别太伤心,咱们去女子学校念个高中,重新再考便是。”   他生怕自己的宝贝女儿考不上,婚姻已经给她一次打击了,考试再打击她,只怕她会难受得哭不出来,得先就开解她才是,莫要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得走出来多去看看外面,多和旁人交往,这样的人生方才幸福快乐。   方夫人在一旁听着方正成如此和女儿说话,有些担心,拿着茶盏盖子磕了磕,叮叮当当的响。   琮珠今年可十七了,不帮她再想看一个靠得住的婆家,却鼓动着她去念书,这不是想让她做老姑娘么?   方正成侧目,见夫人在挤眉弄眼。有些不解:“敏莘,你有什么话说?”   方夫人一口茶堵在喉咙口,几乎要吐出来。   她要说什么话,方正成还看不出来?夫妻这么多年了,连这点默契都没有!   “我觉得……”方夫人见丈夫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只能自己开口说清楚:“琮珠考复旦的事情可以缓一缓,咱们先得替她再去相看一个人家,若是他们不嫌弃琮珠曾经和林家结过亲……”   听了这话,方正成无端暴躁起来:“我方正成的女儿,谁敢嫌弃?若是敢嫌弃琮珠,这样的人家还挑了来作甚?”   “正成,你别生气!我不就是说要挑个不嫌弃琮珠的人家嘛。”方夫人赶紧起身帮方正成顺气:“你现在也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越发沉不住气了?一点点事情就火冒三丈的,我看了都替你担心!”   丈夫这火爆脾气,也只有与他相熟的人才受得住,幸亏上海那边是琮亭在帮忙打理,若是方正成出面洽谈,方夫人感觉生意会被他谈崩一大半。   自从方琮亭去了上海念书,那边的生意和门面全交给他打理,方正成就安心在苏州这边的工厂里督促工人们生产,和提花扎染的师傅们一块儿商量花色、模拟打板等等。他做这种技术活倒是有耐心,和那些技工师傅们关于布料的花色和面料争过吵过以后,下次还是笑嘻嘻的跟他们打招呼,厂里的人早就对他的生气见怪不怪。   方正成顺了顺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琮珠找婆家的事情不着急,怎么着也得过了这一两年再说,她今年才十七,现在时兴成亲晚,有些姑娘家到二十四五才成亲呐。”   “二十四五,那可是老姑娘了!”方夫人惊呼:“还能找到什么好婆家?”   “母亲,这成亲的事情就不用您操心了,琮珠想自己慢慢的找。”   方夫人这般细心为她打算,方琮珠虽然感激可又没法领情,她唯恐方夫人又胡乱给她指一门亲事,到时候自己和她去闹又伤感情:“母亲,您想想啊,我这种身份,若是让媒人拎出去说亲,少不得有那些有眼无珠的挑剔嫌弃,还不如我考上复旦以后自己慢慢挑呢。复旦大学里年轻男生多,而且大家都是念新式学堂考过来的,对我这种情况包容性比较大……”   坐在一旁的方琮亭眼前闪过了孟敬儒的样子。   “对对对!”方琮亭很开心的附和着妹妹的说辞:“而且我们学校不少同学的家境都不错,琮珠这般聪明伶俐,他们一定会喜欢琮珠的!”   方夫人将信将疑:“真有这事?”   “母亲,您就放心吧,千真万确!”方琮亭说得兴致勃勃:“上海还有我在看着呢,保证不会让琮珠吃亏!”   方正成此时心里特别舒服,喝一口龙井下去觉得有些甜:“行,这法子好,就让琮珠去考复旦,到时候她自己挑个喜欢的。咱们给她挑,万一又过不到一处去……”   “呸呸呸!”方夫人连连吐了三声,赶紧双手合掌,口里喃喃念了几句佛经:“真真是乌鸦嘴,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   方正成愣了愣,赶紧分辩:“我是说万一……”   “一万都不行!”方夫人白了他一眼,站起身走了起来就往里边走。   方正成朝她的背影看了看,又看了看长子长女:“你们聊,我去找你母亲说话。”   方琮亭笑着点了点头:“父亲,您去罢,我继续给琮珠辅导洋文。”   兄妹两人目送方正成的身影消失在堂屋门口,相视一笑。   “父亲对母亲……”方琮珠掩嘴小声道:“可是爱到了心里。”   方琮亭伸手刮了刮她的脸颊:“你又知道什么是爱到了心里,成日里尽在胡说。”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原书交代方家的背景,方正成和夫人蒋敏莘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方琮亭,次子方琮桢,女儿方琮珠。   方正成没有妾室,两子一女皆是方夫人所出。 第19章 借凭实力得证明   在家里住了两日, 方琮亭春假完毕,兄妹俩回了上海。   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弄个学籍好去报考复旦。   这日用过早饭, 方琮亭和方琮珠便走出了别墅, 准备前往玛利亚女子学校。   站在门口看了看外边, 不时有黄包车经过,只是上头都坐了人,没有空车。方琮珠叹了一口气:“大哥,咱们家要再去买辆汽车才行,否则每次出门都很麻烦。”   致命   方琮亭挠了挠脑袋:“那不还得请个开车的司机?”   “大哥, 我们自己开车不行吗?”方琮珠有几分奇怪, 怎么提到汽车, 方琮亭就觉得非要司机不可:“孟敬儒不也是自己开车吗?”   方琮亭侧脸看她, 露出了一丝微笑:“你就记得敬儒兄。”   方琮珠气结,在这个时代,她唯一认识自己做司机的人就是孟敬儒,若是认识第二个, 她也不会说出让方琮亭误会的话。   “我不想理你。”   方琮珠偏了偏头, 眼睛望向马路那边,一辆黄包车正朝方家的别墅跑了过来。   “哼, 是不是被我说中, 心虚了?”方琮亭心里一阵高兴,说不定琮珠与孟敬儒以后还真能成。   黄包车越来越近,方琮珠看清了那个拉黄包车的年轻后生的脸:“黎生?”   那人抬起头来冲着她笑:“这几日我到这边来问过方大小姐要不要用车, 守门的忠伯说方大小姐回苏州去啦,刚刚我拉车从这边经过,看到方大小姐站在门口,把人送到地方以后就赶紧过来了。”   这个后生是上次方琮珠多给了些钱的那个,后来拉过她几次,也问了他的姓名,算是上海滩的半个熟人了。   后生姓黎,或许是他父母懒得去想名字,就叫黎生。   家里也是苏州的,只不过住在乡下,跟着同乡出来到上海滩讨生活,找来找去没找到合适的,最后只得靠着拉黄包车挣钱。   方琮珠对于劳动人民有朴素的阶级感情,她上辈子不是富二代,自小便在孤儿院长大,无父无母的孩子要么会自甘堕落,要么便是自强不息,她打小就拼尽全力念书,一路奖学金拿上去,念到博士毕业,在一家生物制药研究上了两年班,和团队小伙伴们一起努力研制着攻克肺癌的药物,没想到竟然莫名其妙的穿到了这本书里。   看到黎生,她就不由自主想到以前她曾经冒着烈日发传单的场景,所以每次坐黎生的车,她都让翡翠多给一两个铜元,算是对于劳动人民默默的支持。   方琮珠冲着黎生笑了笑:“我和大哥要去玛利亚女子学校。”   黎生把车把手放在地上,朝方琮亭弯了弯腰:“方大少爷,您和方大小姐请上车吧。”   方琮亭疑惑的看了看方琮珠:“琮珠,你们认识?”   “是啊,咱们是老乡,他也是苏州人。”   中国人的同乡情结特别重,听说黎生也是苏州人,方琮亭对他也态度缓和起来:“原来是老乡呢。”   一边说,一边坐上了车子。   方琮珠也坐了上去,黄包车不是很宽敞,只不过方氏兄妹两人都比较瘦,所以坐着倒也不觉得挤。   “你这力气挺大的啊,拉两个人都跑得飞快。”   方琮亭看着前边拉扯的黎生奔跑得像风一样的快,不由得赞了他一声。   “就是因为我力气大,我老乡才让我来拉黄包车的。有人力气小的只能拉那种单人座的,我拉的可是双人座!”黎生转过头来,朝方家兄妹咧嘴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们说要是有三人座的黄包车,上海滩也只有几个敢去租,我就是其中一个!”   他的笑容是那样自信,充满着活力,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舒服。   到了地方,方琮亭没等方琮珠开口,主动多给了黎生几个铜元,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乡,好好干,只要肯出力气,上海滩能混到饭吃的!”   黎生握着那些钱,怔怔的看着方家兄妹走向玛利亚女子学校的大门。   从来没有一个体面人这样和他亲近的说话——方大少爷甚至还亲热的拍着他的肩膀!   他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又有几个少爷小姐能看得起他们的?在那些上等人眼里,他们都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没想到方大少爷和方大小姐对他这样好!   方氏兄妹在校门口遇到了阻拦,因为是女子学校,一般不允许男生入内。   方琮亭拿出了自己复旦大学的学生证扣押在门口修女那里:“我要陪我妹妹进去找校长,还请嬷嬷宽容一二。”   那位穿着黑袍子的修女看了看方琮亭,又看了看方琮珠,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那你们办完事快些出来。”   方琮亭笑着行礼,那修女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口中喃喃不知道念了些什么话,最后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十字架:“阿门。”   “大哥,她大概是在帮你驱赶你体内邪恶的魔鬼。”   走进学校,方琮珠取笑方琮亭:“你体内的魔鬼已经被修女看穿了!”   “说什么呢!”方琮亭伸手拧了下方琮珠的耳朵:“你可越发调皮了!”   琮珠自从和林思虞离婚以后,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多了起来,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方琮亭有些高兴,又有些苦闷。   他当然希望方琮珠幸福快乐,可是一想到因为这事情,自己和最好的朋友林思虞闹崩了,实在是人生憾事。   这所女子学校是一名叫玛利亚的修女创办的,已经有十来年的办学历史,学校的课程丰富,多种多样,除了学习数学、自然科学和英文,还开设有圣经课程,鼓动学生在周末一定要去做礼拜,亲近上帝。   方琮珠听着玛利亚修女对学校的介绍,心里暗道,这就是所谓的文化侵略吧,在接受者还不知情的时候,潜移默化改造他们的思想意识形态。   “校长,我不是送妹妹过来念书的,我只是……”   方琮亭有些尴尬,这位玛利亚修女太能说了,看到他领着方琮珠进来,一心以为是要来求学的,口若悬河的介绍着学校的历史以及开设的课程等等,完全让他没有插嘴的机会。   趁着玛利亚修女喝水的时候,方琮亭赶紧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妹妹想要去考复旦大学,因为她只是在家里的私塾念过书,没有像玛利亚女子学校这种正规的证明,所以只能请玛利亚修女帮个忙,开个证明妹妹有高中的同等学力,能报考复旦。   玛利亚修女听了这个要求有些惊讶:“孩子,我不知道你妹妹的水平就给开了证明,那是造假!不可能的,真的不行!”   方琮亭从包里拿出了一张支票,默默推到玛利亚修女面前:“这是香油钱。”   方琮珠极力忍住想笑的冲动,踩了方琮亭的皮鞋一脚,又笑着看了玛利亚修女一眼:“这是捐给上帝的,请他替我们去行善。”   玛利亚修女瞥了一眼支票的面额,伸手将那张支票拿在手里:“唔,既然你们兄妹俩对上帝这么诚心,上帝感召我让我给你一个机会。”   她喊了一个修女拿了几张试卷进来:“孩子,你先做一下这些题目,如果你的水平达到了,那我一定给你开这个证明。”   方琮亭额头爆出了汗珠,她都伸手拿了自己的支票,可还是要刁难琮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盯住玛利亚修女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心里有些烦躁,很想要站起身把那张支票抢回来,可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做不出来那种事情。   方琮珠看了方琮亭一眼,笑了笑:“大哥,玛利亚修女也是为了对我负责啊,要是我连高中同等学力都没有,那还用谈考复旦大学这回事吗?”   她拿起试卷瞄了一眼,看上去虽然有好几张,可字却刻印得很大,实际上没几道题目。   看到自然科学的试卷,她忍不住想笑,这分明就是小学生的题目,在民国这就有高中生的水平了。   太阳是圆的还是方的?地理方位如何判断?   这些题目实在太容易,方琮珠拿起笔只用了几分钟就把自然科学给解决了,然后拿起第二张数学试卷做。   玛利亚修女拿起她做完的试卷看了一眼,有几分惊讶,脸上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数学试题也很简单,那些应用题只需要一元一次方程式就能解出,还有一些求正方形长方形和三角形的试题,对方琮珠来说都是小儿科。   方琮亭在一旁提心吊胆的看着,只不过见方琮珠下笔很快,没有停歇,悄悄松了一口气,看起来琮珠做得挺顺手,应该没什么问题。   玛利亚修女看过方琮珠完成的试卷,满脸微笑的对她说:“孩子,你太棒了,上帝会保佑你考进复旦的。”   方琮珠笑着点头:“多谢校长。”   拿到同等学力证明书以后,方氏兄妹离开玛利亚修女的房间,这时候学校刚刚好放学了,一群女学生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嘻嘻哈哈的朝校门口走过去。   “菀言,菀言!”   有个女生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转头看了看身后,招呼着一个少女:“你快些跟上,咱们先去五芳斋买点新出糕点!”   这名字好像有些熟?方琮珠忍不住朝后边看了一眼,就见一个剪着短头发的圆脸少女朝这边跑了过来,穿着鲜红色的阔袖上衣,一条黑色的过膝百褶裙,下边一双黑布鞋。   若是一个人潜意识里对某个名字很熟悉,那应该是因为在哪里曾经听到或者见到过。   方琮珠皱了皱眉,努力去想这些日子里,自己可否认识一个叫菀言的人。   她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亮光。   是了,她知道了这小姑娘是谁。   她就是书里的女主,那位复旦大学唐教授的女儿唐菀言。   在这场爱情角力里,方琮珠被林思虞视为宅斗高人手段老辣,用尽千方百计破坏他和唐菀言的美好爱情。经过一段时间的牵扯之后,作者笔下的痴情男女会在旧金山相逢,两个人最终得成眷属。   而那个可怜的佛系女配方琮珠,她唯一做错的事情只是用药迷了林思虞,那个晚上的缠绵以后得了个孩子,其余的事情她真的一件都没做,不知道为何林思虞会这样看待她。   若方琮珠真是一个刁蛮老辣之人,早就没唐菀言什么事情了——她生得这样美,又如此聪明,何愁笼络不住林思虞的心?   方琮珠朝唐菀言看了过去,见这小姑娘一张略圆润的脸,似乎还未褪去婴儿肥,可她的嘴唇薄薄,眼神伶俐,应该是个有心计的人。   说不定这个姓唐的小姑娘,就是一个白莲花女主呢。   方琮珠又看了一眼唐菀言,想记住她的脸。虽然她现在对林思虞毫无想法,可她还得防备着林思虞的爱慕者在暗地里放冷箭。   “美欣!”唐菀言挽起前边那个年轻姑娘的手,两个人亲亲热热的朝前走,就如寻常的年轻姑娘那样,他们两人的脑袋不时凑到一处,好像在窃窃私语,不知道说了什么,忽然间两人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或许这就是念书时期的纯真吧,方琮珠看着前边走的那两个人,没有丝毫芥蒂,似乎已经忘记了其中有一个是林思虞的爱慕者。   校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见着两个年轻姑娘从学校里边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从司机的位置上下来,向其中一个行礼。   唐菀言挥了挥手:“美欣,明天上午复旦见!”   那个被叫做美欣的年轻姑娘转过头,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好的,明天见!”   中年男人替她拉开汽车后座的车门,年轻姑娘抱着书包坐了上去,一张脸贴在玻璃上,对着校门边站着的唐菀言拼命笑,一只手伸出来晃了晃:“菀言,再见啦!”   方琮珠愣了愣,这个叫美欣的年轻姑娘她见过,她长得太有识别度了。   那厚厚的嘴唇,让她想起了那天在方氏织造里遇到的姐妹花。   两人都是这种同款嘴唇,她记得很清楚。   没想到这世界竟然这般小,才来到这个年代十来日,便遇到了一个陌生人两次。   方氏兄妹回到别墅不久,外边的铃声响了,孟敬儒前来拜访。   今日的孟敬儒,穿着一件白衬衣,下边一条白色西裤,配一件乳白色起淡黄色暗格马甲,打了一个领结,他的臂弯里搭着一件白色西装外套,看上去是因着有些热,将外边那件给脱了下来。   这一身白有些过于显眼,方琮珠不免多打量了一番,她觉得这身行头本应该是餐厅服务生的工作装,但孟敬儒穿上去挺潇洒,并不觉得土气。   同一件衣裳穿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自然不同。   孟敬儒气质相当好,个子高身板挺得笔直,穿着这套衣裳,正符合那四个字的描写:玉树临风。   见方琮珠打量了他好几眼,孟敬儒忽然有些胆怯。   这衣裳是蕙锦香新出的男式西装,昨日去了店里给方琮珠拿衣裳的时候,这一批西装刚刚好才出来,掌柜的和他开玩笑,只说大少爷穿了这套衣裳绝对好看,他一时兴起,让店员取了一套适合他的尺码试了试。   走出更衣间,大家的眼睛都直了,只说这衣裳大少爷穿着可真是帅:“上海应该没有谁比大少爷更适合穿这套西服。”   “可不是吗?大少爷穿着这衣裳走出去,保准街上那些年轻姑娘都会看呆了一双眼睛!”   被自己的店员狠狠的夸奖了,孟敬儒不免得意,决定今日穿了这套西装来江湾别墅给方琮珠送东西过来。   可是,现在触着方琮珠的目光,孟敬儒有些心虚,背上微微冒汗。   他不由得有些懊悔,自己真是傻,蕙锦香的掌柜和店员,都是拿自家工钱的,哪里会说自己半个不是?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有求与我也,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书真是白读了。   “琮亭老弟,”孟敬儒决计避开方琮珠的目光:“上次定做的旗袍,方大小姐一直没有去取,今日我得空给她送过来了。”   “敬儒兄,怎敢这般麻烦你?”方琮亭朝方琮珠看了一眼:“琮珠,你竟然都没去接么?”   方琮珠冲着孟敬儒笑了笑:“我不认得路,忘记是哪一条路上的蕙锦香了,本来想坐辆黄包车到处去找找,可又怕孟大哥笑话我这样计较,为了一件旗袍,竟然上海满城转。”   她的笑容甜美,看上去让人很舒服,孟敬儒刚刚的那一点不适,在她的笑容里渐渐淡去。   “怎么会笑话你呢?若是知道方大小姐在等这件衣裳,我应当早就给你送过来。”   孟敬儒看了一眼方琮珠,她穿着一件细格纹的麻纱旗袍,长袖至小臂的中断,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膊来,看上去清新娇媚,有点时髦女学生的感觉。   “方大小姐身上这件旗袍很好看。”他不由得赞叹了一声。   “这是我自己做的。”方琮珠骄傲的一仰脸,嘴角的小梨涡深深:“衣料是从家里的铺子里裁的,裁剪是我自己弄的,翡翠帮着缝了旗袍的身子,衣领袖笼我自己来,这些精细活儿,翡翠弄不大好。”   孟敬儒大惊失色:“没想到方大小姐这般心灵手巧!”   方琮亭得意:“我妹妹最擅长女红,你是没见过她的刺绣,那可是栩栩如生,大家都说她要是去开绣庄,肯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啊呀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方大小姐有这般才艺!若是……”孟敬儒本想开口相邀,请她去帮蕙锦香设计最新款的时装,可忽然一想,方琮珠乃是大家闺秀,怎会屈尊降贵的去做这些苦力活,这不是在侮辱她么?   当即将那句话咽了下去,又打量了方琮珠一眼。   “孟大哥穿这套西装挺好的,特别潇洒。”方琮珠见他打量自己,赶紧找一句话来把气氛缓和一下,否则这样面对面的瞪着,实在有些尴尬。   孟敬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伸手弹了弹马甲上沾着的一粒浮尘:“真的吗?你觉得我穿这衣裳挺好?”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啊,也就是你才能穿得出这白色的感觉来。”   听了这话,孟敬儒全身都觉得有些轻飘飘的,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大大张开,有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方才的担心,此刻已经不翼而飞。   他这才觉得全身自如,伸直了腿和方琮亭说起方琮珠报考复旦的事情:“你帮琮珠弄到学历证明了没有?”   方琮亭点了点头:“我们刚刚从玛利亚女子学校回来不久。”   他从沙发上的背包里拿出一张证明书,一张印着玛利亚女子学校标识的信纸,上边用英文和中文写了两段话:经过我校测试,方琮珠女士具有高中同等学力,特此证明。   下边是玛利亚修女的亲笔签名,还盖了学校的印章。   “玛利亚修女真的考了方大小姐?”孟敬儒拿着信纸看了看,嘴角露出了笑容:“不会这样刁难人罢?”   方琮亭气愤的点了点头:“你别说了,我都已经拿了一张支票给她,权当是买一张证明书,可她收了支票,还是要考琮珠!好在琮珠聪明,虽然只学了这么些日子,也对付过去了。”   孟敬儒惊讶的看了方琮珠一眼,声音里含着佩服:“方大小姐真是了不起,没念过高中竟然也能通过玛利亚女子学校的考试!”   方琮珠只能含糊道:“她出的题目恰巧我都见过,也就这样蒙混过关了。”   “方大小姐,你太谦虚了,怎么会是试卷上的题目你恰巧都见过呢?就算是你都见过,那也是说明你博览群书啊!”   此时看她,更是多了一分敬佩,孟敬儒觉得眼前的方琮珠,简直是一个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人——冰雪聪明又生得貌美如花,真是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子。   “明日复旦就开始报考了,我们陪方大小姐去报考罢,顺便去买些书和历年的入学试题回来,让方大小姐在家里多多复习。”   “好啊,敬儒兄,明日就劳你开车过来接我们了。”   方琮亭很开心的点头:“其实啊,有你的面子,或许都不用这张同等学力证明书,也能让琮珠报考呢。”   “我哪有什么面子,琮亭老弟你这是在笑话我。”   孟敬儒又看了一眼方琮珠,嘴角浮出笑容。   她坐在那里,清新淡雅,就如一枝藏在绿叶间,袅娜的打着朵儿的白玉兰。 第20章 逛复旦狭路相逢   上海的五月天似乎比别处更柔媚, 抬头看看那一线蔚蓝的天空,似乎被水洗过一般,干干净净澄清的蓝, 似乎被镜面儿照出来的那样, 空中有着一种新鲜的玉兰花气息, 走近花树,香味愈浓。   复旦的校园里,各种花朵开得正好,嫣红粉白,在这和暖的阳光照射下, 在绿叶丛里格外显眼。   方琮珠指着那一橼蔷薇, 惊喜的叫喊出声:“这么大一面墙, 都是蔷薇!”、   方琮亭宠溺的看了她一眼:“琮珠, 家中的蔷薇架子每年盛春也有这般景象!”   怎么见着蔷薇都如此惊讶,还不得让孟敬儒看了笑话?   孟敬儒走在一边只是笑,白色的西装衬得他更是潇洒挺拔。   刚刚他陪着方家兄妹去了报到处领取了报考简章,审查过方琮珠的同等学力证明以后, 报到处的人问了方琮珠要了照片, 然后贴在准考证上边,送到别处加盖印章, 走回来递给了方琮珠。   准考证上边印着考试时间和地点, 方琮珠的照片上盖了个红色印章,没有盖在她脸上,正好从她下巴底下盖了照片一个角——可能盖印章的老师觉得实在不该破坏这张美人照, 所以特地没有将印盖在中央。   拿到准考证,方琮亭提出带方琮珠四处去转转,让她预先熟悉一下地形,方琮珠点头,孟敬儒当然乐意奉陪,同着方琮亭一块走在方琮珠两侧,见着美人侧颜,有说不出的愉快。   方琮亭做了导游,一边走一边说着复旦的历史,方琮珠听他说起复旦日常,这才明白原来孟敬儒其实和方琮亭并不是同班同学,甚至不同系,而且还高了两个年级。   方琮亭下半年要念大三了,而孟敬儒这个学期已经是大四,下半年就会彻底变成社会人。   “孟大哥总算是读书读到头了。”方琮珠佯装羡慕:“这该是读了十几年书了罢?”   孟敬儒点了点头:“我四岁时就由家里请的先生发蒙,后来上海有了新式学堂,我父亲便送我去念书了,差不多念了十年书,在复旦又念了三年了。”   原来民国时期的中学学制竟然只有五年?方琮珠心里琢磨着,这可比上辈子要省事多了,这么推算着,可能孟敬儒也就二十岁的样子——至少比方琮亭要年纪大,否则大哥也不会称呼他为敬儒兄。   孟敬儒是家族的生意和方琮亭搭上关系的,两人起先并不相识,因为毕竟没有同系同年级,平常在学校见得少,后来无意间说起尚在念书之事,这才发现竟然是校友。   方琮珠听着方琮亭说起这趣事,忍不住笑:“大哥,你们这是有缘分哪!”   她的笑声不高不低,听在孟敬儒耳里,只觉跟银铃儿一般,煞是好听。   “方大小姐……”   他本想就缘分两个字说句俏皮话,可这边方琮亭打断了他的话:“你就喊她琮珠罢,这样喊听起来怪怪的。”   方琮亭眼睛朝前边看,没敢看方琮珠,他心里头琢磨着,想要推进一下妹妹和孟敬儒之间的关系。   要使人和人之间关系亲密,彼此的称呼发生改变,这是第一步。   孟敬儒心中一喜,望向了方琮珠:“方大小姐……有这个荣幸如此称呼你否?”   方琮珠仰脸笑了笑:“当然可以。”   得了这话,孟敬儒的心猛然轻快了许多,整个人有些飘飘然,似乎是一片羽毛,要飞往那蓝色的天空:“琮珠,我觉得和你大哥认识,可真是有缘分,也正是有缘分,我才又认识了你。”   他说得有些急促,后边两句话,甚至有些听不清楚。   方琮珠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落落大方:“是啊,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呀。”   孟敬儒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些,脸微微发红,都不敢看方琮珠的脸。   三个人走在林荫道上,孟敬儒与方琮亭不断的向方琮珠介绍复旦的各幢楼房和道路:“朝这边去是图书馆,复旦的图书馆可能是上海市最大的一家图书馆了……”   方琮珠顺着孟敬儒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却看到那边有两个年轻姑娘走了过来。   她怔了怔,这可不是缘分?她第三次看到了那个厚嘴唇的姑娘,走在她身边的,就是那位原女主唐菀言。   “敬儒哥哥!”   厚嘴唇姑娘看到了孟敬儒,拉着唐菀言的手朝他们这边跑了过来。跑到孟敬儒面前,抬头冲着他笑了笑,又低下了头,用娇嗔的口气道:“敬儒哥哥,我昨日打电话给你,让你送我来复旦报名,你说你有事情!”   她瞥了一眼站在孟敬儒身边的方家兄妹,看到了方琮珠,眉毛皱了皱:“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方琮珠心里头暗道,这姑娘记性可真不好,都见过三回了,还说好像,分明是见过的!   旁边站着的唐菀言显然记性好得多,她瞅了瞅方琮珠,又看了看方琮亭,拉了拉厚嘴唇姑娘的衣袖:“美欣,咱们昨日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见着了他们两个。”   厚嘴唇姑娘恍然大悟:“对对对,我们还说她怎么穿那么窄腰身的旗袍,跟百乐门的舞女差不多。”   孟敬儒和方琮亭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美欣,你怎么能这样乱说呢?”孟敬儒压沉了声音:“你母亲是这样教你说话的?”   “敬儒哥哥!”厚嘴唇姑娘跺了跺脚:“我只是说像,又没有说她是!”   方琮珠心中叹气,看来又是一个被宠坏的娇小姐。   据相书上说,有厚嘴唇的面相说明人忠厚本分老实质朴,看起来一点也不准,这位厚嘴唇跟她那个姐姐,两个人都跟这八个字挂不上钩。   “美欣,你先别忙着发脾气,让我来介绍一下啊,这位是方琮珠小姐,她是我的同学方琮亭的妹妹,方氏织造是你们家最喜欢去买衣料的地方,这就是他们家的产业。”孟敬儒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这位是刘美欣,她父亲是上海市政府里的要员,鼎鼎有名的刘裕之先生。”   刘美欣得意的一仰头,高傲得很的模样,而她身边的唐菀言,震惊的盯住了方琮珠。   “原来是刘小姐,我就说呢,难怪会有专车接送上下学。”方琮珠笑得很和气:“你是不是来领准考证的?以后说不定咱们还会是同学呢。”   刘美欣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你也是来报考的?”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啊,我听说复旦要招生了,所以特地来报考。”   “什么?你也能考上?”唐菀言没有忍得住,在一旁开了口:“你昨天去我们学校是弄学力证明吧?”   她已经知道了方琮珠的身份。   父亲告诉她,林思虞的舅子也在复旦念书,姓方,她就暗地打听过方琮亭,她知道他在复旦什么系,也知道他老家在苏州,是江南有名的纺织世家,在上海开了几家方氏织造的门面。   方才孟敬儒介绍方氏兄妹,她马上就明白自己面前站着的是谁。   一想到她和林思虞结了婚,把她心爱的男生抢走了,唐菀言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上去挠花方琮珠这张脸。   她为什么拖着不和思虞离婚呢?思虞分明就不喜欢她,结婚这么久了把她丢在苏州不闻不问,她难道就看不出来他对她没有一点感情吗?这次她来报考复旦,是想主动来接近思虞吧?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她一天学堂都没进过,怎么能报考复旦?   分明是学历造了假!   难怪昨日在学校门口见到了她,肯定是她花了钱从玛利亚修女那里买了一张毕业证,否则她怎么可以通过复旦的审查成功报考?   方琮珠愣了愣,唐菀言倒是聪明,马上就联想到了昨日她在玛利亚女子学校的事情。   “是啊,我是去弄同等学力证明的,”方琮珠笑得明媚:“那又如何?”   “你、你、你……”唐菀言跺着脚,面红耳赤:“我要去举报你,你根本没有报考的资格!”   “菀言!”刘美欣拉住了她:“你别冲动,毕竟方小姐是方先生的妹妹,也算是复旦的亲属吧,你何必为难她?”   她心里真正想说的是,方氏兄妹是孟敬儒的朋友,得给她的敬儒哥哥留面子。   “哼,你以为你们家有两个臭钱就能收买到一切吗?”唐菀言上前一步,脸颊涨得通红,胸膛气得鼓鼓的,一上一下:“有些东西,是你不能买到的!比如说,复旦大学的准考证,你以为就能这样让你蒙混过关吗?”   她挣脱了刘美欣的手,飞快的朝前边跑了过去。   “美欣,你这个朋友可真是奇怪。”   孟敬儒看着唐菀言的背影,只觉莫名其妙:“她这也太正义了吧?”   只不过是准考证而已,又未必能考上,她这样计较作甚?   方琮珠笑了笑:“没事的,孟大哥,就让她去举报吧,没关系。”   真金不怕火炼,玛利亚修女也不是见钱眼开就给开证明的,昨日她可真是做了几张试卷——这是同等学力证明,又不是毕业证,根本就不是造假。   刘美欣抱歉的看了方琮珠一眼:“不好意思,方小姐,我的好朋友是一个正直的人,我这就把她去追回来。”   她朝前边跑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朝着孟敬儒喊了一声:“敬儒哥哥,你到这里等着我啊!”   孟敬儒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方琮珠笑了起来:“我们一起去报考处瞧瞧。”   她倒想看看,这位唐菀言小姐能闹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刘叔叔,刘叔叔!”   唐菀言跑进了报到处,冲到那个接收证明的人面前,气喘吁吁的:“刘叔叔,刚刚有个来报考的女生,她的学历证明是假的!”   那个被他称之为刘叔叔的人,是复旦大学的一个助教,今日开始复旦接受各地考生的报考,这边人手少,把他抽调了过来。   刘助教听唐菀言这般说,愣了愣,看了她一眼:“她叫什么名字,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唐菀言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难道要告诉别人,因为那个姓方的是林思虞的妻,而她喜欢林思虞,不想让那个姓方的到复旦念书,和林思虞过分接近吗?   “刘叔叔,她叫方琮珠……”   这个名字已经被她咬牙切齿的念过很多回,她甚至还想过,要是那些野史里看到的扎小人的法子真有用就好了,她一定要做个小人,上边贴着方琮珠的名字,每天都用针去扎几针。   “方琮珠?”刘助教马上想起了是谁。   刚刚来过的那个女生,有两个复旦就读的男学生陪她一块儿来的,那女生长相甜美娇俏,她走了以后,报到处的人都在议论,要是她考上了复旦,肯定是下一届复旦的校花。   刘助教还暗戳戳的想,要是今年仍然让他去改入学考试的试卷,他一定要给她数学满分,万一她别的科目考砸了,还能靠数学挽救一下。   可是唐菀言现在跑过来揭穿说方琮珠的学历证明造假,这让他有些不能接受。   这年轻姑娘看上去一副聪明样子,不至于高中毕业的水平都没有吧?   方琮珠拿过来的同等学力证明,彼时他就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看着她的穿着打扮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应该能送得起她念书,可她却只拿出一张同等学力证明来,这说明她并没有念过高中。   只不过美貌是能让人忽略很多事情的,刘助教只是匆匆看了一眼方琮珠的同等学力证明,就给她开了绿灯,直接让方琮珠去弄准考证。   “刘叔叔,我跟你保证,方琮珠的同等学力证明是假的!我昨天亲眼看到她去找了我们学校的玛利亚修女,她根本就没有在我们学校念过书,她的这张证明肯定是捐钱以后才拿到的。”   看到唐菀言说得笃定,刘助教不免心里犯嘀咕……难道,这姑娘的同等学力证明真是假的?   “不符合报考条件的,那就不能给她报考!”唐菀言鼻尖上渗出了汗珠,很焦急的冲着刘助教喊:“一定要把她的考试资格取消!”   “菀言!”   刘美欣从外边追了进来:“算了算了,咱们走吧,别管这些事情了,毕竟她高中都没念过,也不一定考得上。”   “不行,报考复旦的资格不是这样轻易就让人能够得到的!”   唐菀言心里头有些焦急,方琮珠考试成绩不一定能达到,可她家有钱,花钱买通人录取,说不定也能进来啊,就像眼前的刘美欣,也是家里出钱找关系送进来的主。   她一定要在源头上就卡断方琮珠进复旦的念头——有了准考证就能参加考试,到时候请人代考或者是花钱买名额,只要有考试分数就行,若是连考试分数都没有,那就不好疏通关系了。   唐菀言很生气,脸颊涨得通红,报到处的老师都认识她,赶紧过来相劝:“算了算了,这准考证都发了,还能说什么呢?你同学说得好,她连高中都没念,怎么能考上呢?你就别多想了。”   “你们可以到名册上划了她的名字,下回她来考试的时候拒绝让她进入考场。”唐菀言很坚持,她要尽可能的堵住方琮珠进复旦的通道。   “唐同学很正直呀。”   方琮珠笑微微的从外边跨步走了进来,看着脸红红的唐菀言:“我也觉得一定要遵守规则,可不能造假。只不过呢,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包,从里边拿出了那张同等学力证明:“老师,这上头有玛利亚女子学校的电话号码,麻烦打过去问问玛利亚修女,我这证明是真的还是假的。”   见方琮珠从外边走进来,刘助教心里有些着急,他还想三言两语将唐菀言哄骗走了再说,没想到这位方小姐自投罗网来了。可现在看着她说得这般坦然,他又觉得有了点信心。   接过那张信纸,看了看下边的电话,刘助教咬了咬牙,先打个电话试试,要是那位修女说这张证明是假的,那他也不会把这真相宣布出来。   电话接通了,那边正是玛利亚修女。   “您好,我这里是复旦大学招生处,想和您求证一件事情,是不是有个方琮珠的姑娘在您这里开了一份同等学力证明书?”   玛利亚修女笑得很慈祥:“是的,是我昨天开给她的,她做了一套我们学校的毕业考试试卷,成绩优异,所以我才发了这证明给她。”   刘助教的心这才踏实下来,他说了一声“谢谢”就挂断了电话:“菀言,玛利亚修女说方小姐经过了考试,完全符合高中毕业的要求,她才给她发了这张证明书。方小姐这同等学力证明书完全没问题,不是假的!”   唐菀言气呼呼的望着方琮珠,咬了咬牙:“方小姐,是不是假的你自己心里清楚,肯定是玛利亚修女拿了你的钱,这才帮你说话!哼,你别得意,复旦入学试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一定要盯紧了试卷批改,要联合邻居金教授的女儿的金雅慧去监督改卷,不能让一些为了金钱利欲熏心的教员被利益驱使着胡乱给方琮珠送分。   假装送冷饮去消夏解渴,混进改卷地点就不出来,非要严格盯住那些改卷的助教……唐菀言脑袋里乱糟糟的,有好几种初步的构想,可又觉得哪一种都不合适,忽然就焦躁了起来。   她转身朝外边走,刘美欣也跟着走了出去:“菀言,不是说好要一起去逛街的吗?”   唐菀言摆手:“不去了,我得回家休息去。”   刘美欣很开心,唐菀言还是挺识趣的——她现在有孟敬儒陪着,唐菀言去了也只是做灯泡。   “敬儒哥哥,陪我去逛街吧。”   刘美欣走了过来,伸手去拉孟敬儒的衣袖。   他穿着这白色西装可真好看,天下没有比他更帅的男人了。   孟敬儒赶紧将身子侧了侧,躲过了刘美欣的手:“美欣,你都是大姑娘了,别再跟以前一样随便了。”   刘美欣嘟起嘴,有些不高兴:“以前你也不喜欢我拉你的手!”   方琮珠看着这嘴型有些熟悉,想到了那次在宝兰庭里遇着的“刘伯母”,她佯装对孟敬儒生气,和刘美欣的嘟嘴如出一辙。   孟敬儒尴尬的望着她:“美欣,男女授受不亲!”   方琮珠没打算站在旁边一直看戏,她拉了拉方琮亭的衣袖:“大哥,孟大哥有事情了,咱们别跟他一块儿走啦。”   方琮亭点了点头:“行,咱们先去书店买复习资料去。”   兄妹俩转身朝外边走,孟敬儒快步追了上来:“我送你们。”   他的腿长,方琮珠走三步,他可两步就赶上了。   方琮珠瞧着他娇俏的笑:“孟大哥,不用啦,我跟大哥坐黄包车就行了,你陪刘小姐逛街去吧,别耽误时间了,眼见着日头都要到中天了呢。”   “方小姐说得可真好。”刘美欣小跑着跟上:“敬儒哥哥,咱们走吧。”   临别前,刘美欣还很热情的和方琮珠挥手作别,谢谢她帮自己说话。   走出校门,方琮亭回头看了看,林荫道上已经不见孟敬儒和刘美欣的身影,他叹了一口气:“敬儒兄可真是吃香。”   方琮珠笑了起来:“高富帅,喜欢的人自然多了。”   “高富帅?”方琮亭反问一句。   “又高又富又帅气啊。”   方琮亭想了想:“没错,敬儒兄真是高富帅。”   “这样的男生,谁不会喜欢呢?”方琮珠脚步轻快的朝前走:“孟大哥有女生爱慕不是一件怪事。”   “那……”方琮亭看了一眼方琮珠:“你呢?”   “我?”方琮珠愣了愣,没想到方琮亭还存了做媒人的心思。   她看了一眼复旦大学的校门,嘴角含着笑:“大哥,我才离婚呢,你就想着要帮我找结婚人选了?还早着呢,我现在就想好好的过几年轻松日子,结婚的事情,缘分到了自然会张罗起来的。”   虽然孟敬儒人很不错,可她还根本没有想谈恋爱的心思。好不容易挣脱了婚姻的牢笼,总得要痛痛快快的肆意人生几年罢?   再说了,谁知道孟家会不会接纳一个离异妇人?虽然她此刻还是清白之身,可在旁人眼里,她早就是残花败柳。   “好吧。”方琮亭有些失望,没想到妹妹竟然是这般想法。   但他一直习惯宠着她,她说什么那便是什么。   琮珠还年轻呢,不着急的,她想过几年再谈这事,那就过几年,孟敬儒被人抢走了还有李敬儒王敬儒张敬儒呢,凭着妹妹的人才,还怕找不到合适的夫婿?   一个身影走得飞快,就像一朵红色的云彩,渐渐的从花丛里飘了过来。   她分花拂柳般从绿色垂柳的林荫小道上前行,经过几块太湖石,又穿过一块虞美人花池,再路过一片翠竹,终于到了学生宿舍。   “林大哥,林大哥!”   唐菀言径直走到了一间宿舍门口,拍着门朝里边喊:“林大哥,我是菀言!”   门开了,里边走出了一个学生:“唐姑娘,你找林思虞啊?”   那是林思虞的舍友吴树青,他来自杭州,家里有几个钱,和林思虞一起住着双人宿舍,虽然住宿费收得稍微贵一点,可他却觉得物有所值。   唐菀言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是啊,他没在宿舍吗?”   吴树青摇了摇头:“没在呢,春假回来这两天,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他是不是和家里发生了矛盾,他也不说话……”   “真的吗?”唐菀言心里一阵发慌,肯定是和那个方琮珠发生了矛盾!要不是林大哥怎么会心事重重呢?   唐菀言心目里的林思虞,积极向上为人孝顺,勤奋好学又生得帅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早早就结婚了,没能拿出勇气和家里闹腾,反对这门自小就订下的娃娃亲。   当然,这也是他孝顺的表现。   这么孝顺的一个人,肯定不会和家里发生矛盾,唯一的可能是……他那个不识相的妻子方琮珠!   唐菀言想到了方才遇见方琮珠的情景,眼前猛然一亮。   是不是方琮珠想要来上海,而林大哥不想让她过来?   吴树青见她脸色忽然发亮,有些莫名其妙:“唐姑娘,你怎么了?”   唐菀言是他们的教授唐润之的女儿,说她刁蛮,有时候却又很天真,若是说她天真,她刁蛮起来又让人根本受不了。   唐润之的学生都有些害怕见到这位唐菀言姑娘,生怕被她捉弄。   吴树青更是希望唐菀言快些走,他唯恐自己有一句话答得不对,惹恼了这位小姑奶奶,回去到唐教授面前搬弄是非,到时候他这个学期的功课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你知道林大哥去了哪里吗?”唐菀言盯住吴树青,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准确的回答。   “那我就不知道了……”吴树青挠了挠脑袋:“你去校门外那个小酒肆看看,他可能会在那里喝酒吧。”   “喝酒?”唐菀言惊呼一声:“林大哥独自去喝酒?”   “我也只是猜猜,昨天晚上我们俩去那边喝了几两黄酒,他夸那个酒肆里的黄酒不错,还说今日也想过去尝尝。”   可怜的林大哥,看他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那个该死的方琮珠,可一点都不体贴关心林大哥,自顾自的让男人陪着来复旦这边报考!既然她和林大哥是夫妻,难道不该是和林大哥一起出双入对的吗?他们之间……   唐菀言的身子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眼里有泪珠子打着滚。   她咬了咬嘴唇,转身飞快的朝小径跑了过去。   吴树青站在那里,看着唐菀言的背影,摇了摇头:“唐姑娘这也表现得太过分了吧?”   唐菀言喜欢林思虞,在这个学期里特别明显。   她已经借故来找了林思虞几次,每次都用的是唐教授的名义。   林思虞推托了几次,可她还是一样继续缠着他,吴树青看了都替林思虞觉得糟心——若是林思虞没有成亲那倒也无所谓,可林思虞已经结婚了,唐菀言还是这样孜孜不倦的来找他,感觉有些难以消受美人恩。   唐菀言一口气冲到校门口,站在那里看了看,见着街对面有一幅酒旗风在空中飘舞,她咬了咬牙,冲过了马路。   小酒肆此时生意并不是特别好,靠街的门面里坐了两三桌人,桌子上摆着锡制酒壶,小小的酒杯,还有几碟毛豆花生米之类的下酒小菜。   唐菀言瞪大眼睛看了看,没见到林思虞的身影,她有些失望,抱着书包站在门口等了几分钟。酒肆的店老板瞟了她一眼,心里头想着,不知道谁家的婆娘到他这里来拎人了,幸好还没逮到,否则少不了一场闹。   “老板,要是有个姓林的学生过来喝酒,你就跟他说一句,唐教授找他,好不好?”   唐菀言站了一会儿,觉得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拜托了店老板一句。   店老板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姑娘可真是疯疯癫癫的,他未必要一个个去问酒客叫什么名字?只不过为了快些打发她走,店老板连忙点了点头:“行,你放心吧,我一定帮你把话转达。”   “谢谢老板啦。”   唐菀言冲着店老板甜甜一笑,背起书包朝外边走了过去。   一边走,她一边思考着林思虞不开心的原因。   不用说,肯定是那个方琮珠惹了林大哥。   林大哥为什么不和她离婚呢?就因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不得不跟她纠缠一辈子吗?唐菀言想到此处,心里头一阵苦涩。   仿佛是喝了世上最苦的药,苦得根本没法吞咽,没法呼吸。   若是林大哥和方琮珠纠缠一辈子,那她该怎么办?   自从遇见了林思虞,她的一颗心就挂在了他身上,再也没有办法移开。   难道她要一辈子暗恋着他,生活在方琮珠的阴影里吗?唐菀言想到此处就觉得心里头痛,她用力跳了跳脚,一种疼痛的感觉从脚底升起,缓缓的钻入她的心。   若林大哥不离婚,那她怎么办?难道她要孤独终老,看着他与那个方琮珠互相折磨?   唐菀言站在马路上,迷茫的看了看周围。   街对面有个低头行走的人,他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   “林大哥,林大哥!”唐菀言大声喊了出来,然而林思虞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喊叫,只是继续低头前行。   唐菀言的眼泪不争气的落了出来。   生活将林思虞折磨得太痛苦了,此刻他一定被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想和外边再有接触,他封闭了自己的心!   不,她要帮助他去打开心的樊笼!   唐菀言伸手抹了抹眼泪,咬了咬牙,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西方神话中屠龙的公主,带着宝刀前往恶龙的窠臼,她要斩杀恶龙,救出自己心中的王子!   她飞快的朝马路对面跑过去,一辆汽车发出了尖锐的刹车声。   唐菀言也吓住了,站在马路中央看了看,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她,一个黄包车夫拉着车从她身边经过,善意的提醒了一句:“小姑娘,过马路可要当心,怎么能这样乱跑?”   “菀言,菀言!”   汽车玻璃摇了下来,露出了刘美欣的一张脸:“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看啊!”   唐菀言勉强笑了笑:“没事,我或许是太阳底下晒过头了,有些发晕。”   刘美欣赶紧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跳了下来,拉住她的手:“那快些坐上来,我让敬儒哥哥送你回家!”   “不用了,不用了!”   唐菀言极力推辞,可刘美欣对朋友十分关心,一只手抓住她不放,一边将后边的车门打开:“快些上来吧,这条路窄,我们再到这里磨磨蹭蹭的,等会路就给堵上了。”   孟敬儒皱眉看了看后边因此停滞的汽车,有些不高兴,他本来就不乐意跟着刘美欣一同上街,现在又因为那个坚持要取消方琮珠考试资格的唐菀言挡了别人的道路,心里头实在窝火,恨不能踩一脚油门就朝前边开溜。   可是想来想去,他还是没办法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用力按了两下喇叭,“呜呜”的声音把两个女孩吓了一跳。   “快些上来吧,要不是敬儒哥哥得生气了。”刘美欣推着唐菀言上车:“没事的,你们家不也顺路吗?反正我要走你那边经过的。”   唐菀言有口难辩,只能任凭着刘美欣将自己塞进了汽车。   她挪到车窗边看着对面的街道,林思虞的身影已经越发的远了,看上去很苍凉。   心里好一阵难受,怎么样才能让林思虞走出这困顿的境地呢?她一定要帮助他!唐菀言坐在那里,双手交握,指甲掐进了手心,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痛。   林思虞回到宿舍的时候,吴树青告诉他唐菀言来找过他:“一直在追问你去了哪里,我说你可能在学校对面那个酒肆里喝酒。”   林思虞白了他一眼:“就会给我造谣。”   他哪有什么空闲的时间去喝酒?他得赶紧写文章四处去投寄,要快点挣到钱还给方琮珠。   吴树青嬉皮笑脸:“我这不是随口应付她一句吗,看她总是来找你,我怕你媳妇儿知道了跟你生气,得给你树立一个酒鬼懒鬼的形象,唐姑娘觉得你这个人不是她心里的白马王子,自然就会放弃啦。”   “想得可真多。”   林思虞把书包放到桌子上,拿出一沓信纸,看了看窗外的几丛翠竹,脑子转得飞快,希望能很快构思出一篇可以投稿的文章来。   然而,希望得越多,失望也就越大,他本以为自己能挥洒自如,可是好半天了,面前的信纸还是一片空白。   他脑子里复选出一张脸孔。   那般娇媚,眼波一横似秋水,里边还带着一点凌厉。   虽然她登报声明离婚,虽然她和他母亲争执得厉害,可他却一点也不恨她。   “若是……”   他喃喃一声,若是去年成亲的时候她就表现得这般有个性,那他与她的关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第21章 诉真相坦坦荡荡   “大小姐, 可以吃饭了。”   翡翠推开书房的门,看了看坐在那里看书的方琮珠,心里头暗暗赞叹了一声, 大小姐可真是勤奋努力, 没想到她竟然能这么沉得下心来念书呢。   自从复旦报考回来, 方琮珠便买了不少复习资料回家,虽说上辈子她已经念到了博士,可她还是不敢托大,这时候的考试范围与上辈子的肯定不同,这时候认为是真理的东西, 上辈子的知识里说不定就被否定了, 自己必须将这些书籍重新过一遍, 不能纯粹的按照自己已知的学识来答题。   方琮珠抬起头, 应了一声:“稍等两分钟,我把这个题目做完了就下楼。”   翡翠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大小姐,孟大少爷过来了。”   说完这句话, 她朝着方琮珠眨了眨眼, 嘴角露出了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   方琮珠愣了愣,孟敬儒又过来了?他不是还在念大四吗, 怎么就这样闲?   上回陪着她去复旦报考的时候遇到了那位叫刘美欣的姑娘, 她成功的将孟敬儒甩给了刘小姐,自己和方琮亭跑去三明书店买了些复习书籍。结果第二日孟敬儒便带了小礼物来登门道歉,说自己没有陪到底实在是惭愧。   方琮珠赶紧表示这事一点都不要紧, 她根本没往心里头放,请他不要再提。   孟敬儒显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色:“琮珠,多谢你原谅我。”   最开始那次,他开口喊出这两个字,感觉尚有些拗口,可是回家以后心中默默念了千百遍,再喊出来,已经是流畅自如。   方琮珠笑:“都是孟大哥好心载我们过去,如何还能怪你没有陪到底呢?这事情不用再提了,别再放在心上。”   本以为这事情解决以后,孟敬儒再无登门的理由,可是万万没想到今日他竟然又过来了——他不是还要打理家中的商业吗,怎么就闲得跟前世小说里的霸道总裁一样,生活的重心不是如何把家族企业做大做强,而是追求他喜爱的女生?   方琮珠不是傻子,她知道得清清楚楚,孟敬儒爱慕她。   可是,他应该爱慕的是她的外表,而不是她这个人。   在根本没有接触到她灵魂深处的时候,他就如此表现明显,看起来孟敬儒也只是那些肤浅男性中的一员——他们爱慕的只是美丽的容颜。   方琮珠决定,今天要把自己离异的事情告诉他,看看孟敬儒有何反应。   “他来了多久?”方琮珠站起身来,把书本合拢。   “小姐,你要不要换件衣裳再下楼?”翡翠赶着过来,拿了梳子给她梳头发:“小姐,你等等,别乱动,这边有点碎头发钻出来了。”   “钻出来就钻出来罢。”方琮珠随手拢了拢自己鬓边的头发:“我还得为了他刻意换件衣裳?不存在的。”   翡翠目瞪口呆的望着方琮珠,心里有些着急。   看起来这位孟大少爷对小姐很有好感,小姐应当要抓住机会啊——孟大少爷家世好,又生得一表人才,而且对小姐有那么体贴入微,一看就知道对小姐很倾心。   她把梳子放到桌子上,跟在方琮珠身后,小心嘀咕:“小姐,你穿在蕙锦香那里定制的旗袍很好看,特别合身。”   孟大少爷要是见着小姐穿着他送的衣裳,应该会很开心。   方琮珠直接开门出去:“翡翠,你最近的话越来越多。”   翡翠愣了愣,赶紧追了出去:“小姐,等等我!”   看着方琮珠的背影,翡翠暗自感叹,小姐这模样显得有些慵懒啊,头发松松的挽了一条辫子垂到胸前,没有涂脂抹粉,就连眉毛都没有画一下,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宽松的丝绸上衣,下边是一条阔脚裤子,穿得好像是方家修剪花枝的下人——吴妈顶喜欢这样穿。   她有些担心,孟大少爷看着这样的小姐,只怕对她印象会大打折扣。   她快步走到走廊里放着的一盆花旁边,掐了一朵,赶着到了方琮珠身边,拉住了她:“小姐,你等等我嘛。”   方琮珠停住脚:“你比我走路快,还用我等?”   翡翠抬手,把那一朵粉色的花簪入方琮珠的鬓边:“小姐,戴朵花吧。”   方琮珠气得笑了起来:“翡翠,你可真是在贴心贴意为我着想啊。”   从扶梯旁走廊上镶嵌的一小溜镜子看看自己,簪上这朵花,配着大辫子宽袍大袖,可真像一个村姑。   也好,让孟敬儒看到她这样慵懒不收拾的一面,好叫他知难而退。   翡翠见方琮珠抬步走上楼梯,心里头才略略宽了些:“小姐,你戴这朵花可真漂亮,简直跟天上的仙女儿一样。”   方琮珠淡淡一笑,翡翠真是个忠心护主的,什么天上的仙女,分明就是村姑一枚。   两人走下楼梯到了起居室,孟敬儒正坐在沙发上,见着方琮珠与翡翠一道进来,赶紧站起身:“琮珠,你可真是认真,现在都十二点了。”   “孟大哥,听说复旦可难考进去了,我不努力复习,怎么才能如愿以偿?”方琮珠看了一眼孟敬儒,脸上笑意深深:“孟大哥是来找我大哥的么?他现在还没回来呢,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吃午饭。”   孟敬儒笑道:“琮珠,我是来找你的。”   她的名字真是可爱,越来越喜欢喊这个名字,好像在舌尖上打了个滚,圆润的滚着出去了。   “找我的?”方琮珠“咦”了一声:“孟大哥来了多久?怎么好让你一个人空坐在这里?”方琮珠转身望向翡翠:“如何这般怠慢客人?不把孟大少爷带书房来?”   翡翠张张嘴可又说不出话来,她确实没问孟敬儒要不要上去——因为她知道方琮珠此刻是一副没怎么收拾的样子坐在书房看书,想要她打扮停当方才好与孟敬儒见面。   “不关翡翠的事情,是我说了不去打扰你的。”孟敬儒赶紧替翡翠开脱:“我只是给你送几套历年复旦的试题过来,不必打扰你温习功课。”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包,从里头拿出了一堆影印的纸张:“这是最近六年的试题,我这些天一直在找人收集,总算是弄齐整了。”   翡翠赶紧上来帮方琮珠拿着,一脸笑:“多谢孟大少爷费心。”   孟大少爷可真是体贴人,这几套试卷肯定花了不少功夫才找出来的。   方琮珠伸手指了指客厅:“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人家为了给她送试卷,巴巴的在这里等了好久,自己还是该要有所表示。   “好啊。”得了方琮珠的邀约,孟敬儒很开心,眉开眼笑的与她走进了起居室后边的餐厅。   方家这餐厅装修得很朴素,几面大白墙,就只在中间那面墙上挂了一张不大不小的油画,看起来清新可人。而穿着花色衣裳的方琮珠由白色背景衬托着,却显得格外灵动而有生气。   孟敬儒不敢太肆意的直视方琮珠,目光只是在她脸上略做停留便移开。   她鬓边那朵花真是娇艳,可这花朵再娇艳,也没方大小姐娇艳,她的笑容简直能魅惑人心,看着她的笑容,就能感觉到春日的气息。   “琮珠,你复习得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为难的题目?”   孟敬儒很关心的问起了方琮珠复习的现状:“若是有什么不懂的题目,可以多问问你大哥……”   翡翠在一边心领神会:“只是我们家大少爷每天功课忙,而且他还有别的事情,经常要和同学朋友聚会,我们家小姐想问都找不到人呐。”   方琮珠抬头看了看垂手侍立在一侧的翡翠,心中暗自好笑,这丫头是在想要召着孟敬儒来给她做教书先生吧?   果然,孟敬儒马上接话:“琮珠,要不是这样,大四基本上已经没什么课程要学了,我以后上午到你家来给你辅导功课,行不行?”   方琮珠皱起了眉毛:“孟大哥,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现在闲得很,能够帮到你,是我的荣幸。”孟敬儒目光热切的望着她,只盼着她点头同意。   是时候把自己已经离婚的事情告诉他了,方琮珠握紧了双手,脸上波澜不惊。   “小姐,小姐!”   见方琮珠不说话,翡翠有些着急,帮着孟敬儒催她:“孟大少爷说愿意帮你辅导功课呢。”   “唉,我还是自己慢慢弄罢。”方琮珠抱歉的冲着孟敬儒笑了笑:“我得顾及孟大哥的名声。”   孟敬儒吃了一惊,琮珠这话是什么意思?顾及他的名声?难道不是要顾及她的?   “孟大哥,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可是我不能欺骗你。”方琮珠说得真切——事实上,她是真不想骗人,将自己成过亲的事情隐瞒起来,装做没有这么一回事,然后快快乐乐的享受别人的追求,她做不到。   先前和孟敬儒不熟,可以不用大张旗鼓的去肆意宣传这事情,可现在他想追求自己的意图表现得很明显,自己当然要告知他——不管他会不会接受,他却有知道真相的权力。   翡翠听到方琮珠这么说,身子都僵硬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小姐是疯了吗?竟然准备把自己离婚的事情告诉孟大少爷,那以后……   她担忧的看着方琮珠,不知道为什么小姐一定要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孟大哥……”   方琮珠望向孟敬儒,见他一脸惊诧,微微一笑:“我想我大哥应该没有跟你提起过这件事情。”   “什么事情?”孟敬儒有些茫然,看到方琮珠那郑重的模样,心中隐隐有些不安——难道、难道方大小姐已经……   “我去年便成亲了。”   方琮珠的话就如一个惊雷般,将孟敬儒满脑子的花前月下震得荡然无存,他瞪眼望向方琮珠:“你已经结婚了?那你的那一位……”   他说话很艰难,简直不能吐出“夫君”两个字,只得用“那一位”来称呼。   心忽然好疼,呼吸也急促起来,坐在那里,椅子上似乎放着一块针毡,让他没办法坐得安稳。   “我们家小姐已经离婚了!”翡翠终于回过神来,挣扎着说了一句:“她四月份就已经离婚了,在《申报》上登着呢,我还帮小姐收藏着那一期的报纸。”   说完,她转身就想朝楼上跑。   “翡翠,你且自去吃饭罢。”方琮珠瞥了翡翠一眼:“我可没让你这么热心。”   翡翠低下头,脸红通通的。   孟敬儒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喃喃说一句:“琮珠,你这般年轻,可却经历得多。”   “是啊,我这刚满了十七岁呢,竟已经是一个离异妇人了。”方琮珠淡淡一笑:“世事无常,谁也预料不到啊。”   “那你原来那个夫君他……”孟敬儒试探着问了一句。   “孟大哥,我不想再提他。”   方琮珠皱了皱眉,眼前浮现出林思虞的模样来。   她忽然有点心虚。   本来是想替原来的方大小姐来伸张正义,可她愈是在这个年代呆得久了,愈是觉得林思虞好像没有书里描写的那般不堪。   到底是什么地方有问题?是她的判断不准确还是那本书的作者故意把林思虞写成了一个渣男?   从最近几次与林思虞的交锋来看,林思虞是一个上进且有骨气的青年,而且她好像也没见着他和那个唐菀言有什么亲密的关系——若唐菀言真是他的白月光,他理应陪她去复旦报考吧,像这样重要的事情,孟敬儒都赶着上来送她去报考处,林思虞却任凭唐菀言约了女伴去拿准考证?   似乎有些不可能。   心里头的白月光,自然是要捧在手心里的,这等大事都不闻不问,似乎有些不妥。   见方琮珠目光虚浮,孟敬儒不由得责骂了自己一声,方大小姐结婚一年就离婚了,肯定心里头难过,自己偏偏要去揭她的伤疤,实在有些不道义。   “琮珠,我不是故意想问的,以前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别再提了,好好开始新的生活便是了。”   难怪方大小姐要去报考复旦呢,她是想跟过去彻底告别罢?   这时候脚步声从外边传来,李妈端着饭菜过来:“孟大少爷,我这手艺不咋样,你将就吃点吧。”   孟敬儒回头笑了笑:“闻着真香。”   饭菜闻着是香,可他完全没有心绪吃饭,拿了筷子匆匆扒了两口饭,只觉得喉咙口堵着,食难下咽。   不时眼睛瞟一瞟对面的方琮珠,感情格外复杂。   原以为遇到了门当户对的合意佳人,可没想到她竟然已经是离异之身。   他家会不会同意?孟敬儒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毫无心绪。   方琮珠倒是吃得很开心,李妈厨艺不错,做的饭菜她都挺喜欢吃。虽然上海这边口味偏清淡,有些菜还有些甜,可她依旧觉得挺好吃的。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不再说话,面对面的坐着,气氛有些沉闷。   孟敬儒只吃了半碗饭便觉得腹胀,坐在那里看着方琮珠吃得津津有味,他却还是没有半点胃口。见方琮珠用餐完毕,他推开碗站了起来:“我已经吃饱了。”   方琮珠也站起来:“那咱们去起居室罢。”   孟敬儒向她道别:“我还有点事,暂且先回去了。”   方琮珠很能理解他的心情,点了点头:“那……孟大哥走好。”   孟敬儒抓起放在沙发上的皮包,与方琮珠一道踱步出去,推开红木镶嵌着玻璃的大门,他心中又有些不舍,回头看着宽袍大袖站在那里的方琮珠,怅怅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他推开门的刹那,清风从门缝钻进来,吹着方琮珠的衣袖和裤腿,那丝绸衣裳飘飘的,似乎要带着她飞起来一般。   她……会不会从自己的人生里飞出去呢?   想到此处,孟敬儒心中一紧,有些苦涩忧伤。   “琮珠,你要好好的,保重。”他最终挤出了这几句简短的话。   方琮珠举手微笑:“孟大哥,再见。”   或许他们之间真的不会再见了,毕竟这是在民国时代,思想尚未彻底开放,特别是像孟敬儒家里这样的背景,肯定不会允许一个离异的女子嫁给他。   她完全能够理解孟敬儒的感受,她也不会死皮赖脸想要吊着他。   还是先好好念书吧,合心合意的姻缘总会在前边等着她。   孟敬儒转身走了出去,脚步有些决绝,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正好遇着方琮亭从外边朝别墅里边走。   “敬儒兄?”方琮亭很开心:“你是来找我的吗?”   “我……”孟敬儒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给琮珠送几套复旦历年的试题。”   方琮亭一把拉住他:“何必来去匆匆?吃过午饭再走。”   “我刚刚和琮珠一块儿吃过了。”孟敬儒心里更是难受,想到餐桌之侧,那艳丽得跟花朵一样的琮珠对他说出的话,简直是九曲回肠的那种痛。   “哦哦哦。”   方琮亭脸上露出了笑容,原来琮珠已经留他吃饭了,看起来琮珠也在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呢。   “那你回去吧,好好休息,听说最近又开了一家银楼,你家这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方琮亭是真心羡慕孟敬儒的才干,自从他开始接触孟家的商业,生意就越做越红火了。不像他——方琮亭自己明白斤两,他没有像孟敬儒那种锐意进取,也没有他的目光,只守着父亲在上海开的那几家铺面,也没想着像孟敬儒这样一步步的扩张。   能守住也就差不多了,方琮亭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而且,因着他接受了一些激进的新思想,总觉得自家的财富是靠盘剥工人的血汗挣来的,总觉得有些不对,他甚至还想着要抛弃家里的一切投入到为劳苦大众谋福利的斗争里去,只是怕父亲生气,所以迟迟没有行动。   好像过分的挣钱,就更是在剥削劳动人民,方琮亭心里有一种负罪感。   人要这么多财富作甚?能吃饱饭穿暖和就行了,谁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除了到时候的三尺坟茔,谁还能多拿一分两分?   脚步轻快的走进起居室,他看到坐在沙发上看试卷的方琮珠,翡翠立在她身边,低垂着眼睫毛,嘴巴朝下拉长着,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怎么的,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   她方才就是穿着这样的衣裳和孟敬儒一块儿吃饭的?方琮亭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琮珠也太不讲究了一点点。   “琮珠,我在门口遇着了孟敬儒,他走得匆忙。”   “嗯。”方琮珠抬头:“大哥你也不早些回来,害得我和他两个人吃饭,很尴尬。”   “这有什么好尴尬的?”方琮亭坐了下来:“这可是留给你们的好机会。”   他冲着方琮珠笑:“敬儒兄有没有抓住时机跟你说说他的心里话?”   翡翠在一旁嘟着嘴道:“大少爷,孟大少爷还没说他的心里话,倒是我们家小姐抢先给说完了。”   “什么?”方琮亭诧异的看了方琮珠一眼:“琮珠,你怎么忽然就这样大方起来了?”   那个逢着陌生男人便低头的妹妹,如何变得如此大胆,竟然向孟敬儒说起了情话?   “大少爷,你理解错了,我们家小姐可不是说别的话,她直接告诉了孟大少爷,她的身份是离过婚的。”   翡翠真是替方琮珠着急,提起这件事情,声音都有些变了,那一溜话儿说得又急又快。   方琮亭有些发懵,他看了一眼方琮珠,又透过起居室的玻璃朝外边看,想站起身去追孟敬儒,可两条腿跟钉在地面上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嗐,琮珠,你这又是何必呢……”   方琮亭皱着眉,一双手搓了搓,有些不能理解方琮珠的做法:“你这不是将敬儒兄朝外边赶吗?”   “可是,”方琮珠睁大了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大哥,我不想骗人。难道我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我结过婚了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情总会被人知道的,还不如我自己早点告诉他,免得让他以为我们兄妹两人联合起来欺骗他的感情。”   方琮亭想了想,琮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事情总归是要让孟敬儒知道的,若是一直瞒着不说,等两人感情深了再提,虽然孟敬儒或许不会说什么,可心里头总会有些不高兴,觉得他们这是在骗人。   “好罢,你早些说了也好。”方琮亭叹了一口气:“若是他对你真心,应该不会计较你的过去。”   孟敬儒受过新思想的教育,方琮亭乐观的觉得,他应该会接受琮珠的过往。   匆匆忙忙从小径直奔自己的宿舍,门是关着的,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少女,淡蓝色学生装束,见他走过来,惊喜的喊了一声:“林大哥!”   林思虞有些头痛,为什么唐菀言总是要过来找他呢?现在他为了还账,已经弄得焦头烂额,晚上十点还在写文章,为的就是能多挣出些稿费来,早些把欠方琮珠的钱还清。   一想到方琮珠,他的心又痛起来。   方才从三明书店出来,经过江湾方家的别墅,他的心砰砰乱跳,恨自己不争气,可还是不由自主透过铁艺栏杆朝里边看——好在那阵子忠伯没在那里守着,要不是他跑出来与他搭讪,他还真是会不知道脸朝哪里搁。   很幸运,在这一刻里,他见到了方琮珠。   即便隔得很远,他也能看清楚她,那么婀娜的身姿,手里拿了一把剪刀在灌木丛前修剪花枝。她低着头,如云的秀发织成大辫子,很自然的垂在那里,挂在绿叶丛中,此刻的她就如一个邻家小妹,清新自然。   她的丫鬟翡翠手里拎着篮子与她走在一起,主仆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方琮珠直起身子,回头看她,侧脸之际,他能清清楚楚看到她的笑容,那么和暖动人。   他赶紧朝墙后边躲了躲,唯恐被她发现自己站在门口张望。   在墙后依旧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   真是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下边那一句——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极其恰当的描写了他此刻的心境。他怅怅然的站在院墙之外,里边的那个她,一点也不知道他此刻的心境。   只不过,这也怨不得谁,只能怪他自己。   林思虞快步从院墙旁边走开,心里头很是难过。   若他以前能多一点耐心,慢慢探索她的内心,与她多多交流,也不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不够好,所以才让她一次次对自己失望。   她最终离开了他,最终不会再过以前那种痛苦的生活。   而现在……痛苦的人是他,他尝到了以前方琮珠所承受的那种被冷落的滋味。   不,不仅仅是被冷落,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交汇。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那把锁挨着他的手,冰冰凉的一片,犹如他此刻的心。   “林大哥,你怎么了?”   唐菀言见林思虞脸色不大好,追过来娇声询问:“是不是又和她有什么冲突?我就想不通为什么她不愿意和你离婚?你们俩都完全过不到一处去了。”   方琮珠已经到了上海,然而林思虞仍然住在复旦大学的学生宿舍里头,很明显他一点也不愿意去方家江湾的别墅住着——在那里他没有自尊,好像是靠着妻子才能安居乐业——唐菀言自以为了解林思虞的心思,林大哥是个很有骨气很自尊的人,他如何会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然而那个方琮珠却一点也没有给他考虑过,她家那么有钱,随便拿一点点就能到外边租一套比较不错的公寓,她和林大哥一起住下,不必回娘家让林大哥受气。   这分明是心里没有林大哥!   唐菀言替林思虞感到生气,这样的生活过得真没意思,那为何还要这样苦苦挣扎?   想来林大哥应该是很想与方琮珠离婚的,只是那个方琮珠思想古板,觉得应该从一而终,不愿意离婚,这样才使林大哥掉在无法挣脱的泥沼里,一双手伸了出来,却抓不到可以上岸的东西。   她要借他一只手帮助他从泥沼里爬出!   想到此处,唐菀言就莫名兴奋起来,她望向林思虞,见他皱着眉在桌子旁边坐下来,赶着上去追问:“林大哥,你应该直接和她说……”   林思虞摆了摆手,声音很冷:“菀言,复旦入学考试迫在眉睫,你好好复习便是了,我的私事,请你不要打听,也请你不要插手。”   唐菀言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瞪眼望着他:“林大哥,你、你、你……”   她实在想把对他的爱慕说出口,但是一想到他是已婚的身份,却还是有些顾忌。若是父亲得知她竟然这般自轻自贱,对着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说出那些不该说的话,肯定会特别生气,说不定还会用脱离父女关系来威胁她。   看到唐菀言那涨红的脸,眼泪水在她眼眶里打着转,林思虞忽然又有些怜悯她——唐菀言在家里是父母宠爱的娇娇女儿,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呢,他不该把他自己所承受的痛苦转嫁到她身上。   想到此处,林思虞把声音放软了些:“菀言,你回去罢,好好复习,别让你父亲为了你的成绩去跟校长说好话。”   他委婉的点出,若是唐菀言不好好温习功课,肯定是考不上复旦的。   然而唐菀言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她的心忽然轻快起来,嘴角带笑的望着林思虞:“林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方琮珠是肯定考不上复旦的,得她父母出面多捐些钱给学校才能进得来,你是想让我好好考,让她看看我有多么优秀?”   林思虞张大了嘴,完全没有能够想得通唐菀言的逻辑。   但是他却得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方琮珠竟然要考复旦?她能考得上吗?她连高中都没有读过呢!   “你怎么知道……她……要考复旦的?”   他忍不住有些好奇,想知道关于方琮珠的一切。   “啊?林大哥,你居然不知道你的……”唐菀言说到这里,妻子两个字完全说不出口,心里酸溜溜的一片:“你不知道她要考复旦?啧啧啧,你这也太……”   这还是夫妻吗?完全是形同陌路啊。   只不过唐菀言觉得很开心,这说明林思虞压根就没有关注过方琮珠,方琮珠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你先别扯东扯西的。”林思虞沉了沉脸,唐菀言的话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他真不愿意别人用这样的口气提起他和方琮珠。   “她上回去我们学校花钱办同等学力证明,我给撞见啦,玛利亚修女见钱眼开,收了她给的钱就开了一张证明,她拿了那证明来复旦报考,刚刚好我也在报考!”唐菀言提起这事情还觉得有些生气,复旦这神圣的大学殿堂,竟然被铜臭味给污染了,她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有些不舒服。   像方琮珠这样的人,她一点也不想与她成为同学,这简直是一种耻辱。   “啊……”林思虞心里忽然有一分欢喜。   她要考复旦?若是能考上,那就和自己成为了校友,以后说不定经常能在学校里见着面呢。   想到此处,心就如船上的白帆,被风一吹,鼓鼓胀胀起来,带着一丝兴奋,朝蔚蓝的大海前行。   “林大哥,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唐菀言低头看了林思虞一样,有些不放心。   是不是自己带来的这个消息让林思虞觉得有些羞耻?毕竟方琮珠现在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妻子做下这般不堪的事情,做丈夫的肯定也光彩不到哪里去。   “我没事。”林思虞打开了笔记本,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了自来水笔:“我要准备写文章了,菀言,麻烦你出去吧,我得安安静静的才写得出来。”   唐菀言把自己的包打开,从里边拿出了一个油纸包:“林大哥,这是我在五芳斋里买的饺子,特地给你送一些过来,要是你写文章饿了又找不到东西吃,那就吃点这个吧。”   林思虞的目光停留在那个油纸包上片刻,叹了一口气:“菀言,你带回去给你父母吃罢,我饱得很。”   “不,这是我特地给你买的!”   唐菀言嘟着嘴,赌气般把那包饺子扔到了林思虞的桌子上,转头“蹬蹬蹬”的跑出了他的宿舍。   林思虞站起来,看着唐菀言的背影,有些无奈。   他如何不明白她的感情?可是他根本没办法接纳她。   在离婚之前,他的身份让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做对不住妻子的事情,哪怕是柏拉图式的爱情也不可能发生,毕竟结婚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既然郑重的拜过天地,不管妻子合不合他的心意,他也要信守诺言。   离婚以后,他得了自由,可是却没法再去喜欢上别的女孩。   一个人的心很小,住一个人就足够了。   而那个人,就是他的前妻方琮珠。   没有对唐菀言提起自己已经离婚的事情,就是想拿着这个已婚的身份做挡箭牌,希望她能死心,不再纠缠自己。可是他没想到唐菀言竟然如此执着,还是隔几日就要到宿舍这边来找他。   吴树青在的时候还好,毕竟有外人在场,根本没有唐菀言暧昧的机会,可现在学校放假,吴树青回了乡下老家,唐菀言过来找他,便成了孤男寡女的场面,这就尴尬了。   林思虞吸了一口气,自己是不是该去找个短租?   但是转念想到租金的昂贵,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现在还是负债之身,要节约一切能节约的钱,怎么能大手大脚的外边找短租房呢?   只能这样熬着了。 第22章 叹痴情用尽心机   因为放了暑假, 复旦大学外边的马路上没有太多的车辆,偶尔有黄包车夫摇着铃铛,拉着车飞快的向前边跑:“坐车嘞, 要坐车伐?坐阿拉的车便宜又稳当!”   唐菀言冲出了校门, 胸脯起伏不定, 心里头气鼓鼓的。   每一次她想表达一点点那种意思,全被林大哥拒绝了!   他为什么会拒绝自己?还不是因为那个方琮珠?   林思虞是个守礼的人,因为他已经结婚了,所以才不敢迈出那一步,若是那个方琮珠识相一点, 早点离开林思虞, 那么她就能正大光明的和他在一起了。   林思虞离婚……要是他能离婚, 想来父亲也不会反对她的恋爱。   唐菀言轻轻的吐了一口气, 只觉得脑袋痛。   全是那个思想古板的女人,既然你的丈夫不喜欢你,你还要吊着她,那又有什么意思?   唐菀言低头闷闷不乐的朝前边走着, 平常她最喜欢看马路两旁的店铺, 可现在,店铺里琳琅满目的东西都吸引不了她。现在的她, 满脑子就在想着, 如何让方琮珠自动离开林思虞,只要林思虞恢复单身状态,那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陪伴在他左右。   “卖报卖报, 卖报卖报,今天的新闻老好看咯!”   一个小报童胸前挂着一个袋子,里边装了很多份报纸,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一个铜板两份报纸,老合算额!”   唐菀言低着头朝前走,正好和报童撞了个正对面,报童胸前那个袋子被她一挤,掉出了几分报纸,恰巧落在了地面的水渍那处。   “姐姐,姐姐……”报童将那几分报纸捡了起来,哭丧着脸:“姐姐,你看这些报纸……”   报童手里拿了两三份报纸,上边只有一点点水渍,看起来也不碍事。   唐菀言赶紧向他道歉:“不好意思啊,是我走路没有留神,我跟你说对不起。”   “姐姐,你别跟我说对不起啦,你把这几份报纸买了吧,就只弄脏了一丁点,不碍事的。”小报童一脸沮丧:“这些报纸肯定卖不出了,人家会嫌弃的,要是卖不出去就得我自己赔钱,我卖一天报纸才能挣几个铜板呢。”   听他说得可怜,唐菀言摸了下口袋,拿出了一块铜板来:“我买你两份吧,有一份没有弄脏太多,会有人买的。”   “好吧。”报童把那块铜板收了起来,塞了两份报纸在她手里:“一份《申报》,一份《三明日报》,刚刚好不重样!”   唐菀言拿了两份报纸朝前边走,毫无心绪的翻了翻,发现并没有吸引她的内容,正准备将报纸扔掉,这时她看到了《申报》最末那张广告版面上有一则这样的文字:“兹有XXX先生和XXX女士,因为性格不合决定离婚,特此声明。”   刹那间,唐菀言的眼睛亮了起来。   方琮珠不愿意离婚?若是报纸上登了这么一则离婚声明,她不愿意离也就只能被迫承认离婚了。   想到这里,唐菀言激动得全身直打哆嗦,这是一个好办法,她要去向林思虞建议!   她捏紧了报纸,飞快的转身跑了回去。   林思虞刚刚写了几段话,正在琢磨润色,就听宿舍门上传来敲门声。   走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一脸兴奋的唐菀言。   “林大哥,林大哥,我有个好主意!”   唐菀言像献宝一样把那份《申报》递到了他面前:“你看这里有一则离婚声明!”   听到“离婚声明”四个字,林思虞的心就像被谁掐了一把,生生的疼。   那一天他看到方琮珠在《申报》上登的离婚声明时,只觉得被人狠狠的打了好几拳,头晕眼花得找不到方向,而时隔几个月,他听别人提到离婚声明,还是这样难受。   一点都没感觉到林思虞脸色已经发生了变化,唐菀言兴冲冲的继续建议:“林大哥,你可以到报纸上登一则离婚声明啊,这样就可以摆脱她了!”   林思虞吸了一口气:“不,我不会去登这些东西的。”   为什么还要登?方琮珠都已经行动过了,他再弄一次这是想要扳回一局吗?他可没想到要用这种方式来维护他可怜的面子——就算他这么做了,方琮珠的离婚声明在前,他登报声明在后,人家也只会嘲笑他是被人甩了想要保全颜面。   更何况他对方琮珠根本毫无恨意,为何要去弄这些东西出来?   好聚好散,当时结婚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离婚又何必互相伤害?留一丝情分以后相见,不要堵死了自己的路。   他想要……林思虞的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渴望。   他想要把方琮珠重新追回来,他的前妻,以后还是他的妻。   “林大哥,你是受过新思想新教育的,为什么也这样思想守旧?”唐菀言有些着急,只觉得有一个五彩的肥皂泡在眼前破灭,让她觉得无限空虚:“你只要勇敢的迈出这一步,那今后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你难道不想试一试吗?”   她抬眼望向他,眼神里全是盼望。   言下之意很清楚,只要你和方琮珠离婚,以后我会嫁给你的!   最难消受美人恩,林思虞退却了一步,把《申报》塞回到她手里:“不,我不会去试的。”   看到唐菀言痴痴的站在那里,他决然把门关上,差点撞到了唐菀言的鼻子:“菀言,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快些回去罢。”   被林思虞的门板甩了脸,唐菀言的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只可惜林思虞的心跟铁石一般,任凭她在屋子外边低声啜泣,他也咬牙没有开门出来安慰她。   他知道,开了门以后,这无尽的纠缠就会铺面而至,不如这样干净利落的让她歇了这份心思比较好。   唐菀言哭了一会儿,林思虞宿舍的门始终没有打开,她有些绝望,怏怏不快的原路返回。   林思虞竟然不愿意登离婚声明?他为什么执意要维护这段婚姻呢?   唐菀言抓紧了那两份报纸,一边走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   应该是……林思虞不敢迈出那一步而已,方才她分明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一种渴望。   他肯定是爱着自己的,只是碍于身份不敢表白。   想到此处,一丝丝微甜从唐菀言的心底慢慢攀爬,就如丢下一颗种子,生出的藤蔓将她全部缠住,让她沉醉在自己的想法里不可自拔。   既然林思虞不敢行动,那就自己替他行动罢!唐菀言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全身都热了起来,她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一些,急急忙忙的朝前边走了去。   她的林大哥落在了泥沼里,她一定要伸出援助之手将他拉上来!   唐菀言按着报纸上印着的地址,匆匆忙忙赶到了《申报》总部,走到办公室问了一下,登一则离婚声明竟然要五块鹰洋。   她摸了摸钱包,里边全部凑拢还不到三块。   “怎么样,小姑娘,有没有这么多钱啊?”   编辑们笑了起来,这小姑娘瞧着就是个没结婚的打扮,现在跑过来等离婚声明,也不知道是想弄什么名堂,或许是帮她姐姐来办这事情的吧。   “我只有两块八毛多钱,能不能给我登一下?”唐菀言有些不好意思,拿起了那个钱包晃了晃:“你们看看真的只有这么多了,我没有骗人。”   “你回去跟你姐姐说,要是她不好意思出面,那就让她给你凑上五块鹰洋,我们《申报》是上海滩顶顶正规又是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当然有我们的规矩,可不是那些小报纸能讨价还价的。”   有个编辑眼尖,看到唐菀言手里拿着的那份《三明日报》,用讥讽的口气道:“你去三明书店试试,那么小家子气的报纸,肯定能答应你的条件,他们家可是有钱就要的。”   唐菀言被挖苦得满脸通红,把钱包收起来走出了《申报》编辑室。   三明书店?她拿着《三明日报》看了看,上边写着的地址真是三明书店,就在复旦大学旁边不远。   希望又一次升起。   原来三明书店也印报纸呢,就去那边试试,若是他家也要这么多钱还不给商量价格,那就等明天找刘美欣借了钱再去登离婚声明。   唐菀言脚步轻快的朝前边跑,街道上汽车好像都没有她的速度快。从《申报》总部的门口奔回复旦,就只用了十多分钟。   三明书店就在复旦大学之外的东侧,这里是最好做书本生意的地方,大学生们平常没事情做就来逛书店,买些自己喜欢的书籍回去阅读。   唐菀言气喘吁吁跑进了书店:“老板,我找老板有事情!”   老板今天恰好不在,老板娘出来接待了她。   看到是个女人接待,唐菀言决定利用女性特有的同情心打动她,或许能少一点钱就给她办妥当了。   听说唐菀言的姐夫对姐姐不好,百般虐待还不肯离婚,老板娘气冲冲的一口答应:“没问题,别说你还愿意出两块多钱,就是没钱我们也要给你登报!为了解救受苦受难的姐妹们,三明日报要尽到我们的力量!”   “真的吗?”唐菀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就太谢谢姐姐啦!”   听唐菀言喊她姐姐,年近四十的老板娘乐得合不拢嘴:“来来来,小姑娘,把你姐姐姐夫的名字写到这里,我就安排到明天《三明日报》的版面上。”   新印好的《三明日报》散发着油墨的清香,仿佛用手去擦都能将新墨擦去一般。   唐菀言拿到这份报纸,眼里充满着激动。   和气的老板娘笑眯眯的望着她:“你赶紧把你姐姐接出来吧,只要把这报纸丢给你那个不是人的姐夫,让他自己看清楚就行。过去是他们男人写休书,现在时代不同了,女人照样可以休掉男人。”   “是的,姐姐您真好,我一定会告诉我姐姐,要独立自强!”   唐菀言朝老板娘行了一个礼,把赠送的几分《三明日报》放进书包里,飞快的离开了书店。   其实她有些心虚,唯恐林思虞会在这个时候走进书店——他爱念书,爱写文章,三明书店肯定是他经常来的地方。   万一被他发现她在捣鬼,不知道他会如何生气?   唐菀言一边走,一边揣测着林思虞见到《三明日报》上头离婚声明的模样。   虽然他会很生气,可自己毕竟也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他感谢自己还来不及呢。想到此处,唐菀言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心里痛快极了,就如刚刚喝了一盅冰镇的绿豆汤,很凉爽的感觉。   她背着书包朝前边轻快的走着,过了一个十字路口拐了一个弯,再朝前边走了两条路,就来到了江湾别墅区。   这个地点是她拖刘美欣打听的,刘家在上海滩赫赫有名,而方家织造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想要打听方琮珠的落脚点,并不是一件难事。   “你打听那个方琮珠干嘛?”刘美欣有些不理解:“不就是学历上造假了吗?咱们管这么多干啥,她考不考得上复旦,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哎呀,我就是想知道嘛。”唐菀言佯装生气:“你不想帮我打听就算了,我挨家挨户的去问,问七八个月,把上海街头都找遍,总能问得出来。”   刘美欣见唐菀言似乎生气了,赶紧捉着她的胳膊点头答应:“你别生气,我这就帮你去问啦,要问她住在哪里还不容易,去方氏织造找个一个叫孙顺的店伙计,给他一点钱,他保准能帮我打听到。”   “孙顺?”唐菀言默默的记住了这个名字,根据刘美欣的说法,这人是见钱眼开之辈,以后说不定自己还能用得上。   “嗯,这个伙计最机灵了,每次我跟着妈妈姐姐过去选布料,他跟在你身边招呼特别让人舒服,总是说很多好听的话,而且还知道上海不少……”刘美欣的手捂住嘴唇笑了起来:“花边新闻!”   如果嘴唇不露出来,刘美欣其实长得还算不错,这一张继承自她母亲的厚实嘴唇,让她显得有些不灵活,完全没有一种少女的轻盈。   刘美欣说话算话,只隔了一天就帮唐菀言打听到了地方:“方家的别墅离复旦没多远,江湾那边,门牌号码是XXX号。”   唐菀言默默的记了下来。   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   她站在铁艺大门面前,看了看里边绿色的草地,心里头有些嫉妒。   这个方琮珠真是命好,家里有产业有别墅,给她的嫁妆应该也不会少,上回见着她的时候,虽然没有穿金戴银,可是身上旗袍的料子很好,手腕戴着一个镯子,她虽然分不清好坏,但是看着光泽柔润,应该是好东西。   自己长得不比她差,唯一欠缺的就是家里没钱。   唐菀言气鼓鼓的看着那幢三层的西式楼房,心里暗自琢磨,方琮珠她爹不过是一个铜臭味浓重的商人,怎么比得上自己父亲的儒雅,林思虞肯定看不上这种有钱却没才情的人家。   大门旁边有一个小小房间,是看门人阿忠住的地方。他正坐在小房间门口,看着唐菀言不住的在朝里边张望。   “小姑娘,你找谁?”   “我找方……”唐菀言咬了咬牙齿把那个她讨厌的名字说了出来:“方琮珠小姐,她在不在家?”   阿忠打量了她一眼,见唐菀言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青春可爱,应当是方琮珠的朋友,他站起身笑着点头:“在呢在呢,你进去找她吧,现在应该是在二楼书房,我们家小姐这些天要看一上午的书,说是要为考复旦做准备呐。”   唐菀言心中鄙夷,底子差,再怎么努力都白搭。   只不过脸上却露出了甜甜的笑脸:“是啦是啦,没有多久就要入学考试了,可不得要多用功些。”   她跨步从铁门那边进去,还向阿忠行了个礼:“谢谢老伯。”   阿忠憨厚的笑着点了点头,唐菀言一溜烟朝小洋楼那边跑了过去。   方琮珠正在书房里做复旦历年考试的真题,忽然翡翠推开门进来:“大小姐,有人找你。”   “找我?”   方琮珠有些奇怪,在上海她目前认识的人不多,如果是翡翠认识的,她肯定会告诉自己对方是谁,这般笼统的说有人找,肯定是个不熟悉的人。   果然,翡翠摇了摇头:“是个年轻姑娘,我以前没见过。”   年轻姑娘?方琮珠皱了皱眉,站了起来。   “方小姐,你大概没猜到是谁吧?”   唐菀言从翡翠身后挤了过来,走到了方琮珠的面前,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姓唐,上回咱们在复旦见过。”   方琮珠有些诧异,唐菀言找她有什么事情?   “唐小姐,上回那个同等学力证明书,玛利亚修女已经帮我澄清事实了,你难道还要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方琮珠挑了挑眉:“唐小姐,我们素不相识,你这般针对我,莫非有什么别的理由?”   被方琮珠一针见血的扎准了脉搏,唐菀言有点心虚,可她暗暗给自己打气加油:“方小姐,我这次不是跟你来商量这个同等学力证明书的事情。”   “那……我们还有什么别的事情需要有交汇的吗?”   方琮珠淡淡一笑,指了指靠墙的一张椅子:“唐小姐请坐,翡翠,你给唐小姐沏杯茶过来。”   方琮珠从容不迫的态度让唐菀言觉得自己受到了一些压力,她瞟了那张椅子一眼,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来给你送样东西就走。”   “唐小姐送我东西?莫非是复习资料?那我太感谢唐小姐了,对我这般照顾。”   唐菀言肯定没这份好心,只不过她还得在口头上故意捉弄她一番。   “复习资料?你怎么想得那样美?”唐菀言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份《三明日报》放到了书桌上边:“方小姐,你且自己看看这份报纸。”   方琮珠将《三明日报》拿起来翻了翻:“这里报道的新闻好像和我没一点干系。”   看着方琮珠将报纸放回桌子上,唐菀言鼻尖上渗出了点点汗珠。   “不,有关系,关系重大!”   她冲到了书桌前边,翻到了刊登离婚声明的那一版,用手指着那几行字:“方小姐,你看到自己的名字了吗?”   方琮珠低头看了看,离婚声明?   她诧异的看了唐菀言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唐菀言心里头得意,这个害人不浅思想守旧的女人,终于要面对破碎的婚姻了!   “这是林大哥刊登在《三明日报》上的离婚声明,这就表明他已经和你离婚了!”唐菀言指了指上边的日期:“今天新出来的报纸,你看到日期没有?”   方琮珠笑了起来:“今天登报离婚?”   她的笑容妩媚中带着一丝讽刺,嘴角微微一撇,看得唐菀言有些心惊肉跳。   毕竟这份声明不是林思虞弄出来的,是她越俎代庖,见着方琮珠笑意盈盈,她真的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是的,林大哥说他再也不想和你这样过下去了,所以才在报纸上登了这一则离婚声明,请你自己弄清一点点,做人要识趣,不要捉住林大哥不放!”唐菀言义正词严的望着方琮珠,看到她默不出声,以为她心里头难过,换了一副劝慰的口吻:“我知道你可能短时间接受不了离婚的事实,可是你要从长远的角度去看,和一个不爱你的人生活在一起,你难道不觉得难受吗?”   方琮珠拿起《三明日报》看了看,这离婚声明的措辞跟《申报》上的一模一样,看起来民国时代的登报离婚大抵用的是同一个模板。   “你别再看了,再看你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见方琮珠又去查看那则离婚声明,唐菀言又有些心浮气躁:“我劝你镇定一些,这事情总是要面对的,不要回避。”   “我没有回避,就是在想努力的接受啊。谢谢你告知我这件事情,唐姑娘,否则我还一辈子蒙在鼓里哪。”方琮珠拿起《三明日报》晃了晃,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么,你是怎么找到我家来的?”   唐菀言见方琮珠竟然就这样平静的接受了,悬着的心放松了下来,顺嘴说了一句:“你们方氏织造有一个店伙计告诉了我的住址。”   “哦。”方琮珠点了点头,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张脸孔。   那日去方氏织造看布料的时候,一个油嘴滑舌的店伙计在她身边陪着走,她还想着回来要跟方琮亭说下这事情,店里该请些做事认真的,这种滑头能不请就不请。   看起来店里头应该要进行一次整顿了,就连东家住的地方都能拿出来卖——上辈子看到过许多民国电视剧,上海滩多的是绑架案,那些富豪及其子女很容易就论为黑帮盯住的目标。   一个店伙计能轻易将她与方琮亭的落脚点告知一个陌生人,如果有人要对她下手,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淡紫色的窗帘用本色绸缎挽起,垂下两串流苏,流苏尽头挂着几只布艺蝴蝶,上上下下附在流苏系带上,微风一吹,翅膀翩翩,看上去格外美。   阔大的玻璃窗让书房的光线充足明亮,温暖的阳光照了进来,有些光线洒在方琮珠的脸上,她双眉低垂,嘴唇抿紧,沐浴在这阳光里头,似乎有些忧伤,看上去那么楚楚可怜又眉目动人。   “方小姐,你还年轻,人生大好,何必执着?”   唐菀言见着这副模样的方琮珠,心中嫉妒。   这个思想守旧的女人,这样看着真是美,忽然觉得她可能比自己更美,这种认知让唐菀言有些惊慌——若是林思虞见到她这模样,说不定会心软,自己一定要两边下手,让彼此彻底放手。   当然,最重要的是让方琮珠不再去纠缠林思虞。   “唐小姐说得真好,我人生大好,又何必执着?”方琮珠盈盈一笑:“只不过我想问唐小姐一句,你这是用什么身份过来和我说这番话的?”   她用手指了指《三明日报》上那几行字:“林思虞登的广告?”   唐菀言的心又提到了喉咙口,她觉得自己脖子已经僵硬了,可还是很勉强的点了点头:“是的。”   “哦,既然是他登的广告,为何他不过来找我,却让你将这份报纸送过来?这不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吗?你为何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要掺和进来?”   方琮珠的一双眉毛抬了抬,饶有兴趣的望向唐菀言:“唐小姐,我很想知道谜底。”   “我……”唐菀言只觉得喉咙口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半日才吼出了一句:“林大哥不愿意再见你,他说多见你一眼都是痛苦!他是我父亲的学生,我父亲很惜才,不想看到自己喜爱的学生落到郁郁寡欢的境况,这才让我过来跑一趟的。”   方琮珠踏上前一步,死死盯住了唐菀言:“真的吗?仅仅是你父亲怜惜他而已?”   她的气场很强大,就如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唐菀言笼在网中,让她挣脱不得,唐菀言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口中喃喃:“本来就是这样,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哦,我还以为是你喜欢他才过来催我与他断了关系呢。”方琮珠饶有兴趣的望着唐菀言,嘴角笑意更深。   她终于明白了,书里写的登报离婚,或许就是这位白莲花女主做出来的名堂。   以她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天的观察来看,林思虞品行其实很好,他绝对做不出登一则离婚声明就把结发妻子给抛弃的事情,这样看起来,应当是这个唐菀言在里边捣鬼。   说不定她下一步就是要拿离婚声明去给林思虞看,说自己已经登报和他离婚了,然后以她的温柔去暖化林思虞那颗受伤的心。   可是这一次不会像她所设想的那样进行了,因为自己的出现,将唐菀言设计好的一切都打乱了——她已经不是那个懦弱不堪思想守旧的方琮珠,她是一个有自己考量,看得清方向的女人。   唐菀言被方琮珠逼得狼狈不堪,听到方琮珠点破了她的心事,她更是惊跳起来,不敢再与方琮珠继续说下去,抓起书包匆匆忙忙往外跑,撞到了端着茶进来的翡翠身上。   “哎呀!”   翡翠惊慌失措想躲开,可事发突然,完全没有给她躲避的机会,就听“咣当”一声,茶盏从唐菀言身上滚落,掉到了地板上,水洒得到处都是。   “唐小姐,真对不起,你没事吧?”   翡翠拿了自己的手帕手忙脚乱的去擦唐菀言的衣裳,茶盏里的水有一大半洒在她的身上,那月白色的上衣湿了一大片,粘着肉连在一起,将少女柔软的腰肢展露了一部分。   唐菀言推开翡翠的手:“我不用你管!”   翡翠愣了愣,唐小姐这么凶是为什么啊,她可是在努力的想帮唐菀言将衣裳弄干一些呢,她怎么竖起眉毛瞪起眼睛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欠了她很多钱一样?   “翡翠,你把地上的茶盏收拾一下就行,她自然会去处理她的衣裳。”方琮珠冲着唐菀言气定神闲的笑:“唐小姐,我就不送了,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情。”   唐菀言慌乱的看了方琮珠一眼,拿起书包飞快的朝楼梯口跑了过去。   一口气跑下楼,推开玻璃门朝外边草坪里跑,她回头看了看二楼的玻璃窗,总疑心窗户后边有个人正在偷窥着她。   不敢再回头,唐菀言走到了门口,阿忠看着她出来,笑着给她开门:“小姐慢走。”   唐菀言没有理睬他,冲到了门外这才停住了脚。   虽然自己被方琮珠揭穿了心事,可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看起来方琮珠是接受了“被离婚”这件事情,没有呼天抢地要去找林思虞算账——那说明她早就心里有数,知道林思虞想要和她离婚,或许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呢。   她轻轻的舒了一口气,看起来自己这一着棋没走错,既帮林大哥走出了困境,又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站在街头,她决定趁胜追击,再到林思虞那边把这份离婚声明给他看。   当然,肯定会告诉他,这是方琮珠弄出来的,这样就让林思虞没有后顾之忧的摆脱掉那个女人,等过了一段时间林思虞的心情平复,她再把自己的那份爱慕告诉他,他肯定会欣然接受。   毕竟像她这样受过新思想教育、聪明伶俐又可爱的女子已经不多了。   唐菀言将胸膛挺了起来,雄赳赳的朝前边走了过去,她腰肢上那块水渍已经被七月的阳光迅速晒干,再也看不出痕迹。   她的运气非常好,林思虞正在宿舍里低头码字,或许是因为关着门太闷太热,他把门打开,窗户也开了一扇,有穿堂小凉风嗖嗖的过去,感觉很舒服。   看到宿舍的门开着,唐菀言心中一喜,轻手轻脚迈步上了台阶,冲进了林思虞的房间:“林大哥!”   林思虞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自来水笔按得重了些,笔尖开了点缝,墨水流下来,纸上一片深蓝颜色。   “林大哥,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唐菀言握紧了书包的背带,犹豫了一下,觉得好像自己这么急匆匆的把报纸拿出来有些不好,可是机会难得,谁知道下次来林思虞宿舍的门是不是开着的呢。   她有几次过来找林思虞的时候,门都是紧闭着的,任凭她怎么敲都不开,唐菀言有些拿不准是林思虞真的不在还是不想开门。   想了很久,她最后的结论是林思虞肯定不在。   如果他在,怎么可能不开门?她这么可爱美丽,林思虞见到她一定会心情很好,至少不用每天都愁眉苦脸的想着如何调整他与那个乡下婆娘的关系。   “菀言,什么好消息啊?”林思虞抬起头看了唐菀言一眼:“看你的样子很高兴。”   “是啊,我在替林大哥高兴呢。”   唐菀言拿出了一份《三明日报》:“你没想到吧?你那个思想陈旧的妻子也会找报社登离婚声明呢。”   林思虞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唐菀言从哪里找到了那份旧报纸?都快三个月的事情了,她居然给翻出来了?   看着林思虞那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唐菀言笑出了声:“你没想到吧,林大哥?是不是觉得很突然啊?只不过这可是真实的事情哦,你快看看,这上边写得清清楚楚哪。”   虽然不敢直面林思虞,唐菀言还是鼓起勇气把那份报纸塞到了他手里:“今天我给父亲出门买报纸,不巧就在新出的这份《三明日报》上看到了这则声明。”   “《三明日报》?”林思虞有些诧异,上次方琮珠不是找《申报》刊登的吗?什么时候变成《三明日报》了?而且居然是今天登的?   他抓起那份报纸看了看,果然是《三明日报》,看了下日期,确实是今天。   不会吧?方琮珠已经在《申报》上发过声明,嫁妆也都拿回去了,两人断得干干净净的,她怎么还会时隔三个月又到《三明日报》上登一则这样的消息?   他盯住了唐菀言:“你怎么知道这则离婚声明是她发的?”   “林大哥,你不是说你不会去报纸登离婚声明吗?不是她发的,那还会是谁发的?”   唐菀言被林思虞的目光盯着,全身的不自在,她能感觉到林思虞的目光这时候充满了愤怒。有些心惊胆颤,唐菀言挪了挪脚步,朝林思虞远了一点点:“我只是偶然买报纸看到了而已,林大哥,你就接受这个事实吧,说不定是她哥哥帮她发的声明呢。”   林思虞没有理睬她,捏紧了那份报纸朝外边走了出去。   “林大哥,你要做什么?”唐菀言跟了过来,有些惊慌失措:“你别再去方家问了,她做了这样的事情,还会想要见你?”   若是林思虞跑到方家的别墅去找方琮珠质问,那自己的谎言不是被拆穿了吗?   她觉得脑袋晕沉沉的,一张脸涨得通红,紧紧的跟住林思虞,心里头想着,如果他要去方家,那她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不惜一切手段。   然而,林思虞去了三明书店。   “林大哥!”唐菀言看着三明书店的那块招牌,恐慌异常,他到这里作甚?万一和老板娘对质,那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只不过,如果……   唐菀言乐观的想,她也没说自己的姓名,林思虞跑过去问那老板娘,人家只说是个女子过来登的离婚声明,林思虞应该会联想到方琮珠身上去。   她放慢了脚步,准备到外边等着林思虞,自己不能进去自投罗网。 第23章 少年郎登门拜府   “林少爷!”   店伙计见着林思虞走进书店, 笑着迎了上来:“林少爷是来送文稿的?真是文思泉涌,昨日才发了一篇,今日又得了灵感。”   林思虞一肚子火气, 但对方只是个不知情的小伙计, 他也不能向着他胡乱发火, 压了压心里头的郁闷,林思虞淡淡问了一句:“老板在不在?我找他有点事情。”   “老板在后边经理室呢。”店伙计笑着伸手指了指:“林少爷,您自己去罢。”   这位是三明书店的常客,写了不少的文章,老板总赞他文中自有胸襟, 将来当是国之栋梁, 这般了不得的人物, 他们这些做店伙计的自然要小心捧着。   林思虞抬步朝经理室走, 还未到门边,就听着里边有人在谈他的《思语小刊》。   “你们书店还剩多少本《思语小刊》?”   林思虞的心惊得跳了跳,连忙收回想要向前踏出的脚步,匿在门后, 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   “印了四百本, 已经售出二百多,还剩一百多本。”   两个人的声音林思虞都很熟悉, 一个是三明书店的老板, 另外一个是他曾经的好友也是他曾经的亲戚——方琮亭。   “那你把这一百多本《思语小刊》全部卖给我罢,我北平的朋友需要一批这种书刊分发给周围的人,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 我觉得《思语小刊》正合适。”   “方先生真是眼光独到,林先生这本书里的文章篇篇都是精粹,我们可是合力挑选出来的,绝对值这五块鹰洋。”老板的声音很热络:“方先生自己出资购买书籍,传播新思想可真是不遗余力啊。”   听到此处,林思虞有些感动,方琮亭一直是他的朋友,永远都是。   “那好,咱们就这样说定了,你让伙计清点一下存货,这是一张支票,到时候你填好数字,我过来签字盖章就可以去银行兑换了。”   脚步声响起,林思虞赶紧朝外边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朝前走,好像是刚刚从门口进来一般。   他与方琮亭打了个照面。   “思虞!”方琮亭有些惊喜:“怎么在此处看到你?”   林思虞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最终只淡淡说了一句:“我找这家书店的老板有些私事。”   见他神色疏离,方琮亭以为是妹妹的缘故,叹了一口气:“琮珠……其实心里挺懊悔的,她以前是对你理解不够。”   听到方琮亭提起方琮珠,林思虞瞬间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慌乱,他看了方琮亭一眼,尴尬的笑了笑:“我去找老板。”   方琮亭怅怅然看了他一眼,直到见着林思虞的身影消失在那间经理室的门口,这才迈步朝三明书店外边走。   琮珠与自己最好的朋友,好像两个人总是捏不到一块去的样子。   林思虞走进经理室,三明书店的老板站了起来,满脸春风:“林先生,我要恭喜你。”   他大概说的是方琮亭来买书的事情,可林思虞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即便老板开开心心的告诉了他,很快他就能拿到一千块鹰洋的时候,他也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潘老板,我是来问你一件事情的。”   林思虞把那份《三明日报》拿了出来,放到桌子上,指了指上边的那则离婚声明:“我想知道,这是谁给刊印的?”   潘老板俯下身子,眯了眯眼睛:“离婚声明?”   等他看清楚离婚者姓名,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同情的看了林思虞一眼:“林先生,这是你妻子来登的离婚声明?”   真是想不通,像林思虞这般年轻有才又生得潇洒英俊的少年,如何还会被妻子抛弃?   “不,这份离婚声明是假的,根本就不是我们之间任何一个人刊登的。”   林思虞皱起眉,潘老板这才明白事情的重要性:“我昨日没在,应该是内子接待的,林先生稍安勿躁,我喊她出来问一问。”   老板娘被找了过来,她走路带着风,蹬蹬蹬的鞋跟响声敲着地面,显得她格外神气。   “小英,你昨天怎么安排了这一则离婚声明?是谁来找的你?”潘老板皱着眉指了指林思虞那个名字:“他就是给我们书店撰文的思语啊。”   老板娘拿着报纸看了一眼,抬头看了看林思虞:“啊?是他?”   “请问老板娘,昨天是谁过来请你们刊登这么一份离婚声明的?”林思虞有些按捺不住想要知道真相的心情,他心里已经有了个模糊的答案,这事应该是唐菀言做下的,可是他真不敢相信,看上去天真可爱的她,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嗯,是一个小姑娘,十七八岁年纪,剪了一个学生头,穿着……”老板娘的眼睛有些不安的朝上边翻了翻,她还真是轻率相信人了,听着那小姑娘说得义愤填膺的,还以为真有这么一回事,可看到面前站着的林思虞,她认为自己应该是被骗了。   林思虞给她家的报刊写文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丈夫总是夸他的文笔犀利,还说思语为人特别好,拯救中国就需要这样的人才。像他这样的优秀青年,总不会做出那种虐待妻子而且拖着不离婚的事情吧?   “我知道是谁了。”林思虞点了点头。   果然是唐菀言,老板娘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   “你……”老板娘有些不好意思的望向他:“要不要我们报纸补一条声明,澄清事实?”   林思虞想了想:“有一天会请你帮忙的。”   若有那么一天,他与方琮珠能够重新聚首,或许他会请潘老板帮忙登一条结婚声明。   潘老板和老板娘都愣住了,呆呆的望着林思虞,完全不能明白他话里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位林先生是已经离婚了,还是没有离婚?他那话说得模棱两可的。   然而林思虞没有再继续交代清楚,转身离开了经理室。   唐菀言站在书店门边,看着林思虞走出来,本来想装出一个轻松的微笑,但是她怎么也笑不出来。张嘴想问一句“怎么样”,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是不是把这份报纸送了一份给她?”   林思虞捏着《三明日报》,手微微的在颤抖。   唐菀言不会就想着那这则离婚声明来糊弄他吧?按照她的计划,应该是两边都扔上一份,让他们彼此生了嫌隙。   她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方琮珠早就已经登报声明离婚,所以唐菀言想要玩两头骗的手段,这是不可能成功的。   望着林思虞那刀光一般锋利的眼神,唐菀言畏缩的朝后边退了一步:“我……”   “你到底有没有去过方家!”林思虞的脸黑了一片,声音低沉,听上去带着雷霆万顷之势,仿佛马上就要黑了天。   唐菀言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林思虞,她倒退了一步,口中小声道:“我……去过方家。”   林思虞厌恶的看了唐菀言一眼,默默无语朝前边走,心里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愤怒。   她有什么权力来搅乱自己的生活?若方琮珠见着这份离婚声明,肯定会以为自己是想扳回面子才有这么一手,对他会更加痛恨。   “林大哥!”   唐菀言终于醒悟过来,拔足追了过来。   “林大哥,我只是想帮帮你。”唐菀言拉住了林思虞的胳膊:“这样的婚姻难道值得你留恋吗?她根本就不关心你,到了上海都不理睬你,而且她根本就不配做你的妻,她的思想古板得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又没有什么见地!”   林思虞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她怎么样,轮不到你来评价!”   唐菀言震惊的看着林思虞,那张暴怒的脸孔让她心里忽然有了某种想法——难道林思虞竟然是喜欢那个方琮珠的?   他不允许自己说她的坏话,哪怕是说她一句坏话都让他如此震怒。   唐菀言呆呆的望着林思虞,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走过了马路。   七月的太阳火辣辣的照晒着地面,马路粘粘的一片,唐菀言想提起脚,忽然觉得自己的鞋子已经被粘住了一样,怎么也动弹不得。   “林大哥!”   她的眼泪从脸颊滚落。   为何他就不回头看上一眼?她正站在这里等着他回头望到她。   知了在树上哑呕的嘶叫着,除了这种噪音,复旦的校园一片宁静。   林思虞走到莲花池旁,看着水面上绿色的叶子,有一丝丝心慌。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有这样的感觉,不自然的,他就感觉到了这种慌乱,似乎黑暗的脚步一点点逼近似的,马上就要将他吞噬。   脉脉的流水在叶片下不住的晃动,照出了他被摇晃碎裂的身影,林思虞叹了一口气,自己要不要把这事情去和方琮珠说清楚?   可是说清楚又有什么用处呢?他们都已经离婚了,成了陌路之人,就算告诉她这则离婚声明不是他刊登的,她可能会根本不在乎这件事。   除非是……   林思虞眯了眯眼睛,除非是他去找她还钱,或许能让她多看自己一眼。   七月的天气实在是炎热,街上走动的人都少了许多,黄包车夫的速度也慢了不少,才拉半条街,身上就是一身汗,把褂子弄得湿透,有些索性将衣裳给脱了,露出一个精赤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爆出点点汗珠。   黄包车在江湾的方家别墅前边停了下来,黎生将车放稳当,翡翠先下车,紧接着扶着方琮珠从车里钻了出来。   “方小姐,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拉你了。”   黎生接过一把铜元,憨厚的笑着:“以后我不拉黄包车啦。”   方琮珠愣了愣:“怎么,你要回老家去?不在上海混了?”   “不是,”黎生咧嘴笑了起来:“我老乡给我找了份更好的事情做,明天我这车的租期刚刚好到了,我准备把车子退了转行。”   “如果能找到挣钱更多的行当,那挺好的。”方琮珠鼓励了他一句:“一个人只要是不懒惰,靠着自己的一双手总能养家糊口。”   她从翡翠手里拿过包,从里边拿出了几块鹰洋:“咱们相识一场,也没什么留下做纪念的,这几块鹰洋你且拿着,万一你有急需用钱的地方,这也能应应急。”   黎生赶紧晃手:“不用不用,方小姐,你每次都多给了我一些铜元,我不能再要你的钱。”   方琮珠笑着看了他一眼:“你不收我这几块钱,就是不把我当朋友了。”   听她说“朋友”两个字,黎生心里头忽然就热了。   在上海也拉了一年多黄包车,能坐得起车的,一般都是家境不错的少爷小姐先生太太,可从来没有谁像方家兄妹这般将他们当朋友看,丝毫不顾忌身份的不同。   他接过了方琮珠送过来的鹰洋,笑着点头:“方小姐,以后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我就住在靠着苏州河那边的一条小巷子里,你到那边问黎生住在哪里,他们都认识我的。”   方琮珠点了点头:“行,万一我有事情要你帮忙,就过去找你。”   黎生或许没有什么事情能帮得上忙,可是朋友多了总是一件好事情,莫欺少年穷,虽说现在黎生还是个底层民众,可谁知道他将来会有什么造化呢。   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方琮珠见着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了两个人,正在喝咖啡聊天。   “琮珠!”方琮亭喊住她:“你看谁过来了?”   声音里含着一丝得意。   孟敬儒已经一个多月没过来了,原以为他是顾忌着妹妹离异的身份想断了来往,没想到今日孟敬儒又来登门拜访了,还带了一些国外来的小礼物。   他没看错人,孟敬儒是个思想进步的,他断然不会因为琮珠离过婚就嫌弃她。   方琮珠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孟敬儒,也有些诧异。   还以为自己坦诚说出真相把他吓跑了,如何他又出现在自家的起居室。   “琮珠。”孟敬儒站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望着她:“我最近出了一趟国,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   这富人家的孩子,出国就如去苏州一样简单。   我最近出了一趟国,这句话听着仿佛是说,我最近出差了。   方琮珠微微一笑:“孟大哥去开了眼界啊,真是可惜,我还没出国去见识过呢。”   “下回我陪你去?”孟敬儒询问般的望向她,眼中含着一丝兴奋。   “我只是随口说说的。”方琮珠瞥了站在那边的方琮亭一眼:“若是想出国,我肯定是要拉着大哥一块儿去的。”   听了这话,孟敬儒有些尴尬,自己方才那句话委实说得有些不妥当,自己和方琮珠现在只不过是普通朋友的身份,哪有陪她出国的荣幸。   方琮亭赶紧出面打圆场:“下回咱们两家一块儿结伴出去玩,肯定会很愉快,是不是?”   孟敬儒附和着笑:“行啊,看什么时候有空,咱们可以好好筹划一下。”   “琮珠,你快来看,敬儒兄给你从英国带回来的小玩意。”   方琮亭有些纳闷,怎么今日妹妹说话竟然这般不客气,是不是因着孟敬儒晾了她这么长的时间,让她心里头不舒服了?   孟敬儒心里头也是这般想。   那天方琮珠告诉他离婚的事情以后,孟敬儒就觉得自己遭了一个雷劈般,浑浑噩噩的回了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方琮珠所说的真相。   他完全没想到清纯可人的方琮珠,竟然已经离婚了。   为何他没能更早遇到她?孟敬儒很痛苦,痛苦得快要吃不下饭。   然而,作为孟家的长子,他的生活不仅仅只有谈恋爱,他还肩负着别的责任。在他尚未还没有想清楚到底该怎么样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孟家的大姑奶奶孟佩君,也就是孟敬儒父亲远嫁香港的大姐,拍了一份电报过来,邀请孟家去香港小聚,顺道一块儿去伦敦苏富比拍卖行看看这一季的拍卖会。   “听说里边有几张赵佶花鸟真迹,我想去看看。”   孟敬儒的父亲孟元山亦喜爱书画,又已经多年没见过姐姐,想念得紧,正好还可以顺道去香港那边看看最新款的珠宝首饰,于是带了孟敬儒一道去了香港与孟佩君团聚了数日。   船只漂泊在海上,不住的上下起伏,就如孟敬儒那颗心,一直在挣扎,没个安歇的时候,直到有一日,他忽然从放置在甲板的沙滩椅上跳起来,心中清澄一片。   真心喜欢她,何必去介意她的过去?   不管她过去遭受了什么,自己都该没有芥蒂的去接受她。更何况她年纪轻轻就离了婚,肯定对方十分不堪,否则,凭着方琮珠这般人才这般家世,竟然还会遭受这种变故——那人真是有眼无珠。   听到她自述离异,本该是要怜惜她,安慰她,可是他却一时之间没想通,默默的走了,也不知道方琮珠心里头会有多么难过,这无异于是雪上加霜,狠狠的在她心里头扎了一刀。   到了香港,孟敬儒有些心神不宁,深恨自己竟然没有记住方家的电话号码,否则这个时候打个电话过去向方琮珠赔个不是,或许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会恢复。好几个晚上,他拎起话筒,想要拨出号码,可他却只能徒劳的盯着电话机,不知道该拨什么数字,冷清的月光照了进来,床边一片银霜,看着那一片白,他更觉得孤单。   孟佩君注意到侄子的魂不守舍,在与孟元山父子一块去伦敦的途中,与侄子有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   “敬儒,我觉得你有些心神不宁,所为何事?”   孟敬儒不敢将方琮珠的事情向长辈和盘托出——他拿不准姑姑会不会告诉他的父亲,而他的父母会不会接受方琮珠,这事情还两说。   “姑姑,可能是水土不服罢。”   孟佩君盯着孟敬儒看了看,哈哈大笑:“那你得快些将这毛病给治好。”   女人的心最细,特别是像孟佩君这般感性的女人,自然看得出来侄子患得患失应该是感情上的问题,只不过她也不去拆穿他,只是轻声告诉孟敬儒:“想治水土不服,首先还是得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若你不再把这事情看得重,不放在心里头,它便什么都不是。”   孟佩君的本意是让孟敬儒放轻声一些,不必太过于心事沉沉,太纠缠的感情恐会伤及心身,不如放手。   这话听在孟敬儒耳里,仿佛是长辈劝导他不要太看重方琮珠离婚的事情,只要不去想它,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   他很高兴的向孟佩君道谢:“多谢姑姑指点。”   到了伦敦,陪着父亲和姑姑看了两场拍卖会,也不觉有趣,唯一的感觉便是那些人实在有钱,到了这拍卖场里,钱只是一个数字,他的姑姑孟佩君亦是如此。   孟佩君嫁得很好,她的夫君是香港著名的大亨,由英国女王亲自授的男爵勋位。虽说她只是续弦,可前头那位夫人并无所出,才二十多岁就撒手走了,夫君特别宠她,生了三子一女,地位稳固,最主要是家里头有钱,故此她举起牌子来根本不眨眼睛。   孟敬儒在旁边瞧着孟佩君举牌,心中隐隐便替她担心,只不过好在孟佩君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倒也没有乱买太多东西,买了一幅赵佶的双禽图之外,其余的都只是帮着抬抬身价,再没有决胜的意思。   “抬得太狠了他们会怨我。”   孟佩君笑着看那边一个洋人:“哥哥,你说那个买了听琴图的会不会在心里咒骂我追得太紧?”   孟敬儒心下佩服,姑姑还当真是一点都不怕事,让人家多出了不知道多少银子,可却还是这般坦坦然。   从拍卖会出来,孟敬儒请孟佩君带着去了庞德街,他想到那里买点小玩意带回国。   “也说是在外边转了一圈,家中姐妹还有朋友什么的,少不得要送点东西才像话。”孟敬儒迎着姑姑探询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   孟佩君点头:“明白的,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得要买点什么回去。”   侄子这模样,只怕是心里头有了心仪的姑娘,着急买东西回去送给她呢。   此刻摆在方家起居室茶几上的那些小玩意,就是孟敬儒从庞德街买回来的。   两个小天使相拥造型的摆钟,黄金项链上缀着镶钻石的玫瑰花,还有丝绸制成的太阳伞,孔雀毛的扇子,乱七八糟的一堆。   “琮珠,这些都是送给你的,都只是些小玩意,你千万别要嫌弃。”   孟敬儒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方琮珠的眼神,一走便是一个多月,音信全无,她可能是生气了:“我临时得了消息要去香港陪我姑姑去英国伦敦,本想告知一声,可是我又没你家电话……琮珠,你没有生气罢?”   方琮珠笑了笑:“孟大哥说笑了,我有什么资格生气。”   “琮珠……”   听得出来她声音里的疏离,孟敬儒有几分惶恐:“我真的不是故意不给你捎信的。”   可是,毕竟他最开始那几日还是在犹豫,若当时他能表现决断些……孟敬儒后悔得想捶自己两拳头,为何就这样没有勇气面对?   “孟大哥,你和我大哥说话罢,我刚刚从外边跑了一圈回来,有些倦了,想上去歇息一会儿。”   方琮珠站起身,款款的朝楼梯那边走了过去,孟敬儒瞧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想喊住她,可终究没有开口。   “琮亭老弟,琮珠肯定是恨上我了,是不是?”   孟敬儒苦恼的看着那一堆没有送出去的东西,两个相拥的小天使胖胖的胳膊伸着,一双翅膀立起来,仿佛要飞走了一般。   “不会的,琮珠性子温柔,她才不会随随便便的去恨一个人哪。”方琮亭安慰着他:“你放心,东西我会帮你转交给琮珠的,思想工作我也会帮你做通的。”   孟敬儒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琮亭老弟,那就要拜托你了。”   “别这么客气,咱们可是好朋友嘛。”方琮亭愉快的笑。   既然孟敬儒不介意琮珠离过婚,那他就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自己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妹妹错失一段大好姻缘,可得要将两人凑合到一处去。   孟敬儒刚刚离开,门铃就响了。   方琮亭看了过去,见着阿忠正站在门口和一个年轻人说话,楼房和大门口相距较远,他只能看得清那人的身形,似乎很熟悉。   “忠伯,谁过来了?”   方琮亭抓起对讲的话筒问了一声。   “大少爷,是……”阿忠有些忐忑,李妈和翡翠都告诉他了,小姐已经跟姑爷离婚了,那现在这个叫林思虞的少年,他该如何称呼?   正因为林思虞不再是方家的姑爷,阿忠不敢将他放进来,得要问问大少爷的意思。   想了想,阿忠觉得该给林思虞加个定语:“大少爷,是以前那个姑爷。”   难怪觉得熟悉,原来是林思虞过来了,方琮亭赶紧让阿忠把他放进来。   做不成亲戚,做朋友也没问题。   林思虞跨过小门朝里边走,心里忽然一阵阵的拧得慌,他停住脚,有些胆怯,有一种转身逃离的想法,可又还是没有行动,站在那里,目光朝前边的小洋楼扫了过去,那种紧张越发的深了。   方琮亭在里边见着林思虞驻足不前,有些心急,推开玻璃门快走几步到了林思虞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思虞,你快些进来。”   他的手一带动,林思虞就迈开了步子,似乎方琮亭的这一把给了他助力。   “前几天在三明书店才见过,今日又见面了。”方琮亭很开心的看着昔日好友:“你怎么现在都不爱到我这里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尽管你和琮珠分开了,但我们还是好朋友,还是要和以前一样有来有往的嘛。”   林思虞有些尴尬,方琮亭是个脾气性格特别好的人,每次与他在一处总是觉得很愉快,只是自己太心高气傲,没能俯下身子仔细去察看他的妻子,以至于到今日的地步。   若自己能放下对旧式思想的成见,将自己所谓的傲气抛下,试着去多接近方琮珠了解她的心思,那他与她应该是世上令人羡慕的一对儿。   只可惜,都是他不好,将已经落入手中的美满姻缘给弄丢了。   “思虞,你今日过来找我有事吗?”方琮亭微笑着望向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好文章想要与我分享?”   林思虞摇了摇头,沉默片刻,方才开口:“我想来找琮珠,可又怕她不见我。”   “你找琮珠?”方琮亭惊讶道:“你……”   以前的林思虞很少和他谈及琮珠的事情,现在怎么倒主动提出这事情来了?   “我找琮珠有两件事情,第一是……”话还没说完,方琮亭已经站起身:“你跟我到楼上来,琮珠或许在书房里。”   方才她说在外边走一圈比较倦,应该是托词,她想要回避孟敬儒,方琮亭觉得,妹妹这会子肯定是在书房里发奋图强。   离复旦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妹妹越发努力了,几乎到了足不出户的地步,今日还是自己催着她到外边去透透气,她这才带着翡翠到外边溜达了一圈。   方琮亭一边上楼,一边与林思虞谈话:“琮珠报考了复旦,你知道么?”   林思虞点头:“我明白,今天就是特地给她送资料过来的。”   “什么?”方琮亭吃了一惊:“你给她送资料?什么资料?”   以前林思虞对琮珠不理不睬,现在竟然这般细心体贴?   他看了看林思虞,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睛,盯住了一级一级的楼梯。   每朝上走一步,他的心就如擂鼓一般的狂跳不已,他的耳朵里回荡着“砰砰砰”的声响,而且那声响越来越大。   书房里,翡翠正站在书桌边和方琮珠说话。   “小姐,你怎么一点都不明白孟大少爷的心思呢?”   翡翠是真心实意的替方琮珠着急,离过婚的女人想要找个合意的夫君实在太难了,像孟大少爷这般家境人才,小姐怎么就没想着要与他深交下去——既然孟大少爷都不计较小姐的过去,那小姐为何还要拿乔做致?万一把孟大少爷气走了,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人?   “他的心思?”方琮珠淡淡一笑:“他的心思不很明显吗?”   “原来小姐你知道啊!”翡翠激动得快要跺脚:“那你怎么不收下孟大少爷送你的礼物啊?那些可是英国货,是孟大少爷漂洋过海给你捎回来的!”   “他对我有那种心思,难道我就一定要接受吗?”方琮珠翻开一页书看了看,可完全没办法看下去,翡翠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喋喋不休,似乎一定要说服她马上就和孟敬儒结婚似的。   “翡翠,我好不容易才从婚姻的牢笼里逃脱出来,可不想这样轻易再陷进去,让我好好的读几年书,再自己挑一个如意郎君,这难道不好吗?”   方琮珠现在一点也没有想谈恋爱的心思,她只想开开心心的念个大学。   ——或许是她对孟敬儒并没有那种动心的感觉,故此并不想轻易就将自己一辈子托付于他。   现在有充足的钱可以花,穿着质地极佳的衣裳,穿金戴银的,住着高档的洋楼,李妈的饭菜做得可口,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逍遥,她为何要想不开急急忙忙的和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谈婚论嫁?   在民国,大部分人的想法都是结婚以后就赶紧生孩子,抚养孩子长大,替他们完婚,然后又继续带孩子——孩子的孩子。   哪怕是受过新思想教育的人,大概也是这样构思自己人生的,更别说那些思想古板的家长。方琮珠与林思虞结婚七八个月,肚子还没动静,林思虞的那个恶毒老母就想着要给他纳妾——只要有女人给林家生娃,她才不管这孩子是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方琮珠不想才到民国过了几天舒服日子就要结婚生娃,尤其是生娃,那实在是太恐怖了,作为一个上辈子的恐婚族,方琮珠根本不敢去想生了娃以后的人生。   没有自由,没有自我,一切都要围着孩子转。   太可怕了。   “小姐,你可以慢慢的挑,但是你也不用摆出一副拒绝孟大少爷的模样来啊。”   翡翠依旧在努力,她就跟电视台里某些节目的调解员一样,很认真很努力的要把两个根本没法过到一处去的两个人凑合在一起。   方琮珠笑了笑,不想再理睬她,忽然间,就听到有人敲响了书房的门:“琮珠,你在吗?”   翡翠赶紧跑去开门:“大少爷,小姐在看书呢。”   “我就知道她保准在这里看书。”   方琮亭笑着走了进来,林思虞跟在身后,走到门口,见着书桌后那个俏丽的身影,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进来还是转身离开。   一颗心跳得越发的快了,似乎要从喉咙口滑了出来,他站在那里,把手放在胸膛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哎哎哎……”翡翠刚刚想关门,见着了门口站着的林思虞:“你怎么在这里?”   既然小姐都已经跟他离婚了,翡翠觉得自己犯不着和他客气,她拉长了脸望着他,若不是方琮亭转过头来,她还想推他一把,让他快些走开。   “我带他过来的。”方琮亭盯了翡翠一眼,这小丫头越来越自作主张了,他带回来的人,不管是谁,都是客人。   林思虞尴尬的朝翡翠笑了笑,擦身走进了书房。   方琮珠看清门口站着的那人,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林先生,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找我大哥有事情?”   她说话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没有半点惊慌失措,落落大方,仿佛和林思虞之前没有半点过节,只是将他当成方琮亭的老朋友。 第24章 八月考场又逢君   林思虞愣了愣。   他没有想到方琮珠竟然是以这样的口吻与他说话。   他猜测过千百次, 今日见到方琮珠,她会是什么样的态度,还是与上回在家里见到的那般咄咄逼人, 或者会是一副冷漠无情的模样?   他甚至能猜测到她坐着的姿势, 就如新婚之夜, 她抱着被子靠着墙,一双眼睛低垂,根本不朝他脸上看。   然而他的猜测全错了,现在的方琮珠脸上挂着恬淡的微笑,一双眼睛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 从她那双明眸里, 林思虞找不到丝毫情绪的波动——没有愤怒, 没有惊恐, 没有畏惧,没有……害羞。   以前的她,见到他过去总是低下头不敢直视他,而现在, 她完全变了。   “思虞, 你不是要给琮珠送资料过来吗?”方琮亭鼓励的看了林思虞一眼:“你把资料给琮珠呀。”   林思虞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他从包里拿出了一张支票:“我今日来找你有几件事情, 首先我把今年的一千块大洋还给你, 若是还能多攒些钱,我会陆续还掉的。”   方琮珠接过支票看了看,上边印的是繁体字, 壹仟圓,看了有些刺眼睛。   她因着看了那本书,才会先入为主的误解了林思虞的人品,后来经过种种事情才发现,其实林思虞并不是个渣男,对此她觉得有些抱歉。   这一千块钱,是因为三明书店跟他结了稿费吗?   “林先生,我们已经说好了,一万块钱十年还清,每年一千块,今年的已经结清了,你不必要这样着急。毕竟身体要紧,熬夜写稿子很伤身子。”   方琮珠说完这句话,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当,自己怎么忽然就关心起林思虞来了,是不是觉得他给自己送资料过来要礼尚往来?   林思虞愣了愣,方琮珠的口气很和善,与上次见面时的凌厉形成了一个反差,这转变得太大,让他几乎有些无所适从。   “另外是……”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份稿纸来:“我大概知道了国文试题范围,这里有一份我写的作文,你可以拿了看看,大体揣摩一下,就按着这种结构去写便是。”   这是在教她作弊?什么叫国文试题范围?   方琮珠接过那份稿纸看了看,这是一篇被肢解掉的文章,每一段旁边都有红笔批注,为何要这般写,缘由是怎么样,字词句润色,每一句下边都还有评点,若是写另外的一段会不会更出彩,换一种表达方式又如何。   这完全是一本《中学生作文精讲精练》嘛,只不过他这就一篇范文而已。   “这个很详细呢。”   方琮珠笑着看了看林思虞:“林先生若是去教书,那肯定也是极佳的。”   方琮亭得意点头:“思虞是复旦知名教授唐润之的助手,他经常帮唐教授批改作业,自然是老手了。”   听方琮亭提起唐润之,方琮珠忽然想起了唐菀言来。   “对了,林先生,早几天有一位唐小姐找过我,她自述是唐润之教授的女儿,因着她父亲惜才,不想见你每日郁郁寡欢,故此才帮着你转交了一份报纸给我。”方琮珠的嘴角轻扬:“莫非林先生觉得我捷足先登,心中不忿,故此要扳回一局?”   果然被她误会了。   林思虞赶紧澄清:“那份离婚声明不是我登的。”   方琮珠点了点头,和她猜的无二,那是唐菀言弄的鬼。   “究竟是何人所为?”方琮珠睁大了眼睛:“为什么那位唐小姐要把这样一份报纸拿了给我来看呢?”   方琮亭有些莫名其妙,琮珠不是已经登过一则离婚声明了吗?如何这又冒出了一份?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方琮亭掏了掏耳朵:“怎么又来了离婚声明?”   方琮珠一摊手:“我也不知道,那位唐润之教授的女儿给我送了一份三明日报,上边登了一则和我林先生离婚的声明。”   “这……”方琮亭不由得想起早几天在三明书店巧遇林思虞的事情,莫非这事真是他做的?   “思虞,我知道我们兄妹做错了,不该不和你商量就擅自登了那则声明,你这是想扯平不成?唉,算了算了,就算咱们谁也没占便宜,这些事情就都别去计较了。”方琮亭转身抚慰方琮珠:“琮珠,毕竟是你占了个先手。”   方琮珠点头微笑:“是,是我不慎重,若是林先生这心里头有个疙瘩,那我得跟你赔个不是。”   她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心里头一肚子气,只想三下五除二的就把那渣男给踩在地上,把那张脸都要踏成大饼。当时去《申报》刊登离婚声明,满脑子就想见着渣男被扇了一大巴掌的样子,要多么爽就多么爽,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还是太武断了。   只看到原配悲悲戚戚的过了一辈子,却没有耐心去探究一下原因,自己终究还是太暴躁了些。方琮珠心中有些懊悔——并非对林思虞有什么留恋,她只是觉得自己给他判刑判得过早,若是先仔细调查一番,也不至于将这事情弄得如此毛躁。   两个人性格不合,坐下来面对面的协商好了,彼此不伤颜面,比简单粗暴的甩一张离婚声明到对方脸上要好得多。   听到方琮珠向自己赔不是,林思虞大为惊诧,也有些不好意思:“方小姐,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我也有很大的责任,我不该太粗枝大叶没有从你的立场出发为你着想,你在我们家受了不少罪,我真的是难辞其咎。”   方琮亭站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好一阵奇怪,这两人现在说得和和气气的,好像忽然间就没芥蒂了一般。   “既然你们两人已经和解了,不如……”   方琮亭这话甫才出口,方琮珠和林思虞异口同声的摇头。   方琮珠道:“大哥,你别想太多。”   “琮亭,我只是单纯的向方小姐道歉。”   这……   方琮亭有些莫名其妙,既然把话说开了,两人之间都互相赔礼道歉了,那便破镜重圆,大家还是好朋友好亲戚,这样多美。可是瞧着这两人的态度,却是不愿意再到一处了,究竟为何?真是令人费解。   “不如这样,我来做东请林先生用个饭,权当正式赔礼道歉,以后咱们再见面就不尴尬了,你是我兄长的好朋友,该怎么来往就怎么来往,不要顾忌着我将你们的这份情谊给断了。”   方琮珠袅袅站起身来,朝着方琮亭笑了笑:“大哥,你想一个地方,我出钱请你吃饭?”   “要你出什么钱?”方琮亭一摆手:“有我在,还用你出钱?你的钱都留着,到时候给你做嫁妆。”   “大哥,别提什么嫁妆不嫁妆的了,我这几年可不想再结婚了。”方琮珠拉住了方琮亭的衣袖:“我这刚刚接了一笔钱,就让我做东罢。”   “好好好。”方琮亭看了她一眼:“这么想要出钱请客?”   “嗯,这说明我不是个吃白饭的呀。”方琮珠吩咐了一句翡翠:“给我拿了包,咱们今天出去吃饭,和李妈说一句,让她就弄她和忠伯的饭好了。”   看着方琮珠爽爽利利的就把事情交代妥当,林思虞在旁边听着有些发懵,这真不是原来的方琮珠了,原来她在家里的时候,好像什么话都不敢说,全是听着他母亲发话,现在她昂首挺胸站在那里,眉宇间有一种说不出的精神。   瞬间,他的心跳了跳,一种爱慕之情不由自主从心底慢慢爬起。   但是她方才说过这几年都不想再结婚了,或许是自己伤她太深?林思虞低下了头,心里无比懊悔,自己还真是大错特错。   方琮亭带他们去了一家小饭店,就在复旦大学校门之外不远处,两层楼,来这里吃饭的大部分都是复旦的学生。此时正是暑假,饭店里生意冷清,见着有两男两女走进来,老板欢喜得很,赶紧过来招待。   “呀,方先生,林先生,很久没见你们一起过来吃饭了。”   老板熟稔的打着招呼:“吃什么?要不要来一个你们都喜欢吃的熟牛肉?”   方琮亭点了点头:“行,好久没吃过你家这道招牌菜了。”他指了指方琮珠:“今日是我妹妹请客,你拿菜单给她看。”   老板娘拿着一张单子出来,凑到了方琮珠面前,打量了一下她的脸孔,嘴角带笑:“方小姐生得可真是美,林先生,你可真是有福气哟。”   以前林思虞与方琮亭一块来吃饭的时候,同行的人总是起哄,让林思虞给大舅哥敬酒,老板娘八卦得很,细细一问,方知原来林家和方家是姻亲,今日总算是见着了本人,免不得围着方琮珠多看了几眼。   “啧啧啧,林先生,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老板娘端了茶水过来,替几个人摆上,低头一看,方琮珠一身细白的皮肉,简直是白得发光:“这般貌美,简直是那画报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林思虞尴尬得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眼睛朝方琮珠身上溜了溜,见她纤纤皓腕,真是肤如凝脂,不由得看呆了几分。   “林先生!”   老板娘将茶水递到他手里:“回家多看看!这般看不厌哩!”   八月初的某日,复旦大学任重书院那边人很多,直将一个院子都占满了。   大家站在那里窃窃私语,有些不住的吸着气,一脸焦虑。   翡翠跟在方琮珠身后,很是好奇。   她是第一次走进复旦的校园,也是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念书的女生。   “小姐,你看那边石凳上坐着一个姑娘,还在看书!”翡翠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在这样嘈杂的环境,还能看得进去书本。   方琮珠瞥眼看了过去,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姑娘拿着书坐在那里,嘴唇不住在蠕动,也不知道她是在默记还是诵读。   这也太紧张了吧,都到这时候了,再读书也没用了。   “琮珠,你可千万别紧张。”方琮亭在旁边叮嘱她:“好好做题目就行了,把会做的全做出来,那就已经足够。”   “嗯。”方琮珠点了点头:“大哥,你得相信我,我都念了这么久的书了,又有你的指导,肯定没问题。”   “你能念多久的书啊?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忽然旁边传来一句阴阳怪气的话,那声音怪怪的,听了让人只觉不舒服。   “就凭你这两个多月的功夫,就想考上复旦大学,那也太不可思议了吧?你把那些读了十来年书的学生置于何地?”   方琮珠没有回头,这声音她完全听得出来。   唐菀言,那个白莲花女主过来了。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这是在诅咒我们家小姐吗?”翡翠很生气,恶狠狠的盯住了朝这边走过来的唐菀言:“我们家小姐特别聪明,学什么都快!”   “你们家小姐聪明?那她怎么都留不住她丈夫的心呢,宁可每天都呆在学校也不愿意和她住到一块儿去?”唐菀言气鼓鼓的望着方琮珠,心里头实在生气,为什么林思虞宁可和这个思想传统守旧的女人守着一个名分,却不愿意转身回头看到她渴盼的眼睛?   “你说谁呢?”翡翠看着唐菀言那张脸就生气:“你是对林先生有那么点心思不是?还巴巴儿的给我们家小姐去送报纸,也不知道自己早就被人看破了!”   被翡翠挖苦得面红耳赤,唐菀言气得全身都发抖,正主子还没说话呢,哪里轮得上一个小丫头和她叽叽歪歪的?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唐菀言冲着翡翠凶巴巴的喊了一句,朝方琮珠这边迈了一步,却被翡翠用身子给拦住了:“那我们家小姐和林先生的事情,又有你说话的份?”   方琮珠心中赞了一句,翡翠真是个灵巧人儿,得送她去念书才行,免得荒废了这块好材料。   “你……”唐菀言简直被翡翠气坏了,只喊了个“你”字就说不出话来。   “菀言,你跟你一个丫鬟计较什么,别失了你的身份。”站在一旁的刘美欣赶紧走上来,拦住了似乎要气炸了的唐菀言,低声在她耳边道:“快别吵了,别人都在朝这边看呢。”   唐菀言低下头,脸上的赤红久久不能消退。   她实在太恨了,恨这个占着位置不肯动的方琮珠,分明就不喜欢林思虞,为什么还要霸占他不放手!   上回弄了个离婚声明出来,林思虞自此见她如避毒蛇,就是在路上看到了也将脸转到一旁,假装没看到她。唐菀言前来敲门,无论她再怎么生气哭泣,他就是心如铁石,压根不开门,只将她关在外边任凭日晒风吹。   她好恨方琮珠,就是这个女人,她的一辈子都要被这个女人毁了!   今日在复旦大学的考场前看到她,唐菀言心里头就压不住那股恨意,直接走到了方琮珠的身边。   她本来想狠狠羞辱方琮珠一顿,没想到她的贴身丫头跑出来帮她挡刀子,而且还伶牙俐齿的驳得她无话可说,唐菀言站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琮亭老弟,琮珠!”   孟敬儒从人群外跻身进来,眼睛只看着方琮珠,今天她穿了一件麻纱的旗袍,白色底上有手绣的蝴蝶,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就如一枝白色剑兰,那样夺人眼目。   “敬儒兄,你怎么过来了?”方琮亭有些心虚,不敢看孟敬儒的眼睛。   早些日子还拍着胸脯向孟敬儒保证会让方琮珠接受他的礼物,言下之意是要促成他与方琮珠这桩姻缘,后来林思虞跑过来道歉,方琮亭忽然又想着妹妹还是和林思虞在一起更合适,毕竟林思虞与他是多年好友,心里更亲近些。   这时候的方琮亭,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在两个男人之间摇摆不定的女人,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看不起自己。   “我来送考啊。”孟敬儒和气的笑,眼里全是满满的温柔。   “敬儒哥哥,你是给我来送考的吗?”旁边平地里插了个声音,孟敬儒转过头去,这才发现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他很熟悉的人。   刘美欣很开心的拖着唐菀言从那边走了过来,满脸惊喜:“敬儒哥哥,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赶过来给我送考!”   孟敬儒张了张嘴,生意人的圆滑,让他根本没办法说出真相。   “今天复旦招考,”孟敬儒看了看刘美欣兴奋的脸,有些无奈:“你和方小姐都参加了考试,我当然要过来送考啦。”   刘美欣狐疑的看了看方琮珠,又看了看她身边站着的方琮亭,心里头比较了一番,暗暗的想着,孟敬儒应该是不好拉下面子,毕竟孟家和方家是有生意上的来往,不好把方琮亭兄妹摘在外边,所以附带也把那方琮珠包括在内。   她大人大量,就不计较这么多了,免得让孟敬儒为难。   刘美欣朝孟敬儒身边凑,方琮珠见状,赶紧后退了两步,尽量与孟敬儒离得远些,让刘美欣牢牢的霸占住了孟敬儒最近的那块地方。   “敬儒哥哥,我这衣裳是在你们蕙锦香新做的。”刘美欣拉了拉衣襟,很是得意:“你们店里的店员说都没几个有我这么细的腰!”   她骄傲的挺直了身子站在那里,充满着自信。   刘美欣跟着母亲姐姐去逛街的时候,那些店子里的伙计都夸她身材好貌美如花,听得多了,她也就信以为真——身材好倒是没错,可貌美如花却还得打个折扣,毕竟她母亲的那一点遗传实在与美貌两个字沾不上边。   只能说是不丑而已,或者说,比她姐姐刘美琴长得要漂亮。   但是美貌这个词是随着条件而变化的,一个女人,如果她有十里红妆,哪怕她生得跟东施一般,照样也会有一群人阿谀奉承的夸她是西施。   孟敬儒无奈,只能朝刘美欣身上匆匆扫了一眼,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刘美欣更是开心,一张厚嘴唇咧得很开,显得更大了几分:“敬儒哥哥,我还看中了几件裙子,下回你陪我一起去你店里量身。”   “最近我比较忙……”   孟敬儒正在绞尽脑汁的想着推托的理由,那边刘美欣已经很不高兴的嘟起嘴:“我早几次去店里找你,掌柜的说你去英国了,怎么才回来几日又要出去啊?敬儒哥哥,你这也实在是太忙了吧?”   “我们生意人不就是这样吗?”孟敬儒有些焦虑,他抽着空赶过来,谁知一句话都还没和方琮珠说,就被刘美欣挤过来占住了时间。   朝方琮珠那边看了一眼,她已经和方琮亭朝教学楼那边的考场走了过去,孟敬儒心里一急,顾不上刘美欣还在旁边叽叽喳喳,赶着追了上去:“琮珠,琮珠!”   方琮珠站住了脚,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了笑容:“孟大哥,怎么了?”   “我……祝你考试顺利。”追到了她面前,看到她的笑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孟敬儒只觉得自己脑袋迷迷糊糊的一片,有不知道多少想说的话,可是到了最后,只能说这一句最寻常最普通的。   “谢谢你。”方琮珠颔首,朝刘美欣看了一眼:“孟大哥,有人在那边等着你呢。”   孟敬儒的脸瞬间就红了,站在方琮珠面前,就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低头看着脚下的影子。   他和方琮珠的影子,被阳光这样斜照着,有一部分重叠在一起,从另外的角度来看,仿佛她的脑袋正搁在自己肩膀上。   若是有这么一个时刻,她能依偎在自己身边,那该多好。   “你看到没有,你那个敬儒哥哥,追着那个姓方的去了。”   唐菀言推了推刘美欣,煽风点火。   她就看不惯方琮珠那副淡定的模样,自己找她麻烦,她只是打发丫鬟出来和自己较量,一声不吭的看笑话,现在蕙锦香的孟大少爷追了过去,她依旧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站在那里,好像她就清纯得像一朵白莲花——全是别人赶过来的。   刘美欣咬了咬牙:“没事的,他和方先生是生意上的伙伴。”   “可他在和方小姐说话。”唐菀言不遗余力的黑方琮珠。   “没关系的,方小姐不是已经结过婚的吗?我上回不记得听谁说过的……”刘美欣想了想,望向唐菀言:“不是你告诉我的吗?说这个方小姐和你父亲一个得意门生是包办婚姻,他很讨厌她的。”   “她……”唐菀言忽然就泄了气,自己真是无聊和刘美欣说这些东西。   “这些结了婚的女人惯会卖弄风情的。”她凑上去和刘美欣悄悄的咬耳朵:“你没见到她那眼里伸出个钩子似的?”   刘美欣皱着眉毛看了看方琮珠,又看了看站在她身边的孟敬儒,心里忽然有隐隐的不安。   八月的阳光有些老辣,即使是还不到上午八点,站在太阳底下的人额头上开始沁出汗珠。   一方面是真热,另一方面,只怕是因为心里存着考试的事情,格外焦躁。   几个捧着试卷的助教从不远处走了过来,站在考场前的各位考生,此时的心都提了起来,她们的眼睛盯住了助教手中的试卷,那眼神,仿佛能透过纸面看到里头的内容一般。   方琮珠笑了笑,这情形,和上辈子如出一辙,不论是什么时候考试,学生们的反应都是一样的。   一个助教打开了考场的门,站在外边的考生们开始找到自己的考场朝里边走,有些还舍不得进去,捧着书在外边不停的翻,鼻尖上已经沁出了点点汗珠。   方琮珠朝方琮亭和翡翠挥了挥手——孟敬儒这时候已经又被那位刘美欣同学拖到了一边,正一脸不情愿的和她在说话,她没必要凑过去再和他作别——转过脸朝考场走,还没到教室门口,就见那边匆匆走过来一个人,穿着长衫,身量颇高,浓眉大眼生得甚是英武。   这不是林思虞吗?   方琮珠愣了愣,站在那里踌躇了一下,一双脚没有迈得开步子。   “方小姐,祝你考试顺利。”   林思虞站在她面前,对她的称呼十分生疏,就如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方琮珠微微一笑:“谢谢你,林先生。”   就这么说了一句,便再无下文,两人之间有些冷场,方琮珠心里头有些别扭,正准备朝考场里边走,就听林思虞说了一句:“你千万别紧张,把自己会的东西先做了再说。我是机动监考员,会在女子考室这一栋巡视,你若是有什么问题,见我在窗外可以举手。”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仿佛是在说一个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唯恐被旁人听去,方琮珠心里头想着,这机动监考不就是替换监考老师的吗?上辈子考试的次数太多了,都已经考得麻木,早已将监考老师视如无物,不管是主监考副监考还是机动监考,在她眼里都是空气。   监考老师?不存在的。   自己做自己的试题便是,管他有几个老师,管他是谁监考。   但是,林思虞这般对她说,或许是存了个让她安心的想法,有个熟人在身边,可能会让她感觉好受一点点。   方琮珠冲他笑了笑:“林先生,谢谢关心。”   她伸手掠了掠头发,转身走进了考场。   林思虞看着她的背影,那样纤细婀娜,走起路来如风中杨柳一般。   他特地过来告知她,就是想让她知道,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可以举手向他咨询,也不知道方才这样说她有没有听懂他的暗示。   毕竟方琮珠才花几个月的功夫来学习,没有什么基础的她,如何应付得了复旦的入学考试?   希望她能心想事成,也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的校友,故此林思虞花了一番功夫。   他向学校申请参加入学考试的考务工作,此时正是暑假期间,有一部分教授助教都回了老家度假,学校本来人手就少,见他提出申请,喜不自胜,当即就批准了他的要求。   只不过他是学生,还没有资格挂上正式的监考老师号牌,只能用做机动监考。   负责巡查的楼栋的考场里有老师想要出去方便一下,他就要替着监考,另外还要巡查楼栋的考场,看看有没有异常情况。   因着现在是夏天,复旦考虑到女生此时穿着比较凉快,男女同场考试,或许会影响到那些血气方刚的男学生,故此特地拿出一栋楼来设为女生专场。只是报考复旦的女生并不多,虽说准备了一栋楼,但是这栋楼里统共都只开了两间考场,一共也就五六十个女生考试。   林思虞本不是负责女子考场的机动监考,他拿着安排表找了许久,总算是寻到了人对换了一下:“我想……跟您换一下可不可以?”   他实在想不出为何要替换的理由,只不过也还是试着提出来看对方能否同意。   那位机动监考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老师,望着他带着一点暧昧的笑:“可以的,当然可以的。”   谁都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这个年龄的少年,谁不想多看一眼那些漂亮的姑娘们?这个年轻小伙儿,只怕是想去女生考场去偷偷的看那些女郎。   君子成人之美,自己不必为难他。   调换工作出奇的顺利,林思虞心里头特别高兴,赶着走过来寻找方琮珠的时候,正好见着她走到了考场门口。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靠着窗户的换一个角落。   林思虞心中暗暗一喜,若是想要给她传一两个答案,应该也不会被人发现。   “林大哥!”   正站在考场朝里边看,身后传来唐菀言的声音。   林思虞身子一僵,不想转过头。   他压根就不想再见到她。   原来一直以为她纯真可爱,为人热情大方,没想到她竟然会是一个心机满满的人,花几块钱登一则离婚声明就想毁掉他的婚姻——当然,他的婚姻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可这也不是能容忍她如此胡作非为的理由。   “林大哥,我知道你生气了,可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唐菀言委委屈屈的声音,听起来很柔弱,林思虞甚至都能想到她此刻的模样。   肯定是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副小媳妇模样。   以前她不高兴的时候就摆出这副样子,他就得赶紧说些好听的话让她开心,可现在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想法——即便她是唐润之教授的独养女儿,他也不会因着师恩如山去向他让步。   “林先生,你这样做,不好吧?”   另外一个女声响起,林思虞有些惊诧,转过身看了一眼,唐菀言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姑娘,年龄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和唐菀言差不多。   “这位小姐,你在指责我吗?”林思虞一副冷漠脸:“当你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时候,请不要只是想着要帮朋友的忙而来发出所谓正义的声音。你们如果是参加考试的学生,那请赶紧进考场,开考时间快到了。”   他向旁边挪出一步,背着手朝里边看了看,方琮珠正在低头写着什么。   看上去她很镇定,丝毫没有慌张的神色。   林思虞自嘲的笑了笑,看来自己根本没有必要担心她,或许她也根本不会举手向自己提问。   他举步想要离开,可没有忍住,又朝里边看了一眼,见到方琮珠停笔托腮,他微微一笑,这才施施然离开。   唐菀言盯着林思虞走远的背影,咬了咬牙。   “菀言,这个就是你提起过的那个林思虞?”刘美欣凑到她身边小声嘀咕:“这人长得挺不错的啊,虽然没有敬儒哥哥帅,可看上去让人觉得很舒服。”   唐菀言难过得想要哭。   再帅又能怎么样?他现在彻底和她决裂了,再也不属于她。   刘美欣一副少女情怀总是春,还沉浸在方才遇到孟敬儒的喜悦里,根本没有顾及到唐菀言的消沉,她欢欢喜喜的拉着唐菀言朝里边走:“别站到门口啦,快要开考了。”   两个人走了进去,循着桌子上的编号看了过去,发现都坐在窗户边,前后座。   刘美欣坐下来,伸腿踢了踢唐菀言的凳子:“要是有不知道的你得给我看下答案。”   她的成绩不是特别好,虽然家里可以花钱替她搞定,可还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分数太低,多多少少要看得过眼。唐菀言的成绩一直比她要好许多,刘美欣很自然的想让她给自己帮帮忙。   唐菀言转过头来,冲着她勉强的笑了笑:“你放心,我不帮你还帮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嘛。”   她的眼睛朝前边看过去,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方琮珠竟然坐在那里,只和刘美欣隔了一张座位。   唐菀言咬了咬牙,一脸怒容的望向方琮珠,刘美欣觉察出她神色有异,也转头朝后边看了过去。   “咦,她也是在这间考室!”刘美欣有些惊奇:“这可真是巧,是不是咱们报名是前后挨着的,中间就只隔了几个人?”   唐菀言没有回答她,脑子里“嗡嗡嗡”的响。   真是冤家路窄,什么地方都能碰到她,世界太小了。   这时候铃声响起,讲台后的监考老师威严的朝教室里看了一眼,举起一只手朝下边压了压:“大家坐好,不要左顾右盼,我们正式开考了。”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唐菀言很不乐意的转过头,心乱如麻。   这世间为什么要有一个方琮珠?原本她的生活美满舒适,有疼爱她的父母,有喜欢的那个心上人,可自从方琮珠出现以后,她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母都不乐意她再与林思虞接触,现在就连林思虞都不理睬她了。   她该怎么办?   想放弃掉那一段感情,可是每次想着要放弃,她的心就很疼,仿佛有人拿着一把刀,正在一片片的将她的肌肤割下来,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痛,简直无法呼吸。   试卷已经发了下来,唐菀言却没有心思写一个字,满脑子里塞着的,是林思虞决然而去的身影。   不知什么时候,她抬头看了看讲台后的监考老师。   着是怎么一回事?她擦了擦眼睛,那后边坐着的竟然是林思虞。   是自己想多了所以出现了幻觉?唐菀言认认真真的朝讲台后边看了又看。   那个人,白净的脸孔,一双深邃的眼眸,不是林思虞又能是谁?   唐菀言一只手举起来托住脑袋,偷偷的看了看林思虞,心里好一阵荡漾,这样看着林思虞,更觉得他帅气了,坐在桌边的模样,竟然和父亲有几分相似——他们都是知识渊博的人,所以才看起来才会那么相像。   他是给自己考试来加油的吗?唐菀言有些兴奋,她发现林思虞的眼神特别的柔和。   很久没见过这样温情的眼神了,这些天林思虞见她的时候都是一副冷冰冰的脸孔。   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是故意想捉弄自己,让自己尝尝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滋味吗?唐菀言咬了咬笔头,自来水笔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牙印。 第25章 因爱生恨起恶念   教室里没有一丝风, 好像很闷,这时候还没电风扇这种电器设备,只能忍着八月的炎热。对于从现代社会过来的方琮珠来说, 这夏天可真有些难熬。   好在民国的八月和上辈子的八月不是一个重量级别的, 虽然炎热, 却也没到酷热的程度,心静自然凉,只要关注力不在外界气温上,勉强能挨得下来。   方琮珠低头认真的做着试卷,心思完全没有在其它地方, 也根本没有关注到场内已经换上了英俊帅气的机动监考, 更没时间去看机动监考对她传递过来的暗号。   林思虞不时的朝方琮珠那边看。   她……难道一点问题都没有?看她的笔动得飞快, 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有些焦虑看了看窗外, 监考老师要是回来了,他就没有给她指点答案的机会了。   看了看坐在教室后边的那位监考老师,脑袋低垂,不时的点上一点, 似乎已经昏昏欲睡, 他大着胆子站了起来,朝学生的座位那边走过去。   刚刚踏步走到唐菀言桌子旁边, 后面那位监考老师猛然抬起了头。   林思虞的脚停了下来, 身子僵了僵,好像有行窃途中被抓的尴尬。   他勉强的冲着那位老师笑了笑,一双手都不知道该朝哪里放, 放在后背藏着,手心里微微都沁出了细细的一层汗。   唐菀言停下了笔,抬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年轻人,从她的角度来看,林思虞鼻梁高高,眉眼深邃,就是那些画报里的美少年,她冲着他微笑起来,其实林思虞还是关心自己的,今天他申请这个机动监考,就是特地过来看她的。   可能是这些天因为那件事情与她置气,可又不知道怎么转圜,所以才利用这个机会过来和解么?唐菀言心里头热烘烘的一片,抬眼专注的看着林思虞,心中暗道,林大哥还真是害羞,都站到她身边了,却不敢低下头看她一眼。   林思虞的视线投到了窗外,那棵高大的玉兰花树枝繁叶茂,就如撑开了一把华盖大伞,洒下一片荫凉,从玉兰树的后边绕过来一个人,正在朝考场这边走过来。   他心中一紧,刚刚让他替换一下的监考老师已经回来了。   瞟了一眼坐在后边的那位监考老师,见他的脑袋已经低了下去,林思虞快步走向方琮珠的座位,低下头小声跟她说:“第九题,你该这样答……”   刚刚坐在讲台上,他仔细将国文试卷过目,发现其中第九题是最难的,学生没有一定的文学功底,根本没办法解答。他想了许久,终于得了个最完备的答案,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去告诉她。   方琮珠被林思虞弄得莫名其妙,抬头看了他一眼。   林思虞拼命朝她使眼色,又飞快的将答案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遍。   说完以后他直起身,朝着刚刚走进来的监考老师很勉强的笑了笑,飞快的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   方琮珠的心砰砰的跳着,有一丝丝说不出的慌张。刚刚林思虞俯身下来与她耳语,接触的距离比较近,她能感受到他唇边逸出的温热气息,这让她忽然间有些受到诱惑一般,竟感觉林思虞有一种暖男气息。   他是来告诉她答案的,作为一个机动监考,他的任务本来是协助正常的考试秩序,没想到他假公济私,跑过来偷偷告诉她答案。   她根本没听清楚林思虞说些什么——可能是他太紧张了,所以说话很慌张,那些语句完全像是伴着面团揉出来的,几个字和在一处,分开根本就不晓得到底是些什么字。   好在她并不需要他给答案,第九题确实有点难,可她已经根据自己的理解顺利完成。   文言文在高中阶段一直是语文的重点部分,从小便在爷爷的指导下看过《古文观止》、《二十四史》以及各种有名的典籍,对于方琮珠来说,要完成这个题目并不很为难,虽然她不敢说自己的答案百分之百准确,但毕竟还是大方向正确,不会走偏。   她看了看敞开的教室后门,林思虞依旧站在门边,人的身子在外头,可脑袋却贴在门槛上朝教室里看,触着她的目光,他似乎有些害羞,飞快的将脑袋缩了回去,顷刻就没见到人影。   方琮珠不由微笑起来,林思虞这人,有点意思。   与他接触越多,便越发现了他身上的优点,这时的方琮珠不免有些后悔。   当初她初来乍到,认定了林思虞不是个好人,气势汹汹的给他甩了个离婚声明,啪啪啪的打了一翻脸以后又跑去闹腾嫁妆的事情,逼着他在欠条上写日期……回想起这些事情,她自己觉得有些过分。   她不应如此武断,就凭着书里的描写就给林思虞定下了罪名——毕竟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自己也该先好好考察几日再说。   只不过好在林思虞似乎并不记恨她,这让方琮珠的那种后悔又稍微淡了点。   在对待婚姻上,原主与林思虞两人都有问题,而这些矛盾随着她的一纸离婚声明已经戛然而止,他与她现在恢复到了一种全新的关系,一切又从头开始,仿佛是一对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现在可能已经迈到了最浅层次的朋友关系。   “老师!”   前边有人举手,方琮珠无意识的朝前边看了一眼,那个女生的穿着很眼熟。   好像是唐菀言,刚刚还在前坪看到过她和那个刘美欣,两个人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监考老师走到了唐菀言讲台前,看了她一眼,认出是唐润之教授的女儿,冲着她笑了笑:“有事情吗?”   “老师,刚刚那个机动监考……”   唐菀言咬了咬嘴唇,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朝下说。   她看到林思虞走到方琮珠的课桌旁边,弯腰与她说话,贴在她耳边,那神态很……怎么说呢,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这时她忽然醒悟过来,原来开始的那些想法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林思虞根本就不是为了与她缓和关系而已,他只是想过来看她,或者,是想做些手脚?   一个乡下女人,就算努力了几个月,就能达到考上复旦的水平?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她气鼓鼓的举手想要告发,可刚刚说出“机动监考”几个字又停住了,若是她把林思虞攀扯出来,复旦会不会因为徇私舞弊将他给开除了?这可是关乎到他的前程啊。   一时之间,她又犹豫起来。   监考老师看了她一眼:“怎么了?机动监考怎么了?”   唐菀言只能将话头转开:“我想知道那位机动监考老师的名字。”   监考老师笑了起来,长得好看的男生就是受欢迎,只不过是代替自己监一会儿考,就有小姑娘盯上他了。   “他应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以前开教工会似乎没见到过他。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要是你想知道,我去帮你翻一翻考试安排表,下一场考试再告诉你。”   唐菀言假意说了句“谢谢”,气鼓鼓的坐了下来。   分明有把柄抓到自己手里,却不能揭发,真是令人生气。   坐了下来,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头晕脑胀,试卷上的汉字好像一个都不认识了,唐菀言拿着笔,很机械的写着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   直到终考铃声响起,她还有整整一面试卷没有做。   她苍白着一张脸,咬着牙齿站了起来,偏偏后边刘美欣还要拉着她问:“菀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有些看不懂。”   唐菀言拉成了一张脸,朝监考老师呶了呶嘴:“你瞧,人家盯着呢。”   刘美欣这才将试卷放下,叹了一口气:“唉,有些难。”   唐菀言朝后边那个座位看了过去。   空的,座位上没有人。   看起来已经交卷离开了。   她有些生气,自己考得乱七八糟的,方琮珠倒是好,得了林思虞给她的密报,肯定考得不错。   嫉妒就像一把火熊熊的烧了起来,她拿了自来水笔朝后排座位走了过去。   她要把自己自来水笔里的墨水都挤出来,将她考卷弄脏,把名字盖了过去,老师就没办法给她评分了。   唐菀言走到了方琮珠的座位一侧,看了看试卷,上边的字迹秀丽工整,考卷完成情况特别好,每一道题目都写得满满的,没有一处空着。   想到自己尚未完成的试卷,唐菀言怒火中烧,她咬了咬牙,将自来水笔管拔出,刚刚想要用力捏住水笔的塑料胆,方琮珠的试卷却被人从旁边拖了过去,她挤出的一滴墨水刚刚好滴在了桌面上。   “同学,你这是打算干啥呢?”   站在教室后面的副监考注意到唐菀言走到后边的座位,当他发现她低头看试卷的时候,还以为她是想偷看别人的卷面去改正自己的答案,可他发现她竟然拿着自来水笔想要搞破坏,他飞奔过来,及时把方琮珠的试卷拿开。   唐菀言惨白着一张脸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尚在教室里的几个学生都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窃窃私语。   站在教室前边的主监考赶紧将其余学生遣开:“考试已经结束了,请迅速离开考场。”   “菀言,菀言!”   刘美欣冲了过来,跑到了唐菀言的身边:“她父亲是复旦大学的唐润之教授!”   唐润之教授在复旦大学是挺出名的一个教授,大家都认识他。   刘美欣将唐菀言的身份亮出来,那个副监考愣了愣,严厉的目光在唐菀言身上逡巡:“唐润之教授?”   主监考走了过来,拍了拍副监考的肩膀:“没错,她是唐教授的千金,我认识的。”   副监考看了一眼唐菀言,眼中露出了一丝不赞成:“唐同学,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没有权利去毁坏他人的试卷。”   唐菀言低着头,面红耳赤。   主监考赶紧打圆场:“算了算了,这不没有造成损失吗,咱们就别把这事情上报了,到时候追查起来挺麻烦。”   万一副监考死心眼把这事情报送上去,到时候还得喊他们去调查,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间,再说他们怎么也得给唐润之教授留点面子不是?万一唐教授知道自己的女儿竟然在考场上弄出些这样的事情来,还不会被气炸?   好在副监考倒也不是个古板的人,听着主监考这般说,心领神会:“唐同学,你赶紧出去吧,别耽误我们收卷了。”   说完这句话,他还细心的捡了一张草稿纸,认认真真的把方琮珠座位上的墨汁擦得干干净净。   方才坐在这里的是一个肤白貌美的女学生,很温柔淑女,只需看一眼,谁都不会忘记。   唐菀言直直的望着副监考手里的那张卷子,心里遗憾自己没能一击得中,只要将她的卷子弄花了,那她无论如何会受影响——哪怕是副监考去向学校举报了这件事情,方琮珠需要重新再考,对她也是一种打击。   题目不同了,心情也不同了。   更何况再也没有林思虞可以给她传答案,看她用什么考?   只是功亏一篑,唐菀言皱紧了眉头,掉头就走,刘美欣赶紧追了上去:“喂喂喂,菀言,你等等我啊,这是怎么了?”   考场之外的学生已经逐渐散去,今天上午的国文是考试时间最长的一科,下午考数学,明日上午考查文史或者自然,另外还有一科英语。   方琮亭和翡翠在原地等着方琮珠出来,两人都有些担心。   “琮珠,考得怎么样?”   方琮亭看了看妹妹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没有异样的反应,一颗心才慢慢放下来:“是不是试题挺容易?”   他很希望试题简单,琮珠的理解能力非常好,唯一的弱点就是基础差一点,与别的高中生不同,她是突击型的,没有厚积薄发的本事,但愿试题容易,大家都能解答出来,那么琮珠的胜算也会大一点。   唉,妹妹这性格真是令人担忧,原先在家里的时候,自己也曾劝她出来念书,可她就喜欢跟着母亲学打理家务,没事的时候刺绣打发时间。母亲也很赞成她的选择,总说女孩子最主要的事情就是主持家里的庶务,念那么多书没有用处,大家不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一辈子也就学了认字,也没念过几本书,和父亲关系和睦,没什么分歧。   “我看哪,那些念书念得多的,心里头主意就多了,还老是争强好胜,好好的一个家,弄得鸡飞狗跳的。”方夫人慈祥的看着方琮珠:“我就得这样一个女儿,好好的养着她,打发一笔丰厚的嫁妆让她在夫家能立得稳脚跟,一辈子快快活活不用想太多的事情,这样岂不是更好?”   母亲是这般主张,父亲也觉得并无不妥之处,结果琮珠就变成了一副这样的性子,说得好听些是温柔敦厚,若是有些嘴毒的,免不了会说上一句“榆木疙瘩”。   他本以为琮珠就会沿着母亲既定的人生轨道过一辈子,没想到半年以来琮珠性格忽然大变,现在的她和以前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行动果断又积极上进——或许是因为与林思虞婚姻不顺,这才导致了她的变化。   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还是坏?   方琮亭望着妹妹的脸,看着她嘴角淡淡的笑容,忽然有些没了底。   这样的琮珠,仿佛是任何一个人都捕捉不到她心中的想法,她就像一个谜,捉摸不透。   “小姐,你肯定考得很好。”   作为忠心耿耿的下人,翡翠理所当然的认为方琮珠肯定考得不错。   她的小姐可聪明呢,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考试那更不在话下,考的都会,蒙的全对!   方琮珠冲着翡翠点了点头:“是的,考得不错,咱们走罢,下午还得考试呢,李妈肯定在家里等得着急了。”   三个人走到复旦的校门口,刚刚准备叫黄包车,就看到停在路边的一辆福特轿车朝他们开了过来,车窗摇下来,露出了孟敬儒的一张脸。   “琮亭老弟,我送你们回家吧。”   方琮亭很是惊喜:“好啊,那就辛苦你了。”   孟敬儒的眼睛望向方琮珠:“琮珠,你考得还好吧?”   方琮珠含笑点了点头:“尚可。”   这跟上辈子如初一辙,每次考试出来,家中一堆人追着问考得如何,她烦不胜烦,只想将耳朵塞起来做自己的事情。好在高考前夕,父母参加了学校的家长会,得了班主任的指导:父母不宜追问学生的考试情况,会增加他们的心理负担。   从此以后她便解脱了,每次考完回家,父母都不再追问她的考试情况,只是侧目看着,一脸憋出内伤的微笑——她知道他们很想问,可又不敢开口。   在民国参加复旦的招生考试,感觉又回到了上辈子,一群人追着问她的考试情况。   方琮珠决定不再多聊这件事情,上车以后就闭眼歇息。   孟敬儒从那面小小镜子里见着琮珠一脸疲惫抱着文具袋坐在那里,心中很是怜惜,琮珠实在太拼了,听方琮亭说她没进过新式学堂,只是在家里跟着母亲学了认字,这几个月要突击考上复旦,谈何容易。   他暗地里下了决心,要去帮她找找关系,让她如愿以偿。   只要她分数差得不太远,自己去运作一下,应该也会没问题的。   “敬儒哥哥,敬儒哥哥!”   正在打量方琮珠,孟敬儒耳边隐隐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声。   他都不用偏头去看便知道那人是谁。   孟敬儒赶紧发动汽车,踩了一脚油门,汽车飞快的朝前边开了过去。   “敬儒哥哥,敬儒哥哥!”刘美欣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却只见那黑色的福特轿车朝前边跑得飞快,尾气喷出,地面上的灰尘夹杂着纸片飞了起来,又慢慢的落了下来。   刘美欣看着汽车的背影直跺脚:“唉,怎么不早出来一步。”   刚刚她快到学校正门的时候,眼睛朝前边瞥,似乎看到了孟敬儒的车,她赶紧拖着唐菀言快跑几步,奔到门口时,汽车正准备发动。   她拼命喊叫,可也没能喊住那辆朝前行进的汽车。   “小姐,请您上车。”   刘家的司机看到刘美欣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她准备要做什么,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只能走过来请她。   刘美欣气愤的跺了跺脚:“就是你!你要是不开车过来,敬儒哥哥肯定会开车送我的!”   一定是孟敬儒看到自家的汽车也在,所以就不等她了,一定是这样。   刘美欣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司机站在一边,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忽然对他大发雷霆。   “美欣,回家去吧,咱们下午还得考试呢。”   唐菀言垂头丧气拉了一把刘美欣,她上午已经考砸了,必须镇定下来好好准备下午的考试,她不能考得太丢了父亲的脸。   “你跟我一块儿回去吧,我要找一个肩膀靠着,这会让我心里好受一点点。”刘美欣心里憋得慌,拉住唐菀言不肯松胳膊。   她没有唐菀言那么多顾虑,考不考得上复旦根本不是她关注的事情,她想要念复旦,只要她爹出面,就是没参加考试也会给她一个名额,她现在关注的目标是孟敬儒,她想引起他的注意,想要他能对自己温情脉脉,甚至是……   她低下了头,心里甜丝丝的一片。   如果有那么一天,那该多好,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吸一口气都是香的。   “不了,美欣,我要回去休息,下午还有考试呢。”   唐菀言很果断的拒绝了刘美欣的要求,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必须要好好休息一个中午,重新聚集精力,这才能好好应对下午的考试。   作为复旦知名教授的女儿,她若是考砸了,父亲在同事面前也会抬不起头。   虽然上午的国文没考好,她要守住接下来三门的防线,不能再出现意外。   “那……”刘美欣的脸拉长了一些,她从小就被惯着,被人拒绝的滋味很难受,可她也没办法勉强唐菀言,只能抱住她一只胳膊撒娇:“那我到你们家去吃午饭吧,你们家就在复旦旁边,走过来也不用花太长时间。”   “好吧。”唐菀言心里头虽然不乐意,但还是同意了。   汽车停在小巷口,正在那边玩耍的孩子们都惊奇的瞪大了眼睛,看到唐菀言下车,一拥而上:“唐姐姐,唐姐姐,你坐上了大汽车!”   唐菀言笑了笑,晃了晃刘美欣的手:“是这个姐姐家的车!”   孩子们瞪大眼睛望着刘美欣,不住的在她身边蹦跶:“这个姐姐家里真是有钱啊!”   刘美欣很得意,脑袋抬得高高,走起路来脚下带风。   唐夫人正在准备饭菜,见到女儿和一个年轻姑娘走了进来,不由得愣了愣,本来还想问问唐菀言考得怎么样,现在倒是不好开口了。   “妈妈,这是我的同学刘美欣,她也报考了复旦。”   “啊,原来是同学啊,快请进。”   唐夫人很热情的给刘美欣斟了一杯茶,赶紧又把灶台上的饭锅拿下来,加了一把米。   刘美欣四处打量了下唐家的小院子,惊奇的瞪大了眼睛:“哇,菀言,你们家这院子不错啊,我还以为当老师的都很穷,没想到还什么都有,这院子收拾一下,看上去也挺整齐漂亮的。”   唐菀言心里头有些堵,刘美欣这话说得真没水平。   她话里头的意思,大概以为自家原来是住在贫民窟里的。   “菀言,考完以后去我们家玩啊,我带你看看我们家的大花园,你想要什么花,我让花匠挖一株出来给你带回家。”   她看了一眼台阶上放着的那几盆兰花,不大认识:“那些都不开花,多难看,一丛丛的叶子乱七八糟的,不如摆了玫瑰花插瓶,又香又美。”   唐菀言没有出声,玫瑰花本是产自中国,也不见有多少人喜欢,反正历代诗歌里咏玫瑰的便没几首。后来西方文化涌入,莎士比亚以玫瑰比喻爱人,彭斯那首《A red red rose》更是脍炙人口,玫瑰忽然就变成了上海滩的新宠,据说名角赵兰英在环球剧院登台,外边卖花姑娘手里的玫瑰花都卖到了一鹰洋一把,瞬间有“洛阳纸贵”之景。   她不喜欢玫瑰,觉得那种美太过张扬,可也不喜欢父亲种的兰花,太素淡了些,唐菀言想了想,她可能比较喜欢像杏花这样的花朵,艳红的一抹,远远看着如霞似锦,近里看每一朵花都是那样娇媚动人。   一枝红杏出墙来,这也算是寻春的一种境界了。   没多久,唐润之回来了,一进门见着唐菀言和刘美欣坐在走廊下的小方案几旁边喝茶聊天,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既然是家里来了客人,暂时给她留点面子。   方才校长找他去有点事情,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些监考回来的同事,有一个人拉着他把唐菀言今天想把别人试卷弄脏的事情告诉了他:“也不知道她和那个女生有什么过节,但是这种行为毕竟不大好。唐教授您德高望重,我就没有将她的所作所为上报学校,怕别人会在后边说三道四附带也影响了您的名声,只不过您回家以后最好开导她一番,让她为人大度一些,别与人一般见识,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唐润之听到这话气得眼睛前边一阵发黑,从小便教育她要友爱同学,千万不能背地里搞鬼,这种行为最令人不屑。可是没想到自己这般教育,她依旧是我行我素,竟然想到这样不堪的法子,意欲毁掉别人的试卷,实在是让他无法忍受。   他第一个想法便是回家拿了小棍子把她抽打一顿,后来想着女儿年纪大了,再这样对她似乎不好,无论如何一顿责骂还是免不了的。   但是回家看到有客人在,他又不好开口,总不能当着她朋友的面训斥她。   刘美欣看着唐润之脸色不虞的从门口走进来,轻轻拿胳膊碰了碰唐菀言:“这是你爹?看起来他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   唐菀言轻轻哼了一声:“别理睬他,他的脾气越来越怪了。”   为着林思虞的事情,唐菀言已经和唐润之闹了好几次矛盾,父女两人的关系已经大不如前。   刘美欣还是站起来行礼,喊了一句“唐伯伯”。   毕竟最基本的礼貌还是要维持的,可不能因为唐菀言说不用理睬他就真的不管不顾。   唐润之冲她点了点头,看了看唐菀言,眉毛又皱了起来。   “爹。”唐菀言见着父亲的眉头渐渐聚集,还是有些畏惧,赶紧喊了一声。   唐润之站在那里看了看她,最终背着手走进了厨房。   唐夫人正在灶台前边忙碌,看到丈夫进来,回头冲他温柔的笑了笑:“就回来了?校长喊你去干嘛呢?”   “他说要增加我的工作量,这一届新招进来的助教们功底还不是特别扎实,需要我给他们指点一二。”唐润之摇了摇头:“谁不是从新人过来的?慢慢研究也就是了,不敢放手如何让他们成长?”   “那你答应没有?”唐夫人有些担忧:“你这身子可比不得年轻时候了,那阵子真是和牛一样结实,每天上五六节课都没问题,现在可不行咯。”   “我也想推掉,可是校长不答应啊,”唐润之叹了一口气:“他说让我至少带半年,千拜托万拜托的,我也没好意思回绝,只能答应了。”   “那薪酬……”唐夫人犹豫着问了一句:“有没有提?”   “说一个月加二十块鹰洋。”   两人默默相对。   二十块鹰洋不算多,可是有总比没有好。   “唉,要带着那些新来的助教上道,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你得和校长说说你的难处。”唐夫人心里头琢磨着,能多要点就是一点,毕竟现在物价比去年又涨了些,以前拿一块钱鹰洋出去买菜足足够够的,可现在都还得掂量着去。   “这事情再说罢。”唐润之拧着眉头瞥眼看了看小院子,唐菀言和刘美欣已经没见了影子,应该是去她自己房间了:“素梅,我现在很想冲出去菀言骂一顿,碍着她的朋友在,使劲压着这股子火气。”   “菀言怎么了?”唐夫人看了看唐润之,心中忐忑:“你为何想要责骂她?”   唐润之压低声音气呼呼的把同事告诉他的转述了一遍:“她的心眼怎么这样坏?竟然想去破坏人家的试卷,我都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主意!”   唐夫人小心翼翼的看了唐润之一眼:“或许是那个女生实在太坏了……”   “不管别人坏不坏,这都不是她做这种龌龊事情的理由!”唐润之严肃的看了夫人一眼:“菀言就是被你惯坏了,我想说她几句,你就跳出来护着她!”   唐夫人低声回了一句:“她是女孩子,当然得娇养着些,若是个儿子,我便随你去教育了,儿子总归得要严格一点管束的。”   “儿子女儿都不是一样?素梅,下回我教育菀言,你千万可别出声!”   唐润之叮嘱了一句:“她再这样下去,以后可就不得了,指不定要闯出什么大祸来。”   唐夫人心里头虽然不认同,可口里头还是答应下来:“你教育便教育,可别说太重的话,而且今日这事情你要提也得等她明日考完再说,莫要弄得她无心考试,到时候考砸了就不好办啦。”   唐润之想了想,点点头:“好罢,就等明日考完再说。”   当下压着心里头的火气,和唐菀言刘美欣一块儿吃饭,席间唐润之没有说话,只是低头默默扒饭,唐夫人夹了些菜给刘美欣,笑着劝她多吃一点点,刘美欣虽然有些不自在,可毕竟人家客气,也不好拒绝,只能接受,口里说了句客套话:“唐伯母的饭菜弄得真好吃。”   唐夫人笑眯眯的望着她:“你这是在逗我高兴哪?比你母亲做的饭菜更好吃?”   刘美欣呆了呆:“我母亲她从来没做过饭菜。”   “难道你家是你父亲做饭菜的?”唐夫人愣了愣,没想到还有热爱做饭菜的男人。   唐菀言有些尴尬:“妈,人家家里有厨师的,哪里像咱们家这样寒酸。”   唐夫人呆了呆,好半日说不出话来,唐润之将筷子一放,真准备发脾气,忽然瞥见刘美欣一脸尴尬的坐在那里,于是又将筷子拿起来,忍下了那口气,继续默默吃饭。   唐菀言撇撇嘴,自家是寒酸,都得母亲亲自动手干活,若是富贵人家,早就请上佣人帮着做事情了——就连隔壁金教授家里都请了个乡下亲戚当小阿姨,每个月包吃住十块鹰洋做工钱,父亲却连花钱请小阿姨都不愿意,事事让母亲动手。   这就是她一点都不想喊朋友回家玩的理由,她怕人家见到家里的窘迫。   特别像刘美欣这样的姑娘,出身富贵,家里奴仆成群,跑到她家一看这样寒酸,免不得会蔑视她。   唐润之忍着心中火气把午饭吃完,拿着碗放到厨房,眼睛盯着那个小小的煤炉,有些苦恼的皱起了眉头。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小时候那么可爱的菀言,怎么现在变成了一个庸俗而且全身是缺点的少女?   他觉得一定要好好跟女儿谈谈才行,否则她会一步步走斜。 第26章 情思困顿苦纠缠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在大门口停了下来, 中午的日头照着车身,闪闪的发着亮光。   车门打开,方琮亭兄妹并着翡翠下来, 守门的阿忠赶紧迎了过来:“大少爷, 这车是不是要开进去?”   孟敬儒已经开车来过好些车, 阿忠自然认识他的车辆。   方琮亭攀着汽车门朝孟敬儒笑:“敬儒兄,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用饭?”   孟敬儒求之不得,只愁方琮亭不开口,听了这句话,当即点头答应:“刚刚好, 我还想着要一个人在店里吃饭了哪。”   方琮亭嘿嘿一声:“你都专车接送琮珠去考试, 还能让你孤零零的吃午饭?”   翡翠冲着方琮珠直乐呵, 陪着她朝前边走。   “小姐, 大少爷可是为了你操碎了心。”   方琮珠有些无奈,为什么在别人心里,自己一定要赶紧找个男人嫁了才是正道?她现在还一点不想陷入婚姻,只想好好感受一下民国的时代氛围。   并不是说孟敬儒不好, 像他这样的人, 放在哪里都是少女们追逐的对象,个子高长得帅又家世好, 这样的人真的说得上是无可挑剔, 然而方琮珠对他却没有心动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没有缘分的人,哪怕是每天都在一起, 也不会擦出火花。   李妈正在厨房忙碌,看到方琮珠进来,赶紧问她考得怎么样:“大小姐,考试肯定没问题的,是不是啦?”   方琮珠笑了笑:“李妈,这考试的事情以后再说,我来帮你做饭菜吧。”   “大小姐,怎么能让你动手呢,我和翡翠两个人就够了,你快些出去休息吧。”李妈推着方琮珠想让她出去,然而方琮珠并不想到起居室陪着孟敬儒说话,不如躲在厨房里打打下手,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李妈见赶不走方琮珠,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大小姐,你可真是的,有福不会享!”   方琮珠端了条小凳子坐在厨房后门口,一边择菜一边看了看外边的花园,墙边一片玉簪花开得正好,绿色的树叶里挣出一朵朵白色的花,细长柔软,被风吹着不住摇晃,煞是动人。   外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方琮亭走到厨房门口,后边跟着孟敬儒。   两人瞧了瞧厨房里头,方琮亭笑了笑:“琮珠,今日中午你掌瓢?”   方琮珠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想吃我做的饭菜了?”   方琮亭笑了笑:“无所谓,我只要又饭吃就行。”   他本来是想喊着方琮珠到起居室来坐,免得凉着孟敬儒在一旁,走到厨房见着方琮珠在择菜,一时间没想到喊她出来的理由。   “琮珠还会做饭菜?那可真是难得。”   孟敬儒有些惊讶,没想到方琮珠竟然还会厨艺。   按着方家的家世来说,方琮珠肯定是没有下厨的机会,虽说方正成在上海滩算不得数一数二的富豪,可毕竟江南织造大王这个名字也不是白得的,还是有些实力。   “琮珠自小便跟着我母亲打理家中庶务,她喜欢厨艺擅长女红。”   每到这个时候,方琮亭才觉得走旧式传统妇女的道路其实也有值得夸耀的优点,毕竟不是每个大家闺秀都能像琮珠一般这样温柔又心灵手巧。   “这样啊,那我可是有口福了,能尝到琮珠做的饭菜。”   孟敬儒家中姊妹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别说下厨,便是连分清那些蔬菜的种类都有些困难,见着方琮珠竟然还会做饭菜,确实是惊讶里带着一丝欣喜。   方大小姐可真是一颗明珠,不仅人生得美又聪明过人还会打理家务,简直就是全才。   “敬儒兄,咱们去起居室坐坐,我拿一本书给你看。”   方琮亭推荐了林思虞的《思语小刊》。   孟敬儒拿了书在手中翻了几页,皱了皱眉:“琮亭老弟,这写书之人的思想有些激进啊。”   方琮亭一愣,没想到孟敬儒是这样的反应。   “我们做生意的人,千万别掺和到这政治里边去,咱们只需了解目前大环境如何,对咱们的生意是不是有影响就够了。”孟敬儒的手抚摸过书的封皮,翻开扉页便看到了作者的照片:“这人挺年轻的,文笔倒是老道。”   “可是……”方琮亭年轻气盛,开始与孟敬儒争执:“现在中国满目疮痍,难道咱们不该想办法让中国摆脱这种困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任何人都不能坐视不管,特别是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我们总要为天下人的幸福做点什么才是!”   “琮亭老弟,你肯定也受这书的影响了。”孟敬儒将《思语小刊》放到了茶几上,看了看和自己一起聊天的对象,方琮亭的脸孔上有一种自然流露的兴奋之色,微微发红。   “这书写得虽然很蛊惑人心,可是要做起来却实在为难,你没有发现他的那些呼吁都只能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吗?他所构想的新世界,除非变了天,否则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而且……”孟敬儒摇了摇头:“按着书里所说,咱们其实就是那种被他们批判的对象,所谓的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为自己创造财富,你为何还要赞同他的看法?”   “我们挣的钱,确实是剥削了别人才挣到的……”   方琮亭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孟敬儒打断了:“琮亭老弟,你如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咱们怎么会是剥削别人呢?咱们是雇佣别人干活,给了他们钱养家糊口,这分明是给人造福啊!琮亭老弟,你完全被这些新思想给蒙蔽了,稀里糊涂就否定了自我!”   这种思想很危险,若是在满清末年,这是会被打为革命党是要砍头的!孟敬儒不禁为方琮亭捏了一把汗,虽说现在的思想比以前要开放了许多,可毕竟方琮亭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出身,如何反而会帮着那些为自己做事的人说话呢?   孟敬儒也是念的新式学堂,可他与方琮亭的观点却大不一样,他觉得是自己的家业养活了不少穷人,让他们能挣钱养家,他这是在做善事,而并非方琮亭所理解的是在剥削他们的劳动力。   观点不同,这让两人的谈话无法继续下去,起居室的气氛有一些微妙。   孟敬儒将《思语小刊》放到了一旁,摸了摸身下的沙发坐垫:“琮亭老弟,这沙发坐垫有些旧了,我们蕙锦香新出了一批滚珠沙发坐垫,我让人明日送一套过来,都是最好的石料打磨出来的,坐上去凉冰冰,甚是舒适。”   见他转圜,方琮亭也顺着拐了弯:“刚刚好我家也才出了一批新货,专供秋天的布料,有十六种花色可供挑选,明后日应该会送一批样品到上海这边,到时候我拿了去给你看看。”   谈到生意上边,两人心平气和,一切恢复平静。   方琮珠没有想到起居室里已经有了两种思想的碰撞,她正开心的在和李妈一块儿动手做菜。   上辈子方琮珠经常下厨房,只是做出来的菜味道并不怎么样,然而她到了这个时代却发现自己变得心灵手巧了,跟李妈学烹饪简直是得心应手,不知道是不是原主本身的技能还在——或许她哪天还可以尝试一下刺绣,每次听着翡翠夸她绣的花好看,跟真的一样甚至还能逗来蜜蜂蝴蝶,她就很想试试看是不是真的。   “哇,小姐做的这个碧玉牛筋真好看!”翡翠站在一旁看着方琮珠将菜出锅,尽情赞美,这碟子菜配色很漂亮,透亮的黄色里边夹杂着白色的长萝卜丝而,看着就觉得美味可口。   方琮珠笑道:“即便是我随便炒几根青菜,你也会说好的。”   翡翠这丫头,眼里只有主子,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交口称赞。   唯一不赞成的,就是她对孟敬儒的态度。   “小姐呀,你也得多为你自己考虑考虑好不啦,孟大少爷人挺好的。”翡翠总是在不停的夸赞孟敬儒,生怕方琮珠错过他一般。   “小姐,你去外边起居室和大少爷他们聊天去吧,别到厨房里呆着了。”翡翠推着方琮珠朝外边走:“这里边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方琮珠又好笑又好气:“哪里又是谁应该呆的地方,你这丫头也真是!”   只不过,还是洗了把手从厨房里走了出去,这时候方琮亭和孟敬儒已经开始在谈生意经,两人言笑晏晏,丝毫看不出开始曾经起过争执。   今日的饭菜很丰盛,桌子上摆着五个菜,蟹粉狮子头,碧玉牛筋、松江鲈鱼,另外一碟干煸草头,一碗虾仁紫菜汤。   菜摆在桌上,清爽的颜色,荤素搭配很得到,看了就让人食指大动。   “琮珠,哪些菜是你做的?”孟敬儒看着那一桌菜,又看了看方琮珠,这般美人若能朝夕相伴,那真是人生幸事。   “我就做了一个碧玉牛筋,李妈不让我再呆在厨房里了。”   听说碧玉牛筋是她做的,孟敬儒筷子就朝那个盘子里伸,夹了一筷子慢慢嚼了两下,滑嫩有韧劲,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   “琮珠,你这手真是巧。”   孟敬儒盯住了她,目光里全是欣赏。   喜欢一个人,越看就越觉得她美丽可爱,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一点都没有说错。   下午的天气有些闷热,就连知了都藏在叶片间没声没响,仿佛没有喊叫的力气,就只想挂在树枝上好好的睡一觉。   这种天气考数学最是难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一片,有时候眼皮几乎要睁不开,真想拿了火柴棒把上下眼皮给撑着。方琮珠抬头看了四周一眼,考生们的脸色似乎都不太好,暗暗的一片——对于民国时代的女高中生来说这次数学题有些难,难怪她们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试题比玛利亚修女给她的考题难多了,函数、立体几何这些题目都跑出来了,对于那些刚刚接受外国新知识的学生们来说,如何能理解得通透?更何况现在的老师很多都不是专业出身,一边学一边教的那种,像玛利亚女子学校,大部分课程都是修女兼任,又能学到多少知识呢?   好在她却一点也不畏惧这些题目,虽然高考已经成为了遥远的过去,可她还是能思路清晰的将这些题目解答,而且多亏那时候老师的严格要求,她的试卷看上去整洁漂亮,真是完美的回答。   要不要提前交卷?方琮珠暗自思量着这个问题。   考场里有些闷热,她的额头已经出现了细细的汗珠。   她不想再坐到这里,可是她提前交卷,可能会对考室里其余考生造成一定的影响——周围的女生们正努力而徒劳的用笔演算,她看到并排的那位女生,草稿纸上写满了数字,可试卷上还是有很多空白。   方琮珠拿着考卷重新开始检查,她心里头想着,再全部检查一遍就交卷。   这时,她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转头看了看,就见着考场的后门那里,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穿着长衫,个子高高,俊眉修目。   那是机动监考员林思虞又过来了。   方琮珠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难道他又想要给自己来传答案?看起来林先生也是全能型人才,国文不错,数学功底也好。   林思虞背着手站在后门,看了看考场里两位监考老师,谁都没有让他进来替考的意思,这让他有些着急,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甚至将那张写好答案的小纸条浸得湿漉漉的一片。   好不容易拿到数学试卷,看了题目就呆住了,考得这样难!   甚至有两道题目连他都感觉没法子解答出来。   挑了两道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解答出来,抄到了小纸条上,准备利用自己进入考场的机会传给方琮珠——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数学基础,跟着方琮亭学了几个月又如何?只怕是看到这些题目就已经头昏脑转了。   刚刚到门口,便见着方琮珠的脑袋朝他这边看,林思虞心里一阵着急。   数学这么难,她肯定是不会做,故此才会东张西望。   林思虞看了一眼靠在教室后墙的那位监考老师,他的脑袋低低的垂着,似乎正在打瞌睡。   这午后的气候最容易让人精神疲惫,更别说枯坐在教室里,什么事情都没得做,除了打盹再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打发时间。   这人怎么睡得如此沉?林思虞靠着门,心里头琢磨着,自己要不要走到教室里边,拍拍他的肩膀让他醒过来,殷勤的请他出去转一转再回来?   正在犹豫间,教室里有了动静。   方琮珠站起身,带着试卷走到了教室的前边。   ……她交卷了?   林思虞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方琮珠。   她肯定是觉得做不出来,不如早点离开,所以才提前交卷吧?林思虞懊悔得很,自己为什么不赶紧走进考场,不管怎么样,先得稳住她的心才行。   看起来方琮珠的数学成绩肯定很糟糕,就不知道其余科目能不能补救一下。   方琮珠回到自己的座位,弯腰整理了下文具包,带着她的东西从考场里走了出来,走过教室后门,冲着林思虞微微笑了笑:“林先生真是尽职尽责啊。”   林思虞的脸瞬间就微微发烫——她这句话是在讽刺自己食言了吧?   今日上午自己亲口暗示了她,只要有什么问题,举个手他就会过来帮忙,结果在她最需要帮忙的时候,自己却在考场外边徘徊不肯进去,实在也太不道义了。   “方小姐!”   看着她婀娜多姿的朝前边走,林思虞快走两步追了上去:“对不起,我……”   方琮珠转过身,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林先生,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这人可真是奇怪,离婚的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他还记在心里。自己早就与他说清楚这件事情,两个人已经恩怨一笔勾销,不计前嫌,成为最普通的朋友。   那次在复旦大学旁边的小饭店里,大家都已经和平和气的吃了一顿饭,以前的事情就算翻了篇,总将这事记着有什么意义,徒增烦恼而已。   “我、我……”林思虞默默的将手掌摊开,手心里躺着一张小纸条。   方琮珠将那纸条拿起来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林思虞,原来他是因为这个道歉啊。   “谢谢你,林先生。”   把纸条交还给了林思虞,方琮珠冲他微微一笑:“林先生,所谓考试公平原则,我想你应该知道呢,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但无论如何多谢你为我着想。”   她的话里带着些批评的意味,林思虞一怔,回想起自己的行为,不免有些懊悔,自己怎么忽然就糊涂了,竟然想着用这样的法子去帮助方琮珠?考试讲求的是公正公平,他这样做,不是违背了考试精神吗?   自小就受过教诲,做人要诚实,不能撒谎欺心,可是为了想让方琮珠考进复旦,他居然违背了自己的做人原则,真是太令人不齿,难怪方琮珠会这般看轻他。   林思虞懊悔万分,追着走了上去:“方小姐,是我不对,我……”   方琮珠回头笑了笑:“林先生,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只盼你以后不要再有这等行径。”   “不会的,再也不会有这等糊涂举动。”   林思虞站在那里,只觉很难原谅自己,要不要自己去与监考处说一句呢?他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跟批准他来做机动监考的老师交代一下自己的行为,求个心安。   方琮珠朝阶梯走了下去,前坪那里,翡翠撑着一把太阳伞迎了上来:“小姐,考得好吗?”   方琮珠无奈:“还行。”   “我看你提前出来了,可担心你了。”翡翠盯住了方琮珠的眼睛:“你真的把题目全做完了吗?”   方琮珠伸手拉了拉她的大辫子:“没做完也不能再回教室去了呀,翡翠,你管得可真是多!”   “小姐,我是在担心你嘛。”   翡翠殷勤的撑着伞,一只手扶住方琮珠的胳膊朝外边走:“我刚刚听有人在议论,说这次数学考试题目特别难呢……嗯,小姐你万一没考好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不会做,大家都不能得分。”   方琮珠笑了起来,翡翠可真是个天生的乐zhu义。   主仆两人朝校门外边走,一路上欣赏复旦盛夏的景色,翡翠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只说提前交卷走了,到时候大少爷和孟大少爷接不到人。   “我又不是没有脚,为什么一定要他们来接?”方琮珠站在校门口看了看外边的马路,这时候路上行人没几个人,连黄包车都没看见一辆。   到校门口傻站着也不是个法子,一边朝前走一边看看能不能遇到过路的黄包车。   方琮珠拿定了主意,与翡翠一道朝前边走,过了半条街,就见着三明书店的招牌赫然在目。   “咦,原来这书店跟复旦大学不远呢。”方琮珠站在门口看了看,决计到书店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书卖——按理来说,这时候鲁迅先生也有文章面世了,她想看看三明书店能不能慧眼识英雄刊印他几篇文章。   走进书店,里边的顾客并不多,店伙计没精打采的趴在柜台上,看着方琮珠从外边走进来,甚至都没有站直身招待的意思。   方琮珠倒也不以为意,站在书架前开始浏览书籍,一本本的扫过去,却没再见着《思语小刊》那本书。   “伙计,你们家原来有一本叫《思语小刊》的书,现在怎么没见着了?”   店伙计听到她问话,来了精神:“那本书已经卖光了!小姐,您要是想买,先到我们这里写个名字,到时候若是想买的人多,我们老板会考虑再重新印一批。”   “哦,卖光了啊?”方琮珠笑了笑,没想到林思虞写的东西有这么多人喜欢看,难怪上次他还了一千块钱,这是与三明书店结了账的缘故。   “小姐,您留个名字呗。”店伙计殷勤的把纸笔拿了过来,一脸的笑:“林先生的文章写得特别好,人家都夸他是锦心绣口哪!”   方琮珠摇了摇头:“名字我就不留了,下次若是有再版我便过来买。”   “这样……”店伙计耷拉下了脑袋,垂头丧气的走回到柜台后边。   “站住,不许跑!”   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翡翠吓了一跳,赶紧抓紧了方琮珠的胳膊:“小姐,小姐,咱们到里边去避一避!”   两个人快步走到柜台和书架后边的间隙处,好在身材苗条,站在那里也不觉得拥挤。刚刚躲藏妥当,三明书店的门猛的被人撞开,有人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店伙计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继续伏在柜台上打盹,一双眼睛眯着朝外边看。   跑进来的那个人一只手捂着肩膀,一边到处寻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然而他的寻找根本是徒劳的,后边跟着进来的几个巡捕很轻易就抓住了他:“还往哪里跑!”   那人的目光朝书店里看了一圈,当他看到店伙计那昏昏欲睡的模样,似乎一点也并不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一个巡捕拿了棍子打了他两下:“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反正都落到你们手里了,跑与不跑还有什么不同?”   这人忽然站直了身子,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我跟你们回巡捕房便是了。”   几个巡捕看了一眼他,捉住他的胳膊朝外边拖:“废话少说,快些走便是。”   方琮珠躲在书架后边,仔细打量了那个被捉住的人一眼,穿着一件短衣,下边的裤子被撕破了,只得半截挂在膝盖上,脚下一双草鞋,看上去是个底层人。   这么多巡捕,大张旗鼓的来捉一个穷人,这里头必有蹊跷。   巡捕们走了以后,书店恢复了平静,方琮珠和翡翠从书架后绕着出来,两人依旧有些后怕。   “这人……犯了什么事?”   翡翠追着店伙计问,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   “谁知道呢。”店伙计懒洋洋的睁开了一只眼:“或许是偷窃,或许是江洋大盗之类的,还有可能也是那些帮派间的冲突,要捉了人去审问清楚,这些都有可能。”   翡翠吓得脸色发白:“江洋大盗?”   这可是厉害角色,原来只是听人说故事的时候提起过。   店伙计看她吓成那样,哈哈一笑:“我也是猜猜而已,小姑娘你是刚到上海不久吧?这些事情看多了就见怪不怪了。上海的巡捕房每天都捉人的,谁知道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理由呐。你们啊……”   他抬眼看了一下方琮珠:“上街可千万要小心,千万莫要得罪了人,一个不小心,人就进了巡捕房呢。”   瞧着这位姑娘生得美貌,可别遇着那些好色的,打上了主意可就难走得脱。   “琮珠!”   身后忽然响起方琮亭的声音,方琮珠转过脸来,就看到他抱着几本书从里边走了出来,满脸的兴奋。   “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方琮珠快步迎了上去,伸手接过那几本书拿在手里:“你怎么又过来买书了?是给我准备的吗?”   “不是不是,我自己买过来看,有人向我推荐了这一套书,说写得很好,我今日过这边来书店来买,竟然找到了。”   方琮珠低头看了看,英文的页面,只不过那几个字她还认识。   马克思的《资本论》。   方琮珠担心的看了方琮亭一眼。   书里写到方琮亭参加地下组织被抓了起来,但是因为当时她并没有心思去追看方琮亭的故事,跳着看到方琮珠的结局就气得扔书,所以她不知道书里的方琮亭最后是怎么样的结尾,是有人救了他,还是为革命牺牲,不得而知。   看书的时候她并不在意方琮亭,可穿到民国来以后,她与方琮亭接触得多了,将他当成亲大哥看待,也就关心起他来。   这三明书店里卖各种各样的书,很杂,从《上海画刊》到《国家地理》杂志,从中国的古典书籍到西方的各种原文著作,在这里都能找到。书架上有一些书宣扬西方的各种思想,还有一些教会放在这里的免费教义宗教宣传小册子。   上次她在这里买的《思语小刊》是民国年轻人对于社会的看法,综合方琮亭能在这里买到《资本论》的事实,说明这家书店的老板肯定是一个思想进步之人,方琮亭与他接触得多,由此走上那条路也是很正常的。   虽然中国需要经历那一段时期才会迎来光明的社会,可现在的方琮珠却一点也不想看到方琮亭抛头颅洒热血——毕竟他是她的兄长,真心实意的关心着她的人。   她得想办法让方琮亭远离这危险的境地。   “这是什么书啊?”方琮珠装作看不懂,拿起《资本论》顺手翻了翻:“我还以为都是洋文呢,没想到只有封面是洋文。”   方琮亭笑起来,宠溺的看着她:“琮珠,不是个个中国人都能看懂原文著作的,这上边印着洋文封面,只不过是为了让运输更便利些,邮局里看到这洋文的封面,也就没闲工夫烦里边的内容了。”   “这里头也没说什么啊。”方琮珠假意看不懂:“不就是在说做生意吗?我方才见着里边写了工人,价值这些字,这是一本教人做生意的书吧?”   方琮亭又笑:“是是是,是一本教我们做生意的书。”   “大哥,你这么会做生意,就不用看这些书了。”方琮珠把那几本书放到了柜台上:“别浪费钱了。”   “琮珠,你不懂。”方琮亭把那几本书拿了起来:“这套书不仅仅是教我们做生意,还教我们做人呢,我要买了好好的看一遍,弄懂里边的道理。”   方琮珠盯着方琮亭的背影,他兴高采烈的摸出钱来跟店伙计结了账,转身过来招呼她:“这么早就考完了?题目容易?”   “是,容易。”方琮珠点了点头,翡翠在一边着急:“大少爷,才不容易呢,我听两个老师过去的时候在议论,说这次的数学考试题是这些年里最难的一次!”   方琮亭笑容渐渐凝固在嘴边,无奈的望着方琮珠,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琮珠,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你应当实话实说,不管考得怎么样,你都得让我知道情况,这才好去商量对策啊。”   方琮珠伸手挽住了方琮亭的胳膊:“大哥,我说容易便是容易,你又何必担心?”   兄妹两人走出三明书店,方琮亭看了看街道:“唉,这么热的天气,外边黄包车都少。”   刚刚说完这话,不远处就来了一辆黄包车,车铃响得很清脆,铃铛摇摇晃晃里,盛夏的酷暑似乎也被摇得无影无踪。   “琮珠,你跟翡翠先回家吧,我还要找朋友们有点事情。”   方琮亭伸手拦住了黄包车,让翡翠扶了她上去:“到家里好好休息,明日还有两场考试呢。”   “大哥,你那几本书要我带回去么?”   方琮珠朝他伸出了手。   她真不想见到方琮亭因为进步思想被捕,虽然不知道《资本论》现在算不算□□,可从这书的封面要用洋文来印刷而作为掩盖,应该还是具有一定危险性的。   方琮亭想了想,把书抱紧了几分:“不用了,琮珠,我自己带回去吧,没有多重。”   “小姐,你坐好,我要出发了。”   黄包车夫有些心急,大夏天的在外边拉车,只希望能多拉几趟,这两人磨磨蹭蹭的实在是耽误时间。   方琮珠无奈,只能坐正了身子,黄包车夫将车把手握住,半弓着腰一路小跑朝前边飞奔过去,街道上的行人风景纷纷朝后边倒退。   或许这人的命运真是无法改变,即便她来到了这个年代,她似乎也没有一双蝴蝶的翅膀,能改变一些人命运的轨迹。方琮珠转身拨开黄包车的篷布一点点朝后边看,方琮亭的身影已经看不大清楚,模模糊糊的一个点。   他似乎还是在这条道路上行走,没有一点变化。   方琮珠闭上了眼睛,她的脑海里闪过电视剧里的镜头,地下党员正在街头行走,忽然来了一群人,一拥而上把他扭住,然后开过来一辆汽车,他们把他推进了汽车,就听着发动机轰轰的响着,汽车从冷清的街道呼啸而过……   眼角有些湿润,方琮珠从小包里翻出了手帕印了印眼睛。   翡翠误会了她的举动:“小姐,是不是很热,我给你扇扇风吧。”   她从衣兜里翻出一块□□纱手绢,抓住两只角拼命的扇动,似乎有一丝丝微风,可对于这盛夏却无济于事。   “别扇了,我不热。”   方琮珠握住了翡翠的手,示意她停下来。   翡翠在书里是陪着方琮珠过了一辈子,在解放初期,有人找她去,诱惑她要揭发“方琮珠虐待下人剥削劳苦大众”,翡翠断然拒绝,被他们找了个茬子送去了劳改农场,从此主仆分离,再也没有见到过。   既然她代替原主在这个世间生存,她一定要保护好爱她的人,忠于她的人。   她一定要尽她最大的努力。   翡翠不知道方琮珠此刻的想法,见方琮珠拉着她不让她劳累,心里很过意不去,用一只手拿着麻纱帕子给方琮珠的额角拭汗:“小姐,我不累哪,就怕你热着。”   方琮珠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热,你歇着吧。”   主仆两人回到家没多久,有人送了东西过来。   阿忠帮方琮珠签收,捧了那个紫色的大纸盒子,开开心心的交给了李妈:“你给小姐送过去,刚刚有人送来的。”   李妈接过纸盒掂量了一下,轻飘飘的,也不知道里边装着什么。   抱着盒子到了二楼,在书房找到了方琮珠,李妈笑眯眯的走到书桌旁边:“小姐,有人给你送了礼物。”   “谁送来的?”方琮珠瞥了一眼那个紫色的盒子,民国时代也有这种精美的包装盒,真是令她觉得诧异。   “我也不知道,刚刚阿忠送过来的。”李妈把盒子放到桌子上:“小姐,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肯定里边会写姓名,总不至于就这样随便就送过来了吧?”   方琮珠揭开盒子盖,一束娇艳的红色丝绒玫瑰静静的躺在盒子里,旁边还放着一个信封。   “小姐,这玫瑰花可真是美啊!”翡翠扑到盒子面前,眼馋的看着那束花:“这个肯定花了些钱,上边还装了银色的流苏。”   方琮珠拿起信封看了一眼,上边并没有写地址和姓名,洁白的一个封面。   打开信封,里边有一张薄薄的信笺。   “今日下午有事情,不能去复旦接方小姐回家,实在抱歉,且让玫瑰将我的这份歉意转达,请你原谅我的失约。敬儒”   方琮珠将那张信笺放到了桌子上,苦笑一声。   她什么时候和孟敬儒约过了呢?他怎么就很自然将接送她当成了他的职责?   “小姐,是不是孟大少爷送过来的?”   翡翠很机灵,从方琮珠的神色就看得出来,应该是孟敬儒送来的——听说玫瑰花代表真情,孟大少爷是用玫瑰向自家小姐表达他的心里话呢。   李妈听了这话,脸上也乐开了花:“原来是孟大少爷送过来的。”   方琮珠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罢,我要好好温习功课,明日还有两门要考试呢。”   翡翠和李妈相互看了一眼,轻手轻脚的走出了书房。   玫瑰花静悄悄的躺在那里,花瓣上似乎还沾着泪水,那种颜色娇嫩欲滴,花朵就如美人的唇那般热烈。   孟敬儒可真是追得紧,这让她有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方琮珠很不喜欢这种感受。   她心目里的爱情是舒缓自然,走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宁静温馨。两人之间只需一个眼睛的注视,便能明白对方心里想什么,只需一句简单的话,就能直击她的心田。   正在沉思间,书房里的电话铃响了。   大概是方琮亭打电话回来告诉她不用给他留晚饭?   方琮珠拎起话筒,就听着那边有一个略略低沉的声音:“琮珠,你到家了罢?”   不安的感觉又一次爬上了心头。   电话的彼端,正是孟敬儒。   她没有感受到甜蜜温馨,相反的,她只觉略略有些烦恼。   偏偏口头上还得和他客客气气:“孟大哥,我刚刚到家。”   “今日下午我陪父亲去上海市政府有事商议,没办法来接你,请你原谅。”   “孟大哥,你真不用这样客气,我家和复旦也没多远,坐黄包车也不过十来分钟的事情,如何敢劳你大驾?你毕业以后承担了家族里的大部分生意,每日里忙不过来,哪里会有时间来管我的事情?”方琮珠手里拿着话筒,脚尖踩着底下的那块地毯轻轻的擦了擦,地毯上出现了一点点皱,把地毯上织出来的那朵牡丹花揉成了一团。   她本是想要开导孟敬儒放手,可在孟敬儒听了,心里却有些慌。   琮珠这话,莫非是在暗暗埋怨他没有过来等她?   “琮珠,你别生气……”   方琮珠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孟大哥,我真没生气,我是实话实说,你这么忙,我不便打扰,以后你还是先顾着自己要做的事情罢。”   她越是推托,孟敬儒便越是心里头觉得不稳当,电话那端方琮珠轻轻的叹息,听在他耳中,竟是跟打雷一般,让他的耳朵里嗡嗡嗡的响。   挂上电话,孟敬儒决定,必须要亲自去方家走一趟,真心实意向琮珠说声对不起。 第27章 挑拨离间蝎尾针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 原本安静的校园有了响动。   推着桌子的响动,脚步声,收拾文具袋的声音和议论声交织在一处, 哄哄闹闹的一片。   “菀言, 咱们走吧。”   刘美欣站起身, 拉住了唐菀言的胳膊,得意洋洋:“别的科目我可能没考好,这英文却能拿高分。”   唐菀言冲她笑了笑:“那是当然,你们家不是请了一个外国人在家里帮你补习吗?”   刘美欣说得很开心:“我爹说以后这洋文用得上,让我们多学学, 这才请了那个外国人来教我们的, 我姐姐却不喜欢学英文, 她居然想学日文……”   “日文?”唐菀言有些吃惊:“日本话有什么好学的?英文才是世界通用语言。”   “谁知道她呢, 她这些日子老是朝虹口那边跑,就说有一群日本人在那边开了一个什么道场,每天都有表演。”刘美欣想了想:“就是那种打斗给别人看的表演,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我姐喜欢看这些东西, 只不过我爹说了, 她既然喜欢就让她去看,反正呆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好做的, 多跟外国人打点交道, 学点洋文总是好的。”   现在的上海,到处都是外国人,租界和上海公共区域之间仿佛都没什么界限可言, 随随便便在街头就能见着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而日本人就很难分辨出来,个头小小眼睛眯眯的中国人也不是没有,要听他们说话才能得知是不是东洋人。   “听说过日本人是咱们中国人在秦始皇的时候过去的,长得跟咱们中国人差不多,可说的话却是千差万别的。”唐菀言想了想,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都要往上海这里跑,本来咱们就住着不宽敞,还非得跑到这里来凑热闹。”   “谁知道他们呢。”刘美欣挽了唐菀言的胳膊朝外边走:“只要不妨碍我们好吃好喝好玩就行了。”   两个人走出考场,看了看前坪,考生们已经都走了出来,穿着花花绿绿的旗袍裙裳,色彩斑斓,仿佛走进了花园一般。   其间有一个穿着白色麻纱旗袍的女子特别显眼,白色衣料上没有半点别的花色,只是用黑色的滚边镶嵌出了领口和斜径,这让她看上去有些清冷的气质,就如一朵白色的茶花,玉白的花瓣里嫩黄的花蕊,风中摇曳不住。   “你看她干啥?”刘美欣在唐菀言耳边嗤嗤的笑:“你不是说她没念过高中吗?这场考试她肯定考砸了,不用说的。”   唐菀言想了想,脸上露出了笑容。   虽然她家有钱,可是想要进复旦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门功课没有成绩,除非她有别的科目特别优秀,能让教授们觉得可以给她一个花钱进来的机会——对于一个没念过书的乡下女人来说,她又能有什么科目是特别优秀让人刮目相看呢?   “菀言,好不容易考完了,我们得好好放松一下,去逛街怎么样?”   刘美欣眼里全是兴奋的光,这两个月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看书,真是太闷了,她好想到街上去看看新出的衣裳和首饰。   当然,如果能顺便看到孟敬儒,那便太好了。   唐菀言摇了摇头:“逛街?我不感兴趣的。”   不是不感兴趣,主要是兜里没钱,逛街对于穷人来说并不友好。   虽说唐润之拿的薪酬是复旦的第一档,可毕竟要养活一家三口,他自己又喜欢买书,看到好书便是节衣缩食也要买,唐夫人劝过多次劝不住,也只能由着他花钱,把家中的开支相应减少了些,唐菀言每个月的零花钱也就一块鹰洋。   在玛利亚女子学校,大部分女学生都是家里有些钱的,唐菀言除了父亲的职业能拿出来说一说之外,其余的都不能与她们比。好在唐夫人是个勤俭持家又心灵手巧的,唐菀言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省了裁缝的工钱,衣料就可以用得好些,故此唐菀言的穿着倒也不算差,偶尔能拿了这一块钱鹰洋请大家吃点小糖果之类,把门面给撑住,让人看不出家中清贫。   刘美欣一点都不能体会到唐菀言的难处,她抓住唐菀言的胳膊撒娇:“你陪我去逛街,然后到宝兰庭吃午饭,昨日我在你们家吃的饭,我要回请你。”   唐菀言的心微微一动,早就听说宝兰庭是上海顶尖的饭店,她曾经路过那里,看到外边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闪烁烁,门童拉开门的瞬间,能听到里边低洄的音乐。   她只能站在外边看看,却没有进去的本钱。   “行……”   刚刚点头,就见着那边有个熟悉的人影,唐菀言挣脱了刘美欣的手朝着林思虞跑了过去:“林大哥,林大哥!”   林思虞正急急忙忙的走,目光追逐着那如风中山茶的女子,却被唐菀言给赶过来拦住,心里头实在有气,可毕竟她是唐润之教授的女儿,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扫她的面子,只能站在那里,眼睛巴巴儿的望着那个人影消失在绿荫丛中。   “林大哥,你做错了事情!”唐菀言气愤的看着林思虞,一张脸涨红了几分:“考国文的时候你利用机动监考的身份去给她送答案!”   林思虞心中一紧,自己真是千错万错,心里头着急想帮方琮珠一把,没想到可却落了个这样的结局,竟被唐菀言看了出来。   好在他知错就改,昨日向考务办公室坦诚了这件事情,那些人调了监考的两位老师过来,证实他只是在国文考试里进去过一次,而且很快就走开了。   那位坐在后边的副监考老师更是拍着胸脯保证:“这位机动监考只是在教室里走了一圈,并未做太多停留。”   考务办研究了一下,决定还是将这事情送到了校长办公室,秦校长让人将方琮珠考场的国文试卷调了出来,亲自查看过方琮珠的试卷,发现她的试卷并无涂改痕迹,而且答案也不见得特别出色,若是抄了国文系才子林思虞的答案,肯定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位方同学倒是个诚实人,倒是我看错了你。”   秦校长瞥了林思虞一眼:“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是我一时糊涂,还请校长处分,任何惩罚我都甘愿承受,我绝无怨言。”林思虞盯着脚下的地面,心中懊悔不已。   “我惩罚你好好帮助下一届的新生,要全心全意的为学校做点事情。”   秦校长是个惜才之人,林思虞的笔力不错,算得上复旦学生里的一支笔,秦校长没有想要开除他的心思,稍作惩戒而已。   林思虞谢过秦校长的宽宏大量,保证以后一定会做个正直的人,不再犯这种有损人格的事情。   “也别太放在心里,年轻人难免犯错,以后不再犯便是。”秦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愿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你要堂堂正正的做人,特别是在民族大义前,千万不要糊涂。”   这样一来,事情就算完结了,可现在又被唐菀言拦着,声称捉住了这个把柄,林思虞觉得实在不快,也觉得很懊悔,自己的一时糊涂使得现在自己还受制于人。   特别是受制于唐菀言。   她想要做什么,林思虞隐约能猜到答案。   万一她吵着闹着要把方琮珠的试卷作废那该怎么办?林思虞真恨不能打自己一个巴掌,怎么那阵子忽然有这样愚蠢的想法呢?   他绝不能向她承认有这么一回事情——唐菀言并没有当场抓获他,更何况方琮珠也没有采用他的答案,他为什么要向唐菀言承认这件事情呢?   “我没有给她递答案,你什么时候看到的?”林思虞吸了一口气,淡淡的答了一句。   “我看到你走过去,低声和她说话!”唐菀言很生气,瞪眼盯着林思虞,原以为自己将这事情按着没有揭发出来,他会要感激自己,可没想到他索性来了个拒绝承认,这实在是太气人了!   “你看到的?”林思虞笑了笑:“那你怎么不当场把我徇私舞弊的事情揭发出来?”   “林大哥!”唐菀言跺了跺脚:“我怕你被开除,所以才压着没说这事情!”   看着他一副冷漠的神情,唐菀言的心都凉了,她瘪了瘪嘴,眼睛里泪汪汪的一片:“林大哥,你不是不在乎她的吗?为什么一定要做那样的事情?她考进复旦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以后在学校里你就要经常看到她了,你不觉得尴尬吗?”   她的话,句句扎心,林思虞只觉得好像有一把刀子正刺向她,鲜血淋漓。   或许这就是对他做错事的惩罚吧,时时刻刻要被人戳心。   “我……不尴尬。”   林思虞瞥了唐菀言一眼,见她眼中泪光点点,有些于心不忍:“菀言,你青春正好,何必苦苦纠缠在这件事情上?你值得更好的,进了大学以后,把目光放远一点,自然能遇到你心里头喜欢的那个人。”   “不,不,不会的,我喜欢的人是……”   唐菀言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林思虞朝旁边闪了一步:“我还有事情要做,暂且失陪。”   他走得很快,还没容唐菀言反应过来,已经在几步之外。   “林大哥!”唐菀言生气的喊他,可是林思虞没有回头,飞快的朝前边走。   “菀言,你干嘛一定要粘着他!”刘美欣走了过来,和唐菀言并肩站在那里,看了看林思虞的背影,有些不屑:“这个人虽说长得还不错,可他是个呆子,竟然看不出你的心思!菀言,你生得这么美,又是知名教授的女儿,想要找一个如意郎君还不容易,干嘛一定要在呆子身上浪费时间?咱们快些走罢,不用想这些烦心的事情了。”   唐菀言抬手擦了一把眼泪,只觉得心里凉冰冰的一片。   林思虞对她的态度越是冷淡,她便越想接近他。分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她却没法抑制自己的心情,站在他身边,哪怕是他的话伤害了她,可她一点都不埋怨,还在希望着下次能重。   “走吧走吧,人家都走得没影儿了。”   刘美欣拉着唐菀言朝外边走:“咱们先去霞飞路的蕙锦香看看衣裳首饰,然后再去宝兰庭吃饭,就这样决定了。”   刘家的汽车在校门外等着,司机见着刘美欣出来,赶紧下车打开车门:“小姐,考完最后一场了吧?是回家还是去哪里?”   “先开到霞飞路蕙锦香,你去宝兰庭给我订个两个人座,再开回来接我。”   刘美欣拉着唐菀言上了车:“别想这么多了,咱们开开心心的去玩。”   车子很快就开到蕙锦香,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正是盛夏好逛街的时候——日头没有这么恶毒,撑一把花布洋伞在街道上慢慢走着,那优美的曲线婀娜的身姿能吸引不少目光。   蕙锦香里有好些太太小姐们正在看衣裳,店里的几个伙计忙着招待,连歇气的功夫都没有。刘美欣在门口站着看了看,拉着唐菀言走了进去:“你们家大少爷在不在?”   店伙计认得刘美欣,知道她的身份,赶紧过来作揖陪笑:“刘二小姐,我们家大少爷刚刚出去,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刘美欣瞬间就没了兴致,她特地跑到蕙锦香来就是想找孟敬儒的,没想到扑了个空。   “刘二小姐,你想买点什么?”店伙计觑着刘美欣的脸色有些不好,心里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位娇贵的刘小姐到底想做什么事情。   “给我拿你们店里新款的手镯来看看罢。”   司机开车去宝兰庭订座,总要等着他回来才行,随便挑挑看有没有合意的首饰,看中了以后让母亲给她买下来。   店伙计殷勤的将刘美欣和唐菀言请到了旁边的珠宝首饰门面里边:“刘二小姐,你稍微坐坐,我去给你拿最新到的手镯过来。”   一个盒子被送到了桌子上,揭开大玻璃面儿,里边有四只手镯,一只金镶玉,一只绞丝挂铃铛,一只搭扣上有两朵精巧的玫瑰花,还有一只垂了一排细细的流苏下来,流苏上点缀着碎钻,映着玻璃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闪闪发亮。   “菀言,你觉得哪只好看?”   刘美欣拿出那个有玫瑰花搭扣的:“这只怎么样?”   唐菀言笑着点头:“好看。”   她心里头暗暗羡艳,这人与人之间,相差的不是一点半点,自己拿一块鹰洋出来都得要掂量许久,可是刘美欣却是想要买什么便是什么,根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她可真是会投胎,看准了才投的。   日头渐渐偏西,阳光已经没有开始那样毒辣,只不过走在外边,风依旧是热的,吹到脸上暖烘烘的一片。   街道上的行人开始多了起来,将暮未暮的上海,似乎是冬眠的动物刚刚苏醒,打了个呵欠,身子蠕动,准备进入活跃期。   刘美欣在蕙锦香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咖啡都喝了两杯,可依旧没见孟敬儒回来,心里不免有几分焦躁。店伙计在一边殷勤的陪着,不时向她介绍蕙锦香最近回来的首饰,项链耳环戒指这些,一样样的拿出来给刘美欣挑,没多久,她就已经选了一堆东西。   “菀言,我送个戒指给你。”   刘美欣从那一板戒指里挑出一个单圈上边镶嵌了一朵小小玫瑰花的金戒指:“这个最配你。”   唐菀言吃了一惊:“不用不用,美欣,你别破费。”   “哎呀呀,咱们是好朋友嘛,送点小东西这又算什么。”刘美欣执意拉着她的手指,把那个戒指套了进去。   少女的手指细长白皙,丰润却不肥胖,戒指戴在手指上,那朵玫瑰花映着落日余晖,发出淡淡的金光,有几分冷艳。   “瞧,这戒指多合适你,我的眼光一点也没错!”刘美欣很开心的抓起唐菀言那只手看了看:“就这个了。”   她转身吩咐店伙计:“把我选了的都包了送到我家去,我母亲自然会开支票给你。”   “好好好。”店伙计连连点头哈腰:“刘二小姐,我这就给您送到家里去,只是这个戒指……”他看了一眼唐菀言手指上的那个,有些犹豫。   若是没有实物,不知道刘夫人会不会付账。   “我这有钱,你别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刘美欣打开包,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银票:“够了吗?”   店伙计眉开眼笑:“够了,够了,刘二小姐您可真是大方,对朋友这样好!”   刘美欣拉住唐菀言的手:“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两个人从蕙锦香里走出来,日头已然偏西,赤色沉沉的一块晚霞笼着西方的天空,从云层里漏下的金红色余晖,将行人的脸孔照得暗红一片。   司机将她们送到了宝兰庭,刘美欣让他先回去:“要你接的时候我自然会打电话回家。”   宝兰庭的门童好奇的打量着刘美欣和唐菀言,两个女学生跑到宝兰庭来吃饭,这实在有些怪异——宝兰庭是上海滩有名的饭店,一般人家根本不敢朝这边走。   唐菀言发现门童在看她们,心里有些发慌,忽然觉得这地方不是她该来的,而刘美欣却没容她逃掉,拖着她的手就朝里边走。   司机给她们两人订的座靠着楼梯拐角,小小的一个桌子,刚刚好容得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这种桌椅是特地给情人们提供的,桌子上有金色的烛台,下边堆着玫瑰花心形托座,白色的蜡烛跳跃着温暖的浅黄烛光,显得格外温馨。   两个人侧着身靠墙坐着,眼睛不住的打量着舞池的七彩灯带,看到有人走向舞池,唐菀言瞪大了眼睛。   玛利亚女子学校教过交谊舞,但是因为只有女生,所以平常的练习都只是两个年轻姑娘两两相对。当唐菀言看到一男一女踏入舞池,她莫名觉得有些兴奋,眼睛跟着那男人的手朝下边走,看到那只手搭到女人的腰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仿佛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腰上一样。   宽大的手掌握住了她轻盈的腰肢,温热的气息隔着一层布传了过来,炙热在柔软的那处。   “菀言,你别把眼睛睁这么大,很正常的。”   刘美欣倒是见怪不怪,她跟着母亲来宝兰庭用过几次饭,看着母亲与别人跳过舞,只是她还没有下过舞池。   “菀言,等人多了,咱们俩也下去跳一支舞。”   刘美欣很开心,原来那几次跟着母亲过来用饭,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今晚她和唐菀言过来,刚刚好可以到舞池里试试身手。   要不是可惜了,在玛利亚女子学校里学的东西都派不上用场。   唐菀言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好。”   宝兰庭的大门被推开,有几个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美欣,美欣!”   唐菀言恰好是对着门口坐着,一眼就看出了走在最前边的那个高高的男人。她拿手戳了戳刘美欣的胳膊:“那个好像是你认识的那个孟大少爷。”   听到这几个字,刘美欣条件反射般转过头,就见着孟敬儒并着几个年轻人正朝楼梯口走过去,他们几个说说笑笑的,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敬儒哥哥!”   刘美欣站起身,飞快的朝楼梯口追了过去。   孟敬儒愣了愣,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刘美欣。   “敬儒哥哥,我今日下午去了霞飞路蕙锦香那边买东西,你没有在。”刘美欣一只手抓住了栏杆,身子倚靠在栏杆上,有意将她纤细苗条的腰肢朝外边挺了挺,就像杨柳枝一般。   “我有事情出去了。”孟敬儒冲她笑了笑:“买了什么没有?”   “我选了一副项链,一个玫瑰花搭扣的手镯,还有一枚金戒指。”刘美欣向孟敬儒抱怨:“你们店那个伙计可真是厉害,竟然都不给我少钱,说是新出的款,没得少。”   孟敬儒敷衍了她一句:“下回我跟他们说,刘二小姐过来买东西,不管新款还是旧款,一律要给个好折扣。”   “敬儒哥哥,你真是太好了!”刘美欣的脸上泛起了点点红晕:“你对我真好!”   “美欣,你是和朋友一块儿来的吧?你快去陪她罢,别把她一个人落下了。”孟敬儒看了一眼那张桌子,还有一个女孩坐在那里,穿得很朴素,隔得远看不清她的眉目,但总感觉在哪里看到过一样。   刘美欣这才打量了跟在孟敬儒身后的几个人,有几个男生,最后还跟了一个穿着长裙的女生。   这个女生,她认识。   就是唐菀言说的那个眼睛里有钩子的方琮珠。   她换了一件裙子,下午那件白色的麻纱旗袍已经换成了白色蕾丝衬衫搭配粉色的高腰大摆裙,小小的立领,夸张的灯笼袖,到了袖口却束得紧紧,一截纤纤皓腕露在外边,格外引人注目。   高腰大摆裙让她的腰肢变得更纤细,似乎随随便便一把就能拢住,真真应了“不盈一握”的那句描写。刘美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很普通的学生装束,这让她有些生气,自己应该回家换件衣裳再到宝兰庭用饭的。   “敬儒哥哥,今晚你请客?”   刘美欣瞟了一眼孟敬儒,他走在最前边,应该是他做东。   “是啊。”孟敬儒没去想刘美欣问这句话的意思,笑着看了一眼方琮珠:“今日方大小姐考试完毕,我们一起庆祝一下。”   “敬儒哥哥,我今日也考试完了啊,你怎么不请我?”刘美欣嘴巴嘟囔得老高:“我不管,今晚你也要请我的客!”   孟敬儒吃了一惊,没想到刘美欣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这个……好像不大好吧?我改天再请,行吗?”   “不行不行,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刘美欣刁蛮起来,大小姐派头也是足足的:“敬儒哥哥,你可别厚此薄彼!我和你自小便认识了,这位方小姐……”刘美欣嫉妒的瞟了一眼方琮珠:“你应该是最近才认识吧?以前我可从来没见到过她!”   “孟大哥,你就一块儿请呗!正好人多热闹。”   方琮珠含笑看了刘美欣一眼,小姑娘对孟敬儒的那份爱慕溢于言表。   “是啊,干脆一起庆祝呗。”方琮亭看了看那张桌子,上边只摆了两只茶杯,看起来她们也是刚到不久。   孟敬儒有些无奈:“好吧。”   他将服务生喊了过来,指了指刘美欣她们订的那张桌子:“将刘小姐的这桌子撤了,她们和我一块儿用餐。”   服务生赶紧点头应答——孟敬儒是宝兰庭的常客,谁也不会因为这件小事得罪他。   刘美欣喜气洋洋的走了回去,拉着唐菀言就朝楼上走:“敬儒哥哥说请我们一块儿吃晚饭,庆祝咱们完成了考试。”   唐菀言这时候已经看清楚了孟敬儒身后跟着的人,方琮珠站在那里,她心里疙疙瘩瘩的,一点也不想走过去。   可是刘美欣没给她反抗的机会,拖着唐菀言的手就跟上了孟敬儒:“敬儒哥哥,今晚你得请我和菀言跳舞!”   孟敬儒的身子僵了僵,刘美欣真的很缠人,让他有些不舒服。   服务生领着他们走到二楼的雅间,一张长方形的桌子能容下十来个人,桌子上摆了一盆夜来香,在这盛夏的晚上盛放着,幽香扑鼻。   “孟先生请点单。”服务生拿了菜谱过来,孟敬儒把菜谱朝方琮珠那边递:“女士优先,琮珠你先点罢。”   方琮珠翻了翻菜谱,对于上海菜没什么研究的她最终放弃:“孟大哥,我随意,客从主便,还是你点吧。”   刘美欣瞥了一眼方琮珠,伸手将那菜谱半空拦截:“我来我来,好不容易遇着敬儒哥哥请客,我非得好好砍他一刀不可。”   她向服务员点了点头:“你过来,这几个菜赶紧给我去准备着。”   跟着孟敬儒一块过来的是他的大学同学,平素来往比较多,今晚孟敬儒想请方琮珠出来吃饭,又怕她拒绝——昨日已经被拒绝过一回,孟敬儒有些担心,故此多喊了几个人作陪,一起先去了方家请人。   方琮珠想推托都没法子,人家都已经登门来请了,用的还是庆祝她顺利完成考试的由头,没办法,只能点头应允。   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了唐菀言和刘美欣。   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柔美低洄的萨克斯风响起,就如春天的雨丝风片,斜斜的飘入心田,点起了阵阵涟漪。宝兰庭的灯光朦胧而暧昧,在这样迷离的夜色里,听着那充满诱惑的音乐,不由得让人情思缱绻,双目所及,柔情脉脉。   “敬儒哥哥,你得请我跳舞。”   刘美欣低头看着舞池里的人成双成对,心底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向往。   “我不会跳。”孟敬儒决定搪塞,换在以前,刘美欣让他请跳舞,或许他不会拒绝,可现在的他已经和以前的他不是同一种心情,他更在乎方琮珠的感受。   刘美欣噘嘴:“敬儒哥哥,你不可能不会跳,我们高中都教了跳舞,你都大学毕业了,还不会跳舞吗?”   孟敬儒坚持:“真的不会跳,你别拉我到舞池里出丑。”   刘美欣生气的掀了掀眉毛,可她也没别的办法,总不能强拖着孟敬儒往舞池里走。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唐菀言:“菀言,我们俩去跳舞。”   唐菀言僵了僵,有些不乐意,下边舞池里都是一男一女在跳舞,就她和刘美欣两个女的一起跳,真没意思。   “你难道想在那个方琮珠面前落了脸啊?”刘美欣凑近了唐菀言的耳边:“你不是说她什么都不会吗?刚刚好咱们跳舞让她看明白她有多老土。”   音乐绵绵不断,似乎有谁拿了什么东西在扎着她的脚跟,唐菀言心底忽然有一丝丝向往和冲动,跟着刘美欣下了楼。   玛利亚女子学校教授的交谊舞是最基本简单的舞步,但是对于刚刚兴起交谊舞不久的十里洋场来说,已经算得上时髦。她们刚刚下到舞池,乐曲的风格恰巧发生变化,本来是慢悠悠的四步,忽然就变成了明快热烈的快三。快三需要充足的体力,对于能在宝兰庭吃饭的人来说,大部分都恰恰缺乏这种精力,舞池里只留下了三四对人在翩翩起舞。   刘美欣和唐菀言穿的都是学生气息浓重的服装,上边是一件掐腰的衣裳,下边是长过膝盖的小圆裙,脚步跟上快三的节奏,裙子也被带得甩了起来,犹如两片撑得饱满的荷叶,而少女纤细的身姿便更显得窈窕起来。   “好,跳得真是好哇!”   两人在舞池里尽情旋转,周围的人不由得喝彩起来——很少见着有人这般恣意旋转,特别是两个清纯的女学生,在周围一片旗袍的映衬下,她们的小圆裙更是好看。   美欣得意的抬眼朝二楼看了过去,却没找到孟敬儒的脸。   “美欣,别跳了,头都快晕了。”   唐菀言的手紧紧的拉着刘美欣,只觉得一颗心快要从口里蹦了出来,不知道乐队是不是故意的,这支快三曲子特别长,她们沿着舞池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这曲子还没停下来。   “好,咱们不跳了。”刘美欣停住了脚,骄傲的一抬下巴:“那个来自苏州乡下的方小姐肯定会看呆了,她可从来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罢?”   两个人全身香汗淋漓,走回到二楼,却见孟敬儒他们几个正坐在走廊一侧的沙发里聊天,好像对底下舞池的动静不感兴趣。唐菀言瞟了一眼方琮珠,见她笑微微的坐在一侧,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鼻子哼了哼,果然是那种思想守旧的女人,虽然穿着时髦,可对于新事物却没有半点好奇心,就这样安安分分的坐着,是想扮演贤惠给谁看呢?   若说她贤惠,来上海这么久都不与林思虞住到一处……唐菀言挨着刘美欣站在通风口那里,一边愉快的笑着和她说话,一边思索着刚刚忽然想的那个问题。   她与林思虞是夫妻,这么久不住到一起,怎么看都怎么觉得奇怪。   难道他们就不需要在一起生活吗?唐菀言想起了隔壁金教授的女儿,结婚半年还不到就有了身孕,而林思虞应该结婚有一年左右了,可方琮珠看起来还是那样苗条——他们是不是没有……   想到此处,唐菀言的脸颊有些发烫。   这些本不是她一个黄花闺女应该想的事情,可她喜欢林思虞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竟然也会莫名其妙的想起这些事情来。   玛利亚女子学校也教她们这些方面的知识,虽然耶稣是童贞女所生,可现实生活里却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孩子们,耶稣诞生是神迹,凡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的际遇,你们千万要守住自己的贞洁,不要把它交给不是丈夫的男人。”玛利亚修女在上这节课的时候说得小心翼翼,有些隐晦可也还是解释得非常清楚,男女之间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才会有孩子:“一定要保护自己,千万不要因为邪念而丧失自己宝贵的东西,有了孩子你就必须生养,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这成为了两家人的关注点。”   唐菀言的目光不自觉的溜向了方琮珠的小腹部。   平坦得像一张纸,没有半点赘肉,那么纤细的腰肢——高腰的裙对于身材苗条的人很友好,能更完美的衬托出她那袅娜的纤腰。   方琮珠正坐在那边听几个男人谈论着中国时局,忽然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眼看过去,唐菀言的脸侧转到了一边,通风口那里摆着一盆山石,一片阴影遮住了她的半张脸,看不清她的眉眼。   她为何要打量自己?方琮珠眯了眯眼睛,自己已经和林思虞离婚,她刚刚好如愿以偿,能毫无顾虑的与林思虞在一起。   “琮珠,你想不想学跳舞?”   方琮亭转过头来,看到妹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忽然有些觉得抱歉,是自己说服她出来一块儿吃饭,现在却把她扔在一边,这似乎有些不好。   方琮珠站起身看了下舞池,笑了起来:“我会踩到你的鞋子的,大哥。”   孟敬儒马上也跟着站起来:“我教你跳,你跳熟悉了就不会踩到你哥的鞋了。”   方琮珠装出愕然的模样,眼睛朝刘美欣那边瞟:“孟大哥,你不是说你不会跳舞吗?怎么能教我?”   看着刘美欣的眼睛朝这边看,孟敬儒有些沮丧,怏怏不快的坐了下来。   他刚刚才用这个理由拒绝了刘美欣,怎么能这么快就拆了自己的台?   方琮亭忍着笑,拉了方琮珠下去:“琮珠,你别担心,跳舞很容易的,你跟着我的步子走,不踩到我的脚就行。。”   方琮珠点了点头:“嗯,好的,我跟着大哥你走。”   上辈子她学过一点点国标,应该也拿得出手,只是方琮珠觉得没必要招摇,故此她才不愿意下舞池,方琮亭这般关照她,生怕冷落了她,她也就配合一下到舞池里走几圈,权当饭后消食。   方琮亭带着她到了舞池中央,此刻乐队演奏的是一首慢四,步子舒缓,兄妹俩踩着那节奏慢慢的沿着舞池的边上走——方琮亭不敢带她往中间走,唯恐别人踩到她,也害怕她踩到别人。   孟敬儒和他的朋友趴在栏杆朝下看,几个人都啧啧赞叹:“方小姐真是聪明,根本看不出她是才学着跳舞,那节奏,可是棒极了,没有踩错一点。”   跳舞最要紧的不是节奏踩乱,不是出错脚,最重要的是那身姿要好。   方琮珠跳舞的姿态极好,微微后仰,脚步轻快,而且她穿的是高腰大摆裙,当旋转的时候,那裙子洒开很大,如孔雀展开尾翎一般,熠熠的耀着人的眼。   刘美欣见着孟敬儒他们趴在栏杆旁边看底下跳舞,也扯着唐菀言过去,两人靠着栏杆朝下看,一眼就见着那粉色的大摆裙摇曳生姿。虽然两个人都对方琮珠没好印象,可两个人都不得不承认她跳起舞来着实好看,就如一朵风中百合,摇曳生姿。   唐菀言面色的沉沉的看着方琮珠在舞池里翩翩起舞,刘美欣只觉有些奇怪,凑过来与她耳语:“菀言,你老实跟我说,你和方小姐是有什么过节?怎么处处针对她呢?”   “没……没有过节。”唐菀言赶紧否认:“只是觉得她这人太假了。”   “不过是一张造假的□□而已,既然玛利亚修女都愿意给她帮忙,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刘美欣开导着她——毕竟方琮珠的哥哥与孟敬儒是好朋友,两家生意来往还很密切,自己也不希望看到唐菀言处处针对她。   唐菀言咬着嘴唇没说话,好半天才侧过脸望着刘美欣:“你啊,真是太善良了,你难道没觉得这位方小姐正在试图引起孟大少爷的关注?”   听她提到孟敬儒,刘美欣陡然挺直了脊背:“菀言,你说什么呢?”   “美欣,你真是太善良了,怪不得被人这样轻易的欺骗过去。”唐菀言抬了抬下巴,冲着方琮珠的那个方向呶呶嘴:“你看看她,分明就用的是欲擒故纵的法子,开始不动声色,等我们跳舞回来,她就故意求着她哥哥带她跳舞,用来吸引孟大少爷的注意力。你看看他们,都靠在栏杆边上看她跳舞,一个个目不转睛的呢。”   刘美欣的脸色渐渐的也暗了下来,她的目光朝着那边的孟敬儒看了过去。   栏杆那边摆了一个铁艺的花架,上边白色的瓷盆里栽着鲜花,在那鲜花之侧,孟敬儒正弯着腰,一双眼睛盯着下边的舞池,脑袋好半天都没抬起来过。   “你还记得咱们报考的时候吗?”唐菀言见到刘美欣似乎已经意动,进一步挑拨:“那一次孟大少爷不是陪着她在复旦校园里散步?若不是她有意勾搭,孟大少爷这样忙的一个人,怎么会放下手里头的工作去陪她?”   刘美欣咬着嘴唇拉长着脸,眼色沉沉的望着方琮珠,脸色阴晴不定。   “当然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若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肯定不会说。”唐菀言伸手挽住了刘美欣的胳膊:“我知道你肯定喜欢孟大少爷,我也觉得你们是天生的一对,两个人站在一起再适合不过了,故此我才看不得那在旁边作祟的小人,就想让你多多堤防她,免得被她暗中做了手脚你还不知道。”   “哼,她敢!”刘美欣气愤愤的跺了跺脚:“她若是敢得罪我,我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第28章 攀花枝春风误入   汽车的灯光通亮, 两束白色的灯带正照着小巷的入口,把地面照得打了霜一般,银亮亮的晃着。   巷口有一条黑影, 见着唐菀言从汽车上下来, 快走几步到了她面前, 伸出了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你去哪里了?”   坐在车上的刘美欣尖叫一声,拉开门就要下车,唐菀言垂头丧气阻止了她:“美欣,你回去罢,是我父亲在等我回家。”   被林思虞气到, 跟着刘美欣出来逛街吃饭, 却忘记回家告知一声, 莫怪父亲会这般生气, 抓着她胳膊的手跟铁钳一般,紧紧的扼着她的胳膊。   唐菀言低着头,一声不吭的跟唐润之走回了家,推开小院的房门, 走廊下的灯笼里的蜡烛还亮着, 暖黄的灯影照着唐夫人焦急的一张脸。   “哎,菀言, 你可算是回来了!”   唐夫人快步走了过来, 拉着唐菀言看了两眼,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这孩子,怎么不说一声就出去玩了?可把我和你爹着急坏了!”   唐润之哼了一声:“谁着急了?我是怕她胆大妄为, 做出那种不知廉耻的事情来,到时候会败坏我们唐家的名声!”   自从得知林思虞已经成亲,唐润之就有些担心,生怕唐菀言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比如说私奔什么的,只是观察着林思虞似乎对她并不上心,提起的那颗心方才慢慢放了下来。   今日复旦招考最后一日,本来想着等女儿回家找她好好谈谈昨日发生的事情,想要诫告她为人要宽厚,切莫做那种在背后捣鬼的小人。可没想到等到日头落了山,也没见着唐菀言回家,他与夫人有些着急,到巷口望了好些回,去隔壁几个教授家问了问,都说没见菀言来家中玩耍,唐夫人的眼泪珠子忽忽的就落了下来。   “女儿莫不是……”   两个人面面相觑,心里头都在想着那件事情。   唐润之抹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亲自走到了学生宿舍那边。   林思虞见恩师过来,有些奇怪,赶紧请唐润之进来坐:“不知老师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情?”   见着他神色坦荡,唐润之哪里还能开口问林思虞有没有见着女儿?只能说了几句勉励的话,让他下学期继续当好助教,赶紧匆匆又走了回来。   好在回家没多久,终于在巷口等到了唐菀言。   他沉着一张脸走进了房间,未几,手中拿着一根戒尺走了出来,黄砧木的质地,约莫一寸宽。   唐菀言见到戒尺,忍不住色变,朝唐夫人怀里躲了躲:“妈妈,我是跟刘美欣出去逛街吃饭了,我什么都没有做!”   唐夫人抱住她,看了一眼唐润之手里的戒尺,埋怨道:“菀言都回来了,你还拿这东西出来作甚?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别再吓唬她。”   唐润之伸手将唐夫人拉到了旁边:“都是你惯坏的!你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不声不响的就跟别人出去逛街吃饭,还有没有将我们放在眼中?我不是说她不能有自己的交际,可她至少也得要跟家里通个气,不让家里人担心!”   他盯住了唐菀言,沉着脸道:“伸出手来。”   唐菀言将一双手缩到了身后:“爹,我不就是忘记说了而已?下回我出去玩一定记得回家告知你们便是了。”   唐润之的眼神严厉的盯住了她:“就只有这件事情吗?你自己想想,我为什么要惩罚你,可还有别的做错之处?”   唐菀言摇了摇头:“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想不出来了。”   唐润之一伸手,抓住了唐菀言的左手,举起戒尺朝她手心里打了两下:“真想不出来了?”   男人的力气比女人要大,唐菀言扭两人没有能够挣脱,只能听任唐润之的戒尺落在掌心,眼见着手心就微微肿起,泛了一掌的红色。   唐夫人心疼女儿,赶紧冲到了前边,抓住了唐润之的手:“你这不明不白的在说啥呢,什么都不清楚就打菀言,你这是怎么了,糊涂了么?”   “我糊涂了?”唐润之更是火大:“若不是你昨日劝阻了我,我昨日就要打她!你问问她自己,昨日上午那场考试交卷的时候,她做了什么事情!人家辛辛苦苦复习考试,很可能因为她的举动弄得没有考试成绩,你说她还没有做错吗?”   唐菀言方才明白,原来已经有人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唐润之。   .   她咬着牙没有出声,想到昨日林思虞给方琮珠送答案,更是觉得万箭穿心。   分明就是他们做错了,最后受到惩罚的人却是自己,可偏偏还没法分辩,只能默默承认着父亲的打骂。   “知道错了吗?”唐润之冷冷的问:“我今日打你,便是要你长记性,无论别人有多大的过错,她也不该在背后搞鬼,这样的小人行径,是我唐润之最不齿的!”   唐润之扬起戒尺,冲着唐菀言身上又抽了几下,此刻是八月,唐菀言只穿了一条裙子,戒尺抽在肉上,生生的疼痛。   “爹,爹!”她扭着身子尖叫起来:“我以后不做这样的事情了!”   唐润之打了几下,自己也心疼,见着唐菀言哭喊,更是有些受不了,只是他一心盼着能让她长些记性,手下不停的又打了她几戒尺,这才气呼呼的走进了自己房间。走到卧室门口,回头看了唐菀言一眼:“你可要长点记性,要做个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人!”   听着门响,唐菀言这才放声哭了起来,唐夫人赶紧伸手去拦她的嘴:“小声点,给旁边金家听见了,人家可能会胡乱猜测咱们家怎么了。”   她拉着唐菀言朝房间里边走,一面安慰她:“这事情你做错了,认个错便是,别再往心里头去,你爹是在教育你,明白不?”   唐菀言抽抽嗒嗒:“是她太可恶了,我恨不得把她的试卷给撕掉!”   唐夫人吃了一惊,捏了下唐菀言的手:“小声点,别让你爹听见!”   她狐疑的看了看女儿,轻声问:“那人到底是谁?她怎么就得罪你了?”   唐菀言低着头没有说话,一只手掀开裙子,大腿上几条红印赫然在目。   唐夫人看着这几条伤痕,抽了一口凉气,她爹下手可真是狠,隔着裙子打,都能把菀言打成这样:“你坐着,我去拿药膏来给你搽一下。”   她转身走了出去,留着唐菀言一个人坐在床上,呆呆的看着书桌上那盏小小的煤油灯。   都是那个方琮珠给害的,要是她不想来考复旦,那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她犯得着去将别人的试卷弄污吗?都是因为那人是方琮珠而已。   “菀言,你也真是的……”唐夫人拿了药膏回来,仔细的给唐菀言涂涂抹抹:“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人家的试卷弄脏呢?她跟你有什么过节啊?”   唐菀言一肚子气坐在那里,满心的话不知道跟谁说才好,听到唐夫人这般关切的问她,心里头好一阵发酸,眼泪珠子一滴滴的朝下掉:“母亲,她是林大哥的妻。”   唐夫人惊讶的抬起头来,一只手上沾满了药膏,却忘记朝她腿上抹。   “林思虞的妻?她也来报考复旦了?”   “是的。”唐菀言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发泄自己的不满:“我看她不顺眼,想要弄糊她的试卷。”   “唉,菀言,你可莫要糊涂,既然人家都来上海了,这里头肯定就没你的事情了。”唐夫人伸手把药膏抹到了唐菀言的手心上,轻轻的揉着,眼睛不敢看唐菀言那绝望的眼神:“复旦这么多好的男生,你随便挑一个都比那有妇之夫要好。”   “没有谁比得上林大哥!”唐菀言很执拗:“我就觉得他最好看最有才,我就想要和他在一起!”   唐夫人一脸严肃:“菀言,你千万别再想这件事情,林思虞再好,他也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你不能在他们之间横插一杠子。别说这事情你爹不答应,便是我也不答应,就算是林思虞离婚了我也不能答应,我好好的一个女儿,犯不着嫁给一个二婚的男人。”   听了这话,唐菀言抬起头,吃惊的望着唐夫人,心里一阵忐忑不安。   原来以为母亲最疼爱自己,若是林思虞被自己折腾得离了婚,自己只需和母亲多撒撒娇,母亲就能答应自己的要求,会帮着自己劝服父亲答应她和林思虞结婚——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持这样的观点,那自己的心愿岂不是根本无法达成?   她的眼睛里忽然泪水朦胧,想到林思虞,她的心便如有撕裂般的疼痛。   “母亲!”她趴到唐夫人肩膀上,哭哭啼啼个不停。   唐夫人心疼的伸手拍着她的后背,一边低声劝慰:“菀言,你别再想了罢,只能说你们两人是有缘无分,天生注定不能在一起的。林思虞再好,他也已经结婚了啊,你何必再苦苦纠缠呢?你父亲今年下半年会带大一的课程,我让他先去摸摸底,看有哪些学生家里条件不错又没有许了亲事的,到时候我来做东,请他们到家里来吃饭,你挑挑看,喜欢谁咱们就托媒人去说亲。”   听着唐夫人在给她画大饼,唐菀言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喜欢的就是那个人,感情可不是说没就没的,她怎么会随随便便拿一个人来取代林思虞?   谁都不能够取代他。   起居室的沙发座垫换了一套,淡绿色的石头块磨得很光滑,手盖上去,只觉得一片冰凉。八月的天气里,坐着这样的座垫,甚是凉爽。   方琮珠双腿横搁在沙发上,脑袋枕了个大迎枕,拿了一本书正在翻看,沙发中间摆放的茶几上有一杯咖啡,小盘子里放着刚刚烘焙出来的小点心。   这样的生活可真是惬意,不需要忙于生计,可以自由自在的休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方琮珠却觉得有些闲得发慌。   她忽然想起上辈子的生活,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实验室里需要数据,要奔到国外参加各种学术研讨会,要给小白鼠注射各种研究过程里的药品观察它们的反应……她很忙,忙到在手机上看小说都成了奢侈。   以前何曾想过会有这样悠闲呢,大好时光,她却半躺在沙发上,惬意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方琮珠抬眼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翡翠,朝她招了招手:“我昨日教你的字都会写了吗?”   翡翠点了点头:“小姐,我又不要去考大学,犯不着学这么多。”   方琮珠又好气又好笑:“多学点总没坏处,你去拿笔过来写给我看。”   “唉,那时候小姐自己也不喜欢看书,这阵子你考上了复旦,却附带要催着我上进了。”翡翠有些不乐意,口里嘀嘀咕咕:“我又不要做才女,学这么多作甚。”   她走到起居室靠墙的柜子那边,拉开抽屉取出放在里边的纸笔,慢吞吞的朝方琮珠走了过来,才走两步,她便叫喊起来:“小姐,家里来客人了。”   方琮珠攀着沙发靠椅坐起来,看到大门口有一个人正和阿忠在说话。   她眯了眯眼睛,看那身形,仿佛不是孟敬儒,却有些像……   一颗心猛的扑腾了两下,方琮珠伸手朝下边压了压,这时候外线铃声响起,翡翠跑着过去拎起了话筒。   “小姐,是那个林少爷来了。”翡翠抱着话筒冲着方琮珠看了一眼:“让他进来不?”   大少爷一早就出去了,现在家中只有小姐在,好像有些不方便见客。   果然是他。   方琮珠点了点头:“你和忠伯说一句,让他进来罢。”   翡翠有些不乐意,可她还是很顺从的冲着话筒转述了方琮珠的话:“小姐说的,让他进来便是。”   转过头,方琮珠已经坐正了身子,用手当梳子,正在整理头发。   “小姐,孟大少爷过来,没见你这样上心。”翡翠撇了撇嘴,果然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已经散伙了,可小姐对林少爷还是有些不同。   “孟大少爷过来的时候我衣裳齐整,刚刚我躺在沙发里,头发乱糟糟的。”   方琮珠白了她一眼:“说这么多有的没的干嘛,还不快些去沏茶。”   翡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有一点需要改进,她身上有二十一世纪的催婚老母亲特质,总是孜孜不倦的想要把她和孟敬儒送作堆,在翡翠的眼里,这世上就没有比孟敬儒更适合她的男人。   林思虞夹着一包书走到了门口,看着红木大门上镶嵌着的玻璃,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最终,他伸出手去,推开了那扇笨重的门。   站在起居室的门口,林思虞朝里边探头看了一眼,见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方琮珠。   一双腿规规矩矩的并拢,挺直了上半身,一脸微笑。   姿势跟以前有些相像,可那神情完全不相同了。以前她见着他便羞涩的低头,可此刻却是落落大方的望着他,没有丝毫的羞涩。   “林少爷。”   方琮珠从沙发上站起来,伸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进来坐坐罢。”   林思虞有些拘谨,只不过脚已经迈了进去。   “林少爷今日过来是找我哥哥还是找我?”方琮珠瞟了林思虞手里抱着的那一叠书,脸上笑意盈盈:“是给他送书来的?”   她的笑容真是甜美,林思虞吸了一口气,仿佛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给你送书来看。”   “给我看的?”方琮珠有些讶异,朝着翡翠点了点头:“翡翠,你去把书接过来。”   翡翠走了过去,从林思虞手里把那一包书拿到了方琮珠这边:“小姐,这下你可不缺书看了,每天都有事情做啦。”   林思虞的目光瞥了过去,见着沙发上放着一本书,封面很熟悉。   《思语小刊》。   这不是他写的那本时评合集吗?难道方琮珠刚刚就在看这本书?林思虞的心跳得更快了些,莫名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之感。   去年和她结婚以后,一直想要动员她多学点东西,能适应外边的时代变化,可她却没有赞成的意思,只是呆在苏州乡下不肯出来,有时候说带她来上海见见世面,可是母亲才一开口说话,她又改变了念头。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才发生了这样的改变呢?   林思虞暗自思付,是不是母亲压制得她太狠,自己对她又没有半分支持,所以才引发她的绝望,最终背水一战?   思及至此,他甚是惭愧,自己只会空喊进步的口号,却不愿意深入到她的内心,陪她一块儿思想进步成熟,这都是他的错。   只希望还能有弥补的机会。   方琮珠这边已经将那一堆书浏览了下书名,全是一些外国名著以及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她看了林思虞一眼:“这些书……是专门挑给我看的?”   “是的。”林思虞点了点头:“这是我大一的时候买的书,很适合刚刚进大学的人阅读,你以前没念过高中,这次考试是急于求成的复习方式,即便是运气好考上了,也不一定能很好的接受大学教授的内容,不如自己有些准备为好。”   “你就这样相信我能考上?”方琮珠笑了起来:“就连我大哥都在说,不知道到时候要通过谁去找校长谈捐钱的事情呢。”   复旦大学创建于一九零五年,彼时叫做复旦公学,是第一所中国人自主创办的高等院校,后来复旦大学更名为私立复旦大学,带上私立两个字,就意味着有钱人能通过不同的途径进入复旦大学念书。   方琮亭早就做了打算,琮珠肯定考不上,少不得要家里捐钱才行,只是要通过谁去搭线——不是想捐钱的人个个都能捐得进去——他暗暗的在想,只要琮珠的分数差得不远,请孟敬儒做个中间人,让他去约复旦的校长出来,吃饭间把捐钱的事情提一提。   有关系好办事,复旦也不会傻得有钱不要,这时节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只要支票上的金额够了线,自然能拿到通知书。   “花钱买通知书?”林思虞有些惊讶,方家不缺钱,可是用这种形式进复旦不太好罢?还不如再去念一年或是两年高中,这才是真真实实的本事。   “怎么了?你觉得不对?”方琮珠挑眉,林思虞认真的样子挺有趣。   “感觉……”林思虞不知道自己说出来方琮珠会不会生气,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感觉没有凭自己的真本事考进去,总不是一件好事,跟钱没关系,可是跟……”   本来想说“跟人品有关系”,可是忽然想着若是方琮珠想走偏门进复旦,少不得是方琮亭操作,自己和他是好朋友,在背后这般说他,显得有些不好。   方琮珠笑了起来,林思虞这话说得有点意思。   “那……”她轻轻问了一句:“你准备给我递纸条儿,那也不是我的真本事吧?”   林思虞更心虚了。   他原本是想帮方琮珠一把,没想到却被唐菀言抓住了把柄,虽然没有现场揭发他,虽然他自己也跟秦校长坦诚了此事,可是他能想到唐菀言以后肯定还会拿这件事情出来要挟,也不知道以后要闹出什么事情出来。   早知道方琮珠其实根本不在意他传递答案,还不如安安分分的做他的机动监考,也不会被唐菀言给缠上了。   一想到唐菀言,林思虞就觉得头疼。   他真的只是因为她是唐教授的女儿而帮她做了一点事情,如何在她心里,自己便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   见着林思虞脸色微红,方琮珠知道他已经意识到这事情的不妥当,笑了一声,打算将话题揭过:“我觉得林先生说得颇有道理,做人需得堂堂正正,不应当总是想做那些投机取巧的事情,若是这次我没考上复旦,就会找一所高中去念书,明年再考。”   她的话斩钉截铁,眼神坚定,看得林思虞更是惭愧。   “方小姐,你说得没错,做人是要堂堂正正。”   他勉强应和了一声,只觉如坐针毡——他自己可是说一套做一套,想要递答案给方琮珠,完全不是正人君子所为,扰乱了考场秩序。   “林先生,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谢你。”   方琮珠拿起沙发上那本《思语小刊》晃了晃:“这本书写得真是好,我已经看了一半,对于现在中国的局势有了一定了解,作者的文笔老到犀利,令人有振聋发聩之感。”   林思虞睁大了眼睛望着方琮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这样欣赏自己的作品?她知道这本书是他写的吗?   “我……”   林思虞努力的想着,好像第二页上有他的照片,只是印刷出来有些模糊,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清楚那人就是他。   他努力的挺直了腰杆,心中有一种微妙的酣畅之感。   “林先生的文字很好,我得认真拜读仔细揣摩。”   方琮珠说的可是真心话,虽然数理化这些课程她肯定会比林思虞要好,但是国文上头却追不上他,特别是在写作方面。   念高中的时候,她写出来的东西都是干巴巴的,自己都念不下去,感觉是做了个硬邦邦的烧饼,咬一口都咯牙,而林思虞的文章却是带着点苦味的黑森林蛋糕,香软酥松,苦里透着甜。   被方琮珠夸奖了一番,林思虞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觉得自己的身子越发的轻了些,飘飘的朝上边飞起来一般。他很想说几句客套话推辞,可是一堆话在舌尖打转,就是说不出来。   “林先生,留下一起用饭如何?我想我大哥应该很快就要回来了。”   方琮珠看了看墙壁上的西洋挂钟,上边的指针直指十一点,很快壁钟上就会跳出一只小鸟吱吱吱的报点数。   “这……”林思虞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过来送几本书给方小姐看的。”   “礼轻情意重,若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去办,那就留下来用饭罢,”方琮珠站起身,笑着朝厨房走:“要是我大哥回来发现没有留你,他肯定会说我不会办事哪。”   林思虞没有说话,看着方琮珠窈窕的身影朝厨房那边走过去,陷入了遐思。   到上海还未足半年,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真令人刮目相看。   方琮亭从外边回来,意外见到林思虞,着实惊喜:“思虞,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林思虞不好意思的笑:“给你妹妹送几本书过来。”   方琮亭看到茶几上放着的几本书,总过去看了一眼:“思虞,你可真是细心,这些书都还留下了,有几本是咱们大一的课本吧?”   林思虞点了点头:“这种刚刚好合适她看。”   “琮珠呢?”方琮珠朝楼上走,顺便喊了一句:“琮珠,琮珠!”   翡翠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大少爷,小姐在厨房里帮李妈的忙呢。”   方琮亭快步走进厨房,见着方琮珠穿了一件大褂衣裳站在灶台前边,正在给李妈打下手,他打量了一眼妹妹,心中暗自琢磨,琮珠把林思虞晾在起居室,是不想见他还是有意让他知难而退?   “琮珠,思虞在外边……”   方琮珠转头,看到方琮亭站在那里,一脸困惑,笑着道:“大哥,你可总算回来了,快些陪他去说话,我觉得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憋得慌。”   “作为主人,你也该去陪他聊聊嘛。”方琮亭皱了皱眉,怎么没买忽然又变得跟以前那样了,羞羞答答的不肯见人。   “我要给李妈帮忙啊。”方琮珠拿了一把菜朝方琮亭晃了晃:“大哥,你快些去罢。”   “小姐,你可真是的,又留他吃饭,又闷到厨房不肯出去。”   翡翠气鼓鼓的,她对林思虞这个前姑爷挺有意见,可又摸不透方琮珠的心思,总觉得怎么看都有些别扭。   方琮珠看了她一眼:“林先生见着我尴尬,我与他说话,他更尴尬,不如放他一个人在起居室,让他看看书喝喝茶,这样也挺好。”   林思虞曾跑到厨房里问要不要帮忙,方琮珠拒绝了他,让翡翠领着他出去:“厨房不算大,林先生应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不如到外边等我大哥回来。”   方琮亭听到妹妹这样说,有些无奈,只不过想想也确实是在理。   才离了婚几个月,还是琮珠登报把他给甩了,虽说中间也有过来往,可毕竟还是会有些尴尬,这尴尬可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除的。   “思虞,我正好有一件事情想找你。”   方琮亭从厨房出来,坐到了林思虞身边,一眼就看到了沙发上放着的那本《思语小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我们准备成立一个青年剧社,需要一个写剧本的人,你要不要一起来?”   “剧社?”林思虞愣了愣:“琮亭,你什么时候对演戏又有了兴趣?你家的生意已经够你忙的了,演戏跨行也太大了,贸贸然去经营剧社,不一定能挣到钱。”   “嗐,思虞,你想什么呢?我这是和学校里几个志同道合的组织的剧社,利用业余时间进行排练,免费演出!”方琮亭说起这件事情来,眼睛里闪闪有光:“我们青年人,肩负着国家民族的重任,现在的老百姓很多都麻木不仁,我们有责任将他们唤醒,戏剧就是一种可以利用的武器!”   方琮亭说得热情洋溢,充满了对进步思想的追求,坐在那里,他精神饱满:“思虞,你别小看了戏剧社,我们可以利用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向他们宣扬新的思想,让他们的精神受到洗涤,感受到自己应有的责任!”   林思虞有些惊讶,这才小半年没怎么和方琮亭来往,他的思想就激进了不少。   “琮亭,这样……有些不好吧?我听说北京那边对于进步青年迫害得很厉害。”林思虞有些犹豫:“虽然上海没有北京那样戒备森严,可谁又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虽然他写时评,一腔热血,里边也隐晦的提到了要破坏旧制度,建立一个自由平等的共和国——可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已经被抓了一批,不知道现在释放了没有,这时候的林思虞不希望自己太过锋锐而引起某些人的注意,毕竟坐牢吃亏的是自己。   “思虞!”方琮亭略带了一丝责备的看着他:“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可是,我们也没必要一定要扛起冲锋陷阵的大旗啊!”林思虞抓住了方琮亭的手晃了晃:“你要想想你们家,想想……”   “思虞,你弄错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要呼吁革命,我的意思是,让底层的民众觉醒过来,让他们明白自己的价值,不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方琮亭冲着林思虞笑了起来:“我自然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的道理,我们剧社准备演一个关于新时代女性的话剧,排练一个来月,正好在开学的迎新晚会首场演出,作为迎接新同学的礼物。如果首演反响好,那我们就搬去苏州河那边的贫民窟去演,让大家都要从思想上认识到自我,不管是男还是女,都是社会的一份子,都要为争取自己的权利而斗争!”   “原来是这样,那是我理解错了。”林思虞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只要不是和当朝政府对着干,这样的戏剧倒也无伤大雅。   从生活的细节去影响普通民众,潜移默化的让他们改变固有的思想观念,这也是一种宣传。   “思虞,你要不要写剧本?”方琮亭期望的看着他。   林思虞点了点头:“好,我先构思好好一下。”   “我们的剧社是免费演出,所以不会有什么报酬,但是我会支付给你酬劳的,毕竟耽误了你写文挣钱的时间。”   看到林思虞似乎有拒绝的意思,方琮亭很果断的抬起手:“你还需要挣钱还账呢,别跟我再争执了,好吗?”   林思虞羞愧的低下了头:“我真不知道我父母竟然这般贪婪,才这几个月便从方小姐手中弄走了这么多钱……我原先与他们说过,方小姐的嫁妆是她的,跟我们林家半点关系都没有,不许他们打主意,可没想到我说归说,他们却是不听。”   好在目前他找到了一条挣钱的法子,若是能与三明书店多合作几次,每年能印三四本书,那也用不了几年就可以将方琮珠的钱还请了。   “思虞,你别想这么多,那日琮珠虽咄咄逼人,可也是被你母亲气到了,否则她性子温顺,断然不会有这样的口气。”方琮亭赶紧安慰他:“这一切跟你没关系,更何况你已经答应还钱,这些事情就都过去了,不必再纠结。”   “唉,琮亭,你的心实在太好了。”   林思虞愧颜,他亏欠方家的东西太多了,不仅仅只有钱,更是在情理上亏欠他。   “思虞,你先构思一下,剧本写好了以后我拿去剧社讨论,到时候还得请你亲临指点啊。”方琮亭拍了拍林思虞的肩膀:“一切拜托了。”   “大少爷,林少爷,快要吃饭了。”   翡翠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甩着一块帕子,瞥见林思虞与方琮亭坐在一处说说笑笑,心里头颇有些想不通,自家大少爷也是心肠好,换成别的人家,把妹子害成这样,还会与他握手言和?   她快步走进饭厅,飞快的把餐桌餐椅又擦了擦,转身出去的时候又撞见了林思虞。   “翡翠姑娘,辛苦你了。”   林思虞说得客客气气,可翡翠并没搭理他,翻了个白眼就朝外边走。   小姐吃了那么多苦,可不是他一句“辛苦了”能补得回来的,翡翠陪着方琮珠在林家过了那么几个月,只觉自家小姐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可却不见林思虞伸手捞她一把,心中大为气愤。   对于方琮珠登报离婚,翡翠是一百个赞成。   空长了一张帅气逼人的脸孔,可却是百无一用,既不能哄小姐开心,也不能让他父母对小姐好一点,这样的男人,要来何用?   原以为小姐与他彻彻底底的断了,可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却没想到现在有藕断丝连的黏糊上了,虽说今天只是来送几本书,可谁又知道明天他用什么借口来接近小姐呢?   以前嫁给他的时候不珍惜,等着分开了又巴巴结结的过来探望,男人真是生得贱。   翡翠已经站到了孟敬儒的立场,在她看来,孟大少爷既体贴温柔又知情知趣,比这个前姑爷林思虞要好一百倍。   方琮珠取下了那件大褂,舀了一瓢水洗手,清凌凌的水落到手腕子上头,溅起一颗颗珍珠,掉落到地上,成了片片晶莹的碎钻。   “姑娘这手真是巧,刺绣绣得好,做饭菜也是顶呱呱。”   李妈站在她身后,出神的看着方琮珠的手,不住赞叹:“我说啊,我们小姐这双手,天生就是挣钱的,手背上肉多可又不显得肥,手指白白嫩嫩的,跟那竹笋一样。”   方琮珠甩了甩手直起腰:“李妈,你就会夸我。”   “这可不是夸,这是实话实说!”李妈笑着打量她:“小姐,你小的时候我们都说你生得好,长大以后会是大美人儿,现在果然不假,出落得跟花朵儿一样。”   “哎呀呀,李妈,你可真是会说话。”方琮珠拿了帕子擦了擦手,笑眯眯道:“我可不会再被你们骗了去,小时候说我美,现在也说我美,我自己照镜子看过以后,真没觉得哪里漂亮!”   李妈嘀嘀咕咕:“我们可没骗你,真的不能说成假的,你没见孟大少爷总是朝咱们家跑,还不是想多看看小姐你吗?”   听到李妈提起孟敬儒,方琮珠心里头有些空,赶紧朝饭厅那边走了过去。   孟敬儒就如一棵缠着树的藤蔓,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被缠绕的感觉。   走到饭厅,翡翠已经将菜肴摆好,方琮亭与林思虞见她过来,两个人都赶忙打招呼:“琮珠,你辛苦了,快些过来坐。”   “哪些菜是你做的?”方琮亭举着筷子看了看:“我好久没尝过你的手艺了。”   他抬头望着林思虞笑:“琮珠现在的饭菜越弄越好了,只不过想要吃她做的菜得看心情,心情好能自己做一桌出来,心情不好,半个菜都不给你炒。”   方琮珠轻轻哼了一声:“大哥,你白吃还好意思说我,下回你自己去厨房弄去。”   “琮珠,我说错了,说错了!”方琮亭拱手晃了晃,夹起一块蟹粉排骨朝林思虞碗里放:“这道菜肯定是琮珠做的,你尝尝她的手艺!”   林思虞抬头看了方琮珠一眼,见她嘴角含笑望着自己,一双眼睛波光粼粼。   他不由得呆了呆,一种温暖的甜渐渐的泛开在心间。 第29章 人生事戏里戏外   “琮珠, 琮珠!”   方琮亭愉快的声音从楼下传了过来。   这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情了?从声音里,她就能感受到方琮亭的开心欢喜。   她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来,方琮亭已经快步上了楼, 一脸的笑容:“琮珠, 家里来了客人, 等会午饭得请你给安排一下。”   客人?方琮珠听到了楼下有说话的声音,听着好像有不少人。   住在江湾别墅快半年了,鲜少有访客,最多来不过两三个,今日忽然的就来了一群人, 这让方琮珠觉得甚是奇怪。   “大哥, 都是些什么客人啊?他们口味是什么?”方琮珠看了看方琮亭, 他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看起来兴致很高。   “我们最近成立了一个青年剧社,请林思虞写了个剧本,现在准备开始排练,打算在复旦迎新晚会上做首场公演。”方琮亭说得兴致勃勃:“思虞真是文思泉涌, 才这么几日就把剧本给写出来了。”   剧社?大哥爱好挺广啊, 这几个月都没见他有过这方面的兴趣,忽然的就弄起一个剧社来了——有钱就是好, 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方琮珠跟着方琮亭下楼, 在起居室里见到了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男女。   只不过,女生比例少得可怜,只有两个, 其余都是男生。   这个时代里,念书的女性比较少,能念到大学的更是凤毛麟角,故此方琮珠倒也不觉得很惊奇,她冲着那群人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是方琮亭的妹妹方琮珠。”   “琮亭,原来你还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啊!怎么不拖她来我们剧社演戏,这可是绝对的主角!”   一个年轻的男孩推了推眼镜,显得有些兴奋:“你们每天都在喊要招女生,家里有现成的都不招过来,那还能去哪里招呢?”   方琮亭笑得尴尬:“我妹妹对话剧没兴趣。”   琮珠自小就害羞,更别说让她去舞台上表演了,方琮亭压根就没考虑过这件事情。   “方小姐,我一看你就知道是个演戏的料子,你现在对话剧没兴趣,可是这一点都没关系,兴趣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戴眼镜的男生极力劝导方琮珠:“你一个人到家里闷着,不如和我们一起来排练话剧,这样会使你的生活变得更充实!”   方琮珠笑而不语,这小伙子可真是充满激情。   “魏衍,你是不想演老奶奶那个角色吧,总想着拉女生进来,”有人在一旁嗤嗤的笑:“就算方小姐参加我们的剧社,老奶奶还得你演吧,方小姐这样年轻漂亮,怎么能浪费人才让她去演老奶奶?”   “你就别推辞了,你演老奶奶挺合适,包块旧头巾,把背弓起来,那感觉就来了。”   这个叫魏衍的小伙子在剧中得男扮女装,看起来剧社真的急需女生。   只是,方琮珠对于演戏真的不感兴趣,她觉得与其花时间去记台词,还要表情手势语言相互配合,这实在也太为难了,有这时间还不如躺着睡觉,至少自己还能得些休息。   “琮珠……”方琮亭看了她一眼:“要不你也来参加,试试看?”   方琮珠摆了摆手:“大哥,你知道的,我哪里敢登台亮相。”   她只能将过去的方琮珠那性格搬出来当挡箭牌了:“我帮你们做好后勤服务就行,保证你们按时吃到午饭。”   方琮珠转头看了一眼翡翠:“点个数,看看有多少人要吃饭,咱们去市场逛逛。”   听说可以出去溜达,翡翠特别开心,伸手开始点人,方琮亭赶紧叮嘱了她一句:“还有一个人没过来,你得算上。”   翡翠点完了人数,包括方家兄妹在内,一共有十六个人。   这可是件大工程了,方琮珠走进厨房,随手拎起一个菜篮子,翡翠从后边跟了进来,劈手夺了过去:“小姐,我来拿。”   方琮珠笑了起来:“这一个篮子怎么够买菜?至少也得要两个菜篮子,今天有十多个人吃饭呢!”   李妈在一边唠唠叨叨:“大少爷也真是的,没声没响的就喊这么多人回家了,也不事先说一句,要不是科研到隔壁家借个人手过来,怎么能把大小姐当佣人使唤呢。”   方琮珠赶紧安慰她:“李妈,没事的,我现在不是呆在家里没事情好做吗?到厨房里帮忙打下手,顺便做做几个菜也没问题的呀。”   方琮亭的思想比较激进,可能在他心里,他、自己和李妈都应该是同等地位的人,没有主子下人的区别,所以觉得自己来帮忙做饭菜也无所谓。而李妈却根深蒂固的认为,下人就是下人,主子就是主子,肯定不能混到一处去的。   说了好一阵子话,这才将李妈哄着笑了起来,方琮珠跟翡翠拎了篮子出去买菜,主仆两个才出了大门,就看到林思虞从那边匆匆忙忙的走了过来,胳肢窝底下夹着一卷白纸。   “林先生。”   方琮珠点了点头,再次见到林思虞,似乎没有以前那种生疏的感觉,可能这人见面多了,也会自动熟络起来。   林思虞早就看到了方琮珠,他酝酿了一会儿,想要打招呼,可那几个字卡在喉咙口,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直到方琮珠已经开口说话,他这才醒悟过来,赶紧点头:“方小姐。”   两个人相互之间的称呼中规中矩,显得很生疏。   林思虞瞥了一眼她手里提着的菜篮子,想问她是不是去买菜,可又觉得挺多余,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她和翡翠一道向前边走了去。   方琮珠第一次去市场买菜,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好在黄包车夫都是认识路的,听着她说想去菜市场逛逛,直接把她拉到了那边。   民国时代的菜市场没有上辈子那么大,只不过里边东西都很齐全。一些年纪大的女弯腰在挑拣着东西,不时的和小贩讨价还价,在一片灰扑扑的衣裳里边,方琮珠和翡翠的穿着打扮就显得特别打眼。   方琮珠穿的是一件浅绿色的花旗袍,下边是坡跟的绣花鞋,好在今日没有下雨,菜市场没有泥泞,只是灰尘比较多,走了一圈下来,鞋面上已经落了一层灰。   “小姐,小姐,到我这里买点菜呗?”   小贩们见到穿着光鲜的方琮珠,扯着嗓子大声吆喝:“我这里的东西又新鲜又好!”   方琮珠弯腰挑菜,掐着菜的梗子,看菜叶尖尖,一副买菜的老手模样,把翡翠看得一愣一愣的,小姐可真能装,她什么时候到菜市场买过菜呢,可这样子还真是能唬住几个人。   不仅会挑菜,方琮珠还会砍价,对于那些看到她的穿着就把价格朝天上喊的,她毫不犹豫的把价格砍下一半,而对于那些看上去很穷苦的老婆婆,她根本就不还价,在给钱的时候还多给几个铜元,跟人家说句鼓励的话。   在翡翠眼里,自家小姐就跟菩萨一样,心善人美。   在菜市场里转了一圈,方琮珠大鱼大肉的弄了一堆,两个人的菜篮子都装得满满,拖着碎步走到市场外面等黄包车过路,这时候一个很眼熟的身影从对面走了过来。   “方小姐!”   那个人一脸惊喜的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了看方琮珠手里拎着的篮子,有些诧异:“你怎么会到市场来买菜?你们家的下人呢,都不在吗?”   方琮珠也很惊讶:“黎生,怎么这样巧啊,竟然在这里碰到你!我们家今日来了不少客人,李妈忙不过来,我就和翡翠出门买菜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黎生,见他穿得齐整,手里还像模像样的拿了一把折扇,不由得笑了起来:“黎生,看起来新换的工作不错呀,都有闲工夫逛街了。”   黎生晃了晃手里的折扇,很自豪的点了点头:“我现在是青帮的人嘞!管着江湾这边一个场子,场子里的人都得喊我黎哥!”   青帮?方琮珠吃了一惊,这应该是上海滩的黑帮吧?   见着方琮珠的模样,黎生笑了起来:“方小姐,你可是没想到吧?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上回我不是说有人介绍我一个钱多的活吗?我开始不知道干啥,后来去了才明白就是给人看场子,一个月能拿三十块鹰洋,有时候客人还会有点打赏,够着养家糊口了。早几天有人来闹场子,我正好当值,和他们噼里啪啦的干了一架,把人家给打跑了,有人领我去了黄老板那边讨赏钱,黄老板亲口提拔了我,现在江湾那个场子里头,所有帮忙看场子的都归着我管啦!”   他说起这话的时候特别骄傲,脸上闪闪的红润有光。   “啊?”翡翠惊呼一声:“那是要打架吧?”   看场子,这是上海黑帮的行话,场子有几种,一种是赌场,有些是qing楼,还用的是专门抽da烟的馆子,方琮珠对于看场子的概念来自于上辈子看过的电视剧,应该是黑帮打手之类的活。   “黄老板……”方琮珠沉吟一声:“是不是黄金荣?”   “嘘!”黎生看了看四周,示意她小声:“方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黎生心里,像方琮珠这样温柔美丽的大家闺秀,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一样,这些黑道上的事情跟她完全没有关系,可是没想到她竟然能知道自家老板的名字,这让黎生有些吃惊。   “你要小心!”方琮珠有些难受,从她对黑帮模糊的认知,像黎生这样的小角色,大部分情况都会是在黑帮火拼里死掉的。黎生是她来到这个时代认识的一个朋友,她一点都不希望看到他有悲惨的结局:“你要是存够了钱就回苏州乡下去吧,娶一个情投意合的媳妇,两个人买几块田地,好好孝敬父母,抚养孩子,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   黎生咧嘴笑:“多谢方小姐关心!”   方小姐果然是对上海滩这些帮派组织不甚了解,既然他已经入了青帮,这一辈子就注定了不可能再回到乡下去过那种平静的男耕女织的生活。   上海滩的黑帮,可不是那么好混的,全是靠着血打拼出来的。   他有一把好力气,只要多动点脑子,总能从身边那些蠢人里脱颖而出——他要挣大钱,在苏州买田庄招租户种地,买丫鬟下人照顾父母,要让别人恭恭敬敬的喊他们“老爷太太”。   黎生捏了捏拳头,只要为自己的梦想努力去奋斗,总会有出头的日子。   当方琮珠回到家里的时候,起居室已经兼任了排练室的功能。   那个叫做魏衍的少年,拿了李妈的一块围巾包着脑袋,正弯着腰拄着棍子在慢吞吞的走着,走到起居室中央,用棍子点了点地,咳嗽两声:“这许配人家的事情还能由你自己做主?家里把你许给谁就是谁!”   一个少女跪在魏衍的脚边,抬头看着他,努力挤出了哭一样的声音:“奶奶,我不想嫁给那个傻子,我不想嫁!”   魏衍举起棍子在她背上轻轻敲打了两下:“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   少女双手掩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OK!”   方琮亭一举手,很有导演气质的宣布这个场面暂停:“不错,这个搭得挺好的,就是要注意一下情感融汇,毕竟奶奶不只是凶巴巴的让孙女听话,她对孙女肯定有感情,要在柔和里带着一丝坚定……”   “方学长,你错了,并不是所有的奶奶都是会疼爱孙女的。”   坐在地上的那个少女爬了起来,很不赞成的看着方琮亭:“比如说我的奶奶,从小到大她都没疼爱过我,要不是我自己从家里逃出来遇到了好心人,我早就被我们家卖了去给我哥哥娶媳妇,更别说能攒到念高中的钱了。”   方琮亭有些惊讶,又有几分愧疚:“这样的吗?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你家是这样的。”   方家一直是和和睦睦,他以己及人,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家长,不疼爱孙女,只想着拿她去换钱。   那个少女淡淡一笑:“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念了免费的师范生,以后出来教书,也能养活自己了。”   方琮珠在旁边听了只觉心酸,这个时代虽说已经有新思想的影响,可妇女要得到真正的解放还远得很,还需要不断的奋斗抗争,像方琮亭他们排练的戏剧,可能对劳苦大众的思想会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琮珠,你要不要来试个角色?”   方琮亭看到妹妹站在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拉了拉她的胳膊:“我们这里真的缺女生,你要是不想做主演,演别的小角色也行,比如说,小如的妈妈还没分配任务呢。”   “是啊,你演小如她娘吧,这角色还没找到人,我们说再找不到人就让你哥哥试试了。”   方琮珠看了一眼方琮亭,点了点头:“那好,我试试吧。”   林思虞站了起来,有些紧张。   他想反对方琮珠的决定,可是这时候大家都已经鼓起掌来:“好啊好啊,有方小姐加入我们的剧社,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实在缺女生啊!”   反对的话在喉咙口滚了滚,最终落了下去,林思虞默默的坐了下来,既然大家都这样决定了,他也不好说别的多话——一片和谐中出现反对的声音,实在有些不妥当,只有以后悄悄的提醒一下她算了。   上午的排练没多长时间,总共也就练了两个小时不到,方琮珠的戏很简单,只用出场几次。   她在剧中的角色是出逃少女的母亲,家里人想把少女嫁给傻子换取高昂的聘礼,作为母亲,她既不忍心可又没有办法,但是因为心底里还是疼爱女儿,最终她帮助女儿逃跑。   方琮珠先拿了剧本看了几回,林思虞的剧本写得很好,看似朴实,其实里边含意颇深,少女母亲的思想斗争写得特别精妙,从想要卖女儿到发生转变再到违背婆婆和丈夫意愿,偷偷的把女儿放跑。   “走吧,女儿,你不要再回来,你要一直朝前走,朝那有阳光的地方走!”   这句话一语双关,而且颇有对妇女解放寄予厚望的感觉。   她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林思虞:“你这剧本写得很不错。”   “是吗?”林思虞得了表扬,脸微微发红:“是你哥说要写个关于妇女解放的剧本,我也是得了他的主意。”   “但毕竟还是你写出来的啊。”方琮珠看了看油印出来的剧本,没有电脑的时代,要刻钢板还要油印,真是为难。   林思虞笑了笑,不知道怎么接腔表示自己的谦虚。   好在方琮亭帮他摆脱了困境:“琮珠,琮珠,你快要上场了!”   方琮珠站起来,把油印的剧本拿在手里,又仔细看了看她的台词。   这是第一次上场,她要跟着婆婆丈夫压制女儿,让她答应去嫁给那个傻子。   魏衍扮演的奶奶依旧拿了棍子在打小如的背,方琮珠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魏衍手里的棍子,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句:“娘!”   这声音里似乎包含着无限的痛苦,恰到好处的表现了一个母亲焦虑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   魏衍怔住了,旁边围观的人也怔住了。   谁都没想到方琮珠竟然有这样的天赋,从未演过戏,可她也能将这份感情演绎得非常逼真。   就连方琮珠自己也被自己惊住了,作为一个理科生,从小学念到博士,跟表演这事情从来就没挂过勾,没想到自己竟然演得这样好,这样有感情。   难道是自己穿过来几个月,努力饰演方琮珠,因此提高了演技?   “你出来瞎嚷嚷啥?还不给我做饭去!”   魏衍回过神,拉紧了包着头的围巾,冲着方琮珠吼了一句。   方琮珠退后一步,显得有些畏缩,可是稍微停了一会儿,她又扑到了小如身边,和她一块儿跪在那里求着魏衍扮的老奶奶:“娘,小如不能嫁给一个傻子,不能!”   周围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方琮亭的声音响起:“OK,暂时到这里!琮珠,你演得很不错啊,大哥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有演戏的天分呢?”   方琮珠站起来看了方琮亭一眼:“大哥,我只不过是给你救下急,这么多功课拉下要补呢,哪里有这么多时间来排练戏剧?”   “唔,这倒也是。”   方琮亭点了点头:“确实,你的任务重着呢。”   毕竟琮珠没念过高中,把她弄进复旦以后,跟同学的成绩差距太大,这样对琮珠会是一种打击,她目前最大的任务就是赶进度。   得了方琮亭的话,方琮珠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是她不想为妇女解放贡献自己的力量,主要是还没分得清上海这时候所出的阶段是什么时期,能不能贸然投入到这种社会改革里去——《记念刘和珍君》的文章,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革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可无论如何要把代价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   青年剧社在方家排练了一整天,戏剧的每一场都过了一遍,演员对自己在舞台上的位置动作心里大概都有了个数,方琮亭觉得特别满意,认为再排几天,把台词都弄熟了,就能完整的演绎出来了。   “咱们利用迎新晚会做首演,反响效果好,咱们就再排一个短剧,把流动舞台剧做起来,搬到各个居民点去演出。”   说这话的时候,方琮亭眼中闪闪有光,充满着一种坚毅。   方琮珠心里头有隐隐的担忧,看来方琮亭不会改变他的命运,迟早有一天,会因为革命这件事情被人捉了去。可是,她又不能未卜先知的告诉他,让他不要再踏足社会变革,好好的做他的方家大少爷就行。   吃过晚饭,剧社的成员各回各家,方家兄妹送他们到门口。林思虞经过方琮珠身边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的说:“方小姐,你应该把你的重心放到学习上去。”   方琮珠愣了愣,看起来林思虞不赞成她参加这种活动?   她点了点头:“嗯,我得要赶紧把功课补上来。”   “你不适合这个,真的不适合。”林思虞很真心的向她提出建议:“现在文宣部没有注意到这种舞台剧,但要是形成了气候,上边肯定会有人插手干预。”   “那你怎么还肯写剧本?”方琮珠有些好奇,林思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脑回路。   不赞成她演戏,他自己写剧本?   “因为我答应你哥了,谁让我和他是好朋友呢。”林思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方琮亭,苦笑了一声:“你哥一直很积极的在筹划这个青年剧社,我老是给他破冷水也不好,他请我帮他写一个剧本,我也只能帮忙。”   这就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吧?明知这件事情有危险,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这让方琮珠对林思虞有了一丝敬佩。   方琮亭朝这边走了过来,拍了拍林思虞的肩膀:“思虞,你这剧本写得不错,大家都说思想意义深刻!”   林思虞谦虚的笑着,没有说话。   “你再想想,写一个关于青年人面临人生抉择时的剧本,要有意义,要鼓动大家为国家而奉献自己的力量!”方琮亭一边说,一边思索着:“比如说投笔从戎,参加到战斗中去?”   林思虞皱了皱眉头:“琮亭,我尽力,只不过这个投笔从戎的话题比较敏感,我可能会把它改一改,等我有了初步构思的时候再和你来讨论,怎么样?”   “没问题,我知道你有办法写好!”   方琮亭抓住了林思虞的手晃了晃:“思虞,你就是我们复旦的一支笔啊,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方琮珠在旁边默默的观察着,林思虞的脸色沉静,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心里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吧,只是不好打消方琮亭的积极性而已。   从今天林思虞写的这个剧本来看,倒也没有写反对现在政府的内容,只是从底层人民的生活出发,涉及到妇女思想解放的主题,应该不会被当局禁演——从剧本来看,他算得上是很圆滑的一个人了,既能表达诉求,又不会被扣上一顶激进青年的大帽子。   方琮亭算是找对人了,若是找了旁人,谁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剧本,会不会因为这个剧本被捉去坐牢呢。   方琮珠趴在书房的窗台往外边看着,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算着日期,离复旦的招生考试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多天,可是她还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难道这个年头考复旦的不少学霸,饶是她觉得自己考得不错,也惨遭淘汰?   方琮亭昨日还安慰了她一番:“琮珠,考不起也没事,我已经让孟敬儒托人去打听门路了,看看要捐多少钱才能买到复旦大学的通知书。”   方琮珠觉得这样做不妥当。   考不上说明自己跟复旦还是有一定差距的,不必勉强要花钱买进去,好好的念一年高中,把各个知识点复习一遍,再考一年,应该就没问题了。   何必去花那些冤枉钱,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过来的。   特别是方氏织造,在不断更新的机器和日新月异的时代变化里,远远没有方琮珠想象里那样挣钱。   书里写着方正成乃是江南纺织大王,方琮珠穿过来以后,和方琮亭慢慢打听家中产业方才知晓,这个所谓的纺织大王,是说方正成自己技术过得硬,能开发出一些新型的花色和产品出来,并不是说方家垄断了江南这边织造业。   “我们家早先四五十年,那是真的挣钱,毕竟大部分是手工来的,我们方氏生产的各种布料好看又耐用,那真是人人喜欢,”方琮亭耐心的给她介绍了下方氏织造的历史:“可是后来慢慢的开始衰落了,人家东洋人开的纱厂,一排排的机器放着,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工,织出来的布又多又结实,成本低了卖得便宜,老百姓自然愿意买洋布。”   方琮珠默然,外国资本的入驻,机器取代人工,这是必然的,方氏织造若没有大的变革,只怕是会越来越衰败。   “不过好在咱们家有稳定的客源。”   见着方琮珠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方琮亭有些歉意,自己不该拿这些话来吓唬妹妹,经商挣钱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情,琮珠好好念书,毕业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便好。   若是她还有精力,可以出来做一些社会慈善工作。   “机器纺织毕竟粗劣,”方琮亭有些看不起外国人的那些大规模生产:“那些洋布没有什么太多的花色,就算织出图案也很呆板,哪里比得上咱们家的布料,花色配比鲜明,那些图案栩栩如生,故此洋布是一般平民百姓买得多,有钱人家可都是从咱们方氏织造买衣料去做衣裳的。”   方琮亭很得意于家传的手艺,他和方琮珠聊了些纺织的技巧,如何织出美丽的图案如何上色扎染,原以为方琮珠不会感兴趣,可是没想到方琮珠听得津津有味:“大哥,你懂得可真多。”   “我们方家的男子从小就要学这样,别看琮桢年纪小,爹也开始教他了。”   方琮珠嘟嘴:“爹都不教我。”   “你是女子啊,以后不用管这厂里的事情,当然不用学了,若你有这方面的兴趣,大哥可以教你。”   方琮珠点了点头:“好。”   若是真的按着书里写的那样发展,方琮亭被捉走了,方琮桢年纪还小,方家织造肯定会发生变故,她应该代替原主为方家做点事情,至少也得要保住方氏织造,不能让这百年家业垮掉。   虽然方氏织造大不如前,可毕竟还有这么大一个架子,不仅要养活方家,还要养活方家的下人和几百个织工的生活。   钱能省则省,不必浪费,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自己若是没考上复旦大学,那是技不如人,再重新念高中便是,何必拿钱去买录取通知书?   只不过……若是她没有考上,方琮珠觉得有些汗颜,自己好歹也念到博士毕业,再活一世在民国考大学竟然考不起,自己都得要鄙视自己。   方琮亭和孟敬儒总是在安慰她不打紧,没有念过高中考不上也很正常,只有方琮珠自己知道有多么不正常——她哪里没有念过高中,她可以念了二十多年书,人家都说她念书念傻了,竟然要念到博士才肯停住。   女博士是世上第三种性别,有人这样讥笑念书多的女生。   在二十一世纪,都有人不遗余力的打击知识女性,更别说在民国了,大家都觉得女人没必要念这么多书,认识几个字,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   就是受过新思想教育的方琮亭,对她的人生规划不也是念完书就找个好人嫁了?   女科学家?女教育家?女社会改革家?   不存在的,这些名词在方琮亭他们的脑袋里,应该根本就没存在过。   方琮珠将窗帘撩起,朝下边的草坪里看了一眼,就见翡翠蹦蹦跳跳的从大门口跑了进来。   翡翠和方琮珠年纪差不多大,从小就一块儿长大的,她与原主的感情很深,方琮珠穿到了这个时代,与翡翠每天都呆在一处,朝夕相处,成了一对好闺蜜。   这丫头机灵活泼,除了嘴巴碎一点,喜欢唠唠叨叨,其余再也挑不出毛病来。   “小姐,小姐!”   翡翠气喘吁吁的冲进了书房,手里举着一样东西不停的晃动:“复旦大学给你寄了一封信过来!肯定是录取通知书!”   方琮珠笑了起来:“真的吗?你认出那些字来了?”   翡翠原来不认识几个字,原主不是特别喜欢念书,自然也没心思再去教翡翠识字,方琮珠过来以后,发现翡翠人聪明,可却是个半文盲,心里头有些惋惜,在自己看书的时候顺便教她识字,过了几个月以后,翡翠基本上能毫无障碍的读懂一篇文章了。   “小姐,复旦大学这几个字多容易啊,我能认不出来?”   翡翠指着落款上边的那几个大字:“虽然第三个字有些复杂而且是扭着写的,可我看到这个旦字就能猜出前边是复字!”   方琮珠将信接了过来,统一印制的信封,发件人是私立复旦大学。   她撕开了信封,从里边抽出了一张红色的信笺。   是了,肯定是录取通知书。   方琮珠展开那张红纸看了看,报到日期,地点,需要知道的一些信息,上边交代得清清楚楚。   “小姐,我没猜错吧,是录取通知书吧?”   翡翠守在方琮珠身边,伸长脖子朝那张红纸看,眼巴巴的望着。   “没错没错,是录取通知书。”方琮珠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得好好感谢你,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鼓励我念书。”   “小姐,那是你自己聪明。”翡翠有些不好意思:“小姐还老是要教我识字,占了你不少时间呢。”   “这哪里是占我时间,我也是在顺便复习啊,咱们是互相促进,互相进步!”   方琮珠站直了身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等到了结果的感觉真好。   方琮亭回到家,听说复旦来了通知书,很是高兴,赶紧给孟敬儒那边去了电话:“敬儒兄,琮珠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了,不用帮忙找关系了。”   听着他打电话,方琮珠心里头想,孟敬儒多半又要会借故跑过来向她表示祝贺了。   果不其然,这通电话完了不到半个小时,孟敬儒就捧着一束鲜花从外边走了进来。   “琮珠,祝贺你。”   方琮珠伸手接过了那束鲜花,有礼貌的点了点头。   孟敬儒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每次来的时候都很有理由,这让她根本没办法拉下脸将他赶走。   完全没有理由。   她拿着花束在手里,用手摸了摸上边的花瓣,有些心不在焉。   方琮亭和孟敬儒正在商量去哪里吃晚饭:“为了庆祝琮珠考上了复旦,总得要找个合适的地方。”   方琮珠心里头想着,孟敬儒肯定会提议去宝兰庭,似乎他对那里情有独钟。   果然,孟敬儒的声音响起:“不如去宝兰庭,咱们有好久没去过那里了。”   上回考试完毕不就是在那儿吃的饭?也才二十来日没去过而已。   “行,就去那里吧,场地好一点,人也不是特别多。”   方琮亭愉快的表示了赞成,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你觉得怎么样?”   方琮珠懒洋洋道:“若问我,不如在家吃便是。”   “哎,不行不行,怎么能到家里吃饭呢?我们是要庆祝你收到了复旦的录取通知书,当然得要正式一点的地方。”方琮亭用不容反驳的口气道:“就这么定了,去宝兰庭。”   方琮珠站了起来:“那我让翡翠帮我把头发重新梳一下。”   孟敬儒微笑着望向她:“好的,我们在楼下等你。”   此刻的方琮珠,头发披散在肩膀上,黑黑的长发就如一匹丝绸一般柔滑。   其实她都不用梳理头发,这样也很美。   看着方琮珠与翡翠上楼,孟敬儒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每次看到她,心情就很好。   没多久,方琮珠款款走了下来,她换了一件新裙子,不是刚刚穿着的旗袍,换了一件白色衬衫和浅蓝色的长裤,小小的立领让她纤细的脖颈显得更好看了,大大的蝴蝶结垂在胸前很飘逸。   她的头发有一部分扎了上去,用蝴蝶夹子卡住,还有一部分垂了下来,很自然的洒落在肩膀上,这样的方琮珠看上去朴素大方又充满灵气。   “大哥,走吧。”   她拎起放在茶几上的小手包,斜身的时候,苗条的腰肢展现无遗。   孟敬儒的目光追随着方琮珠的身影,只有走在她身边,他才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愉悦与心动,她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动听,就如有人用手指拨动着他的心弦。   开汽车去宝兰庭没有花多长时间,门童看到孟敬儒便赶紧拉开了门:“先生,小姐,祝你们用餐愉快。”   孟敬儒刚刚走过舞池那边,就听着上边有人喊了一句:“敬儒,孟敬儒!”   抬头一看,二楼走廊那边探出了一个脑袋。   头发堆在脑袋顶上盘了个大的发髻,上边插着一支钻石的簪子,耳朵上一对红宝石耳珰闪闪的发着亮。   孟敬儒愣了愣,怎么这样巧,又遇着刘夫人了。   “敬儒,你订的座在一楼还是二楼?”那位刘夫人熟络的打着招呼,一点也不在意周围有人正在侧目相看:“倘若是在一楼,不如让他们调换一下?”   方氏兄妹也认出了那个妇人到底是谁,毕竟长得实在有些特色。   孟敬儒招手将服务生喊了过来:“你们一楼还有空的雅座吗?”   他本来习惯去二楼雅间,可现在见着刘夫人在那里,却一点也不想朝那边走。   “有的,有的。”服务生点了点头,指引着他们朝楼梯下边的那些小小卡座走,那种卡座可以面对面坐四个人,他们三个人随便坐哪里都好。   孟敬儒坐了下来,顿时觉得全身轻松了不少。   刘夫人与孟敬儒的母亲算是手帕交——毕竟都是上海滩有头脸的夫人,平常在一起打麻将吃饭什么的,也不是一件稀奇事。孟敬儒以前并不觉得这位刘夫人讨厌,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越发的不想和她太接近。   因着每次见到她,就会联想到她的女儿刘美欣。   他实在受不了刘美欣的纠缠,就像一块膏药,贴上去就很难撕得下。 第30章 且听穿林打脸声   孟敬儒很舍得花钱, 点了一只龙虾。   尽管做了方家大小姐好几个月,可方琮珠对于金钱的观念有时候依旧还是停留在上辈子,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民国时代应该没空运, 她拿不准这只龙虾是否来自澳洲。   那么大的一只龙虾, 首尾完整, 把一个洁白的瓷盘摆满,盘子里放了很多冰块,洁白的龙虾肉切片薄薄的,铺在碎冰之上,在暖黄的烛光照耀下, 显得格外诱人。   方琮珠上辈到澳洲进行学术交流时候吃过一次龙虾刺身, 对于澳洲龙虾的美味有所领悟, 可她万万没想到民国时代也会有这么一道菜——毕竟夏天里能弄到碎冰, 这对于这个年代来说是一种奢侈,这道菜的成本极高。   高档的菜自然要配高档的酒,孟敬儒让服务生开一瓶法国过来的红酒,指明要某个年份的, 方琮珠听着有些懵, 她知道年份越久酒就越值钱,可是没想到孟敬儒竟然要点这么多年前的那种红酒, 她赶紧拦住服务生:“用最新过来的就行。”   “琮珠, 年份久的红酒口感更好。”   “可是价钱也更高。”方琮珠摆手:“就拿最近运过来的红酒罢。”   孟敬儒微笑:“琮珠,生活要讲究质量。”   方琮珠并不愿意让他这样花钱,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这顿饭是我付钱, 那随便你点什么年代的红酒,可正因为是你请客,我才不愿意喝那种昂贵的酒,这样一来我欠你太多。”   “琮珠……”孟敬儒有些惊讶,他感觉到了方琮珠对他的疏离。   她话里的意思,只愿意保持一般朋友的关系,不想更进一步?   否则的话,作为她的亲密爱人,为她花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她也应该会坦然接受。   “孟大哥,虽说客随主便,但我这个客还是想提点建议,毕竟咱们不是品酒的专家,红酒就随便喝点算了,这龙虾咱们好好的品着,看起来很诱人。”   “对对对,咱们吃龙虾就行。”方琮亭也跟着点头,毕竟是孟敬儒请客,让他这般花费,心里头过意不去。   方家兄妹坚持,孟敬儒也只好顺了他们的意思,叫了一瓶刚从法国运过来的红酒,服务生打开酒瓶软木塞子,将酒斟到高脚玻璃杯里,透明的杯子里红滟滟的酒,就如美人的唇,散发着诱惑的光。   没多久菜上齐全,三个人举杯轻轻碰了一下,玻璃杯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祝贺你。”   孟敬儒的笑是那么温柔,看得方琮珠心里头有些微微发慌。   他并未直接向她表白,而他做的每一件事又透着表白的气息,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一片缓缓而来的温情。   在人家还没开口的情况下,直接说一句:“孟大哥,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这样好像很鲁莽,也特别自大。   方琮珠只能压着心里那一份被缠绕的感觉,尽量放轻松一些。   改天去买一样礼物,写一封信附上,就说她最近的目标是要努力进取,好好念完书。   孟敬儒是个聪明的,想必能知道她这信的意思。   三个人正愉快的品尝着肉味鲜嫩的龙虾肉,忽然就听有人在身边说话:“敬儒,你们这顿饭可吃得真是惬意啊。”   方琮珠抬头,看到了那位刘夫人。   刘美欣果然是她的女儿,有一种锲而不舍的执着。   看起来刘夫人是刚刚和人跳过舞,似乎额头还有亮闪闪的汗珠子,她居高临下的站在那里,眼中有一丝暧昧不明的笑容:“敬儒,这两位好像有些眼熟,你也不介绍一下?”   “刘伯母,上次在宝兰庭你们见过面的。”孟敬儒放下手中的刀叉,拿了餐巾按了按嘴角:“这位是方氏织造的方大少爷,那位是他妹妹,方大小姐。”   刘夫人眼角微挑,看了一眼方琮珠,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的微笑:“敬儒,你们孟家,现在最挣钱的行当不是蕙锦香罢?怎么你和方家这两位如此熟稔,一次又一次的请他们吃饭?我们家美欣今年在你家买的首饰,只怕不会比方氏织造和你做的生意要少罢?”   “刘伯母,这和做生意没关系,我们是朋友。”   孟敬儒浅浅的笑,那种笑容看上去很令人舒适,温文尔雅谦谦有礼:“朋友和生意上来往的人,自然不一样。”   刘夫人又瞥眼看了看方琮珠,厚厚的嘴唇嘟在了一处:“那……你不请我跳支舞?”   此时刚刚好换了一支曲子,慢悠悠的四步舞曲,让人听了心神荡漾。   孟敬儒无奈,只好伸出手:“刘伯母,我跳舞可不大在行,踩了您的脚可别怨我。”   “没事没事,伯母教你怎么跳。”   刘夫人笑眯眯的把手放到了孟敬儒掌心,带着他迈入了舞池。   方琮珠一边吃饭,一边欣赏舞池里的双双对对,用手肘碰了碰方琮亭:“大哥,你不认识这个刘夫人?按说她应该也在咱们店里买过衣料。”   “刘裕之的名头在上海挺响的,可我却没在店里见到过这位刘夫人,应该是时间点不合,毕竟我念大学,上课占了不少功夫,不能每日里朝店里跑,都是掌柜店伙计在帮忙。”   听起方琮亭说店里的事情,方琮珠忽然想到了那个叫孙顺的店伙计,她皱了皱眉头:“对了,大哥,我有一件事情老早想和你说了,店里有个叫孙顺的伙计,我瞧着他实在不是个什么好人。头一回我去咱们家的店铺时,他贴着我的身子走路,油嘴滑舌的,举止轻浮,根本不注意分寸,他还将咱们住的地方卖给了外人,弄得别人跑到咱们家来找我的麻烦。”   “有这样的事情?”方琮亭很是惊讶:“那我改日到店里去瞧瞧,若真是这般不堪,得赶紧辞退了他。”   方琮珠点了点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有时候一个小小的人,一件小小的事情都会导致大事发生,不可不防。”   她的目光转向了舞池,在那成双成对的人里边,她找到了孟敬儒的身影,他和刘夫人礼貌的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中间应该还能挤进一个人。   方琮珠笑了起来,孟敬儒这个样子,抬头挺胸,眼睛只朝一个未可而知的方向望,看上去有点傲慢。   不知道那位刘夫人是想和孟敬儒说什么还是怎么样,忽然踮起脚尖,然而孟敬儒也跟着抬起脚,他个子本来就比较高,刘夫人踮起脚尖也还是够不到他的耳朵边上。她的力度似乎用得有些大,身子朝前边扑,孟敬儒赶紧弯腰扶住了她,两人晃了晃以后,孟敬儒的背又迅速直了起来。   这简直是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方琮珠夹了一片龙虾肉放在唇边,笑嘻嘻的看着。   方琮亭顺着她的目光朝舞池里看了一眼,很的不屑:“刘夫人在上海滩的名声可不怎么样,据说还包过戏子。”   “大哥,据说就是据说,你别跟着人家说这些你没看见的事情。”方琮珠表明了自己的看法:“有些事情都是人传出来的。”   如果她老公真如孟敬儒方琮亭他们说的,是上海滩上的头脸人物,怎么会忍得下这口气?妻子包戏子,这名声可真是不好听。   方琮亭点了点头:“你说的倒没差,可这事情却见过报的,早几个月百乐门情杀事件,被杀的是一个名角,引起过轰动,大家都猜是刘裕之暗地里下的手。”   百乐门情杀?方琮珠恍恍惚惚的记得,她来到民国的第一日,坐了汽车来寻方琮亭,街上的报童拼命喊着卖报,把头条新闻嚷嚷出来,里边似乎就有百乐门情杀这一说。   “那他还能容得下刘夫人?”   方琮珠饶有兴趣的看了看刘夫人,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个子虽然不高,可比例拿捏得不错,与那些生了儿女以后便发福的富家太太比,她可算是保持了苗条的身段,远远的瞧着,竟如少女一般,若不看她那张脸,或许能迷倒一些人。   “刘裕之是靠着夫人发家的,没有刘夫人他也不可能有今天,更何况刘夫人的娘家势力背景大,听说刘裕之与青帮搭上关系,都是通过刘夫人娘家给指的路。刘裕之有好几个姨太太,他也不在乎刘夫人究竟是不是忠心于他,只是包戏子的事情传得多了,脸面上过不去,故此才会有此一出。”   “原来如此。”   方琮珠感叹一声,这名利场里的人就是这般身不由己,分明没有感情,却还要绑在一处,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夫妻恩爱,回家以后就是两副脸孔,各自玩各自的,互不干涉。   舞曲渐渐的停了,孟敬儒与刘夫人朝餐桌这边走了过来。   刘夫人喊了服务生过来,要求添一张椅子。   孟敬儒微微一怔:“刘伯母,您还有朋友在二楼。”   刘夫人哈哈一笑:“老朋友了,让他们等等没事,我到这里和你说会儿话再上去。”   孟敬儒的目光不由自主朝方琮珠那边看了过去,见她正慢嚼细咽的吃着饭,似乎不以为然,这才放下了心。   服务生端了椅子过来,又摆了一副碗筷和一个高脚玻璃杯,刘夫人坐了下来,冲着孟敬儒抱怨:“小时候你跟着你母亲来我们家玩,她陪我们打麻将,你就与美琴美欣他们在花园里玩耍,可是这年纪越大,来往便越是稀少,莫非你们孟家生意做大了,就看不起我们刘家了?”   孟敬儒慌忙澄清:“刘伯母,我们怎敢看不起您家?您家可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我们孟家想巴结还不一定巴结得上呢。小时候空闲时间多,自然跟着母亲多去了几次,可现在大学都毕业了,要帮着家里打理生意,没有太多时间。”   刘夫人的手指顺着玻璃杯上刮擦了下来,指甲涂得红艳艳的,跟杯中红滟滟的酒相映成趣。   “敬儒啊,我知道你年纪大了要为家里分担一些,可是正常的交际也不能少啊,这样吧,我改天下帖子给你母亲,请你们全家过来吃饭,一块儿乐呵乐呵,你看怎么样啊?”   孟敬儒低垂眼眸,恭敬的答应了一声:“好。”   九月的天空似乎离地面很高,洁净得如一块淡蓝色的玻璃,伴着一声鸽哨,一群鸽子从天空里掠过,白色的身影划出了一条银色的线,淡淡的消失在天空里。   开学了,复旦恢复了昔日的热闹,校门口人来人往。   方琮亭带着方琮珠朝学校里边走,翡翠跟在身后,手里拎着一个大包。   “大哥,复旦可以转系吗?其实我想学艺术方面的东西,咱们家不是做纺织的吗?要是懂一点工艺什么的,能为咱们家创作出新的花样或者是新的衣料。”方琮珠手里拿着复旦的录取通知书,心里头有自己的计较。   或许因为她的数学考得比较好,她竟然被录取到了数学系,可她真正想念的是生物工程或者是艺术系。   上辈子的她就是学生物工程的,如果现在的复旦有这个专业,她便能轻车熟路的学好专业知识,而学艺术跟原主本身的特长很吻合,能为方家的织造业贡献力量。   然而数学系对她来说真是一种挑战,纯理论的东西学起来枯燥无味。   “这个……”方琮亭愣了愣,他从来没听说过转系这两个字,学校里录取了你在哪个系,那就到哪额系学习,还能转来转去的?   看到方琮亭的神色,方琮珠心里明白,或许行不通,这年头,大概还没出现转系这个名词吧。   “算了,当我没问,就只是想想罢了。”方琮珠笑了笑,继续朝前边走。   复旦的林荫小路上到处都是学生,背着大大的行李,快步朝前走。男生居多,女生特别少,故此一路上有不少人都在偷偷的打量方琮珠和翡翠。   来到一幢教学楼前,方琮亭引着方琮珠过去:“这边是数学系和物理系,你到时候就在这里念书。”   方琮珠举目看了看,这是一幢三层的木板楼,应该有些年份了,有人在上边走路的时候,木板被踩得“嘎吱嘎吱”响,好像还从上边漏下一点细屑灰尘,在阳光里肆意飞舞。   “你得记着教学楼,以后别走错了啊。”   方琮亭伸手指了指前边:“沿着这条路过去,到最尽头是一个礼堂,新生报到都在那里,咱们先去报到再说。”   大一新生比大二大三大四的学生要晚,礼堂里腾空出来作为报到的地方,方琮亭领着方琮珠走了过去,礼堂门口排了两条队伍,大家一边说着话,一边在东张西望的四处看。   “哼,你还是拿到录取通知书了?也不知道你们家花了多少钱?”   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就像一把刮刀,刮得人的耳膜嗡嗡嗡的响。   队伍里的人都朝声音发源地看了过去。   唐菀言穿着一件淡紫色的单衫,下边是一条黑色裙子,头发略微长了些,用一根淡紫色的蕾丝给拦出了一排黑色刘海。   看到大家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唐菀言甚是得意,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朝着后边的方琮珠高傲的抬起了下巴:“方小姐,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们站在同一条队伍里?你靠着爹娘的钱塞进来的,应该有不同的通道吧?”   众人的目光又朝方琮珠看了过去,有些人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翡翠听了唐菀言的话很生气,紧走两步到了唐菀言面前,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她的鼻子,气势汹汹的开骂:“你这小娘们啥都不知道就会胡说八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了我们家小姐是靠爹娘的钱塞进来的?”   唐菀言没料到翡翠忽然撒泼,一张脸涨得通红:“就凭她那点学问,能考进复旦?骗鬼呢!没捐钱出来怎么能进得来?你以为复旦是一般的大学吗?我们学校要求很高,录取的分数也要得高!”   “我们家小姐的学问大着呢,比你强!”   翡翠的心里头,方琮珠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像唐菀言这样的人怎么能比得上?给她提鞋都不配!   “你算个什么东西,每次见着我们家小姐的面就各种挖苦讽刺,你是觉得自己长得没我们家小姐好看,家里没有我们方家这样有钱,你什么都比不上我们家小姐,这才嫉妒的吧?”   翡翠火力十足,战斗力杠杠的。   唐菀言被她的话气得头晕脑胀,排队等着报到的学生们都饶有兴趣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方琮珠。   方琮珠今日穿得很素淡,还是那件白色的麻纱格子裙,七分袖,裙子长过膝盖,腰身窈窕,站在那里犹如一株亭亭玉立的白色茶花。   她是那样素雅精致,让人一看就觉得眼前一亮。   相比之下,穿着淡紫衣裳的唐菀言,一张脸涨得通红,虽然五官生得不错,可却因着面红耳赤显得逊色了不少,更何况她与方琮珠相比,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人,谁长得更胜一筹,凡是生了眼睛的都能分得清楚。   这个……或许真是因为嫉妒吧?   众人同情的看了一眼方琮珠,这位姑娘看上去就是聪明有灵气,怎么会像这个紫衣少女说的那样胸无点墨。   “你这小丫头不知道就别乱说。”   刘美欣站了出来声援唐菀言。   上回晚上在宝兰庭用饭,唐菀言已经成功的挑起了她对于方琮珠的仇恨。   “你们家这个小姐,连高中都没有念过,还能有什么学问本事?靠她自学吗?哈哈哈……”刘美欣笑了起来,眼睛斜觑着方琮珠:“若是她自学都能考上复旦,那高中都不用办了,每个人到家里自学就行了。”   唐菀言跟着刘美欣笑:“是啊,真是心里没一点数,她家小姐是个神仙?不用念高中通过自学就能考上大学?哈哈哈……”   翡翠气得胸口起伏不定,跑回到了方琮珠身边:“小姐,你拿录取通知书给她们看,上边不是有分数的吗?”   方琮珠淡淡一笑:“我何必给她们看,她们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看,你们家这位小姐不敢拿通知书出来呢。”唐菀言得意的看了一眼方琮珠,觉得她的举动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想:“要是凭真本事考上的,那还不得拿成绩单出来打我的脸啊?”   “小姐,你给她看,快给她看!”   翡翠又急又气:“我们家小姐数学考了满分的!”   队伍里一阵骚动,有人开始相信唐菀言的话:“数学这么难,她能考满分?”   据说还没念过高中,自学能学出满分的数学?绝对不可能!   “哈哈,你这小丫头,编谎话都编得不像,数学能拿满分?你问问别人看,他们数学得了多少分?”唐菀言和刘美欣两人相互挤眉弄眼,痛快淋漓的笑了起来:“你们家小姐就那么点儿本事,你还把她当神仙看,真是有什么样的蠢主子,就有什么样的蠢丫头!”   “小姐,小姐,你拿了通知书给她们看,就让她们睁大眼睛看看,你的数学到底考了多少分!”翡翠奔到方琮珠面前,伸手去拿她的通知书:“你没看到她们笑得那样可恶?”   方琮珠笑了笑,把通知书递给了她:“你想让她们看清楚,那就拿去看清楚吧。”   打脸要讲究力度,刚刚才开始争吵便亮证据,也没什么意思,要等到对方猖狂到一定程度,再把成绩单给亮出来,这才能将她们的脸扇肿。   翡翠欢呼一声,拿了通知书奔到唐菀言面前,刚刚准备递过去,又怕她搞鬼,把通知书递给了旁边的一个男生:“劳烦你看了告诉她们,我可害怕她们生气起来撕掉我们家小姐的录取通知书。”   那个男生接了录取通知书在手里,看了一眼成绩单,惊讶得叫了一声:“真是满分!”   周围几个学生都好奇的围拢过来,大家的眼睛都朝数学那一栏里看,见到那个数字,个个震惊,敬佩的朝方琮珠看了过去。   “果然是满分!难怪被录取到了数学系!”   “那是肯定,数学系可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数学成绩不好,塞再多的钱也进不了啊!”   “塞钱的谁会想进数学系?到文科专业读一读,混个毕业文凭也就是了。”有个认识刘美欣的男生,冲着她笑:“你是学的国文吧?”   他知道刘家有钱,也知道刘美欣不是个特别聪明的学生,心里猜着她应该是家里找了关系送进来的。   刘美欣的脸瞬间就红了。   她没底气回话,毕竟她和唐菀言都是靠关系靠塞钱进的复旦,唐菀言国文和数学都没考好,幸得她爹是唐教授,否则真没法进来,而刘美欣却是关系和钱都用到,才弄了一张国文系的录取通知书。   见着她脸红,那男生心里头自然明白,毫不留情的奚落她:“你自己是塞钱进来的,还取笑别人,这事情也做得太不地道了吧?”   面对娇滴滴的美人,男人都会有一种天生的保护欲,帮着美人出气,也是对她的保护。   翡翠兴高采烈的点着头:“是啊是啊,自己都是拿钱进复旦,怎么就有底气笑话别人?这脸皮可是比城墙还要厚!”   刘美欣气得眼鼓鼓的望着她,很想伸手打翡翠,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出手。   这时里边有人走了出来:“怎么都堵在门口呢,快些排好队进去报到啊,里边的老师在等着你们报到呢。”   “林大哥!”   唐菀言看着那个走出来的人,眼睛一亮,委屈兮兮:“我们也想快一点,可是……”   林思虞的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他看到了站在队伍后边的方琮珠和方琮亭。   他大步朝队伍的后边走了过去:“琮亭,你带方小姐报到来了?”   方琮亭点了点头:“是啊,你这是在帮忙呢?”   “嗯,学生助教不就是做这些杂事的?哪里需要朝哪里安排,更别说在这帮一天忙能挣一块钱。”林思虞笑了笑:“够几天饭钱了。”   方琮亭听得心酸:“你赶紧把那个剧本也给我写出来,我给你十块钱。”   “放心,不会耽误你的事情。”林思虞朝方琮珠身上瞄了一眼:“要是你有事情忙,我带方小姐报到吧。”   方琮亭今天本来就是计划陪着方琮珠报到的,听着林思虞这般说,他马上改了主意。   若是林思虞与琮珠多多接触,彼此发现对方的优点,说不定还能破镜重圆。   自己就不到这里做夹心肉了,让林思虞领着琮珠去报到罢。   “嗯,刚刚好店子里还有事情,那琮珠就拜托给你了。”   方琮亭拱了拱手,欢欢喜喜的走开。   方琮珠望着方琮亭的背影,心中暗道,自己这位大哥可真是会制造机会啊。   唐菀言扭着脖子朝后边看,不得不承认,站在那里的一对人看上去真配。   无论是从身高长相还是从气质上来看,两个人好像是天生注定就要站在一起,那么和谐那么相配,似乎眉眼都长得有些像。   心里头顿时酸溜溜的一片,酸得牙齿都要倒了一样。   她真恨不能冲上前去,将两个人拉开,不要让他们再站到一处,可是她没有这个权力,她只能眼巴巴的望着两个人站在那里,偶尔间说一句话都会让她怒火中烧。   为什么他不看自己一眼,分明她比方琮珠更早认识他,更合适他!   唐菀言气得牙痒痒的,手指紧紧的捏成了一个拳。   “菀言,你喜欢的那个男生怎么和那个方琮珠站在一块儿啊?”刘美欣疑惑的看了看林思虞:“上次咱们不是还见着了他吗?”   她的话成功的让唐菀言觉得更加心酸了。   “美欣,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这样的女人就是坏,眼睛里长出了钩子!你看她对任何男人都在抛媚眼,让那些男人为她神魂颠倒的,这种女人实在可恶!”   唐菀言说得咬牙切齿,心里头嫉妒得快要发狂。   她从小受的是西式教育,对于中国的旧式婚姻根本不当一回事,她觉得只要追求浪漫的爱情就可以了,所谓的婚姻,只不过是一纸约束人的东西。若是林思虞愿意,她甚至都可以没名没分的与她在一起。   为了爱情!   唐菀言伸手捂住了胸口,只觉得那里有一丝丝的疼痛。   林思虞为何不肯离开方琮珠?肯定是他不愿意违背所谓的孝道,也不想毁掉那所谓的婚姻。可是这样的婚姻有多么痛苦,难道他准备这样一辈子继续下去吗?他和方琮珠站在一起这么久了,两个人说话的次数很少,一看就是貌合神离的那种。   他应该要大胆去追求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而不是囿于一方狭窄的天地。   唐菀言不时回头看一看,见着那两个人依旧并肩站在那里,心里头越发的疼痛了。   她想起了西方一位女诗人的诗歌:“我是怎样地爱你,,诉不尽万语千言。我爱你的程度,是那样地高深和广远。恰似我的灵魂,曾飞到了九天与黄泉,去探索人生的奥妙和神灵的恩典。”(勃朗宁夫人十四行诗《我是怎么样的爱你》)   是,她此刻就处于这种状态,她已经没办法表达自己的心情,她只知道,她就如诗歌里的那个女子一般,饱受深情的折磨。   怎么样才能达到目的,让林思虞知道她对他的深情呢?唐菀言的脚不安的在地面上摩擦着,充满了焦虑。   “菀言,我跟你说……”刘美欣转过脸,轻声在她耳边道:“如果你真的喜欢他,你可以写情诗给他啊,向他表白,让他明白你的心。你这样美,性格又好,家庭出身不错,他肯定会高高兴兴接受你的。”   “写情诗?”唐菀言睁大了眼睛。   “是啊,你不向他表白,他怎么知道你喜欢他呢?你说那个方琮珠眼睛里有钩子勾着他,那说明那个姓方的做了表白嘛,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他的心意?”   唐菀言的脑袋里迷迷糊糊的一片,摇了摇,好像能听到水响。   刘美欣这个提议听起来很罗曼蒂克,或许可以试一试。   “报到以后咱们一块去书店买那种彩印的信笺。”   她兴奋的拉了拉刘美欣的手。   就这样做出决定了,她才不管林思虞有没有离婚,她就是要向他表明心迹!   林思虞全副心思都在陪着方琮珠报到上,根本就没想到唐菀言竟然有这样的念头,他站在方琮珠身边,心里格外的踏实,好像回到了去年那个时候,他与她并肩站在一起向着父母行礼。   那时候的心情,根本不能与现在相比。   那时候的林思虞,心里忐忑,不知道揭开盖头会见到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她的性格脾气怎么样,而现在的他,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和幸福,好像离她越近,就会觉得越开心,整个人的身子都很轻松。   方琮珠平静的站在那里,心里却很不平静。   她挟持着愤怒穿书而来,一心想为原主报复林思虞,各种打脸摧残,一定要让渣男惨得如丧家之犬,无处可去,可没想到自己遇上的林思虞,却与书里的渣男完全挂不上勾,她对于自己初来乍到所做的那些事情,甚至有些后悔。   其实应该多考察一下再慎重做出决定的,然而她却鲁莽的走了几步棋,虽然是惩罚了林思虞,可也让她自己背负了深深的愧疚。   “方小姐,你准备念住宿还是走读?”   林思虞看了看前边排队的人,已经只有几个就要轮到方琮珠了,他提示了一句,让她考虑好这些需要选择的问题。   “我想要到学校保留一间房。”方琮珠早就做了设想,虽然江湾别墅离复旦不远,可是在学校里有宿舍会更方便一点,不想回家的时候可以在宿舍休息。   “那选住读生罢,反正这住宿费很便宜,才十多块一个学期。”林思虞听得她的回复,心中微微一喜,这说明以后能在复旦经常看到她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可不是,有间宿舍总会要方便一点点。”   走进去报到,交上录取通知书,那位负责的老师看了一眼是被录取在数学系,忍不住看了方琮珠一眼,这恐怕是数学系唯一的女生了。   “老师,我还想同时选修艺术系的功课,能不能拿双学位?”   方琮珠看着那位老师抄录着她的录取信息,顺带问了一句。   “双学位?”那位老师觉得有些奇怪:“我们学校好像还没这个规定呐,要不你先报了到,再去校长办公室问问能不能让你这样选?”   方琮珠点了点头:“好,谢谢老师。”   “方小姐还想选修艺术?”林思虞有些奇怪,本来女生念数学系就够让人吃惊,她还想选修另外一门课程,有这样充足的精力?   方琮珠笑道:“是啊,我们家是做纺织的,学了艺术,我就能为家里多设计一些衣料和新款的图案了。”   这些天里,她让翡翠买了绣绷绣线绣布回来,拿了铅笔在绣布上描绘,都不用临摹的画本她就能将那些花朵动物画得栩栩如生,翡翠在旁边一个劲的夸:“小姐的手就是巧,什么东西画得都跟活的一样。”   她穿针引线,动作熟稔得让她自己惊讶,好像做过千百次这样的事情一般,完全不用她去想该做什么,那些动作就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难道是本尊自己的技能还没有消失?   方琮珠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技多不压身,多一门手艺总多一条门路。   几天里她就绣好了一幅小小的扇面,绣的是出水芙蓉,花朵上边的蜻蜓的翅膀都绣出了半透明的感觉,仿佛沐浴着日光发出熠熠金辉来一般。   有这种技巧,以后便不愁吃穿,就算不靠着方氏织造,也能自己白手起家做大一门生意呢。方琮珠对于这意外收获的技能非常满意——当然,要是能利用原主对于艺术的天赋学些跟纺织有关系的艺术设计,那便更好了,她也就能帮着原主给方家做一点点贡献。   林思虞对于方琮珠的想法倒也不惊讶,他知道方琮珠心灵手巧擅长刺绣,她想学艺术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主意。   “我们先去宿舍看,等安顿了宿舍再去找校长罢。”   方琮珠点了点头:“好,我跟你走。”   复旦她并不熟悉,有人带路当然是再好也不过了。   这对已经离婚的夫妻,此刻走在复旦的校园里,关系反而没有以前那样僵,林思虞走到一处就给方琮珠介绍,此间是叫什么园,那边又是什么教学楼,学生宿舍男生与女生的楼栋分开,只不过依旧还是在一处,前边几栋是男生宿舍,最后那一栋给女生居住。   复旦的宿舍并不紧张,大部分学生家境不错,在上海有居所,或者干脆在外边租了公寓,住校的并不多。因着女生比男生要少,所以只安排了一栋两层的楼房。   每间房都是两个人合住,方琮珠到房间时还没有人,拿着钥匙打开门走进去,里边有两张床两张书桌。   “女生还算好,男生那边有四人合住六人合住的房间,两人合住的特别少。”林思虞看了一眼这间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边还有个小小的房间,估计是换衣裳和洗澡的地方。   “嗯,感觉挺好的。”   方琮珠打量了房间一眼,对于复旦的居住环境比较满意。   翡翠看了看四周:“小姐,得去买了草席这些东西过来放着才行。”   “你们且在这里坐一坐,我到外边商店去买。”   哪里能让方琮珠自己跑出去买东西呢,林思虞赶紧朝外边赶:“没多远的路,你们坐着说说话便是。翡翠你先拿了门后的抹布擦擦桌椅再说。”   翡翠惊讶的看着林思虞的背影,轻轻用手推了推方琮珠:“小姐,林先生……好像挺关心你的。”   方琮珠“噗嗤”一笑:“你也真的是,这印象转变起来可真快,跟翻书一样。”   “小姐,不是我转变快,是林先生好像有变化!以前你嫁给他的时候,他丢了你在苏州,回来几次跟你都没话说,现在却抢着帮你做事情哪!”   翡翠翻了个白眼:“我觉得啊,应该是小姐登报离婚让他清醒了,他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必须好好反省,反省来反省去,发现小姐你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所以他又过来巴结你了。”   方琮珠看了她一眼:“翡翠,你可真是联想丰富啊。” 第31章 冤家路窄复相逢   林思虞回来了, 捧了一大堆东西,背上还背着一卷凉席。   看着他那模样,方琮珠忽然想起朱自清的爹, 当时爬过栏杆去给他买橘子, 大概也是这副样子。   只是林思虞并不肥胖, 身子弓起来还有些运动员进入准备状态的模样。   手里拎着洋瓷脸盆和桶子,脸盆里头还搁着搪瓷口杯、毛巾、拖鞋和最新款的黑人牙刷,背上那捆凉席应该是店里的老板娘给他捆的,斜着打了个结,要是男人应该没有这样细心。   林思虞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直起腰来, 那卷凉席背在他身上就像挂了一把宝剑, 威风凛凛。   方琮珠忍不住想笑:“你这模样就像侠客。”   林思虞惊诧的看了她一眼:“你看过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历来被视为不正经的东西, 以前也就掺杂在评书里提一提,比如说《三侠五义》什么的,而且还不是以描写武侠为主,近些年出现了纯粹的武侠小说, 里边的大侠都是武艺高强劫富济贫, 但这些书都比较小众,还不及鸳鸯蝴蝶派那样盛行。   底层老百姓买不起书看, 只能是闲暇时听听故事, 而买得起书看的,大部分都是有志青年,喜欢看热血的时评政论, 而那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要追书也是追鸳鸯蝴蝶卿卿我我,看到络腮胡子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追得下去。   见着他那样吃惊,方琮珠淡淡一笑:“是啊,我看了不少武侠小说呢。”   金庸古龙梁羽生,她看了一大半。   林思虞当即对她的印象又有了改观——方小姐可真是博览群书。   翡翠“腾腾腾”的走到了林思虞面前,朝他一伸手:“林少爷,麻烦把凉席给放下来。”   林思虞此刻才想起自己还背着一卷凉席,赶紧解开绑在身上的绳子,把凉席递给了翡翠。翡翠瞟了他一眼,拎了桶子朝外边走:“小姐,我去打桶水过来,把床铺给擦干净以后好铺席子。”   屋子里只剩下方琮珠和林思虞两个,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林思虞不安的看了看方琮珠,想开口说话,两片嘴唇就跟抹了胶水一般,怎么也张不开。   好像又回到了刚成亲的那个时候,两个人木偶一般坐着,谁都不开口说话。   这种气氛弄得方琮珠也有些发闷,她的眼睛朝窗户外边看了看,屋子外边有一排樟树,枝繁叶茂,绿色的树叶就如华盖一般,洒下一地阴凉。   “这樟树,应该有些年份了。”   她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林思虞得了这句话,朝窗户边挪了一步,看了看那些樟树,点了点头:“应该至少有几十年了。”   两人各自在两张书桌后站着,眼睛都在看着窗外,可依旧还能感受到一种无以名状的联系,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干扰着他们的思想一样。方琮珠偷偷瞄了一眼站在那边的林思虞,心中感慨一声,莫怪唐菀言这样缠着他不放,林思虞长得确实不错。   而且他还很有才华,据说民国时代的文人是很吃香的,经常会有一些仰慕的女生自愿献上最纯真的爱情,可能唐菀言就是那些仰慕女子里的一个罢。   林思虞感受到了一抹虚浮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飘来飘去,他觉得全身都有些发烫,站直了身子在那里,眼睛只敢盯着那些樟树,脑袋不敢朝这边转过来。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讨论过樟树以后,两人找不到别的话题,都只是站在窗户那边看外头的风景,樟树底下走过几个女生,手里拿着盆子桶子,嘻嘻哈哈的说说笑笑,声音娇软,跟黄鹂鸟似的。   方琮珠的目光落在了两个女生身上,一个穿着淡紫衣裳,一个穿着淡绿色的裙子,那个穿淡紫衣裳的,一只手抱着一个盆,一只手拎着一个桶。   唐菀言和刘美欣也要住校?方琮珠皱了皱眉头,若是她们要住校,岂不是会经常在这栋楼里看到?   虽然她一点也不在乎她们,可是见到让自己讨厌的人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没有多久,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原以为是翡翠回来了,但是转身却只看到唐菀言和刘美欣朝房间里走了过来。   看到方琮珠与林思虞,门口那两个愣了愣。   唐菀言退了一步看了看门牌号码,脸上绷得紧紧:“美欣,你这位方小姐住一间呢。”   刘美欣瞥了方琮珠一眼,又看了看林思虞,快步走了过来:“方小姐,咱们可真是有缘分啊,随便在哪里都能见到。”   方琮珠笑了笑:“可不是?我到上海也不久,可见着刘小姐的次数真是多。”   两个人脸上挂着疏淡的笑容,心里却是各自计较。   “小姐,这打水的地方可真是远!”   翡翠还没进门,声音却从外边传了过来:“唉,小姐,你还是别在这里住了,这可多麻烦啊。”   方琮珠笑了笑,她本来也没打算在这过夜,就想着上午如果有四节课,下午第五节 有课,这种情况她就不回江湾那边去了,到食堂随便吃点饭,然后到宿舍里歇息一会儿。可现在发现舍友竟然是刘美欣,她连午休的念头都没了。   就当花了十几块钱买了个床位罢,放着也就放着了。   翡翠拎着桶子走了进来,见到屋子里多了两个人,抬头一打量,发现是唐菀言和刘美欣,脸上的神色也僵了僵。   莫非小姐要和她们一间宿舍?这可就不好玩了。   “小姐,你还是别住宿了,这儿太糟糕了。”翡翠一边抹着床铺,一边唠唠叨叨。   刘美欣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个丫鬟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嫌弃自己吧?   作为一个捧着长大的千金小姐,她竟然要受一个下人的气?   “你说什么呢,什么太糟糕了?”刘美欣忍不住瞪起了眼睛。   翡翠的腰杆都没挺直,抹着床铺跟方琮珠说着话:“小姐,你看看啊,打个水都得走到那边那边去,食堂也离得远,听他们说食堂的饭菜真心不好吃,你可是吃惯了好东西的,那些饭菜你怎么能吃得下去?我看你还是回家住吧,这地方太不好住了。”   方琮珠见着刘美欣那鼓起的眼睛,忍不住想笑。   “好吧好吧,我到时候看看课表,要是第四节 和第五节中间有两小时,那我就回家来吃饭。”   “一个小时也要回来!”翡翠直起身来,朝方琮珠使了个眼色:“谁知道在这里住着会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呐。”   林思虞默默的站在窗户那边,听着这房间里的人说话,他想帮着方琮珠说上一句,可现在好像也没吵起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还能感受到唐菀言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这让他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尴尬的站了一会儿,看到翡翠已经把床铺擦得干干净净,他大步朝方琮珠那边走了过去,拿起放在书桌上的凉席抖了抖,开始弯腰给她铺床。   “林少爷……”   翡翠有些吃惊,这事情可不是林思虞该做的,这是她分内的事情:“林少爷,不用你来做这些事情,我来我来。”   “你再去打一桶干净的水过来,帮你们家小姐把凉席擦干净。”   林思虞弯下身,很细致的把凉席的四个角捋平,因为复旦学校外边的商店对于学校床铺尺寸知道得很清楚,这凉席放到上边刚刚好,不长也不短,就像是现场织出来的一般。   “翡翠,别再去打水了,把这桶脏水倒了,洗干净桶子,晾好抹布就行了,我也不一定会在这里歇息不是?”方琮珠冲着林思虞笑了笑:“谢谢你帮忙,林先生。”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林思虞直起身:“我陪你去校长办公室吧?”   方琮珠点头:“好。”   翡翠开开心心的看了方琮珠一眼:“小姐,你们得等等我。”   唐菀言在旁边站着,几乎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心里头咕嘟咕嘟的在冒着酸水,好像要从口里倒出来一样,整个人都要软掉了,直到方琮珠她们几个出去,她这才挪了一下脚步,靠近了书桌旁边,一只手撑着木板,喘了口气。   “菀言,你别烦恼了。”刘美欣走过来劝她:“那个林先生对这位方小姐也不见得有特别深的感情,你努把力,应该能追上他。”   唐菀言绝望的摇了摇头:“不,不可能的了,我知道不可能。”   他们都已经结婚了,自己还有什么希望呢?   她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卿卿我我,默默的吞咽着属于她的眼泪?   “怎么不可能,听他们的称呼,真是生疏,什么林少爷方小姐的,连名字都不喊,这不是最普通的关系吗?”刘美欣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唐菀言一眼:“你怕是太在乎他了,就连这个都听不出来。”   唐菀言怔了怔,仔细的回想着方才那三个人说的话。   确实,翡翠喊林思虞“林少爷”——她难道不该喊他姑爷的?   方琮珠与林思虞之间的对话,就更奇怪了,林先生,方小姐,哪家夫妻是这般客客气气,就连名字都不喊的?   她的眼睛一亮,惊喜得快要喊出声来。   校长办公室很简陋,靠着墙放了一个大书架,上边满满登登的都是书,中间一张书桌,上边也摆满了书。   “校长兼了国文系的课程。”   林思虞站在方琮珠身边,弯腰低声说了一句,他嘴唇呼出的温热气息,让她觉得有些烫。   “校长还要上课啊?”方琮珠觉得有些惊讶:“是给本科生教授课程?”   “嗯。”林思虞点了点头:“秦校长的国文功底很好,他的课一般是座无虚席。”   方琮珠心中暗道,只怕是大家被校长的名头给震慑了,不敢逃课吧。   她望了望那个书架,心里头倒也起了佩服之心,若是秦校长真的看了那么多书,肯定是学识渊博。   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两人回头一看,就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从外边走了进来。   “林思虞,你找我有事?”   中年男人脸上挂着笑容,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最近有没有写文章?好久都不见你送文章过来看了。”   “秦校长,最近有些忙,故此没来得及动笔写。”林思虞朝秦校长行了一个礼:“是这位方同学找您有事情,我带她过来了。”   秦校长推了推眼镜,看了一眼方琮珠:“今年的新生?”   方琮珠恭恭敬敬喊了一句:“校长好,我是数学系大一学生方琮珠。”   “哦,是你啊!”秦校长笑了起来:“当时为了录取你的事情,我们几个主任都差点打起来了哪。数学系和物理系,还有外文系,都说要录取你,后来我们研究了一下,觉得你资质这么好,研究数学最合适。”   没想到自己的录取还有这样一个小插曲,方琮珠微微一怔,旋即谦虚的笑:“都是教授们抬爱了。”   “你今天找我有事情吗?”   对于成绩好的学生,老师一般都会偏爱些,特别是现在的复旦女生特别少,方琮珠更成了老师们心里头的乖乖好学生,秦校长看她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慈祥。   “秦校长,我来找您是想问问,我能不能选修第二种专业。”   “选修第二种专业?这是什么意思?”秦校长有些不理解,从来没有学生向他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就是说,我主专业是数学,但是我还想另外选一门专业,两种专业齐头并进。”   “你……”秦校长有些疑惑:“你有这么多精力吗?”   “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只是想试试看。”方琮珠含笑望向秦校长:“可以批准我这个要求吗?”   “你想选修什么专业?物理还是外文?”秦校长觉得这位方琮珠同学有点意思,和一般的女生不一样,似乎很有远大志向的样子。   “秦校长,我想选修艺术,可以吗?”   “艺术?”   这可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秦校长吃了一惊,原以为这位女生是对物理之类的科目感兴趣,没想到她竟然想要选择艺术——艺术不是聪明就能学的,必须有艺术的天赋,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学了也是白学,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对,艺术。”方琮珠浅浅的笑:“我很喜欢艺术。”   “如果你想选物理和外文,我能直接答应让你试试,可是艺术这个专业我倒是没办法回复你,因为肯定得让艺术系的主任看看你的资质才能做决定。”秦校长抬手推了推朝鼻梁下边滑的眼镜——夏天容易出汗,眼镜根本戴不稳。   “请问秦校长,艺术系的主任在哪里办公?我去找他试试看。”   方琮珠觉得,既然心中已经做了决定,就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一定要试一试,才不会留下遗憾。   “你跟我过来,他办公室隔这边不远。”   秦校长很平易近人,亲自把方琮珠带到了艺术系邓主任的办公室:“老邓啊,我给你送了个学生过来。”   邓主任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留着一把小胡子,穿了一件花格子衬衫,和她上辈子见到过的艺术人有几分相似的气质。   “什么学生?”邓主任瞥了方琮珠一眼:“是她?”   “是的,她被录取在咱们学校数学系,可她还想选修艺术,我说那得你邓大主任批准才行,这不,就把她给你带过来了。”   秦校长笑着指了指方琮珠:“这位方同学是个聪明姑娘,数学考了满分,自然科学和英语也相当好,几个系都抢着要她呢,只是她对你们艺术系情有独钟,想来选修艺术。”   “选修艺术?”邓主任皱了皱眉:“我这都是专业的,哪有什么选修不选修的道理。”   “邓主任,我做个认真的旁听生不行吗?”方琮珠走上前一步,很诚恳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真的很希望能选修艺术,这是我的兴趣爱好。”   “艺术是神圣的,不仅仅只有兴趣爱好就行,你知道吗?”邓主任很不屑的看了她一眼:“要是那些对艺术感兴趣的人都来选修艺术系的课程,那我这儿教室都不够。”   方琮珠向翡翠点了点头:“把我绣的那幅扇面拿出来。”   翡翠赶紧把包打开,从里边拿出了那幅秋水芙蓉图,蹬蹬蹬的走到了方琮珠身边,把这幅刺绣交给她,顺便狠狠剜了邓主任一眼。   都还没看过小姐的刺绣就这样下了结论,未免也太武断了吧。   “邓主任,您看看我的作品?”   方琮珠双手捧着那幅刺绣递了过去。   邓主任有些不屑,不就是绣花吗,一般的女孩子多多少少都绣过几针的,这能算得上是艺术作品?   可是人家已经递了过来,他也不好瞄都不瞄一眼,邓主任伸手接了过来,眯了眯眼睛看了看那幅刺绣,当即脸上就变了颜色。   “这是你绣的?”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的,早些天在家里呆着没事情做,绣了一幅扇面。”   邓主任的脸色渐渐的红了起来:“那边有画纸和画笔,你拿了去画出这幅刺绣的底稿来,若画得和这刺绣一般精妙,我就准你来艺术系上课。”   方琮珠顺着邓主任的手指望了过去,那边桌子上摆着调色板,笔筒里不少画笔,旁边还摆着一摞白纸。   她走了过来,拿起笔来随手刷刷几笔,一幅秋水芙蓉的底稿就跃然纸上。   邓主任和秦校长两个人都走了过来,站在方琮珠身后不远处看她画画,林思虞和翡翠两个人没有动,就在原地说话。   “你们家小姐很会画画?”   “林少爷,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家小姐会画画,刺绣特别好看!只有那些肤浅的人才不会去了解我们家小姐的兴趣爱好,倘若是有心的,都会去多问几句的。”   翡翠回答之余,不免愤愤的发泄了自己对林思虞的不满。   林思虞的脸红了,低下了头。   是他不对,太不够细心,只想着要怎么样去改变她,却没想着要深入她的内心世界,也没站在她的立场上看问题。   不知道现在改正还来不来得及,他是真心后悔了。   当方琮珠放下笔的时候,邓主任已经在身后发话:“没问题,你可以来我们系选修课程,只要你达到了我们系毕业的水平,那我可以给你发艺术专业的毕业证。”   “真的吗?”   方琮珠转过身,朝邓主任行了个礼:“谢谢主任。”   “不用谢我,是你的灵气打动了我。”邓主任乐呵呵的望着她:“明天开学,你来找这边大一的新生要一张课程表,看看与你数学系的课程有没有冲突,只要是没冲突的课你都可以过来听。”   方琮珠笑着点头:“冲突的课程我自己会补上来的。”   邓主任惊讶的望着她:“我相信你。”   从办公楼出来,方琮珠觉得神清气爽,心里头格外舒服,方氏织造不能只靠着方琮亭一个人来振兴,她也必须要加入到里边——方琮亭这种激进的思想,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不管怎么样,既然她已经穿到了原主身上,她就要替原主做一点事情,至少要能保住她们方家的产业。   抬头望了望天空,蓝天白云,看着很舒服。   “方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林思虞跟在方琮珠身后,亦步亦趋。   过去犯下的错误,从今天开始弥补,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接受。   方琮珠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林先生,你难道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开始听你说是在帮忙报到的,这可是正正式式的工作。”   她本来想说一天能挣一块钱,可又怕刺伤林思虞的自尊心,最后还是没有提。   林思虞听她这么一说,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本职工作尚未完成,不免有些羞愧。原先他做助教的时候完成工作认真负责,最近可越发的不走心了。   “那……方小姐你好些回去,祝你大学生活顺利。”   他依依不舍的向方琮珠道别,眼睛却不敢仔细盯着她的脸看,多看她一眼,心里就会多惆怅一分。   自己犯下的错,只能是自己默默承担。   看着那窈窕的身影渐渐从他视线范围内消失,林思虞真想快步追上去,可他究竟还是没这个胆量,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一地明亮的阳光不住的随着树影变化着形状。   九月下旬,复旦的校园里丹桂飘香,一种幽幽的甜香飘浮在空中,不经意的就钻进了人们的五脏六腑里。   绿树丛中,米粒大的娇黄随着初秋的晚风微微颤动,树底下一层淡淡的黄,秋风吹起,薄雾一般,似轻纱般的梦。   复旦大学的礼堂里悬挂着红色的灯笼,彩色的小灯将大门绕了一圈,不住的闪着彩色的灯光。学生们从四面八方向礼堂那边走了过去,脸上还带着一些愉快的笑容:“不知道这一届的新生会有些什么节目。”   这是复旦大学一年一度的迎新晚会。   虽说主题是迎新,但是高年级的学生节目很少,主要是看新生的表演,从欣赏节目里见识新生的风采——看到优秀的男生固然好,若是能见着女生则更佳。   演出很精彩,复旦不少学生家境优越,从小就好生培养,上得台来古筝古琴笛子笙箫弦乐声声,方琮珠甚至还见识了钢琴独奏,那是一个高年级女生,姓盛,听青年剧社的人议论说这姑娘家世极好,推上去三代是李鸿章的近亲,家族出过状元。现在家中的生意做得很大,大部分是跟洋行打交道,家里请了西洋教师给她教授英语和钢琴,多才多艺。   那姑娘弹奏的钢琴都是自家带过来的,嫌复旦的钢琴不如她那一辆。   “这派头可真是足足的。”   演小如的那个女生有些鄙夷的看着尽情弹奏的盛姑娘,撇了下嘴。   方琮珠愣了愣,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仇富两个字。   这个女生叫刘爱云,从家里逃出来以后遇到好心人收留,让她在家里做小丫鬟,照顾自家女儿,顺便跟着学了识字念了书,后来她拿了工钱自己念了一年高中,考进了免费的师范学校。   刘爱云本来不是复旦的学生,因为参加了青年剧社才得了机会过来复旦这边登场,当她看到打扮精致的盛姑娘优雅的弹琴,心里免不得有些不舒服,想起了自己悲惨的过去,再对比这位小姐的幸福人生,免不得就有些失落。   方琮珠看在眼里,也不怎么想与刘爱云交谈,说不定她虽在自家江湾别墅排演过几次,可心底却看不起方家有矿。   盛姑娘弹奏完毕,站起身来谢幕,掌声雷动。   她身材微丰,长得珠圆玉润,可看上去却自有一番风韵。   世家女儿果然就是世家女儿,举手投足之间都有大家风范。方琮珠想了想自己,方小姐一直养在乡下,也没念过太多书,而她自己虽然来自二十一世纪,书是念得够多了,可却还是欠缺了那天生的贵气。   这个是模仿不出来的,那是骨子里本来就带着的,这位盛姑娘以后肯定会嫁个如意郎君,一片锦绣前程。   正在胡思乱想着,就听着方琮亭站起来拍了拍手:“咱们要准备上场啦。”   坐在后台的人都站了起来,魏衍把那块破围巾朝头上一裹,托了托他的假发髻,冲着方琮珠嘿嘿的笑:“儿媳妇,你别紧张啊。”   “去你的。”方琮珠冲他啐了一口。   魏衍总是喜欢口头上占便宜,皮得很。   就听报幕字正腔圆的报出下一个节目:“现在请大家欣赏我校的学生团体青年剧社的最新话剧《逃》,编剧:林思虞,主演:刘爱云,魏衍,方琮珠等。”   灯光一暗,幕布徐徐拉开。   方琮珠站在舞台左侧,看着刘爱云坐在舞台中央的椅子上,她一双手捂着脸,正在低低哭泣。   魏衍拉了拉包头的围巾,摸起了棍子,摇摇晃晃的朝舞台中央走,才走两步,就对她呲牙咧嘴的笑:“儿媳妇,你可别忘记台词。”   “只要你别忘就行了。”方琮珠朝他瞪了瞪眼睛:“快些上台去。”   演出进行得很顺利,大家排了很多次,台词都记得烂熟于心。轮到方琮珠上场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沉淀进入了一个苦命女人的身躯里,既被旧社会压迫着,又要帮着这个社会去压迫她的女儿。   每一个演员都演得很成功,他们的表演很到位,令台下的人都看得一片唏嘘,当剧中的小如在母亲帮助下逃出这个家庭时,台下掌声热烈,有人在大声叫好:“姑娘,这样的家庭呆不下去的,你必须逃!”   这部戏剧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谢幕三次还是掌声雷动,方琮亭站后台的左厢,脸上露出了笑容,看起来戏剧的力量是巨大的,它能成功的调动起人们的喜怒哀乐,这场戏剧还得继续演,要去苏州河那边的贫民窟去演,让大家都认同妇女解放是必须的,这个社会要包容女性,女性也要独立自强。   谢幕的时候,魏衍他们很容易被台下的同学认出,刘爱云和方琮珠对于他们来说是新面孔,底下不少人在低声议论:“可能是大一的新生吧?”   “那个妈妈长得可真漂亮。”   “就是就是,化了中年妆还是觉得好看。”   唐菀言站在那里,身体僵硬的看着台上的方琮珠,真很不能将她扯下来就好。   她就算是扮演一个中年女人,依旧也有人说她好看!   这部话剧的编剧是林思虞,说明他们肯定是在一起排练吧?一想到此处,唐菀言就嫉妒得发狂——在刘美欣的鼓励下,她好几次想去找林思虞,可是都没有能够找到,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了,刚刚想追过去,林思虞却一溜烟的跑了,等她反应过来,就连背影都找不见。   都过去了快一个月,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关系恢复了没有?   林先生,方小姐……唐菀言这一个月一直在思考着这两个陌生的称呼,如果是夫妻,肯定不会这样喊对方,难道因为她的那份离婚声明,方琮珠真的和林思虞一刀两断了吗?如果是这样,那林思虞为什么还要躲着她呢?   这是一个谜,一个难以猜透的谜。   台上的林思虞和方琮珠并没有站在一处,中间还隔了两个人,可是在唐菀言眼里,他们站在一排真是刺眼,让她的一颗心无端的痛了起来。   “菀言,咱们去后台吧,快要轮到咱们的节目了。”   刘美欣拉了拉唐菀言,她们玛利亚女子学校这次考了三个女生进来,三个人决定一起唱一首赞美诗,让大家感受一下西方的宗教文化。   唐菀言点了点头,整理了自己身上洁白的连衣裙,和刘美欣一起走上了后台。   她们的节目也很成功,赞美诗舒缓悠扬,伴奏的钢琴曲很合适,得到了大家的掌声:“国文系大一的节目真好啊,这可是东西结合!”   唐菀言一脸兴奋的看着台下人头攒动,眼睛闪闪的放出光来。   最令她高兴的是,她看到了林思虞。   他就站在一个角落里,眼睛望着台上的她!   唐菀言娇羞的笑了起来,她心里非常愉快,多日里的阴霾终于扫尽——她看到了林思虞欣赏的目光!   从舞台上走下来,唐菀言冲到了那个角落,四处寻找着林思虞。   分明刚刚还在,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刚刚的欢喜化成了浓浓的郁闷。   “菀言,你等等我!”刘美欣也从舞台上下来,朝着唐菀言拼命挥手:“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个人,你先自己看节目吧。”   这时候的唐菀言觉得刘美欣有些讨厌,干嘛老是粘着自己不放,周围不还有很多人吗,她完全可以找他们说话。   刘美欣有些小生气,正准备冲着唐菀言高声喊一句,旁边有个男生冲着她笑:“你们刚刚的赞美诗唱得太好了。”   “真的吗?”刘美欣听到夸奖,高兴得眉开眼笑,把唐菀言抛到了脑后。   唐菀言顺着人群分开的通道朝前边走了过去,她一定要寻到林思虞,刚刚在台上站着看得清清楚楚,他分明就在这边的。   从人群里费力的挤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最后一排,唐菀言呆呆的站在那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刚看到的,怎么这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前边不远处走了过来,到了门口,停了停,径直朝礼堂外边去了。   “林大哥,林大哥!”   林思虞停住了脚,没有转身。   他明白谁在身后。   为什么她就是这样不死心呢?自己早就表明了态度。   “林大哥!”唐菀言气喘吁吁的跑到了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林大哥,刚刚我一直在找你!”   林思虞勉强的笑了笑:“是吗,你找我有事情吗?”   唐菀言的一只手拎着曳地的白纱裙子,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林思虞,睫毛微微一动,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林大哥,你与方小姐已经离婚了,是不是?”   林思虞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相信的望向唐菀言——这件事情她是怎么知道的?他可是跟谁都没有说过,就连同宿舍的吴树青,他都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看了他的神色,唐菀言觉得心里头有了底。   他肯定和方琮珠已经离婚了!   “林大哥,既然你已经离婚了,何苦要这样惩罚自己?”   唐菀言上前一步,声音里充满了激动:“你们本来就不是适合的一对,分开对你们来说是最好的结局,林大哥,你又何必沉浸在往事里呢?就让一切烟消云散吧!”   林思虞脸色铁青,在清冷的月光照映下,有些瘆人。 第32章 断情丝秋夜朦胧   “唐菀言!”   林思虞第一次连名带姓的称呼她, 心里头愤怒到了极点。   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无时不刻在被人偷窥,而且这个人还非常盼望他与方琮珠最好是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   手紧紧的捏了一个拳头, 林思虞似乎能听见指关节咯咯的在响。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要保持镇定, 不要和这个思维混乱的年轻姑娘一般计较:“唐菀言,你快些走开,以后别再来找我!”   “为什么?”唐菀言眨巴眨巴眼睛,她这是第一次见到林思虞这样生气,平常的他总是笑得温和, 似乎从来没有过生气的时候。   他甚至连名带姓的吼自己, 这让唐菀言心里很不好受, 心情仿佛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   “林大哥, 你既然已经和她离婚了,怎么不放开你的心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幸福呢?”唐菀言鼓足了勇气望着林思虞,月光照在他脸上,让他那张脸看上去更俊美了——即便是他很生气的绷紧了脸, 可在唐菀言眼中, 依旧是那样好看。   “林大哥,你难道没感受得到, 我一直喜欢着你?”   这句话说出口, 全身都轻松了,她放平了肩膀,手垂了下来, 白色的纱裙曳地,被秋风吹着,擦出一点点响动。   西方新娘的裙子就是白色长纱裙,只不过多了一些复杂的蕾丝花边,但大体上和她这件衣裳差不多,纯白,曳地。   今晚的她……   好像……她穿着婚纱站在他身边一般。   “唐菀言,我们之间是绝不可能的,别说你上回做了那么错误的事情,竟然冒充我到《三明日报》登报离婚,就是你没做这件事情,我们之间也不可能,我一直只是把你当成普通朋友看待,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想法。”   林思虞这句话,让唐菀言的眼泪瞬间就飙了出来。   她没想到她盼望了这么久的爱情,竟然会是这样的情况告终。   “林大哥,你以前对我很好的,你帮我改作业,指出我的作业错在哪里,我要你帮忙你都从来没有推托过。”唐菀言难过的哽咽着,泪珠一滴滴滚落了下来:“你不要这样残忍,你分明是喜欢我的,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二婚配不上我,才故意伤害我,让我走开?”   唐菀言很快为林思虞拒绝的话找了借口。   她曾经看到过一本西方的小说,男主人公身患重病,活不了多久,他拒绝了女主人公的表白,并且用残酷的话把她赶走。后来女主人找到了一个深爱她的人,婚礼上有人带来了男主人公的贺礼,出于好奇,女主人公把盒子打开,发现里边装了满满一盒子的信。   那都是男主人公离世前写给她的,每一封信都在诉说着对她的思念和祝福。   女主人公终于明白了男主人公的心,她发狂的跑到了男主人公的坟墓前哭泣,在那边盖了一座小小的房子一直陪伴着她心爱的人,直到她在那里离世。   林思虞分明一直对她很好,肯定是因为他觉得身份配不上自己,才这样有意拒绝的,一定是这样!   “林大哥,我一点都不介意你是离过婚的男人,一点也不介意!”唐菀言伸出手想去拉林思虞的胳膊:“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别的男人对于我来说,再好再优秀,也比不上你。”   林思虞朝旁边侧了侧身子:“可是我并不想和你在一起,我心里有喜欢的人,那个人绝不是你。”   “林大哥!”唐菀言睁大了眼睛,林思虞的话就如一把锋锐的尖刀,将她的心刺得鲜血淋漓,她不由得伸出手捂住了胸:“不,你在说假话,你在骗我。”   吸一口气,心都觉得有些疼痛。   “我何必骗你?我实话实说而已。如果说以前我的行为让你有别的想法,我感到很抱歉,而且也在此澄清一下,那只是因为你父亲是唐教授,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当然要报答他,你喊我做什么事情,我不好拒绝。”   林思虞朝后边退了一步,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唐菀言,狠了狠心继续说:“既然你今晚说出了那种话,那我只能很抱歉的告诉你,唐菀言,咱们连普通朋友都没法做了,就当成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吧,我不能让你再来干扰我的生活。”   “你、你……”   唐菀言瞪大了眼睛,看着林思虞转过头朝礼堂方向走,她有些不甘心,快步跑上前去,一把拉住了林思虞:“林大哥,林大哥!”   林思虞站住身子,用力甩了下胳膊:“你放开手!”   “我就不放开,除非你告诉我你心里喜欢的人是谁!”唐菀言声嘶力竭:“否则我不会相信你的话,我会一直纠缠着你!因为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才这样说,你是离过婚的男人,你不希望我会被社会上的人看不起,是不是?”   “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我喜欢的人是谁?”   林思虞冷冷的回答,他不会让唐菀言再作妖,上次她擅自在报纸上登离婚声明,这件事情弄得他焦头烂额,都不知道该怎么和方琮珠解释,若现在告诉她,自己喜欢的是方琮珠,还不知道她会如何继续针对她。   “你不肯说,那就是在故意搪塞我!”   唐菀言有些疯狂,她一把抓住了林思虞的肩膀,无论林思虞怎么挥动胳膊,她也不肯放手:“你倒是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啊?你说出来我就相信了。”   礼堂里陆陆续续走出了几个人,见到门口不远处有一对男女正在纠缠,出于看热闹的心理,那几个人停了下来朝这边看了过来。   “这不是刚刚唱赞美诗的那个大一新生吗?”   唐菀言的衣裙有很高的识别度,大家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而林思虞在复旦也是颇有些名气的,有人冲他挤眉弄眼的笑:“林思虞,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啊,大一的小妹妹给你勾搭上了。”   林思虞心里头着急,用力一甩胳膊,唐菀言被他推得跌跌撞撞的朝一边歪。   “我可没去勾搭她,是她脑子这里有点问题。”林思虞伸手指了指脑袋:“这女的脑袋糊里糊涂的,我都不认识她,就这样莫名其妙搭上来了,你们快些帮我扯一把,我得回礼堂去找人。”   “我才没有糊里糊涂哩,我不管你离婚还是没离婚,我都喜欢你,林思虞!”   唐菀言被林思虞的话气到,用尽全力吼了出来。   礼堂门口站着的那几个人呆住了,认识林思虞的那个人赶紧跑了过来:“林思虞,我来帮你。”   这女的脑袋是有些问题,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喊出这样的话,真是不知羞耻。   “不,你不要帮他!”   唐菀言看到那个学生走过来,帮林思虞的忙掰开她的手,心里很着急,伸脚就去踢那个男生,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裙子太长,拖在地上特别碍事,一蹬腿的时候,自己另外一只脚踩到了纱裙,身子失去平衡,脚下一滑,朝地上摔了过去。   她赶紧伸手去撑,林思虞趁着她松手的机会,赶紧朝礼堂台阶上跑。   当唐菀言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林思虞已经走进了礼堂里边,台阶上有一群人正在朝她指指点点。   “菀言,菀言!”   刘美欣从礼堂里走出来,看到唐菀言愣愣的站在一棵桂花树下,她赶紧跑了过去,走到面前才看到她手上有一片灰色的淤泥,纱裙也弄脏了一边,白色的裙子上灰色的一片很是显眼。   “菀言,你是摔跤了吗?”刘美欣有些同情的看了她一眼:“穿这么长的裙裳走路当然会摔跤啊,你该换了衣裳再出来嘛。”   唐菀言蹲了下来,双手抱住肩膀,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刘美欣有些奇怪,刚刚她不还是好好的吗?说是要去找人,可怎么转眼就是这模样了?   月光洒在唐菀言的手掌上,暗灰色的淤泥很是扎眼。   可怎么样也比不上她的心灵所受到的伤害。   林思虞决然而去,让唐菀言实在接受不了,一个温情脉脉的男生,转眼就变得冷酷无情,她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不敢抬头,礼堂门口那些人正在议论她。   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唐菀言既愤怒又有些羞愧。   林思虞说他有自己喜欢的人,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很多脸孔在脑海里掠过。   林思虞班上没有女生,他平常总在自己宿舍写文章,基本不去舞会剧院,应该也没机会结识别的女人,唯一有可能的是……唐菀言的眼前闪过了一张脸。   对,就是那个方琮珠。   她是林思虞的妻子,虽然是包办婚姻,可她却不是自己想象里的旧式思想的女人。   虽然没念高中,可她却知识渊博,凭着本事考上了复旦,这是林思虞思想发生转变的重要原因。   更何况她生得美貌,娘家又有钱。   应该是她来到上海以后,林思虞与她接近才发现原来她是个值得喜欢的女人?   一想到这点,唐菀言就气得心疼肝疼。   好在自己耍了点小手段,一则登报离婚就让方琮珠将林思虞给扔了。   既然方琮珠不在乎他,林思虞为什么还要自己贴着上去呢?想到报到那日,林思虞对她各种曲意奉承,唐菀言就气得眼泪珠子又掉了下来。   她和林思虞,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礼堂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应该是迎新晚会散场了。   看热闹的人早就已经走开——谁也不耐烦就看着一个年轻姑娘哭哭啼啼,缺少一个主角的热闹是留不住观众的。   “菀言,你别哭啦,咱们回家罢。”刘美欣拉着她站起来:“我们家的车在校门那等着我呢,先去后台那边洗把手,换了衣裳再说。”   唐菀言叹了一口气,站起身。   自己到这里把长江水都哭干也没有用处,那个狠心的林思虞根本不会再看她一眼。   等着礼堂出来的人渐渐的少了,刘美欣和唐菀言走上了台阶,这时候几个人从正对面的门口走了出来。   方琮亭走在最前边,魏衍和刘爱云跟在他身后,在他们的旁边,林思虞和方琮珠并肩走着,脸上满满都是快活的神色。   “今晚你演得特别好。”   方琮珠浅浅一笑:“我自己感觉没放开,魏衍的老奶奶才是最传神的,还有爱云,她这是本色演出,谁都比我演得好。”   “话不能这样说,我觉得你演得很到位,心理活动拿捏得挺准。”   林思虞的目光落在方琮珠的脸上,她高昂着头,精神饱满。   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媳妇形象,一去不复返了。   方琮珠的目光落到了台阶上站着的两个年轻姑娘身上,她转脸看了一眼林思虞:“林先生,那个唐教授的女儿是不是在等你?”   林思虞有片刻的心虚,但旋即他又镇定了下来:“她跟我没关系。”   “是吗?”方琮珠意味深长的笑:“我想我站在这里可能会妨碍你们谈话。”   林思虞心中着急,跟上了她的脚步:“方小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方琮珠的目光落在了唐菀言身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觉得她现在这模样有些狼狈,好像是在哪里跌倒了一样,身上的裙子脏兮兮的。   “唐小姐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眼睛有些红,是不是哭过了。”方琮珠摇头叹气:“林先生,你应该去安慰安慰她。”   “她怎么样,不管我的事。”   林思虞转头与方琮珠说话,根本就没朝唐菀言那个方向看。   唐菀言脸色苍白的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林思虞与方琮珠有说有笑的从她身边经过。   一股说不出的恨意从心中冉冉而生——是方琮珠害得她这样狼狈,若不是她从中作梗,她与林思虞肯定会是一对爱侣。   “菀言,我们走罢。”   刘美欣瞥眼看了看林思虞:“这人的心思根本没在你身上,你就别再理睬他了。”   看得出来,林思虞的眼里全是那个方琮珠。   听唐菀言说,方琮珠是个已婚妇人,竟然还耍手段吊着一个男学生,着实可恶。但是,像林思虞这种有眼无珠的,不值得唐菀言去喜欢,即便他生得再英俊,也不用再考虑了——这人没脑子,竟然会去喜欢一个已经结婚的女人。   唐菀言沉着一张脸,没有说话,心底有一种绝望的悲哀。   刘美欣拉着她去了后台,那里只有几个人还没有走,她催促唐菀言很快换好衣裳:“快些快些,我想去学校门口看看,敬儒哥哥有没有过来等我。”   这次迎新晚会之前,刘美欣就打了电话给孟敬儒,请他回母校来看她表演,孟敬儒说可能没时间,若是得了空一定过来。刘美欣抱着话筒笑了很久,她一定要用最美的模样最甜的歌声欢迎孟敬儒的到来。   站在台上唱赞美诗的时候,她眼睛不住打量着台下,没见到那个想见着的身影,刘美欣很惆怅,又抱着一丝幻想,说不定孟敬儒是有事情拖住了,他应该会过来的。   走到校门口,刘美欣眼睛一亮。   她看到了孟敬儒的福特轿车。   “敬儒哥哥!”   她甩开了唐菀言的手,飞快的朝前边跑了过去。   黑色的福特车旁边,穿着白色西装的孟敬儒很显眼,高高个子,衣裳穿在他身上笔挺,让他看起来风流倜傥,笑容儒雅。   孟敬儒正在与方琮亭与方琮珠说话,得知他们在今晚的迎新晚会上有表演,大为懊悔:“早知道我就该过来捧场。”   他虽然早就接了刘美欣的电话,知道今晚复旦有迎新晚会,可他却根本没有要过来的打算。正好香港那边有一个珠宝商过上海这边来,孟元山安排他带着逛夜上海,在环球剧院听了戏出来,他送着这人回酒店,归途中恰巧经过复旦大学。   孟敬儒忽然想到刘美欣给他的那通电话。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他应该能在这里遇到方琮珠。   将车子停下,眼睛望着校门口,这时就见着学生们一个个的朝外边走,孟敬儒趴在车窗上,农历八月正是桂花开放的时节,幽幽清香让他一阵心醉。   母校的桂花最香,母校的人最美。   等了没多久,他就见着了方琮珠。   她的身边还有几个人,方琮亭他认识,可其余的男女都没见过。   他们站在校门口有说有笑的好一阵,这才各自挥手作别。   “琮亭,琮珠!”   等着那些人散去,孟敬儒才从车上跳了下来:“没想到竟然这样巧!”   方琮亭很惊喜:“你回母校来看迎新晚会了?”   “没有,我只是刚刚好路过,看到不少人朝校门口走,就想停下来看看能不能碰到你们俩个。”孟敬儒冲着他们笑:“没想到竟然真的看到了。”   “刚刚迎新晚会,琮珠还表演了节目呢。”方琮亭很得意:“要是你有空就好了,琮珠第一次登台表演,可一点也不怯场,大家都赞她演得好。”   “唉,你也不早告诉我。”孟敬儒有些惆怅:“这么重大的事情,竟给错过了。”   早知道琮珠要登台,他一定要买花过来献上去的。   “没事的没事的,我们这话剧还要搬去别处演出,到时候你再来看琮珠表演就行。”方琮亭热情很高,一想到这话剧要走出复旦,走向贫民窟去开启民智,心里就很开心。   “好,我一定去。”孟敬儒望向方琮珠:“琮珠,第一次登台,可有什么感言?”   方琮珠淡淡的笑:“能有什么感言呢,就是想着一定不能卡壳了,台词都要记住,要哭的时候眼中得有眼泪。”   “还要当场哭?”孟敬儒大为震惊,有些钦佩的看着方琮珠:“你哭出来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啊,想着小如那么可怜,我的眼泪就掉下来啦。”   她的眼眶似乎还很湿润,微微翘起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泪珠。孟敬儒心里想着,方小姐可真是心地善良,心肠那么软——因为心善,故此显得她更美了!   正准备再和方琮珠说几句话,忽然就听着有人喊了两句“敬儒哥哥”,孟敬儒身子一僵——怎么这样巧,刘美欣这时候也出来了?   方琮珠转头朝校门口那边看了过去,就见着穿了浅蓝色衣裳的刘美欣朝这边跑了过来,她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乌黑的头发里戴着一支闪亮的钻石发簪。这发簪与她表演时穿的白色纱裙很配,可是现在她穿的那件浅蓝色衣裳有些素净,瞧上去就有些不搭。   “敬儒哥哥,你是来接我的吗?”   刘美欣气喘吁吁跑到了孟敬儒面前,脸上露出了欢喜神色:“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孟敬儒有些尴尬:“我送一个朋友回酒店,刚刚好路过这里。”   “哦……”刘美欣有些失望,只不过她迅速抬起了头:“那也很巧啊,敬儒哥哥,你送我回去吧。”   孟敬儒抬眼看了看前边不远的那辆轿车:“你家的司机在那边等你。”   “我才不要他送我呢,敬儒哥哥过来了,我为何还要他送?”刘美欣朝着孟敬儒愉快的笑:“我这就去和司机说一句,让他送了我同学回去。”   也不等孟敬儒开口,她迅速跑了回去,拉住了唐菀言的手:“菀言,我让我们家司机送你到家里。”   唐菀言挣扎了一下:“不,不用了,才一条街不到,我自己走一走就好。”   她朝方琮珠那边看了看,低声道:“你可要注意好你的孟大哥啊,那个姓方的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刘美欣不以为然的笑:“放心了,孟大哥可不是那个林思虞,随随便便就能被她勾了过去的!”   她家与孟家算得上是世交,从小她就认识孟敬儒,这么多年的朋友了,还挡不住一个方琮珠,那真是可笑。   刘美欣和司机说了一句,让他自己回去:“孟家的大少爷会送我回来。”   司机会意:“好的,我回家与夫人说。”   唐菀言慢吞吞的朝方琮珠他们那边走了过去——这是她回家的路。   经过方琮珠身边,唐菀言怨毒的看了她一眼。   若说方琮珠生得很美,唐菀言一点也不赞成,她也不过是比别人肌肤颜色要白一点,眼睛要大一点,鼻子挺一点,嘴巴小一点而已,除了这些她还有什么令人着迷的地方?可偏偏那些男人一个二个的都喜欢她!   她一点也没看错,那个孟敬儒看方琮珠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神情,绝对就是倾慕。可是刘美欣竟然一点也看不出来,这莫非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   刘美欣是她的好朋友,她不能看着刘美欣重蹈她的覆辙。   “敬儒哥哥,我们走吧。”   刘美欣交代过司机,奔了回来,直接站到了孟敬儒与方琮珠的中间。   刚刚唐菀言的话给她敲了一记警钟,这个方琮珠,已经把唐菀言心仪的林思虞给勾走了,她一定要防微杜渐,不能让方琮珠又搭上敬儒哥哥。   方琮珠看了一眼刘美欣,微微一笑:“大哥,我们回去罢。”   方琮亭点了点头:“好。”   孟敬儒拦住了他们俩:“我送你们。”   “孟大哥,复旦离我家里没多远……”方琮珠的话还没说完,孟敬儒便打断了她:“再没多远也有三条街,我这汽车四个轮子,随便滚一滚就到了,你和琮亭走路可得把腿都走断。别说多话了,上车吧。”   “我们可以坐黄包车。”方琮珠也很坚持。   “这时候黄包车少了,你等很久不见得有。”孟敬儒看了一眼方琮亭:“琮亭,你带琮珠上车罢。”   刘美欣咬着厚嘴唇,气哼哼的走到福特车旁边,拉开前边车门,爬上去坐在副驾驶上。   方琮亭拉住方琮珠的手:“走罢,咱们搭个顺风车,敬儒兄家里财大气粗,出得起这一脚油费。”   方琮珠嗤嗤一笑:“大哥你真是会说话。”   既然方琮亭也想坐车,那她就陪着坐一程便好,反正也不是单独送她回家,没必要这样紧张——副驾驶座的那位刘美欣小姐已经宣示了她的主权,她这样积极主动而自信,自己搭一程顺风车应该也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孟敬儒坐在司机的位置上,眼睛朝后边看了过去,见着方琮珠低头钻进车,头发垂了下来,露出一段洁白的脖颈,柔和而细嫩的肌肤让他的心忽然就砰砰乱跳了两下,再也没办法移开眼睛。   刘美欣坐在旁边,斜眼看着孟敬儒的表情。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后边,这是在打量方琮珠吗?她想起了方才唐菀言的话,心里头好一阵不舒服。   难道方琮珠她……刘美欣咬住了嘴唇,心里有些生气,这个方小姐难道没长眼睛吗?自己与敬儒哥哥有多么亲近,她还想进来插一脚吗?   “孟先生,谢谢你。”   方琮珠见孟敬儒一直看着自己,笑着提醒了他一句:“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罢,明日我还得要上八节课呢。”   “八节课?”孟敬儒有些奇怪:“琮珠你怎么这么多课要上?”   方琮亭很是得意:“琮珠除了在数学系上课,还要上艺术系的课,她是我们复旦第一个选修两种专业的人!”   孟敬儒惊讶无比:“琮珠,你可真是好志气!怎么忽然想到要学艺术?这门功课可不仅仅努力就可以,艺术系愿意收你,说明你有这方面的天赋啊。”   方琮亭更是得意:“那可不是?系主任看到琮珠的刺绣和她的画,当即就允诺了她来选修课程,现在琮珠可是忙得很,每天至少有五节课,还要八节课的,有时晚上都要上课呢。”   “晚上都有课?”孟敬儒有些心疼:“琮珠,何必这样拼?”   “趁着年轻的时候多念点书充实自己,如果不来学校上课,在家里躺着睡觉也是浪费了。”方琮珠笑了笑:“我希望到了年老的时候回顾过去不至于懊悔,觉得自己庸庸碌碌浪费光阴。”   孟敬儒敬佩的看着她,心中全是欣赏。   方小姐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别的女人跟她一比,黯然失色,简直是萤火虫与月亮的差别。   “琮珠,你哪几个晚上有课?我来送你回去。”   “啊,不用了,有我大哥和翡翠呢。”方琮珠赶紧婉拒,她不想欠孟敬儒太多。   刘美欣在旁边听着,心里泛着酸。   孟敬儒就没把她当一回事么?从来就没有主动提出送她回家,可是现在却有说有笑的要送这个方琮珠,真是气死人了。   “方小姐说不用你送呢,敬儒哥哥。”   刘美欣特地把后边四个字的称呼咬得很重,她要让方琮珠听清楚,孟敬儒是她的敬儒哥哥,不是她方琮珠的。   “是的,不用麻烦孟大哥了。”方琮珠点了点头:“真的不用麻烦,艺术系晚上的课也说不准要上到什么时候,毕竟要画完一幅画是不可能规定时间的。”   “好吧。”孟敬儒转过身:“那你路上小心。”   虽然心里很想送她,可既然方琮珠已经拒绝了两次,他也不想勉强她。   汽车很快就开到了江湾别墅,方琮亭兄妹两人下了车,站在路边和孟敬儒挥手:“谢谢你啦,敬儒兄。”   孟敬儒的目光落在了方琮珠身上,似乎粘着在那里,舍不得移开。   一直目送着方氏兄妹进了那扇欧式大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出神的看着方琮珠的背影。   那么窈窕纤细,走起路来却脚步坚定,他似乎能听到她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踏在他的心坎上。   “敬儒哥哥,咱们走吧。”   刘美欣伸出手拉了拉孟敬儒的衣袖:“人家早就进去了,安安全全的到家啦。”   孟敬儒转过头来,看了看刘美欣:“美欣,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情。”   笑容从刘美欣嘴角漾起:“敬儒哥哥,你要说什么?”   她有些娇羞,低下了头。   这样的月色,两人并排坐在汽车里,一种无形的暧昧充斥着整个汽车车厢。   “你年纪也大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咱们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顾忌,我要顾虑到你的名声,要与你保持好距离。”孟敬儒看了一眼刘美欣,就见她低垂着头,黑色头发里的水钻发簪闪闪的发着亮。   “怎么了?”   没有得到刘美欣的答复,孟敬儒有些奇怪:“美欣,你说话呀。”   眼泪一滴滴的落在她的裙子上,将那抹浅蓝变成了深蓝,眼泪越来越多,那一抹沉沉的颜色越来越深。   “美欣?”孟敬儒有一丝紧张,他最见不得人掉眼泪,看到刘美欣忽然哭了起来,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美欣,你是怎么了?”   “敬儒哥哥,你是不喜欢我了,对吗?”刘美欣吸了吸鼻子:“我记得小时候你带着我在花园里玩,我说我很喜欢你,你说你也喜欢我的。”   孟敬儒有些尴尬:“我没有说过这句话吧?”   小时候?小时候的事情他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那时候他到刘家去的次数并不多,怎么在刘美欣口里,好像两个人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长大一样。   “你说过,说过。”刘美欣有些着急,抬起头来,眼泪在脸上恣意的流着:“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姐姐捉弄我,她说咱们一起捉迷藏,我躲了起来,可是她一直不过来找我,后来我被蜜蜂蛰了,一直在哭,你从那边过来,带着我去找花匠,让他帮我看看怎么才能消肿止痛……”   她一边说一边哭,非常伤心:“那时候我觉得你真是世上最好的人,我跟你说我喜欢你,敬儒哥哥,你笑着说我也喜欢你,美欣妹妹。”   孟敬儒有几分窘迫,这件事情他可真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可刘美欣说得这样有鼻子有眼的,让他一时间有一种恍惚,似乎真有这么一件事情。   “你也说过那是小时候的事情,童言无忌,咱们肯定说过不少乱七八糟的话,可现在咱们都长大了啊,总不能拿着小时候的事情来说。”孟敬儒无奈的转过头,躲开刘美欣的逼视,发动了汽车:“我们都是大人了,怎么还能把小时候的话当真?”   “可我确实是当了真啊。”   刘美欣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孟敬儒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拒绝她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拒绝自己?难道自己配不上他吗?   从包里拿出手帕,刘美欣擦了一把脸,可是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不住的朝下边流。   “美欣,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可是我们真的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来往密切了。”孟敬儒一边开车,一边耐心劝导她:“以后你要订婚结婚的,万一被你未来的丈夫听到闲言碎语那可就糟糕了。”   刘美欣把手帕咬住,心里拧巴得成了一根麻花。   见她不再说话,孟敬儒自以为已经说服了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加大油门,汽车朝前边飞驰而去。   当汽车停在刘家大门口的时候,刘美欣一把推开车门,一只脚下了车,一只脚在车上。   忽然,她探过身子,抓住孟敬儒的手,用力咬了一口。   “哎呀!”孟敬儒惊呼出声:“美欣,你这是作甚?”   “以后我的丈夫就是你!”刘美欣从汽车上跳了下来,站在车门边,挑高了眉毛:“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嫁给别人,我只喜欢你一个!”   “美欣!”孟敬儒有些苦恼,他一只手扶住了方向盘,一只手抵住了额头:“你喜欢错人了,我不是值得你喜欢的人。”   “没错没错,你就是我喜欢的那个人!”刘美欣冲着他生气的喊了一句:“我这一辈子一定要嫁给你,一定!”   说完这句话,她“蹬蹬蹬”的朝大门跑了过去。   孟敬儒伸手抚摸过手背上的那个压印,心里一阵慌乱。   他从来没想过刘美欣竟然有这样的心思,从小孟家刘家关系不错,可还没好到要谈婚论嫁的地步——若是真那样好,双方的父母早就给他们订了娃娃亲。   父亲很不喜欢刘裕之,说这个人很势力又狡猾,不是个值得深交的人。母亲与刘夫人虽然是麻将搭子,可也不喜欢她的风流。   而他——从小就认识了刘美欣,但从来就没想过要与她结婚。   初秋夜月色朦胧,如水的月华照着地上,冷冷的泛着光。   孟敬儒坐在汽车里想了一阵,最终关上了车门。 第33章 弄潮儿碧血丹心   艺术系的画室里, 架了很多快画板,最前边坐着一个老者,正佝偻着身子在那里, 眼睛盯着前边的一处, 不敢有分毫的移动。   学生们手里拿了铅笔不住的在画纸上刷着, 不时探着头看看前边那位老者,又在画纸上涂涂抹抹。   方琮珠的画板架在中间,她的画纸上已经完成了老者的雏形,正在做最后的修改。   邓主任从画室外边走了进来,逐个的检查着学生的画作, 看到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就指指点点一番, 让他们注意修正。   素描是艺术系的入门课程, 自从西方绘画引入中国,这门课程也开始普及起来,上了一个多月的课,素描算是基本上讲解到位, 剩下的都只是学生自己绘画与揣摩了。   素描对于方琮珠来说并不难, 初中的美术课上学过些皮毛,后来研究生和博士生时代也要求有素描和彩绘人体各种器官的课程和作业, 用铅笔和圆珠笔一起进行构图, 将每一条肌肉每一根血管都体现出来,经过这种专业磨炼再回过头来学这个年代的素描,对她来说是毫不费力, 拿起铅笔来绘画,游刃有余。   邓主任经过方琮珠的身边,看了看她的素描,点了点头:“很不错,非常不错。”   他没想到过方琮珠竟然能这般写实的把老者的形象画出来,跃然纸上,而且与一般的素描不一样,她的似乎真实到了每一个细节,尤其是脸上的肌肉,表现得非常到位,就是他都不一定能画得如此真实。   “方琮珠,你真是有这方面的天赋。”   邓主任赞扬了一句,不得不承认,这个姑娘有艺术细胞,最近学的水粉画,方琮珠同学的构图是班上最新颖别致的,可能跟她精于刺绣有关,她都不用到实地去考察,全凭脑子里的想象就能构思出一幅风景图来。到野外写生,她的视野角度永远是同学里最好的,像她这样的学生,只要肯钻心研究,前途不可估量。   可惜的是她的主专业竟然是数学系,肯定分不出太多的时间来学艺术,只不过能学到她这般水平,也差不多了。   画纸上的老人瘦骨嶙峋,肌肉似乎贴紧在骨骼上,眼眶深陷。   “你注意下耳廓这边的阴影。”他倾身过去指点:“稍微暗了些,从你这个角度看,灯光应该没有这样暗。”   方琮珠点了点头,拿起橡皮轻轻擦去那块黑色,开始用铅笔慢慢打阴影。   邓主任看着她画了几笔,除了赞叹还是赞叹。   方琮珠算是第一批完成画作的人,当她走出去的时候,翡翠和方琮亭已经在楼下等她。   “琮珠!”方琮亭见她出来,非常开心的迎了过来:“今晚出来得早一些。”   “嗯,素描画顺手就比较快。”   翡翠笑眯眯的点头:“那是我们家小姐聪明。”   三个人朝着外头走,刚刚出了艺术系那幢楼,就见迎面走来了一个人。   “思虞?”方琮亭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林思虞有些许吃惊,他瞄了方琮珠一眼,迅速转过头去:“恰巧路过。”   几天之前,他听说艺术系有不少课程安排在晚上,赶紧托人找了一张艺术系的课程表,比对着数学系的看了下,发现每周二和周四晚上,方琮珠都有课要上。   上海滩的晚上不适合一个女子孤身行走,林思虞心里头想着,自己要偷偷的跟在她身后将她安全送回家。   今晚是他第一次过来艺术系这边探路,没想到正好与三个人打了个照面。   “恰巧路过?”方琮亭有几分不相信:“这么巧?”   林思虞避开了他的问题:“方小姐上课要上到这么晚?”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啊,艺术系有两个晚上的课程。”   “琮亭,你最近这么忙,就让我帮你来接送方小姐吧。”林思虞很认真的提出了请求:“你那青年剧社排练演出够你累的了。”   方琮亭看了一眼方琮珠:“我倒是求之不得,可那得要问问琮珠的意思。”   毕竟孟敬儒想接送她,都被琮珠拒绝了呢。   “琮珠,你……”   “大哥,既然你事情忙就不用来接我了,我与翡翠一块儿走就是了。”   方琮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给了另外一个答案。   “你们俩……”方琮亭摇了摇头:“不行,那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呢,我们俩坐个黄包车,很快就到家了。”方琮珠拉了拉方琮亭的胳膊:“大哥,你就忙你的去罢。”   琮珠没有正面拒绝,看起来她并不排斥林思虞,方琮亭笑了笑,点了下头:“好的,到时候我可不会来了啊。”   心里暗暗的想着,到时候把琮珠下课的时间告诉林思虞,他若是有心,自然知道怎么办。   “思虞,你今晚有什么事情没有?”方琮亭冲着林思虞挤了挤眼:“要是没事情要做,我请你们去吃宵夜。”   “好啊,正好剧本还有些细节要补充,咱们一块儿聊聊。”   林思虞很愉快的答应,低头看了下地面,四个人影似乎连成了一块,黑乎乎的一个整体,亲密无间。   四个人走到常去的那间小饭店,此刻正是人多的时候,老板带他们去了楼上的雅间,方琮亭点了几样小菜,又让他烫一壶米酒过来:“不要太热,温一温就够了。”   “大哥,别喝酒了。”   方琮珠慌忙制止,方琮亭酒量似乎不怎么好,上次兄妹两人回老家过中秋,他们兄妹三人陪着方正成和方夫人喝酒,才喝了三杯米酒,方琮亭就有些醉意,他们说话间他已经撑不住想要睡觉——还好他的醉相倒也不难看,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纯粹的想睡觉。   方夫人还微带嗔怪的责备了方琮亭几句:“从小就这个酒量,还要逞能。”   现在听着方琮亭说要一壶米酒,方琮珠自然要制止他,要是醉了,翡翠和她扛不动。   “琮珠,咱们有四个人,我少喝点酒,你们三个多喝一杯也就够了。”方琮亭挥了挥手:“没事,一壶没多少。”   酒菜没多久就端了上来,正宗的农家米酒,甜润可口,方琮珠觉得和上辈子喝的饮料有些差不多,只不过她依旧还是担心方琮亭,两杯下肚,眼见着他的脸就红了起来。   “大哥,你别喝了。”   方琮亭放下酒杯:“行,琮珠你说不让我喝,那我就不喝了。”   他伸手指了指林思虞:“思虞,你酒量好,那就是你陪琮珠喝酒了。”   林思虞举起酒杯朝方琮珠晃了晃:“方小姐,我敬你。”   他的目光里含着说不出来的深意,方琮珠觉得她能读懂,可又不愿意去懂——虽然她与林思虞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可她不想这么快就进入另外一种关系。   若仅仅是简单的谈一场恋爱,林思虞也好,孟敬儒也罢,都是可以发展的对象,两个人都很帅气,一个有才一个有财,随便挑一个,都会让很多少女羡慕。可方琮珠却不愿意只是谈谈恋爱而已,她不仅需要灵魂伴侣,也需要解决家庭障碍。   她不知道孟敬儒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可孟家是上海滩有名的富豪,总不至于会同意自家长子娶一个离异的女子,而林思虞——他的父母亲实在是太令人糟心了,她根本不想和他们再打交道。   可是,她却没办法直接干脆的拒绝林思虞的那份情意,就如拒绝孟敬儒一般。   方琮珠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   看到林思虞举杯敬酒,她也举起酒杯来:“谢谢你,林先生。”   两个人的酒杯在空中,还隔着一段距离,翡翠的酒杯从旁边插了过来:“我也祝林先生。”   她的酒杯冲在前边,正好挡住了方琮珠的酒杯。   林思虞怔了怔,旋即明白了翡翠的意思。   这个忠仆对他很痛恨,毕竟以前他伤方琮珠太深。   他将酒杯收了回来,仰起头来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自己酿下的苦酒,就必须自己承受。   放下酒杯时,一颗心越发沉重,仿佛心事里浇筑了水泥砂石,渐渐的沉积下去,落在底部形成了一个极大的石台,将往事尘封在里边。   方琮亭斜靠着座椅看方琮珠与林思虞饮酒,双颊有些微红。   他想起前些日子回苏州的时候,母亲拉着他的手叮嘱:“你可要好好照顾琮珠才是,她已经和林思虞离了婚,身世可怜,你这个做大哥的不怜惜她,她在上海过得也不会愉快。”   莫名其妙被母亲这么说了一顿,方琮亭有些不解:“母亲,我对琮珠很好的。”   “若是真对琮珠好,那你就要想办法给她寻一门合适的亲事。”方夫人的眼圈子都红了:“一个女人没有依靠怎么行,总不至于让你这个做大哥的养她一辈子。你在复旦大学认识的人多,看看谁合适琮珠,我们不考虑家境,只要对琮珠好就行。”   在方夫人的眼里,离婚的女人已经掉价,有人要就谢天谢地了。   “母亲,你说什么呢,琮珠肯定能找到她的爱人。”   方琮亭根本不能理解方夫人的想法,他觉得琮珠完全有大把的机会挑选——人家孟敬儒家财万贯,他都不嫌弃琮珠离过婚哪。   若用墙头草形容一个没有骨气摇摆不定的人,方琮亭觉得这三个字可以用到他身上。   在孟敬儒和林思虞之间,他一直没办法下定决心帮一个人而否定另外一个。他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无耻,想要在方琮珠做决定前将两个人都帮她吊着,哪个都舍不得撒手。   每次孟敬儒过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孟敬儒很配自己的妹妹,然而林思虞出现,他又觉得林思虞似乎也很适合琮珠。如果他是一个女人,方琮亭认为肯定会被人骂水性杨花,幸得他是个男人,没有这样多的烦恼。   “思虞,你方才说有什么地方要小小调整?”   “我觉得有些台词要晦涩一点点,毕竟最近上海的形式不太好。”   林思虞皱了皱眉,上回去《申报》送稿件,主编郭子良语重心长的跟他说,让他不要对时局进行过多点评:“以前的容忍度比较高,最近新闻出版局那边好像审查严格多了,前几日才接了通知,这些内容是不得出现的。”   他拿出了一张纸来,上边密密麻麻的写着一大堆文字,首当其中就是“时政评论”。   “你的稿件非常好,但现在却属于限制题材,我们也不好和新闻出版局对抗,只能找你来商量一下。”郭子良皱着眉头望向他:“我知道你靠着写稿来挣生活费,也很爱惜你的文才,不如这样,你先暂时不写时评,来主持一个专栏,就当是《申报》的正式编辑,每个月给你三十块鹰洋的薪水,你觉得怎么样?”   “好像专栏是每天都要回读者的信件?”   他掂量了一下,专栏每天都要回一篇文章,这样也太廉价了。   “不是每天都要回,我们会一次给你七封读者来信,你可以一次写完,一周结稿一次。”郭子良笑眯眯的望着他:“专栏回信很简单的,不过四五百字就差不多了,而且很多话都是重复又重复,没人会在意这些的。”   “什么专栏?”林思虞觉得自己很没骨气,听说四五百字就可以打发掉一封来信,他感觉可以试试。   郭子良拿起一份《申报》,指了指一个版面:“红颜泪。”   林思虞拿起《申报》看了一眼,几乎要喷饭。   这是解答广大女性的情感痛苦的专栏——他一个婚姻失败的男青年,主持情感天地?林思虞觉得郭子良实在高估了他的实力,他现在还处在求之不得的痛苦状态中呢,他去帮别人解决情感问题,谁又来帮他解决心结呢?   “怎么了?”郭子良依旧是一脸笑眯眯的:“时戈啊,我可是为了你好,在封禁的这一段时间里,《申报》只会刊登一些拍政府马屁的文章,你肯定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罢?若你不再写稿,那就会丢了一份稳定的收入,还不如换个名字写点不痛不痒的专栏文呢。”   林思虞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郭子良给他取了个女性化的笔名:杨思思。   “记住,千万不要露出犀利的笔锋,就软绵绵的写几句安慰的话,出主意的时候也最好避免鼓动她们自强自立……”郭子良似乎看出了林思虞眼中有不同意的神色,他嘿嘿的笑着:“能写信请别人帮她们解决情感问题的女人,一辈子也不会自强自立的,你鼓励她们也没有用,她们就是菟丝花,必须依附男人生活。”   好像有些道理,就如方琮珠,她是绝不会写信去《申报》的专栏来寻求帮助的。   “你要记住时评是被限制题材……”   从《申报》回来以后,这句话一直压在林思虞的心坎上,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给方琮亭写的话剧,里边有些尖锐的话批评这个社会。   万一被盯上就糟糕了。   林思虞一直想找方琮亭说一说,让他把那几句话改一改,没想到方琮亭每天都忙得找不到身影,今晚刚刚好碰上了,就趁机提出来要改写一下。   “改台词?”方琮亭挑了下眉毛:“为什么要改成晦涩的?我们就是需要振聋发聩的效果,要让民众明白,他们处于一个多么水深火热的境地!”   “琮亭!”林思虞有些着急,双眼盯住了方琮亭:“我实话告诉你,现在《申报》都不收时评了!新闻出版局这边卡得紧,据说是上边的授意,究竟是哪些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方琮珠听了这话,一颗心提了起来。   林思虞这意思,上边开始要抓紧形势思维这一块了?她忽然想起了《纪念刘和珍君》里的句子“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辗转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攒射中”。   她非常害怕,害怕上海也会如同北平那般用枪弹对待要求民主进步的大学生。   而她的大哥,就是这些人里的一员。   “大哥,你听林先生的话罢,把那些台词改一改。”   “改?怎么可能改?就算改了台词,这思想也是改不掉的!”可能是喝了些酒,方琮亭忽然有了一种勇气,冲着方琮珠和林思虞嚷嚷起来:“一个国家的民主和文明,不是会自然而然发生的,必须是经过斗争才能得到!”   “大哥,我们知道这些道理,可是能避免流血斗争,不是更好吗?”   方琮珠有些悲哀,她发现方琮亭正一步步的奔上他原来的轨道,然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又一次重蹈覆辙。   “琮亭,你要想想琮珠的心情,想想你父母的期望,你难道要用自己的鲜血去唤起民众的良知吗?”林思虞的心也很难受,他虽然也向往民主自由的新国度,可让他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献祭自己的生命,他自付还没有方琮亭的坚决。   翡翠站起身,一声不吭的给方琮亭的杯子里倒了一杯酒:“大少爷,你这样豪情万丈为了老百姓着想,翡翠敬你。”   “你瞧,你们瞧,翡翠这才是真正了解我的人!”   方琮亭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是的,大少爷,我了解你,你是为了国家的富强百姓的自由而奋斗。”翡翠又给方琮亭倒上了一杯酒:“翡翠再敬你一杯!”   “翡翠?”方琮珠瞥了一眼翡翠,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这是想把方琮亭灌醉,好让他不再嚷嚷,乖乖睡着就好。   果然,再喝两杯,方琮亭不胜酒力,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方琮珠看了一眼林思虞,低声问:“现在的形势真的这样紧了?”   林思虞点了点头:“是的,我连时评都写不了,现在改着给《申报》写情感天地的专栏文章了。”   “《三明书店》那边呢?”方琮珠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林思虞惊诧的望向她:“你知道我在给《三明书店》写稿?”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的,我还拜读过林先生的《思语小刊》。”   听她这般说,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都是胡乱点评的,不是特别精细……”   “我觉得写得很好。”方琮珠冲他笑了笑:“其实要让这个社会发生变革,思想的变化也是很重要的,要让百姓明白道理,让他们站起来为自己的平等自由民主而奋斗,否则,只靠着知识分子们为他们奋斗,是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平等自由。”   “对,确实如此。”   林思虞点了点头:“我觉得你大哥太过理想化,他觉得只要通过演几部话剧,就能让老百姓明白这个社会为什么不公平,应该怎么样去做,这是不可能的,思想意识形态需要长时间的潜移默化,而且在冲突里还会有流血和牺牲。”   “是的。”方琮珠无奈的看着方琮亭:“我又不能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让他出来,只盼着咱们多与他说说,让他放弃那种飞蛾扑火的尝试。”   听她说到“咱们”两个字,林思虞不免心中微微一荡。   她的意思,自己和她……是在一起的?   方琮珠没听到回话,抬眼看向林思虞,见他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她不由得有些赧然:“林先生,怎么了?”   林思虞猛然醒悟过来,连声道:“没事,没事,我在想要不要现在送你大哥回去,让他这样趴着也不好。”   “行。”   方琮珠点了点头站起来:“翡翠,你过来帮我扶着点。”   林思虞默不作声,一把抓住方琮亭的胳膊扛在肩膀上,一只手围过去抓住了他的腰:“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林先生,这……”   “我力气比你们要大,再说你们扛着他也不方便。”   林思虞没等方琮珠回话,扛起方琮亭朝楼下走了过去。   老板娘瞧着几个人出来,笑得满脸春风:“哟,方先生这是喝醉了?看着妹妹妹夫成双成对的,他心里头羡慕借酒浇愁?”   方琮珠让翡翠从包里拿出钱来付账,尴尬的笑:“我兄长酒量不好,偏偏又要和我们拼酒,这不就醉了?”   她看了一眼走在前边的林思虞,心中暗道,在老板娘眼里,她和他还是一对儿呢。   “哟哟哟,方先生着急什么,他人才好性格又不错,还怕找不到如意的女郎?”老板娘将找的零钱递回给方琮珠,一边啧啧的称道:“方小姐,你和林先生可是天生一对,再也没有比你们更配的了。”   这时候有些晚,街道上行走的人已经不多,几个人走出了小饭店,朝前边走了一段路程,恰巧遇着一辆黄包车朝这边奔过来。   林思虞招了招手,车子停了下来。   “先生,小姐,要用车?”   “麻烦你先把两位小姐送去江湾那边。”林思虞指了指方琮珠和翡翠:“还不用跑三条街,八个铜元差不多了。”   “你先送我大哥回去吧。”方琮珠有些担心的看着方琮亭,生怕他忽然一张口就呕吐一地:“我和翡翠继续朝前边走就行,也没多远的。”   “不,你们先走。”林思虞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把铜元来:“麻烦送她们到江湾那边,你再原路返回来接我们一趟。”   拉黄包车的点了点头:“好嘞好嘞。”   “方小姐,你和翡翠先回去吧,夜上海不是你想象里的那么安全。”林思虞果断的制止了方琮珠的推托:“你们别再多说了,快些上车罢。”   方琮珠看了方琮亭一眼,和翡翠登上了黄包车:“那你们稍微等等。”   可能是因着还有一趟生意,黄包车夫跑得飞快,才一会儿工夫就过了一条街。方琮珠与翡翠坐在车上,只觉得冷风嗖嗖的,毕竟已经到了秋天,自然要比夏天凉快。   刚刚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就听着一阵喧哗的声音。   两辆没有车顶的汽车朝这边开了过来,车上的人都穿着统一的制服,貌似是她在宝兰庭门口见着的那种衣裳,上回在三明书店抓人的,好像也是穿着这种服装,那这车上应该都是巡捕。   汽车“呜哇呜哇”的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瘆人,翡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小姐,这些是什么人?”   “应该是巡捕吧。”方琮珠瞟了一眼,汽车开得飞快,从她们身边过去了。   “是啊,就是那些杀千刀的巡捕!”拉黄包车的人忍不住插嘴了:“这些人就是上海的瘪三!说是要保护上海市民的安全,可谁知道他们暗地里干了些什么事情!跟青帮那些人有什么差别?不对,我还说差了,青帮那些人至少还讲点义气,这些人是一点情义都不讲的,有奶就是娘!”   这黄包车夫肯定是吃过巡捕的亏,否则也不会这般愤恨。   巡捕房是上海滩的特色,这个年头的巡捕,充当着警察的角色,一般只是在租界里行使职权,而警察只是政府派在公共区域的一种市政人员,但是他们的权力却远远没有巡捕大,很多时候巡捕房甚至能出租界来干预政府捉拿要犯。   “这么晚出动了巡捕,肯定是哪地方又能敲得到一笔钱了。”   黄包车夫拉着车,愤愤不平:“他们哪里会真正管事?就会知道敲诈勒索,不知道现在是哪里又有油水好捞,他们这才急匆匆的赶过去。”   方琮珠心里想,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情,但愿以后方琮亭被抓住,能够花钱将他救出来。   黄包车很快将她们送到了地方,方琮珠下了车,拿了一把钱出来给那个黄包车夫:“麻烦您去将我大哥他们接回来。”   黄包车夫怔了怔,没想到这位小姐如此信任他,提前就给了车钱。   他答应了一声,拉着车飞快的朝回跑了过去。   方琮珠与翡翠站在大门口,有些担忧的看着冷清的街道。   方才巡捕房的汽车喇叭声真的令人心上心下,方琮珠甚至有片刻的恍惚,揣测着那些人是不是去抓方琮亭的。   好在没过多久她便见着那黄包车朝大门口跑了过来。   林思虞扶着方琮亭下车,方琮珠赶紧迎了上去:“林先生,你快些回去罢,天色不早了。”   “我把琮亭送回去。”林思虞扛起方琮亭一只胳膊朝前边走。   “林先生,谢谢你。”方琮珠跟了过去,搭了一把手,抓住了方琮亭另外一只胳膊。   “方小姐,我与你大哥这么要好的朋友,他喝醉了我当然要送他回来,不值得你道谢。”林思虞看了方琮珠一眼。   此刻已经是八月二十多,下弦月淡淡清辉照着她的脸,挺拔的鼻梁下有一点点暗色的阴影。   “无论如何要谢谢你。”   方琮珠低声说了一句,两个人合力把方琮亭扶进了起居室。   李妈听到动静赶紧走了出来,见着方琮亭喝得跟一摊泥般,不由吃了一惊:“哟,大少爷这是怎么了?怎么喝了这么多?”   “李妈,你快些去弄些醒酒汤来。”方琮珠吩咐了一句,自己去了厨房那边烧开水。   林思虞坐在沙发上,看到一脸通红倒在那里的方琮亭,心中隐隐担忧,像方琮亭这种一往直前的,只怕迟早会出事的。   作为他最好的朋友,林思虞肯定不愿意看到方琮亭发生不幸,他一只手撑着脑袋,默默的想着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方琮亭不那么激进。   方琮珠从厨房端了洋瓷脸盆出来,眼睛落到沙发上的两个人身上,林思虞正皱着眉头望着方琮亭,看起来是在为好朋友担心。   “林先生,你且朝旁边让让,我给大哥来洗把脸。”   方琮珠绞了一块手帕,轻轻的擦拭着方琮亭的脸孔。   方家人的基因不错,方琮亭是个帅气的美男子,他的眉弓弯弯,眼睛稍稍有些陷进去,显得鼻梁比较高。   像这样的民国高富帅,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投身于血雨腥风之中,从事那最危险的事情,若是站在旁人的立场,她一定要赞扬他有宽广的胸怀,有心忧天下的志向。可是方琮亭的身份是她的大哥,她至亲的人,经过这半年的朝夕相处,方琮珠已经将他当成自己真正的亲人,她不可能再用旁人的立场来看待方琮亭投身革命这件事。   “这可怎么办呢?”她拿着手帕轻轻擦拭着方琮亭的脸孔,眉目间满满都是忧愁。   她的声音轻柔,似乎是在呓语,包含着深深的关怀,听得林思虞心中一颤。   那般善良的姑娘,那样温柔的声音,能让人忍不住想答应她的一切要求。   “咱们慢慢来,一起让他改变这种思想,即便是让他变得温和一点都行。”林思虞伸手将方琮亭的头发拨开了些,露出了他清秀的眉弓:“你大哥的出发点是好的,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他是一个勇士。”   不知道这样向方琮珠解释能不能让她听懂,至少应该会让她心里好受一点。   “嗯。”方琮珠点了点头,直起身子向林思虞笑了笑:“谢谢你。”   “不客气。”林思虞抬头看方琮珠,眼里全是真诚:“我是你大哥最好的朋友,我不会扔下他不管。”   两个人一起把方琮亭洗了下手脸,李妈端了醒酒汤出来,大家一齐给他灌了下去,这醒酒汤还真是奏效,才过了一阵子,方琮亭睁开了一只眼,眯着看了看林思虞,又看了一眼方琮珠:“咦,我这是在哪里?”   “大哥,你这是在家里啊!”   方琮珠又好气又好笑:“下次你可别喝多了,看看你都醉成什么样子了?”   “在家里啊?”方琮亭伸手摸了摸沙发:“嗯,确实是咱们家的沙发。”   林思虞站起身:“琮亭,既然你已经醒了,那我就告辞了。”   “哎哎哎!”方琮亭挣扎着要坐起来,林思虞赶忙伸手扶住了他:“你且坐稳。”   “还回去干嘛啊,这都什么时候了?”方琮亭伸手指了指楼上:“你就留下来住一宿再走,明天咱们和琮珠一块儿去上课。”   林思虞身子僵了僵,站在那里没说话。   “怎么了,思虞你如何这样小家子气了?到我这里住一宿有什么要紧的?我们家又不是龙潭虎穴。”方琮亭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走,走,咱们一块儿上楼去。”   林思虞赶紧伸手扶住了他:“琮亭,你且当心脚下。”   方琮亭脚下步子还有些轻飘,林思虞索性将他扶上楼梯:“走,琮亭,我扶你回卧室。”   “思虞,留下来就留下来,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前我留你,你不肯,现在……”方琮亭仗着一丝丝醉意,在林思虞耳边轻声道:“你就不想为了琮珠留下来?”   林思虞的身子僵住了,一双脚怎么也提不动。   “怎么了?不想留下来?”方琮亭呼出了一股淡淡的米酒味道:“算了,就当我没说。”   “我现在这个身份留下来有些尴尬。”林思虞摇了摇头:“再等等吧,等到方小姐真能接受我那一日,我一定会很开心的留下来的。”   他扶了方琮亭上楼:“感觉怎么样?还要不要喝一盏醒酒汤?”   方琮亭摆了摆手:“不用了,我现在想瞌睡。”   “那我走了。”林思虞踱步走到了门口,方琮亭喊住了他:“什么时候你才能重新做我妹夫?”   林思虞看了他一眼:“如果有缘分,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有那个机会。”   走到楼下,方琮珠刚刚好从起居室那边出来,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你大哥睡了。”   林思虞很想盯住方琮珠多看几眼,可却还是没那个勇气,目光匆匆掠过她的脸颊,迅速望向门外。   那里,黑压压的一片,只有街道的路灯惨淡的亮着,现在已经十一点多,夜上海也渐渐的熄了霓虹般的色彩。   “谢谢你。”方琮珠轻声说了一句:“我就不送林先生了,林先生路上小心。”   林思虞点了点头:“方小姐,晚安。” 第34章 秋日宴其乐融融   汽车开进了车库, 熄灭车灯走了出来,看了看那幢三层楼的洋房,一楼的灯火通明。   孟敬儒犹豫了一下, 推开门走了进去。   孟家的格局与方家有所不同, 方家推门进去正对着楼梯上行, 楼梯下边有一处类似玄关的空地,门侧放了一张胡桃木的鞋柜。楼梯下还立着一个高高的粉彩花瓶,插着花束和孔雀羽毛,中西结合的装修风格。   而孟家则全是西式风格的装修,推门进去就是一个极大的会客室, 欧式沙发靠墙摆着, 沙发上的水晶搭扣映着厅中央的水晶灯, 闪闪的发着亮。   他的父亲孟元山, 此时正坐在沙发上喝茶。   “敬儒,你且过来,我和你母亲刚刚商量了一件事情,需得与你说说。”   孟元山抬眼看了一下儿子, 心里颇为得意。   上海滩做生意的几个老朋友的长子都不成器, 每日里只知道斗鸡走狗捧戏子,只将家里的钱不当数, 拼命挥霍浪费, 唯有自己这个儿子,自小就温良恭俭,读书也很用功, 大家都赞他温文尔雅,乃是孟氏俊才。   年纪大了考上复旦,竟没让自己托人花钱找关系,在复旦念商科期间,孟元山将国安路路上的那间蕙锦香交给孟敬儒打理,让他开始尝试承继家族基业。没想到孟敬儒竟然把这间蕙锦香打理得有声有色,甚至比霞飞路上的那一家挣到了更多的钱。   孟元山心里头高兴,在大三的时候就放手将家里一半的产业交给了孟敬儒,让他更多的参与到家族商业里来,孟敬儒一边念书一边打理家里的店面,所有的事情都办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完全不用孟元山操心。   几个做生意的老朋友都在夸赞孟家有个好儿子,真乃是“芝兰玉树,熠熠耀华庭”,这话听得多了,孟元山不免更是得意,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自己身边这一辈子里最好的,别人家都只有羡慕的份儿。   因着将孟敬儒看得很重,故此对他的亲事也诸多挑剔。   孟敬儒才十八的那时候,孟夫人就想要替他张罗亲事,却被孟元山一句话给拦住:“敬儒才在复旦念大一,你这般着急作甚,也该等他大学毕业再说。这世间的好女子多的是,哪里用得这样慌张?还怕我孟元山的儿子找不到合意的媳妇?”   孟夫人虽然很顺从的没有再提这事情,可心里头却还是有些着急,早点完婚早点了结心事,而且她心里盼望着能早些抱上大胖孙子——麻将搭子里有不少人都做了奶奶,只有她的儿子都还没结婚,这事情已经够让她操心的了。   孟敬儒甫才毕业,她便开始张罗着给他相看合适的姑娘,孟敬儒与她说过多次不需要相看,他要自己慢慢的找合意的人,可孟夫人依旧没有放弃对媳妇儿的追求,每次去了别的夫人太太家打牌时,眼睛总是朝人家女儿身上瞄。   “不要我相看,可也没见带个什么人回来给我看!”   孟夫人嘟囔嘟囔着,有些不满:“元山,敬儒今年都二十二了,也不算小了,人家陈家李家孙子都快要抱上两个了,咱们家的连媳妇还没个影子,谁知道他要相看到什么时候?不如咱们帮他一把?”   嘟囔得久了,孟元山也没办法抵制住孟夫人坚定的想法,今晚两个人合计一下,决定这个礼拜日邀请自己的一些老朋友带着女儿过来参加一个秋日野宴,趁着天气好,到自家的院子里摆个自助餐台,顺便让儿子相看上海滩这批名当户对的名媛。   “我就不相信这么多人他一个也看不上。”   孟夫人气鼓鼓的,埋怨着孟元山:“都是你不好,拿这么多店铺给他去打理,哪里来的时间去相看女郎。”   孟元山赶紧赔不是:“是是是,是我不对,我们热热闹闹的把这个秋日野宴办起来,算我将功赎罪,如何?”   孟夫人得意的笑了笑:“那你自己和敬儒去说,我可不想再和他为了这事儿争吵,你这个做爹的一开口,他也只能乖乖的听着。”   当下便喊着家里的小大姐兰芳出去买请帖回来:“大概三四十个也就差不多了,需买那种最好最贵的。”   打发了下人出去,孟夫人一颗心怎么也平静不了,踱步到了二楼,喊了自己的贴身娘姨秋桂过来:“去把纸笔取出来,我看看要请多少人,你再帮我合计该要准备什么菜式,要多少材料,还要不要增加人手。”   没多长时间小大姐买了帖子回来,孟元山和夫人商量着定好人,当下就派了下人出去送帖子——孟夫人觉得做事就得趁热打铁,若是今晚孟敬儒回来吵着不能办这个野宴,被他的理由给蒙了过去,指不定这事情又搁浅了。   请帖都发出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也要下定决心给敬儒操办一下了。   孟夫人等了许久没见着孟敬儒,有些不耐烦,嘱咐着孟元山在一楼会客厅等着孟敬儒回来:“你定要用长者威严压着他,不能让他再推托。”   “我知道的,你只管放心。”孟元山被夫人这一说,也忽然觉得别人家都有了孙子,就自家没有,这事情是有些不对劲,是时候得让孟敬儒娶妻了。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茶水都喝过两盏,总算见着孟敬儒回来,孟元山招了招手让他坐下,准备好好商量着这野宴之事。   “父亲,有什么事情要与我商量?”孟敬儒坐下,从皮包里拿出几张纸来:“这是上次那个香港的马先生给我的,全是英国那边最新的款式,是他们顶级设计师设计的。”   孟元山没有伸手接那些图纸,只是一脸的笑:“敬儒啊,我与你母亲商量着,这个礼拜日要在家办一次秋日野宴。”   “您和母亲决定就好。”   孟敬儒有些诧异,什么时候父母竟然这般时髦了,还学着年轻人办起派对来了,这秋日野宴,不就是Autumn Party吗?   “那日你必须在家。”   孟元山见儿子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赶紧点出重点。   “我必须在家?”孟敬儒摇头:“怎么行呢?家里这么多店铺,我一一巡视一遍,查看店铺的账簿,和伙计们谈谈经营现状,那就差不多大半天了。”   孟元山有些泄气,自己的儿子实在太热衷于经商了,怎么就没想到是该要结婚的时候了?是不是自己平常对他太苛刻一些,以至于他满门心思都是挣钱?   “敬儒,你今年已经二十二了……”   “爹,我明年才二十二。”孟敬儒一本正经的纠正孟元山:“别给我算虚岁,算得我好像很老了。”   每次母亲拿了年龄出来说话,他便知道是要催他结婚了,没想到现在父亲也催上了。   “过了年以后就是二十二,这不就几个月的差别?”孟元山微微有些生气:“你难道就没想过要娶妻生子么?”   “我想过啊,我要找个自己喜欢的姑娘成亲。”   说到此处,他眼前晃过了方琮珠笑意盈盈的脸,心里有说不出的甜。   “可是你到现在还没带个人过来给我们看看啊?”孟元山用不由分辩的口气道:“这个礼拜日,我们家里有一次秋日野宴,你务必要参加!这一日不用你去店铺,我自会派人过去看——反正你得在家里呆着。”   孟敬儒愣了愣,父母的意思,是要给他相亲了?   “我的亲事不用你们操心,到时候……”   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孟元山打断:“你都说了多少次到时候了?你娘都等不及了!就这样定了,你别给我说多话,礼拜日你必须得在!”   说完这句话,孟元山放下茶盏,气哼哼的朝楼梯那边走了过去。   孟敬儒坐在那里,有些发懵。   他一直在想着如何将方琮珠介绍给父母,可是每次回家见到父母的时候,他又没有勇气将她已是离婚妇人的身份说出口,一直这样磨磨蹭蹭的,到现在都没能告诉父母他心里有个爱慕的女郎。   父母这是等不及了,着急想给他找媳妇呢,孟敬儒低下头,心中有些愧疚,都怪自己优柔寡断,没有尽早将自己爱慕的姑娘带回家给父母看看。   “父亲,那日我会在家的。”   孟敬儒追到了楼梯口,朝正在上楼的孟元山喊了一句。   是时候让琮珠亮相了,这件事情不能总是拖着。   毕竟他也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   孟元山停住脚,看了儿子一眼,有些吃惊,刚刚还在推托,怎么这下就想通了?   不管怎么样,敬儒同意就好,他也总算是完成了夫人交代的任务。   “好好好,那你就记着啊。”   他笑眯眯的朝楼上走了去。   孟敬儒站在楼梯口,捏了捏拳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和决然的气魄。   必须是要面对父母亲的时候了——但愿他们能理解自己,接纳琮珠。   回到自己房间,孟敬儒提笔写信。   他想写给方琮珠,可又觉得怎么写都不妥当,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向她表白自己这份热烈的情意。   “致我心中天使一般的琮珠……”   才开了个头,就没办法落笔。   孟敬儒将那张信纸撕下来,揉成一团,丢到了桌子旁边的废纸篓里。   再拿了一本信纸新起一页,可还是写不下去,把天使改成了女神,读起来还是不能表达他的心情。   犹犹豫豫,纸团一个又一个的扔到了废纸篓,磨蹭了半个小时,还是没能写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孟敬儒皱着眉头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动笔给方琮亭写了一封信。   “琮亭老弟,这个礼拜日我们家会办一次秋日野宴,特邀请你和琮珠参加,礼拜日上午九点,我会开车去你家接你们。敬儒”   写信给方琮亭倒是流畅,简单的两句话就交代得清清楚楚。   秋日的阳光洒进了房间,实木地板发出幽幽的光。   小大姐兰芳拿了洒扫的工具推门进来,看了看床铺上边,被子已经折好,铺得整整齐齐。   “大少爷可起得真早。”   她走进了房间,开始打扫,把屋子扫干净,正准备将灰倒进废纸篓里,看到里边满满的全是纸团儿,叹了一口气:“大少爷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的,写了这么多字。”   她好奇的将纸团拿了起来,打开一看,洁白的信纸上就只有一行字。   “啧啧啧,这是怎么了?大少爷向来节俭,如何昨晚这样浪费?”   兰芳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又捡起一个纸团看了看,依旧只有一行字。   一连捡了四五张信纸,上头都只写着一行,而且字数好像也差不多。   “夫人,夫人……”   兰芳捡了那一叠信纸朝孟夫人房间那边过去:“我刚刚在大少爷房间打扫,废纸篓里全是纸团,捡了一看,都只写了一行字在上边,这可真是奇怪,大少爷平常都不这么浪费的。”   孟夫人此刻已经起床,娘姨给她梳好了头发,上边抹了从法国来的发油,显得头发油墨水光的,苍蝇上去都要拄拐棍儿。   “这么一大早的,咋咋呼呼的作甚?”   孟夫人从梳妆台前转过身,伸出手来:“给我瞧瞧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姑娘家不说要博览群书,可也得识字,这些穷人家的孩子没进学堂的福气,可多多少少得要识得几个字才是。   现在连捡了纸团都得巴巴的送给她来看。   孟夫人接过兰芳递来的几张纸,迅速看过,脸上露出了笑容:“你是在大少爷房间里拾到的?”   兰芳看到孟夫人一脸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是的,在大少爷卧室书桌旁边的废纸篓里,还有好多个这样的纸团呢。”   孟夫人拿着那几张信纸又看了看,欢喜得眉毛都飞舞起来:“敬儒这孩子,竟这般藏着掖着的,也不让我们知道!”   兰芳不明就里,看着孟夫人傻笑:“夫人,是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当然高兴啦,我的敬儒心里头有中意的姑娘了。”   “啊?那这次野宴不是不用办了吗?”兰芳真心实意的替孟夫人着急:“可是请帖都已经发出去了呐。”   “多大一点事儿?刚刚好也让上海滩的夫人小姐们见见敬儒未来的媳妇儿。”   孟夫人心里头合计着,敬儒这孩子挑得很,他看中的人肯定是兰质蕙心的大家闺秀。   既然他答应礼拜日会在家里,那肯定是想要把心仪的姑娘给邀过来让自己瞧瞧,孟夫人想到此处,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   “琮珠……”她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只觉有珠玉之音。   这名字取得可真是好,一听就是上等人家的女儿,不是红啊翠啊的乱取名。   方琮亭收到孟敬儒的信已经是周六,虽是同城,也走了两日才到他手里。   孟敬儒家举办秋日野宴?   这是一个可以见识到上海滩各位商业界巨子的好机会——即算与那些人搭不上勾,至少也能见着那些巨贾们的夫人,顺便帮方式织造推一推也无坏处。   最近他忙着话剧的事情,没花什么精力打理店面,方氏织造的生意已经不大如前,父亲上次还写信过来问他为何现在布料需求没有以前那般多了。   趁着孟家的夜宴,多认识些人也好。   方琮亭兴致勃勃的拿了信给方琮珠去看:“琮珠,礼拜日咱们去孟敬儒家参加野宴罢。”   方琮珠瞥了一眼那封信,摇了摇头,兴趣缺缺:“大哥,你去罢,我不想动。”   既然不想与孟敬儒有什么牵扯,那就不要有来往。   虽然她还没见识过上海滩阔人们的聚会,可是孟家的聚会吸引不了她。   因为她不得不面对孟敬儒。   “琮珠,人家都写信来邀请你了。”方琮亭有些无奈,看起来妹妹对孟敬儒还真没有什么想法,竟然是连他家都不愿意去看看。   “大哥,我不能与孟大哥这般牵扯不断,若不是顾及伤他自尊,我真想当面说不让他再来我家,再与我联系。”方琮珠叹了一口气:“他是个好人,可是我真的与他没缘分,男女之间可能会有纯真的友谊,可我与他之间绝不会有,除非他彻底对我死心。”   方琮亭愣住了,没想到方琮珠会如此决绝。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哥,你不用帮他说好话了,你代表我们兄妹过去就行,毕竟你还要做生意,需要认识上海滩的头面人物。”   方琮珠鼓励的冲他笑:“父亲的来信,难道你就忘记了?”   方琮亭抓了抓头发:“我没忘记,真烦着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大哥,我觉得你可以把重心放回来一点点,你现在对青年剧社投入的精力实在太多了。”方琮珠不动声色的劝着方琮亭:“上次我们演的那出戏不是很成功吗?就演那一场,到上海周边去演啊,大家都驾轻就熟了,演起来也顺手,再另外排一出又得花费很多时间。”   迎新晚会上的那个节目,只涉及到女性的婚姻就业,与时局没太大关系,相信政府也不会为这个戏剧来费心,可要是方琮亭一定要抗争现在政府的高压统治,那肯定会引起注意的,毕竟这是一个言论不自由的年代。   与其让他去发展新的戏剧,不如就继续演这种不痛不痒不会让政府注意的剧目。   “我们怎么能故步自封呢?”方琮亭连连摇头:“琮珠,你知道什么是最可怕的事情吗?最可怕的事就是对过去取得的一点小小成就沾沾自喜,只会拿以前的荣光出来说话,再也没有创新发展。”   方琮珠有些气馁,她感觉方琮亭已经是没法改变,无论她怎么劝说,他都不会从那条路上撤回来了。   “我知道你和思虞都担心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方琮亭乐观的笑着:“琮珠,要不是你帮我去打理下店面?我真是没时间。”   “行啊。”方琮珠点了点头:“以后我帮你去家里几间店面看看。”   好在方氏织造不比蕙锦香,本来在上海开了五家店,随着生意的减少,现在只开了三家店,另外两家都关了,隔两日巡视一下三家店,方琮珠自付应该有这个时间。   “既然你已经接手方氏织造,那你就得去孟家参加野宴,毕竟来参加这次宴会的都是上海滩有头面的人物,去认识一下对你打理店面有好处。”   方琮珠看了方琮亭一眼:“大哥,你还是想要撮合我和孟敬儒?”   “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论是你和孟敬儒还是跟林思虞……”看到方琮珠一脸不赞成的神色,方琮亭赶紧又添了一句:“或者是跟其余人,只要你喜欢那就行了。孟敬儒邀请你去他家,可能就是要向你说清楚他的心意,你不如借这个机会告知他你的想法,这样岂不是很好?一举两得啊!”   跟孟敬儒说清楚?方琮珠点了点头,大哥说的没错,自己是可以趁这个机会告诉他,自己配不上他,他应当要找个门当户对云英未嫁的好姑娘结婚——若是他不能答应自己这个要求,那便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礼拜日的上午阳光晴好,秋日的气候宜人,不热也不冷,刚刚好是办野宴的时机。   孟家花园里的花开得很好,草坪修剪得平平整整。   绿色的草坪上摆着白色的西式桌椅,旁边撑着巨大的白色洋伞,桌子上摆着一盘盘点心水果,还有调制好的鸡尾酒。   夫人小姐们有些在花园里漫步,有些坐在桌椅旁边聊天,还有些围在孟夫人身边说话:“不如让人搬了麻将桌子到外边打牌,这日头可真是好。”   孟夫人兴致勃勃:“好啊好啊,你们想打牌我让人搬桌椅出来,只不过我可不上场,今日我是主人家,要招待客人,我只能到旁边摸牌陪庄。”   “行啊行啊,只要你参加就行。”有位夫人冲着孟夫人笑:“要不你和我合一股,我来打牌,你就管进钱。”   “哟哟哟,刘夫人,看你说的,好像你厉害得不会输一样!来来来,咱们打八圈试试!”   旁边有人抗议起来,冲着那位嘴唇后悔的刘夫人嚷嚷:“你又不是没输过钱给我!”   大家口里在说说笑笑,心里头却满满都是嫉妒。   今日孟家忽然弄了个野宴,多半是想要替他家长子孟敬儒相看媳妇——被邀请的人家都有年龄相当的小姐,大家一见面,心里头早就将这事情看了个通透。   “孟伯母!”   一个少女婀娜多姿的朝这边走了过来,她身材纤细,穿着一件淡紫色金丝绒的衣裙,腰肢处收得有些窄小,将她那美好的身材展露出来。   眉目姣好,只可惜那张嘴唇让她的颜值瞬间拉低了几分。   “美欣啊,好久没见到你了。”   孟夫人冲着刘美欣笑了笑:“听你母亲说你去复旦念书了?”   “是啊是啊,”刘美欣得意的点头:“我和敬儒哥哥成了校友啦!”   “美欣可真是厉害,现在有几个女子能考上大学的?更别说复旦大学了!”孟夫人场面性的夸奖了一句:“刘夫人,你可是生了个聪明女儿呢,有几个能比得上她?”   若是夸一个女子聪明而绝口不提她的容貌,那这个女孩子肯定是长相普通。   然而刘美欣却没听出这话里头的意思,笑容满脸的望着孟夫人:“孟伯母,你可真是会夸人,美欣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刘夫人有些气馁,伸手掐了女儿一把,示意让她别说话。   可刘美欣却黏上了孟夫人,开始与她说复旦的趣事,牢牢的占住了孟夫人的一侧。   这时候,就听着“嘀嘀”两声喇叭响,一辆汽车停在了门口。   孟夫人的注意力全部被汽车的鸣笛声吸引了过去。   敬儒回来了。   不久前他欢欢喜喜的跑出去,口里说接朋友过来,孟夫人心里猜着应该是去接那位叫“琮珠”的小姐,她实在是欢喜又好奇,方才这一阵子都没有太多心思在接待客人上,总想着要快些见到儿子回来就好。   此时间孟元山走到了孟夫人身边,皱了皱眉:“敬儒怎么出去了?”   这小子,答应得好好的,没想到还是出去了一趟,也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出去不可,家里这般重要的场合也不管不顾的。   孟夫人转脸看他,笑意融融:“敬儒不出去怎么行啊?他还得接客人过来呢。”   “接客人?”孟元山有些惊诧:“他要去接谁?”   孟夫人伸手指了指大门那边:“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孟敬儒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走了过来,还很郑重的配上了领带。秋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潇洒干练。   在场的夫人小姐们都盯住了孟敬儒。   这孟大少爷着实是一个婚配的好对象。   家世好又生得一表人才,最重要的是有能力,孟家的产业被他打理得蒸蒸日上。   然而,跟着孟敬儒出现的那一对男女让在场的人更是关注。   男的个子不是特别高,可也不矮,眉目俊秀,他一身黑色西装,看上去格外有精神。走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子生得实在貌美无比,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形容她,就是见着她以后,感觉花园里的花都没有原来显得那样漂亮了。   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高腰长裙到脚踝处,外边搭了一件小外套,刚刚好及腰,显得那纤腰不盈一握。   孟敬儒领着方琮亭兄妹走到父母面前,向他们郑重介绍:“父亲,母亲,这位先生是方氏织造的大少爷方琮亭,这边小姐是……”   孟夫人按捺住满心欢喜:“方琮珠小姐,是不是?”   孟敬儒大吃一惊,看了一眼孟夫人:“母亲,您认识她?”   孟夫人满意的上下打量着方琮珠,只觉得儿子的眼光真是不要太好,这般可爱美丽的姑娘,怎么就给他找到了。   “当然,我认识她,在早就认识她了!”   孟夫人心中暗道,是在你的废纸篓里认识的!   方琮珠觉得有些蹊跷,自己从未见过这位夫人,她什么时候认识自己的?   她冲着孟夫人笑了笑:“孟夫人好。”   “好,好,好……”孟夫人欢喜得合不拢嘴,拉着方琮珠两只手不肯放:“啧啧啧,这般柔软的手,是个有福气的,有些人的手太瘦,摸着没肉,一看就是个劳碌命……”   方琮珠有些尴尬:“孟夫人,您还会看手相啊?”   “会,会,会,你这手相啊,就是个旺夫富贵命!”孟夫人拉着方琮珠看了又看,这般柔嫩细致的手,指根处五个小小的肉窝窝,这可真是有福气的手!   站在孟夫人一侧的刘美欣咬咬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   手指纤长,她原来一直引以为傲,总觉得自己的手指瘦得跟葱管一样,这才是最美的手指,没想到孟夫人竟然看不上眼?   要肉多一点的手才是福相?孟夫人这话可说错了,自己的手虽然瘦而无肉,可依旧是有福之人,家境优越,父亲在市政府里任要职,在上海滩是呼风唤雨的头面人物,到时候她肯定也会嫁得如意……刘美欣偷偷的溜眼看了看孟敬儒,今日的敬儒哥哥穿着白色的西装真是帅气,谁都比不上他。   “母亲,我带方先生和方小姐到那边去认识下别的宾客。”   孟敬儒见着方琮珠有些尴尬,赶紧把她带离,心中却一直在疑惑,母亲是怎么知道琮珠的?怎么见面就喊出了她的名字?   “我带你们认识几个人。”   孟敬儒得了方琮亭的托付,非常尽心的把他们带去与来参加野宴的宾客见面。   这些客人大部分都是上海滩经商的人,家中资产丰厚,有些人的夫人女儿们曾在方氏织造买过衣料,听着孟敬儒提起方氏织造,都是一副了解的样子,还有些人虽不知道方氏织造,但见着方琮亭方琮珠兄妹两人聪颖俊秀,也起了结交的心思,倒也颇谈得来,说起话来欢声笑语,很快就熟悉了。   “孟大哥,你先去招呼别的客人罢。”   方琮珠冲着孟敬儒笑了笑:“等你忙完了以后我有话要与你说。”   孟敬儒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好。”   她要与自己说话?不知道要说什么?孟敬儒开心得几乎要大叫出声,只觉得自己一身轻飘飘的,好似要飞到九霄云外去一般。   孟敬儒回到孟夫人身边的时候,孟夫人身边只有两个夫人和刘美欣在陪着她。孟夫人见着儿子回来,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唇边全是笑意:“敬儒,方小姐很好。”   孟敬儒满满都是欢喜:“当然很好,若不是很好,我也不会喜欢她。”   “方氏织造虽说算不得是什么大身家,可是咱们也不必计较人家有多少陪嫁,咱们孟家财力已经就够了,不必非得要儿媳妇的聘礼来出彩。”   孟夫人开心得眉毛眼睛都快凑到了一处:“她现在是在帮家里做事情?”   “她在复旦念书。”孟敬儒见母亲这般喜欢方琮珠,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自己可以慢慢跟他们说清楚琮珠离婚的这件事情,想必他们能够接纳她。   “哟,在复旦念书啊。”孟夫人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刘美欣:“这不是和美欣是校友吗?你们是不是一个年级的啊?”   刘美欣冷笑一声:“她倒是跟我一个年级,可人家已经结婚了,也不晓得有多大年纪了。”   听着孟敬儒亲口承认喜欢方琮珠,刘美欣的一颗心就像是泡在酸水里,咕嘟咕嘟的朝外边冒泡泡。   方琮珠那个女人,都已经结婚了,还到外边勾三搭四的,自己可要将她这假面给撕开,让敬儒哥哥明白她有多么无耻!   “什么?结婚了?”孟夫人大吃一惊,看了一眼孟敬儒:“敬儒,方小姐结婚了?”   “她已经离婚了。”孟敬儒觉得自己实在被动,本来想好好解释一番,没想到被刘美欣这样一抖,形势似乎已经产生了变化。   “离婚?”孟夫人气得全身直哆嗦:“那就是说她原来结过婚的?”   “是。”孟敬儒觉得不能撒谎:“但是她已经离婚了,现在是单身。”   刘美欣愣住了,方琮珠竟然离婚了?难怪上回自己和唐菀言劝她去追林思虞,唐菀言垂头丧气说不可能,原来那个方琮珠离婚了,这下当然可以肆无忌惮的勾搭男人了。   “单身……”孟夫人口中喃喃:“单身又如何?都已经结过一次婚了,还能配得上你?敬儒,你可莫要糊涂,方小姐这样的人是绝对不能嫁到我们家来的。”   刘美欣开心得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还是孟伯母精明,一眼就看穿了方琮珠的鬼把戏,就凭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就想嫁进孟家享福,也就是她才想得出来。   “母亲,我喜欢方小姐,我想要娶她。”   孟敬儒说得很坚定:“喜欢一个人,不用在乎她的过去。”   孟夫人气得鼻子都快歪了:“敬儒,你都书都给读傻了?什么叫喜欢一个人就不用在乎她的过去?我对方小姐并无意见,但是她是已经结过婚的女子,而你却还尚未婚嫁,两者身份根本不相符合,你去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都会说你们不配。”   她朝花园那边看了过去,方琮亭和方琮珠兄妹正在与一些参加宴会的商贾谈得开心,不知道方琮珠说了什么,那群人都笑了起来。   这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呢,那些老江湖都瞬间就与她混熟了一般,难怪会把涉世不深的敬儒迷得神魂颠倒。   孟夫人吸了一口气,对着孟敬儒道:“你去喊了方小姐过来,我有话问她。”   孟敬儒站着没动,坚持道:“我不去。”   刘美欣跑得飞快:“孟伯母,我去帮你喊她。”   “美欣,美欣!”孟敬儒着急,冲着刘美欣背影喊了两句,然而刘美欣没有理睬她,像风一样跑开。   “敬儒,你该听你母亲的话,何必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心动呢?这世上好的姑娘千千万,你得找个配得上你的。”   孟夫人身边站着的几位夫人也帮着劝孟敬儒——本来还以为孟敬儒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可没想到这人脑子糊涂拎不清,只怕到时候会是个宠妾灭妻的主儿——只要是喜欢一个女人,不管她的出身,就是一味的要喜欢她,宠着她。   “各位伯母,你们不知道的事情,最好不用管。”   孟敬儒正在气头上,回话相当不客气。   他看到方琮珠跟着刘美欣一步步走过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道母亲要与她说什么话?若是说那些侮辱她的话,他一定要全力护着她,宁可与父母当场闹翻也不能让她委屈。   “哼,你以为你已经把敬儒哥哥迷住,然后就可以嫁给他了?”   刘美欣一边走,一边气愤不已。   想到自己痴情这么多年,却得不到孟敬儒的一份情意,她就觉得堵心。   都是这个方琮珠闹的,若不是她,敬儒哥哥肯定会喜欢自己的。   越想着这事就越烦恼,刘美欣只想着快些将方琮珠弄到孟夫人那边去受评判,嫌着她走得慢,伸手拉了方琮珠一把:“磨磨蹭蹭的作甚,你是害怕见人不是?”   方琮珠一点也不生气,笑得风轻云淡:“害怕见到人我就不会来孟家了,刘小姐,你实在想得有些多,你不用拉我,我自会走到孟夫人那边去的。” 第35章 枉思量决然分飞   孟夫人看着徐徐走过来的方琮珠, 心中感慨万千。   这样一个年轻可爱的姑娘,怎么竟然会是一个离过婚的妇人?从她走路的身形姿势来看,真的很像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   莫非是刘家小姐弄错了?可是敬儒方才自己也承认了呢。   “孟夫人, 听说您找我?”   方琮珠走到了孟夫人面前, 一脸带笑:“有什么指教的, 还请您直说。”   从刚刚刘美欣那得意洋洋的话听得出来,应该是她将自己的身份揭发了,孟夫人想要求证一下?   方琮珠完全能理解孟夫人的心情,这是人之常情。   做父母的,谁不想给自己的子女挑选最好的伴侣?像孟敬儒这样的高富帅, 当然要找一个身份相貌才智都能与他相配的姑娘。像离异这样的身份, 在世人眼里, 是根本不可能配得上孟敬儒的。   “方小姐,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若是问错了,你可千万别见怪。”孟夫人仔细打量了方琮珠一眼,只觉惋惜, 真真可惜这般姿容绝艳又冰雪聪明:“我听说你已经结婚过?”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的, 孟夫人,我自小便由祖父许配了人家, 去年成婚。”   “那你现在……”孟夫人觉得自己简直没法问下去了。   知道人家结过婚便行了, 何必再去揭她心中伤口。   “我今年已经离婚了。”方琮珠落落大方的笑着:“孟夫人,很少有人一辈子事事如意的,这可能是我命里的劫难罢, 我也只能忍着。”   倒没想到她竟这般想得开,孟夫人跟着方琮珠尴尬的笑了笑,却不知道如何把这事情绕到她与孟敬儒的关系上头来。   “琮珠!”   孟敬儒在一旁没有能按捺住,急冲冲道:“我已经向我母亲禀告过咱们的事情了。”   方琮珠惊诧的看了他一眼,难怪刘美欣那样恶狠狠的说话呢,原来孟敬儒竟已经跟孟夫人说过他的心意了?   “孟大哥,咱们……什么事情啊?”方琮珠觉得简直可怕,自己都还没来得及跟孟敬儒说出心里话,他却提前一步把自己拎起来扔到了这趟浑水里。   “琮珠,我心悦于你,我想娶你为妻。”   这句话终于说出了口,孟敬儒觉得自己全身轻快。   好多次他都想向方琮珠表明心迹,可每次话到嘴边又没有勇气,那些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又默默的吞了回去。今日借着家里的野宴,在各位长辈面前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这种感觉可真是好。   站在孟夫人身边的几位夫人都瞪圆了眼睛,孟大少爷可真是个糊涂人!   “孟大哥,刚刚我跟你说,如果你有空,麻烦过来找我一下,我有话跟你说。”方琮珠郑重的望向孟敬儒:“没想到你倒是先说了。”   孟敬儒很开心的望着她,此刻的她真是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只要见着她,心里就格外高兴,什么忧愁烦恼都不翼而飞。   琮珠也是要和他说这样的话?这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孟大哥,很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只是我自知身份难以配得上你,故此想跟你说清楚一下,我与你只有朋友的情谊,却没法能到白头偕老共度一生的缘分。”方琮珠看了一眼孟家的宾客,微微一笑:“今日来了这么多美丽可爱的小姐,她们谁都比我要配得上孟大哥。”   孟夫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个方小姐倒是个识时务的。   “琮珠!”孟敬儒大惊失色,朝她走了一步:“你为何这般自轻自贱?在我心里,这世间任何女子都比不上你。”   “孟大哥,你快别要这样说了,简直是羞煞琮珠了。”   方琮珠没有后退,一双眼睛迎着孟敬儒那探询般的目光:“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子,哪里值得孟大哥这般垂爱?更何况此刻我根本无意于再陷入婚姻之中,只想着好好念书。孟大哥,请你放手罢,我真不是一个值得你去花时间喜欢的女子。”   孟敬儒低头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竟然拒绝了自己?   “不,琮珠,你这是言不由衷的话,你只是害怕我会因为这件事与家里发生矛盾,你是个善良的女孩,故此不想看着我踏入这混乱的境地,是不是?”孟敬儒努力的做着挣扎:“只要我们真心以待,我的父母很开明,他们会理解我们的。琮珠,请你不要放弃,要与我在一处,向长辈们求得祝福。”   方琮珠惊愕得睁大了眼睛——孟敬儒也太会脑补了吧?   此刻的他,大概已经脑补出一部虐恋情深的电视剧,方琮珠的脑海里不由得闪过无数部苦情剧,那在雨里仰天长啸的咆哮帝。   脑补是病,得治。   “孟大哥,我觉得你的认知有些偏差。”方琮珠赶紧纠正他:“我的意思是,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根本不可能成为男女朋友,你可懂?”   孟敬儒愣愣的看着她:“琮珠,为什么?”   方琮珠叹气:“因为我并不爱你。”   本来她还想给孟敬儒留几分面子,毕竟有这么多人在场,怎么也不能太伤孟敬儒的自尊,故此她总是拿着自己是离婚妇人的身份来说事,可是没想到孟敬儒一步步的紧逼,她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将实情说出。   “你……并不爱我?”孟敬儒迟迟疑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他实在不相信方琮珠的话,也不愿意去相信。   倒是旁边的孟夫人有些不乐意。   自己的儿子可是千好万好人见人爱,结果这个方小姐还挑鼻子挑眼?竟然说看不上自己的儿子,她这个架子可真是断得足足的。   “方小姐,我们家敬儒可有什么缺点,居然让你都看不上?”   孟夫人气哼哼的,虽然自己没有想让方琮珠做儿媳妇,可总要帮儿子将面子找回来。   “孟夫人,实在对不住,您应该是没理解我的意思。爱,不在于是否适合是否有优缺点,真正的爱是两颗心的契合,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只要一个眼神的交流就能彼此感知到对方的想法。真正的爱不关乎年龄,也不关于距离,更不关乎身份,它是纯净如水晶,没有半点杂质,只有一颗彼此牵挂对方的心,只有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情,只有相依相偎而得到的幸福。”   方琮珠实在不知道如何跟一个民国的贵夫人来解释什么是爱情,她只能借用上辈子看过的一篇鸡汤散文里的话来模糊定义,管她们能不能听懂,只要明白那一点,自己并不中意孟敬儒就够了。   “孟大哥,你对我实在太好,我也很感激你,可这只是纯粹的感激,咱们只是朋友而已,恋人未满。”   “恋人未满?”孟敬儒喃喃自语着这四个字,怔怔的站在那里,一颗心几乎要碎了。   那么热烈的一份情意,那么火热的一颗心,欢欢喜喜的捧了出来,捧到她面前,却忽然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刚刚还冒着热气的情分,忽然变得冰凉。   孟敬儒绝望的看着方琮珠,她依旧还是那样的美,可她嘴角那微微的笑,就如一柄利刃,深深刺进了他的胸膛。   他的心好像被扎了一个大洞,鲜血淋漓,他没办法去止住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鲜血从那个大洞里流了出来,带走了他的一切生气。他四肢无力,软绵绵的一片,方琮珠的脸孔在他面前渐渐的模糊,那笑容也渐渐消失不见。   他伸手抹了一把眼睛,手掌里湿漉漉的。   他这才发现原来他已经落泪。   “敬儒……”   孟夫人见着儿子这般模样,心里头也是难受:“敬儒,你先回自己房间去歇息一会儿罢。”   方琮珠朝孟夫人和孟敬儒弯腰行了一个礼:“真对不起,这些话应该尽早说出来的,可是我见着孟大哥并没有开口表达他的意思,若是自己直接说有些自作多情而且也太鲁莽,故此才一直搁到了现在。孟大哥,如果你为此恨上了我,也是我罪有应得,我不会有半点怨言,确实是我的错,优柔寡断,没有尽早和你说清楚,害得你空放了一片心意。”   其实她早就言语婉拒过了孟敬儒,怎奈他就当听不懂,非得要自己当面说明白,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情。可毕竟现在是在孟家参加野宴,她当然也得为孟敬儒的面子着想,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就好,只求孟敬儒能想得通,高抬贵手放过她。   孟夫人也算得上是个通情达理的,听方琮珠这般说,心里头也知道她是在维护自家的面子,她冲着方琮珠笑了笑:“算了算了,都是误会,方小姐也不必过于自责,也是我们家敬儒没有弄得清楚你的意思。方小姐,这事情咱们就算揭过,不用再提,你自去游玩罢,等会中午是自助餐,想吃什么方小姐自便,恕我和敬儒就不过来招呼你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不敢劳烦孟夫人。”   孟夫人这话说得很是得体,大度的表示宽恕了她对孟敬儒的不恭敬,还很大度的表示你可以继续留下来到我们孟家蹭吃蹭喝。   可方琮珠怎么会笨得听不出人家话里的意思,当即便过去找方琮亭准备一块儿走。   方琮亭此时正在一张桌子边上坐着,和几个男士说话,听着方琮珠说要走,站起身来和众人告辞:“真是不好意思,有点事情得先走了。”   兄妹两人走出孟家的大门,方琮亭笑道:“亏得你过来,我听他们说话实在无聊。”   他看了一眼方琮珠:“可和敬儒兄说清楚了?”   “我觉得我伤害了他。”   方琮珠心里有些愧疚,若是她原来斩钉截铁的拒绝他就好了,也不至于弄到今日这般地步。   看到孟敬儒的眼泪,她竟然还有些同情他。   下课铃声响起,宁静的校园里忽然就吵闹起来。   关课桌的响动、学生们议论的声音和上下楼梯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学校一片生机勃勃。   刘美欣抱着书本与唐菀言朝楼下走,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班上就她们两个女生,又是高中时代的好友,到了大学更亲近了些。   “菀言,你最近有没有和那位林先生再有来往?”刘美欣好奇的打听着好友最近的情感动向:“他不就在咱们这一栋教学楼上课?好像都没怎么碰到过?”   唐菀言低着头,心里难过得很。   提起林思虞,仍然是她心里的痛。   根本不能触碰,只要碰到那一处,就会痛彻心扉,痛得吸气都有些困难。   “怎么了?”   没听到回答,刘美欣有些奇怪,拉了拉唐菀言的胳膊:“你这是怎么了?”   “美欣,算了,别提他了,我已经死心了。”唐菀言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句。   “你别不开心,我跟你说一件事情!”刘美欣兴致勃勃:“那个方琮珠啊,礼拜日可是出尽了洋相!”   听到她提起方琮珠,唐菀言愣了愣:“什么意思?”   “昨天敬儒哥哥家里办了一次派对,她竟然也给混进去了,然后被唐伯母给发现啦,追问她到底是不是结过婚,她没办法承认了,对了对了,她说自己已经离婚了!”刘美欣摇了摇唐菀言:“你可要当心啊,她离婚了!”   “当心什么?”唐菀言有些莫名其妙。   “当心她把那个林先生勾走啊!”刘美欣很替好友着急:“她离婚了那不就自由了吗?你要是不抓紧一点,那位林先生就会落到她的碗里头去啦!”   唐菀言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什么叫落不落到碗里去呢,他们本来就是夫妻啊,只是因为她没好意思告诉刘美欣,她在暗恋一个已婚的男子,所以才让刘美欣有这样的误会。   看起来林思虞现在对那个方琮珠忽然有了感情——或许是因为他发现方琮珠并不是别人口里传说的旧式妇女吧?   她生得漂亮,而且学习成绩好,又肯要求上进。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没人喜欢呢?有时候听班上男生聊天,数学系那个唯一的女生方琮珠总会时不时的出现在他们的谈话里。大家都说她是复旦之花,是复旦最值得骄傲的明珠,很多男生一说到方琮珠,脸上的表情都有了变化。   自己是根本没办法和她比的了,唐菀言现在只觉得特别沮丧,沮丧到都没有心思好好念书。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林思虞热烈的目光追随着方琮珠吗?   不,她真的不甘心,毕竟那个是她喜欢了这么久的人,让方琮珠这样轻易就取得了胜利,这使她全身不舒服。   她总得让方琮珠的日子过得坎坷一点,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菀言,你怎么不说话啦?”   刘美欣有些琢磨不透,唐菀言平常有说有笑的,今天才和她谈论那个林先生,她就一声不吭了。   “美欣,我倒是想提醒你要注意那个方琮珠呢。”唐菀言咬了咬牙,抬起头:“你可要当心她别把你的那个敬儒哥哥抢走了。”   “敬儒哥哥?”   刘美欣挺直了腰杆,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她抢不走的,唐伯母怎么会让她进门?”   “你又怎么知道抢不走呢?”唐菀言轻轻笑了一声:“你没看到她正在朝你那个敬儒哥哥抛媚眼?每次见着她,孟敬儒就朝她身边凑。”   “才没有!她昨天在孟家当着很多人的面都说了,她不会和敬儒哥哥有什么来往的,她是离过婚的人,配不上敬儒哥哥!”刘美欣有些发慌,可口里却不承认:“敬儒哥哥肯定是喜欢我的。”   “像她那样有心计的人,肯定是以退为进啦。”唐菀言怂恿着刘美欣:“你要是不相信就再观察观察,未必见得你那个敬儒哥哥会因为她拒绝就来接近你。人家手段高明着呢,以退为进,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用这一招弄得男人神魂颠倒的。”   “不会的,不会的!”刘美欣更慌乱了,可是口里却坚决不承认,她们恰巧走到了数学教学楼那边,刘美欣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幢木板楼,她依稀看到有一个穿着淡黄色风衣的人从那边小道走了过来。   刘美欣很想停下来找方琮珠说个明白,可又怕被唐菀言猜中她的心事,她和唐菀言快步朝前边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方琮珠似乎朝宿舍那边走了过去。   因为与方琮珠被分在同一间宿舍,刘美欣没有在宿舍里住的兴致,就连被褥枕头都没有放一套到房间里。反正她每天都由司机接送,方便得很。   “菀言,你先一个人回去吧,我还有点事情要办。”   究竟还是有些沉不住气,刘美欣停住脚,把手从唐菀言的臂弯里抽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去?”唐菀言有些奇怪:“不陪我走到校门口?”   “不了,我等会自己一个人走。”   刘美欣朝她摆了摆手:“下午见。”   唐菀言看着她飞快的朝宿舍那边跑了过去,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或许是自己的话起了点作用,她去宿舍那边找方琮珠去了?   方琮珠修了两个专业,时间很紧,有时候中午她会在学校里呆着,她和刘美欣都知道这一点。   方琮珠这女人,实在是运气太好。   生在有钱人家又有一副好容貌,弄得那些男生个个为她神魂颠倒的,像这种喜欢撩拨男人的女子,就该要受点教训。   刘美欣气喘吁吁的跑上楼,宿舍门是开着的。   她在门边上停了停,刘美欣径直朝屋子里走了进去。   宿舍打扫得很干净,书桌上有一个小花瓶,里边插了一枝桂花,深绿的叶子里米粒大的淡黄色花朵,房间有一种甜甜的幽香。   方琮珠正在桌子前边整理书本,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了舍友刘美欣正站在不远处。   她有些奇怪,开学一个多月,刘美欣并没有把自己的被褥搬到宿舍里边来,今天怎么忽然就跑过来了呢?   “方同学,我想提醒你一件事情。”   刘美欣喘匀了气息,用手抚平了胸口,冲着方琮珠瞪了瞪眼睛:“你昨天在孟家说过的话可要算数!”   方琮珠浅浅一笑:“刘同学,你这是在监督我吗?”   “什么监督不监督的?做人要守信,言而无信枉为人!”刘美欣看着方琮珠那淡定的神色心里就有些发慌,莫非真的像唐菀言说的那样,她只是表面上答应,以退为进?   “我又说了什么?”方琮珠觉得十分讶异,这是她与孟敬儒之间的事情,孟敬儒没有过来找她,就是孟夫人都没有寻过来,反倒是刘美欣跳了出来,她算什么?   “你说过的,你不喜欢敬儒哥哥,你和他不可能结婚的!”刘美欣听着方琮珠的口气,一颗心就惴惴不安的蹦着跳着,更加发慌了——方琮珠难道真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恶了!   “我是说过不可能和孟敬儒结婚,可这事情和刘同学好像没什么关系吧?”方琮珠冲着刘美欣笑了笑:“刘同学,要是孟敬儒不愿意与你在一起,你应该自己好好找下原因,而不是跑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   “你!”   刘美欣气得跺了跺脚,一张脸红通通的。   “刘同学,若是没有什么事情,那我可就不奉陪了。”   方琮珠收拾完了东西,拿了饭盒走了出去,留下刘美欣一个人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   “方同学,方同学!”   刘美欣冲了出去,趴在栏杆上朝宿舍楼下看,方琮珠已经走到了樟树丛那边,正和一个女生说说笑笑的朝前边走了过去。   她有些无力的趴在那里,闭上眼睛,面前出现了孟敬儒的一张脸。   他的眉目是那样吸引着她,让她根本没法将目光投到别人身上,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喜欢他,一直到现在,她依旧还是喜欢他,哪怕知道他心里有了别人,可她的心意从来没有变过。   人生有七苦,求不得也是一苦,而且是最最心疼的那一苦。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掉在褚红色的栏杆上,那里很快就有了小小的一滩泪痕。   “同学,你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不舒服啊?”   身后传来了一个关切的声音,刘美欣没敢抬头,只是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没事的,我肚子有些疼,趴趴就好。”   “那……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那个女生温温柔柔的声音让刘美欣更想哭,有的人如此关心自己,而有些人却那样冷漠,还要朝自己的伤口抹盐。   她擦了擦眼泪站直了身子,方琮珠,你真是可恶。   踏着疲倦的步子,刘美欣走出了复旦大学的校门,等候在那里的司机见着她走出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小姐,今天放学晚了一点。”   刘美欣没有理睬他,拉开车门坐了上去,沉着一张脸,心里依旧还是一阵阵的痛。   食堂里的人不算多,方琮珠拿了饭盒在前边转了一圈,打了饭菜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八仙桌旁边空荡荡的,方琮珠极少时间在学校吃饭,也不怎么认识宿舍楼的女生,碰上了只是笑笑,打个招呼,故此现在吃饭也没有人作陪,一个人坐在桌子那边扒了两口饭,有个身影从旁边走了过来,在桌子前边停住。   “方小姐,我可以在这里坐吗?”   声音很熟悉。   方琮珠抬头一看,林思虞捧了个饭盒站在那里。   她笑了笑:“行啊。”   自从上次送方琮亭回去以后,林思虞与方琮珠的关系似乎进了一步,他开始承担起晚上送方琮珠回家的任务。   最开始的时候,方琮珠并没有意识到林思虞跟在身后,走了一段路,总感觉有个人在后边,回头一看就见着一双手插在衣裳口袋里的林思虞。   林思虞没有说话,只是照样默默朝前走,方琮珠心中一暖,只不过并没有与他说话,也转过身继续前行。   这种送行的方式持续了有一段时间,每周两次,风雨无阻。   翡翠跟方琮珠嘀咕:“林先生可真是奇怪,要说他是在送小姐吧,他又不走到我们身边来,若说他不是送小姐,他每次到了江湾别墅门口就折身回去了,这个人怪怪的,真是难得琢磨他在想什么。”   方琮珠笑了起来:“琢磨这么多干嘛,咱们走自己的路就行了。”   不管怎么样,知道后边有人相送,心里还是稳当了许多。   晚间的复旦门口鲜少能遇着黄包车,从校门口走到家里不过三条街,方琮珠觉得走一走也并无大碍。   人心是肉长的,林思虞这般默默的相送给他加分不少,方琮珠现在见着他越发觉得顺眼了些。   她看了一眼林思虞饭盒里的菜,只见着两个素菜,没见到肉。   “林先生,你就吃这些菜怎么行?总得要买个荤菜才行。”   方琮珠有些疑惑,林思虞不像是个吃素的人,在她家吃饭的时候,他分明吃肉的。   林思虞有些窘迫:“这两天似乎受了些风寒,故此不想吃肉。”   为了能尽快还清方琮珠的钱,他省吃俭用,能少花钱就省着,荤菜比素菜要贵,他一个星期才开两三次荤,不敢乱花。   “是不是晚上出去衣裳穿少了些?”方琮珠关切的看了林思虞一眼,觉得他似乎瘦了不少:“今晚你就别送我了,我和翡翠两个人呢,很安全。”   林思虞摇了摇头:“不碍事的,一点小风寒,算不得什么。”   方琮珠低头扒了一口饭菜,心里头想着,林思虞真是个坚韧的人,这种品格很不错。   “最近学习还忙得过来吗?”林思虞实在找不出话题来,只能聊聊学习。   “还行,数学系这边已经考试过一次了。”方琮珠有些得意,捧着饭碗抬头看了看食堂的天花板:“我得了满分。”   这个年代的数学可比以前她大学的时候学的数学容易了许多,唯一不爽的是有些定理还没有发现,做题的时候她不自觉用到了某条定理,教微积分的刘教授都觉得很惊奇:“方琮珠同学,你是怎么能用这个理由来推知呢?”   她想了想,很镇定的说:“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刘教授摇了摇头:“方琮珠同学,你不能用应该,数学要讲求严谨。”   然而,下课以后刘教授将她喊进办公室:“我觉得你的感觉是对的,你能不能想法子用别的方法能推出这个理由的确定性?”   看着刘教授期盼的目光,方琮珠有些心虚,刘教授是想让她发现这个定理吧?可她怎么能剽窃他人成果呢?方琮珠只能讪讪的笑:“这个等以后有时间再来试试,我现在先把基础打好吧。”   刘教授很赞许的看着她:“你说的不错,先打好基础,学好走路才能跑。”   上了一个月的课,刘教授决定进行一次测验进行小结,方琮珠是班上唯一得满分的。   “天呀,你会是中国的索菲娅!”刘教授发出了由衷的赞美。   (索菲娅是英国有名的数学家,十三岁就考入牛津大学主攻数学。)   被刘教授这么赞美,方琮珠有些不好意思,可却还是有些小小的欢喜,毕竟她得到了教授们的肯定。   取得了一点点小成就,竟然想找人分享,林思虞问起她的学习情况,她毫不犹豫的将这件事情抖了出来。   林思虞惊奇的望着方琮珠,她脸上有一种自信而快乐的光彩,这让她更显得神采奕奕,自信飞扬。   “方小姐,你是有天赋的。”   他由衷的感叹了一句,也为自己的有眼无珠感到懊悔,谁说她是旧式思想的女性呢,她分明这么新潮前卫,那么聪明伶俐!   “你呢,最近你的写作的收入怎么样?”方琮珠看了看林思虞,心里头琢磨着,他吃素菜是不是跟兜里没钱有关系。   “还行吧,给《申报》写专栏有三十块钱一个月,三明书店那边还在写时评,只不过现在时评不能出书了,少了一笔收入,每个月弄不过三十来块,助教也能有二十来块的补助,算起来一个月能勉强挣到七八十块吧。”林思虞想了想:“我还想着要不要弄个兼职的记者,一个月也能挣二十多块的基本待遇,发了新闻稿另外算钱,要是能外派出去采访,还有些差旅费。”   他低头扒了两口饭,又抬起头来腼腆的对方琮珠道:“方小姐,你放心,我会努力挣钱还掉那些债务的。”   方琮珠有些愕然,她问林思虞写稿的挣钱情况,可不是向他追债。   “你别放在心上,先保证好自己的吃住罢,我也不着急的。”方琮珠有些不好意思:“那次我上你们家讨嫁妆,对你的态度确是有些过了。”   回想到那时候咄咄逼人,方琮珠有些不好意思:“林先生,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她这么一说,林思虞更不好意思:“方小姐,是我们林家对不起你。”   两个人都急急忙忙的向对方道歉,一抬头就看到对方的眼睛对方的表情,两个人情不自禁都笑了起来。   气氛愉快的用过了午餐,林思虞站起身,伸手接过方琮珠的饭盒:“我去洗碗。”   方琮珠愣了愣,林思虞已经拿过她的饭盒朝食堂后边走了过去。   她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头忽然暖洋洋的。   洗碗的地方在食堂后边,那里有不少积水,像她穿着这样的鞋子,是极容易弄脏的。   没有多久,林思虞拿着两个饭盒出来:“走吧。”   方琮珠接过那个饭盒,朝着林思虞笑了笑:“谢谢你。”   两个人并肩走出食堂,方琮珠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近了许多。   男的帅气女的靓丽,走在路上是一道风景线,不少学生都回头朝他们身上看,有认识林思虞的吹了下口哨:“林思虞,你可真能啊。”   林思虞有些紧张,生怕方琮珠不高兴,赶紧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稍微拉大了些,但是侧脸看了过去,方琮珠似乎并没有不欢喜的样子,眉目依旧,他又偷偷的朝她这边靠近了一步。   每挪一步都很欢喜,又有一种忐忑不安。   陪着她朝前走,真希望这路一直不会有尽头,他们就能这样一直走下去。然而事实并不如想象里美,那条路总会要走到尽头,两个人总会有要分开的时候。   “晚上见。”   “晚上见。”   方琮珠嘴角带着一丝笑容,朝林思虞点了点头,脚步轻快的朝前边女生宿舍走了过去。   林思虞站在小径那处,出神的他凝望着方琮珠的身影。   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他却没有珍惜,现在懊悔可还来得及?   直到方琮珠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他这才转身朝自己宿舍走了过去。   “思虞,有人来找过你!”   吴树青看到他走进来就急急忙忙告诉他:“四十多岁的样子,个子很高,穿着长衫,看上去是个文化人,他说在学校对面那家酒店等你,让你回来就去找他。”   林思虞想了想,按着吴树青的描述,这人应该是——他爹林书明。   他不是在苏州吗?怎么又跑上海来了?   林书明从北平回来,一直郁郁不得志,总想在上海市政府里谋个一官半职,可是苦于找不到门路,后来听着当年一个同仁也来了上海,有贵人提携,在上海市政府里谋了个干事的职务,他于是也想通过这位同仁插进去,因着家道中落手头紧,又舍不得卖田卖地当活动经费,只能盯住了儿媳妇的嫁妆。   没想到这媳妇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竟然跳将起来与林思虞离了婚,从她那里捞的一万块花得差不多了,这差事却迟迟还没落实,林书明有些着急,跑到上海这边来听信儿。 第36章 抽刀断水水更流   小酒馆里一片喧哗之声, 外边的大堂里有几个桌子,周围坐满了人。桌子上放着盘子碟子,有些酒碗缺了小小的一个口子, 可喝酒的人照样拿着大口大口的喝着, 丝毫不介意这酒碗已有破损。   有人卷了一张烟叶, 用洋火点着,深深的吸了一口,又缓缓的吐出,白色的烟雾在他面前漂浮着,整个人似乎笼罩在云山雾海里。   林思虞站在门口看了看里边, 没见着他父亲。   他径直朝里边走了过去, 那边还有几间小小的房, 堪堪放上一张桌子, 算得上是雅间。   像他父亲那样的人,肯定不会坐在大堂,在他心里,这些人都是下等人, 不配与他一块儿坐。   “当年在北平的时候……”   林书明在家的时候, 喜欢热上一壶小酒,让下人炒一个花生米, 再来一碟子下酒小菜, 慢慢喝着慢慢说以前风光的时候。   当年在北平,林书明在临时政府里任参赞,不说上马金下马银的, 出门还是有人跟在屁股后边走,有自己的勤务兵,威风凛凛的。可是临时政府也就坚持了那么两年,很快随着枪声炮响,北平被攻陷,临时政府分崩离析,林书明可是用灰尘糊了脸才逃出了北平,甚至没有管儿子林思虞和他四处搜罗来的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妾。   回了苏州乡下,身上没带什么钱财,全是靠那一点点田产过活,闷了几年没过上夜夜笙歌的日子,林书明不免有些惆怅,总想来上海滩这边凑凑,今日过来听信儿,他那同仁说这两日就会有任命函下来,让他到上海等上几日,他心里头合计着不如来找儿子林思虞要点钱——住店要花钱,这两日晚上少不得要请了那同仁去吃饭喝酒听戏,哪里都得要有钱才能手脚活络。   林思虞并不知道他父亲打的是这般主意,挨间的寻了过去。   在最后一间房里,他看到了坐在那里喝酒的林书明。   一把小酒壶,一个在这店里算得上精致的宜兴紫砂酒盏,桌子上放了三个碟子,还有一个饭碗。   “爹。”林思虞走了过去:“今日来上海了?”   林书明喝了几杯,脸上微微有些发红,见着儿子走进来,实在高兴,拍了身边那张凳子:“思虞,坐,坐!”   林思虞坐了下来,一股酒气从林书明嘴里呼出。   “思虞,我很快就会发达了!”林书明摇头晃脑:“这两日里我的任命函就能下来了。”   “恭喜父亲心想事成!”   林思虞替他爹感到高兴——在家里的时候,他天天觉得不顺心,动不动就拍桌打椅的骂这个骂那个,或许到了上海,得到他梦寐以求的位置,他就不会这个丧气样子了。   “思虞,你身上还有多少钱?都给了我罢,我这两日得请了朋友吃饭喝酒听戏。”   林书明看了儿子一眼:“我知道你在上海挣了大钱,都不用家里给你学费和生活费了。”   林思虞愣了愣,没想到他爹竟是为了这事情来找他。   “爹,我没有挣什么大钱,就靠着写点稿,刚刚好糊口。你们借了方小姐一万块,我还得还账呢,什么钱都得紧着点用,要攒钱还给她的。”   林书明眼睛一瞪:“还什么还?她的钱还用还的吗?”   林思虞愕然:“爹,那是方小姐的压箱钱,跟咱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们结婚也有七八个月了,她怎么能一点钱都不拿出来给家里用呢?这一万块钱当她在我们家住着交的房租和伙食费,你别太老实!”林书明拍着桌子教训林思虞:“你莫要把这笔账当数,她若是问你来讨,我来压着这件事!方家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罢了,现在我当上了上海市政府的要员,还要怕她家不成?”   “爹,人要讲信用!借的就是借的,怎么能扯到什么房租伙食费上头去?”林思虞摇了摇头:“这笔钱我慢慢来攒了还她。”   “你别给老子扯这些有的没的!”见林思虞迟迟不答应拿钱出来,林书明有些生气,一只手拍了桌子砰砰的响:“快些把钱拿出来,有多少拿多少!”   酒馆老板听着这边的响动,赶紧跑了过来:“这位先生,您有话好好说。”   看着那拍桌子的中年男人就不是什么好角色,眼泡肿肿,一副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模样,他斜眼瞪着那年轻人,趾高气扬的模样。   “管你屁事,你再多说一句,老子把你这酒馆都给砸了!”   林书明红了一双眼睛,他马上就是上海市政府的人了,这些升斗小民还不赶紧来巴结他,居然要管他的闲事?   这真是个混人,酒馆老板有些担心林思虞,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示意他出来,不要和林书明呆在一起。林思虞尴尬的回了一个笑容:“他是我爹。”   原来是爹在教训儿子,酒馆老板也不好多说话,只能关了门退了出来。   “思虞,你莫要说多话,你还有多少钱?”   “我现在只有五块鹰洋了。”林思虞有些无奈,把手伸进口袋摸了下,里边那几块鹰洋在欢快的响着。   “五块鹰洋?”林书明的眉毛皱了起来:“不可能,绝不可能!”   “爹,你不相信就算了。”   林思虞站起身,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你看看,就这么多钱。”   “你宿舍里呢?宿舍的皮箱里肯定还放着钱吧?”林书明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儿子:“我不相信你就这五块钱了。”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林思虞寸步不让,他的钱都得攒下来还给方琮珠的呢,哪有闲钱给他爹去花天酒地。   “哼!”林书明又开始拍桌子:“带我去你宿舍,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少钱。”   林思虞站了起来:“爹,我就这五块钱了,你要也好不要也罢,就这么多。如果你嫌少,那你就回家找母亲要钱去,上海到苏州也不远,你大不了要到钱以后,明日再过上海来。”   “小兔崽子,你是翅膀硬了就想飞了?”   林书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伸手去抓林思虞的衣领:“五块钱就想打发你爹?没门儿!”   “爹,我真的只有这么多钱了,你要帮我想想啊,我要交学费还要攒自己的生活费,我只是个学生,还能挣到多少呢?”   林书明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按着墙,打了个饱嗝。   他疑惑的看了看林思虞:“你真没钱了?”   林思虞挺直了脊背:“真没钱了。”   林书明将桌子上那几块鹰洋扫到手里,开始朝外边走:“我回苏州找你娘要钱去。”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林思虞,指了指桌子上的碗筷酒菜:“你把这里的账给结一下,我就不管啦。”   林思虞无奈的点了点头,看着他爹摇摇晃晃的推开雅间的房门走了出去。   走到外边结账的时候,酒馆老板很同情的看着他:“你这爹也真是……”   林思虞脱下自己外边的衣裳交给他:“我是复旦大学的学生,住在东斋五栋,我身上的钱全被我爹拿走了,现在我抵押这衣裳到这里,回宿舍取了钱给你送过来。”   酒馆老板人挺好,叹着气把衣裳推回给他:“这天气正凉着,你就别放衣裳押着了,赶紧回宿舍接了钱过来付了账就成。”   林思虞感激得很:“多谢老板,我马上回来。”   走出酒馆的门,刚刚好见着他爹林书明喊了部黄包车,一只脚跨了过去,另外一只脚还在外头,黄包车夫很殷勤的扶着他上车。   林思虞皱了皱眉头,只觉得有些烦恼。   他在苏州出生,那时候爹娘都在老家这边,在他四岁的时候,他爹带了一笔钱去了北平谋生计,头两年杳无音信,到第三年上头说是在临时政府里做了官,他娘高兴得不行,只说自己要做官太太了,赶紧让下人打点了行装,就等着他爹派人来接她。   然而盼来盼去,只盼到他爹回乡为临时政府筹集资金,回北京的时候也只带上了他。   那时候他爹说:“现在北平不稳当,等局势好一点再派人来接你过去。”   到了北平,他发现他爹是做了官,在北平有一座大房子,也不知道是租的还是买的,而且这大房子里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每次见他爹回来,就一个个的扑上去撒娇。   那时候开始,林思虞就有些讨厌他爹,即便他送他在北平的新式学堂念书,他也一点都不感激他。   北平临时政府垮台那年,他才读小学三年级,放学回家的时候发现进不去,门上一把锁,接他回来的下人去打听了一下,方才知道他爹已经逃跑了。   好在那个下人心肠不错,把他送回了苏州城,顺便问他家讨要工钱。   他娘听说他爹抛了他一个人逃了,唬得眼泪汪汪,给那下人结了工钱就搂着他大哭了一通。过了大半个月,他爹才从外边回来,狼狈不堪,他娘本来打算要凉着他,可是被他奶奶教训了一番,只能又谨小慎微的服侍着他爹。   林思虞觉得,他娘本来不是个刻薄人,可是在这种家庭里,她也渐渐的被逼得刻薄起来,如果她不刻薄,她就保护不了自己。   只是他娘对方琮珠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了——方琮珠没有伤害过她,为何他娘一定要这样刻薄待她,而且一心谋她的钱财?   如果可以断绝父子关系,他真的想不认他爹。   至于他娘,总要好好劝说她,凡事需得讲道理。   艺术系的课程随着邓主任出差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因为邓主任不在上海,请了另外一位老师代课一个月,而那位老师周二晚上自己也有课程,故此方琮珠的课程由周二改成了周一。   今日下课有些晚,秋夜有些寒凉,翡翠抱着胳膊在艺术系的楼下走来走去,脑袋朝上望着,只盼着方琮珠快些出来。   “翡翠,给你衣裳。”   一个声音在后边响起。   翡翠转过头去,就见着林思虞手里拎着西装外套站在那里。   “你……给我衣裳?”翡翠犹豫着问了一句。   “是啊,我看你挺冷的。”林思虞走到她身边,把手里的衣裳递给了她:“披上吧,秋天夜里比较凉。”   翡翠伸手把衣裳接了过来,低头一看,有些奇怪:“两件?”   “嗯,我不知道方小姐衣裳够不够,故此多带了一件。”   “这样……”翡翠看了一眼林思虞,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啊,林先生。”   自己原来一直把他当成人渣看,现在瞧着好像人还挺不错,知道关心人。   两个人在楼下说着话,就听着上边有些许响动,抬头一看,就见着有一间教室开了门,一群学生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小姐下课了!”   翡翠很高兴,仰着脸儿朝上边看。   方琮珠从楼道里走了出来,她穿着的衣裳不算薄,可也不很厚,一件黑色金丝绒的衣裙,用抽绳系住领口,简单大方。   这衣裳在室内足足够够,可在室外还是有些薄,翡翠赶紧把林思虞的衣裳披到了她肩膀上:“小姐,披上衣裳吧。”   方琮珠低头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是件男士西装,不由得有几分惊诧:“翡翠,你怎么给我带了件这样的衣裳来了?”   她瞧了翡翠一眼,发现她也穿着西装外套。   “你这是……”   “小姐,是林先生拿过来的。”翡翠转身,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林思虞:“林先生在那里呢。”   原来是他的衣裳,方琮珠把胳膊伸进了衣袖,将西装穿上,走到了林思虞面前,冲他笑了笑:“谢谢你,林先生。”   “不用客气。”   见着她的笑容,全身似乎都轻松了不少。   三个人一同朝前边走了去,依旧是方琮珠和翡翠在前边,林思虞走在了后面约莫两尺远的地方。夜风吹得道路旁的树木沙沙作响,黑影在地上乱舞,倘若一个人行走,确实有些害怕。   “小姐,一想到有林先生跟着,感觉心里头踏实很多。”   得了林思虞一件西装,翡翠对他的感官改了不少。   方琮珠笑了笑:“难得你给他说句好话。”   翡翠“嗯”了一声,想了想,惋惜道:“只可惜小姐你对孟大少爷毫无想法,要不是我依旧觉得他更适合你。”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都不愿意去想,现在开开心心的念书有什么不好?”   方琮珠脚下步子不停,一直朝前走了过去,很快就见到了复旦大学的校门。   “琮珠!”   甫才跨出校门,就听着有人声音沉沉的喊她。   方琮珠抬眼一看,就见着穿了一身白色西装的孟敬儒正站在那里,夜色中他的衣裳格外显眼。   “孟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方琮珠佯装惊诧。   其实心里却十分清楚,孟敬儒肯定是来找她的。   “琮珠,你难道不知道我在这里的原因?”孟敬儒走过来一步,双目灼灼盯住了她:“我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可还是放不下你,特地过来与你说清楚,我会一如既往的对你好,直到你的心里有我。”   “孟大哥,我昨日说得很清楚了,咱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我心里没有你,便是你父母那一关,你也是没办法过的。”   方琮珠实在是佩服孟敬儒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可这给她带来了太多的困扰,她真不希望孟敬儒浪费这么多时间在她身上。   “孟大哥,这世间的好女子太多太多,你该放眼周围多去看看,比我美的,比我有才的,比比皆是,你又何必眼中只容得下我?”方琮珠摇了摇头,倒退了一步:“孟大哥,真的很抱歉,我没办法接受你的一片真情,对不起了。”   “为什么?”孟敬儒跟着跨进了一步:“为什么会是这样?琮珠,我究竟是哪里不好,让你没办法喜欢上我?请你告诉我,我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我一定会改的,一定!”   他的语气急促而热烈,一双眼睛里似乎有火焰跳跃。   “孟大哥,你很好,真的,只是咱们没有缘分而已。”方琮珠摇了摇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拒绝这个执着的人。   “琮珠跟你真没缘分,”   忽然有个人走到了方琮珠的身边,挽住了她的胳膊:“因为她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孟敬儒吃了一惊,方琮珠也吃了一惊。   一转头,她便看到了林思虞的脸。   “你们……”孟敬儒绝望的看了方琮珠一眼,难怪她身上穿着一件男式西装,原来是已经选中了她所喜欢的人:“是这样啊……那……我祝福你们,琮珠,希望你幸福。”   他跌跌撞撞的倒退了一步,几乎要倒在他身后的福特车上。   翡翠有些担心的望着孟敬儒:“小姐,孟大少爷他……”   方琮珠硬起了心肠:“翡翠,你别管这么多,当断则断,不能再这样拖拖拉拉了,否则对他没有好处。”   若是她心软,那便再也摆脱不掉,不如就借着林思虞将孟敬儒劝退。   孟敬儒一只手撑着汽车门,只觉得全身没有力气,看到站在那里的方琮珠和林思虞,心中充满了苦涩的绝望。   她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着残忍的冷漠。   她身边的那个男子,身形挺拔,一张脸年轻而有朝气。   孟敬儒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脚踩上了油门,想要发动汽车,可一双手不听使唤般颤抖着,好半天都摸不出汽车钥匙,他把脑袋趴在了方向盘上,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他看到了那两个人转身朝前边走,他们俩的背影看上去很相配,地上的影子几乎重叠在了一处,不分彼此。   既然她已经有自己的心上人,那自己也不该再纠缠她。孟敬儒抬起头,手掌擦了下眼睛,平静了心情,将钥匙找了出来。   听着后边汽车发动的声响,方琮珠转过脸,就见两束雪白的灯光照亮了前边的路面。   那辆福特轿车飞快的朝前边奔了过去,从她身边急速冲离。   林思虞放下手,向她道歉:“方小姐,对不起,我是看到你好像很想摆脱他,所以……”   “没事。”方琮珠摆了摆手:“正好借助林先生劝退了孟大少爷,他只会一味的痴缠,可是他也不想想,我这个身份,他家如何会接纳?”   林思虞低头叹息一声:“我本应该和家里抗争到底的,若是我们去年没有办那场婚事,那你现在便自由得多,能有更多的选择,方才那位孟大少爷……感觉他很不错。”   开着时髦的轿车,穿着笔挺的西装,高大帅气,这样的男子是每一个妙龄女郎心目里的人选。   可是方琮珠却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林思虞默默的跟在方琮珠身后,看着自己的西装外套就像挂在她身上,晃荡晃荡了个不停——她是那样娇柔,需要人保护,而自己却无情的伤害了她,这一辈子不知道该要怎么做才能弥补她呢?   一路上默默无语,只有秋风阵阵,叶片沙啦啦从树上跌落,不时的从他的脚边擦着过去,他能感觉到一阵阵的窸窣作响。   三条街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跟在她们后边走,好像一直走不到尽头一般,可是当他意识到她们的脚步停下来的时候,忽然的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江湾别墅门口,那扇大门上雕刻着的圣母玛利亚成了黑乎乎的影子,但他感觉自己依稀能见着她身上衣裳的褶皱。   “林先生,谢谢你。”   方琮珠将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递回给了林思虞:“多谢你的衣裳,多谢你一路相送。”   “没事,举手之劳而已。”林思虞接过那件衣裳,上边留着她的体温,暖烘烘的。   翡翠也把衣裳还了过来:“林少爷,谢谢你啊。”   经过今晚的事情,翡翠对林思虞稍微有了改观,看到他觉得比原来顺眼多了。   目送着两人走进大门,林思虞转过身去朝回走,他忍不住将方琮珠递给他的衣裳穿到了身上。   衣裳带着些许暖意,好像还能闻到淡淡的清香。   他拉紧了一点点衣裳,似乎有一双手将他环绕住一样,衣裳是那样的柔软,恰似柔夷。   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今晚没有月亮,深深的乌蓝颜色。   到了月圆之夜,他似乎能与她并肩同行?   方琮亭到半夜都没有回来,他的房间黑漆漆的没有亮灯。   这让方琮珠有些担心,她几次醒了过来,摸着出了房门去敲旁边卧室的门,可没有人回答。   翡翠看到方琮珠如此不安,也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索性穿了衣裳抱了被子去起居室沙发上等着:“小姐,你睡罢,看到大少爷回来我就过来告诉你。”   方琮珠撩开了头发,忧心忡忡的看了看屋子外边。   此时街上的路灯还亮着,可却见不到一个行走的人,方家的大门口那盏廊灯昏暗,就如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蹲在那里打着盹,时不时睁开眼看看周围。   这种昏昏沉沉的氛围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她喜欢阳光灿烂,喜欢鸟语花香,一点也不喜欢这秋日的深夜,仿佛暮气沉沉,很快就要滑到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翡翠一步步的下了楼,方琮珠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实在是感动。   作为一个下人,她从来没有被剥削的概念,她只是在默默的为这个家庭奉献,尽力做好一切她能做的事情,但愿这一辈子她能护住翡翠,让她过上好日子。   方琮亭大概是凌晨三点才回到家,翡翠轻手轻脚的上来告诉她:“小姐,你安心睡,大少爷回来了,没事,他说他们去排练新的戏剧了,大家都激情高昂,所以弄得太晚了。”   得了这话,方琮珠才安心的睡了下来。   她闭上眼睛睡了没多久,忽然听到枪声。   眼前似乎看到了方琮亭一身鲜血的从她身边跑了过去,她想伸手去扶,可怎么也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的见着一路上的血迹向前蔓延。   “大哥,大哥!”   方琮珠很惊恐,大声的喊叫起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翡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床头柜边的小台灯亮着,暖黄的一笼灯光。   伸手摸了摸额角,汗涔涔的一片。   原来她做梦了。   “没事,我刚刚做了个恶梦。”方琮珠朝桌子上的水壶指了指:“给我倒杯温开水来,我口有些渴。”   翡翠应了一句,转身朝桌子那边走,方琮珠一只手撑住了额头,回想到方才做的那个梦,有些胆颤心惊。   这应该就是方琮亭的结局,那本书写着他因为参加地下组织而被捕。   是不是在追捕的时候受了伤,或者是……被击毙?   方琮珠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一双手捂住了脸孔,大口大口的喘气。   看书的时候,方琮亭只是书上的一个名字,她对他也不是很感兴趣,所以有关他的章节,她都草草的跳了过去。可来到这个世界,她这才真正接触到他,才发现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思想的人,是一个体贴和善的大哥,是一个有抱负的青年。   她不希望看到方琮亭有那样的结局,可究竟怎么样才能让他从那条道路上撤回来呢?   “小姐,你喝点水吧。”   翡翠把水杯端了过来,很体贴的帮她摩挲着脊背:“做恶梦是因为睡姿不太好吧?小姐你换个姿势睡,别压着胸口了。”   “好的。”方琮珠喝了两口水,慢慢钻回了被窝。   虽说才阴历九月,可上海的天气有些凉,她觉得盖这床薄被都有些冷。   明日一定要让翡翠寻一床厚点的被子出来换了,要不是她觉得自己都会感冒。   第二日一早,方琮珠下楼,见着方琮亭正坐起居室,尽管眼中有些血丝,可看起来他的精神还是挺不错。   “大哥,你昨晚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方琮珠埋怨他:“至少也得打个电话回家啊,害得我担心了大半夜。”   “琮珠,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不过是去帮着排练戏剧了。我们找的那个地方没有电话,故此没办法联系你。”方琮亭冲着妹妹笑:“你就放心罢,你大哥我,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上海滩这么乱,你深更半夜的还在外头,自然要当心!”   方琮珠叮嘱了他一句:“还是管着咱们家的那几家店比较好。”   方琮亭乐呵呵的笑:“你不是说要帮着我来打理吗?周末要是有空,你就帮着我去那几家店查查账目,看看他们经营的情况。”   “行啊行啊,只是你也不能光靠我,我现在修两个专业的课程呢,还是要以你为主才是,你可别忘了,爹娘都盼着生意能越做越好些,苏州那边不少人还靠着咱们家的生意吃饭呢,你怎么能花那么多功夫到剧社上边呢?”   方琮珠不是不愿意帮着方琮亭经营家里的生意,她这么说有自己的想法。方琮亭是个忠厚人,她可以拿责任孝道什么的劝劝他,尽量把兴趣爱好转移到做生意上来,这样就能占去他大部分的时间了。   果然,听了方琮珠这话,方琮亭的眉毛皱了起来:“琮珠,我知道的,我会多花点精力在店铺上的。”   “大哥,你可要说话算数啊。”   方琮珠又叮嘱了一句。   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力将方琮亭拉回到商人这条道路上。   这个周末,难得有两日休息,方琮珠拉着方琮亭让他带着自己去方氏织造的三间店铺去巡查:“若你不介绍我的身份,人家不认我这个方家的大小姐,那可该怎么办才好呢?”   方琮亭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将去青年剧社的事情缓了缓:“好罢,我今日上午带你到店里去看看。”   第一家去的店在静安寺路那边,黄包车停在门口,方琮珠抬头一看,依稀有点印象。   这应该就是她上回来过的那一家。   走进店里,她打量了一下掌柜与伙计,想找找看上次那个油嘴滑舌的伙计还在店里没有,可巧一眼就见着了他。   好像唐菀言提起过他的名字,叫张顺?   “大少爷,大小姐。”   张顺一溜烟的跑到了方琮亭身边,半弓着身子,瞧着就是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今日怎么有空一起过来呢?哎呀呀,上回大小姐过来一趟,我们都说了大小姐人真是好,可盼着您能多过来几次呢,今日总算是又见着了!”   “我人好?好在哪里?”方琮珠又好气又好笑,那次她在店里都没说几句话,在他口里怎么是人人都说大小姐好了?   “大小姐很和气,跟我们说话都笑眯眯的,特别温柔!”   张顺一味的拍着马屁,那绿豆眼朝方琮珠身上瞄,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方琮珠有些厌烦他,挪了步子走到了方琮亭的另一侧,没想到那个张顺又跟了过来,半弯着眼,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大小姐,你今日是要来找点布料做衣裳的?”   “你去招呼客人罢。”方琮亭皱了皱眉,明显方琮珠不愿意跟他说话,还跟牛皮糖一样贴了过来,实在有些可厌。   原来他倒并不觉得张顺这人怎么样,上回方琮珠提过一次以后,他想要留心观察一番,可巧后边来的几次张顺正好都没在店里,今日见他这般表现,果然跟妹妹说的一样,那双眼睛不知道朝哪个方向看,瞧着就有些不舒服。   张顺的步子放慢了些,落在方琮亭兄妹身后一点点,旋即又凑了过来:“我帮大少爷大小姐沏茶去。”   “我们要查看店铺里的账目,你不用到旁边候着了,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罢。”   方琮亭领了方琮珠到后边的那间经理室,让掌柜的把账簿捧出来。   “以后大小姐帮着我打理店铺,见到她跟见到我一般,她要查账你就赶紧把账簿拿出来,不要推三阻四,知道吗?”   掌柜的捧了账簿站在那里,点头哈腰:“是是是。”   可心中却有几分鄙夷,这女流之辈懂什么,还能帮着大少爷来打理店铺?   方琮珠拿了账簿过来看了一眼,方氏织造的账簿分两本,一本是卖掉的衣料进账的明细册子,另外一本是从苏州运进来的布料的数量。   她翻了两页,觉得明细册子的数目对得上,再翻进货的册子,看了几页,不由得皱了皱眉毛。   这册子上似乎有涂改痕迹。   “琮珠,怎么了?”方琮亭见她的手指夹了一张纸,却不再往下翻,有些奇怪:“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朱掌柜。”   “朱掌柜,我想问问,这个地方有一块稍微白一点点,是纸张出了问题吗?”   她的手指了指账簿上的一页,那块地方稍微白些,不仔细看却是看不出来的。   朱掌柜脸色微微有些变化:“这或许是查看账簿的时候茶水不仔细浸到上头了。”   “茶水印记当是黄色,如何反而会变成白的?”方琮珠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对。”   她将两本账簿合拢起来:“大哥,我要带回去仔细看看。”   “大小姐,今日的生意进账还得要写。”   朱掌柜此时嘴唇都有些颤抖:“大小姐要查账,就到经理室查了便是,以前大少爷都是这么做的。”   “我大哥是这样做,我可不想照他的法子做。”方琮珠的嘴角露出了笑容:“朱掌柜,你另外拿一张纸记下今日的收入情况便是。”   “大小姐,大小姐……”   朱掌柜低着头站在那里,两条腿不由自主抖索起来。   “朱掌柜,我觉得你最好实话实说。”方琮珠冷笑一声:“我们家出了工钱请你来做掌柜,素来没有慢待过你,为何朱掌柜要做这种欺心之事?” 第37章 烦恼人另辟蹊径   日光从窗户外边照了进来, 落到了地面上,窗棂的格栅纵横交错的黑影,似那监狱里的门栏, 只是没有那般密集。   方琮珠一手按着账簿, 冷冷的望着那个身材略微肥胖的朱掌柜, 一言不发。   “琮珠,到底是怎么回事?”方琮亭有些迷惑,伸手接了那个账簿子过来,看了看方琮珠拈着的那一页。   这上边记载的是上个月才从苏州过来的丝绸,一行一行记录得条目清楚, 每一页上记了五条, 写明了花色图案和到货的尺幅。   其中有一块地方确实稍微白了那么一点点, 不仔细看, 根本看不出来。   “朱掌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琮亭抬起头看了朱掌柜一眼:“这张纸好像有些不对啊。”   “大少爷,当时记数的时候我有些笔误,故此用了浅石灰水和着明矾将此处涂去了, 重新改动了一下。”朱掌柜战战兢兢的答复了一句, 一双眼睛只是朝着方琮珠身上瞅。   “原来只是笔误。”方琮亭这才放下心来,冲着方琮珠笑了笑:“朱掌柜做事很仔细的, 他已经在这间店铺做三年了。”   “做事仔细?”方琮珠笑了笑, 不置可否。   从朱掌柜的神情来看,这个账簿肯定是有问题的。   “大哥,我想将苏州厂里那边出货的记载调一份出来, 再与咱们家三个店铺里的进货记载进行比对,看看对不对得上号?如果对得上号那就说明没问题,如果中间有差别,那肯定是有人在期间捣鬼!”   方琮亭对于三间店铺疏于管理,这使一些歪心思的人打起了歪主意。   “唔,你说的不错。”   方琮亭点了点头:“趁着周末,我回一趟苏州,去将出货的本子接过来。”   “那我就先带了这账簿回家,等着你接了出货的本子过来,我们好好的算一算,看看是不是数目符合。”方琮珠说得慢悠悠的,一个字接着一个字的说,让人感觉到她的声音冷冷的,就如寒冰一般。   “大少爷……”   朱掌柜冷得有些守不住,牙齿战战:“我一时糊涂,将其中两种的数量给改少了些。”   眼见着事情即将败露,这贪财的事情瞒不住了,朱掌柜索性先自己坦白了:“我本没想到要这样做,都是那个张顺撺掇的,说我不会利用自己手里的权力谋一点点利。那次苏州送货过来,我当着送货的主管登记好了布料,他也在这账簿上签过字,等着过两日,我便将这本子上改了,多余的布料让张顺拿出去偷卖了,钱我们四六分,我六他四。”   方琮亭大吃一惊:“竟有这样的事情!”   朱掌柜耷拉着脑袋,一脸悔恨,不再出声。   “张顺,张顺!”方琮亭站起身冲到门口,朝外边喊了两句。   “大少爷,什么事啊?”   张顺半弓着背走了进来,一脸谄媚的笑:“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你!”方琮亭盯住了他,气得全身发颤,琮珠早就与自己说过,这个张顺是个靠不住的人,应该要将他解雇。他一直心存疑虑没有下手,没想到却被这蠹虫偷了自家的布料扛到外头去卖!   “大少爷,怎么了?”张顺溜了一眼,见朱掌柜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心里有些发慌,是不是自己与朱掌柜联手做下的事情被发现了?   他佯装镇定的站在那里,脑门子上已经是汗珠子渗了出来。   “你还问什么事情?你不如直接说出来你做了什么事!”方琮亭气得几乎要发昏,自己给他们的工钱不低,待他们也很好,为何他们却要做出这种事情来?   “大少爷,张顺真的不明白……”   “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都不明白?”方琮珠站了起来,走到张顺的面前,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气势足足的:“要不是送到巡捕房去说明白可好?”   “张顺,算了罢,我早就说过,做下这等错事,迟早是要被发现的,”朱掌柜垂头丧气的在旁边劝他:“我倒是没脸再见大少爷了,这昧下的钱我都交出来,只求大少爷宽宏大量,不要将我送去巡捕房,我自己走了便是。”   “朱掌柜……”方琮亭听着他说得可怜,刚刚想出言挽留,这边方琮珠已经开口。   看得出来方琮亭是个心软的,他这模样,方琮珠觉得似乎是一副过往不咎的样子,怎么也得在他说话之前将这话头给截住:“大哥,你得问问他们这么做有多长时间了。”   朱掌柜还没说话,张顺这边已经自己打起耳光来,一边一个:“大少爷,大小姐,小人也是被逼无奈,我家中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亲,下有几个子女,根本无力抚养,所以才动了这个歪念头。我和朱掌柜也就最近一个月做了一回手脚,不想就被大少爷给发现了,小的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才走了这糊涂路子,求大少爷不要解雇我,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好好的帮大少爷干活。”   方琮亭犹豫不决,若是将朱掌柜和张顺解雇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人来打理店铺,另外听着张顺说上有老下有小,无力抚养,若是自己不要他了,他到哪里去寻钱来养家糊口呢?   “你们俩先出去,待我和大小姐商量了再说。”   方琮亭挥了挥手,将两人打发了出去。   见着他这般优柔寡断,方琮珠实在有些烦恼,这样的大哥,指望他能将家里的生意做好,这是绝不可能的,难怪上海滩五间店铺竟关了两家呢。他这阵子忙着青年剧社的事情,人家觑着有机可乘,或许是见他不怎么查账,就动了歪心思,若今日她不跟着方琮亭过来查账,还不知道他自己看不看得出来。   这两个人,实际上就是内贼,不将他们送巡捕房还是客气的,看方琮亭的意思,还有将他们留下来的意思?   “琮珠,朱掌柜和张顺只是一时糊涂而已,他们也就做了一次,不算是太大的罪过……”方琮亭苦恼的皱着眉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   方琮珠笑了起来:“大哥,你可真是大胆,明知道是贼,你却要将贼人留在身边,是不是想告诉他们,让他们继续来偷东西便是?”   “咱们已经抓了他一次,想来应该不敢了。”方琮亭坚持着:“若是将他们开了,他们的家人就只能饿肚子了,这多可怜啊。”   “大哥,你太妇人之仁了如果不将他们开除了,他们肯定还会犯错的。”方琮珠很坚持:“虽说这事情是大哥你做决定,可我还是有自己的想法,朱掌柜和张顺,一个都不能留,如果你一定说要对他们好一点,那就是说不将他们送巡捕房,赃款你自己看看怎么办,反正这店铺是你打理,亏空了钱爹娘也只会埋怨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方琮珠真是着急得吐血,这种做生意的手段,没有赔光已经是很不错了,方琮亭到上海帮忙打理家里生意也有几年了,五间门面缩减成了三间,家里的生产销售量也大大减少了,若是他再坚持打理几年,只怕是三间会只剩一间,家里的纺织厂做点苏州城里的生意就好。   可苏州城开纺织厂的太多了,竞争相当大,更何况苏州的购买力不及上海,在上海尚且维持不下去,更何况苏州?   听着方琮珠说得严重,方琮亭这才紧张起来:“那我……将他们给解雇了?”   “那是你的事情,我只是给你建议而已。”   方琮珠摊手:“大哥,毕竟是你在打理上海的生意。”   “那我去找他们进来谈谈。”   方琮亭最终下定了决心,或许方琮珠说的话是对的。   当他走出去的时候,只找到了朱掌柜,张顺已经不见了。   “刚刚他说要去上茅房的,我去寻他看看。”   一个伙计跑到附近寻了一圈,没见着张顺的影子:“大少爷,没看到他。”   方琮亭有些惊诧,难道张顺自己跑了?   朱掌柜走到经理室,倒是说得诚恳:“大少爷,我把昧良心挣的钱退给你,还给你帮忙到月底,这些日子里你去寻个掌柜来,什么时候他来了,我什么时候就走。”   说到此处,他的眼圈子已经红了:“我在店里做了三年,大少爷对我可真是没得说,只怪我自己一时起了贪念,愧对大少爷的厚待。”   “朱掌柜,你留下来吧,只要你认识到错误,以前的事情咱们一笔勾销。”   方琮亭刚刚硬起来的心肠又瞬间软了下去:“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不不不,大少爷,我哪里还有脸呆在这里。”朱掌柜说得很坚决:“您要是全了我的面子,就跟别人说我家里有事,没法兼顾这份活计了,也让我走得体面一点。”   方琮珠在旁边看着,朱掌柜跟那张顺好像有些不一样,若是他自己想走,那便让他走就是了,方琮亭可别傻,千万不要留他。   “朱掌柜,你这几年倒也算是十分尽心,我不会到外边说你离开的原因。”方琮亭点了点头:“唉,朱掌柜,你以后可莫要再走歪路了。”   “谢谢大少爷宽宏大量。”   朱掌柜满脸通红,羞愧之至。   “唉,真是想不到,朱掌柜在我这里已经三年了,一直老实本分,怎么忽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看着朱掌柜佝偻着背退了出去,仿佛即刻间便老了五岁,方琮亭心里有些难过。   “琮珠,我们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   方琮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方琮亭,分明是别人不对在先,可是方琮亭这么一说,好像倒是他们兄妹无情似的。   “大哥,本来是他的不对,你干嘛苛责自己?若他不心生歪念,会走到这一步吗?可不是我们让他去做这样的事情,你别想得太多了。”   方琮珠这样一说,方琮亭心里似乎好受了一点,他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没办法了。”   兄妹两人走出静安寺的店铺,喊了辆黄包车去了蒲石路那边,这条街在租界内,来往的富人比较多,生意比静安寺那边要好一点点,掌柜的拿了账簿和算盘过来,方琮珠摆了摆手:“不必了,我自己用笔加一下罢。”   方琮亭拿了算盘晃了晃,算盘珠子沙啦啦的响:“琮珠,我来打算盘罢。”   他知道妹妹没学过这些,当然用不上,他打算盘却是一把好手。   “我用笔加一下就行了。”   方琮亭笑了笑:“那咱们每人算一本账,这样时间会快一点。”   蒲石路的掌柜从没见过方琮珠,此时看她拿了笔算得飞快,不由得甚是好奇,主家的这位大小姐看起来是个有学问的,跟一般人家的小姐有些不同。   方琮亭的算盘还没打完,方琮珠这边已经算完了。   她拿到的是进货的那本账目,数字要比方琮亭那边的要少,故此要简单些。方琮亭见她已经算完,很是惊讶:“琮珠,你这么快!”   方琮珠笑道:“我数学拿满分啊!”   “你可真是聪明!”方琮亭赞叹了一句,继续拨拉着算盘珠子,他的速度也不慢,差不多半小时就把明细收入给算了个清清楚楚。   两人比对了一下明细和进货,方琮珠又让方琮亭把布料剩余也算了下,到外边抽查了几卷,果然没有差别。   看起来这个掌柜是个细致老实的。   方琮珠笑着冲那掌柜点头:“辛苦您了。”   那掌柜头一回听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小姐尊他为“您”,都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是咧嘴笑:“应该的,应该的。”   兄妹俩又询问了一下店铺经营情况,方琮珠指点了一下做广告的方法:“可以挂着优惠酬宾的牌子,将价格稍微提那么一点点,然后来个八八折酬宾,自然会有人感兴趣。”   “琮珠,这法子有些不地道。”方琮亭摇头:“如何能这样做呢?”   “八八酬宾,实际上还是有优惠的,只不过是优惠力度没有表面这么大而已,咱们也不是做善事的,毕竟店铺要租金,有伙计掌柜要付工钱,苏州的厂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咱们卖掉布料给他们发工钱不是?”方琮珠手把手的教方琮亭生意经:“你若是真正的优惠大酬宾,人家拿便宜的习惯了,等着咱们要是没这个优惠了,又不免嫌东嫌西的,生意会比以前要差不少呢。”   “真的吗?”方琮亭有些不相信:“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女人的直觉,你问问掌柜,来咱们方氏织造买东西,是女人多还是男人多?”   掌柜的笑道:“自然是女人多。”   “我是女人,当然明白女人的心理了。”方琮珠一副笃定的神色:“大哥,你听我的试试看,保准没错。”   “好吧,那你来弄弄看,我最近很忙,没时间,你知道的。”   方琮珠点了点头:“好啊,我来弄。”   两人从蒲石路这边出去,已经快到中午,两人回家吃过饭以后,休息片刻,又赶着去最后一家查账,刚刚出门准备喊黄包车,就见一辆黑色的福特车从马路上开了过去。   “那个是敬儒兄的车。”   方琮亭看到了开车的那人,心里一阵惆怅:“琮珠,似乎那日伤他太深,现在他开车过去都不在我们家这边停留了。”   “大哥,有些人终究只是生命的过客,何必一定强留?”   好不容易与他撇清了关系,方琮珠只觉全身轻松,心中暗道,只盼以后孟敬儒快快走出这段阴影,觅到他的幸福。   两个人朝街边走了一步,或许此时是饭点以后不久,竟然没见着黄包车,方琮亭嘀咕了一声:“难道咱们还真得去买辆汽车了?”   “大哥,没必要啊,咱们又没太多交际,要什么汽车?”方琮珠赶紧打消他这个念头,方家本来在走下坡路了,还花钱买汽车,这不是吃饱了撑着?现在的汽车可是高档消费品,随随便便一辆车都价格不菲,而且方琮亭要是不请司机,还得去跟人学着怎么开车,上海这边要找一个教开车的师傅——在这个年头,可能有点难。   她倒是会开车,可这个时代的汽车和上辈子的汽车是不是一样还两说,而且要是她上车摸了方向盘就开,只怕是方琮亭会觉得不可思议,还是稍微藏点拙比较好。   正在想着,忽然间一辆汽车朝他们开了过来。   黑色的福特轿车。   方琮珠吃了一惊,孟敬儒这是在前边打了个转又原路返回了?   “敬儒兄。”方琮亭有些小激动,没想到孟敬儒竟然又调转车头了。   孟敬儒端坐在车上,眼睛瞟了一眼方琮珠,神情有些落寞:“琮亭老弟,你们要去哪里?我送你们。”   “这……”方琮亭看了看站在身边的方琮珠:“这不太好罢?耽误了你的事情。”   “我在外边和朋友吃过饭,正准备回家休息一会儿,见着你们站在门口,心里想着是不是要出去,故此过来问一句。”孟敬儒伸手将后边车门打开:“上车吧,我送你们。”   他吃饭的那家店与方家别墅隔了好几条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朝这边开,似乎根本没经过脑子的那种,不自觉的就已经到了江湾别墅。   还刚刚过那个十字路口,孟敬儒就有些胆怯,很想踩住刹车调头走另外一个方向,可那只脚却一直踏着油门不肯松,速度不快不慢,朝那扇大门溜了过去。   很想能够见到她,又不敢见到她。   不知道自己见到她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心情,他根本没办法想象。   还没开到那扇大门前边,他就见着了两个并肩站在那里的人,熟悉的身形,熟悉的脸孔,熟悉的笑容。   他不敢多看,咬着牙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飙了过去。   然而还是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那倒退着的两个人影。   开到这条马路尽头,他将车子停住,一只手撑住了脑袋,只觉得昏昏沉沉,脑子里有一个念头正在不住的闪现。   倒车回去,送她去她要去的地方。   他不知道怎么开始发动汽车,怎么样调头,只知道手颤抖得厉害,似乎握不稳方向盘,全身有些虚脱。   当车子开得近了,他又一次见到了她,一颗心忍不住砰砰乱跳,可脸上还要装出一副平静的神色——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但他觉得应该是一副比哭还难受的模样。   “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些远,在虹桥路那边,还是不麻烦你了。”   方琮亭的声音让孟敬儒清醒了几分,他睁了下眼睛,就看到了方琮珠那张脸。   很平静的表情,似乎没有半分波澜的湖面。   他又一次心痛了起来,每次看到她,就不可避免的心痛,甚至痛到无法呼吸。   “没事,虹桥路那边能有多远?我汽车四个轮子,滚一滚就到了,你们要是坐黄包车,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呢。”   孟敬儒催促方琮亭:“别想那么多好吗?哪怕是普通朋友,我也会送你们一程啊。”   方琮亭拿胳膊碰了碰方琮珠:“琮珠,咱们上车罢。”   方琮珠有些犯愁,但刚刚孟敬儒说的那句话让她有所触动,哪怕是普通朋友他也会送一程——若是他真把自己当普通朋友,那可真是太好了。   方家兄妹上了孟敬儒的车,一路上车子里气氛并不怎么和谐,孟敬儒没开口说话,一路沉闷,闷得让人有些心神不宁。   方琮亭主动找了点生意上的事情与孟敬儒搭讪,他问一句,孟敬儒就答一句,没有半句多余的话,方琮珠坐在那里,一双眼睛只是朝窗外看,上海这时的建筑极有自己的特色,看起来比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更有韵味。   她没有去听方琮亭和孟敬儒的对话,也不感兴趣,只要孟敬儒不再像以前那样把她当成追求对象,她就觉得心情愉快。   汽车确实比黄包车要快,才那么一会儿工夫,车子就已经驶入了虹桥路。   方琮珠没有来过,但是街口的标识牌上写得很清楚。   到了方氏织造的店铺门前,方琮亭和方琮珠下了车,两人冲着孟敬儒笑了笑:“多谢多谢。”   “不客气。”   孟敬儒淡淡的说了一句,脚掌点了下油门,汽车飞快的朝前边开了过去。   汽车很快就没了踪影,尾气也渐渐消散在空中,再无痕迹。   方琮亭叹了一口气:“琮珠,你与孟敬儒,竟是连朋友都不能做了?一路上没听到你说一句话。”   “大哥,你和他是朋友就行了,我何必要凑上一脚?”方琮珠实在不能理解方琮亭的想法,在她看来,男女间并没有真正的友谊,即算是孟敬儒结婚了,她也不可能毫无芥蒂的与他做朋友——若是如此,那他们将孟敬儒的妻子置身何地?难道不需要去替他的妻子着想一二?   方琮亭看了她一眼,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琮珠,恋人做不成,做朋友也可以的。”   “大哥,你实在是太理想化了一点。”方琮珠摇头:“没做仇敌已经很不错了,还奢望做朋友?这样的情况,难道不是一拍两散,各自安好?”   方琮亭真是一个彻底的理想zhu义者,与他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久了,方琮珠便愈有这种感觉。他的话里充满了各种幼稚的想法,空有一腔热情,可又有些不切实际。   最开始传到中国来的是乌托邦思想,大家向往着一个虚幻的绝对平等的世界,民国时期很多这样热情高涨的爱国学生,然而他们的各种举动却证实了他们的涉世不深,看不透那个复杂的社会,全凭着激情进行他们所谓的ge命活动,最后只落得做出无谓的牺牲。   方琮亭就是受了这种思想熏陶的人,他将生活过于理想化,不仅仅体现在他对国家的向往,也体现在人际交往的关系上。   他竟然天真的认为她与孟敬儒还能做朋友,而在她看来,这似乎绝不可能。   他们没有再做朋友的必要性,就如今日,见到面的时候也会觉得尴尬。   兄妹两人走进了店铺,掌柜的见他过来查账,赶紧把账本都抱了出来。   这一家的掌柜做事情也很踏实,账目细致没有一处混乱,两本账目比照,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方琮珠笑了起来:“大哥,今年年终得给掌柜发个大红包才是。”   “那可不是?丁掌柜辛苦了。”方琮亭也很满意,三个店面里只有一个出了问题,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点——若是三家店都出了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大哥,现在眼见着要入冬了,得赶紧调一批冬日的厚实衣料过来,咱们也得弄个什么大型的促销活动,三家门店一起来个减免什么的,清了存货好把柜台空出来上新。”   “嗯嗯嗯,你看着去办罢,我这阵子忙,可能没太多时间管。”   方琮珠有些无奈,自从她答应参与到店面的管理以后,方琮亭似乎就松了一口气,打算是把这店铺的事情都交给她了。   “大哥,我就帮你管管账,弄点什么活动,至于和别人谈生意什么的,还是你来啊。”   她倒不是怕抛头露面,只是做为一个女子出面谈生意,在这个年代实在有些不合适,特别是她担心不可避免的要遇到孟敬儒,这样就尴尬了。   “我知道的,”方琮亭冲着她笑:“你放心好了,大哥才舍不得让你和那些满身铜臭味的人去打交道。”   妹妹生得这样美,要是去和那些人谈生意,指不定会有人打她的歪主意。   当然不能让她与那些人多接触。   汽车一路飞奔,穿过上海的大街小巷,最终在孟家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孟敬儒用力按了两下喇叭,看门的人见着是大少爷的车,赶紧将铁门打开,孟敬儒踩了一脚油门,直接冲了进去,就听“吱呀”一声,汽车急速打了一个弯,直接转去车库的那条小路。   推开门走了进去,孟敬儒发现起居室里坐着几位夫人,大概是来陪着母亲打麻将的。   孟夫人笑眯眯看了孟敬儒一眼:“敬儒,怎么才回来?”   孟敬儒低声喊了一句“母亲”,伸手揉了揉额头:“我去休息一会儿,有些不舒服。”   “是不是喝了酒?”孟夫人有些担心:“看你的脸有些红。”   “我没喝酒。”孟敬儒摇了摇头:“开车的时候我尽量不喝酒,我只是有些不舒服想要睡一会儿了。”   说完这句话,他大步朝楼梯走了过去。   确实不舒服,开车回来的时候就一片昏昏沉沉,几次都差点将车子朝路边上开。   起居室里几位夫人看着孟敬儒的背影,又看了看孟夫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大半个月之前,孟家举办的野宴里闹出了一桩事情,让很多本来有意与孟家结亲的人都熄了这个心思。   孟大少爷脑袋有些不清楚,竟然喜欢上了一个离异女子,而且口口声声的要娶她过门,别的女子她都看不上眼。   与孟家交好的那些商贾都是有家底的,犯不着为了去觊觎孟家的财产赔上自家的女儿——谁家的小姐不是掌上明珠,非得要贴上去呢?孟大少爷心里有别人,自家姑娘嫁过去也没好日子过。   孟夫人满心以为只要放出想要给孟敬儒寻一门合意的媳妇,定然有不少人家打发媒人过来说亲事,然而经过那一件事情以后,却没有一户人家表达要与孟家做亲家的想法。   算着日子已经过去了二十来日,孟夫人心中有些焦急,可又不敢轻举妄动,必须要知道儿子心中的打算才好,否则给他随便定一门亲事,只怕他会不喜欢。   “孟夫人,敬儒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啊。”   一位夫人试探着开口:“是不是觉得你们阻碍了他的亲事?”   “不阻碍怎么办?还真让他把那位方小姐娶进门?”孟夫人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这都多少天了,每日回来就是这么个死样子,看着我都觉得心里头烦。”   “其实呢,不如这样,你跟敬儒说去,让他一次娶两房,聘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做正妻,那个方小姐做小便是了。”那夫人嘴角泛起了一丝笑容:“听说是方氏织造的大小姐?虽说不是小家碧玉,可却也算不得是什么大门大户的小姐,又离过婚,她定然会答应的。”   孟夫人眼睛一亮:“你说的倒是不错,我怎么却没想到呢。”   “只不过呢,这事情也有些难办,需得找一个可以容得下她的,现在的姑娘家,啊哟哟,跟我们那个时候可不一样了,都讲求什么婚姻自由,一夫一妻,听说要娶小纳姨娘,就横眉毛竖眼睛的,只是闹个不停——其实啊,只要坐稳了正妻的位子,谁管他那么多呢。”   “可不是。”孟夫人有些发愁,点了点头:“就盼着有个不计较的合适人儿就好。”   她心中轮了轮,上次来参加野宴的小姐们里,表现得最积极的便是刘美欣。   刘家在上海滩算得上是有头脸的人物,虽说她父母不是特别讨喜,但她本人却还不算惹人厌,特别是看得出来她对敬儒是一片痴情,若是与她去提这事情,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   “哎呀,孟夫人,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家敬儒十分的人才,还怕找不到好的儿媳妇?你想这么多作甚,还是想想今天下午是打六圈还是打八圈麻将吧。”有位牌瘾重的夫人已经按捺不住:“咱们要说话还不如到牌桌上去说,边打牌边说,那多好。”   被她这样一说,孟夫人笑了起来:“好好好,咱们去打牌。”   心里头却在合计着,哪日要下贴子请了刘家小姐过来,试探试探她,看她能不能容得下那位方小姐。   初冬时分北风已经有了丝丝寒意,在大街上行走的人都裹紧了自己的衣裳。   汽车停在了门口,刘美欣从车上下来,拉紧了披在肩头的羊毛围巾。   这么冷的天气,她都有些不想去学校上课,若不是复旦有考勤,直接影响到毕业与否,她肯定就逃掉了。   站在门边上的下人见到她走上台阶,赶紧推开房门,屋子里比外边要暖和,壁炉里烧得旺旺的,整间房子温暖如春。   “小姐,有人送了贴子给你。”守在门口的那个下人从门边立着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张浅粉色烫着金边的请柬出来:“您拿好。”   刘美欣一边朝楼梯上走,一边打开了请柬看里边的内容,她猛然呆住了。   扶着栏杆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里边娟秀的字迹。   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孟夫人竟然亲自下请帖给自己,而且只单独请了她,没有提到她的父母!   这意味着什么?刘美欣站在那里,疑惑的看了看自家的楼梯,差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她忽然笑了起来,飞快的朝楼上跑了过去。   刘美欣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将手里抱着的包扔到了床上。   正在给她烫衣裳的丫鬟吓了一大跳:“二小姐?”   刘美欣没有理睬她,直接奔向自己的衣柜,猛的打开了一扇门:“你看看,快帮我看看,我穿哪一件衣裳好看?”   丫鬟有些莫名其妙,只不过还是走了过来帮着她选择:“大小姐,你穿这件鹅黄色的外套很美的。”   刘美欣抓起那件衣裳走到穿衣镜面前,把衣裳放在胸前比了比,嘴角泛起了笑容。 第38章 乱世间风雨欲来   寒风将法国梧桐的树叶吹得到处都是, 街道上黄色和绿色的叶子追逐着寒风,不住的在上下纷飞。   刘家的草坪依然是一片翠绿,刘夫人陪着刘美欣站在草坪的边缘地带等着自家的汽车开过来。她看了看自己的女儿, 脸上露出了笑容, 美欣穿着这套衣裳, 真是美丽动人。   里边是深紫色的旗袍,上边有隐隐的提花图案,白色和米黄色交织,将她那窈窕的身材显现无遗,外边那件毛料的鹅黄色小外套, 白色珍珠的纽扣, 无不露出一种淑女的气息。今日的刘美欣细心化了妆容, 眉毛长长, 眼睫毛弯弯,嘴唇上搽了最新款的口脂,粉嫩嫩的少女红,似乎有些淡, 可看起来很真实。   “母亲, 你跟我一块儿去吗?”   刘美欣忽然有些胆怯,看着汽车朝自己开过来, 有些犹豫不决。   “你这傻孩子, 既然孟夫人让你一个人过去,那我就不去凑热闹了,若是你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 回来跟母亲说便是了。”   刘夫人伸手抚摸了一下刘美欣的头发,心里头颇为高兴。   自己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刘美欣是最小的那个,也是她最疼爱的,她只盼着她的小女儿能幸福快乐一辈子。   本来早就想给她寻一门亲事,可她偏偏只喜欢孟元山那个长子——不从政的人家有什么前途呢,刘夫人本来看不上孟敬儒,可无奈女儿喜欢,她也没有办法,只能由着她去。   由着她去蕙锦香买衣裳,由着她去孟氏银楼买首饰,随她做什么,自己都没有阻拦过,就是想着让她高兴就好。甚至,为了女儿,她见到孟敬儒的时候还刻意上去打招呼,跟他提起美欣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为了美欣,希望她能如愿以偿。   长女刘美琴前年就已经嫁人了,嫁得不是很如意,总是回来各种抱怨,刘夫人只盼着小女儿不要重蹈覆辙才好。   “美欣,去罢,别太胆怯,该是怎么样便是怎么样。”   刘美欣朝刘夫人挥了挥手,抓起皮包,打开汽车后门钻了进去。   她忐忑的望向车外,街道上没有太多的行人,此时的上海,显得有些萧瑟。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还没有钻出云层,淡淡的一个白色日影。   汽车开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孟家,看门人知道今日刘家小姐要过来,笑着给她开了门:“刘小姐好。”   刘美欣抓住那个镶嵌着碎钻的小皮包,一步步走向孟家的楼房,心里忽上忽下,没个停歇的时候。   不知道敬儒哥哥在没在家?她抬眼看了看三楼,彩色的玻璃窗户将里边的一切封得严严实实,她看不到任何东西。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孟家的那扇玻璃门。   孟夫人抬起眼,微笑的望向刘美欣:“刘小姐,你来了。”   “孟伯母好。”   刘美欣走到了孟夫人面前,想冲着她微笑,可是她觉得自己的唇角有些发僵,也不知道有没有笑出来。   “你坐。”孟夫人转头吩咐立在那里的秋桂娘姨:“快去给刘小姐沏茶过来……哦,不对,刘小姐,你喝咖啡还是喝茶?”   刘美欣瞥了茶几上那个茶盏:“我喝茶。”   “去,快些沏一盏上好的西湖龙井过来。”   孟夫人上下打量了刘美欣一眼,指了指身边的沙发:“刘小姐,你请坐。”   刘美欣侧着身子坐下,只坐了沙发一个角,看着满脸笑意的孟夫人,她紧张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刘小姐,今日我请你过来,是想问你一件事情。”   孟夫人心里头也紧张,这般没脸没皮的事,她还真不想做,可是见着孟敬儒成天一副愁眉不展精神不振的样子,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不心疼。   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他还是一副这模样,真让她有些想不通,那位方小姐到底好在哪里,让她这样魂不守舍。   孟夫人算了算,重阳节以后十来日开的这个野宴,现在都十一月了,眼见着进了腊月便又要是新的一年,敬儒转眼就二十二了,这年龄还不娶媳妇成亲,只怕是别人都会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怎么竟是连媳妇都说不上了。   再说,孟夫人自己也等着抱孙子,十分急切的想要有白胖胖的大孙子。   没办法,只能腆着脸来问问人家姑娘愿不愿意了。   刘美欣听着孟夫人这般问,心中忐忑,低着头,声音小得跟蚊子哼一样:“孟伯母,有什么事情您只管问。”   “是这样的……我觉得我们家敬儒也老大不小的,该娶一房媳妇安定下来了……”   “啊?”刘美欣猛的抬头,正好触着孟夫人的目光,她赶紧又将头低了下去,一颗心砰砰的跳了个不停。   孟夫人的意思……是想问她想不想嫁给孟敬儒吗?   她欢心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可又害怕自己只是在一厢情愿的想象,努力平息了心情,等着孟夫人朝下边说。   “我觉得刘小姐与我们家敬儒十分相配,可又不知道刘小姐的心意,故此今日将刘小姐请了过来,想问问清楚,核实一下,以免弄错。”孟夫人一脸慈祥的望着刘美欣:“刘小姐,你可愿意做我孟家的媳妇?”   刘美欣含羞带怯,点了点头。   这可是她一直盼望的事情,她怎么能拒绝?当然是点头!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十分为难,我不得不提前与你说清楚。”孟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道:“我们家办野宴那次,你也见到了,我们家敬儒对一位叫方琮珠的小姐十分爱慕,他甚至与我说,不是方琮珠他就不娶……”   听到此处,刘美欣的心朝下边沉了沉,一双手变得冰凉。   孟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呢?怎么忽然又提起了方琮珠?   方琮珠,她简直就是自己的梦魇,无时不刻在自己生活里出现,原以为自己与她已经毫无瓜葛,可是她竟然又从孟夫人的嘴里跑了出来。   “孟伯母,那你找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呢?”此刻的刘美欣,已经是糊里糊涂,完全不知道孟夫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唉,实在是太不好意思说出这事情了,可我也是没得办法。”孟夫人转过头来望向刘美欣,尽量说得亲昵些:“美欣啊,我就想问问你,你能不能容得下姨娘?”   “娘姨?”刘美欣有些发晕,完全听错了意思。   姨娘,是姨太太,小妾的意思,娘姨,却只是对下人的称呼。   “不不不,是娘姨……错了错了,是姨娘。”孟夫人也被自己给绕晕了,娘姨姨娘有些分不清:“我是想问,你容得下敬儒纳妾吗?他那样喜欢方琮珠,非她不娶,我心里寻思着只有答应他的要求,才能让他娶妻。如果你愿意,那我们就下聘,你是我们孟家的儿媳妇,是正妻,而那个方琮珠……没有婚礼,也没有聘礼,只是姨太太。”   刘美欣低头不语,心里头百味陈杂。   “美欣,你愿意吗?”   刘美欣眼眶湿了一点,她想哭,可又不敢流泪,孟夫人的话仿佛在她耳朵里打着转,让她脑袋嗡嗡的一片乱响。   “我……”她吸了一口气:“我愿意。”   她一直就喜欢孟敬儒,从小就喜欢上了他,这两年里,她满脑子罗曼蒂克,粉色的浪漫里,一个高大英俊的身影,那就是他。   能够嫁给他,这是她最开心的事情,即便有方琮珠的存在,她也愿意嫁。   “真的,你愿意?”孟夫人眼睛一亮,脸上有了欢喜的神色:“美欣,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刘美欣低着头没有回应,心里很难受。   什么时候秋桂将茶盏放在桌子上她都不知道,只晓得喉间苦涩,她想端起茶盏喝茶那一刻,茶盏就已经放在手边。   颤着手将茶盏捧了起来,一丝热腾腾的热气将她的心温暖了几分。   “等会敬儒回来,咱们一块儿吃午饭。”   孟夫人说得格外开心,总算是解决了心事,神清气爽。   孟敬儒回来的时候,他见到了母亲孟夫人和刘美欣坐在那里喝茶,有说有笑,十分和谐的样子。   他觉得这情形有些怪异。   母亲从来不会和一个年轻姑娘说得这么起劲,她比较喜欢和那些富家太太打麻将。   更何况刘美欣从来没有独自在自己家中出现,忽然间看到她坐在那里,这让他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母亲。”   他喊了孟夫人一声,一脸麻木的朝楼上走了去,似乎没看到那边还坐了一位客人。   刘美欣愣在了那里,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发抖。   “唉,”孟夫人叹了一口气:“你看看他,就是这样一副鬼样子!我真的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美欣啊,你上楼去劝劝他,你们年轻人,好说话!”   “好。”   刘美欣站起身,她也想听听,看看孟敬儒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对自己板起一张臭脸。   她真想狠狠的骂他一顿,可是她又舍不得。   真的舍不得,而且怕他跟自己翻脸。   “敬儒哥哥。”   刘美欣攀着门喊了一句。   孟敬儒站在窗前,身形孤单,从背影看过去,仿佛消瘦了些,这让刘美欣心里头有些难过。   “敬儒哥哥!”她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走到了孟敬儒的身边。   “怎么了?”孟敬儒没有转头,只是冷冷的问了一句。   刘美欣觉得有些难受,可她想到孟夫人的话,还是勇敢的开了口:“刚刚你母亲跟我说了一件事情。”   孟敬儒没有出声,他现在已经对孟夫人想做什么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要她不来打扰自己平静的感情世界就好——他已经失去爱琮珠的权利,只能在心里默默的想着她,想到心里渐渐的痛意翻腾,痛彻心扉。   “敬儒哥哥,还过两个月你就要生日了。”   刘美欣装出一副轻松的口气:“过了年以后你就二十二啦。”   “二十二又怎么了?”孟敬儒反问了一句:“你们谈论的是这件事情吗?”   “不是,孟伯母刚刚问我,看我是否想嫁给你。”   “什么?”孟敬儒迅速转过身来:“她问你这个作甚?”   “敬儒哥哥,你明年二十二了,该要成亲了。”刘美欣看着他的脸,心里有些难受,这才多久没见到他,就瘦成了这样,似乎脸颊上都没有肉,也失去了平常的神采飞扬。   “我要不要成亲,跟你跟我母亲都没关系。”孟敬儒很痛苦,他感觉此刻自己的心已经被捅出了一个大窟窿,而刘美欣却毫不留情,继续在用刀子朝他的心插过去。   一刀,又一刀,鲜血淋漓。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刘美欣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柔柔道:“百事孝为先,难道敬儒哥哥你不要考虑你父母的心情?毕竟你也到了要结婚的时候了,当然是要选个合意的人才是。方才孟伯母找我谈了这件事情,我们都知道你喜欢方小姐……”   “你提她作甚!”   孟敬儒有几分暴躁,冲着刘美欣大吼了一声:“你为什么要提起她!”   “因为、因为……”刘美欣有些慌乱,她朝后边退了一步:“因为孟伯母说让你娶她。”   “让我娶她?”孟敬儒有些迷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母亲这么说的?那你方才又说什么问你看要不要嫁给我?”   “孟伯母说让你……”刘美欣有些难以启齿,可还是咬了咬牙说了出来:“孟伯母想让你娶两个,我们效仿娥皇女英一起嫁给你,只不过我是正妻,她只能做……姨娘。”   孟敬儒瞪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呵呵冷笑两声:“你做正妻,她做姨娘?”   刘美欣心里忐忑,点了点头:“是。”   “你配吗?你配和她相提并论吗?”孟敬儒此时已经失去了理智,完全顾不上自己的话有多么伤人,平常那个温文尔雅的他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此刻站在刘美欣面前的是一个红着眼睛简单粗暴的男人:“她是我心尖上的人,没有谁能够取代,我这辈子就只认定了她,哪怕是此生孤单一辈子,我也不会再娶别人!”   他逼近了刘美欣几步,眼睛盯住了她:“你取代不了她,什么正妻姨娘,想都别想,我若是有福气能娶到琮珠,必然只有她一个人,绝不可能会有别人!”   他的眼睛血红,看得刘美欣有些惊吓,她倒退了一步,小声道:“敬儒哥哥……”   “我与你,永远不可能成为夫妻,我很认真的告诉你!”看到刘美欣害怕的样子,孟敬儒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可能有些过火,他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稍微平静了几分:“你走罢,我现在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刘美欣愣愣的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委屈,她飞快的转过身,朝房间外边跑。   一口气奔下楼,孟夫人笑着站了起来:“美欣……”   刘美欣抓起她放在沙发上的皮包,迅速朝门外冲了出去。   孟夫人有些莫名其妙,赶紧追了几步:“美欣,你这是怎么了?”   刘美欣眼泪汪汪的朝前走,不再回头。   走出孟家的大门,恰巧有一辆空的黄包车过来,刘美欣招了招手,红着眼睛坐了上去:“去杜美路。”   她从包里拿出了手绢擦了擦眼睛,可是眼泪还是汪汪的朝外流,黄包车夫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小姐哟,看你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你日子丰足还要哭,那我们都只能去跳河了。”   “你不懂,你不懂。”刘美欣听他这么一说,越发伤心了,黄包车朝前边跑了起来,她什么都没想,就痛痛快快的哭了一路。   刘家的饭厅里,菜已经上桌,刘夫人坐在桌子旁边,有些无聊。   刘裕之的几个姨太太和那些庶子庶女们各自有自己吃饭的地方,平常一般是她与两个女儿一块儿吃饭,刘裕之和长子刘凤才是不会回来的。后来刘美琴出嫁以后,就只有刘美欣陪着她了,今日刘美欣去了孟家,刘夫人独自用饭,觉得异常孤单。   刚刚准备吃饭,就听着外边的门一阵响,紧接着踢里踏拉的脚步声朝饭厅这边传了过来。刘夫人一抬头,就见着刘美欣红着眼睛从外边奔了进来。   刘夫人大吃一惊,自己欢欢喜喜的送了女儿出门,怎么哭哭啼啼的回来了?   “美欣,你这是怎么了?”   刘夫人站起身,伸手去拉刘美欣,刘美欣这时候已经就势一滚,倒进了她的怀抱里。   “母亲,我好难受……”   这时候的刘美欣,已经找到了诉说的对象,她觉得自己母亲的怀抱实在太温暖,她根本不想再离开:“我好难受啊,母亲!”   刘夫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怎么了,美欣?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得告诉母亲啊。”   刘美欣抽抽嗒嗒的把刚刚在孟家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哭,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甘心,我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方琮珠,敬儒哥哥要这样说我!”   刘夫人皱了皱眉:“孟家也真是的,竟敢这般欺负我的宝贝女儿!”   “母亲,跟孟家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看到自己母亲皱眉,刘美欣有些担心,她生怕母亲会做出一些不利孟家的事情来——她以后还得跟孟敬儒好好的,她才不想与他翻脸呢,都是那个方琮珠不好,为什么她偏偏要出现在孟敬儒的生活里?   刘夫人自然明白女儿的心思,她有些无奈的看了刘美欣一眼:“美欣啊,既然那孟敬儒没这个意思,那咱们也就别再想着他了,我宋筱妍的女儿还怕嫁不掉?放点风声出去,只怕是媒人都要将门槛踏破!”   “不,母亲,不!”   刘美欣惊骇的抓紧了刘夫人的胳膊,就如落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母亲,我就只喜欢敬儒哥哥,我一定要嫁给他!”   “可是他不说心里只有那个方琮珠吗?”刘夫人有些无奈,女儿怎么就这样认死理呢?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孟敬儒一个男人,外头有钱有权的男人多的是,随便挑挑,肯定能找到比孟敬儒强的人。   “母亲,你不是说你们那个时候结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你和父亲结婚以前都没见面,结婚以后还不是好好的?我和敬儒哥哥本来自小便认识,这时候他不过是一时迷惑而已,等着结婚以后他想清楚了,肯定会真心对我了。”   刘美欣咬着嘴唇,一心朝好的方面想。   她这个模样,楚楚可怜,特别是嘴唇被咬去一半,显得薄了不少,整个人似乎都变得好看了几分。   刘夫人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刘美欣:“你这傻孩子!”   她与刘裕之,哪里是好好的?刘裕之靠着自己的压箱钱发了家,等有了点地位权势就开始抬姨太太进门,现在家里都蹲着四个了。   只不过在女儿面前,她与刘裕之表现出来的,倒也有几分夫妻恩爱的样子罢了。   “母亲,我一定要和敬儒哥哥结婚,要是不能嫁给他,我这辈子就做修女去,一心侍奉上帝,再也不要结婚了。”   “美欣!”刘夫人大惊失色:“你这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母亲,我说的是真话,我就是这样想的。”   刘美欣直起身子,抹了一把眼泪:“如果不嫁敬儒哥哥,我就谁都不嫁!”她跺了跺脚,说话的语气特别认真,仿佛在发誓。   刘夫人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似乎不敢相信她会有这样的决心。   美欣是她最心爱的孩子,她不能看她这么痛苦下去,她要想点办法才行,否则美欣根本不会再有快乐。   “美欣,你先吃饭,这事情着急不得,慢慢来,总会能找到解决的方法。”   “母亲,正所谓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只要我用情至深,敬儒哥哥一定能明白我的苦心。”   刘美欣坐了下来,捧起了饭碗。   碗上的微温,让她的心渐渐的暖了起来。   她一定能找到法子让孟敬儒爱上她的——不是说女追男,隔层纱吗?只要自己肯花功夫,总有一天孟敬儒会被她感动。   天气越发的冷了,转眼就快到腊月,穿到身上的衣裳都换成了夹棉的,裹在那一层棉花绒子里,整个人好像胖了一圈。   “小姐,也是你人瘦,穿了这个才好看。”   翡翠围着方琮珠绕了一圈,伸手摸了摸她的腰肢,羡慕得很:“小姐这里可真细,我这都快要有小姐的一倍了。”   方琮珠瞟了翡翠一眼,哪有这么夸张。   只不过这个丫头到上海以后明显的胖了不少,一张脸圆润得跟盘子差不多,腰上也长了肉,去年的衣裳已经是紧紧的蒙在身上,随着她走路,不住的发出轻微的“擦擦”之声。   方琮珠生怕翡翠会在奔跑间把线缝给崩裂,特地去了方氏织造选了两块布,量过翡翠的身材,自己给她画了个衣裳样子,裁好布片,剩下的事情就是翡翠和李妈的了,她们俩每日里在家呆着,除了弄弄饭菜做点卫生,也没别的事情好做。   翡翠知道是给自己做新衣裳,很是来劲,和李妈一起奋战了三日,总算快要将两套衣裳搞定:“小姐,我今晚穿新衣裳去接你下课。”   方琮珠伸手刮了下她的脸孔:“嗯,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改日再穿比较好,这么按捺不住想穿新衣的心情了?”   翡翠抿嘴笑:“就想穿新衣裳啊。”   “那我就随便你了,要是收尾来得及,那你就穿着新衣裳过来吧。”   方琮珠笑了笑,翡翠有时候跟小孩子差不多,天真得很。   今日晚间有艺术系的专业课,讲的是构图与色彩分配,方琮珠觉得这与布料的图案设计有莫大的关系,故此她肯定不能拉下这门课程。   刚走进教室,有人招手喊她过去:“方同学!”   那是盛姑娘。   盛姑娘本来是学的商科,听说方琮珠选修了艺术专业,她也磨着家里人跟秦校长来商议,也跟着选了几门艺术系的课程。   本来邓主任不同意,觉得盛姑娘没有什么天赋,可架不住人家的家世,还是让她到艺术系旁——反正盛姑娘也不是要拿毕业证,就只想发展点兴趣爱好罢了。   复旦女生特别少,艺术系更少,只有寥寥几个,今年艺术系的新生只招到了两个女学生。盛姑娘是半路出家过来学的,也没打算和谁交朋友发展闺蜜,只不过上一次课碰巧与方琮珠坐在一处,问及姓名知道她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数学系才女,盛姑娘就拉着她不放手了:“我就是听说你选修了艺术才跟家里说也要来念几门选修课。”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一副小迷妹的模样。   方琮珠笑了起来:“我这是迫于生计,我大哥让我帮忙管理家里的纺织厂,我想学点构图颜色配比什么的,好运用到自家生意上。”   “哇,你这是学以致用嘛!”盛姑娘使劲儿夸奖她:“我挺佩服你的,下次我们上课坐一块儿啊,这里就我们俩是别的系过来的,当然要共进退了。”   舞台下的盛姑娘,充满着一种真实感,虽然眉宇间满满都是大家闺秀的气质,可却比她想象里的活泼多了。   她自己开汽车,不用司机,也不带贴身丫鬟,一辆敞篷汽车可以直接开进复旦的校门,复旦的舞会上,她是最耀眼的明星,男生都为能邀请到她共舞一曲而觉得无限光荣,每次舞会结束,她怀中抱着的玫瑰花几乎把她的整张脸都遮住——在这个时代,盛姑娘无疑是时髦的代名词。   盛姑娘说到做到,给方琮珠留了座位。   “你不用给我留的,别人都会嫉妒我!”方琮珠溜眼看了周围一圈,很多男生都目光热烈的朝盛姑娘看过来。   “他们是在嫉妒我呢!”盛姑娘抿嘴笑了笑:“毕竟你那么美。”   “咱们这是不是属于互相吹捧?”方琮珠将包里的书本和笔记拿了出来:“若是让人听到了,只怕会说咱们这是在臭美。”   “咱们就臭美咱们的,管他们什么事?”盛姑娘乐呵呵的:“就是那些人嘴巴碎,话多。”   刚刚说到这里,教室前门被推开,教授走了进来,正在小声说话的同学赶紧坐正了身子,教室里一片安静。   授课的教授很风趣,讲解生动,方琮珠飞快的做着笔记,只觉得自己快跟不上教授的节奏。旁边盛姑娘也在认认真真的听课,不时动笔在纸上做笔记。   两个小时的大课一转眼就过去了,方琮珠收获颇多,笔记本上记得满满,就等着回家拿笔试试教授的那些原理——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应该能设计出一款不错的图案,能让人惊艳的图案。   “要不要我送你?”   盛姑娘收拾着东西,看到方琮珠已经把文具收拾起来,顺便问了一句。   “不用了,我丫鬟过来接我,我喜欢在晚上散散步。”   “这么冷的天气……”盛姑娘看了她一眼:“是不是另外有约啊?”   方琮珠只觉得心里甜丝丝的一片,她的眼前闪过了林思虞的身影,不由得红了红脸。   “嗯,被我猜中了罢?”盛姑娘愉快的笑了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去找教授问几个问题再走。”   方琮珠抱着书包下来的时候,翡翠正在走廊里等着她,见着她过来,身子转了一圈:“小姐,你看看,看看。”   “你啊,真是着急。”方琮珠笑了起来,翡翠还真把那件新的衣裳给穿上了,夹棉袄子,下边是一条黑色的夹棉裤子,盘花纽扣充满了民国元素。   “暖和呀,大方呀。”翡翠摸了摸衣裳,竟然摸出了两根针:“啊……这针还在上头呢。”   “你也太着急了。”方琮珠冲她笑了笑:“来,我给你剪了。怎么也给你穿着走到复旦来了,竟然没扎到你。”   翡翠笑了起来,把剪下来的针线别在衣裳上头:“小姐,这是我的小别针了。”   两个人走出艺术系的大楼,朝前边走了两步,就见着站在树下的林思虞。   “林少爷,以后你别来送我了罢,天气这么冷。”方琮珠有些不好意思,看到他站在那里,似乎身上的衣裳有些单薄。   “没事的。”林思虞笑得谦和:“除非是你自己不想走路,有车接送,那我还是送你。”   “唉,别说车子的事情了。”方琮珠心里头叹气。最近做了一次活动,效果不错,存货处理了一大批,她心里还正欢喜着,可是没料到方琮亭竟然将这个月的盈利拿出了一半,据说是要租房间给青年剧社排练,还要负担租场地演出这些费用。   她不是心疼钱,买不买车不是重点,最主要的是方琮亭的思想似乎继续在朝那个方向偏移,而且越走越远。   作为女性,她没办法掌控家里的财政大权,就算她再聪明,还是方琮亭在打理上海的业务,她只不过是起一个帮手罢了。她也曾假意提起要买车,心里想着,只要添置了大件东西,方琮亭手里没钱就不会乱花了。   没想到方琮亭却即刻否定了:“我不会开车,你也不会,请司机犯不着,家里已经有辆车了,何必再买。”   方琮珠气馁:“我上学放学开车比较方便。”   “琮珠,你别攀比,那个盛姑娘是家里太有钱了,咱们方家比不得盛家。”方琮亭想了想,放缓和了语气:“若是你一定想要有车,不如包一辆黄包车,这样你就方便多了,不用自己走路上学。”   “大哥,那就算了。”   她本来也不想要开车,只是想通过买车来消耗盈利,让方琮亭不要对革命投资太大,然而好像冥冥中已注定,他天生就是要走那条路的,方琮亭就是不肯用家里的钱添置东西,可是对他暗地里进行的事业,他不计一切的投入大量的资金。   “你也别太担心了,你大哥不会乱来。”   林思虞觉得自己对方琮珠的安慰苍白无力,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方琮珠放心。   就是他自己也不放心方琮亭。   最近方琮亭找他来写剧本,把他那剧本的中心思想一说,林思虞觉得自己完全没办法下笔。   方琮亭想要演一部这样的的戏剧:呼吁要将外国人赶出中国去,租界要收回国有,不能让洋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   林思虞不得不承认,方琮亭的想法是对的,有志青年就该是这样有骨气,可他也知道,只要自己帮着方琮亭把这剧本写了,到时候很有可能会跟着方琮亭去吃牢饭。   林思虞的爹林书明现在已经在上海市政府挂了个科员的职务,有时候他没事情做就会来复旦找儿子吹嘘——毕竟局长有钱晚上去百乐门潇洒,而他摸摸衣兜,只能默默打消这个念头,除非是局里有人请客,或者是索拿卡要的给别人办事,指定让人请客,就能去环球剧院听场戏,或者是去哪个抵挡的舞厅抱着舞女跳跳舞。   其余的时候,只能找林思虞来吹自己现在多么的前程似锦。   林思虞本来不想搭理他爹,可有时候能从他爹的口里听到一些官场的信息。   比如说,市政府里这些当官的,大部分都是靠着外国势力起的家,英美日这些,都在政府要员后边暗流涌动。   “他妈的,老子哪一天也去找个靠山。”林书明愤愤不平:“当年我在临时政府当参赞的时候,这些人都还不知道在哪里讨饭吃呢!”   林思虞从他爹的话里听得出来,资本势力在上海无处不在,市政府里的官员们,都有各种派系,亲英亲美亲日等等。   外国人在中国现在是招摇过市,作为正义青年肯定会看不顺眼,可是也不能这样明面上公然反抗,鸡蛋碰石头,吃亏的还是鸡蛋。   林思虞劝告方琮亭:“这样的戏剧还是不要排练,咱们从小老百姓的思想根源上渐渐熏陶起来,让他们对于民主平等这些有一定的认识以后,咱们看着国内形势再去溯源究本,这样就会效果更好一些。”   然而方琮亭却很鄙夷林思虞的态度:“思虞,我发现你没有以前的锐气了,如何只讲明哲保身?中国需要有人站出来,呼吁奔跑,让民众得到醍醐灌顶的唤醒!”   两人意见不合,自此以后方琮亭不再来找他商量排练戏剧的问题。   可林思虞却很担心方琮亭,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找人写那种剧本。 第39章 夜归人忽遇意外   与林思虞谈到方琮亭, 方琮珠不禁有些忧愁。   她总算明白了,这世间真有一些出身大家的革命者,为了寻求真理背叛了他们的阶级。记得曾经看到过一篇报道, 有一对夫妻加入了地下党组织, 两个人上交了八千万美元和几千斤黄金做党费。   当时看到这则报道时, 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可能,这么多钱,怎么会舍得一次性上交做党费?可现在看到方琮亭,她开始相信报道的真实性。   若不是忌惮着苏州还有这么多人要养活,方琮亭可能真的会把三个店铺的总盈利都拿了出来去进行他为之奋斗的事业。   方琮珠忧心忡忡的想着, 眉头深深锁紧, 她拉了拉羊毛披肩, 感觉到寒风似乎从披肩底下灌了进来, 无论她怎么拉紧,都还是有些冷。   这冬日的夜晚街道上没有什么太多的人,方琮珠和翡翠走在前边,林思虞隔了一尺多远的距离, 不紧不慢的走着, 他们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踩在鼓膜上一般, 咔嗒咔嗒的响声, 清脆得很。   忽然间,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方琮珠和林思虞不由得停住脚朝后边看,就见着一个人朝他们跑了过来。   “方小姐, 翡翠!”   翡翠眼睛一亮:“黎生!小姐,那是黎生!”   方琮珠瞥了她一眼:“你今日穿了新衣裳,是穿给他看的?”   翡翠脸色一红:“才没有,我怎么知道他今晚会来送小姐?”   黎生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一只手按住了肚子,大口大口喘了两口气:“方小姐,以后你晚上别来上课了,有人想要……”   话还没说话,就见着从右边一条胡同里跑出来一群人。   “方小姐,翡翠,你们快跑!”   黎生脸色一变,伸手推了推翡翠:“快快快,快护着方小姐回家!”   方琮珠呆住了,这群人是冲她来的?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她身子打了个寒颤,因为看到了胡同里跑出的那一伙人手里拿着棍子,还有——亮闪闪的微光,是不是带了刀?   林思虞朝那边胡同口冲了过去:“琮珠,你快跑!”   翡翠拉着方琮珠朝前边跑:“小姐,咱、咱们……咱们快些跑。”   她有些焦急,说话都不利索了,嘴唇皮颤抖着,合都合不拢。   方琮珠机械的挪动了脚步朝前边跑过去,就听着后边有人在大声喊叫:“别跑,别让那两个女的跑了!”   她听到了林思虞和黎生的喊叫声,想要停下来朝后边看,可翡翠不允许她回头,拉着她就往前边跑:“小姐,咱们过去也帮不了他们什么忙,既然黎生说那些人是冲你来的,肯定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你且管着自己罢!”   方琮珠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从喉咙口跳了出来,想拼命朝前边跑,可两条腿就跟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跑不动。后边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就在身边不过两三米远一样,声音那么急促而清晰。   “方同学,你上车!”   汽车的急刹声在这夜间特别刺耳,敞篷车上的女郎将车门迅速打开:“快,快上来!”   翡翠筋疲力尽将方琮珠塞到车上,盛姑娘身手敏捷的把车门一关,开了汽车朝前边冲了过去。   “翡翠!”方琮珠看着翡翠瘫软倒在了街道上,眼泪珠子着急得落了下来:“盛同学,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我要去巡捕房报案!”   她抬头朝后边看了过去,那边影影绰绰的有一群人在追赶着汽车。   “怎么了?”盛姑娘手稳稳的握着方向盘,一只脚踩着油门,将车子开得飞快:“不用去巡捕房,租界那边就有巡捕,只要给钱,他们就能过来。”   她将车很快就开到了目的地,街上果然有巡捕在走动,方琮珠赶紧抖着手打开皮包去拿钱,盛姑娘已经从车子的小收纳箱里抓了一把银元扔到了那几个巡捕手里:“快,开车跟我来,办成事还有赏钱!”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见着亮闪闪的银元,几个巡捕围了上来,冲着盛姑娘讨好卖乖:“原来是盛小姐。”   盛姑娘的车牌号码,上海滩上鼎鼎有名。   见到SJ005,就知道那是盛家大小姐的车——盛姑娘在家族里排行第五,是盛家这一辈里唯一的姑娘。   “废话少说,赶紧跟我走,前边有人闹事!”   盛姑娘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潇洒的调了个头,飞快的原路返回。   回到那条路上,斗殴已经终止,那群人此刻没见了身影,几个过路人正惊慌失措的望着躺想地上的林思虞。   “林少爷,林少爷!”   翡翠跪在那里,伸手抖抖索索的想去扯林思虞起来,黎生制止住了她:“别动他,这人受了伤不能随意移动。”   他抬头看了前边一眼,见着巡捕的车,脸色一变:“翡翠,我得走了,改天你来找我,我会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翡翠点了点头:“好,你快些走,莫要让人给抓住了。”   黎生现在混黑道,在黄金荣手底下做事,即算这事情跟他没关系,被巡捕逮着进去了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关上几日折损了钱不说,在黄金荣那边也没什么脸面,指不定出来以后他这个看场子的活都丢了。   “翡翠,你……和方小姐都要好好的。”黎生说完这句,看了一眼满脸尘土的翡翠,站起身来,飞快的朝复旦大学的校门走了过去。   盛姑娘的车很快开了过来,方琮珠站起身,打开车门跳了下来,见着林思虞躺在地上,全身冰凉一片。   血,他的胳膊上有斑驳的血迹。   白净的脸上也溅着几滴血,这让方琮珠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头一回见着这样的打斗场面,上辈子看电视剧里经常有这种情节,可身临其境还是第一次。   “林少爷,林少爷!”方琮珠蹲下身子,一只手抓住了林思虞的手。   “这是怎么了?”盛姑娘也从车上跳了下来,低头看了一眼林思虞:“哟,这不是我们复旦的才子林思虞吗?怎么躺在这里呢?”   翡翠忍不住哭了起来:“刚刚林少爷送小姐回家,忽然来了一群人要追着小姐砍,林少爷冲出去挡着他们,受伤了……”   “这还是英雄救美啊。”盛姑娘弯腰看了看林思虞,见着胳膊上的血,也有些害怕,回头看了一眼朝这边走过来的巡捕,大声对他们道:“赶紧帮个忙,赶紧送去广慈医院去!”   “盛小姐,这是什么人啊?跟本案应该有关系吧?”   巡捕们疑惑的看了林思虞一眼,把他送广慈医院?谁出钱?   方琮珠赶紧从包里抓出一把鹰洋来:“这些请几位大哥拿去喝酒。”   有钱一切好说话,那几个巡捕抬起林思虞,将他放到车上,又看了看翡翠:“这小丫头呢?怎么处置?”   “她是我的丫鬟,我们会跟你们去巡捕房说清楚整件事情的。”方琮珠想咧嘴冲那些巡捕笑,可却一点都笑不出来,想着昏迷不醒的林思虞,她牙齿都有些打颤。   “好罢,那你们先跟上。”   翡翠跟着方琮珠上了盛姑娘的车,她的脸似乎擦到了地,有几道擦痕。   “小姐,我那缝衣针起作用了!”上车以后,翡翠觉得自己安全了,很开心的向方琮珠报告:“我拿缝衣针扎了两个人,他们大概是没防备,被我扎得嗷嗷叫!”   方琮珠这才缓过神笑了笑:“看起来你是有先见之明啊。”   “小姐,黎生说让我改天去找他,他会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的。”翡翠压低了声音,看了前边开车的盛姑娘一眼:“黎生说他是混黑道的,不能被巡捕抓到,所以先走了。”   方琮珠无力的点了点头:“好罢,我知道了。”   巡捕房的车很快开到了广慈医院,见着是巡捕送过来的,护士们赶紧各自行动,喊医生,推病床,一时间安安静静的医院有了动静。   医生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他俯身粗略检查了一下林思虞的伤势,脸色郑重,口里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句洋文。   “Operation?”盛姑娘赶着问了一句。   “Yes.”洋大夫简单的回答了她,指挥着护士们准备手术用具,他看了一眼愁容不展的方琮珠:“Is he your brother?”   “No,he is my best friend.”   “Oh,I see.”洋大夫很好心的安慰她:“Don’t worry too much. He will recover soon.”   “Thank you so much.”   方琮珠是真心感谢这个洋大夫,他的话给了她无限的安慰。   盛姑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方同学,没事的。”   方琮珠疲倦的转过身,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巡捕:“今晚我上课回家的途中,遭到一伙人的突然袭击,刚刚这位林先生为了救我被歹人打伤。我没有看清楚来人的长相,只看到有人拿刀有人拿着棍子。”   “小姐,你有仇人吗?”   方琮珠想了想,摇了摇头:“我跟人并无过节。”   脑海里浮现出唐菀言的模样,可自己和她,真没有到要动刀子的地步。   更何况,她一个家世清白的姑娘家,到哪里去找一群黑道上的人过来追杀她?   “这就奇怪了,莫非是认错了人?”几个巡捕凑到一处商量了一下:“小姐,麻烦你把姓名和家庭住址告诉我们,有什么情况我们会联系你。”   “好的,多谢几位了。”   方琮珠心里暗暗的想,不知道巡捕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就怕他们收了人家的黑钱,根本不会管这件事情。   “林思虞是你的追求者?”   广慈医院的走廊里,盛姑娘陪着方琮珠坐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翡翠这时候不在,已经被护士们拉着去清洗伤口了,两个人干坐着也不是滋味,故此开始聊天。方琮珠本想谈谈今晚的专业课,没想到盛姑娘占了先,直接扔出了这个问题。   方琮珠想了想,点了点头:“算得上吧。”   盛姑娘挤了挤眼:“林大才子有眼光。”   她看了方琮珠一眼:“才子佳人,这是复旦的佳话啊。”   “盛同学,我们还没在一起呢。”方琮珠低下了头,一颗心忽然“扑通扑通”的乱跳了起来。   “我看你这模样,应该也是好事将近了。”盛姑娘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包:“我若是连这个都看走眼了,那就不用到复旦混了。”   方琮珠摇了摇头:“八字还没一撇呢。”   好事将近?她才念大学一年级,还是自由自在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再一次走进婚姻的牢笼,特别是林思虞父母那德行,让她有些敬而远之。   虽然可能对林思虞有些动心,但是买猪看圈,他父母已经成功的阻止了方琮珠的遐想。   两个人正在聊天,翡翠从那边走了过来,她捂着脸颊,不肯松手。   “怎么了?”方琮珠看了看她:“遮着脸干嘛?”   “小姐,那个护士给我洗了一下脸,那水冲着好痛啊,跟有什么东西在咬着我一样,火辣辣的,后来又涂了一些红红黑黑的药水在上边,还给我用纱布绑着了。”   翡翠松开手,方琮珠拉直了嘴巴。   她想笑,可又害怕伤了翡翠的心,只能忍着。   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没有好用的胶布,翡翠被绑得像个半张脸的木乃伊,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一张嘴和半个鼻子。   “小姐,你可别笑话我啊。”   出来之前,翡翠已经在镜子前边照了又照,都不敢走出清洗室的门。   她这个样子,怎么去找黎生啊?   “你要是不这么处理,伤口感染了,脸上留个疤就麻烦啦。”为了打消翡翠撕开纱布绷带的念头,护士向她解说了一下可能出现的后果,翡翠听了这话,当即就停了手,捂着脸走了出去。   “我笑话你什么,你这样勇敢,我表扬你还来不及呢。”   “真的吗?”翡翠眼睛一亮,吸了一口气:“小姐,我很勇敢吗?”   “当然啦,你不勇敢还有谁勇敢呢?”方琮珠拉住翡翠的手让她坐了下来:“谢谢你,翡翠,要不是你,我肯定跑不掉啦。”   “不会的,小姐你福大命大,有贵人相助,肯定会平安无事。”翡翠很诚挚的向盛姑娘道谢:“多谢盛小姐救了我们家小姐。”   “不客气的。”   见到翡翠出来,盛姑娘冲着方琮珠挥了挥手:“那我就先走啦。”   “嗯嗯,谢谢你。”方琮珠站起身,一路相送,看着盛姑娘上了她那敞篷汽车。   “小姐,盛小姐家里一定很有钱很有钱。”翡翠看着那汽车冒着烟朝医院外边开,有些感慨:“她都能自己开着汽车到处跑……只不过这汽车竟然没有盖,可能还是没有孟大少爷家有钱吧,要不是怎么会买辆没盖的呢?应该就是少了那个车顶的钱。”   方琮珠抓住翡翠的手掐了一把:“你是个小傻子。”   她们俩回到医院的走廊继续等待着,方琮珠有些心焦,不知道林思虞的病情怎么样,她问了下翡翠当时的情形,翡翠说得很夸张,什么无数把砍刀飞舞,听到了李妈剁菜的那种声音。   方琮珠拧了她一把:“说点切实的。”   若真是拿了刀子剁菜一样的砍,林思虞这阵子已经没气了。   “小姐,我哪里敢睁开眼睛呢,就听着那边乱喊乱砍的,我就拿了针扎了那个靠近我的人,其余的我都不敢看。”   翡翠那针扎了赶过来的那个人,被他抓着扔到了地上,故此脸擦伤了。   看来问翡翠这个可爱的小傻子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不如静静等待,若是听她那般夸张的说话,只怕是人都要被她吓死了。   “小姐,黎生真是厉害!”   翡翠见她不说话,主动向她报告黎生的英勇无敌:“他一个人打三个,人家都拿他没办法!”   “你还说你不敢睁开眼睛,看黎生倒是看得清。”方琮珠瞥了她一眼:“你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和黎生看对眼了?”   “小姐!”翡翠低下了头,幸好脸上全是绷带,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我哪有和她看对眼啊,也就见了那么几次而已。”   那时候,方琮珠跟着青年剧社去苏州河那边演话剧,恰巧遇着了黎生,后来翡翠跟李妈去买菜的时候又见过黎生几次,每次回来都跟方琮珠报告:“小姐,我又见着黎生了,他现在可威风啦,都穿上绸缎衣裳了。”   “翡翠,你若是不说老实话,下回我就不给你做媒了,本来我还想让人去跟黎生说说,把你嫁给他,看起来你还不在意他,那就算了。”   方琮珠轻轻巧巧一句话,翡翠便有些慌了:“谁说不在意的啊……”   “你爽快一点不就完了?”方琮珠笑了起来,抓住了翡翠的手:“翡翠,到时候你出嫁我肯定会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   “哪里能让小姐破费啊?”翡翠低下了头,抿紧了嘴巴,心里欢喜。   “谁是林思虞的家属?”   一个护士出现在走廊尽头,高声喊了一句。   方琮珠站了起来:“我是。”   “林思虞失血过多,需要输血,现在我们医院血浆不够,你们家属看看有没有血型适合的,至少也得给他输上四百个单位的血。”   “输血是什么?”翡翠一脸苍白的看着护士。   “血是我们人体重要的一部分,如果缺血,人就会死。”护士看了一眼翡翠,似乎有些鄙视她连这种基本常识都不懂:“你是病人的妹妹吗?”   翡翠摇了摇头:“我不是。”   方琮珠将衣袖捋了起来:“护士,麻烦给我测一下血型,若是相符合,那就用我的血吧。”   护士看了她一眼:“你跟我来。”   “小姐,我也试试。”   翡翠也跟着走了进去。   护士将一根银色的针拿了出来,翡翠紧张得闭上了眼睛不敢看。   方琮珠笑了笑,很坦然的将左手伸了出去,护士用那针在她无名指扎了一下,一滴血珠子慢慢的凸现出来,护士赶紧用针头将这滴血吸附起来,摊到了一块像磨砂玻璃一样的东西上边。   “你呢?”   护士抬头看了一眼翡翠:“你要验血吗?”   翡翠抖抖索索的将手伸了出来:“验一下就验一下吧。”   护士笑了笑,一针扎了下去,狠、快、准。   翡翠“哎呀”一声:“小姐,还是挺痛的啊。”   方琮珠松开捏紧的手指,安慰了她一句:“没事的,很快就不会痛啦,咱们等一下结果吧,但愿能献点血给林先生。”   因为只是简单的查一下血型,没多久这化验结果出来了。   “林先生的血型是B型,而方小姐你的血是O型,且没有抗B抗体存在,适合输血。”护士将检查结果给方琮珠看了一眼:“那位小姐的是A型,没办法输了。”   方琮珠将衣袖捋了起来:“那就输我的血吧。”   翡翠赶紧将她的衣袖往下放:“小姐,用我的血,你身子娇贵,比不得我这样的粗人,送点血出去过几天就补上了。”   方琮珠笑了起来:“翡翠,你方才没听护士姐姐说的啊,你是A型血,和林先生的不相符合,要是输了你的血,林先生身体反而会有问题呢。”   翡翠愣住了:“是吗?刚刚不是说你的血型和他的也不同,你的是什么O型?”   “O型是万能输血者。”方琮珠伸手指了指旁边那张凳子:“你别紧张,到这里等等我就行。”   跟着护士走进了急救室,她看到了林思虞正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   这时候的医疗器械十分落后,没有现代化的无影灯,只有一圈灯光围起来,权且充当减少减淡阴影。手术室也不是无菌环境——至少她穿了一件白大褂就走了进去,根本就没戴口罩。   “Brave lady!”洋大夫朝她竖起拇指。   方琮珠冲他笑了笑,坐在了手术台不远的凳子上。   “把外套给脱了吧。”   护士拿着针头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方琮珠穿着的衣裳。   方琮珠脱掉外套,将衣袖卷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胳膊。   护士拿了酒精在她的肌肤上擦了擦,针头果断的插了进去。   “哎呀!”方琮珠低呼一声,皱了皱眉。   还真有点痛呢。   她亲眼看着浓红色的血液流入了一个塑料袋里,眼见着那个袋子慢慢的鼓了起来,从小小的一点点扩张到一小半,一半,最后到了一大半。   胳膊里边似乎有些凉,方琮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看了看手术台上躺着的林思虞,她心中想着,人家为了自己都不顾一切和那些暴徒拼斗,自己献一点血给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愿手术成功,他能快些好起来。   当林思虞被推到病房里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   方琮珠与翡翠追着手术专用病床过去,见着林思虞一张苍白的脸,两个人都有些担忧。   “你们俩来帮下忙,把他放到这床上。”   护士招呼了一声,方琮珠与翡翠走到了病床旁边,两人抓着那床单一角,和护士一起用力,拎着床单兜着林思虞,将他挪到了床上。   “护士,他……不要紧吧?”   方琮珠看了林思虞一眼,他双目紧闭,还没醒过来。   “不要紧的,只是失血过多而已。”护士安慰方琮珠:“你放心吧,给他做手术的是我们广慈医院最有名的史密斯大夫,有他出马,绝对没问题的。”   “可是、可是……”翡翠指着床上的林思虞:“怎么他还没醒?”   “这是因为给他用了麻醉剂,不过时效是不会醒来的。”护士简单的解释了一句,给林思虞挂上了点滴:“方小姐,这是营养液,等会林先生醒过来你喊我一句,还要给他做一些基本检测。”   “好。”方琮珠点了点头,端了一条凳子坐下来:“我在这里陪着他。”   “小姐,你回去罢,我陪着就行了。”翡翠过来和方琮珠抢位置:“明日你还要上学呢。”   “翡翠,林先生是因为我受了伤,我不守着他过意不去。”方琮珠叹了一口气:“你若是不放心要与我交替守夜,那你至少也得回去告知我大哥一句,免得他担心。”   这时候都快十二点了,若是方琮亭在家,还不知道会有多么着急,此刻应该已经去大街小巷寻她了。   “那……我先回去一趟,等会就过来。”   “好。”方琮珠从包里摸出一把钱来:“这时候已经太晚了,你坐黄包车回家,千万别自己走路,有危险。”   翡翠点了点头,接过钱走出了病房。   方琮珠守着病床,静静的看着林思虞的脸。   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眉头微微有些蹙起,好像是哪里有些痛。尽管今日遭了这般飞来横祸,可他看上去依旧还是很帅气的。   “你怎么这样傻呢?”   方琮珠低声念叨了一句,眼睛有些发热。   林思虞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抗棍棒大刀——他只是一介书生,没有功夫,就是力气都不算大,可他却义无反顾的冲了出去——这样一个人,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   是傻,还是热血?   病床上的林思虞此刻忽然动弹了一下,身上那床印着红色十字的被子有些起伏。   方琮珠盯住了他的脸,心里盼望着他快快睁开眼睛。   然而林思虞只是稍微动了一下手,又没了动静。   方琮珠看了一眼这个病房,里边放了三张病床,可旁边两张床都是空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时候的人不相信西医还是看不起病,住院条件竟然这样好,一个人能住上单间。   “若是没有病人,那我就到旁边床上躺着陪你啦。”   方琮珠轻声说了一句,折腾了大半夜,她也有些筋疲力尽。   和衣躺在旁边的病床上还只得一会儿光景,还在眯着眼睛想着心事,就听着林思虞有了动静。   “水……水……”他低声□□着,嘴巴一张一合,就像被捞到岸上的鱼,正在努力的挣扎着。   方琮珠赶紧翻身起来,拿了床边那个暖水壶倒了点水出来,这水还有些烫,她拿了两个茶杯不住的倒来倒去,让这水能凉得快一些。   林思虞脸颊上已经是一片潮红,他的手动了动,在上边抓了一把,似乎要抓住什么,方琮珠赶紧握住他那只手,轻轻安慰:“别怕,我在这里呢。”   听到她的声音,林思虞的眉头舒展了些,不再像以前那些蹙起。   方琮珠将他扶了起来,半靠着床,拿了茶杯凑到他嘴唇边。水或许还有些烫,林思虞猛的晃了下头,方琮珠赶紧将茶杯放下,拿了床头柜上的棉签到水里蘸了蘸,涂抹在他的嘴唇上。   “水……”   他继续□□着,方琮珠忙手忙脚的拿着两个茶杯又相互倒来倒去,将水又兑冷了些,这才扶着他喝了两口。   喝完水,林思虞仿佛舒服了些,他靠着床半躺着,过了好一阵子,眼睛缓缓睁开。   “还好,你没事。”林思虞嘴唇咧了咧,眼睛盯住了方琮珠。   “林先生,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太感谢你了。”方琮珠坐在床边,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看到林思虞那消瘦的脸孔,万千感谢堵在心头。   这个曾被她定义为渣男的人,竟然有这般古道热肠。   “方小姐,只要你安全无虞便好,我这点伤算不得什么,别跟我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话。”林思虞微笑起来:“我欠你那么多,自然该偿还,就是不知道我要怎么样赔偿才能让你真正原谅我。”   “林先生,你是个好人,我误会了你。”方琮珠真心实意表示了道歉:“请别再提偿还这些字眼,是我没能深入了解你这个人。”   “我也没好好了解你啊。”   林思虞叹了一口气,他与方琮珠,这是阴差阳错么?   两个人说了这几句话,忽然无话可说,病房里一片沉默。   林思虞看着坐在病床一侧的方琮珠,她是那么安静那么温柔那么美,就如一线月光照在病床前,素净如水。   如果他和她能如现在一般,和谐而简单的相处,那该多好。   一辈子能这样,也算是岁月静好了。   “琮珠,思虞!”   急匆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方琮亭从外边奔了进来:“思虞,你不要紧吧?”   林思虞抬起打着石膏绷带的胳膊:“好像没太多事情,这里受伤了,还有肚子上边也围了一圈纱布。”   方琮亭的脸色发白:“这还没事?思虞,你可真是要吓死人啊!”   他大步走了过来,看了看坐在病床一侧的方琮珠:“琮珠,你没事罢?”   方琮珠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吓到了。”   “小姐跑得挺快,刚刚好那个盛姑娘开车过来了,那些人没有跟得上。”翡翠从外边走了进来,拎了一个大篮子:“小姐,这是李妈给炖的鸡汤,你和林少爷都喝一点吧。”   “给他喝罢,我这时候什么都吃不进。”方琮珠摇了摇头:“我饱得很。”   “小姐,你怎么能不喝鸡汤呢?你刚刚输了血给林少爷,护士说了你得多吃点进补的东西,这样才能把那些血补回来。”   “输了血给我?”林思虞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小姐,你……”   他的身体里竟然流淌着她的血!   这给了他一种莫名兴奋的感觉,可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默默的在心中欢喜,似乎尘埃里开出了一朵花来。   “你为我受伤这样严重,医院里没有血浆,我输点血给你又算得了什么。”方琮珠浅浅一笑:“万幸的是我能给你献血。”   “方小姐,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毕生难忘。”   林思虞知道些简单的生理常识,一个人失血过多就会死亡,若是没有方琮珠的这些血,他可能会醒不过来。   “哎呀呀,别说这么多了,赶紧趁热喝了鸡汤吧,要不是冷了就不好喝啦。”   翡翠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汤盅,里边还有几个饭碗和汤匙,拿了瓢将油给撇了去,然后用汤勺将里边的鸡汤给舀了出来,她想了想,两只鸡腿,每人碗里放了一只。   本来都想给方琮珠吃的,可是寻思着林思虞毕竟救了自家小姐的命,也还是得要奖励林思虞一只。   “小姐,林少爷,你们吃吧,多吃点,只有吃好了才有力气。”   翡翠递了一碗给方琮珠,把另外一碗想交到林思虞手里,看了看他打着绷带的胳膊:“还是我来喂你吧。”   方琮亭一手将那碗接了过去:“我来。”   他实在是感激林思虞,若不是他,妹妹这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了,别说是喂鸡汤给林思虞喝,便是让他付出更大的代价都在所不辞。   “小姐,我来喂你吧。”   勤劳的翡翠觉得自己总得要找点事情做:“你端碗的手有些颤哪!”   方琮珠这个时候才发现,抽血其实对身体还是有些许影响,这时候的她,忽然觉得有些疲倦和虚脱——不知道是神经过于紧张以后得到了缓解,整个人都没有什么力气,还是抽血导致的身体虚弱。   “我来我来。”翡翠抢过方琮珠手里的碗,一匙一匙的喂着她:“不知道是哪些人竟然想对小姐下手?小姐也没见得跟谁有仇啊。”   林思虞心中一凛。   是不是唐菀言?她会因为自己做出极端的事情来吗? 第40章 赶恩情病房相护   走出广慈医院的大门, 外边一片冷清,街头的路灯闪着暗涩的光,照得一地昏暗。   站在门口等了很久, 这才见着来了一辆黄包车, 方琮亭伸手拦住:“去江湾那边。”   他将方琮珠送上了车:“你好好回去歇息, 要是明日起不来,就别去学校了。”   方琮珠摇了摇头:“我怎么能不去学校呢,我还得要去帮你和林思虞请假呢。”   “哦哦,那也是,那快些回去罢。”   方琮亭掏出了一把钱放到黄包车夫手中:“请安全的把我妹妹送到家。”   那车夫接了钱, 点点头:“先生, 没问题的, 我会保证将小姐的安全。”   回家的路上, 翡翠和方琮珠咬耳朵:“小姐,我觉得这事情肯定是那个姓唐的做的。”   方琮珠瞥了她一眼:“这事情得讲人证物证,你什么都没有,怎么就能断定是她呢?毕竟人家也是念过书的人, 应该知书达理才是, 如何会跟黑社会扯到一处去了。”   “哼,若是知书达理, 就不会总想着要勾引林少爷了。”翡翠愤愤不平:“我觉得她对林少爷动心不是一时片刻的事情, 肯定在林少爷和小姐你离婚之前就各种勾搭了,这样的姑娘可真是不要脸,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不稀奇。”   “翡翠, 你别乱说。”   方琮珠摆了摆手:“一切都得要有证据不是?”   她闭上了眼睛,心力交瘁。   看起来自己晚上不能再来学校上课了,实在有些危险。   谁在暗地里对她下黑手呢?   翡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她自己都曾想到唐菀言身上去过,可是唐菀言又如何认识这些黑道上的人呢?她只不过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学生。   她的眼前闪过了另外一张脸孔,生动的眉眼,略微厚一点的嘴唇。   刘美欣。   她家有权有势,听孟敬儒说起过,黑道白道都有人。   会不会是她做下的事情?   可是也不应该啊,上回孟家野宴,自己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和孟敬儒不会再有半点关系,刘美欣还会来针对自己?   更何况……方琮珠摇了摇头,她感觉刘美欣不是这种心狠手辣的人,看今天这些人的架势,不知道是要准备砍她的手脚还是想要绑架她,若不是林思虞与黎生,还有及时赶到的盛姑娘,还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呢。   除了这两个人,她真的想不出别的人要和她作对。   不管怎么样,明天到学校里得试探一下她们的反应,不能放过一丝线索。   第二日方琮珠还是准时起床了。   本来她以为自己会要睡到日上三竿,可是到了那个点,她竟然就自己醒了。   或许是已经形成了生物钟?到点就醒。   李妈和如意这时候正在厨房忙,一切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方琮珠洗漱以后,早餐已经端上了桌子,如意捧着稀饭站在餐厅门口慢慢的在喝:“小姐,以后我得陪着你去上学。”   “大白天的,怕什么。”   方琮珠知道翡翠是为自己好,可她觉得有些没必要,谁还敢白天对她下手?   “不行,我就等跟着你。”   方琮珠看了她一眼:“你脸上的伤还没好呢,也不怕别人见着你的伤疤?”   “怕什么?我生气起来,壮汉子都敢打,那个姓唐的敢惹我?”翡翠举起一只拳头晃了晃:“看我不打死她!”   这时候的翡翠,已经将绷带给拆了,脸上有几条擦伤的痕迹,这时候已经结了紫黑色的痂,看上去有些恐怖。   翡翠意志非常坚决,方琮珠只能点头答应她的请求。   毕竟两个人一起确实比一个人要稳当些。   刚刚走出家门,就看到一个男人朝这边走了过来,翡翠“哎呀”一声,赶紧捂住了脸。   那人是黎生。   不是说让她去苏州河那边找他的吗?怎么他今天就找过来了?翡翠从指缝里偷偷的看了黎生一眼,他是不是看到了自己一脸伤疤的样子。   “翡翠,你这是怎么了?”   黎生有些奇怪,翡翠怎么捂着脸不肯放手呢?这是怎么了?   方琮珠转头看了看翡翠,哑然失笑:“翡翠,黎生昨晚就看到你受伤的样子了。”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翡翠这是不想让黎生看到她脸上的疤痕呢。   黎生笑了起来:“翡翠,这有什么?我这一年里头也被人砍过,胳膊腿上到处都是疤,等好了就没事了,你别这样遮遮掩掩不好意思。”   这是典型的粗线条,翡翠为什么见了他就捂脸,他竟然还不明白。   翡翠羞羞答答的将手放下来一只:“我的疤痕是在脸上!”   “在脸上也没问题啊,这是你对方小姐忠心耿耿的见证嘛!”黎生看了看她:“有了这道疤痕,你更好看了。”   “是吗?”翡翠挺开心,把另外一只手也放了下来。   黎生端详了她一阵子:“这样不挺好的吗?”   翡翠娇羞的低下了头,不敢抬眼看他。   “方小姐,我今天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黎生指了指前边:“你要上课是吧,咱们一边走一边说。”   方琮珠点了点头:“好。”   三个人一路朝复旦那边走了过去。   “昨晚来找你麻烦的人是我们青帮的。”黎生很确定的告诉了方琮珠:“我也是在看场子的时候,听着有几个人提及有兄弟今晚接了个活,对象是复旦大学的女学生。”   黑道上边恩恩怨怨很多,大家对于打架砍杀这些事情本来是不以为然,但是听着说竟然是要对一个柔弱的女大学生下手,故此都觉得惊奇,这才拿着在私底下议论。   黎生正好在旁边眯缝着眼睛观场,听到手底下兄弟在说这件事情,不免马上就联想到了方琮珠——这个年头的女大学生少,更别说是复旦大学的女大学生,心里有了些警惕,就多问了一句:“为啥要下手啊?是谁出了钱还是咱们青帮私底下有恩怨?”   “一个女的大学生,跟咱们青帮能有什么恩怨?”手下的几个兄弟见他有兴趣,赶着告诉他:“好像是说那个女生长得太漂亮了,有人花钱请咱们兄弟下手,要用刀子毁了她的那张脸。”   黎生愈发觉得这事情与方琮珠有干系,毕竟方琮珠是个美人。   “怎么也下得了手去?”他摇了摇头,不寒而栗。   有些人,虽然不混黑道,可心肠却比混黑道的更黑。   “那就不知道了,好像说这女生晚上有课,正好在她下课的时候下手,赶趟,出去做一次买卖,回来还能看着场子。”   黎生听到这句话,心中一紧——上回翡翠和他说过,方琮珠修了两个专业,晚上都得上课,这真的有些像是她!   不能再迟疑了,他快步朝赌场外边冲了过去。   “黎老大,你去哪里?”几个手下兄弟追着他问。   “我有一件急事,去去就回。”他交代那几个人:“你们看好场子,别出事了!”   方小姐对他那么好,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救她!   跑到复旦大学的时候发现学生已经下课,他拼命朝前跑,希望能在路上看到她。   还好,趁着青帮兄弟动手之前赶到了。   虽然只来了五六个人,可打斗的时候,他若不是他把自己的身份亮了出来,只怕对方也不会这样轻易罢手。   “真是谢谢你。”方琮珠很是感激,昨晚要不是黎生及时赶到,林思虞和翡翠都不会只是现在的伤势。   “方小姐,你别客气,你不是说咱们是朋友吗,朋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客套话吗?”黎生笑得爽朗:“只是,方小姐你得仔细想想看,你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竟然会让人这样记恨你?”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我也不能很确定,你能帮我问下青帮那些人,究竟是谁花了钱想要对我下手?”   黎生摇了摇头:“方小姐,我昨晚就已经问过了,道上的规矩,不能泄露买家,我也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是谁下的黑手。但是,请方小姐务必小心,这一次不成,说不定还会有下一次哪。”   听到这话,翡翠吓得全身都发抖:“黎生,真的吗?”   “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也不能确定。”   “黎生,能不能这样?”   方琮珠想了想,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出钱,雇请你们青帮几个兄弟接送我上学放学,怎么样?”   既然人家可以出钱请青帮的动手,她也能够。   黎生眼睛一亮:“可以啊。”   方小姐作息时间很规律,他手底下有好些个兄弟,可以轮流相送。   别说能挣点外快,就是不能挣钱,他说一句话,他们也会听。   “我这个学期可能还有半个月,我每天出五块鹰洋,可以吗?”方琮珠小心的给了一个数目:“我也不知道你们的价目,若是说少了可别见怪。”   黎生很豪爽的答应下来:“没事,就这个数够了,今天我送你去上课。”   翡翠瞟了他一眼,笑了起来:“你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黎生嘿嘿一笑:“有生意做当然要做了,别说是方小姐所托,便是别人,有钱我也会做的。”   到了学校,方琮珠先去了国文系那边给林思虞请假。   才踏上国文系的台阶,就见着了两个最不想见到的人。   唐菀言和刘美欣站在走廊那里,身边围着几个男生,正在嘻嘻哈哈的与她们说话——大学里女生少,哪怕是国文系,女生也是珍稀动物,有女生的地方,就是谈话的好场所。   唐菀言穿了一件粉色带着毛绒绒边的掐腰小棉袄,下边一条厚实的裙子,快要到脚踝,脚上蹬着一双小小的靴子,看上去还挺时尚的。   说实在话她长得不差,现在这番打扮,更让她显得粉嫩嫩的,洁白的绒衬得她脸色白皙,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站在她身边的刘美欣,纵然家里有矿,可还是被唐菀言的相貌秒成了渣,成功从千金小姐转化为千金小姐旁边的丫鬟。   然而刘美欣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只是谦和的笑着,看到男生们的目光大部分都在唐菀言身上打着转,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嫉妒的表现。   方琮珠瞥了她们一眼,抬脚朝楼梯上走。   然而身边的翡翠却没有忍得住,直接冲到了唐菀言面前:“是不是你花钱雇人来伤害我们家小姐?”   唐菀言没有料到忽然有人对她发难,吃惊的朝旁边挪了一步,见着翡翠那张脸,更是惊惧:“你又是谁?”   翡翠有些伤心,摸了摸自己的脸孔,没想到自己受伤以后唐菀言竟然认不出自己来了。   “你做了坏事不敢承认是吗?”翡翠索性将一双手叉在腰间,气势汹汹的逼视唐菀言:“你以为装出一副清白无辜的样子就能将你的罪恶洗干净?”   “你这疯婆子,到底在说什么!”唐菀言有些慌乱,见着翡翠脸色的疤痕,她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要是自己的脸上也被弄成这样子,那她可不要活了。   “翡翠,算了。”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从楼梯上折身下来:“你别和她说了,巡捕房的人会盘查这事情的。”   看到方琮珠走过来,那堆国文系的男生不免全部将眼睛转向了她。   好看有气质的女孩子复旦大学非常少见,故此学校里很多人都认识方琮珠,有人已经讨好的在喊她:“方小姐,你今天怎么到这边来了?”   方琮珠很有礼貌的笑了笑:“受人之托,过来请个假。”   她伸手拉了拉翡翠:“走罢,和她们说有什么用?到底是谁弄出来的这些鬼名堂,总会被查清的,我们得赶紧去三楼帮忙请假呢。”   翡翠很不情愿的盯着唐菀言狠狠的看了一眼,这才跟了方琮珠朝楼梯那边走。   “等等,你们等等!”   唐菀言喘了一口气——三楼是国文系大三和大四的教室,她要去给谁请假?难道是林思虞?他怎么了?为什么要请假?   她飞快的奔到了方琮珠面前:“你是给林大哥去请假,对不对?”   翡翠鄙夷的看了她一眼:“哼,你收买黑道上的人来对付我们家小姐,却没想到受伤的是林少爷吧?我跟你说,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林大哥,因为保护我们家小姐受伤了,伤得很重,昨晚还做了手术!”   听了这话,唐菀言脸色发白,全身瘫软,吃力的握住了楼梯扶手才没有倒下去。   “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去收买什么黑道上的人!”她用力嘶叫了一声:“林大哥在哪个医院?”   “我干嘛要告诉你?”翡翠冲她得意的哼了下鼻子:“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唐菀言伸手拽住了她:“请你告诉我,可以吗?”   翡翠将脸凑到了唐菀言面前,吓得她朝后边倒退了一步,差点踏空。   “告诉你?没门!”   翡翠有一种胜利的快感,昂首挺胸朝楼梯上走了过去。   刘美欣赶了过来安慰唐菀言:“别着急,你那个林大哥一定没事的!”   唐菀言的眼泪掉了下来:“他们肯定都以为这件事情是我做的,可我真的没有做啊,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呢,就算我对那个方琮珠痛恨,我也干不出找黑道上的人下手啊!”   说老实话,她是连黑道的门朝哪边开都弄不明白。   “我相信你,菀言。”刘美欣挽住了她的胳膊:“只要你问心无愧就行了。”   “我要去找林大哥,我要亲眼看到他没有什么大事才放心!”   唐菀言咬了咬嘴唇:“她们不告诉我,我一家一家的去找!”   刘美欣吃了一惊:“可是上海有这么多家医院啊!”   “她们不是说林大哥是做了手术吗?上海能做手术的医院不多也就那几家洋人开的医院,我一家一家的去寻,最多半天时间就能找到!”   刘美欣心疼的抱住了她:“菀言,哦,可怜的菀言!等会下课以后我让司机开车送我们去找吧,你一家家的找,太为难了。”   “谢谢你,美欣。”唐菀言擦着眼泪:“有你这个贴心的朋友真好。”   方琮珠走到三楼的教师办公室,找到大三负责的老师,跟他说了一下林思虞昨晚遇袭的事情,那位老师瞪大了眼睛:“被人砍了?”   “嗯,他现在正在广慈医院住院,可能至少要一周不能来上课了,他托我过来帮他请假,助教的那份事情,这些天也就只能停了。”   “可怜的孩子。”那老师也是个心软的,听到方琮珠这般说,连连点头:“我知道了,到时候我看班上的同学要不要一起去看望他。”   上课之前,方琮珠去了三个地方请假。   给林思虞与方琮亭请了假,然后又朝艺术系那边过去。   考虑来考虑去,人身安全应该放在第一位,晚上她最好还是不来上课了。   邓主任听说了这事,惊讶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人对你下黑手?”   方琮珠点头:“是的,要不是盛同学刚刚好开车经过,我可能连过来请假的机会都没有了。”   “方同学,我下个学期会尽量请教授们将课程排到白天。”邓主任想了想,同情的看了方琮珠一眼,这般聪明伶俐的姑娘,谁会与她这样过不去,竟然还去收买青帮的人来劫持她——上海的晚上真是太不安全了。   “邓主任,您别为难那些教授,他们肯定也有自己忙不过来的事情呀。”方琮珠笑着行了个礼:“多谢您的悉心照顾,下学期我只选修白天的课程了,请您见谅。”   邓主任叹了一口气:“没事的,毕竟安全要紧,我允许你参加考试,要是你考试通过,那也算拿到了这门功课的选修学分。”   “真的吗?”方琮珠眼睛一亮:“太感谢您啦,邓主任!”   “你很有天赋,我以前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充满艺术细胞的女生。”邓主任笑眯眯对她说:“我是惜才,不是因为你是女生才对你网开一面。”   “邓主任,您太看得起我了。”方琮珠向他又行了一个礼:“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您,您是我指路的明灯。”   上午方琮珠四节课满满,翡翠拿了凳子在外边走廊守着,半步都不敢离开。   经过昨晚的这件事情,她根本不敢离开方琮珠半步。   方琮珠也是真心佩服翡翠的坚持,要是换成她,可能坐不住四节课,然而翡翠却做到了,哪怕她靠着墙也睡着了,可毕竟她那片心意还在。   “翡翠,翡翠!”   下课铃响了以后,方琮珠走出了教室,看着靠墙眯着眼睛的翡翠,心里特别感动。   这个丫鬟可是对自己全心全意,方琮珠根本没法想出来为什么她会对自己这么好——或许是过去那种奴化教育,让翡翠心里根深蒂固有为主子服务的观念?   铃声和走廊上的说话声让翡翠猛然惊醒,她跳了起来:“小姐,小姐!”   方琮珠拉了拉她的手:“走走走,咱们得回去了。”   两个人走到校门口,黎生带了三个人站在那里,方琮珠快步走了过去:“黎生,你可真守信。”   “还不是为了挣点钱嘛。”   黎生冲她和翡翠笑了笑,回头跟三个手下交代:“这位就是方小姐,以后你们要来接送她上学,知道吗?”   三个人看了一眼方琮珠,脸上都露出了惊艳的神色:“送这么漂亮的小姐回家,那是我们的荣幸,不给钱都行啊!”   黎生每人拍了他们一巴掌:“就会乱说!”   几个人嬉皮笑脸:“黎老大,你手轻一点!你力气那么大,用点力气拍我们一下,脑袋都能给你开了瓤子!”   “走走走,不要啰嗦了!”黎生手一挥,几个人乖乖的跟在他身后,尾随着方琮珠与翡翠到了江湾那边。   “嗯,也不算太远嘛。”到了方家别墅前边,几个人挤眉弄眼的笑:“这鹰洋可是挣得合算,五块一天,方小姐真是太客气了。”   “这么冷的天气,几位要来回几趟,心里特别不安,五块鹰洋只是我一点点心意,几位不用客气。”方琮珠看了一眼黎生:“我到时候让翡翠把银票给你送过去。”   好像翡翠对黎生有那么点意思,自己得要给他们创造一点单独相处的机会。   “没事没事,这事儿不着急,我相信方小姐不会言而无信的,以后有什么麻烦事情只管找我,我黎生虽然现在还暂时说不上话,可总有一天我能到老大院子去喝酒!”   黎生说话的时候,豪情万丈的模样。   方琮珠有些担心,混了黑道不知道是否能全身而退?什么时候让翡翠去劝劝他才好。   寒冬的上海,街头法国梧桐的叶子已经快要落尽,光秃秃的树枝朝天空伸展着,就如一把利刃,似乎要劈开那阴沉沉的天空。   黄包车在广慈医院门口停了下来,翡翠与方琮珠拎着篮子走了下来。   “大少爷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饿。”翡翠的步子走得飞快,有些担心方琮亭会饿着。   方琮亭饭量不少,而且到点就要吃饭,如果慢了那么一点儿,他就会叫着说肚子饿,冲到厨房那边去喝白开水,拿他的话来说:“白开水也能填点肚子。”   方琮珠也加快了脚步,她也知道方琮亭这毛病,生怕给他饿着。   两个人走到了病房,方琮亭与林思虞正在说话,见着方琮珠与翡翠进来,他赶紧站起身迎过来:“送饭来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嗯,怕你饿着,我和翡翠都没吃饭,一起到医院里吃算了。”   林思虞有些歉意:“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们还要到这里吃饭。”   “林先生,快别说些这样的话了,真让我听了不好意思,分明是我连累了你,怎么还倒过来了呢?”方琮珠把篮子里的饭碗拿了出来,添了一小碗稀粥:“护士说头两天你最好吃点流质的东西,我让李妈给你煲的营养粥,这一路上过来粥已经不烫了,刚刚好喝。”   她拿起小汤匙,舀了一口,朝林思虞嘴唇边凑了过去。   林思虞愣住了,这时那汤匙已经到了他的嘴唇那儿,他不由自主的张开嘴,一点甜甜软软的东西流到了他的嘴里,顺着食道滑了下去。   “方小姐,你……”   他努力的朝她伸出一双手:“给我吧,我的手能动,是胳膊受伤了而已。”   可是,才这么动了下,他受伤的左胳膊牵扯着疼,他呲牙咧嘴的皱了皱眉头,吸了一口冷气,可还是很坚持的把手伸了出来:“方小姐,碗给我吧。”   “你别动。”方琮珠很坚决的制止了他:“没事,我不饿,先喂你几口,等我大哥吃饱喝足以后他再来接手喂你。”   “小姐,我来吧。”翡翠赶紧走到了方琮珠身后:“你去吃饭。”   方琮珠摇了摇头:“你先吃。”   见她说得坚决,翡翠没再坚持,到篮子里拿出了一个饭碗,添了满满一大碗饭开始了起来:“小姐,你慢点喂啊,我几口就好。”   “翡翠,吃饭要细嚼慢咽,这样才能消化得好。”方琮珠提醒了她一句,拿了汤匙舀了一匙稀粥:“林先生,张口。”   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他感觉此刻自己竟跟一个废人差不多,让方琮珠这样照顾。   她的手真是白啊。   他垂眸盯住了那只拿着汤匙的手,真是肌肤胜雪。   这样的美人陪着,可是一辈子的福气一辈子的造化呢,这一刻,林思虞忽然觉得自己受伤很值得,能得到她细心体贴的照看。   “林大哥!”   才吃了两三口,就听到有大喊了一声冲了进来:“林大哥,你还好吗?你怎么样了?”   方琮珠没有回头,听着这声音就知道,这是唐菀言赶过来了。   唐菀言奔到了病床边,想要朝前边走,可却被翡翠挡住了路:“你来干什么?你做下了手脚,现在又假惺惺的来猫哭耗子了?”   “我没有,我没有!”唐菀言气得满脸通红:“你为什么老是要污蔑我?”   “我污蔑你?昨晚那伙人是冲着我们家小姐来的,我们小姐来上海还没一整年的时间呢,也就和你有点过节,这事情不是你做的那又是谁做的?”   翡翠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拿了饭碗朝唐菀言指指点点:“你是想害我们家小姐,却没想到林少爷替我们小姐挡了这一下,你这会儿又跑过来假意哭哭啼啼的,谁还看不透你这套把戏呢?我告诉你,我们已经向巡捕房报案了,他们一定会查到你头上来的!”   唐菀言又急又气,要是真的让巡捕房找了过去,那她爹的脸都给她丢尽了:“我说了我没做就是没做!你要我怎么说才会相信?查到我头上?我什么都没做,那怎么查?你们莫非想要硬扣一个罪名到我头上?”   站在门口的刘美欣赶紧跟了过来声援自己的好友,她气冲冲的望着翡翠:“你这个蠢丫头真是糊涂,你不过是个低等人,还敢跟菀言这样说话!”   方琮珠转过了头:“谁说翡翠是个低等人?刘小姐,你高中是在玛利亚女子学校念的书,玛利亚修女跟你们传教的时候怎么说的?世上的人都是上帝的子民,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哪里来的低等人上等人?”   被她这样一说,刘美欣噎住了,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抱住唐菀言的肩膀,气愤的看着方琮珠。   这乡下女人怎么连基督教的教义都知道?感觉她好像无所不知似的。   “林大哥,你怎么样了?”唐菀言看到好友被方琮珠一句话说得无言以对,不敢再和方琮珠交锋,只能将一双眼睛可怜兮兮的望向林思虞。   林大哥这样子真是令人心疼,头发没有梳,显得有些凌乱,下巴上有一点铁青色,看上去不再像原来的书生气息,好像带了一点老成的意味,这让他看上去更具有诱惑力。   “我怎么样了,与你无关。”林思虞很决然的拒绝了唐菀言的问候:“唐小姐,咱们只是最寻常的复旦同学,你能来看我,我很感激,可是你真的不必要过来,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唐菀言心里很难受,流着眼泪奋力朝床那边挤了过去:“林大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是我做的?真不是我,不是我啊!”   她不断的啜泣着,想要从方琮珠那边挤过去,可毕竟医院的空间有限,她怎么挤都没有能够超过方琮珠挤到床头。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做的,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唐小姐,请你离我远一点,我真的很累,就让我静静的歇息一会儿吧,我真的承受不起你的关心。”林思虞将目光转向了另外一边,不再直视唐菀言。   “林大哥,怎么会这样的?”唐菀言抬手擦着眼睛,眼泪不住的朝外边涌出:“林大哥,以前你和我有说有笑,那时候多开心啊,可是、可是、可是……”   林思虞心中一紧,偷偷的看了一眼方琮珠,她会不会误解了自己?   什么时候有说有笑呢?他记得那时候唐教授喊他们回去帮忙做事情,确实有那么几次,可每次都是和同学们一起去的,不是他一个人和唐菀言单独相处啊!   若说单独相处,是那一回,她借了唐教授的名义找他过去帮忙准备一下考复旦的资料——他就在书房里给她抄讲义,师母在外边院子里择菜,她时而进来说几句话,可也没到和他有说有笑的地步啊。   有时候,往往是别人的一句措辞不当,就能使自己在别人心目里的印象大打折扣。   好不容易才与方琮珠恢复正常的朋友关系,会不会因为唐菀言这句话,让他们之间的联系渐渐冷淡下来?   “唐小姐,你如果是说你父亲喊我和同学去你们家帮忙的那几次,我确实是有说有笑没板着脸,可那时候是大家在一起聊天,十分投契,未必我还要板着脸不成?”林思虞板起了脸:“唐小姐,你真的不要想太多,我对你从来就是普通朋友的关系,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谢谢你今天来看望我,以后请你和我保持适当的距离,我真的没有办法承受你的这一片热情。”   唐菀言倒退了一步,怔怔的望着林思虞。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思虞竟然这样说!他难道对她没有特别的感情?   不可能啊!他每次看到她的时候都笑得那样温柔!他对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掉落了星星,闪闪的发着光!   他肯定对自己有感情,只不过是这个方琮珠在面前,他不敢表露!   唐菀言抹了一把眼泪,咬牙切齿的指着方琮珠的后背:“林大哥,你是不是因为她才故意这样说的?你心里头其实是有我的,是不是?”   “我心里没有你,一点都没有。”   林思虞回答得很干脆:“方小姐以前是我的妻,因为种种误会,我和她暂时离婚了,可我相信以后我们肯定还是会在一起,没有谁能阻拦我重新追求她!”   “什么?”刘美欣张大了嘴巴,这可真是一个刺激的消息,方琮珠竟然是林思虞的妻子?难怪菀言表现得那么激动——自从方琮珠出现在她面前那一刻起,她就各种针对方琮珠,原来如此!   “菀言,咱们走吧。”   刘美欣赶了过去拉了拉唐菀言的胳膊,人家本来就是夫妻俩,唐菀言到这里掺和也没意思。   “不,我不想走。”   唐菀言流泪望着林思虞:“林大哥,我不相信你这么狠心。”   “我不是狠心,这是事实,我深爱的人就是方小姐,现在她因为我以前表现太差劲而远离了我,我会慢慢的拉着她回到我身边的!”   林思虞看了一眼唐菀言,说得斩钉截铁:“唐小姐,你走吧,我这里不是你停留的港湾,你这么美这么聪明,肯定能找到一个把你当成宝贝一般看待的男孩子。”   “走啦走啦。”刘美欣挽住唐菀言的胳膊朝外边走,别人说得这样坚决了,何必再到这里自取其辱呢。 第41章 近年关琮珠还乡   寒风冷冽, 站在广慈医院的门口,风呼呼的对着门口刮,吹得人的头发一通乱飞, 着不住一张冻红的脸。   唐菀言的脸颊红通通的, 不住伸手抹着眼睛。   手放了下来, 眼睛也是红通通的,跟兔子眼睛一样红。   “别哭了,菀言。”   刘美欣搓了搓手,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那个姓林的和姓方的分明是联合起来捉弄你,你干嘛还要理睬他们两个?”   原本以为林思虞是一个帅气才子, 没想到他已经结婚, 在刘美欣心目里, 立即降价一半还有余。一个离婚的老男人, 哪里值得唐菀言这百般追求呢,走点走开才是正经,更何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个林思虞看方琮珠的神色充满了一种爱慕。   “菀言,那个姓林的有一句话没说错, 你这样美这样聪明伶俐, 你自然能找到一个将你捧在掌心里的王子,何必吊在这棵歪脖子树上?”刘美欣一只手环住唐菀言的胳膊:“得啦的啦, 咱们别再去管他们的事情了, 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   唐菀言抬起脸来,眼神里虽然还有些不甘,可明显已经没有刚刚那深深的怨念。   “美欣, 多谢你陪在我身边,若是我没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要紧的,咱们是好朋友啊,还说那些客气话作甚?”刘美欣见她似乎已经想开了些,高高兴兴挽起了她的胳膊:“走走走,我送你回去。”   刘家的车候在医院门口,要去哪里都很方便。   唐菀言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一点多,唐润之正坐在书房里仔细写备课,唐夫人坐在会客室里边,生了一个炭火盆子,用了竹笼子罩着,上边盖了一块毯子。她一只手拿着鞋底儿,一只手拿针,正在认认真真的纳着鞋底。   听到门口的动静,唐夫人伸了下脖子,见着唐菀言站在门口,赶紧站了起来:“菀言,吃过饭没有?”   唐菀言点了点头:“吃过了,我和刘美欣一起在食堂里吃的饭。”   “那你赶紧歇息着,下午好像没课?赶紧歇息去。”唐夫人关心的看着女儿,忽然见着她眼睛红红,吃了一惊:“菀言,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温柔,触动了唐菀言的心。   “哦,母亲!”唐菀言走到了唐夫人身边,猛的扑进了她的怀里,就如小小孩童那个时候一般,伸手抱住了她的脖子:“母亲,我好难过!”   书房里的唐润之听到了外边的响动,放下了笔,静静的听着唐菀言的话。   唐夫人有些发慌,伸手摸了摸唐菀言的头发:“菀言,你这是怎么了呢?谁欺负你了?怎么又难过了?”   “我……”唐菀言伸手擦了擦眼泪:“刚刚我去看望了林思虞,他被人打得住院了,还做了手术,一只胳膊打了绷带挂着在那里,行动不便。”   “什么?”唐夫人大惊失色:“林思虞被人打得住院了?谁打的他?”   “我也不知道。”唐菀言摇了摇头:“他竟然还怀疑是我喊的人干的。”   “不可能啊!”唐夫人捉紧了唐菀言的手:“你不会干这些事情的,对不对?”   智旻   唐夫人心中有些忐忑,难道是菀言看到林思虞不搭理她,心中不忿,故此喊了几个人去打了林思虞一顿?   “母亲,你也在怀疑我吗?”唐菀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怎么会让人去打林大哥?我爱他还来不及!那群人是去打林大哥那个离婚了的妻子方琮珠的,林大哥为了保护她,挺身而出,自己挨了揍。”   “林思虞离婚了?”唐夫人咂摸着这一句话,又看了看唐菀言。   唐菀言点了点头:“是的,他们上半年就离婚了。”   唐夫人没了声音,心里头正在琢磨,林思虞已经恢复自由之身,若是他对菀言表示出了好感,或许……   还在想着这件事,就听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响。   “不管林思虞是结婚了还是离异,我都不允许你与他再扯上什么干系!”   唐润之的声音很严厉,带着不容否定的威权。   “父亲!”   唐菀言转头,见着唐润之脸黑黑的站在那里,心里有些苦闷。   “我唐润之的女儿是缺胳膊还是少腿?非得要去嫁一个离异的男人?”唐润之摆了摆手:“林思虞确实有才,这个我承认,可复旦有才之人不少,为何偏偏要嫁他?菀言,我与你说清楚,若是你擅自做主去与他结婚,想来个先斩后奏,这绝不可能,你要是嫁他,那我们便断绝父女关系,我唐润之丢不起这个脸!”   作为复旦知名教授,虽说家境并不富裕,可清名却在,他犯不着将独生爱女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到时候学校的同仁们提起这事情,肯定会在背后嘲笑他。   唐菀言怔怔的看着唐润之的脸,悲苦不堪。   父母还在担心她会偷偷嫁林思虞的事情,可他们却不知道,林思虞已经回绝了她,她的前边根本就没有希望。   唐菀言流着眼泪朝自己房间里跑了过去,唐夫人想追去安慰她,却被唐润之伸手拦住:“你随她去!此刻若不对她严一点,她以后就会坠入苦海!”   唐夫人咬着嘴唇站在那里,低声道:“林思虞……人才好,听说他家世也不坏……”   “你竟然还在想这个?”唐润之无端暴躁起来:“真真是目光短浅!复旦大学里青年才俊多得是,为什么非林思虞不可?你快莫要再想这件事情,免得影响了菀言,让她误会我们支持她那种错误的想法。”   “我只是见她哭得可怜……”   唐夫人艰难的才说了一句话,又被唐润之打断了:“她哭得可怜你就要如她的意?这世间有多少东西是她得不到的呢?你莫非要样样都去给她置办齐全了?慈母多败儿,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唐润之实在生气,“果然如此”连续说了两遍。   见他生气,唐夫人不敢做声,只能回到会客室那边继续纳鞋垫,才纳了几针,放下了鞋垫,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似乎听到了唐菀言的哭声,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都快揪起来了。   汽车缓缓开进了刘家的大门,车子停稳以后,刘美欣一脸疲倦的从车上下来,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朝自家的大别墅走了过去。   推开门,走上螺旋形的楼梯,听着上边有声响,抬头一看,她母亲刘夫人臂弯里垮了个精致的包朝楼梯这边走了过来。   “母亲,还没出去打麻将啊。”   刘美欣脸上挂起了笑容。   “这不等着你回来我再走嘛。”刘夫人的脸上有一丝得意:“我本来有事告诉你的,刚刚在窗户上看到车子,就知道你回来了,你这孩子,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到家!”   刘美欣叹了一口气:“唉,刚刚陪菀言去看望她心里那个林大哥去了。”   “怎么了?”刘夫人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吗?”   “昨晚有人打了他,把他打伤住院了,还做了手术。”刘美欣摇了摇头:“他居然还怪是菀言喊的人动手,对她很生气的样子,我看他们两个是没法再在一起了。”   “瞧这关系复杂得!”刘夫人啧啧的叹息了两声:“不是相互喜欢吗,怎么就变成出手打人了?”   “其实昨晚那些人不是打林先生的,他们是想去打那个……”刘美欣心里头有些别扭,停了停,还是说出了口:“那些人是对方琮珠下手,结果被林先生死命护住了。”   刘夫人眼睛一抬,脸上有惊诧之色:“那个方琮珠没受伤吗?”   刘美欣看了她一眼:“母亲,怎么了?你怎么关心起她有没有受伤?”   “谁关心她啊,我这是想知道她的脸有没有被人划花!”刘夫人气哼哼的:“要是没被划成破渔网,青帮那一伙人,别想到我这里拿另外一半的钱!”   “什么?”刘美欣大吃一惊,连话都快说不出来:“母亲,是你让人下的手?”   “当然是我!”刘夫人很得意的昂起了头:“方琮珠那个狐狸精,不是仗着她生了一张好看的脸让人神魂颠倒吗?我就让人把她那张脸划破相,看看谁还会喜欢她?”   她伸手拉住了刘美欣,拍了拍她的胳膊:“美欣,你放心,我会帮你争取到你想要的一切,包括孟敬儒。”   “不,母亲,你不能这样做。”刘美欣用力挣脱了刘夫人的掌控:“我是想嫁给敬儒哥哥,可你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对付方琮珠,这太、太、太……”   她实在说不出卑鄙两个字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没想到母亲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幸好这一次给方琮珠躲过了,要不是她真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刘美欣想到了翡翠的那张脸,上边纵横交错几道疤痕,一看就让人心里头有些害怕,要是方琮珠也变成了那模样,她肯定会着急得发疯吧?毕竟她那样花容月貌的一张脸,忽然变成破渔网一般,让她怎么接受得了呢?   “美欣,母亲都是为了你好!”刘夫人很惊诧的看着刘美欣:“那个孟敬儒喜欢方琮珠,不除掉她,孟敬儒怎么会转过头来看你?”   “不要,我不要你用这样的方式!”刘美欣绝望的喊了出来:“虽然我是真心喜欢敬儒哥哥,可我也不希望母亲你的手上沾满鲜血!要是方琮珠因为我的关系破了相,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毕竟容貌对一个女生来说,是多么重要,母亲你知道,我也知道。”   说完这番话,她腾腾腾的朝楼上跑了过去,把刘夫人丢在楼梯中间站着。   “这孩子,真是念书念傻了。”   刘夫人有些不满意的咕哝了一句:“跟着那个玛利亚修女每天就念叨着要做善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去争抢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拎着包站在楼梯上,皱起了眉头。   这还真是有些难办,既要能让孟敬儒答应娶美欣,又不能让她良心不安。   刘夫人用手抓了抓脑袋,这事情还得另外想个法子才是。   林思虞在医院里躺了只得十日,他就闹着要出院。   毕竟已经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他总不可能科科缺考。   史密斯大夫给他做了个全面检查过以后,点了点头:“可以,我同意你出院。”   年轻人身体好,其余都没有问题,只是养伤还得一段时间,他自己回去休养也可以。   史密斯大夫给林思虞开了一大堆药,无可奈何的摇着头:“林先生,你太勤奋了。”   从做完手术第二天,他就在看书写字——幸好只是左手受伤,没有妨碍到他。   林思虞笑着回答:“不勤奋不行啊,史密斯大夫。”   他还得混口饭吃哪,《申报》上那位妇女之友,美丽优雅的杨思思女士,不可能不答复那些身在苦海里的姐妹们的来信。   这十天里,都是方琮亭替他去《申报》送稿件接问题,人在病床上,写作和复习一点都没有拉下,林思虞觉得他完全可以在期末考试里拿到高分。   出院的这一日,方琮珠与翡翠也过来了,还有黎生带着几个弟兄相送,这十来日里甚是风平浪静,几个护送方琮珠的青帮小混混都觉得有些良心不安:“黎老大,这钱也太好拿了吧,陪着美人儿散散步,每天就能拿五块鹰洋。唉,我拿着都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几位大哥辛苦了。”   方琮珠笑微微的:“你们每日里准时接送,实在是辛苦了。”   “哪里辛苦,一点都不辛苦!”有人眉开眼笑:“我还被人当成了复旦的大学生哩!”   他叹了一口气,非常羡慕的看了看方琮珠:“我这辈子也就这些天被人误会是文化人。”   旁边几个都笑了起来:“你想被当成文化人,那就去学堂念书呗!”   “算了,还是跟着老大混混得了。”   那人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要是能和老大一样混出点名堂来,那也不错啊。”   黎生得意洋洋的挺了挺胸膛,虽然他现在还是小角色,可在他手下兄弟们眼里,他已经算是成功人士了。   到医院里接了林思虞,方琮亭并没有和他们一块儿走。   “琮珠,有人约了我谈生意,是一笔大买卖。”方琮亭很是欢喜:“要是这笔生意成了,起码能挣五万块。”   “这么多啊?”方琮珠听了也很高兴:“是要买了销到哪里去?”   “那人是做进出口生意的,不知道是要往东洋那边还是西洋那边销。”   方琮亭说得眉开眼笑,他来上海好些年了,第一次遇到这么大一单的买卖,特别开心。   “大哥,你得先做了调查再说,毕竟这么大的买卖,不可不细心。”   见着方琮亭神采飞扬,方琮珠自然心里也高兴,可她还是有些担忧,平白无故飞来这么大一笔买卖,总要将对方的底细摸清再说。   “我知道的,你放心。”方琮亭笑得满脸春风:“你大哥我在上海做了好些年买卖了,这点事情还不明白吗?”   看着方琮亭大步朝外边走,林思虞叹息一声:“琮亭比我可是上进多了。”   一想到现在自己还欠着方琮珠的钱,心里头就有些过意不去,若是他有方琮亭这般本事,一次能挣到五万块,那还钱也毫无压力了。   “林先生,你有你的长处啊。”   方琮珠转身安慰了他一句,笑得格外甜美,让林思虞一颗心忍不住砰砰乱跳两下。   若是每天都能见着这般盛世美颜,那该多好。   复旦的考试安排得很紧凑,不像上辈子那样拖拖拉拉要一个多星期才考完,这里一天考两门功课,一般三四天里边就考完了。   方琮珠要考两个专业的课程,好在艺术系那边的选修课大部分是交画作,理论考试的并不多,邓主任还为她特别设置了个提前考理论课的时间,对她唯一的要求是不能将试题泄密。   “邓主任,您这样信任我,我肯定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方琮珠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向邓主任做出了保证。   她的课程考试都很顺利,因为复习充分,又兼着有上辈子的知识这个金手指,考试题目没有能够难得住她的。   考完以后,方琮珠收拾东西准备回苏州过寒假。   相对于上海这个摩登女郎来说,苏州是小家碧玉,自有她的一番风韵,在大上海呆久了,方琮珠觉得苏州的悠闲生活另她向往。   出发之前的一天,巡捕房那边有人来找她。   “方小姐,我们已经查到了一点点线索,可是对方势力有些大,我们这边不太好告知。”   来的是个年轻的小巡捕,看起来还很嫩,不像那些老油条一般,至少眼神看起来清澈。   “对方势力大?”   方琮珠诧异,没想到自己还引起了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注意,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呢?这真是让她有几分苦恼,自己在上海滩渺小得像一颗尘埃,根本不可能会引起大人物的注意,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的。”小巡捕点了点头,眼睛不敢看方琮珠:“我这次来没有经过我们头儿的批准,我是偷偷来告诉你的。”   方琮珠看了他一眼:“知道了,谢谢你。”   “方小姐,谢谢你的理解,你要知道我们巡捕房也有自己的苦衷,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做决定的。”小巡捕说着说着就叹了一口气:“我进巡捕房才一个月,实在有些忍不住想要离开,可是我爹娘不准,毕竟花了这么多钱,总不能就这样浪费了。”   “我知道,”方琮珠也跟着他叹气:“要在那种地方保持一颗纯真的心,只怕是难得。”   小巡捕的脸臊得发红,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哭意:“方小姐,你说的没错,我每天早上起来都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在这地方呆着,我害怕以后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见钱眼看,不帮老百姓办事,谁有权有势就奉承着谁。”   “你现在还是有良心的,希望你以后能继续保持下去。”方琮珠笑着鼓励他:“翡翠,拿几块鹰洋来给这位先生,权当喝茶的费用。”   “不,不,不,我不要。”小巡捕赶紧拒绝了:“方小姐,你能不能送个笔记本给我,到上边写几句鼓励的话?我一直羡慕大学生,我也想念大学,可我爹娘不让我去考试,他们说念了高中就足够了,让我赶紧找个事情做。因为有个邻居在巡捕房做事,每日里吹嘘做巡捕挣钱,我爹娘就花了一笔钱托他帮忙,把我送进去了。”   原来是这样,眼前的这个小巡捕,难怪瞧着这样青涩。   “你叫什么名字?我得要知道怎么称呼你才好写开头的寄语啊。”方琮珠让翡翠去楼上取一个新的笔记本下来:“我希望你能攒够念大学的钱再去读书。”   小巡捕点头:“我也想的。”   ?   他的眼睛闪闪的发着亮:“方小姐,那天晚上你受到人拦截,我是第一次跟他们出来干活,听着说您和盛小姐都是复旦的学生,我真的很羡慕,很羡慕。”   “只要你有自己的志向,朝它努力,那就一定能成功。”方琮珠极力鼓励他,这是一个正在染缸里挣扎的青年,但愿他尽量长的保持自己的纯真。   小巡捕叫刘良云,家里住在杨浦区,家境小康,不算太糟糕。   方琮珠提笔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赠良云:祝你在今后的人生里能坚持自己的本心,奔向你想去的远方!方琮珠。   刘良云拿了那个笔记本,十分感激方琮珠,朝她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间。   “小姐,这个巡捕还挺不错的呢。”   翡翠看着刘良云的背影,发出了一声赞叹。   “巡捕房里也不是没有好人,就看良心能不能持久些。”方琮珠叹息了一句:“若是今日他不来告诉我,我还会等着巡捕房告知我,他们已经破案了呢。”   有权有势的人做下的手脚?那就不是唐菀言了,也不会是刘美欣……不对,刘美欣她爹可是上海滩有头脸的人物,他肯定算得上是有权有势。   莫非是他爹为了女儿,想要教训她一番,让她知趣一点不要掺和在孟敬儒与刘美欣之间?   可是天地良心,她与孟敬儒真的是什么事情都没有,除了上次他送自己和方琮亭去虹桥那边的店铺,她与他再无半分交际。   想到孟敬儒的时候,孟敬儒竟然就出现了。   方琮珠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有些花。   隔着那么大一块草坪,她看到有个人影在门口,小巡捕刘良云刚刚迈出那扇门,那人一双大长腿便跨步走了进来。   越走越近,那身形十分熟悉,一件黑色的毛料大衣使他显得格外挺拔。   那是孟敬儒。   好久不见的人,此刻骤然见着,不免有些生疏感。   方琮珠瞧着眼前的孟敬儒,只觉得他消瘦了些,不比刚刚来上海见着他的情形,气色似乎没有那样好。   以前的孟敬儒,神采飞扬,就如一块温润的玉石,而现在的孟敬儒却好像是一杯沉淀已久的茶水,有一种深深的颜色在他的眼底。   凭着方琮珠的直觉,那是忧郁。   “孟大哥好。”方琮珠亭亭的站了起来:“你是来找我大哥的么?”   孟敬儒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方琮珠笑了笑:“可有事情?”   孟敬儒的眉头皱了起来,一脸痛苦状:“琮珠,我听说了一件事情,早些日子你晚上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歹人,是不是?”   “是的。”方琮珠点了点头:“孟大哥怎么知道了?”   “我……”孟敬儒顿了顿:“你别管我怎么知道了,反正我觉得很抱歉。”   “为什么?”方琮珠诧异:“难道是你父母让人做的?”   她回想了孟夫人的眉眼,不像是个狠厉的人,一脸和善的笑,圆脸盘儿,这种人应该做不出□□的事情。   “应该不是他们,可我总是不自主的想到她身上去。”孟敬儒痛苦的抓了一把头发:“前不久我母亲找我谈话,说让我同时娶两个媳妇……”   “什么意思?同时娶两个?”方琮珠有些莫名其妙:“这个想法是怎么来的?”   “她提议让我把你和刘美欣同时娶进门……”孟敬儒叹气:“她并不知道不是我娶不娶,而是你嫁不嫁。”   方琮珠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你母亲想要我做姨太太?”   孟敬儒尴尬得要命,赶紧澄清:“琮珠,你放心,我已经断然拒绝了,我是不会跟着我母亲糊涂的。倘若有朝一日你愿意嫁,我肯定只会娶你一个。”   “孟大哥,咱们别说这事情了。”   方琮珠也觉得尴尬不已,这样的主意也只有孟夫人才想得出来,一夫两妻?要是生不出金孙来,以后是不是还得妻妾成群?   她才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呢,别说她对孟敬儒没有那种想法,就是有爱慕的心思,她也断然不会嫁到孟家去做姨太太,她犯得着这样侮辱自己吗?   听方琮珠这般说,孟敬儒点了点头:“我听说了你的事情以后,心里总是不安,总担心是我母亲对你不利,旁敲侧击的去问她,她一口否定了,还很生气,可我心底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不会的,你母亲不是那样的人。”方琮珠摇了摇头,孟夫人给她的感觉,真不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倒是刘美欣家里却是有些可疑。   既然孟夫人提出要孟敬儒娶两个,应该至少与刘家通过气,而孟敬儒拒绝了,对于刘家来说,肯定是折损了面子,而且刘美欣对孟敬儒一片痴情,他们就想将自己赶跑,让孟敬儒与刘美欣喜结连理?   “多谢你开解我。”   孟敬儒的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他站了起来,朝方琮珠点了点头:“方小姐,实在抱歉,我又过来打扰你了,愿你今后人生平安一切皆好。”   说完这句话,他推开起居室的门走了出去。   翡翠看着孟敬儒的背影,啧啧两声:“孟大少爷其实真的挺好。”   没有听到方琮珠回应,她转头看了一眼,就见着方琮珠正拿着一本书在看。   封面很熟悉。   《思语小刊》。   翡翠撇了下嘴,没有说话,小姐现在对林少爷越发上心了,是不是英雄救美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唉,或许也是小姐本来就已经许配过林少爷,可能这是两人缘分未断罢。   第二日,苏州那边老金开了车过来接人,方琮珠带着翡翠回了老家。   甫才进门,就蹿出来一个小皮猴儿,抱着她喊“姐姐”,方琮珠定睛一看,却是她的弟弟方琮桢。   方琮桢今年才七岁,只不过已经在附近的学堂念书,有时候方正成还带他去工厂那边看工人纺织,让他提前熟悉方家的产业。故此好几次回来,方琮珠都没见到过这个弟弟,直到上次中秋节,阖家团圆赏月的时候,才见着这个小机灵鬼。   虽说方夫人是在沉寂了十来年以后才生了这个小儿子,可方正成对方琮桢的管教一定都没有放松,他总是说男孩子若不悉心教导,以后成了败家子,纵有家财万贯也不够他败的。故此,对于方琮桢的教育问题上,方正成是能严则严,这么个小孩儿也被他养出一副老臣样子,只不过毕竟年纪小,父亲不在之时,母亲和姐姐面前,定然是要撒娇的。   “姐姐,姐姐,上次你答应我的牛奶糖呢,有没有给我带回来?”   方琮桢抱着方琮桢蹭了两下就开始讨东西:“你上回答应我的啦。”   “嗯,我是答应了你,可是后来想了想,你现在不能吃桃多糖的呀,牙齿会坏掉的哟。”方琮珠故意捉弄小鬼头:“牙齿掉光以后,琮桢用什么吃饭呢?”   听着她这话,似乎是没有给他带牛奶糖回来,方琮桢有些着急,张开了嘴让方琮珠看:“姐姐,我的牙齿好好的呢,没掉光啊!”   “可是你吃了牛奶糖以后牙齿坏了就会掉光的哟!”   方琮珠忍住笑,继续逗他。   方琮桢的小脸蛋瞬间垮了下来:“姐姐,我可以每次只吃一颗牛奶糖嘛,一天吃两次不算多吧?牙齿应该不会坏吧?”   “小鬼头!”方琮珠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他的脸颊:“那咱们说好了,一次只能吃一颗,一天吃两次,好不好?”   方琮桢瘪着小嘴巴,似乎要哭出来:“我就算现在答应也吃不到了,姐姐你都没买。”   “谁说我没买呢?”方琮珠直起身,朝翡翠笑了笑:“把给二少爷的牛奶糖拿出来吧。”   “姐姐,姐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方琮桢跳了起来,就如一只小猴子一般挂在了方琮珠的身上:“我太喜欢你了!”   他双手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两下,这才溜了下来,接过那花花绿绿的洋铁盒子,飞奔着朝里头走:“母亲,母亲,阿姐回来啦!”   方夫人正在抄写佛经,听着方琮桢的喊叫声,心中欢喜,将毛笔放下,走到了书房门口,就见着方琮珠与翡翠朝她走了过来。   “哎呀呀,琮珠你可算回来了,一直在盼着你回呢。”   方夫人拉住了方琮珠一双手,上下打量着:“好像又瘦了点?琮亭怎么弄的,也不知道让李妈把伙食弄好些!”   “母亲,我哪里瘦了?在学校那边的磅秤上称,还重了两斤呢。”   方琮珠笑着扭了扭身子:“母亲每次见我就说瘦了,是不是我都要成纸片人儿,风一吹就被刮走了。”   方夫人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怎么去上海这么大半年,整个人就学着贫嘴了。”   口里头虽然抱怨,心里还是挺高兴,一直担心琮珠离婚以后会很痛苦,没想到她竟然过得这样快活,好像比以前在家做闺女更快活些了。   “翡翠,把给夫人的节礼拿出来。”   这次回家,方琮珠可是准备了足足的礼物,家里人谁都有,老金帮着搬去房中的箱子里还放了许多打发下人的小礼物,给方琮桢、方夫人和方正成的礼物另外拿了包装着,由翡翠背在身上。   她给方夫人的是一个手镯,在孟氏银楼买的,但是没去找孟敬儒打折——她不需要他的折扣,孟氏银楼的首饰款式新颖,她去选一件送给方夫人便是,何必惊动孟敬儒。   方夫人拿了那个手镯转了转:“咦,究竟还是上海的东西时髦,苏州银楼里就打不出这样精致的东西来。”   “这是在上海有名的孟氏银楼买的,他家不少都是香港那边来的款式,很多是英国设计师弄出来的,故此跟咱们中国传统的那些镯子不同,看着就精致。”   方琮珠很开心方夫人喜欢这只镯子,免不得也给孟氏银楼做了一番广告。   方夫人娘家那些姐妹见她戴这么好看的镯子,可能会问是在哪里买的呢。   “怎么琮亭还没回来啊?”   方夫人将镯子戴在手上转了转,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往日方琮亭也是这个时候回家了,可今年却没有与方琮珠一块儿回来。   “大哥他……好像最近在谈一笔大生意,据说成了的话能一次挣五万块大洋。”   方琮珠不敢将方琮亭组织进步剧社的事情告诉方夫人,她听了肯定会担忧的。   “哦,真的吗?”方夫人很是高兴:“琮亭可真是厉害,竟然能拿到一笔大的单子,若是一年能有几单这样的就好了。”   “母亲,慢慢来罢,若是这次合作愉快,肯定还会有下一次的。”   方琮珠挽起方夫人的手往书桌那边走:“您又在抄佛经了?”   “闲来无事,只能抄抄佛经了,还能做什么?”方夫人坐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翡翠:“翡翠啊,你好像又胖了些。”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发现了翡翠脸上浅浅的疤痕,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这脸是怎么了?” 第42章 墙角有梅独自开   “有劳夫人关心, 不小心摔了一跤。”   翡翠摸了摸脸,心里头叹气,一直巴望着这张脸快些好, 没想到那些西医开的药吃了, 中医给的涂抹的也用了, 结果什么用都没有,脸上还是留着疤。   给身边的人看见倒不打紧,翡翠担心回家见着爹娘不知道该怎么搪塞。   最难堪的是被黎生看见,翡翠总担心他会嫌弃自己丑——尽管黎生在护送她们的时候总是一脸笑容,好像没有嫌弃的意思, 可她心里总有些不自在。   这才回家, 就被方夫人看出来了, 爹娘肯定也看得出吧。   “哎呀呀,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小心呢,摔到什么地方啊,疼不疼啊。”方夫人打量着翡翠的那张脸, 连声叹息:“有用药吗?”   “用过了, 好得慢。”   “阿大,快去拿我的那搽脸的东西过来。”方夫人吩咐着阿大:“最好的茶油里配着各种中药做成的, 用这个擦擦看。”   “多谢夫人。”翡翠心里很感激, 夫人总是这般好心。   母女两人在书房里说说笑笑一阵,方琮桢小猴儿跑了进来:“阿姐,那个牛奶糖真好吃。”   “当然了, 这个是从英国那边进口来的,天然牧场里养着的奶牛产的牛乳做成的呢。”方琮珠看了方琮桢一眼:“张嘴给我看看,你吃了几颗?”   “一颗,一颗!”方琮桢捂着嘴在她身边跳,就是不肯张开给她看。   “哼,你要是偷吃了,以后我就不给你带回来了。”方琮珠拉了他在身边教训:“琮桢,做人要讲信用,可不能说话算数,若是你说话不算数,那以后便再没有人相信你了。”   方琮桢捂着嘴巴直点头:“阿姐,我知道啦,以后我真的一次只吃一颗了!”   “那你刚刚到底吃了几颗?”   方琮桢伸出两只手指。   “那你今天就不能再吃了,明白不?”方琮珠伸手弹了弹他的脸颊:“你要是能做到,我要在父亲面前表扬你。”   方琮桢跳了起来:“好啊好啊!阿姐你要说话算数!”   他这一开心,嘴角就流出一线口水,方琮桢赶紧伸出舌头舔了舔,把那甜蜜蜜的口水又吸了回去。   看着这小猴儿的模样,方夫人与方琮珠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有多久,方正成从厂里回来,见到方琮珠回家,也很是高兴,问了她一些在复旦的学习情况,得知她的考试几乎都是满分,方正成挺骄傲:“我方正成的儿女,个个都是聪明人,优秀得很。”   “琮亭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方正成扫视了一眼身边,只有小儿子和女儿在,唯独不见长子。   “大哥说他要把一个生意搞定了再回家。”方琮珠跟方正成解释了一下方琮亭目前的动向,方正成满脸红光:“好好好,若是能做成这笔买卖,工人们可以每人多发点过年钱了。”   方琮亭隔了三天以后回来了,喜气洋洋向方正成报喜:“合同已经签了,人家放了一千块大洋在我这里,就等着正月底咱们出货。”   方正成听说人家已经放了一千块大洋的定金,一颗心也放了下来,毕竟人家肯这么出手豪阔的放定金,应该不是等闲之辈,就算正月里开工要多点工钱也无所谓,毕竟自家能挣那么多钱,给工人们多发一些也是应该的。   “琮珠,那个客人要求要我们方家设计几款新颖的图案交给他们审核,他们定下哪一种,再由我们方氏织造进行生产,你看看能不能设计出两幅图来?”   方正成怔了怔:“还要临时设计图案?”   “嗯,那个客人看过我们店铺里的布料,只挑中了一款,他还想要更新颖一点的。我想琮珠在艺术系念了一个学期的课程,看看是不是能学以致用?”方琮亭望了一眼方琮珠:“琮珠,可以么?”   “我尽量试试吧。”方琮珠点了点头:“明天一早起来我就去园中找找灵感。”   第二日一早起床,推开雕花窗户,映入眼帘是墙角栽种的几株红梅。   阵阵幽香飘了过来,方琮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真香。”   在上海,饶是方家有自己的别墅,可却难得有这般幽香扑鼻。   果然是暗香浮动。   看着墙角的梅花,渐渐的,那些花朵似乎重重叠叠攒在了一处,在雪白的底子上盛放了火焰般的颜色。   方琮珠心中一动。   是不是能以踏雪寻梅为底子来绘一幅中国古典韵味十足的图案呢?   “翡翠,拿文房四宝来。”   “小姐,你不吃早饭了?”翡翠正在那边帮她整理衣柜,听着方琮珠要文房四宝,不免有些吃惊:“先吃过饭罢。”   “不碍事,你赶紧来研墨。”   吃饭与作画并不冲突,趁着有灵感,先将这图案勾勒成型再说。   翡翠放下手头的活,帮方琮珠准备好画具,画板支了起来,纸张也夹到了上边。   方琮珠咬着画笔想了想,准备用水粉画的风格来构图。   翡翠站在她身后,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落笔,一点点嫣红慢慢攒到一处,渐渐的显出了饱满的梅花花朵形状,翡翠见了忍不住大声赞了一句:“小姐,你画得真好!”   几朵梅花在纸上出现以后,方琮珠将画笔洗了吸,另外换了一种颜色。   灰褐色的枝条开始延伸,渐渐的出现了虬枝,苍劲有力。   翡翠屏住了呼吸,不敢再与方琮珠说话,生怕打乱她的思路。   没过多久,一团嫣红的踏雪赏梅图跃然纸上,方琮珠想了想,拿了娇黄的颜色点出了中间的花蕊:“这个可以用金线织出来,更显华贵。”   “小姐,真是好看啊,真是好看!”翡翠一迭声的赞美着:“小姐手真是巧,苏州城应该没有谁比小姐的手更巧的了。”   方琮珠放下笔:“也就你总是夸我。”   “我可不是夸,是有一说一!”   翡翠将准备好的水盆给端了过来:“小姐,你洗把手,咱们吃早饭去。”   “我说了不会耽误早饭,对吧?”方琮珠笑着从脸盆里弹了几滴水珠到翡翠脸上:“咦,你才擦了一次那种油,疤痕就浅很多了。”   翡翠摸了摸脸:“是吗?那我得好好谢谢夫人去。”   方琮珠洗了手,和翡翠一块儿朝饭厅那边走,刚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了往外走的方琮亭:“真准备去喊你呢,怕你在家里睡得太舒服,都不准备起床了。”   方正成对儿女要求严格,哪怕是寒冬,也不能睡懒觉,要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这个点儿,一家老小都已经在饭厅里了,就只缺了方琮珠。   “大少爷,小姐是帮你画画儿去呢。”翡翠赶紧帮方琮珠解释清楚:“她说是来了灵感,要先画完才来吃饭。”   “已经画好了?”方琮亭心里欢喜:“琮珠,你这灵感怎么来得这样快?这才多少功夫,就画了一幅图?”   翡翠得意道:“小姐就是心灵手巧!画得和真的一样!”   方琮亭端起饭碗稀里呼噜的喝粥,想要快些吃完过去瞧瞧,却被方正成喝住:“吃饭岂能这般应付!琮珠已经画好了,还会飞了不成?先好好儿吃过饭再说!”   被方正成呵斥了一句,方琮亭这才淡定了些,一直等到方琮珠将饭吃完,兄妹几人这才去了她的内室。   “姐姐的画真是美!”方琮桢进屋子见着那幅画,惊喜出声:“这梅花就跟树上的一样一样!”   他拉住方琮珠的手一个劲的晃:“阿姐,你在家的时候教我画画儿可好?”   方琮珠点了点头:“没问题呀,只要你愿意学就好。”   方琮亭走到画板前边,用手不住比划着,看看截取哪一块更好,方琮珠微微一笑:“大哥,为何一定要小块小块的织成团花形状?若是一块衣料就是一幅画,那意境会有多美。”   方琮亭想了想,双眼放光:“琮珠,你说得没错!”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要不要把图案起一点变革,不用传统的,要改良。”   方琮亭点头:“琮珠,确实如此,我们可以稍作变革!”   “我再构思一下,若是用整幅,这画还不够大气。”方琮珠看了看雕花窗外那几树红梅,心中重新做了个构图。   若是像方琮亭说的那样,买主是准备做进出口生意,那便要针对外国人的口味。在他们心里,写意的中国画具有神秘色彩,意境才是最重要的。   西洋画技以写实为主,人物风景,莫不如是。细致到人脸上的每一条肌肤纹理,都力求能如原主,来不得一丝马虎。若是布料出口西洋,再用写实风格,定然引不起洋人的购买欲望。   要的就是与众不同。   方琮珠想了想,让翡翠去拿毛笔过来。   试试看跟着这个学期与邓主任学的中国画入门笔法是否能撑得住这种衣料设计——她被邓主任看中的便是她描出的刺绣底图,邓主任见她天资聪颖,特地教了一些中国画的入门笔法,从芥子园画谱开始,逐渐深入,到一些复杂的山水花鸟。   以前她都是画的小幅,今日来试试大件。   方琮亭在家只呆了一日,又匆匆忙忙回了上海。   他着急将方琮珠设计出来的踏雪寻梅图送给那位客户去看。   方琮珠让他不用太着急,毕竟她还只画了两版构图,要弄得细致些方才更好:“大哥,设计这事情不是一次就能搞定的,还得要仔细打磨。”   “没事,我觉得你这种就很好了。”方琮亭说得斩钉截铁:“对方要得着急,正月底就要第一批货,后边每个月还要求出一批,我先拿了你这图案让他去看看,若是通过了,那就可以回来让工人们开工了。”   方正成看到儿子这般雷厉风行,也甚是欢喜:“是该速度一些,做事情怎么能拖拖拉拉。”   心里掂量着,究竟还是男子做事果断,琮珠便是念了大学,也照样成不了气候,做事优柔寡断,可能是女子天性所然。   见着方正成与方琮亭都这般决断,方琮珠觉得自己再说也是多余,只能缄口不言。   她心里头,却还是担心方琮亭这笔生意的。   忽然在腊月里签下了合约,虽说给了一千块大洋做定金,可还是让她没有底。   一般说来丝绸产业是盛春以后才进入了行业高峰期,因为这时候新丝已经上市,这蚕茧的本钱要少一些,然而到了冬季,原材料找起来很困难,除非厂里自己储存了充足的货源还差不多。   方琮珠不知道方家到底有多少底子,可总觉得忽然在腊月里定下这种合同,有些蹊跷。   然而方正成与方琮亭都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她也没法与他们争执下去。   “琮桢,你能不能带阿姐去厂里瞧瞧?”   虽然没有决定权,方琮珠觉得还是应该到方氏织造厂去检查一下,看看原材料是否充足,还要与那些老师傅讨论如何织出这种图案来——毕竟以前的丝绸图案排版简单紧凑,而她这幅踏雪寻梅图十分写意。   “好啊好啊!”   方琮桢放下画笔,跑到洗脸架那边,踮着脚尖伸出手,翡翠赶紧跑到那边,倒了些热水到盆里:“二少爷,我来帮你洗吧。”   “翡翠,我都是大人了,不用你帮忙了。”方琮桢老气横秋的拒绝了他,将手伸进盆里擦了擦,淡淡的黑色在水里荡漾开去,一丝丝浓灰颜色。   洗干净手,方琮桢把放在椅子背上的红色围巾戴好,他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夹棉长衫,里边套着小棉袄,小身子鼓鼓囊囊的,十分可爱。   “阿姐,咱们走吧。”方琮桢走到了方琮珠身边,拉住了她的手:“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咱们家的机器,好大好大的机器!”   “好啊。”方琮珠笑着点了点头:“我跟在你后边去开开眼界!”   方夫人得知女儿儿子要去自家厂子,赶紧让老金开车去送:“外边可冷着呢,坐汽车舒服一点儿,至少不吹风。”   洋人这东西真是做得精巧,一个大壳子就把风给挡在外头了,不像中国人习惯坐的轿子,总有冷风从那缝隙里灌进来,冬天坐轿子,还得捂着个汤婆子取暖。   方家的织造厂离家没多远,不到三里路,坐汽车过去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   下得车来,方琮珠见着前边有一线连绵的院墙,老远就能听着里边有轰隆隆的声响。   方琮桢拉着她的手朝前边走了去,到了大门口,看门的都认识他,殷勤的和他打着招呼:“二少爷,今天过来了?”   “这是我姐姐!”方琮桢指了指方琮珠:“我今日带阿姐过工厂这边来看看。”   “原来是大小姐。”看门的人瞅了一眼方琮珠,想到了传言,据说方家大小姐嫁人还没得八个月就离婚回了娘家,在苏州呆不下去便到上海那里念书去了。   听人说大小姐生得很美,只恨那个姑爷有眼无珠,他原来以为只是别人讹传——方家人如何会说自家孩子不好呢?现在瞧着,确实如此。   眼前这位年轻小姐实在是美,肌肤跟冬日里的白雪一样,水灵灵的一双眼睛分外动人,她的眼波一转,好像一汪清泉闪闪的要流出来一样。   “大小姐,二少爷,老爷好像还没过来。”   “知道,他还得过会儿才来,我们到厂里来看看。”方琮珠冲着那看门人微微一笑,在他发怔的时候,牵着方琮桢的手走进了织造厂。   从大门口走进去,就见着一个很大的院子,中间栽种着一些树木,看上去像普通的民居,根本不觉得是个工厂,只有听到机器轰鸣的声音,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四合院并不是住人的。   工厂里很干净整洁,并不凌乱,走廊里堆的东西都码放得整整齐齐。方琮桢带着她从右边走廊那边过去,第一间便是蚕茧室,房间里放着很多竹编箩筐,箩筐里一筐筐的全是蚕茧,有白色的蚕茧,也有略带棕褐色的茧子。   方琮桢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些蚕茧,自告奋勇给她当了小小解说员:“阿姐,那些白色的蚕茧是桑蚕茧子,那些颜色深一点的是柞蚕茧啦。”   桑蚕丝,柞蚕丝?方琮珠忽然想到了上辈子用过的蚕丝被,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蚕丝做成的?   “这两种蚕丝有区别吧?”   “当然有了,我听父亲说,桑蚕是咱们苏州这边的人自家养的,柞蚕好像是从北方那边便宜进过来的,桑蚕丝光滑柔软,做上品丝绸用这个最好,而那个柞蚕丝粗糙一些,可以用来做被子床褥这些东西,有时候缺桑蚕,也可以用特别的方法把它变得柔软,勉强纺织出一些中档的丝绸来。”   原来是这样,难怪桑蚕丝的价格要贵呢。   方琮珠夸奖了方琮桢一句:“琮桢你什么都知道。”   “父亲教我的,他说等我长大以后,就和大哥一起管理工厂和上海的商铺,他就撒手不管,和母亲好好享福去。”   方琮珠点了点头,方正成的教育理念其实还挺不错,并不是一味的娇生惯养,而是从小便督促他们上进,不让他们养成只会花钱的浪荡子。   姐弟两人顺着走廊朝里边走,第一间屋子里放着几个大篓子,并没有人,方琮桢向她解释,这是选茧子的地方,因着现在已经是淡季,没有什么订单,故此这间房里并没有人:“等大哥从上海回来,这里头又会热闹起来。”   方琮桢一边走,一边给方琮珠解释丝绸究竟是怎么样形成的,或许是他自小便被方正成带着在工厂里晃悠,对于这些程序竟是异常熟悉娓娓道来。   “选出最好的蚕茧来,就要拿到这边去煮了,把蚕茧煮软以后再送到这边让一些阿姐阿婆们去缫丝。”   方琮桢指着那一排机车,像模像样的给她做示范:“喏,先把蚕茧都倒到这里边,然后这个禾秆就不停的扫,它扫出一根丝头的时候就要快速抓住,不能太慢,要不是一眨眼就没见了。”   此刻机器前并没有女工,可是方琮珠依然能想象得到这缫丝的艰难。一想到那白白的那团蚕茧,肯定是千头万绪,要从里边理出一根线头来,那会有多难!更不用提像方琮桢告诉她的,要那么快的时间里抓住线头固定到机器上,这可真是难上加难。   “阿姐,你别担心啦,做这事情的阿姐阿婆们手快得很的。”   方琮桢笑嘻嘻的拉了拉她的手:“我看过有一个阿婆,两只手都能抓线头,我都还没看得清是怎么一回事,她就已经抽出了好几个茧子的线头来了。”   “那这蚕茧抽丝出来,是不是就变成了一束束白色的生丝,可以拿去纺织了?”方琮珠好奇的问了一句,这缫丝看起来十分重要啊,若是缫丝效率高,那纺织也就快了。   “哪里能就变成了生丝了呢?”方琮桢小脸上全是得意:“阿姐,你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抽丝出来以后还有老多事情要做呢,比如说这抽丝的过程里,阿姐阿婆们要穿瓷眼、捻绡、补绪、接头、弃丝,几粒蚕茧合成一股丝,她们还得要把粗细要匀称,中间打结的丝要剪掉重新放到这机器上边呢。”   这么复杂!   方琮珠听着小猴儿和她提起这些,脑袋都有些疼,一想到这些复杂的工序,她就不由得觉得那些纺织女工们真是厉害,一个个心灵手巧。   缫丝以后要复摇烘干,就送去编丝和绞丝,经过这些工序以后,就能送去织布印染了。   走到最后一间房的时候,方琮珠发现自己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门口,最后的纺织车间里有不少人还在织布,她瞧着有一些些细微的丝线在空中飞舞,然而纺织工人们却没有戴口罩,一点防护都没有。   方琮珠有些担忧,长期在这样的工作环境里,又不自我保护,很容易引起肺部的一些问题。   回家以后她要做一些口罩给工人们戴着,至少能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   “阿姐,你在想什么?”方琮桢看着姐姐站在门口若有所思,抓住她的手晃了晃:“你这样子看上去很严肃啊。”   “我在想,这些阿姨叔叔们很辛苦,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方琮桢点了点头:“是的,他们真的很辛苦。”   “咱们一起做些口罩送给他们吧。”方琮珠抓住了他的手:“他们做事情的时候带了口罩,就不会经常咳嗽啦。”   “真的吗?”方琮桢很惊喜的看了她一眼:“这个什么口罩真的这样好?”   “好不好,试试就知道啦。”   口罩这东西虽然小,可功用很大。   与粉尘纤维接触得多的人群,最好是戴上口罩,以免得职业病。纺织女工们长期生活在纤维尘屑飞扬的环境里,自然需要自我保护。   方琮珠回家的路上,忧心忡忡,脑子里总在想这口罩的事情。   兄妹俩回到家中,方正成正准备出门,这个时节是淡季,没太多生意,故此他去厂里的时间也晚一些。   “父亲,这厂里一共有多少人?”   方正成有些惊诧,不知道方琮珠怎么忽然关心起工厂的人数来。   “早两年最多的时候有三百来人,现在生意不比以前,只得一百六七十个了。”方正成摇了摇头:“这门生意,却是越来越不好做咯。”   “父亲,我想要给每个工人做几个口罩。”   “什么?口罩?”方正成皱着眉头看向方琮珠:“这是什么东西?”   “父亲,那些工人们是不是一到秋冬季节就会咳嗽呢?”   虽然蚕丝比棉花纺织要好一些,没有那么多棉絮纷飞,可毕竟还是会有纤维飘浮,口罩能帮着过滤掉一些纤维,是一种很好的保护手段。   “是啊,多多少少会有一点点。”方正成看了她一眼:“这口罩能防止咳嗽?”   “咳嗽是因为肺部进了异物而导致的,如果戴上口罩,就能阻挡纤维从口鼻进入肺部,也就会让人减少咳嗽的可能性。”方琮珠笑着朝方正成解释:“父亲,我想这些天在家里与翡翠阿大她们一起做口罩。”   “还有我,还有我!”   方琮桢小脚乱跳:“我可以帮阿姐拿纱布针线,可以帮阿姐做很多的事情!”   “行啊,如果真的有效,以后让他们都戴着口罩做事情!”   方正成很高兴,没想到女儿在外边念大学,学了不少东西回来。   方家没有纱布,方琮珠只能带着翡翠上街去买,方琮桢跟小尾巴一样,紧紧的粘着她:“阿姐,我也要跟你出去。”   方琮珠笑了笑:“好的呀,一起去。”   方家出门没多远就是正街,方琮桢眼睛到处看,见着新鲜玩意就嚷着要买,不一会儿工夫,他脖子上就挂着一个刺绣精美的香包,下边结着五彩丝线打的络子,手里拿了一个糖人儿不住的转:“这是小猴子!”   方琮珠拧了一把他肉嘟嘟的脸孔:“跟你一样,是个调皮的小猴子!”   走到一家布料店子,问了一句有没有纱布卖,掌柜的点头:“有有有,小姐要买多少?”   方琮珠也拿不准,让他给扯了几丈,心里头想着,总该足够了。   才买好东西走出商铺,就听着有人喊她:“琮珠,琮珠!”   转身一看,就见一个中年女人带了两个年轻姑娘站在那里,一脸笑容的看着她。   “哎呀呀,琮珠,好像挺长时间没看到过你了!”那中年女人走了过来,拉着方琮珠的手不住的摩挲着:“唉,看着你又瘦了哪,是不是生活得不开心啊?”   “大姨,我阿姐哪有什么不开心?”方琮桢气嘟嘟的抬头看着那个中年女人:“我阿姐现在在上海念大学,可开心了!”   原来这是方夫人的大姐黄夫人啊。   方琮珠冲着黄夫人笑了笑:“大姨,劳烦您挂念,我现在挺好的。”   “你去上海念大学去了?这不是浪费钱吗?”中年妇人大惊小怪的叫了起来,伸手指了指身边两个年轻姑娘:“我们家秀珍和秀月都没去念过书,还不是好好的,求亲的人快把门槛踏破了!”   “大姨指教得是,只不过人各有志吧,我不能说两位表妹不念书不好,可也不能说我念大学就是浪费钱啊。”方琮珠笑了笑:“大姨,我还有事情回家,就失陪了。”   “哎哎哎,你就走干啥啊?多说会儿话呗!”黄夫人拉着方琮珠的手不让她走,一边凑过来压低了声音:“琮珠啊,你有啥打算没有啊?我是早几个月才听说你离婚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糊涂呢?怎么就跟林家脱钩了?我觉得林家挺不错的啊,你那个公公挺有本事的,那时候在北京做了大官,从北京回来在家里窝了几年,现在又去上海做了大官啦!”   哦?林书明又在上海谋到事情了?看起来他的钱也没算白送啊。   方琮珠笑了笑:“大姨,他家的事情跟我没啥关系,你别告诉我这些。”   她忽然有些烦恼,林思虞是个不错的,而他的父母实在不是好相处的人,她真的再也不愿意与那两个人接触了。   “你真的不在意?”黄夫人拉着方琮珠的手不放:“若是你不介意,那我便去托媒人到他家说亲去。”   “说亲?”方琮珠皱了皱眉,难道这位大姨还将林思虞看成是块宝了?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你对那个林大少爷没什么意思,那肥水不流外人田,刚刚好可以和秀珍凑成一对儿。秀珍明年也十八了,该说婆家了,林家家世好,林大少爷又有才华,听说在复旦大学念书,那可是好学校哩,他们说从复旦大学出来的,好多都进了上海政府那边,有权有势,要么就在洋行里做事,挣得腰包鼓鼓!”   黄夫人说得眉飞色舞,那模样,好像这亲事一说就成一般。   方琮珠心里头忽然间酸溜溜的,可脸上还是带着笑:“大姨,那你去试试看。”   若林思虞还是像与她成亲一般,任凭父母摆布,那这样的男子也不值得她牵挂。   “琮珠,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   得了她这句话,黄夫人这才放了手,心中没有愧疚感。   自从知道外甥女儿和林思虞离了婚,她心里就活络起来,寻思着要将女儿许给林思虞——结过一次婚又如何?又没有儿女,没有拖累,林家算得上是旧世家,听说林书明一直在朝上海跑,估计是有什么门路。   等着又过了几个月,就听旁人说林书明在上海当大官了,偶尔回来一次都派头摆得足足的,有汽车送他。   黄夫人便更是眼热了,心里头只将林思虞看做是最佳女婿人选,她的长女秀珍一直在相看人家,只不过她眼光挑,从十六岁时便开始相看,高不成低不就的,到十七岁上头依旧没有寻到适合的,故此才寻思着要找媒人去林家说合说合。   可毕竟还是要面子,只怕自己的妹妹心有芥蒂,一直想找她说清楚,可又没有勇气,今日逛街见着方琮珠,心里头想着年轻人好说话,试探下她的口风看看,若是琮珠不介意,自己再来商量这件事情就好办了。   方琮珠冲着两个表妹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看了一眼两个姑娘,都生得不错,身材窈窕,眉目清秀,也不知道黄夫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竟然看中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   “大姨,我有事情就先回去了。”   方琮珠拉了方琮桢的手,翡翠紧跟着两人,快步走回了家。   一路上翡翠在方琮珠耳边嘀嘀咕咕:“小姐,黄夫人可真是的,明知道林少爷与你曾经是夫妻,却打着那样的主意。”   “或许在她们眼里,林先生是个不错的。”方琮珠尽量将话说得缓和,可却是一股子酸味快要从胸腔里冲了出来。   “可是林少爷他……”   翡翠有些生气,林少爷喜欢的是小姐啊,看他那般为她拼命,若不是喜欢她,如何会这样做?   “翡翠,别说这么多,静观其变便是。”   方琮珠浅浅一笑,极力将心中的酸味压了下去。   回到家里,方琮珠拿了纱布走到方夫人房间找她:“母亲,我想跟你要几个下手来做口罩,多些人手做事方便些。”   方夫人点了点头:“好。”   她转身望向阿大:“你去找几个针线功夫好些的去小姐房里。”   跟在方琮珠身边的小猴儿忽然开了口:“母亲,今日我们在街上看到大姨了。”   方琮珠慌忙捏了他一把:“琮桢,别乱说话。”   方夫人本来笑眯眯的,看着方琮珠的神色有些不对,脸色一变:“是不是你大姨说了些什么难听的话?”   她一直担心琮珠离婚回娘家,亲戚间会有些不好的传闻,现在看来,果然是了。   “母亲,大姨也没说什么。”方琮珠有些无奈:“她只不过是想着……”   想到黄夫人的打算,方琮珠觉得有些无语,竟然没办法开口。   “她想什么?”说到关键的时候却没了声音,方夫人有些着急:“你说呀!”   女儿一直是个温柔的,到了外头都是别人欺负她,一想到她和林思虞的婚姻才维持了几个月,方夫人越想越心疼,拉着方琮珠的手,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她:“琮珠,琮珠,你快说呀……”   方琮桢在一边搭上了话:“母亲,大姨说想把秀珍表姐说给那个林家姐夫,问姐姐看介意不介意。”   方夫人脸色一变:“你大姨这也太不把咱们家放在眼睛里了!”   虽说琮珠是离婚了,可大姐赶着把秀珍嫁那林思虞,不是打自家的脸吗?林家再好,也不该这样赶着上啊! 第43章 巧手新制云萝裳   方夫人很生气, 非常生大姐黄夫人的气。   按说外甥女秀珍生得不差性格也温柔,若是想要找个好婆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为何偏偏要盯住林家不放?   林思虞是去年和琮珠成的亲, 到现在还没过两年呢, 她就赶着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到人家府里去做继室?她这是想将秀珍作践到什么地步?再说了, 她这般做,分明就是想打方家的脸嘛,琮珠和林思虞过不下去,她的表妹赶着去嫁林思虞,这事说出去, 不知道苏州城里的人会怎么说?   “你大姨这是脑子糊涂了。”方夫人气得手都在打颤:“正月初二去你外祖父家, 我自然得好好与她说道说道。”   “母亲, 你何必管这么多, 大姨这也是着急秀珍表妹。”   她虽然不知道黄夫人到底打什么算盘,可从上辈子各种逼婚族的父母亲来看,大部分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到了最后连二婚男都当成一块宝了。   “再着急呢。”方夫人的语气缓和了些:“还还没满十八岁呢, 她就给着急上了?”   “母亲, 大姨也只不过是在想想,你又何必管别人怎么想呢?只要自己过着舒服便是了。”方琮珠拉着方夫人的手微微的笑:“母亲, 我自然明白, 去年成亲,今年离婚,背后肯定有人说我的不是, 我就当没听见,自己在上海过得好好的,与他们一点干系都没有。”   翡翠跟着点头:“可不是嘛,小姐在上海过得挺自在的。”   方夫人盯住方琮珠的脸,叹了一口气:“琮珠,你不明白,女儿家总得要有一个归宿,你虽说自己在上海过得好,可毕竟就如那无根的浮萍,总是在飘飘荡荡的。唉,我也只有看着你成了家方才能放得下心。”   方琮珠低头,这个年头的父母亲,自然都是这种想法。   “母亲,这婚姻是三生石上写着的呢,着急是急不来的。”方琮珠见着阿大带着几个仆妇从外头走进来,朝方夫人行了一礼:“我这就去给那些工人们做手套去了。”   “去罢,去罢。”   方夫人挥了挥手,只觉得头有些痛。   现在的琮珠,虽说和去年回娘家相比,脸上神色快活了不少,可是她如何能放心呢!   女人不能没有夫家的支持,否则她的人生毫无意义。   身为一个女人,最大的贡献不就是在家庭吗?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上了大学又能如何?不还是得嫁人,结婚生子?没有家庭的女人那就不叫女人,没有孩子的女人,人生就不完整,自己总得慢慢替琮珠访着合适的人才行。   虽说琮珠离过婚,在亲事上稍微有些艰难,可自家只要舍得出嫁妆,总会有人愿意的——琮珠这般好的人才,跟花朵儿一般,又心灵手巧,谁不愿意娶这样一朵解语花呢?   把自己女儿的优点无限放大以后,离过婚这桩事情,渐渐在方夫人心头褪色,只成了一个淡淡的小点儿。她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嘴角也有了笑容。   方琮珠带着翡翠和几个仆妇在家里做了三天,做出了两百多个口罩,听着方正成说现在这个时候厂里工人并不多,她决定先把这一批送了再接着做。   第四日上头,方琮亭刚刚好从上海回来,满脸欢喜:“那客人十分喜欢琮珠画的踏雪寻梅图,看过只是赞好,让我们赶紧组织工人加班加点给他生产出来,正月二十八便要交货。”   “正月二十八?”方正成皱了皱眉头:“这时间真是有点赶。”   现在都腊月二十了,中间春节还有一段时间,至少得初六才能开工,正月二十八要交货,除非是临时再招一批人手来帮忙还差不多。   “父亲,毕竟这是一单大买卖,而且这位客人说若是我们的在国外卖得好,他便会经常与我们交易,一年少说有三四回这样的单子。”   方正成听到长子这般说,捻了胡须点了点头:“好罢,明日就让人贴招工告示去,临时招一批做这单生意的工人过来。”   “父亲,琮珠的这幅图意境很美,可如何织成图案,总得要找师傅商量?”方琮亭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这事情得你一起来才行,你与师傅商量着比例尺寸大小,还要将印染师傅也喊过来一起商量这着色的问题。”   方琮珠点头:“好啊,这事情当然缺不得我,毕竟我是画师,这图案定稿,最终还得与我一道来商定。”   方正成看了一眼女儿,心中虽有些不乐意让她劳心这些事情,可是想着事态紧急,也不得不歇了那份心思。   当下众人一起去了织造厂,方琮桢这条小尾巴也拉住方琮珠的手跟了过去。   “我可以替父亲写招工告示。”   他说得一板一眼,很是认真。   “琮桢,你的字都认全了啊?”方琮珠假装讶异,一面逗他。   方琮桢仰着头,声音清脆:“我觉得差不多都认识了啊,反正父亲拿给我看的书,我都没几个字不认识了。”   方正成走在前头,听着幼子这般说,想要笑,作为父亲的严肃性让他憋住,只是回头淡淡道:“我给你看的不过是千字经、增广贤文这一类的书,实在简单,哪能就说自己认全了字?等着若给你看那些经史子集,你便有一小半的字不会了。”   “哦……”方琮桢拉长了声音:“那父亲你要赶紧把那些难的书给我看啊,我要快些将字给认全,要不是都会被你们取笑了去。”   “琮桢真是勤奋好学!”方琮珠表扬他:“下回阿姐从上海给你带好看的书回来!”   方琮桢点了点头:“嗯,好。”   一家人到了织造厂,织工大师傅恰巧在,方正成让人去喊印染的师傅过来:“来了活计,让他赶紧过来。”   估计这厂干活的人,不少是方家的同族,住得不远,只得片刻,几个印染的师傅都赶了过来。   方琮珠将自己画的那幅踏雪寻梅图打开,众人围拢过来,脸上皆有惊艳之色。   “这幅画甚是有意境。”   “空灵得很。”   “方老爷,是准备要织出这个图案来?”织工大师傅皱了皱眉:“这图案虽美,可却有些散,织出来不知道会不会好看?”   丝绸的图案一般是小巧紧凑,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大花的,特别是里边有留白的地方,更是让他觉得难以把握。   方正成指了指方琮珠:“你们和我女儿说,这是她画的图。”   “原来是方大小姐的佳作。”众人看了看方琮珠,只觉得这位传闻里的方大小姐与他们想象里有些不同,通身没有冷艳和忸怩,大大方方,温柔可亲的笑着。   “这一次有个大订单,对方是准备卖去西洋的,故此我觉得可以来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就如同波斯地毯那种,应该有咱们中国自己的特色,故此我特地采用了中国画的风格,以意境取胜,现在就是要看能不能织得出这种图案来。”   “我觉得用白色的底板应该没问题。”一个印染师傅指了指那幅画:“用白色做底,虽然对于印染难度高了些,可是因为方大小姐的画作里写实的东西并不多,只有几枝梅花,一柄油纸伞,还有露出雪地的黑色石矶,要印染的地方少,而且颜色也不多,这是一个比较有利的地方。”   织工大师傅倒退一步,看了看那幅画,再抬头看了看那纺织的机器,点了点头:“咱们象来试着织一块看看,一边织一边调整,把握好图案的大小尺寸。”   方琮珠点了点头:“我还有个建议,这梅花的花蕊,是否可掺金线来织?这样就在素净里多了一点富贵气息,毕竟西洋人能买得起丝绸的都是阔人,而且他们最喜欢镶金的东西,咱们给他弄根金线到里边,只怕他们会更欢喜。”   她记得太阳王路易十四的行宫凡尔赛宫的大门都是俗艳的金子做成的,可见西洋人对于金碧辉煌有一种异样的执着。   “金丝为蕊?”织工大师傅惊诧的看了方琮珠一眼,方大小姐怎么想出这主意来的?他们可从来没想到过要用金丝做花蕊,一般都是染成嫩黄的颜色而已。   “是的,金丝为蕊,若不是那人给的价格不是特别高,我都还想让人在这梅花上头隐出些许银线来,红色里头淡淡的银,映着灯光更美。”   “方大小姐可真是别出心裁。”   大家一致赞扬了方琮珠,方正成听着只觉有些奇怪,女儿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方琮亭赶紧解释:“琮珠在复旦主修数学,兼修艺术,她说学艺术就是想要给家里的织造厂来帮忙的,现在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方正成“哦”了一声,心中骄傲不已。   他宠爱的女儿,现在能为家里做不少事情了,正让他觉得意外。   原本以为女儿娇养着便好,能够帮忙打理家务事就是本分,可没想到自己女儿竟然这般有出息,还能为自己分忧解难,方正成觉得真是没白疼她。   与织工大师傅和印染师傅商量了一番,初步定了一下尺寸和用色,几个人开始动手调试机器,一阵轰鸣声响起,耳朵里嗡嗡的有些不舒服。   “琮珠,你回家去罢,等着织出来了以后,我让人送了给你来看,是不是要改。”   方正成心疼女儿在厂里受折腾,想要打发她回去。   “父亲,没事的,我能坚持住。”方琮珠浅浅一笑:“做事情怎可半途而废?”   方正成更是诧异,以前的琮珠,他说什么就做什么,一切照办,现在的她有主见了,看起来比以前更显得懂事。   “我们先去将这批口罩给发了罢。”   织工大师傅与印染师傅站在机器面前,几个人正在忙碌商讨着什么,方琮珠赶紧让翡翠拿了口罩过去给师傅们戴上:“让他们想戴口罩,再干活。”   几位师傅见着这块方方正正的纱布,有些奇怪:“这是什么呢?”   “口罩,”翡翠跟他们解释:“这几天,我和小姐一直在做这东西。小姐说了,这厂房里有不少纤维乱飞,吸到肺里边去就会引发咳嗽,你们干活的时候带着这东西能阻挡住一些纤维飞进鼻子和嘴巴里去,对身体有好处!”   几个大师傅将口罩接在手里,拿了看过来看过去:“这东西有这么大的作用?”   方琮珠走过来,点了点头:“确实有效,师傅们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啊。”   她拿了一个做示范,戴在脸上:“这样蒙住了鼻子和嘴巴,能减少吸入粉尘和纤维。”   “戴上试试,毕竟咱们还真是经常咳嗽。”   几个人有些将信将疑,可还是把口罩给戴上了——怎么说也是方大小姐的一片心意,自己怎么能拒绝呢?戴上这玩意,也不会让自己有什么损失,若真能防住咳嗽,也算是一桩美事。   方琮珠和翡翠带了方琮桢去厂房里给其余的工人们发口罩,小猴儿自愿做演示,教他们怎么戴口罩,都不用方琮珠与翡翠开口,他就已经帮她们把话说明白了。   “阿姐,阿婶,阿婆,你们戴上吧,有用的!”   “大叔,大伯,你们不要怀疑啊,这是我阿姐亲手做的,不会有问题的!”小猴儿拍着胸保证:“里头的带子都是我给穿的呢!”   “多谢方大小姐,多谢小少爷!”   工人们虽然都不怎么相信,可是一想着自己确实经常咳嗽,也就接过了口罩——或许还真能防得住呢。   四合院里走了一转回来,翡翠手里拎着的背袋里还有不少口罩。   “这只能等着工人们全来上班的时候再发了。”   方琮珠看了一眼,应该还剩了七八十个,但是因着父亲这阵子要临时招人手,可能还不够,这两日得加紧再做一些才是。   “方大小姐,你过来瞧瞧。”   织工大师傅在那边朝她招手:“我们试着织了一个图案,你瞅瞅怎么样?”   “这么快?”方琮珠有些好奇,她发了这一转口罩不过半小时,就织了一个图案,效率不低呀。   走到织机面前,就见着上边一束束的生丝绕在锭子上,从下边的齿里拉出雪白的半幅布来,并排竖着织了四幅踏雪寻梅图。   方琮珠走得近些,伸手摸了摸那块布。   远远的瞧着,就如一幅水墨画,总疑心这布上泼了墨汁,可靠近去摸,却发现是柔软的绸缎,光滑得很。   梅枝是黑色为主体,渐渐的有些变化,似乎朝阳的那一面,树枝颜色略浅,是棕褐色,而树枝上的梅花,颜色也有一些变化,从淡红到嫣红到深红,不同地方的梅花,有不同的色彩,而花朵间有一丝丝金光闪现,耀着人的眼睛。   “呀,这可真是不错。”   方琮珠伸手轻轻抚摸着这半幅厚实的丝绸——这个应该是上辈子见过的重磅真丝?不比夏日的料子轻薄,多了几分厚重的感觉。   “我们也觉得很不错。”织工大师傅看了一眼方琮珠:“不如我们织一幅衣料,够方大小姐做件秋冬旗袍,穿到身上试试?”   几个师傅皆点头:“可行。”   方琮珠也没有反对,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劳烦众位师傅了。”   这种大幅花的衣料,只适合瘦人,现在自己身材苗条,正好可以试试看,穿到身上是否有那古典美女的风韵。   当衣料织出完整的一幅,拿到手里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开心,这毕竟是她头一次参与这种工艺品的制作,不免有些兴奋。方琮珠摸着那光滑的面料,心里头琢磨着自己要将这块料子做一件什么样的衣裳。   回到家把柜子打开,看了看冬天的衣裳,有棉的衣裙,也有带绒的斗篷,还有几件大氅,全毛,以方琮珠现在的眼光,还分不出是什么毛做的,或许有狐狸毛?她也只能猜一猜,不敢随便乱说,要不是肯定会让翡翠怀疑,自己的衣裳都认不出了。   她拎出一件纯黑的大衣到身上比了比,翡翠站在她身后道:“小姐,你别穿这狐狸毛大氅,显得你更瘦了。”   方正成和方夫人对女儿真是富养,果然是狐狸毛的。   方琮珠将衣裳披到了自己身上,把那块衣料从胸前垂下:“这种衣料只得黑色的配,白色的有些太素了。”   翡翠一声不吭的把那件白的拎了出来放在方琮珠面前比了下:“我还是喜欢小姐穿白色的这件,显得人年轻许多,还像个小姑娘一般。”   确实,白色的绒毛衬着黑色的眼珠子,看着有一种少女的妩媚。   而黑色穿到身上,即刻便成熟了不少,好像大了好几岁,空灵而优雅。   方琮珠将大氅挂了起来,又拎出了几件斗篷比了比。   鲜红的那件穿到身上喜气洋洋,陪着这块衣料也不显得突兀,与上边的梅花相得益彰。   “过年我就穿这红斗篷搭旗袍了。”   方琮珠将衣料摊到桌子上,拿出一块划粉来,开始打板。   她自己的尺寸记得很清楚,拿着尺子和划粉,略略数笔,前片后片都已经画了出来。接下来便是衣袖和衣领,这两块的裁剪相当重要,若是有些差池,这衣袖和领口就不如贴,会皱到一处,整体感觉就低了一个档次。   她俯着身子慢慢的画着,十分用心,翡翠跟在旁边打下手,不敢多说一句话,唯恐打扰了她。方琮珠让她将尺子拉直,划粉一点点的印了过去,白色的衣料上细密的粉色线条,清晰醒目。   打好板以后,方琮珠开始裁剪衣料,剪刀下去一气呵成,中间不能有半点停歇,翡翠和方琮桢帮着拉住衣料,方琮珠一只手捏着衣料,一只手拿了剪刀,慢慢的在衣料中央划了过去,一会儿工夫,前片就出现在了眼前。   “阿姐好厉害!”   方琮桢对姐姐崇拜得五体投地:“以后我也要和阿姐一样,能做很多很多事情。”   “慢慢来。”方琮珠伸手刮了他的小脸蛋一下,知道要学着做便是好事,最担心的是小孩子被养得太娇惯,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做。   方氏织造在苏州颇有名声,方正成放出风声要临时招人上工,没两天就招满了人,织造厂瞬间热闹了起来,选茧、煮茧、缫丝、复摇、纺织、印染,每一间厂房里都有人在忙碌,大家知道方老爷素来为人宽厚,现在又是过年的时候来干活,除了工钱,小红包是有的,故此个个干起来十分得劲,方氏织造厂日夜开工,灯火通明。   方琮珠心里头也挺担忧着这件事情,方琮亭签的合约并没有给她过目,但是既然给了定金,那就肯定也会有违约金之类的东西,若是方家不能在正月二十八交货,肯定也会要赔点钱给对方,就不知道赔付的比例是多少。   她问过方琮亭想要看合同,方琮亭只是说已经将合同交给父亲过目,让她不用担心:“我已经与父亲讨论过这些细节,日夜赶工是能赶出来的,你就别担心啦。”   看着方琮珠那忧心忡忡的模样,方琮亭冲她笑:“琮珠,琮珠,这些事情本不该是你担心的,你别这样一番神色,我和父亲自然会有计较。”   见他扯出了方正成,方琮珠不好再多说,方琮亭靠不住,可方正成却是做了大半辈子生意的,不至于看不出合同上的陷阱,或许是她多虑了。   “琮珠,听翡翠说你这些天忙着给自己做新衣裳,快些将那新出的布料做出旗袍来,等过年的时候穿,美美的,多好看。”   他靠近了方琮珠几分,压低了声音:“琮珠,思虞说二十□□回来,我瞅着他的意思,大抵是想到我们家来一转呢。”   方琮珠一愣,抬头望向方琮亭:“他来我们家作甚?”   方琮亭笑嘻嘻道:“你与思虞……难道不是彼此有意?何必要煮熟的鸭子嘴硬?你一时没弄得清楚去登报离了婚,再去登报复婚也就是了。”   “哪有这般容易的?”   方琮珠白了方琮亭一眼,她与林思虞之间,隔着一个大家庭。   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情,是两个家族的事情,若林思虞不能摆脱他那对吸血虫般的父母,她是绝不会考虑与他复婚的事情。   腊月二十九是年关,家家户户门口挂上了红灯笼,大红的对联,一片喜庆的样子。   这个时候,穷人家和富人家都是喜气洋洋的,唯一的区别是,门口灯笼的个数和大小,家里年货准备的多少,身上穿的衣裳新旧。   再穷的人家,门口也会挂起两个小小的纸糊红灯笼,到了晚上,里头点上一支小小的蜡烛,照得门口一片微红。   方府的大门口挂了五盏大红灯笼,全是薄纱做成的,蒙着里边的竹篾,弓出圆圆的形状,里边点的是牛油明烛,一支能点整个晚上,从老远的地方看着,方府大门红澄澄的一团光芒。   一个人影由远及近的走了过来,到了方府门口,见着关着的大门,有些犹豫。   最终,那人还是鼓足勇气,踏上了青麻石台阶。   “砰砰砰……”   敲门的声音回旋在进门的天井上空,守门的下人嘀咕了一句:“这都申时末刻了,快到吃晚饭的时分了,谁还会过来呢?”   一边嘀咕着,一边开了门,见着外边站着的人,愣了愣:“姑爷?”   喊出了这两个字,忽然又捂住了嘴。   好像大小姐已经和面前这位林大少爷离婚了?自己怎能再喊他姑爷呢?他赶紧改了一个称呼:“林大少爷,请问找谁?”   “我想找你家……”   林思虞想了想,最终只说出了一句:“找你家夫人。”   看门的朝林思虞上下打量了一番,就见他的手里提了一大包东西,猜不透他是来做什么的。   “林大少爷,我去问问夫人,看她愿不愿意见你。”   林思虞点了点头:“多谢了。”   望着看门人拔腿飞奔而去的背影,心里头有些苦涩。   他本来该是方家的娇客,可由于自己的糊涂,现在沦为这般境地,就连上门都还得要通报了方夫人才能被批准入内。   看门人气喘吁吁跑进大堂,方夫人正与方琮珠拿着她新制好的衣裳看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琮珠,你还得做宽松些,腰肢这里太窄了些,把里边的衣料放出一点点。”   方琮珠抿嘴笑:“不小呢,我试过,还能省出一寸有余的空地。”   “那你可又瘦了。”   方夫人心疼的看了看方琮珠:“得多吃一点啊。”   “夫人,夫人。”   看门人跑到了她们面前:“夫人,大小姐,林大少爷过来了,让不让他进来?”   “林思虞来了?”方夫人脸一沉:“他还好意思来?跟他说,不见!”   “是。”看门人应了一句,转身就欲朝外走。   “等等。”方琮珠喊住了他,转头看了一眼方夫人:“母亲,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不如让他进来问问看。”   方夫人攒起眉毛道:“不管他来作甚,我都不想见他。”   一想着自己好好的琮珠竟被这个姓林的给祸害了,方夫人心里头就挺不舒服。   若不是与林思虞结婚,琮珠的日子过得该有多么惬意,全是他们林家给害的,琮珠离婚了,身份变了,在苏州城里感觉都呆不住呢。   见方夫人坚持,方琮珠也不好多说,心中暗道,这或许就是林思虞的报应,谁叫他那时候这般慢待原主,方夫人有气,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看门的见方夫人依旧不同意,转身就朝外边走:“我这就去打发了那个林大少爷。”   刚刚走出大堂,却见着林思虞跟在方琮亭身边朝里头走了过来。   看门人呆了呆:“大少爷,夫人说不见……”   他用手指了指林思虞:“夫人不想见他的。”   “你也真是的,林大少爷是我的好朋友,怎么能将他拦在外边呢?”   方琮亭刚刚从织造厂那边回来,准备匆匆吃口饭就去工厂监督夜班,好让父亲回家歇息,到了家门口便见着林思虞站在门口,一双手抱着胳膊在那里抖来抖去——门口有一个天井,夏日里的穿堂小凉风吹着挺舒服,可冬天里头站在门口可得挨着冻。   “思虞,怎么不进去?”   见着方琮亭回来,林思虞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让看门人去通传了。”   “嗐,还通传啥啊?走走走,跟我进去。”方琮亭一把拉住他就朝房间里走:“别这样扭扭捏捏的,你若是还想娶琮珠,可不得跟我爹娘跟琮珠再重新打交道啊?”   林思虞点了点头:“我这是来拜会你母亲的。”   方琮亭冲他笑眯眯:“我知道,你拜会我母亲,顺便来看看琮珠,是不是?”   被他揭穿了秘密,林思虞不由得红了一张脸,低了头。   走过天井便是一条小径直接通向里边第一进房子,大堂正在第一进屋子那边。   刚刚迈过台阶,却见着看门的从里边走出来。   “你去门边罢,林大少爷是我带进来的,夫人肯定不会怪你。”方琮亭朝一脸困惑站在那里的看门人摆摆手:“去罢,这边不用你管了。”   “是。”看门人又看了一眼林思虞,这才犹犹豫豫的朝天井那边走。   林思虞苦笑一声,在方家下人心目里,他应该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方夫人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再与方琮珠讨论她的新衣裳,她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心里头有些烦,看了看方琮珠,想起她方才的话,忽然心里头又有些意动。   “琮珠,你是不是后悔离婚了?”   方琮珠坐在一边,手里拿着那件踏雪寻梅图案的旗袍正在抚摸,听着方夫人如此一问,吃了一惊:“母亲,你为何这般发问?”   “若不后悔,你方才怎的想让那林思虞到家里来?”方夫人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吐了一口气:“其实你若是与那林思虞再成亲倒也是一件好事,究竟还是守着原来那个人。只是我心中不忿他家那般对你,想来想去都过不了这道坎。”   她娇娇养大的女儿,是去林家受苦的?且不说林思虞,便是那个林家老太婆,绝不是什么好人,她可舍不得让琮珠再去她手下受苦。   方琮珠听着方夫人口里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她心中打算,只得低低说了一句:“若他不与家里脱钩,我是不会考虑这事情的。”   “你这傻孩子,林思虞如何能与家里脱钩?他是林氏长子,全靠他撑门面的,如何能脱得掉?”方夫人嗤嗤一笑,心里头那口闷气徐徐解开:“琮珠,你说得对,除非是那林思虞不认他爹娘,至少是不用你在他爹娘手下受气,那还可以考虑。只不过……”   方夫人想起女儿那次回来诉苦,说林思虞对她不理不睬,甚至都没有圆房。   “你不是与林思虞关系很僵么?什么时候又缓解了些?是在上海念大学的时候接触多了他对你态度好些了?”   “夫人,你有所不知,林大少爷上次为了救小姐都受伤了!”站在一边的翡翠快言快语,可才说完这一句,又有些后悔,方琮珠叮嘱过她,让她在家里别说上海的事情,怎么忽然就忘记了呢?   “什么?”方夫人一把抓住了方琮珠的手:“琮珠,出了什么事情?怎么都没听你说?”   方琮珠见着方夫人一脸紧张,赶紧编了个故事:“是我去学校开水房拎开水,鞋子溜了一下,眼见就要摔倒,林思虞刚刚好在我身后,他拉住我,自己摔倒了,伤得不轻。”   “开水房!”方夫人脸上变色:“琮珠,这般危险的事情你以后别做!你从小就没干过这些事情,怎么能自己去拎开水呢?以后要喝开水让翡翠给你去倒,或者……别住学校,住江湾那边就方便多了。”   “是的,母亲。”方琮珠应了一声:“后来我就没在学校住了。”   “真是危险。”方夫人抚了抚胸口,又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这才平静下来。   这样看起来,林思虞也不见得对琮珠没那点意思呢,以前为什么会这样,大抵是林思虞在上海念书,琮珠却在苏州乡下,两人接触得少,彼此不熟悉。等着琮珠到了上海,林思虞方才晓得琮珠的好。   她的琮珠,自然是好的,长相好,人聪明,还温柔大方,哪一点不好?   方夫人抓着茶杯想了想:“翡翠,你快去门边,让林大少爷进来。”   自己直接赶人似乎有些不太客气,先让他进来看看他要作甚。   翡翠应了一句,急匆匆朝外边,还没出大门,就见着了方琮亭领着林思虞朝这边走了过来。   “大少爷,你将林大少爷领进来啦?”翡翠很高兴:“夫人让我去门口传话呢,让我将林大少爷请进来。”   得了这句话,林思虞的心方才略略放下了些,跨步走过大堂门槛,抬头看了过去,大堂四角都立着烛台,前边的方桌上还点着煤油灯,故此现在虽已黄昏,可这里却还是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灯下看美人,坐在煤油灯旁边的方琮珠,一双细细的柳叶眉毛弯弯笼着水汪汪的眼睛,暖黄的烛光照得她一张脸盈盈的发出光来。   这一眼看过去,林思虞的一颗心砰砰的乱跳,此时间的方琮珠,好似在望着他笑,嘴角微微翘起,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 第44章 年关近思虞返乡   林思虞走到方夫人面前, 先是恭恭敬敬行了一个晚辈的礼。   “方夫人好。”   见着他这般有礼,方夫人又消了几分气,见着林思虞站直了身子, 个子高高, 长身玉立, 倒是人才出众,心里的不满渐渐的又少了点。   “母亲,思虞是来拜会您的。”方琮亭帮着林思虞说话:“他还带了礼物过来呢。”   方夫人瞥了一眼放在林思虞脚边的那一堆东西,轻声哼了一句:“林家的东西我可受不起,我也不稀得林家的东西。”   “方夫人……”林思虞心里头有些难过, 自己带给方家的伤害真是太深了:“方夫人, 这些年礼是我自己在上海挣钱买的, 不是我从家里拿过来的, 只是想表达一下我自己对你们的歉意,还望方夫人接纳。”   “你在上海挣钱?”方夫人诧异的看了林思虞一眼:“你不是在上海念书吗?”   难道林家落魄得连儿子念书的钱都付不出了?   “我是在复旦念书,但是与此同时我也在《申报》找了份工作,薪水可以支撑自己念书的费用。”   林思虞以杨思思的笔名在《申报》开了个专栏, 寒假开始以后, 他又在《申报》兼了个记者的职务——郭子良已经给他发过记者证,不必要重新给他发。郭子良赏识他, 许他做了个寒假的特约记者, 而且分着他去跟进一位资深编辑的采访,几次采访下来,林思虞口袋里多了不少钱。   出门采访一次, 不仅能认识到上海的头面人物,而且每次都能拿红包。 第45回 他有些腼腆,不敢伸手去接,那位资深编辑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不要就接了给我。”   林思虞脸红了红,还是伸手接下了。   尽早还清债务的事情,似乎比他的骨气更重要。   郭子良给他指派的这位资深编辑人不错,虽然总是压着林思虞写稿,可还是毫无保留的教给他一些做记者的窍门和写稿的要素。林思虞写了几篇新闻稿以后,写作技巧越发熟练,郭子良大力赞他是可造之材。   短短的半个月时间,林思虞便发了五篇稿,署名是那位资深编辑与他,稿费是《申报》与他们自行结算——正式员工与临时聘用的待遇肯定不同。稿费虽然不多,可是加上采访时得的红包,收入就可观了,林思虞掂量着口袋里的钱,寻思着要买些好年礼给方家送去。   听闻林思虞在读书的同时还自己找了兼职工作挣钱,方夫人对林思虞的印象又有了些改观。   这孩子与他父亲大不相同啊,挺踏实的一个年轻人。   “那我就谢谢你了。”方夫人冲着林思虞挤出了一个笑容:“你与琮珠的事情,我们也是遗憾,只不过事情既然已经闹成这样,大家也就别多说了,以后莫要见面就成了仇人便是。”   “母亲,我与思虞依旧是好友。”   方琮亭笑了起来:“这不影响我们的。”   方夫人看了儿子一眼,心中暗道,谁管你与林思虞怎么样呢,最重要的是你妹子,难道你还要抢着来说话?   “母亲,在复旦的时候,林先生对我帮助良多。”   方琮珠看着林思虞,只觉他站在那里一副受审问的模样,心中有几分同情他。   “哦,这样啊。”方夫人有些纳闷,琮珠那时候不是咬牙切齿的要与林思虞离婚吗?怎么现在瞧着,她似乎对他没有半点恨意,相反两人的关系还挺好的样子?   “思虞,要不要留在我家吃饭?”方琮亭见着方夫人那句话说完以后,屋子里气氛沉闷,赶紧开口。   “不了,我还得赶回去呢。”林思虞摇了摇头:“我只得四日假期,今日从上海回来,初三又要回上海去了。”   “时间这样紧?”方琮亭讶异:“都不能在家多呆一会儿。”   林思虞笑了笑:“编辑部还有过年都不回去的哪,毕竟《申报》是每日都发行的,断无过年停刊的道理。”   他虽说是兼职的,可也要态度认真些,更何况听带他的那位资深编辑说,过年的时候去采访,人家给的红包大,趁着这一段时间可以多拿些钱。   林思虞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钻到钱眼里去了,可是没办法,三明书店暂时不考虑给他出书的事情,他总得千方百计想挣钱的门道,早些将欠方琮珠的钱还清。   “林先生,你也不用这般着急啊。”方琮珠心里揣测着,林思虞这般忙,到年关才回家,一直忙着在上海兼职,应该是为着还钱才这般做的。看着林思虞似乎比原来显得清减了些,她忽然有些心疼:“我这钱你不着急还的,今年一千已经还完了,明年还有一整年哪。”   “早点还给你,我心里才踏实些。”   林思虞望向方琮珠,仿佛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些许关心,心中一暖。   方琮珠没在上海的这些日子里,每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都会梦到她,早上睁开眼,只见着简单的宿舍冷冷清清,心里惆怅不已。   好在白天很充实,不是外出跟着资深编辑采访新闻,就是在自己宿舍里写稿,有事情做就能不那么想她,然而放下笔的时候,她的脸就浮现在了眼前。   这个时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就是一种煎熬。   这回来方府送年礼,主要就是想来看看她,就算会被方夫人赶出门,只要见了她一面,那也就值得了。   林思虞坐了下来,陪着方夫人说了些上海的趣事,眼睛却不住的朝方琮珠那边看,方琮珠只是恬静的笑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   她的声音可真好听啊,就如空谷黄鹂一般,每说一个字,都那样动听。   他坐在方家的大堂,手里捧着一盏热茶,和方家人聊天,这种感觉真好,虽然曾经的小舅子时不时到他身边来掐一把抓一下的,他一点都不觉得烦,反而觉得他很可爱。   方夫人心里头琢磨着,这林思虞刚刚还说要回去吃饭,可现在聊起天来又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自己是再留他一下还是憋着不出声呢?   林思虞聊天的主题,渐渐的从方夫人身上移开,与方琮亭方琮珠谈得火热,从上海最近的时局说起,到复旦大学寒假里在维修校内的一些建筑。   “估计你们回学校就会见着任重书院那边重新刷了一遍漆,像新的一样了。”   “是吗?”方琮亭兴致勃勃:“那我们的教学楼重新粉刷过没有?”   “没有呢。”林思虞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琮珠,那个刘美欣她父亲很有权势!”   这可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没头没尾的,方琮珠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我最近做了他的专访,去了他们家,正好遇着了刘美欣。”林思虞叹息一声:“这刘裕之可真是有权有势,虽然说不是市政府的一把手,可他却比一把手还有话语权,听说他是靠着岳父和妻子的嫁妆才发家,慢慢的在市政府里弄了个好职位,他岳父曾是上海黑道上混的,故此他黑白两道都通吃,最近应该又投靠了日本人,反正我去采访的时候,见着有日本人在他家出入,还带着翻译。”   方琮珠眉头一皱,投靠日本人,他这是准备当han奸吗?   不过算着日子,离三七年还有十多年,那可怕的侵略战争不会提前爆发吧?   她拿不准现在自己所处的时代究竟是历史上正儿八经的民国还是另外一个平行空间的民国,因为从临时政府那些专业术语来看,似乎是历史上记载的民国,然而从时间来推算,好像又有些不对。   这个时候,方琮珠真的恨不得自己是历史学专家,能够毫不费力就能甄别出自己所处的时代。   “我觉得,这个时候投靠日本人,可能会费力不讨好吧?”   现在上海有英租界法租界,可没见着日租界,日本人的势力远不及英法,甚至是美国。   “我也不是很懂,”林思虞摇摇头:“刘裕之是八面玲珑的人,英法美他全不得罪,这次跟日本人搭上线,或许是他想多找一个靠山,哪边都有门路。”   方琮珠想到刘美欣,这姑娘看起来挺单纯的,一根筋思维,可没想到她父亲竟然这般奸诈。   “思虞,你当了记者,眼界开阔不少啊。”   方琮亭嘴角泛出一丝笑容:“你更没时间给我写剧本了罢?”   林思虞担心的看了他一眼:“上回我劝过你,让你别写,你没有找人写那个主题罢?”   方琮亭摇了摇头:“他们都胆小,不敢写,后来就改着写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念书的故事,虽说也是冲破重重藩篱得了自己的前途,可毕竟没有什么振聋发聩的效果,以前的旧中国,哪个朝代不是十年寒窗无人问,金榜题名天下知呢?穷人家只要是有志向,节衣缩食都会将孩子送去念书的。”   方琮珠听到此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琮珠,你和林思虞的关系怎么忽然就这样好了起来?”   方琮亭才陪着林思虞走出去,方夫人就探了半个身子朝方琮珠望了过来,一脸探询的神色。   “母亲,什么叫好了起来?”方琮珠只觉自己脸上发烫:“我们只是校友。”   “不会罢?”方夫人有些不相信:“方才你与他说得可热络了。”   方琮珠有些无奈:“母亲,放在上海,这只是普通交谈。”   翡翠在一旁点头:“是啊,夫人,这真的很普通了。”   她心中暗道,夫人是没有见过小姐和林先生晚上一块儿回来呢,那一次为了躲孟大少爷,林先生甚至还挽住了小姐的胳膊。   “这样吗?”方夫人又看了方琮珠一眼,这才坐正了身子:“我还以为你们俩……其实林思虞这孩子,看着也挺不错的。”   方琮珠尴尬的笑了笑:“母亲,咱们就别提他了,行吗?”   方夫人没有放过她,继续唠唠叨叨:“好女不二嫁,最好是从一而终,若是林思虞对你有意,你对他有情,那么你们俩再凑到一处也不是不行啊。”   “若是要与他爹娘长久相处,我反正是不会同意的。”   方琮珠低下了头,有一种心事被看穿的感觉。   方夫人长长的叹息一声:“嫁了人就该侍奉公婆,怎么能不与他们长久相处呢?琮珠,你这也想得太天真了些。”   “做不到那就不行,这有什么多话好说呢。”   方琮珠笑了笑:“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可是,可是,阿姐!”方琮桢蹦蹦跳跳的到了她面前:“我觉得林大哥人挺好的啊!他脾气真是好,随便我掐他都不说话。”   “你这小鬼头,只是什么好不好的。”方琮珠摸了下他的脑袋:“快别说这么多了,赶紧去厨房那边看看饭菜好了没有?大哥要快些吃完饭去替父亲值晚班了。”   “好,我去瞧瞧!”   方琮桢一溜烟朝侧门跑了过去。   “琮珠,女人总要有个家。”方夫人又苦口婆心的劝她:“总不能一直一个人单着啊。”   这真是中国式催婚,从古至今,从未发生过变化。   “母亲,我知道呢,你别着急,等我大学毕业再说罢。”   方琮珠也只能用一个“拖”字来搪塞了:“我知道您担心我,可我现在真的挺好的,还没有再成亲的心思。”   方夫人见她答复得坚定,嘿然不语。   此刻天色已晚,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狂风卷着枯草,呼啸有声。   林思虞抖了抖身子,一双胳膊抱紧了自己一些,好像没有这般寒冷。   此刻已经是二十九,从上海回苏州的火车都不多了,幸得这车厢分了等级,头等车厢的票实在太贵,他虽然有足够的钱,可还是舍不得,三等车票的售票窗口人多得很,大家都在奋力的抢车票,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抢到票,只得买了张二等车厢的车票。   二等车厢的座位是软垫,比不得头等车厢的是天鹅绒铺的面子,可又比拥挤狭窄的三等车厢的硬座要好。他坐到座位上头,有乘务员过来检票,态度还算不错,对他笑了笑:“先生这时候才回家?”   林思虞也冲他笑了笑:“没办法,上班到了这个点儿了。”   回到苏州先去了方家拜府,与方琮亭方琮珠谈得高兴,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沉沉,年关又兼时辰不早,苏州街上连载客的车都不见,只能步行回家。   十多里路对于林思虞来说,不算太近,特别是寒风冷冽,他的步子似乎有些迈不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才见着通向自家的那条小路。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点起了蜡烛煤油灯,大门挂着的红灯笼不住的闪着光亮。道路上虽然黑漆漆的一片,可通过周围的点点灯光,他还是能顺利走回到自家。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下人一溜烟跑到大堂那边去向林夫人报信。   林夫人刚刚吃过饭,正在眯着眼睛歇息,听着下人来报,赶紧站了起来:“思虞!”   林思虞快步走进了大堂,大堂里只是在桌子上点了一盏煤油灯,他母亲林夫人站桌子那里,黑漆漆的一个影子,眉目看得不甚清楚。   “母亲。”林思虞走到她身边,行了一个礼,心中有些发酸。   家里真是没落了,母亲独自呆在大堂,竟只点一盏灯,想到方家的一片光亮,简直是一种鲜明的对比。   “思虞,你回来了啊?”林夫人笑了起来,伸手抓住林思虞的手:“唉,总算盼回来一个了。”   “父亲还没回吗?”林思虞有些诧异,他在采访刘裕之的时候,特地问过市政府里新年的安排,好像他们二十六就已经放假,每日里由一位要员值班,一直轮到正月初六才上班。   父亲只不过是一个科长,还轮不到他去值班,怎么父亲这时候还没回来?   林夫人咬牙切齿:“没回来,谁知道他又去作甚了!”   上回去北京谋事情,自己要跟着去,只说让她在家做个贤惠媳妇,供养公婆,等他在北京立稳脚跟,再接了她上京城享福。   然而她官太太的梦才开始做便破灭了,丈夫不仅没有接她去北京,反而丢了思虞不管不顾,自己屁滚尿流的逃掉了,若不是那好心的下人将思虞送回来,还不知道是否母子能有团聚之日。   彼时林夫人为这件事情与林书明生气过很长时间,可她又能怎么样?毕竟丈夫是天,她只能靠着他生活。即便是听那下人说,林书明在北京养了好几个姨太太,她也拿他没办法——去找婆婆说这事,她只是淡淡的说:“你是正妻,何必计较这么多?姨太太都是些下贱东西,你又何必与她们计较?倒显得你没一点大度。”   林夫人被婆婆说得哑口无言,也只能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媳妇熬成婆,终于有了自己的媳妇,可这婆婆的谱儿还没摆一年,媳妇就跑了。   然而自己的丈夫林书明,去上海谋了个一官半职以后,又故技重施,不仅不派人回来接她,还要问她讨钱用。   “你不是找到事情做了吗?怎么又回家要钱?”   林夫人心里头寻思着,应当是林书明又在外边养了姨太太,故此抓紧手中的钱财就是不肯给他,林书明生气起来就与她闹,有一回闹得几乎要动手,将老太太都惊动了,赶到这边来将林夫人训斥了一通。   “到底还有没有做媳妇的规矩!做丈夫的问你要钱,给他就是了,还要吵闹起来家宅不宁让人看了笑话!”   林夫人气得眼泪珠子一颗颗的落了下来:“他在上海寻到事情做,每个月都有银元发,不但没有拿钱回来,还要从家里拿钱,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这里还要留着银子给思虞娶妻,还有两个女儿没嫁,他怎么就好意思开口问我要钱!”   “书明问你要钱,那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你管这么多作甚?”林老夫人虽然现在已经有七十岁了,可骂人的精神头还是有,拄着拐杖点着地,一个劲的骂林夫人:“分家的时候又不是没分田产给书明,每年那两个铺子总得有些租金,还不够你的嚼用?你从这里边那些出来给书明又怎么了?是不是都被你拿着去贴补了娘家?”   林夫人气得眼前冒金星,她娘家可比林家要好得多,还用得着她拿银子回去?有时候自己还腆着脸回去占点便宜呢。   可婆婆就是这般不讲道理,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男人有自己的应酬,你这个做妻子的自然该要支持他,这般小家子气,一点大度都没有!”林老夫人扯着嗓子骂:“我的书明从小便聪明伶俐,这些年被你管得倒是呆滞一些了,若你是个有福气的,自然能旺夫,你看看你这八字把书明克成什么样儿了?现在他总算有些气色,你偏偏要拖着他朝后滑?”   林书明很是得意,雄赳赳的站在那里,一脸快活神色。   “母亲就是知书达理。”他洋洋得意冲着林夫人一伸手:“废话少说,快点拿钱过来。我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科长,若不请客拉关系,如何才能爬到那局长的位置上头去?”   林老夫人听了这话,更是不悦:“该打点的就要打点,要舍得花钱,不要这般小家子气!若是手头紧实在腾不出闲钱出来,你那压箱钱留着作甚?拿些出来给书明去打点才是正经事儿!”   林夫人咬牙切齿,这母子两人是算计上自己的压箱钱了。   压箱钱怎么能动?自己两个女儿还没出嫁呢,总要打发她们一些压箱钱才好给她们撑脸面,要不是到婆家都会抬不起头来。   去年思虞娶了方家的女儿,是个温吞货色,自己从她手里拿钱,虽然可能心里头不愿意,但还是愿意给,只可惜自己下手有些狠,竟然这么好的一棵摇钱树给跑了。思及至此,林夫人难过之至。   若是那方琮珠此时还是自己媳妇,那该多好。   只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看着眼前的林思虞,模模糊糊的灯光里,他似乎清瘦了些,林夫人不免有些心疼,攥紧了林思虞的手:“唉,我是不指望你父亲了,你可要好好爱惜着自己的身子,千万别太辛苦了。”   “母亲,家中如何衰败至此?”   林思虞看了看昏暗的大堂,有些疑惑:“母亲该多点一盏灯,房间里亮堂些。”   这么大的一间房,这么小的一盏灯,可能还被母亲将灯芯拨到最小位置,一丁点大的一团火,照东西不甚分明。   林夫人叹息一声:“家中早就衰败了,你又不是不知,只是这几年尤甚。你父亲去上海谋事情做,前前后后已经拿走了快两万大洋,若不是从方琮珠那里拿了一万块,我们家只怕是这盏煤油灯都用不起了。”   听到了那个名字,林思虞的一颗心免不了跳了几跳。   “母亲,你快别提那一万块了,我都觉得脸上无光。”林思虞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你们为何一定要从她手里拿钱花?家中有田产有商铺,又不是没有收入,何必算计着她的嫁妆?”   “思虞,你是不当家不知茶米油盐贵!”   林夫人拉着他的手坐了下来,忧愁的看着那盏黯淡的煤油灯。   “田产商铺是你祖父过世以后分家产得的,本来就没分多少,你父亲又是这般大手大脚,我一直担心他会卖田卖地,到时候一点东西都不留给你哪。”林夫人的眉头蹙了起来,只要提到钱字,她的心便火辣辣的痛:“你娶了方琮珠,在她手里拿了一万块,这才缓解了家里的困境,后来你父亲又问我要钱,说不给钱就卖田地,我被他要挟得只能又拿了一万块将田契换到手里。”   林思虞默默的在林夫人身边坐下,一想到他那个赖皮父亲,心中就有说不出的郁闷。   “我总不能让这一点点祖产都被他给卖掉不是?以后你娶妻,你两个妹妹要出嫁,都还得准备钱,而你父亲只管着自己快活,根本就不会想着要给家里攒一分一毫,不靠着我一点点的算计着,又从哪里省出钱来呢?”   林夫人叹着气,只觉自己的眼圈子有些发热:“我以前对方琮珠做的那些事情,确实是没脸没皮的,可我还能怎么办呢?她家底丰厚,方家又疼女儿,少了钱回娘家诉几声苦,她爹娘自然会塞钱给她,我也就只能靠着这点儿手段了。”   林思虞低着头,没有出声。   他从小就没想过钱财这件事情,原来没分家的时候是祖母当家,各房每个月从她那里领银子用,祖父死了以后,族里主持着分了家,家中便是由母亲管着钱财,吃穿嚼用,从未短缺过他一丝一毫,他也没想过家里竟然衰败成了这样。   林夫人指了指桌子上那盏油灯,说得凄凄惨惨:“前些日子我都没点灯,就这么在大堂里坐着,只不过想着你最近几日总归得要回来,故此才会点上灯在这里等着。对了,思虞,你吃过饭没有?”   被她这么一提醒,林思虞肚子里“咕噜咕噜”的一阵响。   方家留他吃饭,他觉得自己没脸呆着,到了饭点都告辞回家,方才听着母亲诉苦,一时间忘了饥饿,但有人问及是否用饭,马上便有了饥饿感。   “我刚刚乘火车回的苏州,没来得及吃晚饭。”   林夫人赶紧站了起来,朝着侧门那边喊:“常妈,常妈!”   “夫人,怎么了?”   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常妈从侧门那边奔了进来:“夫人可有事情吩咐?”   “大少爷回来了,还没吃晚饭,你赶紧去厨房弄点饭菜给大少爷吃。”   “好。”常妈看了林思虞一眼:“大少爷回来得可真晚。”   林思虞点了点头:“是啊,我最近在上海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就寒假里做做,放假晚,故此回来得晚。”   “大少爷找到事情做啦?真是厉害!”常妈对林思虞肃然起敬:“老爷找事情做还得花钱打点,大少爷可根本就不花钱。”   “常妈,你赶紧给大少爷做饭菜去,别再说多话了。”   林夫人心疼林思虞还没吃饭,将常妈赶着去了厨房。   林思虞看着常妈的背影,心里头更是一阵发酸。   常妈是林夫人的陪嫁丫头,与林夫人的感情最好,她在林家奴仆里的地位很高,只是近身服侍林夫人,可现在竟然连厨房里的事情都要做,看起来家里的下人又走了一批,剩下的人手不多了。   他伸手摸了摸夹层里的口袋,里边装着一张银票,数枚鹰洋。   犹豫再三,他还是拿出了一把鹰洋放在桌子上:“母亲,这是我在上海攒下的钱,你先拿着罢。”   剩下的,那都是留着要还给方琮珠的。   林夫人吃了一惊,一只手抖抖索索拿起一块鹰洋来,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了又看:“这是你挣的钱?”   “是的。”林思虞点头:“我平常也兼职做点事情,挣自己的生活费。”   林夫人抓着那几块鹰洋,眼泪纷纷的落了下来。   “思虞,你可真是个贴心的孩子,念大学都没问母亲要过钱。”林夫人有些愧疚,谁家念书不要钱的呢?可是她的思虞却不问家里伸手,相反还有钱拿回来。   难怪思虞瘦了这么多,肯定也是舍不得吃东西,相当节俭。   林夫人的心,绞着痛,想到自己那个不着边际的丈夫,更是心疼。   “思虞,这些钱母亲给你留着,准备做媳妇本儿。”林夫人将那几枚鹰洋从桌子上扫了下来,攥在手心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前几日有个媒人上门来过……”   林思虞听到这事,第一反应便是给妹妹们说亲的:“思晴今年十八了,是该可以慢慢的访着好人家了。”   林夫人笑了起来:“思虞,你可真容易忘事!思晴的亲事不是都已经有眉目了吗?上次喊你回来,不就是她要小定吗?怎么还在提给思晴说亲?”   “思巧年纪尚小,今年才十六岁,不该这么早就给她寻人家罢?”   林思虞皱了皱眉,忽然有些心惊肉跳。   难道是给他说亲的?   林夫人眉开眼笑的望着他:“思巧年纪还小,我可舍不得她这么年轻就找婆家。媒人上门来,是给你说亲的!”   果然是给他来说亲的!   林思虞就如挨了一闷棍,坐在那里,怏怏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是不是欢喜得傻了?”林夫人有些得意的望着他:“是苏州街上的黄夫人托了媒人来说亲,想要将她的长女嫁给你。”   “黄夫人?”林思虞有些发懵,看他母亲的神色,未必他还认识?   “是啊,黄夫人是方琮珠她娘的姐姐!”林夫人想着这事就得意:“方琮珠不是看不上你吗?她的表妹还贴上来要嫁你呢!”   “母亲,我不娶。”   林思虞皱眉看了林夫人一眼:“你没有替我答应罢?”   林夫人张大了嘴:“你为什么不娶?黄夫人家里殷实,是做刺绣生意的,在苏州主街上自己开了一间大铺面,另外田产商铺有不少,她的长女出嫁,定然嫁妆不少,虽比不得方琮珠,可也会很丰厚的。”   “我才不管她家什么条件呢,我不娶她。”林思虞斩钉截铁回复了她:“若母亲答应了,那到时候你去娶她,我是断然不会回来娶妻的。”   “这……”林夫人实在有些想不通,自己中意的儿媳妇,怎么就不入儿子的眼:“黄家大小姐生得眉清目秀很耐看的,我瞧着都喜欢呢,她性子又温柔,为人体贴,是贤妻良母的好料子!”   “母亲,你便是将她说得天女下凡都没用!”林思虞站起身来:“若是你答应了,那就赶紧喊媒人商量,怎么不露痕迹的将这事情给解决了,我知道您有办法,比方说八字不合之类的,随您编理由,莫要伤损了人家姑娘。”   他顿了顿:“我的亲事您就别管了,我自己来处理。”   林夫人怔怔的坐在那里,看着儿子朝大堂侧门走了过去,有些纳闷。   怎么儿子就看不上黄家大小姐呢?   还好,她并没有一口答应这亲事,只是说要等林思虞回来商量一下再说。   林夫人伸手揉了揉额角,只觉得有些头痛,然而抓住那一把鹰洋的时候,心里又高兴了一些,毕竟儿子有出息,还怕没媳妇来?   林思虞摸着黑走到自己院子,站在门口朝里边看,黑漆漆的一片,他叹了一口气,折转身过来,朝对面的院子看过去,似乎见着一点点灯光。   对面院子是两个妹妹住的。   林思虞走了过去,站在小院门口喊了一声:“思晴,思巧!”   “大哥,大哥!”   一盏煤油灯端在手里,林思晴与林思巧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煤油灯的光亮飘飘忽忽,时而歪向这边,时而倒向那边,两个青春少女的脸孔,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活泼。   “大哥,你怎么才回来啊?”   林思晴举起煤油灯,上上下下照了他一番:“咦,大哥,你好像瘦了。”   “没瘦,谁说我瘦了?”林思虞冲她笑了笑:“借你们的灯给我去点亮一下,我院子里黑咕隆咚的。”   “好啊好啊。”林思晴托着煤油灯朝前边走了过去:“我来带路。”   走到林思虞的房间,把煤油灯点亮,两个妹妹看了看四周,叹了一口气:“唉,大哥,要是大嫂还在咱们家,那该多好啊。” 第45章 年初二欢声笑语   林思虞站在那里, 身子有些发僵。   他与方琮珠成亲那几个月里,从上海回来以后,家里人都没怎么与他提到过方琮珠, 现在她人没在林家了, 总是被母亲和妹妹们再三提及。   要是大嫂还在咱们家, 那该多好?   林思虞实在不想再指责两个妹妹做下的那种贪财之事。   那时候方琮珠刚刚嫁过来,两个人就喜欢来看她的首饰盒子,看中喜欢的便问着方琮珠讨彩头,说是嫂子要给小姑子见面礼,两个人各自讨了一对手镯儿——林思虞原先不知道, 是方琮珠过来讨嫁妆, 听着阿大查看了嫁妆单子少了的那些东西。   他后来问过林思晴与林思巧, 林思晴拿了一对纯金绞丝镶红宝石的, 而林思巧得的是一对羊脂玉的圈子,另外每个人还得了个生肖吊坠。   林思虞气得不行,当时就喊着要两个人把东西给方琮珠送回去,可两人哭着喊着就是不肯:“大嫂送我们的, 又不是偷的抢的!”   林夫人也护着女儿:“方家少这几样东西不成?既然是人家送给思晴思巧的, 那就是她们的东西了,哪里还有还回去的理儿?”   见着妹妹眼皮子浅, 母亲也护着她们不肯把东西送回去, 林思虞也没别的法子,只能与两个妹妹仔细说了下贪小便宜的坏处:“为人不应当看着那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失了自己的人格,空惹人嘲笑。”   “大哥, 这可不是一点东西,是很贵重的镯子!”   林思晴说得很理直气壮:“小时候母亲给我们打过金手镯,可长大以后却没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大嫂大方,送了我这对手镯儿,以后走亲戚的时候戴着出去,那可真是打眼。”   “是啊,我们也想有好看的手镯,可是家里没钱买不起啊,大嫂送我们的,为什么不要呢?”林思巧细声细气的为自己辩解:“大哥,要是家里给我和姐姐置办了这些,我们也不会眼热大嫂的东西了,可是我们没有呀。”   听着两个人这般说,林思虞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纠正她们的思想,或许她们是跟母亲学到的罢?毕竟没出去念过书,只关在家里,目光短浅。   现在听着两个人的话,林思虞有些头疼,伸手揉了揉脑袋。   他想要重新将方琮珠娶过门,可是这样一个家庭,他怎么敢让她与母亲妹妹们生活在一起?上次方琮珠到家里讨要嫁妆的时候,她就已经与母亲翻了脸,以后是绝不可能再有修复关系的时候了。   除非……除非他与她一直生活在上海,不回苏州乡下还差不多。   可是不让他养母亲,却又过不了心里头的那道坎。   他可以不管父亲,但是他不能不管母亲。   毕竟她是给了自己生命的人,她又是那么疼惜自己,一直在为他打算。   或许他可以劝母亲改了她的性格,至少不要那样针对方琮珠——既然母亲疼惜自己,就不该让自己为难。   “大哥,怎么了?头疼?”林思晴赶紧过来给他捏肩膀:“你呀,可别太努力,念书把自己念傻了。”   林思巧在一边嘻嘻的笑:“可不是吗,大哥你可要注意休息啦。”   “大少爷,吃饭了!”   常妈从门外探出个脑袋了:“这个点了还没吃饭,大少爷你肯定饿坏了。”   林思虞看着她那张皱纹重叠的脸孔,心中默默叹息,拿起煤油灯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现在家里还剩几个下人。   第二日早上起来,天色已经大亮,没有日头,但也没阴霾,天空看上去还是很清爽。   林思虞洗漱过后,到厨房那边看了一眼,常妈正在那里忙忙碌碌准备早餐。   灶台上架着一个蒸锅,下边的火苗腾腾,常妈正在那边洗着菜叶,大概是准备做点配馒头的菜汤。   林思虞走了过去,蹲在灶台下,拿了一把柴火朝灶膛里添,常妈唬了一跳,赶紧将菜叶子丢到篮子里边,弯腰就来夺林思虞手中的柴:“大少爷,怎么能让你做这样的事情?”   “这事情我怎么就不能做了?”林思虞把手中的柴火拿得很紧:“常妈,劳动没有贵贱之分,谁都能动手。”   常妈叹了一口气:“唉,辛苦你了,大少爷。”   “常妈,厨子是回家过年了吗?”林思虞一边添柴火,一边装作漫不经心般的问了一句。   “哪里是回家过年哟!”常妈的手择着菜,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那些人自己提出来要走,夫人没办法,也就让他们走了,现在就剩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几个人还在,其余的,都走了。”   林思虞叹了一口气,这也怪不得他们,主家的情况看着越来越差,他们自然也呆不住了。   “没事的,常妈,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少几个人刚刚好少几张嘴。”   林思虞故作轻松。   “唉,大少爷你能想得通就好。”常妈开始老年人的唠唠叨叨:“现在夫人根本指望不上老爷,就只能盼着大少爷你有出息啦。”   林思虞默默的烧着火,心里一团乱麻。   三十上午,林书明究竟回来了。   穿了一件毛呢大衣,胳肢窝里夹了一个皮包,看上去派头十足。   回到家里就嚷嚷家里头冷,炭火盆子怎么不知道烧得旺些,又在指责林夫人怎么都把下人给遣散了:“就剩这么几个人怎么够使唤?你怎么就穷到这地步了?”   林思虞在一旁听着,恨得牙痒痒的,一直克制着自己想从炭火盆里捡一块木炭扔过去的念头。   “怎么不穷?你没钱回来,相反总要从我这里拿,不紧把细用,家里怎么搞得转?”林夫人踏在烤火的竹架子上,一脸波澜不惊。   她对林书明已经死心了。   原先还想着要跟他去上海,现在已经看得很明白,林书明是不会带她去上海的,只要他不回来讨债已经算不错了。   “又是钱钱钱,你的眼里就只有钱!”林书明很气愤的将皮包放在桌子上,大步来到炭火盆这边,冲着站在一旁的常妈吆喝了一声:“还不知道给我去搬条椅子来?”   常妈走到墙角边上,拖出了一条椅子,慢吞吞的朝炭火盆这边走,林书明有些不耐烦:“怎么这样慢?年纪来了手脚不灵便就早些回你老家去养着,别到我这里浪费粮食!”   林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常妈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人,她可是一辈子跟着我的,你可以不回来,她却是要在这里呆到老呆到死!”   林书明愣了愣,没想到林夫人怎么忽然就尖锐起来。   “不过是随口说一句,你却当真了。”林书明将常妈拿过来的椅子朝炭火盆子靠近些,金刀大马的坐在那里,一个人将炭火盆占了一半:“不走就不走,我又没赶她走,就是说她做事手脚慢而已。”   他转眼看了看桌子上,一个洋铁盘子,里边放了些瓜子花生,另外还有几个橘子。   “过年就这点东西?”林书明皱了皱眉毛:“你这是怎么准备的?”   “你在上海吃香喝辣,自然看不上苏州乡下这些东西,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东西好准备呢?”林夫人脸黑黑,寸步不让。   她退让了也没得到半点好处,那她为什么还要退让?   林书明气哼哼的看着林夫人,林夫人也吊起一双眉毛,气哼哼的看着他,两个人对视良久,最后林书明认了怂,转过脸来望向了林思虞。   “思虞啊,你混得不错嘛。”   林书明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听说你在《申报》当记者了?”   “没有,只是假期里头混几日,因为《申报》这段时间人手少,刚刚好我又放寒假,故此喊了我去帮了几日忙。”   生怕林书明开口要钱,林思虞打死也不会说他是拿了稿费的。   “你倒是有头脑,在《申报》临时打打杂,混个脸熟也好,毕业以后直接进报社,记者这份工作不错,吃香喝辣的,上回我见着你在《申报》上写的新闻稿了,报导了刘裕之,写得不错啊!”   林思虞没有出声,总觉得他父亲说这话,必有所图。   “下回能不能帮我也写一份新闻稿?”林书明腆着脸凑了过来:“也帮你爹我宣传宣传呗,想要爬局长,总得有人帮忙才行,你不能出钱,那就出力?”   看着林书明那张脸凑过来,林思虞心里头有说不出的厌恶。   父亲怎么就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呢?他在上海市政府才干了多久,又有什么成绩?怎么就想着要自己对他瞎吹捧一番呢?   “父亲,这事情我可做不了主,我只不过是去帮忙,人家要我跟着去采访谁,那便是谁。”   “我是你爹!”林书明很生气:“做儿子的难道不该给老子多出点力气?再说我升官了,以后对你也有好处!”   听说对儿子有好处,林夫人也赶紧凑了过来:“思虞,听你父亲的,准没错。”   “母亲,不是我听不听的事情,是我没这个权力,我只不过是个临时去干活的,哪有这个权力决定写谁不写谁?”   林书明想了想:“你先到《申报》多混些日子,等资历老了点,再提一提,那便是水到渠成了。”   “是啊,可不就是这样吗?”林夫人冰释前嫌,帮着林书明说话。   虽说丈夫靠不住,只要他能提携儿子,那也不错。   除夕的子时,方家放了半个时辰的烟花。   周围的人都抬头朝天上看,就见着那五彩缤纷的花朵儿将整个天空都占满了一般,红的绿的,紫的白的,一朵又一朵,乌蓝的天空里瞬间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烟花是从上海那边运回来的,今年过年光是放烟花就花了六千多,方琮珠开始并不知道家里在这上头要花这么多钱,直到过年前两日,烟花运到家,足足放了一间杂屋,她才知晓此事。   “这也太浪费了。”   看着那一屋子烟花,方琮珠心疼得很。   “小姐,咱们家不是每年都这么放烟花的吗?”翡翠只觉有些奇怪,往年哪次不是这样放烟花呢?苏州城南这边的人,一到子正时分就抬头看天上,等着方家放烟花呢。   原来这已经是惯例了?方琮珠有片刻心疼,只是不好再提这事情,也就罢了。   六千大洋换来天空里的璀璨一刻,自己觉得浪费,可是在方家人心目里挺值的。   放烟花是由一个男仆负责的,方琮桢闹着要去点引线,被方琮珠拽住:“不要过去,有危险。”   这么大一个烟花,若是忽然爆炸了怎么办?   方琮桢扭着身子道:“阿姐,你每次都不许我去!我都已经七岁了!”   小猴子在原地跳着脚,表示抗议。   无奈之下,方琮珠只能由着他:“那你自己要注意些,只许放一个就回来。”   她才一松手,小猴子便蹿了出去,哪里只会放一个就回来,拿着线香在手里,跟着那男仆点烟花,根本就不愿意朝方琮珠这边靠近。   “小姐,二少爷长大了,你管不上他啦。”   翡翠在旁边劝了一句:“让二少爷开开心心玩呗,一年到头也就春节的时候能让他放鞭炮点烟花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拉紧了身上的斗篷。   这件鲜红的斗篷虽然好看,可却还是有些大,除非将手拢在宽大的袖筒里,交叠拉住两幅前襟,否则风从斗篷里钻进来,还是有些冷。   斗篷底下,穿的是那件新做的衣裳,里边细细铺了一层棉,再弄了个好内衬,穿到身上笔挺,不像有些劣质衣料做出来的那样,过了两趟水,里边就比外边长了一段,软软的垂在那里,看到都没有想穿的欲望。   方夫人笑眯眯的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你穿这红斗篷真好看,正月初二去你外祖家也穿这件便好,配个白色毛儿的昭君套,刚刚好是一套儿的。”   在她心目里,方琮珠可是这世间最好看的人了,虽然已经离过婚,但脸色依旧红润眉目如画,才不会比不过她大姐的两个姑娘。   “母亲就喜欢夸人。”   方琮珠假装害羞,心里却得意。   原主这一双巧手,做出来的衣裳真是好看,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摸了剪子裁衣,拿了针线缝制,一点困难全无,好似她天生就会这门手艺一般。   这踏雪寻梅的图案,穿在别人身上可能不见得中看,但方琮珠照着镜子看了看自己,那婀娜窈窕的身姿与这写意的画儿相得益彰,她看上去就似从中国古典山水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一般,优雅动人。   正月初二那日,方正成与方夫人带着三个孩子去了方夫人娘家。   一家人坐的是汽车,方正成抱着方琮桢坐在前边,方夫人和方琮亭方琮珠坐后边。   方琮珠皱了皱眉,按着交通法,小孩子是不能坐在副驾驶的,万一发生了交通事故,那可容易出大问题。   “父亲,我要跟老金学开汽车。”   怕家里人疑惑她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交通法》,方琮珠不好直接说出这事来,只能叮嘱了老金开车仔细些,然后提出了要求:“等我学会开车了,就能载你们去外祖家,老金可以在家里陪着家人过年,我们坐车也会松动些。”   方正成呵呵的笑:“你大哥都没说要学开车,你倒惦记上了。”   “大哥他没这个兴趣,我却还挺感兴趣的呢。”方琮珠趴在后边座位朝前看了看:“老金,那个是油门,那个是刹车,对不对?”   老金站在车门口,惊讶的看了方琮珠一眼:“小姐竟然知道这些?”   方琮亭帮着她解释:“她在上海坐过人家几次汽车,估计眼尖看到了。”   孟敬儒可没少拿汽车接送他们,彼时琮珠确实也问过一些关于汽车的问题——她对汽车可真是感兴趣,还问过好几次,看家里要不要再买一辆车呢。   “我知道不少呢。”方琮珠得意:“老金,过了这几日,等你有空的时候再教我罢。”   “行啊,只要大小姐想学,我当然得教。”   老金乐呵呵的,自从大小姐离婚回来,跟以前变了个人似的,难怪他们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大小姐嫁错了人,成天郁郁寡欢的,回来以后就有精神了。   汽车开起来挺快,不多时便已经到了方夫人的娘家蒋宅。   门口停着一部马车,车厢门口挂着门帘,绷得紧紧。   赶车人将门帘钩子解开,双面夹棉的帘子被撩了起来,从里边钻出了几个人。   “大姐,姐夫!”   方正成和方夫人赶紧打开车门下去,朝着最前边两个人打了个招呼。   黄夫人瞥了那辆汽车一眼:“妹妹,还是你们家阔气,有外国东西接送。”   “这洋玩意只是速度稍微快一点,要我说呢,还不如大姐家里的马车。”方正成谦虚了一句,黄夫人的眉毛扬了起来,有些得意之色。   她看了一眼跟在方正成和方夫人身后的方家几个孩子,脸色又变了变。   方琮珠是个离婚的妇人,怎么还穿得这样光鲜?   大红的斗篷,一线白色绒毛滚边,头上戴个昭君套,也是大红颜色配着白色的毛,显得她一张脸蛋只有巴掌大小,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打发媒人去林家说亲的事情来。   本以为林思虞都已经是个二婚了,林家应该会欢欢喜喜的答应这门亲事,没想到林夫人竟然说要与林思虞商量一下再回话。   这是什么意思?还看不上自家秀珍?黄夫人气得两晚没睡好觉。   自家一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嫁他,都是下嫁了,他林家还东挑西选的?彼时黄夫人就气得对媒人说:“这事儿就算了,什么商量着再回话?我们黄家还稀得他们林家不成?”   媒人自然能体会到黄夫人的心情,按着旁人的眼光来看,黄家大小姐嫁林家大少爷,确实是低嫁了,可偏偏林家还不答应?   “黄夫人,您也别太生气,或许是因着上一次给林大少爷定的娃娃亲没好结果,故此林夫人这回也不敢擅自做主,总得要问过林大少爷方才好答复。你也莫要着急,等着林大少爷回来,那可不就知道了吗?”   被媒人一劝,黄夫人总算是消了些气:“那我等等看。”   今日见着方琮珠,她不由得想起上次让媒人去说亲的事情来。   真是可气,外甥女儿都离过婚了,穿着打扮比自己的女儿还光鲜,这么鲜红的衣裳,衬得她唇红齿白的,若是远些看,还以为是新嫁娘出阁呐。   “哟,琮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   黄夫人言不由衷赞了方琮珠一句。   “那是大姨您说得好,我哪里还会越来越漂亮呢?”方琮珠淡淡的笑:“还是秀珍秀月两个水灵灵的,毕竟年纪要比我轻。”   黄夫人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女儿,露出得意的神色:“她们这两年是越发的好看啦。”   两家人说说笑笑的走了进去,和和睦睦,好像一点芥蒂都没有,方琮珠不得不佩服方夫人的表面功夫做得好,那时候听说黄夫人想把女儿许配给林思虞的时候,咬牙切齿的在埋怨她大姐,此番见面,却跟没事人一般。   蒋家的房子挺大,跟着前边引路的下人走进去,过了三扇门方才到大堂那边,青灰色的砖整整齐齐,雕梁飞檐,无不显示出主人家的富贵。   大堂门口垂着夹棉帘子,上边还绣了花朵儿,被人一撩,晃晃的动来荡去,好像花瓣都在颤巍巍的抖着。   一只脚甫才踏入大堂,就觉得全身暖呼呼的。   蒋家这排场一点都不比方家小,甚至可能还要大。   这大堂里不知道是生了一盆多大的炭火,这才形成了堪比中央空调的效果。   方琮珠举目看了看大堂,这才发现不仅仅是中央放着炭火盆子,就连四角都有几个大铜盆,也不知道这一日里头要耗费多少木炭。   “见过父亲母亲。”   方夫人与黄夫人带着自家人朝坐在正中央的两位老者行礼。   站起身来以后,方琮珠抬头看了看她的祖父祖。   约莫是七十来岁的样子,两人的头发都白了,只不过肤色却还不错,特别是外祖母,竟是白里透着红,一点都不像是七十岁的老者。   “敏云,敏莘,你们回来啦。”   蒋老夫人咧嘴笑着,身上的绸缎衣裳窸窸窣窣的响。   方琮珠定睛看了看,这红褐色起着白鹤图案的绸缎,就是他们方氏织造产的。   跟着方夫人走到左首的座椅边,刚刚想坐下,有丫鬟过来帮她取斗篷。   “表小姐,大堂里太热,把斗篷给取了罢。”   方琮珠此刻正觉得热,特别是那个昭君套,将脸遮了一半,额头上此刻已经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她赶紧将斗篷与那昭君套取了下来,露出了里边穿着的新旗袍。   “表姐,你这衣裳真好看。”   黄秀珍在旁边瞧着,羡慕得紧。   姨父家是开丝绸厂的,琮珠表姐穿的衣裳都是最新巧的衣料,她身材又那么好,穿什么都那样美。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这图案是怎么织出来的?”黄秀月也发出由衷的赞叹之声:“以前就见过那种小小团花的,像这种水墨的还真是少见。”   她们俩拉着方琮珠的胳膊看了个不住,蒋老夫人瞥了她们一眼:“在说什么呢?”   帮着方琮珠取斗篷的丫鬟抱了鲜红的毛料斗篷在手中,笑嘻嘻答道:“黄家表小姐在说方家表小姐的衣裳好看。”   蒋老夫人朝方琮珠点了点头:“琮珠,你过来让外祖母瞧瞧。”   方琮珠含笑走到了蒋老夫人身边,蒋老夫人伸手拉住她,上上下下的看了个不歇:“唔,这衣料上的图案确实好看,只不过也是琮珠身段好才衬得出。”   蒋老太爷眯着眼睛看了看:“正成,这是你们厂里哪个大师傅给画的图哇?怎么就想到要用这么大的花了?我还从没见过弄出这么大幅图案的衣料。”   方正成笑着答道:“是琮珠自己画的。”   “琮珠画的?”蒋老夫人有些惊讶:“我知道琮珠刺绣很好,却没想到她的画技也如此惊人,这莫非是得了她外祖父的真传?”   说罢,转脸看了一眼蒋老太爷,嘴角露出了微笑。   “琮珠怎么就不能画这么好了?”蒋老太爷哼了一声:“小时候她才开始学刺绣的时候,不就跟着我学过绘画么,我见她有灵气得很呢,只是她后来自己不学了,说刺绣也就用得上花草鱼虫这些,对付着看得过意便是了。”   方琮珠略略一愣,这里头还有这般缘故。   原主擅长画画,是家学渊源。   “外祖父,我现在复旦选修了艺术系的功课,西洋画技与中国画都修了哪。”   蒋老太爷听着更是欢喜:“这样挺好的,你本来就有天赋,只不过中间那些年你自己不学了,要不是你还能画得更好些。我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里边,还就只有你最有灵气。好好学着,以后给家里的厂子多画些好花样出来,你们方氏织造生意会越来越好的。”   “那就借外祖父吉言了。”   方琮珠笑盈盈行了一个礼,走回了自己座位。   吃午饭的时候,众人皆在大堂之侧的花厅坐下,蒋家儿子跟着媳妇去娘家,只有出阁的女儿都拖儿带女的回来了,故此也没多少人,只开得两桌就坐好了。   方夫人与黄夫人与各自的夫君一起,陪着蒋老太爷和蒋老夫人坐一桌,八仙桌还少得两个人,蒋老夫人喊了黄秀珍与方琮珠过来:“你们姐妹俩来陪着说说话儿。”   菜端上桌子,每一碗都做得很实在,堆了满满的一大碗,看着就觉得有些饱,根本吃不下的感觉。丫鬟们将新酿的甜酒烫好端上来,每人先喝了一碗甜酒,甜酒里边搁了鸡蛋,就见着白糯米间有一丝丝的蛋黄碎片在不住的荡漾。   “这次酿的甜酒味道好,你们尝尝。”蒋老夫人端起碗抿了一口,笑得眉毛都攒到了一处:“真是不错。”   “母亲,这是父亲酿的不成?”方夫人喝了一口,感叹道:“总觉得这味道很熟悉。”   蒋老太爷眼睛眯眯的笑着,没有答话。   “可不是你父亲酿的?他就喜欢做这些事情,画画、弹琴、酿酒!”蒋老夫人又喝了一口:“只不过这酒还真的味道不错。”   “是啊,真不错。”黄夫人也巴结着说了一句。   蒋老夫人看了黄夫人一眼:“敏云,我前日听得了这样一桩事,不知道是真是假。听说你托媒人去那个林书明家提亲了?”   黄夫人听到母亲这句话,脸“唰”的一声就红了,偷偷看了一眼方夫人,见她似乎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渐渐的缓过神来:“是的,是我考虑不周,这下倒成了苏州城的笑柄。”   便连自己老母亲都知道了,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人放出风声来,不知道是媒人,还是林家的人,黄夫人心里头又急又气,臊得快拿不稳筷子。   方琮珠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表妹黄秀珍,就见她脑袋低低,似乎要将脸埋到碗里去。   有个不靠谱的娘,可怜的小姑娘也要跟着受苦呢,方琮珠暗自叹气,也不知道黄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想着要将黄秀珍嫁给林思虞。   虽然林思虞人挺不错,可在旁人眼里,黄秀珍或许是找不到人家才会着急去嫁二婚罢?   “唉,敏云,你怎么就如此糊涂呢?秀珍模样好性格不错,何必去寻了那破落户结亲?更何况那个林思虞原来娶过琮珠,两人不欢而散了,你还赶着将自己女儿送过去,难道秀珍不金贵?让她去受这番侮辱,难道琮珠这般不堪,让被姨妈这样打脸?”   蒋老夫人一个劲的埋怨上了黄夫人:“你看看琮珠和秀珍,被你这么一弄,两个人都要抬不起头来了。”   方夫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母亲这是帮她教训了姐姐,可心里头还是有些不舒服。   “琮珠表姐,我没这个意思……”黄秀珍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不可闻,一张脸蛋红红的,大抵是觉得有些害臊。   “秀珍妹妹,我没有介意这事情,你别心里头不舒服。”方琮珠赶紧安慰她,可怜的少女,她什么都没有做,可却要为母亲的愚蠢来低声下气的道歉。   “不管你们的事情,琮珠,秀珍,你们俩不用管这些,还是好姐妹,别心里头有什么计较。”蒋老太爷端了青花酒碗在手里,慢慢的抿了一口:“你们肯定能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的,我蒋景兴的外孙女儿个个都能嫁得好!”   黄秀珍这才慢慢抬起脸,给了方琮珠一个歉意的眼神。   方琮珠冲她微微一笑,姐妹俩就算言归于好。   黄夫人坐在那里有些不安,想要给自己解释一番,证明其实自己并不糊涂。她想了想,开口道:“母亲,我只是觉得林书明在上海市政府做了大官,家里发达指日可待,那个林大少爷又在复旦念书,是高材生,以后前途不可估量,故此……”   黄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蒋老太爷打断了话头:“那林书明是什么角色我可是清清楚楚,他就一张嘴巴两块皮,惯会吹嘘!以前家里没衰落前,还能拿钱让他去外边花销,交得几个狐朋狗友走了狗屎运便做了官,现在的林家已经不是当初的林家,分了家以后林书明那一房更是衰败得很!他说在上海市政府做了官,那就是做了官?就凭他那点家底,能买个多大的官儿当?你听风就是雨的,想要把秀珍送进去吃苦,真是没有眼力见!”   林书明没有做官?家境很差?方夫人心里忽然又有些踌躇,原来还想着让琮珠与林思虞重修旧好,此刻又拿不定主意起来。   “我一直与你们说,切莫看着眼前一点蝇头小利,多方打听清楚再说。”蒋老夫人叹着气:“敏云,秀珍秀月两个孩子人才都很好,可你得好好帮她们把着关,以前你挑挑拣拣的,只盼着要把她们嫁高门,选了一年没选中,心里头着急就要急病乱投医了,你这样做真是要不得,婚姻这事情不好说,不急不躁,才能帮她们挑到好人家。”   蒋老夫人看了看两个女儿,语重心长的说:“你看看,我和你父亲那时候也给你们挑了一年多才找到合适的人,现在你们过得都还不错罢?”   黄夫人和方夫人两人都点了点头,看了看自己各自的夫君,笑了起来:“女儿要多谢父亲母亲。”   “故此,真不要心急。”蒋老夫人盯住了方夫人:“琮珠这桩亲事,我和你父亲素来不看好,只不过你公公那时候执意为之,你们也没办法反对。现在琮珠与林家脱钩了,那就该打起精神来再给她好好相一户人家,切莫以为自家的孩子是二婚就觉得低人一等,琮珠便是离过婚,也是顶好的姑娘!”   方夫人点了点头:“母亲,敏莘记下了。”   吃过饭以后,两家人陪着蒋老太爷与蒋老夫人说话,黄家两个男孩子和方琮桢闹着要放鞭炮玩,两位老人家打心眼里疼着外孙,便让下人带着他们去院子里放鞭炮:“快看看家里还有没有鞭炮?若是没了赶紧去街上的铺面里买些过来,这时候肯定还有卖鞭炮的!”   “老太爷,怎么会没鞭炮呢?今年买不少,特地给几位表少爷留了些的。”   方琮桢欢呼一声:“外祖父外祖母最好了!”   方正成和方夫人无奈的笑着,家里买了那么多烟花鞭炮给他放,没见他说一句父亲母亲最好了,到了蒋家却说得这样甜蜜蜜的,好像嘴上抹了蜜糖。   没多长时间,就听着外头噼里啪啦的响着,方琮珠坐在那里,神思忽然有些恍惚。   好像甚至能闻到一丝丝硝烟的气息。 第47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这淡淡的硝烟气息, 一直萦绕在方琮珠的鼻尖,似乎从未消散过。   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可那种味道确确实实存在。   “翡翠, 你闻到了烟火的味道吗?”   有时候, 她走着走着, 就觉得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丝极淡极淡的硝烟的味道,然而当她问翡翠的时候,她却说根本没有谁家在放鞭炮,没有烟火:“小姐,都没声响呢, 放鞭炮会有响声的啊。”   方琮珠站着听了听四周的动静, 确实, 她听不到响声, 天空里也没有别的颜色。   或许是她的幻觉?   方琮珠皱了皱眉,无法解释自己如何敏锐的感觉到了那一丝硝烟的气息。   这种感觉持续着,一直到正月十五。   这一日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家家户户聚在一起吃元宵, 从除夕开始的春节, 到了正月十五算是出了节,热热闹闹的结束了。   方琮珠正在跟着老金学开车。   上辈子她就知道怎么开, 只不过那时候的车和现在的车有点点不同, 那时候她开的是自动挡,现在是纯手动。   自动挡比手动挡感觉要好开,一切凭自己的手感, 而手动挡要换档位,这对于开习惯自动挡的方琮珠来说,是一种挑战。   这也增加了她不会开车的真实感。   老金笑着对方正成说:“大小姐可真是聪明,一学就会,现在就只是换挡的时候她有些不利索,好像总没有那个意识一样。”   方正成的手抓住汽车后背,额头上冒汗,战战兢兢的看着方琮珠的一举一动。   为了鼓励女儿学开车,他坐到了车上给方琮珠打气,可心里头究竟还是没有底,尽管老金坐在副驾驶上,一双眼睛盯紧了方琮珠,可他还是有些害怕——车子开到田地里去还没事,若是冲进了池塘——方正成背上一凉。   虽说他会游泳,可大冬天的掉水里边,滋味可不好受。   老金一路上指点,方琮珠逐渐的熟悉起来,这手动挡很快也进入了正确运作程序。   “大小姐太厉害了!”老金啧啧赞叹:“我教老爷学开车,好些次了都还没记数档位,也不敢开着上路,大小姐才在地坪里兜了两次,第三回 了就敢开到外边来。”   方正成得意道:“琮珠自然要胜过我,你没听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   他的子女,比他聪明那是好事。   车子缓缓朝家里开,没用二十来分钟便进了苏州城。   “大小姐,我们换换位置吧。”   城里头人多,老金有些担心方琮珠,万一慌神,油门当刹车踩,那可就糟糕了。   “没事的,我来试试看,今日在外边的人不算多。”   方琮珠牢牢的把持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边的人群。   街道两旁确实人多,只不过大家都很默契的把路中间让了出来,尤其见着汽车过来听到喇叭声,赶紧朝旁边躲避。   有些没见过汽车的,站在街道两旁,好奇的朝车窗里边看。   “咦,是个女人在开车!”   众人都惊讶出声,没想到竟然是个女子开车?这年头,可真是少见。   “这不是方家的大小姐吗?听说去年离了婚,后来一直呆在上海,估计是没好意思回娘家呆着?怎么今日又回来了?”   “毕竟过年,一个妇人家,独自在外头飘着,算什么一回事!”   有人很大声的驳回了先前那人的话:“现在离婚又算得了什么?我听说现在的离婚,都不用写什么和离文书,直接到报纸上登一则声明就散伙了!”   听这人如此说,周围的人都没有出声,只是朝汽车里看。   “方大小姐生得可真好看,不知道林家怎么就舍得让这么好的一个媳妇跑了。”   “可不是吗……”   这时候的汽车隔音效果并不特别好,在苏州主街上,方琮珠又开得慢,众人的议论声不免有一些钻进了方正成的耳朵里,他心里头有些不好受,悄悄看了看前边开车的女儿,见她坐得端端正正的,好像并未受到什么影响,他这才将那份担心渐渐的放下了。   方琮珠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话,这时代离婚算是桩稀罕事情,有人指点那是正常的。   她全神贯注的开车,越开越熟练,等开到家门口的时候,老金朝她竖了个大拇指:“大小姐真的太厉害了,我那时候学开车可是花了一个月,每天摸着方向盘,这才开熟练了。”   方正成越发得意:“那你还笑我学得太慢。”   方琮珠笑了笑,没有出声,眼睛望向大门口停着的黑色福特轿车。   这车太熟悉了。   方正成打开车门下来,见着门口停的汽车,也呆了呆:“咦,这是谁过来了?”   方琮珠心中暗暗叹气,孟敬儒怎么这般不死心呢?   “父亲,是大哥的一个朋友,应该是过来找他的。”   “你认识他?”方正成狐疑的看了一眼,琮珠见着汽车就知道是谁,肯定与这人关系也不一般罢?他忽然间兴奋了起来:“琮珠,是不是他对你……”   方琮珠从车上下来,关上汽车的门,冲着方正成摇了摇头:“父亲,你想错了。”   这做父母的,都对子女的婚事格外上心,但凡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急急忙忙来询问,生怕会失去一段上好姻缘。   走进大堂,孟敬儒正坐在左首的椅子上,和方琮亭说着话,中央的桌子旁边坐着方夫人,一脸笑的打量着他。   果然是孟敬儒过来了。   “母亲,大哥,”方琮珠看了一眼孟敬儒:“孟大哥。”   他穿着一件毛呢风衣,青灰色显得人很沉稳,里边一套毛料西装,能见着笔直的裤缝。   孟敬儒这种大长腿,穿西裤真是合适。   方琮珠不由又看了他一眼,这才走到方夫人身边,挨着她的耳朵低声道:“母亲,汽车是我一路开回来的!”   方夫人唬了一跳:“老金就放心让你拿方向盘?”   “母亲,不拿方向盘怎么学开车?老金说我开车的技术不错,胆子也比他大!”   “琮珠,你会开车了?”方琮亭很高兴:“那你明天开车去上海,把车放到江湾就行,要是父亲要来上海,打电话给我们,你开车来接他。”   “这怎么行?琮珠才学着开车,不行不行。”   方夫人摇头:“哪能这样!”   方正成捧起茶盏喝了一口:“琮珠开得挺不错,明天让老金陪着一起去,路上让琮珠开一段,练练手。”   “你呀!”方夫人有些无奈:“你还帮她说话!琮珠这下更是不得了啦!”   “伯母,没事的,汽车就是要多开才能开得熟练。”孟敬儒冲着方琮珠笑了笑:“琮珠,恭喜你,学会开车了。”   “谢谢孟大哥。”方琮珠点了点头:“父亲,母亲,我回房去了。”   “去罢,开这么久的车,你也辛苦了。”方正成宠着她,听琮珠说要去休息,赶紧放了她回去:“多歇息一会儿再出来。”   孟敬儒望着那窈窕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心里有一点点惆怅。   她轻盈如一只小鸟,就这样不留痕迹的飞出了他的世界,徒留他心情惘然。   “敬儒兄,方才你听说的那事情……”方琮亭的额头冒汗,全身有些发热。   “我也是无意间听到了一点传闻,说那个与你签合约之人有些靠不住,他确实是专做海外生意的,可是他这人最为赖皮,有时候交货以后许久拿不到货款,故此我特地过来想与你说一下,务必盯着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千万别让他找借口拖延,若是他不当时交了钱,你这些钱只怕是一两年都会难得讨回来。”   “他竟是这样的人?”方琮亭有些目瞪口呆,那时候有人引见了这个客商,大家都说他生意做得大,可却没人告诉他竟是这样一个人!   孟敬儒很真诚的望着他:“我是昨日听人说你与他签了合同,想了一晚上,赶紧开车过来提醒你一下,免得到时候你上当受骗。”   不仅仅是特地来提醒方琮亭,他更想见到方琮珠。   人是见到了,可是他们就如两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朋友,只是相互对视一眼,然后就各分东西。   “可是,他都放了一千块大洋的定金在我手里……”方琮亭喃喃两声,还是有些犹豫。   “他放这个定金,可能是让你放心,让你不怀疑他。”孟敬儒试图帮那人分析原因:“你见他出手大方,似乎很真诚,或许不会怀疑他会采拖字诀来对付你。”   “这位孟先生提醒得很对,凡事都需得小心。”方正成冲着孟敬儒笑:“孟先生还特地开车过来告诉琮亭,实在是太感谢了。”   孟敬儒忽然有些腼腆:“伯父,我与琮亭是校友,是好朋友,提醒他是应该的。”   “琮亭老弟,你当心些,我先回去啦。”   “敬儒兄,吃过午饭再走罢?”方琮亭试图挽留他。   “不用客气了,今日是元宵节,不方便到外边吃饭,以后有空的话再来领饭。”孟敬儒站起身,与方正成和方夫人道了个别,站起身来跨步走出了大堂。   “我送你。”方琮亭追了上去。   孟敬儒走到外边,回转头看了看方家的庭院,翠竹幽幽,只是不见佳人的身影。   可真是应了那句诗词: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琮亭,这位孟先生可真是不错啊,特地开车来提醒你要当心。”   方正成兴致勃勃的看了一眼从外边走进来的方琮亭:“他从哪里过来的?”   “上海。”   方琮亭心里头有些沉,方才听孟敬儒那般说,他忽然就没了底,有些患得患失的感觉。   万一就如他说的那般,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上海?这么远!”方正成与方夫人都惊呼出声。方正成看了一眼儿子,颇为欣慰:“琮亭,你倒是交了个好朋友,这孟先生真是个实诚人,从上海开车到苏州,就为了告知你这件事情!”   方琮亭点了点头:“是啊,敬儒兄对我们家的生意多有照顾。”   方夫人赶着问:“这位孟先生有没有结婚?可有未婚妻?”   “母亲,你在想什么呢?”方琮亭有些头疼,长辈们到了这个年纪大抵都是操心他们的婚事,这两年每次回来过年,父母就在说要给他相看姑娘,他拼命反对,只说要自己找一个合心意的,两个人这才没有多说什么。   他想要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姑娘,父母亲相中的,肯定都是一些只会在家里操持庶务的女子,那并非他所想要找的。   “想什么?”方夫人皱了皱眉:“你就不要为琮珠多想想?”   “母亲,孟敬儒没有未婚妻,他对琮珠也很中意,可是琮珠……”方琮亭看着母亲的笑容渐渐的隐没不见,有点不想说出真相,可骗着母亲让她抱着幻想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他只有实话实说:“母亲,琮珠不乐意。”   “什么?”方夫人惊呼出声:“琮珠……怎么会不乐意?”   方才这位孟先生长得可是一表人才,个子高高大大,家境也很不错,配琮珠那不是刚刚好吗?琮珠怎么能这样糊涂呢?方夫人有些慌神,转头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阿大:“快,快去将大小姐喊过来。”   阿大刚刚应了一声准备朝侧门走,方正成喊住了她:“别去了,刚刚她不是说要休息一会儿吗?”   “这大白天的,哪里还能睡得着?”方夫人很坚持:“去,将大小姐喊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方琮珠有些无奈,孟敬儒真是中年女性心目里的最佳女婿人选,母亲这么急匆匆的喊自己到大堂那边去,竟然是与她来聊孟敬儒的。   “孟先生有哪里不好呢?你竟然不中意他?”   方夫人皱着眉,一副很不解的模样。   “孟大哥什么地方都好,可我对他没那个感觉啊。”   “你要什么感觉?”方夫人穷追不舍:“成亲就是过日子,还要有什么感觉?”   她看看一眼方正成,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帮腔,方正成只能开口:“琮珠,日子只要过得去就行了,别被那些什么新鲜东西给骗了,感觉什么的,那都是不存在的。”   方夫人却有些不乐意了:“咳咳咳,总会有一点点感觉吧,只是不必要太过追求就行。”   方正成又赶紧点头:“是是是,我跟你母亲最开始是有一点点感觉的。”   “只有一点点?”方夫人又拿眼睛瞪他。   “有很多,有很多。”方正成讨好巴结:“那次媒人带我去相看,我一眼就看中你母亲了,因为很有感觉。”   方琮珠又好笑又好气:“还不是吗?你们俩是很有感觉才定亲,我与孟大哥没感觉,你们偏偏要将我们凑到一块,这不是为难我吗?”   绕来绕去,又绕回到原来的地方,方夫人无奈的看了方琮珠一眼:“琮珠,不是母亲说你,最近这一年里头,你可是变了不少。一开始就坚持要离婚,离婚也就算了,又要跑去上海念书,看到合适的却又提什么感觉不感觉的……若你还是以前那般温顺,只怕是不要走那么多弯路。”   思想守旧的女人,总觉得只要委曲求全,这一辈子闭闭眼也就过了。可方琮珠的思想与方夫人的根本不同,她没办法忍受这种凑合的日子。   只不过,毕竟方夫人也是为自己着想,怎么也不好与她去辩解太多,方琮珠走到方夫人面前,将手放到她肩膀上,脸贴着她的脸撒着娇道:“母亲,你就别担心我啦,我会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的,你相信我!”   方夫人被她腻歪得心软了几分,口气也没方才严厉:“我可等着你的消息,婚姻大事这方面,男的能等,女的可等不得!”   “知道啦!”方琮珠抱住方夫人的脖子,在她鬓边亲吻了一下:“你是世上最好的母亲,琮珠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二日,方琮珠与方琮亭兄妹返回上海,方琮桢跟在两人身边就是不肯撒手:“我也要去上海念书,我要与哥哥姐姐在一起!”   方夫人无奈,抱着他保证:“等你十二岁的时候就过去,好不好?你大哥也是十二岁的时候去上海那边念书的,你也得到那时候才行。”   方琮桢将信将疑:“真的吗?”   方琮亭点了点头:“真的,我是十二岁才去上海念的中学。”   “那好,我还等几年也可以去上海了。”方琮桢朝他们挥挥手:“大哥,阿姐,你们可要经常回来看琮桢啊。”   “肯定的啦,我们会想你的!”方琮桢走过去抱了他一下,亲了亲他的脸:“琮桢在家里要乖乖的哟。”   方琮桢嘟着小嘴巴,眼睛里边亮闪闪的,似乎要哭了。   方琮桢最见不得小孩子哭,赶紧钻到了司机的位置上:“大哥,走啦。”   方琮亭看着她握着方向盘,忽然有些不放心:“琮珠,你开车?”   “我开一会儿,老金再来开。”方琮珠笑着指了指后座:“你放心啦,不会让你摔下来的!”   “大小姐开车挺稳当的!”老金帮方琮珠证明,方琮亭这才小心翼翼的爬上了车,他忽然觉得家里的这部汽车有些不稳当的感觉。   方琮珠弯腰检查了一下车子的油门刹车,握住方向盘:“大哥,翡翠,你们坐好,我可要开车啦。”   汽车平稳的朝前开动,一眨眼就到了街的那边。   方夫人抱着方琮桢站在街道上,看着汽车的背影,流下了不舍的眼泪。   老金在一边指点着,方琮珠一路朝前开车,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大半的路程。方琮亭开始还抓着座椅不敢看窗外,后来慢慢的放心了些,眼睛开始东张西望,再后来就与方琮珠说起话来。   “琮珠,你这技术不错啊,跟老司机一样。”   “大小姐的技术真的不错,”老金也讶异,这一路开出去,竟然没熄几次火,实在难得。   方琮珠心中暗暗发笑,若不是不熟悉路况,再加上她不想第一次远途开车就表现得太顺利,特地中途熄了两次火,她还真会是个老司机。   到了上海以后,先开车去复旦那边报了到,然后再回江湾,阿忠和李妈见着他们回来,特别开心:“我今日一早就去菜场买了新鲜菜,就等着大少爷大小姐回来呢!”   老金帮着他们把东西送进了房子,都是乡下的土特产,腌菜和腊肉居多,还有一块麂子肉,是乡下田庄里边送过来的,熏得烟黄颜色,一看着就令人有食欲。   把东西收拾齐整了,老金开车准备回去,方琮亭交代他,二十七过来接他一趟:“二十八要交货了,我得回去点齐一下东西。”   “好嘞好嘞,二十七我过来。”   老金满脸带笑的开车走了。   “大哥,既然孟大哥过来跟你提了那事情,你可要小心。”方琮珠想到孟敬儒不惜开车两百里过来报信,这人应该有些靠不住。   “我知道。”方琮亭点了点头:“我肯定得要和他说清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   他皱了皱眉,这可是关乎五万块利润的生意,当然要仔细了。   “我吃过午饭就去找他。”方琮亭握紧了拳头。   这五万块,父亲说过拨一万块给他账户里头,给他准备成家立业之用。方琮亭的心热腾腾的一片,一万块也不少了,可以供青年剧社租场地道具和平常开支一两年了。   午餐很丰盛,李妈准备了不少好吃的东西,方琮亭吃得饱饱,披上大衣出了门。   喊了辆黄包车到了租界那边,正好那位姓莫的客商在,见面非常顺利。   “方先生,你可总算是回来了!”   莫先生如释重负的模样:“我去你店里几次,都说还没回来,我这儿正着急呢。”   方琮亭看他那模样,心里暗自嘀咕,他这般要得着急,应该不会是在骗他的货罢?   “莫先生,咱们签了合同的,我肯定不会让你到时候拿不到货的,你只管放心。”方琮亭冲着他笑:“到时候货到了,我就通知你带银票过来接啊。”   “不用你通知,二十八号那日我到你们店里来!”莫先生点了点头:“你放心,我肯定会当面货银两讫的!”   得了他这句话,方琮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这钱靠得住。   “那好,咱们二十八号见了。”   方琮亭夹了皮包,开开心心的朝外头走了去。   窗帘被撩开了一些,莫先生的脸从窗后露了出来,他嘴角带笑,看起来心情很愉快。   正月二十多的天气还很寒冷,可街道上的树枝上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淡黄,那般轻,那般软,好像吹一口气,那种淡色就能化掉一般。   街头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有些人脱下了厚重的棉袄,穿上了夹棉小袄,外边穿着短外套,有些时髦的女郎,穿着披风,就在脖子那处按上了一个水晶搭扣,亮闪闪的,冬日的暖阳挣脱云层照射出来耀眼的光,照在水晶搭扣上,煞是好看。   孟敬儒站在街道拐角,呆呆的看着那个窈窕的身影在对面街道上行走,心里莫名有些悲伤。   他曾经载着她穿梭在上海的街头,她靠窗坐着,娴静优雅,就如一朵娇美的花——那是世间少见的花,他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描写这花朵的美。   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当这个女子出现在他面前,眉眼弯弯,他情不自禁的想,就是她了。   这一辈子,从未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的目光追随着她,分毫舍不得放开。在寂静的夜晚,他总是要心里默默念着那个名字很多遍才能入眠。   枕着她的名字入眠,因为没有她在身边而感到寂寞,认识她的这一年里,他尝尽了各种难捱的相思之苦,最要命的是,他相思还没有用处,只是单相思而已。   他默默的朝前边走,眼睛看着方琮珠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伤痛。   她的身边有很多人陪着,她的丫鬟,还有几个高高大大的男人。   只是很可惜,他却没有这种福气陪在她身边,听她轻言细语,看她笑靥如花。   一双腿跟着她朝前边走,复旦大学的校门离他越来越近,他看到了她走进了学校,一路陪着她的那几个男人转过身来,开始回走,翡翠也在后边,一边走,一边跟一个年轻男人说说笑笑。   孟敬儒眯了眯眼睛,只觉有些不对。   这些男人……看上去感觉怪怪的,有一点像是混黑道的人。   为何方琮珠要他们护送呢?孟敬儒皱起了眉毛,难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翡翠!”   孟敬儒大步跨过了街道,拦截住了翡翠。   黎生吃了一惊,下意识将翡翠一拉,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他:“你是谁?”   翡翠的脑袋从黎生身后钻了出来:“孟大少爷!”   “翡翠,为何你们这么多人送琮珠上学,是……”孟敬儒看了一眼黎生,礼帽歪戴在眉毛上,眉骨那里,隐隐有一道疤痕,这人穿了一件黑绸缎罩衣,下边肯定是穿的棉袄,鼓鼓囊囊的一团。   这人的打扮,不像正道上的人。   “是担心她吗?”孟敬儒有些不放心,以前没见琮珠上学有这么大的阵仗啊。   翡翠点了点头:“孟大少爷,你还不知道啊?我们家大少爷没跟你说?去年十一月末的时候,我们家小姐晚上上课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伙黑道上的人拿了棍子砍刀……”   “琮珠没事罢?”孟敬儒大吃一惊,虽然方才已经见着方琮珠好端端的走在前边,可还是担忧不已:“是谁下的手?”   “我们家小姐福大命大,正好遇着同学开车经过,救了她,还有黎大哥来得及时,”翡翠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这里还破相了呢!”   她转头看了一眼黎生:“黎大哥,我这里还明显不?”   黎生笑了起来:“比我眉骨上的疤可浅多了。”   “唉,黎大哥,你要好好保重啊,别和人家去打,毕竟吃亏是自己。”翡翠一副老妈妈的啰嗦语气:“能躲就躲,别去逞强。”   黎生摇了摇头:“翡翠,你不懂。”   混黑道的,谁不是拿性命在博前途?刀口舔血是常事,更别说现在他管着那个赌场,有谁来闹场子,他肯定要出手收拾,否则愧对每个月给他的这些鹰洋。   孟敬儒见着两个人忽然把话题给硬生生的转成了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有些尴尬,好不容易他才插了一句话:“翡翠,究竟是谁做的,你们知道吗?有没有报巡捕房?”   “嗐,孟大少爷,这事儿啊,提起来就生气!”   翡翠想起巡捕房的不作为便气鼓鼓的:“我们那天晚上就报了案,巡捕房还找了小姐和我去讯问过好几次,结果这幕后指使的人却寻不出来!只不过有一个很有良心的小巡捕过来跟我们家小姐通风报信,据说是一个很有实力的人干的,他也不便说出姓名,只叫我们家小姐提防。”   “这不……”翡翠指了指黎生他们几个:“现在小姐白天上课都请了人护送啦!”   “以后我开车送她!”孟敬儒心头一热,脱口而出。   翡翠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孟大少爷,我估计我们家小姐不会想欠你这份人情。”   孟敬儒颓然低下头:“你说的没错。”   琮珠现在就想着跟他划清界限,如何还会让他每天接送?   “孟大少爷,你们家在上海滩不是有点势力吗?”翡翠盯住了他,眼睛亮闪闪的:“你可以帮我们家小姐去巡捕房打探打探,究竟是谁做的手脚?”   孟敬儒一怔,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他们家只是生意做得大一些而已,势力可真说不上,虽说最近他爹也带着他去拜访过几个市政府要员,可从他爹与他们说话的语气来看,却还不是处于平等地位,明显他爹处于劣势,那几个当权的人说起话来都很傲慢。   民不与官斗,还能怎么样呢?即便家财万贯,也得要靠花钱贿赂他们,否则他们随随便便寻点什么岔子,家里就要损失不知道多少的财产。   只不过,巡捕房这种污秽之地,应该花点钱就能打听出来。   “我去查查看。”孟敬儒点了点头:“巡捕房那边我虽没有熟人,可这个世道,有钱就有朋友。”   “那就拜托孟大少爷了。”翡翠很开心,朝孟敬儒行了一礼:“我代表我们家小姐感谢您!”   “不当谢,不当谢!”孟敬儒摆了摆手:“我这就去巡捕房看看。”   见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黎生有些懵:“翡翠,这人是谁?”   看起来似乎很有点门路的样子。   “他啊,就是那个蕙锦香和孟氏银楼的少东家,孟大少爷。”   提到蕙锦香和孟氏银楼,上海人还真没几个不知道的,黎生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咦”了一声:“他家有些实力,看看能不能查得出来吧。”   毕竟巡捕房都是些见利忘义的,肯下大本钱,应该就能查出来。   像孟大少爷这样的人,跟方大小姐的案件完全没关系,只是个局外人,或许有人见了银子把不住口呢。   孟敬儒开车去了巡捕房,车子才停稳,巡捕房前站着的那个门房便讨好的笑着迎了过来:“先生找谁?”   “我要找你们的探长。”孟敬儒瞥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鹰洋。   那人欢欢喜喜的接了过来:“两个探长都出去了,只不过里边还留了几个人,先生要进去看看吗?”   孟敬儒点了点头:“我进去看看。”   门房叭儿狗一般将孟敬儒引到了一间房里,这房间不大,里边生了炭火,暖烘烘的。   “哎哎哎,有位先生来找探长!”   桌子那边打牌的三个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孟敬儒,懒洋洋道:“有什么事情啊?”   “我想打听一个案子,年前发生过的,好像一直没有结案。”   “什么案子啊?”一个人看了看孟敬儒:“似乎没见过你来报过案啊。”   孟敬儒从衣兜里随意抓了一把鹰洋:“我是没来报过案,但是我用这些东西来问一下案情,可以吗?”   看着他手中闪亮亮一把鹰洋,打牌的三个人都瞪大了眼睛。   “可以,当然可以。”   一个人将手中的牌一甩,顺手把桌子上的牌给和了:“不打了不打了,听听这位爷说的是什么案件。”   “着急个鸟,刚刚这一把你肯定要输吧?”另外一个人愤愤不平的站了起来:“你耍赖啊!”   “屁,老子有三张艾斯!”   “三张艾斯你要和牌?鬼相信你的话!”另外一个人也附和着:“玩不起就别玩。”   孟敬儒朝那个和牌的人招了招手:“看起来你还是脑袋最清楚,那我来问你好了。”   那个人眉开眼笑的走了过去:“先生,有什么事情只管问!”   “年前有一个案子,复旦一位方同学,上课回家的途中遭到拦截,她报了案,后来好像不了了之。我就想问问,你们巡捕房到底查到了人没有?”   “这件案子啊?”   那个人皱了皱眉头,上边交代了不能说出去,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巴。   他不是不想要钱,可他却没办法说,这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个人,就怕他们告密,可能这个饭碗都保不住了。   想到此处,那人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   只不过,冲着孟敬儒拼命挤了两下眼睛。   房间里那两个人也一齐摇头:“我们没听参与过这案件的调查,实在无能为力。”   孟敬儒看着那个挤眉弄眼的人,心有所动。 第48章 遇险情风雨飘摇   “先生, 先生。”   一个人从巡捕房里探头出来,见着了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黑色福特轿车,气喘吁吁赶了过来, 伸脖子看了看玻璃里边, 见着孟敬儒坐在那里,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先生,我猜着您是开这车来的。”   孟敬儒将车窗玻璃摇下来一半:“你很聪明。”   “先生过奖了。”那人笑嘻嘻道:“先生,你想问的那桩案子,我们巡捕房已经与苦主方小姐结案了,但是却没有找到那个幕后指使的人, 便是连行凶之人都没抓到。”   孟敬儒心里一阵气闷, 这巡捕房就是吃干饭的, 什么都没抓到, 竟然能说结案了?   “那你们巡捕房的人每个月拿这么多薪俸,那是干什么去了?”孟敬儒板着脸:“我却是听说你们还是知道这幕后之人是谁。”   “先生,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那人的眼睛眯了起来, 一条缝似的:“我方才和那两个说要去茅厕, 也有一会儿工夫了,得赶紧回去啦。”   孟敬儒掏出了一把鹰洋:“你快说, 钱都给你。”   那人脸上露出了欢喜神色:“我只晓得这案件牵涉到的人在市政府当着大官, 具体是谁却不知道了,这还真是不明白。”   孟敬儒盯紧了他:“你这不是没说吗?”   “我所知有限,先生, 要是你不满意,我也实在没办法。”那人哭丧着脸,心里有些难受,钱就在眼前拿不到。   “你真的就只知道这些?”   “先生,我也就低等巡捕,知道得不多。”那人努力的想了想:“好像……听说是情杀,那人托着青帮的人要将苦主的脸划伤。”   孟敬儒大吃一惊,那把鹰洋都快拿不稳。   “给你罢。”   他将钱扔到了那个人摊开的手里,有一块滚到了地上,那人赶紧弯腰去捡,孟敬儒脚踩油门,车子飞快的向前开了过去。   这件事情……跟刘美欣有关?   她爹在市政府当官,这点对得上。   汽车开到刘家大门口,孟敬儒一只脚踩着刹车,眼睛透过雕花铁艺大门看到了刘家的草坪,一片新绿,刘裕之的姨太太正牵着一个小孩在草坪上行走。   他将头靠在玻璃窗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事到底是不是刘家出了手?他该以什么身份去盘问刘美欣?   车子在刘家门口停留良久,最终还是徐徐朝前边开走了。   孟敬儒不知道刘美欣是否在家,也不想见着她的那张脸。   刘美欣从复旦回来,吃过午饭,就有电话打了进来:“小姐,有人找你。”   她拎起话筒“喂”了一句,那边没人回答。   “喂,你是谁啊?”   刘美欣皱了皱眉,又问了一句:“你再不说话,我就挂啦。”   “刘美欣,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那声音太熟悉了!刘美欣的手有些发颤,几乎拿不稳话筒:“敬儒哥哥,是你吗?敬儒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孟敬儒听着那欢快愉悦的声音,忽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像刘美欣这样简单的一个年轻姑娘,会想出这样的主意,让黑道的人来对方琮珠下手吗?可是,从那人透露的信息,他感觉应该有一半的可能性会是她。   毕竟方琮珠来上海只有一年,她的生活很简单,除了上次突然冒出来一个男的说是她的男朋友,其余真的是白得跟一张纸一样。   “敬儒哥哥?”刘美欣没听到电话筒那边的声音,有些着急:“你到底想问什么?”   难道……她娇羞的低下了头,耳朵和肩膀夹着电话筒,一只手不住的绕着电话线,没多久,那根电话线已经被她绕成了麻花。   莫非是敬儒哥哥打算向她求婚,因为害羞,所以一直不说话?   一想到这件事情,刘美欣的心就激动得砰砰直跳,手软得差点拿不住话筒。   “刘美欣,我想问你,方琮珠被人暗算,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啊?”   这句话就像一个□□在刘美欣耳边炸开,她震惊得差点把话筒给扔了。   “什么?不会吧?她又被人暗算了?我上次已经告诉我母亲,不要做伤害她的事情!”刘美欣有些惶恐:“敬儒哥哥,她伤得厉害吗?”   孟敬儒握着话筒,牙关紧咬,果然是刘美欣家做下的事情!   “敬儒哥哥,她住在什么医院?我想去看看她,我心里好难受……”   刘美欣是真的有些惊慌失措,上回分明就和母亲说过了,不要做伤害人的事情,可她为什么就是不听呢?她是喜欢孟敬儒,可她却也不希望看到方琮珠受到伤害——毕竟她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事后也没有再纠缠孟敬儒,怎么能把原因归咎到她身上?   “你别假惺惺的了。”孟敬儒的声音有些冷:“我是在问去年年前那件事情,是你母亲做下的?她以为将方琮珠的脸划伤了,我就会喜欢你了?”   “敬儒哥哥……”刘美欣悲伤得掉下了眼泪:“是我母亲不对,我真的已经和她说清楚了,以后不许她再做这样的事情,我不能以伤害方同学来达成我的心愿。”   听了她哭哭啼啼说出的话,孟敬儒的心渐渐的又软了一点。   “真不是你让你母亲做的?”   “敬儒哥哥,我以耶稣的名义发誓,我绝对没做这样的事情。”刘美欣一只手拿着话筒,一只手按在胸口,抖得厉害。   刘美欣信基督教,孟敬儒知道,她既然拿上帝的名义来发誓,这事情肯定是真的。   “美欣,”他的口气开始正常:“请你警告你的母亲,千万别再想着做伤害琮珠的事情,若是她伤害了琮珠,我必然会让她以受十倍的痛苦偿还,我孟敬儒说到做到!”   “不会了不会了!”刘美欣哭哭啼啼的保证:“敬儒哥哥,你要相信我!”   “好吧。”孟敬儒低声道:“希望你说到做到,打扰了。”   他将电话挂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来暂时不必担忧琮珠会遇到危险了。   “敬儒哥哥,敬儒哥哥……”   刘美欣握着话筒,那边传来电话挂断的“嘟嘟”声,她将话筒一撂,整个人跌坐到椅子里,一双手蒙着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二小姐,二小姐?”   服侍刘美欣的小大姐听到哭声走了过来,只看到刘美欣坐在房间一角的小沙发上哭,她吓了一大跳:“二小姐,你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刚刚看着二小姐接电话的时候还是笑嘻嘻的,转眼间怎么就哭哭啼啼的了呢?   刘美欣有些烦躁:“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   小大姐呆了呆,平常二小姐性格还算好,有点小姐脾气,可也不像今天这种声音尖锐而凶悍。她有些胆怯,推开门退了出去,蹑手蹑脚的走下了楼梯。   刚刚下去,便遇着打牌回来的刘夫人。   “太太……”小大姐担忧的向刘夫人报告:“二小姐一个人在她房里躲着哭,我过去想安慰她,她把我轰出来了。”   刘夫人一听,心疼得很,赶紧奔着朝楼上去。   “美欣,美欣,你这是怎么了?”   跑进刘美欣房间,见她趴在那扶手圈椅里哭,刘夫人心疼得很,将手里的小皮包朝桌子上一扔,赶着过去抱住了她:“美欣,谁欺负你了?”   看到刘夫人过来,刘美欣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都是母亲一时糊涂,将事情搞得一团糟。   “这是怎么了?”刘夫人皱着眉头望她:“是不是又和那个孟敬儒有关系?”   刘美欣拼命摇头:“不,跟敬儒哥哥没关系!”   “那还会有谁让你哭得这样厉害?”刘夫人有些奇怪,她这二女儿生性温柔,不比大女儿刁蛮,这十八年里,就只见着她为了孟敬儒才伤心难过,像现在这般哭得眼睛都肿了,不是为了他还能是为了谁?   刘美欣抬眼看着她:“是你,母亲,都是你!”   刘夫人大吃一惊:“美欣,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母亲将你当成掌上明珠,怎么会舍得你难过?”   “母亲,若不是你让人去暗算方琮珠,敬儒哥哥也不会对我生气!”刘美欣抹着眼泪,抽抽嗒嗒,想到方才接到的那个电话,心里一点点的痛。   “那件事情啊?”刘夫人愣了愣,两道眉毛竖了起来:“那个方琮珠不是好好的吗?又没伤到她,孟敬儒生什么气?美欣,你可真是傻,把这事情放到心里头作甚?我跟你说罢,上海又不是只有孟敬儒一个青年才俊,母亲给你另外去找个好的,就让那个孟敬儒去后悔吧!”   刘美欣惊跳起来:“不,母亲,我才不要嫁别人,我就要嫁孟敬儒!”   “美欣,你怎么就这样想不通呢?世上那么多好男儿,你随便挑一个嫁,保准他们都要比孟敬儒强。”刘夫人也有些生气,女儿怎么就这样作践自己?刘家在上海可是数得着的头脸人物,孟家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有些钱的商贾罢了!   “母亲,世上有那么多好男儿,可他们都不是敬儒哥哥,我只喜欢他一个。”   刘美欣一扭身子,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又掉了下来。   午后天空有一丝浅灰色,渐渐的,那一丝烟灰慢慢扩展,渐渐的变得很淡很淡,淡得几乎看不到它曾有的痕迹。   起居室里,方琮亭与方琮珠兄妹俩刚刚吃过饭,正在商量着回苏州的事情。   “老金怎么还没来?”方琮亭透过玻璃窗看了看外边,有些着急:“今日二十七了,我得早点回苏州把货点齐运到上海这边来。”   方琮珠安慰他:“大哥,稍安勿躁,苏州开车过来,也得有那么几个小时呢。”   民国的路不好走,汽车速度也不是特别快,苏州到上海一百公里,至少得走差不多四个小时,早晨出发,也得中午到。   方琮亭点了点头:“嗯,我明白。”   坐在沙发上翻了翻书,就听着外头有汽车喇叭声。   方琮亭跳了起来,就见着一辆黑色的汽车在门口停住,从车上走下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穿了一件长风衣,戴着一顶呢子礼帽。   “敬儒兄?”   方琮亭奔到门口,推开红木大门:“敬儒兄,你今日怎么来了?”   孟敬儒大步走了过来:“我今日得了个消息。”   “什么消息?可是我那批货……”方琮亭的话还没说完,孟敬儒便摇头表示否定:“不不不,我是为了琮珠的事情过来的。”   “琮珠?”   方琮亭狐疑的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方琮珠:“琮珠怎么了?”   “我今日才得知琮珠遇袭的事情,特地去了巡捕房询问,得了点线索,后来追查下去,终于明白是谁搞的鬼!”孟敬儒看了看方琮珠,有深深的歉意:“琮珠,都是我对不起你。”   “跟你有什么关系?”方琮亭有些诧异:“敬儒兄为何要把事情揽到自己头上?”   “琮珠,这事情是刘裕之的夫人做下的。”   当方琮亭还在咀嚼刘裕之夫人这几个字的时候,方琮珠已经接口:“我早已猜到是刘家所为。”   她冲着孟敬儒笑了笑:“思前想后,我在上海没和谁结下冤仇,除了一种可能……”   孟敬儒不敢看她的脸。   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对不住她,另一方面却是觉得她生得实在太好看了,容光艳艳,简直让人没法直视,那张脸光洁得像珍珠一般。   “我了解刘同学的心思,刘夫人爱女心切,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不足为奇。”方琮珠浅浅的笑:“她家权大势大,巡捕房不敢出声也是情理中事。”   “她自己亲口承认这事情是她母亲做的,但是她并不知情。”   不知为何,孟敬儒不由自主为刘美欣开脱:“她已经和她母亲说过了,不许她再做这种下三滥的勾当来算计你。”孟敬儒低声道:“琮珠,你只管放心,以后刘家不会再做对你不利的事情,我已经给刘美欣放了狠话,倘若她母亲敢再对你下手,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必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他说话间,眉毛竖了起来,竟然有一丝狠厉的神色。   方琮珠有些诧异,孟敬儒这样的谦谦君子,竟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嘀嘀!”   外边又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方琮亭就如一个弹簧般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老金过来了!”   大门打开,一辆汽车徐徐从外边开了进来。   “大少爷,大小姐!”   刚刚停稳车,老金就跌跌撞撞从车上跑了下来,一口气冲进了起居室:“大少爷,不好了不好了,今日早晨咱们的织造厂着火了!”   “什么!”   方琮亭大吃一惊站了起来:“火势不严重吧?”   老金一张脸完全是垮着的,两道眉毛成了倒八字,似乎要哭出来:“大少爷,东西全烧没了!还烧死了几个人!老爷得了消息赶过去……”   方琮亭和方琮珠都有些着急:“我父亲没事罢?”   “老爷跟着一块儿救火,结果……”老金的眼睛不敢看方氏兄妹,声音低低:“他可能是呛到了烟,昏迷不醒,这阵子已经被送去了苏州的药堂里了。夫人让我赶紧来给大少爷大小姐报信,让你们回去处置。”   方琮珠脑袋里“嗡”的一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家里的时候,一直觉得有一种淡淡的硝烟味道在鼻尖萦绕——是她预感到了这次火灾?   “走,快走!”   方琮亭已经顾不上想明日交货的事情:“琮珠,咱们去看看父亲的情况,要不要将他送到上海的广慈医院来治病。”   “好。”方琮珠吩咐翡翠感觉去拿了她的包下来:“快快快,咱们马上回去。”   方正成生死未卜,厂里失火货物可能烧尽,更糟糕的是还死了几个人,这下家里可是要倒大霉了。   “我陪你们一起去。”   孟敬儒紧跟上来——方琮亭和方琮珠忙忙碌碌的,好像已经忘记了家里还有个访客,他也只能自己安排自己了。   方琮亭赶紧拒绝:“敬儒兄,你还有你自己的事情,不敢惊动你。”   孟敬儒可不是个闲人,他们家那么多商铺,每日里他查一圈都够得累了,怎么敢让他放弃家里的事情跟着他们回苏州呢?这一来一回之间,至少要一天一夜。   “孟大哥,你忙自己的事情去罢。”   方琮珠心里也有些感动,孟敬儒可真是个重情义之人,可他那份情义,自己承载不起。   “没事,这两天还不忙,你们家出这事情,没有人手帮忙可不行。”孟敬儒执意跟他们一块儿走:“你们想想,伯父需要人照顾,家里厂里都得有人,你们俩怎么能忙得过来?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再说了,多一辆车也方便许多,你说是不是?”   腿在他身上,方向盘在他手里,孟敬儒一定要去,方琮亭也就没有拒绝:“那就有劳敬儒兄了。”   方琮亭坐了孟敬儒的车,方琮珠带着翡翠坐了老金的车,一行人匆匆奔着苏州那边去,不敢有一分一秒的停留。   苏州这边果然是一片混乱。   此刻只有方夫人与方琮桢在,没办法镇得住场面,工厂里一片狼藉,整个四合院烧得只剩断瓦残桓,里边的上品丝绸早就被烧成了一片灰烬,那些机器大部分也不能运转,只有后边新添置的铁制的机器还保存了下来。   工人们正在清扫着这一片瓦砾,方琮珠走在厂房里,心情沉重。   方琮亭这时候已经脚软,他慢慢的蹲了下来,一只手扶住了机器的转轴。   原来这些机器上有成千上万的生丝,随着轴承转动,一匹匹布慢慢的从机器齿牙里吐出来,一点点成形,这时候的厂房,是充满生机充满希望的,每一匹布都寄托着方家人以及工人们的感情——不仅仅给他们挣到钱,而且还给了他们生活的向往。   可现在,一切都毁于一旦。   “琮亭老弟,别太难过,只要人没事,以后还能东山再起的。”   孟敬儒将手放在他肩膀上,低声安慰他。   这场火确实烧了很大,从眼前的一切就看得出来,当时有多么惨烈。   “琮桢,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方琮珠拉着方琮桢的手,试图能找出原因。   这么多天里,她一直能闻到那点淡淡的硝烟味道,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是无意还是人为的纵火?她很想弄个清楚。   方琮桢摇了摇头:“阿姐,我也不知道,今日一大早就有人过来敲门报信,说厂房这边着火了,父亲赶紧起床过来看,后来一直到吃早饭的时候都没回来。母亲有些着急,就带我过来看这边的情况,他们说父亲被烟呛到,送去街上药堂了。母亲也没了主意,只能让老金开车去苏州找你们回来。”   虽然只有七岁,方琮桢口齿伶俐,很简单的将今日早上的事情说了一遍,方琮珠听着他说的这些,实在得不到半点帮助,这火究竟是怎么起来的,看来又会是一桩无头公案。   “老金说烧死了人?”   她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心里一阵凄凉。   厂里一般会安排两三个上夜之人,以防有宵小盗窃,烧死的人,肯定就是这些守夜的工人。他们昨天晚上来上夜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此时却已经眼睛紧闭,与家人天人永隔了。   方琮珠心里一阵凄凉,举目四望,只觉得这间厂房暗沉沉的一片,充满了一种令人绝望的悲哀。   “阿姐,死了三个人,全是守夜的。”   “三个守夜的全死了?”   方琮珠忽然脊背发凉。   若是说起火了,一个人睡得死点没有能够逃脱,这倒也可以相信,可是三个人全死了,难道没有一个睡得警醒些?都睡得那样沉?   这好像……是一场有预谋的火灾。   “他们的尸首在何处?带阿姐去看看。”   抓着方琮桢的手有些发抖,方琮珠的心砰砰乱跳,有了这个猜测,她只觉有一双眼睛在后边盯住了她,让她一阵阵恐慌。   “阿姐,尸首被他们家里的人搬回去了。”方琮桢有些害怕:“我不去,我不敢去看他们!”   “搬回去了?”方琮珠吃了一惊:“难道没有向警察局报案吗?”   “父亲昏迷着,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些人家哭哭啼啼的要抬着尸首回去,母亲也没法子阻止。”方琮桢扭着身子道:“阿姐,我不敢去看死人,你别让我和你一起去!”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阿姐先把你送回家,这里暂且不用你管了。”   此刻的方家,一片愁云惨雾。   大堂里一片灯火通明,方夫人皱着眉头坐在桌子旁边,一只手撑着额头,忧心忡忡的样子。   “母亲!”   方琮珠踏步进去,方夫人猛的抬头,见着她走进来,赶忙站起身:“琮珠,你总算是回来了!”   “母亲,我们刚刚去了厂房那边,正好把琮桢给带回来。”   方琮珠心里有些难受,遇着这样的事情,饶是方琮桢才七岁,也要被迫挑起重担,守在厂房那边善后。   方夫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们回来就好,你大哥还在工厂那边?”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的,他在那边找东西。”   厂房那里,方琮亭一直在绝望的翻着那些灰烬残垣,想要从里边找出一幅还没烧毁的布料,孟敬儒跟在他身后阻止他这种疯狂的行为,可方琮亭还是坚持着:“我要翻出一幅踏雪寻梅图的衣料给莫先生看,证明我们只是出了意外,并不是没有能力承担生产这种丝绸!我要说服他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会赶工出来的!”   他叫喊得声嘶力竭,一副非要找到不可的模样,方琮珠没有等他,自己带着方琮桢坐了老金的汽车回家。   孟敬儒跟着过来,确实提供了不少便利,就让他去安慰方琮亭罢。   方琮珠能理解方琮亭的心情,毕竟他好不容易签下这个合同,眼看着马上就能挣到钱了,忽然间来了这样一件事情,这对他来说肯定是个莫大的打击。   家里工厂出事,这一个多月的功夫都白费,还赔上了蚕丝原料和一些机器,换成是谁,大概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琮亭他……”   方夫人脸上满是担忧:“唉,这确实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只是琮亭不要过分担忧,咱们家这单生意应该还赔得起。我难过的是竟有三个人在咱们家厂里丢了性命,这可真是……”   她长长叹气,低声念佛,方琮珠没听清楚念了些什么,大约是“南无阿弥陀佛”之类。   “母亲,我将琮桢带回来了,你们吃饭罢,去药堂看望父亲。”   “那边有阿大他们几个在,没事的,你先吃过饭再去罢?”方夫人心疼的看着女儿,有些难受,她也想到药堂陪着丈夫,可家里厂里都有事情,她也只能派自己的心腹过去守着方正成了。   “不了,我过去看看比较安心。”   方琮珠匆匆忙忙朝外边走了去。   被烟呛了会昏迷不醒,这多半是因着缺氧引发的脑损伤,可能还会伴着呼吸衰竭的症状,要解除这个症状,最好是吸氧或者用高压氧舱。可民国时期高压氧舱可能还没有出现,不知道苏州的这所谓的药堂里有没有制氧的设备。   按理来说,吸氧这种疗法,西医很早就有了,就怕苏州这边没有像样的医院,根本没有医生懂如何制氧。特别是听着方琮桢说,他们把父亲送到了街上的药堂,方琮珠就觉得有些不妙,药堂可能是中医坐诊?   如果这是在现代,方琮珠很轻易就能找到制造氧气的原材料,用简易装置制出氧气来,可这是在民国,这个年代限制了她的动手能力。而且若是她真能制出氧气来,可能会被人怀疑她的来历——毕竟方琮珠在复旦大学念的是数学系,选修艺术,不是化学系的学生,她不可能全科全能。   坐在汽车里心上心下,方琮珠很担心方正成的身体。   虽然与方正成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可她能感受到方正成深深的父爱,对于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方琮珠来说,她已经将他看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觉得他就是自己的亲人。当听说方正成遭了变故,她的心就提了起来,一直不能放下。   老金将她载到了苏州街上那间药堂里。   果然是中医。   方琮珠走进病房的时候,她看到方正成的头顶上扎了几根长长的银针,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跳动的火焰照着银针闪闪的发着亮。   “这是在做什么?”方琮珠吃了一惊,指着那几根银针问阿大。   “大夫说了,是气血逆行至头顶,需得用银针扎穴位,让血脉流通。”阿大赶紧解释:“不用多久的,上次才扎了一小会儿,这次很快就可以拔针了。”   方琮珠有些无语,这是缺氧,跟气血逆行没什么关系啊,怎么能这样胡乱扎针呢?   她赶紧跑了出去找大夫:“您能确定我父亲是气血逆行吗?他是被烟呛了,应该是缺氧啊。”   “缺氧是什么?”那个老大夫一脸困惑的看着她:“这人昏迷不醒,是与头部有关,令尊乃是血脉逆行而至脑部有淤血,用针灸能将淤血散了,血脉通畅,这样就能醒过来了。”   “可是我父亲已经昏迷整整一个白天了,你扎针都扎了两次吧,怎么还没醒过来呢?”方琮珠又急又气,这中医看病全靠诊脉,根本不用做什么全身检查,如何能得知真正病因?   “这个嘛……”老大夫皱了皱眉:“令尊可能还要一会儿才能醒过来吧?”   “我不跟你说可能不可能,你现在去把我父亲头上的针给拔了再说。”方琮珠凶巴巴的盯着那个老大夫:“我要将我父亲送去医院去。”   “哎呀呀,方大小姐,西医那些巫术怎么能相信?”老大夫跟在方琮珠身后嘀嘀咕咕:“靠不住的,靠不住!”   “如果你能靠得住,那赶紧让我父亲醒过来啊!”   方琮珠有些心急,这么久没醒过来,就靠着针灸,怎么行!   老大夫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方大小姐,稍安勿躁!”   “老金,苏州有什么西医的医院没有?不能再放到这间药堂了,再这么下去,我父亲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方琮珠没有再理睬那位老大夫,直接问老金。   “有倒是有一家,可是大家都不敢朝那里送,只有一些信基督的人会去那边看病。”老金也有些犹豫:“还是中医吧?”   “不,必须去看西医了。”方琮珠斩钉截铁:“都快一整天没醒过来了,还放到这里治?”   方正成倒了,方琮亭又在厂房里,这儿也就只有方琮珠能做主了,老金无奈,只能走出去发动汽车,方琮珠让阿大和几个下人将方正成抬了出来,横着放在后座上,她歪着身子坐在方正成的脚头,阿大和另外一个下人挤到了前边的副驾驶座。   好在这个念头还没交警,副驾驶上坐两个人,逮到保准是超载。   他看了看方正成,头上的银针已经拔掉,看起来没有那么吓人了,脸色有些红润,似乎正在沉睡一般。   千万不要有事情啊,方琮珠心中暗暗祈祷着,方正成是个好人,老天爷应该会帮他渡过难关的。   医院在苏州城北,还隔着半条街就见着了屋顶上有一个红色十字架。   看到那个十字架,方琮珠忽然就觉得安心了,好像找到了一个失去很久的朋友一般。   毕竟前世她学的专业跟医学有些挂钩,找到的工作也是研发抗癌药的,故此与医院打交道比较多,看到那个红色十字架,她就觉得亲切。   几个人将方正成抬了下来,扶着走进医院,护士见着来了病人,赶紧推了车子过来接人,方琮珠跟着推车走进病房,等了没几分钟来了一位外国医生,穿着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   这个年头,中国的年轻人很少学西医,医院里大部分都有外国医生坐镇,苏州不算小城市,故此有外国医生也不奇怪。   阿大他们的眼睛都盯住了医生,一脸惊诧。   毕竟出门少,见得少,看到和自己长相什么有异的人,不免会多看两眼。   “小姐,听护士说你父亲是救火的时候被烟呛到昏迷了?”医生用听诊器听过方正成的心跳以后,转过头来问方琮珠,他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沟通起来毫无困难。   “是的,先生,我父亲应该是缺氧导致的脑部损伤,您这边有没有制氧设备,让我父亲吸点新鲜氧气,帮助他尽快恢复?”   医生惊诧的看了方琮珠一眼:“小姐,你懂医学?”   方琮珠点了点头:“略懂一二。”   “既然你略懂一二,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你父亲送过来的时间有些晚,可能救治……”医生摇摇头:“我尽力。”   “医生,拜托你了。”方琮珠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她不敢想象方正成如果救不回来会是怎么样:“求求你了。”   “他现在心跳还算正常,应该是脑部受损的问题,可能也不一定是缺氧导致,或许是因为着急引发的脑梗塞。”那医生指了指方正成:“小姐,你父亲要做一系列检查,希望你能配合。”   方琮珠赶紧点头:“医生,一切听您的安排,请尽快帮我父亲检查下他的基本情况,根据各种化验来决定如何治疗。”   那外国医生笑了起来:“小姐,你很明智,相信上帝会保佑你父亲的。”   他很虔诚的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低低颂了一句“阿门”。   方琮珠也有样学样的伸出手在空中画了个十字,口中念念有词:“上帝保佑”。   虽然她不信教,可这个时候,只要能让方正成尽快醒过来,她愿意将那些神仙上帝真主都通通赞颂一遍。 第49章 抽丝剥茧整乱麻   医院走廊的灯已经亮了起来, 灯光有些黯淡,照着走廊上灰涩的一片。   脚步声急骤响起,一步步, 似乎踏在人的心坎上。   “琮珠, 琮珠!”   方琮亭从门口奔了进来:“父亲怎么样了?”   方琮珠摇了摇头, 眼里含着点点泪光:“现在还在手术室,没有醒过来。”   “怎么会这样?”方琮亭颓然坐了下来,一只手抓了抓头发,满脸憔悴。   “工厂那边怎么样了?”方琮珠看了他一眼,她看到方琮亭手里抓着一块布, 是踏雪寻梅图, 只不过不是整幅, 只是一片, 烧焦的边缘卷了起来,皱巴巴的缩成一团。   “现在已经没有人在了,那几个烧死的正在厂子外边哭,我方才答应赔钱给他们, 他们这才放了我出来。”   方琮珠看了一眼方琮亭:“大哥, 你不觉得这事情很蹊跷吗?”   孟敬儒也跟着点头:“是的,我也觉得蹊跷, 不可能上夜的三个人都被烧死了, 总有睡得不那么沉的。”   方琮亭抬起头:“我也想过这件事情,可是现在找不到凶手,那些死去的工人总得要入土为安, 先给了钱再说罢。”   “大哥,跟你签合约的那个人,明日要来接货了?”方琮珠努力思考着这件事情,试图要找到期间的联系:“是不是他做下的手脚?”   “不可能,”方琮亭马上摇了摇头:“他很着急要这批货,上次还催我要按时交货哪。”   “莫余沥是个正经生意人,只不过喜欢欠账罢了。”孟敬儒闭着眼睛想了想:“这件事情跟他或许真没什么关系,因为做西洋生意的,都是开春就要将货运出去,海上要走一两个月才能到国外,到那边卖了,再回来,差不多半年。下半年再做一转生意,他们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听着孟敬儒这般说,方琮珠更是迷茫,若雨这位莫先生没有关系,谁又会针对方家,在这个时候恰巧过来放一把火呢?   “我们可以去看看那些工人的尸体,掰开嘴巴看看里边有没有吸入的灰尘,若是口腔内是干净的,那就说明火灾前已经死亡,那是他杀。”   方琮珠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刑侦片,好像这是一个推断的理由。   孟敬儒与方琮亭都惊诧的望着她:“琮珠,你怎么知道?”   “我猜到的。”方琮珠向他们解释:“大哥,你看父亲因为吸入烟雾而被呛到,至今昏迷不醒,他是后来去救火都会吸入烟尘,更别说当时在火场的人了。死人不会张嘴呼吸,若是那几个人被人杀害再放火,他们的口里肯定没有灰尘,非常干净。”   “琮珠这说法很有道理。”   孟敬儒点了点头,赞了她一句:“琮珠,你简直可以去当探长了。”   “我也不过是随便胡乱猜的罢了。”方琮珠看了看手术室的门,依旧紧紧的闭着。   “唉,只盼着父亲快些醒过来就好。”   方琮珠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念了一堆,然后接下来又喃喃自语“上帝保佑,请保佑你的子民快些苏醒。”   然而很多时候,事情不会按着自己的想象发展。   方琮珠念遍了各路神仙,依然没有能够将方正成唤醒。   手术室的门最终打开了,一张病床被推了出来。   “医生,我父亲他……”方琮珠赶紧奔了过去,焦虑的看着躺在那里的方正成。   他的双眼紧闭,没有醒来的迹象。   “方小姐,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满脸焦虑的看着她:“方小姐,若是你愿意,可送去上海的大医院,那里设备更好,医疗水平更高。”   方琮珠慌乱的点了点头:“好,麻烦尽快帮我父亲办理与上海广慈医院的对接手续,钱的方面不用担心。”   “是的,你们不用替我们担心钱。”   方琮亭站在那里,心乱如麻。   “去,给广慈医院打个电话,告诉他们,现在我们就会送一个病人过去,是因为火灾里被烟呛到昏迷不醒,请他们做好对接准备。”   “好的。”   跟在病床边的护士赶紧匆匆忙忙的朝办公室跑了过去。   “大哥,我送父亲回上海,你留到这里处理一下事情罢,毕竟你要去苏州警察署报案,还要谈那些工人的赔偿金问题。”方琮珠担忧的看了方琮亭一眼,经过这场变故,好像方琮亭忽然就憔悴了不少。   “明天我还要与莫先生交货……”方琮亭痛苦的抓了抓头发:“我拿什么与他交货呢?”   “大哥,这交货的事情就暂时别想了。”方琮珠伸出手:“你把这块布给我,明日我代你与莫先生交涉。”   方琮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好,合同我放在书桌左边的抽屉里,你今晚回去仔细看看,里边写了毁约的赔付方式。我觉得能够不赔最好,你与莫先生好好解释一下,看能不能再宽限一个月,我赶紧组织工人将货给补齐。”   “赔付方式?”方琮珠吃了一惊:“最多是把定金双倍反还,还有什么别的赔付方式?”   方琮亭垂头丧气:“定金约的是三倍反还,还要另外补偿他的误工费什么的。”   听了这话,方琮珠才算是稳了稳心思,再怎么着三千多块也就能解决了,不算太多。   “琮亭老弟,你放心在家里处置事情,明日我陪琮珠一块儿过去,有我在那里镇着场,或许姓莫的不会为难琮珠。”   孟敬儒看了一眼方琮珠,心里拿不定主意,她会不会拒绝自己的帮助。   “那就太感谢你了,敬儒兄。”方琮亭感激涕零:“有你帮琮珠观场,莫先生肯定不敢为难她。”   方琮珠抬起头,冲着孟敬儒笑了笑:“谢谢你,孟大哥。”   事态紧急,她也顾不得什么清高,只能动用孟敬儒的关系了,等这事情过了以后找机会去还他的人情。   孟敬儒提起的心放了下来,他点了点头:“我先和你将方先生送去广慈医院吧。”   付了五十块大洋,苏州医院这边派了一辆车,还有几个护士随着走,将方正成送去了广慈医院。方琮珠在这车上坐着,一只手握着方正成的,一边加油打气:“父亲,你要挺过去,你会好起来的。”   此刻躺在床板上的方正成,就如睡着了一般,面色并不是苍白,相反还有些淡淡的红色。他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任凭方琮珠与他低声说话,没有半点回应。   “方小姐,你这样体贴你父亲,他醒来以后肯定会很感动的。”   护士们看着方琮珠,心里头暗自叹气,这好好的一家人,瞬间就成了这般模样,真是令人扼腕。她们的目光朝车子后边看过去,那里有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紧紧的跟在医院的车子后边,灯光闪烁,好像是在护送她们一般。   “方小姐,后面开车的司机是你的未婚夫吧?”   几个护士暗搓搓的打听着孟敬儒,这么高大帅气的男士,配方小姐可刚刚好是一对,真所谓郎才女貌。   方琮珠愕然,摇了摇头:“不是,他是我大哥的朋友,他们家与我们家有生意往来。”   “哦,原来是这样。”   只是有生意往来?不见得吧,那位孟先生的目光可是时不时的落在方小姐身上呢。   心里有点想法的小护士看了看方琮珠,只觉得她生得容光艳艳,拿了和自己一比,自愧弗如,赶紧将那一点点小心思给熄了。   也不知道摇了多久,车子总算是到了广慈医院,方琮珠在路上有些没支撑得住,都快要瞌睡起来,而且因着没吃晚饭,肚子里一直在咕噜咕噜的响着,被汽车一颠,似乎肚子里的响动更大了些。   “小姐,小姐!”   刚刚跳下车,翡翠就从孟敬儒的车边跑了过来:“我在医院门口看到有卖烤红薯的了。”   话还没说完,孟敬儒已经从她们身边擦过。   “孟大哥?”   方琮珠喊了他一句。   “我去买点东西来,你们都没吃晚饭吧?”   医院的车有些窄小,坐不下这么多人,翡翠坐了他的车回上海,忽然叫饿。   听她说,她与方琮珠都没有吃晚饭,孟敬儒心里头一惊,深恨自己为何不在车上备上曲奇这些东西,要不是也能勉强充饥。   方琮珠没有出声,看着孟敬儒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医院门口,转身望向翡翠:“是你告诉他的?”   翡翠低着头道:“我肚子叽里咕噜响,被孟大少爷听见了。”   方琮珠心酸,翡翠个子高大,食量也大,这一日跟着她东奔西跑的没吃东西,不饿才怪。   “辛苦你了。”方琮珠将手搭在翡翠肩膀上:“你跟着我挨饿了。”   “小姐,没事的,能帮一点点忙,我都觉得很开心了。”翡翠拉住了方琮珠的手:“咱们赶紧跟着护士们进去罢。”   广慈医院出来接病人的医生竟然是史密斯大夫。   他见着方琮珠,愣了愣:“Miss Fang, see you again!”   方琮珠冲他点了点头:“Yeah,how are you”   “I’m OK. Is he your father”史密斯大夫看了看方琮珠:“Got choked?”   “Yes.”方琮珠盯住了他,充满渴盼:“Hope he can come to himself soon!”   “I’ll try my best!”   说完这句话,史密斯大夫转身,一只手抓着那张病床,跟进了手术室。   “小姐,这个史大夫医术很好的,老爷一定会马上就醒过来的。”   翡翠在旁边安慰她。   方琮珠点头:“是啊,一定会醒过来的。”   一样的等待姿势,一样的难熬。   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抬头看着那盏昏昏沉沉的灯光,方琮珠的心情有些紧张。   虽然广慈医院的医疗条件与技术肯定会要比苏州医院要好,可毕竟方正成已经昏迷了这么长的时间——救治病人最怕的就是被耽搁,若是最开始直接送去苏州医院,方正成可能早就已经醒了过来。   “琮珠,翡翠,你们先将就着吃一点。”   孟敬儒的声音传了过来,方琮珠抬头,就见他的身后跟了一个店伙计模样的人,手里拎着一个竹篮。   “我去对面那个小摊位买了两份云吞,还有一些小糕点,你们将就吃点罢。”   深夜的上海,饭店已经关门,只有一些卖小吃的还推着车在街上叫卖。孟敬儒喊住一个卖云吞的,让他泡了两碗热腾腾的云吞,见着他那摊位上还有糖油粑粑,又让他给夹了几个出来:“送到广慈医院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鹰洋:“送过去,不用找了。”   老板娘看着那一块钱,赶紧拿出了个竹篮:“快,给先生送过去。”   一块鹰洋,足够买不知多少个篮子多少个碗了,这位先生就是不把篮子还回来也没事,毕竟他们已经挣到了。   老板拎着竹篮过来,放到长凳上:“两位小姐,你们先吃,我过会儿来收碗收篮子。”   翡翠听到有人喊她小姐很开心,端过碗冲着老板使劲笑:“好好好,你过一会儿再来拿篮子和碗筷。”   筷子夹着云吞,一个接一个,翡翠吃得很香,方琮珠却有些食难下咽,吃了几个以后她将饭碗朝前边推了推:“翡翠,我吃不下了,你要是还没饱,那就把这几个给吃了罢。”、   “琮珠,不管怎么样,你得多吃一点啊。”   孟敬儒见着一碗云吞只吃了一半,有些心疼她:“若是方伯父见你吃不下饭,他也会很难过的。”   “我真的吃不下。”   方琮珠才说了这句话出来,忽然就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这眼泪不知道憋了多久,这一刻忽然就掉下来,喉咙口像堵着个石头,想哭,却只有抽泣的声音。   她真的很担心方正成,毕竟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天,应该都快有二十个小时了,昏迷得越久,结果就会越发不妙。   孟敬儒默默的坐在她身边,想伸手拢住她的肩膀,可又不敢造次,只能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块雪白的手帕:“琮珠,你别哭了,伯父会没事的。”   方琮珠接过那块手帕擦了擦眼睛:“孟大哥,不好意思,我有些没忍住。”   “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孟敬儒叹了一口气:“琮珠,你别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史密斯先生从手术室走了出来:“Miss Fang,I’m sorry……”   方琮珠张大眼睛瞪着他:“史密斯大夫,怎么了?”   “Your father got a serious illness.”   根据史密斯大夫的说法,方正成是大脑缺氧严重又没有及时得到救治,现在大脑皮层功能严重受损,丧失了意识活动,但是他的心跳和呼吸却很正常。   这不就是俗称的植物人吗?   方琮珠惊骇的站了起来,她不敢相信这个结果。   “Diagnosed?(确诊了吗?)”   她绝望得只能问出这一个单词来,全身似乎没有了一点力气,一双腿软绵绵的。   孟敬儒赶紧伸出手来扶住了她的胳膊:“琮珠,你要坚强一点点!”   史密斯大夫点了点头,摊了摊手:“I’m sorry to bring you a piece of bad news, but I have to……”   成为植物人,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方正成必须有人贴身照顾,而且还要不断有人在他耳边说话,用各种各样的事情试图唤起他的意识。   方琮珠坐在病床一侧,看着呼吸均匀细密的父亲,眼眶湿润。   史密斯大夫提供给她两种解决方案,第一种是不在医院治疗,带回家去,让方正成自生自灭,什么时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什么时候家人就可以放松。另外一种方案,则是留在广慈医院,有医生和护士专人照顾,接受各种医学治疗,家属陪床,积极配合。   “I can’t promise that your father will recover soon, but at least, he’ll get the best treatment here.”史密斯大夫很关切的望向方琮珠:“If you trust us, we’ll try our best to help him.”   方琮珠含泪抬头:“Let him stay here, Ibelieve you.”   “OK.”史密斯大夫点了点头:“God will bless him.”   方琮珠看着病床上的方正成,心里很难受,这就意味着方正成将会这里长期住下来接受治疗。   他看不到亲人们的面容,听不到他们说的话,只是在那里沉沉的睡着,没有半点意识。   “父亲,父亲,我是琮珠。”   方琮珠在病床边蹲了下来,轻轻在方正成耳边喊了几句。   她真希望方正成能快些醒过来,可是很遗憾,方正成的眼睛依旧闭得紧紧。   “小姐,你去歇息一会儿吧,我来守着老爷。”   翡翠走了过来,也蹲在了方琮珠身边:“你都累了一天了,明天还得去和那个什么莫先生见面,得赶紧回家去休息,这里有我守着就行了。”   “琮珠,我送你回去。”   孟敬儒走了过来,弯腰看了看方正成,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上回他去苏州的时候,方正成和他说话,言笑晏晏,非常和气,没有摆一点长辈的谱儿,可这才多长时间,他就倒下了,躺在病床上,眼睛都不能睁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方琮珠抓住床沿站了起来:“翡翠,你也睡一会儿,这隔壁的床上没人,你躺在上边睡罢,人不是铁打的,总要休息。”   翡翠点了点头:“小姐,你快些回去罢,就别管我了。”   方琮珠走出病房,走到了护士办公室,跟那个值班护士说了一句,她想要一间单独的病房:“请不要安排人进我父亲房间,你们直接按照单间收费就行。”   护士冲她笑:“好的,我记下了。”   方琮珠吁了一口气,这才与孟敬儒一起走出了主院楼。   “琮珠,你别太难过,伯父他吉人天相,肯定过不了几日就会醒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   方琮珠点了点头,心里好一阵难过。   上辈子看到过不少有关植物人的报道,有些是从来没有醒过,有些是昏睡了几年甚至是十几年才忽然苏醒。方正成究竟什么时候能醒,她可一点把握都没有,只能尽力进行救治。   孟敬儒拉开车门,先让方琮珠坐进去,他再从另外一侧上车。一只手握住方向盘,朝方琮珠那边看过去,就见她微微低着头坐在那里,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在眼睛下方留下一圈淡淡的阴影。   她肯定很累,孟敬儒怜惜的看了她一眼,发动了汽车。   两束灯光闪起,将路面照亮,汽车轻快的从上海街头掠过。   此时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偶尔见着几个喝多了酒的醉汉在歪歪斜斜的走着,时不时还能见着几个从赌场回来的赌徒,正在兴高采烈的说着今日的运气。   “琮珠,你回家好好歇息,明日我来接你。”   孟敬儒没敢与她说多话,只是在下车的时候叮嘱了一句。   方琮珠一只手扶着车窗,抬头看他:“孟大哥,真心感谢你。”   被她那清澈的眼神看得有些窘迫,孟敬儒只觉一颗心砰砰的乱跳个不歇:“琮珠,你别太客气了,你说感谢可真是见外。”   “不,肯定是要感谢的,无论如何,谢谢你。”   方琮珠轻声说了一句,转身朝大门那边走了过去。   孟敬儒坐在车上,看着那窈窕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黑暗中,忽然眼角有一阵湿润。   她与自己愈是客气,那就愈说明她与他之间有一段不可弥补的距离。她没有将他当成最亲密的人,她与他之间,始终生疏。   车里仿佛还残留着她发间的幽香,一点点,若有若无,钻进他的心里。   孟敬儒呆呆的坐了一阵,看着二楼上一间窗户里透出灯光,暖暖的一点黄,让他的心渐渐的温暖起来,然而,与此同时又带着一丝丝惆怅。   一直坐到二楼的灯光熄灭,孟敬儒这才没精打采发动了汽车。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家里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四周一片宁静。   他蹑手蹑脚走到自己房间,旋开落地台灯的按钮,灯光照亮了屋子,寂寞从他内心深处攀爬了出来,就如那春日里的爬山虎长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占满了他的心。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从外边照射进来,一地的碎金,明晃晃的在动着。   孟敬儒惊跳起来,看了看放在床头的自鸣钟,懊恼的吐了一口气。   以前六点的时候,他总能听到自鸣钟的声音,今日却错过了,现在已经是八点多,外边天早就亮了。   他赶紧起床穿衣洗漱,手脚麻利就如电影在放快进。   当他一边穿上披风,一边朝楼下走,他母亲孟夫人从房间里追了出来拦住他:“敬儒,昨日你去了哪里?”   孟敬儒从来没有夜不归宿的记录,就连超过十一点不回家,都会有电话回来,然而昨晚她等到十二点都没见着他回家,不免心上心下。   “母亲,有个朋友家出了一点事情,我帮他处理去了。”   孟敬儒不欲多说,匆匆下楼。   “朋友?哪个朋友?”孟夫人追着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敬儒,你可别去那些花街柳巷,仔细淘坏了身子!”   原来母亲只是在担心这个?孟敬儒的心放宽了些,觉得自己已经躲过了一次追击。   “母亲,你就不相信我的为人吗?”孟敬儒冲孟夫人笑了笑:“我不会去那些烟花之地的。”   孟夫人张了张嘴,还有话说:“敬儒,你也该娶媳妇了,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事儿……”   孟敬儒没有回答她,一溜烟的下了楼。   腿长就是优势,即使家里宽敞,可是他只消走上十多步,就已经冲到了屋子外边,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唠唠叨叨。   让琮珠做姨太太?怎么可能!他觉得娶她做正妻都会委屈了她,自己怎么配得上那么美丽大方又聪明伶俐的她?   飞快的跑到外边,发动汽车开去江湾,到了方家大门口,看了下手表,还只有八点半。   孟敬儒整了整衣裳,朝大门口走了过去,阿忠已经认识了他,笑着开了门:“孟大少爷,大小姐在呢。”   方琮珠今日也起得有些晚,刚刚好洗漱完毕准备吃早餐,见着孟敬儒过来,随口问了一句:“孟大哥,你吃过早饭没有?”   孟敬儒脱口而出:“没有。”   方琮珠指着餐椅道:“快坐下来,我还没吃呢,咱们一块儿吃早餐罢。”   她说到一块儿吃早餐这几个字,方琮珠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孟敬儒却是有些心猿意马,总觉得“一块儿”这三个字听起来十分悦耳。   “好啊,昨晚我请你吃宵夜,今日你请我吃早餐,这倒是还得快。”孟敬儒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方琮珠,就见她穿得十分清爽,身上的衣裳是一件夹棉旗袍,上边的花色就是昨晚方琮亭从废墟里捡出来的那一块衣料上边织染的样子。   “这图案真好看。”   他不免赞了一声,这么好看的衣料,一场大火就全毁了,着实可惜。   “这件事情完了以后,让你们家的工人再织出这样的衣料来,我们家至少要两捆。”孟敬儒出言安慰她:“你放心,我的价格不会低,这么美的衣料,收的价钱再高也会有人买。”   方琮珠勉强的笑了笑:“那就多谢孟大哥了。”   这件事情只怕是很难完,因为家里的机器有不少都已经烧毁了,重新购买机器只怕是一笔不少的款子,而且还得从国外运回来,也得需要一段时间,若是方氏织造中间断货半年,只怕这生意就会越发清淡。   更别说现在父亲还躺在广慈医院里,靠着大哥方琮亭,只怕是难以支撑场面。   或许是她该出力的时候了。   李妈将早餐端了过来:“大小姐,孟大少爷,吃饭,快些吃饭,都饿了吧?”   她慈祥的笑着,一双手在围裙上边擦来擦去:“大小姐,事情都这样了,你也别想太多了,方家是仁义人家,肯定会有好报的。”   方琮珠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安慰,低头安安静静喝粥。   “对了,大小姐,昨日林先生过来了。”   李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来:“你们刚走没多久,他就过来了。”   孟敬儒的手抖了抖,汤匙里的莲子银耳粥洒了些到碗里。   林先生?是不是那个晚上在复旦校门口看到的男人?   一想到此处,他就心里隐隐作痛。   至今还记得那一幕,琮珠身上披着一件男式西装,和那个男人亲密的走在一起,路灯照着两人,投于地上的身影交叠,几乎要成为一个整体。   方琮珠抬起头来:“李妈,你跟他说了苏州的事情吗?”   “我没说。”李妈摇了摇头:“林先生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说了也等于白说。”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李妈,你说得没错。”   昨晚累到极点的时候,好希望身边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可以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诉说自己心中的担忧和痛苦。   然而,他不在。   陪在身边的只有孟敬儒。   当时几乎有些心灰意冷,只觉得这世间似乎没有了可以依靠的肩膀,然而今日听着李妈提及林思虞居然来过,她心里才稍微舒服一点。   不是林思虞不想帮忙,是他没有机会。   孟敬儒静静的坐在餐桌之侧,听着方琮珠和李妈说话,心中酸甜苦辣的滋味,百转千回。他偷偷的瞄了一眼方琮珠,没见着她有什么异样的神色,一缕头发从额头垂下,飘在她的眉毛前边,浅浅的黑褐色。   虽然知道自己与她,似乎已经不可能,但心里头还是牵挂着她,能为她做一点点事情也是很快乐的。   吃过饭以后,孟敬儒载着方琮珠一起去了静安寺的方氏织造,两个人才走进店铺,掌柜就迎了上来:“大小姐,有位姓莫的先生在这里等大少爷很久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将他请在经理室那边等着。”掌柜的领了方琮珠与孟敬儒朝那边走。   跨过门槛,就见着沙发上坐着一个人,端着茶盏翘着二郎腿,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莫先生。”   方琮珠笑着跟那人打了个招呼。   那人不由自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朝方琮珠身上打量,露出了惊艳的神色:“你是……”   孟敬儒从方琮珠身后走了出来:“她是方氏织造的大小姐。”   “孟少东?你怎么在这里?”那姓莫的客商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你到方氏织造来进货?”   “不,我是陪着方大小姐过来与你交接的。”孟敬儒很简单的告诉他:“莫先生,很抱歉,昨日方氏织造的厂房走水,织好的衣料全被烧了。”   “什么?”莫先生惊得长大了嘴:“不会罢?如何这么巧?今日搅和,昨日便失火了?”   “莫先生,我们也觉得这实在是太巧合了。”方琮珠的目光紧紧的盯住了他,若是这人在里边做了手脚,定然会有心虚的表情。   然而,除了惊诧还是惊诧,莫先生的那副表情,是货真价实的惊奇,绝不是装出来的。   “我大哥留在苏州善后,我回了上海与莫先生来协商这批货物的问题。”方琮珠叹了一口气:“莫先生,我们方家绝不是不讲信用之人,为了赶莫先生这批货,我们多招了不少工人,日以继夜的赶工,总算是如质如量完成,本来以为能顺利运到上海,却没料到竟然毁于一旦,实在可惜。”   “那你们家有什么打算?”莫先生恢复了平静,看了方琮珠一眼:“方小姐身上穿的这件衣裳,似乎就是你大哥上次给我看过的布料。”   “是的。”方琮珠点头:“故此我想告诉莫先生,不是方家不讲信用,委实是事出有因。”   “不管你怎么说,我的损失可大了!”莫先生的脸涨得通红:“我数次与你大哥提起我要按时接到货,不能耽搁,他也答应得好好的,可现在,你们方家却失信了!”   他很愤怒,眼睛盯着方琮珠:“我们是有合同的!”   “莫先生,你先别着急。”   孟敬儒慢悠悠开了口:“你现在着急也没用,方家这批货已经毁了,现在就是看如何来协商这件事情。”   方琮珠从皮包里拿出合同摆在桌子上:“莫先生,我仔细看过了这份合同,或许我大哥年纪轻,没有什么经验,合同拟定得并不怎么合理。”   她不是学商科出身,但仔细看这份合同,却有诸多不利于方家之处,比如说若是没有按时交付货物,方家弥补莫先生的损失,除了三倍赔偿定金之外,其余损失由双方协商决定这句话就特别模糊。   莫先生笑了笑:“那是你大哥的事情了,合同我们已经签下,就该按合同办事。”   “那莫先生的意思,除了三倍赔偿定金,还有什么别的赔偿条件吗?”方琮珠瞥了这满脸奸笑的人一眼,心里寻思着,估计这人可能会狮子大开口。 第50章 方家齐聚上海滩   房间里一片沉默, 仿佛时间已经静止,书桌上的座钟嘀嗒作响,好像有什么敲打着脑袋, 隐隐作痛。   “这样吧, 除了定金三倍返还, 你还赔我两万鹰洋就是了。”   莫先生斜眼看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两万块,不多的。”   方琮珠吃了一惊:“两万鹰洋,为何会要这么多?”   “这批货不到,我半年没有生意开张, 不说挣多少钱, 就是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没着落, 你们方家难道不要赔偿我?”   “莫先生, 我们只不过是不能按时交货而已,如何还要负担你们家的开支用度?若是说你家要娶媳妇嫁女儿,未必还要我家出彩礼嫁妆?”   莫先生呆了呆,旋即笑起来:“方大小姐好口才, 不说要你们负担彩礼嫁妆, 但我这半年生意不开张,总得要补偿我罢?”   “莫先生, 未必你就能做一笔生意挣一笔?”方琮珠压着心里的郁闷, 冲着莫先生笑了笑:“这样吧,我再添一千鹰洋,权表歉意。”   “哈哈哈哈……”莫先生大笑起来:“方大小姐真是太会做生意了, 砍价这么辣手,两万块变成一千块,你也说得出口?”   “莫先生,既然你能漫天要价我就能坐地还钱,你要两万,我就给两万,未必也太简单了些。”   莫先生的脸沉了下来,嘿然不语。   孟敬儒在一边瞧着这事情有些僵,赶紧出来打圆场:“莫先生,我知道你是个心善之人,素来不喜欢为难别人。方家这次遭了变故,厂房全毁,织好的衣料没存一片,还烧死了几个工人,等着要赔偿。你就当做好事,且将赔偿金定低一些罢。”   听了孟敬儒的话,莫先生脸上稍霁:“按着孟少东的意思,多少比较合适呢?”   “我觉得带上赔偿三倍定金一起共八千块,这也差不多了。”   “八千块?”莫先生看了看孟敬儒,嘿嘿一笑:“孟少东,你也够意思啊!”   “莫先生,谁没有个困难的时候呢?互相体谅一下罢。”孟敬儒指了指方琮珠身上的衣裳:“莫先生,方家不是没有能力织出你想要的衣裳料子,只是真的发生了意外而已,他们家也不料想有这种结果啊!”   莫先生看了看方琮珠身上的衣裳,脸上也露出了怅然之色。   这布料,真是好看,若是运去西洋那边卖,定然能好好的挣一笔。   “莫先生,咱们就八千大洋包圜了,下次我们家添置好了机器,再与您来签合同,保准有更好的衣料卖您,好不好?”   莫先生想了想,叹气道:“看在孟少东的份上,那就这样罢。”   方琮珠当即便让掌柜把商铺里这些天的营业额调了出来,可是还不够,于是又派人去了另外两家商铺,总算是凑够了八千块的银票。   拿了银票以后,莫先生将自己那份合同当面撕毁,这事情就算完了。   看着莫先生走出经理室,方琮珠有些心疼,这笔买卖不仅没做成,反而赔了八千,真是流年不利。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一只手撑着额头,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窗外的阳光透了进来,给她镶嵌了浅金色的边儿。   孟敬儒赔着她坐着,很是心疼她。   那瘦削的肩膀,此刻承受了多少压力呢,可能比一些男人承受的更多。   一丝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了进来,方琮珠吸了吸鼻子,只觉得有些不舒服。   “琮珠,不要紧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别哭!”   孟敬儒误会了她,以为她正在抽泣,赶紧安慰她:“你是坚强乐观的,对不对?”   方琮珠转过脸来:“孟大哥,我没哭啊,只是鼻子有些不舒服而已。”   洁白的脸上没有泪痕,孟敬儒愣了愣,心稍微放松了些:“我送你去学校请假,再去广慈医院?”   方琮珠点了点头:“好。”   遇到紧急事情,没有一辆汽车委实有些不方便。   孟敬儒载着方琮珠先去了复旦请假,数学系的主任听说她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当即便同意这几日她可以不到学校里来,专心处理家里的事情:“我相信你的功课肯定能补得上来的,你只管放心处置家里的事情。”   方琮珠是数学系的天才学生,教授们对她都很有信心。   艺术系这边的课程最近不多,她是选修生,丢一两节课也没人管,所以方琮珠也就没去找邓主任,直接去了方琮亭所在的系请了假,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却迎面碰上了林思虞。   “琮珠,我远远的看着是你,赶紧追过来了。”   林思虞本来想喊“方小姐”,可是见着她身边的孟敬儒,心里边就有些想压着他的意思,索性将这称呼亲昵些,否则,喊方小姐也太见外了。   见着了他,忽然间一颗心就安定下来,即便他没有孟敬儒的福特车,也没有孟敬儒在商业界的影响力,可还是莫名觉得心安。   方琮珠冲他笑了笑:“嗯,我过来帮我大哥请假。”   她有些惊奇,林思虞忽然跳过了方小姐的称呼,直接用“琮珠”来招呼她,那她是不是该回他一句“思虞”,才显得彼此对等?   孟敬儒站在一旁,心里头酸溜溜的。   这个年轻男生就是那晚在校门口遇到的那个人。   “这位是……”林思虞看了一眼孟敬儒,虽然识得他,但却还是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样子来:“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方琮珠向他介绍:“他叫孟敬儒,是我大哥的好朋友,和我们家有些生意往来,我叫他孟大哥。”   “孟先生好。”   林思虞大大方方伸出了一只手:“谢谢你关照琮珠。”   完全一副男朋友的姿态,听得孟敬儒心里头似乎扎着一根刺,怪难受。   “不用道谢,关照琮珠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孟敬儒也还了一句,言语淡淡,可却暗藏机锋。   方琮珠见着两人似乎较上劲,赶紧来缓和气氛:“孟大哥,你若是有事情就去罢,我自己叫车去医院便是。”   “不,我送你罢,汽车比黄包车要快,翡翠一个人在那边,还不知道能不能处理好事情。”孟敬儒看了她一眼:“你别太见外了。”   “琮珠,谁住院了?”林思虞听到医院两个字就有些担心:“昨日我去找你,李妈说你和你大哥都回苏州去了,是不是伯父或者伯母身体有恙?”   “我父亲住在广慈医院。”方琮珠低声说了一句。   李妈说家里的事情不用告诉别人,可这时候她真希望有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孟敬儒只是一个寻常朋友,她更希望林思虞能分担她的一些忧愁。   “我和你一起去。”   林思虞抱着书朝国文系那边跑:“琮珠,等等我,我去放了书,跟教授请个假。”   孟敬儒看着林思虞的背影,心里百味陈杂。   “琮珠,他是你男朋友?”   方琮珠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他是我的前夫。”   “什么?”孟敬儒大吃一惊:“他是你的前夫?你们不离婚了吗?怎么……”   没想到这个少年郎竟然是方琮珠的前夫!   离过婚的人,如何还能够像情侣一般继续在一起?想到他们之间的那种神态,似乎很亲近——那他们为什么要离婚?   “很多事情说不清楚,”方琮珠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   “肯定是他对不起你。”   孟敬儒迅速做出了结论,像方琮珠这样可爱的女子,断然不会有错,错的都是那个年轻人。   “婚姻的事情,谁说得定呢?或许我们俩都有错,方才导致了目前这种局面。”方琮珠盯住了那一地灿烂的阳光,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这才农历一月底,树上就已经有了黄绿色的小芽苞了。   “不,琮珠,你别自怨自艾,你肯定不会有错的。”   孟敬儒斩钉截铁,他只相信自己的感觉。   方琮珠无奈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只是朝国文系那幢教学楼走了过去。   情人眼里出西施,孟敬儒心仪于她,故此觉得她什么都好,其实她也只是个俗人,她一样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孟敬儒紧紧跟在了她的身边,亦步亦趋。   虽然知道她的心思没在自己身上,可在她身边一刻,就欢喜一刻。强扭的瓜不甜,他不想强迫她喜欢自己,可自己默默跟在她身边,也是一种幸福。   林思虞很快从国文系的教学楼跑了出来,鼻尖上微微冒着汗:“琮珠,我请好假了,咱们走罢。”   方琮珠点了点头:“好。”   国文系一楼的走廊里,有几个学生正在嘁嘁喳喳的说着话。   “前边那个,是数学系的天才女生方琮珠!”   “她身边跟的是咱们国文系的大才子林思虞!”   “两个人真配啊!”   “还有一个是谁?好像在学校里没见过?个子高高的,年纪似乎有些大,看起来应该是已经混社会的人。”   学生们低声议论着,有些人盯住那三个人的背景,眼睛都不眨一下。   心里酸溜溜的一片。   “美欣,咱们回教室去罢,太阳晒久了头晕。”   唐菀言挽住了刘美欣的手,拉着她朝教室里边走,刘美欣有些不愿意挪脚,一双眼睛只是看着孟敬儒的背影。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来找她?”刘美欣不甘心的低语:“分明知道她不喜欢他,可他还是要来找她!”   “你也别怨你的敬儒哥哥了,还不是那个方琮珠吊着他?要不是她吊着孟敬儒,他肯定不会上钩!”   唐菀言说得格外气愤,在她心目里,方琮珠就是那九尾狐狸精,专长勾引男人。   “小姐!”   见着方琮珠走进来,翡翠一溜小跑到了门口,抓住了她的胳膊:“小姐,他们要将老爷推这去做什么电击,我不敢答应,说要等你来。”   方琮珠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来又有什么用?我也不懂医学啊,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要相信科学。”   “科学是谁?”翡翠眨巴眨巴眼睛:“他和观音菩萨一样厉害吗?”   本来沉重的心情,被翡翠这一闹,忽然又轻松起来,方琮珠走到了病床边,看了看沉睡着的方正成:“唉,还是得要从家里派个贴心的人过来照看父亲才行。”   虽然方正成沉睡着,可是打了营养针,总会免不得有排泄物,而且也不能总让他在床上躺着,得要时不时洗澡换衣裳,翡翠一个大姑娘,实在不方便。   要么从苏州那边派个男仆专门来照看他,要么就到广慈医院请个护工——这年头,还不知道有没有护工这一说呢。   “琮珠,我到家里派个男仆过来?”   孟敬儒也觉得翡翠照顾有些不方便,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总不能让她给方正成擦身子吧?   “不用了,这些天我来照顾罢。”林思虞赶紧表态:“方伯父生病了,自然得我来照顾他,这是我应该做的。”   女婿半个儿,他曾是方正成的女婿,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Miss Fang, I have waited for you since 8 o’clock!”   身后传来史密斯大夫的声音,方琮珠回身看过去,就见这个高大的外国人带了一群小巧的中国护士走了进来。   史密斯大夫一进来就告状。   他很生气翡翠拦着他,不让他将方正成推去诊疗室做电击。   翡翠听不懂洋文,只是两只手抓住病床,不让他们动方正成,派了个护士跟她去说是做什么,她也只是口口声声的说要等小姐过医院来才能决定。   方琮珠只能陪着笑脸:“She really can’t decide which treatment should be taken, because she is just a maid.”   听方琮珠说翡翠只是一个侍女,史密斯大夫这才脸色稍微随和些:“Oh, isn’t she your sister”   “No.”方琮珠帮翡翠道歉:“I’m so sorry……”   “It doesn’t matter, my girl!”史密斯大夫笑了起来:“Let me give your father an examination first!”   “Thank you very much!”   方琮珠让出了病床那边的位置,退到了一旁。   林思虞与孟敬儒都是努力的在听史密斯大夫说的话,断断续续的能听明白他的一些意思,可有些却还是不怎么理解,看到方琮珠竟然与他交流自如,两个人都佩服方琮珠的聪明。   她才到上海学了这么一会儿英语,现在就能用一些基础的英语进行对话了。   孟敬儒跟着姑姑去伦敦的时候,身边的人大部分说英文,他也就能偶尔听懂那么几句,姑姑鼓励他开口说,他略微说了两句简单的英语,就再也开不了口——不是不会说,他总觉得自己说的英语与外国人的相差太远,有些格格不入,生怕别人听不懂或者是会理解错误,现在见着方琮珠竟然说得这样自然大方,不免心里头有几分敬佩。   而对于林思虞来说,他也能说些简单的英文,可找到外国人练习的机会少,渐渐的,英文只印在他脑子里,很难从舌尖流出来,像方琮珠这样神态自若的与史密斯大夫对话,他自问自己做不到。   “琮珠,你真是厉害!”   林思虞忍不住赞了方琮珠一句。   翡翠很得意:“我们家小姐每日里在家里练习这些洋文,还揪着我学,我可学不来,不学不学,有小姐会说就够了。”   “琮珠,你若是去香港去西洋那些国家,英国很快就能适应,毕竟你敢开口说洋文。”孟敬儒叹了一口气:“我去年到香港,后来又跟着我姑姑去英国,从头至尾就没说上几句洋文。”   “没机会?身边全是中国人?”方琮珠有些好奇。   “不,是我胆小,不敢说,总觉得自己说出来人家会听不懂,有些不好意思。”   “真不敢相信,孟大哥你也有胆小的时候。”   中国人一直崇尚完美主义,当他们觉得自己不够完美的时候,就没有胆量勇敢展现自我,就连孟敬儒这样优秀的商业人才,竟然也会不自信。   “孟大哥,英文就是要多说,不管别人能不能听懂,按着自己的想法,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就行了。”方琮珠面授机宜:“我就是这样啦,只要不怕lose face,豁出去说呗,慢慢的就能说流利了。”   林思虞在一旁点头:“琮珠,你说得对,我等会就跟这位史密斯大夫聊聊。”   史密斯大夫听到有人喊他名字,转过头来看向林思虞:“Any questions”   林思虞猝不及防,看到史密斯大夫望着他,结结巴巴道:“No、no question!”   看着他那傻乎乎的样儿,方琮珠忽然想笑,因为方正成生病压在心头的郁闷稍微缓解了一些。   史密斯大夫冲着林思虞友善的笑了笑,转头继续给方正成检查身体。   “琮珠,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伯父的。”   林思虞坐在病床一侧,看着紧闭双眼的方正成,心里也替方琮珠难过,她父亲也不过四十多岁,正当盛年,怎么就忽然成了这个模样了呢?   “谢谢你,林先生。”   方琮珠由衷的感谢了他。   第二日方琮亭带着方夫人与方琮桢从苏州乡下赶到了上海,听说方正成一直昏迷不醒,方夫人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琮珠,怎么办?你父亲什么时候能醒啊?”   家里可不能没有主心骨,方夫人看到病床上的方正成,心里慌慌的一团。   “母亲,这件事情,谁也说不定,医学上记载的这种情况,有些只得十天半个月就醒了,而有些人……”方琮珠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可能要好几年甚至十几年。”   “这……”方夫人手脚冰凉:“要这么久?”   “父亲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我们谁也不知道。”方琮珠叹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或许哪一日,就忽然睁开了眼睛。   方夫人跌坐到了床上,怔怔的看着方正成,抖抖索索伸出手去:“正成,是我啊,我是敏莘,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病床上的方正成很安静的躺着,好像只是睡着了,呼吸很均匀,不急骤也不缓慢。   “正成,正成!”   方夫人扑倒在方正成身上,抱着他痛哭起来:“正成啊,你听不到我在喊你吗?你快些醒来啊,快些醒来!”   悲凉的哭声在病房里呜呜咽咽的响起,哭得让人心碎,病床里的人都默默的低下了头。   相濡以沫二十多年,忽然间一个就躺倒在床上,没有回应,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与她亲热的说话——不管是商量家里的事情还是工厂里的事,那种喁喁私语已经再也听不到了,就连他的一个笑容都变得那样珍稀,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到。   “母亲……”方琮珠走上前一步,按住方夫人的肩膀:“只要我们不放弃,一起努力,父亲一定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方夫人抬起头,含着泪水可怜兮兮的问:“会吗?会有那么一天吗?”   “肯定会有的!”方琮珠坚定的点了点头。   方琮桢也蹿了过来,挤在方夫人身边:“父亲,你快些醒来,我一定不再淘气了,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听母亲大哥和阿姐的话,真的,再也不淘气了!”   小猴儿这时候就像忽然长大了一般,变成了小大人,神情严肃。   “琮桢,你很乖。”方琮珠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转眼看了看方琮亭:“大哥,苏州警察署那边有什么结论没有?”   方琮亭坐在病床边,一双手平摊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憔悴不堪的样子。   “暂时还没有,那几个工人家里不肯让我们做尸检,说不允许惊动死者,警察去厂房那边查看现场,说全部被我们破坏了,查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现在警察署只说让我们等结果,这几日里他们出动警员和探长走访一下四周,看看通过明察暗访能不能能得些线索。”   方琮珠怔了怔,想起自己和方琮亭回到苏州的时候,厂房那边正在进行打扫,那些散乱的东西都被码放得整整齐齐。   没有保护现场!   她有些懊悔,当时自己制止他们打扫厂房就好了,或许还能留下一丝线索。   以民国时期这样低下的侦查手段,只怕这又会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那……几个工人的赔偿呢?”   方琮亭皱了皱眉:“那倒没多少钱,两百大洋一家,三家都感激得很,本来想多拿点,可是厂里管钱的老董说,不能给多的,人家给一百大洋一家都是客气的了,若是给得多,指不定他们想着还可以过来打主意。”   方琮珠又一阵默然,这时代的平民百姓,命真是不值钱。   方正成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方夫人哭了一会儿只能坐直了身子,抽泣着用手绢擦着眼睛。   “母亲,父亲现在是这个情况,不如你与琮桢都搬到上海来住着,老家那边留着人在打理着就行。”方琮珠与方夫人商量着以后的事情安排:“医院里留两个得力的家仆来照看着,这间病房我已经包下,还空着两张病床刚刚好可以给他们歇息。”   方夫人眼泪汪汪道:“还是我来照顾他罢。”   “母亲,白天可以让老金送你来医院,晚上有靠得住的人守着,你就没必要过来了。”方琮珠劝着她:“你的身子也不是很好,怎么能熬夜?”方琮珠劝着她:“江湾那房子有三层楼,空了不少房间呢,够得人住。”   方夫人想了想,如梦初醒一般:“那这两日是谁在照顾你父亲?你和翡翠么?”   方琮珠点了点头:“嗯,还有林思虞也在,要搬动父亲的身体,都是他和翡翠一块儿动手,要不是我和翡翠搬不动。”   “林思虞?”方夫人看了看四周:“他人呢?”   “现在回去上课了,等会下午上完课过来接手,晚上全是他守着。”   方夫人感动得眼眶都红了:“这孩子……挺实诚的。”   她抬头看了方琮珠一眼:“你与他……”   方琮珠有些不自在:“母亲,这事儿再说罢,现在家里这么个乱七八糟的样子,谁还有心情想那些事情?”   “可不是?”方琮亭忽然想起与莫先生的交易来:“琮珠,最后赔付了多少?”   “八千块。”   方琮珠有些疲乏:“大哥,以后签合同可不能再这样随意的签了,你这条款也太松了,若不是孟敬儒帮着我说话,那个姓莫的一直坚持要我们家赔两万块。”   “他竟然这样黑心!”   方琮亭气得几乎要跳起来:“我与他打交道的时候,见他一脸的笑,人挺和气,没想到他竟是个这样的人!不行,我得找他去问问清楚,到底是为什么问我们赔付这么多钱!”   “大哥,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下次得长个心眼儿!”方琮珠拦住了他:“人家这会子说不定已经出洋了,还留在上海么?”   “哼!”方琮亭气得牙痒痒的:“给他又弄去了八千块!”   “大哥,现在咱们家得好好规划一下了,三个店铺的账面上有多少钱,家里还有多少余钱,先汇个总账,然后再来筹划着以后的吃穿用度该怎么办。毕竟有这么多要用钱的地方,不可能像以前一般,大手大脚散漫着花了。”   方琮珠已经暗暗的算了一下目前需要支出的大笔费用。   方正成的治疗费肯定是个大头,三家店的租金和掌柜伙计的工钱也需要一大笔开支,方氏织造的厂房已经被烧毁了,很多机器也被毁掉,一切都要重新添置。   买机器,修缮房屋这些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更重要的是,机器若是从国外运回来的,起码四五个月停产,方氏织造在上海的铺面肯定接不上货源,目前面临两条路:一条是去进别人家的货物来卖,另外就是关门歇业几个月,等着方氏织造的新货上市再说。   别人家的货物与方氏织造大有区别,而且同行竞争激烈,人家也不见得会在方氏落魄的时候把自己的货卖出来帮助方氏度过难关,方琮珠估计,这种可能性很少。然而关门几个月,又会让方氏织造的声誉受损,重新开业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困难。   停业几个月,上海这边的铺面租金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可是不开这铺面又不行,万一停租了,想要再租又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情。   唉,金钱不是万能,离开金钱万万不能,这么一想,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方琮珠不免忐忑了起来,也不知道现在究竟还有多少家当,能不能应付得了这一段时间的短缺——万一实在不够花销,她只能把自己的嫁妆拿出来帮着家里了。   听到方琮珠提到钱,方琮亭有些苦恼,他抓了抓头发:“好,我们明日去盘底。”   “还有一件事情。”方琮珠闭了闭眼,就想到那日看到织造厂里的惨状:“如果是有人故意做的手脚,此人必定盯上了我们方家,实在是心狠手辣,这说明暗地里躲着一个人,随时都有可能对咱们动手。”   难道又是刘夫人做下的手脚?   她要针对的是自己,并不是方家。将方氏织造厂给烧了,与自己没有什么联系,若是孟敬儒坚持要娶自己,有没有方氏织造,对刘美欣构不成威胁。她要是想一劳永逸,还不如直接派人半路拦劫,这边逼着孟敬儒表态,只要他娶刘美欣,就放过自己。   刘夫人的可能性不会是很大,她真的犯不着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方琮亭听着她这般说,也有些忧心忡忡:“究竟是谁?会不会是刘家?”   方琮珠看着他:“我也不知道,只不过,这些人做手脚,总会有个企图会要露面,咱们且等着看看,他们究竟什么时候会从暗处走出来?”   方夫人听着儿子和女儿的议论,脸色有些发白:“有人盯上了我们家?”   “也只是推测。”方琮珠赶紧安慰她:“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一家人在病房里呆了一段时间,没多久林思虞就过来了。   方夫人现在看林思虞,越看越满意。   “思虞啊,你课程紧,就不用来得这样勤密了,我们家的人都在,你可以休息啦。”   “放伯母,没事的,伯父病重,我帮忙是应该的。”林思虞放下东西,轻车熟路的从病床底下拿出了脸盆洗脸帕子,端着东西就朝病房外头去了。   “多勤快。”方夫人脸上浮现出了笑容:“思虞是个不错的孩子。”   方琮亭点了点头:“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了,一直就觉得他挺不错的。”   林思虞在医院的开水房那边打了热水,端着盆子回来,给方正成擦了下脸、脖子和手:“现儿天气还不热,要是气温高,得每天洗澡,没得个有力气的男人怎么成?方伯母,晚上还是我来守夜罢,你和琮珠回去歇息。”   现在他喊出“琮珠”两个字,已经毫不费力。   方夫人叹了一口气:“唉,难为你了。”   “思虞,你回去罢,现在我回来了,当然是由我这个做儿子的守着。”方琮亭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怎么能耽误林思虞呢?他除了上课,还有《申报》那边要写稿,事情多得很呢。   “还有我呢。”方琮桢跳了起来:“我也是儿子,我也要守着父亲!”   方夫人挺感动的,琮桢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说话也不再是一团孩子气。   “琮桢,你年纪太小了,就让大哥在这里守着罢。”方琮珠冲着林思虞摆了摆手:“林先生,你事情多,就别在医院带着了。明日我白天和大哥回苏州那边打点一下,带几个靠得住的下人过来,医院这边就不用担心了。”   林思虞有些失望,方琮珠还是喊他林先生,而且也拒绝了他的帮助。   “那……好吧。”他看了方正成一眼:“以后用得上我帮忙的,务必来告诉我一声。”   “谢谢你,林先生。”方琮珠看着林思虞有些失望的神色,心中一时间也有些于心不忍:“现在也到了要吃晚饭的时候,吃过饭再一起回去罢?”   得了这句话,林思虞忽然间又开心了起来。   一喜一忧,全在她说话之间,或许他对她,真是有一种深深的爱恋。   与方家人在广慈医院的食堂一起吃过晚饭,方琮亭留了下来,林思虞先送了方家人回了江湾别墅,方夫人邀请他进去坐坐,他想到还有一篇稿件没有写完,狠狠心拒绝了。   虽然他巴不得多在方琮珠身边呆着,可这两日一直在医院里忙活,手头的事情没做完,专栏的文章明日一定要交,他不得不去赶工。   “我还有专栏没写完。”林思虞觉得很歉意,一双眼睛望着方琮珠,舍不得走,可又不得不走。   “工作更重要。”方琮珠冲着他鼓励的笑:“林先生,请保持对于文字的热情,以后你会成为知名记者,知名的专栏作家。”   “但愿有那么一日。”林思虞笑了起来,心里头很舒坦。   琮珠的笑容真美,有了她的鼓励,好像做事情都有劲多了。   走在路上,早春二月的夜风吹在脸上,有些凉,可林思虞的心却热乎乎的。   好像方夫人对他没有以前那样冷淡,琮珠对他也多了几分热情——除了对他的称呼。   什么时候,她可以亲热的喊他思虞? 第51章 兄妹俩商议前途   复旦的校门口有两团黯淡的光影, 路灯高高的挑着,似乎没精打采的眨着眼睛。   门口有学生出出进进——此时才九点多,不算太晚, 但是那些租住在附近的学生已经陆陆续续从学校里走了出来, 开始朝自己的出租屋走了过去。   林思虞跨过校门朝前边走了过去, 林荫小径上,偶尔遇着一两个熟悉的面孔,相互笑着点头,相互打招呼。   经过荷塘,小木桥下来就是通往宿舍的路, 他才走两步, 忽然间停住了脚。   林思虞看到从他宿舍那边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他很熟悉, 这就是他爹林书明。   每次林书明出现在眼前, 都没有什么好事情,跟他吹嘘自己最近的生活还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伸手要钱。   林思虞厌恶的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他爹林书明这次来又有什么目的。   “你可总算回来了!”   林书明走到了他面前, 满满的都是酒精味道。   “父亲, 有什么事情吗?”林思虞压制着心里的厌恶,看着眼前这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   “有事, 没事就不会来找你了!”林书明打了个酒嗝, 眼睛斜瞟着林思虞:“给我一点儿钱,不用多了一百大洋,能租个公寓就行了。”   “父亲, 你们市政府不是配备了给科员住的房间吗?母亲又没来上海,怎么要到外边去租公寓?”   果然又是要钱,林思虞实在觉得气愤不已。   “你母亲不来,我就不能住公寓了?我总得要有个贴身伺候的人吧?哪能孤家寡人过日子?”林书明冲着林思虞嘿嘿的笑:“你是男人,也懂的。”   “我不懂!”林思虞气得捏紧了拳头,朝着林书明咆哮起来:“你那时候就对母亲不忠,在北京那阵子,你养了好几个姨太太,把母亲丢到家里不管不顾,现在你又准备做这样的事情?别说是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会给你!”   “少说废话!”林书明横蛮的抬起头:“你是我儿子,就得听我的话!”   “你说得对的,我会听,”林思虞鼓起一双眼睛瞪着他:“你想要我助纣为虐来伤害母亲,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助纣为虐?小兔崽子!”林书明扬起手想要来打林思虞,却被他抓住了一只手:“父亲,你自己每个月的薪俸怎么折腾,那是你的事情。你本性丑恶没法儿改,一定要不忠于母亲,我这个做儿子劝告也没有用处,那我也就不多说,只盼着你自己好自为之。至于金钱方面的事情,你既然有那个能力养姨太太,那就不用再来开口问我要钱,我是绝不会拿钱给你去养姨太太的。”   林书明挣扎了两下,可却没有办法能从林思虞的手中挣脱出来,只能鼓着眼睛瞪着他:“儿子打老子,你真是做得出来!”   “我打了你吗?是你想打我,我只是拦着你动手而已。”   林思虞将林书明朝荷塘那边拖:“父亲,你喝多了酒,回去拿点冷水洗个脸,就会清醒了。”   “儿子打老子啦……”   林书明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大声嚎叫着,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林学长,这是……”   有个相识的国文系大二学生跑了过来,想要上来帮忙,可又不知道该帮谁,说出了半句话来,却接不下去。   “我是他爹,儿子打老子,无法无天了!”林书明趁机叫喊起来:“当爹的穷得都要没钱吃饭了,他还舍不得拿钱出来,还要把我赶走,你们看看这样的儿子有啥用?”   虽然路过的人不多,可见着这边的拉拉扯扯,还是有些人围拢来看热闹,那个大二学生听着林书明控诉,有些同情,小心翼翼的向林思虞嘀咕了一句:“林学长,百事孝为先,我们能帮衬父母的就当然要帮衬些……”   “看,这才是懂道理的孩子!”林书明嚎叫起来:“我养了个什么孽障啊,这样对待他老子!”   他的嚎叫一声高过一声,很是刺耳,林思虞心里郁闷,大吼了一声:“林书明,你够了!”   林书明被林思虞这一声吼叫吓得抖了抖,登时不敢开口说话。   “你养了我什么?最多也就是把我带去北京那几年,我吃了你的住了你的,可这也不是成为我出钱给你养姨太太的理由!要是我出了这笔钱,那我就是对不住我的母亲,这是大大的不孝!”   周围的学生们听到“养姨太太”几个字,非常惊讶,大家都鄙夷的朝林书明看了过来。   大学校园里的学生,思想非常单纯,即使是有些人家本来就有姨太太的,也对这种事情很是不屑,听说林书明竟然问儿子要钱养姨太太,大家的观点瞬间就发生了变化。   “问儿子要钱养姨太太,咋这样不要脸呢。”   “可不是,这人真是差劲,林学长可真是受累了。”   “有本事就自己去养,找儿子拿钱,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爹!”   众人议论纷纷,林书明听了很是生气,心里头一股怒火抑制不住的朝脑顶蹿:“小兔崽子,你在说啥呐!”   林思虞也不和他多说,直接撒手,林书明失去了重心,猛的摔倒在路上。   “若是可以,我真不想认你做爹。”林思虞恨恨的看着坐在地上揉腿的林书明,气冲冲的:“你要是养姨太太,不如直接跟我母亲分开,以后我接了她来养老,你就请你那些年轻的姨太太照顾着便好了。”   林书明坐在地上,看着林思虞转身朝宿舍那边走,喊住了他:“小兔崽子,我还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林思虞没有回头:“你说,我听着。”   “你爹我要升职了,副局长,下周就能宣布调令。”   “你送出的那些钱还是没白费,恭喜你。”   当科员才小半年光景,就爬到了副局长的位置,看起来原来送出去的钱还是有回报的,又或许……林思虞心里头有些不舒坦,又或许他爹投靠了外国人,找了个靠山,要不是上海市政府里升职这么快,真的有些不可能。   “你得给我发篇稿件,再给我吹吹。”   林思虞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申报》主编,再说你有什么好吹的?难道让我赞扬你养姨太太养得好?不顾家只知道自己享乐做得好?”   “你……”林书明气得脸红脖子粗。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吗?”林思虞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以后没事别来学校找我,我真不想让大家知道你是我爹。”   “小兔崽子,反了你!”林书明冲着林思虞的后背高声咒骂起来:“你总有一天会来求我帮忙的,我就不相信没那么一天!”   “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   林思虞停下脚步,想了想:“就算万一有那么一天,给你塞点钱,你肯定还是会答应的,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他实在太悲哀了,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父亲贪婪好色不顾家,母亲愚昧无知小气刻薄。   但是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与母亲会更亲近一些。   过年的时候,林夫人曾与林思虞又一次提起他的婚事,免不得说到方琮珠。   林夫人开始是咬牙切齿的说方琮珠诸多不是,然而林思虞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琮珠很好,她全是被你们逼出来的。”   听了这句话,林夫人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会是我们逼出来的?不是她自己吵着要离婚?”   “若家里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港湾,她还会想走吗?你们眼里就只有她的钱财,如此苛待她,我又没能给她温暖,她不走,还呆在这里受咱们家欺负吗?”林思虞说起这事情来特别懊恼:“我真希望时间能重新来过,回到我和她成亲的时候,我会细心体贴关照她,会带她去上海,而不是留在苏州任你们盘剥。”   被林思虞这么一说,林夫人渐渐的低下了头。   “媳妇不就该听婆婆的话,就该为夫家打算,她的钱就是我们林家的钱……”   虽然口里还是这样说,可已经没了底气,声音很小。   “母亲,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就算她和我成亲了,她也是有着独立人格的人,她不属于我不属于任何人,她就是她。”   林思虞叹了一口气:“我和您说这些话已经没用了,她已经和我离婚了。”   听他说得惆怅,林夫人有些吃惊:“思虞,莫非你还想着她?”   “想着她又有什么用?咱们家这种地方,她还会想再来受一次罪吗?”林思虞摇了摇头:“除非我们家再不会掣肘,她能得到她想要的自由。”   林夫人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的坐在那里,好像在思考着林思虞的话。   林思虞不知道他的母亲是否听得进去自己的这番说辞,他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若是方琮珠愿意嫁他,他就愿意为了她抛弃自己的家庭。   他会与她在上海建立小家庭,不与父母同住,免得她再受以前受过的气。   即算过年的时候,琮珠不想跟着他回家,他也不会勉强。   毕竟他的家里根本就找不到温暖,还不如让琮珠陪她的父母亲一起更开心快乐。   接下来的几日,方琮亭兄妹十分忙碌。   首先将上海这边三个店铺的掌柜找到了江湾别墅这边,让他们带着账簿过来,将账目汇总了一下,目前账面上一共可支配的数额三家店一共才一千多块。   主要是前几天才赔了莫先生八千多,大洋,现在店面里可以挪用的账目已经不多,再盘点了下库存,粗略估算了一下,最多能支撑两个月。   三个掌柜都已经知道了方氏织造的火灾,都忧心忡忡,不知道前途会是如何。   “不管怎么样,我们方氏织造不能倒。”   方琮珠掷地有声:“大家都是店里的老员工了,我们不会抛弃大家的。”   方氏织造虽说规模不大,可工厂里有一百多工人,三家店也有将近三十店伙计和掌柜,这么算起来,有两百个家庭全靠着方家吃饭。   听了方琮珠这句话,三个掌柜这才放心了些:“方大小姐真是大仁大义。”   “我们这段时间里抓紧去订购机器回苏州,重新把方氏织造给建起来,这期间可能要差不多至少四五个月的时间,我想与大家说明白,买完最后的货,或许要关门两三个月,你们要是能等,那就等着方氏重新开业,要是不能等,可以去找下家,我们不会埋怨你们的。”   方琮珠看了一眼三个掌柜:“还请掌柜帮我们兄妹转达一下这个意思,若是愿意等着方氏织造重新开业的,我工钱照给,若是不愿意,我不强留,第一日关门,你们第二日去了别家,这是你们的选择,我不会埋怨你们的。”   听得方琮珠这般说,方琮亭吃了一惊,没想到妹妹竟然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来,这也太宽厚了罢?   三个掌柜也很吃惊:“方大小姐,这……”   “大家都是为方氏做事的老人了,我们兄妹自然要记得大家的情分,若是愿意留的,当然要有所表示,否则这两三个月里,你们如何照顾家中老小?”   “方大小姐,您这也太仁义了。”三个掌柜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有一个姓石的掌柜更是感激涕零:“以前方先生才开始在上海办方氏织造的时候,我就跟着他干啦,那时候大家挣的钱都很少,方先生逢年过节就会给我们双倍的节礼,大家都好开心的。唉,现在方先生遭了这般变故,真希望他快些好起来。”   “都是有你们这些忠心的人,方氏织造才会如此兴盛发达。”方琮珠冲着石掌柜笑了笑:“还请三位帮我们兄妹与伙计们说说,若是有愿意留下来的在你们这里写个名字,也让我们好心中有个底儿。”   “好,我们自然会去说的。”   三个掌柜捧着账目簿子,各自回商铺。   “琮珠,怎么你许了这样一个诺呢?”方琮亭有些不解:“这停了铺面两三个月,还要发工钱……”   “大哥,你不是最体恤穷人的吗?咱们店铺关门,他们就得去别的地方寻事情做,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找到事情自然是好,可若是找不到,你就忍心看着他们一家老小忍饥挨饿?况且我看了下这三家铺面里的掌柜伙计,不少人在咱们家店里做满了五年,也算得上老员工了,他们要是诚心诚意想留下来继续做,咱们总得要给点补偿罢?”   方琮亭想了想,点点头:“没错,琮珠你考虑得很周到,每个伙计一个月也不过十四五块大洋的工钱,三家店发三个月的工钱也才一千五,能买到他们诚心诚意做事,那也还是很合算的。”   方琮珠皱了皱眉:“其实一千五也不少了,咱们家现在要用的钱还多着呢。”   重新修缮方氏织造的厂房,过年工人们加班加点的工钱,还得出资购置新的机器设备,还有方正成的医疗费用等等,这些事情都得花钱,她还不知道家里还有多少余钱,若是不够还得请示方夫人卖块地才行。   方琮亭皱了皱眉,坐在沙发上,一脸愤懑的模样。   “大哥,怎么了?”   见着方琮亭那神色,方琮珠莫名有些担忧:“你在想什么?”   “琮珠,你还想重新开织造厂?”方琮亭盯住她:“你确信我们的织造厂重新办起来以后不会又被人暗算?”   “大哥,你的意思是不办织造厂了?那可是咱们方家的产业,高祖父、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历经四代才将一个家庭小作坊办成一个初具规模的织造厂,咱们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倒在咱们手里吗?”   “可是,一直有人在暗算我们,然而警察局却找不出真凶!”   方琮亭气愤的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一地阳光,恨恨道:“这个世界,一片黑暗!”   “大哥,我们要摸索着找出路啊。”方琮珠有些担忧的看着方琮亭,这是一个热血愤青,最近一段时间,过年加上家里频频出事,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去管青年剧社的事情,不知道他闲下来会不会又重新融入到剧社里去。   方琮珠赶紧跟着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了方琮亭的胳膊:“大哥,不管怎么样,我们要再试一试,世事我曾抗争,成败不必在我,尽力而为才能得个心安,是不是?”   方琮亭转过头来看了看她,脸上有些无奈:“好吧,咱们再试一试。”   第二日,方琮珠复课,班上的同学见她回来,好一阵热烈的掌声。   全班只有她一个女生,坐在一群男生之间,大家都忍不住要偷偷看她,特别是在班集体活动的时候,男生们更是众星捧月一般,方琮珠没来上课这几日,全班的男生心里头都特别失落。   “方同学,你终于回来啦!”   班上的男生一致欢呼起来,方琮珠才落座,就有人捧着笔记凑了过来:“方同学,这几日的笔记我都给你抄好了。”   方琮珠冲着他笑了笑:“谢谢你。”   那男生开心得脸都红了一大片,激动得不知道怎么才好,旁边一个男生手里拿着的笔记本还没送出,很嫉妒的看了那个人一眼,这也手脚太快了,简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方琮珠在班上的位置一直是教室的最中间,可是男生们的位置不停的换。   班上二十多个男生,安排了个轮值表,方琮珠前后左右四个位置,大家按着学号轮着过来,非常公平。方琮珠请假的这几天里,有一批男生错过了与班花相邻的机会,一个个扼腕不已。   “季正清同学!”   方琮珠左顾右盼,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那位叫季正清的男生激动得脸上的小痘痘都亮了起来,他赶忙走到了方琮珠身边:“方同学,有什么事情吗?”   “你父亲好像是我们学校船舶制造系的教授?”   季正清点了点头:“是啊,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请教他一些关于机械方面的问题,不知道你能不能带我去拜访一下他?”   “可以,完全可以!”   季正清开心得笑出了声,能有与班花同行的机会,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   上午的课程结束以后,方琮珠便在季正清的带领下去了他家。   季家住在复旦的家属院子那边,每人有一套单门独户的小院子,虽然里边的面积不大,可在上海已经算是条件不错了。   季教授和夫人见儿子忽然带了个美貌的年轻姑娘回来,不由得大吃一惊,两人都以为是季正清找到女朋友回来给他们相看。   “季教授,季夫人。”   方琮珠落落大方的行了一个礼,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就如一朵花儿。   季夫人答应了一声,赶紧去沏茶,口里头埋怨:“正清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早说会有客人过来。”   “母亲,方同学是我们班的,她是过来拜会父亲的。”   季夫人愣了愣,拿着茶盏的手免不得抖了一下。   这么好看的姑娘,不是正清的女朋友?   “季夫人,我和季正清是同班同学,今天有一些机械方面的事情请教季教授的。”方琮珠冲着季教授笑得甜甜的:“我知道季教授您是船舶制造方面的专家,就想冒昧的来问一些关于机械方面的问题。”   季教授颇为惊奇,女生对机械感兴趣的很少,不知道这位方同学准备问什么。   “方同学,你只管问便是。”   “季教授,我们中国目前没有大型的机械制造厂罢?”   要想购买新的纺织机,方琮珠必须要摸清楚有哪些厂家,而她与方琮亭对于机械这方面一无所知,只好瞎猫撞死老鼠,逮着稍微挨点边的人来问了。   “大型机器制造厂?你是想问什么方面的?若是像轮船什么的,我们国家的江南造船厂还是能承载一定的大型船只的工程。”   “啊,不是,没有那么高档,我只是想问民用的那种机器,比如说纺织用的机器。”   “纺织用的机器?”季教授皱了皱眉:“中国自己倒也有民用小机器的厂,但是生产出来的都是那种家庭型的小机械,不会有那种大型工厂的织机,若是大型织机,只怕国内很少有,即便有也不会质量特别好。”   方琮珠点了点头:“跟我想的差不多,看起来只能买进口的了。”   进口的机械,方琮珠觉得首选应该是德国,德国人对于机械制造的精细程度是世界上最执着的,相比于日货或者是英国的机械,她更信得过德国货。   与季教授交流了一下德国日本英国几个国家产的机械,果然,季教授极力推荐德国生产的机械:“德国人生产的东西特别好,你可以毫不犹豫买德国品牌。”   “季教授,我若是想要向德国订购机械,有什么途径能联系上呢?”   方琮珠对于现在的对外贸易,完全一无所知,上辈子有电子邮件,通过因特网,很容易将自己的需求告知国外的公司,只要知道电子邮件地址,不管在哪个角落,他们都能相互交流。   而这个时代并没有这样先进的科技,她现在是摸着石头过河,只能尽可能的找一些够得着的途径去寻找合适的卖家。   “你可以找洋行,托洋行里的人给你打听国外这种机械的行情,若是你看上了某个国家的品牌,可以通过洋行帮你买回来,但是洋行会抽很重的佣金,除了关税之外,你还得要给他们三成佣金,比方说,你这机器一套十万块,洋行要三万佣金,当然,这佣金里也包括了运费,可是这运费的比例不会超过一成。”   方琮珠目瞪口呆,这也太贵了些!   价值十万的机器,关税可能要到两三万,再加三万佣金,这就去了十六万,更别说洋行的报价有可能本身就虚高。   “季教授,还有没有别的方法,更便宜一点点?”方琮珠咬了咬嘴唇:“我们家最近有些困难,能省一点是一点。”   “你们家怎么了?”季教授看了她一眼:“你们家是开工厂的吗?”   “是,方氏织造就是我们家的产业。”   “方氏织造啊?”季夫人捧着茶过来放到方琮珠手里:“我买过你们家的衣料,质量好,图案特别好看!”   “呀,下次季夫人要是想买衣料一定要告诉我,我让掌柜给您优惠!”方琮珠笑着看了季夫人一眼:“您啊,皮肤这么白生得这样美,什么颜色的衣裳穿了都好看!”   被方琮珠夸得心里甜丝丝的,季夫人看着她眯眯的笑,心里头暗道,这个姑娘真是又漂亮又聪明,也不知道找了男朋友没有,若是没有,得让正清加把劲去追求她。   “你们方氏织造是要扩大产业,所以要添置机器吗?”季夫人说得兴致勃勃:“是该要扩大生产才行,你们家的货那样好,大家都爱买呢。”   方琮珠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凄凉的神色:“季夫人,唉,我们家最近有些流年不利,工厂着火,机械尽毁,本来接了一单要出口西洋的货物,悉数被烧毁,我父亲因为救火导致脑部受损,至今还未醒来。我们家实在没有人能出来撑门面,我也只能四处奔走,想为大哥减轻一点压力。”   “啊?”季夫人吃了一惊:“你们家竟然遭了这般变故?真是可怜哟。”   她又看了看方琮珠,只觉这个娇小的姑娘真是意志坚强,一般的小姑娘遇到这样的变故,大部分都只知道哭哭啼啼,哪里能有方同学这样站出来撑起这个家的。   “季教授,我们家现在情况实在不妙,走洋行进口西洋的机械,可能付不出那么多佣金,我想找您帮帮忙,您肯定有不少同学是机械方面的专家,若是有国外的,能不能介绍一个给我,我与他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帮忙买一套好的纺织机器回来,我虽然给不起洋行的佣金,可多多少少会有些表示,不会让他白白浪费时间帮忙的。”   方琮珠期盼的看着季教授,那目光里带着一丝哀怜。   “父亲,你帮帮方同学吧!”   在一边听了半天的季正清忍不住开口,方同学真是可怜,难怪这些天请了假,原来是家里忽遭变故。   “宗华,你不是有个同学在德国那边吗?他不就是专门销售那些大型机械的?你让他给方同学找找,有没有合适的纺织机器嘛。”   季夫人的思维敏捷,马上就帮季教授想起一个合适的人来:“你们不是有来往的,跟他说说,让他帮帮忙。”   季教授点了点头:“行,我先写信给他,说一下这事情……”   方琮珠有些着急,这信件来来往往,从德国到中国,只怕一两个月还收不到回音呢:“季教授,他那边有电话吗?若是有电话号码,可以到我们家去打个电话。”   这时候的越洋电话费用肯定很贵,方琮珠不敢贸然开口让季教授自掏腰包打这个昂贵的电话。   季教授想了想:“他那边有倒是有电话,只不过也不用那样麻烦,等会我去邮局那边发封电报给他罢,复旦外边的邮局就能发这种越洋电报的。”   “真的吗?”方琮珠很开心:“那就太谢谢您了。”   “别客气。”季教授看了她一眼,满满都是赞许的神色:“我早就听说数学系招了个女生,正清夸过你好几次,说你每次考试几乎都能拿满分,我还在想就究竟是什么人能这样优秀,今日总算是看到了。”   方琮珠有些不好意思:“那是季同学谬赞了。”   “你后日放学过来一趟,我告诉你他的答复。”   得了季教授的允诺,方琮珠心里稍微轻松了些,笑着和季夫人季正清道别:“季夫人,季同学,谢谢你们,改日我再来拜访。”   季夫人推了推季正清:“去送送方同学。”   这傻小子,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不知道去追一追呢,至少也要试探试探嘛。   季正清跟弹簧一样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方同学,我送你。”   说话间脸又红了。   方琮珠婉拒:“不用送了,你们快吃饭罢。”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冒出了白色炊烟,正是要吃午饭这个点。   季正清还是很坚持的将方琮珠送了出去:“我送你到马路上,免得你不知道走。”   方琮珠笑了笑:“不必啦,我又不是不识路。”   两个人站在小巷那边说着话的时候,一个穿着浅绿色外套的年轻姑娘从巷口那边走了过来,见着方琮珠站在那里,她的眉毛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就从季正清身边擦过。   “菀言!”季正清喊了她一句:“你才回来?”   “是啊,我刚刚去买了点东西。”唐菀言抱着一本书站在那里,回头看了看季正清:“你可真是了不得啊,找到了这么好看的女朋友。”   季正清脸红得厉害:“不是,方同学是我的同班同学。”   唐菀言笑了笑:“你撒谎就脸红!”   她狠狠的盯了方琮珠一眼,转身朝家属区那边走了过去。   早些日子,她母亲还在嘀咕,旁边季教授的儿子季正清,年龄与唐菀言差不多,要是两家能结成亲家那该多好,彼此知根知底,相互间很熟悉,季正清除了脸上有几颗小痘痘之外就找不出别的缺点来。   人品好,又特别聪明勤快。   “菀言,这脸上的痘子总会消掉的,你爹年轻的时候也有。”   唐夫人害怕唐菀言不乐意,苦口婆心的劝她。   唐菀言一边走,一边心中不痛快。   本来她并不是那么喜欢季正清,可是见着方琮珠与他站在一处,心中就说不出的来了火气。   好像自己喜欢的人,都会被方琮珠抢了过去。   她推开门走进了院子,唐夫人刚刚将最后一道菜做好,见着唐菀言进来,笑眯眯的招呼她:“菀言回来得刚刚好,去洗把手,吃饭。”   唐菀言洗手以后坐到了餐桌旁边,冷冷一笑:“母亲,你早几日不是在说季正清?我方才便见着他的女朋友了,两个人在巷子里说话。”   “什么?他找女朋友了?”唐夫人觉得有些惋惜,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惜了,那可是个好孩子!”   叹息一句以后,忽然又来了兴趣:“找了谁?”   唐菀言鼻子哼了哼:“林思虞那个前妻。”   “啊?是她?”唐夫人大吃一惊:“那个女的不是离过婚的吗?哎哟哟,这可不行,我得跟季夫人说说去,可千万别让季正清吃亏了。”   唐菀言端着饭碗低头吃饭,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方琮珠,我总不能让你凡事顺顺利利的,你想将天下男子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休想!   “人家离婚就不能再找朋友了?”唐润之终于不疾不徐的开了口:“素梅,我怎么就觉得你有些管得太多了?只要管着咱们菀言别找离过婚的男人就好,你去管别人作甚?”   唐夫人鼓了鼓嘴,想说话,最后还是没有说。   午休起来以后,唐夫人独自在家,闲着无聊给庭前的兰花浇了点水,拎着水壶站在走廊下,觉得有些无事可做。   不免想到了唐菀言的婚事。   这些日子女儿依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每次念书回来都没有一个笑脸,让她瞧着心里十分难受。   拖着唐润之说这事情,他有些不耐烦:“哪有这么快就会心情好的?你随她去闷一阵,闷过了这些天自然又会有说有笑了。”   丈夫这是一点都不体贴女儿呢,唐夫人心里慌慌,总想要给唐菀言找个门当户对的人。   庭前的那几盆兰花,叶子细细,随着早春的风正在不住摇摆。   唐夫人看了又看,最终下定了决心。   她回到房间换了一件衣裳,拢了拢头发,披上羊毛披肩,拎起小皮包,朝门外走了去。 第52章 好心人一口应承   季夫人刚刚午休起床, 坐在镜子前边梳拢发髻,就听着外边有人敲门。   来人是后边那一进的邻居唐夫人。   唐家和季家同住在复旦大学的家属区,季家住前排小院, 唐家住在后边, 相互间没有太多来往, 可是遇见却是认识的。   “唐夫人,今日怎么过来了?”   季夫人很热情的将唐夫人迎了进来,心里头嘀咕了一句,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以前两家基本上没什么来往的。   “也没什么事情,我刚刚准备到街上转一转, 可是想到了一件事情, 就特地到你们家来走走。”   唐夫人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 自己该怎么向季夫人开口挑明季正清找错女朋友的事情呢?好像没有个由头一样, 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如何来表述。   “坐坐坐,我这就给你去沏茶。”   季夫人赶紧按着唐夫人坐下:“好不容易来一趟,当然要多坐一会儿。”   可还真是好不容易来一趟,搬来这里好些年了, 唐夫人也就登门拜访过三四次呢。   唐夫人点点头坐了下来, 刚刚好缓一缓,自己心里打个底稿看看该怎么说。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季夫人捧着一盏热茶从里边走了出来, 满脸笑容:“这是我们老家自己摘的茶叶,最细嫩的芽尖儿,每次都舍不得放多了, 只不过那时候摘几斤,现在也就剩一点点了。好在这春天就快到了,再挨上两个月,又有新茶上市了。”   唐夫人揭开茶盏盖子看了看,那茶水清冽,果然是好茶。   “唐夫人,你平常在家都做些什么呢?也没见你出来走走?”季夫人坐了下来,笑微微的看着唐夫人:“我见着你家菀言可是越生越美了,早几日在外边见着她,一时间还没反应出来是谁家千金,一直一直的想,才想起来可不是唐教授家的菀言吗?念初中那阵子,还和正清是同学呢,隔了两年高中没见着,就生得这般好看了。”   “全是季夫人夸奖得好。”   唐夫人浅浅的笑着,心里也不免得意。   有人夸自家孩子,做父母的总是很高兴。   “正清还不是一样?一表人才,我在路上遇着,指不定也不怎么认得出来了。正文现在念高中了罢?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啊!”唐夫人也吹捧了季正清一番,夸奖了几句,这才缓缓将话题引了进来:“中午的时候,见着正清送一位姑娘出门,那是……”   季夫人笑了起来:“那是正清的同学,今天中午过来找我们家宗华有事情的。”   “哦,这样啊。”唐夫人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不是女朋友就好办,那么菀言还有希望:“我还以为是正清找的女朋友哪。”   “嗐!我们家正清啊,是个害羞孩子,别说女朋友,就是女同学都不敢说话呢。”季夫人提起这事的时候满脸愁容:“女同学都未曾带回来过,今日跟着回来的这个还是找我家宗华有些事情要问的哪。”   “我遇到的那个女生,个子不高但很苗条,”唐夫人不露声色的提了一句:“她是我们家润之的一个学生的媳妇,只不过听说他们去年好像已经离婚了。”   “什么?”季夫人惊诧得很:“你们老唐的学生的媳妇,已经离婚了?”   “是啊。”唐夫人点了点头:“我们家润之那个学生在复旦有些才名,叫林思虞。”   季夫人用手按了按胸口:“唉,唐夫人,多谢你提醒我,我还想着在催正清去追求她呢,没想到她竟然是这般尴尬的身份。”   唐夫人摆了摆手:“我真是……唉,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错没错,幸得你提醒我。”季夫人对唐夫人充满了谢意:“你要去街上买什么?我跟你一块儿出去瞧瞧。”   “好啊好啊,有个人一块儿街上转转多舒服啊。”   唐夫人站起身来,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出了门。   季教授回到家的时候,季夫人正在试今日新买的鞋子,见他推门进来,将脚伸出来给他看:“宗华,好看吗?”   “还行。”季教授瞥了一眼:“怎么,逛街去了?”   “是呢,和唐润之的夫人一块儿去的。”季夫人兴致勃勃:“对了,你觉得菀言这姑娘怎么样?”   “菀言是谁?”季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想了想,脑袋里一点印象都没有。   “就是唐润之的独养女儿啊。”季夫人提起唐菀言,眼镜里就闪过了一丝得意的光:“今日与唐夫人逛街,她对我们家正清印象挺好的,我在想着咱们都是老邻居了,彼此间都知根知底的,不如给正清娶了菀言,这不刚刚好是一对佳儿佳妇?”   季教授笑了起来:“你可真是改口快,开始还说着中午来的方同学不错,现在怎么又拉上唐菀言了?这世上只有咱们正清最好,是个女孩就得喜欢他?”   “嗐,你快别说了!”   提起方琮珠,季夫人一脸的懊恼:“还好唐夫人提醒得及时,她都已经离过婚了!”   季教授吃了一惊:“离过婚了?瞧着她还很年轻的样子哪。”   “可不是吗?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怎么就看得出来她都是一个已经离婚的人了呢?”季夫人摇了摇头:“就是生得再好看,咱们家正清也不能娶这样一个人啊。”   “人家也没说要嫁正清。”季教授背了手朝书房走:“这都是没影儿的事情,亏得你还在拼命里寻思这个。”   “你……”季夫人追了上来:“你跟你那同学拍了电报没有?”   季教授点了点头:“拍了啊,我让他即刻回我电报,应该最迟明日能送到我办公室去。”   季夫人本来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第二日下午,上课以后,方琮珠带着礼物到了季家。   昨天她特地去了方氏织造,为季夫人选了一块亮紫色的天鹅绒面料,与一般的天鹅绒面料不同,方氏织造的还织了一点隐隐的花纹图案,看上去典雅端庄。   季夫人今日见了方琮珠,与昨日的感觉全然不同,没有那样热情,但是也不失礼,方琮珠心里琢磨着,不知道为何季夫人会有这般转变。   “季夫人,这是我们方氏织造春秋面料,我给您送了一块过来,这种天鹅绒面料做旗袍,再配一副珍珠项链,最优雅不过。”   方琮珠毕恭毕敬将手中礼物送上,季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只觉得方才自己太慢待了她。   “不必这样客气,你这块衣料肯定很贵,我不能接受。”   季夫人赶紧推托,可方琮珠很坚定的双手奉上:“季夫人,您别客气了,客气就是看不起我啦。”   “这……”季夫人没得法子,只能将衣料收了下来:“你先坐坐,我们家正清他爹还没回来呢。”   一边拿眼睛睃了下季正清,见他守在方琮珠身边不肯挪,吆喝了一声:“正清,快去厨房帮我把菜给择了。”   季正清应了一句,挺不情愿的朝厨房那边去了。   方琮珠笑了笑,季夫人这语气,可是与昨日大相径庭了,不知道是不是唐菀言昨天跑过来把自己的身份与季夫人说过?   不管人家怎么看她,至少自己要看得起自己。   方琮珠坐得笔直,脸带笑容,没有一丝不安。   季夫人把衣料收起来,沏了一盏茶出来,今日用的茶叶是普通的待客用的茶,没有用家里头最好的那一种,方琮珠看了看茶盏里边的茶汤,心中淡淡一笑,季夫人倒也是个直爽人,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没多久季教授回来了,见着方琮珠坐在会客室,赶着把胳肢窝里夹着的皮包拿了出来。   “我同学回电报了,他说可以帮你去联系最好的纺织机器,电报里还附着电话,你且拿了去罢。”   方琮珠有几分激动,接过那张电报看了看,是普通油墨打印的,上边的落款是戴维斯,还附了一个电话号码。   “太感谢您了。”方琮珠朝季教授行了一个礼:“要不是没有您,我都找不到入手的地方。”   “方同学,你别这样客气。”季教授很开心的看着她:“能帮上你一点忙,是我的荣幸。”   虽然夫人对这位方同学改了看法,可季教授却依旧还是欣赏方琮珠。   能被录取到数学系的女生不简单,每次考试基本是满分的女生更不简单,他觉得离婚决定不了一个女生的身份,只有聪明伶俐才能代表她。   “季教授,谢谢您,那我先回家了。”   方琮珠拎起背袋朝季家门外走,蹲在厨房门口择菜的季正清将手中的几棵青菜一扔,赶紧追了过来:“方同学,我送你。”   “不用啦,我真的认识路,你帮着你母亲干活去吧。”方琮珠冲着季正清笑:“她交代你做的事情你还没做完呢,一心不能二用。”   季正清有些懊恼:“我……”   “真的不用了,谢谢你带我过来找到你父亲!”方琮珠很真诚的道了一声谢,迈出了季家的大门。   “正清,快些进来。”季夫人在他身后喊了一句:“我今日和后边的邻居唐夫人商量了一件事情……”   季正清转过身,就见他母亲一脸微笑的站在那里。   回到家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有一缕缕的晚霞,淡淡的粉色,就如被人扯成一丝一丝的,飘浮在那里,仿佛间就要从天空坠入人间。   她迅速跑到电话机旁,拿起了那份电报。   算着时差,这阵子德国应该是上午,那位戴维斯先生或许已经上班。   拿着电话照着那上边的号码打了过去,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着,好像要从胸膛里蹦了出来一般。   “嘀……嘀……嘀……”   这是接通的声音,就听“咔嗒”一声,有人用德语在说话。   方琮珠有些傻,她只知道说英语,不会说德语,根本不知道对方究竟在说什么,但是她只能抓住这个机会用英语试一试:“Can I speak to Mr.Davis?He is a Chinese.”   对方好像听懂了她的话,扬声朝里边喊了一句,方琮珠能听清楚一点点,似乎是在喊戴维斯这个名字。   没多久,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传了过来:“Hello, I’m Davis, who is it?”   方琮珠改用了中文:“你好,我是季教授的学生方琮珠。”   “哦,你是老季说的那个方同学啊!”对方马上也切换成为中文模式:“你好你好!我听他说你是想买一套纺织机器设备,对吗?”   “是的。”方琮珠先赞扬了德国的机器设备一番:“我听说德国制造的机器是最精细的,所以我买设备首选德国。但是因为家里最近发生了些变故,厂房被大火毁之一炬,家里的钱比较紧张,没办法能付得起洋行的佣金,所以只能请季教授拜托戴维斯先生帮我在德国采购,直接发货过来,不通过洋行这一道手续。”   戴维斯先生明显被她的话打动:“没问题的,孩子,我这边正好也是做机械这一行当的,我顺便帮你了解一下行情,帮你订购,这个完全没问题。中国人不帮中国人的忙,还能帮谁的忙呢?只不过我也会要抽取一定佣金,当然,你放心,绝对没洋行那么高,我只要洋行的十分之一就行,这一点儿佣金你愿意承受吗?”   方琮珠心中估量了一番,若洋行要三万,这位戴维斯先生只要三千,那可是便宜了许多。   “当然可以,我希望戴维斯先生能帮我找到好货,而且我要提前说清楚,如果机器出了故障,一定要保修。”   只是听说德国人制造机械很精密,但是也不能保障百分之百不出问题,方琮珠觉得,这事情得事先说清楚比较好。   “孩子,这个你放心,德国这边出口的机器,都是终身保修的,我们会发一张卡片给你,你保存好这张卡片,有什么问题直接拨打他们的电话,或者是写信到那个地址去,他们会有技术人员过来处理的。”   方琮珠很惊诧:“哪怕是要漂洋过海到中国来处理?”   戴维斯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孩子,我帮你挑选的,肯定是大厂,他们在各国都会有维修点的,这个你放心,就算没有维修点,漂洋过海来中国维修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方琮珠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起来这个年代商贸的诚信度,比上辈子可是要高了不少,上辈子很多电器什么的,最多保修三年,三年之外就得自己花钱维修,而且人家的售后还不一定会鸟你,打电话过去总是推三阻四的。   “戴维斯先生,那我就拜托您啦,我过一个星期打电话给您,是不是就能听到好消息了呢?”   “孩子,你别着急,我有消息了就打你电话,你把你电话告诉我好吗?”   电话那头,戴维斯笑得和蔼:“我既然拿了你的佣金,我当然得要负责打电话通知你。”   方琮珠也笑了起来:“戴维斯先生,您是一个合格的go-between!”   “孩子,你英文挺好的嘛。”戴维斯很惊奇:“刚刚你用英文和我的秘书说话,她开始以为你是英国人,听我们用中文交谈,她现在的眼珠子瞪得溜圆!”   “我是标准伦敦乡下口音!”方琮珠自嘲,将戴维斯逗乐了:“孩子,你可真是幽默!真高兴遇见你,以后你叫我Uncle Davis吧,这样会感觉亲切一点点。”   “好的!谢谢你,戴维斯叔叔!”方琮珠开开心心的与他道别:“希望能尽快听到你的好消息!”   挂上电话,方琮珠看了一眼起居室,此刻已经有些昏暗,西边的晚霞颜色深了些,由粉红变成了深红。   方琮亭怎么还没有回来呢?方琮珠有些奇怪,就是他下午上课,这时候也该已经到家了呀——她到季教授家拜访了一番都回来了,方琮亭怎么可能还没到家?   “李妈,我大哥打过电话说不回家吃晚饭吗?”方琮珠走到厨房问了一句。   李妈摇了摇头:“没有,倒是夫人打电话回来,让老金去接二少爷回来,她说她要到医院里呆着陪老爷,不回家吃晚饭了。”   “哦,这样。”方琮珠有些惆怅,方正成一直不醒,方夫人每日都去了医院陪着,即便老金从苏州带了两个靠得住的男仆过来,方夫人也还是照旧去医院,天天守在那里不肯动。   这就是鹣鲽情深了,患难之时,一个人坚决不会放弃,默默的守候在身边。   或许这其实就是爱情,哪怕他们成亲的时候是奉了父母之命,可经过长期的相处,他们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   方琮珠走到起居室,将灯给按亮,壁灯和顶灯光影交错,亮堂堂的一片,衬得外边黑了不少,几乎是一片模糊。   方琮珠从起居室靠墙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开始在上边做记录。   机器的事情暂时有了点眉目,但愿那位戴维斯叔叔能给她找到质量好效果佳的纺织机器。现在就等着这个周末与方琮亭一块回家,将厂房修建的事情给定下来。   她在笔记本上写了最近要做的备忘,刚刚写完,朝外边一看,就见有几个黑影正朝这边走了过来。   方琮亭回来了,他的身边还跟了几个人。   等着那些人进来,方琮珠才看清楚,那是青年剧社里的几个人,比方说魏衍,比方说刘爱云。   “儿媳妇,好久不见了!”魏衍一进门就与她开玩笑:“有没有想我这个婆婆啊?”   方琮珠笑了起来:“想你干嘛,你这个恶婆婆,我还巴不得你赶紧在地球上消失了呢!”   魏衍做出一副夸张的伤心模样:“儿媳妇,我对你可好着呢,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对我好?我才没看到。”   方琮珠看了一眼方琮亭:“大哥,你得跟李妈去报餐嘛,这么多人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句。”   “没事的,随便吃点就好。”方琮亭朝厨房走了过去。   大哥……难道又准备去捣鼓什么青年剧社?方琮珠心里头有些忐忑不安,原本以为家里出了事还能拖着他一些,没想到他又和青年剧社的联系上了。   她绝不是不喜欢青年剧社的人,只是觉得青年剧社上演的剧本具有危险性,很可能会被当局罗织罪名加以破坏,更有甚者,很可能会因为思想进步而被捕入狱。   方琮亭从厨房那边走出来,冲着那些人点了点头:“吃饭还有些早,咱们先上楼去,到我房间开个短会。”   “好。”   几个人跟着方琮亭上了楼,方琮珠有些坐立不安,想要跟着上去,可毕竟她没有参加青年剧社,似乎有些不妥当。想来想去,她决定假借端茶去听上几句。   她飞快的走到橱柜那里,将一套茶具拿了出来,将上好的茶叶放进了茶盏,到厨房里拎起水壶来沏茶,李妈赶紧抢过来:“大小姐,我来弄。”   “不用不用,李妈,你弄饭菜就好,我这不还有两只手吗?”   “唉,夫人和二少爷过上海来,这边人手少了,她把阿大留在苏州管家,可也得带几个贴身服侍的人才行。”   阿大是方夫人的陪嫁,主仆俩的情分不一般,就如方琮珠和翡翠的交情一般,这次方夫人来上海,惦记着苏州家里没人管,想来想去将阿大留在了苏州,让她在那边照管老家的全局。   到了上海,这边就是由翡翠全程陪同——方夫人不熟悉上海这边的路,她总担心自己出去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上海恁般大,到外边走着都眼花缭乱的,总得让翡翠陪着我才行,要不是我可能找不到家。”   方琮珠笑:“母亲,你坐黄包车,告诉他到江湾别墅这边,人家自然会将你送回来。”   可方夫人还是不放心,翡翠这些日子每日里与方夫人同进同出,很少管着方琮珠这边。   好在黎生还是坚持派人接送,倒也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   “是呢,这个周末我要回苏州一趟,得问问阿大,看看派谁过来会比较好。”方琮珠点了点头,这边人手确实少了一点点。   托着茶盘朝二楼走,到了方琮亭卧室门口,方琮珠用脚尖踢了踢门,里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我们一直没有荒废掉,正在加紧排练。”   刘爱云的眼睛望着方琮亭,嘴角带笑:“方社长,你放心,我们青年剧社的人都不会忘记我们成立剧社的宗旨,我们是要为宣扬自由民主而奋斗!”   卧室门开了一条缝,能清清楚楚听到里边传来的声音,方琮珠只觉有些心惊,侧着身子挤了进去:“茶来啦,大家喝茶啦!”   方琮亭感激的看了她一眼:“谢谢你啊,琮珠。”   “大哥,客气什么呢。”方琮珠将茶盘放到桌子上,笑着与众人打招呼:“春寒料峭,过来喝口热茶暖暖胃。”   几个人围拢过来,每人拿了一杯茶,刘爱云是最后一个过来的,她伸手端起茶杯,可是眼睛还在盯住方琮亭不放:“方社长,我们商量了一下,这些天你事情多,我们暂时不来打扰,抓紧排练好了,四五月份我们就可以公演了,到时候是租场地演出,还是先去苏州河那边搭台子公演,我们再商量商量。”   方琮亭喝了一口茶:“嗯,到时候再看,最重要的是剧本,必须先要将剧本演活,让群众看了有共鸣,这才有意义。”   “是的,我也觉得这才是第一位的。”刘爱云笑着跟了一句。   “下边的剧本也该要准备起来,魏衍,你们上回找的那个编剧挺好的,这次继续找他罢,还是原来那个价钱,看他写不写。”   “当然愿意写了,上次给了他那笔钱,他感激得很呢,说我们剧社够意思。”魏衍笑了笑:“只不过我觉得没有咱们第一次请的那个林思虞写得好,竟不太张扬,又能将想表露的东西适当演出来,含蓄里带着深刻的大道理。”   方琮亭沉默片刻:“思虞现在没时间写,他给申报写专栏,而且有点时间还要跟着出去采访,我不好去麻烦他。”   魏衍叹气:“那是真可惜了。”   方琮珠听着这些话,心里头有些着急又有些许宽慰。   青年剧社还要继续演出,好在他们都体谅方琮亭,没让他直接参与编排和演出,大概只是想让他出点钱罢了。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都不叫问题,青年剧社道具服装租用场地,若是捡着最便宜的来,一年最多不过两三千大洋,目前方家的财力还是可以支撑的,只要方琮亭不去抛头露面就好。   几个人开了个短会以后,下到一楼,方夫人还未回来,李妈的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大家先吃罢,不用等我母亲了,她每日里回来得很晚。”   方琮亭指着餐桌让剧社几个人坐了下来,方琮珠也陪在他身边坐下,一边与他商量周末回苏州的事情:“咱们得要去重新修缮厂房,还得给工人们发工钱。”   “知道。”方琮亭皱了皱眉:“这些事情真是挺麻烦的。”   “那倒也没有想象里的麻烦,咱们先让阿大做个预估,看看需要多少银两,把那些木工泥水工都请过来谈谈,看看是多少价钱可以做好,咱们现在没时间到处找着材料,能包工包料是最好的。”   “不包工包料又能怎么样?咱们在上海,难道还时时刻刻回苏州去守着?只能谈好价格,让阿大派人在厂房那边蹲着。工人的工钱……”方琮亭皱了皱眉:“应该家里能应付得过去,到时候得问问母亲,看看她将银票放在哪里,到时候拿一张去苏州街上的钱庄里兑了大洋铜元,一百七八十人的工钱,一天应该足够发得完。”   “差不多吧。”方琮珠拿着筷子扒拉了两口饭,只觉得有些食之无味。   家里出了事情,再美的山珍海味都不觉得好吃。   吃过饭以后,方琮亭送那些青年剧社的同学回去,说是顺便看看排练情况,然后一去不复返,方琮珠有些坐立不安,总是想着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这边还得盼着方夫人早些回来,拿着笔记看这些天缺了的课程,有些心神不宁。   到了十点,方夫人才与翡翠一道回来,方琮珠问了问情况,方正成依旧还是昏迷不醒。   “喂他稀粥也能咽得下。”方夫人擦着眼睛,红红的就如兔子一般:“可是那个什么洋大夫说不要我们喂那些大块的肉,说他不好消化,还说给他打营养针就行了。”   方夫人呆呆的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又和方琮珠诉苦:“只打营养针怎么能够!你父亲他这些日子下来,整张脸都瘦了!那时候多圆润,现在都能看到下巴尖!”   “母亲,你别想太多,医生说什么就照着办罢,毕竟我们也不懂,打营养针跟吃饭差不多,只要是补充了适当的营养就行了。”   方琮珠心里头想想,还是觉得心酸。   结发夫妻,同床共枕二十余年,忽然的就要分开,一个在医院的病床躺着,这让方夫人怎么习惯呢?   “母亲,过一日便是周末,我与大哥回苏州去……”   “我也跟你们回去一趟。”方夫人赶忙接了话:“不少事情我还得交代阿大呢。”   方琮珠想了想,到时候还得让母亲拿银票出来,也就点头同意了:“行,您也跟着回去一趟罢,只不过我与大哥会在那呆两日,您就呆半日便行了,让老金把您送回来,毕竟医院这边……”   “我省得。”提起医院,方夫人又落泪。   说话间,方琮亭从外边走了进来,见着他回家,方琮珠才放下心。   再过了一日便是周末,一大早老金就开了车送了方家人回苏州去,到家时还不到十一点,算是一路顺利。   走进院子门,一切照旧,就如原来一般干干净净,前庭没有一片落叶,依旧是翠竹幽幽,院子里的树上有了新鲜的芽苞,微微的一点鹅黄绿。   “夫人回来了!”   阿大正指挥着女仆们擦拭着大堂里的摆设,见着方夫人进门,赶紧奔了出来:“夫人,你还好罢?老爷那边没事罢?”   方夫人只是叹气:“唉,还没有醒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   阿大低着头,眼睛望着脚尖,心里头也是替方夫人难受,一声不吭。   “家里这边怎么样了?”方夫人看了看四周:“有人过来讨要工钱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我跟他们说,估计这个周末大少爷和大小姐会回来一趟,方家还会少了他们的工钱不成?”   方夫人点了点头:“可不是,咱们再怎么样也不会少人家这点儿钱。”   她带着方琮亭与方琮珠走进了她的内室,掀开床上的枕头,再将被褥掀开,露出了一个暗格。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了一串钥匙,拿出一片来,从旁边摸着过去将暗格的门打开,伸手一摸,摸出了一沓银票来。   “这些是一千块一张的,有四张。”方夫人将这些交到方琮亭手中:“这些来发工钱,重新修厂房应该足够了。至于你们要再买机器,到时候再问我要钱,我手里还有几万块的银票,到时候不够的,卖一块地,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母亲,田地是祖产,最好别变卖,我的嫁妆里还有一些银票,我可以拿出来凑一凑。”   “琮珠,怎么能动用你的嫁妆呢?”方夫人赶紧阻止了她:“嫁妆是给你的,这不再是方家的财产,是你的私产。”   “母亲,我不还是方家的人吗?我的财产也就是家里的财产,我怎么能看着家里卖田卖地呢?这事情就这样说定了,若是你们不要我的钱,那就是把我当外人。”   “唉,琮珠,你这也真是……”方夫人叹了一口气。   “母亲,这样罢,就算是咱们借了琮珠的钱,等着工厂重新开工,咱们加点红利再还给琮珠便是了。”   方琮亭也不想用方琮珠的钱,可他也同样不希望卖祖产——只有那些没本事的儿孙才卖祖产,这是会被人诟病的。   当下就这样商量妥当,方琮珠走出内室,跟阿大交代了一句,让她派人去通知工人们,今日下午便可以来方家接工钱,谁都不会少。   “走,大哥,咱们去苏州钱庄里兑换银票罢。”   方琮亭点了点头:“好。”   老金开了汽车将兄妹两人载到苏州的钱庄里,鹰洋铜元换了两大箱,钱庄还贴心的派了两个伙计一路护送他们回家——方家一直是钱庄的大主顾,来往密切,有这般待遇也是应当的。平日里方正成发工钱,都是由钱庄派人直接到工厂里进行兑换。   方正成为人仁义,在苏州街头口碑好,现今他出了这种事情,人人都惋惜,自然对方家更照顾了些。   “方老爷现在可醒了?”   钱庄的伙计看了一眼方琮珠,小心翼翼的问她。   方琮珠摇了摇头:“还没有呢。”   “唉,这可真是一件难办的事情。”伙计摇了摇头:“方老爷是好人哩,我大嫂和妹妹都在你们方氏织造做事情,工钱地道又不拖欠,大家都说怎么好人也会遭这样的事情哪。”   方琮珠低声道:“世间的事情谁能想得到?只不过我觉得我父亲肯定会醒来的,他不会一直躺在病床上。”   “那是当然。”   伙计又看了方琮珠一眼,方大小姐生得可真好,听说去年离婚了,现儿家里又出了这等事情,真是红颜命薄。 第53章 回苏州处理要事   从吃过午饭开始, 就陆陆续续有工人来方家要钱。   方琮珠命下人拿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摆在门口,搬了个屏风挡风,暂时做了个小小的财务室, 这样一来, 讨薪的工人就不必去方家院子里边了。   方家发工钱的消息放出, 登时门庭若市。   工人们都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接钱,那架势,生怕晚一点就拿不到钱了一般。   方琮珠与方琮亭两人坐在门口,见着那一排长长的队伍,笑着安慰他们:“不要着急, 我们有足够的钱, 够发大家的工钱。”   “唉, 也不是我们想逼你们, 只是做了这么久的事情,工钱还没到手,心里头有些不放心。”最前边一个老婶子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我在方家也做了二十多年啦,当时嫁过来没多久就跟着婆婆进了厂, 方老爷为人仁义, 我真不该在他身子还没好的时候来讨钱……”   老婶子说得挺情真意切,周围的人不由得都点头:“可不是吗?方老爷是个好人哩!”   方琮珠笑着回答:“各位, 工钱是你们应得的, 做了事情就该拿钱,没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是我们方家不好意思才是, 过年这个月,让大家加班加点的干活,可工钱却拖了好些日子没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我与大哥商量以后,决定每个人都给加五十个铜元,也算是我们方家的一点点心意。”   众人听着方琮珠这般说,个个啧啧称赞:“方大少爷和方大小姐都是好心人哪!”   看了看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方琮亭,大家又不禁感叹,经历了这件事,方大少爷可是憔悴了不少,整个人都沉默了,连说话都得方大小姐来出面——谁家能禁得起这番折腾啊。   这个时代的人大部分都不识字,工人们领了钱,就在纸上按个手印,这就算弄完了,一百七八十个工人,周六下午大约领去了一百来人,到吃晚饭的时候,人渐渐的少了,方琮珠和方琮亭将最后几个人的发放完毕,此时天色已晚。   “拜托大家与相识的说一说,这里还有七十多个没有领钱呢,我们明日中午要回上海,请他们上午过来罢。”   众人都点头答应:“好好好,自然会帮方大小姐去说的。”   收了桌子进庭院,已经是天色昏昏,这时候方夫人带着两个仆妇从里边出来,准备回上海去。她走过来与方琮亭和方琮珠道别,见着两人手上皆是青黑颜色,不由得有几分黯然:“平常这事情都是你爹与厂里管事的一起做,今日却连累了你们。”   特别是她的琮珠,本是娇生惯养不用管着外边的事情,而现在她却好像跟男孩子一样,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用她瘦弱的身躯抗拒着那几乎要倒塌的屋顶。   “母亲,你快些回上海去吧,琮桢还在等着你呢。”   方夫人捉住方琮珠的手,看了又看:“琮珠,赶紧去把这些脏东西给洗了。”   “知道啦,”方琮珠挽住了方夫人的手送她上车:“母亲,没就别担心我与大哥了,我们会处理好这边的事情。”   工钱发放是一件事,还有一件事便是要重建厂房。   阿大已经帮他们找到了师傅,就等明日发完工钱再一起来商量。   好不容易回一趟苏州,无数件事情要做,几乎是压得喘不过气来,方琮珠这时候才感受到什么叫做屋漏偏遭连夜雨,真是有些心力交瘁。   一个晚上,她都听着滴滴答答的响声,外边应该是下雨了。   这滴答之声一直的响,响彻了她的梦境,好像是某种音乐的伴奏,滴落在石阶上,那美妙的韵律让人难以忘记。   早上起来,推开窗户一看,外边果然下着雨。   这时节江南的雨总是那么温柔,天地间一片蒙蒙的烟雾笼着,隐约见着廊前的芭蕉,深绿色的叶片如打了蜡一般,雨珠落在叶片上根本站不住,沿着叶片直溜溜的滚了下去,一点点坠入了泥土里。   院子里有女仆带了斗笠穿了蓑衣在扫地,叶片粘在地面上,被笤帚卷起,扫进了撮箕里头。那女仆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她,抬起头看到方琮珠站在窗户那边,冲她和善的笑:“大小姐,就起来啦?”   软软的吴音就若新蒸出来的糯米饭,娇软而香甜。   方琮珠笑着点头:“嗯,下雨睡不着。”   那女仆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大小姐,你还去休息一阵子吧,现儿还早呢,你昨晚又那么晚才睡。”   昨晚找了阿大过来,与她商量了一个晚上——方琮亭对于重修厂房这事情并没有太多不同的意见,他表示完全支持方琮珠的想法:“方家不能倒,咱们不能被那些小人打倒,方家的产业要延续下去。”   “那你也该多想想法子呀。”方琮珠瞥了方琮亭一眼,感觉他具有民国时期热血青年的通病,说到什么事情便慷慨激昂,可是真正做起来,却没有计划和方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   比如说重新将方氏织造厂整改开工。   方琮亭从头到尾都是赞成要继续办方氏织造,可是方琮珠一提到各种困难,他就不想去面对,总觉得自然会有法子去解决。   方氏织造需要添置纺织机器,方琮亭也认为中国应该没有这种机械,可是要从西洋进口机器,该选哪个国家的,该从什么渠道进来,报税是怎么走流程,提货又该如何进行,他一想到就头疼。   “不能直接找一个懂行的,托他去办吗?”   “大哥,咱们能省则省,钱要用到刀刃上。”方琮珠很不赞成方琮亭这种甩手掌柜的做法:“人家懂行,未必会为咱们全心全意的办事,而且这价格上的猫腻,咱们又怎么知道?咱们得亲力亲为方才行。”   方琮亭听她这般说,就将权力下放了——需要钱就跟他说,其余都让方琮珠拿主意。   对于他这种态度,方琮珠有些无可奈何。   作为方家的长子,方琮亭当然要承担很大的责任,可是他对于革命的兴趣,似乎远远大于做生意的兴趣,方琮珠愿意出面,他似乎非常开心,有些乐得轻松自在的意味。   而这个时代,即便发现女儿能干,可意识里还是觉得儿子会要更强,方夫人就是一个例证,她将那几千块的银票放在方琮亭手中,让他来掌控。   故此,现在若是要钱,就必须找方琮亭。   昨晚与阿大商量了一个晚上,厂房要怎么样设计,该请多少人,用什么材料,两个女人倒是谈得兴致勃勃。方琮珠上辈子没存够钱首付的钱,这一次盖厂房,好像有自己赤手空拳创业的兴奋。   阿大办事很细心,有些事情方琮珠没想到的,她还能进行补充,经过一个晚上的讨论协商,方琮珠发现,阿大真是一个不错的人,她不仅具有管家才能,还有一些生意头脑。   “大小姐,我们应当要将那几个大师傅留下来。设计花样的、纺织的、印染的那几个大师傅,他们的技术真是特别好,要是被别家请去了,那可麻烦了,就算买回来机器,也不一定再寻得到这么好的人了。”   方琮珠听到这个建议,心里头也是一惊。   确实,这次与几位大师傅一起将踏雪寻梅图给弄出来,她发现这些师傅真是厉害。   会画画是一回事,能将画截取成为丝绸上的图案,能将图案织出来,而且颜色要恰到好处,这可真是有些难。   人才就是生产力,若是一个工厂里只有一些会做基本工序的人,那这个厂的产品就缺乏创新和精致,销售也不会太好。方氏织造之所以这些年销路不错,就是有这些高端的人才在,才保证了工厂的产品。   “阿大,你知道他们的地址吗?我准备要亲自上门拜访。”   “大小姐,你这身份去请他们不合适,而且你明日就要回上海了,没什么空了,不如我去帮你留他们罢。”阿大心疼的看了一眼方琮珠:“这些天你太辛苦了。”   “这点辛苦算什么?为了方氏织造不倒下去,我再辛苦也没事。”方琮珠捏了捏拳头:“刘备请诸葛亮都三顾茅庐了,我请大师傅们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呢?”   阿大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唉,大小姐,就怕累到你。”   听着阿大的话,估计这几位大师傅都住得不远,她也知道他们住的地方,方琮珠觉得一定要抓住时机,赶在别的纺织厂下手之前,自己要将他们稳住。   现在,瞧着窗外的烟雨蒙蒙,方琮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好像预示着将来的路途有些不怎么顺畅——可不管有多么艰难,她还是得要勇敢面对。   匆匆忙忙梳洗一番,她走到了餐厅,这时候方琮亭已经坐在餐桌旁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大哥,我昨晚与阿大商量过了,要去留住那几位大师傅,今天上午打算去他们家里一趟,你单独给工人们发工钱吧。”   方琮亭看了她一眼:“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这边还有七十多个人的工钱没有发呢,要么你留下,要么我留下发钱,随便你选吧。”   方琮亭想了想:“我还是在家里发工钱吧,你口才比我好,能说会道,而且人家见着你一个女的过去请,不好意思拒绝。”   “好,咱们就这样决定了。”   方琮珠笑了笑,兄妹俩分工合作,自然做事要快一点。   出发的时候,外头还下一点蒙蒙细雨,阿大拎出一双木屐给方琮珠穿上:“大小姐,外头有些泥,你穿这个好一点点。”   方琮珠弯腰穿上木屐,瞬间就高了不少,阿大还只到她的鼻子这儿。   这可就是古朴的高跟鞋啊,方琮珠觉得自己穿着这木屐,由阿大扶着手走路,着实有些古典仕女的范儿,更兼旁边还有一个女仆给自己撑着一柄油纸伞,灰黄色的伞面古朴味儿十足。   雨从伞面上滚落下来,一滴滴的落在青石板上,从石板间上的小洼溅起来,就如点点细碎的浪花。   走到宅子外边,有一乘轿子候在那里,轿夫们都穿了蓑衣戴了斗笠,这一点点雨倒也算不得什么事儿。   方琮珠跨步上了轿子,阿大将轿门帘子放了下来,轿夫们抬着轿子朝前走,竹轿有些晃晃悠悠,方琮珠伸手抓住了小窗,有些觉得不稳当。   走了不过十几分钟,竹轿就停下来了。   “大小姐,染色的方师傅家到了。”   阿大撩开帘子,一线阳光就射了进来,虽然还不是很明快,但已经有了天晴的预兆。   飘着细雨的时候上了竹轿,没想到下轿就见着阳光了,这竹轿仿佛是个魔盒,人到里边呆一呆,外头就换了天。   印染的方师傅算起来是方琮珠的本家,只不过是旁支,家中情况并不怎么好,只得两进土砖房,中间围出了一个院子。   见着方琮珠过来,方师傅很是吃惊:“大小姐,你今日怎么来了?”   “我特地来看看你。”方琮珠微微的笑,让阿大将礼物给他送了过去:“我们家的工厂,方师傅可是费了大力气的,我代表我父亲来感谢你。”   方师傅垂着头叹了一口气:“唉,我在你们家做得久了,这下忽然得要去找下家了,倒是有些舍不得。”   “方师傅,您怎么要去找下家呢?”方琮珠吓了一大跳,幸亏自己来得及时,要不是这些业务骨干都走掉了呢:“我们方氏织造会重新起厂房,重新安装从西洋买过来的机器,您别着急,会有事情做的。”   “真的吗?”方师傅眼睛一亮:“我看你送东西过来,以为你们不准备再办厂了,那点东西算是做告别,毕竟这么多年的情分啦。”   “不是不是,我只是代表我父亲来感谢各位师傅的,因为你们全心全意帮助我父亲,方氏织造才能这样红火,希望大家能稍微再等等,我们方氏这几个月里要建厂房,安装机器,故此得要三四个月以后才能开始生产,大家稍安勿躁,方氏织造会开工的,你们不必去寻找下家。”   “啊呀呀,这可真是太好了!”   方师傅感激得很:“我还在担心呢,没了事情好做,家里的开支用度该怎么办?”   方琮珠从身上摸出了一个荷包来:“方师傅,你还没去领工钱,我把你这个月的工钱给送过来了,另外还给您多发了三个月的工钱,应该勉强能够到等着方氏重新开业的几个月的开支用度。”   “什么?”方师傅瞪圆了眼睛:“大小姐,这样不好罢……一笔写不出两个方字,我们是本家,没那么多计较。”   “再是本家也要吃饭穿衣啊。”方琮珠笑着把那个荷包放在桌子上,里边的鹰洋碰着桌面,叮叮当当的响。   “大小姐,您可真是太好了。”方师傅的婆娘在一边直抹眼泪:“这些年,全是方老爷关照,我们家这日子才勉强熬得过去。唉,只盼着方老爷吉人自有天相,身子快快好起来,能又回方氏来管理厂子。”   方琮珠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没问题的,我父亲一定会好起来的。”   到方师傅家很顺利,人家荷包收下,也信誓旦旦的说好不会去别人家干活,方琮珠笑着作别,和阿大一起走出了门。   “大小姐,还走不走别家?”   “走,为什么不走?”   既然已经出来了,当然要把事情做好,更何况老天爷都帮助她,现在已经没有再下雨,天空里一轮明亮的太阳,金色的阳光照在大地上,和煦而温暖。   整整一个上午,方琮珠去了六位大师傅家,一鼓作气,没有停顿。她的运气也特别好,几位大师傅都在家,还没出门——这个时候还不到插秧干农活,方氏织造停业了,就只能在家里呆着,空闲的时候整整田地,准备播种下秧。   众人见着方琮珠客客气气的送了几个月工钱过来,又非常谦和的与他们探讨今后的出路,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一个个都点头应允下来:“方大小姐请放心,我们会等着方氏织造让我们回去开工的那一日。”   方琮珠将这些大师傅的事情给落实了以后,回到方家大宅时,外边还有几个等着领工钱的,方琮亭手上又是一抹青黑。   “怎么样,都走了一遍?”   “是的。”方琮珠点了点头:“我走了六户人家,他们都同意等着方氏重新开业。”   方琮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样倒是放心了,一般的人工容易请,这种有长处的实在难遇到,就怕他们拿乔。”   “咱们用自己的诚心去感化他们,人家也不会拒绝的。”方琮珠心里暗道,带薪休假的待遇,就是前辈子都很难遇到,更别说在这个时代,那些资本家都是以剥削工人为己任,出了一个全心全意为工人着想的老板,人家怎么能不感激?   今日上午,阿大就派了人去请那些看好的泥瓦工师傅,等着吃过午饭以后,那些师傅们都到齐了,方琮珠与他们说了一下想要重建方氏纺织厂的事情,众人听了都很高兴——有事情做就有钱挣,家里今年的开支用度看起来有着落了。   “我想要说明一点,就是这个排泄的问题。”   方琮珠很严正的提出了工业垃圾的处置问题。   原来的方氏织造是个四合院,排泄工业废水都是挖了一条坑,直接到了小溪屯子里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年代没什么工厂的缘故,所以方氏织造厂尽管隔三差五的要排出废水,可这小溪屯子里的水却还是挺清澈的——或许是这个时候的染料并没有太多化学制剂,大部分都是天然植物里提取的?   只不过方琮珠还是担心污染的问题。   “那条排水沟前边要做一些废水处理的工程,比如说过滤,清洗什么的,反正不能直接排到小溪屯子里去。”   “琮珠,这个有些多此一举了罢?”方琮亭有些不理解,他家的方氏织造这么多年了都是直接排水,到了方琮珠这里,却又要增加程序,有些想不通。   “大哥,不是多此一举,这是一个关系很大的问题,你可以去问问化学系的教授,这些染色的原材料里边含有不少污染环境的物质,在排出之前处理一下会更好些。”   “污染……那是什么?”   方琮亭还是有些不理解,这个新鲜名词,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过。   “污染,就是把比较干净的东西变成污浊的,变成染色一样的,这河水是咱们苏州这边的人要喝的,多少人要挑水回家洗菜淘米,甚至是沉淀下来做饮用水,然而,若是被咱们厂里排出的水给污染了,那还能放心用吗?”   “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方琮亭很是讶异,他可从来没考虑过这么多。   “大哥,若是大家喝了咱们厂里排出来的废料而生病了,难道你不会觉得心里头不安吗?”方琮珠说得很真挚:“宁可咱们多花一点钱,也要保证乡亲们的身体健康啊。”   几个泥瓦工也从来没听到过什么净化处理这些词,听着方琮珠这般说,几个人心里头都觉得这位方大小姐可真是心善,还记挂着苏州百姓哩。   “方大少爷,方大小姐,你们只管放心,我们帮你们家做事,保准如贴!”   一个泥工拍了拍胸脯:“我这手艺,苏州城里谁不知道?”   阿大点头:“要不是你手艺好,我也不会找你过来。”   另外几个工匠也纷纷向方家兄妹提了保证,他们一定会认真干活,把方家的纺织厂盖得牢固,保准一百年都不会塌。   方琮亭听了众人这般说,缓缓舒了一口气:“那就拜托各位了。”   “请大家看看这幅图。”方琮珠从落地的花瓶里拿出了一卷画,这是昨晚她用铅笔画的草图:“我打算盖个这样的房子,几位师傅看看,还能不能提出些改进的地方。”   几个工匠凑拢过来,看了看那张图,大家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珠子:“方大小姐,这是你画的么?画得可真像。”   “我们家大小姐在上海学了画画儿的。”   阿大看了方琮珠一眼,心里头得意。   大小姐就是这般心灵手巧,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方大小姐真是厉害啊!”几个工匠凑到一起看那草图,众人开始商议起来:“方大小姐这是打算用青砖,盖两层的楼房,这比原来的方氏织造厂更气派了。”   原来的方氏织造厂是土砖盖的房子,这么多年来,方家几代人修修补补,已经透出些破败的影子——房顶上虽然有新翻的黑瓦,可墙壁里的土砖有些已经残破,露出一些秸杆来,出头的椽子灰蒙蒙的一片。   这一次将旧厂房给烧了,干脆给盖一家全新的厂子,带点现代化气息,这样会支撑得久一些。   听说全部用青砖,方琮亭有些犹豫:“这可得花一大笔钱了。”   “大哥,青砖的好处是冬暖夏凉,在里边做事情的工人会干劲足一点点。”方琮珠很耐心的向方琮亭解释:“咱们要舍得付出才有回报。”   她设计的厂房是人字形的屋顶,显得很空旷,选茧子的那边一排房间,做出了复式的层次来,第二层可以用来当做办公室和接待室。   厂房里还设有一间空房给工人们当休息娱乐室,方琮珠打算到里边添置一些座椅,供给工人们歇息闲聊。只可惜此时应该没有羽毛球乒乓球这些体育器材购买,否则也可以买几副球拍在这里,让大家闲暇时练练手。   几个工匠对于休息娱乐室非常感兴趣:“不放机器,就一间空房?”   “对啊。”方琮珠点了点头:“就放些座椅,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可以坐到这里聊天,冬天的时候房子里生一盆火,大家一边烤火一边闲聊,要多惬意就有多么惬意。”   “呀,竟然还有这样的好去处!”几个工匠看着方琮珠,眼中露出了敬佩的光:“像方大小姐这般设想周到的,苏州只怕没有第二个。”   方琮珠笑了笑:“工人也是人,他们也需要休息,我们应该照顾他们的需求,难道不是这样吗?别人为我们方家辛辛苦苦做事,我们自然要多多照顾他们了。”   “方家什么时候招人?我得让我婆娘和女儿过来做事。”   一个工匠兴致勃勃:“有这么好的条件,她们肯定愿意过来。”   “欢迎欢迎。”   方琮珠笑靥如花:“到时候可是要招大量人手的。”   “那咱们可先说好啦,我婆娘和女儿都手脚勤快,能干活,要是不能干活,那我也不提了。”那工匠嘿嘿的笑:“我女儿挣的钱都给她留着攒嫁妆。”   “那挺好的。”   众人把这张草图仔仔细细商量过,每一个细节都讨论到了,有遗漏的地方,方琮珠主动标记出来,做了备注。   讨论完毕,已经是下午三点多,老金这时候早就开了车在门外候了一个小时,方琮亭掏出了金壳怀表看了看:“琮珠,咱们该走了。”   阿大也催着方琮珠回去:“大小姐,这边有我呢,你放心就是了。”   方琮珠叮嘱她:“这机器最多不过三个月就能运回来,你一定要督工,将这厂房快些建好,要不是机器来了都没地方放。”   她猜想着,机器过海关运进来,总不能在那边放太久,停放几日还行,放了半个月一个月的,指不定就要停放费用了,总得赶紧将厂房建起来才行。   那些工匠们向她保证:“方大小姐,这个你不用担心,只要你的材料能到位,我们肯定能拉出一大帮人来给你在两个月之内修好。”   民国时期的房屋没有什么高楼,就是方琮珠设计的两层楼也不是很难的工程项目。工匠们很多都是家庭型的生产单位,甚至是家族型,接了活计,呼朋引伴的一招呼,一家就能来上七八个人,甚至是十来个,相当于一个小小工程队。这个时节又刚刚好农闲,还没到地里头忙活的时候,故此两个月重建厂房,那可是绰绰有余。   得了大家的保证,方琮珠这才放了点心,她让方琮亭给了两张银票给阿大:“先拨两千块再说,指不定还不够。”   全用青砖,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方琮亭似乎有些顾虑,想了想,可还是将银票交给了阿大:“拜托你仔细把关。”   阿大有些惶恐:“大少爷,说什么拜托不拜托的,我肯定要好好帮你做事才行。”   方琮珠又细细叮嘱了阿大几句,这才与方琮亭一起离开了方家大宅。   朝门口走的时候,她问了一句方琮亭:“大哥,方才你好像还有些不愿意把银票给阿大,为什么?你信不过她么?”   方琮亭叹了一口气:“不是信不过,只是我想留点钱出来。”   “你手头紧?”方琮珠有些惊诧。   方琮亭算得上是五好青年,他不抽烟喝酒,也不赌钱打牌,对于衣裳鞋子,虽然不会穿很便宜的货色,可也并没有特别的追求。衣裳料子是自家产的,在蕙锦香做衣裳,孟敬儒总会给他优惠价,鞋子一年换不过两三双,对于富家子弟来说,这已经相当节俭了。   故此,方琮珠想不出来方琮亭为什么要留钱。   “青年剧社那边……”方琮亭说得有些艰难:“早几日你知道的,他们到我家去了,主要是现在钱转不动,租用的场地到期了,需要钱去租下来,我想到这里边先支出一点来租场地,到时候等着方氏织造那几个铺面的货卖出来再说。”   “大哥,现在家中手头紧,方氏织造的商铺卖了货之后,咱们可能得去杭州那边进一批货过来卖才行,这肯定得要本钱啊。”   方琮珠一直在考虑是关门歇业还是进货卖的问题,想了很久,总觉得进货来卖,挣一点是一点比较好。现在听说方琮亭要给青年剧社出资,她真有些不愿意——不是因为钱的问题,主要是怕他卷入到剧社的排练里边去,热情重新高涨,积极投身到这些事情里边。   因为家中发生变故,方琮亭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接触过青年剧社,方琮珠心里有些开心,若是方琮亭慢慢的淡了下来,或许他就不会再想着投身革命。   不管是魏衍还是刘爱云,方琮珠对他们都没有意见,若是放在寻常,她肯定不是会阻止方琮亭与他们交往。然而,因为她了解方琮亭的命运,知道他会因为闹革命,参加地下组织而被捕,故此她才盼着他不会与青年剧社的人来往密切。   现在,趁着家里需要人手帮忙的时候,要将他尽可能的拖住才行,就是连金钱都不要与青年剧社发生往来。   “琮珠,你还是打算开铺面?”   方琮亭有些茫然:“去哪里进货,谁去进货,要进什么样的货物,你可曾都考虑好了?”   “咱们方氏织造的招牌不能倒啊,大哥。”方琮珠跟他分析:“哪怕一匹布只能挣几十个铜元,咱们也得干下去,至少能支付得起掌柜伙计的工钱,看看能不能糊得住铺面的租金。”   这几家铺面不能退租,退租以后可能租不到这种门面,而且重修租门面又得装修,这又是一大笔钱。就算继续租下去,只是关门几个月也不行,这商铺关得久了就没有人气,再重新开业也不会显得兴旺发达。   “琮珠,你总是有理由。”   方琮亭有些泄气,他越来越发现自己不能与妹妹辩论,每次都说不过她,只能认输。   “大哥,你得想想咱们目前的现状啊,太艰难了。”方琮珠只能谆谆善诱:“这外国进口的机器还不知道要多少钱呢,咱们每一个铜元都要用在刀刃上啊。”   “好罢。”方琮亭将手插进裤兜朝前边走:“你说的有些道理。”   方琮珠心中暗暗高兴,看起来自己已经将大哥劝服了。   两个人回去之前特地去了一趟苏州警察局。   因着是周日,警察局里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值班的警察在,听他们来问方氏织造失火的案子,几个人都懒洋洋的瞥了他们一眼:“目前还没进展,已经在侦查了,可是没找到有用的线索,估计是几个值夜的工人烤火没有将炭火扑灭导致的火灾。”   “不可能啊,炭火没有扑灭导致的火灾,如何三个人都烧死了呢?而且从事发的时间来看应当是清晨,哪有这个时候还睡得这样沉的?我感觉这里边肯定有疑问!”方琮珠看了看那几个警察:“你们做了尸检没有?”   “尸检?他们的家人不同意!都烧成这个样子来,还要把他们的尸身划拉几刀,谁会同意啊?”有个警察说话凶巴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损,你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轻蔑的瞅了瞅方琮珠:“不过估计你这女流之辈也没念过书。”   方琮珠有些生气:“这位警官先生,我且问你一句,你可曾剪过头发,可曾刮过胡子?既然这是父母所赐,那你就该一辈子不理发不修胡子,你又如何拿这句话来教训我?更何况我说的尸检,也不是一定要开刀,只要掰开死者的嘴看看,里边若是清洁没有灰尘,那便是被人杀了以后放的火,这难道不好判断?”   那警察被方琮珠这一反驳,愣愣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哥,咱们走。”   看着这情形,似乎是问不出什么来了,方琮珠转身朝外边走,方琮亭赶紧跟了上来:“琮珠,你干嘛这样生气?”   方才妹妹那般言辞犀利,只将那警察驳得哑口无言,方琮亭还是第一次见着她这般牙尖齿利。   “唉,这些酒囊饭袋,我只觉得咱们家这事真的会是一桩冤案了。”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什么神探之类的,可能只是存在于书里,现实生活中,她还没遇到过。 第54章 慧眼识珠得提拔   上海的夜色是最具魅力的, 灯红酒绿的夜上海,深深的吸引着那些沉醉其间之人,华灯初上, 一片暖暖的橙黄色, 有妙龄摩登女郎, 足下蹬着细细高跟,披着白狐披肩,下边的绸缎旗袍长及脚背,在男伴们的扶持下,踏上汽车。   车门关合之时, 她眼波流转, 娇媚无双, 只将男伴看得呆呆, 一只手扶着门槛,两条腿交叉立在那里,神色痴痴。   这是传说里的百乐门,上辈子方琮珠就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今日却终于见着了它的模样。   若不是七彩霓虹闪烁, 她也不会朝这边看。   “大哥,你来过百乐门没有?”   那彩灯渐渐的朝他们过来了, 老金开着车从正门经过, 百乐门的正门极大,是一扇高高的拱门,前边装修着罗马柱, 大理石台阶格外气派。   方琮亭看了那边一眼,摇了摇头:“没有。”   这种场合,他从来没来过,就是有什么商业间来往,最多是去咖啡馆,或者是宝兰庭吃饭。   在方琮亭心里,百乐门就是个不正经的地方。   舞女赌徒糜集之处,能是什么好地方?经常能在报纸上看到“百乐门情杀”事件。   他的目光从门口那群人的脸孔上掠过,轻轻“咦”了一声。   “大哥,你莫非见着熟人了?”方琮珠有些惊奇,方琮亭说没来过这地方,可显然门口有他相熟之人。   “也算不得熟人,以前是亲戚。”方琮亭叹了一口气:“思虞他爹,那个搂着一个穿红色旗袍的中年男人。”   林思虞的爹?   方琮珠来了兴趣,这位前公公,她还从未见过面呢。   朝台阶那边望过去,有个油腻的中年男人,西装敞开,肚子微微挺出来,他一只手搂着一个风尘女郎,一只手拿着烟斗在吞云吐雾。   没想到林思虞竟然有这样一个爹,方琮珠想到了林夫人,她这人也不怎么样,跟林思虞的爹可谓是半斤八两——这样的两个人,竟然生出了林思虞这种品行优良的人,真算得上是歪竹出好笋了。   经过人多的地方,老金的汽车开得有些慢,方琮珠见着林书明将那红衣女子搂紧了些,“吧唧”一口亲在脸上,那女子假装躲避,周围的人肆意的大笑起来。   “唉,故此思虞不愿意回去。”   方琮亭叹气:“自从我们在上海认识以后,他很少回家,不想见他爹他娘。”   方琮珠默然,这还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汽车开回江湾已经是晚上九点,李妈赶着过来问:“大少爷大小姐有用过饭没?”   “还没有呢,李妈,你随便弄个扬州炒饭就行。”   方琮珠说完这句话,坐在沙发上不想在说话——从苏州到上海虽然路途不算太长,可路上的时间花得不少,实在是有些累。   李妈心疼的看着她:“大小姐,你好好歇息一会儿,我去弄炒饭。”   “琮珠,你太辛苦了。”   方琮亭看着方琮珠握着茶盏,一脸疲惫的坐在那里,也觉得有些难受——别人家里都是长子当家,而现在他却还得要琮珠帮忙,而且她事事亲力亲为,实在让他觉得对不住她。   “大哥,说什么呢,这不都是自家的事情吗?干嘛这样客套。”   “你自小便没掺和过家里的事情,娇生惯养着长大的,此时忽然让你忙了起来,真是过意不去。”方琮亭有些苦恼的抓了抓头发:“是我这个做大哥的太没能力了。”   “大哥,你快莫要这样说,你已经很努力了。”   方琮珠安慰了方琮亭一句。   这人的能力有高低,方琮亭在做生意上没什么天分,也就只能做到这个样子了。   至少他还没像那些纨绔子弟一般,每日只知道斗鸡走马喝酒养小姐,他还是在积极向上的努力奋斗,方琮珠觉得,这是最值得欣慰的地方。   兄妹两人正在互相打气的时候,就听着外边有响动。   起居室的门被推开,方夫人带着方琮桢从外边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两个人。   翡翠……另外一个是林思虞。   方才见着他爹,此刻又见到了他。   林思虞明显要比以前消瘦了些,棉布袍子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他个子本来就高,现在乍一看着,就如挂在竹竿上那样。   “思虞,你怎么过来了?”方琮亭站了起来,迎了过去:“这都多晚了?”   林思虞笑了笑,那笑容似乎有些疲倦:“我今日跟着出去采访,回来有些晚,经过广慈医院,顺便去看看伯父。”   方夫人很感动的看着林思虞:“唉,你事情多,就别总是记挂着这边了!”   林思虞要上学,要给报社写稿,现在还要跟着出去采访,在方夫人眼中,简直是三头六臂都不够用,可他还偏偏抽着空就要过医院那边去看望方正成,这不能不让方夫人觉得暖心——这个前女婿真是不错,就不知道琮珠怎么和他分掉了。   方琮亭拉着林思虞过来坐:“思虞,这么晚,吃过饭没有?我和琮珠刚刚从苏州回来,还没吃饭,你和我们一起吃点吧?”   林思虞看了方琮珠一眼:“好。”   方琮桢蹦蹦跳跳的过来:“阿姐,苏州那边要重新盖房了吗?”   “是啊。”方琮珠点了点头,摸了下他的脑袋:“你赶紧上床睡觉去,明天要念书呢。”   “好。”方琮桢跳起来,抱住了方琮珠的胳膊:“阿姐,我要在你耳边说晚安。”   “好啊。”方琮珠笑着弯下腰,方琮桢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晚安”,啄了下她的耳垂,飞快的跑出了起居室,就听着“蹬蹬蹬”的脚步声,他已经跑到了二楼。   方夫人欣慰的笑:“琮桢自小就黏着你,这习惯至今还没改得掉。”   “他很乖。”方琮珠由不得想表扬一下小猴子。   自从家里出了事以后,方琮桢忽然间就长大了几岁似的,也不淘气了,每天都是乖乖的上学,回家做功课,都不用人监督。   方夫人一般在医院,呆家里的时间少,方琮亭和方琮珠要上学,还有家里的事情要忙,方琮桢能够不用专门拨出一个人管束,已经算得上很懂事了。   这次方夫人回苏州,带了几个下人过来,有一个嫂子专门伺候着方琮桢,可她几乎不用干别的活——方琮桢不淘气,她有不少时间去忙别的:打扫房间,给李妈打下手。   “大少爷,大小姐,炒饭好了。”   李妈从厨房出来喊了方琮亭兄妹一句,见着林思虞也在,赶紧问他:“林大少爷要吃点吗?我刚刚好多炒了点饭。”   林思虞点头:“好罢。”   其实他已经和那些采访对象一起吃过饭了,只是因着场合不对,他有些吃不下,少吃了点,这胃里头现在就空了,咕噜咕噜的响。   李妈见林思虞点头,赶紧又跑去弄了一个菜。   三个人分了一大碗扬州炒饭,李妈炒了一个冬笋腊肉,一碗紫菜蛋花汤,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吃了,感觉也挺不错。   “林先生,现在你是申报的记者,门路也广了,我想托你办一件事情。”   “什么事?”林思虞赶紧点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帮你办。”   “我想要你帮我去海关那边问问看,若是从德国购买机器,过关的关税要交多少?什么形式提货?”方琮珠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天上的星子落在她的眼底:“我打算到德国买一套纺织机器过来,现在暂时还不知道海关那边是什么门路,听说现在关税比较重,若是不打点海关那边,只怕是会让他们以各种理由扣住货物,故此想提前将这些门路摸清楚。否则我几万大洋买回来的机器,被海关扣住不给提货,那不是白白送钱?”   林思虞点了点头:“好的,我帮你去打听打听。前不久我们采访了上海市政厅的一些高层官员,我去问问我跟着做的那位编辑,看他是否有兴趣到海关那边去采访,若是可行,去问这些事情可能方便一点点。”   方琮珠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看来做记者还真是挺不错的,能认识不少人。”   “也只是认识而已,”林思虞笑了笑:“我会尽力的。”   别说她郑重的托付给了自己,便是她不说,自己知道了,肯定也会想办法去帮忙的。   第二日,林思虞上午的课完了以后,就赶紧骑自行车去了《申报》。   郭子良见他过来,很高兴的把他拉到了一边:“恭喜你,你要晋升了!”   林思虞一愣:“晋升?”   他只不过是《申报》的一个临时工,哪里来的什么晋升机会?   “我们老板很赏识你那个专栏的文章,前日他特地喊我去他办公室,让我介绍一下写专栏的作家是谁,我告诉他你是我们的外聘人员,他说这样的外聘人员也要提拔,应该给你晋升到专刊副主编,管理一个版块。”   林思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有这样的好运气?专刊副主编,管理一个版块,工资肯定会提高不少,而且据说版面费里边还有一部分回扣属于私人收益——他曾听过那个带自己采访的编辑嘀嘀咕咕的说过,专刊副主编实在是个有油水的肥缺。   怎么这肥缺忽然就落到自己头上来了?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怎么了?欢喜得傻了?”郭子良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老板赏识你,那你就好好干活了!”   林思虞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忽然就得了提拔,就如一个正在走夜路的人,忽然见着了前边的一束光。   他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觉。   郭子良笑了起来:“思虞,你可真是单纯啊!”   对于林思虞的称呼,郭子良是一步步发生变化的,最开始林思虞投稿过来,他称他“林同学”,那时候林思虞尚在高中,应该是最合适的称呼,后来林思虞考上了复旦大学,他便称呼他“林先生”,后来慢慢熟悉了,他直呼林思虞的名字,经过这个寒假,林思虞与《申报》的联系更多,他对林思虞有了更多的了解,索性就称他“思虞”,以表示亲切。   林思虞还是有些没转过弯来:“我只不过是兼职的,好像有些不合适?”   “我也和老板提过这一点,可他说只要是有才能,不管兼职全职,都可以提拔。”郭子良指了指办公室的门:“你上三楼去见见老板吧,他在等着你呢。”   林思虞踌躇了一会儿,朝办公室外边走了过去。   《申报》的老板叫魏天成,祖上世代有人做官,他比较喜好新闻时事,又去国外游过学,思想比较开放,故此在上海还没有报纸的情况下创办了《申报》,很快就引领了上海报刊杂志的潮流,尽管有不少家小报刊发行,可《申报》至今仍是行业翘楚。   他注意到林思虞,是他曾经在《申报》上发表的时评,后来好一阵子不见“时戈”的文章,魏天成还曾问过郭子良,时戈去了哪里,怎么没见他的文章。郭子良告知原因,魏天成实在惋惜:“这么好的文笔,竟然去做了情感专栏的主笔,委实可惜。”   接下来魏天成看了大半年情感专栏,发现林思虞的文章真心不错,哪怕是为女性答疑的情感栏目,他也能写出自己独到的风格,一时间让《申报》的订阅量大增,给情感专栏写信的女性也激增。   这是一个可造之材。   当林思虞过来申请寒假的临时记者时,魏天成特别交代郭子良,让他派一个资深编辑去带带林思虞:“这小伙子有前途,我得好好培养他。”   林思虞没让他失望,这两个月里的各种专访,他做得相当不错——看问题目光锐利,不仅仅只是一般的歌功颂德,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写出来的专访很精彩,用笔不多可却面面俱到。   这是个值得培养的年轻人,魏天成决定要和林思虞见上一面。   门口站着的年轻人个子高高,虽然有些清瘦,可却一点也不会妨碍他看上去很有精神很帅气。   握着笔写四月计划书的魏天成略微愣了愣:“你找我吗?”   “是的。”林思虞走进了办公室:“刚刚郭主编跟我说,让我来找您。”   “你是林思虞!”   脑中灵光一现,魏天成知道了林思虞的身份。   “是的,我就是林思虞。”   魏天成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眉弓高高,一双眼睛略略凹陷,显得眼神深邃,高挺的鼻梁,略微有些薄的嘴唇,整体看上去,是一个大方有神的年轻人。   “请坐。”   魏天成指了指办公桌前边的那张椅子:“我一直想要见你一面,今天终于是见到了,果然是文如其人,潇洒稳重。”   “魏社长过奖了。”林思虞听他赞扬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郭主编告诉我说我晋升了,实在感激 ,魏社长太看得起我了。”   “不是看得起不看得起的问题,是你值得人赏识!”   魏天成特别高兴,难得见到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真是让人觉得开心。   林思虞被他赞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向魏天成表态:“社长,我会努力工作的!”   魏天成微微颔首:“你在复旦大学读大三了?”   “是的,”林思虞点头:“功课没有大一和大二那么重,所以有时间出来兼职。”   “挺好的,先兼职,等毕业的那个学期,你就可以来我们《申报》这边做全职专栏负责人了。”   这种有才干的,培养上那么一两年,必然能崭露头角。   魏天成的态度,让林思虞心里头热乎乎的,看起来毕业这一年他用不着为工作奔波,《申报》这边的工作已经基本上能定下来。   复旦国文系毕业的前辈们,很多去了别的大学教书,还有一部分发展的出路就是新闻媒体,《申报》对于国文系的林思虞来说,再恰当也不过了。   从《申报》出来,林思虞一身轻快,只觉得走路都带了风——薪水涨了还是小事,他可以做为正式员工进行采访,不用跟着师傅跑了,他会配备有自己专用的摄影师,还会有小助理——他寒假里担任的,就是这种跟班跑腿的小助理。   只是,与那种助理不同的是,他要写稿,带他上路的编辑只负责审稿,但发稿的时候,编辑的名字在前边,他的名字排在第二位。   现在,他终于有署名第一位的权力了。   方才他与郭子良商量了一下最近的计划动向:“市政府那些要员们的采访反响不错,我准备继续采访几位,向上海的市民们介绍一下各种职能部门的工作。”   郭子良嘿嘿的笑:“能挣到钱,何乐而不为?”   这次采访市政府的人员,《申报》得了一笔赞助金,他个人也从中得了些提成,像这种有实惠的采访,多多益善。   “那你准备采访哪个部门?”   “海关。”林思虞不假思索,方琮珠拜托给他的事情,他肯定要记在心里。   郭子良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赞赏:“对啊,海关才是肥缺,油水足得很!思虞啊,你这目光真是独到,一眼就看准了!”   林思虞不好意思的笑,他可没想到海关有没有钱的问题,只是想尽可能快帮方琮珠打听到消息。   《申报》是全国都具影响力的报刊,上海海关总署得到《申报》的电话,说想要来采访一下“热情守卫通商口岸”的海关人员时,关长嘴角边露出笑容:“求之不得啊,我们看到《申报》里对市政府各职能部门采访都觉得眼红呢,还想着要到《申报》来提出申请,看看哪一日你们能不能派记者过来给我们也报道一下,没想到咱们可是想到一处去了。”   郭子良很高兴:“既然英雄之所见略同,那咱们就定个时间,我会派写文章最厉害的一位记者过来对你们进行采访。”   “好啊好啊。”关长点头:“没问题,这几天随时都可以来,我在办公室。”   林思虞得到肯定的回答,与郭子良商议妥当,第三日就带着摄影师和助理去了上海海关。   拿着记者证看了看,海关关长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林先生还很年轻啊,就担任了专栏副主编,真是人不可貌相。”   林思虞很谦虚的回答:“专栏副主编是社长看得起,我这水平,还得继续历练呢。”   他朝摄影师点了点头:“先给关长拍几张精神十足的相片。”   听到照相,关长赶紧坐直了身子,一只手拿了笔,做出一副繁忙的样子来,摄影师指点着他:“脑袋抬高一点点,对对对……嘴角带点笑容,这样才能表现出您的亲和力,嗯,没错,就是这样……”   那位关长大人很有耐心的被摆布了很久,摄影师拍了差不多十来张照片,这才放过了他。接下来是林思虞上阵,开始向他了解各种问题,小助理在一边速记,下笔如有神,就听着笔在纸上发出的嗖嗖之声。   林思虞的问题先是从海关对中国经济不可或缺的方面提问,再进入到海关的日常,着重点落在体现海关关长工作努力、业绩突出、平易近人等方面。每一个问题都问得很有技巧,海关的关长听了他的提问,回答起来也是非常顺利,能一口气说出不少东西来,弄得那个小助理脑袋都不敢抬,飞快的记录着关长的话。   采访差不多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从十点到了十一点多,总算是结束了。   海关的关长很客气的请他们几个吃饭,还很知情趣的每人给了一个红包。   林思虞瞥了一眼,他的红包似乎要比小助理和摄影师的要厚一点,如同以前他跟着资深编辑出去采访一样,他得的红包,总会要比前辈要小得多。   “关长先生,我有几个私人的问题想问问。”   吃饭的时候,林思虞趁机把方琮珠拜托他的事情说了出来:“我有一个朋友家中是开纺织厂的,最近她家的厂子因为火灾烧毁了一部分机器,所以打算从德国进口几部,这种过海关会不会卡住呢?”   关长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些东西卡不卡,全凭运气,因为每年允许进口出口的商品都会有不同,若是不符合规定的,肯定会卡,只不过若是林先生朋友的嘛……”   他嘿嘿的笑,没有说下去。   林思虞笑了起来:“基本的手续,肯定会到场的,您请放心。”   看着这关长笑得奸诈,林思虞心中暗道,肯定是问着索要过路钱了。   得了林思虞这话,关长点着头:“到时候林先生只管来找我便是。”   方琮珠一直在疑惑,为什么自己的穿越与别人的穿越有那么大的差距。   别人的穿越,不是成了皇后就是郡主,金尊玉贵,在家父母兄弟娇宠,出嫁以后丈夫只将她放在心尖尖上宠爱,便是连只母蚊子都不屑看上一眼。可她穿到民国这个乱世来,即便是穿成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可照旧还是各种悲惨。   离婚了,家里厂房遇到火灾,父亲重病昏迷不醒,大哥不给力,她只能出头来帮着打点家里的生意……这些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让方琮珠不免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的时候附带了乌鸦体质。   别人都是锦鲤,尾巴一扇,周围的人都跟着要享福,而她,却是那乌鸦,呱呱呱的乱叫几句,所到之处就要遭殃。   方琮珠只能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话来安慰自己。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多喝点鸡汤,感觉自然就好多了。   只不过,似乎她的运气也正在逐渐好转中——戴维斯叔叔给她找到了合适的卖家,三部最新式的纺织机器,给她砍价砍到了两万五千大洋一台,三台一共七万五,比她预算十万要少了许多钱,戴维斯只抽一成的佣金,也就是说,只拿了七千五百块。   “这也太多了点。”   方夫人听说中间人竟然拿走这么多,有些心疼,每日里念念叨叨。   “母亲,这已经算是最便宜的了,要不是我们买两张来回的邮轮去德国,自己去联系厂家,不仅花费不只这么多,而且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工厂,路上一去一回,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   虽然看上去戴维斯叔叔确实只是动了动口,可毕竟他帮着到处联系,因为他是机械领域的人,比她和方琮亭更熟悉这方面的东西,他选出来的,会比他们去挑选的更可靠一些。而且,相比上海的那些抽三成佣金的洋行,戴维斯叔叔实在是没有狮子大开口。   “是啊,琮珠说得对。”方琮亭也支持她的看法。   毕竟方琮亭自己也帮着家里在上海做了几年买卖了,自然知道什么合算什么不合算。   “母亲,一成佣金真是特别少了,您可别心疼,到时候在海关那边还得收关税呢。”方琮亭想想那么重的关税就有些头疼:“他们说海关这边要交百分之四五十的关税,也不晓得是真还是假,到时候只能请思虞一起过去看看了。”   不得不说,林思虞去了《申报》当记者真是明智之举,现在的他,已经比以前眼界开阔了许多,在采访里,接触到了一些上层的人,大家彼此都有了些印象,办起事情来或许要比以前顺畅得多。   提到林思虞,方夫人就笑了:“唉,可不又得麻烦思虞了。”   外边门廊铃声响,方琮亭朝外边看了过去,就见着孟敬儒站在门口,阿忠与他说着话。   “敬儒兄过来了。”   方琮亭站起身,顺带看了方琮珠一眼。   虽然琮珠拒绝了他,可孟敬儒似乎还是没有放弃,这些日子来得更勤密了些——他的理由是方夫人坐黄包车只怕是不太方便,他可以帮忙接送。   方夫人听说孟敬儒来了,也是一愣:“这孟家的大少爷,实在是太热情了,难得有这般热心情的人!好人,真是好人哪,琮亭有这样知心的朋友,那也是他的福气。”   方琮珠坐在那里,低头不语。   孟敬儒没有再向她表白过爱慕,可她从他的眼睛里依旧能见着那爱慕的神色。   张爱玲曾经写过一段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也就是说,爱上了一个人会变得很卑微,卑微到自己的姿态太低,低到尘埃深处,可偏偏就在那不见天日的尘埃里,心情依旧还是那般美好,竟然能美得开出花朵来,这样的爱情,委实太卑微。   方琮珠有几次想直接对孟敬儒说让他放手,可她却没有理由。   因为孟敬儒根本没有与她再多说什么话,他每次过来,总是和方夫人方琮亭说话,很少与她交流,偶尔朝她看上一眼,那眼神闪烁,飞快的又飘到了另外的地方去。   方夫人根本不知道孟敬儒与方琮珠有过那么一段曾经,她还兴致勃勃的问孟敬儒的家庭:“孟大少爷这样的好人,肯定有漂亮温柔的妻子。”   孟敬儒有些窘迫,摇了摇头:“我尚未娶妻。”   方夫人有些惊诧:“孟大少爷竟然还没娶妻?那肯定已经订婚了,就等着姑娘出阁啦。”   “伯母,我还未曾订婚。”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孟敬儒又偷偷的溜了一眼那边。   沙发的那头,玲珑窈窕的身段,手里拿着一本书,一双眼睛似乎粘在了书本上,看得津津有味。   方夫人一个劲的感叹:“哎呀呀,像孟大少爷这样好的人,当然会有一段好姻缘的。孟大少爷,若是你不嫌弃,我有两个云英未嫁的侄女……”   “母亲,你别掺和这些事情了,敬儒兄的家世在上海可是鼎鼎有名的,未必能看得上表妹。”方琮亭赶紧打断了方夫人的话——说这些话,委实有些尴尬。   孟敬儒好歹也喜欢过琮珠,若真的将秀珍秀月说了媒给他,让琮珠怎么想。   方夫人一点也不知道里头的渊源,听到方琮亭这般说,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孟大少爷家门第这么高……”   孟敬儒听到方夫人说“门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明自己的心情才好,他只能拼命解释不关门第的事情,他们家也不过就是个做生意的人家,没有什么太高的门第。   方夫人冲着方琮亭瞪了一眼:“看你说的。”   那日来了这么一出以后,孟敬儒便隔了好几日没敢登门拜访——方夫人与他母亲实在太相像了,动不动就把话头转到他成亲的事情上边。   可究竟还是抵不过自己心里头的那份思念,几日不见方琮珠,他就有些坐立不安,晚上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透过窗户看外边的月亮,那玉盘一般皎皎清辉照着,让他更是心浮气躁,再也睡不着。   他幻想着躺在床上通电话,与她轻言细语,可是话筒拿在手中,却始终拨不出去那熟悉的号码,只能就这样躺着,眼睛看着那部黑色电话机上的面板,脑子里幻想着自己正在转动上边的号码,一个号码,接下来是第二个号码。   但是,最后一个号码似乎总是拨不出,就是他的想象里,他也没有拨出去最后一个号码。   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床前一地银色的月光,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他自己都不知道。   今日闲坐在家里,最终没有抵得住自己心里那一份思念,冲出了房门,一阵风的朝外边跑了去,在楼梯间遇着了他的母亲孟夫人。   “敬儒,你去哪里?”   “到外边走走。”孟敬儒应了一句,飞快的朝楼下跑了去,不敢再看他的母亲。   因为孟夫人一直在催着他早点找个媳妇:“早些成亲生子,我也好有个孙子抱!”   别人家的孙子都两三岁了,她的儿子竟然还没成亲,说出去都有些丢脸——自家儿子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干有才干,偏偏耽搁到现在还没音讯,眼见着新年一过孟敬儒便二十二了,孟夫人心慌慌的,只想快些把媳妇娶进门。   也不知道为何,与她相熟的一些夫人现在都对结儿女亲家没什么兴趣,以前在打麻将的时候偶尔提及要给孟敬儒找个门当户对的媳妇,不少人都笑嘻嘻的说:“我们家可合适敬儒了,两家做个儿女亲家真是不错。”   可最近几次搓麻将,自己再提起孟敬儒的亲事,却没有人回应热烈,只是有人说了一句这婚姻的事情谁能说得定呢,指不定过些日子敬儒就红鸾星动了。   孟夫人遭了冷落,心中忐忑不安,总觉得可能是孟敬儒喜欢一个离异妇人的事情传了出去,那些夫人小姐们对他都不甚感兴趣了。   目前唯一表示有好感的,只有刘美欣。   原本孟夫人不是很看得上刘美欣的原因,主要是不喜她的母亲刘夫人,总觉得这个女人不那么简单——听人说她还包yang过小白脸,孟夫人觉得这也实在太离谱了,故此不愿意与刘家结亲。   然而刘美欣瞧着与她母亲倒是两号人,看上去敦实憨厚,最重要的是对敬儒一心一意,甚至还能为了他答应娶那方琮珠做姨太太。   像这样的事情,又有几个富家千金能忍得下来?可偏偏刘美欣却一口答应,这说明她对于敬儒真是心里头爱到了极点。   孟夫人看着孟敬儒跑出去的背影,渐渐的咬住了嘴唇——今年,无论如何得让敬儒将媳妇娶回来不可。 第55章 万事俱备欠东风   方夫人笑眯眯的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孟敬儒, 心里头很是遗憾。   只可惜姐姐的家世真不能和孟大少爷家相提并论,要不是侄女能嫁给孟大少爷,那可是天大的福气。   这脸这身材这家世, 啧啧啧……   孟敬儒捧着茶坐在那里与方琮亭说话, 借着低头喝茶的功夫, 眼睛时不时朝方琮珠那边瞄一下,还能不时感到方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颇有些不自在。   方夫人和他母亲一般,催婚得厉害,不仅催他, 更催方琮亭。   “唉, 你们这辈人真是思想不同了, 以前谁家不是十八九岁上头订了亲, 隔两年女方那边备好嫁妆就抬着过门?现在看看,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着急,也不想想你们家的父母亲,谁不想着让你们快快成家立业呢?”   每次方夫人催婚, 方琮亭还能笑嘻嘻的打着马虎眼给掩饰过去, 而孟敬儒却觉得自己格外尴尬。   他不知道为什么方夫人就没想到要给自己的女儿安排婚事。   方夫人谈及他的婚事,只是想到她的侄女, 为什么她就不能想想她的女儿呢?她的女儿现在不也是未婚吗?   然而方夫人并不明白孟敬儒这份心思, 而且她的直觉里,琮珠虽千好万好,可毕竟离过婚, 像孟敬儒这般家世良好的未婚男士,琮珠哪里能高攀得起?人家父母亲肯定不会同意,琮珠又何必嫁到那样的家庭去受折磨。   表面上对于方琮珠的亲事不着急,可方夫人心里头却已经做了好几种打算。   第一种是与林思虞破镜重圆。   前女婿人其实挺好,就是家里太能作了,若是琮珠能不用管林家的人,与林思虞两个人在上海成家立业,每年就敷衍性的逢年过节回去几日,方夫人觉得这种法子还算可行。   第二种,嫁一个家底薄但是人才好的年轻人,只要方家肯出钱扶持,方夫人觉得不会没有动心的男人——琮珠生得这样美,手里又捏着大把的票子,谁不动心?   最后一种是下下之策,嫁一个也是离过婚的男人。   若是离婚没有孩子,这种人倒也可以将就,人品好对琮珠好就行,不用计较太多,但若是有孩子的这种,就得大大打个折扣,有孩子就是一桩麻烦事,琮珠年纪还轻,就巴巴儿的跑去给人家做后娘,这也太惨了些。   总之,在方夫人的打算里,孟敬儒是绝对没在女婿候选人里的。   然而孟敬儒却偏偏还想争取。   现在方家落难,他积极表现,或者能让琮珠对他心生好感,进而接受他的一片情意。   “伯母,要不要我送您去医院?”   孟敬儒喝了一口茶,看了看方夫人:“我要去霞飞路的铺面去结算,刚刚好要经过广慈医院,可以将您载到那里。”   方夫人笑着点头:“好啊,琮珠他们有事情,要不是就不劳烦你了。”   方琮珠“学会”了开车以后,有时候老金不在,她便暂时充当了司机的角色,有时候她索性开了车去学校,万一有什么歹人埋伏,她开车飞快就能摆脱掉他们。   孟敬儒看了方琮珠一眼:“琮珠,你开车要小心。”   方琮珠微微一笑:“我十分小心的。”   方夫人站起身:“孟大少爷,你稍等,我到楼上取件东西就下来。”   孟敬儒恭恭敬敬的应下:“不着急,伯母,您只管忙完再说。”   方琮亭也站起身:“我也去取个东西,敬儒兄,你且陪着琮珠坐坐。”   他坐在孟敬儒的身边,看得有些清楚,孟敬儒的目光时不时的在朝方琮珠那边瞟过去,现在的方琮亭并没有想将孟敬儒变成妹夫的想法——琮珠说得很清楚,她并不爱孟敬儒,强扭的瓜不甜——他之所以离开,就是想给两个人一点空间,让琮珠说服孟敬儒,不让他再平白抛了一片心。   “琮珠,你可别慢待孟大少爷,帮着母亲和大哥招呼一下敬儒兄。”   离开之前,方琮亭说得非常含蓄,他相信,聪明如琮珠,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   方琮珠点了点头:“大哥,你赶紧去取了下来。”   脚步声慢慢远去,方夫人与方琮亭说话的声音渐渐听不到,方琮珠抬眼看了下孟敬儒,见他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充满着一种热情。   “孟大哥,你这又是何苦。”   方琮珠轻轻叹了一口气:“分明没有结果,何必这般用心?”   孟敬儒没想到她竟然会单刀直入,直奔主题,脸上微微一红。   好半日,他才开口低声道:“因为你值得。”   “什么叫值得,什么又叫不值得?”方琮珠坐直了身子,脸上有一种恬淡的表情:“孟大哥,我们都只不过是这饮食男女而已,在这个世间,没有谁比谁更值得,你现在瞧着我是美好,或许没有谁比我更值得你喜欢,若我真嫁了你以后,你定能挑出我一堆毛病来,故此我请你不用将我看得这么好,我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的喜欢。”   孟敬儒怔怔的看着她,咀嚼着她这句话,忽然间有想落泪的感觉。   “不,琮珠,你别这样妄自菲薄,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值得我喜欢的人。”   看他这样纠结,方琮珠也犯愁,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了孟敬儒。   若说她生得美,大上海这么多美女,民国时期各种风情的女子那么多,她虽然自认为长得不差,可还没到倾国倾城让人记挂的地步,从家世来说,方家在上海滩不过如此而已,难道孟敬儒喜欢上的,是她有趣的灵魂?   “孟大哥,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真的没有想嫁给你的打算,你放弃罢。”   方琮珠说完这一句,沉默着望向落地玻璃墙面,外边的草坪已经成了一片绿色,淡淡的绿,充满着春天的希望。   孟敬儒似乎受了打击,垂下头坐在那里,一双手插进了头发。   “是因为他吗?那位林先生?”   他瓮声瓮气问了一句。   依旧没有抬头,他不敢抬头看她,怕她那张红菱般的小嘴里吐出“是的”两个字。   方琮珠想了想,点头道:“是。”   孟敬儒保持着那张姿势坐在那里,再也没有说话,直到楼上的脚步声渐渐的传了过来。   方夫人肩膀上包了一块羊毛披肩,笑微微的站在门口,看了看起居室里的两个人。   她觉得两人的姿势有些奇怪,方琮珠拿了一本书认认真真的在看,而孟敬儒却半弯着腰,一双手捧着脑袋,似乎昏昏欲睡的样子。   “琮珠,看你怎么招待客人的!”   方夫人埋怨了方琮珠一句,怎么着也该陪着孟大少爷说说话嘛,怎么能让人家无事可做呆到那里只能支着脑袋打盹儿?   孟敬儒猛的跳了起来:“伯母,不关琮珠的事情,我正在想铺面里的事情。”   他已经习惯性的想维护她。   方夫人笑了笑:“亏得孟大少爷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   她看了一眼方琮珠,见她并没有送孟敬儒出门的意思,也不勉强,主动因着孟敬儒朝外边走:“琮珠自小就被我们娇惯了,孟大少爷你别介意。”   孟敬儒有些慌张:“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的。”   看着孟敬儒陪了方夫人走出去,方琮珠将书本放到沙发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孟敬儒一走,她全身轻松了许多。   回想起认识他的这一年发生的种种事情,她还真觉得有些对不住孟敬儒。   他用心良苦,而她却不感动。   “琮珠,你与敬儒兄说清楚没有?”方琮亭走进了起居室,他也挺烦恼,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来处理这件事情。   于情于理,他都该严正拒绝孟敬儒的帮忙,毕竟他对于琮珠有一份异样的感情。   可是有些方面他又不得不依赖他——孟家在上海滩的商界里颇有声望,纺织机器买回来以后,方家想要东山再起,还得借助他帮忙宣扬一番。   这种矛盾的心理,让方琮亭有时候很鄙视自己,觉得太小人,可现实如霜刀雪剑,他无能为力,只能屈从。   他说不出拒绝孟敬儒到家里来的话,只好让琮珠自己去将此事解决。   “我早已经与他说清楚,今日又重新说了一遍,只不过我觉得他有些偏执,可能要等到他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姑娘,这事情方才能够解决。”   方琮珠拿着那本书翻了翻,心事重重:“家里这么多事,哪里还能腾得出精力来寻思这些?先把目前的烂摊子收拾了再说。”   就连林思虞,她有时候忙碌起来,几乎都没想到他。   更别说在她心目里,存在感不强的林思虞。   “大哥,明日去苏州那边看看厂房?”   算算时间,这时候地基应该打好,围墙起了一圈?方琮珠有些期待,不知道自己设计的新厂房建设得怎么样了。   “琮珠,你一个人回去罢,我还有些事情。”   方琮亭眼神闪烁。   方琮珠怔了怔,难道方琮亭又开始忙青年剧社的事情了?   “大哥,剧社那边……你能不去就别去。”方琮珠瞥了他一眼:“毕竟家里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忙。”   方琮亭满脸羞愧:“是我不好,琮珠,弄了那么多事情给你做。”   “不是我不能做,大哥,是咱们一块儿做会更有效率些。”方琮珠安慰他:“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   “明天我真有事情,下次我和你一块儿回去吧。”方琮亭歉意的看着她:“下回我一定和你一起回苏州。”   春日的苏州就如一个二八芳华的少女,娇柔明媚,小桥弯弯流水迢迢,岸边的柳树千丝万缕垂下浅金色的新枝。   与一片新绿间,有一道院墙延绵,仿若青色巨龙,院墙里露出了一角飞檐,只是走近看方才见着并未盖瓦,许多工人正爬在房梁上忙忙碌碌的干活。   “没想到会这样快。”   方琮珠有些惊讶,这才一个月不到的功夫,房屋就初见雏形了,这速度真是让她没有想到:“阿大,你查看过没有,地基够不够牢固?这房屋的质量可否有问题?”   阿大陪在方琮珠身边,小心翼翼解释:“大小姐,没问题的,是因为现在人手足,他们都想赶在农忙之前将房子盖起来就好,故此都多喊了些人手,这些日子里,每日吃午饭的都有百来人呢。”   “这么多!”   方琮珠惊呼一声:“那次来与我们商量的,不过七八个人。”   阿大笑了起来:“每个人带着家里人,亲戚朋友,百多人很容易凑得上。”   据阿大描述,地基只花了四日就已经挖好,挖下去深达十多尺:“大师傅说,这地基挖得深,便是盖三层四层都是很牢固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确实,足够了。”   这可真是苏州速度,比她想象里的要早了不少,看情况还有三四日,这厂房就盖好了。   走到院墙面前,外边也是一水的青砖,映着阳光,闪闪的发着亮,好像有水波晃动一般,方琮珠的手指从砖面扫过:“这砖很不错。”   “嗯,是在苏州砖厂选了上好的青砖,舍得花钱,货才好。”   看着工人们在房顶上忙忙碌碌,方琮珠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午餐要弄丰盛些,别亏待了师傅们。”   “知道知道,要想马儿跑得快,得给马儿多喂草!”阿大很得意的回答:“大小姐,你就相信我吧。”   “阿大,我当然相信你,你可是我母亲的好帮手。”   方琮珠总算是放了心,好在方家一直对人不薄,下人们都很尽力的为他们在做事。   她环视四顾,周围一片柳色青青,有黄鹂鸟在枝头跳来跳去,不时发出“嘀呖呖”的叫声,清脆悦耳。这让方琮珠的心情慢慢好起来,春天来了就有希望,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慢慢的变得生机盎然。   德国那边已经装货上船朝中国这边发货了,估计海上最多走一个月应该也能到了,这边厂房修起来,干上一个月就能当用,一个月里边让阿大帮忙招工,以前的熟练工能回来便最好,不能回来还得弄一批培训班,要让工人们来了就能做事,不能上工还得学这学那,浪费时间。   所有的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行动中,方琮珠看着房梁上的瓦片渐渐的覆盖住半边屋顶,嘴角浮现出了笑容。   “大小姐,夫人怎么样了?老爷醒过来没有?”   阿大看到方琮珠笑,心里舒坦一点点,这几回大小姐过来,总是眉毛皱着,今日见她笑了,阿大这才放松些。   “我母亲好得很呢,哪天我开车接你去上海看看她?”   “不用了不用了,这边哪里走得开?”阿大憨厚的笑着:“我可是要帮夫人看好院子呢,若是哪日老爷忽然醒过来,夫人要与老爷一块儿回来,这方家大宅还得是原来的方家大宅才行啊。”   “谢谢你了,阿大。”   方琮珠由衷的道了谢,没有这些忠心的下人,方家现在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呢。   当下与阿大交代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阿大,要着手准备招工了,我等会回去写一叠招工的宣传纸,让人到苏州街上去贴着,多贴几处。”   “就招工了?房子没盖好,机器也没回来。”阿大指了指那个尚未完工的屋顶:“盖好瓦以后,这还得粉刷一下才行。”   “也不急在这一两天,等着学校放春假的时候我会回来亲自招一批工人,若是有些人勤快但是以前没做过厂里的事情,还得先招了培训好才能上岗啊。”   这年头复旦大学有个比较长的假期,因为是春天插秧的时候给学生回家帮着务农的机会,故此取名“春假”。为什么给方家盖厂房的人这么卖力的干活,也就是想赶在春假之前将房子盖好,他们就有功夫去忙田地里的活计了。   “大小姐的意思是,春假你会回来亲自招工?”   “是啊,肯定要把把关才行。”方琮珠冲着阿大笑:“到时候我会带母亲回来住一段时间的。”   “好啊,好啊。”   阿大激动得搓手,对于她来说,方夫人是她永远的小姐,两人一块儿长大,从小她就服侍着方夫人,出嫁以后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方夫人曾提出要给她找门亲事,可是阿大坚决不嫁:“我只跟着小姐,哪里都不去。”   这一跟,就跟了差不多大半辈子,蒋二小姐变成了方夫人,可阿大依旧还是阿大。   方琮珠将手搭在阿大肩膀上,真心的说了一句:“阿大,谢谢你。”   阿大眼圈子红红:“大小姐,谢什么,这是我应当做的。”   回到上海,跟方夫人说起苏州这边的事情,听说厂房快要盖好了,方夫人听了挺高兴:“真好,等着机器回来就能重新开工了。”   “母亲,春假的时候我回去招工,你也跟着去住两天罢,阿大很想你。”   方夫人叹了一口气:“我又如何不想回去,只是一想着你父亲,我这心里就难受,巴不得每日里陪着他多坐坐,多说说话。那个史医生说,我与你父亲说话说得越多,他醒来的可能性就越大,什么亲人的呼唤就是通往光明的征途啥啥啥的……”   方琮珠笑着安慰她:“看起来父亲肯定能醒来的。”   方夫人初次见着史密斯大夫的时候,非常害怕,总觉得这人皮肤如此白,一双蓝色的眼珠子,分明就是鬼怪,她曾将方琮珠拉到一边低声道:“难怪别人说西洋人是洋鬼子,真的和鬼一样。”   最初她不敢看史密斯大夫,生怕会被“鬼”给吸走魂魄,后来慢慢的适应了史密斯大夫的金发碧眼,到现在,她也会和他打招呼,学着护士们说“Hello”,能很自然的看着史密斯大夫说话。   当然,肯定是护士帮着翻译,否则方夫人与史密斯大夫这是鸡同鸭讲。   “你父亲肯定能醒过来的,原来他都不会动,今日我拉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手指抓住了我,只不过才一会儿就松开了。我让护士去喊史密斯大夫,史密斯大夫过来检查了一遍以后,说你父亲的情况良好,刚刚他的反应是什么大脑受到刺激,以后咱们跟他多说说话,他会每天都有进步的。”   “真的吗?那太好了!”   听了这话,方琮珠这才稍微放了点心。   上辈子看到过新闻,车祸以后变成植物人,有些沉睡十几年都不醒来,而有一些却很幸运的被亲人唤醒,说不定方正成就是幸运的那一种呢。   春假的时候,方家人回了苏州,方琮珠开车,老金坐在副驾驶上指点方琮珠开车,方夫人和方琮亭带着方琮桢坐在后边。   方琮桢小皮猴儿一般,总是站起来朝前边看:“阿姐会开车真神气,以后阿姐教我开车,我也要学会开汽车!”   “不要与司机说话。”   方琮珠手握方向盘,逗着方琮桢:“你跟阿姐说话让阿姐分神了,说不定汽车就开到路边的田里去了。”   方夫人赶紧拉住方琮桢:“琮桢你快坐好,别扰乱你姐姐开车。”   小皮猴儿这时候也乖巧了,赶紧乖乖坐好——毕竟汽车翻了可不是小事情。   回到方家宅子,看门的下人见着方夫人下车,赶紧跑进去报信:“夫人、大少爷二少爷和大小姐回来了!”   阿大听着看门人嚷嚷,赶紧在衣裳上擦了一把手,飞快的朝门外边跑了出来:“夫人,夫人!”   见到方夫人,阿大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夫人好像瘦了,是不是住不惯上海啊?”   方夫人冲她笑:“没事的,瘦一点好呢,走路都轻快了。”   “阿大,招工的宣传纸贴出去以后,有多少人过来报名的?”   “来了不少呢,差不多都是以前厂里的,我都给记下名字了哪。”阿大开开心心的告诉方琮珠:“我按着大小姐吩咐的,原来在厂里做事的,直接就给通过了,还有大概六七十个是没在织造厂做过事情的,我通知他们这些天过来一趟,让大小姐你给看看。”   “行。”方琮珠点了点头:“我们有差不多一周的假期,足够考察了。”   “带了多少行李?”阿大朝外边的汽车看了一眼,见着老金从后边拎出了一个箱子。   “没带什么,我就住两日便回去了,医院里离不得人。”方夫人指了指那只皮箱:“我带了些好吃的回来给你尝尝。”   阿大张了张嘴,好半日才挤出一句:“夫人,你对阿大太好了。”   方家的大门外边放了一张桌子,外边坐着一个中年大叔。   他似乎无所事事,趴在桌子上,眼睛东张西望。   方家门口一条算得上比较宽的青石板路,朝主街那边延伸过去,只得约莫几百米,就到了苏州正街。坐在门口,能见着正街那边人影憧憧,一片繁忙的景象。   坐在那里百无聊赖,他搬了凳子朝门口挪,与里边打扫的大嫂说着闲话。   “昨日来了十几个面试的,不知道今日能有多少个过来?”   那大嫂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管它多少个,反正你总得在外边守门,现在大少爷给了你一张桌椅,这不舒服多了?”   看门人嘿嘿的笑了笑:“舒服是舒服,可是这也太闲了些。”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着一阵脚步声。   一个穿着长衫的年轻男子背了个包朝这边走过来。   “这不是以前那个姑爷吗?怎么又来了?”   看门的有些纳闷,大小姐嫁进林家,还没满一年人就和离回家了,本以为和林家再无来往,没想到这位以前的林家姑爷反而好像来得勤密些了,上回过年的时候来了一次,现在放春假又来——方家的田用不着他帮忙来插秧吧?干嘛跑这边来?   林思虞走到门口,冲着看门人笑了笑:“请向你们家大少爷和大小姐通传一下,我特地前来拜府。”   看门人斜着瞅了他一眼:“你等等。”   林思虞站在门口,看着那下人一摇一晃的朝里边走过去,不免苦笑,若现在他的身份还是方家的姑爷,肯定不用这般被晾到门口。   方琮亭听说林思虞来了,赶紧让看门的请他进来:“何必通传,直接让他进来便是。”   林思虞穿过前院,迈过垂花门朝里边走,还未走到大堂,就见着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走廊之下,一只手抓着一把粟米,正在逗弄廊下鸟笼里的鹦鹉。   “琮珠。”   看到她,林思虞心里边忽然就轻松了几分。   一路上脑子里都是她,心上好像压着什么似的,沉甸甸的一片,直到见着了她,这才忽然间开心起来。   “林先生。”   方琮珠将粟米放进鸟笼上的食杯里,吩咐下人到旁边那个杯子里加点水,拍了拍手上的粉末,朝台阶下走了过来。   她穿着一件长及脚背的旗袍,每走一步,裙袂便跟着脚步微微飘荡,露出了下边亮色的鞋尖尖。   林思虞的心忍不住跟着一上一下,方琮珠每走一步,仿佛踏在他的心上,软软的塌陷进去,又轻轻的弹了起来。   “你回来帮着插秧?”方琮珠含笑问他,林思虞只觉眼前一阵闪亮。   她的牙齿很白,映着阳光亮闪闪的。   “我放春假回来看看母亲,顺便过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林思虞的脸孔涨得通红:“我去海关帮你问过了,德国发货的那条船,应该最多不超过十日就能到上海。”   “你是怎么知道的?”方琮珠很是惊奇:“海关那边能查到?”   “上次你不是告诉我了那条运货的船的名字吗?我拿了去海关那边咨询,原来奋进号是一家德国有名的货轮,经常往返德国与中国,根据它日常的海上耗时,海关那边给了我回复,根据时间推算,应该最多还有十天就能到了。”   方琮珠眼睛一亮,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最迟十日到,从上海海关提货到苏州安装好,最多也就两三日,加上德国那边公司的技术员在这边指导,大概最多半个月能够搞定。   “真的,只要十日就能到了?”方琮亭从大堂里走出来,听到林思虞捎过来的信儿,也是兴高采烈。   原来他对重新开业还有些没信心,被方琮珠这一路推着前行,织造厂重新建好,机器也快到了,上海的门面继续在开业,好像一切都是那样有条不紊,他忽然又有了激情。   “琮亭,海关那边真是这样说的。”   方琮珠微微舒了一口气:“到时候我们得喊一辆大货车过去帮忙运这批机器才行呢。”   她对民国时期的物流业不是很熟悉,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大货车,一次就能将这批机器运回苏州,这些天看起来又得挑战一下货运的事情了——反正必须要在奋进号抵沪之前安排好,否则就是一堆乱麻。   “货车的事情,我帮你去想想办法。”林思虞赶紧出面保证:“最近采访的人里边接触到了交通厅的厅长,我帮你去问问货车的事情,若是没有,恐怕只能从上海用货运的火车运到苏州,再从苏州火车站接货物了。”   方琮亭点了点头:“反正总想得出法子来的。”   “谢谢你啊,林先生。”   方琮珠饶有兴趣的看了一眼林思虞,没想到《申报》的记者竟然还挺有用处,有他出马,还能搞定不少事情。   “琮珠,你别说谢谢,太见外了。”林思虞看着方琮珠,情真意切道:“我们是朋友嘛,自然要尽力帮忙。”   方琮亭在一旁笑出了声:“你们这也真是的……琮珠,你这样可不行,思虞亲亲热热的喊你琮珠,你却回他林先生,似乎太不合适了罢?”   林思虞感激的看了方琮亭一眼,又望向方琮珠。   方琮珠抿嘴笑了笑:“大哥,你这是在帮他打抱不平?那你说,我该怎么称呼林先生呢?”   “他喊你琮珠,你喊他思虞,这样才不吃亏嘛,否则他只喊两个字,你却喊了三个字,还不是吃亏了?”   方琮珠嗤嗤的笑:“大哥,你和他是好朋友,可你与我是亲兄妹,哪里有胳膊肘朝外拐,不帮自己的妹妹倒帮起外人来的?”   “我这是帮理不帮亲,再说思虞也不是外人啊,他也曾经是咱们家的内人嘛。”方琮亭今日忽然口齿伶俐了许多,帮着林思虞说话,头头是道。   “大哥,瞧你说的,我现在不答应还不行了?”   方琮珠冲着林思虞微微一笑:“思虞,这样喊你,可以吗?”   林思虞的上嘴唇与下嘴唇颤颤巍巍的抖了抖,没想到今日来方家竟还有这般惊喜。   “怎么了,思虞,你这是欢喜得傻了?”方琮亭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答应不答应?”   “答应,当然答应。”林思虞嘿嘿的笑了起来:“怎么能不答应?”   自己的名字从她的口里喊出来,竟是那般的好听,他有些得意,祖父取名还是有些学问的,取了这么好的两个字。   方家兄妹留林思虞吃午饭,他没有推辞,三个人迈进大堂,方琮亭让下人沏茶过来,坐在一块儿说了一阵子话,就听着看门人跑进来:“来了一群招工面试的。”   方琮亭站起身:“我去看看。”   方琮珠本欲跟着一块儿去,却被他制止了:“你到这里陪着思虞说说话。”   ——大哥最近这是怎么了?上次留着她与孟敬儒说话,这回又让她陪着林思虞。   方琮珠不由得又好笑又好气,有时候方琮亭还真是有点意思。   “琮珠,你最近忙得过来吗?”   方琮亭一走,大堂里的气氛忽然就沉默了几分,林思虞本来是能说会道,可面对着方琮珠,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词穷。   经过几个月的锻炼,林思虞已经能在采访里侃侃而谈,面对着分明不喜欢的人,他都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面对方琮珠,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样与她交谈才好,一种渴望接近与羞于开口并存。   “还好吧。”方琮珠浅浅一笑:“我觉得挺适应的,忙一点累一点,人生更充实一些。”   她看了看林思虞,见他略微比以前胖了一点点,人显得更精神了:“林大记者,现在你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好了不少?每次去采访人家都会好饭好菜的招待你,人都吃胖了。”   林思虞大窘:“没有罢?我自己没感觉。”   他顺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确实好像长了些肉,有些柔软,不再是摸着一块硬邦邦的骨头。   “可能是你很少照镜子罢?”方琮珠笑了起来:“估计男生没几个爱照镜子的。”   林思虞的脸色愈发红了:“确实,我没怎么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模样。”   宿舍里吴树青在休息的时候总爱拿着镜子左看右看,一边看一边还点评自己生得帅气逼人:“难怪有女生朝我微笑,原来是因为我生得太好看了。”   林思虞从他头上摘掉两片落叶:“感觉他们是觉得你顶着这两片叶子跑这么远觉得有些好笑吧?”   男生照什么镜子,林思虞的直觉,女生爱美,照镜子打扮是正常的,男生每日拿着镜子照来照去的,显得有些女性化,没有阳刚之气。   “有时候多照照也有好处,就如唐太宗悼念魏征说的那样: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方琮珠笑吟吟的看着林思虞:“你觉得呢?”   林思虞佩服得五体投地:“琮珠,你可真是博闻强记,虽然你是数学系的学生,可却不会比国文系的功底差!”   方琮珠哈哈一笑:“我竟然在国文系的才子面前卖弄,简直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呢。”   “琮珠,你快别取笑我了。”   林思虞看了方琮珠一眼,见她笑容甜甜,特别开心,就如喝了蜜糖一般。 第56章 惊艳绝色画翠竹   所有的一切, 都按照方琮珠的计划,慢慢的变成了现实。   厂房已经完全起好了,春假期间方琮珠特地与方琮亭去验收了一番, 厂房建得非常坚固, 里边摆了几部在上次大火里没有烧毁的纺织机器, 机器抹得蹭光蹭亮,上头涂了一层油,在灯光的照映下,显得格外耀眼。   选茧房这边,也添置了新的备用箩筐和一排排的木头架子, 上边刷了一层清漆, 走到屋子里边, 有一丝淡淡的香味。   方琮珠用手抓住了木头架子看了看, 脸上露出了笑容:“等着机器过来,第一批春蚕也该已经结丝了,咱们就能收茧子了。”   方琮亭点头:“没错,刚刚好赶上时候, 我早些日子去三个店铺里都看了看, 杭州进的那批货恰好能卖到五月份去。”   这事情可真是特别顺利,方琮珠慢慢的吐了一口气。   原以为自己自带乌鸦体质, 没想到这将会是凤凰涅槃, 浴火重生。   原来方氏织造厂的几套机器设备都有些老化,听方琮亭说,本来还计划过几年就要换新的, 这一把大火将几年后的计划提前,来了三套全新德国进口的纺织机器,想来能够提高效率,将方氏织造的产量提高。   春假结束,回到上海只得三日,林思虞便欢欢喜喜过来告知方琮珠:“我今日去海关问了,奋进号昨日晚间已经抵港,开始卸货了。”   方琮亭与方琮珠听了实在是高兴,赶紧带了提货单和银票朝海关那边走。   手里握着方向盘,方琮珠心里头有说不出的高兴,林思虞与方琮亭两人在旁边细声说着话,大抵是谈论着关税的问题。   “按着海关的规定,超过五万的商品总价,收百分之四十的关税,超过十万是百分之五十。”林思虞已经将这边水路摸清:“我跟那关长已经说好,到时候只缴纳百分之三十,但是要给他百分之五。”   方琮亭皱了皱眉毛:“这不是在抢劫吗?他凭什么就要拿走百分之五?”   七万五的总价,那得要拿三千七百五十块呢。   一想到这些贪官污吏在中国大地上横行,方琮亭就觉得心里头不舒服:“我们就按着百分之四十交税便行,不用他帮我们减免。”   林思虞愣了愣,没想到方琮亭今日是这样的想法。   “大哥,你可真是的,谁不想少花点钱呢?送了三千七百五给他,咱们还省了三千七百五啊,你想想,这三千多块钱能做多少事情呢?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能省就省,这三千多块钱,能够父亲在广慈医院住两个月了。”   方琮亭的头渐渐低了下去,转念一想,三千多也够给青年剧社支出一年的了哪。   他憋住了那一口气,沉着声音道:“好罢,就按着你们说的办吧,但我真不想见那个关长,实在不想见他。”   “琮亭,你没必要如此愤世嫉俗,他有他的生活方式,你也不必强求他,咱们但求问心无愧就行。”林思虞开解方琮亭——以前他也曾经跟方琮亭一般,满腔热血对中国怀着一片赤子之心,可现在经历了种种以后,他觉得以一己之力无法改变这个社会,如今之计,先保证自己堂堂正正做人,有余力之时,不动声色的去帮助这个社会进步。   至少不要将自己摆在一个危险的位置上,否则那是无谓的牺牲。   他很担忧方琮亭,方家最近的遭遇,让本来就对社会有些看法的方琮亭,会促使他更加激进。   方琮亭没有回答,闭紧了嘴朝窗外看。   上海看似繁华,高楼大厦林立,可路上依旧能见着衣衫褴褛的老者,手里扶着棍子,佝偻着腰背在捡着地上的一些碎屑。他能看到黄包车夫只穿了一件单衣,外边套一件马甲,奔跑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额头上油亮亮的发着光。   这就是社会的不公平,穷人在寻找生机里辗转反侧,而富人却大鱼大肉不知珍惜。   方琮亭捏紧了拳头,这个社会,必须要有一场巨大的变革,让那些走投无路的穷人也能分到足够维持他们生计的钱财,才能让中国变得有活力。   照着林思虞的指引,大约开了四十来分钟的汽车,总算是到了上海海关。   刚刚推开车门,仿佛就闻到了一股海风的味道。   这暖暖的风里带着一丝丝咸味,直扑鼻孔。   “这是到了海边?”方琮珠有些兴奋,上辈子她在内陆出生在内陆长大,只去过海边几次,每次去旅游,见着那碧波蓝天,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胸开阔之感。   这久违的海风海浪,今日大约又可见到了。   “是啊,海关自然是靠着海。”   见着她的笑容,林思虞心里头也很开心,她的笑容很甜很美,让人看了特别舒服。   林思虞带着方琮亭兄妹去了关长办公室,关长刚刚好在,见着林思虞进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么快就来领货了?”   “是啊,这边等着要用呢。”   林思虞指了指方琮亭和方琮珠:“这两位是方氏织造的大少爷大小姐。”   关长瞥眼看了看两人,当眼神掠过方琮珠的时候,有一丝丝惊艳:“方氏织造的大少爷大小姐?真是气度翩翩啊。”   方琮亭想装出一个假笑,可却挤不出来,一想着这关长竟然随随便便就敲诈了三千七百多块,就横看竖看都看不上眼。   方琮珠笑得自然——对于替自家省了钱的人,她为什么要吝啬一个笑脸?   “多谢关长大人照顾,以后还有请您高抬贵手的地方,到时候再来请您帮忙。”   关长的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缝:“方大小姐可真是说得客气,只要方大小姐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得上忙的,只管来找我。”   “那就多谢了。”   方琮珠走上前一步,从手包里拿出了几张银票放在桌子上:“关长大人,我想快些将这三套设备提出送回苏州去,家里的厂子等着机器开工。”   关长将几张银票拿了过来,看了下面额,笑了笑:“三套设备一共七万五千大洋?”   方琮珠点了点头:“没办法,外国人的机器好,价钱也贵。”   “你们挣钱也不容易。”关长的手指在几张银票上停了停,犹豫了一番,最后将一张一千块的银票推了回来:“我再给你减免一点点罢。”   “关长大人?”方琮珠有些愕然,看了他一眼。   “年轻人,要将自家生意做大实在为难,我少收一点便是。”   关长努力的想笑得仁慈,可他的笑却看起来特别狡猾,两只眼睛快要挤到一处,就像狐狸一般。   “那……就太谢谢了。”   方琮珠将那张银票拿了回来,人家要再给她点优惠,那她就笑纳,没有必要一定将钱往人家那边送。   关长拿起电话,拨了几个数字,大约是通了,他对着话筒里简洁的说了一句:“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没多久,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   “带了方先生和方小姐去提货,关税是百分之三十,你可记好了。”关长冲着那人吩咐:“方先生方小姐的货很重,你要安排货车帮他们送去闸北火车站,分批送过去,千万不要掉了东西在海关。”   “好的。”   那人很恭敬的行礼,看了一看方琮珠:“方小姐?”   方琮珠冲他笑了笑:“有劳。”   三个人跟着那个中年男人走了出去,到了旁边办公室,方琮珠拿了德国那边传真过来的提货单交验:“总价七万五。”   那人跟奋进号卸下来的货单一一比对,终于找到了这三套机器。   “没错。”他点了点头:“方小姐,除了税收,你还得交点别的钱。”   方琮珠一愣:“什么钱?”   林思虞心里头琢磨,莫非是这些办事人员要好处?赶紧从衣兜里掏出了几块鹰洋,不动声色放在桌面上。   那人用手遮住了几块鹰洋,依旧是冲着方琮珠笑:“因为随船来了两位德国公司的技术人员,他们昨晚在海关提供的酒店里休息,这住宿费伙食费,方小姐得清一下。”   听说是技术员,方琮珠总算是放了心,她还正发愁不知道德国的技术指导什么时候来,没想到竟然随着货船摇摇晃晃的到了中国。   “没问题。”方琮珠点了点头:“应该的。”   交税两万多,另外两个技术人员住宿费用和用餐费一共算了一百块。   方琮珠苦笑,海关的宾馆,房价可真是高。   三个人先去海关的宾馆找到了两位德国公司的技术人员,一个德国人,一个是翻译,中国人,见着方琮亭兄妹进来,海关人员介绍了一下身份,中国翻译伸出手来握手,德国人却张开双臂表示要给一个大大的拥抱。   方琮亭还没弄得清楚,就被那德国人一把抱住。   那是一个熊抱,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德国人热情洋溢的抱住方琮亭,用一张脸在他脸颊上碰了碰,最后松开了他,又朝方琮珠走了过来。   林思虞一把将方琮珠拉在身后,冲德国人笑了笑:“中国人没有拥抱这个礼节,特别是中国的女人。”   德国技术员瞪住林思虞,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中国翻译憋着笑:“欧文先生说拥抱的礼节东西通用,男女平等。”   林思虞忽然有些暴躁:“请你告诉他,入乡随俗!”   中国翻译笑了起来:“好的,我转告他。”   德国技术员欧文听了翻译的话,有些悻悻的模样,很勉强的伸出手来和林思虞握手。   他的手上有淡金色的长毛,林思虞感觉自己握住了一只猴爪。   欧文走向方琮珠,伸出一双手,方琮珠很自然的伸出一只手,欧文很热情的握住了她的,一边晃还不住一边叽里咕噜的说着德语。   方琮珠不会说德语,但她知道英语在欧洲大陆上基本通用,她试着用英语打了一句招呼。   欧文与中国翻译都愣住了。   “Can you speak English?”   “Yes,but only a little.”   可不能说自己精通英文,要是这货在解释机器原理的时候全程英文,那自己可不是糊里糊涂云里雾里吗?   欧文很兴奋的朝她翘大拇指:“Lady,your English is pretty good!”   方琮珠心中暗道,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我的英文不过如此而已。   外国人总爱拼命赞美中国人的英语,哪怕说得只能听懂一两个单词,在他们口里,也是pretty good,方琮珠可不会被他们的假话迷惑呢。   海关的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去了仓库,德国技术员和中国翻译眼睛四处看,最后在仓库的最里边那个角落里发现了几个巨大的木箱。   “就是这个。”   中国翻译指了指木箱上刷着的黑字:“这就是我们公司的货物。”   海关人员拿了方琮珠的提货单在手里,逐一核对信息,确定无误以后点了点头:“方先生,方小姐,你们稍等,我这就安排车帮你们把这批货送去闸北火车站。”   “那就多谢你了。”方琮珠笑了笑,看了一眼欧文和中国翻译:“我先接你们到我们家里去罢,等会吃过饭咱们一起去苏州。”   方琮亭同意方琮珠的安排:“这样挺好,你安排他们回家,我和思虞到这里押着货物去火车站,把它托运了再说。”   兵分两路,方琮珠带了欧文与中国翻译到了海关门口,见着方琮珠打开驾驶室的门坐了上去,欧文显得很惊讶,和中国翻译一个劲的嘀咕:“没想到中国姑娘竟然这样能干。”   来中国之前,同事们与他说起中国女人,印象里都是小小的脚,走路都需要人扶的那种,可是到了中国才发现,原来那种小脚女人只活在他们的想象里,像方琮珠这样的中国女人不仅美丽可人,而且十分能干,就连汽车都会开。   欧文一个箭步蹿到副驾驶的座位上,拉开车门坐了上去,用英语对方琮珠说了一句:“Miss Fang, you are so marvelous that it makes me feel puzzled. Are Chinese lady all like you”   方琮珠微微一笑,并不想搭腔,假装听不懂。   中国翻译见着她嘴角那抹笑容,心里猜测着她应该知道欧文的意思,只是不想回答罢了,也不点破,用中文与她交流:“方小姐,你的英语是跟谁学的,说得挺好的啊。”   “我们大学里有教英文的啊。”方琮珠回头看了他一眼:“复旦大学很注重学生的各项发展,现在有不少外国人来到中国,复旦特地开设了英文课程,有想学英文的学生都可以选择学习。”   “噢,原来是这样,难怪方小姐的英语很不错。”   中国翻译这才释然,他朝车窗外看了看,眼中露出惊讶神色:“上海比我想象里的要繁华多了。”   方琮珠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得知中国翻译姓宋,是生活在德国的华裔,这还是头一次来上海,故此见着什么都新奇。   “Every Chinese lady is so lovely,”   欧文坐在车上,看到上海街头行走的太太小姐,由衷的发出了赞叹:“really so lovely!”   方琮珠淡淡一笑,或许是中国女子的身材普遍要比欧洲人苗条小巧一点,在外国人眼里显得可爱了——外国人眼里的东方女子,总是很神秘可爱的。   带着欧文与宋翻译回家,李妈见着来了一个外国人,不知道该拿什么招待他,方琮珠想了想,决定试着做一块牛扒。   她也不知道牛扒到底该怎么做,感觉是一块牛肉饼似的东西,她指挥着李妈将牛肉给切片,然后抹一层生抽放几颗黑胡椒,用油煎了一会儿,牛肉渐渐的变了颜色,那原本新鲜的肉红色,成了棕褐色,厨房里弥漫着芬芳。   这香味儿让欧文在外边起居室坐不住了,他快步跑进厨房,看到李妈正把一块棕褐色的饼从锅里溜到碟子里,他睁大了眼睛:“What’s this?”   方琮珠笑着回答他:“Steak.”   “Steak?”欧文觉得有些疑惑,好像他吃过的牛扒感觉不是这样子的,可中国的这牛扒闻起来真香,他决定尝一尝。   方琮珠亲自动手,给欧文和宋翻译做了一个长条面包,李妈又自作主张给他们俩配上了一碗紫菜汤:“面包这样硬这样干,不喝点汤怎么行?”   “没错,李妈你就是想得周到。”   李妈得了赞扬,很是得意:“大小姐,本来就该这样搭配嘛。”   欧文和宋翻译的午餐就是面包和中式“牛扒”再加上紫菜汤,两个人吃得特别开心:“面包真香,牛扒也很好吃,配上这个汤,真是美味!”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打量着方家的餐厅,虽然简单朴素,可却还是能看得出主人家的财力,上海是中国的大都市,能有这么一幢别墅,肯定是有钱人家了。   两个人吃饱喝足,翡翠引着他们去起居室休息,给两人泡了咖啡,让他们坐在落地玻璃窗前聊天。两个人打着饱嗝说着话,昨日在海关的酒店里休息,床铺不好睡,两人都有些倦意,此刻吃得肚子饱饱,坐在沙发上,窗外有阳光洒进来,格外舒适,不免有些瞌睡之意。   打了几个盹,就听着外边有声响,再睁开眼时,就见着方琮亭与林思虞走了进来。   相互打了招呼之后,方琮亭他们走进厨房洗手,方琮珠见着两人回来,赶紧让他们洗手吃饭,翡翠帮着李妈将弄好的菜一个个的搬出去,那香味弥漫,弄得沙发上打盹的两个人睡意全无。   “什么东西这么香?比那好吃的牛扒还要香!”   出于好奇,两个人悄悄的跑到餐厅那边看了一眼,就见桌子上摆了五六个碟子,每个菜都看上去很精致,跟他们吃的西餐完全不同,正热气腾腾的冒着白色烟雾。   “中国人的饭菜看上去很好吃。”欧文看了一眼宋翻译:“晚上咱们也跟着他们尝中国菜?”   宋翻译点头:“我是吃得惯中国菜的,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吃。”   吃过午餐,几个人就出发去了苏州。   火车比汽车跑得快,估计下午四点就能到苏州,而他们可能要五点左右才能到家,安装机器只能是明天弄了。   回到苏州已经是黄昏时分,农历四月初的天空还算明亮,一丝淡淡的流云在天际飘荡,太阳此刻已经在渐渐西沉,透明的红,如一枚水果糖。   方家的下人头一回见着外国人,看到欧文的第一眼都是本能的后退,见着这大高个一脸笑容的望着他们,又开始渐渐围拢过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个够。   方琮珠又好笑又好气:“看什么,人家只不过是皮肤头发眼睛跟咱们不一样而已,快些去干活去。”   晚餐宋翻译加入了吃中餐的行列,而可怜的欧文,依旧得了一块中式“牛扒”,苏州没有烘焙的厨具,方琮珠让人给他蒸了两个馒头,等馒头冷了切成片,用油煎得金黄焦脆,中间夹两条切得薄薄的腊肉,放上两片翠生生的蔬菜叶子:“Hamburger.”   “Hamburger”欧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汉堡包吗?中国的汉堡包竟然是这样的?   方琮珠点头:“Yeah, it is hamburger.”   欧文试着尝了一口,馒头外边煎得嘎巴脆,里边的肉倒还是挺松软,腊肉和培根虽然有些不同,和总体味道还是不错,再加上刚从菜地里摘过来的新鲜蔬菜叶子将腊肉的味道冲淡了些,尝起来倒也还是美味可口。   欧文与宋翻译谈自己的心得体会:“中国的饭菜真好吃,方先生方小姐真是热情好客,我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他们安装好机器的。”   这些天阿大已经开始替方氏织造收蚕茧。   方氏织造有自己固定的养蚕户供应茧子,正月里那场大火,将方氏织造厂子烧掉,也把不少养蚕人家吓了一大跳,众人都以为可能方氏织造以后不会再要蚕茧了。   可是二月里头方氏又重新建厂房,这给他们很大的希望,看到苏州街头贴了招工的纸,大家更是安了心,看来方氏织造还是会继续办下去的。   有了盼头以后,大家开始又大规模养蚕——方氏织造肯定需要蚕茧的。   果然,在第一批蚕茧才结的时候,方氏就开始收蚕茧了,雪白的蚕茧成筐的倒进了方氏织造的筐子里,还有周边乡镇的人撑着船过来卖茧子的,竹箩筐揭开盖子,里边都是雪白结实的蚕茧。   事情真是有条不紊的进行,蚕茧才收了两天,德国来的机器也到了,一点都没耽搁。   欧文和宋翻译指导着工人们将三套设备安装好,开始指导工人们使用机器。   选好的茧子被煮软,缫丝工人将蚕茧变成一束束生丝,他们本来就是熟练工,不用欧文解释,看着机器的形状,就大概知道怎么样操作。那些女工们,不管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还是四五十岁的阿婶阿婆,一个个手灵活得很,很快就能从蚕茧里找到丝头,将它们挂到缫丝机器上,开始抽丝剥茧,将几根丝线并成一股,然后绕在机器上进行各种处理,最后成了一束束生丝。   欧文看着她们手脚麻利的干活,惊讶得眼睛都瞪得溜圆:“都不用我来指导她们的吗?怎么就知道用了?”   宋翻译也百思不得其解:“可能是原来用过?”   方琮珠笑了笑:“这机器跟原来的那机器原理差不多,我们的姑娘们很聪明的,看了这样子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宋翻译把这些话翻成德语告诉了欧文,听得他不住点头:“中国姑娘都很棒!”   缫丝车间看过,不需要指点,欧文和宋翻译又转到了纺织和印染车间,这三套机器经过了改造,与原来的那机器稍微有些不同,纺织大师傅和印染的几位师傅正在摸着那些机器,试图找出来哪些地方发生了改变,为什么要这样装配。   方琮珠带着欧文和宋翻译过去:“麻烦你和师傅们说说罢。”   几位师傅见着方琮珠带着外国人走进来,赶紧围拢过来:“大小姐,刚刚我们还在和大少爷林大少爷说呢,就不知道这机器怎么改的,总算是见着行家里手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你们和他说,我大哥,林先生都不懂的,他们只知道带着你们去苏州火车站提货而已。”   她想了想:“咱们要不要先拿着那踏雪寻梅图做底图试试看?”   “好啊好啊!”纺织大师傅很高兴:“我也正想如此提议呢,先前咱们是用的厚锦,现在天气好了,咱们织一块轻软点的料子试试?”   “踏雪寻梅适合冬天,这春夏之交用雪景恐怕不好。”印染的师傅看了看方琮珠:“大小姐,要不是你再画一幅这种风格的?”   方琮珠沉吟一声:“你说的倒是也有道理,若是画翠竹图,如何?”   “不错啊,翠竹图寓意好,而且这竖条纹的做出来的衣裳会显得身形苗条。”纺织大师傅也觉得可行:“大小姐,那就辛苦你画一幅出来再说,我们先听这位行家说道说道新机器的用法。”   “行。”   方琮珠点头:“你们稍等,我回家去画画。”   家中前庭多的是潇潇翠竹,开了车从厂子里到家,不过几分钟时间,进门望着那一丛翠竹许久,方琮珠脑海里不停的有一丛竹子摇曳生姿。不同的构图切面在她的眼前闪动着,她不住的挑选最佳的画面,竹子是要稀疏还是紧密?高度要多高?要不要添加别的构图元素在里边?   她站在那片竹林前边,浮想联翩。   此时一个女仆拿了扫帚过来,喊了她一句“大小姐”,然后低头扫地。   方琮珠眼前一亮,她得了灵感。   翠竹之侧有山石,山石之侧有仕女临风而立,手握书卷,灵气自现。   这是一幅极佳的翠竹仕女图。   方琮珠快步回房,提笔作画。   此刻间,她方才明白什么叫胸有成竹——站在竹林前看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闭上眼,脑海里依旧有翠竹幽幽。   飞快的下笔,先勾勒出外形,再开始细细加工,晕染、皴墨,每一笔都非常仔细,不敢有丝毫怠慢,她的画笔时而用笔尖着力,时而又是侧面印下去,各种笔法用得非常娴熟。   渐渐的,画已成型。   墨竹之侧有山石,一个穿着淡黄色衣裳的仕女,眉目清晰可见。   拿了这画到厂里去的时候,欧文已经与几位师傅讲解清楚,那几位大师傅正在培训工人们如何使用操作,见着方琮珠携画走进来,几个人都围拢过来:“大小姐就画好了?”   “先给你们来看看,若是不行我再另外画。”   将画卷铺开,众人不禁“呀”了一声。   大小姐这画可真是画得好看,惟妙惟肖。   欧文快步奔到了方琮珠面前,一脸激动:“Miss Fang, is it drawn by you?”   方琮珠点头:“是啊,是我刚刚画的。”   “I want to buy it!”欧文激动万分,冲着宋翻译用德语叽哩哇啦说了一大串话,方琮珠皱皱眉:“他说什么?”   宋翻译笑了起来:“他说早就听说中国画很美,今天总算是见到了,他想买了你这幅回去做传家宝,以后传给儿子传给孙子。”   方琮珠哭笑不得,她这种画技,在欧文眼里竟然成了中国画的代表作?她赶紧对宋翻译道:“告诉他,我这画很一般,好看的中国画多了去,他若是想要,我去买一幅上品中国画送给他。”   宋翻译将方琮珠的意思转达给了欧文,谁知道这家伙很执着,非要买方琮珠的画。   方琮珠无奈:“他一定想要也不是不可以,等我们这边打了板以后我送给他。”   欧文听说方琮珠要把这画送给自己,开心得脸都发红,他张开双臂热情洋溢的冲了过来,准备抱着方琮珠来吻她的脸表示感谢,这边林思虞已经眼疾手快冲到了方琮珠前边,欧文一把将他抱住:“Miss Fang, I love you!”   林思虞努力的从欧文胳膊弯里挣脱出来——虽然林思虞在中国人眼里算高的,特别是相对南方人来说,真的算个子高,可是在高大的西洋人面前,他就没了身高优势,想要摆脱欧文热情的拥抱,只能弯着膝盖低头从他的胳膊弯里钻出来。   “Miss Fang is my fiancée!”   欧文这才惊觉自己抱错人,而且也说错了话,他看了看林思虞,又看了看方琮珠:“I’m sorry, I don’t mean I will go after her. I just want to express my gratitude.”   毕竟是德国人,欧文的英语说得也不咋样,只不过林思虞还是听懂了,他说他并没有悬念追求方琮珠的意思,他只是想向方小姐表达他的谢意。   宋翻译赶紧向欧文解释中国人的规矩:“中国这边都讲求含蓄,很少有人会把我爱你挂在嘴边,你这样说会造成误会的。”   欧文这才明白原因,一个劲点头:“我知道了,反正我很感谢方小姐。”   几个大师傅拿了方琮珠的画商量了很久,最终定下尺寸,开始临摹打版。   方琮珠看着他们拿笔描摹,每一笔都是那么相像,不禁感慨高手在人间,若是他们想要伪造一些名画的赝品,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看得出来。   经过制版大师傅的巧手,一副翠竹图的仿版出现在众人眼前。欧文迷惑的皱了皱眉,实在想不通这些中国人怎么会变戏法,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忽然就有了两幅差不多的画摆在那里。   “大小姐,还是有些□□没有临摹出来。”   制版师傅退后看了看并排放在那里的两张画,摇了摇头:“唉,还是大小姐的画□□齐备呐。”   “您描得挺好的哪。”方琮珠觉得确实有一点点细微的区别,比如说仕女脸上的眉眼神色,似乎有一点点不一致,可在她看来已经相当到位了。   负责印染的师傅开始给这幅翠竹图定色调,基本上采用上次踏雪寻梅的色调,以典型的中国画为主,色彩以黑白为主,中间微调一些亮眼的颜色。方琮珠听了他的发言,点了点头:“这样不错,下回我画几幅亮色的,春夏时候的衣料,来点打眼的能更显身材。”   “那就全靠大小姐的妙笔了。”   众人都期待的看着方琮珠:“有大小姐这别出心裁的底图,还怕我们不能织出上好的丝绸来?”   方琮珠冲他们鼓励的笑:“我相信大家,大家肯定能越做越好的。”   众人见着她的笑容,一个个忽然觉得有了盼头。   方氏织造厂受灾以后,大家在家中都忐忑不安,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活干,没想到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方氏又重新开业了,而且感觉有了大小姐加入到方氏的经营管理中来以后,一切都显得比以前要更好了。 第57章 紧锣密鼓忙开业   第二日吃过早饭, 方琮亭方琮珠兄妹陪着欧文宋翻译去了织造厂。   他们复旦大学还有课,打算下午就过去,故此上午得看看工人们是否能熟练掌握新的纺织机器。   还刚刚走到围墙边, 就听着里边一阵阵“咔嗒咔嗒”的声音, 很有节奏感。   欧文侧耳听了听:“Everything is all right.”   方琮珠这才放下心来, 冲着他笑了笑:“Good news.”   欧文也笑了起来:“Definitely!”   几个人走进了厂房,前坪有几个大婶正将蚕茧筐子搬出来挑拣,雪白的蚕茧映着阳光,分外的白。   “这是上好的桑蚕茧子。”方琮珠弯腰看了看,抓出了一大把在手里掂量着:“这种织出来的丝绸轻软光滑。”   大婶们点着头:“可不是, 这么好的蚕茧也真是难得一见, 今年养蚕收成不错啊。”   欧文也拿了一个茧子在手里看来看去, 和宋翻译讨论了一下这东西, 两个人都没见过,很感兴趣。   宋翻译比欧文要知道得多一点点,毕竟他的父母亲都来自中国,对于丝绸比欧文要明白许多:“这是一种虫子, 这虫子吐出来的丝来织布。”   欧文想了许久, 脸上浮现出笑容:“大自然真是奇妙,我只知道纺织机器的原理, 却没见过这小小的蠕虫有这样的魔力, 中国真是一个神奇的国度,有这么多好东西!”   昨天他在方家喝了上好的绿茶——苏州这边没备着咖啡,方琮珠无奈, 只能让下人沏上今春才揉好的头茶。   没想到欧文喝了茶以后都觉得这味道好极了,比咖啡好喝不知道多少,他强烈要求以后每天都要喝“树叶泡水”,方琮珠点头答应,而且承诺在他和宋翻译回国的时候,送每人两罐“可以泡水的树叶”。   欧文叹着气:“真不想回去,中国是个好地方!”   方琮珠逗他:“那你到中国安居呗,娶个中国太太,每日里都可以喝中国茶吃中国饭菜。”   “你愿意嫁给我吗?”欧文的眼神热烈。   “不,我不愿意。”方琮珠直接拒绝了他。   “哦,我真伤心!”欧文假装做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来,旋即抬头做了个鬼脸:“以后我或许真会娶个中国太太呢!”   方琮珠笑了,外国人大部分比较直率,不像有些中国人,说话惯会拐弯抹角。   几个人看了一阵蚕茧,暖洋洋的日头照着,全身发烫。   “到车间里去瞧瞧罢。”   方琮珠直起腰,她穿多了些,这时候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好,咱们赶紧到厂房里看看。”方琮亭表示赞成,他着急看看机器的效果。   缫丝车间里有细微的“嗡嗡”之声,女工们在车床前走来走去,手里捋着蚕丝的线头,轻车熟驾的绕在锭子上。   这个车间里大部分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她们时而张开双臂,时而又并拢在一起缠绕丝线,远远瞧着,似乎正在翩翩起舞,姿势优美。   欧文站在那里出神的看了许久,口中喃喃自语:“Wonderful!”   方琮珠也颇有感叹,年轻姑娘们劳动的样子真美,她们脸色红润神情专注,那身姿就如小鸟展翅一般,格外灵巧。   走到纺织印染车间,几个大师傅们见着方琮亭兄妹,都赶忙围拢过来:“大少爷,大小姐!这机器太好用啦,比以前的好用了许多,速度快了不少!”   方琮亭听了很是振奋:“真的吗?”   “真的!”纺织大师傅指了指那部机器:“这里的齿轮比原来的密,还能调节几个档次,有高密度的,有中等的,还有最轻薄的,另外这机器转动要快,出来布的速度也要快。”   “这是当然,机器肯定是一代比一代要好的。”方琮珠凝视着那几台巨大的机器,就见吞吐的速度高得惊人,与以前的机器相比,确实是有天渊之别。   “大少爷,大小姐,你们看看昨天我们织出来的样品,你拿回去做一件旗袍吧,穿上肯定很好看。”   纺织大师傅得意的将一块轻软的丝绸捧到了方琮亭与方琮珠面前。   这是根据方琮珠画的《翠竹图》织出来的丝绸,图案格外灵动,竹叶翩翩就像在随风起舞,那山石之侧的仕女,仿佛眼波流转。   “真好看。”方琮亭有些兴奋:“赶紧把这种布织出几十匹来,送去上海售卖。”   “大哥,不着急。”方琮珠笑着按了按方琮亭的肩膀:“才一种花色不好重启方氏织造自己品牌的售卖,多织出几种来方才好进行一场大型的订货会。”   她从挎包里拿出了一张画:“这是我昨晚回去以后画的,这种属于浓墨重彩的,那些太太们应该喜欢。”   这是一幅花开富贵的图案,五色牡丹栩栩如生,每一朵都有不同的颜色,玉白、娇黄、浅红、淡绿与宝蓝,不同颜色的花朵与绿色的叶片相映成趣,看上去热闹得很。   “这图真是富贵得紧!”   几个大师傅都凑了过来,看着这幅画赞扬出声:“那些富贵人家的太太们肯定喜欢。”   “我这些天会继续画一些画,到时候让老金给捎回来,你们自己挑选看看,哪些更适合用做衣料的图案。”方琮珠一点也不敢大意:“这关乎我们方氏织造东山再起,所以务必拜托各位帮我把关筛选,不一定是我画了什么你们就得用什么。另外你们自己有好的底图,也可以推荐,我相信大家的眼光,在方氏这么多年了,没有你们就没有方氏今日的成就。真心拜托大家了!”   说完这话,方琮珠朝着各位师傅诚心诚意行了一礼,大家都慌了神:“大小姐,怎么当得起你这个礼!”   “各位师傅,你们多年为方氏兢兢业业的工作,肯定当得起。”方琮珠将花开富贵图交到纺织大师傅手里:“你们自己看看还要不要修改,如何修改罢。”   众人心中感动,方家对他们可真是仁至义尽,这几个月没上工都发了工钱,大小姐还这样对她们礼遇,不努力干活都对不住方家。   厂里巡视了一遍,一切正常,方琮亭兄妹陪了欧文和宋翻译去了附近的小山丘游玩了一番。方琮珠教他们两人挖春笋,菜蕨捡菌子,欧文和宋翻译觉得这些事情真是有意思,两个人玩得兴致勃勃,没多久就收获颇丰,捡了一大盆菌子,采了一篮子蕨,还挖到了几棵春笋,车子后备箱里放得满满登登。   午餐用的就是山里的出产,欧文自告奋勇要来做一样菜:“菌子浓汤,我们那里出名的家乡菜!”   只不过他并没有找到西洋那边常用的配料,只能勉强用了三四种东西,做出来的汤一点也不浓。   “唉,方小姐,要是你去德国,我肯定要请你吃这道菜。”   欧文捧着那碗菌子浓汤,一脸沮丧。   “我听说你们德国还有一道名菜,叫做德国猪脚?”方琮珠笑着看了看欧文:“我们中国人也爱吃猪脚的,我让他们做这道菜给你吃,行吗?”   欧文眼睛一亮:“有猪脚吃?那当然好了,我们那儿可不是能经常吃到这道菜。”   “就让我们看看,德国猪脚与中国猪脚,谁家味道好!”   方琮珠吩咐了下人,这两日去买猪蹄回来,做了美味的猪脚来招待外国客人。   吃过午饭以后,方琮亭兄妹就得回上海了,欧文和宋翻译留在了苏州。   按着德国公司的承诺,会有技术员滞留中国两个月,负责教会中国工人使用机器,还要监察机器运转操作两个月,以防万一出现什么问题中国工人不知道处理。   公司报销来回的船票,然而吃饭开销这些,自然是中国工厂承担。   方家当然不会介意这两个月伙食费,只要有德国技术人员坐镇,就跟吃了定心丸一样。   方琮珠还特别叮嘱阿大:“可以派人当导游,请欧文先生和宋翻译游览苏州杭州,让他们领略到中国的美。”   阿大马上保证:“大小姐,我知道,我一定会替您招待好他们的。”   “你办事我放心!”方琮珠笑了笑,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欧文和宋翻译很热情的朝她与方琮亭挥手:“一路顺风!”   方琮珠笑着点了点头:“一切就拜托给你们啦!”   车子发动,一阵青烟后,平稳的朝前边行进,方琮亭回头看了看方家大宅门口,一群人还站在那里没有进去。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多么希望父亲快些醒过来,咱们一家人和和睦睦。”   “大哥,你放心,应该快了。”   既然母亲说过父亲会伸手抓住她,那说明父亲的意识正在恢复中,他不是对外界一无所知,他已经有了回应。   “但愿如此。”方琮亭伸直了一双腿,眼睛朝前边看了过去。   这时候的田野,到处是一片新绿,秧苗已经插了下去,微风吹过,那淡淡的绿色不住正在起伏。   春天是带着希望的季节,一切都是那样令人充满期待。   回到上海刚刚好是吃晚饭的时候,方夫人在医院没有回来,翡翠正准备送饭菜去医院。   “小姐,你可回来得真及时!刚刚好要吃饭了!”   翡翠很开心的跑了过来,问东问西:“那些机器都装好了吗?能用吗?比原来的机器要好一些吗?”   方琮珠点了点头:“肯定要好用呢!”   她从包里拿出那块轻软的丝绸:“你瞧瞧,新机器织出来的。”   翡翠伸手摸了摸,惊讶出声:“很软很薄,摸上去真舒服。”   “是啊,这种机器能调节好些档位,能织出厚重的,也能织出轻软的,不像咱们以前的那种机器,有些只能织冬日里的衣料,有些只能织夏季的丝绸。”   “哇,真是太好了!”翡翠拍着手叫了起来:“小姐,这是不是叫因祸得福啊?”   方琮珠笑着看了她一眼:“算得上吧。”   翡翠激动的收拾着桌上的碗盏:“我得告诉夫人这个好消息去!”   “你啊!”方琮珠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就是沉不住气。”   “小姐,得让夫人高兴高兴嘛!”翡翠扭了下脑袋:“夫人肯定会告诉老爷听的,老爷若是知道这样的好事,说不定很快就会醒来了呢!”   方琮珠想了想,确实如此。   “好罢,你告诉我母亲,就说机器运转正常,织布的速度快多了,比以前的机器都好用,让她放心,一切都在慢慢恢复之中。”   翡翠唇边全是笑意:“好好好,我这就去告诉夫人听。”   她拎着篮子朝外边走了去,轻快得像被风儿吹着飘了出去一般。   吃过晚饭没多久,孟敬儒就过来了。   他穿着一套白色的西装,方琮珠觉得有些眼熟,感觉好像还是去年他陪自己去复旦报名时穿的那套,里边是白色的马甲,戴了一个暗红色的领结。   若是这西装穿在旁人身上,脱掉外套,只剩里边的马甲搭配衬衫,再弄个这样的领结挂在前边,怎么看怎么都是宝兰庭里的服务生,可孟敬儒穿着这衣裳,却一点也不显得低俗,反而很有派头。   他们说美人无论穿什么都是美人,就算披着麻布袋都有风情。   帅哥何尝不是如此!   孟敬儒穿什么都显得那样温文尔雅潇洒帅气,莫怪刘美欣对他一片痴情。   “琮亭,我昨日过来了一趟,翡翠说你和琮珠回了苏州,怎么样,机器安装妥当了吗?”   方琮亭点了点头:“新机器很不错,德国公司还派了技术员过来指导,一切都挺顺利的。”   他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你把那块样品给敬儒兄看看。”   方琮珠将印着翠竹图的丝绸又拿了出来:“孟大哥,你看看,这色泽搭配挺好的吧?”   孟敬儒接过丝绸,轻轻抚摸了一下,有些吃惊。   “这图案可真是构思精妙,和你们家以前的那些图案大不相同……”他想了想,忽然想到了一块衣料来:“上回琮珠你穿的那件踏雪寻梅图,跟这个构图有些类似,是一个人的手笔罢?”   孟敬儒眉头微皱,神色郑重。   他谈起正经事儿来的时候,特别认真,与方琮珠的那点感情纠葛,此刻已经放在开外。   “因为这都是琮珠画的图啊。”方琮亭很是得意:“你知道的,琮珠还旁听了艺术系的课程,她挺有收获的,刚刚好用在给家里的纺织品构图上来。”   “这可真是学以致用。”孟敬儒赞叹了一声:“琮珠,你可真是心灵手巧,等你们方式织造重新开卖时,我要跟你们订第一批货。”   “敬儒兄,可能还要等那么大半个月,琮珠与我商量,要等织出十多个花样方才好开卖,要不是品种太单调了。”   “那是当然,至少也得要有十来种新款才好重新发布。”孟敬儒拿着那块丝绸捻了捻,柔软光滑,似乎摸着了美人儿的手:“琮珠,你可以拿这块绸缎做衣裳穿,方氏织造重新开卖自家品牌时,你可以穿着去店里转转,保准那些太太小姐们都会眼热,你这一种布料会被一抢而光。”   方琮珠微笑道:“孟大哥,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我可是说真心话。”孟敬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依旧带着些许爱慕的神色:“只有你才能穿得出这丝绸的韵味。”   “孟大哥,你可千万别这样说,若只有我才能穿得出,那这布料就卖不掉啦。”方琮珠正色纠错:“应该是个个都能穿出这种风韵来。”   孟敬儒没有出声,心中默默道,其余人都只是东施效颦而已。   坐在起居室里与方氏兄妹交谈,孟敬儒只觉全身舒畅,没有什么时候能比得上与她坐在一处——哪怕是满腔的情意无法说出,可他宁愿就这样看着她,感受着她的感受,呼吸着她周围的空气。   与她靠得近一些,仿佛空气都是甜的,甜得胜过过年的时候吃的糖果,又仿佛那空气是香的,香浓得比满园的玫瑰更香。   “孟大哥,你和我大哥聊罢,我要上楼去温习功课了,又缺了两天课,得好好补上才行。”方琮珠站起身,冲着孟敬儒歉意的笑:“我还得构思新品的图案,能用到我们家的丝绸上边的图案。”   孟敬儒有些恋恋不舍,可他没有理由来留住她,只能放手:“琮珠,闭门造车不行呢,哪日我开车,载你和你大哥一块儿出游,看看户外春光,或许你会有更多灵感。”   方琮珠眼神儿从孟敬儒身上溜了过去。   他的心思实在是很明显了,只可惜她却没办法接受这一份热忱。   “再说罢。”她挥了挥手:“孟大哥,我走了。”   她转过身,脚步轻盈的朝起居室外边走了去,孟敬儒的眼神追随着她,一直到她消失在门外都没能收回,只能痴痴的看着那雕花的玻璃门不住的晃来晃去。   方琮亭觉得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来处理这件事情。   林思虞与孟敬儒都是他的好友,他都不知道究竟要帮谁,只不过从先来后到的顺序看,林思虞似乎更合适琮珠。   起居室气氛有些僵,孟敬儒好半天才将神思收拢回来,惊觉自己把方琮亭晾到了一旁许久没有搭理他,只能赶紧找话题打破这僵局:“琮亭,你们方氏织造上新的时候我会带些人到你们几个店铺都来转转。”   “多谢敬儒兄捧场。”   方琮亭明白这是孟敬儒在帮他。   为什么要帮他,或许是因为自己与他是老朋友,更或许是因为……琮珠。   接下来的日子方琮珠变得很忙碌,除了上课还要构思可以拿去织布的图案。她冥思苦想画了好些幅,自己觉得有些不满意——或许是在上海这繁华都市,心境与在苏州不同,灵感不是想有就有的,或许它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苏州这座城市没有上海的繁华,可它却有自己独特的美。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真不是吹的,每次她回到苏州就有以后在那个心旷神怡的感觉,似乎自己穿行在一幅精美的中国画里。   雨丝风片,小桥流水,那牵着老牛的牧童,随处都是可以入画的素材。   然而在上海,处处高楼大厦,与之相对比的是苏州河边的小小窝棚,高跟鞋口红玫瑰花,这些代表现代化的东西,很难与丝绸这种古典优雅风格联系在一处。   并且,方琮珠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急躁,很难静下来去描绘自己真正想画出来的东西,灵魂里蠢蠢欲动的,并不会如飞蛾破茧而出。   最后她决定要放松自我,不能太着急,欲速则不达,灵感会在她心情平静的时候忽然造访。   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本上,这些日子里忙着家里的事情,丢了不少课程,好在上辈子她已经学过这些课程,而且班级的同学都很友爱,已经帮她做了笔记,倒也不用抬担心,稍微复习一下不会落下很多,能赶得上进度。   除了学习之外,她开始拿墨竹图给自己做衣裳。   这是很好做旗袍穿的一块料子,只是现在天气还不算太热,必须做出九分袖来,外边搭上一件及腰的短外套,这样能造成一种极佳的视觉效果——拉长了腿的比例,又能恰如其分的展示出细细腰肢。   她将衣料裁剪妥当,翡翠与方夫人帮着她一针一线的将衣身缝制起来,只留了衣领衣袖让她自己动手——这些地方都要求精细,她们怕自己缝制的效果达不到方琮珠的要求,故此留了下来。   没有谁比得上方琮珠的灵巧,刺绣也好,做衣裳也罢,她的灵巧是天生的,是老天爷赏赐给她的。   做好了旗袍,方琮珠穿了去上课,赢得了路上一群羡艳的目光。   特别是在艺术系的选修课上,她刚刚走进去,盛姑娘就拉住了她:“方同学,你这衣裳真好看,图案很美。”   方琮珠笑了笑:“是我家织造厂织出来的,若是你喜欢,到时候我送你一幅衣料。”   上回盛大小姐帮了这么大一个忙,方琮珠可是记在心里。   “不用你送,我去买。”盛姑娘赶紧拒绝:“我怎么能占你的便宜呢?”   “咱们是朋友,送点东西又何必介怀?”方琮珠说得很坚定:“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做一件漂亮的旗袍。”   “你会做衣裳?”盛姑娘睁大了眼睛:“方同学,你真是多面手!”   盛姑娘拉着方琮珠走到了给她们留的座位上,两个人凑在一处亲亲热热的说着话。   “这衣裳难道是你自己做的?”盛姑娘拉着她的胳膊看着那针脚,十分匀称,没有忽然多忽然少的那种感觉:“真不敢相信你还会做衣裳!”   方琮珠笑了笑:“我们家世代都是经营丝绸的,或许得了这方面的便利。”   “你那是天赋,绝对是天赋!”盛姑娘啧啧称奇:“瞧瞧你这配色,你这裁剪,真是难得一见的精致!”   “你快别夸我了,我都要飘上天啦!”方琮珠抿了抿嘴:“也就是勉强能看得过眼罢了。”   “听说过年的时候你们家纺织厂被烧了?上回我与母亲特地去方氏织造想买几块好衣料,发现原来那些好看的衣料都卖空了,店里没多少余货,我母亲问了下店伙计,他们说是方氏织造厂被烧了,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上新,”盛姑娘好奇的看了她一眼:“现在重新生产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呢,我们家引进了德国的机器,织出来的布料更好了些,现在我身上穿的这衣裳就是新款。”   “难怪呢。”盛姑娘捻了捻方琮珠身上这件旗袍,很满意的点着头:“嗯,你们家重新推新品的那日,我带我母亲我姑母他们去捧场。”   “那就太谢谢了。”方琮珠拉着盛姑娘咬耳朵:“等会上完课去我家,我给你量好尺寸,你就等着我给你做的新衣裳罢。”   盛姑娘此刻没有再推辞,点头应承下来。   今天的课程主要讲授的是水粉用色,怎么样刷成半透明的,怎么能刷出透明感,方琮珠看着教授拿出来的例图,心里头渐渐有了一些想法。   这水粉画与中国画结合起来会是什么效果?   中国画侧重空灵,用色比较素净,若是水粉画的颜色与中国画调和,采用那种轻盈温馨的色系,或许也能创造出很好的效果。   想到此处,她不免兴奋起来。   教授讲完基本要点,并且稍微做了示范,接下来要求大家按照他的要求作画,方琮珠调好颜色,开始采用中国画的笔锋来画水粉。   兰花、萱草、菡萏,都成了可以入画的最好范例。   她先用铅笔在纸上勾勒了几幅简单的兰花山石图,这采用的是中国画的韵味,而上色的时候则用教授要求的水粉匀色。   玉白色的兰花,花瓣尖尖有一点点半透明的粉色,花蕊是半透明的黄,而那一丛丛在中国画中本应该是黑色打底的叶片,这里却很自然的成了沉沉的绿,远远的看过去,仿佛纸上种出了鲜活的兰花。   盛姑娘拿着调色盘走过来,在方琮珠的画板前逗留了许久:“方同学,你真是有天赋的,真让人自愧弗如。”   方琮珠有些不好意思:“画着玩而已,说不上天赋。”   一鼓作气,她接下来又画了一幅萱草一幅菡萏,这两种花花型比较大,而且叶片也较那细细的兰草叶要肥厚许多,故此两幅画有些满,看上去水粉的感觉更强一些。   “你可以不用画那么多荷叶,太挤挤密密了。”   忽然身后传来教授的声音,方琮珠转身一看,教授正站在她身后,审视着夹在那里的三幅画。   “你想将中国画与水粉画糅合在一处?”教授背手看着那几幅画,饶有兴趣:“兰花是画得最好的,萱草次之,荷花需要大力改进。”   方琮珠不得不承认,菡萏这一幅,整个画面都拥挤不堪,让人一眼看过去只见着绿色,粉色只有那么几点,并不引人注目。若是拿了这种做衣料,穿在身上就像披了一张画布一般。   “中国画侧重轻灵,你不如就画一枝或者两枝荷花,荷叶只需两三片叶子就行。”   教授点拨着方琮珠:“若是拔高了画,把旁边的减少一些,可能会效果更好。”   方琮珠眼睛一亮:“是的,您说得极是。”   不如就画那么一枝两枝菡萏,渲染着轻雾,菡萏与叶片在这朦胧的轻纱里若隐若现——这菡萏从下到上刚刚好穿一身,花朵在胸上,而叶片花枝则在裙裳那部分上。   想到这里,方琮珠忽然觉得来了灵感,开始重新画菡萏。   刚刚学到的半透明晕染刚刚好派上用场,仿佛是六月的清晨,薄雾未散,荷塘里隐隐约约露出了两枝菡萏,出水很高,下边有阔大的碧叶在烟雾里若隐若现。   “真美啊!”盛姑娘跑过来看到这一幅图案,忍不住大声赞扬了一句:“方同学,你把教授教的东西揣摩得很到位啊!”   方琮珠笑了起来,她很满意。   “盛同学,若是织出这样的衣料,你会喜欢吗?”方琮珠含笑望着她:“一幅画刚刚好一身衣裳,穿上以后整个人似花枝盛放。”   盛姑娘仔细看了看这图案,嘴角泛起笑容:“我会很喜欢很喜欢的!”   “那你可以等待!”方琮珠点了点头,心中有了点感觉。   兰花萱草可以让纺织大师傅们构思一下摆放的位置,可以形成一簇在胸口,一簇在裙袂相互呼应的这一种——这种图案穿在身上显得很别致,特别是走路的时候,裙袂摆动,叶片和花朵都会颤巍巍的动起来,就如是真正的花朵一般。   上了这节课回家以后,方琮珠便将她的构思写了下来,连同这几幅画让老金送回苏州去:“让那些大师傅们看看,就说我这些日子只画了这么几幅,他们有好的先用上,总得要织出十多种款才好重新开放咱们的方氏品牌。”   老金答应着,拿了画赶紧开车朝苏州赶,方琮珠站在门口,见着汽车渐渐消失在街头,心里百感交集。   要创业真不容易,要经历不知道多少艰辛。   正在门口站着,就见一个人影朝这边走了过来。   “琮珠!”   那人走到她面前,伸手弹了弹衣裳,唯恐衣裳上的灰尘会飞到她身上,有些小心翼翼。   方琮珠瞅着他,笑了起来:“林大记者,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林思虞听了方琮珠这般与他打招呼,心里头颇有些发慌,难道琮珠是觉得他这几日来得不勤密?   “我赶了几个采访稿……”林思虞吸了一口气:“琮珠,别开我玩笑,喊我思虞便是。”   方琮珠甜甜一笑:“你本来就是大记者嘛,我这样喊你也没错。”   见着她的笑容,林思虞才安稳了些心神:“本来早就想过来,可是几个采访稿需得加工润色,实在腾不出时间来。”   他跟着方琮珠朝大门里头走,一边向她报喜:“我快攒够一千块了,能够将今年的钱还给你。”   方琮珠登时想到在食堂里看到林思虞吃的素菜,不由得有些歉意:“思虞,你别太为难自己,这钱不着急的。”   她现在手头的钱够用,虽然家里遭了变故,可也不至于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这一次重新购买了机器,方氏织造完全可以东山再起。   林思虞每年还一千,到年底能还就行,她根本没有想着让林思虞亏待自己挤出钱来还债:“该吃的还是要吃,该穿的……”方琮珠瞥了林思虞一眼,发现他的衣裳有些显得旧了,心里头想着,等方氏织造的新品衣料出来,到时候要给他做一件长衫。   男人的衣料不比女人的,图案上没有太多讲究,只要是衣料要好,几个大师傅都拍着胸脯保证,肯定会有上好的男士衣料,让方琮珠尽管放心。   这次新品上市,应该有比较好的素色衣料,给他做一件长衫。   方琮珠默默打定了主意。   “琮珠,我想给你们方氏织造写一篇专访。”   到了起居室才落座,林思虞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趁着你们店重新发布方氏织造新品之前,给你们的店铺宣扬宣扬。”   “好啊好啊,这可真是求之不得。”   方琮珠点了点头:“有了《申报》的宣传,还愁我们方氏织造的生意不好吗?”   林思虞拿出了纸和笔:“那我现在来采访你,提几个问题。”   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看得方琮珠有些想笑:“这个嘛,你去采访我大哥就行啦。”   “你和你大哥一样熟悉方氏织造,他没在家,采访你不是一样吗?”林思虞拿起笔问了她第一个问题:“方氏织造起源于哪一年?”   “你看,第一个问题就把我难住了,以前我可从来没管过方氏织造的事情,只不过是因为父亲病倒了,我只能出手帮忙。”方琮珠吃吃的笑:“关于方氏织造以前的事情,你还真得问我大哥。”   “那……”林思虞想了想:“就从最近你们重整方氏织造开始吧。”   “也没有太多好说的呀,”方琮珠一摊手:“后来的事情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林思虞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啊。   他拿着笔看向方琮珠,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忽然之间都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默契而温暖的笑,两个人心里都暖洋洋的。 第58章 发布会一鸣惊人   方氏织造的新品发布会轰动了上海滩。   在发布会之前, 声势造得很大,首先是《申报》上有专访方氏打头阵,好好的赞扬了方氏织造的精工细作, 而且在末尾一段特地提及方氏织造即将在五月底召开新品发布会, 敬请各位美貌如花的太太小姐们期待。   文章下边是印着墨竹仕女的一幅绸缎图案。   《申报》的发行量是上海所有报纸最大的, 每日里报童们沿街叫卖,卖出十份报纸里至少有七份是《申报》,影响广泛。   方氏织造的专访出来以后,上海市民对于这即将到来的方氏织造“新品发布会”充满了期待——他们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语,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   新品发布会?似乎有些吸引力。   接下来方琮珠雇了一批小孩子到街上去散传单, 见着穿得整齐些的女子就塞传单, 上边有清楚的日期和地址, 最吸引人的是, 上边写着的优惠。   “买一块鹰洋的布料可以减免十二个铜元,多买多减。”   这对于一些精打细算的人来说,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方氏织造的布料质量好, 忽然间得了优惠, 更是让人高兴。   除此之外,孟敬儒邀请了一批商户过来捧场, 盛姑娘也劝说她母亲和姑母婶娘们喊了自己的麻将搭子, 组团过来选衣料。   “母亲,方氏织造这批新货好多别致花样!”   盛姑娘得意的在盛夫人面前转着圈儿:“你看我身上的这件衣裳,就是方氏织造的新品里边的一种衣料。”   盛夫人拿了《申报》比对了一下, 格外惊奇:“这不是上边印的这幅画吗?”   “是啊。”盛姑娘伸出胳膊让盛夫人摸这衣料:“好不好?好不好?”   盛夫人仔仔细细看了一番:“确实不错。”   “后日开业有优惠呢,干嘛不去看看?”盛姑娘极力怂恿着她母亲:“让姑姑婶娘们一块去罢,多买多优惠!”   盛夫人只觉好笑:“一块鹰洋少十二个铜元,你倒积极上了,眼皮子怎么这样浅?不要这十二个铜元的优惠我们盛家就支撑不下去了?”   盛姑娘挨着盛夫人撒娇:“方氏织造是我同学家开的,这衣裳就是她亲手给我做的呢。”   “真的吗?”盛夫人吃了一惊:“她这么巧手?”   “可不是?”盛姑娘趁机把方琮珠夸奖了一番:“她女红最好,擅长刺绣。”   “我可得去看看这位方同学,是不是真如你说的那样聪明机灵。”   “母亲,我真没夸大其词,她主攻的是数学专业,是那个专业里唯一的女生,也是唯一考试能拿满分的!”盛姑娘对于方琮珠十分崇拜,毕竟能在数学系里胜过那些男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盛夫人看着女儿那满脸放光的样子,笑了起来:“你找到知己了?”   盛姑娘想了想,点了点头:“或许罢。”   五月三十日的上午,方氏织造新品发布会正式开业,三家商铺同时发布新品,静安寺那一家是主会场,由方琮珠主持。   方氏织造商铺的前边搭了一个木板台面,在台面上边摆了一台古筝,古筝之侧还有一张椅子,上边放了一面琵琶。   一阵鞭炮响过以后,两个穿着旗袍的窈窕女子缓缓走上台,脸上带着微笑,朝周围的人行了一个鞠躬礼。两人走到古筝那边,穿着淡黄色的女子拿起了琵琶,淡绿旗袍的女子坐在鼓掌后头,两人相视对望,点了点头,两双手同时弹出了一个起调。   舒缓的音乐慢慢响起,这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春江花月夜》。   伴随着柔美的音乐,方琮珠拿着麦克风上了方台。   她婷婷袅袅的站在那里,引来一阵喝彩之声。   孟敬儒站在人群里,按了按巴拿马草帽,心里好一阵激动。   今日的方琮珠,就如一颗明珠办闪闪夺目,她站在平台上,仪态万千,明眸回转间仿佛有溶溶春水,看得人心里一阵发软。   “多谢各位光临方氏织造新品发布会。”方琮珠吸了一口气,开始致词:“我们方氏织造始终在探索如何将布料做得更好,图案制作更精良,今年我们引进了德国的机器设备,改进了旧的工艺制作,生产了一批全新的产品,今日特地举办新品发布会,请大家一同欣赏。”   她含笑朝人群看了看,抬起了纤纤玉手:“我身上穿的这件旗袍,就是方氏织造的新品之一,这种布料的名字叫烟雨清荷,衣裳是由蕙锦香友情承制。”   这件旗袍采用的就是菡萏底图,淡黄底色,一枝淡粉色的荷花攀在胸口,显得格外饱满,而碧叶在旗袍下半段起舞翩跹,荷花与荷叶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烟雾里,显得非常神秘。   她朝台下招了招手,有四个女郎走上了平台,身上穿的皆是这菡萏图的旗袍,只是底色不同,有樱桃红底色,有淡青色为底,还有灰黑和浅紫。五个人站在一排,颜色深深浅浅错落有致,女郎们手里都拿着一把檀香扇子,有流苏吊坠,随着古筝琵琶的音乐声,在平台上走来走去,尽情展示着她们姣好的脸庞窈窕的身材。   扇子随着脚步不断的变化位置,时而在胸前,时而又到了后背,有时遮住了半张脸,又有时收拢垂在膝盖上。   “好!”人群里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   像这种只有在一些高级娱乐场所才能看到的美女,今天竟然能大饱眼福,由不得让人流连忘返,更是对方氏织造这些布料表示感叹:“竟然有这种制作精良的丝绸,真是难得一见!”   走了几圈以后,这四位模特下了台面进了店铺里的换衣间,方琮珠依旧留在台上,指挥第二批模特登场。   这一批只有两个人,穿的是墨竹图那一款。   因为墨竹侧重的是意境,一堆人挤在上边,反而显不出这疏淡的美,故此方琮珠只安排了两人登台。   “这件衣料叫初春墨竹,衣裳亦是由蕙锦香友情承制。”   两件旗袍,一件是元宝领,穿这衣裳的模特脖子很长,撑得住这高高的衣领,显得人很冷艳而且身材修长,而另外一件是小翻领,领口有一个闪亮的钻石别针,模特儿看上去娇媚温柔,通身淑女气派。   初春墨竹两款转悠了一通以后,《春江花月夜》已经渐渐的歇了,另外一首《梅花三弄》的曲子响了起来。   台上又换上了三个模特,穿的是“素兰轻染”的款,三种不同底色。   胸口与裙袂处两丛兰花,似乎带着一层金粉色,每走一步,兰叶翩跹兰花飞舞,让人只觉是林间仙子坠落凡间。   孟敬儒盯住站在弹琵琶女子一侧的方琮珠,觉得今天的她实在是太美了。   不仅是美,而且是聪慧,兰质蕙心,有谁能比得上她?   她竟然想出这种方式来吸引顾客!   有这么多身材好的女子穿着旗袍在上边转,那些想买衣裳的太太小姐肯定会抵制不住诱惑——那些女子穿着衣裳实在好看,而且还有这么多人喝彩,会让她们忍不住有花钱的欲望。   这一次的新品发布会上是方氏织造为主,附带将蕙锦香也带出场。   孟敬儒开始说不必要提他家的蕙锦香,可方琮珠坚持必须点名:“我们不能让孟大哥这样白白的赞助了呀,虽然方氏织造比不上孟家商业的名气大,可是能帮着孟大哥打点广告,这也是很不错的事情嘛。”   方琮珠知道,上海滩不少太太小姐都在蕙锦香做衣裳穿,若是将蕙锦香带上名,这对她们更有吸引力,这也是所谓的互利共赢吧。   音乐换了一首又一首,女士衣料全部展示完毕以后,孟敬儒登场。   最开始他有点胆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活动,他还真有些手脚不知道朝什么地方放,可当他看到方琮珠的时候,就渐渐镇定下来。   见到孟敬儒走上台,他带来的那群商人开始鼓掌吹口哨:“敬儒,你这是上台去展示方氏织造的新品么?”   孟敬儒从方琮珠手里接过话筒,冲着台下的人挥了挥手:“我身上的衣裳就是方氏织造的新品衣料,大家可以看看,其实它不是素色的,里边还有细微的条纹图案。”   台下的人见着一个帅气的年轻人忽然一本正经的介绍自己身上的衣裳,不由得欢笑起来,林思虞站在人群里,拿了照相机赶紧拍照。   他今日的任务就是为方氏织造做一篇新品发布会的报告,方琮珠出了一百块鹰洋买了半个广告版面,他不放心别的编辑过来,索性自己来实地采访以后,再把素材传给广告版面的责编去做。   男模上场的人数不多,一共只有六个人,轮流在台上走了两圈就下去了,孟敬儒倒还是坚持到了最后,与方琮珠一块向大家致了祝愿词才下台。   “方氏织造的新品发布会今日就到此结束,大家可以移步到商铺里边挑选自己中意的衣料,蕙锦香有伙计在这边交接,买了衣料可以直接去蕙锦香定制。”   方琮珠说完这句话,鼓乐齐鸣,西洋乐器与中式乐队搭在一起,非常和谐。   人们纷纷朝方氏织造的铺面走了过去。   “琮珠,琮珠!”   方琮珠转过身,就看到盛姑娘开开心心的朝自己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夫人。   这位夫人一看就是富家太太,穿着一件深紫色旗袍,领口的钻石别针闪亮得耀眼,晶莹放光。   盛姑娘身上还穿着萱草忘忧的那件旗袍,走起路来旗袍下摆微微晃动,似乎带着点风,将它吹动了一般。   “琮珠,我母亲想要来看看这位冰雪聪明的方同学!”   盛姑娘笑嘻嘻的走到方琮珠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这次方家的新品发布会,盛姑娘自告奋勇做模特儿,在排练了几次以后,她与方琮珠的友谊更深了,不再用“方同学”和“盛同学”打招呼,开始直呼对方的名字。   “雅茗,你就别笑话我了。”方琮珠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发红。   “方同学,你可真是不错!”盛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方琮珠一番,只觉这姑娘个子虽然不是很高,可全身都有一种独特的气质,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我们家雅茗总是提起你,夸你这个夸你那个,我心里头就好奇了,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才会让雅茗这样称赞?”盛夫人满脸微笑:“今日一见,果然是不错的。”   方琮珠赶紧谦让了一番:“哪有您说的这样好?盛夫人,您要看看衣料么?我来给您推荐一下罢,今日八八折优惠,而且我还能给您一个VIP卡,以后来商铺买东西会有优惠价格,到您生日那天还有东西赠送。”   盛夫人对于VIP卡很感兴趣:“什么是VIP,怎么弄?”   “VIP是英文Very Important Person的第一个字母组成的,意思是非常重要的人,中文意思就是贵宾。凡是在方氏织造累积买了十块鹰洋的东西就有VIP赠送,只不过您是雅茗的母亲,就算不买东西我也会送您一张VIP卡的。”   她将一个店伙计喊了过来:“你给盛夫人登记一下办理VIP卡。”   盛夫人笑了起来:“哎呀呀,怎么好意思呢?”   “这算不了什么的,盛夫人,只是我一点小小心意罢了。”   店伙计带着一个大本子过来:“盛夫人,麻烦写一下您的姓名住址和家里的电话,以后方氏有什么活动我们都会通知您的,留下地址方便我们给您送货上门。”   “这是在干啥呢?”盛夫人的几个妯娌围了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盛夫人一边拿了自来水笔写字,一边笑眯眯的回答:“VIP卡,方氏织造的贵宾卡哦!”   写完以后,店伙计将一张硬卡片交给了盛夫人:“您是我们方氏的第一号贵宾呢!”   盛夫人几位妯娌嚷嚷起来:“方小姐,我们也要贵宾卡!”   方琮珠笑着点头:“好的好的,请几位夫人登记一下名字罢。”   盛家这样有钱,出手肯定都很阔绰,今日就算她们什么东西都不买,先送了贵宾卡出去,以后自然会有收获。   几位盛夫人都拿到了贵宾卡,心里头很高兴,在方琮珠与盛姑娘的陪同下,走到柜台那边去看了看方才新品发布会上的布料。   果然,不出方琮珠所料,众人购买力惊人,指指点点间,几个人买下了两百多鹰洋的衣料——虽然这个数字听起来不大,可毕竟丝绸价格只有这么高,两百多鹰洋已经是让人咋舌了。   林思虞在《申报》的工资,一个月才拿到一百来块呢,全凭着采访的时候接红包弄点额外收入。   “方小姐,你们方氏有这么好的工艺技术,肯定会生意兴隆的。”   盛夫人几个上了盛姑娘的车,很热情的和方琮珠作别,说了一堆吉利话儿。   只不过这也是她们的真心话,方氏织造的这些面料,和一般的织造厂生产的不同,它家的面料不仅制作精良,而且图案似乎有生命力,一点也不呆板,分外灵活。   “母亲,好多图案都是琮珠自己设计的,我身上穿的这件,还有她身上穿的那件烟雨清荷,都是她自己画的。”   盛姑娘一边开车,一边与她母亲闲聊。   “啧啧啧,这位方同学可真是非同一般,以后她肯定会有大作为的。”盛夫人不免又赞叹了一声。   方氏织造的新品发布会非常成功,三家店铺当日销售额总计达到了一万一千多鹰洋,几乎是一家店铺整个月的营业额,按着利润来算,差不多能到三千左右。除此之外,蕙锦香等成衣店订货也有几十匹,结账以后能入账四千多鹰洋。   打烊以后,三个掌柜到了江湾方家别墅这里来结算,三个人都非常开心:“大少爷大小姐,这个新品发布会可真是好啊,以后咱们得要经常弄弄才行。”   方琮珠微微一笑:“这些东西不能经常弄,经常弄就没有吸引力了。”   方氏织造沉默了这么久,今日开了这新品发布会可是费了力气的,掌柜们就会按着三三之数去算利润,却没有把看不见的花销算在里边。   新品发布会虽然有孟敬儒、林思虞及盛姑娘的友情赞助,可毕竟前期还是投入不少,请孩子们去发宣传纸费用不多,可是三间铺面前搭建场地、请模特和乐队的钱却是花得不少,另外还在《申报》广告版面上刊登广告,也得花钱,这些都要算上去,至少要减去一千来块。   以前上海没有商家弄这个所谓的新品发布会,大家觉得新鲜,而且前期花力气做了这么多宣传,故此才有今天的热闹场面,若是隔上半个月就弄一场这个新品发布会,上海民众就会失去这新鲜感,肯定来看的人也不多了。   “今日我们的新品发布会主要是夏天的布料,下次一直得到八月上秋天的面料,然后到腊月的时候再来一场新品发布会,趁着人们手里有钱,好买衣料回去做新衣裳,穿了新衣裳好过年。”   方琮珠算了算,一年弄三场就够了,弄多了自己辛苦,花销也大,而且还没很好的效果。   “嗯,琮珠说的有道理。”方琮亭点头赞成:“咱们一年弄上几场,足够了。”   为了这新品发布会,他都没有时间顾及青年剧社,本来该与志同道合的人一块儿弄剧本,然而这些天他只是陪着方琮珠与那些模特儿排练。   他想不通琮珠是从哪里弄出来的一些奇怪的名词。   走猫步,T台……从来就没听过。   琮珠示范走猫步的时候,那些模特们都吃吃的笑,方琮亭见着她的脚一左一右朝前,踩着一根看不见的中线走时也觉得有些意思——谁会没事注意脚下的步子?可是看着她走感觉好像又哪里有些不同了,脊背挺直,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   他站在一边看着那些姑娘们跟着方琮珠走猫步,正看得入神,方琮珠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大哥,你也来走。”   “我?”方琮亭大吃一惊,赶紧摇头:“我又不去做模特儿。”   “不是还要请男模吗?你这身材比例挺好的,不做男模可惜了。”方琮珠笑着把他拖到了起居室中央:“大哥,你走两步试试!”   方琮亭无比尴尬,被方琮珠推着走了几步,那些姑娘们都吃吃笑了起来:“方大少爷走得真是好看,跟猫走路一样。”   “我不练了,不练了。”方琮亭被他们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都想夺门而逃。   “大哥,你多练练就好了,别怯场啊。”方琮珠鼓励他——只要能占住方琮亭的时间,少让他与青年剧社的人打交道,那可就让人放心多了。   到了今日新品发布会终于圆满完成了,方琮亭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有时间兼顾自己好久都没有去过的青年剧社啦。   方氏织造新品发布会给上海滩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商业模式,六月初,上海街头还有不少人在津津乐道方氏织造的新品发布会:“好多美貌的女子在台上走来走去,甚是妖娆。”   “方氏织造的丝绸布料,真是一等一的好,那些姑娘穿着方氏织造的布料做成的旗袍站在台上,个个都那么好看,跟花朵一样的。”   一片褒扬声中也有不同的声音。   阴暗的房间,一个女人坐在桌子旁边,双眉紧紧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方氏织造竟然东山再起了?”   一个声音很冷很冷,似乎带着寒冰,让人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是的,早些日子开了什么新品发布会,现在方氏织造生意特别好,门庭若市。”一个人点头哈腰的在旁边回答。   “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有这般本事,我是小看了方家的人了。”那女人咬牙切齿:“还以为将方家那工厂给烧了就会让他们委顿了,却没想到竟然在这么短短一段时间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搞好了。”   她的手指轻轻的敲击着桌子:“这纺织的机器国内应该卖得不多,即便有也不会很先进,怎么能这样快就织出了这么多衣料售卖?那些机器合该是从外国进口的,可是这漂洋过海的,至少也得一两个月?”   站在旁边的人屏声静气,谁都不敢说话,全听着那人坐着独自嘀嘀咕咕。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顺,你不是说与方家有仇吗?你究竟有没有给我盯紧方家?”   女人忽然生气起来,声音抬高了些。   “夫人,您就只交代了我们去方家织造厂做手脚,并没有让我们继续盯住方家,更何况方正成都成了躺着醒不来的人,谁想到方家还会那样快就恢复了生产呢?”   “废物,真是一群废物!”那个女人气呼呼的挑眉看了他们一眼:“那我问问你们,孟敬儒现在怎么样了,还和那个方琮在来往吗?”   “回夫人的话,方氏织造那个新品发布会的时候,孟大少爷也去帮忙了,他在台上穿着西装走了两圈,据说那衣裳料子用的就是方氏织造的,那块大牌子上有合作商家,第一个就是蕙锦香。”   “哼,果然还在交往!”那人声音越发的冷了起来:“不行,你们怎么还没有把这事情搞定?我拿了钱是白养了你们不成?”   “夫人,二小姐不是不让我们朝那个方琮珠下手吗?我们已经让她家大受损失了,已经是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那个人一脸无奈:“还能做什么让二小姐称心如意呢?”   “你们就不会想想办法把她逼走?”   刘夫人用力一拍桌子:“方家又不是防范坚固,你们就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夫人,我们也想了一个办法,只不过这个会要老爷配合,就怕老爷不会同意。”   “他不会同意?”刘夫人冷笑一声:“美欣的事情,他能不同意?”   方氏织造的生意与一年前相比,不知道好了多少,方家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现在唯一让他们挂心的是方正成的病情。   虽然他现在已经有一些回应,可依旧还没有醒过来,史密斯大夫说他无法判断方正成究竟什么时候会醒,可能第二日就能看到他睁开双眼,也有可能要一年两年才会醒来。   方家人都很焦急,大家每天都在盼望中,他们都在幻想着,某一日方夫人从医院回来,喜气洋洋告诉他们:“你们父亲已经醒过来了!”   “稍安勿躁,既然父亲已经有手指的回应,那说明他的大脑皮层里已经有一些意识的存在,经过治疗,会慢慢恢复的。”方琮珠叮嘱方夫人,多余父亲说说高兴的事情,多说说以前的事情,或许会唤醒他的记忆。   “嗯,我与你父亲说过这新品发布会很成功,第一日三家店卖出去一万块钱货,我感觉到他的手指抓了抓我。”方夫人想到丈夫,就忍不住眼里含着一包眼泪:“我明白他心里肯定是知道的,应该不久就能睁开眼睛了。”   “是的,应该很快了。”方琮珠用力点头:“母亲,你得多与父亲聊聊好事情,让他心情好,这样才能更快睁开眼。”   目前这一段时间来说,方家实在是日子过得舒服,店里生意红火,方琮亭暂时没有去青年剧院那边忙碌,小猴儿方琮桢也很听话,在学校的成绩不错。对于方琮珠来说,现在唯一的烦恼就是不知道如何能让孟敬儒彻底死心。   孟敬儒与她,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并没表现出像以前那种急于求成,但也从未离开过,隔上个三五日,他必然会来方家走一走,也不说多话,与方夫人方琮亭闲谈比跟方琮珠说的话多,就连方琮桢与他都挺有话说。   方琮珠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孟敬儒熄了这份无望的爱情,她只能尽可能的不与他多接触,不去看他那一双略带失落的双眸。   时间过得很快,就如流水一般,很快就到了放暑假的时候,最后一门考试结束,方琮珠抱着书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方同学!”   有人从后边追了上来,气喘吁吁:“方同学,我想问你借笔记回家去仔细揣摩一下。”   那是方琮珠的同班同学,成绩挺不错,可是每次都被方琮珠压着,他颇不服气,故此想要借了方琮珠的笔记去琢磨一下,究竟是哪些方面出了问题。   方琮珠冲着她微微一笑:“好啊。”   她很大方的将自己的笔记本拿了出来:“开学给我就行了。”   那位男生很高兴,捧着笔记本朝她咧嘴笑:“谢谢你啊,方同学!”   “客气什么呢?”方琮珠转头刚刚想离开,忽然就见一个人朝这边冲了过来:“琮珠,琮珠!”   “思虞,怎么了?”   看着林思虞一脸惊惧的神色,方琮珠心中一紧:“你这是怎么了?”   “我得了一个消息,警察署要抓捕你大哥!”   “什么?”方琮珠大吃一惊:“这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爹!”林思虞额头上满是汗珠——这七月的天气本来就热,他刚刚急急忙忙的跑过来,更是出了一身大汗。   国文系的考试比数学系结束得要早,今日林思虞正准备出门采访,林书明把他拦住了。   开口就是要钱,林思虞当然不会答应他,然而林书明冷笑道:“我有一个消息卖给你,一百块大洋应该不贵。”   “什么消息?”林思虞见着他的那神色,似乎不是故意来骗他,不由得生了警惕:“是跟我有关系?”   “跟你有关系?”林书明看了他一眼:“你是我儿子,虽然你对我这个做老子的并不咋样,可万一要是有什么不利于你的事情,我作为你爹,总是要尽量保你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见着他神神秘秘不肯说,林思虞有些暴躁:“你直接说不行吗?”   “拿钱给我,我就告诉你,这可是跟方家有关系的。”林书明笑得狡猾:“你若是再不给我钱,只怕是事情就来不及挽回了。”   “跟方家有关系?难道是琮珠……”林思虞心中一急:“好,我给你钱,你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林书明过年以后调去了警察署,升了个副局长,虽然这官儿不算大,可多多少少还是能捞一点点油水。上回从林思虞这边没捞到好处,养不起姨太太,他只能放弃这个打算,暂时租了个小小公寓,利用职务之便去百乐门那边泡舞女,遇着好看风骚的,就把她们诱拐回公寓来一夜风流,这样下来倒也不寂寞,夜夜笙歌。   今日他去上班,见着一份收网抓捕名单,上边有方琮亭这个名字,林书明拿着那张名单看了好半日,跑去问另外一个副局长:“这些都是什么人?”   那个副局长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这不是你管的事情,你别过问了。”   他那语气让林书明相当不爽,当即撂下那份名单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那里实在生气,自己调到警察署也有差不多三个月了,可这里的人完全不把自己当成同仁看待,有什么事情都瞒着自己,好像他是外人一样。   一些机密行动都不让他参加,只派他分管剧院舞厅之类地方的纠纷,虽然这事情正好落到他的饭碗里,可林书明却觉得只管这些事情没什么政绩,不好朝上爬,怎么着也要混到那些特别行动组里立点功,才能朝正局长靠拢。   “哼,有什么事情都瞒着我!”   林书明愤愤不平,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他心里头想着,自己非得要将这些人的计划破坏不可——那就得要通知一下那些名单上的人,让他们赶紧跑,不被警察署抓到。   计划泡汤了,看他们拿什么去邀功!   林书明想到这里,心里忽然就敞亮了。   他还能拿着件事情去要挟儿子要钱呢——他与那个方琮亭不是好朋友吗?将这件事情透露给他,问他要点钱花花,这可是一举两得。   林思虞听说警察署要抓捕方琮亭,也是大吃一惊,扔了一张一百块的银票给林书明,他就赶着去找方琮亭了。   先去了方家江湾别墅,没见着方琮亭,李妈和阿忠都说大少爷出去有一会儿工夫了。   “他没告诉我们去哪里,就是拿了一本书出去了。”   林思虞心里头着急,赶紧朝复旦大学这边来找方琮珠,才跑到数学系这边就看到了她,林思虞忽然就更担心了。   要是就这么把消息告诉她,琮珠会是什么反应?   可已经没有时间细想了,他只能直接坦白。   “你爹很肯定?”方琮珠心里非常着急,大哥不是一直没管青年剧社的事情了?为何还会牵涉到他呢?   “是的,我爹很肯定。他之所以来告诉我,第一是想要问我要钱,第二是想出心中的闷气,他觉得方家扫了他的面子,他觉得是在看好戏,心里头高兴,更主要的是他想破坏警察署的计划,因为他没有主持这个计划,他不想让别人立功。”   林思虞的步子走得飞快:“琮珠,我们得赶紧去找到你大哥,让他暂时离开上海。”   方琮珠点头:“好,咱们分头去找。”   方氏织造三家店铺,蒲石路那边由林思虞过去看,方琮珠开着汽车,故此她去静安寺和虹桥两家店,这样一来不耽搁时间。   “思虞,你若是在蒲石路那边见着我大哥了,让他赶紧走,暂时去外地避上几个月风头,不用回来,等这事情完了再说。”   方琮珠不知道这件事情会什么时候完,可她知道,现在非常危险,方琮亭无论如何不能在上海的街头出现。   她冲到汽车旁边,打开车门坐了上去,钥匙转动打火,她发现自己抓方向盘的手都有些微微的发抖,手心里都还有汗。   她怀着希望林思虞是去了方氏织造几个店铺,这样就好办了,直接让他从店里拿了钱跑路,她开车送他去杭州或者苏州坐火车,到南京也好,到北平也好,不用再回来。   汽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到了静安寺的方氏织造,虽然是七月天,外边一个白花花的太阳,可方氏织造生意很好,人们赶着过来买最新上市的轻软丝绸,店铺里七八个小伙计都招待不过来。   “大小姐,今日过来是查账还是……”   掌柜的看到方琮珠迈步进来,笑着迎上:“因为又来了新品,最近几日生意特别好。”   方琮珠此刻根本没有谈论生意的心思,她直接问掌柜:“大少爷今日过来没有?”   掌柜的一愣:“没有呢,大少爷就是前日来过,昨日今日都没来。”   方琮珠心中焦躁,朝着那掌柜点了点头,赶紧转身朝外走。   “大小姐,要不要喝杯茶再走?”掌柜的见着方琮珠来去如风,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赶在后边喊了一句。   “不用了,我去虹桥店那边看看再说。”   方琮珠推开门,快步朝汽车那边走了过去。   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着,方琮珠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子,她伸手一抹,一手的汗。   刚刚拿了手绢擦了掌心,额头上又有一层。   一种莫名的恐惧占据了她的心,她想起了那本书里方琮亭的结局。   难道她穿进书里都改变不了他的命运吗?方琮珠咬了咬牙,一脚油门踩了下去,汽车冒着尾气,飞快的穿过了上海的街道。   虹桥稍微有点远,好在有汽车,没多久便到了目的地,走进方氏织造的铺面问了一句,依旧得到了“大少爷今日没过来”的回答。方琮珠只觉双腿软了软,忽然间失去了力气,一只手撑着柜台,用力呼吸了一口。   两肋有些疼痛。   她拖着缓慢的步子朝前边走了过去,走出铺面站在街道旁边,茫然的看了一眼街道上行走着的人,忽然意识到,上海对她依旧是个陌生的地方,她只知道到这三间商铺去找方琮亭,除了这三处地方,她似乎再也找不到可以去寻他的地方。   开车回到江湾,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推开起居室的门,林思虞坐在沙发上,脸色有些发白,神色仓促。   “怎么样,琮珠?”   见她进来,他站起身,充满希望的看着他。   “找到没有?”   方琮珠摇了摇头,背靠着起居室那扇镶花玻璃门,慢慢的溜了下去。 第59章 遭变故静水生波   “走, 我们去找!”   林思虞走到门边,扶住了方琮珠:“我们就到上海街头去找,不管怎么样, 都要把他找到!”   方琮珠一只手撑着地, 一只手被林思虞拉着, 慢慢的站了起来。   “我怀疑我大哥是去青年剧社了。”   林思虞想了想:“或许是。”   “你知道剧社的地点吗?”方琮珠转过头,一脸希冀的望向林思虞:“你不是给他们写过剧本吗?应该知道他们在哪里?”   林思虞摇了摇头:“听你大哥说去年他们已经搬过一次了,好像是租金不够。”   方琮珠颓然的低下了头,是的,上回那些青年剧社的人在自家开会的时候就提到了资金不足的问题——方氏织造那一会儿正是经费紧张的时候, 方琮亭手头没有太多的钱, 所以青年剧社只能从原来的那个地方搬出来, 搬到了一个价钱相对便宜的地段。   她现在有些懊悔, 那时候怎么不跟着方琮亭去青年剧社看看,至少也能知道他的行踪。   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无济于补,只能赶紧去四处寻找了。   “我们去找找看。”方琮珠拿起汽车钥匙:“街上转一转, 或许能碰到。”   她寻思着, 在原来剧社排练的地方转一转,或许搬得不远。   “好, 总得尽快找到他才是。”   林思虞也心急如焚, 他不知道警察署要用什么名义抓捕方琮亭,可既然已经上了那个名单,肯定必须要逃走。   方琮珠开车, 林思虞眼睛四处张望,两个人紧张的看着上海街头的行人,他们先去了青年剧社原来的地址,问了下房东,看看他是否知道青年剧社搬去了哪里。   房东皱了皱眉:“似乎说是搬去闸北那边了。”   闸北!   方琮珠燃起了一点点希望,她飞快的上车,与林思虞一道朝闸北那边找了过去。   闸北这边算是上海的抵挡街区,街道拥挤了不少,汽车从人群穿过,有些费力气,方琮珠不得不全部精力用在开车上,只能是林思虞在左顾右盼。   林思虞的目光从街道上行人的脸孔上浏览而过,男女老少的脸孔似乎在他眼前重叠起来,一张又一张,好像非常模糊,根本没法辨认。   慢慢的,似乎出现了审美疲劳,他的眼前看着谁都像方琮亭,可仔细一看,谁都不是方琮亭。他捏紧了双手,手心里有汗,心中战战兢兢,生怕错过街头的任何一张脸孔。   眼睛瞪得发酸,然而却还是没看到方琮亭,方琮珠停下车,一张脸伏在方向盘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绝望。   “我猜……”她艰难的说出了一句话:“是不是我大哥出事了。”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林思虞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琮亭不会有事的!”   他的手心里滑溜溜的有汗,可是掌心很温暖,给了她一种力量。   方琮珠抬起头来:“嗯,我大哥不会有事的!”   她咬了咬牙:“我们再去找!”   在上海街头转了一圈又一圈,汽油耗尽又装了一箱油,两人甚至都忘记了要吃午饭,在街上一直转到了傍晚时分,一无所获,这才垂头丧气的回了江湾。   “啊呀呀,大小姐,你去哪里了啊,怎么中午都没回来吃饭?”   李妈见着方琮珠和林思虞走进来,赶紧到厨房那边去弄饭菜:“等会夫人都要回来了呢。”   这句话让方琮珠有一丝丝惊惧。   母亲回来以后,若是知道这件事情,还不知道会对她有多大的打击?   她与林思虞对视一眼,两个人心里头都充满了焦虑。   “要不要去警察署打听一番?”林思虞犹豫了一下:“我去找我爹问问。”   方琮珠摇了摇头:“没必要,你爹那么一个爱财如命的,你去问他,少不得又要给钱,我们再等等,吃过晚饭以后,我开车去警察署问一问。”   林思虞沉默了一下:“好罢,到时候再说。”   方琮珠看了看落地玻璃窗,外边的天际红艳艳的一片,晚霞已经铺满了天空,最外头镶嵌着一道金红的边儿,看着有些刺眼。   这是太阳落山时最后一道微光,不久以后就会是一片黑暗。   从大门口走进来一个人,手里挎着一个篮子。   翡翠回来了。   广慈医院有两个忠心的男下人在那里招呼方正成,早餐他们自己到医院食堂或者是外头吃,中餐晚餐都是翡翠负责送过去——方夫人白天都呆在那里,给方夫人送饭菜,顺便也把他们俩的捎过去。   “小姐!林大少爷!”   翡翠欢欢喜喜的冲着方琮珠喊了一句:“老爷今天流眼泪了!”   方琮珠一抬头,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我父亲……流眼泪了?”   “可不是?”翡翠兴致勃勃的告诉她:“夫人和老爷说着话,说这些天方氏织造的销售情况很不错,告诉老爷小姐你设计了好些款新品图案都卖得很好,老爷的眼角流泪了哪!夫人喊了史密斯大夫过来看,他检查了老爷的身体以后说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真的吗?”方琮珠又惊又喜,要是父亲能够醒过来,总算是要减轻一点点负担了。   “嗯,真的,史密斯大夫是这么说的!”   翡翠步履轻快的朝厨房那边走了过去:“我帮李妈打打下手去。”   方夫人从苏州那边带来了三个下人,一个专管着接送方琮桢和他的衣食起居,一个负责江湾别墅的打扫工作,还有一个管着外边的大门和几块空旷的地坪,修剪草皮和花枝,有空的时候帮着李妈到厨房里弄弄,可是毕竟现在吃饭的人多了,李妈加上这半个助手有时候也忙不过来,翡翠只要得空都会主动去厨房帮忙。   李妈先给做了医院里几个人的晚餐,老金开车送了翡翠过去,方琮珠瞧着汽车缓缓开出大门,嘴里喃喃:“要是母亲知道了这事情,还不知道会有多么伤心呢。”   林思虞沉默了一下:“暂时别告诉她,我们现在也不知道你大哥究竟人在哪里,是不是?”   方琮珠点了点头:“但愿他已经得到风声离开上海了。”   两个人毫无吃饭的心绪,哪怕李妈做的饭菜分外可口,还是没有一点心思,匆匆忙忙扒了两口饭之后,两个人就并肩朝外边草坪走。   老金开着汽车走了,要在医院等到接方夫人回来的时候,两个人想了想,准备坐黄包车去一趟上海警察署。   “我有个记者证,也采访过他们市政府的一些要员,不知道能不能请他们给我说一声,去警察署了解一下你大哥的情况。”林思虞摸了摸随身携带的那个棕褐色的小本本,心里头浮起一丝丝希望。   虽然《申报》的记者算不上什么,可毕竟还是与市政府的要员见过两次面的,总能说上几句话,只要方家肯出钱,应该能把方琮亭给保出来。   两个人走到别墅门口,并肩站在路边等黄包车经过,这时候,两束汽车车灯的光带扫了过来,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慢慢的开了过来,停在他们面前。   孟敬儒看着站在那里的两个人,心情复杂。   本来只想着来方家坐一坐,能看她一眼就足够了,可现在猛然见着了两个人,孟敬儒心里头就如打翻了醋瓶,酸溜溜的满不是滋味,那股儿酸气都冲到了喉咙口。   可他已经开车过来,又不好若无其事的开走,停在路边,眼睛望着方琮珠,一张嘴似乎被胶水牢牢的粘住,怎么也打不开。   方琮珠冲着他勉强笑了笑:“孟大哥,你来找我大哥么?”   孟敬儒只能顺着她的话说:“是啊,他在家吗?”   “他……”方琮珠摇了摇头:“他不在。”   “你们是要去哪里?我送你们一程罢。”孟敬儒极力将自己酸溜溜的心情克制住,拍了拍汽车座椅:“快上来。”   方琮珠与林思虞相互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有些尴尬。   然而孟敬儒却没有将汽车开走的意思,他甚至伸手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林思虞轻声说了一句:“琮珠,咱们坐孟先生的车罢。”   方琮珠挪了挪脚步:“好。”   两个人坐上了孟敬儒的车,都坐的是后座。   孟敬儒将副驾驶的车门关了,回头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你要去哪里?”   “我们想去……警察署。”方琮珠回答得有些勉强。   “警察署?你们去那里有什么事情?”孟敬儒有些惊奇:“琮珠,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事情?需要帮忙吗?”   方琮珠的脸渐渐的低了下去,声音变得很小:“我大哥……或许出事了。”   “琮亭出事了?什么事情?”孟敬儒吃了一惊,赶紧发动了汽车朝上海警察署那边开:“好好的他能出什么事?”   “我们也只是猜测,找了他一天了,还没找到人,想去警察署问问。”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希望不在便好。”   孟敬儒一边开车一边搭话:“你大哥一个正正经经的大学生,帮着家里经商也没弄什么阴谋诡计,警察署为何要捉他?”   “我们得了个可靠的信息,警察署的抓捕名单上有他的名字。”方琮珠没有说得很清楚,含含糊糊的一笔带过:“现在就想去问问看。”   “警察署怎么能乱抓人?”孟敬儒听了很是气愤,一踩油门,汽车飞快的向前穿行。   此时的警察署已经没有什么人,值班室亮着灯,有两个带着大盖帽的警察坐在那里闲谈,一个支着腿,一个托着下巴,桌子上散了一堆瓜子花生,满地的壳。   见着方琮珠他们走进来,两个人眯了眯眼睛:“找谁呢?”   若不是方琮珠、林思虞和孟敬儒三个人穿得光鲜,只怕这两人早就歪眉歪眼的把他们赶走了,只是看他们的穿着生怕得罪富贵人家子弟,故此声调不算讨厌。   孟敬儒走到了两个人面前,二话不说,从衣兜里摸出了几块鹰洋放在桌子上:“值班的时候就嗑瓜子花生不得劲,少不得去打壶黄酒买些糕点下酒菜慢慢的吃。”   方琮珠看着孟敬儒撒钱,这方式是孟大少爷专用配方。   只不过在民国这时代,不撒钱又怎么行,到处都是伸手索要的。   那两个警察见了这几块鹰洋,嘴角忍不住带上一丝笑容:“这位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情?”   果然语气好了不少。   “我想问一件事情,你们这边今日抓了一个叫方琮亭的人吗?”   两个人脸色瞬间发生了变化,明显的有了戒备:“这位先生,警察署的公务,恕我们不能随意透露。”   “那……打扰了!”   孟敬儒转过身,朝方琮珠和林思虞使了个眼色:“咱们回家罢。”   走出了警察署,外边天色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街灯有气没力般眨着眼睛,仿佛想要打盹,可又不得不强行睁了一只眼。   三个人站在路边上,街灯将几个人的脸色照得一片白。   林思虞望着孟敬儒,有些不解:“为什么要走?只要多给几块钱,那两个人应该会告诉我们。”   “不是钱不钱的事情,有些事,给再多的钱也没用,除非是有关系。”孟敬儒脸上也透着焦急:“他们用的是警察署的公务几个字,这说明级别已经非同小可,而且从他们的脸色看起来,分明是知道琮亭这个人的。”   “对。”方琮珠点了点头:“我大哥肯定是被捉住了,否则他们完全可以说不知道这一号人或者是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些人很狡猾,得了人家的钱,可又不能直说,只能换一种方式告知。   “那就是说,琮亭被捉住了?”   林思虞变得有些沮丧,不消说,方琮亭被捉的原因,肯定是与青年剧社有关,最近这一年风声越来越紧,因为国内外局势的变化,这些上层统治阶级很不愿意看到进步的学生也掺和进来搅局,极力想控制大家的思维。   孟敬儒点了点头:“是的,肯定已经是被捉住了,咱们得想办法将他救出来。”   “我先去找我爹看看。”林思虞咬了咬牙:“琮珠,你等我的消息。”   “他肯定会问你要钱去打点的,不管多少钱,你都答应,只要能把我大哥救出来。”方琮珠咬了咬牙:“你去问问看。”   “林先生的父亲是……”孟敬儒皱眉看了看他:“有门路?”   “他是警察署一个副局长。”林思虞摇了摇头:“只是这副局长可多着呢,他这个副局长只怕说话是做不得数。”   警察署最高的长官是署长,下边分设了警察局几个部门,每个部门都有一个局长和几个副局长,故此林书明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只不过现在能跟警察署搭上线的也就只有他了,林思虞与方琮珠也是急病乱投医。   孟敬儒自然也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他看了林思虞一眼:“那你先去试试罢。”   可是,林思虞并不知道他爹林书明住在哪里。   “我明日再来这里找他罢。”林思虞垂头丧气:“唉,一想着要和他打交道我就全身不舒服。”   听了这话孟敬儒只觉奇怪,林先生与他父亲的关系看起来并不和谐?   “若是林先生为难,那我去找找关系看。”   孟敬儒安慰方琮珠:“琮珠,不要着急,总会要把琮亭给救出来的。”   他轻言细语,极力安慰,方琮珠心中感激,冲他笑了笑:“多谢孟大哥,你这份深情厚谊,我大哥一定会感激不尽。”   “不为难,怎么会为难呢。”林思虞见着孟敬儒仿佛在邀功一般,心里头着急:“我先让我父亲尽力去想办法罢。”   孟敬儒点了点头:“好,那我就等你的信儿了。”   三个人开车回去,在车上商量了一下,为了瞒着方夫人,索性告诉她方琮亭是和教授去外省实习了,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方夫人得了这个消息,很是不满意,口里头嘀嘀咕咕:“怎么走得这样着急?昨日还没听他说呢,今天就走了,也不到医院里去看看他父亲再走!”   方琮珠连忙安慰她:“这也是学校里临时决定的,大哥说不定过几日就回来了呢。”   “唉,你大哥啊,越大越不着调了,我跟他说要给他订一门亲事,他说不要我干涉他的什么感情生活,现在好了,都二十一岁的人了,还是孓然一身,若是有了个媳妇,只怕是不舍得朝外边跑的。”方夫人唉声叹气:“要是他找到可以成亲的人,你父亲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兴许马上就能醒转过来。”   “母亲,您着急什么呀,大哥一表人才,不少姑娘都喜欢他的,您就放心好啦,保准到时候有个乖巧媳妇,给您生个大胖孙子!”   方琮珠装出一脸的笑容,心里头却是苦涩一片。   想到方琮亭现在身陷囹圄,她就有些坐立不安。   也不知道方琮亭吃过晚饭没有,警察署那些人有没有对他动刑?他现在会不会已经被打得半死不活?方琮珠的脑海里掠过一幕幕大牢的场景——那些都是来自于上辈子电视剧里看到的东西,老虎凳、辣椒水、铁镣脚铐,冷冰冰的声响在耳边回旋。   “琮珠,你好好歇息,学校放假了,你有时间忙家里的事情了。”   林思虞站了起来,朝方夫人点了点头:“伯母,我先回去了。”   方夫人笑着冲他点头:“好,你快些回去歇息罢,谢谢你们送琮珠回来啊。”   林思虞看了看坐在那里没有挪窝的孟敬儒:“孟先生,一同走罢?你那么多家店,打理起来也挺费精神的,更得好好歇息。”   孟敬儒猝不及防被他点到名,有些莫名其妙,只不过林思虞这套说辞让他实在无话可说,他只能站起来,笑着向方夫人告别:“伯母,我先回去了。”   “好的好的,下次等琮亭回来再喊你来家里小坐啊。”方夫人笑眯眯的看着孟敬儒,这位孟大少爷与琮亭可真是过硬的朋友,亲自开车送琮亭去赶火车,又帮忙将琮珠送回来,实在是仁至义尽。   孟敬儒与林思虞一前一后走出了小洋楼,林思虞迈步走出方家那扇雕花大门,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孟敬儒,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得很慢,头低着,好像在看脚底下是不是有蚂蚁在爬。   林思虞背着手站在大门口,等着孟敬儒跨步出来。   “孟先生,你是不是对琮珠还有所企图?”   听到说话声,孟敬儒抬起头来,看到了林思虞的脸。   神色似乎有些愠怒。   “林先生,什么叫有所企图?美好的事物人人喜欢,琮珠那么美那么好,我欣赏她,难道不行吗?”孟敬儒心里头酸酸的一片:“你与琮珠曾经有过一段婚姻,但是这已经成了过去,现在琮珠是待嫁之身,每个人都有喜欢她的权力,是不是?”   林思虞愣了愣,好像孟敬儒说的挺有道理。   “我与琮珠,从来就没有做出过什么越轨之事,我们的交往发乎情止乎礼,你不用胡乱猜测。”孟敬儒看了看林思虞:“在琮珠没有再次踏入婚姻之前,她是自由的,她不属于任何人,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只是他的追求者,至于她选择与谁成亲,那是她的选择,我会尊重她。如果她选择了你,那么,从她结婚那一日开始,我就会放弃对她的那份情意,默默的在一旁祝福她。”   “嗯,你说得挺好。”林思虞放下了全身的戒备:“孟先生,你是个不错的人,难怪琮亭和你是好朋友,原来你这人值得交往。”   孟敬儒只能装出表面上的潇洒,冲着林思虞笑了笑:“人与人之间,本来就该相互尊重相互体贴。林先生,我开车送你回去罢。”   “那就多谢了。”   林思虞跟着孟敬儒上了汽车,方夫人看着门前那两个黑影,有所感叹:“琮珠,林先生与孟先生两人真是好朋友,一直站在我们家大门口有说有笑的。”   方琮珠有些紧张,凑过来看了看,只来得及看到林思虞上了孟敬儒的车。   方才发生了什么?方琮珠有些理解无能。   她总觉得林思虞与孟敬儒两个人是不可能和睦相处的,然而没想到两个人忽然就融洽了,这让她有些莫名不解。   只是现在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想这事情,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方琮亭被抓捕的事情。   晚上方琮珠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   即将天亮的时候,树叶随着晨风沙沙作响,一群警察押着几个人走向旷野。   那几个人的手被反绑着,一双双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里边有一个人的脸孔很熟悉——那边是方琮亭!   方琮珠尖叫一声想扑过去,可是几个警察拦住了她,方琮亭几个人被推到了一堵围墙旁边,不远处的警察举起了枪支。   “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方琮珠尖声叫了起来,心里充满了惶恐,这是在枪杀爱国青年吗?她想到了课本上的龙华五烈士,柔石、胡也频他们几个左翼作家,不就是这样被GMD枪杀在龙华吗?   鲁迅先生那篇《为了忘却的纪念》,她至今还记得。   难道方琮亭,也是以那样的罪名被处置了?   她发了疯似的朝前边扑过去,可是几个警察将她牢牢的控制住,不管她怎么挣扎,都没让她挪动半分。她睁大眼睛,绝望的看着警察举起了qiang,“砰砰”几声,靠在围墙之侧的那些人,一个个的倒了下来。   “大哥!”   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小姐,小姐!”   睡在靠墙小床上的翡翠被她惊醒:“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方琮珠一只手压住了胸口,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翡翠,给我倒杯水。”   她现在需要镇定,需要一杯水让她冷静下来。   伸手摸了摸额头,汗涔涔的一片,背上也是粘乎乎的,好像黏着衣裳。   穿过来久了,和方琮亭还真是有了兄妹感情,竟然这般关心他,就连做梦都看到了他处在危险中。   或许,方琮亭真的很危险,所以托梦来告诉她?   方琮珠瞪眼看了看暖黄的灯光,心里头有些惴惴不安,她咬紧了嘴唇,大哥一定要平平安安才好,否则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分明知道他在原书里的结局,却没能及时阻止他继续投身革命,方琮珠觉得自己也有莫大的责任。   “小姐,喝水了。”   翡翠捧着一杯水走了过来,小心翼翼的看了方琮珠一眼:“方才我听到小姐在喊大哥大哥,莫非是梦见大少爷了?”   “嗯,”方琮珠点了点头:“我看到他了。”   “小姐,大少爷不是跟着老师去做什么实习了吗?你别担心他了,那么多人一起去的,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方琮珠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是啊,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天刚刚亮,林思虞就起来了,看了看桌子上的闹钟,还不到六点半。   他坐在桌子边上想了想,抓紧时间写了半篇稿件,已经到了七点半,他走出宿舍把门带上,飞快的朝校门外边走去。   暑假的时候学校附近比较冷清,这个时候还早,没有什么人在外边走动,林思虞看了看校门对面的那小饭店,蒸笼已经摆了出来,上头热腾腾的冒着白色雾气。   他走过去买了一个馒头,一边咬着一边朝前边走,心里头想着如何去跟他爹开口说这件事情。   他爹就是一个雁过拔毛的人,哪怕是面对他的儿子,他也绝不会手软。   不知道这次他会狮子大开口要多少钱?林思虞摸了摸口袋,有些犹豫。   昨晚方琮珠说无论多少钱都答应,可他真不知道他爹会开口要多少。   走到警察署的时候已经八点多,林思虞走到里边问了一下林副局长的办公室,被问路的那人看了他一眼:“你朝前边走,左拐第三间,他在那里。”   好像眼神里有一丝不屑,林思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感觉。   林思虞走到那个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里边传来林书明的声音:“谁哪,进来!”   “爹!”   走进房间,林思虞看到了他爹林书明一双腿搁在办公桌上,嘴里叼着一根烟,正在那里吞云吐雾。   “嗬,你今天过来找我啦?”林书明把腿放了下来,冲着林思虞咧嘴笑了起来:“你找你爹来做啥?”   “我想问一下方琮亭的事情。”林思虞朝办公桌前走了一步:“我昨天给了你一百块,觉得有些吃亏,想来问问你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我冒着风险给你来送个信,还不值一百块?”林书明慢悠悠吐出了一口烟圈:“你关心他作甚?他原来是你的大舅子,可现在已经不是了,你何必那样关心他?”   林思虞想了想,似乎他爹还不知道他与方琮珠之间的瓜葛,只晓得他与方琮亭曾经是好友:“我与他原来是好友,可为了方琮珠的事情和他也算是断了交情,我现在就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倒霉,已经被抓起来了。”   林书明将烟卷从嘴边拿开,冷冷一笑:“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在骗谁呢?你虽然被那方琮珠给甩了,可分明和方琮亭还是朋友,要不是这样巴巴的赶过来打听消息?我呢,也不多说,给你去打听一下,五十块大洋,那是看在我们父子关系的份上。”   林思虞实在生气,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能忍着。   “那行,我给你五十块,你去打听一下。”   林书明指了指办公桌前边的那张椅子:“你先坐,我出去转一转。”   “好。”   林思虞默默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林书明一双手背在身后,慢慢朝外边溜达了出去。   环视四顾,这张办公室只有靠墙有一个大柜子,办公桌上放着成堆的文件和资料,其余只有几张椅子,看上去感觉有些简陋。   他爹这个副局长,或许并不受重视。   坐在那里,林思虞的心情十分复杂,百味陈杂。   林书明背着手走了出去,走到专案组那边,还没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一阵阵笑声传了出来。   他心中不免有些气恼,这些人一个个把自己排斥在外边,他削尖脑袋想到专案组分一桩案件,人家都把那些捂得严严实实的,借口是和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刑侦科是联合机构,上海警察署不能直接插手他们的行动。   林书明气愤不已,只需让他参加一个行动就会让他有了足够的资本,可是这些人却将机会卡得死死的,直接把他排除在外。   “哈哈哈,昨天的行动真是爽快,里应外合,一网打尽。”   “可不是?幸亏咱们安插了人在那个剧社里边,要不是怎么能这样精准的找到他们的信息?说来说去也多亏了刘部长的指导,没有他给咱们提供了这个方面的思路,谁会朝这边想呢?”   他们这是得手了?林书明站在外边听到里头谈笑风生,心里又嫉妒又气愤,推开门走了进去,脸上堆起了笑容:“恭喜恭喜啊,各位可是立了大功啊!”   办公室里的人看了一眼林书明,原来的欢声笑语都不翼而飞。   “林副局长,可是有什么指示?”   “指示不敢当,我是来恭喜你们的,很快就要加官进爵啦!”林书明冲着他们笑:“各位,下回还有这样的好事,麻烦带上我一个好不好?谁不想着要升官呢?我没有几位这样有本事,只能靠着你们提携了。”   几个人相互看了看,脸上渐渐的有了笑意:“林副局长说笑了,哪有这么快呢?不过是捉了几个小青年而已,能有什么功劳?”   “这些人可是反政府的,都是毒瘤!”林书明试探着问了一句:“好像里边为首的那个叫方琮亭,是不是?”   那几个人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你认识他?”   “哼,这人是我的对头!”林书明咬牙切齿:“他跟我们家说起来算是亲戚,后来这一点点亲戚关系是彻底断了。”   那几个人见着林书明眉眼都歪斜了,赶紧安慰了他一句:“林副局长,这样的亲戚少来往一点好,这人是重要的政治犯,肯定会重判的,还很有可能会牵连家人哪。”   林书明惊讶出声:“这么严重?”   “当然,半年前主席就提出过要警惕思想意识形态上的潜移默化,有那么一群人,企图用新的方法策动民众反抗我党统治,这是最可怕的一种,这是无声而最有力的反抗!”有人跟林书明解释了一句:“林副局长,这事情你就千万别再问了,问多了对你不好。”   “我知道,我知道。”   林书明尴尬的笑着,渐渐的退了出去。   他迈开步子走回去,神清气爽,方琮亭被抓了而且看起来好像会被判刑,他心里头觉得挺开心的,看到方家倒霉他就高兴。   “爹,怎么样了?”看到林书明挺着肚子走了进来,林思虞赶紧站起身来,紧张的看着他,嘴唇都有些发抖:“琮亭……他……”   “他被捕了。”林书明点了点头:“据说还是重点抓捕对象。”   “那……”林思虞只觉头有些沉:“爹,你能不能将他捞出来?”   “我去捞他出来?”林书明嗤之以鼻:“我没那本事,也不敢去捞!他现在是淞沪警备司令部侦查科重点盯防的对象,我要是去捞人,只怕会被他们当做同案犯!你就是给我再多的钱,我也没有办法!”   林思虞有些沮丧,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方琮亭竟然会这样倒霉不成?   “爹,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林书明看着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你拿钱来,我去试试?”   瞧着他那副无赖的样子,林思虞觉得他的钱可能会打水漂,他想了想:“算了,我还是不管这事情了,跟我什么关系呢。”   “是嘛,不过是以前一个朋友罢了,这算得了什么?更别说他们方家对咱们林家也就这样儿,你还用去管他?”林书明摆了摆手:“别管了,别管了。”   林思虞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哎哎哎,你答应我的五十块钱呢?”林书明追了上来:“你这是不记得了还是想溜?”   “爹,我昨天不才给了你一百吗?这五十就算到里边好了。”林思虞不理睬他,抬腿就朝外边走,林书明着急了,一把拽住了他:“臭小子,你说话不算数!”   林思虞回头看了他一眼:“爹,我不过是个穷学生,昨天已经是把我所有家当都掏给你了,哪里还有余钱啊?别人都是为儿子着想,可从来没见过你这个做爹的就会坑儿子的钱!”   他的钱要留着赔给琮珠的呢,怎么能这样大手大脚的给他爹去挥霍浪费?   林书明还想继续拉扯,这时走廊里走过来两个警察署的同仁,两个人都好奇的打量着在走廊上拉拉扯扯的父子俩。林书明毕竟还是要点面子,松开了手,林思虞觑着这个机会马上一溜烟的跑掉。   “小兔崽子,连你爹都敢骗!”   林书明气呼呼的吐了一口唾沫,没想到今天这五十块钱没能拿得成。   出了警察署,林思虞觉得自己全身都没有力气,心里好一阵发慌。   方琮亭真的被抓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琮珠会多么伤心,方夫人要是知道这个消息,只怕她也承受不住打击。   他招了一辆黄包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江湾别墅。   这时候方夫人已经去了医院,起居室里只有方琮珠与孟敬儒两人面对面的坐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都端了一杯咖啡在手中,愣愣的看着他从外边走进来。   “思虞,怎么样了?”   方琮珠的眼睛盯住了他:“是不是看到他了?”   她猜测,方琮亭一夜未归,这时候应该已经被抓住了。   林思虞摇了摇头,方琮珠眼睛一亮:“我大哥没被抓住?”   “不,是我没看到他,但是我爹已经确认过了,你大哥……”林思虞垂头丧气:“他已经被抓了。”   方琮珠端坐在沙发上,心里头好一阵难过:“究竟还是被抓住了。”   “我帮你去求过我爹了,他说他办不到,哪怕是给钱也办不到,因为这事情牵涉到了淞沪警备司令部,这是他们警察署和警备司令部联合办案,他根本无能为力。”林思虞跌坐到了沙发生,一双手撑住了额头:“我爹是个爱财如命的,如果有一丝可能,他都会问你要钱的。”   “这下可糟糕了,怎么办才好呢?”方琮珠心里头惴惴不安,虽然方家有一点钱,可上海市政府这边没有人,有钱都送不进去呢。   “琮珠,你别着急,我帮你想办法。”   坐在沙发那边的孟敬儒开了口:“我也略微认识几个头面人物,我去打听打听看,是否有人肯帮忙去将你大哥保出来。”   “孟大哥……”方琮珠感激的望着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别说这些客气话,我与你大哥是朋友,他现在有难,我当然要去解救他。”   孟敬儒站了起来:“事不宜迟,我先去运作一下。”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朝外走,推开雕花玻璃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方琮珠,声音非常温柔:“琮珠,你千万别着急,事情总会有解决的方法,你需得平静些,别让你母亲看出什么不对来。” 第60章 恶毒夫人蝎尾针   孟敬儒先去拜访了一位父亲的老朋友龚老先生, 此人的生意不少与市政府相关,故此应该与官场上的人有些来往。   “你的一个朋友被警察署捉住了?什么罪名?”   龚先生面相看起来也还算和善,平常与孟敬儒打过好些次交道, 孟敬儒觉得这人倒也还值得相信。   “我也不知道他是犯了什么事, 他是方氏织造的少东家, 莫名其妙就被抓了。”   还有这样的事情?龚老先生吃了一惊:“方氏织造的少东家竟然被抓了?”   这几个月来,方氏织造在上海名声大噪,颇为引人注目,龚老先生是混上海滩的老人了,自然也有耳闻。   “我想拜托龚老先生帮我去打听一下, 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看能不能花钱将他捞出来?”孟敬儒说得诚恳:“我与方琮亭乃是复旦校友, 认识了好些年, 彼此有交情,不忍见他受此囹圄之灾。”   “你倒是个讲义气的。”龚老先生点头赞赏了一句:“我帮你去打听下,有消息了打电话与你。”   “好,那就拜托了。”   孟敬儒拱手告辞, 心里充满了希望。   隔了一日, 龚老先生就来了电话:“敬儒啊,这件事情挺难办。”   孟敬儒的心一沉:“怎么了?”   “据说这方少东的罪名是组织学生聚众扰乱社会治安, 并且蛊惑民众与政府作对, 任意妄为。”龚老先生在电话那头叹气:“他是富家子弟,为何与那些穷人搅和到一起去了?听说他们最近在排练一出戏剧,是要将这个社会重新改造, 让那些底层的民众来当家作主,这不是……这不是以前的农民造反吗?”   孟敬儒愣了愣,完全不知道方琮亭竟然还在弄这样的事情——他家境殷实,为什么还会对现状不满?   “这个……应该不会吧?”孟敬儒有些迟疑:“琮亭老弟何苦去做这些事情?”   “我也是这么怀疑,可那边回了信说查得清清楚楚,那个啥剧社日常开支的钱全是方琮亭给的,编剧也是他找的,他虽然没有参加演出,可却是那个剧社的主要负责人。”龚老先生惋惜出声:“这又何苦呢,完全是自毁前途嘛。”   “龚老先生,就想不出办法了吗?他们方家愿意多出点钱,哪怕是五万十万都可以,只要能够把人弄出来。”孟敬儒有些焦急:“老先生还帮方家想想办法罢。”   “敬儒啊,和你老实说,我把认识的人都找到了,也说了这个意思,可人家那边根本不松口,就说没有转圜的余地。或许是我找的这几个人还不够级别吧,你看看还认识哪些说话分量足一点的试试看,我是没这个能力了。”   龚老先生客客气气的道了声对不起,把电话给挂了。   孟敬儒握着电话,陷入了一阵茫然之中。   方琮亭竟然在弄这些地下活动?他为何要干这种事情呢?难道他的日子过得还不滋润吗——分明现在大环境这样恶劣,他还要对着干,这不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他想来想去,另外还认识几个人,与龚老先生一样,也只是上海商界的元老,和政界并不是有很多交会,若是说交情也不是没有,可毕竟不深,只能靠着钱去收买那些政界的人。可是方才龚老先生说得很清楚,方琮亭这事不好办,他所托的人做不到。   谁才是能做到的人呢?   孟敬儒跌坐在电话机旁,没了声响,眉头紧皱。   “敬儒哥哥,敬儒哥哥!”   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孟敬儒一抬头,就看到了刘美欣穿着一件崭新的裙子站在他的房门那儿。   她怎么来了?孟敬儒有些诧异,记忆里似乎刘美欣来自己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自从上回她提出要和方琮珠一起嫁他被拒绝以后,好像她就没怎么来过了——也许是他在家的时间少,没怎么见到过她,因为他母亲孟夫人,隔三差五的就要在他耳边提起刘美欣。   可能她经常过来看他母亲,然而并没有怎么见到他?   “美欣,今天怎么过来了?”   孟敬儒并没有什么心思应付她,可是既然人已经来了,至少要保持表面的客气。   刘美欣朝屋子里怯怯的踏了一步,很小心的走进了房间:“我母亲邀你去我家小坐。”   今日母亲将她喊过去,让她到孟家来一趟。   “你不是喜欢那个孟敬儒吗?我方才与孟夫人通过电话,他在家没出门,你不如过去看看?”刘夫人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笑容。   刘美欣吃了一惊,又觉得满心的欢喜:“母亲,你的意思是……”   “你这傻孩子,不多去与他接触怎么行呢?喜欢一个人就该主动一点嘛。”刘夫人拉住了刘美欣的手,上下打量:“我的女儿生得这么美,肯定招人喜欢!”   刘美欣低头,心里头就跟吃了蜜糖一般甜。   她去孟家的时候,孟夫人也总是夸赞她性格好,生得好看,听到赞扬她就特别开心。   “孟伯母挺喜欢我的,我知道。”   刘美欣非常笃定,孟夫人可是暗示过几次,想要她做孟家的儿媳妇呢。   刘夫人笑眯眯的望着女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去孟家一趟,把孟敬儒叫到咱们家来,就说我与他有话要说。”   “您和敬儒哥哥……”刘美欣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亲难道是要为自己出头商量婚事吗?她心里头忽然就激动起来,脸颊涨得通红,又有些害羞,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着,慌得很。   刘夫人冲着女儿微微的笑:“去罢,去孟家将孟敬儒邀到我们家来,你就跟他说,我找他有事情商量,他应该会过来的。”   “好。”刘美欣又惊又喜,点了点头,转过身,飞奔着走了出去。   现在她就站在孟敬儒面前,心里边有些忐忑不安,她就这么一说,孟敬儒会答应跟她走吗?   “你母亲让我去你家小坐?”   孟敬儒抬头,惊诧的望着刘美欣:“她有什么事情吗?”   他的眉眼是那样好看,似乎有些茫然,可是里边闪着的光芒却还是很吸引她,刘美欣有些着迷的看着孟敬儒,看得她的心都有些发痛。   “我也不知道,”她顿了顿:“只不过我母亲说你应该会想要见她。”   孟敬儒惊跳了起来。   这语气……分明是一种暗示。   莫非,她知道了自己在四处找人营救方琮亭的事情?她愿意出面帮忙?   刘裕之在上海很有势力,他比龚老先生拜托的那些人说话会有分量得多,若是能请得动他出面,那么……   孟敬儒伸手从床边的衣架上捞起挂着的西装领带,匆匆忙忙的束好,拿起书桌上放着的那个皮包:“好,走罢,到你家走一转。”   刘美欣不可置信的望着孟敬儒,没想到他竟然答应得如此爽快。   孟夫人看着孟敬儒与刘美欣从楼上走下,笑得眉眼都挤在了一处:“要出去?”   虽然心底里对刘美欣略厚的嘴唇还是有些芥蒂,可目前她已经是儿媳妇的最好人选。看着两人站在那里,孟夫人有说不出的高兴,思维已经跳跃到抱孙子的阶段。   “嗯,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孟敬儒与孟夫人交代了一句,与刘美欣一块儿走出了家门。   “唉,刘夫人虽然以前有那么点儿破事,但毕竟现在已经歇了这心思,最近几年都没听说过她有什么别的风流韵事了。”   孟夫人跟着走到门口,看了看刘美欣的背影,心里头暗自琢磨,这个刘家二小姐瞧着比她母亲要本分聪明,一副心思全在自家敬儒身上,肯定不会有那种事情的。   刘夫人站在窗户面前,看着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缓缓驶入自家前坪,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孟敬儒果然来了。   他这是在担心那个方琮珠罢,为了她的大哥,他竟然这般积极的奔波,这实在让刘夫人有些生气。   自家美欣哪一点比不上方琮珠?有才有貌有家世,而且还是未嫁之身,比那种残花败柳不知道强到了哪里去,可孟敬儒这个没长眼的,竟然瞧不上美欣,一心巴巴儿的朝那个方琮珠身边贴。   不给他一点教训,就不知道这上海滩到底有多么难生存。   别说是那方氏织造,就连孟家,她要是铁了心想要搞名堂,只怕也能让他家吃个大亏。   刘夫人的眼睛盯住了小汽车,见着孟敬儒与女儿几乎是同时下来,两人走在一处,显得格外和谐。   “这才是郎才女貌呢。”刘夫人得意的笑了起来。   刘美欣领着孟敬儒上楼,先去了刘夫人的卧室,没见着她在,又带着孟敬儒去了书房。   阔大的书房里两边都是书架,刘夫人一双手交叉抱着胳膊,气场足足的站在那里。   “美欣,你且去花园里走走,我与敬儒有要事商谈。”刘夫人冲着女儿点了点头,眼中似乎有深意。   刘美欣害羞的低下了头——母亲是想要与孟敬儒谈他们之间的亲事么?   她将书房的门带上,轻轻退了出去,轻盈的飞奔下楼,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柔情,这七月的夏风带着一股甜香,将她的心房吹得鼓胀起来,那种带着粉色的快活似乎要从心里溢出,无处安放。   书房里的气氛完全不同,刘夫人与孟敬儒面对面的站着,两人都没说话,泛泛的一丝寒意,似乎将这书房的空气冻住了。   “刘伯母,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   最终孟敬儒没有按捺住自己的疑惑,先开了口。   “我想谈谈你和美欣的亲事。”刘夫人嘴角带着笑,毕竟年轻人还是不老成,沉不住气。   “我和美欣的亲事?”孟敬儒吃了一惊:“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她吗?”   “你是没有说过,但是你很快就要说了。”刘夫人得意的朝前边走了一步,逼视着孟敬儒:“你想不想将方琮亭救出来?”   孟敬儒几乎要惊跳起来:“刘伯母,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想救方琮亭,那就娶了美欣,若是你答应娶美欣,我自然有办法让方琮亭毫发无损的回来,若是你不答应娶她,方琮亭或许会被枪决,或许至少判流放孤岛终生苦役,你知道的,那些孤岛上的守卫有多凶残,踏上了那个岛就别想活着回来。”   刘夫人的声音很冷,似乎带着一丝严寒的气息。   “你这是在要挟我吗?”孟敬儒很是气愤:“刘伯母,您不肯出手相救也就算了,为何拿这个当条件来胁迫我与美欣成亲?我对美欣从来就没有那种感觉,您难道没听说过这句话,强扭的瓜不甜?”   “你对美欣有没有感觉我不管,我只用管美欣对你有感觉就可以了,强扭的瓜谁说不甜?只要美欣觉得甜那就够了。”刘夫人的目光冷冷:“孟敬儒,我就问你一句,你答不答应?”   她的眼神让孟敬儒心里一凛,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了一点点猜测。   “难道琮亭被捕,是你在背后做了手脚?”   “哈哈哈……”   刘夫人仰头笑了起来,笑声十分响亮,在这不算太大的书房里,似乎还有了回声。   “孟敬儒,你挺聪明的。”   好不容易刘夫人才止住笑,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块小小的手绢来擦了擦眼角:“我做什么手脚?要怪就得怪那个方琮亭吃饱了饭撑着要去闹那些事情,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做了那种事情,才会被抓走,我只不过是授意让人去出首了他和那个什么剧社而已。”   刘夫人转眼看向孟敬儒,嘴角带着一丝狠厉的笑意:“孟敬儒,你这般为他奔走,是不是你自己也掺和了这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孟敬儒实在气愤,也有心惊胆颤,没想到刘夫人竟然会盯上了方琮亭,拿他来胁迫自己与刘美欣成亲。   她这样做,就不怕自己苛待刘美欣?   “刘夫人,你这样做实在是大错特错。”孟敬儒试图说服她:“你说只要美欣觉得那瓜儿甜就够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对她很不好,让她尝不到甜味?”   “你对她不好?”刘夫人凝视着他,好半晌才挤出了几句话:“孟敬儒,我是从小见着你长大的,你不是一个狠人,只要你答应娶美欣,你就没办法狠心对她不好。”   她挑了挑眉:“对于这一点,我坚信不疑。而且即便是包办婚姻,以前没见过面的年轻男女,结婚以后恩恩爱爱的大有人在。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要你们成亲了,你就会慢慢的发现美欣的好,你会好好对她的。”   孟敬儒盯住刘夫人那张嘴,觉得她那嘴一开一合,就如一条被甩到岸上在拼命呼吸的鲶鱼,实在有些难看。   “怎么,生气了?”   刘夫人笑了起来:“敬儒,我劝你最好还是答应罢,若是不答应,只怕你心心念念的那位方小姐……”   孟敬儒身子微微一抖:“你准备对她做什么?”   “我能对她做什么?美欣已经央求过我不许对方琮珠下手,我答应了她,就会尽力做到。只不过我不对方琮珠下手,却可以堆她的亲人下手,让她每日生活在担惊受怕里,让她没有安生日子好过。而且,万一你得罪我狠了,或许我也不会信守对美欣的诺言,这一切,都得看我的心情。”   刘夫人的眼睛渐渐的眯了起来,就如一只狐狸的眼。   “你!”   孟敬儒捏紧了拳头,忽然想起方家的火灾。   “你说,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孟敬儒的脸涨得通红:“烧死了三个人你知道吗?方伯伯至今还躺在广慈医院的病床上你知道吗?你这样心狠手辣,就不怕我去揭发你吗?”   “揭发我?”刘夫人挑动了一边眉毛:“你向谁去揭发我?谁又会相信你?我与方家无冤无仇,又没有生意上的冲突,我何苦对他家下手?而且你的人证物证又在哪里?你若是去警察署揭发我,我还要反诉你诬告之罪呢!”   孟敬儒呆呆的站在那里,脑袋稍微冷静了一下,仔细想了想刘夫人说的话,好像确实有几分道理。   他拿什么去揭发刘夫人?他只是在猜测方氏织造厂的火灾是刘夫人指使人去做的,可他却没有确凿的证据。   人证?物证?统统没有,他去警察署检举刘夫人,人家只会说他异想天开脑子有问题,更何况刘裕之在上海市政府是头面人物,人家怎么会因为他的检举去得罪刘裕之?   “敬儒,你与美欣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两个人感情颇深,为何就不能将那个方小姐放到一边,容下美欣呢?”   见孟敬儒似乎有了退让之意,刘夫人步步紧逼:“只要你答应和美欣结婚,我就去帮你把方琮亭给弄出来,但是你要答应,劝说那个方琮珠离开上海……”   她想了想,咬了咬牙:“不,应该是离开中国。”   若是方琮珠还在上海或者苏州,孟敬儒与刘美欣虽然成了亲,可心里头还是挂记着她,动不动就要去找她,美欣心里头岂不是委屈?   必须将那个姓方的赶出去!刘夫人拿定了主意,嘴唇紧闭,眼睛凶悍的盯住了孟敬儒:“你好好考虑一下,若是你答应了这个条件,我可以现在就去给你想办法!”   “为什么要琮珠离开中国?你有什么权力让她走?”孟敬儒气得满脸通红:“刘夫人,你也太飞扬跋扈了些罢?”   “她可以不走,但你和美欣结婚以后,若因为她美欣心里不痛快,那你就别怪我生气想要拿她开刀。”刘夫人鼻子里轻轻的哼了一声,眼里尽是不屑:“她那种狐狸精打的是什么主意,我一看就明白,非得将她彻底赶出去,才能让美欣踏实。”   她的目光朝窗户那边转了过去,草坪里坐着一个年轻姑娘,裙子的下摆大大的铺开,就如草地上有一朵鲜花怒放。   那是她心爱的孩子,或许此刻她正沉醉在孟敬儒登门拜访的欣喜里,刘夫人觉得她甚至已经看到了刘美欣脸上的笑容。   为了孩子的幸福,她愿意尽全力去争取。   “或许也不用方小姐回避一辈子,她只要到国外住几年,等你与美欣感情稳定下来以后再回国也未尝不可。”   只要他们有了孩子,家庭就能稳定下来,这个时候那位方小姐回不回来,已经再也不是问题。   “刘伯母,你实在太卑鄙了!”   孟敬儒咬牙切齿低声吼了一句,焦虑不安,这让他不知道到底该如何答复刘夫人,也不知道到时候该如何面对方琮珠。   “我一点也不卑鄙,这只是在为我的女儿打算。”刘夫人笑得很淡定,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有你自己做了父亲,才能体会到我的心情。”   他以为他是谁?若不是美欣一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自己会理睬他?   “你不着急给我答案,先与你的方小姐商量好了再说。”   刘夫人很愉快的笑着:“我希望听到一个明智的答复。”   孟敬儒瞪着她看了一会儿,默默无语的朝书房外边走了去。   他的手才碰到门上的把手,就听着刘夫人在后边说了一句话:“三天时间,我只给你三天的功夫考虑,别让我等太久,而且方琮亭也等不了太久,你越是拖下去,他吃的苦头就越多。”   孟敬儒心中一惊,拉开门就朝外边跑。   方琮亭在监牢里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坐在草坪上的刘美欣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她看到孟敬儒匆匆忙忙朝外跑,脸上露出了笑容:“敬儒哥哥!”   孟敬儒甚至没看她一眼,径直打开汽车门,发动汽车,飞快的离开了刘家。   刘美欣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汽车消失在大门口,心里有几分难过。   是不是母亲提议成亲,敬儒哥哥拒绝了?   她心里头有些发慌,转过身飞快的朝楼上跑了过去。   “母亲,母亲!”   刘美欣气喘吁吁跑到了刘夫人面前:“敬儒哥哥怎么走得这样匆忙?”   刘夫人伸手揽住女儿入怀:“因为他去找家里人商量和你的亲事去啦。”   “敬儒哥哥答应和我结婚了?”刘美欣猛的抬头,眼里露出了欣喜的光芒:“真的吗?母亲你没有骗我罢?敬儒哥哥答应娶我了?”   “是真的。”刘夫人伸手摸了摸刘美欣的头发:“他答应了。”   虽然现在孟敬儒还没有点头,但他肯定会点头的。   “那……”刘美欣有些惴惴不安:“那个方琮珠怎么办呢?她也会嫁给敬儒哥哥吗?”   “你这傻孩子,孟敬儒要娶的人是你,怎么还会有人嫁给他啊?”刘夫人拧了下刘美欣的耳垂:“你就这么喜欢有个女人来分享孟敬儒的感情?”   “不不不,我才不要!”   刘美欣扭了扭身子,脸色发红。   一想到孟敬儒答应了亲事,她就有说不出的快活,一双手捂住了脸,心里偷偷的乐。   “怎么了?”刘夫人看着她那模样,忍不住想笑:“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美欣张开双手抱住了她:“哦,母亲,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女儿柔软的身子挂在她身上,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抱着刘美欣,轻轻拍打着背部的那番情景,刘夫人的心由不得即刻就软了,眼圈红了红。   她虽然心狠手辣,可是她依旧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只要美欣高兴,一切都是值得。   孟敬儒,应该过不了两日就会来找自己,自己要开始给美欣准备嫁妆了。   汽车开得飞快,没多久就到了江湾方家别墅。   阿忠已经识得孟敬儒,见他的车辆到了面前,赶紧拉开门:“孟大少爷,我们家小姐在家呢。”   孟敬儒冲他点了点头,长长的一双腿跨过了大门,飞快的朝前边走了过去。   方琮珠在家,此刻的她,满脸倦容。   虽然方琮亭做的事情并不多,可是家里少了一个人,好像很多事情忽然间就有些转不开。三家商铺的查账打理,苏州那边工厂的生产情况需要掌握,她还要挖空心思想出新的花色款式给织造厂去研讨定稿,这些事情,绝不是一个人就能弄得通顺的。   更何况现在还添了一桩事情——解救方琮亭。   孟敬儒说他去想办法,现在过去两天了,还没有半点音信,方琮珠不免心中有些焦急。   手里拿着笔,无意识的在纸上涂涂抹抹,图纸上的那幅画,此刻已经被她的铅笔涂得乱糟糟的一团。   “琮珠!”   孟敬儒的声音传了过来,这让方琮珠吃了一惊,手中的铅笔掉了下来。   “孟大哥,怎么样了!”   她急切的从书房里走出,一双眼睛渴盼的看着他:“有什么消息吗?”   孟敬儒略带疲倦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孟大哥,快进来坐。”   方琮珠又惊又喜,赶紧请了孟敬儒到了书房里边,将窗帘拉开了些,七月的阳光流泻进来,一地明亮的金黄颜色。   孟敬儒低头看着书桌上那张草图,铅笔打出的阴影将那幅画弄得乱七八糟,看起来方琮珠的心情不是特别好——换成是谁也不会心情好,毕竟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谁又能高兴得起来呢?   “孟大哥,你拜托的人怎么说的?可有希望将我大哥救出来?”   方琮珠给孟敬儒沏了一盏茶端了过来:“孟大哥,先喝口茶罢。”   孟敬儒接过那盏茶,看着站在面前的方琮珠,喉头像梗着什么东西,那些话在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方琮珠能觉察到他的异样:“很困难吗?”   “是的,很困难,我拜托过的人给了我回信,你大哥被定性为带头闹事之人,煽动民众反对政府……”孟敬儒呆呆的看着茶盏里沉沉浮浮的茶叶:“这性质有些严重,或许还可能会被打成是……”   方琮珠吸了一口气,她明白孟敬儒要说什么。   从他的表情来看,或许是没有办法将方琮亭救出来了——他的结局有可能会像她的梦境里发生的一切那样,被按着在围墙旁边,几声枪响,鲜血从他身体里流出。   “我大哥他……”   说到此处,已经泪如雨下。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就连自己身边的亲人都不能保护。   她既不能像上辈子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拿着枪气势汹汹闯进监牢里,单枪匹马就将方琮亭救出,也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人,认识不少头面人物,只要她开口,人家都会争相帮她去捞人。   她什么都做不到,方家虽然有那么一点点资本,可是却找不到捞人的门路,想送钱都没地方送。   孟敬儒捧着茶盏望着方琮珠,看到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他的心也一点点的陷入了绝望。   这个聪慧美丽的女子,或许这一辈子不会再属于他。   “琮珠,现在还剩下唯一的方法,那个人答应百分之百把你大哥救出来。”   孟敬儒极其痛苦的做出了决定。   为了方琮亭,他只能放弃方琮珠——连肖想她的资格都不会再有。   “什么方法?”方琮珠精神一振:“孟大哥,你说说看,若是我们家能办到的,那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那个人说让你离开中国几年,不要回来。”   “什么?”方琮珠惊诧出声,这是个什么条件?又有谁开这样的条件呢?   “是不是刘美欣的父母亲?”   她敏锐的想到了刘家,能从孟敬儒嘴里得出这样一个奇怪的解决方法,也就只有这户人家才会有这样的关联了。   孟敬儒惊愕抬头:“琮珠,你实在太聪慧了。”   “这太好猜了,因为刘美欣心悦于你,他们想借这件事情逼我离开。”方琮珠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不定我大哥入狱,也是他家的手笔。”   孟敬儒没有出声,方琮珠实在太聪明,他才说了那么一句话,她就已经猜到了中间的弯弯道道。   “他们是不是还有别的条件?”方琮珠看了看孟敬儒悲伤的脸:“是否对你还有附带条件?”   孟敬儒转过头,心里头很难受:“没有,他们就说让你离开中国,几年以后再回来。”   方琮珠咬着嘴唇想了想,徐徐点头:“好啊,我离开几年就是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只要能让方琮亭回来,离开中国几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真的想离开?”孟敬儒盯住了她:“你难道不想留在这里与家人团聚?”   “我当然想,可是……这样能救我大哥啊。”   方琮珠无奈的笑了笑:“让我想想,去哪个国家会更好一些?”   现在的她,没有任何关系,民国时期也没有什么留学代理机构,想要找个落脚点,还真的是很为难。   不知道现在想去国外,可否要有担保人,她想去英国或者是美国,毕竟语言方面要更便利一些,若是换成德国法国这些地方,可能要重新学一门语言,最开始的生活会不那么方便。   孟敬儒愁眉苦脸的看着她,没想到她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孟大哥,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不过是去国外几年罢了,你别为我感到难过了。”方琮珠冲他鼓励的笑了笑:“只要能将大哥救出来,我真的很愿意。”   去国外几年,确实不是生离死别,可对于孟敬儒来说,却差不多等于这样。如果他答应娶刘美欣,这就意味着要与方琮珠一刀两断,以后再也不能对她有半分肖想,否则便是对婚姻不忠诚——不管是不是被迫答应结婚,只要是两个人在神父的见证下许下了诺言,那就不能违背。   此刻他的心一片凄凉,有说不出的痛苦。   “琮珠,不如你去香港罢。”   不知为何,他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香港大部分都是中国人,你在那里犹如就在中国一样,而且回来也方便。若是你愿意,我请我姑姑替你去联系港大,把你的学籍转到那边去,你依旧可以继续你的学业。”   见方琮珠没有回答,孟敬儒添上了一句:“港大现在也渐渐的在亚洲开始有了名气,虽然比不上复旦,可却还是值得到那里念书的。”   方琮珠想了想,微微一笑:“这倒也是个好提议,只不过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敢劳累你姑姑帮忙呢?”   香港与英国美国相比,更近一些,生活可能也会习惯一点。   “不打紧的,我姑姑是个很热心的人,她特别肯帮忙,而且她丈夫在香港颇有点声望,替你申请香港大学毫无问题。”孟敬儒说得很真诚:“我说的是真话,你别担心给他们带来什么不便之处,若是你想去香港,我会打电话给我姑姑,让她给你去港大弄学位。”   方琮珠心中真的很感激,孟敬儒对她来实在是太好了,这般鞍前马后的,让她觉得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回报他才是。   只可惜她的一片心意全不在他身上,她有自己喜欢的人。   “我……去香港罢。”   方琮珠下定了决心,香港应该是她目前最适合的选择了。   孟敬儒点了点头:“好的,我去帮你联系。”   他要拜托姑姑孟佩君好好照顾她,虽然她不在上海,虽然她不会嫁给他,但是能知道她平安无事的消息总会让他心安一些。   孟敬儒喝了两口茶站起身来,朝书房门口走了过去。   走到门口,他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方琮珠一眼。   她站在那里,身材窈窕纤细,一张瓷白的脸孔精致得就如艺术家雕琢出来的一般,眼睛黑幽幽的看着她,双眉似远山。   “再见,琮珠。”   他轻声道别。   方琮珠冲他微笑:“再见,孟大哥。”   刘家把她逼走,就是想让刘美欣能够没有阻力的接近孟敬儒吧?可孟敬儒会不会接受她呢?或许,自己过了几年从香港回来,孟敬儒已经娶了刘美欣,刘美欣如愿以偿变成孟太太了罢——反正刘家人有的是手段,这种用方琮亭来逼迫自己的方式都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他们想不到的?   从最开始收买黑道上的人想把自己毁容,到把方琮亭送进监牢——说不定方氏织造厂着火,也是刘家做下的事情呢。   方琮珠心中一凛,眼睛渐渐的眯缝了起来。   刘裕之这般肆意妄为,借的是外国人的势力,现在他有外国人撑腰,在上海市政厅里担任要职,为所欲为。自己目前没有什么能力撼动他,可是这几年里一定要韬光养晦,想办法将这个对头给扳倒——像这种坏事做绝的家伙,一定不能让他有好下场。   孟敬儒慢慢的走出了书房,脚步沉重,几乎是一步一步的挪着向前,每走一步他都觉得格外的艰难,好像有什么踏在心坎上一样,痛得不能呼吸。   方琮珠做出的决定,意味着这一辈子两人不会再有纠缠牵扯,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拧了起来,似乎一条毛巾被人越拧越紧,紧得再也松不开来。   “孟大少爷,你要走了呀?”   翡翠拎着篮子从外边走了进来,刚刚好看到从楼梯上下来的孟敬儒:“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就要吃饭了呢,一起吃过饭再走?”   孟敬儒茫然的看了她一眼:“噢,我要回家去了,家里还有点事情。”   翡翠有些奇怪,孟大少爷的脸色真是差,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好像要倒下一般。   “翡翠,答应我,以后要好好照顾你们家小姐。”孟敬儒最终走下了楼梯,走到了翡翠面前,一脸真诚:“冬天记得提醒她加衣裳,别让她感冒了,夏天给她多摇摇扇子,别让她出太多汗。要是她晚上忙得太晚你要提醒她早点休息,别伤了身子。”   “孟大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翡翠有些奇怪的看着孟敬儒,孟大少爷这话说得,交代得这样仔细,好像他们就不会再见面了一样。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要拜托你多多照顾琮珠。”   孟敬儒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只觉眼中有湿湿的一片,热乎乎的。   他快步走到门口,伸手一推,暖暖的夏风夹杂着热浪扑面而来,只将眼中那几滴眼泪吹落。   泪水一滴又一滴掉了下来,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快,眼泪也掉得越来越多。   他不敢让阿忠见着他脸上的泪痕,低着头穿过方家那扇大门,坐上了自己的汽车。   关上汽车门,他将头抵住方向盘,热泪滚滚而下。 第61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   回到家的时候, 已经是晚膳时分。   孟夫人见着孟敬儒走进来,很开心的拉住了他的手:“你和美欣去了哪里?怎么不喊她一块儿回来吃晚饭?”   儿子终于想通了,竟然知道带着刘美欣一块出去玩耍了, 而且还出去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看起来好事将近。   孟敬儒勉强笑了笑:“她家又不是没饭吃, 干嘛来我家吃饭?”   孟夫人不悦:“你这聪明人怎么忽然就迟钝了?你喊了美欣回来吃饭,可以多说说话儿,两人相互了解才能感情更好嘛。”   她抓住孟敬儒的手朝餐厅那边拖:“元山,你看看你这糊涂儿子!”   孟夫人告状一般,将孟敬儒不喊刘美欣回来的事情跟孟元山说了一遍:“分明是一块儿肩并肩的走出去, 怎么就不知道让人家美欣一块儿回来呢?分明她那样在意你!”   孟元山呵呵的笑:“敬儒这不是和我差不多么?那时候咱们刚刚成亲, 我都不敢看你的脸, 直到过了好些天才能帮你梳梳头发什么的。敬儒大抵也是脸皮薄, 只不过他在这年头可比我那时候强多了,每日在学校里能见着女生都不用回避的。”   夫妻两人将孟敬儒调笑了一番,心里头都在想着应该不久就能给儿子操办婚事了,故此特别开心。   孟敬儒低头不语, 一想到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单独去见方琮珠, 心里就有些难受,就连下人们将饭菜端上餐桌都没注意到。   “敬儒, 吃饭了, 怎么还不动筷子呢?”孟夫人见着儿子一副发呆的样子,更是觉得婚事或许有点指望,否则孟敬儒不会这般魂不守舍——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大约就是这样患得患失,就连吃饭都没有滋味。   听着孟夫人催促,孟敬儒端起饭碗,心不在焉的吃过饭以后就上了楼,一头钻进了自己房间没有再出来。坐在书桌面前,拿起自来水笔在信纸上写了无数个“琮珠”,每写一笔,心里就会痛一下,痛到抓紧笔杆直到手指麻木。   反反复复的写着琮珠两个字,也不知道写了多久,他终于放下了笔,踱步走到窗前。   外边已经是夜色朦胧,花园的路灯发出淡淡的黄色光晕,草地上有两个下人正端着一个篓子在走动,似乎是刚刚洗了衣裳回来。   他靠在窗边,眼睛无神的看着天上的月亮。   此刻月亮如弯弓一把,静静的挂在那里,很大的一块缺失,好像被人咬了一大口。   方琮珠的眉眼,在他眼前渐渐的浮现出来。   那般精致的眉,那么精致的眼,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好像刻在心上一般,怎么样也没办法擦掉。   “琮珠,琮珠。”   他痛苦呜咽,就如迷失了方向的幼犬,正在嗷嗷的吠着,绝望的看着外边这乌黑一片的世界。   他不想失去她,哪怕只是失去守护着她的机会,他也不愿意。   可是他不得不要顾及方琮亭,作为他的好朋友,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方琮亭丢了性命。   他的手支撑着额头,只觉得就要裂开,反反复复的阵痛让他实在难以承受。   眼睛落到了床边的电话机上,他跌跌撞撞走了过去,坐了下来。   拿起话筒,他拨通了香港的电话。   “喂,你找谁?”电话那头明显的是一个女佣人,带着浓浓的粤语腔调,他几乎要听不懂,只不过凭着通话技巧,他感觉到应该是问他想要谁接电话。   “我找男爵夫人,她是我姑姑。”   孟佩君的丈夫郑庆东出身香港的世家大户,英国从清政府手中得到香港,为了笼络那里的华人,给一批在香港有影响力的华人授了男爵,郑庆东就是其中一位。   旁人见着孟佩君,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男爵夫人,孟佩君的日子过得还是很潇洒的。   虽然电话两头说话的人有各自的语言,可这种鸡同鸭讲竟然也能被听懂,孟敬儒听着那个女人好像在说“稍等”,接下来听到电话那头有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扬着嗓子喊“请夫人接电话,有人找她。”   “喂?”   话筒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孟敬儒心情稍微舒服了些:“姑姑,我是敬儒。”   “敬儒,是你是!”孟佩君爽朗的笑了起来:“今天怎么会打电话找我?”   “我有一件事情想请姑姑帮忙。”孟敬儒顿了顿,眼前闪过了方琮珠那张脸:“实在不好意思打扰的,可是……”   “敬儒,自家人说什么客气话,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   她直接的态度让孟敬儒稍微放下了心,他把方琮珠想去香港大学念书的事情告诉了孟佩君:“我有一位很要好的女性朋友,最近她家里出了点事情,只能离开上海去香港,她想到港大继续求学深造,我想请姑姑帮她联系一下港大,看看能不能给她一个学位。”   “你的女性朋友?”孟佩君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敬儒,是不是要去掉一个字啊?不如说女朋友更直截了当?”   孟敬儒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姑姑,你误会了,我们之间真的只是朋友。”   “哦,这样啊。”孟佩君爽朗的笑起来:“你父母早些日子和我通电话的时候还提起你的亲事了,只说还没有定下来,他们都很着急,我听着你说女性朋友,就想到那上头去了。这位方小姐在上海念哪所大学?几年级的学生?”   孟敬儒有些窘迫,没想到父母竟然与姑姑抱怨他不结婚的事情,   “姑姑,方小姐在复旦念书,才念完大学一年级,她人很聪明的,她修了两个专业,而且跨度还挺大,一个是数学系,另外一个是艺术系,她的成绩在两个系里都是冒尖的。”   听了孟敬儒的介绍,孟佩君有些吃惊:“竟然能修两个专业!女生修数学,这可真是少见!”   “可不是吗?”提起方琮珠,孟敬儒便有话说:“她的画也特别好,姑姑你看到就知道了,她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好啦好啦,你不用再夸赞她了,我明日就去港大给她问问看,若是这边答应给学位,我再电话告诉你,好吗?”   孟佩君一口答应了孟敬儒拜托的事情,又开始以长辈的身份与他谈起他的亲事来:“敬儒,不是姑姑说你,你爹你娘心里头可着急了,你这也二十二岁的人了,再过半年就二十三,怎么还没找到女朋友让你爹娘安心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姑姑,我知道的。”   孟敬儒只能含含糊糊的应着,可心里头却是空荡荡的一片,好像被人挖了个大洞。   不能娶到琮珠,人生似乎失去了意义。   “你呀,别老是打马虎眼,得要有行动!”   话筒那头孟佩君笑嘻嘻的:“哪天你找到女朋友了和姑姑说说看,姑姑给你把把关。”   “好的。”孟敬儒应付了一句,又和孟佩君说了些别的话,最后孟佩君那边似乎有什么事情,她应了一句就和孟敬儒道了声晚安,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嘟……”   话筒里传来了急促的响声,孟敬儒将话筒放在托架上,全身好像失去了力气,倒在了床上。   他要彻底失去她了,想到此处,眼眶又忍不住湿了。   第二日下午,孟佩君打电话过来向他通报了下情况,她去找了港大校长,人家听她这般说,一口应承下来,愿意接收方琮珠。   “让复旦大学给她开转学证明就可以了。”孟佩君很高兴的告诉孟敬儒:“港大这边数学系办了没几年,听说那位方小姐有数学上的造诣,校长很欢迎她,她如果愿意,也可以继续修艺术系,都没问题的。”   孟敬儒叹了一口气:“姑姑,琮珠到了香港,麻烦你多多关照她一下。”   孟佩君吃吃的笑:“还说不是女朋友,这样关心她!”   “姑姑,琮珠人很好,身世又很可怜,她是被逼着去香港的,我知道姑姑你人心最善,肯定会关照她的。”   孟敬儒觉得自己没法把这件事情向他姑姑全盘托出,只能含糊其辞的说上几句。   “她家出了什么事情?”孟佩君有些好奇:“你告诉姑姑。”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反正比较惨。”孟敬儒有些无奈:“姑姑,等你见着琮珠的时候再说罢,反正现在她在上海呆不下去。”   “好罢,到时候我自己去问她,若是她愿意告诉我,自然会告诉我的。”   挂上电话,孟敬儒坐在床边,愣愣的看了看外边。   此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可七月的白天特别长,外边依旧是阳光普照。   孟敬儒想了想,站起身就朝楼下走。   孟夫人正在花园里散步,见着孟敬儒出来,笑着问他:“敬儒,你要去哪里?”   “我出去一趟。”   孟敬儒脚步匆匆的走到福特车旁边,打开车门拿出钥匙。   “敬儒这孩子,怎么就这样忙,要吃饭都出去了!”孟夫人不满意的嘀咕了一句。   看着汽车朝大门外边开的时候,她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来:“是不是接了美欣的电话,两个人一块儿到外头吃饭去了?”   汽车从孟家的大门开了出去,日光白花花的耀着人的眼,孟敬儒将车子前方的镜子稍微调整了一下,感觉阳光没有那么刺眼,心里也稍微舒坦了一点点。   从家里开到方家,他用了不到二十分钟时间,即便街上这时候还有不少人在走动,可他还是开得飞快,一心想要早些见着她。   出乎孟敬儒的意料,方夫人今日竟在家里,没有在医院呆着。   见着他走进来,方夫人便热络的招呼他:“孟大少爷,快些过来坐。”   孟敬儒瞅了瞅方琮珠,坐了下来:“是不是伯父身体好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现在已经能做出很多反应了,高兴的时候嘴角还能看到笑容,只是眼睛还是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睁开。”   “史大夫说了,不用多久就能彻底醒过来啦。”方夫人笑眯眯的,心情不错:“他说会拿什么电击的方式刺激你爹的什么中枢神经系统?我也弄不懂那是啥,反正是个好东西,能让你爹醒过来。”   这当口,真不能再刺激他们,孟敬儒陪着笑脸:“那可真是太好了,伯父马上就能醒过来,你们大家可都松了一口气。”   “谁说不是呢?我今日见着他笑,眼泪都掉出来了。”方夫人此刻忍不住还是有些伤心,拿了手绢拭着眼泪:“真的盼着他快快睁开眼睛就好。”   起居室里此时一片温馨而美好,方夫人的笑容似乎比屋子外边的太阳更温暖,看到她笑得开心,屋子里每一个人都忍不住跟着开心起来。   方琮珠看了孟敬儒一眼:“孟大哥,你店铺里的生意都安排好了吗?”   孟敬儒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已经都安排好了。”他假装开心的神色:“香港那边说这批货成色很好,他们非常高兴收购。”   方琮珠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就太好了,恭喜你,孟大哥!”   孟敬儒心中苦涩,但也只能强装欢颜点了点头:“是啊,是得恭喜我。”   有什么好恭喜的呢?这件事情敲定下来,她就要去国离乡,好几年不会回到上海,而他,也会彻底失去追求她的资格。   方夫人完全没听懂两人在说什么,她以为方琮珠在与孟敬儒讨论孟家的生意,对着孟敬儒笑眯眯的说:“孟大少爷,你们孟家的生意真是做得大啊,风生水起的,广慈医院的护士都知道你们孟氏银楼,我听有两个人在商量着,说成亲的时候一定要去你们家银楼买一套好看的首饰呐。”   孟敬儒勉强的笑了笑:“让伯母见笑了。”   “孟大哥,你该去安排一下店铺里的事情了。”方琮珠有些着急,要早一点将方琮亭捞出来她才放心,否则还没等刘裕之帮忙安排这事情,方琮亭就已经被押上刑场。   孟敬儒站了起来,点了点头,将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好的,我这就走。”   方夫人嗔怪的看了女儿一眼:“琮珠,哪有你这样赶客的。”   “母亲,我是替孟大哥担心哇,做生意就是要把握时机,时机错过了,说不定这笔生意就黄了哪。”方琮珠看了一眼孟敬儒:“孟大哥,你说是不是?”   孟敬儒站在门边,回头看了她一眼:“琮珠,你说得没错。”   她是在点醒自己,事不宜迟。   想到方琮亭还在监牢里受苦,孟敬儒也是心中一凛,怎么就为自己的情思置好友于不顾之地呢?   快步走了出去,不敢再回头看方琮珠的脸,生怕自己见着她那期盼的目光挪不开步子。   走到大门之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感觉口里有些酸有些涩。   他踏上汽车,飞快的朝刘家那边开了过去。   刘夫人见着孟敬儒登门,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怎么样?你想好了?”   孟敬儒咬了咬牙:“是的,就按着你说的办罢,琮珠已经答应去香港,这些年不回上海。”   刘夫人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盯住了他:“敬儒,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很高兴你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我们刘家权大势大,你们孟家财大气粗,咱们两家联姻,这不是门当户对的亲事吗?你娶了美欣以后,若是对政界有兴趣,你岳父还能提携你,到时候你商界政界都是一把好手,上海街头你就可以横着走了。”   她许下的诺言确实有实现的可能性,可是孟敬儒觉得他根本就不需要横着走——他又不想做螃蟹。   他只想着能安安静静的候在她身边,默默的喜欢着她,看到她有什么需要,尽自己的可能去帮助她。   然而,这一切都不可能再实现了。   “那你就回去和你父母说一声,现在三媒六聘那一套虽然已经不时兴了,可咱们正正规规的流程还是得有。美欣信奉天主教,现在上海也流行到教堂里成亲,我们两家的婚事就不大操大办了,就到徐家汇大教堂里举行婚礼,然后就在教堂外边的草坪上弄一个婚礼招待餐就行。”   刘夫人似乎早就将这一切已经安排妥当,说起来有条不紊:“七月八月都是好天气,我建议就在这两个月里边将你们的婚礼给办了,这样两家父母都放心。”   孟敬儒点了点头,声音木然:“好罢,我回去与我父亲母亲说说这事情,只不过刘夫人你得尽快将方琮亭弄出来。只有他平平安安的回去了,我才能来跟你们家商定婚礼日期。”   刘夫人挑眉看了他一眼:“好啊,只要敬儒你答应了与美欣成亲,方琮亭这事情好说。”   方琮亭并没有直接参与排练剧本,他只是暗地里出钱的人,而且这大半年里他基本很少出现在青年剧社,这些都可以作为开脱的理由——只需说他是受了蛊惑而出了点钱,其余跟他都没什么关系,这样就可以了。   对于警察署来说,多抓一个与少抓一个没什么区别,这只是刘裕之送给他们一个立功的机会而已,只要刘裕之开口,放一个人这绝无问题。对于淞沪警备司令部刑侦科来说,他们只需要一份审讯以后的名单,看看哪些人究竟是地下组织的成员,方琮亭只不过是有些这样的思想倾向,根本就没有参加到那个组织中间成为其中一员,所以划掉他的名字也不是一件为难的事情。   更何况方琮亭本身就是富家子弟,人家不会将他与那些穷人家出身的混在一处,只要打发点钱,也就能蒙混过关了。   “我那边打点好了就给你电话,你去将他接回家便是。”   刘夫人向孟敬儒保证:“我肯定不会爽约的。”   她倒是说到做到,第二日便来了电话,让孟敬儒去领人。   “记得让方家带上一万大洋的银票,毕竟没有好处,谁都不会平白无故的放入。”   “知道了。”   这警察署里都是雁过拔毛的玩意,他爹就是一个典型。   孟敬儒急急忙忙赶到方家,正巧碰到了林思虞也在,见他进来,林思虞焦急的站了起来:“孟先生,事情办好了吗?”   这几日林思虞也在拼命寻找可以救出方琮亭之人,可是他找了几个人都没有什么结果——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记者,没权没势,小事情上边人家可能会适当给点好处,可真遇着了大事,也不是这一点点交情能够承载得住的。   每找一个人,听说是要捞政治犯,一个个都摇头:“这实在太难了,警察署的事情我也不好插手,林先生还是找找别人看看。”   林思虞每被拒绝一次,心里就沉重了一分,他感觉到拯救方琮亭的希望又渺茫了一分,这些天他走到江湾这边好几次,可却又不敢迈进门与方琮珠说结果,只是在门口站了一阵子,又怏怏离去。   今日刚刚走过来,便被阿忠瞅见,他按响了内线,方琮珠接到提示音,趴在起居室的玻璃窗前看到了他。   “思虞!”   方琮珠轻盈的从起居室跑了出来,走到大门口,嗔怨的看了他一眼:“怎么这几天都没过来了?我听忠伯说好像看到你在我家门口走过好些次,你这是想学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么?”   说到此处,忽然想起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是已经成家了,她与林思虞,现在彼此都还是单身男女,不由得脸红了红,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   林思虞听了她这句,心中也是一甜,忽然间不敢看她的眼。   两人面对面的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方琮珠发出邀约:“走,进去坐坐罢。”   林思虞不由自主的跟着她朝里边走了去:“我这些天到处找人,都说没办法,捞不出人来,孟先生那边有什么信息了么?”   方琮珠点了点头:“他那边的人能做到,但是那人提出了一个条件。”   “有人能将琮亭救出来?那真是太好了!”林思虞眼睛一亮:“什么条件?”   “她让我离开中国几年。”   “什么?”林思虞僵住了:“为什么会是这样?”   方琮珠很简单的说了一遍刘美欣与孟敬儒之间的瓜葛,摇头叹气:“她们家非认为是因为我的存在而使他们的宝贝女儿不能了却心愿,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林思虞默默的看着方琮珠,心里头暗道,刘家人的猜测可真是准,孟敬儒还不是因为喜欢琮珠,故此才没有对那位刘小姐动心?可是这刘家人也实在太嚣张了,怎么能因为想满足女儿的心愿就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情来——琮亭下狱,是他们的手笔?   “琮亭被捕,与刘家有关?”   方琮珠点头:“肯定有关系,他们家心狠手辣,上回我与你晚上回来遇到歹徒,就是刘家指使的。”   “这样的人,简直是无法无天!”林思虞气得惊跳起来:“怎么能任凭他家逍遥法外?”   “刘裕之在上海权势滔天,我们能拿他怎么办?”方琮珠摇了摇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迟早要让他自食其果。”   林思虞沉默了一下,他采访过刘裕之,也知道刘裕之这人的势力,若是方家现在与他硬碰硬,只怕是会遭受灭顶之灾。   琮珠说得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刘家让方琮珠出国几年是想要隔离她与孟敬儒,但却没有说要隔离自己。琮珠去香港不能回来,自己可以去香港看望她,而且——这也等于把孟敬儒从琮珠身边推开,以后就没人与他来争琮珠的心了。   在琮珠呆香港的这段日子里,自己也该要有所作为才行。   林思虞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该要朝政界转型——就算自己不能迈入上海政界,至少也要做到在政界里能交到几个过硬的朋友。   说实在话,记者想要转而从政,这还是比较容易的,从新闻出版署那一块下手,他有复旦大学的文凭,就更好说话。林思虞默默的想着,自己下学期大四,可以筹谋去新闻出版署找个见习的位置,为自己踏入政界做准备。   《申报》这边不能扔,要是两边都能双挑,那对他提升更有助力。   正在心里头筹划着以后的道路,忽然就见着孟敬儒过来。   “琮珠,今日可以去接人了。”   孟敬儒踏入房间就向方琮珠报喜:“刚刚刘夫人给我电话,说我们可以带钱去领人,警察署那边等我们去交钱,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多少钱?”方琮珠有些紧张,若是要太多,方家只怕是没有这么多现金,向母亲索要就怕她起疑心。   “刘夫人说一万块大洋。”   “哦。”方琮珠略略放下心来,一万块大洋她手头上就有,早两日才去将三家店铺盘点,把钱全拿了存在渣打银行,怕要有用处,没敢存定期,存的是活期,现在去银行开一张一万大洋的支票就行。   “我现在就去银行取钱。”   “我送你罢。”孟敬儒想了想:“还得给琮亭带一套衣裳过去,带一个刮胡刀,一块洗脸巾,他这几日只怕是脸上长出了不少胡子。”   “嗯。”方琮珠点了点头,快步上楼去找东西。   到了警察署的时候已经是快十一点,孟敬儒与林思虞护着方琮珠走了进去,找到了刘夫人说的那位李局长。   听说是来接方琮亭的,李局长眼皮子抬了抬:“有没有和你们说清楚接人要多少钱?”   方琮珠走上前一步,从皮包里拿出了一张渣打银行的支票:“在这里,渣打银行的支票,百分百的承兑。”   那位李局长拿着支票验看了一番,脸上露出了笑容:“没错,货真价实的支票。”   他站起身,从办公桌上拿起那顶大帽子戴在头上:“跟我走。”   三个人跟着李局长朝外边走,见着孟敬儒开的福特轿车,李局长指了指车:“坐你们的车去罢。”   关押犯人的地方与警察署不在一个地方,孟敬儒照着他的指示,开车朝前边走,转了数条街,终于到了某处地方,外边有穿着黑色衣裳的警察站岗,还有穿着军装的人在里边走动,看上去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   这是龙华,方琮珠坐在汽车上,紧张的看着铁门上几个大字:龙华监狱,心里有些惶恐。   《为了忘却的纪念》那篇文章又浮现在脑海,刑场里的枪响仿佛在耳边回荡。方琮珠的心里有一丝丝惊悚,总是有些害怕到时候会见着方琮亭的一具尸首。   好在她的想象只是想象,她见到的是活着的方琮亭。   应该是好几天没有洗脸漱口,方琮亭的模样有些狼狈,胡子已经钻了出来,在嘴唇周围密密的一圈,眼窝深陷,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大哥!”方琮珠看着他那模样,心里就有些发痛:“他们没打你吧?”   方琮亭咬了咬牙:“哪里能不打?”   他捋起衣袖,胳膊上一条条紫红色的痂赫然入目,方琮珠这才发现他衣裳已经有些残破,撕扯出一条条的口子。   幸得孟敬儒交代她带衣裳过来更换。   方琮珠赶紧将衣裳和洗漱用具拿了出来,请孟敬儒与林思虞陪着方琮亭去换衣梳洗。   李局长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凉凉的与方琮珠道:“方小姐,你也别怪我们下手狠,若是你大哥安安分分的,自然受不了这罪。你得好好劝他才是,这次是有人做保才将他放出去,要是下回再被抓住了,那可是作保都没用了。”   方琮珠只能赔笑:“多谢李局长指点。”   “你们方家在上海的生意也算做得挺大的,家里应当有钱,你大哥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去弄这些要杀头的事情?害得你们也跟着担惊害怕。”李局长看了看方琮珠,只觉得这位方小姐生得实在是美,对她说太多重话还生怕唐突了佳人:“你们得好好的跟他说说,让他收手算了,这次侥幸躲过,不一定下次还有这样的运气。”   “可不是这样吗?”   方琮珠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和大哥好好说的。”   等了一会儿,方琮亭从里边走了出来,此时的他已经洗过脸将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一套新衣裳穿在身上显得很有精神。虽然他在牢房里呆了这么多天,可现在看起来还不算太憔悴。   孟敬儒先开车将李局长送了回去,然后再与方家兄妹和林思虞一块儿回了江湾。   李妈正在厨房炒菜,听着外头脚步声响,拿着锅铲出来看了一眼,见着方琮亭回来,有些吃惊:“大少爷,你就实习回来了?”   方琮亭愣了愣,含含糊糊应了一句:“是啊,刚刚回来。”   “哎呀呀,我得再多放一把米到饭锅里才行。”   李妈急急忙忙回了厨房。   “你说我去实习了?”方琮亭看了一眼方琮珠:“是怕母亲担心罢?”   方琮珠点了点头:“现在母亲再也禁不得一点点打击了。”   方琮亭低下了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没想到那里头竟然有一个特务,是上海警察署派过来的,他今年才以爱国学生的身份进的剧社,我跟他只见了一面,本以为是个热血男儿,没想到,嗐……”   “大哥,这些事情以后就不要沾了,跟那个剧社一刀两断罢。”方琮珠苦口婆心的劝着方琮亭:“父亲现在还躺医院,要是你出了事,你让母亲怎么办呢?”   方琮亭没有出声,默默无语。   这次坐牢,他认识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有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与他说起过与这些统治者作斗争要讲究方法。   “你们青年学生爱国想要改变社会现状,这是非常进步的思想,可你们要讲究策略。像你们这样只凭着自己一腔热血去胡冲乱撞,肯定是会要碰壁的,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你应该要找到一个组织,组织里全是志同道合的人,大家互相帮助,有专门的分工,这样你的危险性就能减少一些。”   方琮亭觉得他说得没错,点头承认。   “是的,我开始以为只要自己能组织一批人给民众上演那些启智的戏剧,民众的思想就会得到提高。可是没想到这条道路竟然也这样艰难,就算我们这个小小的剧社也会有特务潜伏,都还没太多成就便被迫中止了。”   “你们青年剧社的戏剧我也看过一部,排得很好!”那个中年人眼睛里闪出了一丝光亮:“不要害怕,你们要坚持!如果你们出去以后能找到组织,你们将来毕然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组织?”方琮亭有些好奇:“你口中的组织,是不是CCP?”   那人的眼睛睁大了:“你也知道它?”   “当然,我北平的朋友给我寄了几本期刊,上边就有对CCP的简介。”方琮亭压低了声音:“我觉得他们的宗旨很正确,没有哪个政党像它一样全心全意为普罗大众着想。”   那人看着他,笑了起来。   “方先生,以你家的财力肯定能把你弄出去,若是你真心想找到这个组织,我可以给你一点点线索。”   那人将脑袋凑了过来,贴着他的耳朵轻轻说了一个地址:“你出去以后可去找一位叫陈英平的女士,告诉她你是老左介绍过来的。”   在龙华监狱的这些天里,这位叫老左的人每到放风的时候都会与他们坐在一起低声说一些关于天下大同社会平等的理念,他似乎得到过系统的学习,说起这些东西特别有感染力,不少人都被他说得更加坚定了要努力改变社会现状的决心。   这里边就包括了方琮亭。   哪怕方琮珠与他提起父母会担心,方琮亭的一颗心依旧还在向往着进步的社会。   “大哥,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   方琮珠见方琮亭低头不语就是不表态,有些着急:“我是认认真真的跟你在说这事情,我到香港以后,家里的一切都得由你来扛了。”   “什么?”方琮亭抬起头,有些惊诧:“琮珠,你要去香港?为什么?”   孟敬儒叹了一口气:“琮亭,还不是因为你?”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方琮亭有些莫名其妙:“你们把这事情说清楚一点。”   “琮亭,这次是请了刘裕之帮忙才把你救出来,他家开了个条件,就是让琮珠离开中国几年。”林思虞看了一眼孟敬儒:“或许是因为孟先生。”   方琮亭呆了呆,旋即脸色气得发红:“刘家实在欺人太甚!我宁可去坐牢,也不会屈服着让琮珠被迫离开!为什么要照他们说的做?这不是欺负人吗?”   他站了起来,似乎准备朝外边走,却被孟敬儒很敏捷的跳起来拉住了他:“琮亭,你这是何苦!你难道不明白琮珠的一片苦心?他们刘家有权有势,你拿什么去跟他们斗?就算你愿意牺牲自己留住琮珠,未必以后他们也不会不对琮珠下手。”   方琮亭疑惑的看了一眼孟敬儒,忽然如梦初醒般的“啊”了一声:“我知道了!上次琮珠遇到歹徒,我们方家受的火灾,是不是都是刘家指使人做的?”   “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或许是罢。”孟敬儒将方琮亭按了下来:“琮亭,你冷静些!你现在拿什么去与刘家斗呢?刘裕之是市政厅的要员,他随便捏造一个什么罪名,你就能再次进监狱。”   “可是、可是……”方琮亭把一口牙齿咬得“咯噔”响:“难道就这样让他们猖狂下去?”   “大哥,欲令他灭亡,先令他疯狂,咱们就忍气吞声几年,慢慢巩固自己的势力,总会让刘家得到报应的。”方琮珠劝方琮亭:“稍安勿躁,先将日子过安稳再说罢。”   方琮亭坐在那里,愤恨的捶了一下茶几:“唉,我真没用!都怨我,是我连累你了,琮珠!”   “大哥,没事的,我正好还想到香港去游玩呢,这下刚刚好有机会了。”   方琮珠恬淡的笑着,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方琮亭望着她,忽然间眼角掉出了一滴泪珠。   “都是我不好,我做事太冲动了,都没想到会连累这么多人。”方琮亭咬牙切齿,心中充满了愤恨。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招摇,林思虞说得对,明目张胆的与政府对着干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自己一定要讲究策略,保护好自己的同时让刘裕之得到报应。 第62章 银瓶乍破水浆迸   方夫人听说方琮珠要去香港大学念书, 只觉得奇怪,怎么儿子才实习回来,女儿又要出去了呢。   她有些不情愿方琮珠出去, 在家里见着方琮珠便念念叨叨:“琮珠啊, 你可要想清楚些, 香港那边湿气重,你会过不惯的!”   “母亲,没什么过不惯的啦,香港那边原来也是中国的领土,只不过是被前清政府租借给了英国而已, 您别担心, 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琮珠轻言浅笑, 极力打消方夫人的顾虑:“也就是几年而已。”   “香港大学会比复旦大学好?”方夫人心有不甘, 还在嘀嘀咕咕:“琮珠,你非得要去那里啊?你这一去就是几年,亲事怎么办?回来以后都得二十一二了,都是老姑娘了!”   方琮珠有些窘迫, 转过了脸, 不想听方夫人提起她的婚事。   做父母的,总是将子女的亲事挂在嘴边放在心上。   转头恰巧见着林思虞一张微笑的脸, 方琮珠不由得有些气闷, 他那笑容似乎颇有深意,好像是对方夫人的应答一般。   她快步走上楼去收拾行李,眼前总是林思虞那张笑微微的脸孔。   去香港之前, 方琮珠特地去医院里看望父亲方正成,他躺在那里没有动弹,但当她在耳边轻声呼唤,喊着“父亲”的时候,他的手似乎动弹了两下,她能感觉到手指颤颤巍巍的抖动。   或许他已经有了意识,只是意识不够强大让他控制自己。   “父亲,我去香港了,过几年回来你应该已经睁开眼睛,就像以前的你那样,看着我笑,听着我说话罢。”   方琮珠握紧了方正成的手,眼泪不由得簌簌而下。   上辈子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她,在这个年代里,她享受到从未有过的亲情——父母兄弟,这让她十分感动。方家每一个人都对她那么好,故此从她嘴里喊出的父亲母亲都是真心实意的,她已经把他们当成自己真正的亲人。   与方正成作别以后,方琮珠去了码头,登船离开上海。   方夫人由翡翠搀扶着跟了上船,几个男人帮着方琮珠将箱子放到船舱里去,买的是一等舱,倒也不拥挤,里边空间很大,床也是软软的,上头铺着天鹅绒,床边还有一个小柜子,一个浅蓝色的小瓷花瓶,里边插了一朵鲜艳的玫瑰花。   孟敬儒看了一眼,总算是放了心。   一等舱里有两个床位,一般来说都是主人家住的,像翡翠这样的下人只能去三等舱里住着,可孟敬儒生怕方琮珠受苦,买了两张一等舱的船票,将一个舱位全包了下来,翡翠也跟着住在一等舱,方便照顾方琮珠。   翡翠见着床边的花瓶,实在欢喜:“咦,有玫瑰花。”   在她心里,这东西特别金贵,上次黎生送过一朵给她,她插在花瓶里一直舍不得扔,就算是枯萎了都没舍得。   这次方琮珠本来不想带着她去香港,因为担心会耽搁她与黎生的美好姻缘——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两人之间彼此的情意,黎生只要有空就会朝广慈医院跑,几乎成了方正成的半个护工——谁叫翡翠总是跟着方夫人在医院里头呆着呢,黎生自然也开开心心的去医院陪心爱的姑娘。   “翡翠,你留上海罢,我一个人去香港就行了,你与黎生还要成亲生娃呢。”   自己可是几年都不能回来,总不能耽误了翡翠。   谁知道翡翠很执拗:“小姐,我得陪着你,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外头呢。黎生他肯定会等我的,若是他不愿意等我,那只管自己娶媳妇得了,我也不会缠着他。”   黎生知道翡翠要跟着方琮珠去香港,吃了一惊,可他二话没说,点头同意:“翡翠,我会等你回来成亲的。”   “你……”翡翠含泪望着他:“要保护好自己,别人来砸场子什么的,你别冲到前边,能不打架就别打。”   黎生嘴角勾了勾:“你放心,我挣够了钱就不帮黄老板看场子了,这事情太危险,我得收收手才行,要不是到时候媳妇孩子被仇家缠上,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见黎生有上岸的意思,方琮珠眼睛一亮:“黎生,不如你去苏州呆几年,帮我家看厂罢。”   人都是健忘的,特别是黎生这样的人,只不过是个小混混,根本不会被人记住多长时间,他只要有那么一段时间不在上海,自然就会退出那些人的视线。   “是啊,生哥,你不如到方家来帮忙啊,”翡翠听了方琮珠的话,精神一振:“厂里那边事情多,阿大一个人也不好处理,再说她没来过上海,遇着什么紧急的事情,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黎生有些犹豫,方琮亭拍着他的肩膀道:“黎生,你大可放心,我们这边不会是将你当下人看待的,我聘请你当我们纺织厂的助理,翡翠和你成亲的时候,我们家会将她的卖身契退给她,你们俩都是自由自在的人。”   “真的吗?”黎生睁开眼,惊喜的望着方琮亭:“真的可以让翡翠自由吗?”   “怎么不可以?”方琮珠笑了起来:“翡翠就跟我的姐姐一样啊,我才没有把她当成下人看待呢,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自然会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让她风风光光的嫁给你。”   “那行。”黎生点了点头:“我就去跟黄老板辞行,就说我母亲想念得紧,让我回家种地,陪在她身边。”   他特地前去拜访黄金荣,黄金荣听他这般说,倒也没说多话,直接就让他走了。   黄金荣手下人多,少了一个黎生自然有人顶上,他又是借口母亲需要侍奉,百事孝为先,他也不会压着黎生留在上海。   “翡翠,我等着你陪方小姐回来。”   黎生站在船舱,透过圆形的窗户看外边,蓝蓝的海水看上去让人心情舒畅。   “好。”翡翠站在他身边,娇俏的低下了头。   孟敬儒和林思虞都守着方琮珠,依依不舍,可是他们又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坐在床上,笑得恬淡。   “没事的,不就是几年吗?大哥,得空时,你还可以带着父亲母亲来香港看我,到时候我带你们去逛维多利亚港,吃香港有名的早茶。”   “你倒是将功课都做足了,香港有哪些值得逛值得吃的都给你摸清楚了?”方琮亭冲着她勉强的笑了笑,自从与林思虞离婚以后,琮珠变得更成熟了,她就如一粒落在墙角缝隙里的种子,坚强的生根发芽,甚至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嗡嗡……”   汽笛响了,就听着口哨声响起,甲板上的人开始走动,有一个船员走到船舱门口,用一把钥匙敲了敲门:“送客的可以上岸去了,船快要开了!”   方夫人攥紧了方琮珠的手,叮嘱了一句:“琮珠,你可得要好好的!”   方琮珠点了点头:“母亲,你放心!”   方夫人又望着翡翠交代了几句:“可得好好的照顾着琮珠,你自己也要当心。”   “好的。”翡翠干忙答应,扶住了方夫人:“夫人,我送您上岸。”   “不用了,你到这里陪着琮珠便是了。”   方夫人领头走了出去,黎生、方琮亭、孟敬儒与林思虞跟在后边鱼贯而出,孟敬儒与林思虞走出船舱,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方琮珠,两人心里都忽然有一个念头,两人都不想上岸,想留在船舱里陪着方琮珠去香港。   “孟大哥,思虞,你们走罢!再不走可上不了岸啦!”   方琮珠站起身,走出船舱,看了看甲板上送客的人群沿着梯子朝岸上走,她赶紧催促他们:“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甲板上的人陆陆续续的上了岸,林思虞与孟敬儒也只能加紧了步伐朝前走,到了岸上,踩到那方硬硬的土地时,梯子渐渐的收了起来。   轮船渐渐的离开了码头,甲板上的人越变越小,没多久,就再也看不到方琮珠与翡翠的身影,只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朝天际那边而去。   “走罢,回去罢。”   方夫人没精打采的说了一句。   女儿离开,让她心里头挺难受,平常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她笑意盈盈的脸,而现在要隔不知道多久才能见着。   “琮珠就不你寒假暑假回来么?”方夫人坐上副驾驶的座位,转头问孟敬儒。   孟敬儒僵了僵,旋即点了点头:“应该可以罢。”   “我就说呢,怎么能几年不回家,放寒假暑假总是可以回来的。”方夫人叹了一口气:“现在才八月初呢,这得要等几个月才能见着琮珠啊?”   “母亲,也就不过半年,您将心放宽些,指不定父亲那时候都已经醒了。”后座的方琮亭赶紧安慰母亲:“琮珠肯定会打电话回来的,她不会什么消息都没有。”   “记得给琮珠多汇点钱过去,免得她在香港过苦日子。”   方夫人似乎又想起什么来,叮嘱方琮亭:“你这个做大哥的可不能亏待她。”   “母亲,你放心,我自然知道。”   孟敬儒先将方夫人送去了广慈医院,黎生在这里也下了车:“翡翠走了,我陪着方夫人呆一段时间,等着方家的下人送饭过来我再走。”   方夫人挺感激黎生:“翡翠可真是有眼光,找了个好男人!琮亭,你回去跟四嫂说,以后就让她送饭菜过来,陪我一块儿来医院。”   方琮亭点头应下,孟敬儒将车开去了江湾,把他放了下来。   “敬儒兄,思虞,你们进来坐坐吗?”   方琮亭下车,冲着车上两个人发出邀请,两人都拒绝了:“不了不了,还有事情要做呢。”   “那好罢,你们去。”   方琮亭站在那里,看着汽车渐渐的远去,心里头琢磨着,这两个人都对琮珠有爱慕之情,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却异常平和,真是令人惊讶。   将汽车开到复旦大学门口,孟敬儒熄了火,林思虞刚刚想要下车,孟敬儒转过头来看着他,脸上有一种痛苦的神情。   这神色让林思虞有些吃惊,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痛苦,以至于孟敬儒本来帅气的一张脸,看上去都有些扭曲。   “孟先生,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林思虞关切的问了一句。   “以后……琮珠就拜托你了,你要好好的照顾她,不能辜负她,不管你是发达还是贫穷,都要将她捧在手心里,不能慢待她。”   “这是什么意思?”   听着孟敬儒说出这些话,林思虞惊诧万分。   这些话听起来,好像……孟敬儒在做最后的告别。   “你要放弃琮珠了?你那一次不是跟我说过,在琮珠还没结婚之前,每一个人都有追求她的权力吗?”林思虞有些惊诧:“你怎么就改变了主意?”   孟敬儒用拳头痛苦的抵住了前额:“我没有追求琮珠的权力了,因为要救琮亭出来,我已经答应了娶刘美欣。”   “可是你并不爱她啊!”林思虞大吃一惊:“你若是爱那个刘小姐,不早就与她结婚了吗?”   “是,我不爱她,可要是不答应娶她,琮亭今天就还会被关在龙华监狱。”孟敬儒痛苦得心里在滴血,他也不知道这些话为什么要对自己的情敌说,可他必须找一个诉说的对象——他的父母不理解他,他又不敢去与方琮亭说这事,生怕方琮亭会因为觉得愧疚,冲动之下自己又重新去警察署报到,让他们的努力功亏一篑。   好像林思虞是一个最合适的倾诉对象,因为他肯定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只有我答应与刘美欣结婚,他们才会去操作将琮亭放出来。”孟敬儒凄然的笑了笑:“你看,我多么善变,前不久还与你争论要追求琮珠,可现在我却是一个即将另娶的男人。”   林思虞目瞪口呆的看着孟敬儒,心里头有一点点敬佩之意。   为了朋友,他放弃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这是一种大义。   “谢谢你对琮亭的付出。”林思虞说得很真挚:“我会好好保护琮珠的,这辈子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来保护她,让她不受委屈。”   孟敬儒的手抹过眼睛,他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就好,我很开心。”   “你哪日结婚?”林思虞追问了一句:“要不要我去观礼?”   孟敬儒叹了一口气:“就在明天上午九点,徐家汇大教堂,你想来可以来,是开放式的自助婚宴。”   明天他结婚的时候,或许琮珠都还没到香港呢,然而他却要先行一步了。   这一步,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步。   “明天以后,我就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要有对家庭的责任,对妻子的……”   他眼前浮现出刘美欣的那张脸,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他这一辈子就要与一个不喜欢的人捆绑生活在一起了吗?如何才能转变对刘美欣的那份感情,做到相看两不厌?   林思虞盯着孟敬儒那张痛苦的脸,陷入了沉思。   八月的清晨很美好,徐家汇大教堂的墙壁上,爬满一墙的紫藤萝开得正盛,深绿浅绿的叶片里,一朵朵深紫浅紫的花儿开得正盛,吐露着阵阵芬芳。   几辆汽车徐徐开到了徐家汇大教堂的外边,车门打开,从上边跳下了几个人,走在最前边的是刘美欣和唐菀言,后边跟着一群下人,提着箱笼小碎步跑着,生怕会跟不上步履轻盈的刘美欣。   刘美欣的脸上带着笑容,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今日的她看起来比平常显得要美丽了几分,双颊有淡淡的红色,带着少女的娇羞。   约翰神父已经候在教堂门口,见着刘美欣过来,他伸手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张开双臂迎接了刘美欣和唐菀言:“孩子们,我一直在这里等着。”   “谢谢约翰神父。”刘美欣真心实意向神父道谢。   徐家汇大教堂一般不用来承办婚宴,而约翰神父竟然答应借场地给她,而且愿意帮她主持在上帝面前的见证仪式,刘美欣感动得很。   “孩子,你去那边换衣裳罢。”   约翰神父看了看刘美欣,她身上穿的不像是结婚礼服,应该是打算过来换装的。   “好的,那我们先过去了。”   刘美欣拉了拉唐菀言,两个人朝走廊右边的准备室跑了过去。   这里原来是一间告解室,约翰神父把它暂时变成了新娘的准备室。   走到里边,将帷幕拉起,下人们将带过来的那件婚事从箱子里拿了出来。先穿上骨箍,刘美欣本来纤细的腰肢就更纤细了,把钢丝圈给套上以后,下人们开始给刘美欣穿婚纱。   这件婚纱是在蕙锦香定制的,是店里最好的西洋款式设计师傅给设计的婚纱,将东方的理念和西方的婚纱结合起来,一字领上镶嵌一圈白色塔夫绸玫瑰花,由碎钻排成几条纹路朝裙子眼神,裙摆设计成羽毛一般,繁复重工刺绣。   蕙锦香的裁缝们都在开玩笑:“人还没过来,衣裳料子倒先过来了。”   谁都知道,这婚纱是给未来的大少奶奶做的,故此格外上心,比以前给刘美欣做衣裳更上心一些。   婚纱穿好以后,唐菀言忍不住惊叹了一声:“美欣,你穿这婚纱可真是好看!”   刘美欣得意的笑:“以后你结婚,一定要来蕙锦香做衣裳,我不让敬儒哥哥收你的制作费,你只要出衣料成本就够了。”   唐菀言脸色暗了暗:“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与林思虞是彻底决裂了,后来的大半年里,在复旦大学见到他的机会不是没有,可林思虞纯粹没有将她看在眼里,路上看见竟是一个笑脸都不给她,实在吝啬。最开始几次唐菀言见了还心中气苦,等着林思虞擦肩而过,忍不住就会落泪。可后来这样的事情多了以后,她的心渐渐也坚硬了起来,与林思虞再相逢的时候,好像也没那么伤感,只是有一丝意难平——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那个方琮珠,让林思虞这般为她神魂颠倒?   复旦大学男多女少,唐菀言的追求者也不少,只是她还没有安定下心思,总想要找一个比得过林思虞的方才有面子,似乎这样才能扳回一局。   “菀言,我觉得船舶机械系的那位大三学长很不错的。”   刘美欣笑嘻嘻的向她建议:“我看他殷勤得很。”   唐菀言低下了头:“再说罢,我还得要看看。”   那个学长生得没有林思虞帅气,而且名气没林思虞这么大——林思虞现在可是复旦大学的风云人物,还没毕业就已经在《申报》当上了版面主编,还是专栏作家,这身份说出去让人只有仰慕的份儿。   “你也不小啦,该好好考虑了。”刘美欣坐了下来,下人们赶紧将梳妆匣子捧了出来,开始给她梳妆。   “你这是操心起我的婚事来了?”唐菀言搬了一条小椅子坐了下来,笑嘻嘻的看着镜子里的刘美欣:“到时候我实在找不到人,那就让你帮忙介绍介绍,行不?”   “好啊!”   刘美欣笑了起来,今日她心情实在是好,能与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冠上“孟太太”的称谓,她觉得此生都没有遗憾了。   一阵敲门声传了过来,刘美欣挑眉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下人:“开门去看看是谁。”   下人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门一看,就见着一位帅气逼人的年轻人站在那里。   他冲着她笑了笑,那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忽然觉得自己一身都轻飘了起来,着迷的看着林思虞的脸,甚至忘记了要问他是谁要来找谁。   “我找刘小姐。”   见那女佣没有说话,林思虞大步走了进去,看到了正在那里化妆的刘美欣,她的旁边还坐着唐菀言。   林思虞愣了了愣,没想到在这里会见着唐菀言。   唐菀言也忽然紧张了起来。   好不容易见着林思虞不再伤心难过,可今日见到他,怎么又有些羞涩和不自在。   莫非是教堂此刻肃穆庄严的气氛让她对婚姻又有了些向往?她的眼睛瞄着林思虞,心里揣测着他的来意。   他怎么知道刘美欣结婚的事情?他闯进来又是为何?难道是来找自己吗?   唐菀言有些紧张不安,一双眼睛朝林思虞身上瞄了过去,又飞快的调转开眼神。   “林先生,你是来找菀言的吗?”刘美欣有些开心,方才还在与唐菀言说她的亲事,没想到林思虞马上就出现了。   “不,刘美欣小姐,我是来找你的。”林思虞郑重的望向了刘美欣:“你知道孟敬儒为什么答应和你结婚吗?”   刘美欣皱了皱眉:“因为他爱我啊。”   林思虞笑了起来:“那是你以为。”   “那你说……他是为什么答应和我结婚的?”刘美欣全身有丝丝颤抖:“难道这里边还有什么秘密?”   “因为你母亲拿了方家人的性命来威胁他。”林思虞看着刘美欣的眼睛越睁越大,冷冷一笑:“你若是不相信,可以找你母亲对质,或者自己去问孟敬儒。”   “不,不会的!”刘美欣有些发慌:“肯定不会是这样!”   她看了看唐菀言,抖抖索索伸出手抓住了她:“敬儒哥哥是爱我的,菀言,是不是这样?”   唐菀言点了点头:“当然,孟敬儒先生肯定是爱你的,否则他不会答应与你结婚。”   “刘小姐,你这是自欺欺人。”   林思虞怜悯的看了唐菀言一眼,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这是刚刚孟先生在大教堂外边写下的信件,他托我交给你,刘小姐可以看看是不是他的字迹。”   “去,将信拿过来。”   刘美欣觉得自己说话都没有了力气,这句话好像是轻飘飘的飞出了口。   拿着眉粉的下人已经被吓住了,被刘美欣催促了几句,才走到林思虞面前接过了那封信交给刘美欣。   刘美欣急急忙忙将封面打开,从里边抽出了一张信纸。   “美欣:我本来想这一辈子就这样算了,我既然答应了你母亲和你结婚,那就娶了你,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便是。可是我昨晚一个晚上没有睡,脑子里全是想着这桩婚事。我发现我不能装模作样的来骗你,这样会让你觉得很痛苦,因为我娶了你却不愿意碰你,不愿意与你同床共枕,不愿意让你参与到我的余生,这将会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看到这里,刘美欣的手抖得厉害,那张信纸都快要握不住。   “他在哪里?”   她一只手拿着信纸,一只手按住了唐菀言的,吃力的站起来,那件婚纱不住的摇摇晃晃,发出窸窣的响声。   “他在徐家汇大教堂的外边等你。”林思虞看到刘美欣那张因为难受而变了神色的脸,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为着一个“情”字,有多少人欢喜悲伤都在一瞬间。   刘美欣咬了咬牙:“我去找他。”   “美欣!”唐菀言抓住她:“你干嘛去找他?难道不该是他来找你?”   “他已经来找过我了,用这个……”   刘美欣晃了晃那页信纸,后边还写了什么她并不知道,但是她看到第一段就已经知道孟敬儒的意思,他在退却,他不愿意与她步入婚姻的殿堂。   白色的婚纱下摆拖在地上,她朝前迈一步,裙子就窸窸窣窣的响着,几个下人想替她将裙摆托起来,却被刘美欣回眸制止:“别跟着我来,这是我与孟先生的事情。”   她咬着嘴唇,脸上露出一种坚毅的神色,她的一边眉毛浓黑,一边眉毛尚未上色,可奇怪的是,并不显得很不协调。   刘美欣一双手拎着裙子,大步朝前边走过去,她穿了一双细跟的鞋子,与她平常穿的坡跟和平底鞋有些不同,每走一步似乎就在摇晃,站立不稳,这样的走路姿势让她看上去摇曳生姿,格外有女性魅力。   孟敬儒穿着一件白色衬衣,一件马甲,下边是白色的西裤,可能是因为八月的天气有些热,他没有穿外套,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的英俊潇洒,只是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眼窝有些陷得深,下巴上还有些许铁青颜色,大抵是昨晚一夜未眠的缘故。   “敬儒哥哥!”   见着孟敬儒站在墙边,刘美欣歪了歪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给我写的信……不是真的,对不对?”   孟敬儒抬起头,有些无力的望着打扮得很隆重的刘美欣:“美欣,对不起,我不能娶你,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我不能让你被我骗一辈子。”   “敬儒哥哥,我愿意啊,哪怕是被你骗一辈子,我也愿意啊!”   刘美欣跺了跺脚,那双高跟鞋歪了一边,她重心不稳,整个人旁边摔了下去。   孟敬儒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拉住她的胳膊。   “美欣,你站稳。”他叹了一口气:“你别这样,你听我说。”   刘美欣站住了身子,她手里拿着的那张信纸已经溜了出来,掉在地上。   孟敬儒蹲下身子,伸手将那张信纸捡了起来,看了看上边的字,有些于心不忍,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拖延下去,不与刘美欣说清楚,他对不住她,也对不住自己。   尽管这个时候开口似乎有些不道义,可总比和她结婚以后再说好。   “为什么,敬儒哥哥,为什么会这样?”刘美欣蹲了下来,两只手掩面:“为什么要给我一个惊喜又残忍的将这份好心情破坏掉?”   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流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脸上抹的粉肯定已经乱七八糟的一片,可她却已经不管不顾,放下手,她盯住了孟敬儒:“听林先生说是我母亲威胁方家的人你才答应和我结婚?”   孟敬儒点了点头:“是,你母亲对方家下了黑手,她或许不会承认,但是我们都知道是她派人做的。方家织造厂失火,死了三个工人,那都是鲜活的生命啊!她逼着琮珠离开中国不许她回来,她利用琮珠大哥的被捕来做要挟,要我答应和你的婚事,为了救他,我点头答应了,可是我一直在想着这对你,对我,对琮珠,都不公平。”   “死了三个工人?”刘美欣的脸色慢慢的变了,她摇了摇头:“我不相信,我母亲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或许你不会相信,但事实如此。你母亲为了让我答应和你成亲就对方家下手。她曾经派人去拦截过琮珠,只是被她侥幸躲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继续对琮珠下手,转而对付琮珠的家人。”   孟敬儒摇了摇头:“美欣,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可你不得不相信,你母亲真的有那么狠毒。你知道吗,那三个人,他们本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而现在他们却再也听不到家人的呼唤,只能躺在那冷冰冰的泥土里,再也不能呼吸不能回应家人们……”   “敬儒哥哥,你别说了!”刘美欣疯狂的摇着头:“别说了,我母亲肯定不会做这些事情的!不会,她不会!”   “我还忘记告诉你,琮珠的父亲方先生,因为救火被烟呛到,至今还未醒来。”   孟敬儒想到躺在床上的方正成,心渐渐的又坚硬起来:“我真的没办法与你结婚,美欣。只希望你不要怨恨我,也不要让你母亲去找方家的麻烦,是我不对,她要拿人开刀就找我,都是我的错,我一力承担。”   刘美欣含着眼泪抬起头,孟敬儒已经站了起来,将那张信纸拿在手心揉成一团,他朝她行了一个礼:“我现在去找约翰神父忏悔,对不起,美欣,我不能娶你,愿你原谅我。”   他飞快的朝教堂那边走了过去,刘美欣软绵绵的瘫倒在地上,一双高跟鞋已经斜斜的扔到了一旁,一只在左,一只在右。   唐菀言走到她面前弯腰扶住了她:“美欣,你别着急,这还没到九点呢,约翰神父不会让他走的,你放心好了。”   刘美欣拼命的摇头:“不,我不要他的施舍,我也有我的骄傲。敬儒哥哥不愿意和我结婚,我也不会逼迫他,只是……”她一把抱住了唐菀言,嚎啕大哭起来:“只是我心里好苦,好苦,怎么会这样呢?”   唐菀言伸手拍了拍刘美欣的背:“别这样,美欣,一切都会好好的。”   “不会好的,再也好不了。”   刘美欣心情很沉重,她真的不敢相信母亲为了她的亲事竟然下了那么重的手——那可是三条鲜活的人命!还有方琮珠的父亲,至今未醒,那岂不也是跟死人一般?虽然她不曾亲自动手去杀那些人,可那些人的死因却与她有直接关系。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亡,大概也就是这样罢?   她慢慢的止住了哭泣,撩起婚纱下摆擦了擦眼睛,洁白的婚纱上瞬间有了一块浅粉色的印记。   “美欣,你这婚纱……”唐菀言惊呼一声,这简直是在糟蹋好东西。   “没有婚礼了,这婚纱再美也没意义。”刘美欣按着地面站了起来,穿上高跟鞋,在唐菀言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朝教堂里边走了过去。   才到门口,就见孟敬儒从里边走了出来,见着刘美欣,他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又说了一声对不起:“美欣,我没办法跟你结婚,请原谅我。”   刘美欣低头啜泣:“我明白,敬儒哥哥,你不用与我说对不起,婚礼取消了吗?”   孟敬儒点了点头:“我与约翰神父说清楚了。”   刘美欣抬头看了孟敬儒一眼,眼睛红红:“敬儒哥哥,愿你一切都好。”   “你也是。”   两个本来很快就要喜结连理的一对,现在却客客气气的互相道别,看得刘家的下人都目瞪口呆。刘美欣怔怔的看着孟敬儒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徐家汇大教堂门口,脸上毫无表情的吩咐下人:“去,将外边鲜花拱门给收起来。”   “小姐……”   下人们还有一丝犹豫,刘美欣尖声叫喊出声:“新郎都走了,还会有婚礼吗?不赶紧收起来还摆到这里做什么?”   几个下人被她这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吓了一大跳,赶紧跑着过去收拾外边的各种布置。   刘美欣看着鲜花拱门被拆了下来,神色木然的转身:“菀言,陪我去将衣裳换回来罢。”   唐菀言看着刘美欣的表情,有些心疼她,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挽住她的手朝准备室走。刘美欣走得很慢很慢,那一小段距离她足足走了好几分钟,好像脚下灌了铅一般,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好不容易挪回到准备室,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刘美欣忽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用力的撕扯着婚纱,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   “别这样,美欣,你快别这样!”   唐菀言赶紧抱住她,刘家一个下人也走上来帮忙,将刘美欣的胳膊抓住:“二小姐,你千万别要想不开,比孟敬儒好的人多得是,随便你挑啦,没有他自然还有别人会爱慕你的。”   “你走开!”刘美欣冲着那个下人声嘶力竭的叫喊着:“你别到我面前晃,我看着你们就觉得很烦!”   那个下人吓了一大跳,刘美欣从来没有过这种语气说话,这让她觉得有些胆颤心惊。   “菀言,你知道吗,我觉得我现在就是那个灰姑娘,过了十二点,一切都要回到原形,我身上的婚纱再也不能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化成一堆破布片!”   刘美欣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只不过这都是我自找的,我这是在为我母亲做的那些事情受到惩罚,是不是,是不是?”   刘裕之和刘夫人赶到徐家汇大教堂的时候,这里没有一丝婚礼的气息,门口没有鲜花拱门,草坪上也没有摆自助餐桌。   “这……好像不对啊。”   在教堂门口,他们遇到了同样是一脸懵懂的孟元山和孟夫人。   “现在都八点三十了,怎么没见着教堂有动静?”两家长辈都面面相觑,感觉到有些不妙。   “进去看看。”   四个人朝教堂里走了去,约翰神父正在传教的神坛那里念念有词,见着刘家与孟家长辈走进来,他耸了耸肩:“孩子们自己取消婚礼了。”   “什么?”刘夫人瞪大了眼睛,她费尽力气才为女儿争取来的婚姻,竟然就这样取消了?   “美欣呢?我的女儿呢?她在哪里?”刘夫人焦急的望着约翰神父:“她是不是很伤心?”   “夫人,你得去找玛利亚修女,刘姊妹已经离开了,她说她要去找玛利亚修女,她想跟着她一起修行。”   刘夫人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幸得她使劲的抓住了刘裕之的胳膊。 第63章 断尘缘修行清净   “美欣, 美欣!”   刘夫人急急忙忙的冲进了圣玛利亚教堂。   这个教堂非常小,是英国修女玛利亚嬷嬷过来修建的,在教堂之侧是玛利亚女子学校, 这是教会出钱给上海的女生提供的教育场地。   刘美欣就是在这里学习了好几年。   在狭窄的告诫亭里, 刘美欣坐在椅子里, 头低着,玛利亚修女一脸慈祥的看着她。   刘裕之与夫人两个人几乎是一溜小跑的冲了进去:“美欣,美欣!你别做糊涂事!”   刘美欣没有抬头,只是继续在闭着眼睛祈祷,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刘夫人双腿一软, 瘫坐在了刘美欣的身边, 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美欣, 我的孩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呢?你是想要在父亲母亲心上捅一刀吗?”   刘美欣祈祷的声音停住,她没有转过脸,只是冷冷问了一句:“方氏织造厂死了三个工人, 母亲,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不是被大火烧死的吗?”刘夫人不假思索的回了一句:“美欣,你问方家的事情做甚?”   她的心里有些发颤, 美欣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件事情来了?   刘美欣嘴角一撇, 眼泪掉了下来。   她的母亲,为什么会知道方家的情况?平常每一天里,她不是打牌就是听戏, 哪里会去关注方家,特别是远在苏州的方氏织造厂?不用说,这件事肯定与她有关。   “母亲,你的良心难道不会不安吗?”刘美欣艰难的吐出了这句话,心里正在挣扎:“我真的很难过,因为我的偏执,让几个人送了命,这是一辈子都没法洗清的罪恶。方家现在变得支离破碎,方琮珠的父亲在医院至今未醒,方琮珠被迫离开中国,这些都是因为我。”   刘夫人目瞪口呆,完全没有想到刘美欣是这样的想法:“美欣,你怎么会这样想?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完全是那个方琮珠自作自受!若不是她蛊惑孟敬儒,也不会带来这么一连串的灾难!”   刘美欣转过脸,眼中有无限悲哀。   母亲这番话,等于是间接承认了她是幕后的主使。   她做的一切,都是想要满足自己和孟敬儒结婚的心愿。   然而,这却让她更加没办法原谅自己。   “母亲,我罪孽深重,已经回不去原来的生活了。”刘美欣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刘裕之:“父亲,你把母亲带回家去罢,以后我就在玛利亚教堂做修女,不会再回到尘世里去了。我要每天在上帝面前忏悔我的罪过,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祈祷,希望他们在天堂里能找到自己的幸福,能依偎在上帝身边,得到永久的安宁。”   刘裕之皱了皱眉:“美欣,你这到底是在弄什么鬼?说些这样神神道道的话!”   当年刘美欣要来玛利亚女子学校念书的时候,他觉得还挺不错,这学校是英国教会出资办的,把女儿送进来可以与一些有权力的洋人打交道,而且这学校里不少学生都是达官贵人的女儿,把刘美欣送到这里能让大家相互认识了解,长大以后能相互扶持。   可是没想到刘美欣念书竟然念傻了。   她先是信了西方的教,不知道是基督教还是天主教,反正就是信奉上帝的那种教派,每到礼拜日必然要准时去做弥撒,平常有事没事就钻到教堂里到小房间里猫着,嘀嘀咕咕的念一段经——即便是出嫁这样重要的事情,她都非得挑着去教堂里弄。   西方的神仙哪里有中国的有用?这会儿弄得鸡飞狗跳,就是信了这个上帝!   “美欣,别闹了,快些回去罢。”   刘裕之伸出手想来拉刘美欣,谁知她却很坚定的拒绝了:“父亲,你带着母亲走罢,以后世上就没有刘美欣这个人了,只有一个叫做美欣修女的人。”   站在不远处的唐菀言含着眼泪劝她:“美欣,你要想好啊,你真的要发三愿吗?”   要进天主教门下修行,需得发三愿,绝财、绝色、绝意,在唐菀言看来,实在是难以割舍,特别是绝色和绝意——刘美欣对于孟敬儒那般爱恋,怎么会绝意呢。   “菀言,我已经决定了,请你带着我父母离开,答应我,以后要多开导我母亲。做修女不是一件什么可怕的事情,是一个人最幸福的归宿,能将自己整个人都献祭给上帝,我觉得很开心。”   唐菀言愣愣的站在那里,完全没有想到,仅仅只是一个上午就发生了如此变化,刘美欣决绝得根本就不像以前的她。   “你要做修女就做罢。”   刘裕之忽然暴躁了起来,这个二女儿,怎么就忽然认了死理呢?   他有的是儿子女儿,也不缺这一个,想做修女便随她去,自己没这么多闲工夫与她唠唠叨叨。   他看了一眼瘫坐在那里的刘夫人,用手碰了碰她的胳膊:“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要走了,徐家汇大教堂那边还等着要收拾烂摊子呢。”   刘裕之在上海滩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刘家嫁女儿,前来捧场的自然会有不少人,他得赶着过去跟那些前来参加婚礼的人解释。   “孟家不是在那边吗?”刘夫人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句:“就让他们去弄罢。”   刘裕之有些不耐烦:“他们又不认识我们这边的亲朋好友!你去不去?不回去就算了!”   他转过身,蹬蹬蹬朝外边走了去。   “美欣!”刘夫人拉住了刘美欣的胳膊,哭哭啼啼。   “夫人,既然刘姊妹意志坚决想做修女,你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她已经挣脱了世俗的累赘,插上了圣洁的翅膀,她的灵魂会永远侍奉在上帝之侧,受圣光的照拂……”   玛利亚修女走了过来,伸手想要分开刘夫人的手指,可是刘夫人抓得更紧了:“美欣,你跟我回去,别到这里耽搁时间了。孟敬儒不娶你,母亲会给他们孟家几分颜色瞧瞧,让他们明白得罪我宝贝女儿的好处!”   刘美欣看了刘夫人摇了摇头:“母亲,你再也不要做这些恶事了,你每行一次恶,我身上的罪孽便多了几分,你赶紧收手罢,不要让我在罪孽之河里沉浮,再也上不得岸。”   看着她那坚定的样子,刘夫人忍不住放声痛哭:“美欣,你怎么能这样?你就不考虑母亲的痛苦了吗?没有你,母亲这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母亲,没有我你还有姐姐,还有哥哥,你一定会快快活活的度过余生。”   刘美欣低头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阿门。”   她站了起来,冲着玛利亚修女笑了笑:“玛利亚修女,我先写申请给你,请考察我吧。”   玛利亚修女笑得很和蔼:“刘姊妹,你已经领洗五年,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的初试已经通过了,等到以后一年发一次愿,满到六年发永愿,你就能成为上帝眷顾的修女。”   刘美欣点了点头:“我会努力的,玛利亚修女。”   刘夫人坐在那里,看着玛利亚修女领着刘美欣朝外边走,她愣了愣,跳了起来,一把拽住了刘美欣的衣裳角:“美欣,美欣!”   事到如今,她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一声声呼唤女儿的名字。   刘美欣很决绝的将自己的那一块衣料从刘夫人手里拿出来,声音也变得冷硬:“夫人,回去吧,上帝会保佑你的。”   她头也不回的跟着玛利亚修女走了出去。   唐菀言走上前一步,扶住了刘夫人:“伯母……”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刘夫人,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那些语言都是苍白无力。   刘夫人一把抓住了她,嚎啕大哭起来:“怎么会这样呢?我可是一心一意的在为她打算,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伯母,这事情跟您没有关系,这是美欣自己的选择,或许皈依上帝会让她得到内心的宁静吧,您现在别去打扰她,以后多来看她几次便是了。”唐菀言搀扶着刘夫人朝外边走,心里头也很难过。   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感情不能勉强。   富贵就如刘家,也不能让刘美欣如愿以偿,反而让她做出了一个决绝的选择。   或许她是该放手,将心里那份感情放下,不再去想起,不再为它憔悴,好日子还在前边呢,为何一定要对那人恋恋不舍?   迈出诫告室的门,唐菀言心情忽然就平静了,她也不知道为何,竟然获得了一份宁静。   然而刘夫人却还是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飞快的朝前边走,想要追上刘美欣,可刘美欣的步子比她更快,才一眨眼的功夫,她就随着玛利亚修女进了一间房。   刘夫人扑过去敲打着房门,里边再也没有响动。   “美欣……”   她的身子无力的软了下去,唐菀言和刘家下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夫人,二小姐不过是暂时没有想得通,等她想通以后自然会回来的。”   在海上漂泊没有方琮珠想象的那样浪漫,这时候的船只不比前辈子的那种豪华邮轮,即便是她与翡翠住的一等舱,可依旧还是觉得有些受罪。   头等船舱与二等三等相比,宽阔了许多,但这船只摇晃的程度,无论是哪个船舱的乘客,都一样会受罪。有时遇着风浪,船只不免会有些摇晃,方琮珠坐在船上,心里忐忑不安,脑海里不由自主会想起《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   若真是在海上遇难,身边有相知相爱的人陪伴,也无怨无悔了。   只不过摇晃没有她想象里的那样长久,大约只得二十来分钟,船只总算又平稳下来,外边传来口哨声,有水手站在甲板上大声呼喊:“咱们已经抗过了风暴,大家可以出来晒晒太阳了!”   说来也奇怪,方才外边还是昏天黑地,狂风大作,可这一会儿却天气又晴了,太阳在海平线的上边不远处,金灿灿的闪着。   “小姐,出去走走吗?”   翡翠扒在船窗一侧看了看外边,甲板上已经有人在走动。   “好。”   方琮珠点了点头,站起来在镜子前边整了整衣裳:“出去走走,要不是太闷了。”   两人方才走出船舱,就见着舱门那里站着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男人,穿浅绿色军装,手里拿着一顶军帽。   看到方琮珠出来,那年轻人冲着她笑:“方小姐,刚刚还想来看看你有没有受惊,可巧正碰上了。”   方琮珠也回了个礼貌的笑:“多谢白将军关心,一切都好。”   这一层船舱都是一等舱,这个年轻男人住在他隔壁,当时轮船从上海离开的时候,方琮珠转身回自己船舱,在门边碰到了他。   这个年轻男人约莫有二十七八岁年纪,脸色略略带着些棕褐色,身材高大显得很有力气。他自称名叫白俊飞,家住广东,曾东渡日本求学,在淞沪警备司令部任参谋一职,这次是奉命去香港公干。   为了让他觉得高兴些,方琮珠称他“白将军”。   果然,听到方琮珠这样称呼他,白俊飞很开心,和她攀谈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方琮珠本不欲与陌生人结交,但听闻他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倒是留了几分心思——她想要蓄势待发,就要尽可能的多结交一些政界的人,否则如何才能扳倒刘家,为那些冤死的工人,为方家受到不公平待遇而报仇?   她娓娓而谈又姿容娇媚,芳华正盛,这令白俊飞非常惊喜,没想到这枯燥的行程里还能遇着一朵解语花。   “方小姐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方才这般大风大浪都没惊到你。”   白俊飞引着她到头等舱甲板的沙滩椅上坐下:“我原以为方小姐肯定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了,没想到竟然还这般镇定。”   “惊慌失措又能如何?又不能帮着船长去掌舵,只能安安心心的坐在船舱里了。若是遇着不幸,这也是命中注定,再挣扎也没用。”   方琮珠淡淡一笑,接过翡翠递上的帕子擦了擦脸:“我与翡翠两个都还看得挺开的。”   白俊飞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方小姐,这世事不必太悲观,一切都要通过奋斗才能有好的结局。比如说若万一轮船遇险,你也该积极自救,套上救生圈朝岸边游,或者是抱住救生圈等待救援,不管怎么做都可以给你增添一丝生的希望。”   他又看了看方琮珠,这方小姐生得眉眼精致,真是让人怜爱。也不知道她为何竟然有这样的想法,都不愿意去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拼搏。   女人就是柔弱的动物,遇到大风大浪,她们就吓得不知所措。   白俊飞不由得更怜惜方琮珠,真恨不得自己能牢牢的守住她,不让她受到风浪的惊吓。   “方小姐,你要记住,有我住在旁边,若真是遇着大风大浪掀翻船只,我会尽力保护好你的,千万不要放弃希望。”   方琮珠听了他说的话,有些哭笑不得,白俊飞这可真是发散性思维,她只不过是想装装柔弱而已,在他这边就被歪解成这样,甚至还提出要来保护她——方琮珠抬了抬眼皮子,看了看白俊飞,二十七八肯定是有的了,按着民国的正常结婚年龄,应该已经成亲了。   可他竟然随随便便就说出了这样让人误解的话……方琮珠心中暗道,自己应该要与他保持好距离。   什么情况下,才会让一个男人冒着生命危险来保护女人呢?   这话若是说给涉世不深的女学生听,一定会让她们大受感动,然而方琮珠并不是涉世不深的女学生,所以也一点都没感动。她觉得这是那些老兵痞们撩妹的必杀技——只要显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来,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保准会有人上钩。   “白将军,我没有说要放弃希望,我只是说命运已经有老天注定,不必要太惊慌,”方琮珠笑容浅浅:“我想白将军的妻肯定每天在家里为你祈祷,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顺顺利利的,所以你肯定不用怕了。”   她决定若有若无的点醒一下白俊飞,免得他以为自己是个好下手的对象。   “我妻子……”白俊飞低下了头:“八年之前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方琮珠有些震惊,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经历了丧妻之痛。   “不好意思,白将军,我不知道……”   “没关系,这事情已经过去了。”白俊飞朝大海看过去,眼神有些失落:“你说得没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罢,我与她成亲的时候是想着能过一辈子的,可是没想到才得两年她就抛下我走了。她刚刚离开我的时候我真的很不适应,每天回家总是无意识的要喊她的名字,走进房间就想找她,后来经过大半年我才接受她已经离开的这个事实,为了逃避一个人的孤单,我这才去了日本……”   “白将军,一切都过去了。”方琮珠有些抱歉,她方才那句话说得实在有些唐突。   “是的,都过去了。”白俊飞转过头,看着她笑:“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也能正常生活了。方小姐,谢谢你安慰我。”   方琮珠没有出声,只是看着站在甲板上晒太阳的人。   头等舱的甲板这边没太多人,靠着船舱还摆着小桌子,上边放着一些小点心和酒品,有人手里拿着一杯用西洋方法调制的鸡尾酒,正在慢慢的啜饮。   “方小姐要不要喝酒?”   白俊飞敏感的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不用,我不喝酒。”方琮珠吩咐了翡翠一句:“翡翠,你去拿些小点心过来,我想尝尝这船上糕点师傅的手艺。”   “小姐,肯定比不上你的啦。”   翡翠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到那边去拿小点心,顺带给白俊飞也拿了一份。   很明显,白俊飞比较能吃,翡翠给他拿的那一碟小点心很快就见了底,然而方琮珠还在慢慢悠悠的吃着,一副很悠闲的模样。   白俊飞拿着碟子的手抖了抖。   方小姐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看,文雅得很。   船只在海上行了大约四五天,终于到了香港,这比方琮珠想象里的要久远了许多,她原以为应该两三日就能到,可没想到这年代的船竟然能走这么慢。   只不过终于是到了。   她与翡翠两人一块儿打包收拾东西,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激动——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是会令人有些向往的。   船只刚刚靠岸,就有几个人跑到一等舱这边来问从上海过来的方琮珠小姐。   方琮珠有些愕然:“我就是方琮珠,你们是?”   “我们是郑男爵家的下人,得了男爵夫人的吩咐,特地过来接方小姐的。”   几个仆妇垂手站着,瘦瘦小小的身子,一看就是广东这边的人,个子小巧,肤色有些微微的黑。   虽说苏杭沪这边的人也被统称为南方人,可苏杭沪的女人几乎个个皮肤白皙,就像刚刚出笼的包子一般,特别是那些小囡,个个粉妆玉琢的,雪白可爱。   而广东这边就不一样了,可能是日照有些强,不少人的肤色都有些微黑。   白俊飞本来想帮着将方琮珠送去香港大学,忽然见着有人来接她,不免有些愕然,他拦在了方琮珠前边:“什么郑男爵?你们说清楚些,到底是谁派过来的?”   他在军队里混了好些年,说出话来颇有威严之风,那几个仆妇被他吓住,磕磕巴巴道:“这位先生,郑庆东男爵在香港可是赫赫有名的,你去Repulse Bay那边问一问就晓得啦,我们郑男爵的住宅是哪一幢。”   方琮珠皱了皱眉,这个英文单词是什么意思?她只能辨认出bay的发音,应该是港湾之意,那应该是指香港的深水湾或者是浅水湾?想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写着男主女主在浅水湾酒店里下榻,估计这位郑男爵应该是住在浅水湾这里,香港的富人区。   尽管仆妇这样解释了,白俊飞还是有些不相信:“我跟你们一块儿过去瞧瞧。”   没等那仆妇说话,他一手提起自己的行李箱,另外一只手拿了方琮珠的箱子,大步朝前边走了过去。   方琮珠看了一眼那几个一脸莫名其妙的仆妇,笑了笑:“这位白先生很热心的。”   那几个仆妇无奈,只能弯腰将方琮珠另外的行李拿了起来:“我们男爵夫人特地让我们来接方小姐过去,你千万别推辞。”   方琮珠点了点头:“好的,我正也想见见男爵夫人呢。”   为了感念孟佩君帮忙,方琮珠赶着绣了一幅插屏,裱在上好的黑檀木座架里,雕花精致,看上去特别高档。   自己在香港几年,无论如何还会要麻烦她,先送一块敲门砖会比较好。   仆妇们拿着方琮珠的行李一块儿下了船,码头上已经有两辆汽车在等着,几个仆妇领着白俊飞将行李房到后备箱里,然后又引着方琮珠上车,白俊飞眼疾手快,拉开车门,直接坐在了方琮珠身边。   翡翠惊呼出声:“白将军,你坐前边罢,我要跟我们家小姐坐一块。”   白俊飞伸手指了指副驾驶座位:“你坐这里。”   他的语气不容反驳,说话斩钉截铁。   “方小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要这般信赖不认识的人,我护送你过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若真是你认识的人,那我便可以放心走开。”   方琮珠点了点头:“多谢白将军细心。”   其实她完全可以肯定,这些人真是孟佩君家中的下人,可白俊飞执意要跟着她走,她也没法子拒绝。   香港的景色充满了南国风情,道路两边栽种的树种大多是榕树,长长的气根垂了下来,有些已经没入了地面,枝条上长出了新的叶片。不时的还能见着长得很高很高的棕榈树,那些叶子就如一把把扇子般,随风招摇。   汽车沿着环海的道路前进,海风从窗户里扑了进来,将方琮珠鬓边的头发吹起了几根,一丝丝柔软的头发飞了起来,擦上了白俊飞的脸,让他忽然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方小姐,我能问你要个通信的地址吗?”   白俊飞低声问了一句。   自从妻子亡故以后,他与女性来往得很少,从日本回来进了淞沪警备司令部,更是接触不到什么年轻姑娘,这次奉命来香港公干,却没想到见着了一位娇美可爱的方小姐,这让他的心渐渐的活络了起来。   不知道方小姐有没有结婚?他想问,可又不敢开口。   总觉得自己对于她来说好像有些年纪太大。   白俊飞今年已经二十九,他瞧着方琮珠不过十七八岁的年龄,正当芳华。   故此,即便他心中有些意动,可却还没敢放肆到开口问她的婚事,只能想悄悄的问一个通信地址。   方琮珠看了白俊飞一眼,嘴角带笑。   她人在香港,上海那边的事情帮不上忙,若是万一遇着什么事情,或许白俊飞还能帮得上点忙。   毕竟警备司令部的参谋已经是个不低的职务了——估计白俊飞家中应该有钱,否则不会这般年纪就爬上了这个位置——更何况他是留洋日本几年回来的,家中若非有矿,一般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当然可以了,等我先见过男爵夫人再告诉你好吗?”   现在她还不知道自己在香港大学到底会分去念哪个专业,问过孟佩君,若是她愿意帮自己留着信件,以后她上门来取,这样就方便多了,肯定不会丢件。   白俊飞点了点头,心里默默的想,方小姐真是纯洁得跟一张白纸般,就连给通信地址这样的事情都要问过长辈,实在是太温柔太有教养。   汽车沿着环海的马路行进了一段时间,终于在一扇大铁门前停了下来,方琮珠看了一眼那扇大铁门,也是铁艺雕花,做得分外精致,铁门两边是白色的围墙,门口这一带,似乎是整石修砌——光这些石头都会要不少钱呢,这么大一块的整石!   显然白俊飞也是识货的,见着这整石堆出的墙面,也略显惊讶。   门口有下人站岗,见着家中的车辆回来,将门拉开,让车子缓缓进去。   郑家前坪是一块极大的绿色草皮,中间间或栽种着棕榈树、芭蕉树和木棉花,此刻木棉已经没有花朵,绿叶在枝头挤挤密密,看上去生机勃勃。   汽车一直开到里边的楼房前,西洋建筑风格,有哥特式的屋顶,上边还有个小小钟楼,挂着一个铃铛,可能整点的时候会有人敲钟,就如西洋的大教堂一般。   仆妇们引着方琮珠朝大门那边走,屋子前边是一个小小的方形玄关,门口摆着一只粉彩立地花瓶,花瓶里插了两枝叫不出名字来的鲜花,鲜红的花朵开得正好,娇艳欲滴。   方琮珠想到孟敬儒说他姑姑喜欢收购古董,也不知道这只花瓶是不是有些年头,经过的时候非常小心,唯恐衣裳挂到了花朵会让花瓶立地不稳。   推开玻璃门走过一条门廊,朝右边拐过去,再推开门,这里是一个极大的会客室,与方家上海江湾的起居室有些类似,坐在里边透过落地玻璃窗能看到从大门那边进来的人。   沙发上坐着一个四十岁模样的中年妇人,方琮珠心里头想着,这应该就是男爵夫人孟佩君,只不过她看起来年纪不到五十——孟敬儒与她说过,他姑姑比他父亲要大,今年已经五十了。   或许是她保养得好,故此根本不显得苍老。   方琮珠正在想着,那个中年妇人已经笑着站起来迎接她:“方小姐,可算是到了。我得了敬儒的电话以后,每日都派人过去码头那边问吉星号还有多长时间到香港,盼了好几日。”   她看了一眼跟在方琮珠身后的白俊飞,有些惊诧:“这位是谁?”   方琮珠介绍了一下:“这位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白参谋,他是来香港公干的,刚刚好在船上遇见,他住在我的船舱隔壁。”   “原来是白将军。”孟佩君伸出手来:“欢迎来到香港,今晚请务必在我家吃过晚饭再走,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白俊飞正愁着就要与方琮珠分开,听到孟佩君邀请他,登时来了精神:“那就多谢男爵夫人了。”   孟佩君交代仆妇:“且将方小姐的箱笼放到她房间去。”   听了孟佩君这句话,方琮珠有些惶恐:“男爵夫人,我住学校就很好。”   孟佩君摇了摇头:“学校里住宿条件太差,怎么能住学校呢?敬儒特地打电话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如何能让你去住学校?”   方琮珠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我到学校外边租房住也很好。”   “租的房能住人吗?”孟佩君吃吃一笑:“方小姐,你是不知道香港这边的租房有多么差,港大那边租给学生住的房间,十几个人一间,比学校里的住宿条件更差,出出进进的还很不方便,你又何苦去受那份罪!”   比学校的住宿条件更差?方琮珠愣了愣,没想到香港的住房会如此困难。   “我们家房间多得很,我已经让下人给你腾出了一间房屋,方小姐你就别推辞了,以后就在我家住下,也好有个照应。”   “既然男爵夫人这般关心你,你就住下吧,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诸多不便,更别说你还带了个丫鬟,到时候她又住到哪里去呢?”白俊飞也跟着孟佩君劝方琮珠:“我也听闻香港这边住房条件比上海要差许多,只不过他们说浅水湾这边条件还好,建议我在浅水湾酒店住下。”   孟佩君点头:“浅水湾这边住房条件还算不错,白将军,浅水湾酒店确实不错,你在那里下榻是很正确的选择,晚饭以后我让司机开车送你过去。”   “那就热爱感谢男爵夫人了。”方琮珠答允下来,让翡翠将那幅装好的插屏拿了出来:“男爵夫人,这是我亲手绣的插屏,还请男爵夫人不要嫌弃。”   一般的插屏,中间用的都是彩绘陶瓷或者大理石之类,现在见着用刺绣来代替那些东西,倒也是别出一格。翡翠将插屏摆在桌子上,黑檀木底座上雕花精致,上边的刺绣更是栩栩如生。   “这是你自己绣的?”   孟佩君大为惊奇:“现在的大家闺秀还有知道绣这些的?”   翡翠赶紧代方琮珠回话:“回男爵夫人话,我们家小姐自小修习刺绣,手艺特别好。”   孟佩君盯着方琮珠的手看了许久,啧啧称赞:“方小姐真是心灵手巧。”   “男爵夫人过誉了。”方琮珠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这可都是沾了原主的光。   “敬儒与我说起你的时候,那话里头充满了敬佩,我起先还有些不信,今日见着这插屏,可算是相信了。”孟佩君含笑点头:“方小姐,你别喊我男爵夫人,太生疏了,你就跟着敬儒喊我姑姑罢。”   方琮珠赶忙推辞——跟着孟敬儒喊,她有什么资格?   “男爵夫人,这实在不妥当,要不是我就喊您郑夫人罢。”   孟佩君笑了起来:“方小姐你真是太拘礼了,也罢,就这样喊我也行。”   仆妇们沏了茶过来,不是绿茶,却是英国那边过来的红茶,配了牛乳,甜里带着一丝丝几乎觉察不出的微苦,喝下去后味非常好。   白俊飞却是喝不惯,才喝两口就撂开了手——这茶叶还是绿茶好,清爽。   没多久,一个男人推门走了进来,孟佩君站起来到门口去迎接他,亲昵的挽住了他的胳膊:“Darling,方小姐已经到了。”   方琮珠看着眼前的郑东华男爵,六十岁的样子,头发有些花白,长相也有些显得苍老,与孟佩君站在一处,感觉就像是父女一般。 第64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   郑庆东男爵今日受朋友之邀去了石澳那边打高尔夫球, 本来孟佩君也要跟着去,可是她听说吉星号今日抵港,就放弃了陪同前往。   高尔夫球是早几年才进入香港的上流社会, 因为香港寸土寸金场地有限, 所以全港只开了两个高尔夫球场, 石澳临海这边有大片的绿地,是个好建球场的地方,有眼光的人早就瞅准了这块场地,在今年年初,石澳高尔夫球场正式建起。   只有富豪们才有资格出入高尔夫球场, 大家打高尔夫只不过是一种娱乐放松, 更重要的是互相增进友谊, 有些生意场上的事情可以拿了放到运动场上来说, 效果远比在酒吧餐厅要好——高尔夫的英文字母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代表含义,GOLF,G字母代表的是绿色green,而O表示养气oxygen, L指的是阳光light, 最后一个字母F则象征着友谊friendship。   打高尔夫球不一定能促进纯真的友谊,但毋庸置疑, 有一些事情在高尔夫球场上很容易解决, 或者这也算得上是friendship了。   郑庆东男爵不是单独去的,他带上了自己的长子郑永奇,父子俩就一块土地的买卖与香港另外一位富豪达成了协议, 两个人都很开心。   郑庆东先进会客室,郑永奇在汽车上整理东西,迟来一步,两人见着方琮珠,都不由得多打量了她一眼。   这位上海来的方小姐,着实是个妙人儿。   虽然方琮珠身材在上海算不得高挑,可来到香港以后,她似乎长高了些——广东这边高个子不多见,那些来接她下船的仆妇,任何一个都要比她矮上小半个头,更不用与翡翠去比了。   到了香港,方琮珠变成了一个高挑美人,这更增加了她的魅力,郑庆东与郑永奇父子俩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郑庆东还出言赞了她一句:“方小姐可真是貌美如花,难怪他们都说江南水乡出美人。”   “男爵先生真是说得太客气了。”   “别这般见外,喊我郑先生便是了。”郑庆东笑眯眯的看着方琮珠,他听妻子提起过这位方小姐,似乎是她内侄的好友,聪明伶俐,今日见着,少不得添上个貌美如花的标签:“方小姐准备念港大的什么专业?”   “我在复旦念的是数学和艺术,已经到复旦打了学籍证明等等,不知道港大这边会不会有这两个专业,到时候看学校的安排了。”   说话间,郑家另两位少爷也回来了,一个叫郑永嘉,也在帮着家里打理生意,最小的那个叫郑永和,还在港大念大二,下学期念大三。两人见着从上海来了个美貌的方小姐,都来了兴趣,一左一右坐到了方琮珠身边问她的话,直将白俊飞挤到了一旁。   晚餐十分丰盛,香港富豪们在吃的上头非常讲究,头菜用的是双头鲍,方琮珠听说这种鲍鱼很是珍贵,几乎是有市无价。桌子上大部分都是海鲜,也有几个内地常见的菜肴,孟佩君指着那些海鲜对方琮珠道:“方小姐,不知道能不能吃得习惯?”   方琮珠点头微笑:“海鲜很好吃,我很爱吃。”   这才说完,郑家老二与老三就开始殷勤的给她夹各种海鲜,将她的盘子堆得满满,孟佩君哈哈大笑:“永嘉永和,你们俩也真的太显形了,都没见你们给母亲夹点什么东西过来尝尝?”   郑永和赶紧夹了一只新鲜大虾过去:“母亲,方小姐是客人,自然要多照顾些。”   “两个小崽子!”孟佩君啐了他一口:“以后你要负责带着方小姐上学,她也在港大念书,下学期大二。”   “真的吗?”郑永和开心得要跳了起来:“方小姐是学什么专业呢?”   “我还是想学理科方面的专业,比文科要有意思些。”方琮珠笑了笑:“我在复旦念的是数学和艺术两个专业。”   “哇,女生学数学,真是了不起!”郑永和眼睛睁大了几分,推了推金丝边的眼镜:“我们港大的数学系好像没有女生!你要是去数学系,会成为数学系的明珠!”   方琮珠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这个年头女生念书的很少,更别提大学里念理科的,更是凤毛麟角。   吃过晚饭,郑家派司机送了白俊飞去浅水湾酒店,离别之前,白俊飞向方琮珠承诺他会写信给她,告知国内的形势:“方小姐,你放心,我会如实的告诉你的。”   方琮珠很感激的谢过了他:“麻烦将信寄到郑庆东男爵府上便是。”   白俊飞看了那豪华的住宅一眼,叹了一口气:“好。”   在船上对方琮珠生了一点点爱慕之心,却在下船以后被击退——郑家两位少爷一看就是对方小姐有那么点意思的,自己是个丧偶的鳏夫,哪有什么实力与两位风华正茂的郑家少爷去争方小姐的芳心?能够与方小姐做一般朋友都要觉得很庆幸了。   孟佩君将方琮珠的房间安排在三楼的客房,窗户正对大海那边,清晨推开窗户,就能见着一线蔚蓝的海水和金灿灿的阳光。   这可是海景房啊,而且是海景别墅,放在上辈子,这房不知道要多少钱才能买到。   方琮珠坐在窗前的摇椅里看外边海景,感受着那略带咸涩味道的海风时,翡翠端着一杯果汁走了进来:“小姐,郑家三少爷让我给你送过来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水果打的果汁,厚实的黄色,用小汤匙舀一口到嘴里,黏糊糊的,格外的甜。   好像是芒果味道。   “真好喝。”方琮珠舀了一点送到翡翠嘴边:“你尝尝,可能是芒果汁。”   “芒果?”翡翠有些惊奇的挑了挑眉,低下头就着小汤匙喝了一口:“这果汁真好喝,我以前从来没喝过。”   “我做的果汁味道不错吧?”   有人在门口说话。   方琮珠转过脸来,就见着郑永和站在那里,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   郑永和很年轻,不过二十一二岁,他的五官生得不错,唯一遗憾的是个子比较矮。   他与翡翠的高矮差不多,只比方琮珠高一点点。   孟佩君个子不算矮,在广东这边应该算高的,可是她三个儿子身高都不怎么样,可能是全随了郑庆东男爵,最高的长子看上去也不过一米七的样子,其余两个都没超过一米七,郑永和最矮,应该只有一米□□左右。   只不过郑家三位少爷肯定都能娶到身材高挑长相出众的媳妇,毕竟金钱能弥补很多东西,郑家在香港应该算得上是头面人物,从这浅水湾的别墅就能看出实力。   “郑三少爷,你的手艺可真是好。”方琮珠站起身朝门口走了过去,笑生双靥:“我想拜你为师学着做果汁,可以么?”   郑永和开心的笑:“当然可以,方小姐,我很乐意教你。”   方琮珠带着翡翠开开心心的跟着郑永和走到厨房,刚刚走进去,她吃了一惊。   郑家的厨房实在是面积太大了,而且装饰得非常的雅致气派,看上去就像一个酒吧。看着那结构,应该一边是中餐处理台,一边是西餐,中间那一块是烘焙以及果汁豆浆之类的制造台。   郑永和带着她走到中间那个台子,打开底下的柜子门,从里边摸出了两个芒果:“刚刚我给你打的就是这种水果。”   “这是芒果,对不对?”   看到这么大两只芒果,方琮珠觉得自己真是有口福,在上海根本吃不到这么好的水果。   芒果颜色黄澄澄的,翘嘴尖尖上有一丝微红,好像上辈子见到过的贵妃芒。   民国这年头应该还没有这种新品芒果,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但看上去个头很大,闻着挺香的。   郑永和正儿八经的教她做果汁:“先削皮,然后切块……”   正在做指导老师,郑永嘉从外边冲了进来:“永和啊,我还以为你在睡懒觉,没想到你起这么早!”   “二哥,你还不用去商铺啊?”郑永和笑嘻嘻的看着他兄长,牢牢的占据了方琮珠身边的位置,继续教他如何打果汁:“切成片以后你拿这两根特制的棍子捣烂,一直要到捣出浆来,再放点白砂糖到里边,再用汤匙不断的搅拌,一直到它快要凝固。”   方琮珠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这跟上辈子用的榨汁机类似,不过那个是用电动刀片自动切碎打浆而已。   “方小姐真是聪明,一教就会。”郑永和笑着夸赞她。   郑永嘉从一旁走过来,伸手将郑永和手里端着的那杯半成品果汁拿了过去,一仰脖子将它喝得干干净净。   “二哥,哎哎哎……”郑永和还没来得及抗议,他辛辛苦苦打的芒果汁就被郑永嘉喝完了。   “谢谢三弟给我做的果汁,吃过早饭喝果汁真是清爽。”   郑永嘉朝方琮珠挥手:“方小姐,我们午饭见。”   方琮珠冲他点头笑了笑,心里合计着自己要发明一个小型的破壁机就好了,香港这边水果丰富,要是有这个小机器在手,那就可以轻轻松松尝到各种美味新鲜的果汁了。   因着现在还是八月底,港大还没有开课,方琮珠决定这几日功夫全力研制果汁机。   单就做小发明来说,香港的条件要比上海好,这里购物确实方便,国内国外各种东西,从大到小都有卖,方琮珠带着翡翠到外边兜了一圈,竟然还买到了小电机和她想要的刀片。   只是刀片的样子比方琮珠想象里的丑,拿到手里真像小小菜刀。   郑永和得知方琮珠想要弄出一个电动果汁机,十分惊诧:“电动的?难道用电就能自动榨汁?”   方琮珠点头:“是啊,用电总比用手省事,对不对?”   郑永和来了兴趣:“行,你缺什么,我开车带你去买。”   孟佩君在一旁笑:“永和你最喜欢吃果汁,自己用那棍子棒子弄了十多年,也没想稻草过要弄个电动的出来节省力气,和方小姐一比,你可真是笨。”   “母亲,你可真能损我,怎么说我也是港大的高材生好吗?”郑永和气嘟嘟的挺了挺胸:“可能比不上方小姐聪明,怎么也不能说笨嘛。”   孟佩君笑着点头:“好好好,你聪明,只是比不上方小姐。”   看着郑永和带着方琮珠与翡翠出门,孟佩君陷入了沉思。   这位方小姐,和侄子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看着自己两个儿子对这位方小姐好像都有那么一点点意思,若是侄子也喜欢她,那可真是纠结的一件事。   孟佩君不是一个讲究家世的人,方琮珠聪明貌美,只要儿子真心喜欢她,她绝不会反对年轻人之间的感情,只不过就怕出现两个儿子都太喜欢她,兄弟相争,这样一来就糟糕了。   她伸手揉了揉额角,将方小姐留在家中住着,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正在这里心上心下的想着,忽然上海那边就来了电话。   本来以为是孟敬儒打过来的,接到以后方才明白是她的弟媳妇孟夫人找她诉苦。   “唉,最近家里真是乱成一团。”   孟夫人提起这些烦心事就难受:“敬儒差点要成亲了,可是……”   孟佩君吃了一惊:“敬儒要成亲了?怎么你们也不通知我?真是的,他成亲怎么能少了我这个姑姑到场?”   “唉,幸亏没通知呢。”孟夫人在电话那头叹气。   她本来是想打电话告诉孟佩君这件大喜事,可儿子极力反对,只说不想大操大办,小范围的知道就够了:“姑姑那边,到时候我打电话告知一声,免得她要从香港过来,长途跋涉的也为难。”   幸得没告诉大姑子这事,要不是她从香港过来,然而孟敬儒根本就没有成亲,这事情就很糟糕了。   “弟妹,你这说的什么话,怎么叫幸亏没通知?我从香港过来,海上也不过几日的事情,又辛苦什么呢?总不可能敬儒的婚礼我都不来参加啊。”孟佩君埋怨了一句:“我少不得给敬儒补一份结婚礼物才行。”   “嗐,快别提啦,敬儒那亲事没成,人家姑娘都去教堂里换上婚纱了,他临时就说不结婚了,结果……”孟夫人叹着气:“那姑娘做修女去了,她娘现在找到我们撂狠话,说什么要是她家姑娘不回来,就不会放过我们孟家。”   孟佩君在电话那头听了几乎要掉了下巴:“还有这样的事情?”   “可不是吗,我们可愁得呢……”孟夫人想想都有些对不住刘家,刘美欣这姑娘,她原来虽不是百分之百的满意,可是人家竟然这样意志坚定,由不得她刮目相看:“我们也不知道敬儒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到成亲那一天了,还弄出这么些事情来,你弟弟可生气了,拿了棍子将他打了一顿,他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随他爹打……”   说到这里,孟夫人由不得哭了起来:“佩君,你与敬儒能说上话,帮我们劝劝他,让他劝了那刘家姑娘回家,别到教堂里呆着了,要不是我们可真对不住人家姑娘。”   刘裕之虽然没有出面,可刘夫人却是来孟家大吵了一场,当时撂下狠话,要是刘美欣不回来,那孟家可得小心一点。   孟家虽然有资本可,可刘家势力大,黑白两道都混得开,孟夫人担心家里的商铺,更担心孟敬儒的安全,这几日都拘了他在家中,不让他到外边跑。   听到孟夫人这般为难,孟佩君一口应承下来:“好,我给敬儒去说说。”   孟夫人挂断电话没多久,孟佩君便拨通了孟敬儒房间的电话。   才响了几声,就有人来接。   “敬儒?”   孟佩君装出一副愉快的声音:“怎么你这么久没跟姑姑打电话了?”   孟敬儒的声音有一丝丝疲倦:“姑姑,最近事情太多了,我好累。”   他说出我好累三个字的时候,忽然有些想躺到床上睡死过去的感觉。早几日在教堂里和刘美欣说清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做得再正确也不过,可现在却实在狼狈,这让他开怀疑自己那天的决定。   自己被刘夫人威胁也就算了,主要是让家里父母跟着担惊受怕。   可他仔细想想,觉得自己还是不后悔。   他无法忍受一辈子面对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宁可终身孤老,他也不愿意将就。   “敬儒,我听你母亲说过你最近的事情。”孟佩君犹豫了一下:“你为何一定要这样做?既然已经答应娶人家,怎么又会在结婚前一刻悔婚?告诉姑姑,这事情与方小姐有关吗?”   孟敬儒想了想,索性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孟佩君说了一遍。   他姑姑是个聪明人,自己想要瞒她肯定瞒不住,倒不如直接告诉她——而且目前他急需一个听众,将自己的苦闷倾诉,或许还能得到指点,让自己从愁苦里走出来。   “姑姑,我觉得自己是有些对不住刘小姐,可因为我没法背叛自己的心。而且刘小姐的父母实在太心狠手辣,我今后真的无法面对这样的一对岳父岳母。这事情发生以后,刘夫人到我们家来大吵大闹,若我不将刘小姐劝说回家,她便会让我们孟家好看。”   往事回忆起来是痛苦的,唯一让孟敬儒觉得开心的是幸亏将方琮珠送到了香港,否则还不知道那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刘夫人会迁怒于方琮珠,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哼,她敢!”   孟佩君大为生气:“他们刘家算什么东西,刘裕之不过是投靠了西洋人的一条狗!”   方才孟夫人与她提起过刘裕之在上海的势力,孟佩君不认识刘裕之,但是刘夫人却是识得的,刘夫人家以前倒也算得上是上海的有钱人家,刘裕之就是靠着妻子的嫁妆发的家,撒尽钱财结交黑白两道的人,慢慢一步步的踏入了政界。   “他刘裕之有权有势,我们孟家就得怕他?”孟佩君哼了哼:“你姑父认得的头面人物,来头只怕比刘裕之投靠的那些人还要大!敬儒,你且别害怕,感情这事情说不得谁对谁错,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都是冥冥中有缘分,谁也不能强按着一个人喜欢谁。”   听到孟佩君这般说,孟敬儒这才放了点心:“真的吗,姑姑,能有人帮我们吗?”   智旻   “你放心,你姑父与信任的香港总督亨顿先生交情不错,我与亨顿夫人也来往密切,到时候托他们找找英美上层关系,拿了去压压那个刘裕之,让他不得轻举妄动。刘裕之是政界人士,手里头的钱还没咱们多呢,中国有句古话,有钱能使鬼推磨,黑道白道,只要有钱,总是能想出办法搞定。”   听得孟佩君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孟敬儒这才没有那么紧张,他想了想,犹豫的问了一句:“姑姑,琮珠最近好吗,住得惯香港吗?”   “方小姐挺好的,”提到方琮珠,孟佩君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她可真是聪明,最近几日忙着在做什么研究,要做出榨汁机出来呢。”   “是吗?”孟敬儒兴致勃勃:“她真的很聪明,兰质蕙心。”   孟佩君敏感的听出,侄子的声音很清爽,比方才要高兴了许多。   “敬儒,姑姑问你一句话,”孟佩君想了想,还是直接问出了口:“你与那位方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不想娶刘小姐,是因为方小姐的缘故吗?”   “姑姑,说句实在话,我喜欢琮珠,可是我父亲母亲不会接受她。”孟敬儒叹了一口气:“琮珠也没有想要嫁我的意思,她有自己喜欢的人。”   “哦,这样。”孟佩君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很轻松,又有一丝丝惆怅:“方小姐……唉,她真是一个聪明美丽的姑娘,人见人爱。”   孟敬儒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姑姑,怎么了?是表弟他们……”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永嘉永和都挺爱与方小姐说话的。”   孟敬儒笑了起来:“琮珠她很有主见,姑姑你不用担心,她有自己喜欢的人,自然不会轻易喜欢上别人。若她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在上海她就会答应我,不会拒绝我了。”   孟佩君笑着应了一句:“我知道了,敬儒。”   情人眼里出西施,敬儒看这位方小姐,怎么看怎么好。   “来来来,我来试试。”   方琮珠的榨汁机的雏形刚刚定,郑永和就兴致勃勃拿着那东西去厨房试验。这时候还没有插座和插座板,只能用铜丝连接正负两极。   郑永和将水果切成块,放到那个特殊处理过的碗里,方琮珠将铜丝搭到两极上,那三把用螺丝钉固定好的小刀片就飞速旋转起来,将那些方方块块的果肉高速削开。   “呲呲呲”的声音响起,就见果肉开始渐渐变小成为了果浆,郑永和兴奋的俯身下去观察,口里激动的喊着:“真的变小了啊!”   正说着话,果浆越来越多,随着刀片的搅拌,一些果浆从碗里飞出来,朝他的脸孔飞了过去,不少果浆落到了他的脸上,还有一些落入了他的嘴里。   方琮珠赶紧将铜丝拉了回来,电机停止运作,刀片也渐渐的停了下来。   郑永和直起身子,伸手抹了一把脸:“方小姐,你这榨汁机也太厉害了。”   方琮珠与翡翠见着郑永和那张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郑永和的脸上就像沾了鸡蛋黄一样,芒果汁慢慢的朝下滴答着。   “三少爷,你别将脸贴得太近了呀。”方琮珠忍住笑,让翡翠去取毛巾过来给郑永和擦脸:“看来我这个碗上边还得加个盖子。”   刀片效果不错,现在就缺个盖了。   难怪上辈子看到的破壁机里都有个密封性好的盖子,或许就是怕果汁飞溅出来吧?   经过几天的打磨,果汁机终于闪亮登场。   这时候已经鸟枪换炮,简易的东西都变得正规化了一些,方琮珠弄出了插座板和简易的插座头——至少不是两根铜丝,看上去有些危险。   吃晚饭的时候,郑永和洋洋得意的将他与方琮珠研究出来的简易果汁机搬到了桌子上:“现在我向大家来展示方小姐的最新发明!”   大家好奇的看着郑永和的操作演示,果肉放到碗里时,大家还只是带着一丝好奇,当郑永和将盖子盖上,把插座插好,方琮珠按下发动机的开关,碗里发出了一阵响声。   “这是在干啥?”郑庆东男爵看着那个不住在摇晃的碗盏,很有兴趣。   “这是在打果汁。”   “打果汁?不要人动手?”   众人都很惊讶,又有些不敢相信。   方琮珠点头:“是的,用电动机代替人手来操作,这样会比人用棍子棒子戳来得简单方便,而且打出来的果汁均匀细密,口感好。”   “真的吗?”郑永嘉盯住了那个搪瓷碗:“我怎么有些不相信?”   郑永和洋洋得意:“咱们用事实说话!”   过了几分钟,方琮珠将开关卡掉,插座拔了,郑永和揭开盖子,郑永嘉赶紧凑了过去看碗里的东西。   “真的打成果汁了!”他惊讶的抬起头看向方琮珠:“真的可以啊!”   “本来就可以嘛。”郑永和将碗里的果汁倒出来,送了一杯到郑庆东男爵面前,又倒了一杯给孟佩君:“父亲,母亲,你们尝尝看味道怎么样?方小姐建议用芒果和香蕉一起打,说味道更好。”   “两种混着打?”孟佩君尝了一口,只觉口感细腻,比用手打出来的滑溜了不少。   手打出来的耗时长不上算,最主要的是没有这样均匀,有时候能喝一块块的果肉,这个果汁机打出来的,基本上全是果浆,喝下去丝滑顺口。   郑家老大郑永奇饶有兴趣的盯住了那个果汁机:“方小姐,能不能把这个专利给我们郑家?我要批量生产,相信广东这边的大户人家都需要这样一个果汁机。”   “没问题啊。”方琮珠冲他微微的笑:“很高兴我能帮得上一点忙。”   郑庆东男爵沉吟一声:“这个倒可能是个不错的生意,方小姐,我们郑家也不能白拿你的发明,给你一万块大洋,就当我们买下你的专利,怎么样?”   方琮珠赶紧推辞:“我受到您家这么盛情的款待,这点小心思还要卖钱,那我不是钻到钱眼里去了吗?”   她以后依赖郑家的地方多着呢,要是能利用郑家的关系网,岂是一万大洋的事情?自己表现得谦逊些,给人增加好印象,到时候开口相求也不成问题。   “方小姐可真是太客气了。”孟佩君赶紧开口:“人情归人情,钱归钱,咱们得说清楚。”   方琮珠想了想,笑着道:“男爵和夫人这般客气,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样吧,我收一百块大洋,就当是给我的专利费便是。”   郑庆东与孟佩君相互看了一眼,不由得心里都在赞赏这位方小姐心思巧慧回答得体。   她提出收一百块钱,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这样便顾全了郑家的面子,要是她不收钱,这事情传出去,人家得说郑家强抢了方小姐的专利。她象征性的收了点钱,算是不露声色的回馈了郑家。   “这位方小姐真是聪明,我挺喜欢她这人的。”   这天晚上,郑庆东与孟佩君歇息的时候说了句这样的话。   孟佩君抬手将簪子取下,长发从指尖倾泻而出:“我也很喜欢,我看你三个儿子都很喜欢她。”   郑庆东不是个好色的人,香港阔人抬几房姨太太是常有的事情,而他却一房姨太太都没有天国。孟佩君并不认为是自己有魅力,只是因为郑庆东本性如此。   郑庆东今年六十二了,四十二年前他迎娶了第一房太太,两人结婚十年没有生育,可郑庆东也抬姨太太,守着前头夫人过了十年膝下无子的生活,前头太太得病亡故,过了两年以后才娶了孟佩君。   两人成亲也有快三十年了,生了三个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至今没有姨太太那种破事,别家的夫人都很羡慕她:“这是郑家的家风清廉,他家老爷子、老太爷都一样没有抬姨太太进门。”   孟佩君对郑庆华是很是放心,可方才听他说这句话,心里头似乎有些不太舒服,不晓得郑庆东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赶紧将三个儿子带了出来,意思是想提醒郑庆东,他儿子才是与方小姐相配的人。   “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郑庆东呵呵的笑着:“她这样大方,咱们也得对她大方点儿才行,下回你请亨顿夫人回家做客,把方小姐介绍给她。”   “好的。”   孟佩君莞尔一笑,这才放了心。   看起来丈夫只是单纯的欣赏方小姐而已。   过了两日,孟佩君与郑永和带着方琮珠去香港大学报到,港大校长看过复旦大学的推荐信,笑容满面:“方小姐这般优秀,我们港大可是求之不得啊!”   港大是由香港西医书院与香港官立技术专科学校合并建校,二十世纪初才正式成立,虽然现在已经建校有二十年,可还处于未完善时期,香港本地不少学生都去了北京上海,甚至是英国求学,留在港大念书的并不是特别多,所以目前急需招收一大批优秀学生来使港大兴盛繁荣。   方琮珠的到来,自然是很受欢迎的。   “方小姐,专业随你选择,你看看哪些是你感兴趣的罢。”   校长拿出了一份港大的介绍材料,方琮珠仔细看了看,她感兴趣的生物工程学并没有设科,虽然港大包括了香港西医书院,可目前还没涉及到生物遗传工程这些领域。   方琮珠不喜欢学医,总觉得太辛苦,想来想去,她还是选择了数学和艺术:“校长先生,我还是学原来的专业吧,应该会得心应手一些。”   港大校长点了点头:“方小姐真是求学精神强,一次修两个专业,这份精神,学校里没几个学生能做得到。”   当下孟佩君郑永和陪着方琮珠办了入学手续,开车回到家的时候,却见着门口站了一个穿着军装的人。   “白将军!”方琮珠一眼认出了他:“你还没离开香港吗?”   白俊飞将帽子朝上边抬了抬,看了看从汽车上走下来的几个人,心里头有些苦涩。   男爵夫人,男爵家的年轻少爷,方小姐,这三个人看上去特别和谐,就好像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我明日要回上海了,特地过来与你告辞。”   白俊飞朝方琮珠行了一个军礼:“方小姐,希望以后我们上海能再见到面。”   孟佩君冲着白俊飞笑了笑:“白将军,今晚我邀了些人来参加晚宴,你若是有空,可以过来一聚。”   “这……”白俊飞有些迟疑:“我来好像有些不合适?”   郑永和赶紧从车子里拿出一份烫金请柬交到他手里:“没什么不合适的,白将军,你能过来会让我们家蓬荜生辉。”   白俊飞有些不好意思,拿着帖子点了点头:“好的,我一定按时过来。”   方琮珠看了一眼郑永和,不愧是世家子弟,真是长袖善舞,便连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他都这样热络。   “男爵夫人,郑少爷,方小姐,我先回去了,晚上见。”   白俊飞转过身沿着围墙越走越远,郑永和看着他的背影,羡慕的叹了一口气:“白将军走路的姿势真帅气,虎虎生风似的。”   “军人的姿势对很好看。”方琮珠点了点头:“穿上那身军装更显得与众不同。” 第65章 为有源头活水来   新任港督亨顿今年五月才携家眷来香港, 刚刚踏上香港这边片土地,免不得要笼络当地的上层社会,一些华人世家就成了他们的下手目标。   郑庆东男爵自然是亨顿注意的对象, 亨顿的就职宣誓会上, 特地邀请了他与夫人一道前去观礼, 之后的晚宴里,亨顿找着郑庆东男爵与男爵夫人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话。亨顿夫人是个有些笨拙的英国贵夫人,她想融入香港的华人社会,为自己的丈夫给点助力,可又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亏得孟佩君帮了她不少忙, 她十分感激, 只将孟佩君看成自己的知己。   今日孟佩君下帖子邀请亨顿夫妻俩过来参加晚宴, 他们一口答应下来。   郑家有个好厨子,饭菜做得一流的好吃,对于被中国美食吸引的亨顿夫妇来说,这是一个饕餮大餐的号机会, 更别说郑男爵肯定会邀请不少香港的头面人物, 有助于帮他融入到香港这个上层圈子里来。   孟佩君将方琮珠叫到卧室,看了她一眼:“方小姐, 你有没有参加晚宴的礼服?”   方琮珠愣了愣, 摇了摇头:“没有。”   她看了一眼身上的旗袍:“感觉这些衣裳挺好,毕竟我不是女主人,不会成为焦点。”   孟佩君笑了起来:“可是肯定会有人注意到你。”   “注意便注意, 只要不是衣裳太格格不入就没关系,我觉得穿旗袍挺得体的。”方琮珠想了想:“我们方家的衣裳料子非常不错,我想趁机做一下宣传,看看能不能打入南方市场。”   孟佩君看了看方琮珠,今日她穿着一件素白麻纱起着隐隐的细格旗袍,七分袖到肘部下边,一双手柔软光滑。   “这料子好是好,可穿着有些学生气。”孟佩君摇了摇头:“不太适合晚宴。”   方琮珠微微一笑:“夫人,我不会穿这件的。”   墨竹图、烟雨清荷这些,都很适合晚宴,穿到身上显得成熟一些,而且别有中国画的韵味,会让人过目难忘。   “看起来你已经准备好自己的晚装,那我就不担心了,要不是还想带着你去街上转转,买一件合适的晚装。”孟佩君摆了摆手:“那你自去罢,我不管这些了。”   方琮珠弯了弯腰,行了一个礼,轻轻退了出来。   看来她的专利让渡还是有效果的,孟佩君这样的人,做事妥帖,自然不会让她吃亏。   若是今晚能结识亨顿夫人,得一个去总督府参加晚宴的机会,就能见着一些高级阶层的英国人,如果能与他们搭上关系,对于自己回上海也会有了助力——至少她也有人撑腰,能应对刘裕之和他夫人。   自古以来就有一句话,官商勾结,商人如果找不到靠山,很有可能会在得罪了某位权贵之后被人设计陷害,好不容易苦心经营出来的商业也会大受亏损——不一定会全军覆没,可总之会有影响。   在这个年代的中国,外国人在中国人面前作威作福,很多政界的人,身后都有外国人撑腰。虽然方琮珠很不屑做那种点头哈腰的事情,可她觉得要是能与外国人交朋友,利用他们的影响力为自己复仇,这倒也不失是一桩美事。   她回到房间,将几件旗袍拿了出来,放在床上比来比去,翡翠指着那荷花的衣裳对她说:“小姐,穿这件显得个子高,而且这件颜色很好看,穿这件吧。”   方琮珠拎着旗袍在自己面前比了比:“好,就穿这件,你得给我梳个比较配的发髻。”   翡翠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下午五点半左右,一辆很气派的汽车开进了郑家的前院,方琮珠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以她有限的汽车常识都已经看出了车标。   劳斯莱斯。   总督大人的气派真是不同一般啊。   “蹬蹬蹬”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在敲门。   翡翠走过去,迎了郑永和进来。   “方小姐,母亲让我喊你下楼去,总督和夫人到了。”   方琮珠从窗户前边转过身,朝着郑永和笑了笑:“我看到总督大人的车了。”   她的笑容,就如春风里盛放的花朵,看得郑永和呆了呆。   面前的方琮珠,穿了一件丝绸旗袍,上边印着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花朵袅娜的藏在烟霭里,若隐若现,非常诱人。她挽着一个乌黑的发髻,发髻边上簪着一支钻石簪子,一闪一闪的,使她的美貌更瞩目了些。   “方小姐,你真是好看。”   郑永和没有吝啬他的赞美:“你这样一打扮,与原来的那个你有些不同了。”   方琮珠笑了起来:“原来的我又是怎么样的?”   “以前的你看上去就像个小姑娘,天真可爱,现在的你……”郑永和想了很久,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形容她:“你就像个大家闺秀一样,很端庄温柔的样子,感觉比以前的那个你年长了几岁。对对对,就是忽然间长大了一样,感觉你有二十啦!”   今日上午陪她去报到时,方琮珠穿着一件白色细格麻纱旗袍,长发披肩,看上去非常水灵单纯,说她十六岁都会有人相信,现在的她,至少应该到了二十岁年纪——或许是那个发髻让她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我们家小姐今年十九,不就是二十岁差不多嘛!”翡翠在一边嘀嘀咕咕:“我还以为三少爷要把我们家小姐说得有多老呢。”   据郑家三少爷说他有二十岁了,可瞧着一点也不像个二十岁的人,天真得很,作为一个正好二十岁、与郑永和同岁的姑娘看郑永和,总是嫌幼稚,每天里跟着小姐屁股后边跑,就爱追着问小姐还能不能想出些什么新鲜玩意来。   郑家大少爷与二少爷毕竟是已经踏入社会,比三少爷成熟多了,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   “方小姐,咱们下去罢,我带你去见见那个今年才来的港督大人。”   郑永和高高兴兴的伸手去拉方琮珠,她赶紧收回手来:“三少爷,你别这样,人家看了会误会的。”   郑夫人请了那么多头面人物过来,郑永和拉着自己的手出现到这群人面前,到时候他们又会怎么说呢?自己只不过是个寄居在郑家的小人物罢了,哪里敢去攀上郑家的公子哥儿。   郑永和愣了愣,只不过还是很听话的缩回了手:“好好好,不拉就不拉。”   他步子轻快的在前边领路,方琮珠跟在了后边,下楼拐弯,到了里边的大厅。   这时候厅里已经有了些人,中央摆着两张大大圆桌,上边放满了各种诱人的食物和水果,还有一排排的香槟酒摆在酒柜上,高脚玻璃杯摆得整整齐齐。   “母亲,方小姐下来了。”   郑永和领着方琮珠走到孟佩君面前,开开心心的喊了一句。   孟佩君身边的几个人都朝方琮珠看了过来。   见着面前的窈窕美人,众人的眼里都闪过了一丝惊艳的神色。   方琮珠除了梳了个发髻之外,并未做太多打扮,稍微用眉粉将眉形拉长了些,淡淡峨眉轻扫,深深眼波长流,鼻梁高高下樱桃小嘴红艳艳的,似乎格外诱人。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来自上海的方小姐,是江南的纺织世家的大小姐,今年来港大念书的。”孟佩君看了一眼方琮珠身上穿的衣裳,这衣料果然是别出心裁,这边根本没见过这样精细的衣料:“方小姐身上穿的衣裙,就是她家的衣料做的。”   “这么好看啊。”几位夫人小姐都围拢过来,仔细的打量着方琮珠穿着的烟雨清荷:“方小姐,你们家这么好的衣料,怎么不运到香港来卖啊?”   方琮珠莞尔一笑:“家父以前从未来过香港,故此不知道香港有这么多识货的夫人,我一定写信回去,请家父考虑到香港开设商铺。”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可等着你们方家的铺面开过来啊。”   有些夫人眼馋的看着方琮珠身上的衣料,真的很难见到这么美的衣裳料子——虽然不得不承认方琮珠身材好,可这衣料好更增添了她的美丽动人。   “好、看!”   生硬的夸赞声从孟佩君身边传了过来,方琮珠看了一眼,就见一位穿着蓬蓬衣裙的外国夫人站在那里,金发碧眼,面相看上去有些呆。   这位应该就是港督亨顿的夫人了。   方琮珠赶紧行了一个屈膝礼:“多谢港督夫人夸奖。”   孟佩君愣了愣,这位方小姐不仅有眼力,还懂西方礼节!   亨顿夫人很高兴,朝方琮珠招了招手:“过来,让我看看你……”   等方琮珠走到亨顿夫人面前,她才把那最后几个字说完:“的衣裳。”   方琮珠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用英语向亨顿夫人问好:“夫人,您漂洋过海从英国而来,实在是辛苦,香港人民在夫人的关心下幸福生活,真是万分有幸。”   她觉得自己这么说好像有些恶心,可是为了笼络亨顿夫人,她又不得不多说一些奉承话让她高兴。   果然,亨顿夫人很高兴,回头冲着不远处一个外国男人喊了一句话,那个外国人朝她走了过来,饶有兴趣的看了方琮珠一眼:“来自上海的方小姐?”   新任港督亨顿是个秃顶,前边脑门亮光光的,站在他夫人身边,两人看起来有些夫妻相。   方琮珠赶紧行了一个屈膝礼,用英文答了一句:“是的,总督大人,我来自上海。”   方琮珠与亨顿夫人谈得很投机。   因为她揣摩了亨顿夫人的心理——一个离开自己祖国到了遥远东方的女人,她需要友情,需要有人说奉承话让她舒服,需要能有人陪着她打发寂寞的时光。   而且,没有拘束的,用她本国的话来交谈,更是让她觉得开心的一件事情。   香港自十九世纪末租给英国人以后,很多香港人被迫开始说英语,可是大家都只会零零星星的说几个单词拼凑起来的句子,那些富家太太更不屑于说这些洋文,故此在上层社会的交际场合,亨顿夫人只能随身带着翻译与她们交流,在空闲的时间,亨顿夫人还努力学了一些中文,这才能勉强与香港的那些富太太们打交道。   没想到忽然来了一位叫方琮珠的妙人儿,不仅生得美,说话好听,而且还能说英语,让亨顿夫人从语言障碍里释放了出来。   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亨顿夫人就与方琮珠成了好朋友,说说笑笑,很是开心。   方琮珠承诺写信回上海,请他们给亨顿夫人定制特别的丝巾——西方人对于中国的丝绸和瓷器有着特别的执着,甚至胜过黄金白银,方琮珠决定投其所好。   “夫人,我还会让我家人给您寄来最好的丝绸面料,你做衣裳穿会觉得非常凉快,会更适应香港的气候。”   “好啊,”亨顿夫人的脸上发出了熠熠光彩:“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向大家介绍一个新巧的好东西!”   郑永和走到屋子中央,拿了话筒说了一句话,大厅里的人登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朝这个小个子男生看过去。   今日的晚宴,郑家不仅是邀请各家来聚会,同时也想推销一下自家的新品果汁机。   什么新的发明都是从富家开始再推及至普罗大众,郑庆东决定利用这次晚宴推行果汁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郑永和招了招手,下人将一台改装过的果汁机搬了放到桌子上。   “这是由聪明美丽的方小姐设计的果汁机。”郑永和指了指方琮珠,充满了骄傲:“方小姐设计这款果汁机的时候,我给她当下手,我们一起经过九百九十九次实验……”   “哇,真是辛苦你啊!”   呆呆的亨顿夫人完全没有想到这是郑永和的夸张手法,她望了方琮珠一眼,真心实意的赞扬她:“你可是花了功夫啦!”   方琮珠礼貌的笑了笑,心里在为郑永和这种夸张修辞汗颜,不过是试过五六次而已,却被他夸张成了这样——她本来就已经掌握了破壁机的原理,只不过是要如何在材料简陋的这个年代里尽量将这果汁机做得更好一些,这可得花一番功夫。   “人美心善的方小姐做成果汁机以后,她为了让更多的人能享受到果汁机的神奇功用,将专利卖给了我们郑氏,希望我们能将果汁机批量生产,让这可爱的小东西走入千家万户。”   郑永和很骄傲的指了指那个高高的碗:“现在,就让我为大家演示果汁机如何将新鲜水果打出均匀细密的果汁。”   他回头看了下人一眼,一个下人赶紧将切成方块的果肉端了上来。   “我用芒果与香蕉打一杯,还可以掺入牛奶,就能打成奶昔。”郑永和很熟练的将芒果与香蕉块倒入碗里,将盖子盖上,让下人将插座插好,然后按下开关。   大家都盯住了那个轻微摇晃的碗。   郑永和伸手将果汁机按住,就听着“呲呲”的声音响起,果汁机的刀片旋转得很快,甩出来的果泥碰着碗壁,发出了“啪啪啪”的响声。   约莫几分钟以后,郑永和将开关键按下。   “好了,大功告成。”   满满的一碗果汁,看上去粘稠得很,他倒出了两杯,请下人端了给亨顿与夫人去尝:“总督大人,夫人,你们尝尝味道如何?”   亨顿和夫人尝了一口,眼睛瞪得溜圆:“Incredible!”   简直让人难以相信,水果就在这么短短几分钟内能变成这么滑溜好吃的果汁——居然不用让动手!   见到港督与夫人都肯定了果汁的滋味,郑永和安心了些,让下人们将果汁倒出来放在那里,供大家取用,又让他们将新切好的芒果香蕉块倒进果汁机里,站在一边继续做果汁。   参加晚宴的人都忍不住端了果汁尝了尝,大家都很惊奇,这可比用手打出来的果汁匀称多了,没有多余的果肉,喝起来甜润绵软。   “郑三少爷,你们家这果汁机要多少钱一台啊?”   香港这边水果多,果汁是富家经常要喝的东西,见着有这般方便的小机器,他们不免想要在家里放上一台。   “这个我就不知道啦,要去找我大哥和二哥,我只是协助方小姐将这台果汁机研制出来的。”郑永和捧了一杯果汁走到方琮珠面前:“方小姐,你辛苦了,喝一杯果汁吧。”   旁边有夫人笑了起来:“哟哟哟,看郑三少爷可真是体贴!”   郑永和一本正经:“我是方小姐的助手!”   方琮珠笑着接过那杯饮料:“你这个助手很到位,没有你我还没法将果汁机弄得这样好呢!”   正说着话,一个穿着军装的人走了过来,冲着方琮珠点了点头:“方小姐。”   方琮珠看了一眼白俊飞:“白将军,你来得有些晚。”   “不晚呢,我来了好一阵了。”白俊飞看了一眼郑永和:“我看完了三少爷演示怎么用果汁机。”   他穿着一身军装,看上去很是帅气,高大的身材在一群南方人里很是显眼,夫人们忍不住开始向孟佩君打听他的身份:“这人是谁?”   当得知白俊飞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参谋时,有些夫人开始暗暗的打起了小算盘,若是这位白参谋没有妻室,倒也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只是距离隔得有些远,看看能不能朝广东这边调,若是到了广州,那离香港就近多了。   “方小姐,可以与你说几句话吗?”   白俊飞手里端着一杯果汁,盯住了方琮珠。   “当然可以。”方琮珠喝了一口果汁,将杯子放到身边那个下人托着的盘子里,跟了白俊飞走到了一个空地:“白将军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方小姐,我接到了警备司令部的电报。”   白俊飞的声音里有一丝焦虑:“似乎有战争即将爆发,司令部催我快些回去。”   “啊?”方琮珠抬眼,也有些着急。   若是从历史来说,尚未到日本人入侵的年头,会有什么战争呢?   “我若是去了前线,或许再也不会回来。”白俊飞声音低低:“我想请方小姐送我一样东西,我带着它上前线定然能逢凶化吉。”   方琮珠吃了一惊,没想到白俊飞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这不是和《魂断蓝桥》里的片段有同工异曲之妙吗?军官要上前线,漂亮的芭蕾舞女演员把自己的护身符送给了他,希望他的护身符能够给他带去运气。   “可以吗?”白俊飞没听到她的答复,有些失望:“若是方小姐不愿意,那就算了。”   方琮珠想了想,从耳朵上取下那对珍珠耳珰:“我把这个给你吧,但愿它们能给你带来幸运。”   这是一对简简单单的珍珠耳珰,白色的东珠镶嵌在金色的托座上,很大方素雅。   白俊飞接过耳环,抓紧在手中:“谢谢你,方小姐,我会一辈子都记得你的深情厚谊。”   方琮珠心里忽然有些忧伤,她看了一眼白俊飞,这么英武的一个年轻人,不知道他将来会是什么结局。或许是在抗战里为国捐躯,或许会在内战里做无谓的牺牲,又或许能在枪林弹雨中侥幸生存下来,还会有一段美好的时光。   “我会拿一个袋子收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白俊飞小心翼翼的将那对耳珰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白将军,若是回去还有些空,麻烦到上海江湾那边看看我的家人过得怎么样了。”   到了香港这边大半个月,每次打电话回家都是李妈接的,问及家里的情况都是说好,方琮珠的潜意识里总觉得有些不正常,为何会这般安宁?她总感觉她的大哥方琮亭或许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好的,我一定会先去江湾看看方小姐的家人。”白俊飞点头答应:“方小姐,你只管放心,你家里肯定不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若是万一有什么事,还请白将军极力帮我斡旋。”   方琮珠谆谆拜托。   “没问题,只要我能做得到,一定会帮忙的。”白俊飞点头答应下来:“方小姐,你便放心在港大求学罢。”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那样美丽的一个姑娘,就像开放在枝头的凌霄花,她的美是那样令人瞩目,让人一见难忘。   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虽然他们只有这么短暂的相逢。   经历了郑男爵府上的夜宴,方琮珠被香港上流社会所认识,不少夫人小姐都请她考虑在香港开方氏织造分号,方琮珠想了想,这完全可行。   她想起与方琮亭签合约的莫先生,他就是专做西洋生意的。她为何不能考虑以香港为中转站,通过港督夫人的关系,将中国上好的丝绸卖到英国美国去呢?   可以在香港开一家方氏织造的分号,兼着外销丝绸到西洋,生意肯定会不错。   想到此处,方琮珠心里充满了惊喜,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恰逢此时,她又收到了林思虞的来信,这更让她对生活充满了信心。   林思虞的信一口气来了三封,似乎是积压到一起,忽然的某一日,全部给她送了过来。方琮珠拿到信的时候,心里特别高兴,来香港半个月,总算是收到了他的来信。   每一封信里,林思虞都向她报告了目前的状态,作为大四生,他的时间以前几年要宽裕了许多,这对他在《申报》发展大有好处。   “琮珠,我们报社经常会外派一些记者进行新闻采访,我会争取到驻港记者的名额,来香港与你团聚。”   方琮珠一边读着信,一边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想到林思虞要是真能来香港,那真是太好不过了,许久都没有见到他,分外想念。   最后一封信里,林思虞附上了一张近照,估计是出去采访的时候,摄影师假公济私的给他照了一张。林思虞穿着一件西装,精神很好,站在《申报》的门口朝她微笑。   方琮珠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张照片,似乎真的摸到了他的眼角眉梢,摸到了他的唇。   “小姐,林先生写信可真是勤密,一次写了三封。”翡翠在一边替方琮珠高兴:“他可是真心真意对你的。”   翡翠最开始很痛恨林思虞,渐渐的,她对林思虞的看法也发生了转变,甚至不由自主的帮着林思虞说话——当然,她完全看得出来,她的小姐现在满腔心思都放在了林先生身上,已经把孟大少爷完全拒绝了。   林思虞去广慈医院看过几次方正成,他在信里告诉方琮珠,她父亲已经醒了过来。   “啊?”方琮珠心里头真是高兴,赶紧看了下去:“他已经醒了,可是目前只认识你母亲,只会对她笑,和她说话。史密斯大夫说他脑部损伤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现在他还只有三四岁孩子的智商,可能要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回到正常的智力水平。”   方琮珠拿着信纸,很是激动,能够醒来已经是一桩奇迹,她甚至都不奢求智商——很多老年人得痴呆症,健忘、智力跟小孩差不多,不也一样要过日子?只要父亲能够醒过来,那便是足够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史密斯大夫是值得信赖的医生,我觉得在他的治疗下,你父亲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这是她得到的最好的消息,方琮珠将信纸贴到胸口,眼泪悄然而下。   她赶紧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依旧是李妈接到的,当询问到方正成的病情时,李妈开开心心的告诉了她这个好消息:“老爷确实是醒过来了,夫人现在每日都在医院里呆着,因为老爷离不开她,她一走老爷就不放心,总在问她去了哪里。那个大夫说一定要与老爷多说话多交流,现在夫人索性搬去医院住了,就是为了能与老爷多呆在一处。”   “啊,这真是太好了!”方琮珠高兴坏了:“李妈,我大哥呢?最近他怎么样了?”   “大少爷最近很忙,家里三间商铺都指望着他在打理哪,好在最后一年没有太多功课,这边老金也帮着跑苏州,勉勉强强忙得过来。”李妈开开心心的告诉她:“大小姐,你放心,现在家里一切都好,你别担心啦。”   “李妈,我大哥回来,你让他晚上给我打电话,我有要紧事情跟他说。”   听说方琮亭终于专心于家里的商铺,方琮珠总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这下该与方琮亭商量在香港开分号的事情了。   过了一日,方琮亭果然打了电话过来,方琮珠跟他提到了在香港开分号的优势,方琮亭听了有些犹豫:“这边没有人手帮你打理,只怕有些为难。”   “这个不打紧,我可以请男爵夫人帮我推荐信得过的人,这边的账目我可以派翡翠去管着,遇着为难的地方她来和我商量。”   方琮亭想了想,点头答允:“可以,我通过渣打银行给你汇一万大洋过来做为开商铺的准备金,你再看看要定多少种布料,多少匹,我通过轮船公司给你运过来。”   “大哥,我寄回来的信你收到了没有?中间夹了二十来张画稿,你让老金送会苏州去,让师傅们看看,究竟哪些图案更适合秋季的布料。”   “收到啦,已经给捎过去了,琮珠,你便放心罢。”   方琮珠挂断电话以后就开始着手写开分号的计划书。   这家方氏织造的分号总管是翡翠,掌柜和伙计还都得请郑夫人推荐——她对于香港这一块还不是特别熟悉。另外商铺租赁的地点也得请郑夫人帮自己把把关才行,要知道哪些地方富人去得比较多,是目前香港的购物中心。   孟佩君听着方琮珠提及想要在香港开一家分号,也表示了极力的赞成:“香港这边的丝绸实在太贵,而且花色也不新巧,我瞧着那些料子都有些厌,最近反倒是穿洋布比较多。那日晚上见着你的那件旗袍,我却是来了兴趣,想要试试你们方氏织造的料子。”   “夫人,我若是在铜锣湾选址开商铺,会不会生意比较好?”   方琮珠依稀记得看过的港台电影电视剧里,铜锣湾似乎是个繁华的商业区,在那里开商铺,应该生意会不错。   “铜锣湾?”孟佩君惊奇的睁大了眼睛:“那边除了怡和洋行总部和高士威道,还有什么呢?那边散散步看看海景还行,做生意可不大合适,即便有店铺,也都是一些平民百姓光顾的地方,你的方氏织造肯定要走高档路线,不能朝那边选。”   方琮珠点了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或许这个年头,铜锣湾还没有被开发出来,那她得听取郑夫人的意见了。   孟佩君想了想:“你不如开到中环去,在港督府旁边,下亚厘毕道那里有不少商铺,都是富家太太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你把商铺开到那里,定然有生意。”   “多谢夫人指点!”方琮珠打定了主意,那就在中环开分号了。   “我想托夫人一件事情,琮珠在香港人生地不熟,能不能请府上的管事帮我找一个可靠的掌柜和几个勤快踏实肯干活的伙计?我愿意出优厚的工资,只要他们能好好为我干活。”   孟佩君听了这话笑了起来:“这有何难?我让我的贴身娘姨去帮你问问看。”   听到孟佩君答应下来,方琮珠实在高兴,看起来这方家分号应该是能顺顺利利的开业。   这个周末,她带着翡翠去中环那边看商铺,郑永和一定要陪着她过去找,有他的陪伴事情似乎变得很容易,在下亚厘毕道走了一圈以后,方琮珠看中了一间上边写着“门面招租”的商铺——也不叫看中,因为那边就只有这一间商铺关了门,上边贴了招租的纸条。   看起来这条街道真是生意好,连空门面都没有。   郑永和过去打听了一下,回来笑着对方琮珠说:“这个是我父亲一个老朋友家的铺面,我让我父亲与他去说,帮你将这间铺面给租下来。”   方琮珠喜不自胜:“那就得拜托三少爷和男爵先生了。”   “我跟你说了,别叫我三少爷!”郑永和抗议出声:“叫我永和就行了!”   方琮珠很坚定的摇了摇头:“我觉得喊你三少爷比较合适。”   翡翠也在旁边帮腔:“可不是?喊你郑三少爷最合适!”   自家小姐喊孟大少爷都是“孟大哥”,没用这样亲昵的称呼,这跟郑三少爷才打了一个多月交道,怎么能马上就换称呼呢?   郑永和气鼓鼓的看了两人一眼:“你们可真是的,什么少爷不少爷的,听着有些不舒服,太生疏了!”   方琮珠笑了笑:“那我喊你郑学长吧,我和你是校友,你比我高一届。”   “那也行,至少比三少爷好听。”郑永和点了点头,这称呼的事情总算是解决了。   回到家,郑永和找到他爹郑庆东说了方琮珠想租商铺的事情,郑庆东倒也爽快,帮着方琮珠打了个电话问了问。   “他说本来要五百大洋一个月的租金,看在我的,面上可以少一百,押金一千,先交半年租金,看看方小姐是不是愿意租?”   方琮珠点头:“没问题,您帮我回复他吧,最后明日就写了租赁契书。”   郑庆东看了方琮珠一眼,这位方小姐可真是有魄力,换了别的女子,几千块大洋总得考虑考虑,可她却是一口应承下来,连讨价还价这程序都没有进行。   中环那边是寸土寸金,能租到商铺就是万幸。   方琮珠是这样想的,现在就那么一间商铺招租,要是自己迟疑一下,指不定这间商铺就已经被人先下手为强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这经商也和习武是一样的道理,要准时机,该出手时就出手。 第66章 新店开业诸事顺   签下契书拿先便商铺的当日, 方琮珠便给方琮亭去了电话,请他精选一批货物隔小半个月就可以发过来。   郑家替她找到了装修铺面的师傅,香港这边的秋日并不太潮湿, 正是好装修的时候, 而且这个年代的装修没有这么复杂, 随随便便的粉白了墙,装些木头货柜就差不多,要是想弄好看些,装玻璃,可还要担心伤人的事情——没有前辈子那些高档的玻璃, 丢个石头就能让玻璃碎裂, 最好还是不要弄了。   翡翠从签下契书的第二日就蹲守在商铺, 看着那些工人弄装修, 另外还负责招聘伙计。   郑家已经帮方琮珠找到了掌柜,也找了两位伙计,可是算着还是人手有些少,方琮珠决定再招四个才能转得动。   她给的条件优越, 前来应聘的不少, 翡翠帮着选定了十个,算是初试, 等着方琮珠周末的时候自己过来挑选, 终于敲定了四个人选,看上去诚实可靠又有一把力气。   等这边装修完工放了几天以后,上海那边的货运到了, 掌柜与六个伙计开始正式上工,清点布匹入库,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商铺里的卫生工作,货品的摆放,伙计们的培训等等,弄了差不多有两三日,到十月初,方氏织造的香港分号正式开业了。   开业这一日相当热闹,孟佩君已经帮着方琮珠发了信出去,香港的富家太太们都知道在郑男爵家寄住的方小姐要开丝绸行了,她们以前都看到过方琮珠身上穿的衣裳,对方氏织造的丝绸充满了期待,得了开业的日子,一个个朝方氏织造这边挤。   方琮珠特地挑了个周末开业,她可以帮着照看店铺。   人来得相当多,要是她与翡翠不在店铺里帮忙,还真的转不过来。   方琮珠穿了一件稍微有些厚实的重磅真丝面料,亮紫底色,上边是一丛马蹄莲,洁白的花朵娇艳的在她胸前盛放,绿色的叶子一片片随风招展,显得很灵动。   “方小姐,你身上的这种衣料在哪里?”   那些富家太太一走进来,抓着窈窕可人的方琮珠问东问西:“这衣料真好看!”   翡翠抿嘴笑,估计她家小姐穿哪种衣料做成的衣裳,哪种面料就会卖得好——因为小姐穿了效果是真的好。   正在招呼客人,就听着外边一阵喧哗,方琮珠朝门口看了过去,却见着亨顿夫人带着她的两个女儿走了进来。   :“师父,你开业都不告诉我!”   两位亨顿小姐朝方琮珠扑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还是刚刚参赞夫人过来拜访我们才知道师父你开了商铺。”   自从在郑家的晚宴上认识了方琮珠,亨顿夫人就邀请她去参加过几次晚宴。有一次方琮珠特地带了自己绣的一块手帕给亨顿夫人——只不过是绣了几朵花一只蝴蝶儿,就将亨顿一家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方小姐真是好手艺,我要跟着方小姐学绣花。”   两位亨顿小姐异口同声找上了方琮珠,要跟着她学了绣花,方琮珠当然不会拒绝,当场表态收下了这两位学生。   不得不说这西方姑娘的手就是没中国姑娘的灵巧,她教两个人拈针穿线都花了差不多半小时,不是捉不住针,就是线溜走了,两个人弄得满身大汗才成功的穿好一根绣线。看着方琮珠飞针走线的绣出一排彩色丝线,两个人惊奇得眼珠子都瞪圆了:“师父,你都不用画底稿吗?”   方琮珠笑:“画底稿是初学的人才弄的,我现在已经不用描底图了。”   她拿出一支铅笔,为两位亨顿小姐每人画了一幅简单的花草图,然后一针一线的教她们绣花——几乎是手把手的教着下针,抽线,出针,斜挑——实在是有些难教,好在两位亨顿小姐还挺能坐得住,一天天的拿了绣绷在花丛边坐着绣,一个多月下来,总算是歪歪斜斜的绣成了两幅画。   虽然这两幅画里,鸳鸯成了肥胖的水鸭子,蝴蝶成了一大团毛毛虫,可毕竟也算是绣出了一个轮廓来,两位亨顿小姐非常得意,更是崇拜方琮珠。   两位亨顿小姐上下打量了方琮珠一番,用羡慕的口气说:“师父,你的这衣裳可真是好看啊,中国的丝绸就是好!我们也要买些丝绸回去送人!”   “没问题啊,我给你们最优惠的价格!”   方琮珠引着两位亨顿小姐朝柜台那边走:“你们家有亲戚做生意的吗?要是有,可以帮我介绍,我们可以联合做中国的丝绸生意,这样你们就能最快挑到最好的中国丝绸,你的亲戚们也能挣到一些钱噢。”   “做生意?”两位亨顿小姐想了想:“我们外祖父家在伦敦开了好几家商铺,有一家今年腾了出来,专门经营中国的好东西,都是我母亲在帮着弄。”   方琮珠笑了起来,亨顿夫人这商业头脑挺不错的,还知道趁着自己来香港的便利给娘家人挣钱的机会。难怪上回她问自己能不能将家里好的丝绸品种介绍给她,原来是想要运回去做生意的。   亨顿夫人看着女儿们与方琮珠说说笑笑十分投机,心情舒畅,转头对孟佩君道:“方小姐很可爱,又美丽。”   孟佩君点头:“可不是?我见过不少名媛,方琮珠小姐是一等一的聪明。”   听小儿子说,方琮珠在港大一鸣惊人,因为她在数学系上课的时候,解答出了难倒教授的题目,那位教授直接说方同学可以不用听课考试也能拿高分。   “教授说他教了这么多年书,才教到一个像方小姐这样聪明的学生,他还没开始教的内容,她就已经掌握得很透彻。”郑永和有些向往:“是不是复旦大学教学效果比港大好?我看方小姐学习起来真是不要太容易。”   “那是人家聪明。”   孟佩君拍了下郑永和的脑袋,方小姐是聪明,不仅是念书好,待人接物上头更是无可挑剔,她每一件事情都很有分寸,而且没有把握不会做。   就像她开这家方氏织造分号,真的是一步一步都做得非常完美,从装修开始,发传单做宣传广告,还自己穿了衣裳拍照做商铺门口的宣传板,她还亲自到码头提货,培训伙计们招待客人,每一件事情都亲力亲为而且纹丝不乱,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亨顿夫人跟着孟佩君赞扬了几句,这边两位亨顿小姐都选好了她们喜欢的衣料,方琮珠没有给她们免费——外国人很注意廉政,亨顿作为港督,肯定会让家属避嫌,她只能象征性的收一点手续费。   方琮珠给两位亨顿小姐最优惠的折扣八五折,一般来说,贵宾折是八八折,可想到以后要托着她们帮忙向英国销售丝绸,自然要给更大的优惠力度。   亨顿夫人也挑了好些衣料,她是看哪一种都好看,方琮珠给她推荐的衣料太多,她无法下手取舍,最后是打包买下。   “我会寄一部分回英国,看看我父亲他们想不想来代售你们家的丝绸。”   亨顿夫人伸手摸着那些光滑的面料,啧啧称赞:“中国人的东西就是精致,我们英国那边根本就造不出这样精致的布料来。”   方琮珠点头微笑:“多谢夫人喜欢。”   看起来自己应该能够找到英国的代理商了,方琮珠心里很是高兴,方氏织造终于可以走出中国,走向世界了。   方氏织造香港分号开业的第三日,方琮珠惊讶的见到了一个她万万没想到能在香港见到的人。   那天是周一,郑永和开车将她从港大带回家,走进会客室,一个熟悉的身影站了起来冲着她微微的笑:“琮珠。”   “孟大哥!”方琮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到香港来了?”   孟敬儒脸上有些无奈:“刘家人在找我的麻烦,我父亲母亲让我来香港躲避一段时间。”   自从与刘美欣的婚事闹崩了以后,刘夫人让他去劝刘美欣回家,威胁他若是做不到就让他好看,他去玛利亚教堂找过刘美欣,然而并没有什么结果,刘美欣很坚决的表示她要做修女,为洗清自己的罪孽而选择在上帝身边修行。   她坚决不肯回头,孟敬儒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撒手不管她——毕竟他有家里的铺面要管,哪里有时间天天去劝说刘美欣。   刘夫人最终失去了耐心,直接找人来拦截孟敬儒,好在孟家已经做了准备,孟敬儒出入的时候都有好几个人跟着他走,所以那一次街头混战里,孟敬儒也只被划伤了胳膊,人还是安全无虞。   孟夫人见着儿子的胳膊那么深一道口子,直接晕死过去。   当下家里商量了一阵,决定打发孟敬儒到香港来住上一段时间,家里的生意让老二接手一部分,其余都是孟元山亲自来管理。   “爹,你要注意刘家,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孟敬儒走之前忧心忡忡,孟元山气哼哼道:“刘家还能有什么龌蹉手段?我这边去与黄金荣说说,让他帮我跟上海滩的黑道打个招呼,遇到对我们孟家不利的生意不要接。”   他说得有些简单,孟敬儒心里明白,与黄金荣说说可是要钱说的,没有两万三万大洋,这句话可不好说。   孟佩君皱着眉头坐在那里,脸色很不好看。   “刘家的人竟然会这样猖狂?”   她已经让郑庆华与英国的一些老朋友拜托过,请他们找到关系,托英国驻上海的领事关照着孟家的情况,还特地提出要他们与刘裕之谈一谈,约束好自己的家眷,可万万没想到他那个夫人还是向侄子下了手。   “孟家不会被他们刘家威胁到,刘裕之不过是靠着老婆的嫁妆本爬上来的,哪里就有这么大的气焰了?”孟佩君嗤之以鼻:“敬儒,你得告诉你父亲,让他不要怕,刘裕之若是继续这般猖狂,自然会有人收拾他!”   孟敬儒点了点头:“姑姑,我们也不是怕他,母亲让我过香港这边来,是想让我代替他们来看望姑姑的。”   他眼睛瞟了下方琮珠,见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心里好一阵发酸。   他过香港来,更想做的事情便是看望她,看她在这边过得好不好。   “琮珠,你适应这边的生活吗?饭菜可否吃得习惯?”孟敬儒体贴的追问着方琮珠:“我见你似乎瘦了些。”   “哪会瘦呢,郑夫人家的伙食实在太好了,每日都吃得太饱。”   方琮珠没有说谎话,郑家的伙食真的很丰盛,而且隔那么两三日就有海鲜,不仅仅是来自南海,甚至是来自澳洲,一大艘船才靠岸,就有预订好的富贵人家派管事过来接,每家接几箩筐走了以后,船上基本就空了。   澳洲那边的海鲜价格要比香港本土海鲜高,可人家就爱吃个新鲜,虽然大龙虾看上去差不多,可澳洲龙虾身价要高出五倍还不止——毕竟这运费都得算在里边,谁也不愿意做亏本生意。   “郑夫人,我刚刚来的时候,只有一尺八不到的腰,现在都一尺九了。”   方琮珠笑吟吟的望向孟佩君:“我在考虑着要不要到学校里吃饭,他们说港大的饭菜是减肥餐!”   孟佩君哈哈一笑:“方小姐真是说笑,你这么瘦都要减肥,那我们该怎么办?”   见着方琮珠与姑姑有说有笑,孟敬儒这才放心,看起来琮珠在香港过得确实不错。   转念一想,琮珠是个聪明人,她最擅长与人打交道,而姑姑孟佩君是个热心大方的,两人当然会相处融洽了。   只是……孟敬儒看了看郑永和,他的这位表弟似乎有些黏着方琮珠,总是跟着她走来走去,站在她身边不肯挪窝,   “孟大哥,我在香港这边开了一家方氏织造的分号。”   方琮珠笑微微的告诉孟敬儒这件事情:“翡翠帮我在那里看着,生意还不错,现在与英国一家做进出口生意的搭上线,已经发了一批货过去,中国的丝绸在他们那边卖得相当贵,几乎能有百分之六十的利润。”   “百分之六十!这也太高了吧?”孟敬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真能有这么多,那你就专做出口贸易就够了。”   “可是丝绸价格昂贵,只有上层阶级的才能买得起,销量比不上国内的,国内这边卖是薄利多销,两边都不能放手。”方琮珠踌躇满志:“哪边都不能放,两手一起抓。”   “琮珠,你天生就是个生意人,感觉你比你大哥还有眼光。”   “我大哥最近怎么样了?孟大哥,你有见过他吗?”   孟敬儒摇了摇头:“唉,最近摊上这桩倒霉事,自顾不暇。只不过每次你家到了新货,都会让人去你们店里订一批新货。你们家的丝绸在我们家做衣裳用得最多,比起董家和李家的布料供应来说,是绝对压倒的订货优势。”   上海滩不止方氏织造一家卖丝绸,比较大的还有董家和李家,这两家一家是杭州那边进货过来,质量还算不错,只是花色大部分都是比较守旧,中规中矩,颇受老年女性欢迎,而李家是依托日本人的纱厂来做生意,走流水线批量生产的路子,织出来的花色很普通,质量也就一般般,它家胜在价格低廉。   在蕙锦香这样高档的服装店,对于服装面料的要求特别高,所以李家最好的布料都不是特别受上海贵太太们的欢迎。以前是方家与董家并驾齐驱,可后来在添置了新的德国机器、方琮珠参加到服装图案设计以后,方氏织造的布料便全方位压倒了董家的销量,成为了上海滩太太小姐们的新宠。   谁都对方氏织造的丝绸推崇备至:“以前还不觉得特别出色,可现在方氏织造是越做越好了,这些图案实在是精妙无比,董家现在可是望尘莫及。”   听到说自家生意越做越好,方琮珠心里头挺高兴,什么事情都要走上正轨以后才会是顺风顺水,生意是越做越好的。   孟佩君脸上挂着微笑,看着侄子与方琮珠说话,孟敬儒的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感情,双眼发亮,好像是有星星落在他的眼底,特别特别的亮。   然而方小姐很明显并没有侄子那种感情,她的笑容很恬淡,但看不出有多么深的感情,在她看起来,方小姐只把孟敬儒当一个好朋友,就如她看自己的儿子们一样。   这样的姑娘真是拎得清,孟佩君心中赞叹,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她对方琮珠有了一定的了解,觉得像这样的姑娘,哪怕是门第不够,也有她嫁入名门的资本——只不过似乎方小姐并没有这种意思。   郑永和对表兄的到来表现出热烈的欢迎,亲自打了果汁送到孟敬儒手中:“表哥,这是孟小姐发明的果汁机打出来的果汁,你尝尝看。”   “琮珠,你还是个发明家呀?”孟敬儒端起玻璃盏喝了一口:“真是好喝,上海那边尝不到这样好喝的果汁。”   “都是方小姐的果汁机好,我们家生产了一批,全卖光了,现在赶着继续生产第二批,要准备卖到英国那边去。”郑永和喜滋滋的夸赞方琮珠:“我跟着方小姐学了不少东西,她是我的好老师!”   郑永和说得坦坦荡荡,没带半分别的感情,孟敬儒看了他一眼,见表弟眼神特别纯真,心里头暗戳戳的想,可能表弟只是真正敬佩琮珠罢。   “琮珠,这些天里要不要我帮你去管管商铺?”   孟敬儒冲着方琮珠笑,在香港,他似乎找不到可以帮忙的路子,或许给她的商铺去把把关是个不错的主意。   “哟,我哪里能请得起孟大哥来做主管啊。”方琮珠掩嘴笑:“全是翡翠在那边弄,这丫头不是特别会管,不过好在她比较勤快,一清早就蹲在那里,到晚上才回来,遇着不知道处理的就会来问我,开了大半个月,慢慢的上道了,要是孟大哥能给她指点一二,自然是再好也不过了。”   “包在我身上。”   孟敬儒很开心,能够给她做一点事情,他甘之如饴。   吃过晚饭,孟佩君让郑永嘉和郑永和带着孟敬儒与方琮珠去香港玩:“方小姐来香港这么久了,晚上也没去外边玩过,你们兄弟俩带着方小姐和敬儒一块儿去走走。”   “行啊!”郑永和高兴得要跳了起来:“我想去元朗那边玩!”   “元朗那边有什么好玩的?”郑永嘉嗤之以鼻:“你就爱吃那里的小点心!”   “因为好吃啊!”郑永和一番白眼:“那里的小吃比你在中环的酒吧吃到的东西美味多了,酒吧里那些东西才是难吃!”   两个人僵持不下,郑永和看向了方琮珠:“由方小姐决定罢。”   “我随意。”方琮珠哈哈一笑:“我对香港不熟悉,还是请你们俩做决定吧。”   孟敬儒也点头:“你们看着办。”   最后决定先去元朗再去中环。   “反正有车,不用多久也就开到了。”   这次出行是郑永嘉开车,他开得比郑永和要稳重些,郑永和从港大开回家,用不了十多分钟,方琮珠坐在车上都心上心下,生怕路边忽然蹿出个什么来,郑永和刹车都来不及,现在郑永嘉开车慢多了,果然还是年纪大的要稳重些。   在元朗吃了些小吃,差不多都是海鲜。   元朗的老婆饼好吃,乌头鱼也很著名,郑永和找了一家做乌头鱼出名的店,让大家尝了尝新鲜乌头鱼,另外还有一份煮的海螺扇贝。   这时候正是打鱼时节,海螺扇贝都是最新鲜的,只是方琮珠觉得这家店的煮法有些问题,一大锅螺和贝类放两片生姜,然后就放到锅里和着一锅水熬,端上来的时候,方琮珠都感觉能闻到一股泥土的气息。   只不过看到郑家两位少爷吃得挺香,她试着用筷子夹了一颗花螺尝了下,出乎意料味道不错,螺肉柔嫩里带着一丝丝清甜。吃完这一颗,抬起头来就看到孟敬儒坐在对面朝她微微的笑。   那笑容里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宽厚,让她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与她,这辈子不可能在一起,可他好像还怀着某种期待,这让方琮珠有些苦恼,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打消孟敬儒的这种想法。   中环的那家酒吧是一个英国人开的,有从欧洲运过来的正宗洋酒。   方琮珠不擅长喝酒,也不喜欢喝洋酒,浅尝辄止,三位男士喝得挺带劲,还点了一些酒吧里特有的国外小吃,方琮珠可是一点都吃不下了,只能看着三个人吃吃喝喝,心里琢磨着为什么男人这样能吃,刚刚在元朗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还能不住的朝肚子里塞。   三位表兄弟推杯换盏,没多时就喝完了一瓶洋酒,灯光朦朦胧胧,低洄的音乐让人迷迷糊糊的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孟敬儒端着酒杯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方琮珠,忽然间胆子有些大,他举起酒杯朝方琮珠晃了晃:“琮珠,我想请你喝一杯。”   郑永嘉和郑永和两个人眯了眯眼睛,在旁边吹了声口哨。   郑永和拽住了孟敬儒的胳膊:“表哥,感觉你对方小姐好像不一般噢。”   孟敬儒抓住了酒杯,大着胆子道:“我爱慕方小姐很久了。”   方琮珠有些尴尬,这大概就是借着酒劲说平常不敢说的话吧?   酒醉心里明,孟敬儒这时候明白得很呢。   “孟大哥,琮珠感谢你对我的关照,可是该说的话以前就说过了,琮珠不想再提,若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孟大哥,那我也只能说一句抱歉了。”   方琮珠很坦荡的看着孟敬儒,没有半分含糊:“我真的很抱歉不能回应孟大哥你的热情,可是我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孟大哥,请原谅我。”   孟敬儒拿着酒杯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只是他依旧装作轻松的笑:“琮珠,我知道的,我从未奢望你对我的回应,但我也同样无法制止我内心里对你的爱慕。”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孟大哥,外边有大片的森林,又何必只栖身在一棵树下?”   “因为……”孟敬儒的目光变得格外迷茫游离:“因为这棵树洒着一片荫凉,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在树下休憩,我觉得很值得。”   郑永嘉讶异的看了一眼,他看出了孟敬儒眼中的痛苦挣扎,再看看方琮珠,却是一片平静,似乎没有受到一点干扰,不由得有些吃惊,或许方小姐是一个不容易动情的人,爱上她很有可能会是遍体鳞伤的下场。   就如眼前的孟敬儒。   郑永嘉渐渐的熄了那份心思——刚刚方琮珠才来香港的时候他也曾经动过心,后来他发现这位方小姐与一般的女子似乎有些不同,完全不因为他的身份而来讨好他,表现出对他特别的兴趣。   不仅仅是对他,对他兄长与他弟弟都是一样,还好弟弟永和现在好像也只是纯粹将方小姐当成自己学习的榜样,没有他以为的男女之情,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他担心单纯的弟弟会在感情方面受到伤害。   只是,郑永嘉也有些好奇,究竟谁能赢得方小姐的心呢?这个男人真是好运气。   回到郑家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快一点,秋天的月亮很白,满满的一弯秋色。   方琮珠坐在窗前,看着外边轻纱似的月光,在这样的秋夜里,想念某人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想到了他弯弯的眉弓,想到了他深邃的眼睛,她的嘴角忍不住带上了笑容。   不知道现在的他正在做什么?是在赶稿还是已经入睡?   “小姐,夜深了,该睡啦。”   翡翠迷迷糊糊的醒来,就着银色的月光看到窗边的人影,揉揉眼睛坐起:“小姐,明日你不还得念书?”   方琮珠勉强笑了笑:“刚刚喝了些酒,有点睡不着。”   翡翠听到她喝了酒,开始唠唠叨叨:“小姐你也真是,喝酒伤身!我给你去做醒酒汤喝!”   方琮珠摆摆手:“翡翠,你别紧张,我没喝多少,不用去弄!”   翡翠拿了一件小外套走到窗户边,轻轻给她披上:“小姐,早些歇息,明日你还得上学。”   方琮珠摇了摇头:“我睡不着。”   “怎么了?是在想林先生么?”翡翠在方琮珠身边坐下来:“小姐,你别太心事重重啦,我觉得你完全可以不按着那个刘夫人说的办啊,放寒假就回上海去,能见着老爷夫人大少爷二少爷,还能见着林先生啦。”   翡翠气鼓鼓的嘟起嘴:“你不是和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白参谋是朋友了吗?这边港督夫人要是能给你推荐几个在上海的外国人,你还用得着怕刘家吗?本来就是刘夫人自己狠毒,怎么倒变成了小姐你对不住他们刘家了呢?”   方琮珠转过头望向翡翠,眼中露出了一丝兴奋的光。   翡翠说得没错,自己干嘛非得到香港呆满两三年?现在孟敬儒已经表态不娶刘美欣了,这跟她在港大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可惜刘美欣,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可这是她与孟敬儒之间的事情,自己也无能为力。   原以为在香港生活几年没什么,一晃眼就过去了,可是现在想想却是难熬,乡愁是一份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愈是在异乡久了,就愈发想念家乡。   她笑着点头:“是,我寒假是该回去看看,要不是父亲母亲肯定会起疑心。”   “小姐,你先回去,我等到快过年再回来,这边的商铺总得要人帮你打理着。”   翡翠对她可真是忠心耿耿。   方琮珠很感动,伸手在翡翠脑袋上摸了一把:“没事,咱们一块儿回去,商铺这边拜托给郑夫人,请她派一个管事妈妈给我去瞧瞧,要是郑家,没有多余的人手,咱们把商铺关了门又如何,总不能让你春节过得忙忙碌碌的。”   翡翠眼睛里有东西一闪一闪:“小姐,你实在太照顾我了。”   “怎么会是我太照顾你了?分明是你在照顾我啊。”方琮珠揉了揉翡翠的头发:“这此寒假回家,就打发嫁妆让你与黎生成亲,成亲以后和黎生一块儿到香港这边来,要是黎生的父母也愿意跟着过来,那也可以全家都来这边。”   如果按着历史走向来说,过不了几年就会爆发战争,相对而言,香港是一个比较安稳的地方,方琮珠准备慢慢的将家人都迁到香港来,要是有可能,她还想在香港弄一个织造分厂,只不过蚕丝从苏州运到香港这边来,费用不赀,得想出一种法子来压低成本价,否则价格太高实在缺乏竞争力。   “小姐,真的吗?我可以带黎生一块儿过来吗?”   方琮珠点了点头:“当然了,我早就想着要在香港这边买一块地盖房子,到时候咱们都住到香港这边来——上海那边实在太乱了。”   “嗯,可不是吗?在香港这边至少有港督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照顾小姐,还有郑男爵与郑夫人也对小姐非常赏识,三位郑家少爷对小姐也不错……”翡翠板着手指算了又算,忽然觉得香港是个不错的地方,总比上海要好。   在上海,方家随时都能被人要挟,实在是太令人无奈了。   方琮珠打定了主意,以后要移民来香港,她打算拿出方氏织造分号的利润与自己的嫁妆在香港购置一块地皮盖房——现在的香港,房地产并还未到兴盛发达的时期,自己借着与亨顿夫人的关系从政府手里买一块地皮,应该也不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   就如丢下一颗种子便会发芽,中国人有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不管环境怎么艰苦,只要打定了主意就会为之奋斗。方琮珠觉得自己要利用亨顿夫人和两位亨顿小姐的关系,尽快将地皮的事情落实下来——虽然郑男爵与郑夫人对自己都很客气,可寄人篱下总会让人觉得有些心里头难堪,只有住在自己家才能挺直腰杆儿做人。   看了一眼窗外的月亮,方琮珠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激情,她似乎找到了奋斗的方向。   第二日一早,方琮珠起床洗漱,在走廊里碰到了孟敬儒。   她有些讶异,昨晚孟敬儒喝得挺多的,没想到今日他竟然还能起得这样早。   “孟大哥,你怎么就起来了?也不多睡一会儿?”方琮珠看了一眼孟敬儒,见他似乎有些憔悴,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事情让他难过了:“我要去上学起得早是正常的,孟大哥你又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该多休息一会儿的。”   “没事,琮珠,我已经习惯了,在上海的时候,我每日都是这个时候起来。”   孟敬儒的声音有些低沉,他站在那里,似乎有些消瘦。   “琮珠,真是对不住,我昨晚说的话你全部都忘掉罢,那是我喝酒喝多了在说胡话。”孟敬儒的脸朝走廊那边看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我说过不再来扰乱你的生活,我不能言而无信。”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孟大哥,谢谢你能理解我,但愿你别怪我。”   “我不会怪你的。”   孟敬儒摇了摇头:“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是我惹出来的事情。我真的不该喝太多酒,以后得要将酒给戒掉才行。”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丝说不出的伤感,方琮珠觉得自己听了很难受,可她毕竟不是一个做善事的,她有自己的决定,也只想遵循自己的本心。   “孟大哥,你是该少喝点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太好。”   说完这句话,方琮珠拉了拉衣裳,飞快的朝楼下走了过去。 第67章 买田买地做土豪   方氏织造分号生意很不错, 有香港上层富家太太的支持,有亨顿夫人帮忙联系英国那边的商家,方家的衣料都是一上新就被卖得差不多, 几乎是半个月不到就得从苏州那边发一批货来。   方琮亭给妹妹打电话:“工人多招了一批, 白天晚上轮班生产才够得上发货的量。”   方琮珠趁机提出想到香港办厂的事情:“大哥, 你觉得到香港这边办家厂怎么样?”   方琮亭听了这个提议,有些吃惊:“到香港办厂?会不会要投入比较多?”   “我想先去问问亨顿夫人,看看投资到底要多少,再决定要不要办。”   方氏织造香港分号一个月的纯利润到了将近四万大洋,若是还能与英国那边的商家签订合约, 那赚得更多。   这还是建立在运输不便的条件上, 若是能在香港投资办厂, 产出更多, 运费没有这样高,成本就会有所降低。   至于原材料蚕丝的问题,可以在广东这边乡下弄个养蚕基地,引进苏州那边的蚕种就行, 广东与香港近, 自己租一条小轮船,不用花到一天时间就能把蚕茧运到香港来。   如果香港的地太贵, 也可以到广东那边办个织造分厂, 这样更及时的生产,也有更快的货运。   方琮亭听了方琮珠的分析,觉得可行:“你先问问香港那边的地价, 要是咱们家能承受得住,那就到香港办厂。”   “嗯,大哥,你还是有眼光。”   方琮珠有些惊诧,在这件事上,方琮亭看得很准,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知道过几年中国可能会有一场大型的残酷战争,可她没办法冲到前方去呼吁——她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平常人,手里没掌握军政大权,说话不会有分量。   而且,就算是那些坚持抗日的将领们,很多都被带路的亲日派暗杀。   她是个俗人,她只能尽自己的力量去保护身边的人。   能在香港投资办厂是最直接最大程度能保护她的家人,总比在广东要更有保障,毕竟在早期,东南亚还没有被卷入战乱里。   香港发展不错,可以定居在这里过一阵安稳日子,等着父母习惯了远离故土的生活,再带他们去美国。   美国,是二战的战火唯一没有燃烧过去的一块土地,是最适合生存的地方。   虽然她并不愿意背井离乡,可对于生存的渴望超出了她的意愿,在战乱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活着更能吸引人的了。只有先活着,才能做下一步的向往——提高生活质量。   挑了一个周末,以检查两位亨顿小姐的绣花为名,方琮珠去了港督府拜访亨顿夫人。此刻已经是十一月下旬,然而香港这边这边并不寒冷,穿一件稍微厚点的衣裳,外边披一块丝巾走在街头,已经足够。   亨顿夫人见着她这块丝巾,即刻着了迷:“哦,方小姐,这丝巾真好看!又薄又软,图案又那样漂亮!”   方琮珠将丝巾递解下来,请侍女递给亨顿夫人:“夫人,这是我们家最新出的丝绸方巾,以江南水乡的特色为底图,很有东方□□。”   亨顿夫人一边欣赏一边点头:“可不是吗?这么好看的图案!fantanstic!”   “如果夫人喜欢,请允许我将这条丝巾送给您。”   亨顿夫人眼睛一亮,摸着这条丝巾,脸上露出了笑容:“方小姐,这样不太好吧?”   “如果夫人嫌弃我曾经用过一次,那就等我家新出的这一款在港上市以后,我请夫人与两位小姐前去挑选几块丝绸方巾。”方琮珠笑着看了两位亨顿小姐一眼:“应该在下个月就能到货了。”   两位亨顿小姐脸上熠熠的生出了光来。   “这怎么好意思呢。”亨顿夫人呆滞的脸也变得柔和起来,她兴奋的点了点头:“好的,到时候我们再前去挑选。”   方小姐可真是大方,这么上等的丝绸在英国可不是一点儿钱就能买到的,她一张口就是送给自己,真是让她喜不自胜。   “亨顿夫人,我今日有点事情,特地上门拜访。”   “方小姐有什么事只管说,我要是能帮你的一定帮忙。”亨顿夫人来中国快一年了,也深深明白了中国礼尚往来的精髓,这位方小姐这般客气大方,自己少不得要回礼的。   “我想在香港购置一块地来建房。”   “要买地?”亨顿夫人睁大了眼睛:“方小姐不是寄住在郑男爵家吗?”   “寄住归寄住,毕竟不是我的家,免不得有寄人篱下之感。我觉得香港这片土地很适合居住,在亨顿先生的治理下,香港正在繁荣发展。我打定主意想在毕业以后留下来,为香港的兴盛出一份自己的力气,可是没有房子终究不是久留之策,故此今日找到夫人来打听打听,买一块地究竟要多少钱?”   “这个……”亨顿夫人有些为难:“我现在不能答复你,得等我丈夫回来以后问他才知道。要不是你先说说大概想要多大面积的一块地,我帮你问问,到时候再告诉你价格。”   “夫人,其实我想买两块地,一块是给自家住房用,另外就是想盖厂房,我想把苏州的织造厂半到香港来会便利些,免得每次运货过来路上时间久,还不知道会不会遇到风浪之类的危险。”   “自住房……”亨顿夫人看了看方琮珠:“方小姐打算要弄多大呢?厂房又想弄多大地盘的?”   “我想要三十亩左右建自住房,工厂要是能能批到一百亩就好了,工厂不需要特别好的地段,只要够设厂就行了,住房我想弄到浅水湾或者深水湾这边,应该会要贵一点点罢?”   亨顿夫人点了点头:“好的,我记下了。”   亨顿夫人是个办事牢靠的人,在方琮珠拜府以后的第三日就给她打了电话:“方小姐,我给你问了下,浅水湾有闲置的地,可是价钱比较贵,要一千块大洋一亩,厂房的地倒是好说,新界那边多的是田地,你随便出点钱就可以买了,约莫一两百块就能买一亩地。”   方琮珠听了亨顿夫人的报价,心里默默思量了一番,感觉可以承受:“夫人,麻烦引见一下亨顿总督,我想尽快把两块地买下来,让工人们尽快动工。”   亨顿夫人听她竟然同意,非常惊诧:“这价钱有些贵啊,方小姐。”   英国政府发给港督的月薪并不高,只有六百多英镑一个月,只不过因为福利不错,再加上能有一些灰色收入,故此还能维持亨顿夫人在香港的豪奢生活。否则,这六百英镑一个月,还不如到英国呆着,随便找个什么职务也就差不多。   在亨顿夫人的心里,一千块一亩的地实在是太贵了,没想到方琮珠轻轻松松就答应下来,有些不敢相信:“方小姐,你的钱……够吗?”   方琮珠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我们家给我备下的嫁妆够买这两块地啦。”   “那……”亨顿夫人点了点头:“那等着方小姐哪日有空我便带你去与我丈夫谈这笔生意。”   有亨顿先生主持大局,买地的事情变得很容易。   浅水湾这边买下了一块三十六亩的地方,花了三万六千块,在西贡那边圈出了一块将近一百五十亩的土地,只花了一百二十块的作价,整个也就花了一万八千块。   五万多就拿下了两块地皮,方琮珠觉得非常满意。   一手交钱,一手拿地,香港政府部门的土地规划人员带了她去把地圈起来。看着几个政府办事员忙忙碌碌的划定边界,一点也没得闲,弄了足足半天才将地给划出来。方琮珠见他们辛苦,每人给了十块大洋当做辛苦费,那几位办事员拿了钱在手里,实在是感激。   平常哪里轮得上他们接这些好处?也就是这位方小姐善解人意。   “若是有相熟的师傅,大家帮我推荐一下,这几日用红砖将围墙砌起来,以后我要盖房还得找一批技术好信得过的人。”   方琮珠微笑的与几位办事员交代:“我在香港人生地不熟,几位又是规划行业的翘楚,与香港的工匠也很熟悉,拜请几位帮忙了。”   她大方,说话又客气,几位办事员都赶紧点头答应下来:“方小姐,你只管放心,我们会尽力帮你去找合适的人。”   回到郑家,与孟佩君说了买地的事,孟佩君倒也不觉得新奇,笑着点头:“我知道方小姐是有想法的。”   孟敬儒有些伤感,听方琮珠这么说,大抵是打算到香港定居,不准备回上海了。   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这是越来越远。   只不过他依旧还是微笑着祝福她:“琮珠,祝你生意越来越兴旺发达,自己的宅子住得安心如意。”   “孟大哥,谢谢你,以后要是得空到你姑父家来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我那阵子也该是香港通了,可以带你到处走一走。”   孟佩君看了看侄子:“敬儒,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孟敬儒在香港已经住了差不多二十多日,这些天他每天都是跑去方氏织造的商铺,帮着翡翠一道打理生意。孟敬儒是个老做生意的,有他将生意经传了给翡翠,翡翠就更有心得体会了。   只是,孟敬儒的举动在孟佩君看起来,有些不值得。   既然方小姐无意与他,他又何必苦苦纠缠。   “我……”   面对着姑姑那一双眼睛,孟敬儒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姑姑是个聪明人,自然对他与方琮珠之间的关系了然于胸,她这样问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在里头。   “姑姑,我先问问我父亲看看,上海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行。”孟佩君点了点头:“你打电话问问他。”   孟敬儒吸了一口气,走回自己房间。   拿起电话,她开始拨号,一个号码接一个号码的拨了过去。   每多拨一个号码,心里就有一丝丝惆怅,似乎是近乡情怯,有些不敢听电话拨号的声音。   终于,话筒那边传来一阵接通的声响。   是孟元山接的电话。   “父亲,是我。”   孟元山听到孟敬儒的声音,显得非常高兴:“啊呀呀,敬儒,你可算是打电话回家了。”   自从孟敬儒接手孟家大部分的商铺打理。孟元山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每日里陪着太太喝茶逛街,太太去打麻将他就去听书钓鱼,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这一段时间孟敬儒去了香港,他又开始重操旧业,承担起店铺打理的事情,虽然又第二个儿子孟敬凌帮忙,可孟敬凌毕竟不比孟敬儒熟悉业务,处处都需要问他该如何办,这二十多日里,孟元山累得够呛,听到孟敬儒打电话回来,真是进惊喜交加。   “父亲,怎么了?”   孟敬儒愣了愣,从父亲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焦急,挺盼着他打电话过去一样。   “敬儒,你快些回来罢。”孟元山开心得很:“这边已经没事情啦,你姑父已经和上海的英国领事说过了,只要刘家敢有什么举动,英国领事会派人来斡旋的。”   “哦,这样,”孟敬儒松了一口气,只要家里人不被威胁,这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那……我明日去买船票。”   “行,行,等你回来啊,你母亲可想你了,每日都在唠唠叨叨,说敬儒怎么还没打电话回家,也不知道你在香港生活习不习惯。”   听说母亲这般想念他,孟敬儒有些心酸,自己可真是不体贴家人,一心呆在香港,却没想到过父母的心情。   放下电话,靠着墙想了想,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   舍不得离开她的身边,可又不得不离开。   门被悄悄推开,孟佩君从外边走了进来。   “敬儒,你们家里怎么说?”她走到孟敬儒身边,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打算什么适合于走?”   “我明天去买船票。”孟敬儒低头站在那里,还是不敢看孟佩君的眼睛。   姑姑的眼神太犀利了,似乎洞穿一切。   “早点走也行。”孟佩君叹了一口气:“你到这里呆得越久,就越分不清轻重。”   孟敬儒没有出声,呼吸粗重。   “姑姑本不想多说什么,但是看到你对方小姐这种无望的喜欢,又不得不多说。”孟佩君摇头叹气:“敬儒,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该怎么做,方小姐对你的感情明显不是你对她的感情,你又为何一定要苦苦坚持?”   “姑姑,因为我喜欢她。”   孟敬儒有些苦恼,脑海闪过两年前方琮珠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幕。   她就如一束光,那样闪亮,亮得他几乎要睁不开眼。   从那一日开始,他的心里就装着一个她,无论遭受过什么,他依然爱她。   “喜欢是一回事,能不能相守又是一回事。”孟佩君拉住了侄子的手,语重心长:“夫妻之道,必须是两个人情投意合相互了解相互敬重才能得长久,你与她根本就不是一条心,怎么才会关系融洽?敬儒,这世上好姑娘很多,只要你肯从那死胡同里走出来,调转目光去看周围的人,你就会发现还有那么多美好的姑娘。”   “可是……”孟敬儒有些固执:“可是她们都不是她。”   “你为什么不试试退一步呢?”孟佩君不解的望着孟敬儒,侄子什么都好,可就是太固执了些。   “姑姑,我试试罢,可能最开始会是个好艰难的过程,但是应该总会被克服的。”   孟敬儒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这个状态不对,可却总是怀着一丝奢望,或许方琮珠会忽然放弃对林思虞的那份感情,喜欢上时刻守在她身边的他。   此时的方琮珠,正在一笔一划的给林思虞回信。   林思虞的信件每隔两三日就会有一封,每一封都写了两三页纸。方琮珠曾写信告诉他不用写这么多字——毕竟他身兼数职,得要写那么稿件,就不必浪费时间给她写这么多字。   “这不是浪费,唯有与你写信不是浪费,至于《申报》上的那些文章,才是真正的浪费,毫无意义。”   方琮珠捧着他的来信细细的读,心里头甜甜的一片。   “思虞,见字如面……”   她认认真真的回信,眼前似乎浮现出了林思虞的脸孔,那样真诚的看着她。   林思虞最近很忙,《申报》这边加了不少任务,他每日里忙得跟陀螺一般,只能买了一辆自行车,蹬着两个轱辘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穿梭。   原本以为《申报》会派驻港记者,没想到现在国内形势吃紧,根本无暇去顾及香港那边形势。现在的国民政府分成了好几派,背后都有国外势力撑腰,中国的形势非常严峻,几派军阀在中原混战,还有一个秘密组织忽然出现在各大城市,简直有如雨后春笋,瞬间就冒了出来,让人惊讶它的速度。   这个秘密组织号称要宣扬“马克思主义”,为中国的穷苦大众谋幸福。   林思虞有些担心,生怕方琮亭会义无反顾的加入到这个组织里去——毕竟他以前有这种苗头,不能不让他多想。   方琮珠特地叮嘱了他,一定要帮着看住她大哥,别让他再走这条路。   这些天里他经常跑方氏织造那边去看,十次里有六七次方琮亭都在店铺里,这让他放心了许多,他至少不像以前那样,一门心思扑在青年剧社上边。   林思虞骑着自行车朝前边走了去,上海此刻已经是初冬,天气有些微微的冷,他拉了拉脖子上围着的羊毛围巾,心里头暖了几分。   这是方琮珠给他寄过来的羊毛围巾,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织的,很温暖。   到了《申报》,林思虞先去交稿,郭子良喊住了他:“思虞,老板喊你去他办公室。”   林思虞笑着答应了一声,把稿件交给了他:“郭总编,这是上次的采访稿,麻烦请版面责编好好校对一下,另外还有两篇情感专栏的回信,这些也得要检查检查。”   郭子良接了稿件在手,冲着林思虞笑:“思虞,你可真是《申报》的一支笔啊,写文章又好又快,。每次都是提前交稿!”   “毕竟人家复旦大学科班出身嘛。”   房间里正在校稿的小编辑抬起头,也不知道是嫉妒还是羡慕,闲闲的说了一句。   “你得跟林主编好好学学,人家不也和你年纪差不多,你看看人家的成就!”   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迈步走了出去。   魏天成在办公室里等着林思虞,见他进来,指了指办公桌那边的一张椅子:“思虞,请坐罢。”   林思虞有些惶恐,不知道老板喊他过来有什么事情,心里揣测着自己应该没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他在《申报》的这份工作给了他稳定的收益,而且结识了不少上层社会的人。   为了不被辞退,他非常认真的做着这份工作,每次都是提前交稿,在报社里极力与同仁们打好交道,尽量做到不得罪任何一个人。   复旦的同学都说他太辛苦,特别是吴树青,每次总让他放松一些:“你家里又不是没有田地,就算没找到合意的工作,也可以回去过收租的日子,有闲暇的时间自己写写画画的,岂不是舒舒服服?”   林思虞听了只是笑,他一点也不觉得辛苦——想要有点成就,就得要吃苦。   坐在魏天成对面,林思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情?”   “你上次不是跟我提了一句想要去新闻出版署见习吗?我托了一个朋友去办这事情,今天他给我答复了,说非常欢迎你过去见习。”   魏天成欣赏的看着自己面前站着的年轻人,他真的是很优秀,写文章又快又好,而且又舍得吃苦,交给他的任务,他都会提前做好,绝不会拖后。   这样的人,无论是去了哪里都会受人欢迎的。   若是他有正当年的女儿,他都想要将这小伙子招了做女婿,只可惜他的两个女儿都已经结婚了,他与林思虞只能是老板与下属的关系。   “真的吗?”林思虞得了这好消息,眼睛一亮,站起来行了一礼:“谢谢你,魏老板。”   得了这个见习机会,那就意味着有可能会顺利进入上海市政厅的分支机构,以后就能对于上层的动向有所了解,万一有什么对方家不利的,他都有可能提前知晓。   他望着魏天成,脸上浮现出快活的笑容。、   方琮珠离开香港回上海的时候,两边土地都已经开始动工,围墙建了起来,圈住了两块地,两边的地基都已经挖好。   因为有郑男爵做担保,故此就算方琮珠回上海,工地上也没有停工。   方琮珠托郑永和代为处理原材料的采购和工人们的工钱发放:“师傅们都辛苦了,过年的利是要给他们包,每人至少得要发两块大洋。”   郑永和点头答应:“没问题,一切包在我身上!”   回上海的途中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因为这时候天气有些冷,不适合到外边甲板上吹海风,方琮珠与翡翠两个总是窝在船舱里,除非到了吃饭的时候才会出去晃一晃。   只不过有一点比较好,回去没有遇着风浪,四平八稳,这让方琮珠觉得很踏实,总感觉自己回去的日子也会像在船上度过的岁月一样,舒服自在。   因为打了电话回家,故此在船只抵达上海港的时候,方琮亭和林思虞在码头上等着她。   船只与岸边越靠越近,她看岸上的人越来越清楚,林思虞脖子上的红色羊毛围巾特别显眼,方琮珠忍不住微微的笑了起来,林思虞围这块围巾真是不错,配着他深灰色的夹棉长衫,很有民国时期文艺青年的范儿。   “琮珠!”方琮亭与林思虞都跳到了甲板上朝她走了过来。   “怎么带这么少的行李?”方琮珠看到翡翠只拎了一个行李箱跟在后边,有些诧异:“衣裳够穿了?”   “大哥,家里还有衣裳呢,我挺不喜欢带着很多东西到处走的。”   几个人说说笑笑的下了船,老金开着车候在码头外边,见着方琮珠随着人潮走了出来,他憨憨的笑着朝方琮珠行了个礼:“大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方琮珠冲着老金笑了笑:“是啊,回来了,回上海的感觉挺好的。”   站在码头外边看了看身后的木栅栏,上海毕竟还是一个更熟悉的城市,回来以后心里特别舒适——或许在香港是寄居在别人家的缘故,总觉得没有归属感,要是自己的房子弄好了,说不定住香港也能住得习惯。   一路上方琮亭问了不少香港的事情,似乎对那里很感兴趣。   “大哥,你要不要跟着我回香港去看看?”方琮珠试探着问了一句:“香港因为租界给了英国人,故此政治形势还算安宁,没有上海的这种高压气氛,在那里的日子过得比较舒服点儿。”   方琮亭笑了笑:“等着有机会再说吧,现在苏州这边还忙着呢,咱们家的货物可是供不应求,工人们加班加点的干活,蚕茧都收到江北那边去了。”   “这说明咱们家的东西质量好啊。”方琮珠很快些:“得抓紧时机赶紧生产。”   现在是黑暗前的黄昏,趁着这几年还能过点平安日子,赶着多挣点钱,为移民香港做准备。   “琮珠,你的钱存在渣打银行?”   方琮亭忽然问了一句,方琮珠点了点头:“是啊,渣打银行,这是英国人办的,香港与上海这边通兑起来更方便。”   “那以后咱们家的钱也弄到渣打银行去。”   方琮亭似乎下了决心。   方琮珠觉得方琮亭有些变化太大,原来他极力反对自己去香港,现在听他的口气,似乎是也想去香港发展,那苏州的厂子怎么办》就这样废弃掉了吗?若是苏州的工厂停用,那就可以直接把机器运去香港,都不用再去德国采购新的机器,自己还能带一大批工人去香港那边,避开战争的影响。   她现在主要摸不透方琮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是因为上次被捕入狱让他对上海有一定的心理负担了还是怎么?她准备过两日好好的与方琮亭谈谈。   回到家中,父亲母亲都在起居室等着她,方琮珠看到精神尚好的父亲,不由得热泪盈眶,冲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父亲,琮珠回来了!”   方正成看着她,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琮珠,回来就好。”   方夫人在旁边瞅着她:“琮珠,瘦了不少呢。”   “母亲,我真没有瘦。”方琮珠擦了擦眼睛,站起来让她看:“我还真是胖了不少哪。”   方夫人仔细打量了几眼:“好像还真的是胖了一点点。琮珠,你在香港过得好吗?我和你爹一直担心你,你爹从广慈医院回来都说了好几回,要去香港看你,我劝他得再休息几个月,要不是你也不会放心他出来走动。”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现在身体好好的。”   方正成一本正经的抗议。   “是呢,父亲您的精神看着确实不错,只是瘦了不少。”   在病床上躺了这么久,大部分情况是打营养针,方正成逐渐从一个胖子变成了一个瘦子,看上去好像与以前有些不同。   但这人胖瘦都没什么关系,精神要好才是关键。   “父亲,母亲,我在香港买了两块地皮,准备在那边建一套住宅,开个分厂,过年以后房子应该就已经建好了,你们可以明年三四月份到香港这边来住一段时间,就当在外边散散心,到时候咱们一起回上海。”   “好啊,还是琮珠体贴我。”方正成笑眯眯的看着方琮珠:“我的女儿就是厉害,去香港才这么久就能买地了。”   “还不是家里支持呀?父亲,这可和大哥,还有您分不开呀。”   听着方琮珠这样说,方正成更开心了:“我的琮珠可是越来越会说话啦。”   从方正成的应答来看,智力应该已经恢复,现在已经不是七八岁孩子的智商了,方琮珠觉得很高兴,一家人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   方正成看了看跟在方琮珠身后的林思虞,笑得更开心了:“思虞今天也去接琮珠了啊?一块儿吃过饭吧,辛苦你了。”   虽然琮珠与女婿已经登报离婚了,可方正成觉得这两人好像能破镜重圆,看着小两口的感情挺好的,根本看不出来是离过婚的人。   林思虞特别关心方家,有事没事的就朝江湾这边跑,看看要不要帮忙干活,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的,这边才提一嘴,那边他已经跑出去办了,而且用不了多久就能办妥当——这小伙子,是个不错的。   “多谢方伯父盛情。”林思虞看了一眼方琮珠,心里头甜丝丝的。   晚餐很丰盛,李妈和四嫂,再加上翡翠,三个人手脚麻利的整出了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方琮珠吃得非常满意:“李妈,在香港吃不惯那里的饭菜,做梦都想要回来吃到你做的菜呢。”   李妈高兴得一个劲的擦眼睛:“大小姐,只要你愿意,李妈每天做给你吃!”   吃过饭菜在起居室坐着喝茶,说了些上海目前的局势,渐渐的就见着壁钟已经指向了九字,方琮珠看了林思虞一眼:“我送你回学校那边去吧。”   林思虞摆手:“不用了,外头冷着呢。”   “没事儿。”方琮珠让翡翠给自己去拿了件呢子长风衣:“我多穿点就行。”   好久没见着林思虞,她很想与他多呆一会儿,哪怕是什么都不说,就肩并肩的散步,那也很好。   “小姐,我陪你出去。”   翡翠在上头弄了好半天才下来,方琮珠看了她一眼,翡翠把自己包成了一个粽子,胳膊弯里还搭着一件卡其色呢子大衣,忍不住觉得好笑:“没有这么冷吧?”   “小姐,香港那边暖和,我回上海这边就觉得特别的冷。”翡翠将呢子大衣放在她手里:“多穿一点总是好的!”   三个人一块儿走了出去,翡翠抱着胳膊隔他们有些远,眼睛不住的朝周围看。   她有些不敢懈怠,上次方琮珠出了那件事情,她不敢掉以轻心。   “琮珠,你去香港呆了一百四十六天,我每天都惦记着你。”   “一百四十六天?我都不记得我自己在香港呆了多久。”   方琮珠侧过脸笑了笑:“日子过得太快了。”   “我拿了日历做记号,打了好多正字,每画一条线,我就在想着离你回来的日子接近了。”林思虞说得很轻快,但是他的话里却透露出深深的思念:“我没想到琮珠你今年冬天会忽然回来,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我也高兴我做了这样的决定。”方琮珠笑着点了点头:“先还是翡翠跟我提的呢,她说不必怕刘家,孟敬儒都那样对他家了,也不见有什么轻举妄动。”   提起孟敬儒,林思虞心里头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孟先生好像十月份没有在上海,我去采访孟氏银楼的时候,是他弟弟孟敬凌接待我,我问及他兄长去了哪里,说是去了香港。”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心里极其痛苦,总在怀疑孟敬儒去香港追求方琮珠了,几次想要在信里边问一句,可又不好提出来问,只能放在心里翻来覆去的颠簸。今日到码头去接方琮珠,没有看到孟敬儒,他心中不免一喜。   琮珠没有将回沪的消息透露给孟敬儒,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那样深。   “是啊,他去了香港一段时间,好像是说刘夫人派人找他的麻烦,去避避风头,现在这事情应该已经解决了。”   方琮珠说得坦坦荡荡,林思虞不免有些惭愧,他转头盯住了她:“琮珠,我……只是去采访的时候无意得知孟敬儒离开上海的消息,我并无意于……”   “思虞,我也没说什么啊。”   方琮珠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见着她的笑容,林思虞心里忽然意动,一句话在嘴边打着转,几乎要脱口而出。 第68章 话不投机半句多   “怎么了?”   看着林思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方琮珠冲他微微的笑:“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啊。”   “我……”林思虞咬了咬牙:“我想娶你,琮珠。”   方琮珠一颗心忽忽的跳了一下,有些惊喜, 又有一丝丝忧伤:“你想娶我?我觉得你这个词语用得有些不对。”   “用得不对?”林思虞困惑的看了她一眼, 瞬间便反应过来:“琮珠, 咱们结婚吧。”   按着嫁娶的说法,一个姑娘出嫁,从字面意思就是成了别家的人,从娘家出去,成了婆家的附属, 对于方琮珠这样, 具有新思想的女性, 肯定不会屈从与某一个人, 她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她的世界里不存在嫁娶,只有平等的结婚。   她在婚姻里与自己的丈夫有平等的地位,她是一个独立的人, 有自己思维和决断能力的人, 她不会只是围着林家的一亩三分地转个不停,她就是她。   方琮珠笑了笑, 林思虞这反应还挺敏捷的, 这就是说明他的思想确实算是前卫的,尊重女性,尊重自己的妻子。   “结婚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 还是两个家族的事,我真心不想面对你的父母与你的两个妹妹,如果你能妥善处置好他们,那我可以考虑和你结婚。”   林思虞的父母都挺极品的,方琮珠可不想和他们打一辈子交道。   “这个……”林思虞有些头疼,对林书明他可以做到一辈子不来往,但是他母亲……好像他做不到与她老死不相往来。   毕竟她给了自己生命,她也吃了那么多苦。   除了她吝啬小气喜欢算计别人,林思虞觉得自己的母亲其实并不是那样坏。   而且,她算计方琮珠,其实是因为不想动用自己手里的钱——林书明靠不住,她多多少少得为自己留些钱,更何况他还有两个没嫁人的妹妹,多多少少得给她们置办点嫁妆。   她是犯了错,可他却没法因为她犯错而放弃她,毕竟她怀胎十月生下了他,给了他生命。   “琮珠,这样罢,我回去与母亲商量,我们结婚以后不与她住到一块儿,她可以过来看望我,但是不能要求你跟着我去尽孝。毕竟她是我的母亲,不是你的,你没有必要去对她孝顺。”林思虞说到此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母亲这辈子其实也挺辛苦,她被我奶奶打压了一辈子,又遭受了父亲背叛,将她扔在苏州,自己在北京上海花天酒地,她之所以爱财如命,只不过是想手里要多攥点钱罢了。”   方琮珠望着他笑:“思虞,我并未阻断你与你母亲不来往,百事孝为先,你孝敬她是应该的,但是你不要将你们家那些事情与我扯到一块去。比如说你要拿自己的工资来孝敬你母亲或者是替你两个妹妹筹办嫁妆,我绝不会反对,但如果你想让我拿钱出来孝敬,只怕我做不到,哪怕是我挣得再多,我也做不到。或许你会觉得我自私,可是被人伤害过一次,我不想被伤害第二次,提前说清楚比较好。”   林思虞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头有些惭愧,自己与家人伤琮珠太深,以至于她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这种惊慌。   “我会将这事情知会母亲,到时候我再正式向你求婚。”   他抬起头来,眼里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第二日,林思虞就回了一趟苏州老家。   当林夫人得知他准备与方琮珠再次结婚,她喜上眉梢:“真是太好了!听说方氏织造生意光景越来越好了,现在白天黑夜都开工,还招了不少工人干活呢!方正成最是心疼女儿,这次肯定还会打发她一笔可观的嫁妆……哎呀呀,思虞,你可真是挣到了!”   没料到他母亲眼里竟然只有钱,林思虞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片。   “母亲,您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琮珠的嫁妆是她的,跟我没有一丝一毫关系。”林思虞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只觉那茶水清苦,心里都苦了几分。   “怎么就没关系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了你就是你的人,她的东西都是你的东西,她嫁妆多,以后就就跟着享福。”林夫人很不赞成林思虞的说法:“思虞,你莫不是念书念傻了?怎么这事情都想不通了?”   “母亲,我回来就是想和您说清楚,千万别打琮珠嫁妆的主意,我与她是结婚,不是嫁娶,我们俩是平等的,她结婚以后不会在苏州呆着……”   “等等!”林夫人打断了林思虞的话:“她不在苏州侍奉我,还想到上海呆着?”   当年方琮珠嫁过来可是带了好几十个陪嫁过来的,月钱归她自己发,林家不用拿一个铜板出来就有这么多做事的好手,真是舒舒服服,现在听着林思虞的意思,方琮珠竟然不和她住到一块,要撇开婆婆自己潇洒去?   “哪有媳妇不侍奉公婆的道理?”林夫人一只手拍着桌板儿砰砰响:“这是她给你提出来的要求?不行,肯定不行,世上怎么能有这样不孝顺的媳妇?”   “母亲,我只是来告知你一句,不是与你商量的。我刚刚说过了,我与琮珠只是结婚,没有嫁娶,她是一个独立的人,您要求我尽孝是对的,但不能去要求她来孝顺您。毕竟您没生她养她,又没有吃过我们林家的饭,用过林家的银子,为什么要苛求她来孝顺您?她要孝顺的是她爹娘,不是我的爹娘。”   林夫人听了林思虞这话,气得发晕:“思虞,你这是读书读成傻子了?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你娶了她,她就是我们林家的人,就该做牛做马伺候着,等过几十年,她媳妇熬成婆了,再去压她自己的媳妇!”   “母亲,若是您要这般坚持,只恐以后我也没办法经常回家来孝敬您了。”   林思虞发现自己与母亲真是没办法沟通,她一心一意的要摆婆婆的谱,可是方琮珠却不会是以前那个言听计从任人拿捏的小媳妇了。   “母亲,以后我每年会给您一些钱,让您手头宽裕些,看看能不能帮着两个妹妹置办点嫁妆,至于我与琮珠结婚,这是我们俩的事情,和家里没有关系,我们不打算大操大办,所以您也别想着和当初一样,琮珠会到苏州老家呆着。我与她可能会在上海租一套公寓,您想过来看我们那是您的事情,您过来以后我会给您安排住的宾馆,若您坚持要在我们这边住,琮珠会回她家,不会与您见面的。”   “你!”林夫人气得全身发抖:“你还是个男子汉吗?这么被媳妇胁迫着,你这算什么?”   “母亲,谁叫您的所作所为太让人伤心了呢?如果您能放下自己那种狭隘的想法,我觉得琮珠应该不会计较这么多的,可是您听到我打算与她结婚,马上就想到了她的嫁妆,这事情可真是不好办。”   “我这可是白养了你这个儿子!”   林夫人气得脑袋发晕,拿了手使劲拍桌子,躲在堂屋偏门后边偷听的林思晴与林思巧赶紧飞奔着跑出来,一个帮林夫人顺气,一个劝着林思虞:“大哥,你这样说是有些不对呢,大嫂当然是要在苏州侍奉母亲的,怎么能再到外边去抛头露面?”   两个人心里头都在惋惜,要是方琮珠不住到苏州来,怎么样才能挖到她的钱财呢?那可不是一笔小钱,随便她漏出一成两成,就足够风风光光打发她们出嫁了。   “思晴,思巧,你们俩不能这样目光短浅。”林思虞叹气,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之下,两个人已经成了典型的自私小气鬼,只想巴巴的朝自己兜里扒拉东西,像方琮珠的那些镯子和黄金挂件就已经被她们拿去了好几个。   “方小姐的东西是她的,跟我们林家没有一丝一毫关系,以后她想给我们的子女,给多少,那都是她的事,我不会说一句话。现在他们方家生意是挺好,那也是他们方家的事,跟我们林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别再打着主意能从她那里弄到钱。”林思虞看了一眼林思巧,她的脖子上挂了一条五彩丝绦绳结,下边挂着一个黄金生肖坠子。   “以前你们从琮珠拿走的东西,她不计较那也就算了。”   那个黄金坠子在晃来晃去的,林思虞瞧了只觉心塞,他第一次陷入了一种说不出的忧伤——自己其实真的配不上琮珠,家里的风气和家人,都配不上。   “怎么能这样呢?”林思巧犹然在嘀嘀咕咕:“大嫂给小姑子东西,那不是应该的吗?她当然要关心爱护我们啊!”   “她没这个义务。”林思虞将茶盏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看了母亲与两个妹妹一眼:“以后你们想到上海这边来玩两日,我自然会安排好你们的住宿,倘若琮珠想见你们一面,我也会安排你们与她见面,如果她不愿意见你们,我也不会勉强,我尊重她。”   “大哥,你去哪里啊?”   见着林思虞朝堂屋外边走,林思巧有些着急:“你不到家里住两日吗?”   林思虞头也没回的就走了,单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堂屋的门边。   “母亲……”   林思晴与林思巧两个人都有些沮丧,看着脸红脖子粗的林夫人:“我们的嫁妆怎么办?”   林夫人咬了咬牙:“你们放心,总会打发东西让你们出阁的。”   “马夫人,好走呀。”   方琮珠站在静安寺这边的商铺门口,与一位贵夫人挥着手,满脸容光熠熠:“下个星期我们店里又会上新款,马夫人到时候可以来看看,或者打电话让店伙计送了样品到家里去挑货。”   那位即将上车的贵夫人冲着方琮珠笑着点头:“好的好的,到时候再来看看。”   “哟,方大小姐,好久不见!”   一位朝商铺走过来的夫人脸上露出惊讶神色:“都快半年没见着你了罢?方大小姐是去了哪里?我们几个相熟的都在猜着或许是方大小姐出嫁了,故此不再来商铺这边了。”   “没有呢,我是去了香港念大学啦。”方琮珠笑着将那位夫人迎了进来:“好久不见高夫人,您可真是越来越年轻了。”   方琮珠尊奉顾客至上,那些财大气粗拿了店铺VIP卡的夫人小姐,她尽量都记牢了,见面就能喊出她们的名字来。那些夫人小姐见她这样熟络,更觉得亲切,买衣料更起劲了。   “去香港念大学了呀,好像听说方小姐原来是在复旦念书的,怎么又去香港了呢?复旦不比香港的大学好?”那位高夫人走进店铺,一边热络的与方琮珠讨论:“我听人说方大小姐是复旦的才女,好端端的去了香港,真是可惜。”   “有得必有失,也没什么吧。”方琮珠笑了笑:“每个人的看法不一样啦。”   她陪着高夫人挑选衣料,向她推荐着秋冬的衣料,这时就见一个人旋风一样的刮着朝柜台边跑了过来:“琮珠,你回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   听到这声音,方琮珠便知道是谁,她看着眼前的少女笑了起来:“雅茗,我昨日才回呢,今日想把家里的商铺巡视一遍,等着明后日再出来找你的。”   盛雅茗穿了一件呢子长风衣,斜斜戴了一顶同色同材料的呢子帽,刚刚好压住半边头发,另外半边头发俏皮的帽子露在外面,头发应该是新近烫过,似乎是一朵花那样的造型。   “你这帽子……”方琮珠笑了起来:“就像一块夹心饼干!”   那个帽子薄薄的一片贴在头发上,真的像饼干。   盛雅茗哈哈大笑:“你这个比喻我挺喜欢!”   她伸手拉住了方琮珠:“快说,给我从香港带来了什么礼物?”   “几包土特产,你要是不嫌弃,现在去跟我拿。”   静安寺这边是她的最后一站,刚刚好到了可以回家的时候。   “行啊,”盛雅茗看了一眼柜台上放着的布料:“嗯,让你家伙计给我母亲婶娘她们送一些样品过去就行,让她们在家里好好挑。”   在方琮珠的提议下,方氏织造兴起了对vip客户的上门外卖服务,有些富家太太因着比较懒不想外出,或者是三五好友一起正在打麻将喝茶,没得空出门,聊到衣料上边来了,可以打电话让方氏织造的伙计将最新款的衣料样品送到家中挑选。   上海有一部分贵夫人爱上了这种外卖活动,自己不用出门就能挑东西,而另外一部分人因为整天在家闲着没事情做,出来逛街是消遣的一种方式,故此还是坚定不移的朝方氏织造的商铺跑,在五光十色的衣料里徜徉,伙计们递上一盏茶,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不时的介绍布料的优点,这样下来消磨一两个小时是很容易的事情。   “我还以为你母亲喜欢逛街呢。”   方琮珠一边与盛雅茗说笑,一边朝外走:“今日是她派你出来买衣料的?”   “自从你们家出了个送货上门,我母亲可享受了,与婶娘们一边打牌一边挑衣裳,都不用上街了。她还在说要是大上海那些好的咖啡店也能送货上门就好了,家里泡的咖啡总比不上外头店里的。”   盛雅茗和方琮珠抱怨:“我母亲还说我懒,其实她更懒!”   方琮珠笑了起来:“她是已经有懒的资本啦!”   毕竟生儿育女,将子女抚养到这么大,现在已经是人到中年,当然有享受的资本了。   盛雅茗照旧开着她那闻名上海滩的车,她拍了拍座垫:“上来?”   方琮珠走到自家车子前边,打开了车门:“我这车比不得你的高级,可总得要有个人把它开回去。”   两个人相视一笑,踩下了油门,两辆车一前一后的朝前边飞奔而去。   方琮珠带给盛雅茗的是一包榴莲干一包香蕉片,另外还有两袋晒干的海产品。   “我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习惯这个。”方琮珠指了指那袋子榴莲干:“这东西闻起来有点臭味,吃起来却是香的。”   盛雅茗嘿嘿一笑:“我不相信,还有这样的东西?”   “你不相信就撕开包装尝尝!”方琮珠鼓动她:“撕开包装就能闻到那种臭味了。”   盛雅茗望着那个大纸包,犹豫了一下:“我还是不撕了,才不相信你的话!”   方琮珠抿了抿嘴:“你不相信就不相信,随你啦!只是我建议你,你可以恶作剧,若是看谁不顺眼,就拿这个去捉弄他,人家保准你是在给他喂shi!”   “还有这样的功用啊,那我拿了去试试!”盛雅茗抱着纸包得意的笑了起来。   “雅茗,你和我去一趟英国领事馆吗?”方琮珠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来,从香港动身之前,她特地去了港督府,拜请亨顿先生给她一封举荐信,写给英国驻上海的领事,请他多多关照这位叫方琮珠的小姐。   “方小姐是我夫人与女儿们的挚友,她还是我两个女儿的老师,她聪明活泼又美丽大方,是一个令人着迷的东方女性。只是她家似乎得罪了上海的权贵,她很担心回上海会受到对方的攻击,特别拜托我寻一个可以庇护她家的人。我想来想去,也就是彭斯先生最合适,你是大英帝国驻上海的领事,说话是最有分量的,有你一句话,就能抵得上千百人的喋喋不休,还请多多关照。”   有了这封信,就是一块敲门砖,方琮珠本来打算明天去英国领事馆试试运气,今日恰好盛雅茗来了,拉上她一块儿去似乎更合适些。   盛家在上海可是很有声望的人家,或许与英国领事馆那边也有来往。   “英国领事馆?”盛雅茗一挑眉:“你是想找那位领事彭斯先生吗?”   咦,果然盛雅茗认识。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我要替港督亨顿先生转交一封信给彭斯先生。”   “行啊,我开车送你过去,然后晚上我们去宝兰庭吃晚饭,我替你接风洗尘!”盛雅茗站起身来:“我喊上我的堂兄们,让他们来买单!”   方琮珠冲着盛雅茗笑:“作为家族里唯一的女孩子,你可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呀!”   盛雅茗嘻嘻的笑:“差不多吧,反正我母亲说到时候我出嫁,每个堂兄都会有一笔厚礼,我想这厚礼怎么着也不会少于几万块吧?”   “你们家几个堂兄啊?”   “一共八个堂兄,”盛雅茗得意的跟着方琮珠朝楼下走:“堂兄们说过了,要是以后我那位敢欺负我,他们可不会让他好过!”   “他是傻子啊?哪里敢欺负你?你几个亲哥哥,还有八个堂兄,看着这么多大舅子就腿软了,敢欺负你,纯粹是想找死呢。”方琮珠拽了她一把:“你可真是好福气。”   两个人走下楼,方正成与夫人正从外边散步回来,见着方琮珠朝外边走,赶着问了一句:“琮珠,要去哪里?回不回来吃饭?”   “我跟盛小姐出去有些事情,晚饭在宝兰庭吃,你们不用管了。”   方琮珠朝他们挥了挥手,与盛雅茗一路朝外边走了去。   “你父亲身子恢复得不错啊。”盛雅茗知道方正成曾经昏迷不醒好几个月这件事情,现在看他与常人无异,感叹了一句:“广慈医院的医生医术不错。”   方琮珠点头:“可不是,没有史密斯大夫,我父亲也不会醒这么早。”   或许还有一个运气因素在里边,并不是每一个成为植物人的都能醒过来,父亲可真是运气好,或许这跟母亲的悉心照料不无关系。   盛雅茗开车技术不错,在上海街头穿梭着,哪怕是人多的街道,她依然能开得跟在空旷之处差不多。英国领事馆在徐汇这边,与江湾不是特别远,一会儿便到了。   这是一幢有着浓厚西式风格的楼房,罗马柱与哥特式尖顶相结合,远远看着就像一座教堂,走到近处,才发现上边挂了英国领事馆的牌子。   领事馆门口站着两个印度阿三的卫兵,方琮珠愣了愣,这倒是奇怪的组合,英国领事馆门口是印度人站岗。   见着两个人走上台阶,两个阿三将枪顿了顿:“你们是来干啥的?”   阿三们似乎有语言天赋,说英语一遍溜,现在来中国,也学会了用中文沟通。   “我们来找彭斯先生,我是盛安生家小姐,你进去通传一句,彭斯先生去过我们家,他应该记得我。”   两个阿三瞥了盛雅茗一眼,瞧着她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样,不敢怠慢,一个点了点头,转身跑到里边族里,屁股一撅一撅的,像一只火鸡。   没多久,那个阿三又小跑着出来了:“领事先生说请两位小姐进去。”   彭斯先生在上海已经有三年了,算得上半个上海通,与上海的一些上层社会家庭有些来往,盛雅茗的父亲盛安生就是他交往的一位。   盛安生祖上在朝廷做过大官,家底丰厚,末代皇帝宣布退位以后,天下大乱,盛家祖上就回了祖籍呆了些日子,见着外边形势扑朔迷离,就只在上海行商,等着政局稳定下来,才渐渐的向政界伸出自己的触角——盛家求稳,不肯随意站队,唯恐站队错了会遭到覆灭之灾。   故此,现在盛家在上海市政厅也就只有三房老爷挂了个商业署的副职,其余的人员主要都还是经营家族商业,盛安生是上海商会的会长。   自古政治与经济挂钩,家里有钱自然能买得到资源,哪怕盛家并没有太多人在政界,可盛家在上海的势力不容小觑,据说黑道上的黄金荣、杜月笙之流都与盛安生是好友,上海市政厅里不少人都是盛安生的座上宾,早就被他用钱给买死,有什么事情,自然会有人出面帮他处置。   方琮珠挺羡慕盛安生这般手腕能力,要是自家能做到这一步,也不会被刘裕之家里逼得到处奔走,这样狼狈。   想想父亲和大哥的为人,方琮珠觉得要他们去巴结政界的人,只怕是谁都不会肯的。方正成只会潜心研究新式的图案与面料,而大哥方琮亭,一门心思在要为天下百姓谋幸福上边,与现在的市政厅官员格格不入,更别说让他去巴结讨好他们了。   看起来这些到外边打交道的事情还得她来弄了。   彭斯先生见到盛雅茗,很热情的过来握手:“盛大小姐,真是稀客,不知道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他到盛家去过好些次,盛家举行酒会的时候,这位盛大小姐曾出来招呼客人,与他曾经共舞过两次,他对这位美丽的东方女性记忆颇为深刻。   彭斯的眼睛朝旁边看了过去,见着站在盛雅茗身边的方琮珠,有一丝丝迷惑:“这位小姐是……”   “彭斯先生,她是我的好友方琮珠小姐,”盛雅茗笑着向彭斯解释:“她刚刚从香港回来,带了一封彭斯先生故人的信件。”   “故人?”彭斯有些讶异:“方小姐,不知这位故人是谁?”   “港督亨顿先生。”方琮珠微微笑着,将信件递了过去:“他托我带给彭斯先生一封信。”   “哦,是亨顿啊!”彭斯先生很高兴:“他和我都是上议院的议员,我们祖上有一块地是相邻的,小时候曾在一块儿玩耍长大,那是从小到大的交情。”   方琮珠含笑道:“那可真是从小就交到的伙伴了。”   英国其实也就那么大一块地方,可却有不计其数的贵族,各种伯爵侯爵男爵的,说不定随随便便两块地就住着两位男爵呢。   “可不是这样?”   彭斯赶紧请了盛雅茗与方琮珠坐下:“两位美丽的小姐,容我先看看这封信。”   这时候仆人们将牛奶红茶端了过来,方琮珠接过喝了一口,这英式红茶她有些喝不惯,茶的味道里掺杂着奶香,有些怪。   彭斯这时候已经把信看完了,他不自觉的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方琮珠。   这位方小姐瞧着姿态自然,一点也没有畏手畏脚的样子,而且她与盛大小姐这般交好,应该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就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对她家下手?   “方小姐,你放心,亨顿交代的事情,我会尽力帮他办好的。”彭斯想了想,笑着邀请了方琮珠与盛雅茗:“盛大小姐,方小姐,这个周末晚上,我们领事馆有一场酒会,不知两位美丽的小姐可否赏脸参加?我看将方小姐介绍给上海的一些政要,你们中国人不是讲究要混个脸熟吗?等你们相互认识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可以直接去找他们。”   方琮珠十分感激,彭斯先生这可是帮了大忙呢,没想到他竟然主动邀请她参加领事馆的酒会,到时候真的能有很大的帮助。   “那就得要多谢彭斯先生了。”   彭斯让人拿了两张请柬过来交给了方琮珠与盛雅茗:“两位美丽的小姐,到时候见。”   盛雅茗对于这社交场合没太多兴趣——她参加得不少,只不过为了让方琮珠安心,她也点头答应下来:“好的,到时候我与方小姐一块过来。”   两个人从领事馆出来,盛雅茗载着方琮珠去了宝兰庭。   服务生自然认识盛大小姐,赶紧给她安排桌子,今晚宝兰庭生意特别好,包厢已经没有了,只剩一些在外边的小卡座。   “哎呀呀,这怎么好呢?我都和我堂兄说好在宝兰庭了。”盛雅茗有些为难,在方家的时候她就打了电话与家里几个堂兄定好在宝兰庭这边用晚餐,可没想到竟然没有包厢。   “盛大小姐,你们有几个人?要不要把两张卡座椅子并做一张?”   服务生亦步亦趋的跟着——盛家是宝兰庭的常客,怠慢不得。   “琮珠,咱们是到宝兰庭吃还是换个地方?”盛雅茗看了方琮珠一眼:“我就怕我堂兄过来找不到人。”   “没事没事,咱们把桌子拼一下吧,你有几位堂兄会过来?”   “人不多,就我七堂兄和八堂兄,也就他们俩闲着。”盛雅茗看了看那张卡座:“我就是觉得没有包厢不太好。”   服务生在一旁劝着盛雅茗:“盛大小姐,没事的,卡座风景更好呢,还听音乐的效果好多了,能看到下边的人跳舞。”   “嗯,差不多吧。”方琮珠点了点头:“没事的啦,咱们就到卡座用饭罢。”   这个年头没有手机,要是盛家两位公子这时候已经出了门,那就不方便联系了——靠着打电话,这种通讯实在太落后。   见方琮珠开口,盛雅茗这才没有挑剔:“行吧,那就到这里好了。”   两个人坐下没多久,盛家七少爷和八少爷就过来了。   “九哥,十哥,幸亏我没换地方。”   服务生刚刚把两个人引到卡座这边,盛雅茗就和他们抱怨:“居然生意好到没有包厢。”   “没问题啊,卡座就卡座。”   盛九少爷一屁股坐了下来,看了看盛雅茗身边坐着的方琮珠,睁大了眼睛:“这位小姐是谁?我怎么以前都没有见过?”   “她呀,可有名了,你竟然不认识!”盛十少爷悠悠闲闲在盛九少爷旁边坐了下来:“她是我们复旦的名人,数学系的骄傲,艺术系的一枝花!哎,方小姐,这半年怎么在复旦都没见到过你了?难道退学了?”   “没有,”方琮珠笑了笑:“我只是转学去了港大。”   “你们家搬家去香港了?”盛十少爷有些惊讶:“我记得好像你们家开织造厂的,现在方氏织造不还在上海开商铺吗?挺有名的一家呢。”   “我……”方琮珠苦笑一声:“没办法,我也不想转学,可形势不允许啊。”   “十哥,你是不知道了,琮珠是被人胁迫的!”盛雅茗是直肠子热心人,好打抱不平,开始她还不明白为何方琮珠去了香港,今天下午仔细询问过方才知道是这个原因,当时她就有些气愤,嚷嚷着道:“你不早说,我要我父亲帮忙,去和刘裕之说清楚,让他好好的管束他夫人,别出来乱咬人!”   方琮珠虽然感激她的侠肝义胆,可毕竟与盛家无亲无故,不好这么去麻烦别人,再说刘太太迫使她去了香港,倒让她收获了不少,至少在香港置业买地,为自己一家躲避战乱打造了一处安居之地,另外也找到了一条产品远销英国的路子。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这世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   虽然刘裕之太太真的很可恶,但她远走香港不是没有好处。   “谁敢胁迫你啊?”盛十少爷对于方琮珠一直有好感,听着竟然有人胁迫复旦的一枝花,实在是生气:“方小姐,你告诉我,我让我爹去收拾他!”   盛十少爷的爹,就是盛家推出去在政府挂职观察官场动向的那位盛三老爷。   “这个……”方琮珠赶紧摆手:“这个不用提了,都过去啦,我在香港过得挺开心的。”   “唉,琮珠,你可真是乐观主义!”盛雅茗摇头:“香港好玩吗?等放春假的时候我去找你玩!”   “哎哎哎,也带上我!”   盛十少爷也跟着嚷嚷:“我今年大四,都没啥课程了,随时都能出去玩!”   方琮珠笑着点头:“好好好,欢迎你们一块儿去!”   这时候,盛九少爷闲闲的开了口:“方小姐,那边有个人一直在盯着你看,你认识她吗?”   方琮珠转过脸去,心里头“咯噔”一下。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就这么巧遇上了呢? 第69章 东风从来压西风   站在楼梯入口, 以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瞅着她的人,正是刘夫人。   这人还真是无处不在似的,上海不是个小城市, 可总会是不是的见着她——自己到宝兰庭来吃饭的次数实在不多, 可没想到至少有一半遇到她的几率。   方琮珠转过脸, 冲着盛九少爷笑了笑:“这人见过几次,算是认识。”   盛雅茗哼了哼:“不必管她。”   家中举办酒会的时候,刘夫人带着她的长女来参加过,她对母女两人记得很清楚——主要是太有特色,不由得让人记得清楚。、   她若是敢过来找琮珠的麻烦, 盛雅茗拿定了主意, 自己要护住琮珠, 不让她被刘夫人欺负了去。   这时候服务生已经给他们将法国进口的葡萄酒勾兑好送了过来, 透明的高脚玻璃杯里,深红色的美酒发出一种诱人的光芒,盛雅茗举起酒杯,朝着方琮珠晃了晃:“琮珠, 我敬你一杯, 祝你在港大以荣誉学员毕业。”   方琮珠笑着点头:“我希望自己能拿到一等毕业生。”   “你完全可以啊。”盛十少爷拿着酒杯朝方琮珠这边凑了过来:“你在复旦都肯定会拿到第一,更别说在港大了, 港大怎么能比得上我们的复旦?”   方琮珠抿嘴笑了笑:“那是, 港大招生不多,人特别少,香港本土有不少富贵人家子弟去英国念书了。”   几个人说说笑笑, 正开心的时候,一个黑影移了过来。   “方琮珠!”   刘夫人咬牙切齿的喊了一句。   方琮珠抬头冲她微微一笑:“刘夫人,好巧啊,又遇到你了。”   “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人!”刘夫人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   她刚刚上楼,一眼就遇见了坐在那里的方琮珠。   她竟然什么事都没有一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朋友在上海最高档的饭店吃饭!而她的美欣,此刻却在教堂阴暗冰冷的房间修行,将那本小册子念来念去的,跪在十字架下祈祷!   这世界真是不公平,始作俑者正在大鱼大肉吃得开心,而受害者却坠在黑暗里没有见到光亮的机会!刘夫人盯着方琮珠,心里头怒火万丈,本来想要直接冲过来,可她开始的时候有几分犹豫,在宝兰庭吃饭的人,非富即贵,在方琮珠身边坐着的那位小姐,眼熟得很,应该在哪里见过面。   要不要冲过去质问方琮珠,刘夫人考虑了好一阵子,最后她还是没有忍住,冲到了方琮珠的桌子旁边,火冒三丈的质问她。   凭什么自己的女儿过得很苦,她却能重返上海过得舒舒服服呢?至少也该让她在异乡流浪,尝到离别家人的滋味!   刘夫人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看着方琮珠。   “刘夫人,您似乎火气有些大啊!”方琮珠非常淡定,笑眯眯的看着她:“什么叫我说话不算话?我有些困惑,请刘夫人指出来,到底我在什么地方失信了?”   “你答应过这几年要离开中国不回来的,可这才半年,你就在上海出现了,这不是说话不算话,那又是什么?”刘夫人夫人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盯住方琮珠,真想伸手一把将她拉起了,从窗户上丢出去。   “刘夫人,瞧您这话说的!我可从来没有当着您的面说过这句话啊!”方琮珠睁大了眼睛,一副无辜的神色:“您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句话?”   刘夫人愣了愣,她确实没有说过这句话——她是让孟敬儒转达的。   “是吧?您自己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可现在却冲过来质疑我,这是不是不太好呢?”方琮珠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刘夫人,向你推荐宝兰庭这种酒水,非常好喝,您等会就可以叫一瓶试试,能败火。”   她那云淡风轻的表情让刘夫人有些抓狂,她猛的伸出手来想去抓方琮珠的头发,可这边盛十少爷已经眼疾手快的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盛雅茗也没有闲着,一杯红酒泼到了刘夫人脸上:“夫人,宝兰庭是高雅场所,不宜动手动脚,让我来让你冷静冷静。”   刘夫人同行的那两位绅士见此变故,都惊呆了,两个人赶紧朝这边跑了过来,口里吆喝着:“你们这是在干啥?竟然敢不尊重刘夫人!”   盛九少爷站了起来,拍了拍外套,似乎在掸去衣裳上的灰尘:“这些私人的事情,你们最好少插手。”   这两人一愣:“盛先生,您也在?”   盛九少爷已经出道有两年,帮着家里打理生意,官场商场都混着,上海有头脸的人一般都认识他。   “这位刘夫人与舍妹的好友有点私人恩怨,这跟你们没关系。”   盛九少爷淡淡的说了一句,两个人踌躇了一会儿,决定到旁边观望。   盛大小姐是盛家的宝贝疙瘩,全上海都知道。   盛家这一代只有男孩没有女娃,直到盛大小姐出生才改变了这个状况。   全家对这个女娃儿从小就很宝贝,盛大小姐的百日酒摆了三天三夜,吃的是流水席面,只要是想去喝酒的,就都可以去。   盛大小姐一直就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从小的时候,她爷爷、父亲和叔叔们就对这个小女娃儿关照备至,吃的穿的用的,没有一样不是最精致的,在她十七岁的时候还给她买了一辆汽车,她开着汽车上下学,这事情风靡一时,那些贵夫人心里头想着“姑娘家最好别弄这些男人才摆弄的玩意”,可口里还得装出一副笑脸恭维她:“盛小姐可真是聪明伶俐,连汽车都开得这样好。”   现在瞧着,刘夫人竟然是得罪了盛大小姐的闺中密友,那自己还是在袖手旁观比较好,两位绅士审时度势,做出了判断,何必为了刘夫人得罪盛大小姐——盛大小姐不仅仅是盛大小姐,她身后可是整个盛家!   刘夫人呆呆的站在那里,头上被一杯红酒洒得湿漉漉的,心烫的发型已然不见,乱糟糟的像个鸡窝。   “你……”刘夫人气恼的看着盛雅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夫人,这杯红酒是否已经让你冷静下来?”盛雅茗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刘夫人,您可得谢谢我,这可是法国波尔多木桐酒庄的十年份红酒,拿它给您洗头发,也不算亏待了您这一头乱糟糟的卷发。”   刘夫人此刻已经认出了站在她面前的是谁,见着两个同伴都不过来帮忙,她有些沮丧,咬了咬牙,转身就走。   “雅茗,她肯定很恨我,也恨上了你。”   方琮珠看着刘夫人一张黑漆漆的脸孔,有些担心:“这人心胸狭窄,我怕她会想办法来报复我们。”   “方小姐,别担心!”盛九少爷和盛十少爷都安慰她:“这事情怨不得你,是她过来挑岔子的,自作自受怪得了谁!”   方琮珠还是有些担心,看了看刘夫人的背影,她已经被人簇拥着去了走廊尽头,估计是去整理被淋湿的头发。   “琮珠,看她作甚,我说了你别理她,你就不用管!”盛雅茗又给自己倒了一盏红酒,笑嘻嘻道:“来,我敬你!”   盛十少爷也跟着举杯:“方小姐,我也敬你!”   “你别管这么多了,我们盛家还不会沦落到怕刘裕之的地步。”盛九少爷晃晃悠悠的晃着那个高脚玻璃杯,慢慢喝了一点儿红酒,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容:“刘裕之不就靠着投靠洋人才爬上去的吗?骨子里也就是个穷酸而已。”   方琮珠勉强的笑了笑,盛家倒是不用怕她,可自己还是得要担心呢。   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方正成与方夫人都没有睡觉,正坐在起居室聊天,见着方琮珠回来,两个人将她喊到了起居室这边:“琮珠,今日来找你的那位小姐是谁?”   “是我复旦一个同学,我和她一块儿修艺术系的功课。”   方琮珠看了一眼方夫人:“母亲,你怎么问起雅茗来了?”   “唉,你就不为你大哥想想啊,今年都二十一了,还没将亲事定下来,我和你爹都着急呐。”方夫人沉思的想了一阵子,抬起头来:“琮珠,今日来我家的这位小姐,可曾婚配?我觉得她长得挺有福气的……”   盛雅茗身材并不算很苗条的那种,有些微微的肉感,属于福相的那种,一张小小的苹果脸,据说这是最受长辈们欢迎的长相。   “嗐,母亲,她家可是上海滩的大户人家,我们家只怕高攀不上!”方琮珠摇了摇头:“您别管这么多了,大哥有他自己的打算。”   方琮珠心中叹气,方夫人这神情就是那催婚的长辈,大哥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已经逼到了旮旯里边,只能默默反抗。   “总是拿这些话来搪塞我!什么叫他自己的打算?都打算了二十来年了,还是孤家寡人!”方夫人很不开心:“你这做妹妹的,也得要帮着劝劝他啊!像今日来的这位小姐,条件不错,长相讨喜,你也给你大哥拉条线试试,万一他们能看上眼呢?”   “母亲,他们早就彼此认识了,要是有意思,早就出双入对啦。”方琮珠走了过去,将一只手搭在方夫人的肩膀上:“您别操心这些事情了,大哥他自己会有分寸的。”   “分寸,什么分寸!”   方夫人嘀嘀咕咕,很是不满,她都催了方琮亭好几年了,可到现在方琮亭还是个单身,每次与他说,他就会拿各种话搪塞,没一句真心的。   “琮珠,你也得劝劝你大哥,早点结婚安定下来,要不是我和你爹都不放心!”   方正成听到她提起自己,抬头,冲着方琮珠笑。   方正成虽然看似已经恢复,但他却比出事之前说话少了许多,昨天与方琮珠见面有些兴奋,说了几句连贯的话,可是后来方琮珠惊觉方正成的语言能力似乎差了许多,一般情况下都是一片沉默,有时候只通过眼神来交流感情。   像现在,他这其实就是对方夫人的支持。   看着方正成这模样,方琮珠心里头好一阵心酸。   “母亲,父亲,你们放心,我会与大哥去聊聊的。”   方琮珠确实想跟方琮亭好好交谈一下,不仅仅是替父母亲催婚,更重要的是他想了解一下方琮亭目前的状况,有没有想要成家立业,是不是还在暗地里弄革命那档子事情。   方琮亭回来得比方琮珠要晚一点点,方正成与方夫人上了楼,方琮珠拿了一本书坐在起居室翻了翻,只觉无聊,正准备站起身去换一本书,就听着外边门响,方琮亭一双手插在大衣衣兜里走了进来。   他抖了抖身子:“好冷,似乎要下雪了。”   方琮珠伸手替他掸了掸衣裳:“有些湿,外头是不是下雨了?”   “嗯。”方琮亭点了点头:“一点小雨。”   “大哥,刚刚父亲母亲和我谈到你的亲事。”方琮珠觑了方琮亭一眼,见他似乎有疲倦神色:“大哥,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可是你也该为父亲母亲着想,他们挺希望看到你成家立业的。”   方琮亭伸手抓了抓脑袋:“琮珠,你变了,也跟着他们一道来逼我结婚。”   以前妹妹从来不管他这些事,现在怎么忽然也俗气起来了。   方琮珠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干涉别人的婚姻确实不是那么一件光彩的事情,方琮亭有自己的想法,谁也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   “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毕竟父母还是希望看到我们能安定下来……”   “琮珠,你还是先管着你自己的事情,你和林思虞什么时候结婚呢?不如先将你们俩的事情解决一下再来谈我的事,毕竟你都有一个可以结婚的对象了。”方琮亭望着她笑,反将了她一军:“等你和林思虞结婚以后,或许我会考虑下我的亲事。。”   方琮亭不是不想结婚,他只是觉得自己现在进行的事业很危险,不想拖累一个无辜的姑娘为他担惊受怕,一个人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一单结婚又了家室,要牵挂的事情多了,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洒脱不羁,可以勇往直前。   这可是在打太极,大哥不动声色将这个问题又绕回到自己身上来,方琮珠微笑:“大哥,你要说话算话,若是我与林思虞结婚了,你可要开始找媳妇啦!”   方琮亭盯住她:“你们打算结婚了?”   “嗯,早一天林思虞说要和我重新结婚,我教他先去搞定他爹娘妹妹再说,我可不想掺和到他们一家子那些破事里去。”   “林家确实不好相处的,要是能一辈子不与他们家来往就好了。”方琮亭点了点头:“若是思虞可以将这事情搞定,那我敬他是一条汉子,我的好妹夫。”   “大哥!”方琮珠看了他一眼:“你这要求的标准还真是低!”   “不低了,已经不低了,谁家的男子能做到这一点,可真是太难得了。”方琮亭替林思虞说好话:“你就不必再犹豫了,选定了林思虞就对了,他是个不错的,一心一意的对你,值得托付终身。”   “大哥,你别老是说我,你说说你自己好不好?”方琮珠小心翼翼的打探着:“你现在和青年剧社没有什么牵连了吧?”   方琮亭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好看,他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摇了摇头:“哪里还能有联系?这世上已经没有青年剧社了。”   因为政府那边安插了nei奸进来,青年剧社被一锅端了,几个主演例如魏衍等人,至今都没得消息,也不知道是判了刑还是枪毙了,这些人就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样,再也不曾在上海街头相遇。   就连租房给他们的房东都受了牵连,房子被人强占,房东还被判了三年,罪名是私通X党。   方琮亭心中充满了仇恨,但是经过这件事情他也明白,单靠几个学生的热情组织起来的这种活动,迟早会被政府用各种理由破坏,甚至还会安上罪名,让青年们成为革命道路上的献祭。   只有找到组织,身后有强大的组织,才能避免无谓的牺牲。   他已经找到了组织,出狱以后,他就按着那位叫老左的人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陈英平女士,她听说是老左的狱友,很友好的接待了他。   “参加我们的组织,你要随时做好为革命献身的准备,你有这种心理准备了吗?”   陈英平女士慈眉善目,穿着一件适宜的旗袍,手上戴着一个祖母绿戒子,一副福太太的样子,真是很难将她与地下工作者挂上钩来。   “我已经准备好了,”方琮亭捏着拳头发誓:“我办青年剧社就是想要开启民智,让普罗大众明白自己应该也有特权阶级同等权力,他们不应该被剥削,被踩在社会的底层!然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却不允许我们这样演戏,因为一旦民众知道了这些真理,他们会为争取自己的权力而斗争,到时候不好过日子的人就是昔日那些威风八面的人了。”   听到青年剧社,陈女士颇有些惊诧:“原来你是青年剧社的人,倒是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思想却已经很成熟。只是据我所知,青年剧社的成员现在都还被关押在龙华监狱,你又是怎么出来的呢?”   “我们家花了钱,出了大力气把我保出来的。”方琮亭说到这里又有几分心虚,琮珠将他保出来就是想让他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他却让她失望了。   革命者应该有为大家而舍小家的觉悟,对不起,琮珠,我不呐那个按照你给我设计的方式活着,我要为劳苦大众而活。   陈英平女士听到方琮亭这般说,并没有即刻相信他,只是笑着让他回去等音信:“我过几日或许会去你们方氏织造买东西的。”   她说得很含蓄,可方琮亭心里明白,她应该是去调查自己的身份了。   他一点都不觉得被侮辱,相反很开心,这就说明这个组织很可靠,对于加入进来的人会细心排查,不像他弄青年剧社这样,只要有人愿意加入,就很开心的接纳。   这样能保证组织的纯正性,也能尽量规避风险。   过了几日,他正在静安寺方氏织造的经理室查看账目,伙计跑进来说有位陈女士想要进一批货,想与大少爷谈谈生意。   方琮亭跳了起来:“快请她进来!”   窗外阳光灿烂,就如他此刻的心情,晴朗一片。   陈英平带着笑容走了进来:“方大少爷!”   “陈女士!”方琮亭觉得自己激动得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你想要买什么布料?”   他朝端茶进来的伙计瞥了一眼:“把茶放到那里,出去吧。”   伙计弯腰将茶盘放在茶几上,弓着腰退了出去。   “我最近几天都在查一种叫烟雨青的布料,查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他们说只有方氏织造这边有,所以我才过来了。”陈英平女士一脸笑意看着方琮亭:“方大少爷,可否介绍一下你们厂是如何织出烟雨青来的?”   方琮亭抑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向陈英平讲述了自己思想不断变化的过程。   “还是在我在复旦公学念中学的时候,我们一个历史教员给了我一本《新青年》,上边就详细介绍了烟雨青的制作过程,从这一日开始,我就深深的迷上了这种工艺流程。”   陈英平微微侧着头,认真倾听着,从外边看起来,两个人似乎真的是在讨论生意。   “我知道要织出上好的烟雨青不容易,可是我愿意为它去试验千百次,不管结果是什么,只要我为之奋斗过,只要我不退缩,总会能够达成心愿。”   “很好。”陈英平女士点头赞许:“方大少爷,你这种精神实在可嘉,只是你要想织出更好的烟雨青,那还得不断提炼技术,我个人觉得你这边商铺里卖的衣料还没达到珍品的境界,还可以弄更好一些。”   “是的。”方琮亭点了点头:“我还欠缺一定经验,如果可以,请陈女士指点。”   “我想介绍你加入一个专门研制烟雨青的小组,大家共同研讨,看看如何才能提高这种布料的质量,从图案花色和质地都能得到提高。”陈英平女士嘴角带笑:“方大少爷可愿意和我们一起来研究?”   方琮亭激动的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我愿意不断提高自己!”   从那一日开始,方氏织造就成了小小联络站,三家商铺都招了一批伙计,借着与贵夫人小姐们打交道的时候,可以获得一些情报,并且可以与扮成顾客前来购货的人接头传递消息。   方琮亭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为理想信念而奋斗,他绝不后悔。   只是面对方琮珠探询的眼光,他又有些心虚,让家人这样为他担心,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周末的晚上有些冷,寒风夹杂着凉意朝路人扑了过来,弄得行人只能赶紧将衣裳拉拢,生怕风从衣裳底下钻了进来。   然而英国领事馆里此刻却温暖如春,壁炉烧得正旺,大厅里人头攒动,红男绿女,一片热闹的景象。   绅士们穿着笔挺的毛料西装,袖扣映着水晶吊灯的光闪闪的发着亮,女士们大部分都披上了皮草,至少外边衣裳的领口袖口一圈都是毛茸茸的,看上去暖和得很。站在大厅里时间久了就有些暖,不少人开始脱外套,露出了里边精致的金丝绒衣裙。   中央的柚木桌子上铺着勾花的台布,细致美丽,上边有金色银色的碟子,里头放着英式点心,旁边一排高脚玻璃杯,红酒与香槟摆在桌子的正中央,似乎在等着别人开瓶,一杯一杯的倒过去。   大厅的一角放着一台黄铜大喇叭的留声机,唱片在里边哗啦啦的转动,低洄的音乐如牛奶般丝滑,声声入耳。大厅里已经有人的脚踩着节奏,正在不住的点着地面,似乎已经等不及酒会以后的舞会。   盛雅茗挽着方琮珠的手走了进来,瞬间两人就成了众人的焦点。   一个穿着卡其色的呢子大衣,双排扣,戴着一顶同色帽子,显得英姿飒爽。而另外一个则穿了一件鲜红色的斗篷,镶嵌了白色的绒毛,鲜艳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彭斯先生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两位美丽的小姐能大驾光临,真让我的领事馆增添了亮丽啊!!”   在中国呆久了,就学会了中国人的拍马屁,彭斯先生说起这些话来真是一片溜,根本没有觉得好像用词不当——作为英国驻上海的领事,他本不应该对两个年轻姑娘这样客气,然而彭斯先生已经习惯于说尽赞扬的话语。   盛雅茗与方琮珠两人都微笑着回礼:“彭斯先生真是太客气了。”   她们的目光在大厅里逡巡了一番,这时候男宾多,女宾少,很容易就能将全场的夫人小姐们看个清清楚楚。   “哼,刘裕之和他夫人都在。”盛雅茗瞟了一眼那边,发出了一声冷笑:“他们可是什么机会都不会放过的。”   为了能爬到更高的位置,为了能站得更稳,刘裕之与他的芙蓉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 洋人打交道的机会,哪怕最近这一两年里刘裕之又搭上 了日本人,可是他照样不会放过英国人。   刘夫人端着酒杯站在刘裕之身边,本来正在与一对夫妇说话,见着盛雅茗和方琮珠走了进来,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她想到了自己早两日在宝兰庭被两人羞辱的事情,还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刘美欣。   若不是因为方琮珠,美欣这个时候应该是正在复旦念书,无忧无虑,若她没有想嫁孟敬儒的心思,今晚她或许会带她来出席领事馆的酒会,或许站在门口,风姿翩然让人惊艳的就是她。   然而,因为这个方琮珠,她的女儿刘美欣已经走不出自己的心结了,她坚定不移的要去做修女,不愿意回到家庭中来。   自己做恶事的人,从来不会想着是因为自己作恶而造成的后果,总会归咎他人,刘夫人这个时候根本不会想到她曾经让人去烧方家的织造厂,还弄死了几个工人的事情,她满心都是仇恨,只想到方琮珠横在孟敬儒与刘美欣之间,害得刘美欣落了这样一个结果。   她至今都没有想通,刘美欣之所以去做修女,是想要为她清洗罪孽。   “哼!”刘夫人咬了咬牙,眼睛都红了。   “你怎么了?”刘裕之感觉到他夫人脸上变色:“出了什么事情吗?”   “我看到了不想见到的人。”刘夫人咬牙切齿。   刘裕之随着夫人的视线看了过去,就见着方琮珠穿着一袭艳丽的鲜红色斗篷站在那里,白绒绒的毛边衬得她的脸孔粉嫩,一双眼睛如黑宝石般濡湿而有神采。   “怎么了?这位小姐生得很好看啊,好看也让你嫉妒了?”   刘裕之没见过方琮珠,他不明白为什么刘夫人会这样生气,或许他的夫人此刻进入了一种特别的时期,动不动就喜欢吵闹,喜欢挑鼻子挑眼,弄得他现在都不爱在主院那边过,喜欢到后边小院里与几个姨太太窝着。   刘夫人跟刘裕之吵闹不休,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她娘家这时候已经式微,刘裕之此时也不需要她娘家的扶持——多年前拿了朝上爬的资本,现在已经用不上她。   “你这个没良心的!”刘夫人曾经在家里哭闹,然而刘裕之却只是冷冷道:“我已经够有良心了,要是没良心,百乐门情杀案应该是死两个人,而不是死一个了。”   刘裕之脸黑黑的回答。   任何一个男人都会介意自己头上的绿帽子,哪怕他自己娶了几房姨太太,刘裕之还是对刘夫人包养小白脸耿耿于怀。虽然十来年之前他的势力还不够强大,还得仰仗刘夫人娘家,可现在他已经不必要再顾及刘夫人的感受。   听到刘裕之这样回话,刘夫人登时闭嘴,刘裕之心狠手辣,自己要是再像以前那样得罪他,只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故此,现在两人真是做到了相敬如宾,在家里,关系就如冰抗,到了外边,却装出一副夫妻恩爱的样子来,总是出双入对。刘裕之不会带姨太太出席这些场合,刘夫人也尽量做出老鸟依人的我样子陪在刘裕之身边。   “她就是那个方琮珠!”   刘夫人一脸愤怒的看着方琮珠,牙齿几乎要咬碎:“要不是她,美欣与孟敬儒这时候已经结婚了。”   刘裕之又仔细看了看方琮珠,漫不经心道:“她这般容貌,孟敬儒当然会看中她,美欣和她比差得远。”   刘夫人气鼓鼓的望着刘裕之,竟然说美欣比不上方琮珠,这是什么眼光,真是年纪老了人糊涂了!她愤怒的在刘裕之耳边嘀咕了一句:“她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我已经让她离开中国了,她竟然死皮赖脸的回来了。”   刘裕之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眉毛一拧:“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能乱来!现在上海滩形势不必以前,暗流汹涌,你都不知道哪一波会将人吞没!”   能接到英国领事馆的酒会请柬,能有盛大小姐作陪,还能让彭斯走出去迎接,这位方小姐应该不是个一般人物,他这个喜欢胡来的夫人要是惹上她,说不定自己都会受到影响。刘裕之一把抓住了刘夫人的胳膊,暗暗掐了一把:“你可别想东想西的!”   刘夫人耷拉着眉毛,看着方琮珠与盛雅茗两人微笑着与别人说话,一颗心更痛了。   她的美欣,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忽然间,刘夫人的心一阵抽痛,几乎有些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的朝门口走了过去。   刘裕之追了上去:“你要干什么?”   刘夫人白了他一眼:“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家。”   刘裕之松了一口气,陪她走到了门口,看着她一级一级走了下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领事馆的楼梯口,这才回转身重新到了大厅里。   没有刘夫人在,他还能不用顾忌她的目光去与那些美貌女子谈话——挑逗那些长得漂亮的女招待都是一种乐趣。   这是专属男人的乐趣。   “方小姐!”   方琮珠正在与盛雅茗一块儿品味红酒,忽然有人喊她。   转头一看,就见着一个穿着军装的人朝她这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高脚玻璃杯。   “白将军!”方琮珠很是惊喜,没想到会在英国领事馆里见到白俊飞,分别有半年了,她曾接到过白俊飞两封信,信里没别的内容,也就是简单说了下自己最近的一些状况。   本来蓄势待发似乎要北上作战,但好像因为那些军阀们已经自行签订了停战协议,重新划分了势力范围,所以他们又重新按兵不动了。   “只是我觉得战争不可避免会要爆发,而且不再止于内战,在华的国外势力各种暗地里较劲,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唉,现在的中华,满目疮痍,真希望国民政府能强有力一些,把洋人驱逐出我们中华的土地!”   这是有良知的中国军人,只可惜他也不能决定政局,他只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一名参谋而已。中国的走向到底如何,就要看那些身居高位掌握大权的人了,真希望有人会挺身而出,将历史改写。 第70章 缓歌慢舞凝丝竹   水晶吊灯一片暖黄, 照得大厅里亮堂堂的一片,高脚玻璃杯里的红酒微微荡漾,在黄色的灯光下析出了紫色和深红, 端着酒杯的先生小姐们, 显得比平常要优雅了好几分。   “白将军?”盛雅茗一只手撩了撩耳边的头发, 很感兴趣的望向白俊飞:“琮珠,这是哪里的将军啊?”   “他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白参谋。”方琮珠向盛雅茗介绍:“是我这次去香港的途中遇到的,他正好也去香港公干。”   “哇!”盛雅茗啧啧出声:“好一场浪漫的邂逅!”   “什么浪漫不浪漫的,当时船上有那么多人呐。”方琮珠笑了笑:“大家也只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交情而已。”   “真的吗?”盛雅茗看了白俊飞一眼:“难道你不觉得他长得很俊吗?”   “很俊?”   方琮珠有些惊诧,在她的印象里, 白俊飞不过是普通长相罢了, 就是身材高大壮实, 另外, 或许是因为他穿了一身军装。   大部分少女对于穿军装的人都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一身军装让不少平庸的人变得出色起来,或许这是姑娘们浪漫天性使然吧。   只不过对于方琮珠来说,军装不是能增色的理由, 她觉得更重要的是人的人品与才能。有些人空穿了军装, 空背负着军人的名称,做的事情却连寻常百姓都不如。   她想到方夫人早些日子还在让她撮合盛雅茗与大哥方琮亭, 没想到今天盛雅茗就忽然对一个穿军装的人动了心, 这可真是机缘巧合——世上不少事情就是这样,冥冥中似有缘分主宰,不会太早, 也不会太迟。   只不过她有些微微的担心,在香港那几次交道,她感觉到白俊飞似乎对自己有那么一丁点意思,就不知道自己没有回他的信是不是让他已经断了那点渺茫的念想。   而且,盛雅茗以后要是万一知道白俊飞对她曾经有那么点点意思,会不会心中不悦/?   这可真是一件很难处理的事情呢。   “怎么了?他难道不俊吗?”盛雅茗有些不服气的撇了下嘴,低声道:“琮珠,你再看一下他。”   方琮珠笑眯眯的望了白俊飞一眼,点了点头:“没错,你说得很正确,确实很俊。”   盛雅茗满意的笑了起来:“那你帮我介绍一下呗。”   白俊飞站在那里,看着两个年轻姑娘在嘀嘀咕咕,一边低声说话,一边不住的朝他脸上瞟,不由得有些奇怪,只是他又不好贸然去问究竟有什么事情,站在那个地方,棕褐色的脸上露出了深红颜色。   “白将军,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方琮珠拉着盛雅茗上前:“这位小姐是盛家大小姐……”   其实盛家这一辈就盛雅茗一个姑娘,都不用论资排辈,可能盛家人挺盼着再生一两个姑娘,所以让下人喊盛雅茗大小姐,慢慢的这个称呼就固定下来了。   “盛家大小姐?”白俊飞疑惑的看了盛雅茗一眼:“令尊可是盛安生?”   盛雅茗很诧异:“你认识我父亲?”   “家父白越昀,与令尊有些来往,曾经跟着家父见过令尊。”白俊飞冲着她微笑:“上海滩有名的盛大小姐,想谁都会知道这个名字,我应该没认错。”   盛雅茗脸上微微一红:“白将军过奖了。”   原来他爹跟自己父亲是朋友呢,盛雅茗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活,抬头望着白俊飞,觉得他更帅气了。   这时候留声机的音乐已经停了下来,彭斯先生站到了前边略高一点的台子,手里拿着一只麦克风,用中文开始热情洋溢的说话,不外乎是增进中英友好,大家要互相融合互相帮助,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可以来英国领事馆求助。   大家开始热烈的鼓掌:“彭斯先生真是太客气了!”   “大家吃好喝好!”彭斯先生用纯熟的中文向众人打招呼:“你们中国人有句话说的是来的都是客,各位是我最尊贵的客人,大家一定要吃好喝好,我心里才高兴!”   这句话说完,乐队开始奏乐,用的是《欢乐颂》作为序曲,场面瞬间就活跃起来。   有绅士淑女们三三两两下场,在光滑的舞池里开始翩翩起舞,白俊飞手里拿着酒杯,眼睛看了看舞池里的人,脸上的红色渐渐褪去。   “要不要跳舞?”盛雅茗用手碰了碰方琮珠。   “那里都是一男一女在跳,咱们俩过去跳有些不好吧?”方琮珠看出了盛雅茗的意思,抬头看了一眼白俊飞:“白将军,你家与盛家既然是世交,为何不请盛大小姐跳一支舞呢?”   既然盛雅茗对白俊飞的好感表现得如此明显,那她也勉为其难替他们拉拢一下,能不能成,全凭天意。   白俊飞没料到忽然被点名,有些结巴:“我、我……我不大会跳舞。”   “我不相信!”盛雅茗走到白俊飞面前,一只手插在呢子大衣口袋里,这时候的她,因为大厅里有些热,已经将大衣的腰带解散,露出了里边的白色羊毛衣和半截浅蓝色荷叶边呢子裙,显得时髦又大方。   被这么一个年轻姑娘盯上,白俊飞更加有些紧张:“我可能会踩到盛大小姐的脚。”   “没事的,要是你真不知道跳舞,我可以教你,谁都是从不会到会的。”盛雅茗看着白俊飞腿上的靴子,闪闪亮亮的发着光,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激情,似乎小船被风吹得鼓胀,几乎就要破裂。   “我……”   盛雅茗没等他犹豫,已经跨步朝前边走了过去,白俊飞看了方琮珠一眼,却听到她笑着对他说:“白将军,雅茗已经要到舞池边上了,你这样不给面子,不大号罢?”   白俊飞一愣,眼睛朝盛雅茗那边看了过去。   刚有人,盛雅茗已经走到了舞池旁边。   他赶紧追了上去,再怎么样也不能让盛大小姐一个人站在那里。   “白将军,你似乎不愿意与我跳舞?”   当白俊飞的手放在盛雅茗的腰肢上,两人开始迈开舞步的时候,盛雅茗似有嗔怨的问了一句,白俊飞愣了愣,赶紧否认:“没有没有,我很高兴与盛大小姐跳舞。”   “是吗?”盛雅茗抬头,眼中娇嗔无限,看得白俊飞好一阵没回过神来。   在军营里呆得久了,看任何一个女子都貌若天仙,更别说本来就娇艳无比的盛大小姐了。   “盛大小姐,我说的是真话,像盛大小姐这般美貌的,能邀到你共舞确实很荣幸。”白俊飞低头看了看盛雅茗,虽然比方小姐生得稍微丰满些,可也是很美的一张脸,特别是她穿的大衣与他的军装有些搭,这让他忽然有一种两人好像是穿了同一类型衣裳的感觉。   白俊飞果然不擅长跳舞,脚下步子有些笨拙,进退之间偶尔合不上节奏,差点踩到盛雅茗的鞋子,他赶紧致歉:“盛大小姐,不好意思。”   “没事!”盛雅茗心里一阵欢喜,这不正说明这位白参谋很少与女性跳舞吗?要不是脚步怎么都合不上节拍,差点踩到她的鞋子呢?   看起来还是个挺纯洁的男子呢。   她得意的笑了起来,没想到这次参加领事馆的酒会,还能遇见一个招人待见的军官。   方琮珠站在舞池之侧看着两个人跳舞,在人群里他们显得很出挑,男的帅气女的优雅,穿的衣裳又是那么与众不同,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来。   “小姐,跳舞吗?”   一个年轻男人靠近她,向她弯了弯腰,赶出了邀请。   “对不起,我不会跳。”方琮珠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男人很绅士,没有继续邀请她,只是朝她笑:“小姐要是有时间可以学一学这种交谊舞,对你以后与人交往有好处。”   方琮珠笑着点头:“多谢您的提醒,我以后一定会去恶补的。”   她会跳一点国标舞,可她现在并不想和别人共舞,她觉得站在舞池旁边看着别人跳舞是一种享受,她就爱看着舞池里那些人翩翩起舞。   没多久,音乐声停了下来,盛雅茗与白俊飞走回了舞池一侧,两个人脸上带着笑容,盛雅茗的额头还有了细细的汗珠。   “琮珠,白参谋真的不怎么会跳舞!”盛雅茗冲着方琮珠挤眉弄眼:“我们把他教会好不好?”   “你去教吧。”方琮珠笑了起来:“我自己都不会跳,怎么去教别人?”   盛雅茗愣了愣,琮珠不会跳舞?   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是没见她跳过舞,那日晚上在宝兰庭吃饭,她;两个堂兄请她跳舞,她也说不怎么会跳舞,不想去出洋相。   “那……”盛雅茗兴致勃勃对白俊飞拍着胸保证:“我来教会你吧!”   两人商量着谁做老师,白俊飞有些尴尬,他将脑袋转到一边,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绅士淑女,忽然很不自在。   在军营里没有这些浪漫的事情,今晚有两个少女陪在他身边,这让他又惊又喜。   “白参谋,想让我教你吗?”盛雅茗走到白俊飞面前,眼神里充满了一种期待。   白俊飞不由得点了点头:“好。”   从英国领事馆出来,外边夜已深。   盛雅茗走到自己的汽车面前,笑着瞟了一眼送她们出来的白俊飞,拍了拍汽车车门:“白参谋,要我送你吗?”   白俊飞略略窘迫:“我们警备司令部来了几个人,有辆车。”   盛雅茗哈哈一笑:“那好,下回白参谋你一个人的时候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可以开车来接你。”   “我不知道盛大小姐的电话。”白俊飞很老实的回答。   “我给你号码呀。”盛雅茗挑眉:“白参谋,借你的笔用一下。”   白俊飞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笔,盛雅茗拉住了他的手,用笔在他的掌心写下一串号码:“白参谋,记得给我打电话。”   自来水笔的笔尖触着皮肤,有些微微的痒,白俊飞展开手掌,不敢缩拢,生怕那墨迹会被他手指相握就会变得模糊。   他展开手掌目送两人上车,盛雅茗从驾驶室探出头来,和白俊飞挥了挥手:“白参谋,咱们下次再见!”   “下次再见!”白俊飞用那只没被写字的手掌挥了挥,眼睁睁看着汽车尾部冒出一串白烟,飞快的朝前边开了过去。   “白参谋,在这站着干啥?”   身后传来同伴的声音:“我们找你一阵没见,都在说你肯定跟着美人儿走了,没想到你在这里。”   刚刚酒会上,有位眉毛小姐拉着白参谋不放,总是让他陪着跳舞,他们见证了白参谋从一个脚步凌乱的舞者变成了进退得体的舞场中人。大家都在感叹年轻就是好,能被那些小姐们一眼就看中。   “说不定白参谋的春天来了。”   大家都知道白俊飞丧偶多年一直未娶,现在见着有年轻姑娘喜欢他,也替他开心——毕竟部队里接触女人的机会比较少,难得出来一回,就被年轻姑娘盯上了,这也算是缘分。   白俊飞听到声音,转过身来,有些惊慌失措:“啊,你们出来了?”   “是啊,这么晚,也该走了。”   一个年长的军官走过来,拍了拍白俊飞的肩膀:“白参谋,你可要把握机会啊。”   另外一个走过来看到了白俊飞手掌上那行字:“白参谋,都给你电话号码了?”   白俊飞有些窘迫,正准备将手缩回来,忽然觉得手指被冻僵,弯都弯不拢。   “电话号码千万别给擦去了。”一个同伴体贴的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赶紧抄下来!”   白俊飞不好意思的接过了那个本子,抄下了手掌里的电话号码,将那一张纸撕了下来:“谢谢啦。”   “客气啥,你已经不年轻了,终身大事是该要解决啦。”   白俊飞看了看空旷的街道,心有所动。   盛大小姐……虽然她似乎对他有那么点意思,可自己哪里配得上她呢?   腊月时分街道上的人没见少反而比往日要多,大家忙着买年货准备欢欢喜喜的过年,街道上人来人往的,一个个见面就热络的打招呼:“准备过大年了哇?”   大人盼插田,小孩望过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穿新衣新鞋,吃糖果零嘴,还能拿到小红包。每年的年关,家里的女人就开始裁剪布料,准备给家里老少做新衣裳过大年,所以这时候,那些卖衣料的店铺生意都不错。   上海的中上层阶级,到了过年的时候,少不得要去那些比较高档一点的店铺,比如说方氏织造这种,家里穷的,就只能去买东洋工厂生产的那种低价布,或者是用自家纺织的土布对付着也是一年。   方氏织造商铺的生意这时候也进入到旺季,每天门庭若市,前来买衣料的人来来往往。方琮亭方琮珠兄妹俩每人管一家商铺,剩下虹桥那一家,方正成偶尔去两三次,也算是忙得过来。   二十这一天,阳光很好,方琮珠开了汽车送父亲去了虹桥店以后再开车往静安寺那边走,刚刚到商店门口停下车,正准备推门下车,眼角瞥过去,忽然看到有几个人正在朝她的汽车旁边靠拢。   从这些人的样子来看,不是善类。   方琮珠心中警铃大作,经过上次晚间遇袭,她的警惕性比一般人要高了许多。   几个人在她汽车附近停留下来,一双手插在衣兜里,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方琮珠瞄到他们的眼睛有意无意的朝她汽车这边看。   这些人肯定有问题!方琮珠一只脚踏在油门上,一双手握紧了方向盘。   方氏织造的门口不时有人出来进去,可那几个人都没有关注,只是在她的汽车附近转悠,不肯离开又没有考得特别的近。   这到底是不是在针对她?方琮珠握着方向盘,心里有些紧张。   要是自己一开门,是不是他们就会拔出刀子扑过来砍她?那个晚上经历的事情又从她的脑海里一一掠过,她全身有些发冷,血液似乎达不到指尖。   “小姐,咱们下去吗?”坐在旁边的翡翠见方琮珠并未将车子熄火,有些奇怪,自家小姐不是来静安寺商铺这边来看经营情况的,可是为什么她又不打算下车呢?   “翡翠,别动!”   方琮珠沉声喝止了翡翠拉开车门:“你仔细看看旁边那几个人!”   翡翠吓了一大跳,方琮珠的声音紧张而急促,这让她也警觉起来:“小姐,外边有什么不对吗?”   她的眼睛朝外边看了一阵子,也觉察出有些不对劲来:“小姐,那几个人确实有点不对劲,一直在朝咱们车子看过来。”   方琮珠点头:“我估计大概是针对我的。”   翡翠吓住了,她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小姐,怎么办?”   “你坐好,抓紧椅子,别出声,我准备倒车了。”   虽然方琮珠在安慰翡翠,可她心里却还是有一点点紧张,因为这辆车不像前世的那种,在里边锁死了外边打不开,任何人在外边拉车门都能打开,要是现在这几个人冲过来拉车门,说不定很快就能把她与翡翠制服。   她一只脚踩住油门,车子打火,准备缓缓倒车。   就这时候,一个人开始朝她汽车旁边走,还转眼看了看那边几个人。   另外两个人脸上露出了一种不耐烦的神情。   事不宜迟!方琮珠当机立断,猛的踩下了油门朝后边倒了出来。   车子退得很猛,那个走到车子旁边的人赶紧伸手来抓她的车门,方琮珠沉着冷静的打了一把方向盘,踩了一脚油门,汽车转了个方向,很利索的打了一个弯。   方琮珠咬紧了牙,握紧方向盘,踩住油门飞快的朝前边开了过去。   “哎哎哎!”   几个人飞快的跟在汽车后边跑,可是方琮珠开车速度很快,人奔跑的速度是绝不可能与汽车朝前奔跑的速度相提并论的,很快汽车就把那几个人甩在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直开到了十字路口,方琮珠这才将汽车速度减低了些,从后视镜里看看后边,那些追着跑的人已经看不见了,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平稳的开着汽车经过街道,可是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的猛跳个不停。   自己刚刚那表现可真不错,有些像好莱坞大片里的车技——虽然比不得那些英勇男主的犀利操作,可这也算是很牛气的了。   翡翠已经被甩歪了身子,幸亏方琮珠已经提前通知了她,这才没把她直接甩到玻璃窗户上贴着爬不起来。   她的手抱着靠椅,眼睛一直紧闭,到现在才睁开。   “小姐,咱们安全了吧?”翡翠看了看汽车后边,战战兢兢的问。   “嗯,算是安全了。”方琮珠开始缓缓开车,把节奏慢了下来。   开过了三条街,她把汽车停在路边,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手心里全是汗。   刚刚这些人,明显是踩好点要对她下手的。   在上海,她只能想到一个人对她如此仇恨。   刘夫人为什么就这样偏执呢,简直是钻进了牛角尖,非得将她置之死地而后快?方琮珠直起身子,拿出手绢擦了擦额头和掌心的汗,心里头琢磨着,自己应该如何面对这位神经质的刘夫人。   “小姐,是谁在算计你?该不是那个刘夫人吧?”翡翠坐在一旁,皱着眉头问,她也只能想到刘夫人身上,毕竟她的小姐温婉可人,哪里会得罪别人。   “应该是他。”方琮珠点了点头:“我得要想想办法才行。”   “小姐,你去找盛大小姐帮忙呀!”翡翠实在觉得有些生气,这位刘夫人真是吃饱了撑着,就会追着小姐下手,她真是恨不能伸出手来,就像按蚂蚁一样,将她直接按死就好。   方琮珠一边开车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   她要直接与刘夫人交锋一次才行,否则她总是躲在暗处下手,就跟一只打不死的小强一般,委实讨厌。   回到家,方琮珠拨打了盛雅茗的电话:“雅茗,有件事情你得帮帮我。”   盛雅茗听说了方琮珠差点遇到危险的事情,激动得跳起来:“这婆娘,真是欠收拾,琮珠你别怕,我帮你!”   “雅茗,我想请你陪我一起去刘家一趟,选着刘裕之在的时候去。”   方琮珠本来想一个人去找刘夫人清算,可又担心自己的分量毕竟还是轻了些,拉上盛雅茗会好一点。   “行啊,我们一块儿去,让刘裕之表态把他那位疯疯癫癫的夫人管一管。”   盛雅茗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老爷,外边有两位小姐找您。”   一个下人佝偻着腰,拿了一张帖子跑了进来:“她给了我一张拜贴。”   刘夫人的脸瞬间就黑了:“什么?狐狸精都找上门来了?还敢妆模作样拿一张拜贴过来,这是在吓唬谁呢?”   刘裕之打开拜贴看了一眼名字,赶紧让下人开门:“速度将两位小姐请进来。”   “这到底是来了谁呢?登堂入室的。”刘夫人气哼哼的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不许她们进来!这些小biao子,都敢往人家屋子里钻了!”   下人站在门口愣住了,刘裕之瞪了他一眼:“还不快去请进来?”   他转过头望向刘夫人:“你这是哪里出了毛病?这家里还轮得上你来指手画脚了?你管好家里的下人,小二小三小四她们要添置的衣裳胭脂,你都要按月给足钱,别让她们到我这边讨!还有她们逢年过节都要添首饰什么的,去外边银楼买了东西,你得快一点结账,莫要让银楼里等久了,到时候说出去我刘裕之欠着账不还,我这面子往哪边放!”   刘夫人被刘裕之这通吼,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准备竭力反驳的时候,已经见着两个人跟在那下人身后走了进来。   等她看清两人的脸孔,忍不住脸上变色。   “刘主席,李夫人。”   盛雅茗和方琮珠走进来,笑着向两人打了声招呼。   “盛大小姐,这位是……”刘裕之对于方琮珠很有印象,上次在英国领事馆的时候见了她一面,鲜红色的斗篷相当惊艳。   “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方氏织造的大小姐。”   盛雅茗指了指方琮珠:“今日她想来拜会一下刘主席与夫人,我陪她一块儿过来。”   “方小姐?”刘裕之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人,他冲着方琮珠笑了笑:“不知道方小姐找我有什么事情?”   方琮珠抬眼看了看刘裕之,又转头盯住了刘夫人。   刘夫人被她看得不自在,赶紧撇了头朝一边看过去,心虚得不敢直视方琮珠的眼睛。   “刘夫人,我想你应该可以向刘主席解释一下我今日上门的理由。”   刘裕之听着这话里有话,有些疑惑:“筱妍,你说说看,是一件什么事情?”   “我怎么知道她有什么事情来找我!”刘夫人也不敢看刘裕之,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端起茶盏装出一副喝茶的样子来。   “刘夫人,您莫非健忘?”方琮珠没有放过她,走过来几步,坐在刘夫人身边,看那模样竟然有几分亲热:“您在一年前买通了青帮对我下手,在我晚上下课回来的时候,让一群歹人拦截我,说要划花我的脸……”   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凌厉,说得慢悠悠的,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刘裕之看着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人,背上一阵发冷。   他这夫人是怎么了?为何会派人去对付这位美貌的方小姐?自己可没有惹到过这位小姐,这跟争风吃醋似乎完全挂不上钩。   “我哪有找人干这样的事情?”刘夫人声音开始有些虚弱,可她旋即又声调抬高:“哼,你不要把这污水泼到我头上!”   “刘夫人,我可不是泼污水,巡捕房的人已经告诉我了究竟是谁在暗地里做下手脚,只不过是看在刘主席的面子上没有公开,他们私下来我家与我解释,劝我不要闹出去,闹开了刘主席面子不好看,刘夫人您不是善茬只怕会继续对我下手。”   方琮珠抬起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盛雅茗:“那晚上若不是盛大小姐开了车过来救我,只怕是这张脸已经毁掉了。”   “胡闹,真是胡闹!”刘裕之大声呵斥了一句:“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刘主席,这事情还没完呢。”方琮珠继续慢慢悠悠的朝下边说:“刘夫人,您后来派人烧了我们家的织造厂,对不对?”   刘夫人身子一软,靠住了座椅:“没有,我没有做这事情!”   “没有做这事情吗?”方琮珠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一个被我们家开除的伙计张顺,就是你的爪牙!”   刘夫人惊跳了起来:“张顺?我不认识他!”   “夫人,你这话就暴露出来,你分明是用了张顺的!”方琮珠冷冷道:“若是你真不认识,你会说我不认识这个人,而不会用个他字,你用的我不认识他,实则就是在告诉我,你与他有联系!”   她本来是歪解,可旁人被她这一番绕口令的话绕得有些晕,这样听着好像真的是这么一回事了。   至于张顺是不是刘夫人的一条狗,这也不过是方琮珠自己的猜测。   早在大半年前,店里的一个伙计告诉她,曾经在上海街头遇到过张顺,见着他穿着绸缎衣裳,就问他怎么发达了,张顺告诉他帮着一位夫人做了几桩发财生意,得了些钱,所以穿得上绸缎衣裳。   张顺那时候还在劝他不要守在方氏织造:“这不死不活的,就靠着卖点杭州来的便宜布料怎么能养得活掌柜伙计?”   那个店伙计是个忠心的,当然对他的提议不屑一顾,回来便将张顺的话告诉了方琮珠。   “你放心,我不会让方氏织造一直是这样不死不活下去的。”   方琮珠安慰了这个忠心伙计,暗地里琢磨了一番,这个张顺已经没在方氏织造做了,可对方氏织造的现状掌握得清清楚楚,是不是因为他一直在关注?然而他为什么要关注方氏织造呢?难道不应该是避之而不及?   这个张顺有问题!方琮珠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是不是张顺带着刘夫人的手下在搞破坏,想要方氏织造一蹶不振?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切只是自己推测,也曾让伙计们去打听过张顺的落脚点,然而这人似乎知道她要找他,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她派人找到他原来住的地方,邻居告诉他们说张顺几个月前就已经搬走了。   虽然找不到张顺,可方琮珠更有理由怀疑是刘夫人收买了张顺在破坏方氏织造——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否则为何张顺一定要搬走?现在她把张顺拿出来试探了一下,从刘夫人的反应来看,应该就是她做下的事情。   刘夫人被方琮珠这么一追问,脸色苍白,哑口无言。   刘裕之冲了过来,怒目而视:“你为何要这样做?”   虽然他现在权势不小,可也不能处处树敌,这位方小姐是盛大小姐的闺中密友,她吃了亏,盛大小姐能不帮她?   “我没有,我不认识张顺这个人!”   “刘夫人,你现在再用这个人三个字已经迟了,你听了我刚刚的分析,想要撇清自己,所以顺着我的话说,可要是你真不认识张顺,你会继续说我不认识他。”   方琮珠笑眯眯的看着刘夫人,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自己通过这些车轱辘话完全可以把刘夫人逼得失去逻辑——因为心虚的人肯定禁不住旁人的步步紧逼,课你的会有破绽露出来,就如现在的刘夫人,一副心虚的样子,根本就不敢抬眼看她。   “哼!你真是胡说八道!”   刘夫人的脸孔通红,只不过眼睛却不敢看方琮珠,不住的四处张望。   “刘夫人,我是不是在胡说八道你心里有数,我就想知道你为何一定要这般处处针对我?我今日登门就是想弄清楚这个原因。”   方琮珠笑微微的看着她:“前日你派人在静安寺方氏织造商铺门口拦截我,这事情也只有你才能做得出来了,毕竟我在上海没有仇人,只有你才会干这样丧心病狂的事。你都做了那么多桩了,肯定不会在乎多这一桩两桩的。”   “没有,我没有!”刘夫人吼出了声:“你可有证据?”   “证据自然有。”   站在一旁的盛雅茗冷笑一声:“我托我堂兄找了上海的黑道,已经有人承认是受刘裕之夫人的指使。我已经让我堂兄正告那些黑道上的人,要是谁还敢出钱买人伤害方小姐,那我们盛家出两倍的钱反施其身!刘夫人,下次你动手前可要想想清楚,是不是要动身,要动手到什么程度?”   “真是肆意妄为!”刘裕之一声:“你这是怎么了?家里的庶务安排不清楚,还到外边这样胡来!我看你以后也别出去了,就在家里呆着就行,喊些牌搭子来陪你打牌打发打发时间。”   他转身看向方琮珠,一脸歉意:“方小姐,实在是不好意思,贱内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着实可恶,幸得方小姐大人大量不予计较,否则我们刘家的脸都给她丢尽了。”   “刘主席可真是大人大量!”   方琮珠笑了起来,刘裕之没有参与刘夫人的各种阴谋?不会的,方琮亭那事情,至少就有刘裕之的手笔。   只不过既然他已经客客气气的赔礼道歉,自己也不必抓着这根藤追究下去,毕竟人家权大势大,自己只要达到目的就可以撤退了。   “刘主席,刘夫人,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只希望以后的日子里大家都平平安安就好。”方琮珠冲着刘夫人笑了笑:“我不希望看到刘夫人这么美的一张脸被毁了容,那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刘夫人抬起头来,眼里全是惊恐。 第71章 干戈寥落四周星   “你是吃饱了撑着还是怎么了?”   送了方琮珠与盛雅茗两人走出房间, 刘裕之折身回来,见着自家夫人还坐在沙发上,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他用力拍着桌子, 扯了嗓子对刘夫人吼了起来:“看你做下的好事!要是那方小姐强硬起来, 一定要追查到底,有盛家插手,只怕巡捕房和警察署都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候看你如何收场!”   做人一定要八面玲珑,得罪的人越少就越好, 然而他这位夫人可真是不错, 给他桶出了这么大一个篓子, 到时候还得他来收拾残局。   刘夫人低着头坐在那里, 没有出声。   “你听到没有,以后别再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好在家里呆着就是!”   刘裕之怒气冲冲:“你怎么了?人家都走了,你还不敢抬头?”   刘夫人缓缓抬起头来, 脸上泪痕交错。   刘裕之一愣:“你这是怎么了?”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向那个姓方的动手?”刘夫人缓缓站了起来, 逼近刘裕之几步:“也只有你这种没心没肺的,才不会考虑自己子女的幸福!”   “我怎么了?”刘裕之有些莫名其妙, 自家这位夫人跟疯魔了似的, 各种哀怨的话都出来了!   “你又不是没有朝方家下过手,上次我给你提供了一个消息,你让警察署去抓的人, 那个青年剧社,你难道忘记了?里边有个姓方的,就是这位方小姐的大哥,后来我跟你说收了人家的钱,让你去保他出来,是你亲自给警察署和淞沪警备司令部刑侦科的人打了电话才把他放出来,莫非你都给忘记了?”   刘裕之惊诧出声:“咦,原来还有这层关系!”   难怪他听到盛雅茗介绍“方小姐”时,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样一个姓氏相关的人,原来那个青年剧社出钱的冤大头,就是这位方小姐的大哥。   “可不是有这层关系吗?我就是想利用要挟她大哥让她就范,而你也是帮凶!”刘夫人冷笑了几声:“你就会怪我做错事,可你又知道什么?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害这个姓方的吗?我都是为了美欣的幸福才这样做的!美欣,我的孩子……”   一想到女儿此刻正在黑漆漆的教堂里做祷告,刘夫人便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美欣……”   她长长的嘶吼出这个名字,泣不成声。   “这又和美欣有什么关系?”刘裕之皱了皱眉,因为孟敬儒不娶女儿,她这才跑去教堂当修女,和这位方小姐怎么又扯上关系了?   “你当然不知道,你就会削尖脑袋朝上爬,你哪里知道美欣遇到了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情!”刘夫人用手帕拼命的擦着眼泪,一边冲着刘裕之吼:“你想过美欣为什么会求而不得吗?还不是因为孟敬儒喜欢的人是这个姓方的!我不把她弄残了,孟敬儒的心思只在她身上!”   刘夫人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刘裕之这一声吼让她格外绝望,难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她绝望的看着刘裕之,眼泪婆娑:“我是为了美欣,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美欣,没有这个姓方的,那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   她冲着刘裕之冷冷的哼了一声:“你有那么多女儿,自然不会在意美欣的死活,而我现在只牵挂着美欣,当然要想方设法让她满意。”   伸手掠了掠鬓边的头发,刘夫人举步朝外边走,不想再留在这里与他对这 吼。   刘裕之皱了皱眉,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往哪里去?”   刘夫人一字一句的回他:“我去哪里,你管不着。”   “你哪里也不能去。”刘裕之呼出的热气在她的耳边飘散开来,吹着她的头发不住的摇晃:“以后你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没有我同意,不许出去。”   这是想变相的软禁她了?刘夫人心里一阵害怕,身子忍不住抖了起来。   “我想出去还用你管?”   她要抗争!   刘夫人拼命用力气,想要挣脱刘裕之的钳制,然而很不幸,无论她怎么扭动,可始终都没能从刘裕之的手掌里逃出来。   男人与女人角力,一般说来,女人总是吃亏的一方,若不是有明显的身高体型的优势,女人根本没法与男人较劲。   “你这是干嘛!”刘夫人气得用脚来踹刘裕之:“我就不相信了,你还能这样时时刻刻的拉着我!”   刘裕之扬声朝外边喊了一个下人进来:“去,将岛田先生请过来,就说夫人身体有恙,请他过来看看。”   岛田先生是日本大夫,专治大脑方面的疾病。   刘夫人听到让人去请岛田先生,心中一阵惊恐,她声嘶力竭的吼了起来:“刘裕之,你这个王八蛋,竟然敢软禁老娘!”   “什么叫软禁?还不是你不知轻重?”刘裕之冷冷的瞥了刘夫人一眼,很生气的喊了两个娘姨过来:“快,将太太扶进卧室去!”   上海滩的饭局酒会里,自此很少见着刘夫人,当有人问起她时,刘裕之就长叹一声:“唉,她现在神经有些衰弱,在家静养。”   大家琢磨着,或许是刘二小姐的亲事让刘夫人着急上火了——特别是听说刘二小姐竟然执意要做修女,已经在玛利亚教堂清修大半年了,想想也是一件令人唏嘘的事情。   “唉,刘主席,你得让夫人清修一段时间才行啊。”   大家都异口同声的安慰刘裕之。   刘裕之表情有些沉痛:“我也没想到她会受到那么大的打击啊。”   对外刘夫人很少出去,在家里基本也不再是当家大太太,大姨太太,刘裕之口里的老二接管了当家主母的活计,就是在家里开派对酒会什么的,都是大姨太太出来,一起迎接宾客的,也是大姨太太。   刘夫人被软禁在主院的三楼,有贴身娘姨伺候着,也没虐待她,该吃吃,该喝喝,以前的麻将搭子过来看她还能一块儿搓麻将。   她曾经反抗过,可是没有用处,就连她的娘家人都被刘裕之拿钱给板死了,家中大姨太太把持,宋家人也没有反对——只要得了钱就不出声了,刘裕之又没对妹妹怎么样,无外乎是关心她,身体不好管不了事情罢了,这是刘裕之心疼她。   连娘家人都不帮忙,刘夫人有些绝望,但还是有一点希望,盼着自己的长子长女帮她说话。然而刘凤才与刘美琴谁也不敢反抗刘裕之,就这样随他做了决定。   刘夫人再也找不到可以相助的人,彻底死了心。   后来自己也想通了许多,要是继续与刘裕之斗下去,谁知道他会不会让岛田先生在她的药里下毒,自己什么时候死都说不清。   最后她放弃了争斗,乖乖的住在自己的三楼,刘裕之心情好的时候允许她下楼到花园里转一转,但全程必须有两个娘姨陪同,转上一段时间就陪着回楼上去——总而言之,就是不能出家门半步,除非是不得已要去她娘家走一转,那么刘裕之可以带她出去。   刘夫人被软禁,这让方琮珠安心了许多,总算不要害怕有人时时刻刻的在算计她。   这个新年过得十分愉快,全家人回了苏州,热热闹闹的过了个年。   并且,给翡翠完成了终身大事。   腊月二十六,黎生家就打发了媒人过来说亲事,只说翡翠在家时间短,趁着这个假期给两个孩子完婚,黎生爹娘也就放了心。   方琮珠问翡翠:“你愿不愿意?”   翡翠低着脸,羞答答的说不出话来,方琮桢在一旁拍着手笑:“怎么会不同意,我看到翡翠在绣新娘子的衣裳!”   “二少爷!”翡翠臊得脸通红:“哪有什么新娘子衣裳?”   “哼,当我不知道?那件红红的衣裳,不是做新娘子的时候穿还是什么时候穿?”方琮桢小脸一仰:“我都知道的!”   一家子人听了方琮桢的话都笑了起来,方琮桢对媒人点点头:“既然黎家这么着急盼着娶儿媳妇过门,那我们方家也直快点答应便是。你回去回复黎家,让他们看个好日子给送过来,我们这边就开始给翡翠准备嫁妆。”   “好好好。”   媒人乐呵呵的站了起来,没想到方家还给打发嫁妆,黎生可真是找了个好媳妇。   两下来往一说合,黎家拿了五十块大洋当聘礼送了过来,选了个正月初八的好日子。   翡翠是自小就被卖到方家来的,没有爹娘,方琮珠与她感情好,方夫人就收了她做干女儿,给了她十倍聘礼的钱做嫁妆,还给了两套全新的被子床单被套。方琮珠送了她两套赤金首饰,另外偷偷塞给了她两千块当压箱钱,翡翠激动得哭了起来,抱着方琮珠不肯撒手:“小姐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咱们一起长大的,给这点钱只是我一份心意。”   方琮珠叮嘱她:“对黎生爹娘大方一点,别和他们计较,再怎么样,也得看黎生的面子,要是他们太刁难,那就不用客气,告诉黎生让他去处理,你别自己正面和他们杠,明白吗?”   翡翠擦着眼泪点点头:“小姐,我省得的,黎生爹娘都很老实,不刁钻的。”   “那就好。”方琮珠这才放了心:“看着黎生这人不错,相信他爹娘也是个不错的。”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看儿女的人品就能推知父母的人品,不说百分之百准,可七八分总是有的。   正月初八果然是个好日子,还只早晨八点,就看到了一些日影,等及到了九点上头,就见着一地金灿灿的阳光,这在冬天里可是个不错的天气了,暖暖的阳光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里头舒服。   方家门口贴了个大红喜字,从门口走过的人都忍不住探头朝里边看:“这是方大少爷要娶妻还是方大小姐要出阁?”   看门的摆手:“要是大少爷大小姐的喜事,哪能这样安安静静?这是大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翡翠要出嫁,为我们夫人认了她做干女儿,故此在门上也贴了个红双喜。”   “原来是这样!”路人不由得啧啧称赞:“这丫头也是命好,给方大小姐做丫鬟还能有这样出阁的待遇,实在也算是不错的了!”   说话间,就见着那边远远的来了一群人,吹吹打打的甚是热闹。   “这新郎官就来结亲了?这也太早了些罢?哪有这般着急的?莫非是隔得太近了?”过路的人看着那一群人慢慢走近,为首的那人牵了一条小毛驴,脖子上挂着个大红花球,四只小蹄子蹦跶蹦跶得很欢快。   黎生穿着一件新衣裳,笑得合不拢嘴,盼星星盼月亮的,终于盼到了正月初八,他一大早起来就把村里那几个会吹吹打打的弄到家里来集合:“早点走,早点到。”   “不用这么早吧?”有些人疑惑的看着黎生:“不得晚上才办喜事吗?”   “中午中午,谁说晚上!”   黎生有些迫不及待:“我跟翡翠说好了,过来吃中饭的!”   以前都是晚上办婚事,现在这风俗已经发生了改变,不少人家开始把婚宴摆在中午,这样来的人多一些,气氛要好不少。   被黎生催得紧,吹鼓手吃了早饭就跟着他跑到了方家这边来迎亲,黎生见着门上红彤彤一个“喜”字,高兴得眉毛都飞了起来,村里那些吹鼓手也吃了一惊,难道黎生娶的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这阵子方琮珠正给翡翠在打扮,听着屋子外边鞭炮响,翡翠“呀”了一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笑却笑不出来:“怎么就听着鞭炮声了?”   “可不是?”方琮珠有些奇怪,这才九点钟,怎么黎生就过来了?黎家和方家住得不远,走路不过半小时,乡下结婚没那么正式,抬着进门拜了父母就算是完了仪式。   “我去外头看看啊。”守着方琮珠的小猴子一溜烟朝外边跑:“我得问黎大哥要开门红包。”   翡翠瞅着方琮桢的背影,羞涩的笑了起来。   “你坐正身子,我给你梳了头发再说。”   方琮珠抓着翡翠一把厚实的头发想给她挽成发髻,可翡翠的头发实在太厚了,奋斗了许久,那些头发还是从指缝里溜了出来,她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可依旧还是没能把翡翠的头发给盘上去。   好在阿大急急忙忙的奔了进来:“翡翠,还没弄好呢?”   看着方琮珠抓着那把头发在奋斗,阿大赶紧把梳子接了过来,从茶碗里倒了点水抹到翡翠的头发上,再用梳子在水里蘸了蘸,三下两下就把那个发髻挽好了。   方琮珠看着阿大的手动得飞快,跟鸟儿扇着翅膀一样,不禁佩服:“还是阿大厉害。”   阿大笑起来:“大小姐你怎么会弄这些东西。”   把翡翠的头发盘得紧紧,再拿了一支簪子给固定好,阿大指了指梳妆匣子:“大小姐,你要给翡翠挑什么戴着出嫁呢?”   方琮珠笑着点头:“我早就准备好啦。”   两朵镶嵌着水钻的珠花簪在鬓边,一闪一闪的很惹眼,方琮珠又给她戴上了一个金闪闪的黄金项圈,下边挂了一个生肖吊坠,一副赤金手镯儿,一个手腕上一个。   打扮停当,翡翠就是个喜气洋洋的新娘子了。   这时候,方琮桢一阵风般跑了进来,赶紧把翡翠的房门给关上:“黎大哥要过来了,你们一起讨红包啊!”   方琮珠拧了下他的小耳朵:“就会要钱!”   这时候就听着外边一阵喧闹的声音,吹吹打打的唢呐喇叭格外喜庆,愈来愈近。   翡翠紧张得猛然站了起来,被阿大赶紧按着坐了下去:“坐好坐好,别着急。”   她摸到了桌子上那块喜帕,朝翡翠头上一罩,翡翠只觉自己眼前一片红,低头看看,只能看到自己的膝盖和一双手。   “开门开门,新郎官来接新娘子啦!”   外边有人在吆喝着,方琮桢的背靠着门大声回话:“给红包,不给红包就不开门!”   “哈哈,二少爷可真会找机会,刚刚在门口已经要了一回了!”   黎生倒是爽快,从门缝底下塞了几个红包进来:“二少爷,够了不?”   方琮桢摸了摸那几个红包,美滋滋的挺满意:“好吧,我也不为难你了。”   方琮珠哈哈大笑:“你这也要求太低了!”她扬声朝外边喊了一句:“黎生,我弟弟答应开门,我可不答应,想娶翡翠得过我这一关!”   “大小姐也来凑热闹了哩!”   外边的人笑得更欢了,黎生似乎没有想到方琮珠也会来讨红包,只能赶紧从身上拿红纸还包铜板,几个一叠推着从门下给塞了过来:“大小姐,够了么?”   方琮珠把那几块铜板捡起来交给方琮桢:“够了够了,开门吧。”   方琮桢喜滋滋的接过铜板,这才将门打开:“黎大哥,你进来接新娘子咯!”   黎生大步走过来,见着翡翠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头上盖着一块大红喜帕,上头绣的是鸳鸯戏水,心里头一激动,忍不住都要打哆嗦。大步走到翡翠面前,喊了她一句:“翡翠,是你么?”   翡翠又好笑又好气:“不是我还能是谁?”   “我这咋跟做梦一样哩?”黎生伸手拉住她的手:“我们准备回家去罢?”   翡翠羞羞答答的应了一声,站起来准备撩喜帕向方琮珠道别,却被阿大眼疾手快抓住了手腕:“别动喜帕,这个是要到黎生家让他给掀开的。”   “可是有些看不清啊。”翡翠拉住了喜帕两只角,有些为难。   “黎生背你出门,坐到轿子上就好了。”阿大做了现场指导。   黎生憨憨的笑:“没轿子,有毛驴。”   阿大有些头疼:“那一路上你可得拽着喜帕些,别被风给吹走了。”   “放心,有我拽着翡翠,翡翠管着喜帕就行。”黎生拍着胸脯砰砰响:“这事儿没问题!”   在方家呆了约莫半小时,黎生就接了翡翠离开方家,方家年轻这一辈的两个少爷和一位小姐被派做代表跟着去黎家喝喜酒。   本来按着规矩来说,中午是女方做发嫁酒,但是翡翠没爹没娘没兄弟姐妹,虽说方夫人为了她出嫁面子上好看认了她做干闺女,可毕竟不是亲的,又只是个丫鬟,方家肯定是不会摆酒的,所以黎家这边提出中午到男方家做喜酒,翡翠一口答应下来。   女方的父母肯定是不能跟着过去,女方的兄弟姐妹里可以选一些人过去喝酒,这种在乡下的规矩里叫做“高亲”,意思是最尊贵的亲戚,本来只有方琮亭兄妹过去,没想到在路上却碰到了急急忙忙朝方家赶的林思虞。   黎家迎亲的队伍才走没多久,方家兄妹就出发了,方琮珠开了汽车,方琮亭带着方琮桢坐在后边,刚刚过了家里那条路朝旁边拐,方琮珠就见着前边那个行色匆匆朝这边走的人。   她按了两下喇叭,林思虞抬头一看,就见着了方家的汽车。   “琮珠!”他惊喜的喊了一句。   “你低着头这一路小跑的,也不看看路上?”方琮珠笑着探头看了他一眼:“这模样是要去我家呢?快些上车来罢,赶得及喝翡翠的喜酒!”   林思虞今年更忙了,大年三十回苏州,大年初二就去了上海,中间来方家两趟,第一趟是三十下了火车就直奔方家给方正成与夫人拜早年——方家在苏州主街这边,自然是要比林家更接近车站。   见着林思虞拎来的大包小包,方正成与方夫人都非常满意,眯着眼睛左看右看,都觉得林思虞真是个好女婿人选,听着林思虞提出求婚,请他们把方琮珠再嫁给他,两个人眯着眼睛笑:“只要琮珠愿意,我们也愿意。”   方琮珠撇嘴:“我已经和他提了要求,做得到就跟他结婚,做不到我宁愿这样单着就行。”   林思虞赶紧点头:“琮珠,你放心罢,这事儿肯定能做到的。”   方正成听着两人这般说,心里寻思着这事儿大概是成了,特别高兴:“那到时候选个好日子,把你们的婚事给办了。”   “爹,这事情可别大操大办了,我都已经风风光光的出嫁过一回了,没必要办第二回 啦!”方琮珠拉着方正成的胳膊撒娇:“到时候我和思虞登报结婚就行了!”   方正成白了她一眼:“再怎么不大操大办,两边的亲戚都得喊到一块儿吃饭的!”   “爹,您一定要请人吃饭,那就把咱们家的喊到一起来,我与思虞回来敬个酒就成,他们家那边就算了,我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思虞已经答应我,不用与他爹娘住到一块儿的。”   “什么?”方正成与方夫人大吃了一惊:“琮珠,你怎么能这样说?”   “父亲,母亲,我是真不想再见他们家的人。”方琮珠皱了皱眉:“莫非你们还愿意与他们林家的人打交道?”   方夫人沉默了一下,没有出声。   “伯父,伯母,确实是我父母的不是,我在这里代他们给琮珠赔礼道歉,而且我也保证,只要琮珠喜欢,她爱怎么做都可以。”   林思虞赶紧开口,打消了方正成与方夫人的担忧。   虽然口里说着“哎哎,这怎么能行呢?”   可方正成与方夫人心里头还是挺欢喜。   对于方琮珠的亲事,两个人的心结本来就在与林书明与林夫人身上,现在听着林思虞说得清楚,竟然不用管他爹娘,这可真是太舒服的一件事情了。   口里客气了几回,可看着林思虞态度很坚决,两个人也就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那好那好,就照你们的办罢,等到正月十五那日家里摆上几桌,将我们这边的亲戚都喊过来热热闹闹的给你们办一场!”方正成点头应允下来。   林思虞得了应允,喜不自胜,赶紧向方正成和方夫人行礼:“多谢岳父大人岳母大人答应!”   方琮亭推了推方琮珠:“你看看林思虞,可真是机灵!马上就改口了!”   方琮珠抿嘴笑:“不机灵的我不会要啊!”   小猴子方琮桢跑到了林思虞面前,朝他一伸手:“姐夫,你可不能这样空着手就把我姐姐给娶走了,总得要给彩礼吧?”   方正成板起脸:“一边去,胡闹!”   既然都不需要琮珠嫁过去伺候公婆了,那还要什么彩礼?自己也不能做得太过分了,林思虞现在还念书,一边在《申报》兼职做记者,够辛苦的,自己总不能压着他给钱。   “岳父大人,我这一年里攒了五千多块钱,拿了这些当彩礼,只怕岳父大人看不上。”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欠着琮珠钱没还清呢。”   方正成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你和思虞之间什么欠不欠的,他欠你多少?爹替他给你,把这笔欠账给还了!”   方琮珠笑了笑:“父亲,我没催他还账,有钱就还,没钱就算了!”   “不行不行,我不还清你的钱我觉得自己的腰直不起来。”林思虞坚决摇头:“琮珠,我会还清你的钱的!”   “随便你了。”方琮珠微笑着看向他,她没有选错人,林思虞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林思虞开开心心的回去了,大年初二又提了东西过来,以姑爷的身份来给方正成和方夫人拜年,两个人见着林思虞谦恭有礼,更是喜欢,笑得眉毛眼睛都挤到了一块儿,留着他在家里吃过饭以后,方琮珠亲自开车送他去了火车站搭车。   “我这次回去就在《申报》上登一则结婚声明。”   林思虞依依不舍的看着方琮珠的脸,心里头很舍不得走,可又不得不走,毕竟他现在事情多,不仅在《申报》供职,还在新文出版署里做实习,正月里需要有人值班,这些苦差事就都落在他们几个实习生身上了。   “那你记得给翡翠与黎生也登一则,他们初八结婚。”   “翡翠初八结婚啊?”林思虞吃了一惊:“我都不知道具体时间。”   虽然知道翡翠迟早要嫁给黎生的,林思虞每天在上海忙碌着,却没有及时收到这重要的信息。   “嗯呢,腊月二十六黎家打发媒人过来定了日子。”方琮珠看了一眼林思虞:“怎么,你还想赶着回来喝喜酒?”   林思虞想了想:“翡翠跟你情同姐妹,她结婚我自然要赶回来的,我尽量抽空过来吧,就是不知道恰巧那天没有排班。”   “你看看自己的安排再说罢。”   方琮珠倒也没有勉强他,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排,也不能强求。   只不过今日看到他这一路小跑的,不由得还是有些小开心,她将车子停了下来,伸手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快上来,咱们一起去黎家。”   林思虞跳上了车,方琮桢从后边一伸手,就把他脖子上的那块红毛巾扯了过来:“姐夫,这么大的太阳,你还围这个围巾,不热吗?”   方琮亭伸手拍了拍小猴子:“别闹,现在天气还凉着呢,戴围巾是应该的嘛!”   “那给我戴上吧!”方琮桢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姐夫,我戴着好不好看?你送我吧!”   方琮亭举起手来敲了小猴子的脑袋一下:“惯得你!”   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姐夫给你买一块一样的,这条围巾是你姐姐送我的,我得留着。”   方琮桢嘴角一扬,露出了笑颜。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心里动不动就觉得甜丝丝的,是不是真恋爱了?   汽车比人走路要快,才开了一阵子就追上了前边那敲敲打打的迎亲队伍,方琮珠看着前边走着的那一群人,走在中间的是黎生和翡翠,翡翠坐在小毛驴上,头顶盖着喜帕,她能看到惹眼的一身红。   路边的行人都驻足观看,私下里议论着是谁家接亲,用的是毛驴,拉嫁妆的是一辆小推车,看起来没什么嫁妆,可后边又跟着一辆汽车。   鼓乐队带着黎生和翡翠从苏州街上转了一圈才朝黎家走,经过医院的时候,方琮珠看到有两个外国大夫也站在门口看新娘新郎,心中微微一笑,看起来外国人对中国婚嫁习俗还是挺感兴趣的。   两个外国人身边站着几个护士,其中有两个人,方琮珠总觉得看起来怪怪的,似乎有哪里不对。   矮矮的个子,眯眯眼,小而肿的包子脸,怎么看怎么不对。   这好像不是苏州姑娘的长相啊,江南水乡的美女怎么会长成这模样?方琮珠开车的速度很慢,一边瞥眼看了看医院门口几个人。   那两个外国医生似乎在跟护士们说话,两个矮矮的护士行了一个鞠躬礼。   这、这、这……这是日本人吧?   一道光闪过了方琮珠的脑海,她终于琢磨出什么不对劲了,这两位女护士应该是日本人,所以她们的长相才会与中国人有一定差异!   看起来日本人已经开始大批量进入中国,那场战争或许已经不可避免。   是时候速度将家人迁到香港去了。   方琮珠默默下定了决心,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她一边开车一边考虑着自己该用什么理由将父母亲带到香港那边去。   “琮珠,你在想什么?”   方琮珠忽然没了声响,只是默默开车,这让林思虞有些奇怪,琮珠不是一个沉默的人,平常她开车的时候也会和他说说话,现在看她的脸,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一双眉毛微微皱起,眼睛朝前方平视。   “啊,我在想中华的现状。”方琮珠叹了一口气:“思虞,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日本的动作似乎比较大?”   林思虞还没有开口,方琮亭就已经接了话:“现在上海很多日本人,甚至比英国人美国人还要多!虹口那边有个日本人开的会馆,每天出出进进的都是那些东洋人!”   “大哥,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方琮珠心中一惊,莫非方琮亭还在暗地里闹革命,所以对政治如此敏感?   “店里有两个伙计住在虹口,他们告诉我的,另外,有好些日本女人也来我们店里买衣料,做他们国家的那种宽袍大袖的衣裳,还夸咱们家的衣料有宋唐韵味。”方琮亭皱着眉毛想起这半年里发生的事情:“他们说话叽里咕噜的听不懂,不过一般都带着翻译,要不是根本没办法和她们谈价钱。”   “这样啊。”方琮珠一阵感慨,看起来日本人入侵的脚步已经逐渐加紧了。   “日本现在在东三省一直闹着动静,我看他们的野心不仅仅是东三省。”林思虞考虑了一阵,郑重开口:“虽然目前还没有对中国其它的地方有举动,但是我觉得国民政府再不考虑政策方针调整,也许他们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就会按捺不住了。”   “思虞,我觉得你竟然还指望那腐败的政府能有所作为?你是天真,这种不为百姓着想,就考虑自己既得利益的政府,你还能对它寄予希望?”方琮亭坐在后边摇头叹气:“我可不是因为被抓过一次就喜欢发牢骚,而是当今社会就是这样的现状,国民政府已经腐烂到了根子里,必须有一个新政府,为百姓着想的政府取代他,这才能救中华于水火!”   方琮亭的声音渐渐高了,有些慷慨激昂的味道,方琮珠赶紧看了看汽车玻璃,好在天气冷,玻璃窗都给摇上了,外边的人应该听不到声响。   “大哥,这些事情咱们自己私底下说说就行了,别到外头说啊。”   方琮珠忧心忡忡的叮嘱了方琮亭一句。   “琮珠,你放心罢,若车子里还有别人,我可不会说,毕竟我不想再坐牢,不想再让你们为我操心。”   方琮亭伸手抓了抓头发,脸上露出了痛苦表情:“活在一个不能随意说话的国度,真是太让人难过了,什么自由民主博爱,在这里完全不存在!”   “大哥,你知道就好。”方琮珠细声安慰方琮亭。   只盼他真的明白处境就好,千万不要再生事端。 第72章 波澜起风云变色   翡翠的结婚喜酒办得顺顺利利的, 一切都妥当。   黎生的父母亲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见着新媳妇进门,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当翡翠与黎生给他们两人行礼的时候, 两位老人家都赶紧去扶翡翠:“快些起来, 快些起来。”   黎生在众人的哄闹里将那块喜帕给挑开,大家都惊叹着:“新娘子好美!”   翡翠虽然是丫鬟出身,可她跟着方琮珠长大,识了些字念了些书,又在上海香港见过大世面, 在这些庄稼人眼里, 她就是一个大家小姐了。   再说翡翠长得不错, 虽然有些丰满, 可在农村的老人眼里,这种圆盘儿脸的就是福相,屁股大的好生养,所以黎生一揭开喜帕, 大家都羡慕黎家娶了个好媳妇回来:“”黎生可真是有眼光!   小孩子们喜欢的是翡翠亮晶晶的首饰, 鬓边的钻石珠花,手上亮闪闪的镯子, 脖子上明晃晃的项圈, 在他们眼中,今天的新娘子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黎生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已经出嫁, 家里就剩他这个儿子还没结婚,今天总算是把婚事搞定,他开心得多很,别人劝酒他都来者不拒,方琮珠见着他已经喝了三小碗黄酒,让翡翠劝他别喝了,黎生笑着拍胸脯:“放心,我喝十碗都不会醉!”   方琮珠叹气,这黄酒虽然度数不高,可毕竟是酒,怎么能放开肚子喝呢?万一醉了这新婚之夜该怎么办哪?   好在黎生的爹娘给力,替黎生挡了酒:“大家都别劝我家黎生喝了,他是个实诚人,不装假,你们个个来灌,他喝了这个就要喝那个,到时候醉了怎么照顾好我的新媳妇哇?我们家就这根独苗苗,等着抱孙子呢。”   大家哄堂大笑:“好好好,不灌他的酒了!”   中午的婚宴热热闹闹的结束以后,黎生挺清醒,脸没有红,看起来一点事情都没有,方琮珠这才放了心。   林思虞从皮包里拿出了几份《申报》递到了黎生和翡翠手里:“我也不知道该送什么结婚贺礼,琮珠跟我说要我帮你们到报纸上登一则结婚声明,这也就是一个正式凭证了,你们可以留着,相当于就是以前的婚书。”   大户人家结婚,一般都会有婚书,有些甚至还要拿去到官府备案,穷人家就没这个讲究,什么婚书不婚书的,只要在村子里办了喜酒,有村里人的见证,那就是正式夫妻了。   翡翠万万没想到林思虞还给他们俩弄了个正正式式的结婚声明,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只是新娘在这样的日子里不能流泪,她只能憋红了眼圈,望着林思虞与方琮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小姐,姑爷,你们对我真是太好了。”   村里人差不多都不识字,听着说翡翠与黎生的名字上报纸了,一个个都很新奇,都问着黎生要报纸看,黎生分了几张出去,留了两张给翡翠:“快,看看我的名字在哪里?”   翡翠拿着报纸翻到广告那一版,指着那则醒目的结婚声明告诉他:“看,我们俩的名字在这里呢。”   “媳妇,你念给我听听。”   黎生美滋滋的看着报纸上黑黑的方块字儿,高兴得很:“没想到我的名字还能上报纸。”   村里人听着翡翠念那则结婚声明,一个个都很惊讶:“黎生,你新媳妇识字啊?”   黎生骄傲的一挺胸:“识字,她认识的字可多着呢。”   “啊,你真是好运气,娶了一个大家闺秀!”   众人个个羡慕得红了眼,黎生这是捡到宝了,媳妇竟然还认识字呢!这年头,识字的男人都不多,更别提姑娘家了,他们村里也就黎家的族长认识字,而且认字还不多,修族谱的时候,要不是从隔壁村里请了个秀才过来,这族谱里有一半的名字写不全。   没想到黎生这娃儿娶了个识字的媳妇,哎呀呀,这是前世烧了高香呢!   方琮珠也拿了一份《申报》看了一眼,结婚声明很醒目,比离婚声明占的版面要大,而且还很贴心的套了红,一个大红的边框将那几行字给框了出来,挺喜庆。   “我们的结婚声明是不是要到正月十五那日才印出来?”   方琮珠拿了报纸在手里,胳膊轻轻推了一下林思虞。   “嗯,是的哪,都是当日出来的,我就是为了等今天的《申报》才搭的早晨这趟火车,好在我们的报纸每天凌晨就已经印刷出来了,要不是真怕赶不上翡翠的结婚喜宴。”   看到林思虞把报纸拿出来以后,方琮珠推了推方琮桢:“琮桢,你和大哥要送给翡翠的结婚礼物呢?快些拿出来呀,咱们等会就要回去了。”   小猴子摸了摸脑袋:“我也要送吗?”   “那是当然了,既然我们的母亲认了翡翠做干闺女,她也是你的姐姐一样啦,姐姐结婚,弟弟怎么能不送礼呢?”方琮珠逗弄着他:“别小气,刚刚你收了那么多红包嘛。”   小猴儿想了想,恋恋不舍的从衣兜里摸出几个红包,叹了一口气:“哎,在我这里还没捂热呢,又要还给黎大哥了。”   大家见他那摇头叹气的模样真是可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小舅子太伶俐了!”   方琮亭赶紧让方琮桢把红包收了起来:“大哥准备好了,不用你管啦。”   方琮桢这才嘿嘿的笑了起来:“还是大哥好。”   方琮亭给了翡翠一张银票,面额是两百大洋,虽然不多,可已经让村里人震惊了:“新媳妇好有钱!”   黎生爹娘笑得合不拢嘴,看来儿子还真是有眼光,娶了一个美丽有有钱的媳妇回来。   大舅子一出手就是两百,是聘礼的四倍,方家的陪嫁肯定少不了,以后黎生的日子就好过啦。   “听说新媳妇的主家是开纺织厂的,黎生这一年都在帮着他们家做事,每个月有十多块大洋呢。”村里人窃窃私语着:“咱们村不是被他带了几个过去在那边做事了?”   “黎生这可是享了媳妇儿的福气了,也是他人性好,才能找到这样好的媳妇。”   众人议论纷纷间,方琮珠已经代表方正成和夫人送上了娘家的嫁妆——聘礼悉数返回,还有两千五百压箱钱,另外还有两套黄金首饰。   听着这丰厚的陪嫁,喝喜酒的村里人简直是炸了锅。   没想到这主人家真是慷慨大方,竟然能陪嫁这么多,黎家现在都能买田买地做地主啦。   “黎老三,你可是生了个好儿子哇,苦尽甘来!”   黎生他爹排行第三,当年分家的时候家底薄,大哥大嫂是个厉害的,基本上把那一点点可怜的家产都占得差不了,牙缝里漏了一丁点给老二老三,黎老三是个老实头子,也不会去争什么计较什么,默默的拿了那一堆饭碗菜碗,带了媳妇儿到了外边,找了块地搭了个窝棚就住下了。   黎老大虽然占了强,可家里底子实在是薄,分到了大头也不够他养家糊口的,特别是生了三个儿子,娶儿媳妇的时候不免艰难,娶了儿媳妇回来又没两个是老实人,总是在家里吵吵闹闹,后来眼见着渐渐的衰败了,竟还比不得当年只分了一点点东西的黎老三。   黎生家三个女儿,拉扯着嫁出去攒了一笔钱,黎生自己勤快,在上海的时候是攒了钱带回来的,虽然给了一部分给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只不过大头还是在黎家老两口手里攥着。   这次拿五十块钱聘礼,他们也是按着乡下人的规矩来的。   本来以为翡翠是个丫鬟而已,给五十块大洋做聘礼足够了——一般人家能给上三十块已经是踮着脚尖朝高处给了,然而黎生在上海带了一百来块回来,老两口想着,五十块做聘礼,再拿几块钱出来办喜酒,剩下的就得留着旁身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媳妇的主家竟然这样好,陪嫁多得让人耀花了眼!   “这怎么好意思呢?”黎老三夫妻俩嘴唇都在打颤:“太多了,太多了!”   “两位老人家,这些钱是我们家给翡翠的压箱钱,她才二十一岁,有这么多年要花钱的,给她旁身心里才稳妥。至于她怎么样,那是她的事情,我们方家的钱给出来了就不会再过问,也希望两位老人家体谅翡翠要为小家操持的心,别太多干预她与黎生以后的生活。”   黎老三夫妻俩琢磨了一下,原来方家是给翡翠撑腰的,生怕她在自家吃苦哩。   “方小姐,你放心,我们会尽力对翡翠好的,等着正月十五以后,就让她跟你与香港,我们不会阻拦着。”   “黎老伯,单单翡翠一人去香港也不大合适,要是你们同意,那就和黎生一块儿跟我去香港吧。”   香港建厂伊始,要的是人,黎生爹娘看着是勤快人,总能给他们找到事情做。   “这个……”黎生的爹娘有些犹豫:“家里还有地哩!”   去年冬天就租下了,今年得交粮。   他们如何不想跟着儿子走?只是家中还有牵挂,没办法前行。   “那您今年把地给种了,明年就不用再租了,明年再去香港吧。”   方琮珠不知道那场战争究竟什么时候会爆发,但是既然黎老三夫妻不愿意今年去香港,那就明年再走——一切都是命管着,她总不能在这里拼命说日本人要打过来了,大家快跑——谁会相信?   “大小姐,您来啦。”   刚刚走进静安寺方氏织造,就有一个伙计笑着迎了上来:“今天来得稍微晚一点。”   方琮珠冲他点了点头:“嗯,起来得稍晚。”   她看了一眼商铺,这时候店里没有年关时门庭若市的场面,冷冷清清只得几个顾客在走来走去的看衣料——这时候才正月初十,大部分人还在走亲访友的途中,店家自然生意没以前那样好。   但与隔壁的店铺相比,方氏织造应该已经算不错的了,至少还有几个人在走动。   那个店伙计殷勤的给她沏茶过来,一脸的笑意:“大小姐,初八开业就有人过来买衣料了,这两日都有卖货出去。”   方琮珠觑着他的神色,心里头琢磨,这个伙计挺机灵,似乎是想宽宽她的心?   “这做生意有旺季有淡季,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好,咱们也得要有休息的时候。”方琮珠捧着茶喝了一口,心里暖和了不少,将外边的斗篷解开,鲜红的斗篷下,那件厚重的旗袍若隐若现。   这件旗袍的图案是朱竹,与斗篷的那抹鲜红互成映趣。   朱竹,指的是用朱红颜色画出的竹子,这种画技兴于宋,当年苏轼兴起画竹之心,然而身边无墨,恰巧见着朱笔,遂执笔画竹,风姿嫣然活泼可爱。   方琮珠揣摩了好几幅朱竹的画,才动笔构思了一幅,朱红色的竹叶或深或浅,竹节带点褚色,看上去灵动慧美,恍惚间有深秋山间红叶之感。   她正站在那里啜着清茶,忽然铺门被推开,走进来几个穿着和服的女子。   方琮珠有些好奇,不免打量了两眼。   个子都不是很高,感觉她们穿着木屐还没到自己高,和服的下摆擦着木屐,飘飘荡荡的,裙袂翩跹。她们的头发高高的挽起,堆在头底上,发髻间还插着一些装饰品,梳子簪子之类的东西,不是的微微发亮。   几个女人走进来,正好见着站在那里的方琮珠。   她一身鲜红的斗篷引人注目,特别是斗篷分开处见着里边隐隐约约的旗袍图案,朱红色的竹叶勾起了人的兴趣。   “这位小姐,你身上的这件旗袍,也是这家店买的?”有一个日本女人走了过来,用流利的中文向方琮珠询问。   这个女子虽然穿着和服,可眉眼瞧上去有些不像日本人,眼睛颇大,鼻子也高挺,方琮珠心中暗道,若是这人改穿了中式旗袍,又说着一口正宗的中文,只怕没人看得出来她是个日本人。   她不由得想起川岛芳子这种女特务,说不定日本人培养的女特务已经悄悄潜伏在中国各地政府里,甚至是已经到了一些要员的府上——刘裕之最近又抬了一房姨太太,这在上海引起了轰动,因为这位姨太太刚刚进门,刘裕之就让大姨太太把家中主事的权力都交给新来的五姨太,还为了她大宴宾客,请了上海要员前来参加。   盛雅茗的父亲自然是得了一张帖子,他没打算去捧刘裕之的臭脚,最主要是不想见着姨太太来主持酒会:“我爹说大户人家没这个规矩,哪有姨太太上台面的,这种人家他不想打交道。我见他不想去,就拿了帖子过去瞄了一眼。”   “你跟刘裕之又不熟,去干嘛?”   方琮珠有些惊诧,盛雅茗怎么喜欢凑这样的热闹?   “我听说那个姨太太很美,想去看看啊,另外……”她娇羞不胜的告诉她:“趁机把白参谋约了出来,说带他去见见世面,哈哈哈……”   方琮珠这才明白原因,为了扶持心上人,盛雅茗可是不遗余力。   “那个姨太太究竟好看不?”   “哪里好看了?我觉得和那个厚嘴唇的刘夫人不相上下,只是年轻些,这个刘裕之的口味可真怪,娶了个这么小眼睛塌鼻子的姨太太,随随便便在街上扯个人过来都比她要美。”   当时盛雅茗与方琮珠说起这事情来时,她并没有很在意,可是现在一想,这个小眼睛塌鼻子的姨太太,如何能让刘裕之一见钟情?或许就是日本女特务,日本人放在这些高官身边监督他们的。   “小姐?”   那个穿着和服的女人轻轻喊了方琮珠一句:“能否告知?”   方琮珠猛然回过神来,微微点头:“是,这就是方氏织造产的。”   “恕我冒昧,能不能看看里边这件衣裳?”那女人打量了方琮珠两眼,口中赞她:“小姐你可真是生得美。”   方琮珠将斗篷解开,露出了里边的旗袍:“只是一件简简单单的旗袍。”   “旗袍好看,这高高的衣领真是衬得小姐优雅无比,还有那黑色珍珠纽扣,实在引人注目。”   “您过奖了。”方琮珠微微颔首:“您要挑什么衣料?要不要看看我身上这一种?”   那个女人向她鞠了一躬:“多谢小姐热心帮忙。”   日本人很讲究礼节,方琮珠倒也不觉得奇怪,带着她们几个走到柜台旁边:“去将去年冬天的朱竹暖阳给拿出来让几位夫人小姐看看。”   店伙计赶紧搬了一捆布出来让她们挑选,有几个看了看方琮珠穿着的旗袍,不住点头,表示满意,她们用日语叽里咕噜的说了好一阵话,最后那个会说中文的女人开始指手画脚的让店伙计扯一幅布:“这种,我们几个都要,你看看要多少布料合适。”   方琮珠请她们去试衣间让师傅们量了身材给她们算了算要花多少衣料,那个会中文的女子微笑着看向她:“小姐,你太热心了。”   方琮珠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我不是热心,我是方氏织造的大小姐,当然要为我家尽心了。几位看起来对我们中国的丝绸很感兴趣,不如留下一个地址,若是有什么新出的衣料,我让伙计给你们送些样品过去瞧瞧。”   “好啊,这主意很好!”那女人很高兴的向她又鞠了一躬:“我们住在虹口那边,有一个浪园会所,你让伙计问福田夫人,自然有人带他进去。”   “好的,我记下了。”   方琮珠喊来一个店伙计,让他们送了一张VIP卡给福田夫人:“登记一下夫人的住址,虹口浪园会所,以后要是她打电话过来,可以送些新出的布料过去。”   伙计赶紧照办,福田夫人瞟了方琮珠一眼:“方小姐,我听说中国的年轻姑娘很少抛头露面,特别是大家闺秀,你倒是有些不同。”   “夫人,这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中国早就不是满清时期的中国,不少女性都从自己的家庭走出,走向了社会,我们也有了自己的担当,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窝在家里等着男人挣钱养家糊口。”   “原来是这样。”福田夫人频频点头:“方小姐,我与你一见如故,不如交个朋友?下回我邀请你去我们浪园会所小坐,喝喝清酒,看看日本特色歌舞?”   “这是我的荣幸。”   方琮珠微微点头:“夫人,以后有空一定过去。”   目送那群日本女人离开方氏织造,方琮珠皱了皱眉头,这群女人不知道在中国有什么样的使命?她们或许已经潜伏在各处,就等着她们的上线发号施令,即刻就会倾巢而出,如那一片片蜜蜂,铺天盖地的朝苦难的中国飞了过来。   “琮珠。”   正在出神的想着中国将来的时候,忽然就听到有人喊她。   方琮珠抬起头来,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背似乎有些驼,人看上去没有以前那样挺拔,矮了一些。   “孟大哥!”方琮珠笑着和他打招呼:“今日怎么过来了?”   “我想来看看你们家有没有上新货,因为快要做春装了。”   眼前的方琮珠,明艳如一支幽兰盛放,看得孟敬儒心中好一阵难受。   这般美丽聪慧的女子,他却没有缘分与她相守。   “孟大哥,过两日家里会有新货出来,我到时候安排伙计送些样品去蕙锦香,你看了觉得什么合适就让伙计送货过去,好不好?”   她眉眼弯弯,笑得妩媚,谁能对着一张笑若春花的脸说个不字?孟敬儒只能点头:“好,你安排就是。”   “孟大哥这样关照我们家的生意,实在是感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才好了,我想在离开之前,我与大哥一起请你用个饭,孟大哥赏脸吗?”   琮珠就要回香港了?可他年后还是第一次见着她呢。   “你什么时候走?”   “正月十六。”方琮珠微微的笑:“已经定好船票了,翡翠和她丈夫黎生同我一块儿过去。”   “哦,哦,这样,”孟敬儒点了点头:“有两个人陪着你,倒也让人放心多了。”   他看着方琮珠,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咙口,想说什么,可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   此刻,他方才明白那句词的含义。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晚宴设在宝兰庭。   方琮珠根本不知道上海还有哪些高档的酒家,看着以前孟敬儒请客都是在宝兰庭,她也索性将请客的地点定在了那里。   这次请客不仅仅只是方氏兄妹与孟敬儒,方琮珠还邀上了林思虞与盛雅茗。   盛雅茗本来想要喊了白俊飞一起过来,然而白俊飞有要事在身,根本走不开,盛雅茗只得气哼哼的来找方琮珠诉苦。   “瞧瞧,瞧瞧!”   盛雅茗的大小姐脾气还是有的,白俊飞没能跟她一起过来赴约,她心里头不高兴,嘴里不免嘀嘀咕咕:“他还真是大忙人,我喊过他好几次,还不是想帮他铺铺路?可他倒好,总是说没时间,忙,什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看看他,大道理一套套的,总之就是一个意思,没时间陪我!”   方琮珠拉着她的手把她按到座位上坐下来:“雅茗,你别生气了,你喜欢白参谋还不是因为他的军人气质吗?要是他没有这种军人的天性,你肯定不会喜欢他了。”   盛雅茗听了她的话,想了想,点点头:“嗯,你说的好像也是这么一回事。”   要是白俊飞跟那些追她的富家子弟一样,牛皮糖似的想要黏着她,她可能就没什么兴趣了。   “淞沪警备司令部管着的可是我们整个上海的安全,职责重大,他也不能掉以轻心哪。”   方琮珠原来并不知道淞沪警备司令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然而结识了白俊飞以后,她方才明白,淞沪警备司令部乃是国民政府在上海的最高军事机构,第三十二军、第三十七师、第五师、第十九路军的第七十八师和上海保卫团都隶属淞沪警备司令部。   这些军人们,都是淞沪会战血战到底的脊梁,方琮珠觉得对白俊飞很是佩服,也有一丝隐隐的担忧,不知道将来他会不会也在淞沪会战里流尽他最后一滴血。   她真想大声疾呼,让所有中国人都提防日本人的侵略,可是他的大声疾呼会不会有作用?国民政府里边的亲日派会不会让她发声?   在这个乱世,有那么一点点钱根本算不了什么,那些有权有钱的人,只需轻轻一伸手,就能像按死一只蚂蚁那样把你按死——就像那时候的刘夫人,可以随随便便收买人来加害她,她只能躲避而没办法反抗。   先还是保护好自己吧,虽然希望自己穿到这个时代会有蝴蝶效应,可毕竟还得自己强大起来才行。   “是,你说得对,白参谋可是负担着要守卫整个上海的的责任,我不能怪他不陪我,等他有空了自然会来陪我的。”   盛雅茗似乎忽然想通了许多,脸上露出了笑容:“琮珠,多亏你开导我,我们一块儿出去宝兰庭罢?”   方琮珠笑着点了点头,和盛雅茗手挽手的走到了楼下,李妈正在打扫玄关,见着方琮珠出来问了一句:“大小姐不在家持股份?”   方琮珠点头:“嗯,我们到外边去吃,你就煮二少爷、你自己和忠伯的饭菜就行。”   方正成身子好了些以后就不怎么想到上海住着,他嫌上海吵闹,不如苏州宁静,再说他的兴趣爱好主要在纺织上边,喜欢与那些纺织的师父们商量怎么样才能生产出更好的布料,怎么样才能色彩鲜明逼真。   一个人有兴趣爱好就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方琮亭与方琮珠也就没有强求他来上海,方夫人自然是跟着丈夫走的,方正成呆在苏州,她自然也不会往上海这边来,就只让方琮亭他们把小猴子方琮桢带到上海这边继续念书,上的是新式小学堂。   江湾这边的人住得少了,四嫂他们也跟着方夫人回了苏州,现在就又只剩李妈和阿忠留在上海,另外还有个时不时到上海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的老金,整体来说,日子还是过得简单而顺利的。   方琮珠与盛雅茗先开车去方氏纺织那边看了看,今日上了新款,顾客多了不少,盛雅茗也定了几色衣料——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心里头有了爱慕的对象,她更加喜欢打扮了。   伙计们都在陪着夫人小姐们看衣料,掌柜的在柜台后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收钱,一副宁静祥和的景象。方琮珠与盛雅茗在店里头兜了一圈,两个人走出铺面来,上了汽车准备离开。   忽然就听着一阵喧哗之声,前边似乎有动静,盛雅茗踩了一脚油门,汽车飞快的朝前边开了过去。   一群穿着黑色衣裳拿着枪支的警察在大声吆喝着,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已经被他们包围住,逼到了一堵墙边。   “别想跑,举起手!”   那些警察七嘴八舌的冲着那个年轻人大喊着,步步逼近。   看着这样子,方琮珠的心抖了抖,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那种爱国学生了罢?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那个年轻面孔换成了方琮亭的容颜。   “不……”方琮珠低声喊了一句,一只手捏成拳头,堵住了自己的嘴。   盛雅茗转头看着那个墙边的年轻人,脸上也露出了怜悯的神色:“唉,这样的政府真是太差劲了,人心涣散不去想想原因,就知道抓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什么不改革来适应社会发展,却一定要把那些不同声音给消灭掉呢?”   “或者他们以为把有不同声音的人全部消灭了就不会有人来反对他们了吧?”方琮珠摇头叹气:“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咱们政府对待百姓的态度,是他们对待外国人的态度。东北三省现在已经是彻底沦陷了罢?对外说的是满洲国,可是谁不知道那已经变成了日本的禁脔?我瞧着呢,日本人的野心可不止东三省,我这次回来发现在上海的日本人有不少,至少在我方氏织造买东西的日本女人就有好些个。”   盛雅茗也皱起了眉头:“可不是这样吗?我爹也在说上海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了。”   “唉,不知道以后中国的出路在哪里。”   两个人忧心忡忡的谈话,眼睛看着墙边的那个年轻人,他已经无路可逃,只能靠着墙壁,一副绝望的神色。   警察们一拥而上,朝他扑了过去,这时就听到一声枪响。   方琮珠惊跳了起来,那个年轻人贴着墙壁溜了下去,墙上似乎有血迹。   不知道是因为他做出了反抗还是怎么的,警察开了一枪,也不知道是不是打中了他的要害部位,但愿他没有什么事情。   方琮珠与盛雅茗担心的看着他,几个警察拽着他朝前边跑了,一条血迹擦在地上,长长的辙痕。   两个人默默的坐在车上看着,心里都堵得难受,一种莫名的感觉让她们都没办法开口。   这是中国惨淡的现状,可她们却无能为力。   宝兰庭依旧是灯红酒绿一片安静祥和,低洄的音乐如流水一般在耳边响着,服务生将他们俩带到了楼上的包厢,方琮亭已经候在了那里。   见着两个人一脸悲伤的神色走进来,方琮亭好奇的为嗯了一句:“琮珠,出什么事情了?你和盛大小姐似乎非常不高兴。”   “大哥,我们刚刚在静安寺那边见着几个警察在捉人。”   方琮珠说话间有些疲乏,一想到刚刚中弹的年轻人,实在悲伤。   这是她亲眼看到的,还有多少暗杀和追捕行动没有被她看见,将来又还会有多少中国人到这日本人的枪弹之下呢?   想到这里,她就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不忍心看到同胞遭到杀戮,可她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微小,她不知道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挽救中国。   看了一眼方琮亭,她忽然有些佩服他。   出身于大户人家,他竟然有与自己的阶层决裂的勇气,一心一意想要拯救这个残破不堪的国家。   “警察在捉人?”方琮亭皱起了眉头:“捉什么人?捉到没有?”   “看模样是个学生,捉到了,那个学生还受了伤。”   盛雅茗快人快语:“就是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抓他。”   方琮亭暗暗捏紧了拳头,不用说,这是他们的同志遭殃了,也不知道是谁,这两日应该会得到消息。   正在说话间,包厢的门被推开,服务生带了孟敬儒进来:“孟先生,请进。”   “敬儒,好久不见你了!”方琮亭走了过去,握住孟敬儒的手:“今天咱们好好喝两杯!”   “你那酒量……”孟敬儒笑了起来:“陪你喝几杯红酒吧!”   方琮亭笑了起来:“你这可真是戳着我的心窝子说话!”   “大哥,你酒量不好是个不争的事实,还想让人夸你?”方琮珠拉住方琮亭:“你可别逞能!”   “琮珠,我开玩笑的啦!”方琮亭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不会喝很多的。”   孟敬儒目光温柔的看着方琮珠,她担心兄长的心情跃然脸上,一双长眉微微蹙起,眼里满满都是阻止之意。   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孟敬儒心中酸涩一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平复心情。   或许他永远也得不到她这样的关心。 第73章 春回大地喜盈门   桌子上有一瓶鲜花开得正好, 旺旺的怒放着,凑得近了一看,方才见着是绢花, 做得相当逼真, 若不伸手去摸, 还以为刚刚从花圃里剪枝出来,上头还挂着经营的泪珠。   “宝兰庭之所以生意好,就是小处做得精细。”方琮珠指着那瓶花与方琮亭讨论:“这里边的东西都很精致,让顾客们有一种感觉,这个地方大气上档次, 我们方氏织造的铺面有机会要重新装修一番, 柜台要设计得精巧, 摆放布料要重新排列, 嗯,我们还要设置一个品茶区,供那些走累了的夫人小姐们休闲聊天。”   她心里头想着,得让方琮亭忙忙碌碌, 才不会让他有闲下来的时间去想着闹革命。   “琮珠, 你脑子里总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方琮亭嘿嘿一笑:“要弄品茶区作甚?咱们这里又不是茶馆,再说了, 肯定还得弄好茶叶, 这也太费钱了。”   “大哥,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钱会算到成本价格里边去, 你千万别心疼。”   方琮珠笑着跟方琮亭解释:“想要吸引顾客,就需得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要做得比别的同行更好,才能脱颖而出。”   盛雅茗眼睛一亮:“琮珠,你还可以开一个讲座,如何搭配衣裳什么的,你衣品这样好,保准有太太小姐们来听。”   方琮珠笑了笑,盛雅茗果然很聪明,举一反三。   按着这思路,方氏织造差不多可以开沙龙了,喝茶,授课讲衣裳搭配,或者还可以教茶道插花什么的,把那些太太小姐们都吸引过来以后,还愁方氏织造的布料不好卖?   方琮亭笑起来:“你们可是越说越远。”   孟敬儒却点头支持:“这倒是一个好法子,明面上不赚钱,实则是吸引客源。”   这位孟大少爷就是生意人,方琮亭和他相比,真是差了很远,可能他天生不适合做生意罢——就像不少皇帝是被耽误的画匠和文人骚客一般。   几个人正说着话,包厢的门打开了,林思虞急急忙忙的冲了进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一进门他就道歉:“刚刚署长有点事情,找了我过去交代。”   方琮珠还没开口,盛雅茗已经替她说话:“哼,林先生,你这是把人追到手了就不知道珍惜,对不对?”   林思虞慌了神,一张脸略微有些发红:“不是不是,我是真有事情!”   “琮珠,你看他那模样!”盛雅茗见着林思虞那慌乱的神色,得意的笑了起来:“看起来林先生还是挺在意你的想法呀。”   “我当然在意,琮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她要是不高兴了,我肯定要检讨我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林思虞从门口走过来,径直到了方琮珠身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琮珠,请你原谅我,咱们的好日子只有几天了,我得抓紧把那些事情都做完了,免得到了正月十五这天还要忽然被抓过去做苦力。”   方琮珠抿嘴笑了笑:“没事没事,我没生气。”   林思虞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就怕你生气了呢,琮珠。”   “好日子?”孟敬儒咀嚼了这句话,脸上微微有些变色:“难道你们两位……”   “是呀是呀,正月十五那日,琮珠要和林先生结婚了,到时候孟先生会在《申报》上看到结婚声明的。”盛雅茗抢着告诉孟敬儒:“可惜了,他们挑的是正月十五这一天做结婚的好日子,要不是我还能去喝杯喜酒呢。”   “原来如此。”   孟敬儒苦涩的说了一句,心里有些难受:“琮珠,你选的日子实在是巧,元宵节团团圆圆,只可惜我要在家里主事,不能去喝你的喜酒了。”   “孟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事情多,就不必记着这件小事了。”   林思虞赶紧做了应声虫:“可不是吗?孟先生你可是大忙人,我们这婚事也没打算大办,左右也不过是请几家亲戚过来坐坐,就不敢惊动你了。”   孟敬儒脸色有些暗,只不过强作欢颜:“是我不客气体面,实在是有些亏欠。”   说到此处,服务生已经开始上菜,腾腾的热气瞬间在包厢里弥漫开来,瞧着似乎是云彩在飘荡。   “思虞,最近政府那边有什么动静,怎么有这么多事情要你这个实习的做?”方琮亭似乎无意般问了一句:“不要弄到正月十五那日你都还要忙啊。”   “大舅子,你就放心吧。”林思虞嘿嘿嘿笑:“再怎么忙,也不能耽误我的婚事啊。只不过最近可真是忙,新闻出版署这里正在拟定下派的名单,准备三月份就部署到位,我说不定可能也要去上海海邮局蹲点呢。”   “去邮局蹲点?”方琮珠觉得有些奇怪:“难道你要变成邮差了?”   “不不不,”林思虞赶紧澄清:“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会要去做送信的邮差啦,我们的任务是要逐一检查可疑的包裹和信件。”   “就连信件都要检查?”房间里的人都吃了一惊:“竟然这般胡作非为?”   “也不是所有的信件都得检查,主要是那些已经盯住的点,警察署这边和淞沪警备司令刑侦科联手已经摸查了上海好几个区,现在这个摸查还在继续,凡是摸查到可疑的地方,我们就会要下到那个区里布控检查。”   “原来是这样,我说呢,怎么会每个人的信件都检查?”   盛雅茗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要是她写给白俊飞的信给别人先看到了,她非得要去把上海邮局掀个底朝天才行!   “不管检查谁的,都不敢来检查盛大小姐的啊。”林思虞冲她笑:“你就放心罢,那些写给你的情书,我们肯定是不会偷偷的撕开看的。”   “琮珠,还不快些好好管教下你们家的那个林思虞!”盛雅茗伸手挽住了方琮珠的胳膊:“他进了市政厅实习以后,越发的油嘴滑舌了!”   方琮珠笑着看了林思虞一眼:“雅茗生气了,你自己看着办!”   林思虞耷拉着眉毛,假意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盛大小姐,我再也不敢得罪你了,以后跟你有关系的话再不敢乱说,见到你赶紧站直立正,目不斜视!”   盛雅茗“咯咯”的笑了起来:“林思虞,你真是越来越圆滑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心中也有这样的感觉,进了上海市政厅实习了半年,林思虞似乎比以前要世故多了,以前那个耿直少年,现在感觉成熟了不少,在她面前还是原来那种模样,可是到了外边,他却又是另外一张面孔。   孟敬儒坐在那里,偶尔伸出筷子夹一点饭菜,看着那边嘻嘻哈哈的几个人,心里越来越难受,他不时看看方琮珠的脸,只觉她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那张脸似乎被云层隔开,远到看不清眉眼。   “思虞,那你留心一下看看,那边有没有继续在监控我?毕竟我曾经被警察署捉过一次,他们有可能还在关注我。”方琮亭咬了咬牙:“我一点都不喜欢被那些狗东西监视的感觉。”   “我明白。”林思虞点了点头,任何一个经历过牢狱之灾的人,都不想重复那段回忆,方琮亭对于警察署有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恨,那是自然的。   然而,他并不知道,方琮亭有自己的用意,他主要是想保护在方氏织造里的同志们。   方琮珠低头吃饭,心里却有些忐忑。   方琮亭忽然提出这个问题,这让她心里头隐隐有些不安。   她实在太关注方琮亭的思想动向了,故此哪怕是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心神不宁。   瞟了方琮亭一眼,见他正气定神闲的用刀切着牛排,刀子拿得很稳,切得很认真仔细,似乎并未将刚才的话放在心里,方琮珠不由得有些犹豫,是不是自己想得有些多?   可她心里头总是不放心,忐忑不安。   如果方琮亭真的暗地里在继续进行他想要做的事情,说不定迟早会暴露出来的。   她又看了一眼林思虞,亏得林思虞现在跻身进入上海市政厅,多多少少能提前得一些信息。   “思虞,你明天上班的时候注意一下那个什么检查的安排。”方琮珠将林思虞拉到身边,窃窃私语:“就算不安排你,你也可以要求看一看,至少得要能接触到那些详细名单。”   林思虞惊讶的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眉微微皱起,忧心忡忡的朝方琮亭那边瞟过去,不由得心中一惊,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琮珠,这事情我会尽力去做的。”   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处,小声的嘀嘀咕咕,在旁人看过来,却是恩恩爱爱的画面。   盛雅茗捂着嘴娇笑:“你们俩要亲热回家亲热去,也不怕我们见了眼睛里起疖子!”   “可不是吗?”   方琮亭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见妹妹与准妹夫两个人嘁嘁喳喳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小儿女间闺房乐事,还是回家关起门去说!”   孟敬儒想开口附和一声,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实在是艰难。   上海市政厅是二十来年之前重新建造的,原来的老市政厅是清朝时期的道台府,外边是红色朱墙,有几进房子,纯中式风格,后边还有内院。推了道台府以后,按着西方市政厅的风格起了心得上海市政厅,灰色的大理石外墙看起来颇有气势,门廊很高,个子矮一些的人走到大门口,总会不自觉的抬头看看屋檐。   林思虞拎着包匆匆忙忙朝市政厅大门里走进去,站岗的卫兵已经识得他,都不用朝他胸前挂着的通行证多看一眼,直接就放他进去了。   新闻出版署在市政厅右侧那幢房子的二楼,林思虞快步上去将门打开,看了看立在墙角的座钟,才七点半。   他赶紧从办公桌下边的柜子里拿出了抹布,先给自己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再走到上司陈署长的办公桌前开始认认真真的擦拭着桌子。   正蹲着身子在办公桌下边捣鼓,就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   “思虞啊,又来这么早,是要给《申报》赶稿件吗?”   林思虞回头一看,陈署长笑眯眯的站在门口,面带笑容的看着他。   “署长早安。”林思虞赶紧站起身来向陈署长行了一个礼:“是啊,昨晚我与未婚妻请了上海一些朋友吃晚饭,没来及把《申报》那边的稿件写完,想在上班之前写一点。”   “思虞啊,你别扛太多东西,最近你事情多,可以把一部分放放,我相信魏老板他也不会为难你。”   陈署长很满意的望着林思虞,这个小青年可真是个踏实孩子,聪明勤奋,只要锻炼几年,相信能力会增强不少,将来会是党国栋梁。   当初《申报》的老板魏天成把他推荐过来的时候,极力的夸赞林思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陈署长有些将信将疑,左右不过是一个还未毕业的大学生,再有能力,又能有多少?后来听到说是复旦大学的学生,又在《申报》兼职了两年多,还是一个版面的主编,另外主笔一个专栏,这让陈署长有些惊讶,就许了林思虞到这边来试试看。   林思虞到新闻出版署才实习一个星期,陈署长就充分肯定了他。   魏老板可真是没说错,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交给林思虞去做的事情,保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得如贴妥当,而且这个年轻人不是被动的在实习,他非常主动的找事情做,即便是没有安排他做事情,他也会找些事情来忙,绝不让自己空着一双手无事可做。   新闻出版署去年来了三个实习生,都是找了他的关系进来的,三个人里,陈署长只看好林思虞——就算正月十五要结婚了,他还在努力的工作,没有半点懈怠。   特别是他还每天都把自己的桌椅抹得干干净净,帮自己整理好办公桌上散乱的文件。   其余那两个实习生,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要这样做。   “谢谢署长关心,结婚的事情是私事,办公室里的事情是公私,我不能因为私事而影响公事。”林思虞拿着抹布走回到自己办公桌旁边,把它放到小盆里洗洗搓搓好,展平放在办公桌的一侧铺好。   “署长,今天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陈署长走到桌子旁边,用钥匙打开抽屉,从右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牛皮信纸:“思虞,你过来。”   林思虞走到了办公桌边:“请署长吩咐!”   “今天你整理一下这些材料,先把它们按区分好,让安好再誊写一遍,警察署那边的人做事马虎,那些地址又写得乱七八糟的,有时候都看不清到底是写了些什么东西。”   林思虞的心“砰砰”狂跳了两下。   难道这就是那些被警察署盯上了的地址?那他就可以看看到底方琮亭有没有处于控制范围里了。   他伸手接过那个牛皮信封,朝陈署长行了个礼:“署长,我一定保证完成任务!”   “不着急,这两天弄好就行,反正还有时间,等你回来再分派人员到各区的邮局去蹲点,不着急。”   陈署长看了看他:“思虞,你正月十五结婚,怎么正月十六就要来上班呢?婚假都不请吗?不用这样勤奋吧。”   “署长,您有所不知,我未婚妻在港大念书,她已经订了正月十六的船票去香港。”   “竟然在香港念书么?”陈署长微笑着看向林思虞,看起来小伙子挺走运的,找了个有钱的富家小姐——家里没几个钱,怎么能送去香港那边念书?   “是的。”林思虞低头恭敬回答了一句。   “那……”陈署长沉吟一句:“等过了三月份,我给你放半个月假,让你去香港找你妻子补上婚假。”   “多谢署长关心!”   林思虞昂首挺胸,回答响亮。   拿着牛皮信封回到办公桌旁,打开信封口袋,从里边掏出了一大包东西。   纸条,碎纸片,乱七八糟一堆,就像被老鼠咬烂过的衣裳一样,东一块西一块的。   难怪陈署长要他来整理一下,如果不整理,拿着这一大把纸条纸片,怎么好去邮局校对查包裹信件?   他拿起一个本子,开始写目录。   第一页是上海各行政区的名字,到时候表明页码,索检起来比较方便。   他开始慢慢整理纸条,把一个区的放到一块,细碎的纸条纸片堆放在桌子上,好像是漫天遍地的雪花。   从纸条里扒拉着江湾区的地址,一个又一个,他的心悠悠的悬着,生怕看到江湾区XX号方琮亭几个字。翻了小半个小时,江湾区的全部拿了出来放在一边,他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没有方琮亭的名字!   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琮珠可以放心了。   “没有我大哥的名字?”方琮珠听到林思虞的回报,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太好了,没有他的名字!”   忽然间她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感觉,好像一个一直在捣蛋的小孩猛然变得懂事了,这让全家都觉得很开心。   方琮亭从外边走了进来,看到沙发上并排坐着的两个人,忍不住开了个玩笑:“看起来下回我要先敲门再进来。”   “大哥,你说什么呢,我们难道在这里做了什么你看不下去的举动了?”   方琮珠嗤之以鼻,站起身将他拖了过来,按着在沙发上坐下:“大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思虞今天查过了,那些被警察署盯着的名单里,没有你。”   “真的?”方琮亭明显的似乎松了一口气:“这就好,没有被盯住就好。”   “大哥,反正你没有做那些事情了,别太担心,那是自己吓自己。”方琮珠安慰他:“没事的,以后就安安心心挣钱就是。”   方琮亭挺直了背坐着,心里思考着一个问题。   自己暗地里做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要曝光的,家人会不会理解自己?经过上次那件事情以后,琮珠似乎特别担心自己会被抓住,她都有些坐立不安,要是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她会怎么说自己?   “思虞,那么……”方琮亭稳了稳心神:“那么都有哪些人被监控了?”   “很多。”林思虞随口答了一句:“我正在拿本子抄录,今天快弄完一半了,明天弄完以后我就回苏州去。”   “有那么多吗?”方琮亭不露声色的问他:“怎么会一天都抄不完呢?”   “警察署那边交过来的都是零碎的纸条,要整理好就得花好长一段时间,最开始我整理的是江湾区这边,光是这个区我就整理了半个小时哪。”林思虞摇了摇头:“上海这么多地方,一天怎么弄得完?”   “那你真是辛苦啊。”方琮亭叹了一口气:“也是市政厅想出来这些馊主意,增加你们的负担。”   “唉,他们可能内心也在害怕什么吧?”林思虞摇头:“我原来还想要到市政厅里谋个一官半职,可实习半年我发现这个政府真是黑,不值得我为付出,我宁可就做个记者,就到《申报》供职,也比在市政厅要好。”   “对对对!”方琮亭脸上渐渐的泛起红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还生怕你到时候被那些人给熏坏了,也变成黑心的人啦!”   “肯定不会的,我有我做人的原则。”林思虞正色回答他:“再说有琮珠监督我,我还敢变坏吗?我还能变坏吗?”   方琮珠笑了起来:“看你们俩说的,好像我就是那监察委员会的成员一样了。”   “你当然是监察委员会的,只是专门监察思虞。”方琮亭伸手摸了下方琮珠的头发:“琮珠,要是思虞留在了上海市政厅,那你可真的要要好好监督他,不能让他变成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要利用手里的职权为百姓办事,为百姓呼吁。”   “大舅哥,你可真是高看了我,”林思虞摇头:“想要能改变中国现状,只怕我得要做到金字塔的最高层,可是这一路爬上去有多辛苦,要做多少亏心事?琮亭,我做不出来,真的,我还是做我的小记者好了,至少能用文字隐晦表达自己的意见。”   “嗐,思虞,你真是太胆小了!”方琮亭摇头:“想要改变中国现状,不能只靠某一个人,要靠全体百姓的力量!”   他的脸上有奕奕的神色,红光一片。   方琮珠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们要注意隐蔽,以后不要通过邮局寄送什么重要的东西。”   站在经理室里,方琮亭低声交代着:“现在敌人准备要蹲点邮局查我们的包裹与信件,切记不可掉以轻心。”   “摸排到情况了吗?有哪些同志已经被盯住了?”   伙计抬头望向方琮亭,声音特别的细微。   方琮亭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听说被监督的有许多,做地址整理的人弄了一天还没弄好。”   “这么多人?难道他们已经破获了咱们地下联络站?”伙计皱着眉头想了想:“不可能啊,做得相当机密,怎么会忽然被他们盯住这多地方呢?琮亭,你能想办法弄出文件来吗?”   方琮亭犹豫了下,摇了摇头:“弄不出来,那份文件已经被交上去了,估计是进了保险箱吧。”   他不能害林思虞。   林思虞是他最好的朋友,现在又是琮珠的丈夫,他要是在他身上下手,只怕会殃及到琮珠。   “方琮亭同志,咱们应该要有牺牲的觉悟,可是那些不必要的牺牲可以避免!”那个伙计一双眉毛深深皱起,形成了一个“川”字:“你不能有私心!林思虞是你的妹夫,你不能因为想要维护他,就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同志牺牲!”   “他只是个实习生而已,又能知道什么?”   方琮亭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真不该将林思虞给扯出来,现在却是怎么也说不清了。   “既然他不知道什么,那你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那个伙计咄咄逼人的追问他:“方琮亭同志,你要想想咱们有这么多同志需要保护!你怎么能为了保护他一个人,却将咱们的革命同志的生命置之度外?”   “我并非不顾及咱们自己同志的性命,要是不顾及,我也就不会将这个消息告诉你了。”方琮亭叹了一口气,决意要将林思虞保护起来,他不能和他身后的组织去迫使林思虞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万一被发现了,那琮珠岂不是年纪轻轻就要做寡妇?   而且,他也不忍心看着林思虞因为这事死在枪弹之下——他与林思虞多年同窗,以前不少思想都很契合,就算撇去亲戚这层关系,两个人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   那伙计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不能让林思虞去拿那份名单?”   “他只是一个实习生,这么重要的事情,市政厅会交给他去做?”方琮亭决定隐瞒一些事情,不能让那些人知道林思虞很受陈署长的器重,竟然让他接触到了那份名单:“他也是偶然得知了市政厅要派人去各区邮局蹲守,准备大肆进行检查包裹与信件,其余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真的吗?”伙计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林思虞不一定能接触到那一份名单。看起来咱们目前只能谨慎小心一些,到时候看派了哪些人去邮局蹲守,咱们到他们身上想办法。”   “可不是吗?邮局那边应该也有咱们的同志嘛!看他们拆谁的信件包裹,默默记下来,到时候整理出一个名单来,那不就行了吗?”   方琮亭的话显然让对方感觉满意,他点了点头:“没错,这个方法可行,而且我们也可以主动出击,试探一下敌人有没有发现我们。”   他很快想出了一个法子,给各交通站的同志寄几封很寻常的嘘寒问暖的信件,用来试探敌人是否会检查:“要是我们的信被开封检查了,那就说明敌人已经发现了咱们,得要想想对策,看是不动声色转移,还是继续维持下去。”   方琮亭舒了一口气:“对,可以用这个法子。”   只要不让他逼着林思虞去干这种危险的事情,那他就放心了。   下午四点,林思虞来到江湾,守门的阿忠看见他就乐呵呵的笑:“姑爷来了。”   大小姐与林先生这别扭可闹得真久,差不多都闹了一年,早几日大小姐从苏州回来,这才吩咐他们重新称呼林先生叫“姑爷”,阿忠与李妈点头:“省得的。”   两人心里头都暗戳戳的在想,林先生不就是姑爷吗?虽然大小姐口里头说着离婚了,林先生也没有在江湾这边过夜,可毕竟来的次数挺勤密,比那个孟大少爷要多了不少次呢。   听着阿忠喊他“姑爷”,林思虞心里头美滋滋的,冲着阿忠笑了笑,他迈步走了进去。   方家三个都在等他。   见着林思虞过来,方琮桢扑了上去勾住他的脖子:“姐夫,你怎么才过来啊,等你好久了。”   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唉,办公室里事情多。”   小猴子在他身上蹭了蹭,一双脚夹住他的腿:“姐夫,要是以后你对我姐姐不好,总是在办公室上班不陪她,我可饶不了你!”   他的小脚丫蹬了蹬:“我学了武术的!”   别说他这两下还蹬得挺有力气的,林思虞呲牙咧嘴:“不会不会的,我肯定不会冷落你姐姐的,心疼她还来不及,怎么能冷落?”   方琮亭走了过来,伸手摸了下小猴子的脑袋:“别乱折腾,快点下来。”   方琮桢抓着林思虞的耳朵扭了扭:“咱们可说好的哟,你可不能欺负我姐姐!”   林思虞陪着笑脸:“一定一定。”   方琮珠坐在沙发上看着小皮猴儿刁难林思虞,没出面阻止,笑眯眯的看着他,小猴子对她还真是有感情,她心里感动得很,真想抱着小猴子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一口。   “走吧走吧,就算车子开得快,到家也得八点半。”   方琮亭从沙发上拎起背包:“琮珠,走了,走了。”   李妈站在厨房通往起居室的门口,掀起围裙擦了擦眼睛:“大小姐,姑爷,你们可要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啊。”   两个人再不要闹意见了,每天像这样和和气气的,那该多好。   林思虞讨好的伸手接过方琮亭的背包:“琮亭,我帮你来背包吧。”   方琮亭愕然,这背包并不重,为什么林思虞怎么就一定要帮他背呢?这也太讨好了一些吧?他赶紧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   可是林思虞没有给他抢夺的机会,将背带放上了肩膀,飞快的朝前边走了去。   从后边看,林思虞一左一右挂着两个包,显得有些滑稽。   方琮桢指着他的背影向方琮亭抗议:“大哥,你肯定平常经常要姐夫帮你做事,你看他一来就抢着给你背包。”   “我才没有呢。”方琮亭赶紧追了过去:“思虞,把包给我罢!”   林思虞没有理睬他,拿着包直接朝汽车那边走了过去。方琮亭有些无奈,转头看了方琮珠一眼:“唉,思虞这也……”   要是每次都这样恭敬,他还真有些不习惯林思虞这种讨好。   方琮珠笑了笑:“或许他是想给我们大家留点好印象吧?”   她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林思虞今天表现有些反常,是不是什么所谓的“婚前综合症”?心上心下有些不踏实,一定要做点什么显示他的存在感?   方琮珠看着前边那个高大单瘦的背影,心中微微一荡。   其实她也有婚前综合症,这些天一想到正月十五,就有些微微的发慌——她不知道新婚之夜该怎么度过?   作为一个还没有谈过恋爱的母胎单身大龄未婚女青年来说,方琮珠既向往结婚,又对第一次有些恐惧,她以前曾听人说过第一次不是那么容易和谐相处的,有时候还会留下相当大的心理阴影——作为一个研究生物遗传工程的学生来说,对于这种生理知识竟然如此贫乏,简直让人吃惊,可方琮珠无可奈何的表示,她确实缺乏实战经验。   不知道明天的新婚之夜会是怎么样度过?   他们没有在上海租房,方正成与方夫人都觉得到上海租公寓是浪费钱财——方琮珠又没有在上海,林思虞在复旦大学住着宿舍,要是他愿意,直接住到江湾这边来,还要租什么公寓?   “思虞啊,我们没有想让你入赘的意思,只是觉得想帮你省钱,以后你们的孩子照旧是跟你姓林。”方正成做林思虞的思想工作:“琮珠这几年主要都在香港,你又何必浪费钱到外头组公寓呢?”   “可不是吗?”方夫人赶紧跟着劝林思虞:“你就到江湾住着就行了,咱们家不讲究那么多的,你们的娃儿不会跟着我们方家姓的。”   她已经有两个儿子了,自然不必招什么赘婿。   林思虞看了看方琮珠:“一切都是琮珠说了算。”   方琮珠的思路与父母一致,不必要的浪费坚决要制止,不能铺张:“就这样罢,以后我回来了,你就和我一块儿住江湾这边,平常你还是住学校宿舍好了。”   “什么叫平常住学校宿舍?思虞也就半年毕业了,难道让他一直住学校?”方夫人看了她一眼:“以后不管你在不在,他都到江湾住着。”   江湾别墅里她的卧室被布置成了新房,明天她就要与林思虞在这里度过她的新婚之夜。   方琮珠回头看看二楼的玻璃窗,上边贴着红色的双喜和一些窗花。   龙凤呈祥、喜鹊登梅、春色满园……那鲜红色的窗花映着阳光,似乎镶上了金边,灿灿的一片。 第74章 亲朋好友聚华堂   漫天的星光, 月亮就如玉盘一样挂在天空,黑色的土地上似乎披着一层轻纱,走在月色里, 似乎踩在轻纱似得梦里。   林思虞望着渐渐远去的汽车, 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转过身伸手敲了敲大门。   静谧的夜里,敲击大门的声音非常的清脆,在前庭发出一阵阵回响。   “谁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大少爷,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开门的是常妈, 惊讶的长大了嘴:“夫人吃晚饭的时候还在念叨着呢, 我们都在说大少爷这时候没见到家, 应该明日才会回来。”   林思虞微微一笑:“我下午还有事情,刚刚才到家。”   “夫人,夫人,大少爷回来了!”常妈很激动, 一溜小跑的朝堂屋里跑:“大少爷这时候才到家呢!”   坐在那里与两个女儿说话的林夫人听到常妈的喊叫之声吃了一惊:“思虞这时候回来了?”   林思晴与林思巧两个人站了起来, 快步走向门口,就见着穿了西装的林思虞手里拎了一个包从外边朝里面走了进来。   “大哥!”两个人迎了过去, 一人伸出一只手挽住了林思虞的胳膊:“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呀?”   “我们下午还得上班呢。”林思虞看了看两个人:“在陪着母亲说话?”   “嗯。”两个人点头:“母亲盼着你回家呢。”   林思虞快步走进了堂屋, 把包放下,走到堂屋正中央与林夫人行礼:“母亲,我回来了。”   林夫人心中激动:“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明天是元宵节,她总盼着家里人团团圆圆的,可丈夫和儿子都没回来,这让她的心情很糟糕,现在见到了儿子,林夫人这颗心才稍微稳当了些。   对于林书明,林夫人已经不打指望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忠心、对家庭有责任感的好丈夫。然而儿子却是他心里的宝贝,这一辈子的寄托,要是林思虞不回来,她都不知道这个正月十五该怎么度过。   “母亲,我要告诉您一件事情。”   林思虞上前一步,扶住林夫人,让她慢慢坐下:“明日我要结婚了。”   不仅是林夫人,就是林思晴与林思巧都大吃了一惊:“结婚?”   常妈也是一副懵逼状态:“大少爷,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这时候才说呢?你让夫人怎么来得及?还什么都没弄啊。”   “不用弄那么大排场,我们没有打算办酒。”林思虞望了一眼林夫人:“母亲,琮珠她不愿意来我们林家冲这边,我也不会勉强她。”   林夫人嘴唇都在发抖:“思虞,你在说什么?这样放肆的媳妇,你竟然还要娶?你上次跟我说了那个方琮珠的想法,什么儿媳妇不在家伺候公婆,竟然还想跑出去逍遥自在,这个怎么能说得通?从古至今都没有这样的说法!”   “母亲,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变革,以前的女性被束缚在家庭里,不能和男人一样出去工作,所以她们只能被困在家庭中,一辈子辛苦劳作而且得不到这个社会的认同。但是这种状况目前正在不断的改变,念书接受教育的女性越来越多,也会有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出家庭投身到各种社会工作里去,你不能再用传统女性的那种生活去要求她们,琮珠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   林夫人被林思虞这一大段话绕得晕头转向:“说这么多干啥?你的意思就是不让她来林家冲这边呆着了?”   “当然,琮珠有琮珠的事情要做,她不会闲到把自己困在乡间浪费光阴。明天我们结婚,后天她就要去香港了,在那边她要念书,还有商铺要经营,她忙得很。”   “竟然……”林夫人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不侍奉公婆也就罢了,就连丈夫也不伺候了?”   “母亲,琮珠是一个独立的人,她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我和她是地位平等的,没有什么高下之分,您怎么能用伺候这两个字用到她身上?她有她自己的事业,我不能耽误她,请您以后千万不要这样说了。”   林思晴与林思巧在旁边听着林思虞这番话,脸上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大哥对大嫂可真是好,要是她们的丈夫也能跟大哥一样,对她们没有太多要求,那该多好啊。   “思虞,你太让我失望了!”林夫人愤愤不平的喊了出来:“你这个是什么结婚?那你这不跟入赘差不多了?什么事情都想着她,那你自己呢?”   林思虞叹气,在母亲的心里,琮珠的身份地位总要比他低,一定要琮珠乖乖做个女佣人,这才是母亲心目里的好媳妇。   “母亲,妻子是用来疼的,不是要指着她做这样的事情和那样的事情,我们都有一双手一双脚,为什么我们就非得让人伺候呢?我爱琮珠,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让琮珠开心快乐,我与她之间不是对立的关系,我们是相互支持相互关心的那一种。”   林思虞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两个妹妹:“思晴,思巧,你们要有为人着想的体贴,可同时也不要太丧失自我,每个人都是要有自己的独立与主动,你们要向大嫂学习,不要做丈夫的附庸,你们有你们自己的生活。”   林思晴与林思巧瞪大了眼睛:“大哥,我们也能跟大嫂一样吗?”   “当然可以,你们两个人都识字,又都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走出去找一份事情做?只要自己兜里有钱,就不会要仰仗你们的丈夫,你们完全可以独立!”林思虞鼓动着她们:“后天要不要跟大哥一块儿去上海?随便找份什么工作,也比在家里呆着什么事情都不做要好。”   “行啊。”   林思晴点了点头:“我每天呆在家里真是无聊,母亲说要我绣鞋子,到时候准备送到刘家去,可我觉得干嘛要做那么多鞋,他们家的长辈每人一双还不够吗?”   年前林思晴定下了人家,林夫人督促着让她开始备嫁,首先就给了一个艰巨任务,做五十多双鞋子,到时候好给夫家的人做开门礼。   苏州这边的习俗,新娘子的嫁妆里会有送给夫家长辈的鞋子,用来显示新娘子心灵手巧,刘家是个大族,林夫人派媒人过去询问了一番,算起来长辈有二十多个,把尺码要过来以后就让林思晴开始做鞋。   林夫人为了让刘家觉得女儿贤惠,就让林思晴每人给做两双,虽然有林夫人和常妈帮忙,甚至是林思巧都加入到了做鞋大军里,可林思晴还是觉得苦不堪言,有时候甚至在埋怨为什么刘家会有那么多长辈。   “说啥呢,家里人多才会兴旺发达!”林夫人谆谆教诲着:“你嫁过去以后可不能乱说话,要安安分分的听着公婆和长辈教诲,你熬二十多年,等你做了婆婆,那你也就熬出头来了,那时候你就可以说话有分量了。”   听着林夫人这么一说,林思晴眼前一黑,要熬二十多年,要小媳妇熬成老婆婆才有出路,这样的生活真是乏味。现在林思虞居然提出让她们去上海见世面,开始新生活,林思晴的心不由得跃跃欲试。   “思虞,你这是在说什么话?”   林夫人又急又气,儿子念的是新式学堂,思想都是乱七八糟的,怎么竟然鼓励起两个女儿走到外边去浪了?   “思晴怎么能出去上海找什么事情做?她的婚事就定在明年春,这一年得在家里备嫁,规规矩矩的等着刘家来迎娶,要是别人知道她竟然到上海去了,这话传到刘家那边,让人家怎么想?”   “母亲,备嫁要备一年么?有什么好备的?难道我们家还有这么多余钱来给我做嫁妆?”林思晴不满意的嘟囔嘟囔着,老大不开心,家里穷得下人都只剩几个了,父亲不拿一分钱回来,回家就要刮走一笔钱,她现在很担心自己的压箱钱还能有多少?   “是啊,不就是做鞋子吗?现在已经做了二十多双了,剩下三十双,难道不能慢慢做着?或者直接去外头买啊,我们不说谁知道这些鞋子不是姐姐做的?”林思巧眼睛里有渴盼的光采,她拉住林思晴的手:“姐姐,我们一块儿去上海!”   林夫人气得脸黑黑:“你们到外边能做些什么呢?”   她的脑子里出现了“风尘女子”四个字,在外边的那些女人都是不正经的,除了做那档子事情,还能做别的吗?   “母亲,她们能做的事情可多着呢,比如说我们报社需要校对员,只要识字就都可以做……”看着林思晴与林思巧两个人迷惑的看着他,林思虞赶紧解释:“那份工作只需要看看稿件里有没有错别字。”   “这个,我能做!”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喊了出来。   “你们能做的事情多着呢,比如说饭店酒馆的女招待,或许商店里的店员什么的,只要你们想要找工作,上海的机会多得很。”   “母亲,那我们要跟大哥回上海!”   林思晴与林思巧很不甘心的望着林夫人,两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盼望的神色。   “非得要去上海吗?”   林夫人脸色沉沉的看着两个女儿:“你们别听你们大哥的,他是想当然,在上海哪有这么好找事情做的?更别说你们两个姑娘家,万一被人诓了去,那可怎么办?”   “母亲,既然你这样不放心,那你也去上海住啊。”   林思虞的话让林夫人眼前一亮,有个隐约的念头在她心里浮现。   她……是不是可以与丈夫住到一处呢?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监督林书明,不让那些狐狸精缠着他了。   “母亲,父亲在上海租了一套小公寓,您为什么不带着妹妹住到那里去?您可是林家的女主人,难道你就见着别的女人鹊巢鸠占?”   林思虞知道林书明的住址。   他进了市政厅实习,自然可以轻易打听到他爹的一举一动。   林书明压根都没想到,他的儿子已经在市政厅实习了半年——林思虞早早来上班,很晚才回去,虽然警察署就在市政厅不远的地方,可林书明根本没有机会撞见自己的儿子。   林思虞偷偷的打听着他爹的消息,知道了他现在已经租了一套小公寓,似乎是养了一个女人,好像还在小公寓里请过客——既然能在小公寓请客,地方应该不小,母亲和两个妹妹住进去绰绰有余。   “你爹他又养了女人?”林夫人抓紧了椅子扶手,一颗心都在滴血。   “应该是罢?我打听到他租了公寓。”   林思虞冲着林夫人无奈的一笑:“您也知道我父亲那德性,要是不养女人,他住公房就行了,何必租公寓。”   林夫人咬了咬牙,倒抽了一口凉气。   林书明没往家里交一块大洋,每次回来就问她要钱,原来都是拿了去养女人!   林思晴与林思巧也很气愤,父亲这样花天酒地的把钱给作践了,那她们出嫁的时候还能有多少嫁妆呢?   一定要支持母亲去上海住,把狐狸精赶走,把钱拿到手里!她们也要跟着去上海,多多少少为自己攒点嫁妆!   “母亲,您带我们一起去上海罢。”林思晴与林思巧都劝着林夫人:“您不是说我们单独去上海名声不好吗?现在我们一家人在上海住着,谁还能说什么呢?”   林思虞点了点头,鼓励的看着林夫人:“母亲,您是该出去走走了。”   每天都呆在乡下,这眼界都浅了许多,思想守旧落后。   林夫人被儿女们这样一闹,心里头热了几分,她咬了咬牙:“好,去上海。”   林思晴与林思巧欢喜得跳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母亲,您的决定是正确的,是英明的!”林思虞赶着拍了一句马屁:“您和妹妹们到家里等着,我去替她们先找到工作,再过来接你们。”   “大哥,不是说十六就走吗?”林思巧有些着急:“你不会变卦罢?”   “肯定不会变卦,但你也得让我安排得过来呀。明天是我和你大嫂结婚的日子,后天我要送她上船去香港,这两天都没空,得让我回上海以后再来处理你们来上海的事情。”   《申报》那边需要校对员,他可以推荐一下妹妹,另外再看看《申报》里还有没有别的岗位要招人的,可以先让她们做着事,只不过这些都得请示了魏老板才能定下来。   “明天……”林思晴怯怯的看了林夫人一眼:“明天我们要不要去喝喜酒呢?”   林夫人的脸又拉长了下来。   “母亲,您如果愿意,那可以跟我一起,带着妹妹们去方家吃午饭。”林思虞向林夫人解释:“我和琮珠不是伴结婚酒,只是她家把亲戚们接过来正月十五团圆,顺便说一下我们重新在一起的事情。方伯父与伯母跟我说过了,让我请您过去一块儿吃个饭,就当是亲戚间的团圆席,和结婚真没什么关系。”   方正成与方夫人提了几次,让林思虞将他父母和妹妹接过来一块儿吃饭,可林思虞怕方琮珠心里头不乐意,一直没有下决心开口提这事情,这次回苏州的途中,方琮珠问过他:“你父母与妹妹,要不要过来一块儿吃饭?毕竟正月十五你得陪他们,现在咱们这事情一弄,就不能在家里呆着了,不如一块儿吃饭得了。”   方琮珠看得出来林思虞的矛盾,她也不想太为难他,出于面子,她还是礼貌性的提一提,自己发了邀请,他们来不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开了口,林思虞心里踏实了不少,故此才敢向林夫人开口邀她去方家共度佳节。   “明日可是正月十五!”林夫人脸色依旧不舒畅:“这是元宵佳节,哪有去别人家里吃饭的理由?”   “母亲,你不去方家,那家里就剩你和两个妹妹,父亲不一定会回来,而我却是肯定要去那边的,您确定是和妹妹们在家里过元宵?”   林夫人有些绝望的看了他一眼:“你一定要去方家?”   都说养儿防老,可眼见着这个儿子竟也是个做不得用的了,一心朝着他媳妇那边蹭。   “母亲,我肯定是要去方家的。”林思虞握住了林夫人的手:“母亲,您能不能放下心中成见,与方家人握手言和呢?我与琮珠再结婚,我们两家彼此又做了亲戚,不能总是水火不容,这样多尴尬。”   林夫人低头不语,脑子里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林思晴与林思巧也围拢过来,撒娇似的抱住了林夫人的胳膊:“母亲,去罢,我们一起去方家那边罢。”   林夫人被儿女吵得有些发晕,摆了摆手:“好罢好罢,过去就过去,到时候总是要坐到一处去的。”   林思虞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谢谢你,母亲,我相信琮珠也会很高兴的。”   琮珠……可能会不高兴?但是林思虞觉得,像她那样豁达的人,胸襟开阔,应当不会不高兴——毕竟他母亲还是服了软。   当即将这件事情说定,林思虞回到了房间,把东西放了下来,只觉全身轻松。   躺到床上,眼前浮现出了方琮珠的脸孔,他心情格外愉快。   “思巧,我们明天把大嫂那些首饰带过去罢。”   林思晴举着一盏煤油灯走到林思巧的房间,暖黄的灯影照着她的眼睛,奕奕有神。   “大嫂的首饰?”林思巧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你说那对手镯和黄金坠子?”   “是啊。”林思晴点了点头:“那时候我们说东西好看,问着大嫂要了戴,后来就没有还给她了。虽然大嫂没问咱们要归还,可毕竟也没说送给咱们,总得给她送过去才行。”   两个人那时候是存着贪小便宜的心思去问着讨要的,可没想到方琮珠却大方得很,她们开口说这东西好看想借着戴了好去走亲戚,方琮珠二话不说就拿了给她们,后来一直没有问她们归还的日期,后来有一次林思晴笑着问方琮珠,那黄金坠子很好看,能不能送给她,方琮珠只是温温柔柔的点了点头。   她没有追究黄金坠子,自然也就不会追究手镯了,两姐妹都心安理得的拿着,没有想归还的心思。可是后来林思晴越来越觉得心里头有些不安,毕竟东西不是自己的,刚刚借着戴的时候还有些得意,可心里还是有些别扭,看的久了,那镯子坠子也就没原来那样有吸引力了,每次见着那些东西,总会想起方琮珠。   那时候,自家确实是欺负她狠了去,难怪她对自家这般避之而不及。   和大哥重新结婚,她坚决不住一处,还不是怕再次被欺负?   林思晴想来想去,觉得十分惭愧,终究是自家不好,才让人家有了戒备。   只有先向大嫂示好,打消她的顾虑,才会让她对自家没那么痛恨。   要示好,没有什么比归还拿走的东西更直截了当,林思晴觉得有必要和妹妹林思巧通个气,姐妹俩将那些贵重的黄金首饰拿出来退还给方琮珠。   林思巧有些心疼:“姐姐,那可是黄金首饰,贵重得很。”   “再贵重也不是咱们的呀。”林思晴叹气:“那时候我们可是说借着戴而已。”   “可是你问过大嫂,能不能把黄金坠子送给你,她是点了头的。”林思巧犹然在为所有权争取着:“她点了头,那就是送给咱们了,她能送你,就不能送给我吗?”   “我也只问了坠子,并没有问手镯,就算坠子是她答应送的,可手镯她也没说啊。”林思晴劝着妹妹:“思巧,至少得将那手镯拿出来吧?”   林思巧想了很久,恋恋不舍的叹了一口气:“唉,真是舍不得,那么好看的东西。”   “东西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总归不是咱们的。大哥与大嫂离婚以后,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是不是咱们家做得太过了,大嫂才不愿意与大哥过下去?唉,那时候咱们也真的做得太过了,要是换着是你和我过这样的日子,只怕也是要离开的。”林思晴抓住林思巧一只手劝慰她:“思巧,咱们把黄金首饰还给大嫂,她与咱们的关系肯定会好不少,以后大哥也不会难做人,要不是他总夹在大嫂与咱们家之间,左右为难的,到时候多尴尬。”   “姐姐,你说得对。”林思巧羞愧的低下了头:“那我也不要那个手镯了,以后咱们跟着大哥去上海,挣了钱以后给自己打一对漂亮手镯做嫁妆。”   “可不是这样?”林思晴点了点头:“妹妹,你能想通就好。”   今年的天气比往年要暖和,这才元宵节,枝头已经有了淡淡的一抹黄绿色,远远望着绒绒的一层,好像披了一件新衣裳似的。   两顶轿子晃晃悠悠的在苏州的青石小街上走着,林夫人撩起软帘不时看了看外边:“怎么还没到呢?这要走多久啊?”   “快了快了。”林思虞在竹轿一侧跟着走,指了指前边的那条路:“就快到了,从这边下去就是来分钟的样子了。”   林夫人将软帘放了下来,一双手急急忙忙的在里边整理衣裳,总觉得自己衣裳的领口没有理好有些皱皱巴巴。她心里头有些虚,想着要去方家吃饭,一颗心就悬着不踏实,可是不过去她又觉得遗憾——毕竟是儿子再一次结婚,总得到场才是。   常妈抓着竹轿的一根杆子,气喘吁吁的朝前边走:“夫人,其实不远呢,真不远。”   抬轿子的两个人看了常妈一眼:“也有那么一段路程。”   若不是林大少爷给的钱足,他们才不会在正月十五还出门抬轿子呢。   本来林思虞是想一家人走路过来的,可林夫人总觉得走路不免会被人看轻,至少也得要坐轿子。   家里有倒是有几乘竹轿,可那都是家中鼎盛的时候添置的代步工具,而林家这时候却的却是轿夫。那时候家里下人多,随随便便就能抬出好几乘,可现在家里就这么点儿人手,最多抬一辆轿子,可是总不能让林思晴和林思巧两姐妹走路,故此林思虞到村里请了两个力气大的过来抬轿子,跟他们说好中午吃过饭再抬回来,给一百铜元。   见他出的钱到位,两个人答应了下来,林思晴与林思巧两个挤在一乘竹轿里,由两个力气大些的抬着朝方家这边过来,好在两个人都瘦,轿夫倒也不觉得吃力。   渐渐的走近了那一鉴方塘,此刻依旧还是荷叶凋零,没有发出新枝,但方塘边的杨柳已经绿了,柔软的枝条点在水面上,不是的惊起一圈圈波澜。   方家门口的下人见着林思虞伴着两乘竹轿过来,赶紧上前作揖打躬:“姑爷,竹轿里边这是……”   “我母亲和我妹妹。”林思虞掀开竹轿的门帘,将林夫人扶了出来,看门人听着说是亲家太太过来了,连忙飞奔着进去报信:“老爷,夫人,亲家太太过来了。”   这时候辰光还早,只不过已经有些亲戚过来方家这边了,众人都知道方琮珠去年已经和林思虞离婚的事情,现在听着看门人说“亲家太太”,皆是大为惊奇:“亲家太太?什么时候贵府又结亲了?是琮亭还是琮珠啊?”   方夫人站起身来陪着笑脸道:“诸位,没有另外结亲哪,还是原来林家。”   方正成与方夫人两人一道朝外边走了过去,堂屋里几个来得早些的亲戚相互看了看,都有些莫名其妙,不是说琮珠已经离婚了?这正月十五里头,林家人上门作甚?   “亲家母。”   方正成与方夫人两人一同走了出去,见着林夫人由林思虞搀扶着站在那里,笑着作了个揖:“亲家母,今日登门可是不容易,真让我们家蓬荜生辉哪。”   正月十五上头,谁不是在自家过节?林夫人肯到自家来一块儿过节,也算是承认了方家这门亲事,不敢小觑自家——方夫人挺起胸,忽然觉得以前林夫人对琮珠种种不对,在见着她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消弭于无形了。   中国的婚姻里,一般都是以夫家为主,今日竟然是林家来俯就方家,说明林夫人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对,诚心诚意的过来两家交好。   林夫人见着方正成与方夫人说得客气,也笑得勉强:“亲家客气了。”   方正成与方夫人陪着林夫人进去,大堂里坐着的亲戚们都站了起来:“林夫人,好久不见啊。”   前年林方两家联姻时,双方亲戚喝过“会亲酒”,彼此认识一下,混了个脸熟,这两年虽然没有来往,可毕竟还是模模糊糊记得个大概印象,更何况是方正成与夫人迎进来的,一眼便能看出。   这位林夫人孤拐脸孔,颧骨微微有些高,看上去不是特别亲善。   林夫人见着堂屋里坐了这么多人,也有些紧张,生怕方家的亲戚在暗地里取笑自己,脸色有些僵的笑了笑:“好,好。”   “亲家母,快请坐。”   方正成请了方夫人坐在客座最左边那个,算起来是最尊贵的一个席位,林夫人坐下以后,有丫鬟过来上茶,茶几上放着苹果橘子之类的水果,还有花生瓜子糕点等零嘴,丰丰富富一大盘子,看得林夫人有些眼热,方家这可真是阔绰,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那么好的苹果,一个个红彤彤的,圆圆可爱。   林思晴与林思巧两人也被安排着在林夫人身边坐下,两个人打量着方家的堂屋,实在觉得气派,这成套的红木雕花桌椅,那扇大屏风,看起来都是值钱的东西,特别是这屋子四角都放着硕大的炭火盆子,茶几下边也有小炭火盆儿,都烧得旺旺,整间堂屋都暖和起来,门帘子一放下,温暖如春。   自己可从来不敢这样大手大脚的烧炭,最多是堂屋里放一个炭火盆儿,上边搁着一个架子,蒙了一床到上边,大家围着烤火。   方家这烧炭的手笔,简直是在朝水里扔钱呢。   两人正在羡慕的想着,就见着偏门的门帘晃了晃,从里边走出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她穿着一件鲜红色的长裙,似乎是锦缎料子,里边搀着些许金丝银线,闪闪儿的晃着人的眼睛,手腕上戴了一串红色珊瑚腕珠,成色很好,晶莹剔透,跟她身上的衣裳颜色相辅相成。   “大嫂。”   林思晴与林思巧两人赶紧站了起来与方琮珠打招呼。   方琮珠看到了两人,笑着走近:“哟,你们俩也过来了?”   两个人紧张得很,僵硬的点了点头:“是啊是啊,大哥说今日过这边来吃午饭,我们就和母亲一起过来了。”   方琮珠愣了愣,林家两个姑娘的态度看上去很谦恭,不像是书里描写的那种横蛮不讲理的模样,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她没有见过林家两位小姐,就是登门讨要嫁妆那日也没见着,只不过想着她们俩竟然能开口问方琮珠要她的首饰,只怕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儿,现在瞧着两个人这胆小的样子,与她的印象完全不一样,这倒是让她有些吃惊。   “好啊好啊,来了好呀,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过元宵节。”方琮珠伸手按住两人的肩膀:“你们且坐下来罢,别老站着。”   她先和堂屋里的长辈们打过招呼,看到林夫人的时候,抿嘴笑了笑:“夫人您今日可真是赏脸呢。”   面对着昔日跟自己吵过架的的儿媳妇,林夫人有些尴尬,她不知道是该回一个笑容还是板着脸。方琮珠笑得温柔,直面林夫人的眼睛,看得她有些不自在,想到以前那些事情,更是有些心虚。   林夫人偷偷的看了方夫人一眼,也不知道亲家母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呢,她肯定对自己有意见罢?一个娇滴滴的女儿送到林家,却被他们欺负,任凭是谁都会有想法的。   想到这里,林夫人忽然就觉得惭愧起来。   若是思晴思巧在婆家被人欺负,她也一样会难过,会想要冲到对方家里闹腾一番,非得要为自家女儿撑腰不可——然而方家却没有这样做,可见他们实在是有涵养。   方琮珠将林夫人的窘态看在了眼里,她微微一笑,暂时将她放过,转头朝林思虞看了一眼:“思虞,咱们到厨房那边去看看?”   “好啊。”   林思虞站起来,陪着方琮珠朝外边走了过去。   “思虞和琮珠可真是天生一对,看上去特别配。”   大家纷纷说着吉利话儿——也不算是吉利话,两个人看起来确实很配,站在一处真是一对璧人。就连曾经动过心思想要将女儿嫁给林思虞的黄夫人,都不得不承认,林思虞与方琮珠实在是很配。   “你母亲竟然同意过来?”方琮珠一边走一边与林思虞说话,回头看了一眼堂屋那边,门帘微微晃动,上边绣着的竹子也跟着摇摆不定。   “嗯,我父亲没有回来,我肯定也不会陪她,想来想去,她也只能到你们家这边来了。”林思虞叹息一声:“说来说去,我母亲其实有些可怜,只不过这也是她咎由自取,毕竟她从未为自己的将来争取过。”   方琮珠想了想,确实如此,林夫人这一生,既要强又喜欢示弱,既会打小算盘又是自作聪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是一个矛盾的人,自己被婆婆压迫,反过来又要压迫儿媳妇来抖威风,自己被丈夫吃得死死的,又希望儿子能听她的话一切都按着她的安排行事。   她只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女人,只是一个看不到自己的真正价值,想把自己的磨难转嫁给别人的女人。   “相比之下,你父亲是坏透了,你母亲……”方琮珠摇头:“我不好做评价。” 第75章 桃之夭夭宜家室   吃午饭的时候, 方家的饭厅里摆了将近十来桌,方家的亲戚们都来了,男人几桌, 女人小孩几桌, 大家吃吃喝喝, 很是高兴。   方正成与方夫人站起身走到饭厅中央,手里端了一个小小酒盏,向各桌亲戚敬酒。   见主人家起身,众人都停住了话头,竖起耳朵想听清楚方正成说什么话。   “今日请各位亲朋相聚, 用意有三, 其一, 今日是元宵佳节, 大家凑到一处来吃个热闹饭,代表咱们家族团圆,正月十五也代表春节全部结束,新的一年开始, 有的是希望, 主院大家在新的一年里都有成就!”   这话才说完,众人就开上 鼓掌喝彩:“好好好, 多谢正成的吉言!”   等着掌声平息, 方正成又说出了第二个原因,去年方氏织造厂遭受火灾,他也因此而受了重创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才醒过来, 要借这杯酒感谢在座的亲朋好友,是他们的支持才让方氏织造度过难关,才让他能身体如此快的恢复。   “正成啊,这是你平常做了善事积了德,你们家才那么快就恢复了元气!”一个老者颇有感慨的接了腔:“我们那时候都担心你们家能不能熬过来,所幸还是挺住了,真是积善人家上天眷顾呀!”   “也是正成有位好夫人,不离不弃的守着,也是正成有好儿女,都在全心全意的帮衬,要不是怎么能这样快就恢复元气了呢?”   知道内幕的舅老爷不由得频频点赞方夫人与方家兄妹,众人脸上都是一片欢喜神色,饭厅满满都是欢乐融合的气氛。   “第三件事情,也是今天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琮珠的婚事。”方正成举着酒杯看了大家一眼,脸上挂着尴尬的笑,这事儿实在是有些让人觉得尴尬,可又不得不借这个机会说清楚,免得在大家眼里,琮珠依旧是那个离了婚的小妇人。   “琮珠与女婿思虞,去年因着一些误会分开了一段时间,琮珠性子急,在报纸上登了离婚声明,然而后来发现一切都只是误会而已。现在误会解除,两人重归于好,故此借这场酒和大家说说清楚,他们依旧是一对,没有离婚那码事了。”   “原来如此!”众人都笑了起来:“我就说呢,琮珠与思虞瞧着那么合适的一对,怎么会忽然间就离婚了呢?”   “现在让小女琮珠与女婿思虞来向各位亲朋敬酒,让大家担心这丫头的亲事这么久,委实是不好意思!”   方正成宠溺的看着从那边桌子起身走过来的方琮珠,女儿可是聪明伶俐兰质蕙心,女婿林思虞也是个不错的,这两人合该是一对儿,只盼着他们再不要这样吵吵闹闹了。   方琮珠穿着鲜红色的衣裙,一只手挽着林思虞的胳膊,两个人款款的走到了方正成与方夫人的身边,两个人举起酒杯向饭厅里的人微笑致谢:“多谢各位长辈关心,是琮珠考虑不周让大家跟着担心了,后来我与林思虞先生已经相互了解,发现他就是我这辈子最适合的人,故此我们决定重新在一起,我们今后会好好的过日子,不会再让各位亲友担心,这杯酒,我们俩一起敬大家!”   饭厅里掌声雷动,大家都站了起来,拿着酒盏朝方琮珠与林思虞晃了晃:“琮珠,你们一定会夫妻恩爱的!”   林夫人带着林思晴和林思巧站在那里,本来还有些尴尬,可听着周围的人热情洋溢的祝福两人一生幸福平安夫妻恩爱,忽然也高兴起来——毕竟她的儿子林思虞也是被祝福的那一个,她这个做母亲的感觉到特别骄傲。   等着众人的祝福声完了,方正成最后又介绍了一下林夫人:“亲家母能在正月十五赶到我家来吃团圆饭,我特别感谢,在此用这杯酒来祝她阖家安康万事如意。”   林夫人压根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忽然被提起,她惊讶的看着方正成与方夫人,他们两个已经举着酒盏向她这边走了过来,方夫人亲亲热热的和她碰了杯:“亲家母,小辈们有些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大人大量就包涵了便是,俗话说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才能兴旺发达,是不是?”   方夫人这话,明面上是请林夫人多包涵些,可实际上却是在告诉林夫人,不要对琮珠太挑鼻子挑眼,有什么事情都带手过场便好,管太多没有好果子吃。   只不过她这话说得极其客气,这让林夫人听了心中受用不过,高高兴兴的与方夫人喝了这杯酒,再看站在饭厅中央的儿媳妇方琮珠,又感觉她顺眼多了。   “大嫂。”   等着方琮珠回到自己座位,林思晴与林思巧端了酒杯过去敬酒:“大嫂,我们俩敬你一杯,以前我们俩多有不敬,还请大嫂原谅。”   方琮珠端了酒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们俩:“那是你们年纪小不懂事,现在你们长大了,自然会比原来要懂事了,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互相体谅便是。”   林思晴从荷包里拿出了一个锦囊:“大嫂,这是那时候我问你借着戴的手镯和坠子,今日还给你。”   林思巧也托了一个锦囊在手:“大嫂,完璧归赵。”   方琮珠看了两个锦囊一眼,笑了起来:“这个嘛……你们不说我都差点忘了这回事情了。”   竟然会主动提出将首饰退出来?莫不是她们虚情假意的想试探一番?方琮珠伸手从两人手里捡起锦囊,眼皮微微下垂,眼睛暗地里观察着两人的神色。   林思晴与林思巧姐妹俩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似乎是真心实意归还她的东西。方琮珠心里头感叹,这两个小姑子看起来是真正长大了,懂事多了。   方才林思虞还和她说,小姑子们准备去上海找工作,不打算在家里做米虫,这说明她们的思想正在进步中。若是她们真心改过,等她们结婚的时候,索性就将这手镯和黄金挂坠送她们,也算是做大嫂给的一份心意。   “我与你们大哥现在又是夫妻了,以后你们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跟我们说便是。”方琮珠将两个锦囊交给站在一旁的翡翠:“拿了收好罢。”   翡翠也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两位林家小姐竟自己将拿走的黄金首饰又送了回来,说明她们还是有那么点良心的。   用过午饭以后,汽车徐徐从方家大门口开走,越离越远,方正成、方夫人与林夫人站在门口,看着渐行渐远的汽车,脸上都有不舍的神色。   “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了。”   方夫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左右不过几个月时间,大学里念书的时间没有高中长,老早就放暑假了。”方正成安慰方夫人:“思虞不是说会经常回来看我们的吗?”   方夫人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是,琮珠去香港了,思虞还在呢。”   林夫人在一边接腔:“思虞回来的时候,我可以跟他们一块到亲家您这边来坐坐。”   今日都已经到方家来喝过会亲酒了,以后自然可以多走动走动。林夫人觉得独自在家还不如找人说说话呢,方家招待周到,吃的喝的用的,无一不是新巧的东西,每次过来方家也不会让自己空着手回去,而且还能让儿子得个孝敬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欢迎啊!”方夫人又惊又喜,没想林夫人忽然之间就开窍了,一副开明的样子。   林夫人这时候却有些尴尬,站在那里只是嘿嘿的笑。   差不多到吃晚饭的时候,汽车才到上海。   李妈已经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准备饭菜,听着外边汽车的声响,擦了擦手从后门这边出来,就见车里出来了不少人,方琮亭方琮桢兄弟俩、翡翠和黎生,接下来是林思虞与方琮珠。   “大少爷,大小姐,姑爷,二少爷!”   李妈搓着手,喜气洋洋的走到汽车旁边:“没想到这车能坐这么多人!”   方琮桢赶紧向李妈抱怨:“我是坐在我大哥腿上的,没座位!”   方琮亭伸手揪了下他的耳朵:“谁叫你一定要跟着来?说了明天让老金去接你过来,偏偏不肯,非得要凑热闹,那不就只能坐我腿上了?”   “我哪里晓得这么难得熬啊!”   一路上小猴子叫了几次要回去,方琮亭太瘦了,骨头硌着他屁股痛,方琮亭威胁他要将他扔到路边上,让他自己走路去上海,小猴子这才闭嘴没说话。   李妈看着方琮桢委委屈屈的样子,赶紧伸手牵住他:“二少爷,快到厨房里来,我给你烤了你最喜欢吃的那种曲奇饼干呢。”   “好啊好啊!”听到有好吃的曲奇,小猴子暂时忘记了方琮亭给他的威胁,开开心心的跟着李妈走了。   “也就是李妈能拿准他的脉!”方琮亭摇了摇头:“都给母亲惯坏了!”   方琮桢比他与方琮珠小了十多岁,方夫人算得上是老年得子,自然就看得娇一些。   “琮桢本性很好,小孩子娇气些也没什么事,只要好好教他做人的道理,一定不会长歪的。”林思虞看着方琮桢的背影笑了笑:“琮桢机灵可爱,很讨人喜欢!”   他也想要有个这样可爱的孩子。   晚餐很丰盛,桌子上摆了十个菜,按着李妈的说法是“十全十美”。   方琮桢让翡翠去将阿忠喊过来吃饭,阿忠开始不肯过来,听说是大小姐和姑爷请他进去喝喜酒,这才将小门给关了,跟着翡翠走进了餐厅。   “大家都坐,不要有什么讲究。”   方琮桢按着李妈坐了下来:“每天您都辛辛苦苦的给我们煮饭菜,整理房间打扫卫生,哪一样不是您在辛苦劳作呢?难道您还没上桌吃饭的资格么?”   “大小姐……”   李妈有些不安,可最终还是没有拗过方琮珠,只能斜着身子坐了一隔 椅子角。只觉浑身不自在。   “李妈,没事的,您只管坐好,自己炒的菜坐着一块吃有什么不行吗?”   小猴子和李妈感情深厚,推着李妈挪到了椅子中央:“一块儿吃饭嘛。”   李妈转头,看到阿忠也坐了下来,这边翡翠和黎生也坐在方琮珠身边,这才安心了些,拘谨的把手放在膝盖上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今天是我和思虞的结婚大喜之日,感谢大家一路相伴,让我们干杯。”   今天对于方琮珠来说意义特殊,以前那次婚礼估计很豪华,可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今天她可是正正式式的和林思虞结婚了。她很不喜欢太热闹太豪华的场面,这种小规模的聚餐让她觉得刚刚好。   桌子旁边几个人都是她最亲近的,大家的祝福情真意切,这就已经很好。   “大小姐……”李妈犹犹豫豫的举起酒杯,想说什么,可却又说不出口,阿忠在一边继续朝下说:“祝你和姑爷白头到老啊。”   “多谢多谢!”方琮珠抿了一口红酒,冲着李妈和阿忠笑:“李妈,忠伯,我觉得你们俩听适合的,要不要做个媒,哪天把婚事给办了?”   李妈的脸瞬间就红了,脑袋低了下去。   阿忠是个鳏夫,老婆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保得住,一尸两命,从那一刻起他就单身,单着也有二十多年了,没见他说想要再娶一个。而李妈是个寡妇,丈夫死了好些年,她就靠着在方家做事养活自己和她的女儿,早两年李妈的女儿出嫁了,她就全心全意的呆在方家没肯挪窝了。   两个人跟着方琮亭过上海来已经有六七年了,彼此接触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只不过方琮珠曾撞见过李妈送饭给阿忠,两个人说说笑笑的,看起来心情挺不错。   两个都是可怜人,为什么不凑到一处过后半辈子呢?方琮珠决定借着今日成亲的喜事给他们俩说说,把这窗户纸给捅破。   “忠伯,李妈是女人自然会有些不好意思,你先说,想不想娶李妈?”   “我……”阿忠叹着气摇了摇头:“我不敢哩,我这命不好,怕克到她,就盼着她平平安安的也就行了。”   方琮珠愣了愣,忽然想起了阿忠的前妻。   难道他把妻儿的死归咎在自己头上?这……这岂是是医疗水平不高的原因啊,他怎么就自己背锅了呢?   “忠伯,你可别太相信什么命不命的了,一切都只是偶然嘛,说不定你和李妈的八字很合呢?”林思虞赶紧帮着方琮珠劝阿忠,他认识阿忠也有好些年了,见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大门,心里也很是同情他:“要不咱们问问李妈,看她愿不愿意?要是李妈愿意,就拿了八字请算命先生给合一下,看看你们八字相不相合?”   “这样可以吗?”阿忠犹豫的看了林思虞一眼:“让算命先生去看看?”   “当然可以啊,不同的人配八字就会有不同的结果嘛。”   方琮珠点了点头,林思虞倒也机灵,先让两个人同意,找个算命先生给点钱,让他说两个人八字相配不就好了?   阿忠鼓起勇气看了李妈一眼:“你……愿意不哩?”   李妈红着一张脸,没有回话。   阿忠有些失望:“算了,我知道配不上你。”   李妈赶紧开口:“没没没,我没这么说,你别瞎想。”   方琮珠笑了起来:“李妈,你刚刚那话里的意思就是答应了?”   李妈很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声音很低:“嗯,我答应了。”   “瞧瞧,瞧瞧!”方琮珠笑了起来:“你们俩把八字给思虞,明天让他去找个算命先生给合一下,要是八字相合,那就赶紧成亲吧。”   李妈与阿忠两个人都红着一张脸,低下了头。   “李妈,忠伯,明日我就要去香港了,可能喝不上你们的喜酒了,我先敬你们一杯,祝福你们俩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啊。”   “嗐,大小姐!”李妈羞红了脸,不肯拿杯子,小猴子站起身跑到她身边,把桌子上的杯子塞到她手里:“李妈,喝酒呢,喝酒!”   李妈没办法,只能站起来,和阿忠一起接了方琮珠这杯酒,喝完之后,大家都鼓掌:“看起来这事情是已经成了的。”   吃过饭以后,阿忠帮着李妈收拾桌椅,方家兄妹在起居室与林思虞说话,小猴子方琮桢靠在林思虞身上,跟他一问一答的说着话:“姐夫,以后你住这里了?”   “不,你姐姐回来以后我才住这,平常我住学校宿舍。”   “可是你和我大哥今年不都要毕业了吗?”   “呃,我去租一间房吧。”   “思虞,干嘛去租房,就到这里住不行?你要是觉得不妥当,那就给我租金啦。”方琮亭皱了皱眉:“为何一定这般见外?你租别人的房子是租,租我们家的也是租啊。”   他这话说得似乎很有道理,林思虞觉得自己竟然无法辩驳。   “那就这样定了啊,别说琮珠在不在的话,她在,你住这里,她不在,你也住这里。”   方琮亭一副长辈的口吻——方正成与方夫人不在,他当然是长兄如父了。   “对呀,你不住这里我们怎么知道你在干什么呀?我要帮着姐姐看住你!”小猴子在一旁一本正经的说话。   “琮桢,你放心吧,我对你姐姐是真心的,不用你帮忙看着,我只喜欢你姐姐,不会喜欢别人的。”林思虞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谁教方琮桢这些东西,跟个小大人似的。   “那可不一定哟,有些人口里说得好,但不一定是这样做!”小猴子两只手抱着林思虞的脖子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嗯,瞧着你好像是个靠得住的人,应该不会这样吧?”   “肯定不会的!”林思虞无奈,对他做出了保证:“我绝不会这样做的,这样做的以后变乌龟王八蛋!”   “好啊好啊!”方琮桢拍了拍手,欢快的笑了起来。   此刻,一阵悠扬的门铃声响起,方琮桢放开林思虞,从沙发上跳了下来,穿了拖鞋朝玄关冲了过去,从上边取下对讲机,朝着话筒喊:“你好,请问你是谁,想要找谁?”   话筒那边的人明显愣了愣,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开了口:“我是孟敬儒,想找你的哥哥和姐姐。”   “大哥,有个叫孟敬儒的找你们!”方琮桢拿着话筒冲着起居室喊。   这时候,阿忠已经急匆匆的从厨房里的后门一溜小跑着出去开门。   “琮桢,回来,不用你管了。”   方琮亭扭头看了看,就见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夜色中走出,又急又快的朝这边过来。   大衣的下摆到了膝盖下边,随着他的步伐不住的摇晃。   方琮珠垂眸,那个人影太熟悉了,孟敬儒。   原本以为告诉他是正月十五这日在苏州结婚,他必然没有空追过来,可是却没想到他竟然在晚上到了江湾这边。   细微的一声响,孟敬儒推开玄关的门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深褐色的呢子大衣,戴着一顶同色礼帽,看上去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只是他的面容比原先清减了许多,看上去有些单瘦。   “我刚刚开车经过这里,发现起居室有灯光,特地过来拜访。”   看了一眼方琮珠,又看了看林思虞,孟敬儒心中难受得很,可又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欢喜——或许琮珠结婚以后,他的念想全断了就不会再这样牵肠挂肚了?   他拿出了准备好的新婚贺礼:“这是一对来自奥地利的水晶天鹅,祝你们俩就像这对天鹅一样,恩爱到白头,永远不分离。”   林思虞有些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   听起来他的声音还挺真情实意的,难道他已经真的彻底放下琮珠?   方琮珠收下了这个礼物,笑着向孟敬儒道谢:“多谢孟大哥的贺礼,我荷叶思虞一定会好好的爱护对方。”   她低头看了看那个包装盒子,心里头琢磨,奥地利的水晶天鹅,多半就是那个有名的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天鹅了,在这个时代应该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毕竟要漂洋过海,在这样交通运输匮乏的年代,运费很高,这些舶来品都属于奢侈品了。   孟敬儒脸上露出笑意,心里还是有些微微的苦。   从今日开始,他就要彻底断了这份念想,他不能再对别人的妻子怀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对她,对他,都是一种亵渎。   包装纸带解开,硬纸盒的盖子掀起,显现在眼前的,果然是一对嘴唇接着嘴唇的水晶天鹅。   黑色的托座上,晶莹剔透的一对天鹅嘴对着嘴,张开一双翅膀似乎正在用力拍打着。   这可是施华洛世奇的经典造型了,竟然在民国年代就有这种款式——方琮珠记得以前在精品店里,经常见着这样的水晶天鹅,大小不同价格也不一样,从几百到几千都有,就不知道有没有好几万的,估计不多——毕竟这只是人造水晶。   然而这个年代里却很值钱了。   林思虞拿起那对水晶天鹅看了看,脸上露出了笑容。   孟敬儒送了这对东西过来,言下之意是他要彻底退出,不会再干扰他与琮珠的生活了。   扭头看了看大门口,路灯的照映下能见着方琮亭与孟敬儒站在那里说话,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也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色。   他的目光转了过来,看着方琮珠,微微的笑。   这笑容里似乎带着一丝深意,方琮珠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渐渐的低下头去。   “琮珠,早些歇息去罢,明日你就要回香港了呢。”   林思虞的声音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方琮珠忍不住跟着他站起身来:“好啊,歇息去。”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小猴子趁机爬过去抱着水晶天鹅躺在沙发上:“我等大哥回来再去睡,姐姐姐夫你们先去睡吧。”   他好奇的用手指在天鹅身上敲敲打打,想听听会不会有清脆的响声,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这天鹅没有金属那样的脆响,声音很低很闷很沉。   方琮桢正在努力研究那一对天鹅的时候,林思虞与方琮珠已经走出了起居室。   林思虞伸手牵住方琮珠的手,两个人的身子都微微发颤。   站在起居室的门口,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彼此之间都有一种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的感觉。   “走罢,琮珠。”   林思虞拉了拉方琮珠的手,两个人朝楼上走,脚下的步子都有些软,就像踩在棉花堆子里一样,一脚深一脚浅的。   两年前结婚的时候,林思虞根本没有这种感觉,他牵着红绸的另一端,在喜娘的引导下走到堂屋里,听着司仪的指令“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似乎是在完成一件家人交代的事情一样,没有半点感情,只是机械的照办。   他不知道那时候琮珠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或许和他一样吧?可现在他的感觉与两年前大不一样了,他就如插上了一双翅膀,不住的拍打着想要冲向云霄,而这螺旋形的楼梯,就是地面与云霄之间的差距。   两个人都不知道走了多久方才到了方琮珠的卧室,推开门,各种各样的红色喜字就映入眼帘。   床上的铺盖已经换成大红的,窗户上贴着红色的窗花,桌子椅子上都放了大红的喜字,就连房间的灯泡都被红色的喜字给盖住,灯光也变得带着红色,整个房间显得喜气洋洋。   方琮珠只觉自己的头有些发晕,她站在门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喉咙那处干干涩涩一片,想说话都说不出来。   林思虞反手将门给锁上,一双手绕上了她纤细的腰肢。   “琮珠。”他低声唤她。   “嗯?”方琮珠软绵绵的答了一声,自觉无力,就想朝林思虞身上靠过去。   “以前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一丝委屈。”林思虞将方琮珠搂在怀中,脑袋在她头顶的秀发上蹭了蹭,只闻到一种诱人的清香:“琮珠,你原谅了我罢?”   方琮珠抿嘴笑:“若是不原谅你,我会答应嫁你?”   得了她这话,林思虞方才放下心来,一双手渐渐用力,将她搂得更紧一些。   “思虞,你这也太紧了些。”方琮珠只觉得那双手就如蛇在缠绕一般,越来越紧让她有些呼吸急促。   她抬起头,脸上有微微的红,樱桃小嘴里呼出的气息温热而带着诱惑。   林思虞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下嘴咬到了樱桃。   樱桃香浓而饱满,多汁而味甜,那种滋味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林思虞贪婪的品尝着樱桃的滋味,一点点吞噬着那软乎乎的果肉,直接探入那清香深处,寻找着最香甜的部分。   方琮珠开始有些慌乱,对于母胎单身N年的她来说,遇到真枪实战还是第一回 ,只不过好在前辈子网络普及,就算没喂过猪也看到过猪走路,她很快就总最开始的慌乱变得从容又渐渐变得迷失自我,然而,最终她还有一丝理智尚存,狠狠发起了反击!   林思虞还正处于迟快迟慢品尝樱桃的时候,忽然间好像形势发生了变化,他还没弄得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樱桃不听话的跳了起来,凶猛的对他进行了反噬。   “琮珠……”   他惊愕的喊了一句,可这个名字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喊出口,方琮珠就已经很凶悍的扑了过来,将他推着跌跌撞撞的到了床铺边缘。   她踮起脚尖,嘴唇不住的朝他的嘴唇上碰,林思虞比她要高了许多,看着她似乎有些吃力,他心疼的弯了弯膝盖,想将自己的身子变得矮一些。然而,就是这一念之间,膝盖被方琮珠的腿顶了一下,他猝不及防就倒在了床上。   方琮珠也跟着倒了下来,两个人的身子触着那软绵绵的床铺,心底那把火“腾”的燃烧了起来。他们两人抓住彼此的身子,两双眼睛对望了少许时间,身子颤栗着,猛的扑到了一处。   方琮亭送了人回到起居室的时候,只有方琮桢一个人拿着那对水晶天鹅在玩耍,其余人都没见了影子。   “琮珠呢?”方琮亭有些奇怪:“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人了?”   “姐姐姐夫上楼睡觉去了!”方琮桢拿着水晶天鹅摆弄着:“我在等大哥回来。”   “好了好了,你也睡觉去,虽然后天才开课,明天你也要做点准备进入上学状态了。”方琮亭伸手扯了小猴子一把,方琮桢跳了起来,把那对水晶天鹅放到茶几上:“这个东西做得可真是好看,那个孟哥哥是姐姐姐夫的好朋友吧,送这么漂亮的东西给他们。”   “是呀,是好朋友。”方琮亭牵着方琮桢的手往楼上走,心里头好一阵可惜。   这世上只有一个方琮珠,要是有两个多好,那孟敬儒也不会如此惆怅了。   方才送他到门口,路灯照着他一张神色惨淡的脸,分分明明能见着他眼底里的惆怅与难过。   “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只管打电话找我,只是……”孟敬儒的声音沉了沉:“我不会再寻着过来看望琮珠了,毕竟她已经成家,我不能再如以前那般做。”   方琮亭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孟敬儒今晚是来告别的,与琮珠告别,与那个曾经痴心缠着琮珠的孟敬儒告别。   放下手,回头看看他,却是孤身一人而已。   方琮亭和他说了些其余的事情,孟家的发展,方氏织造的发展,两家都有可能会将投资的重点转向香港,这是他们很一致的地方。   “我姑姑在香港,琮珠在那边开店她也有支持。”提到商业方面,孟敬儒还是有些精神,可才说几句又说到了方琮珠身上。   他怔了怔,赶紧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不能再想她,也不能再爱她,只能将她看做一个普通的朋友,就如阳春三月里赏花的时候,见着繁花似锦,也只是惊叹春日的美景,却没办法再前去亲近。   毕竟两人此生再也不可能有携手共度的机会。   唯有感谢遇到他,给他一段想念的时光。   方琮亭看着孟敬儒踽踽而行的背影,心中颇有感慨,可琮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也只能站在这里看着孟敬儒受伤离开。   牵着方琮桢的手上了楼,方琮亭监督他上床睡觉,最后才回到自己房间。   他坐在书桌前边,有些疲乏的抓了抓脑袋,看了一眼放在书桌上的背包。   背包鼓鼓囊囊的,得要把里边的东西清理干净。   每次回苏州去,背一个空空的袋子,回来的时候里边总会被方夫人塞得满满。   方琮亭打开背包,从里边把东西一样样的拿了出来,苏州稻花村的糕点装了好几盒,还有阿大做的小吃,方方的酸梅糕阿胶糖固元膏什么的,拎着背包几只角抖了抖,从里边掉出了几页信纸。   这是什么?方琮亭拿起那几页信纸看了看,脸上迅速变了颜色。   抄录得工工整整的一份名单,非常详细。   名单是分区来的,每一个区里都有一份详细名单。   这是……方琮亭不由得想到十四下午回苏州的时候,林思虞抢着要给他背包的事情。   难道是林思虞抄录下来放在他包里的?   方琮亭拿着那份名单仔细看过去,字迹和林思虞平常的字迹很不相同,看上去不像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林思虞的字相当潇洒,写得很好看,而这些字却是歪歪扭扭,好像是没念过书的人一笔一划照着抄录下来的。   方琮亭拿了这份名单在手里,眉头深深皱起。 第76章 欸乃一声山水绿   汽笛一声长鸣, 轮船渐渐远去,海水被波浪推着不住的怕打着码头的石头围栏,浸在海面的铁索上有些部分已经生锈, 灰褐色里带着一点暗红。   轮船走得很慢, 甲板上的人挥手的脸孔似乎都还能看得清楚, 可是很快轮船就加速了,没多久就只见着一个小小的黑点在海面上,愈来愈远。   方琮亭与林思虞站在岸边,看着轮船渐渐没了影子,两人都惆怅的叹了一口气。   “这回又得好几个月才能见着面了。”   “可不是?等港大放暑假, 应该已经是七月初。”   林思虞的心一片空荡荡的, 刚刚才体会到新婚的快乐, 忽然间就变成了单身, 恍若一个孩子才尝到糖果的甜,却紧接着被塞了一嘴黄连。   方才他帮着方琮珠将行李送上船,差点就不想上岸,只想追着她朝南而去, 可是他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 他不得不回到岸上。   他要替琮珠照顾她的父母,在《申报》有工作, 还要在市政厅进行实习, 这些都是他要做的事情,琮珠没在上海,他还是要继续把该做的事情做好。   “思虞……”方琮亭犹豫了一下, 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昨天在背包里找到了几张信纸……”   林思虞的脸上波澜不惊:“怎么了?谁写给你的信啊?”   话说到这个时候,似乎已经没有再往下说的必要,方琮亭听得出来,林思虞不会跟他讨论这件事情,他也敢肯定,把这份名单放到他包里的人就是林思虞。   至于字迹为何那样歪曲,应该是林思虞不想让人看出是他的笔迹。   他回到方氏织造的时候,将那个伙计找了过来。   这个人是陈英平介绍过来的,他姓高,具体什么身份,陈英平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只是告诉他,这个老高就是组织派来接头的,放到方氏织造里当伙计,负责各种联络工作。   加入组织以后,方琮亭渐渐学到了许多,保守组织机密这是每个成员都要做到的,而且他们也不能彼此去询问对方的真实身份,老高这个名字,方琮亭估计也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老高,这里有一份名单,你拿去交给组织。”   方琮亭把那几张信纸交给了老高:“就是早两天我跟你说的那件事情。”   老高接过来看了一眼,瞬间脸色就亮了:“林思虞给你弄到的?看起来这个人可以争取过来,他还是思想追求上进的。”   方琮亭赶紧否认:“不,不是他弄的,是我花了一大笔钱买通了人弄到的。”   家里有他一个在做这种事情就够了,他不想把妹妹和妹夫牵扯进来。   “哦,是这样。”老高惋惜的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林思虞给你弄的呢,他现在虽然只是在市政厅实习,可是以后说不定能留在那里,而且他又是《申报》的版面主编,很多事情他可能要比我们先知道,要是能将这人给感化,那真是太好了。”   方琮亭摇了摇头:“他以前也写过一些时政评论,可是后来才一杯警告就吓得缩手了,他这人意志不坚决,咱们不能因为想扩大队伍就轻易发展那些不该进入咱们组织的人。”   老高捏着信纸揉了揉,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唔,你说的倒也有道理。”他想了想,把衣裳翻了起来,里边露出了一个贴身的布口袋,他把那几张信纸细心的一点点从窄小的口子里塞了进去:“大少爷,我现在送货去了。”   送货,是他们之间约定的暗语,正好方氏织造有外送去那些富家太太府上的业务,老高就借着这个机会出去送情报,至于路上遇着什么人,怎么交割,有什么暗语,方琮亭就一无所知了。   看着老高拿了一包布料朝外边走,方琮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份名单送了出去,他这才安心一点点。   有了这份名单,组织里的成员能及时得到通知,大家的行动会要更加小心,避免不必要的暴露。   这几日他都没睡好,每天晚上做梦就见着同志们被抓了起来。   那熟悉的牢房,脚镣手铐撞击的声音,皮鞭烙铁老虎凳,这都是他曾经遭受过的,在他的梦境里,如此清晰。   每次醒来额头就冷汗涔涔,想着若是因为一己之私就坑害了这么多同志,他实在觉得良心过意不去,可是要让林思虞冒险去弄这份名单,他也一样不会心安,万一在林思虞下手的时候被发现了,那肯定会被抓到监狱里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出来,那岂不是害了好友,也害了琮珠?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自己心理交战的时候,林思虞竟会不动声色的把这份名单塞到他的背包里。   或许是听到了自己问及究竟有哪些人被关注,敏感如林思虞,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意思?   那他肯定推测出自己还在为理想而奋斗罢?   方琮亭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这热气才出了口就遇着冷空气,渐渐的变成了一片白雾。   或许……有些事情可以侧面跟思虞提一提?   明白了有人在身后默默的支持他,方琮亭忽然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而且也觉得很庆幸,自己终究没有看错人,自从中学起就肝胆相照的好友,果然值得信赖。   船只在大海上航行着,蔚蓝的海面此刻很平静,阳光照射在海面上,点点碎金。   越往南走,天气就越暖和,这时候已经用不着披上厚厚的斗篷,方琮珠让翡翠将她身上披着的斗篷给送着回了船舱,就穿着一件夹棉旗袍站在船舷之侧,靠着栏杆,看着底下那块大甲板,海风吹着她的头发,有些凌乱。   “小姐,你看你看,黎生在那里!”   翡翠指着甲板上的人,开心的笑了起来。   方琮珠与翡翠住的是一等舱,本来想给黎生也订一等舱的船票,可黎生坚持不住:“要花那么多钱,何必呢,我就到三等舱挤一挤就好,谁还敢来占我的床位?”   黎生是个淳朴的人,见着那么贵的价格,他就心疼得要命。   “大小姐,你和翡翠住一等舱是应该的,毕竟女人要比男人娇贵,我这么粗皮厚肉的,到下边三等舱挨挨挤挤的没事,又不会被人碰掉一块肉去!”   黎生很坚持,方琮珠也就顺从了他的意思,给他弄了一张三等舱的船票。   开船以后,黎生想要到一等舱来找翡翠,却被船员给拦住了,告知三等舱的船票不能去一等舱,这时候他才明白了原来不同的船票有不同的待遇,真真是等级森严。   翡翠见他好半天不上来,下去找了他一回,听说三等舱不能到一等舱来,翡翠也傻了眼:“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   “没事没事,我也不想去一等舱,不一样是块甲板吗?我们三等这边甲板比你们一等舱的还要大呢。”黎生嘿嘿的笑:“大甲板上呆着,乐得自在。”   此刻间,黎生正在甲板上逗几个小孩子开心,他不停的在耍宝做鬼脸,几个孩子围着他不住的笑。   “叔叔打拳给你们看好不好?”   黎生的话刚落音,小孩子们就拍着手叫了起来:“好啊好啊,叔叔你好厉害啊!”   “小姐你看,黎生翻了个空心筋斗!”   翡翠在上边瞪大眼睛看黎生耍宝,开心地赞扬他:“黎生很厉害的!”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呢,黎生很不错。”   她回头看了一眼靠着船舱放着的点心水果:“你去喊黎生上来休息一下,让他见识一等舱与三等舱的区别,下次回去给他买一等舱的票就不会拒绝了。”   翡翠摇了摇头:“他上不来啊。”   “你真是老实,拿了我的船票下去给他,他拿着船票就能上来了,是不是?”方琮珠揪了下翡翠的耳珰:“咱们这叫合理利用规则!”   “啊,这样也可以?”翡翠脸色亮了起来,她赶紧转身冲到船舱取来了票,高高兴兴的朝下边走了过去。   方琮珠看了看大甲板上,黎生还在为小孩子们表演他的拿手好戏,各种拳法一套套的来了——只不过她觉得黎生应该是自己独创的,她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在胡乱挥拳蹬腿。   只不过小孩子们的要求很低,一个个拍手叫好。   “黎生,黎生!”   翡翠匆匆忙忙走到黎生身边:“大小姐喊你上去。”   黎生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船舱,摇了摇头:“我哪能上去?”   “怎么不能?大小姐让我拿了她的船票出来,你一张我一张,反正进一等舱只要凭票就能进去,怕什么!”翡翠拖着黎生就朝舷梯那边走:“你也到一等舱来见识见识嘛!”   “有什么好看的……”   黎生口里嘀嘀咕咕,可还是抵制不了诱惑,跟着翡翠朝前边走。   果然是认票不认人,守着一等舱的船员看了一眼黎生手里的船票,也没说多话,直接就让他过去了——黎生穿着打扮也不寒酸,虽然没穿昂贵的绫罗绸缎,可身上的衣裳料子是方氏织造出品,虽然是价格最低的,可看上去很不错。   走到一等舱的甲板上,黎生忍不住赞了一句:“哎,这比下边的风景好多了。”   一等舱的甲板虽然比较小,可因为乘坐一等舱的人少,甲板上基本没几个人,和下边大甲板上人头济济,拥挤似菜市场的状况完全不同。   甲板上放着一些沙滩椅和桌子,椅子上坐着的人和靠着栏杆站着的人,总共不过五六个,站在甲板看天空,觉得这蓝色的天很近很近,伸手似乎就能摸到。再朝海面看过去,在一等舱的甲板上能看得很远很远,视线开阔了不少。   “小姐,能有幸请你共度午餐吗?”   一个男人朝方琮珠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根雪茄,浓烈的烟草气息让她鼻子有些不舒服。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谢谢了,我和我的同伴们一块吃饭。”   方琮珠对于香烟的味道有些过敏,这古巴雪茄的味道有些老辣,更让她有些不舒服,更别提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五十来岁,装出深沉模样的老腊肉男子。   “我在这里看了一阵,没见到小姐有同伴啊。”   那个老男人冲方琮珠挑着眉,自觉风流倜傥。   看着他挤眉弄眼的样子,方琮珠实在有些忍不住,她生怕自己会呕吐出来,赶紧转过头,看了一眼下边的甲板和平静的海面。   黎生已经不在那里,应该是翡翠将他找过来了。   “小姐!”   刚刚正在想他们什么时候过来,翡翠的声音便及时的响起:“小姐,黎生上来了,船员没有拦阻他!”   方琮珠转过头,冲着翡翠与黎生笑了笑:“黎生,快来坐坐。”   黎生点点头坐了下来,翡翠走到船舱那边去给他拿小点心和水果。   那个老男人皱了皱眉,指着黎生道:“小姐,这个人是三等舱的吧?我刚刚还看着他在下边大甲板上。”   方琮珠瞥了他一眼:“他是我丫鬟的丈夫,我喊他上来见识见识一等舱,先生,您有什么意见吗?如果有意见,那我很抱歉,这就让他下去。”   翡翠端了点心过来,走到黎生身边,刚刚好将碟子放下,那个男人就很威严的发话:“碟子端走,这里的东西不是给低贱的三等舱里的人吃的。”   “这……”翡翠愣住了,端着碟子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黎生按着桌子,“腾”的一声站了起来,眼睛睁得铜铃大:“你说什么?”   那个男人被黎生的模样吓住了,只不过还是嘴硬:“小姐,只要你答应与我共进午餐,我就不去揭发他混进来的事情了。”   黎生走了过去,一把拎住那个老男人的衣领:“你拿这个来威胁大小姐?你信不信我把你从一等舱的甲板扔到下边三等舱去?”   那老男人吓得腿发软:“我、我、我……我不敢。”   “不敢?我看你胆子可大!”   黎生伸手在碟子里抓了一块点心扔到了口里,一只拳头举了起来:“我这个三等舱的人,就偏偏要到一等舱来吃东西,你能管住我?”   不过是吃个点心而已,他又不稀罕,只不过是看到那个男人一副鄙夷的模样,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只想一拳将他的脸揍成大饼。   “我、我、我……”老男人说话有些不利索,看着黎生那碗口大的拳头就有些害怕:“我不能管你。”   “竟然知道不能管,那就闭嘴!”   黎生从衣兜里拿出船票来放到翡翠手里,看了一眼方琮珠:“大小姐,多谢你的一片好意让我来见识一等舱,我也见识到了一等舱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说到这里,忽然又觉得不妥当,赶紧又补充了一句:“一等舱里有这种厚颜无耻借机要挟的混蛋!我真的不屑于与这些人住在同一个船舱里!下次回上海,大小姐你还是给我订三等舱的船票吧,我无福消受这一等舱!”   他将那个男人扔了下来,大步朝船舱入口那边走了过去,站在那边检票的船员没有敢拦他,看着黎生大步走下了舷梯。   老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拍着地大声嚎叫起来:“来人,快来人!”   站在船舱门口的两个船员赶紧跑了过来把他扶了起来,甲板上几个人也渐渐的聚拢过来,围着他们看来看去。   旅途枯燥,忽然有些波折,免不得让人兴奋起来。   “先生,这是怎么了?”   一个船员帮老男人拍着灰,一边殷勤的问他。   老男人伸手指着方琮珠“她她她,她让自己的丫鬟把在三等舱的下人带到一等舱来了!”   翡翠有一丝慌乱,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叉着腰冲着那老男人吼了起来:“人在哪里呢?你倒是找出来给大家看看啊!”   老男人气得脸色发红:“刚刚在这里的那个男人,个子高高的,二十多岁,不就是他吗?”   “刚刚在这里的?我怎么没看见呢?”翡翠朝老男人走了一步:“都是捉贼拿赃,你倒是把这个赃给拿出来啊?拿不出你就是毁谤!”   方琮珠忍不住觉得好笑,帮着她管了几个月商铺,翡翠现在可是越来越伶俐了,不仅仅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能说得这样振振有词。   方才甲板上没有什么人,船舱里的乘客只是听着外边吵闹才钻出来看出了什么事,大家都没瞧见黎生,见着翡翠这样很有把握的样子又气势咄咄逼人,又看着那老男人一副心虚的样子,自然是站在翡翠这边,一个个七嘴八舌的维护翡翠。   “可不是,没有抓到人你嚷嚷什么呢?”   “一个男人家欺负女人,算什么事情,你这是啥意思?”   “各位,各位,这个不要脸的想要和我们家小姐一起吃午餐,我们家小姐不愿意,非得要拉着我们小姐不放!你们说说,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吗?”   听翡翠这么一说,大家都朝那个老男人投去了鄙夷的目光。   “这一把年纪了,还想着撩拨人家小姑娘,真是不要脸!”   “人家不愿意和你一块儿吃饭,非得要拉上人家,哪有这样的事情?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老男人着急了,抓住一个船员的手不放:“刚刚有一个年轻男人跑了,是不是?”   船员们都是给船主干活的,谁会傻到随便去得罪人?两个人都推着说没看得太清楚:“这位先生,我看你也没摔伤,一切都是误会,就这样算了罢。”   “算了?”那个老男人气哼哼的,一双眼睛盯住了方琮珠:“小姐,我是什么人,你知道吗?得罪了我,你到了香港都不会好过!”   方琮珠淡淡一笑:“想来先生的名头很响,我可是要洗耳恭听了。”   “我是铜锣湾那边鼎鼎有名的李大户,你们去打听打听!”那老男人骄傲的挺了挺胸:“我手下有四家店,请了二十多个伙计,每天生意忙不过来!”   原来是个有钱的生意人。   只不过在铜锣湾开店,家里并无权,要是有些权势的,都会朝中环那边发展,估计这个李大户是铜锣湾做点小生意的——四家店才二十多个伙计,规模不会大,可他还偏偏就要坐一等舱,还一路上想撩拨年轻姑娘,着实是可笑。   “原来是李大户,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方琮珠冲着老男人微笑:“铜锣湾那边太挤了些,不如把店铺开到中环这边来。”   “中环?”   那个老男人疑惑的看了方琮珠一眼:“小姐,莫非你对香港很熟悉?”   他听着方琮珠与翡翠说话,用的是上海这边的方言,还以为她们是从上海去香港游玩的。可是没想到这位小姐似乎对香港也很熟悉。   “对香港我当然熟悉,我现在寄住在浅水湾郑男爵家里,在中环有一家商铺,港督亨顿先生的夫人与小姐都跟我很熟,我在香港浅水湾和新界都买了地,准备在那里盖宅子和工厂,下次得闲的时候,我肯定会去铜锣湾拜访李大户的。”   老男人听了方琮珠轻轻松松就说了这么多他惹不起的人来,脸色一变。   没想到这个年轻姑娘竟然是个实力派土豪,不仅在香港有田有地有商铺,更重要的是有人脉,随便弄一个出来,他就已经没办法招架。   “以后……”老男人认了怂:“小姐若是来铜锣湾,我一定热情款待。”   他一溜烟的朝船舱里边钻,不敢再提要将黎生揪出来的事情。   两个船员看了一眼方琮珠,陪了个笑脸:“小姐,你大人大量,别和那人一般见识。”   没想到这位小姐竟然有这种身份哪。   方琮珠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和他计较的。”   她与翡翠两人靠近栏杆朝下边看了看,黎生还是在老地方和那几个孩子玩耍,他笑得很开心,一脸阳光。   “有时候三等舱可能会比一等舱更开心呢。”方琮珠微笑着叹息:“这坐船就与喝水一般,冷暖自知。”   “可不是吗?我看黎生在下边就快活多了。”翡翠笑着道:“他皮糙肉厚的,就让他在下边呆着罢。”   方琮珠默然,想要在这世上立稳足跟过上好日子,那就得要有权有势,可是有时候权势也不一定能换到真正的快乐。   回到香港的时候,港大已经开课两日。   幸得方琮珠已经与郑永和打了电话,请他替自己请假,这才没有耽误事情。   港大听说她正月十五结婚,要正月十六才能乘船返港,倒也没说多话,爽爽快快就答应了可以延期几日——方琮珠是学霸,上学期的期末考试里,她两个专业都拿了第一。   这样优秀的学生,当然不能放过,听说她因为结婚要延误几日,港大自然会同意。   郑家的下人在码头上候着,方琮珠下了船就有人开车接她,一路顺利。   孟佩君在起居室里等着她,见她进门,笑容满脸:“一直在算着你什么时候回来,每天都让人到码头去问,今日果然到了。”   方琮珠笑着接话:“有劳夫人关心。”   她将准备好的家乡特产送了过去:“这些是我们家送给您的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夫人不要嫌弃这份礼太薄。”   这是从苏州那边搜罗过来的一些新巧东西,精致的双面绣,在一家古玩店寻到的端砚,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孟佩君素来喜欢收藏这些东西,也算得上是投其所好。   果然,看到了这些玩意,孟佩君高兴得眯缝起了眼睛:“不错哇,这端砚的雕工真是好,成色也不错,应该有些年了。”   她拿起那方端砚不住把玩,眼里有惊喜神色,伸手擦了擦,端砚上边花纹细致,每一笔都很灵动,落梅寂寂浮于地面,花瓣就如一点点贴在砚面之上。   方小姐真是用心了,孟佩君抬头,笑着看了她一眼:“方小姐,旅途劳顿,你先回自己房间歇息罢。”   看着她款款朝楼梯扶手走过去,孟佩君坐直了身子,有些人是知礼的,懂得知恩回报,就如这位方琮珠小姐,也不枉自己对她的一份心意。   方琮珠拾级而上,踏上软绵绵的地毯,走到自己房间,才推开门,就觉得哪里不对,放眼望过去,这才发现床上摆着一堆东西,放得满满当当。   她有些惊诧,回头看了身后一眼,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询问的人。   步入房间,走到那堆东西前边看了看,红色的锦缎被面套着的薄被,有毛绒公仔,估计是从国外运过来的——这时候中国本土尚未流行,有一堆硬纸盒子,不知道里边装了些什么,七零八落的放了一堆。   最后,她在盒子的下边抽出了一张卡片,就见上边写了一句祝福:新婚快乐。   落款有几个不同风格的签名,郑男爵夫妇,还有他们的三个儿子。   方琮珠看着床上的各种礼品,惊讶又激动。   没想到郑家人对她如此用心,还给她准备了这么多新婚礼物。   冲下楼去,她跑到孟佩君面前,心情一激动,伸出手抱住了她:“夫人,谢谢您,谢谢您的家人,我感觉到很温暖。”   孟佩君没有拿开她的手,只是笑眯眯的望着她:“客气什么呢,你在我们家住了这么久,就跟亲人一样,你结婚了我们肯定要送贺礼啊。”   方小姐美貌伶俐讨人喜欢,而她只生了三个儿子,一心盼着有个女儿。   方琮珠在家里半年有余,孟佩君是越来越喜欢她,心里头是将她当干女儿在养了。   这时候翡翠与黎生跟着佣人走进来,见着孟佩君与方琮珠两人态度亲昵,不由得有些奇怪:“夫人,小姐,你们……”   孟佩君缓缓开口:“我这是在认你们家小姐当干女儿呢。”   方琮珠一愣,旋即开口:“干妈!”   “哟,可真是小机灵鬼!”孟佩君从手腕上褪下那只翡翠手镯儿,拉住方琮珠的手就朝她的手腕上套:“这个权当见面礼罢。”   这只翡翠镯子特别光亮,水头足成色好,肯定价值不菲,方琮珠赶忙想推辞,却被孟佩君牢牢的按住了手:“你若是褪下来了,那可是看不起我。”   没得法子,方琮珠只能勉强接了下来:“谢谢干妈!”   晚餐的时候,孟佩君将认了方琮珠做干女儿的事情告知了郑庆东与三个儿子,郑庆东埋怨了她一句:“佩君,你也不提早跟我说这事情,我都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可不是吗?”郑家三个儿子异口同声:“母亲你太不厚道了!”   孟佩君笑:“你们现在准备也来得及啊,没有说不让你们送妹妹礼物。”   郑永和喜滋滋道:“以前看着笔人家有妹妹真是羡慕,回来嚷嚷要母亲你给生个妹妹,可是这一直只是个梦想,没有实现过,现在好了,总算是有妹妹了。”   他笑嘻嘻的冲着方琮珠喊了一句:“珠妹妹!”   方琮珠大窘,怎么听上去在喊她“猪小妹”?   “你得喊琮珠妹妹或者珠珠妹妹,这样好听一点!”孟佩君纠正小儿子的随口称呼:“直接喊琮珠也很好,总之比喊方小姐可要亲热多了。”   猪猪妹妹?方琮珠赶紧接住孟佩君的话:“就喊我琮珠罢。”   “我们得办个酒会,为了庆祝我们有女儿了。”郑庆东看了方琮珠一眼,转头温柔的看向夫人:“你不是一直想要个聪明漂亮的女儿吗?这下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孟佩君连连点头:“对对对,是该要开个酒会才行,要告诉大家琮珠可是我们郑家新添的宝贝女儿。”   郑家的行动力惊人,第二天,众人的礼物都送到了方琮珠房间,郑庆东男爵送了一套碧玉首饰,郑永奇送了一只卡地亚手镯,郑永嘉送了一只金玫瑰镶嵌钻石的别针,唯有郑永和送了一套大百科全书,与家里其余人的礼物风格迥然不同。   “我知道妹妹不喜欢俗气的东西,那咱们就来点高雅罢。”   郑永和将这套书抱进来的时候,气喘吁吁,那套书特别厚重,压得他只有出的气儿。   方琮珠让翡翠赶紧接了几本:“这么重,怎么也不让下人给帮忙搬进来?”   “这是我送你的,自然要亲手交给你。”   郑永和站直了身子,笑眯眯的望着她:“我还给你带来一个喜讯,你那宅子已经盖了差不多盖一半,还要一个月就能盖好,到时候铺上瓦粉刷好外墙,干上半个月就能装修了。”   “这么快?”方琮珠惊讶出声,没想到一个月里边就把屋子快盖了一半,这速度真是杠杠的。   “真有这么快,我亲自去监督的,厂房那边也快,跟住宅进度差不多,应该到五月份的时候,无论如何可以开工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不着急,我现在还没有订机器。”   她正在观望,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把苏州那三台机器迁到香港来。   可能运费比较贵,但是再贵也贵不过机器,毕竟三套机器就花了七万五,现在要重新拿七万五去买,这也是一笔大数目。   厂房五月份建好,得要干燥一段时间才能招工人开工,那至少要拖到六月份了,已经过了今年的蚕茧收成季节,到时候就算是派人到苏州杭州这边来收蚕茧,未必也有多余的蚕茧等着来收购。   按着这速度,今年想要在香港这边开工,多半是有些为难,今年把厂房建设搞好,然后确定到底是从苏州运机器还是从德国进口机器,最后再是招工人的问题。   若是苏州运机器过来,可以直接从苏州带工人到这边,工厂里已经起了崭新的工人宿舍,她的设计是四个人一间房,两幢四层的楼房,每层排着过去有二十来间房,配备了相应的洗手间,这在目前的中国应该是算不错的了。   很快就到了国难当头的时候,别说是有一间房子住,就是有个容身之地都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虽然方氏这一年挣得挺多,可一旦战争爆发,丝绸这样的奢侈品需求就会大大减少,她要将每一个铜板都用在刀刃上,能节省的就节省,还得观望一下,不能随意撒钱。   过了数日,郑庆东男爵家里大派请柬,宴请了香港不少有头面的人物,还请了港督亨顿一家来撑场面。   上层社会的人听说郑庆东与孟佩君认了方琮珠做干女儿,众人纷纷表示祝贺:“方小姐美貌与智慧并存,真乃是难得一见的伶俐人儿。”   众人早就认识了方琮珠,绝大多数人都在方氏织造买过好看轻软的丝绸和其余设计感特别强的衣料,无论是对方式的布料也好,还是对方琮珠本人,好感指数是相当高的。   现在听说郑庆东男爵和夫人收了方琮珠当干女儿,个个都满口恭维。   说恭维话又不要花钱,能让人开心,多说几句又如何?更别提方琮珠本来就招人喜欢,方家的衣料本来就那么好看。   “以后大家要多多照顾我女儿的店面。”   孟佩君开心得索性将一个“干”字都省掉了——她盼了这么久,想要有个聪明伶俐承欢膝下的个女儿,没想到这般年纪里还真给遇上了一个。   她笑眯眯的看着和三个儿子站在一处的方琮珠,说不出的高兴。   原来还担心三个儿子会因为都喜欢她而争风吃醋,现在可算是好了,方小姐变成了她的女儿,他们也就成了兄妹,自然不会再有这种顾虑了。   更何况琮珠已经结婚了呢。 第77章 为有牺牲多壮志   方琮亭正伏在桌子上拿了钢笔记录这个月的账目, 就听着有人在敲门。   “进来。”   他扬声喊了一句,门应声而开。   老高从外边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有一丝慌张。   “消息传得有些晚, 形式发生了变化。”他走进门来, 声音压得很低。   方琮亭一愣, 将手里的笔放下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敌人在搜查包裹信件的事情,咱们还没来得及把这信送到外地的同志那边,他们已经寄了一些重要的信件过来,虽然用了暗语,可只怕敌人内部有聪明角色, 多看几封类似的信, 可能会推测出其中的一些奥秘来。”   方琮亭的脸微微一白, 觉得事态有些紧急。   虽然他们之间来往的信件都是用符合身份的暗语, 比如说“我要XX布料三匹,还请在二十七日早上发货为感”,看似平常的话,其实就是说会有三个人在二十七日早上出发去XX地方, 需要有人接应。   虽然这种信单独拿出来看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要是寄往不同地方的信一律都用这种语气,自然还是会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多看几封, 总能咂摸出一些不同的味道来。   “那现在该怎么办?”方琮亭望了老高一眼:“信已经在路上,再去截获已经不可能了。”   “我们这边已经派人去通知了,能撤离的就赶紧撤离, 不要让敌人抓住,以免出现无谓的牺牲。”老高看到方琮亭着急的神色,出言安慰:“你放心罢,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嗯,只要撤离了就好。”方琮亭点了点头,这边的人身份都极其隐秘,应该不会轻易暴露。   “组织决定,你也要撤。”   “什么?”方琮亭大吃一惊:“我也要撤?为什么?”   “因为工作需要你!”老高的声音充满了激情:“组织决定要把你派到莫斯科一段时间,对你进行重点培养,让你在那边学到了丰富的知识回来投身革命!”   他坚定的语气鼓舞了方琮亭,他的脸孔慢慢的亮了起来:“好!我准备走!要离开多长时间?我总得跟家里说说,让他们心里有个底。”   “这个可没有个准信,快呢差不多三四个月,慢的话起码得要一年。”   老高看了他一眼,很严肃的批评他:“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老想着小家?你要知道,为了救百姓于水火,咱们要牺牲一切个人的利益,要尽自己的力量去挽救中国的命运,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顾及你的小家庭?等你回苏州去和家里交代的时候,说不定敌人就已经查到了你的踪迹,说不定你再也走不了,这世上的事情谁能说清楚?还不得赶着一切顺利的时候赶紧出发,还等封锁的时候再走吗?”   方琮亭站在那里,一脸惭愧,觉得老高批评得对,自己还没有变成彻底纯粹的革命者,还在处处想着自己的小家庭,怎么没有第一时间想到在饥饿线上挣扎的劳苦大众呢?   “那……”方琮亭想了想:“我回去一下,收拾下东西。”   老高看了他一眼,脸色郑重:“你直接从家去闸北火车站,先到火车站门口右侧一个卖日杂的店里去买一盒火柴,你说一定要光明那个牌子的,老板说光明的没有了,问你洪山那个牌子的可不可以,你说洪山的太假,划不亮,你非得要光明那个牌子的,老板就会说我再给你找找。”   “好,我记住了。”   “另外,他找到了光明牌的火柴,就会问你是不是这种,你说对,这正是你要的,问他是不是三个铜元一盒,他说要五个,你嫌贵,和他讨价还价,四块铜板拿走。火车票就在或拆盒子里边,你拿了火车票去搭车,不要管别的事情,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方琮亭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坐在书桌前用最快的速度写了一封信放在中间抽屉里。   走下楼,他走到厨房那边找到了李妈:“中午我不在家吃饭,姑爷回来你告诉他,我书桌中间抽屉里有一封信,让他一定要看。”   李妈有些莫名其妙:“大少爷,有话直接说呗,还写什么信啊?你和姑爷闹矛盾了?”   方琮亭摇头:“没有,没有,只是我有些话不想当面说。”   李妈瞥了他一眼:“好吧好吧,那我转告他。”   “嗯……”方琮亭犹豫了一下,贴近李妈的耳朵轻声道:“你一定要告诉他,而且不能告诉别人,任何人都不能告诉。”   “知道了知道了。”李妈点了点头:“大少爷你就放心罢。”   林思虞回来吃午饭的时候,听着李妈说方琮亭给他写了一封信,有些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写信给我作甚?”   李妈也点着头:“可不是吗?大少爷真是奇怪。”   她又有些担心,是不是大少爷觉得姑爷在家里呆太久他不高兴,想要姑爷搬出去又不好直接说,故此写了一封信给他说清楚?   可是大少爷不是那样的人啊。   李妈搓着手,看着林思虞快步上楼的背影,有些忧虑。   林思虞走到方琮亭的房间,拉开书桌的中间抽屉,里边果然有一封信。   把信纸从信封里拿出来,上边的字迹清晰整齐。   “思虞:我今天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个家庭就拜托你了,我父母和上海这边的商铺,都请你代为费心了。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厚道,可是没办法,事出紧急,我不能不走,请你想办法瞒住我父母,别让他们为我担心。琮亭,手书于XX年XX月XX日。”   这封信没头没尾的,如果是不熟悉方琮亭的人,肯定不知道他这信里的意思,可是林思虞却一眼明白了方琮亭要说的话。   他果然还在继续暗地里闹革命。   上回他有意向方琮亭泄露要查包裹与信件的事情,就是想试探方琮亭,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还在做那事情,虽然方琮亭佯装镇定,可是从他飘忽的眼神里,林思虞还是看出了一丝丝不安。   方琮珠担心的事情,也是林思虞所担心的。   他生怕方琮亭会再一次被捕,那么想要捞他出来,可真不是那么容易了,光是有钱只怕会做不到,更重要的是要有关系,有权势。   他还只是个实习生,如何去捞人?即便是通过方琮珠找了盛家的关系,也只怕方琮亭在里边要脱一身皮。   为了方琮亭的安全,林思虞铤而走险。   他用左手抄录了一份名单,偷偷的塞到了方琮亭的背包里。   他最主要的目的是要保护方琮亭,他那个组织里的人暴露得越少,方琮亭就越安全。另外,这也能间接促进中国革命的发展,能让方琮亭的组织不被破坏。   在市政厅实习了这么久,林思虞越来越感触到现在这个政府的腐败不堪。   眼见着上海滩里外国人气焰滔天,政府不仅没有想办法去强国驱赶外国人,反而一步步的后退示弱,容忍外国人在中国横冲直撞。那些洋人不仅在租界里能为所欲为,还能在上海市内趾高气扬。   然而市政厅里的官员们却没有闲工夫管这些事情,他们都在忙着敛财,看看怎么样才能搜刮更多的民膏民脂。林思虞曾亲眼看到官员们的各种敲诈勒索,就拿新闻出版署的陈署长来说,《申报》和其余的报纸,每个月都是要孝敬钱财的,否则他总能用各种理由让你停刊。   对于报社来说,停刊一天就是多少钱?别说新闻出版署的停刊整顿,少则一周,多则半个月一个月,故此各位老总只是时不时的给陈署长塞点好处,但求他高抬贵手。   初次见到这样的事,林思虞觉得气愤惊讶,可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以后,他更多的是在反思,自己有没有必要进入这样一个腐败的政府,与这些人同流合污?   他想进市政厅任职,最主要是受了方琮亭被捕一事的影响,总觉得要在市政厅里担任了官职,才不会被别人拿捏而寸步难行,再者,他也存了个学而优则仕的想法,历朝历代,哪一位有抱负的文人不想着要踏入仕途呢?他们并不是想要捞取好处,最主要是想要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有自己的家国情怀,想要为天下苍生谋福利。   然而,这样一个大环境下,就算他一个人支持清流不受影响,如何能改变这个已经烂到根子的政府?   有时候他暗戳戳的想,方琮亭的想法也没错,必须要有个英明决断的新政府来代替旧政府,让中国换一片天。可是他又不赞成方琮亭这种冒进的想法,毕竟每个人都有家庭的羁绊,怎么能不顾家人只顾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呢?   就如现在的方琮亭,一声不吭的就走了,扔下了这一大堆事情给他,还要让他在岳父岳母面前帮他圆了这个谎言,可真是让他为难。   上半年还好,毕竟是在学校里还没毕业,有什么事情可以扯到学校上边,可是这暑假怎么办?不至于两个月的假期都不回苏州露面罢?迟早是会被岳父岳母发现的。   书桌上放着一盒火柴,林思虞从里边抽了一根,在侧面的磷纸上刮了一下,火苗蹿了上来,他把那页信纸放到火柴上,瞬间,信纸被点着,卷曲着身子,渐渐的缩成了一团,书桌的玻璃镜面剩下一片烧毁的灰黑。   林思虞将废纸篓取了过来,扒拉扒拉灰尘,黑色的灰烬有些扬了起,在空中飞舞,就如翩翩舞蝶。   过了正月十五出了节,这春天的脚步就近了许多,眼见着树枝上的绿意渐渐的深了,树上鸟儿的歌唱也响亮了许多。   方家前边的池塘里,荷叶已经开始有了新枝,亭亭的钻出了水面。   一辆汽车从远处开了过来,慢慢的在方家的大门口停下,车门推开,从车子上跳下一个高个儿年轻人。   看门人见着车上跳下的人,欢喜得很。   “姑爷回来了!”   他一溜烟的进去通传,方夫人听着说林思虞过来,甚是高兴:“快些请他进来!”   林思虞跨进大门,前坪的竹叶此刻新绿与老绿交织在一处,竹叶萧萧。春风吹过,簌簌作响,好像有人在轻言细语。   看到这两丛翠竹,林思虞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第一次来方家,琮珠正是从这边走出来,低着头与他擦肩而过。她穿着宽大的袍袖外衣,几乎看不出她的身形,头低垂,一头秀发将她的脸孔遮盖得严严实实。   那时候两人就是个陌生人,没有交集,而经过这么多事情,经历了几年,他与她终于和谐了,两个人体会到了心意相通的滋味。   此刻间,再见着这翠竹悠悠,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真希望那个窈窕动人的姑娘会从竹林后缓缓走出,抬头大大方方的看他一眼,走过来微笑着与他打招呼。   然而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伊人渺渺,正在香港。   踏入堂屋,林思虞送了些上海的特产给方夫人:“五芳斋新出的糕点,岳母大人可以尝尝。”   方夫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怎么样,思虞,在上海还好罢?”   林思虞点了点头:“还好,只是现在有件事情要告诉岳父和岳母两位大人。”   “什么事情啊?”看着林思虞说得郑重,方夫人有些疑惑:“是什么麻烦事儿?”   “学校里派着琮亭外出实习,上海的铺面只能由我暂时帮着打理了。”   林思虞有些无奈,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帮着方琮亭打理了几天以后,他有些力不从心,只能回来请示岳父岳母,看派了谁过去打理账目,他只能一个星期抽查一次账本,另外哪个店铺要拿多少款货,三个店铺之间的货物调配这些决议,他肯定会参与到协商中去。   方夫人听说方琮亭又被学校派出去实习了,表示很乐观:“没事没事,也就是几天的事情,去年不也派他出去了一回,结果只得五六日就回家了。”   “岳母大人,这次去了很远,估计得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林思虞叹气:“还是派人过去帮忙罢,我实在精力有限,只能帮忙做做决议,不能每天都过去查看店铺。”   方夫人听他这么一说,也是有些为难,想来想去做了决定:“让阿大去罢,她原先在家里管着织造厂,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现在上海那边每个店铺里都有掌柜,她只要帮忙看看就成,应该没问题。”   阿大站了出来向方夫人表示她愿意替方夫人分忧解难:“夫人,就让我和姑爷回上海去罢,大少爷左右不过两三个月就回来,等他回来以后我再来侍奉夫人。”   方夫人看了看她,叹息一声:“阿大,最近这两年家里有些不顺,害得你要管这管那的,实在是辛苦你了。”   阿大是她的贴身丫鬟,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做了陪嫁丫鬟到了方家,这些年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就是方夫人想给她说门亲事都被拒绝了:“我只要跟着夫人就够了,男人什么的,我不需要。”   去年方夫人在广慈医院陪着方正成,阿大就在苏州这边主事,不仅要打理内宅的各种庶务,还要管着方氏织造厂——阿大是很能干的一个女人,从小就很能干,只要是方夫人交代的事情,她便似乎有无穷的精力。   “夫人,这有什么辛苦呢,我去上海那边不过是帮着管几间铺面,铺子里有掌柜伙计们,还有姑爷帮着看,不会比这边的事情更多。”阿大啊喂方夫人:“您就好好的苏州坐镇罢,二少爷那边我去了您也更放心一些。”   方夫人点了点头:“可不是吗?阿大,那你可要自己保重。”   这事情就如此说定,阿大转过头来问林思虞:“姑爷,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现在回家去一趟,将我的母亲和妹妹接去上海。”   “是你父亲在那边买了房接你母亲过去?”方夫人有些好奇:“本该如此,夫妻住两个地方怎么能同心呢?你母亲少不得要跟着父亲去上海的。”   上回正月十五林夫人过来吃饭,饭后两亲家闲谈说起家里的琐事,林夫人唠唠叨叨间不免带出了些埋怨的话头,方夫人虽然一直后宅安宁,可在娘家做闺女的时候,也见过家里族里的各种争斗,也见过一些不顾家的男人,听着林夫人藏头露尾的说了几句话,便知道了林书明这个人是靠不住的。   既然都在上海当了官,却又把自家夫人放在乡下不接过去,这实在真让人难以理解。   若是有年迈的公婆要照顾,林夫人呆在乡下倒也无可厚非,现在林老太爷已经过世,林老夫人是在长子那边居住由长房照顾,林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在乡下独居——这都算些什么事儿?   方夫人与方正成夫妻恩爱二十多年,听着林夫人话里头透着一丝埋怨,不由得很是同情,给她出着主意:“无论如何要跟了去上海,总不能让别人挂着林夫人的名声活得滋润。”   林夫人听了她这话,怔怔的想了一阵,也没点头也没摇头,方夫人知道她委实难做决定,也就没有再和她拉扯这件事情。今日听着林思虞说要接母亲妹妹去上海,心里便知应该是林夫人打算去上海那边找林书明,不想再到乡下做这个有名无实的林夫人了。   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父亲做下的事情实在太荒诞了,弄得岳母都在关注。   “岳母大人,正是这么一回事,我给两个妹妹在上海找了工作,妹妹们去上海以后,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住在乡间,不免孤单寂寞,故此我们决定带她去上海,住到父亲租的公寓里去,他们两人在一起,方便照顾。”   方夫人点了点头:“可不就是这个理儿?”   她想了想:“不如这样罢,让老金去你们家接了你母亲与妹妹过来,到我们家吃过午饭,再和阿大一块儿去上海罢。”   阿大在一边捋了捋袖子,摩拳擦掌。   虽说这是亲家太太的家务事,可林书明这人实在太渣,若是他不肯让原配夫人住到上海去,她阿大可一定是会出手帮忙的。   林思虞想了想:“这样,那就多谢岳母大人了。”   当下方夫人就着老金过去载了林夫人和两个女儿过来。   林夫人与两个女儿既高兴又担心,急急忙忙的收拾着东西准备去上海,常妈跟在林夫人身后走,一边嘀嘀咕咕:“夫人,你不带上我了么?”   林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这家里还要人管着呢,你在家里帮我看着些罢。”   常妈拉着脸有些不高兴:“夫人,我可不是因为上海热闹才想跟着去,我可不能扔着夫人到上海不管,要是被老爷欺负了怎么办?”   林夫人想了想,有些惆怅:“我也想带你去呢,就怕公寓那边住不下,到时候又得让你回来,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夫人,就算我睡地上都可以,我得要跟着你走,我可还记得你出阁的时候,老太太叮嘱过的,要时时刻刻的跟着夫人走,别让你受委屈受欺负。在林家夫人受了那么多气,我常妈虽然拗不过主子,可还是尽自己这份力帮着夫人,让夫人心里舒服些,你去了上海和老爷住,小姐们都不是泼辣的人,万一被老爷和那些狐狸精欺负了,那可该怎么办呢?”   常妈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让林夫人忍不住哭了起来。   嫁进林家,林老夫人一直压着她,林书明也不将她放在心上,多少个晚上都是常妈安慰她。被林家挤兑着,她慢慢的从一个天真浪漫的少女变成了一个世故的妇人,她小气自私一心想要为自己多谋算些东西,即便知道不对,常妈还是坚定不移的帮着她。   现在她要去上海,也舍不得将常妈撇下,可是就怕林书明不会接纳他们。   “夫人,让我去罢,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常妈拉着她的手,一脸哀求。   林夫人叹着气:“好罢,那你跟我一块儿去,我这也离不得人呢。”   老金吃了一惊,原来方夫人叮嘱他去接亲家太太和两位小姐,没想到出来了四个人,大包小包的放着,汽车登时坐满,再也容不下另外的人。   这……还有姑爷和阿大也要去上海呢,难道坐汽车顶上?老金有些犯愁,看着常妈大包小包的朝汽车里塞东西,又不好开口制止——人家是方夫人要接过来的亲戚,自己又怎么好出言反对呢?   还好林思虞马上想出了解决办法:“我与常妈搭火车过去,你这里载了阿大她们四个走。”   苏州到上海的火车不少,下午两点就有一趟,吃过午饭,老金先送了林思虞与常妈去火车站,然后再回来接阿大、林夫人和两位林小姐。   虽然动身比火车要早,可是火车毕竟要比汽车快,两拨人差不多是同时到达上海。   见着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阿大代表方夫人客客气气的邀请了林夫人与林小姐吃过晚饭再去。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坚决要带他们几个到外边去吃,阿大与李妈极力反对:“都到家里来了还去外边吃饭,人家少不得说我们招待不周。”   今日周末没上课,小猴子正在家里头玩得开心,见着有客人过来也很高兴,跟着阿大一起劝:“姐夫,别这么客气,太客气就是见外了。”   林思虞摸了摸方琮桢的脑袋:“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见外两个字啦?”   方琮桢得意的仰起头:“我大哥教我的,他说了,待客要热情,千万不能怠慢客人。”   他提到方琮亭,林思虞心中免不得有些忧伤,也不知道方琮亭现在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有没有危险。   “姑爷,你们家留下来吃饭啊,我炒几个菜花不了多长时间的。”   李妈利索的转身去了厨房,留下起居室里几个人。   林夫人实在是惭愧得很,几乎想要打个地洞钻进去,自己原来对媳妇这样不好,没想到方家的人都不计较她,还热情的留她吃饭,相比之下,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是太不像话了。   “亲家太太,你真的不用再客气了,吃过饭以后咱们让姑爷领着去亲家老爷那边瞧瞧,要是有人占着窝了,几棍子打出去,不用跟他们客气。”   阿大很朴实的建议着。   “可不是,要是有那小狐狸精占着窝了,可不得轰出去!”常妈咬牙切齿,已经开始在构思到底是拿什么东西赶人比较好。   林夫人红着一张脸:“没想到这把年纪了还要你们给我帮忙摆平家里的事情。”   “亲家太太,咱们都是女人,女人自然要联系女人的不是?”   阿大让她放宽心:“你是明媒正娶的,还怕了外边那些野花野草?”   林思晴与林思巧也劝林夫人:“母亲,你就该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来,父亲还不是觉得你不违背他的意愿这才一步步的走到了这个地步?人家都是说得寸进尺,父亲这都进丈了。”   林思虞给两个妹妹都找了份事情做,一个在《申报》做校对,另外一个做排版,虽然每个月钱拿得不多,可胜在干活不累。两个人听说刚刚去就能有十七八块大洋一个月,两个人也挺乐意,一个月能攒下一半,一年能给自己攒下一百多大洋的嫁妆了。   被大家这么一鼓动,林夫人也渐渐有了主意,背挺直起来。   她是林夫人,还怕那些狐媚子?   吃过饭,林思虞带着众人去了林书明的小公寓。   周末的时候,林书明正是在外边胡闹的时候,哪里会在家。林思虞上前敲门,没有人回话,林夫人免不得泄气:“竟然不在,这可怎么才好呢。”   林思虞想了想,走到一楼问了下房东:“在你这里租房的林书明是我父亲,现在我母亲过来看他,麻烦给开下房门。”   房东看了他一眼,连忙摇头:“我怎么知道那是不是你父亲?若是你找的借口,他丢了东西我又得做赔匠。”   他看了一眼林思虞身后跟着的一群女人,心里头想着,乖乖,那位林副局长还真是有魅力,这么大的年纪了,时不时勾几个年轻女人回来,现在还有这么多女人来找他。   “我真是林书明的儿子。”林思虞拿出了自己的记者证:“你看看这照片,我也姓林,是《申报》的记者。”   那房东接过记者证看了看,犹豫了一下:“你真是记者啊?”   “我当然是。”林思虞拍着胸向他保证:“你只管放心,这真是我母亲,她是从苏州过来照顾我父亲的,这两位是我的妹妹,也会在这边住。”   房东惊讶的看了他们一眼:“你父亲只租了两间房的小公寓,怎么能住得下这么多人?”   林思虞抬眼看了看:“那你们这里还有别的房间出租吗?”   房东点点头:“还有还有,若是两位小姐要租,合住一间房也差不多了,在同一层楼,只是在另外一个方向,不过隔得不远。”   林思虞考虑了一下,若是只租一间,少不得常妈也得住在一起,本来打算给他们租一套两间的小公寓,只是林思晴与林思巧都坚持三个人住一间也无所谓,反正她们几个都很瘦,常妈更是表态她不用住床,随便用凳子搭着就行。   房东告诉他们有那种简单的行军床卖,买一张放着也占不了许多地方,看在林记者的面子上,一间房每个月出六块钱房租就够了。   “六块钱,我们每人出三块就能凑够了。”林思晴觉得还算能接受:“那就这样罢。”   房东笑容满面领了她们去了那个单间,约莫十个平方不到,里边放了一张床一个小小的柜子还有两条凳子:“本来这房里还有一张桌子,可是原来那个客人与媳妇打架,把桌子给劈坏了,我就给挪到走廊里去了,这块地方空着,你们刚刚还还能放一张小床。”   几个人先把大包小包的放到了床上,大家坐在床上凳子上歇了一口气,林思虞等着房东拿了契书过来,先让两个妹妹签了这份契书,林思虞给了房东押金和三个月的租金:“我既然已经把房子租下了,你也别怕我会搞什么破坏,把我爹的房门打开,让我母亲进去歇息罢。”   真金白银的到了手,房东放心了许多,又看着林夫人她们确实是过来住的,这才带着众人去了林书明那边房间,房东拿了钥匙打开房门,让林夫人他们进去。   刚刚走到里边,林夫人就皱起了眉头:“这简直就是猪窝。”   门口放着几双鞋子,上头还搭着几双袜子,发出一股臭味。   鞋子里有一双女式拖鞋,前边巍颤颤的缀着一朵珠花,在暗黄色的灯下若有若无的散着光。还有一双玻璃丝袜,挂在墙上的一个钉子上,看得林夫人的眉毛皱得紧紧。   “真是岂有此理!”她生气的把那丝袜一捋,就听着细微的“呲呲”之声,袜子被钉子划破,尼龙丝划出了好几条,弯弯曲曲的耷拉在那里。   “竟然还有女人的东西!”林夫人咬牙切齿。   看到这些东西,她气不打一处来,转头盯住了房东:“他每天都带女人回来?”   房东瞧着林夫人凶巴巴的样子,心中暗暗叫苦,早知道自己死活都不能给这位夫人开门,简直是惹了一身大麻烦。   “林副局长……”房东说话都有些结巴:“也没经常带,隔三四天的样子吧……反正每次来的都不同,夫人,你放心,没有什么姨太太。”   房东心里暗戳戳的想,姨太太林副局长也养不起啊,看着就是个没钱的主儿。往日里带回来的那些女人,一看都是流莺,只怕都是被林副局长给要挟了才跟他回家的——警察局的副局长,正是管那一块儿的,人家长久的生意不想做,可一夜两夜还是可以倒贴一回的e   听说并没有稳定的女人,林夫人这才又稍微安心了些。   毕竟男人在外边肯定不会缺女人的,只要不是那稳定人,不会动摇她正房太太的地位,那就行。   走进房间,外边是起居室,一张皮沙发,一张茶几,靠着墙还放着一个酒水柜,上边搁着几支红酒,一整套高脚玻璃杯。进门这边的墙放了一张方桌,四条椅子摆放得整整齐齐。   从起居室走进去是卧室,里边放了一张很宽阔的床,旁边有一个软包的美人榻,水晶扣压着丝绒,那深紫色在透明的水晶下隐隐约约的露了出来。站在卧室中间,能闻到一丝丝浓浓的香水味道,林夫人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浪费,真是浪费。”她忍不住咕哝了一声。   竟然还用香水,钱多得没处花了?   她气哼哼的坐了下来,常妈已经到处去觑有没有烧开水的壶:“我去烧点热水。”   房东赶紧解释:“林副局长这屋子里没有设置厨房,要烧水都是到我这边烧的,我每天晚上给他烧一壶送过来,按月结账。”   “啧啧啧,烧壶水都不愿意,这么懒!”   林夫人看了房东一眼:“那他吃饭呢?也在你这里吃?”   房东陪着笑脸:“夫人,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兴许警察署里有开饭的地方罢,也或许就在外头吃了呢,反正林副局长自有门路。”   “难怪每次回家就要钱!”林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的攒钱,他就这样大手大脚的花了,实在是让她无话可说。   “夫人,算了算了,你别气坏身子,咱们等老爷回来以后跟他说清楚,以后咱们好好的过日子,老爷也该收收心,别到外头花天酒地了。”常妈见着林夫人的脸色沉沉,赶紧劝她看开些:“男人嘛,总会犯糊涂的,只要他肯走回正道上来就好。”   房东也在一旁作揖打躬:“可不是这样?夫人您且消消气。”   看这位夫人咬牙切齿的样子,林副局长回来,少不得会有一番吵闹,这两人千万不要打起来,到时候自己这栋屋子都不得安宁。   “亲家太太,你也别想多了,既然已经来了,那就好好的说开这事情,只要以后好好的就行了。”阿大也劝着林夫人,同情归同情,能不闹起来才是最好的路子 第78章 电话传情思切切   今天林书明回来得比较早。   喝了个半醉, 怀里还搂了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脚步虚浮的朝房里走。   “你……别回去了,回去了我……”林书明的脸色通红, 嘴里喷着酒气:“我下去去百乐门, 可有你的好看……”   那女人装出一副娇滴滴的笑:“林局长, 我知道你是疼人的。”   侧过脸,露出了一副不屑的模样。   两个人进了起居室,女人将林书明放倒在沙发上:“林局长,我给你去倒杯茶啊,喝茶以后你能清醒一点点。”   林书明抓住她的手:“还去倒什么茶, 春宵一刻……”   他调笑着, 拉住女人就朝自己身上倒:“来来来, 让我好好疼下你!”   一张嘴已经朝她的脸这边凑了过来, 乱哄哄的拱着。   还没亲到脸蛋上,忽然一个笤帚从天而降打到了女人的背上,笤帚扬起的灰尘让林书明眯上了眼睛,嘴巴里也吃了一口灰。   吃惊之余, 他把手松开, 抹了一把脸:“是谁在这里闹事?”   “是谁?”   林思虞站在沙发之侧,看了看从林书明身上滚落的那个女人:“你快回去罢。”   女人撑起身子看了一眼满屋子人, 顾不上自己衣裳上边落了灰, 飞快的朝外边走:“林局长,您好些歇息啊!”   那个拿着笤帚的女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看起来该是林局长的正妻, 这是来捉奸了?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好在人家还深明大义的让自己走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女人顾不上回头,脚底抹油的跑得飞快。   林书明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儿子林思虞,再看过去就见着了林夫人站在那里,横眉怒目,她的身边站着常妈,手里握着一个笤帚。再朝他们身后看过去,自己两个女儿,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女人站在那里。   “你们这是干啥?”   林书明从沙发上撑着爬起来,跌跌撞撞的朝林夫人走过去:“你不在苏州住着,来上海作甚?”   常妈生怕他对林夫人下手,赶紧握住笤帚站在林夫人前边:“老爷,夫人是过来找你的。”   林书明伸手,想将她拨开,常妈牢牢的站稳了地盘:“老爷,你别责怪夫人,是我们劝她过来的,一家人总归要在一起才好。”   “这有你说话的份吗?”林书明冲着常妈大吼一声,唾沫飞到了她的脸上:“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插手主子的事情?”   “就是常妈不说,我也会来上海的。”林夫人冷冷的开了口:“林书明,你在外边到处风流快活,却扔了我在乡间受苦?我要到上海来住着,我也要来过好日子!”   林夫人忽然态度坚决,让林书明吃了一惊:“女人家就该在家主持庶务,哪能到外边晃悠的?你还不快些回苏州去?”   “什么是家?有人才有家。”   林思虞没好气的开口:“母亲和你在一起,这才叫家,否则她一个人住着有什么意思?”   林书明回来的时候喝了个半醉,脑袋里迷迷糊糊的一片,可被常妈那一笤帚弄得清醒了不少,本来还端着大家长的气势在吼叫,忽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人个个比他要气势足,他有些发懵了:“你们想干啥?”   “我们想干啥?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林夫人重重的哼了一声:“我要住到上海来,行礼都带过来了。”   林书明身子趔趄了一下:“什么?你还真准备过来?”   有这个婆娘在身边盯着,那自己就没这么潇洒了,不可能夜夜笙歌,也不可能带了年轻漂亮的风尘女人回公寓过夜。   “你给老子快点滚,谁让你过来的?”   林书明瞪起眼睛吼了起来:“没我点头,你敢住到上海来?”   “你要我走?”林夫人气得浑身打颤:“不是我帮你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你那几亩地还不知道能不能留得住!你什么事都不干,就想在外头花天酒地,没门!”   “你辛苦了什么?我们家有田有地,让你辛苦了?”   林书明气势汹汹的盯住林夫人:“你快些给我滚!”   听到林书明口口声声的让林夫人滚,常妈实在听不下去了:“老爷,你说要我家夫人滚,那你先把我家夫人的嫁妆给赔出来再说!你们林家分家的时候,你大哥分了大头,你只得了一块地产,几十亩,就够老爷你挥霍几年的,夫人苦苦求着你不要卖地,最后都给你卖了,现在你在上海,每次回家讨要银元,都是我们夫人的压箱钱,都是我们夫人嫁妆里的田庄的租子,你吃我们家夫人的,还有什么本事让我们家夫人滚?”   常妈看着自家小姐从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变成一个市侩妇人,从不知世事到斤斤计较,她的小姐这一路上走得着实辛苦。可即便妇人牺牲了这么多,老爷还是不体贴,一点没有感激过她,相反动不动就骂她,让她滚,常妈觉得她实在看不下去了。   都说男人年轻不懂事,年纪大些就会知道体贴家里人,可是老爷到了四五十岁上头还是这样混账,估计这一辈子是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常妈气势汹汹的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拿着笤帚站在那里,瞪眼望着林书明,就如一只凶悍的老虎,随时准备扑过去一般。   林书明看着这样的常妈,有些害怕,朝后边挪了一步。   阿大在后边看着气氛很僵,。赶着上来进行调解:“亲家老爷,我跟你说啊,一家人在一起齐齐整整的才是幸福美满,现在你一个人在上海,亲家太太带着两位亲家小姐在苏州乡下,一个家两处地方住着,算什么呢?怎么着也该要住在一处嘛。”   阿大说话特别和气,轻声细语——在方家几十年,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没有什么太多的吵闹,阿大根本不习惯那种泼妇骂街式的凶悍。   林书明还没回过神来,这边又出来一个不认识的人在说道他,而且竟然称呼他亲家老爷,这让他有些吃惊,什么时候家里办了喜事?怎么都没通知他呢?   “她是谁?”林书明看了阿大一眼:“什么时候轮到她来说话了?”   “父亲,她是琮珠的家人,我和琮珠又结婚了。”   林书明将阿大介绍给林书明:“你对她别这么不客气,琮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大家都是一家人。”   “什么家人不家人的?”林书明被他绕得七荤八素的:“你和方琮珠又结婚了?那她这次带了多少嫁妆过来?”   林思虞只觉心里头一片愤怒,他父亲心里就只记得钱,除了钱就没有别的事情了。   “父亲,琮珠有多少嫁妆,不管你的事情,也跟我没有关系,那是她的钱由她支配。倒是你可要记得那笔债务,借了她一万块大洋还没有还呢,你得想想怎么样筹钱还给她吧?”林思虞白了林书明一眼:“你现在的薪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只不过也不着急,慢慢还,总要还清楚的。”   “你这小兔崽子,用你媳妇几块钱,你就扣扣索索的记在心里了?”林书明开始咒骂起林思虞来,他本是半醉的状态,又手里些刺激,骂出那些话来实在难听。   林夫人见着林思虞挨骂,心里头也难受,赶紧上前来维护儿子:“你这个没脸没皮的,思虞现在还念书呢,就知道给家里攒钱,你就会大手大脚的花钱!好好好,你神气就神气,以后你别要到我手里拿一个铜板!”   说这句话的时候,林夫人可是掷地有声,态度坚决。   “你说啥?不给我钱花?”林书明暴怒起来:“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你分家时得的田产已经被你败光了,现在家里的收成都是我的嫁妆里出来的,没有我你还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呐!”林夫人气鼓鼓的,以前她见着林书明总是有些胆怯,毕竟丈夫就是天,他说的话就该听从,可现在瞧着林书明这模样,不反抗大概自己是过不了好日子,只能横下心和他吵闹。   林书明见林夫人态度坚决,顿时就蔫巴了。   分家的时候,他只得了几十亩地,他吃喝嫖赌,几年里头把这些家产败得差不多了,心里头就打起了林夫人嫁妆的主意。   林夫人出嫁的时候,娘家打发了几处小小田产,林书明一心想要拿一两块去变卖了供他花销,可林夫人在这上头寸步不让:“思晴思巧出嫁的时候每人总得要打发一点田产和压箱钱,免得她们在婆家被人看不起,剩下来的都是要给思虞和他的孩子们的,总不至于说爷爷奶奶无能,一点东西都不给他们留罢?”   讨要了几次,林夫人死命都不肯拿出来,林书明只能放弃,转而问她要钱。   对于林书明要钱这件事情,林夫人是这样的态度:只要不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还是愿意给的。   见着林书明蔫巴了,阿大赶紧又在一边劝:“亲家老爷,现在亲家太太与亲家小姐们都到上海来了,你还说什么呢?大家都是要齐心协力朝好日子上边奔的对不对?不能老是想着自己快活自在。亲家老爷你现在也这一把年纪了,还能跟以前年轻时候比么?年轻时不懂事,现在这个时候应该要顾家啦。”   阿大心里头是在替林夫人生气的,相比她家夫人的丈夫,这林书明简直就是个渣渣。   “思晴思巧也来上海住?”   林书明看了看站在面前的两个女儿,只觉脑袋有些疼:“我就租了这么个小公寓,还能住下多少人?”   两间房,住一家六口人?特别是那个常妈,每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自己看见她就倒胃口,要是每天都对着这样一张脸,保准要吃不下饭。   见着林书明口气软了,林夫人很开心,指了指林思晴与林思巧:“我们刚刚在这层楼给她们租了个单间,常妈也和她们一块儿住,到时候到走廊上弄饭菜烧水,以后你不用到外头花钱吃饭,要节省不少开支。”   林书明腿一软坐在了沙发上,有一种被软禁的感觉。   照着林夫人的说法,他以后出去寻花问柳的机会要少许多,而且不能带回家来,只能到外边去鬼混——鬼混还得把握时间,毕竟她在上海这边蹲着了,什么时候都得掐着点儿来,要是发现自己行为不端,不知道这婆娘会不会把钱卡得死死的不给自己用。   “亲家老爷,一家人就该和和气气的住在一块儿的。”   阿大又开始用最温和的声音念经,听得林书明无比烦躁,想冲她发火,林思虞的眼睛盯着他,好像在警告他不许乱来,再看看这边,常妈的笤帚还没有松开。   “你暂时住下吧。”   林书明决定服软,毕竟他手里没什么钱,全得仰仗林夫人。   这事情总算是解决了,林夫人欢欢喜喜的住了下来。   常妈代表林夫人送别阿大和林思虞,出了那幢楼,阿大拉着常妈的手谆谆教诲:“原来你们家老爷是个没钱的,你们还怕他什么?要是对你们神气,就不给他钱花,没钱的时候他自然会来讨好你家夫人。”   “唉……你可不知道我们家老爷脾气实在太坏了。”常妈叹气摇头:“有时候他凶起来跟疯子一样。”   “打他啊,你们两个一起还怕打不过他一个?笤帚什么的别用了,下次拿棍子!我跟你说,有些男人很贱,不用棍子打是不会清醒的。”阿大抓紧了常妈的手,语重心长的面授机宜:“棍棒底下出好人!你们家老爷就是被你家夫人给惯坏了!不听话的男人,就得打!你是跟着你们家夫人从她娘家过来的,责任就是要照顾好她,你看她受委屈还能不帮她出气?”   常妈连连点头:“你说的是,我是早该要动手了!”   两个人嘁嘁喳喳商量了一阵对付林书明的法子,这边林思虞已经喊住了一辆黄包车:“婶子,可以走了。”   作为两个忠心的陪嫁丫鬟,阿大与常妈一见如故,算是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听到林思虞喊她,阿大这才依依不舍的与常妈告别,临行还很亲热的和常妈说,下次亲家太太在家里没事情做可以来江湾这边串串门儿,两人继续切磋如何帮助自家夫人过上好日子。   回到江湾这边已经夜深,可林思虞却没有睡意,回到房间坐在桌子前,怅怅然的不知道想要做什么。   他记挂她,记挂着她盈盈的眼波,她微微的笑容,记挂着她的每一个举手投足。   这两年多里的聚散离合,仿佛是不曾褪色的照片,一张张的在他脑海里浮现。   琮珠,琮珠……   他轻声的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来了力气,支撑着他拿起笔,翻开日记本开始写日记。   “我的琮珠已经离开有十四天了……”   每一天他都在算着日子,每一天的晚上都感觉到那么寂寞漫长,她没有在身边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是虚空。   方琮珠接到林思虞的信件时觉得格外惊诧,方琮亭竟然不告而别,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要去多久。   一概不知?   方琮珠有些着急,莫非书里的结局是无法避免的,方琮亭最终还是走上了那条道路?   父母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可是等到暑假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要追问方琮亭为何没有回来,到时候怎么才能跟父母交代他的去向呢?   方琮珠皱起眉头,实在没办法理解方琮亭,原以为被抓过一次他会断了那份心思——毕竟牢房也不是那么好坐的,忍饥挨饿不说,被打得身上一条条的鞭痕,衣裳都被打破,那种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像方琮亭这样的富家子弟,为何就这么一腔热血的想要闹革命?换成是她最多秘密的捐些钱财去支持一下,绝不会以身涉险。   可既然方琮亭都闹到这份上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方琮珠只能默默祝愿方琮亭福大命大,千万不要遇到什么困难——像他这样天真又没太多心机城府的人,很容易就会被人骗到局里去,但愿他身边有得力的战友在帮助他。   若是方琮亭单打独斗的做某一件事情,方琮珠相信他熬不过一个月就会完蛋。   看着那封来信,方琮珠揉了揉脑袋,可怜的思虞,现在可是忙得要喘不过气来,好在母亲还拨了一个阿大去帮他,要不是他身上这么多重担,只怕今年暑假回去见他就只能看到一根竹竿了。   “小姐。”   翡翠敲了敲门,从外边走了进来。   “怎么了?”方琮珠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这么一脸的笑。”   “今日我们店里接了一个大单!”翡翠骄傲的向她报告喜讯:“是法国那边要一大批货,那个客户很大方,看了咱们的衣料就毫不犹豫下了订单!”   方琮珠将信折了起来:“那很好啊,只是家里又该要忙了。”   翡翠点了点头:“可不是?这么一大宗货物呢,也不知道白天黑夜加班加点的赶,能不能在一个月里做出来。”   “给我看看订单。”   方琮珠从翡翠手里接过订单看了一眼,果然是一笔大订单,要的花色品种有二十余种,数量也很多,能挣一大笔钱。   “小姐,咱们可以直接从上海发马赛吗?”翡翠凑到书桌前,朝那个圆圆的地球仪看了过去:“那位先生坚持说到香港清点货物就行,他自己押着货船去马赛。”   方琮珠笑着点了点头:“上海发马赛,走海路反正是要在香港经过的,那位客商自己押着货回法国更好,毕竟谁知道海上的事情?只要货到香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咱们就稳稳当当的了。”   她将地球仪转了过来给翡翠看:“你瞧瞧,这边就是法国。”   翡翠睁大眼睛好奇的看着方琮珠用手指出一条海路,惊讶的张大了嘴:“好远啊,我们从上海到香港在这上边看着挺近,可还走了三四天呢,这要去法国,不得要几个月?”   “一两个月肯定会要的。”方琮珠朝着翡翠微笑:“所以说,我们能几天后拿到钱不是更好吗?更别说海上运输还会担风险。”   “对,以后我们就只签在香港交货的生意。”   翡翠声音坚定。   方琮珠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越来越会做生意了。”   经过这么两年的教导,翡翠比过去有了长足的长进,做生意上已经能独当一面,方琮珠真心觉得她是上天派来的好帮手。   “等着咱们的工厂开业了,那就更方便了。”   方琮珠鼓励的看着她笑:“翡翠,以后就看你和黎生的了。”   黎生现在监督两边的工程进展,每天都睡在盖了大半的工地上,一点也不敢怠慢,在他的督工下,这两处房子建得很快,住宅这边已经盖好瓦,外边也粉刷过了,等着再干上半个月就可以开始装修里边。   这时候的装修材料都是原生无污染,方琮珠并不担心甲醛超标,打算装修好放上两三个月就准备住过去。   虽然孟佩君认了她做干女儿,可毕竟这不是她自己的家,寄人篱下的感觉无时不刻存在着,只有住到自己的房间里才会踏实。   她抓起话筒,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李妈,一口苏州话:“你找谁?”   “李妈,我是琮珠呀,我找思虞,他在不在?”   “啊,大小姐,你在香港过得好不好啦?”李妈听到方琮珠的声音,激动得很,先是絮絮叨叨问候了她一番,末了告诉她林思虞还没回来:“姑爷最近可真是忙,每天都忙得要老晚才回家的,有时候亲家太太那边吵架,亲家小姐就过来请他去帮忙……”   方琮珠愣了愣,原来林夫人与两位林小姐都搬上海来了?是与林书明住在一块吧?要不是怎么会吵架?   她一想到林思虞的家就觉得头大,这也真是够他受的了,不仅要工作,还要到市政厅实习,现在还得帮她家看着商铺兼着调解自家矛盾。   这可是三头六臂都不够用啊。   “李妈,你熬点补身子的汤给他喝,别让他累坏了。”   方琮珠挺担心的,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现在不知道憔悴成什么模样?   “小姐,你就放心好了,我知道的。”李妈拍着胸脯保证:“姑爷现在身子比以前瘦多了,我看着也着急哪。”   挂断电话,方琮珠微微叹了一口气。   思虞,若我还在上海,那该多好,无论有什么困难,都是咱们一同面对。   香港六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然而推开窗户看到蓝色的海湾时,心情瞬间就平静下来,海风吹拂着洁白的窗纱,拂过鬓边的发丝,有一种说不出的凉爽。   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方琮珠满意的笑了起来。   这幢房屋就是她以后的家了。   她可以用接父母过来看看这边新宅的名义,将方正成与方夫人骗过来,让他们到这里住上几个月,暂时可以避免他们对方琮亭为什么不回来产生怀疑。   至于香港这边工厂的安排,方琮珠还在犹豫不决。   她与林思虞打过电话通了气,和他说起整体的布置安排,两个人的观点有些不谋而合,可在有些事情上还没有统一思想。   林思虞赞成她提出来的国内外形势越来越紧张这件事情,可却不赞成把厂房全部搬到香港这边来:“你父亲应该是第一个不答应的,毕竟方氏织造是他大半辈子的心血,他肯定会守着工厂不放手。而且你说把工厂整体搬迁,他会更加怀疑你大哥可能是出事了,否则怎么会想到苏州关门不做生意呢?”   方琮珠沉默了一下,有这个可能,毕竟中国人的乡土观念很强,除非是迫不得已,谁也不会想着离开故乡。   “宁可先买德国的机器安到香港,买三套也就差不多了,等着实在时局不好,我们再劝着你父母亲将苏州这边的机器挪到香港去,形势所迫,他们到时候可能不得不这样做。”   方琮珠想了想,林思虞说的也有道理:“嗯,你说得没错。”   停顿了一下,她似在撒娇:“思虞,那你来不来香港?”   她的声音娇媚里充满诱惑,尾音微微上扬,似乎有人拿了一把芦苇轻轻在林思虞的心头蹭了蹭,微微的痒。   林思虞心头一荡,喉咙瞬间有些干涩,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琮珠……”   他哑声喊了一句。   “怎么了?我听着呢。”方琮珠扯着电话线,一只脚尖点着地面,无意识的在划来划去,好像有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正在不停的荡漾。   “琮珠,我想你,我真想你。”林思虞的锥蝽贴着话筒,说话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来,话筒上渐渐的凝结了一层细细的水珠:“晚上做梦的时候,我天天能见着你,好像你就在我身边,我伸手抱住你,那柔软的身体已经嵌入到我的,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他的话,如和风细雨,一点点滋润进了她的心田,让她顷刻间有些口干唇燥,似乎希望得到更多的甘霖一般,抓紧了话筒,气息渐渐的厚重。   “思虞,我也经常梦见你呢。”她低声断断续续的说着,如梦呓一般:“有时候分明见着你的脸就贴在我的脸孔上,可是翻个身以后就找不见你。”   “是啊,我抱着你的时候,满心欢喜,可是醒来以后枕边孤寂,心里就更想你。”   林思虞握着电话,一连串的追问:“琮珠,你什么时候回来?快了罢?”   听着他的询问,方琮珠真是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去,可是她知道一切都只是梦想,她还得在这里呆上一个月,要等着期末考试完毕以后才能动身。   “思虞,快了,只得一个月我就能回来了。”   方琮珠舔了舔嘴唇,这一刻,似乎干燥得要裂开。   “我等你,我会在码头上等你回来。”林思虞抱紧了话筒,贪婪的捕捉着她的每一个字,恨不能放到嘴里反复咀嚼着,慢慢的生出那甜的滋味。   “Kiss me.”   方琮珠没好意思用中文表达,低声说了一句英语。   林思虞愣了愣,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拿着话筒在嘴边,他的两片嘴唇抿在一起,做出了一个亲吻的嘴型。   在那边的方琮珠听到了“呲呲”两声,好像是电波发生了故障一样的紊乱。   “我没听清楚。”她撒娇似的说,有一种致命的蛊惑。   林思虞这时候已经放开了许多,冲着话筒里“啵啵啵”的撮着嘴唇弄出了些许响动。   甚是奇怪,这样的动作多做了两下,好像真的接触到了她的嘴唇,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触到了柔软的东西一般,意乱情迷。   方琮珠清晰的听到了那几声,一双腿都微微的有些发软。   没想到打一通电话竟然还能有亲临现场的效果,她惊讶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思虞,等我。”   “好。”   电话那头,林思虞的声音渐渐低沉。   打过这次电话以后,日子似乎变得更加难熬,虽然已经不到一个月时间就要放暑假,可方琮珠却觉得日子异常缓慢,她恨不能将那些日历纸飞快的撕掉,睁开眼一看,第二天就是回上海的日期。   好在除了要准备期末考试,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住宅建好干了两个月,住进来的那一周,方琮珠开了一次酒会,宴请香港名流。   郑庆东男爵一家自然是座上嘉宾,亨顿一家的请帖也是第一天就发出去的,另外的请帖,都是方琮珠请教了孟佩君,综合方式织造分店里的VIP会员发放的。   那天晚上,方琮珠设计了两个别出心裁的游戏,这是效仿上辈子电视综艺节目里看到的那些简单环节,可是在现在却是很新奇的,晚会气氛被调动到了最高点,大家玩得异常开心,都赞郑男爵的干女儿真是聪明得很,这住宅盖得漂亮,装修风格简单大方,招待酒会也是让人一见难忘。   “只可惜这块地还小了一点,应该只有五十亩罢?要是大一点,还能弄出个大游泳池来,夏天可是个惬意的好去处。”   有夫人惋惜得很:“方小姐,你可以再想想法子的。”   她冲着亨顿夫人那边挤挤眼:“你可以与她再去说说。”   方琮珠笑着点头:“您说得没错,有个大游泳池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因为亨顿先生有自己的顾虑,我也不好强求,有五十亩地也差不多了,到时候我把父母兄弟接过来,这些房间够住了。”   “方小姐可真是善解人意。”   那夫人欣赏的看着她:“难怪你的生意做得这么好,是你很会为人着想,体贴周到。”   ‘“夫人过奖了。”方琮珠微微一笑:“做生意当然要替顾客着想,不能光顾着自己挣钱而不去考虑顾客的需求。夫人,等九月份我会快开一个女子会所,到时候会派请帖给您,还望大驾光临。”   “女子会所?”那夫人颇有兴趣:“大概是些什么经营项目?”   “涉及项目很多,会有老师教插花、茶道、烘焙和刺绣,另外还会有美容项目。”   “美容?”   周围几位夫人都来了兴趣:“怎么美?”   “我会聘请专业的老中医配制一些调理身体的中药,以及敷面用的名贵材料,通过外敷内服能排毒养颜,让大家的脸更漂亮。”   方琮珠已经计划了这个项目很久,女人的钱好挣,女人花在脸上的钱更好挣,特别是这些富家安太太们,总担心自己的容颜衰老,她们的丈夫会生了厌倦之心,到外边去采野花,甚至是抬姨太太进门——香港这边,纳妾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只要家里稍微有些钱的男人,大部分都有姨太太。   作为生物工程学的毕业生,她对于这些美容小贴士还是有一定心得体会,什么鸡蛋清蜂蜜面膜、青瓜补水面膜,只要她愿意,分分钟能想出N种唬得住人的高大上品牌面膜来。   当然敷面膜只是治标,还需要治本,标本兼治才能让女人从内到外得到滋养。方琮珠的脑海里,还记着好些种养生汤的配方,这个拿出来卖那可是她的独创,以后传了下去还能冠一个祖传秘方的称号呢。   她这几个月在中环看了好久的铺面,最近才租到合适的地方,有两层楼,门面比较大,适合做会所,下边可以学习各种才艺,上边那一层楼做美容——她准备采用会员制的方式,每个月多少会费,赠送课程与美容项目,超出赠送内容需要另外购买。   香港有钱人很多,有钱人的太太们也舍得花钱。   何必舍不得花钱?自己舍不得花,丈夫会花到别的女人身上。   故此,在香港看到的富家太太,一个个都在攀比着如何花钱会比较爽,这就给方琮珠提供了无限商机。   只是这会所肯定还得请人打理,方琮珠心里头已经有了一个人选,只不过还得要与她的家人商量之后再说。   孟佩君听说方琮珠想开这个会所,非常感兴趣:“琮珠,我可要做你的第一个VIP。”   “干妈当然会是我会所里第一位贵宾了。”方琮珠连忙点头:“我会先给干妈试试我的独家妙方。”   孟佩君笑了起来:“那我就等着你妙手回春了。”   方琮珠今晚的酒会,不仅仅是庆祝新居落成,更重要是要给自己的女子会所打打广告,这个目的轻而易举的达成了,香港的各位夫人们都盼着她的这个女子会所快快开业,一个个满心希望通过方琮珠的独家秘方能让她们容光焕发。 第79章 危机重重险过关   汽笛长鸣, 船舱的人都欢呼起来。   他们看到了一线黑色蜿蜒——那是港口的岸边,从船上站着看那边,隐隐约约能见着一些建筑物。   在海上漂泊了四日, 终于见到了陆地, 这不免让人兴奋, 想到能见着分别多日的亲人,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有些人甚至激动得落泪。   方琮珠站在船只上,望着愈来愈近的港口,脸上虽无太多表情, 可心里却还是有按捺不住的高兴, 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站在她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跟她说着话:“方小姐, 快到家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啊, 终于到家了。”   “我帮你提行李下去罢。”那年轻人讨好卖乖。   “不用了,我丈夫会在码头接我。”方琮珠笑着看了他一眼:“多谢李先生一路照顾。”   年轻人愣了愣,脸上有些尴尬:“啊……方小姐结婚了么?我瞧着你好像还很年轻啊!”   方琮珠笑了笑,这个年轻人从在甲板上遇到她时就显得很殷勤, 她已经刻意的回避了, 可他只要看到她在甲板上就追过来了,真让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翡翠有了身孕, 不宜远行, 黎生要照顾她,方琮珠没有让他们俩跟着回上海,做了一趟独自一人的旅行, 没想到桃花如此旺盛,上到船上就遇着了一位姓李的年轻人,他在法国留学回国,途径香港拜望亲戚,然后再转乘轮船回上海。   李先生的眼睛不是特别好,戴了一副眼镜,可依旧没看出来方琮珠的实际身份——她已经是梳着发髻,没有再梳辫子或者是长发披肩,这种盘得严严实实的发型一看就是已婚妇人才弄的。   一个人旅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方琮珠特地让翡翠给自己梳了个少妇发型,可没想到还是遇上了眼睛不太好的李先生。   好在李先生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听说她有丈夫在码头接,彬彬有礼的说了一句“打扰”,也没说多话,回自己船舱去拿行李了。   船只渐渐靠近码头,码头上站着不少人,见着船只过来,码头上的人挥着手欢呼起来。   方琮珠努力的看着码头上的人,最终她找到了林思虞。   可怜的他,果然是瘦了不少,衣裳穿在身上有些宽松,空空的飘来荡去。   方琮珠鼻子一酸,几乎要落泪。   两年前见到的那个脸颊丰盈的少年,现在脸上都没有几两肉,看他这般辛苦,累成了这模样,她还真是于心不忍。   “琮珠!”   船只靠岸,码头上的人蜂拥到了船上接人,林思虞快步走上舷梯到了一等舱,见着方琮珠站在甲板上,冲了过去拉住她的手:“琮珠,你可算回来了!”   “思虞,你瘦了。”   方琮珠摸着他骨节突出的手,实在怜惜:“下半年你可以别担负那么多事情,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林思虞点了点头:“我想通了,《申报》与市政厅,我总得要丢掉一个。”   现在他的实习期已经结束了,可是陈署长似乎还没有做决定要不要留他。林思虞知道另外两个实习生家里有钱有背景,但他们放对于工作的态度和个人的能力,应该是比不上他。陈署长迟迟不表态,或许是等着自己去送东西——他们说要进市政厅是比较困难的,怎么会随随便便的就能让你变成政府职员?总得要让署长得些好处才行。   林书明从林夫人那里得知林思虞在新闻出版署实习的事情,就和林夫人提要她拿出钱来送礼:“总得给思虞弄一份稳定的工作。”   只是林夫人并不相信他,生怕他把那些钱胡乱花掉了,就算是要拿钱送礼,也得放到林思虞手里。然而林思虞并没有这个打算,那两位实习生家里肯定送了不少钱,自家能拿出来的,不过只是那么一点点,和那两位相比,相差甚远,自己就不必前去凑热闹了。   以前怀着天真的想法,认为只要是金子就能发光,可进了市政厅以后才发现,这里并不会管你是不是能发光,这里只讲权钱交易,他爹林书明虽说是个副局长,可在市政厅要员的眼里,啥都不是。而要是提到钱这个方面,自家可真是寒酸,他又不愿意动用方家的钱财为自己谋前程。   为了避免让陈署长觉得左右为难,他还是放弃了市政府罢——《申报》的记者,这身份其实挺不错的,走到上海街头有点小小特权,而且也不用每天在那一缸污水里泡着,不用担心自己会近墨者黑。   “丢掉一个?”方琮珠看着林思虞那略显疲惫的脸孔:“那你还是继续到《申报》供职罢,市政厅那边……感觉不是特别好混啊。”   原来她支持林思虞进市政厅试试看,后来搭上了盛雅茗这根线,方琮亭现在又索性脱离家庭去专心专意闹革命,已经不需要林思虞去那浑浊之处了,更别说以后战争爆发,市政厅的人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下场,是不是要被逼站队,谁又能说得清?   万一站队错了,到时候一家老小会跟着有危险。   乱世里,要么就要坚定的跟着必将胜利的一方,到时候能做开国元勋万古流芳,要么就默默无闻尽量能避祸,明哲保身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就足够了。   她到现在还没有看清楚这个民国是不是历史上那个民国,她也不能鼓励林思虞就立即站到胜利者的那一方——现在正是最黑暗的时候,贸然下水肯定会有生命危险。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无数人的牺牲才造就了将来的光明。虽然方琮珠敬佩那些流血牺牲的烈士,可她却还是有些自私,不希望自己的亲人为国捐躯。   或许她的思想还没有经过洗礼,没能达到那样的情怀。   “琮珠,你也支持我不到市政厅那边去找工作?”林思虞抓紧了方琮珠的手,只觉非常幸运,他的妻子与他心意相通,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幸运的呢?   方琮珠点了点头:“记者是无冕之王呀,这职业再好也不过了。”   “无冕之王?”林思虞想了想,笑了起来:“琮珠你可真是会说话,我的同行们听了肯定会个个心里高兴。”   “方小姐,我要下船了,以后有机会再见!”   年轻的李先生拖了箱子出来,挥手与方琮珠告别,见着林思虞,不免愣了愣:“啊呀呀,方小姐,原来你是我同学的妻?”   “李晟言!”林思虞也吃了一惊:“你不是去英国留学了吗?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我已经毕业了啊!”李同学很开心的走过来与林思虞握手:“你不也是今年毕业么?”   林思虞想了想,笑了起来:“是的,我也已经毕业了,六月份就拿到了毕业证书。”   他转身望向方琮珠:“琮珠,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中学的同学李晟言,他那时候成绩特别好,我们以为他也会考复旦的,后来他去了法国留学,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   “人各有志,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方琮珠笑着看了林思虞一眼:“你啊,就是少见多怪。”   李同学感慨道:“唉,到国外真是辛苦,不比你啊,老同学,又大学毕业了,还娶到了娇妻,我和你一比,可真是吃亏了,早知道就该留在上海的。”   “我们怎么和你相比呢?你现在回来可是大学里争抢的人才啊,估计复旦很快就会下聘书让你去教学了。”   三个人说说笑笑,拎了行李箱下了舷梯,到了码头上,林思虞看了李晟言一眼:“没有人来接你?”   李晟言摇了摇头:“没有,我谁都没有通知,自己悄悄回来的。”   “李先生,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我们有一辆汽车,送一下你用不了多长时间。”方琮珠笑着邀请了一句,毕竟是林思虞的同学,自己客气一点是给林思虞挣面子。   “这个……”   李晟言拎着行李箱看了一眼前边的人群,点了点头:“那就有劳林先生林太太了。”   三个人移步朝那边走过去,就见着出口处有一群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正在一个个的查看从船上下来的那些人,速度非常慢,一大堆从船上下来的人正挤在那里,卡得一动也不动。这时候李晟言忽然开了口:“思虞,你能不能帮我提一下这个包?”   林思虞有些奇怪,看了一眼李晟言。   他提了一个旅行箱,背了一个背包,应该不是很重,可是同学开了口,自己拒绝似乎显得有些太不讲人情面子了。   林思虞愣了愣,伸手将李晟言的背包拎了过来。   方琮珠有些紧张,这位李同学怎么忽然有这么一个要求?她看了一眼前边长长的待检队伍,一颗心提了起来。   李同学的包里,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她想到了历史书上记载着的事件,一些思想先进的青年人去法国勤工俭学,这位李同学是不是其中的一个?而他的包里,是不是夹带了什么违禁物品?   “李先生……”   方琮珠决定开口问一问,不能让林思虞莫名其妙卷入到某场政治运动里去。   方琮珠踮起脚尖,平视着李晟言的眼睛。   这个戴着近视眼镜的男生,忽然有些窘迫,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低声道:“林太太,有什么事情吗?”   “我就想知道,这背包里是不是有一些不能让官方知道的秘密?”   方琮珠的声音很低,但依旧能让李晟言听得清清楚楚,他的脸色唰的白了。   “我知道李先生想要保全这些东西的心情,可你也不能就这样甩锅给别人啊。”方琮珠轻声细语:“里边有多少违禁物品?”   李晟言的脸色苍白,说话有些艰难:“没多少,只是我怕我拎太多东西会让他们怀疑。”   “可你觉得思虞就能帮你把东西带出去吗?”方琮珠浅浅一笑:“不如这样罢,若是没多少,你把那些东西从背包里拿出来,我们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夹带出去,要是不能,只能扔到大海里了,总不能为了这些书本传单什么的,丢了性命。”   李晟言捏紧了行李箱的那根带子,不言不语。   “李先生,是命重要还是那些资料重要?你选最重要的那几份给我,我贴身放着,料他们也不敢来搜我的身,其余的东西,你尽可以扔掉。中国有一句古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首先要保证自己还在,才能走好今后的路。”   她刚刚观察过了,那边检查的人只让人打开行李供他们检查,还没有到人身上摸来摸去的那种——毕竟是大夏天,大家穿得很很少,看一眼衣裳有什么异常就能知道,不必伸手去摸。   她穿了玻璃丝袜,若是几张信纸之类的,完全可以放到丝袜里勒着,不显出一点点异样。   李晟言站在那里想了想,点了点头:“好罢,就照着林太太说的办。”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别无选择。   三个人迅速撤离去找共用的卫生间,李晟言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大叠纸和书籍,看了又看,心疼的叹了一口气,从里边抽出几张纸交给林思虞:“麻烦你去给林太太。”   他抱起剩下的油印的纸张走了出去,脸上有一种不舍。   公共卫生间后边是一堵石坝,下边便是涛涛江水。   李晟言抱着那一堆纸蹲了下去,草丛将他的身子挡住,若是不经意,根本看不到里边还藏着一个人。   他从草丛里伸出一只手,把那些书一本本的扔了下去。   海风很大,浪涛拍打石坝的声音将落水的响动掩盖,一本接一本,一沓资料借着一沓资料,不停的滚落了下去,最终他手里空无一物。   站起身来,猫腰回到公共洗手间,林思虞正在那里等着他,手里的背包几乎是空的。   两个人并肩朝前边走了过去,方琮珠站在队伍里等着出去,脸色如常。   李晟言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是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他站在那里,跟着人流朝出口那边走了过去。   方琮珠是第一个被检查的,警察看着她的穿着打扮就知道是位富家太太,再看看她那口精致的皮箱,更觉不敢得罪。方琮珠亲自将皮箱打开:“你们是奉命行事,不是故意刁难我,当然要一视同仁。”   盘查的那几个警察都有些不好意思朝皮箱里看——瞧着全是衣裳和带回来的特产之类的东西,谁也没敢动手。   方琮珠自己拿起了几件衣裳,一个警察赶紧制止了她的举动:“太太,您走罢,我们肯定是相信你的。”   “几位真是太客气了。”方琮珠从钱包里摸出两块大洋:“今日得了闲请几位去喝壶茶罢,这么热的天气,也真是难为了你们。”   几张信纸贴着她的腿,被丝袜的卷边勒住,有些紧。   幸得这时候的丝袜还有吊带,否则她还真怕那袜子卷边褪下去,几张信纸会当场掉出来——得赶紧离开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警察见到方琮珠善解人意,更是不好意思,手一挥:“太太,您走罢。”   站在外边接人的老金赶紧走过来:“大小姐,我来提行李箱。”   方琮珠点了点头,把行李箱给锁上,跟着老金走了出去,回头看了一眼,警察们正在搜查林思虞与李晟言,仔仔细细的翻着行李箱和背包。   亏得把那些东西给处理了,否则林思虞可能就被当成革命人士抓起来了。   钻进汽车里坐好,方琮珠从丝袜的卷边那里摸出了那几张信纸交给了李晟言:“李先生,这事情很危险啊。”   李晟言从副驾驶的位置上转过身,伸手将那几张信纸接了过来,朝着方琮珠笑了笑:“谢谢你,林太太。我也知道这事情危险,可有时候也没有办法,到了某一点就要做某一件事,这是人生已经定下的轨迹,谁也没办法避免。”   “可是有些能避免的还是要去避免,无谓的牺牲又有什么好处呢?”方琮珠本来想毫不客气批评他准备将林思虞拉下水,可想了想还是该给他留点面子,故此放柔和了声调:“做事之前应该要考虑到有哪些不利的因素,要把一切都布置好才行动,否则就会有失败,会遇到今日这样的突发情况,还有可能牵连到不相干的人。”   李晟言自然听出来这是她在指责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林太太,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订一等舱的用意也是想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当时已经说好有人会来接船,可是到了上海却没见到约定的人,我知道思虞与你现在应该是有些身份的人,故此才把包交给思虞,就希望警察能看着他的身份不用检查就能过去。我那些书本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一些启发民智的书,只有几张是国外留学生的名单……”   方琮珠没有揭穿他,只是笑了笑。   国外留学生的名单,不至于会让李晟言这样慌张,就怕那些书是共产国际托他带过来的,名单是关于那些国外组织的核心人物,万一被警察缴获,国外留学生核心小组就会被摧毁。   她并没有去偷窥信纸上究竟写了哪些名字,心里头隐约知道一些,历史上有一些著名的人都是前往法国日本等第勤工俭学,以学习为名,其实在进行着各种地下活动。   林思虞看了一眼李晟言,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李晟言的家境并不好,那时候他中学念完以后大家都猜测他会不会因为家境放弃念大学,后来听说他居然去了法国念书,众人都十分惊讶。   那时候能出国念书的人,家里都很阔绰,没想到李晟言竟然能留洋,这让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镜,大家纷纷猜测是不是李晟言找了个有钱的媳妇,得了老丈人家的资助,这才能漂洋过海去求学。   万万没想到,他在国外竟然是从事社会活动——或许也顺道念了大学,只是他主要的目的还是做这种地下工作。   “你现在回国住在哪里?我让司机送你过去。”   当汽车驶离了码头,林思虞开口询问。   “我……”李晟言摇了摇头:“本来是有人接我的,可他没有出现,或许是……”   方琮珠与林思虞相互看了一眼,那个来接应的人应该是出事了,否则不会有这么多警察守在码头盘查。   “那个来接应的人应该不认识你吧?”方琮珠看了看副驾驶的座位,李晟言的脑袋从座位后边露出了半个,头发乱糟糟的一片。   “不认识,我在法国呆了四年,只有中间一年回来过,但是只停留了一个月,上海这边只有一个人和我单线接触,这次回来,给我安排的人不是两年前的那个人,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我与他都没见过面,只明白他会在出口那边等我,穿一件浅蓝色的衣裳,左边的衣裳口袋破了一个洞,然而我刚刚却没见着那个人。”   “即便是见到那个人,你也不能与他接触。”林思虞皱紧了眉头:“那人肯定出事了,要是今天他来接你,那肯定是背叛了你们那个组织。”   李晟言几乎要惊跳起来:“不,我们的同志是不会害怕的!”   方琮珠打断了他的话:“李先生,你究竟要去哪里?我们送了你过去便要回家了。”   “唔……你送我去闸北那边罢,我去找个小店住下再说。”   李晟言想了想,单线联系的人已经不见了,他只能另外想办法,总不能再去自投罗网,先安顿下来再说,等过两天再打电话问问上边究竟有什么安排。   “很抱歉,思虞,林太太,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李晟言真心实意的道歉,毕竟自己给他们俩真的是带来不少的麻烦。   “李先生,咱们这些话就别说多了,愿你以后一切顺利。”方琮珠代表林思虞回话,她真不希望自己一家被这种政治卷入进去——现在这个社会,还没到万不得已逼着她做选择的时候,她匆匆忙忙的做决定,这是最傻的一件事。   谁不希望自己家里平平安安的呢?有一个方琮亭让她和林思虞操心,那已经就足够了。   方琮珠回来以后就给苏州那边打了电话,告知方正成与方夫人她已经回了上海。   方夫人在电话那头很是高兴:“回来就好,改天等复旦大学那边放假了,让思虞陪着你一块儿回来,母亲很久没见着你了,甚是想念,你得回苏州来好好住上几日。”   “好的,我过几日就回来。”   方琮珠挂上电话,回头看了一眼林思虞:“复旦大学还没给你发毕业证?这都七月了……不对,你上次不是说已经毕业了吗?”   林思虞愁眉苦脸:“我这不是被逼着撒谎吗?琮亭没回来,我怎么能说复旦已经放暑假了呢?到时候你父亲母亲少不得要问他那个实习做完了没有。上次你父亲还跟我说呢,让我去劝琮亭,反正都学了四年,少做几天实习又能如何?总归会让他毕业的,现在家里商铺里一直是阿大在这边打理,都弄了快五个月了,方夫人没了阿大不习惯,只盼着琮亭快些回上海来打理商铺呢。”   方琮珠垂下了眼帘,心中也是无奈。   现在已经是七月初,还能瞒多久呢?   两个人面面相觑,眉毛都皱到了一块儿。   “不如……”方琮珠叹了一口气:“就说他实习回来便去了香港那边,我想让他去考察一下那边的工厂,这样或许能蒙上一阵子。”   林思虞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在上海休息了一日,林思虞与方琮珠两人带着方琮桢回了苏州,方琮珠已经和小猴子交代,告诉他大哥早一日回来了,可是因着时间紧急,直接买了船票去了香港。   小猴子有些愤愤不平:“大哥也真是的,从外地回来都不到家里停一日,我都好久没见着他了。”   方琮珠拿出了一个在香港买的小玩意哄他:“这是大哥给你带回来的,他心里有你呢。”   小猴子见着那个小玩意,马上忘记了对方琮亭的埋怨:“大哥可真好!”   方琮珠笑了起来,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给他一点点甜头,马上就忘记了真正应该关心的事情。   从香港那边带回不少特产,分出一部分,就当是方琮亭给方正成与方夫人的礼物,这样或许能够糊弄得过去。   这个家里最糊弄不了的是阿大。   阿大是个聪明人,她不像李妈与阿忠,方琮珠与林思虞说什么都相信,阿大有自己的判断。   她在上海呆了五个月,这五个月里没见方琮亭打一个电话回来,也没见过他中间回来一次,不免有些奇怪。六月的时候,当林思虞拿到毕业证以后,阿大来找过林思虞一次,神色郑重。   “姑爷,你跟我说老实话,大少爷到底去了哪里?”   被阿大的眼神逼得没法逃,林思虞只能老老实实告诉她:“我也不知道,留了一封信就不见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心里头压着这件心事,说出来以后感觉好了许多。   好像有一个可以分担的人,精神压力就会少一些。   阿大吃了一惊:“大少爷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喜欢上一个姑娘人家不愿意嫁给他,他为情所困,故此……”   阿大并不知道方琮亭昔日曾因为政治敏感问题被捕入狱过,她的脑子里马上脑补出了一部苦情戏:“姑爷,是不是大少爷出家了?啊呀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呢?夫人会多伤心,老爷会多着急啊!”   林思虞苦笑:“可我好像没见他有喜欢的人。”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阿大也忧心忡忡的拧紧了眉头:“那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只能等他自己回来了,可是现在不能告诉我岳母大人,她知道了肯定会睡不着觉的。”林思虞摇了摇头:“唉,这真是一件难办的事情。”   阿大也叹气:“唉,没办法,只能尽量隐瞒,千万不能让夫人知道这件事情,否则她会急死的。”   和阿大统一了思想,一切就好办了,只要她不揭穿,造假就更方便了。   林思虞回苏州看望方夫人的时候,偶尔会带去“方琮亭从外地写过来的信”,里边写了一些实习的见闻,写得特别逼真,方夫人因此坚信不疑她的大儿子确实是到外边去实习还没有回来。   这样哄来哄去的,也哄了差不多半年,现在只能继续骗下去了。   方正成与方夫人见着方琮珠回来,两人高兴得不行,拉着她的手只说“瘦了”,方琮珠笑着分辩她没有瘦,光是讨论她的胖瘦问题,就说了好一阵子话。   “父亲,大哥早一日回来了,现在去了香港。”   方琮珠将替方琮亭准备的礼物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他实在是太忙了,都没时间跟我一块儿回来。”   方夫人不满意的嘟囔起来:“上海到苏州,来回一日也够了,他可真是大忙人,怎么就没想着要回家来看看呢。”   “母亲,大哥也送了我东西!”方琮桢凑到方夫人身边,拿出了那个小玩意:“母亲,你瞧瞧好看不?”   方夫人拿着看了一眼,忍不住又叹气。   方正成拧着眉毛道:“敏莘,你也别老是想着他了,好男儿志在四方,琮亭有琮亭的打算,等他忙完了自然会回来的。”   究竟还是男人更想得通一些,方正成就没有方夫人这种牵挂,或许他内心深处也在牵挂,只是并不表露出来。   等着方夫人的唉声叹气平息下来,方琮珠又与方正成说起在香港办厂的事情:“父亲,现在国内形势不是特别好,感觉上海这边三家店铺上半年的销售情况都不是很好。”   回上海的第二天,她就和阿大一块将三家店上半年的账簿都看了一遍,大致做了个总结,上海这边三家店铺合计的总数,还比不上方氏织造在香港这边的销售额。   当然,也不能说是零售,主要是香港那边有许多的订单,每一笔订单就能抵得上一家店好几个月的全部收成——香港是贸易中心,那边外国人更多,是一个大型的国际贸易中转站,在那边能找到更多的外贸订单。   方正成也愁得很:“可不是吗?这边形势慢慢的紧张了,那些富贵人家更喜欢买金条攒在家里,丝绸衣料什么的,需求量少多了。”   战乱年间,黄金白银才是硬通货,就是纸币都很快就会贬值成一堆废纸,更别说买高档衣料这些,只是富贵人家闲钱时的消费,当时局紧张的时候,自然也就没了买衣裳的yu望——即便是有,当家的不给钱,也只是没辙。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啊,政治影响贸易,现在可还算好,每一个月三家店还能有一万大洋的收益,要是打仗,只怕是一千都可能没有,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有多少人需要更换新衣?”   听她这般说,方正成更是担忧了,眉头皱到了一处。   “琮珠,你说我们家这个织造厂该怎么办才好?”   “父亲,故此我现在打算在香港办厂,毕竟香港这边现在不是中国领地,是英国政府控制的,要比国内形势稳定,而且香港这边贸易形势要好,有各国商人在这边开店,我们还能扩大对外国的交易。”   方正成听她这么一说,不住点头:“确实,你说的有道理。”   “今天过来就是想问问父亲的意见,是将苏州这边的机器全部转移到香港去,还是另外从德国再购进新的机器?”   “全部转去香港?”   方正成心里头隐隐作痛,家里几代人才将这场面撑撑这样,到他手里就全部败落,要背井离乡吗?他握紧了拳头,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父亲,若是你想保存一部分,也可以留一套到苏州,其余两套搬去香港,等着国内形势好了,我们再重新在苏州添置,你看怎么样?”方琮珠小心翼翼的提出建议。   从方正成的表情来看,她自然明白他的不舍,这是方家几代人的心血,说一句没了就全不见了,让他如何能想得通呢?   方夫人在旁边点头:“琮珠这个建议好,先搬两套过去,等着形势好了再搬回来或者重新买也行。”   “父亲,我不是想说丧气话,您看看这形势,说不定哪天就打仗了,到时候这些机器会不会在战乱里被破坏都未尝而知,不如先运两套到香港那边,先寄存在那里,香港的货就在本地能出,上海的货从苏州供,这样岂不是很好?”   方正成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最终无奈的点了点头:“好罢,就按着你的方案办。”   方琮珠的心略略轻松了一点点。   这是一个试探,方正成答应搬机器去香港,说明他不是那种顽固的保守派,以后劝他们来香港,应该也不会是为难的事情。   “母亲,还得告诉你一个喜讯。”方琮珠忽然想起了翡翠有喜的事情来,笑眯眯的正准备朝下说,方夫人的眼睛已经朝她的肚子上溜了一眼:“琮珠,你有喜了?”   方琮珠愣住了:“怎么可能?”   她可是前天才从香港回来,有那么快么?   “那又是什么喜事啊?”方夫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林思虞:“你们俩算起来也结婚有这么久了,该要准备生娃了。”   方琮珠一窘,这可是中国式催婚催娃,她还没想要这么早就剩孩子呢,至少得等她把大学念完再提这事情吧?   “母亲,是翡翠有喜了哪,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   “唉,她比你快多了。”方夫人又开始唉声叹气:“黎生他娘可真是好福气,马上就有孙子抱了,我呢?你哥到现在还没提结婚的事情,你结婚两年多了还没生娃,我什么时候才有孙子外孙抱啊?”   林思虞赶紧接口:“岳母大人,这孩子也是要讲缘分的,缘分还没到就不能强求。您放心,我和琮珠一定会努力的。”   方夫人笑了起来:“还是思虞懂事!”   她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你可别傻,年轻的时候生孩子会容易些,你也别管那什么大学毕业证了,三年抱俩,这样才是最大的福气!”   方琮珠瞪了林思虞一眼,陪着方夫人傻傻的笑。   三年抱俩,六年生四个……想想她都头大。   人这一辈子实在太短暂,养孩子可比生孩子要难多了,如果可以,方琮珠真心想只生一个,如果不行,那就生两个,一儿一女,凑个好字,再妙也不过了。 第80章 巧设计步步为赢   苏州的夏日似乎要比上海要凉快, 推开雕花窗,见着外头芭蕉潇潇,阔大的叶片上蜡绿的颜色, 让人心里无端的凉爽起来, 再看那头院墙上的紫藤萝开得正好, 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朵,淡淡的紫色凑在一处就如华丽的布料,映着日头闪闪的发着光彩。   方夫人许久没见女儿,一定要留她在苏州小住一段时间,然而林思虞要上班, 只能别了娇妻, 独自坐火车回了上海。   他走的时候心里实在有些不舍, 每次都是相聚一两日就又要分别, 只是他能理解方夫人对女儿的一片全权之心。   都等了几个月了,还不能等几日?反正暑假有两个月,他还能与琮珠一道过上好些天。   人生还长,日子还早, 一切都不着急。   方琮珠自然能看出林思虞眼里的神色, 送他上火车的时候,捏紧他的手, 在手心里轻轻挠了挠:“思虞, 等我。”   她的气息温热,呵气如兰,弄得林思虞不免心旌摇曳。   两个人搁着火车窗户, 相互挥手道了离别,一声汽笛,火车徐徐出站。   方琮珠站在那里,望着火车的一点影子,心里头也怅然若失。   才知晓两人在一起的妙处,可却很少有相聚的机会,饶是方琮珠坚强,可还是会有些遗憾。只是这一次回苏州居住必不可少,她要好好的陪母亲,另外她也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要把苏州这边的工厂进行重组分流,两套机器运去香港,那势必要挑一些工人跟着过去,香港那边没有熟练工,要想培养出来至少要一年以上,特别是几位大师傅,可不是一时半载能培养得出来的。   方家的几位大师傅,都是一直跟着方氏织造走的老人,这些年他们也当然带了一批徒弟,现在都是方氏织造里的骨干力量。要想香港的织造厂也能有这边的质量,一定要带走几个技术好的大师傅。   她得到这里摸下底,看看哪些人愿意跟着她去香港。   中国人的家乡观念比较重,若不是迫不得已,谁都不想背井离乡。   陪着父母吃过早饭,方琮珠开车送方正成去织造厂,父女两人才走进去,厂里的工人都围拢过来:“大小姐回来了?”   琮珠笑着点头:“是,放暑假了。”   “香港那边和咱们苏州比,有什么差别吗?是不是遍地都是黄毛鬼子?”   方琮珠摇了摇头:“没有许多,基本上海是中国人,那些洋人特别少,只要你不去中环那些地方,很少见到西洋人。”   “这样啊,我们听说香港已经给了英国人,还以为全部是洋人住在那里呢。”工人们乐呵呵的瞧着她:“大小姐什么时候也带我们去香港见见世面哇?”   “香港是满清政府租给英国的,不是给了英国人,现在可不是满清政府,国民政府其实可以不承认,能把它收回来的,只不过是咱们国家现在不强大,比不过西洋人船坚炮利,不敢动手而已。”、   方琮珠给工人们科普了一下租借与割让的区别:“等着有朝一日咱们国家强大起来,香港自然会被收回的。”   “真的吗?有这样一天?”   有些工人很疑惑,摇着头道:“国民政府现在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去收回那些让出去的地方?”   方琮珠很坚定的回答:“会有那么一天的,你们不用担心,香港的土地上,到时候会飘扬着我们国家的旗帜!”   她可是亲眼见过了五星红旗在香港的上空飘扬呢。   方琮珠跟着方正成一道从第一个车间看过去,今年的蚕茧已经收了两个多月,方家收了足足的货,只不过这蚕茧放不了许久,等着里边的蚕蛹化成了飞蛾,就会撕破茧子冲出来,故此大部分都已经在收购的时候进行了处理,选出上好的蚕茧煮丝,其余的都会用小剪子剪出一个小小的洞,将里边的蚕蛹倒出来,蚕茧等着缫丝车间采用。   这两个月里边,缫丝车间已经基本上将生丝全部抽出,现在选茧房那边已经没有多少剩余的蚕茧,只是周边零星的还有送过来,就等着囤积了许多筐以后再招人来做事。   走到纺织车间,机器轰鸣的声音并不大,工人们站在机器前边不住的走动着,一切都有条不紊,几个大师傅在机器之间走来走去,观察着纺织出来的图案与颜色的效果,不时提醒着工人们要注意的事项。   见着方琮珠走进来,几位大师傅都围拢过来:“大小姐回来了?”   “是的。”方琮珠微笑:“诸位辛苦了!”   几个人咧嘴笑:“不辛苦,不辛苦,有事情干才是好呢!”   本来以为方氏织造会被那一把火烧垮掉,自己又得到外边去找事情干,可是没想到方氏织造很快就东山再起,大小姐办事干净利落,就只歇了小半年功夫,方氏织造比以前更红火了。   方老板为人宽厚,他的儿女都继承了他的秉性,做事仁义得很,给他们的报酬也优厚,而且,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工钱,是他们对待工人们的态度。   方老板、大少爷和大小姐,都不是把工人当成低人一等,与他们说话间客客气气,完全是以朋友的身份在与他们谈话讨论,这让工人们都心里觉得很舒服,感觉到方家把自己看得很重。   这一年多光景,方氏织造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特别是大小姐去了香港以后,订单越来越多,忙的时候日以继夜,得要多招人手白天黑夜轮流忙活着。虽然大家比以前要忙碌,可却都很愿意,毕竟拿到手里的钱也跟着多了。   “大小姐,我们这边生意好,主要还是你的图案设计好!”几位大师傅交口称赞着:“谁都说这些图案新巧,很少见过!”   方琮珠谦虚的笑了笑:“哪里只是我的图案好,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没有你们一起努力,哪里能织出这么好的布料?”   几位师傅跟着她笑了起来:“大小姐真是谦让!”   “诸位,诸位!”方正成在一边开口:“今日找你们过来,有件事情要和大家商量。”   他将方氏织造准备将重心转移到香港,等着国内形势平和再搬回来的想法与众人说了一下:“你们自己回家与父母妻儿好好商量商量,若是愿意跟着我家琮珠去香港的,两个月以后就可以跟她一块儿过去,去了那边包吃包住,给的工钱一样,你们自己寻思着去。苏州这边只会留一套机器,到时候可能会要裁掉不少人,毕竟上海那边要求没有香港这么多,老是海上运输也不合算,而且也怕在海上遇着风暴,万一翻了船,那可就得自认倒霉、”   几个人忽然得了这个消息,震惊得很:“搬工厂去香港?”   方琮珠赶紧安慰他们:“不是搬去香港,是在那边设分厂,暂时搬迁,等着这边形势稍微好一点再搬回来。我不是想强迫大家背井离乡,只是出于时局考虑,大家不想去的不勉强,可是这边肯定会要减产,也不需要这么多工人。你们先回家与家人商量,愿意去的就跟着我走,不愿意去的继续留在苏州,等香港那边的工厂筹备开工,这边就要不了这么多人了。”   几个大师傅都沉默了下来,谁都没有吭声。   最近的形势是越发不好,杭州织造厂关了好几家,他们的师兄师弟们都拜托着能不能到方氏织造找份工作养家糊口。原以为方氏织造靠得住,现在瞧着也是动荡不安,这可是前途命运相关的大事。   若是推荐了失业的师兄弟们,万一方氏织造也关门,那自己到哪里混饭吃?   这是众人非常纠结的事情,不想离开家,可又怕过了这个村就没了那个店。   “若是两个人都在我家厂里做事的,可一家子过去,我那边盖了几幢员工宿舍,有小户型的家庭套间房,只是可能没有你们家的房子大,但是能挤得下来的。”方琮珠细致的解说那边的条件:“黎生与翡翠在香港就住得很好,准备秋收以后接了黎生的爹娘过去,一家人在香港定居了哪。”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始犹豫起来。   “我也不着急你们这一时半刻的做决定,七月底之前给个准信就行,我好让翡翠与黎生在那边开始招工,另外还得筹划给你们定船票的事情。”   方氏织造要在香港设分厂的事情很快传开了,工人们都得了信,每日得闲时都在讨论去不去香港的事情。   有些两口子甚至一家子都在方氏的倒是想得通,万一苏州这边要是关了厂,一家人没了生活来源,还不如跟着去香港做事,反正在哪里都是过日子,大不了每年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走走亲戚也就是了——毕竟一家子都过去,有什么要紧呢?   而那些只有一个人在方氏做事的人就很犹豫,自己只身一人出去闯荡,丢了妻儿老小在家,实在割舍不下,但是他们又担心方氏织造真的关了厂,他们该何去何从。   一种不安稳的气息渐渐回旋着,弥漫开来,就如国内这不稳定的形势一样,让人心里忽上忽下,没个定心的时候。   方琮珠并不着急,她相信总会有一批人跟着她走的。   毕竟国内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谁也不知道这战争什么时候爆发,到时候苏州的方氏织造能不能免于其难还是一个问题。   从工厂回来,方琮珠就安心安意的开始陪着方夫人,过上了舒适悠闲的生活。   每日里她陪着方夫人礼佛说话,陪着她在苏州的乡间散步,陪着她去串门走亲戚,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彻底放松下来,什么都不要想,这种感觉实在是好,她很久没有这种状态了,终于明白什么叫“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内里意思。与方夫人的感情,在这几日里越发的浓厚了,除了睡觉休息,方夫人无时不刻要陪在她身边,眼睛殷殷的望着她,流露出慈爱的神色。   有时候方琮珠在家里画画,想着衣料的设计图,方夫人亲自给她调颜料,站在旁边与她说话,不时的谈谈自己对于构图的看法。   方琮珠这才明白,原主深深地艺术细胞,应该也有一部分是来自方夫人。   虽然方夫人不如方正成那般能挥毫作画,可是她对整幅图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对于构图有天生的敏感,与方琮珠讨论起画作来时,她竟然头头是道,说得很到位。   在苏州呆着的这几日里,方琮珠闲得无事可做,画了几幅画儿,方正成拿去了织造厂那边让师傅们修改,倒也算是半上班状态。   一日晚上,织工大师傅过来拜访她。   “大小姐,我向您来问个事儿。”大师傅有些犹豫:“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您说,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说。”方琮珠敏感的觉得,织工大师傅应该是来谈去香港的事情。   果然,不出她所料,织工大师傅开始与她说自家的难处:“大小姐,我是真心想要跟着你去香港的,可我们家也有自己的难处,我那媳妇没在厂里做过事情,她是个多余人,我要是去了香港,那就得要把她扔在家里了。”   织工大师傅今年四十多了,早几年分了家,他没有与父母同住,只用每年出一定孝顺的钱交去给大哥就行。他儿女也已经成家,都不需要他加挂照顾,本来是个洒脱走得开的主儿,可是没想到他还有别的牵挂。   “师傅,这样好不好?”方琮珠想了想:“嗯,我还准备到厂里办食堂,要不是你夫人和你一道过去,让她到食堂里做事,也给她算一份工钱,怎么样?”   织工大师傅眼睛一亮:“还能这样?”   “当然可以了,您可是难得的人才,我当然要为您多考虑考虑。”   听到方琮珠这个提议,织工大师傅当即就答应下来,愿意跟着去香港,方琮珠的心安顿了些,看起来那边工厂的情况还算能稳定下来。   印染大师傅早就答应下来,还有几个他们培养出来的徒弟也愿意过去,只要织工大师傅点了头,香港那边的工厂人员配置就齐全了,完全可以等着机器过去就开工。   和方正成定下机器搬移的事情,她又与那位戴维斯叔叔通了电话,请他在德国那边给自己定两套机器运到香港,这样香港那边工厂就有四套机器,产量才能跟得上。   戴维斯很惊奇:“运去香港?方小姐你要在香港开厂了?”   方琮珠点头:“是呢,我准备到香港投资办厂。”   “方小姐可真是好眼光,选对了地方!”戴维斯极力夸赞了一句,彼时就同意了,会去同一家厂给她选购最新的机器:“还是让上次那个欧文过来指导?他自从上回去了中国,总是想着中国的好,说饭菜好吃,中国的姑娘漂亮!”   方琮珠抿嘴笑,这位欧文先生真是一个可爱的人,在苏州方氏织造厂里呆了一个多月,回去的时候恋恋不舍,总说中国要比德国有吸引力,如果可以,他愿意呆在中国度过余生。听说他和厂里的年轻姑娘们聊天时比较热情,那些年轻姑娘们看到他就躲,一个个把西洋人看成寻花问柳的大骗子。   这是因为她们并不了解欧文的性格,他是个活泼的大男孩,并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花花公子,外国人天性活泼热情,这是中国姑娘不能明白的。   “戴维斯叔叔,你安排吧,先运两套过来,让欧文和宋翻译过来指导也行啊,反正他们对中国很熟悉了,做什么都容易上手。”   戴维斯在那边点头同意了,方琮珠挂断电话,心里一片空明。   好像一切都在顺利发展中。   在苏州住过一段时间,方琮珠回了上海。   她到上海的时候将近五点,夏天这个时候还是天光大亮,一个白花花的太阳挂在天上,明晃晃的。   方琮珠走进厨房,李妈见着她进来,又惊又喜:“大小姐,今日回来了?”   “是啊,李妈,我帮你来弄饭菜。”   “不用不用,大小姐你去歇息罢,坐这么久的车,头晕脑转的。”李妈赶紧让她出去:“这里我一个人忙得过来,你就别到厨房里忙活了。”   “不不不,我要亲手给思虞做一道他爱吃的菜。”   方琮珠对林思虞总觉得有些歉意,聚少离多,难得林思虞没有抱怨。   李妈听着她这么说,登时醒悟过来:“好好好,大小姐你想炒什么菜?我来帮忙打下手。”   林思虞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准备好了,见着餐桌上精精致致几盘菜,感觉哪里有些不对。李妈在一边搓着手,有些得意:“姑爷,你尝尝那个菜的味道!”   “这个菜?”   林思虞看了一眼那道菜,宫保鸡丁,看上去色香味俱全,特别诱人。   “李妈,这跟你以前做的宫保鸡丁有些不像啊。”林思虞觉得有些奇怪,以前李妈做的鸡丁可不是这模样,没这盘看上去漂亮。   小猴子站在一旁得意道:“当然会不一样,是我姐姐做的!”   “什么?”林思虞的心忽然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琮珠回来了?在哪里?他疑惑的朝李妈看了一眼,李妈冲着方琮桢略带埋怨:“二少爷,不是说好不能让姑爷提早知道信儿了吗?”   她嘿嘿的笑了笑:“姑爷,大小姐是下午回来的。”   林思虞没等她说话,转身就朝外边跑,小猴子跳着想跟过去,却被李妈一把拉住了:“二少爷,你跟去干啥呢?别去凑热闹了!”   大小姐和姑爷见了面,少不得会亲热一番,夹个二少爷到里头,这算什么事?想说句亲热体己话都不好意思。   林思虞快步上楼,推开卧室的门冲了进去:“琮珠,琮珠!”   方琮珠从窗户前转过身,撇了撇嘴:“怎么这样快就给你发现了?”   “琮桢告诉我的。”林思虞老老实实的回答她:“我看着那个宫保鸡丁还在想着怎么和李妈原来炒的不一样了?这边琮桢就已经开口说你回来了。”   方琮珠嘴角一翘,还以为林思虞看到那道菜就会想起她回来了,没想到还是小猴子没忍住泄了密。   “要是他不告诉你,你会猜出是我做的菜吗?”方琮珠微笑的看着他。   “嗯……”林思虞想了想,点了点头:“肯定可以,因为我知道李妈做不出那样的菜来,这样心灵手巧的人,这世上就只有你了。”   方琮珠笑道:“什么时候你忽然又变得这样会说话了?”   林思虞这说情话的水平忽高忽低的,有时候觉得他特别机灵,有时候又觉得他特别呆的那种,完全不解风情的那种。   那一抹微笑就像一根火柴,丢了下去就把那心中那堆火点燃,林思虞冲了过去,一把抓紧了方琮珠的手:“琮珠,我可没说假话,你是世上最心灵手巧的人。”   他的手攥着她的,攥得紧紧,从他的眼里,方琮珠看到了两簇跳跃的火焰。   “你可真是嘴上抹了蜜。”   方琮珠笑着想甩开林思虞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琮珠……”   他的嘴贴了过来,轻轻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一下,那嘴唇轻软,慢慢的一路走了下来。   柔软里带着些许湿润,从额头到眉间到眼睛,从鼻梁朝下滑动,最终落在了那一处地方。   他的嘴唇与她的贴在一处,最开始只是轻轻的粘着,慢慢的,四片唇瓣开始研磨,越来越近越来越深,最终两泓甘泉遇在一处,涓涓细流变成了滔滔江水绵绵不绝,那一份思念就在浪与浪的交锋拍打里迸发出来,形成了惊涛骇浪。   这种疯狂的浪,小船在里边航行肯定会翻掉,然而他们共同驾驭的小船奇迹般避开了狂风暴雨,从容的穿梭而过。   这一阵狂浪拍打,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终至平静。   方琮珠只觉自己一身软绵绵的,靠在林思虞身上,伸手攀住他的肩膀,似乎直不起腰。   “我不下楼去了。”方琮珠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嘴唇:“感觉已经被你咬破了。”   她的唇现在肯定红肿得很,要是下去吃饭,会不会被他们笑话?   林思虞刚刚也太用力了些!   暮色渐渐的袭了上来,一片淡淡的黄色将房间点缀,暗暗的一片,两个人的身影贴在一处,也是朦朦胧胧。   方琮珠抬头看看身边那个人,回想起方才的滋味,方琮珠忍不住心中一阵颤栗,舌尖一阵甜。   “你不下去吃饭怎么行?”林思虞笑着望向她:“李妈肯定会上来喊我们的。”   方琮珠一只手攀着他的肩膀,一边撒娇:“你下去就行,说我下午开车累了,想休息。”   林思虞无奈的看她一眼:“那你好好呆着,等会我来喂你吃饭。”   方琮珠点了点头:“嗯,我等着。”   她的声音似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娇媚里带着些许诱惑,林思虞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腰肢:“还记得岳母大人的交代吗?”   方琮珠白了他一眼:“什么交代?”   “你母亲不是要我们加油,三年抱俩?”   “哼,你去生罢,我才不要这么早就生孩子!”方琮珠将他朝外面推:“别磨蹭了,饭菜都凉了。”   “咦,怎么姐姐没下来?”   小猴子在楼梯扶手那里张望,见着林思虞一个人下来,有些惊奇:“姐姐不吃饭吗?”   “你姐姐说她有些累,想躺一会儿。”林思虞摸了摸小猴子的脑袋,带着他去餐厅吃饭。   阿大这时候也已经回来了,和李妈一道在桌子边等着,见林思虞一个人下来,也觉得奇怪:“大小姐不吃晚饭?”   “我等会把饭送上去,她现在不想吃。”林思虞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丁,放到嘴里嚼了嚼,觉得滑嫩生香:“琮珠做的菜真好吃。”   方琮桢跟他抢着吃鸡丁:“当然,我姐姐什么都会!”   在小猴子的心里,姐姐方琮珠是无所不能的生活达人。   李妈和阿大笑着看了看两个人,姑爷性格真是好,和二少爷这么合得来。而且姑爷也真是任劳任怨,自己要上班,还得照顾着方家的生意,老金开车去苏州带货的时候,他就得去接送二少爷上学。   姑爷现在可是上海这边的主心骨哪。   三口两口吃完饭,林思虞将饭菜热了热,抱着饭碗菜碗上了楼,用脚将卧室的门顶开些,一线微光从里边透了出来。   卧室里点上了几支蜡烛,这时候的上海还有昏暗的天光,可蜡烛点上以后,反而显得外边黑乎乎的一片。   方琮珠坐在床边,微笑的看着林思虞从外边走进来:“还真给我来喂饭?”   林思虞把饭菜放到桌子上,转身关上了门——他可不想小猴子忽然闯进来捣乱。   见着他关门的动作,方琮珠忍不住心里一阵微微的颤抖,林思虞的手好像变得性感起来,蜡烛的灯光照在他的手上,柔和的发着光。   “来,我喂你吃饭。”林思虞夹起一点菜:“乖,张口。”   方琮珠咯咯的笑了起来,但还是很听话的张开了嘴。   宫保鸡丁,她炒的菜。   鸡肉细嫩香滑,只是有点点骨头渣。   林思虞夹了一小团饭送到她嘴里:“来,吃饭。”   方琮珠笑着张口接过饭,顺手将他手里的筷子拿了过来:“还是我自己吃罢,还真让你喂啊。”   林思虞愣了愣,坐在她身边不挪窝:“那我看你吃。”   方琮珠吃饭的时候,感觉到有一只手探了过来,拢住她的腰,抬头一看,林思虞已经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这让她怎么吃饭呢?只能匆匆忙忙的扒拉几口,赶紧吃完拉倒。   林思虞倒是机灵,见她吃完了,连忙起身倒茶水过来给她漱口:“来来来,洗下口。”   方琮珠瞥了他一眼,只觉林思虞此刻化身为自己的贴身丫鬟,除了时不时在身上捏两把,其余事情就都是翡翠常做的。   几口水吐到痰盂里,方琮珠才放下茶杯,林思虞便欺身过来,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琮珠……”   那一声呼唤里带着些许急躁与不安,方琮珠侧脸望向他:“怎么了?”   “我想……”林思虞的动作已经代替了他的回答,一张嘴已经到了她的唇边,慢慢的摩擦着那娇嫩的花瓣。   方琮珠来不及细想,已经被卷入到巨浪之中,两个人的身子贴在一处,就如磁铁找到了不同的一端,紧紧的吸在一处,再也没办法分开。   他的火热点亮了她的心情,满满都是欢喜,承载着他指尖的触摸。   久别胜新婚,这一次比成亲那晚上似乎更加炽热,而且动作更熟练,行云流水一般,就在顷刻间,两个人已经滚在了床上。   至深至热,他们体会到了一种无言的幸福,紧紧相拥间,看时光从指尖流逝,静悄悄的走得那么快。一睁眼,一闭眼,仿佛已是世上千年,然而醒来时,却还是天色蒙蒙亮,翌日的早晨。   看着她的睫毛微微扇动,林思虞忍不住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琮珠,该起床了。”   方琮珠挪动了一下身子,好像被人打了一顿般,全身酸软。   “我这是怎么了,忽然全身不得劲。”   林思虞吻了吻她的额角:“那你就别起床了,我去下边给你端早饭上来吃。”   方琮珠的目光不由得朝桌子上看了过去,晚餐的碗筷还在桌子上,她有些害臊,李妈阿大她们看到林思虞去拿早餐到上边来吃,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林思虞翻身起来:“你别动,我去下边。”   方琮珠也跟着爬起来:“才不用你去拿,我总得要起床洗脸刷牙吧?”   “我给你去打洗脸水啊。”林思虞笑眯眯的望着她:“你都没怎么在家,给我一个献殷勤的机会不行吗?”   “才不要,我才不想做一只懒猪。”方琮珠本想利索的翻身起床,可是没想到腰这里忽然有些酸软,只能一只手撑着才坐起来。   以前小说里看到的那些描写原来还有几分真,虽说不是被拆了骨头架子,可却委实有些酸软,走路的时候腿还是软软的不得劲。   在洗漱间弄好下了楼,李妈已经准备好了早点,见着方琮珠走进餐厅,一脸的笑:“大小姐昨晚睡得可好?”   觑着她的笑脸,方琮珠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像李妈已经对她昨晚的春宵一刻了如指掌。   她含含糊糊应了一句:“还好,只是有些不习惯,旁边忽然多了一个人。”   说完之后她自己又惊住了,怎么就把话题扯到林思虞身上了?是想要宣扬她昨晚与林思虞有鱼水之欢么?   李妈笑得更开心了:“大小姐,多一个人好啊,过一年以后说不定就又多了一个人哩。”   李妈这话实在是说得清楚明白,方琮珠的脸瞬间就红了。   “大小姐,做女人都会经历的,不用害羞,要是你能早点生娃儿,夫人肯定会高兴坏了!”李妈双手合十拜了拜:“想要大少爷成亲还不知道啥时候,现在就指着大小姐你生娃儿让老爷夫人放心呢。”   姑爷虽然没有明说是上门女婿,可瞧着他与自家的那种冷淡劲头,到时候大小姐生的孩子指不定还能给一个到方家呢。   现在是全民催生了?方琮珠无奈摇头,坐下来吃饭。   她现在全副精力都用在开拓香港市场,还没想到要生娃这事情,可现在没有什么避孕措施,万一怀上了,那她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林思虞神清气爽的从楼上下来,手里拎了个背包,看着方琮珠坐在那里吃早饭,脸上露出了微笑:“琮珠,你比我动作要快多了。”   “思虞,今晚我想去拜访下你妹妹。”   “你要找我妹妹?做什么?”林思虞有些惊诧,方琮珠很不喜欢与他家里的人来往,忽然之间说要去找他妹妹,不免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想在香港开一家女子会所,想要请个主管打理的人,就不知道你妹妹愿不愿意过去帮忙?”方琮珠看了他一眼:“如果她们都愿意,那我就带她们一起过去。”   “思晴已经定了亲事,今年年底就要完婚,只怕是没法过去,可以问问思巧,她们俩出来做事以后,整个人性格都比原来要好多了。”林思虞叹气:“一个人还是得要出来闯荡,若是关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久了,就会心胸狭窄。以前我那两个妹妹目光短浅,现在可是开阔了不少。”   方琮珠点头:“可不是这样?人要多出来走动才会见多识广。”   两个人相视一笑,互相觉得更亲近了些——虽然林思虞的父母很让人无语,可两个妹妹渐渐的懂事了,这也能让人心里头舒服些。   “我父亲母亲住在一块老是争吵不休。”林思虞摇了摇头:“以前母亲总是不敢于父亲吵闹,最近可能是想通了,这半辈子被他欺负惯了不敢出声实在没意思,更兼着现在父亲没钱,只能靠着母亲手头松动一点才能有多余的钱到外边去乱花,故此母亲胆子大了许多。”   其实最重要的是常妈被阿大鼓动了,终于勇敢的拿起了棍棒。   “你是要维护夫人的,她吃了亏你还能眼睁睁的在旁边看着?你们家老爷那身板瘦瘦小小的,还能打得过你们两个?只管拿着棍子笤帚打过去便是。”   阿大虽然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可她出的主意却让人觉得她很有经验,常妈牢记在心。 第81章 勇抗争安身立命   吃过晚饭才七点不到, 上海还并未落下一片漆黑,晚霞依旧在西天,只不过有些暗淡, 一点点灰紫色的暮霭沉沉的从旁边卷了过来。   方琮珠开着汽车, 林思虞在副驾驶坐着指路, 没多久就到了林书明租住的公寓。   房东听到停车的声音,从房间里走出来探头看了一眼,见着林思虞与一个美貌姑娘从汽车上下来,不由得堆起了一脸笑:“林先生,今日过来看望你父母?”   听着林夫人吹嘘, 只说自己儿子在《申报》做主编, 混得不错, 媳妇是个富家小姐, 家财万贯,现在瞧着林先生身边这位姑娘,或许就是林夫人口中那位富家小姐了。   这位小林先生没在这边住,听说是在江湾住别墅, 莫非是做了上门女婿?可瞧着也不像, 林副局长就这么一个儿子,其余两个是女儿, 怎么会舍得让儿子去上门?家里也不穷, 好歹有点地位,小林先生自己的工作不错,如何会想着去做上门女婿了?   只不过这位小姐家里肯定不缺钱, 一看就知道。   ——至少人家是开着汽车过来的。   林思虞冲着房东笑了笑,方琮珠也跟着他微微一笑,房东张大嘴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两人走进去的身影,有些魂不守舍。   这位小姐笑起来可真是美,难怪小林先生为了她愿意不与自己父母住一块儿。   林思虞带着方琮珠去了林思晴与林思巧那边。   走廊上放了一个小小的煤炉,上头有一个茶壶,长长的嘴里正在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房门半开着,露出了一线黯淡昏黄的光。   “思晴,思巧!”   林思虞站在门口扬声喊了一句,里边有人应了一声:“大哥,你今天过来啦?”   房门被拉开了些,林思巧站在门口,见着林思虞与方琮珠站在那里,不由得又惊又喜:“大嫂,你从香港回来了?”   “是呢,回来有一段时间了。”方琮珠走进房间里看了看,有些惊诧。   这是一间单人房,中间扯了一张帘子与外边分开,估计里边是一张床,林思晴与林思巧睡在里边,外边这里还放了一张小小的竹板床,估计是那忠心耿耿的常妈睡在这里。   除了竹板床,外头还有一张桌子,上边放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各种瓶瓶罐罐的调味品,筐子里头还放着蔫巴巴的青菜,估计是今天做菜剩下来的。   虽热林家姐妹俩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可毕竟也是家有薄田的,怎么能到上海如此落魄,而且她们也安之若素,从林思巧的脸上,她没有看出什么异样。   没想到这两姐妹越发的可爱了,她们完全不是方琮珠以前想象里的那种人,爱占小便宜,斤斤计较,现在她们已经成了坚强自理的都市女性。   见着方琮珠不住的打量着房间,林思巧微微有些窘迫:“大嫂,这房间有些乱,你别介意,要不是去我父亲母亲住的那边?那里有两间房,比这里宽敞。”   方琮珠摇了摇头:“我不过去了,我不想见着他们两个。”   林思巧低头,脸上微红。   想到父母曾对大嫂做出那样的事情,她也非常不好意思。   她端了一张小方凳过来:“大嫂,你坐,我给你去沏茶。”   方琮珠点了点头坐了下来,看了一眼,屋子里现在能见到的就两张小方凳,另外一张上边放满了各种杂物。   这唯一能坐人的凳子给了她,林思虞只能坐木板床上了。   一阵踢里踏拉的声音传了过来,门口走进来了林思晴,手里提了一个木桶,头发用毛巾包着,一些长发从毛巾里钻了出来,末梢上边还滴着水。   “大嫂!”   看到方琮珠站在林思虞身边,林思晴吃了一惊,赶紧将手中的木桶放下:“大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方琮珠冲她笑了笑:“回来有几日了,你赶紧去把头发擦擦。”   林思晴有些不好意思,拿着毛巾冲到了布帘子后天,就听着里边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地上忽然多了一些湿润的小黑点,很快就缀成了一小片。   外边的茶壶冒热气的声响更大了些,林思巧拎了个暖水壶走到外边将水给灌好,赶着又给林思虞和方琮珠沏了两盏茶:“大哥,大嫂,喝茶。”   方琮珠默默观察了一阵子,看起来林思巧这姑娘手脚还挺麻利,待人也热情,是个当主管的料子。   “思巧,你大嫂今晚过来,是有事情想找你商量。”林思虞拍了拍木板床:“你坐,别站着。”   林思巧坐了下来,看了方琮珠一眼:“大嫂,有什么事情呢?”   “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去香港,我准备在那边开一家女子会所,缺主管。”方琮珠冲着她微微的笑:“听你大哥说,你现在《申报》那里一个月才拿十八块钱的工资,你要是跟我去香港,船票我包,底薪给你四十块,做得好还有奖金。”   林思巧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大嫂,工钱这么高?”   方琮珠点头:“我说话算数。”   林思巧激动得快要跳起来:“好啊好啊,我跟大嫂去香港!”   布帘子后边,林思晴有些着急:“大嫂,我也要跟你去那边挣钱!”   林思虞赶紧表态:“思晴,你今年年底就要成亲了,最多过去半年光景就要回来,还是算了吧。”   “大哥……”布帘子后边传来林思晴微弱的声音,她停顿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我想和吴家退亲。”   “和吴家退亲?”林思虞大吃一惊,完全不敢相信这是林思晴说出来的话:“不是好好的么,怎么就提到退亲的事情上边去了?”   布帘子后头没有动静,林思巧为难的看了林思虞一眼:“大哥,是吴家先和咱们家提的。”   上回有个亲戚七十岁做寿,林夫人回了一趟苏州,可巧吴家和这边有些沾亲带故,也过来喝酒,见到林夫人,问及林思晴的情况,林夫人很得意的告诉未来亲家母,林思晴现儿正在上海,一个月能挣将近二十块钱一个月。   没想到吴家那边听了却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什么女儿家怎么能抛头露面,年纪轻轻就去了上海做事情,还不晓得是些什么事,到外边荡坏了,只怕是坯子就坏了。   林夫人本来是想炫耀自己的女儿能够挣钱,听到亲家母这般说傻了眼,赶紧分辩说女儿是在《申报》做事情,是正规的地方,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正规地方?《申报》难道全部是女人在做事?肯定是男多女少!”吴家太太一脸不屑:“每天在男人堆里卖弄风情的,这样的女子我们吴家可攀不上!”   其实吴家早就听闻了林夫人带着女儿去上海的事情,心里头老大的意见,只是找不到林夫人的落脚点,苦于没有机会当面交涉,今日是得知了林夫人回来,故此才特地赶过来喝酒——按着他们的亲疏份上,来喝酒与不来喝酒都无所谓,这亲戚隔得实在有些远。   林夫人被吴家太太伶牙俐齿的膈应,心里头有些发慌:“我家思晴可不是这样的人!”   “我也希望她不是这样的人!”吴家太太眼斜斜的:“你回去和你们当家的商量一下,若你那女儿还是要到上海呆着,那我们两家的亲事就这样算了。”   当时结亲的时候,媒人将林家吹嘘了一番,又把林思晴吹捧得天上的仙女地上的花朵儿一般,可是等到两家定亲以后,吴家细细去打听,发现林家其实没有想象里那般阔绰有钱,林书明就是一个败家子,家当给他败得差不多了。   而林思晴本人,也没媒人说的那样好,不过是个姿容平平的十八岁少女,眉眼不过如此,和大部分江南水乡的姑娘一般,细眉细眼,胜在肌肤雪白。   吴家有些后悔,今日将这事情弄出来,只不过是想要看看能不能借这个机会退婚。   林夫人被吴家太太挤兑了以后,心里颇为不爽,吃饭都有些心神不宁。回来以后就找到林思晴与她商量这件事情。   “思晴,我看你还是回苏州去罢,一个人守着老宅子也好过日子的。”   林思晴听了这话,脸色涨得通红,这吴家摆明了就在挑她的刺,哪有什么给她选择的余地呢?分明就是想逼着她退婚而已。   在外边做事就是抛头露面不守妇道,那他们吴家的日子可见是多么难熬,林思晴打定了主意就是不回苏州,她不想嫁进吴家去受折磨。   林夫人劝了林思晴好一阵子没得结果,也无可奈何,又不敢自己去与吴家说退亲的事情——万一耽搁了林思晴的婚事,以后找不到婆家,那可怎么办?   “大哥,我不想嫁到吴家去。”林思晴的声音很坚定的从布帘子后边传了过来:“我想跟着大嫂一块儿到香港去。”   吴家那儿子她没有见过,听媒人说是个不错的,可媒人的话有几句能当真?她才不想为那个不敢反抗家里父母的男人放弃自己的美好生活哪。   在苏州呆着的时候,每天都很无聊,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到了上海以后,虽然每天都在做重复的工作,可她感觉比以前充实舒服多了,她宁愿在外边做一辈子事情,也不愿意嫁到那个霸道的吴家,听着婆婆指手画脚对她发号施令。   “思晴,你已经想好了?”   沉默了一会儿,林思虞沉声问了一句。   他第一次发现妹妹也竟然这么有注意,就连女孩子最重要的事情都可以放弃。   在这个年头,很多女孩子还是将嫁人当做自己的终极目标,似乎只要出嫁了她们才觉得这一辈子有意义,等生了孩子以后她们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已经功德圆满。   “是的,大哥,我已经想好了,我要退婚,我不愿意嫁到吴家去。”   林思晴撩开布帘,从里边那半间房走了出来,她现在已经打理得差不多了,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包着盘在头顶,她穿了一件棉布的格子衣裳,袖子高高挽起,完全看不出这曾经是一个养在家里的大小姐。   方琮珠仔细观察了她一下去,林思晴的眉毛朝鬓角飞着,显得有些英气,以前还没这感觉,现在瞧着她越发显得有些爽快磊落。   “你想好了?”林思虞倒也没有反对,这是妹妹自己的选择,他不好多说。   “是的,我想好了。”林思晴点了点头:“我才不要嫁给那样挑剔的人家,都还没嫁过去呢,就在挑鼻子挑眼的说那些难听的话,嫁过去以后还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呢。”   方琮珠点了点头:“那你自己看着办罢,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和林思晴林思巧两个人说了好一阵子,方琮珠站起身来:“那就这样说好了,我回香港的时候,一起过去。”   两个人点了点头:“好。”   林氏姐妹俩送了方琮珠与林思虞出去,看了看走廊那头:“大哥,大嫂,你们不过去那边看看?”   方琮珠淡淡一笑:“若是你大哥想过去看,那他便过去罢,我在这里等他。”   林思虞想了想:“我还是过去和母亲说说思晴的事情。”   方琮珠点头:“好。”   林夫人斜靠在沙发上,拿了牙签在剔牙,常妈拿了小小的美人槌在给她垂着腿,见着林思虞进来,林夫人显得很高兴,指了指沙发:“思虞,过来坐。”   “他呢?”林思虞没见着林书明,皱了皱眉:“又出去了?”   他很讨厌林书明,根本就不想以“父亲”两个字称呼——林书明根本就没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他承担不起这两个字。   林夫人乐呵呵的:“没回来吃晚饭,应该是他们局里有应酬,当官的就是这点好,动不动就有人请客吃饭,自己不用掏钱,有时候还能带些东西回来哩。”   说到这里的时候,林夫人颇显得有些骄傲,一脸兴奋神色。   “我跟你说,你父亲有可能要升官了。”林夫人洋洋得意的告诉林思虞:“前些日子从我这里拿了一笔钱去打点,说不出意外应该下半年就能爬到正职上头去。”   林思虞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您也相信他的话!”   母亲这钱可能又是被骗走了,林书明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警察局里有好几个副局长,像他这种没什么功绩的要出人头地,谈何容易?从上次去救方琮亭那件事情就能看得出来林书明在警察局里地位并不高,一些混得久的老油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嗐,你可就不知道了,他上次特地带了一个洋人回来介绍给我认识的。”林夫人说得很笃定:“那洋人叽哩哇啦的说话,我都听不懂!还得他随身带着的那个中国人告诉我是什么意思!你爹就是走了他的门道,洋人比我们中国人要厉害,有他出面,你爹这事情肯定没问题!”   见着她一脸洋洋得意,林思虞也不好打破她的美梦,只能附和:“那挺好的,他升官了可能会钱多一点点。”   “不仅仅是钱多一点,地位也就高了!”   林夫人一脸兴奋:“我看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还敢不敢看轻我们林家!”   林思虞一怔,即刻想到了林思晴的亲事。   “母亲,思晴说她想退婚,您是怎么想的?”   听他提起这件事情,林夫人的眉毛耷拉成了一个八字,满脸的不愉快。   “唉,我还能怎么想?吴家这明显是在嫌弃咱们家呢!我劝了思晴让她回去,可她就是要留在上海,这门亲事眼见着就要黄了!”林夫人气呼呼的咬了咬嘴唇:“就盼着你父亲能飞黄腾达,到时候有勤务兵跟着回苏州一趟,让那些眼皮子浅的人看了后悔!”   “既然吴家有这个意思,那咱们也就别和她们拖了,直接将聘礼给退了就是。”林思虞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来母亲现在也倾向于退婚,那这样很好,也可以断个干净利落。   “思虞,你是傻了不成?”林夫人抬眼看了看他:“我们家怎么能自己主动去退亲呢?需得让他家打发媒人来谈!”   林思虞觉得有些奇怪,不都是退婚吗?自己提和他家提有什么两样?   “大少爷,你这就不明白了!”常妈在一边解释:“要是咱们先去说,这聘礼就要全退给吴家,要是吴家找过来退亲,那是他们反悔,我们可以把聘礼至少留一半!”   “这又是什么道理?”林思虞愣了愣:“还有这样的说法?”   “那是当然了,他们无缘无故的跑过来说要退亲,那可是败坏了大小姐的名声,当然要拿些东西弥补的,怎么着也不能把聘礼全给他们!”常妈挺直背,一脸得意:“夫人自有计较,大少爷你就别管了!”   林思虞听了这话只觉实在心里头不舒服,可他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母亲很固执,肯定会非得要雁过拔毛不可。   “母亲,既然你已经这样决定了,那思晴就继续留在上海?”林思虞望了林夫人一眼:“今日我要来和母亲商量一件事情,八月底,思晴与思巧会跟着琮珠去香港。”   林夫人与常妈的眼睛都朝他看了过来:“什么?去香港?”   “是的。”林思虞点了点头:“琮珠在香港开了一家女子会所,需要有人帮她去打理,她打算请思晴思巧过去,每个月发四十块钱工钱,做得好还另外有钱加。”   “去香港……这也太远了。”   林夫人摇了摇头:“去这么远我不放心,她们不能去。”   “可是思晴思巧想过去。”林思虞看了林夫人一眼:“母亲,琮珠一个人在那边还不是好好的?您不用太担心,思晴思巧这么大了,还不会处理事情吗?她们已经打定了主意,我是过来告知您一句的,您也别太过于反对,孩子大了总是要离开父母的。”   林夫人目瞪口呆,原来不是说与她商量一件事情吗?现在就完全变了口气,儿子可真是的,娶了媳妇忘了娘,就记得他媳妇香港那边要帮手,宁可把自己两个亲妹妹送过去给方琮珠当劳动力!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林夫人很强硬的叫了起来:“跟你媳妇说去,别打这样的主意,思晴思巧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女孩,不能跟着她到处飘。”   “母亲,琮珠也是规规矩矩的好女孩!”   林思虞有些生气,不欲与林夫人多说,快步走了出去。   方琮珠见着他脸色不虞的走过来,迎上去笑着道:“你这是怎么了?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母亲不愿意让思晴思巧跟你去香港,与她说多少都没有用,她很固执。”   林思虞摇了摇头:“算了,不和她说了,琮珠,我们走罢。”   方琮珠回头看了看林思晴与林思巧,微微一笑:“脚在她们自己身上,只要她们愿意,谁也没办法阻挡。思晴,思巧,这事情你们自己决定,我不干预你们的选择,如果你们愿意跟我走,八月中旬和我说一句,我给你们买好船票,到时候我们一块儿走。”   林思晴坚定的点了点头:“好,我跟你走。”   林思巧看了一眼方琮珠又看了一眼姐姐,也点头:“我也想走。”   方琮珠笑了起来:“人这一辈子还长,脚下的路得自己走,你们若是愿意,那便跟着我走就是,肯定会要比你们俩在苏州等着嫁人这条路要宽敞。”   林思晴与林思巧眼睛一亮:“谢谢大嫂。”   两人送了方琮珠到门外,见她打开汽车门坐在驾驶室里,两只手扶住方向盘,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心里不由得生了几分敬佩。   做人就要像大嫂这般,做什么都不会比男人差——就连汽车她都会开!   方琮珠朝两人挥了挥手,踩下油门,汽车冒出一阵青色的烟雾,朝前边飞快的奔驰。   林思晴羡慕的叹息一声:“大嫂的日子过得可真是快活。”   林思巧也附和:“要是能活成她那样子,我就高兴了。”   两个人转脸看着对方,心里都是思绪万千,一想到八月底跟着方琮珠去香港,开始一段未知的生活,都有些跃跃欲试。   大嫂说得对,脚下的路得自己走,母亲没有权利给她们选择。   “琮珠,琮珠!”   八月的早晨,阳光正好,窗户外边传来了一阵欢快的喊叫声。   方琮珠探身出去,就望见了盛雅茗正飞快的朝小洋楼跑了过来。   “雅茗!”方琮珠伸手朝她挥了挥:“我在这里呢!”   盛雅茗抬头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迎着灿烂的日色,眉眼间似乎在发光。   看起来她的心情不错,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喜事。方琮珠关上窗户转过身,就听着脚步声“蹬蹬蹬”的传了过来,才打开书房的门,盛雅茗就飞快的冲了过来。   她穿着一套白色的长裙,小小的立领,蕾丝花边包着领口袖口,显得端庄大方又很雅致。每一步朝前跨过去,那长裙就飞扬起来,好像是正在跳舞的蝴蝶。   “你怎么这样高兴?”   方琮珠这句话还没落音,盛雅茗就已经飞扑到她面前,一只手挽住她的胳膊,另外一只手搭住了她的脖子:“琮珠,我高兴,我就是高兴。”   她的手指微微翘起,方琮珠见着她尾指上有一个圆圆的黄色戒指,上边镶嵌着一颗红色的宝石。   “雅茗,怎么买了个这样的戒指?”   方琮珠皱了皱眉,以盛雅茗的审美观,不至于会挑这样一个戒指罢?真心不好看。   盛雅茗的脸瞬间红了一片,声音低沉:“琮珠,这戒指好看么?”   她将手指翘了起来在方琮珠面前晃了晃,嘴角含笑。   方琮珠忽然心里有所触动:“是白俊飞送你的?”   也只有那种粗线条的男人,才会觉得那个戒指好看,黄澄澄的一片里嵌了一个红宝石戒面,实在是乡土得很。   但也只有恋爱里的女子觉得这只戒指好看,娇贵如盛雅茗,即便是她学了好几年的艺术,竟然觉得这戒指好看到值得夸耀——这真真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   盛雅茗娇羞的点了点头。   “向你求婚了?恭喜啊,恭喜!”方琮珠很为盛雅茗感到开心,只要是心心相印,这样的婚姻肯定就不会差。   虽然白俊飞是个鳏夫,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他的前妻十年前就过世了,也没有给他留下儿女,这不会对后边这段婚姻产生影响,只要盛雅茗不介意,一切都没问题。   “他说不敢到我家里去提亲,怕我父亲把他骂出来。”盛雅茗嘴角带笑,眼睛里也满满都是笑意:“我说这有什么不敢的?你真是白穿了一身军装!”   “他当然害怕了,怕你父亲不会把掌上明珠舍给他。”   方琮珠能理解白俊飞的心情,他家世不及盛家,又曾经有过发妻,尽管那一位已经过世,可在盛家人眼里看来也不是一个适婚对象——白俊飞是二婚,怎么配得上头婚的盛雅茗?更别说盛雅茗是盛家这一辈里唯一的女孩子,大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盛雅茗得意的笑了笑:“我跟他说过了,要是他不敢到我家去提亲,那我们就一辈子不结婚。”   “你呀,可真是会捉弄人。”方琮珠伸手轻轻刮了下盛雅茗的脸,仔细看了看她手指上的戒指:“看久了也就觉得还有些意思。”   盛雅茗把手指并拢,举起来朝着阳光照了照:“我也觉得好看。”   “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到香港挑一套好看的首饰给你。”   国外的珠宝设计理念远远要比国内要新奇,当大上海的银楼里流行着福禄寿之类的刻字戒指时,蒂凡尼这些珠宝就已经做出了各种精美的造型。孟氏银楼从香港那边引进的珠宝首饰为何会在上海销售得好,也就是“新巧”两个字。   “琮珠,你干嘛这样客气?”盛雅茗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笑得很开心:“我跟你是最好的朋友,这么客气就是见外了。”   “正因为咱们是最好的朋友,我才要挑最好的礼物给你呀。”   两个姑娘凑在一处,嘁嘁喳喳的说着对将来生活的向往,实在开心。方琮珠已为人妻又经历过两辈子,故此比盛雅茗要现实,而这位娇滴滴的盛大小姐,满心还依旧是酒会里的玫瑰香槟酒。   “等着他向我父亲提亲以后,我们要筹备一个盛大的婚宴,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参加呀。”盛雅茗抓住方琮珠的手:“即算你去了香港也要回来。”   方琮珠点头:“好。”   搭上盛家这条线,上海这边上层阶级总算是有了个切入点,以后要做什么事情也会容易些。即便是盛雅茗没有开口提这事,方琮珠也是会赶回来参加她的婚礼——撇去盛家的身份不说,她们是最好的朋友,而且盛雅茗还出手相救过方琮珠。   白俊飞得了盛雅茗的话,思量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去了盛家拜会盛安生。   盛家的庭院极大,那扇铁艺雕花大门也做得甚是阔绰,当白俊飞来到盛家门口站着时,有些犹豫,手里提着的东西挨着一双腿不住的晃来晃去,他有些犹豫,可出于心底的那一份渴望,还是朝旁边的小门走了过去。   “你找谁?”看门人望了他一眼,见他穿着军装,不免多了一份尊敬:“我给你通传。”   “我想找盛安生先生。”   看门人又打量了他一眼:“先生找我们老爷?”   老爷一直没有和军界有什么联系,怎么凭空来了一位军官找他,好像手里还提着……那些应该是一些礼物吧?   “是的,我找盛安生先生。”   白俊飞见他不住打量自己,竟然有些不自在,一双腿擦来擦去的,只觉脸热。   “贵姓?”   “我姓白,家父白越昀。”   看门人拿起话筒与里边通了内线电话,盛安生听说故人之子来拜访,赶紧让那看门的放他进来:“把门打开。”   白俊飞走进大门,看看前边的草坪,只觉一片宽阔清新,此刻正是眼热的时候,可盛家的花园里却是一片绿意盎然,就如春天般明媚,高高的楼房上爬着一墙的绿色植物,把整堵墙遮去了一半。   这可真是大户人家,他抬头看了看半圆形的拱门窗户,上边装着的彩色玻璃,有些还刷着色彩艳丽的画,看上去热情而奔放。   下人引着白俊飞进了会客室,盛安生看着他走进来,眼里满满都是微笑。   “越昀有这样成才的儿子,真是可喜可贺!”他溜了一眼白俊飞的肩章,这职务还不低呢,都做到中校了,也算是年轻有为。   “盛伯父,”白俊飞朝着盛安生行了一礼,将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到了桌子上,站在那里就如一株青松似的,身姿挺拔。   盛安生乐呵呵的让他坐下:“世侄,不必这样客气,你父亲和我有一些年头没见着了,最近他身体可还好?”   “有劳伯父挂念,父亲身子挺硬朗,家里的生意有二弟打理,他就回家休养了,每日里钓鱼养鸟栽花,倒也乐得清闲自在。”白俊飞恭恭敬敬的回答了盛安生的话,那些求婚的话热烘烘的在心里头,就是没法开口。   “他这日子可真是好过。”   盛安生点头赞许:“这可是真的逍遥自在。”   “哪里比得上盛伯父这般逍遥呢。”白俊飞接过娘姨递过来的茶水,冲着盛安生笑了笑,心里头盘算着,究竟怎么开口说这事才好。   “你现在是何处供职?”盛安生又看了看白俊飞,这故人之子倒也还生得一表人才。   “回盛伯父话,我在淞沪警备司令部任参谋,一直在上海,只是以前没来盛伯父府上拜访过,今日……”他有些紧张,忽然下边的话说不出来。   盛安生微笑着看向他,这年轻人真是不错,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司令部的参谋,真是前途光明啊!只是……他心里头大致轮了轮,白越昀比他要大几岁,根据方才白俊飞说的,他二弟打理家中的生意,那明显他是长子,从他爹的年纪来算,白俊飞应该至少有二十七八岁,也不算太年轻,做到参谋这个位置不算是太早。   白俊飞见盛安生上上下下打量自己,更是有些窘迫,脸忽然就红了。   “今日白参谋过来拜访,可是有什么事情?”盛安生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那一大堆东西,心中有些奇怪,他与白越昀有些年头没有联系,怎么他的长子忽然找上门来了?   “盛伯父,是这样的……”白俊飞稳了稳心神,直视盛安生的双目:“我今日过来是想为自己来提亲的。”   这句话甫才出口,就如在盛安生耳边响了个炸雷一般,他大吃一惊:“你给自己来提亲?”   他疑惑的看着白俊飞,按理来说,他至少二十七八了,怎么还没成亲?白越昀就不管这长子的亲事?   “你想要娶我的女儿?”盛安生的脸色变了变,他的宝贝女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许配人家的,一个二十七八的人还想来娶自己的女儿?那可真是异想天开。   “白参谋,你认识我的女儿?”   盛安生有些奇怪,雅茗什么时候认识了这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军官?   “去,将夫人与小姐请出来。”   这种大事,当然要夫人出来主持大局,另外也得将雅茗喊出来问一问,她和面前这白俊飞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人竟然有娶她的念头。 第82章 一帆朝南辞行去   会客厅的门开着, 门口那个立地花瓶看上去特别显眼,花瓶里的几枝绢制的牡丹开得很好,碗口大的花朵, 颜色秾丽, 一派富贵景象。   从门口走进来两个女子, 一个身上穿着的衣裳显得很高档,和花瓶里的牡丹一般,富贵逼人。她身边的年轻女子,打扮很随意,一件淡蓝色简单大方的连衣裙, 手腕处有一条珠链, 珍珠颗颗圆润。   “俊飞!”   盛雅茗见着那个穿军装的人, 飞快朝他跑了过来, 眼中带笑:“你今日过来了?”   白俊飞站起身,冲她点了点头,见着跟着她走进来的盛夫人,赶紧行礼:“伯母好。”   盛夫人疑惑的看了看白俊飞, 刚刚娘姨过来请她的时候没说设么事情, 现在瞧着盛雅茗对他这亲热模样,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点底儿, 可是瞧着白俊飞那略微带着棕褐色的皮肤, 心里头老大不乐意,这小伙子看上去年纪挺大的啊,至少比雅茗要大个七八岁吧?   再说……盛夫人皱了皱眉, 她一点也不希望自己女婿是个军官。   军官有什么好?不能顾家,军营里有什么事情,只需一句话,马上就要去,不管你现在要做什么事情,也不管你会有什么计划。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种说法已经让盛夫人把白俊飞排除在女婿的范围之外。   而且,这军人可是有风险的,一声令下要上战场,谁知道是个什么结局?自己千娇百宠的女儿,到时候做了寡妇,到时候还不得心疼死?   想到此处,盛夫人没给白俊飞太多好脸色,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嗯,你好。”   在主座上坐下,盛夫人没有再看白俊飞,只是将脸朝向了盛安生:“老爷请我出来所为何事?”   盛安生瞟了一眼那边的盛雅茗,心里头暗暗叫苦,看起来女儿还是挺中意这个白参谋的,一双眼睛只在朝他身上看,脸颊全是笑意。   “夫人,这位是白越昀的儿子,现在正在淞沪警备司令部当参谋。”盛安生伸手指了指那边的白俊飞:“他今日过来想向咱们家提亲。”   果然是了,盛夫人哼了哼,自己还是看得挺准的。   “白参谋,请问你今年贵庚?”   盛夫人压着心里的不快,开始询问白俊飞的年龄。   “我今年二十九了。”白俊飞有些忐忑,年龄是硬伤,他与盛雅茗相差八岁。   “你二十九了?”盛夫人吃了一惊,原来以为是白俊飞作为军人,天天在外边日晒雨淋的,故此显得老相一点,没想到他竟然真有这么大年纪了!   “既然你已经二十九了,如何还没有成亲?”   这个年头,再迟也不过是二十三四就成亲了,哪里有到二十九还是单身?这位白参谋的婚事真令人疑惑,要么就是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故此无人问津,要么就是这位白参谋已经娶妻……   不对,都已经娶过妻了还来提什么亲?盛夫人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回伯母话,我十年前曾经成过亲,只是发妻嫁进家门还只几个月就染病而亡,我自此一直孤身至今。”   盛夫人大惊失色,原来是个二婚!   而且这人的命也太硬了,竟然将自己的发妻克死了!   “白参谋,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女儿今年才二十一岁,与您的年纪相差有些大,而且她是被我们家娇生惯养着长大的,总是要人宠着,只怕白参谋您这样的身份与她有些不适合,毕竟军人以保家卫国为重,哪有那么多时间放在自己的小家庭里?”   听得盛夫人如此说,白俊有些尴尬:“伯母说得是。”   盛安生看了白俊飞一眼,只觉这小伙子倒也识大体,用安慰的口气道:“虽然咱们做不成亲戚,可是与你家之间的关系还是不会断的,既然你的部队驻扎在上海,以后有空的时候多来我家走动走动,也是替你父亲照顾你一二。”   白俊飞尴尬的应了一句,站起身来,刚刚想朝门口走,却被盛雅茗拉住了手。   “俊飞,你别走!”   “我……”白俊飞有些窘迫,他与盛雅茗接触了一段时间,只觉这姑娘让热情大方又心地善良,本来不敢向她求婚,可她那一份至深的感情深深的让他心动,就如一堆柴火里扔了一支火把,已经呼呼的燃烧起来。   送了戒指给她,筹划着来提亲的事情,也想过千百次被拒绝的场面,可真正被拒绝的时候还是觉得非常难堪。   “雅茗,我走了,以后咱们也别再联系了。”白俊飞低头看了一眼盛雅茗的手指,那上边戴着一枚红宝石戒面的戒指。   那是他送的,就让它继续留在她的手指上陪伴着她罢,就如同自己还在她身边一般。   白俊飞大步朝会客厅外边走,盛雅茗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你为什么要走?”   “因为你们家不同意我们的亲事啊。”白俊飞心里头有些难受:“我肯定只能走了。”   “是我要与你结婚,不是他们!”盛雅茗气呼呼的望着白俊飞,眼睛里流露出伤心的神色:“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说法,却要依照他们的吩咐行事呢?”   白俊飞很尴尬:“他们是你的父母,当然要听他们的话。”   “哼,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盛雅茗拉着白俊飞就朝盛安生与盛夫人身边凑,白俊飞有些不愿意,可她这么拉扯着他走,他也不好意思站在原地不动,两个人一前一后,磨磨蹭蹭的走到了主座前边。   “父亲,母亲,让我来给你们俩介绍一下,他是我的心上人,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白俊飞参谋,我与他心心相印,今天他过来提亲,是经过我的授意。”盛雅茗将自己的手上伸了出来:“实际上我已经自己答应他的求婚了,手指上的戒指就是证明。”   盛夫人的脸孔瞬间就白了:“雅茗,你怎么这样糊涂!”   “母亲,我不是糊涂,这是爱情。”盛雅茗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他,这是一见钟情!”   “白参谋,你作为一个已经成过亲的男人,怎么能诱惑一个未经历过感情的年轻姑娘?”盛夫人声色俱厉的职责起白俊飞来,这是从哪里来的老男人,竟然想将雅茗骗到手,实在可恶!   “母亲,不是白参谋诱惑我,是我自己主动去找他的!”   盛雅茗勇敢的望着盛夫人:“这一辈子我只嫁他,其余人我根本不会考虑。”   “雅茗,你别这样冲动!”盛安生吃了一惊,他这个自小就娇宠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女儿,性格倔强,要是她做了决定的事情,只怕是很难改变。   白俊飞也非常不安,他赶紧劝盛雅茗:“雅茗,父亲母亲都是经历过人生的大风大浪过来的,他们的话你要慎重考虑。我自己也觉得真的配不上你,你是一个纯洁善良美丽又热情的姑娘,而我却是一个曾经结婚过的男人,我这样的身份,怎么能配得上你?任凭是谁来看我们俩的婚事,都会觉得不相配。”   盛夫人心里的那口恶气渐渐的消了些,这个白参谋还有些自知之明,没有与她唱对台戏,想要拐着雅茗去成亲。   “你别说什么配不上配得上,我说你配得上,那就配得上。”   盛雅茗嘟起嘴,一副很不乐意的样子:“日子是我们过的,干嘛一定要别人来评判?我就喜欢与你在一块儿,就想要嫁给你,谁也不能替我做别的决定!”   她冲着盛安生与盛夫人瘪了瘪嘴:“父亲,母亲,你们从小就疼爱我,只要是我想要的,你们都会尽力满足我,可是现在我想与俊飞结婚,你们怎么又不答应了?你们还是宠着我护着我的父亲母亲吗?”   盛夫人心疼的看了她一眼:“雅茗,不是我和你爹不疼你不宠你,实在是白参谋不是你的良配。”   “他哪里配不上我?”盛雅茗有些生气,问话的口气里都有些不耐烦。   “家世什么的,我和你爹都不在意,可是他已经娶过妻,而且年岁也大了,怎么配得上你!”盛夫人有些着急,女儿怎么就不开窍,一定要选这么一个人呢?上海滩年轻才俊多得很,一表人才的也不是没有,怎么女儿就不喜欢呢?   早在盛雅茗十八岁的时候,盛夫人就想与她相看合适的富家子弟,可被盛雅茗断然拒绝了:“我这年纪还小,刚刚念大学你们就要催着我结婚,怎么可能!”   她这大学里晃完三年,现在都是二十一岁了,按理说是该要说亲了。   可是没理由她这花朵一般的女儿要嫁给一个已经娶过妻的老男人,雅茗怎么能捡别人剩下来的东西呢?   “夫人,您说的都对。”   白俊飞决然将手从盛雅茗的手指间挣脱开来:“是我不对,我的出现让您家里发生了争吵,我今日真不该过来提这门亲事的。盛伯父盛伯母,我做得有什么不对的,还请两位包涵。”   看了一眼盛雅茗,白俊飞强忍住心中的难受,双脚的后跟一碰,站得笔直:“雅茗,你还是该听你父母的话,别再和他们置气了,再见。”   那穿着军装的背影飞快的走出了会客厅,一双腿直得似乎不会弯曲任何一点。   他的身姿高大,挺拔。   “你们……”   盛雅茗看了盛安生与盛夫人一眼,飞快的朝外边跑了出去。   大半个月里,方琮珠成了盛雅茗忠心的倾听者。   自从白俊飞提亲失败以后,盛雅茗的心情就没有舒坦过。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痛苦的皱着眉,一副想不通的样子:“我原以为这事情会很快就解决下来,我就要跟你去香港预订最豪华的婚纱,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我想的那样简单,我父母,还有俊飞,他们好像都联合起来了,只把我一个人孤立了。”   盛雅茗说这话的时候,眼泪汪汪的,那小模样让人看了忍不住非常同情她。   “雅茗,他们都是因为爱你。”   方琮珠只能耐心的劝导她,盛安生与盛夫人是出于关心女儿的角度,不愿意让她找一个原来结婚过的男人,而且白俊飞的年龄相对于盛雅茗来说,确实是有些大。而白俊飞却是害怕因为他而让盛雅茗与自己的父母生分,故此才忍痛离开。   “他怎么可以这样!”盛雅茗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他应该和我一起抗争的!”   “雅茗,你别激动,白参谋是军人啊,他哪里有什么时间过来跟你一起抗争?现在上海的形势越来越紧张,作为保护上海人民的军队,淞沪警备司令部承受的压力是很大的,你要是诚心想和白参谋结婚,就多去做下你父母的工作,只要他们松口,白俊飞肯定会很开心的来你家提亲。”   “嗯!”   盛雅茗想了想,嘴角泛起一丝笑容:“我想也是这样,他只是没时间,他心里肯定是想我的。”   躺在方琮珠的床上滚了滚,盛雅茗忽然叽叽咕咕的笑了起来。   “怎么了?”方琮珠看着这样儿的盛雅茗就觉得好笑,少女的心事真是变幻莫测,刚刚还在这里掉眼泪,瞬间就又笑了起来。   “我家里为了不让我嫁白俊飞,拼命的想给我找一个什么门当户对又长得不错有能力的年轻男人,结果你知道上次我在家里见着了谁?”盛雅茗抓住扇子遮了半张脸,牙齿间漏出了一丝风来:“呲呲……真是笑死人了。”   “你见着谁了?”方琮珠看她那模样,心中忽然就有了数,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人,否则盛雅茗不会笑成那个样子。   “你猜!”盛雅茗的眼睛一睁一闭的,就像天空里两颗眨着眼睛的小星星。   “不用猜了,肯定是孟敬儒,是不是?”   方琮珠“噗嗤”一笑,能和盛雅茗这身世勉强搭得上的,而且她能认识的,也就是孟敬儒了。   “哇,琮珠,你真是太聪明了!”盛雅茗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知道吗?那次我走进会客厅,看到孟敬儒坐在那里,着实惊讶,我爹还一本正经的喊我过去,给我介绍一个老朋友的儿子……”   方琮珠笑了起来,这可真是让人尴尬。   “你完全想不到当时那气氛!”盛雅茗乐呵呵的笑:“我直接跟我爹说我们认识,不用劳烦他给我介绍了。孟敬儒看到我出来,也明白我家和他家打的是什么主意,就跟我爹告罪说店铺里还有一点点事情,先行告退。”   “哼,我反正是不会顺着他们的意思。”盛雅茗一脸的不开心:“他们就会说这说那的,一点也没想到我自己的感情。我就这样跟他们慢慢耗着,他们总会拗不过我的。”   方琮珠叹气:“可不是,你们家就你一个女儿,还不得顺着你。”   不知道白俊飞这是前世积了多少德,这才遇到盛雅茗,得了她一片真心。只要盛雅茗坚持,方琮珠觉得盛安生肯定会服软的——盛家用不着选门第比自家高的,他们要求的,不过是能找一个全心全意护着女儿的女婿罢了。   白俊飞即便是二婚,只要盛雅茗坚持,盛家肯定会让步。   “琮珠,我和你一块去香港好不好?”盛雅茗似乎想起什么来,忽然兴奋起来:“我就让他们吓一跳,不知道我到底去了哪里。”   “千万别这样。”   方琮珠赶紧劝盛雅茗打消这个念头:“这样对你父母太不公平了。”   “嗐,我跟你去香港玩几日就回来,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我下学期念大四,都没什么课程了,我不在上海,我爹娘自然会派人去学校给我请假的。”   有钱就是好,能有各种特权,即便复旦是高等学府,可还是摆脱不了资本的支配。   复旦的图书馆,就是盛家捐资重修的。   盛家的子弟,只要是想念书,考试成绩差那么一点点,都能进复旦大学,毕竟面子还在那里,复旦也不会拒绝得很生硬,所幸盛家的子弟都还挺聪明,就没有一个是靠关系进去的,全是看成绩。   盛雅茗很有主意,她想要做的事情,没人能阻拦。   就这样,八月下旬的某一天,方琮珠与盛雅茗登上了前往香港的幸运号。跟他们一块儿过去的,还有林思晴林思巧,以及从苏州方氏织造厂招揽的一大批工人。   上船的时候,简直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方琮珠将一百六十多个工人编成了四个班,每个班一个班长,每个班长手下又有七个人,每人管着六到七个人员,这样一来就能以点到面,以组为最小单位,大家都能互相照应,以免出现不测。   四个女生坐的是一等舱,工人们全是三等舱,几乎将这艘幸运号占了半壁江山。甲板上看过去,全是一片橙黄颜色的背心,醒目亮眼——方琮珠特地找了孟敬儒,请他家的裁缝流水线般做了一片马甲,披在身上很显眼,一看就是一个整体。   甲板上一半是那种橙黄,从一等舱的甲板看过去,底下一片温暖,就如潮水在不住的晃动。盛雅茗趴在栏杆上朝下看,一个劲的喊头晕:“琮珠,你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来的?瞧着下边这么一大片,感觉真的很晕。”   “这样目标性很强呀。”方琮珠笑了起来,看了一眼坐在那边的林思晴与林思巧:“你们不过来吹吹风?”   两个人有些羞涩,看了看甲板上的几个人:“大嫂,我们有些头晕,就在这边坐一会儿罢。”   刚刚她们俩站在舷梯那边的时候,就有人走过来搭讪,林思晴与林思巧慌忙逃回了方琮珠这边,两个人坐在圆桌旁边,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不敢再乱动。   两个人第一次出远门,什么事情都是小心翼翼的。   “思晴,思巧。”   方琮珠坐回到了她们的桌子旁边:“出门在外,你们要放开手脚,别畏手畏脚的,这个世道,那些恶人专会欺负老实人,你们只管挺直了背,别怕,咱们没做亏心事,就不怕那些无赖!”   林思晴与林思巧赶紧坐直了身子听方琮珠教导,到了香港,一切都得靠她们自己了。   “香港那边的富人,其实大部分都还是挺好说话的,女子会所里接待的大部分都是富家太太,不少人都是有修养的,遇着了那些没修养的人,你也别与她们争吵计较,有些委屈先默默的受着,等我过来以后再处理。”   林思晴点头:“这个我知道,在《申报》做事的时候,曾经受过冤枉,也没与他们去争执太多,毕竟自己在他们手下做事,是要忍着点儿讨生活的,这世上哪有轻轻松松就能挣大钱的事情。”   “你能想通就最好。”方琮珠微笑起来,林思晴倒是个聪明人。   这一次乘船去香港比较轻松,盛雅茗的行李中有一副围棋,她们几个搬了桌子在阴凉处下棋,有时候落一个子要思考很久,一个上午下了三盘棋,这边就有船员过来提醒她们要吃午饭了。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盛雅茗伸了个懒腰:“原来还以为船上的日子难熬呢,没想到一晃眼这光阴就过去了。”   “那是有人陪着嘛。”方琮珠笑着将她们领去了餐厅。   一等舱这边条件相当好,餐厅什么的,不要太干净,饭菜也做得好吃,盛雅茗尝过餐厅的饭菜以后,不住的点头夸赞:“感觉我们家的厨子也就这样的水平,做出的饭菜跟这种饭菜水平差不多。”   “以后你多坐两次幸运号就行了。”方琮珠取笑她:“要是想吃这里的饭菜就来香港看我啊。”   “没问题!”盛雅茗笑得很惬意:“我爹娘这阵子应该在看我留给他们的信件了。”   “你呀,到了香港以后赶紧打电话报平安,要不是他们都要急死了。”   盛雅茗这一辈子没遭受过挫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结婚这事情上边,她头一回跟父母杠上了。   “知道啦。”盛雅茗无所谓的笑着:“我又不会出什么事情,他们何必担心我?”   “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可真是心大。”   方琮珠望着对面坐着的盛雅茗,长长的头发披肩,肌肤雪白,眼睛里跳动着兴奋的火苗,拿着筷子吃饭时,手腕上一双翡翠手镯绿得发亮,映着阳光,一晃一晃的闪着。   天之骄女,大概就是盛雅茗这样的年轻姑娘。   她们从来不需要考虑太多,就只要幸福快乐的活着,那就已经足够。   船到码头,有黎生接她们,见着船靠码头,黎生很快上了船,将方琮珠给接了下来。   “大小姐,这辆汽车先送你们回去,这边的卡车来回运三趟,大概就能全把他们送回工厂了。”   黎生准备得很充足,从郑庆东男爵那边借了一辆汽车,不知道从哪里喊了一辆类似军车一样的火车,连行李带人,一次应该能送四五十个。   “黎生,接四趟罢,我这边刚刚好将他们分成了四班,每班有一个班长,先把他们送去宿舍,前边三个班都是单身的,你就让他们去单身宿舍住下来,从最高一层的零一号开始,四人一间朝旁边排。”   “知道了。”   黎生点了点头,看着码头外边站着的一大片橙黄色马甲:“一班的出列!”   一大群人从橙黄马甲的海洋里走了出来,在路边站好,班长开始点数,一个个的爬到货车上去。其余三个班的人羡慕得很,站在那里嘁嘁喳喳。   等一班的人全部上了车,黎生坐进了驾驶室,汽车“噗噗噗”的冒着青烟朝前边开了去,卷起一地的沙尘。车后厢的人朝在出口那边站着的伙伴们挥手,一阵欢呼声,汽车越去越远。   方琮珠正准备带着盛雅茗坐车回家,从人群里跑出了几个人   “大小姐,我们一直在这边等着?”   三个班长的眼神里都有些惴惴不安,心神不宁的看着她。   大家都是第一次来香港,心里头根本没有底,看着走了一批人,已经有些骚动,现在瞧着方琮珠也要走,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嗯……”方琮珠看了看站在那里的人,能理解到他们此刻的心情。   “高师傅,”她走到了司机那边,冲着司机师傅笑眯眯道:“你能不能将她们先送去我的住宅?我得到这里把工人们安排一下。”   开车的是郑庆东家的司机,她坐过郑家的车子不知道多少回,彼此都很熟悉。听她这样说,高师傅点头答应:“好的好的,那我帮你载过去,男爵和夫人这边都在等着方小姐回香港呢,有时间就尽快过来宅子里陪他们用饭啊。”   方琮珠笑着点头:“那是当然。”   见方琮珠说留下来,工人们这才稳了心思,方琮珠与他们一道说说笑笑,一边等着车过来接人,倒也不觉得太疲乏。   新界到码头并没有太远,车子往返不过半个小时左右,只是黎生带着车接了四趟,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最后一趟,方琮珠随车过去检查了一下工人们的住宿情况,看看那边食堂能不能及时开餐。   工厂里目前只有一个本地人在守夜,食堂什么的都还没分配到人,好在黎生计划不错,让新界那边的一个饭铺提前做了好多笼包子馒头,工人们每人可以分到两个,暂时对付着吃了个午餐,晚上食堂正式开伙。   方琮珠来之前就已经把这一百六十多人好好规划了一番,除了正式在车间里干活的工人,还有一批工人家属,有些分了在食堂做事,有些则是专业保洁,还有一些人负责跟着黎生打杂,如工厂上夜外出采买之类。   还在苏州的时候就把这个分配名单给大家宣读了一遍,有觉得不合适的可以找她来协商调解岗位。这年头的人都很淳朴,大家都觉得大小姐是全心全意为自家着想,哪里还会挑三拣四?一个个都点头应下来:“大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把一百多人都送到工厂已经是正午十二点,大家分了包子馒头吃,方琮珠也跟着一块儿吃了一个包子,大抵是饿了,吃什么都觉得香。   吃完以后,方琮珠将工人们集合在一处开了个会,把自己的期望要求告知了工人们:“我会照顾好大家在香港的衣食住行,若是厂子发展顺利,以后你们可以把孩子接过来,我会请人教他们识字念书,你们想将他们送去继续读中学也行,让他们出去做事也行,留在厂里给我做工也行,随便怎么样都行,一个人念了书有本领,到外边总是能谋得一份差事的。”   听方琮珠说还要给他们的孩子谋出路,工人们更是感激,大小姐真是好心,不仅为他们考虑,还为他们的家人考虑,一定要好好的替大小姐做事。   “今天下午大家先歇息,我们选出一些管理人员,每层楼有楼长,每个宿舍有个寝室长,每个车间要有个负责的主任,主要就是这些事情,开工等着明天再说。”   苏州那边的机器已经运了两台过来,德国那边的暂时还没到,估计还得要大半个月的样子,生丝是从国内收的,自己还要想办法到广东那边靠近香港的村庄开设一片桑蚕基地,这样供货就会更方便了。   这些都是明年的事情,现在主要是把这边的工厂安排就绪,让机器转起来再说。   工人们听着方琮珠说选举,一个个很好奇,有些人试着问了一句:“选出来的人要做些什么事情呢?”   “协助黎生管理呀。”   现在黎生相当于是这个工厂的厂长,而她是老板,底下还需要一些中层管理干部。   工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   他们都习惯被管理,听说去管理别人,一个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怎么放得下面子!   “各位,各位,不用害怕,不过就是帮着做些别的事情而已。”方琮珠笑着鼓励大家,眼睛朝人群里看过去:“有没有自愿报名的?”   最终,有个年轻姑娘走了出来:“大小姐,我试试吧,我是干选茧缫丝的活儿。”   方琮珠鼓励的冲她笑了笑,让黎生把她的名字记了下来:“她负责缫丝车间。”   万事开头难,有了带头人,后边就好办了,接下来陆陆续续的有几个开了口,愿意协助黎生管理,过了大约十来分钟,这事情总算是给搞定了。   把这事情办妥当以后,方琮珠就让他们各自回宿舍整理东西,如果觉得无聊可以去娱乐室休息——这边与苏州的工厂类似,有一间大会场做闲聊室,后边还有一块坪,装了两个篮球架子,青年人可以在这边打篮球。   苏州方氏织造那边弄出篮球场来的时候,工人们对于这个东西很熟悉,方琮亭亲自示范了一下以后,厂里不少年轻工人感兴趣,大家得空的时候就打个半场,有几个打得来劲甚至还忘记要回家吃饭。   苏州那边,大部分人都是回家吃饭,只有几个带饭到厂里来,中午在煤火上热热就能吃,故此打篮球的不多。可是香港这厂子就不同了,大家吃住都在这里,还开设了食堂,方琮珠觉得有必要增加一些娱乐活动,丰富大家的业余生活。   篮球是必不可少的,另外看看有没有羽毛球之类的体育设施,可以买几副拍子放在娱乐室里,这样女工也能有自己的娱乐活动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方琮珠和黎生回了浅水湾住宅,这时候已经快四点钟,翡翠有些不安的在门口朝外边看。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翡翠的肚子已经有些大,站在那里,一只手撑着后背,似乎要将重心朝前边顶。   方琮珠赶紧扶住她:“你快些歇着去,已经有五个月了罢?虽然已经过了那个不稳定期,可也要注意啊。”   “小姐,我知道的呢,现在都是黎生弄饭菜了。”翡翠开心的笑,望向黎生的眼神里全是温柔:“我都生怕他累着了。”   “弄饭菜不累的,你别太心疼他。”方琮珠扶着翡翠朝屋子里走:“有些事情就该放手让男人去做,别以为他们天生就不能做这做那的。”   翡翠多多少少还是有男人是家中的天那种思想,对黎生格外维护,家务事都不让黎生动手做,全是她包了。发现有了身孕以后,方琮珠就和黎生说得清楚,家庭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只有翡翠才能干家务活的。   黎生倒也没有反驳她的话,在方琮珠与他说过以后,他就主动承担了家务。   妻子怀孕的时候,丈夫当然要多做点,总不能让妻子拖着沉重的身子服侍他。   “琮珠,香港这边的海鲜可真是不错!”   刚刚进屋子,盛雅茗就一脸欢快的迎了上来:“翡翠给我们弄了好几盘海鲜做中餐,比上海吃到的强多了,虾子个头大,肉也嫩。”   “你要是这么喜欢吃海鲜,明天我们租一条船出海,自己去捞了海鲜上来煮了吃,保准更新鲜美味!”方琮珠冲着她笑了笑:“香港这边别的不说,海鲜可是货真价实。”   “行啊行啊!”盛雅茗点了点头:“我现在打电话告诉我母亲明日我要出海打渔!”   看着盛雅茗急急忙忙冲向电话机那边的身影,方琮珠笑了起来。   其实她很想和家里联络,只是碍着面子不好开口。   “姆妈!”盛雅茗说的是上海话,软软糯糯,娇滴滴的。   电话那边,盛夫人握着话筒,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雅茗,你安全到了香港?”   “当然了!”盛雅茗故作轻松:“我住在琮珠家里,她这房间布置得真是好看,下次我也要照着她这房子起一幢这样的宅子。”   “行行行,只要你安全回来就好!”   宅子什么的,盛夫人这时候都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只盼着盛雅茗能平安归来。 第83章 喜盈门新店开业   工厂第日正式开工, 一切运转正常。   方琮珠先带着盛雅茗去拜访了孟佩君,得知是盛安生的女儿,孟佩君很开心的与她提起了昔时她父亲的一些趣事——孟家与盛家在上海滩都是有名的, 两家彼此免不了有一点点那样场面上的交情, 待客的时候把这点关系拿出来说, 无疑是最好的。   盛雅茗听着孟佩君说起家中长辈昔日的趣事,也格外新奇,心里头只将孟佩君看做了一个可敬的长辈,与她说笑间颇为轻松。   孟佩君要留方琮珠和盛雅茗用饭,方琮珠婉拒了:“干妈, 改日再来领饭, 今日工厂开业, 还得过去瞧瞧。”   “你那厂今日正式开业?那是该过去看看。”孟佩君很宽厚:“新界那边路太远, 我派司机送你罢。”   “干妈,我正是想过来借汽车的。”   方琮珠赶忙站起来道谢:“没想到还未开口,干妈就帮我想到了,您真是太体贴琮珠了。”   “说这客气话干啥?我不体贴自己女儿, 还体贴谁去?”孟佩君笑眯眯的望向她, 一脸欣赏得意:“我一直盼着有个好女儿,在五十岁上头竟还真的添了一个!”   方琮珠实在合她心意, 在香港的这一年里, 没事的时候就陪着她聊天说话儿,方家新出了什么衣料儿,她总是亲手缝制一件自己设计出来的时髦衣裳给她送过来——这衣裳虽然不是价值千金, 难得是那一份心意,更别说在香港找不出这种款式类似的,每次穿着去参加酒会,人家都拼命夸赞她这衣裳实在制作精巧,追着问在哪家铺子里定制的。   “没地方定去,这是琮珠给我亲手做的!”   孟佩君说到此处就极为高兴,一脸得意。   儿子都比不得琮珠细心,只有她明白自己需要什么。   而且,她的设计和做工都很精良,随随便便在哪些地方做点改动,整件衣裳给人的额感觉就不同了,香港那些富家太太们看了她穿着的衣裳只有羡慕的份儿。   “你们这可是羡慕吧来的,”孟佩君很得意:“这是我与琮珠前世就定好的母女缘分!”   她喜欢这个长相俊俏又优雅知性的姑娘,真心疼爱她,真如母亲般慈爱。   “干妈,不用麻烦司机了,我自己开着出去便是。”方琮珠向孟佩君说明了一下情况:“我请了两个小姑子来香港,让她们帮着经营女子会所,等会打算带翡翠和她们去中环那边看看,若是司机送我们就坐不下了。”   孟佩君听了点点头:“那也行。”   忽然间又想起什么来似的:“你怎么不带小姑子过来瞧瞧?怎么把她们放家里了?”   方琮珠笑道:“她们在和翡翠取经呢。”   她没带林思晴林思巧过来,是怕孟佩君不高兴与家世不特别好的人打交道,故此只带上了盛雅茗,没想到孟佩君全然没有这阶级壁垒,主动提出要她带她们过来,方琮珠总算是放了一颗心,以后有什么摆不平的为难事情,也可以让林思晴与林思巧求助孟佩君了。   “还这样认真啊!”孟佩君笑了起来:“小姑娘还真是好学!”   孟佩君虽然来香港快三十年,可一些上海话依旧时不时的出现在她的话里,方琮珠忍俊不禁:“干妈,一个十九,一个十七,也不小了哪。”   “这样年轻,哪能不是小姑娘?”孟佩君看了她一眼:“你都还是小姑娘!”   盛雅茗在一边点头:“可不是吗?哪能不是小姑娘,我二十一了都觉得自己还是小姑娘呢,琮珠,虽然你已经结婚了,也是小姑娘,我们都是水灵灵的小姑娘!就连郑夫人啊……”盛雅茗笑吟吟的:“在我瞧着也还是小姑娘呢,看着这样面嫩,谁会相信您现在的年纪呢?”   孟佩君听着盛雅茗夸她,高兴得眉毛都飞了起来:“盛小姐可真是说话,啊呀呀,真恨不能留你在我这里住着,每日里听你赞我心里头多舒服。”   方琮珠抿嘴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每个人都喜欢别人恭维自己,特别是女人更喜欢夸赞自己年轻漂亮,哪怕是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依然有扮嫩的心思。   “琮珠啊,要不这样,后日我在家里办个酒会给你接风,将香港有名的夫人们都请过来,介绍盛小姐和你那两个小姑子给大家认识,盛小姐是上海的名媛,香港这边的太太们一定是要要结交的,你那两个小姑子到时候要管理女子会所的,提前与大家混个脸熟,以后遇着什么事情也好处理。”   “干妈说得对。”方琮珠点头:“多谢干妈费心。”   孟佩君这是在给她开路呢,借酒会的名义替她的女子会所做广告,方琮珠心中实在感激。   借了汽车载着盛雅茗先去了新界,工厂那边已经准备了大红绸缎和鞭炮,就等着方琮珠前去宣布开业,汽车开进工厂,黎生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一阵响,气氛顷刻间热闹了起来,眼见着袅袅青烟渐渐的朝空中飘散。   方琮珠邀了盛雅茗一道剪彩,两人一起拿了一把剪刀,将挂在机器上的红绸剪断,工人们发出了欢呼之声。   “大小姐,咱们厂肯定会生意兴隆的!”   工人们围拢在方琮珠身边,个个都是兴高采烈。   昨日听了方琮珠说起将来的计划,听起来很是诱人,个个都觉得开心,要是大小姐这厂生意好了,可以将自家孩子也接过来,还能学着念书识字哩。   剪彩过后,工人们各司其位开始干活,机器“嗡嗡嗡”的响声清脆悦耳,仿佛是一支美妙的交响乐。   方琮珠带着盛雅茗巡视了厂房一周,不见异样,从车间里走了出来。   黎生陪着两人走到门口,方琮珠转身叮嘱他:“黎生,你好好的观察一段日子,看看这里边有哪些人是合用得力的,要把他们挑出来给你做左右手。”   黎生愣了愣:“大小姐,我一个人能够搞定这些事情。”   方琮珠微微一笑:“人不是铁打的,总有个要休息的时候,再说了,翡翠现在已经有五个月身孕,等她生娃的时候你还不陪在身边?一个人要管这么多人还要管着工厂里的方方面面,实在是心累,有两个帮手总会好一些。”   听着她这样说,黎生点了点头:“大小姐说的是。”   “不拘男女,你至少要选两个做事踏实的人,一个管着工厂生产,一个管着后勤服务,分工合作,向你报告大小事宜,这样你就轻松了。”   若是不选人出来,黎生要负责带着食堂的人外出采购做饭菜用到的素材,还要到车间里视察生产情况,万一出了什么故障还得蹲守着,这可是三头六臂的节奏。   “好,大小姐,我这两日就能选出来。”   这些工人绝大部分都是来自苏州的织造厂,黎生本来就很熟悉,要选出两个有能力的人,倒也不是一件为难的事情。   将工厂安排好,方琮珠开了车回浅水湾,接了翡翠、林思晴与林思巧去中环,两姐妹坐上车,看着方琮珠熟练的发动汽车,两个人都羡慕不已。   大嫂可真是厉害,什么事情都会做。   中环这边热闹非凡,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林家姐妹隔着玻璃窗户看着,不时发出赞叹的声音:“这里和咱们大上海差不多热闹。”   方琮珠点头:“香港可是国际化的都市,不少洋人在这边生活,往来的人自然就多。”   汽车停了下来,方琮珠去了方氏织造分号里边兜了一圈,盛雅茗见着这店铺的格局,狠狠的夸奖了方琮珠一番:“你这间铺子弄得比上海那边的好看,感觉明亮多了。”   方琮珠笑了笑:“谢谢夸奖。”   上海那边的店铺是祖上就是方正成他们弄的,她来到这个世间时就已经存在,她也没有去改变装修风格,香港这边是她一手办起来的,自然要比那边的设计更美观合理。   店铺里购物的人不是特别多,这个时候的香港正是炎热的季节,兼着又是午后,自然没有太多顾客,有几个在走动已经算不错的了。   “我们这边其实主要做的是外贸,大部分的订单都是整匹整匹的布料销去国外,香港本土自己走的货没有上海这边多。”   说实在话,现在的香港人口没有上海这么多,而且能买得起丝绸的华人也仅限于上层社会的富家太太,方氏织造定位比较高,中下层的老百姓几乎没有进店来买货的想法,大部分都是穿穿东洋那边来的洋布,厚实,便宜。   只不过方琮珠并不着急,最主要还是做出口生意,一笔订单就够一个月的店铺销售额。   在方氏织造视察了一圈以后,方琮珠带着几个人去了女子会所那边。   女子会所与方氏织造没隔多远,走不过两三分钟就到了地方,外边的门漆成淡淡的紫色,搭着一半白色,看上去格外的清爽。   方琮珠摸出钥匙将门上的锁打开,推门进去,就见着里边清清爽爽的白色墙面,淡紫色与白色的帐幔悬着,立柱旁边有小小的圆桌,上边铺了淡紫色的绸缎,绸缎上边,有白色的瓷瓶压着,里边盛着绢制的粉白色花朵。   “哎呀呀,这里可真是好看。”   盛雅茗好奇的看了看那几间房门:“这是做什么的?”   “一楼是沙龙传授,教那些太太小姐们刺绣、插花、茶道和烘焙等等,”方琮珠指了指楼梯:“二楼是美容护肤中心,帮助太太小姐们维持美丽的容颜。”   “那我也要来享受享受!”   盛雅茗很兴奋:“我要留到你开张以后再回去!”   方琮珠的“曼丽女子沙龙会所”终于开业了。   她本来不想取这么俗气的名字,可现在这年头不流行小清新,曼丽已经算是比较合适富家太太们品味的一个名字了——她拟了好几个名字送给孟佩君去看,她第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对于其余的名字不屑一顾:“那些也太奇怪了,谁家取四个字呢?七里香什么的,看着就有些风尘味。”   既然被钦点了,那就用“曼丽”两个字好了,反正店铺名字只是一个标志而已。   开业这日,门庭若市。   香港还没有这种正规的女子会所,一般是富家太太小姐们聚集在谁家喝茶什么的,方琮珠为了这家会所开业可谓费尽心机,光是在前期广告投入上就已经花了一大笔钱。   租下门面开始,就全城发了精美广告,装修得差不多的时候又来了一波宣传风暴,前几日郑庆东男爵的酒会上,凡是来参加的太太小姐们,人手一本小册子,详细介绍了曼丽女子沙龙会所经营的各种项目。   会所采取的是会员制,分成白银、黄金、白金、钻石四级会员,白银会员每年八百块会费,享受一个月四次的美容护理,每年还能在刺绣、茶道、插花和烘焙里选一门学习;黄金会员则需一千五百块,一个月八次美容护理,可选两门课程;白金一年两千二,每月可做十二次护理,选修三门,钻石级会员则需三千年费,每月十六次府里,四门功课任意学,还能在年终享受会所大礼包。   方琮珠推出的美容护理有敷面和按压全身消除疲劳,承诺所有的美容方子都来自老中医,十分有效。除了美容护理,会所还推出了养生汤,优惠价格供应,可在会所专门的房间饮用,也可以送到府上,喝完以后着下人将坛坛罐罐送回来。   另外还有一些小项目,比如说哪位小姐要结婚,可以帮助设计婚纱和婚礼,还负责跟妆,帮助策划小型聚餐或者酒会等等,这些都是附带的挣钱项目,大头当然还在美容上边。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没有女人不想将自己的青春留住,没有女人不喜欢别人夸赞自己美貌。特别是香港这地方,富豪们三妻四妾比较多,女人们当然要用心打扮好自己以获得丈夫欢心。   酒会上更有孟佩君亲自做广告:“琮珠给我敷过几次面,我感觉肌肤好多了,细嫩柔滑,摸着感觉跟丝绸一样。”   富家太太们围着孟佩君看个不住,只觉她肤色白里透红,实在是好,个个羡慕:“孟太太真是有个好女儿呢,要是我们的女儿有这般本事就好了。”   “你们可以到我琮珠开的女子会所去做美容护理啊。”孟佩君谆谆善诱:“女人就该对自己好一点,你舍不得花钱,你们家的那位可就把钱花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了。”   听了她这话,众人皆点头称是:“郑夫人所言极是。”   不少人拿了册子来咨询方琮珠,究竟这美容护理能达到什么效果:“能不能让我这张脸上的皱纹全部消除?”   这要求委实太高,方琮珠只能摇头:“夫人,我实话实说,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必经之阶段,美容护理只能是延缓衰老,并不能返老还童。像夫人你这般美貌,若是能勤做美容护理,这皱纹出得会少些,人也不会显得过早老去。”   她自己心中微嘲,为了挣钱,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站在自己面前这位夫人,不说五十,四十五六是有了,肌肤有些黑,眼角细纹成堆,偏偏自己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夸她美貌,这也需要一定的勇气。   那夫人低头想了想,咬牙道:“那好,到时候我来办一张钻石会员卡。”   “夫人真是明智。”方琮珠及时鼓励她:“夫人有美容护理,又学了各种技能旁身,你家老爷回来,尝到你亲手做的新式糕点,看到桌上插得精美的花,定然会觉感动。”   那夫人听着她这般说,不由得悠悠然向往起来。   郑府酒会,宣传的册子一本都没剩,有些夫人拿了两本,据说是要分赠好友,方琮珠喜不自胜,有人免费给自己做广告,何乐而不为,也就没去管她们,随便她们自取。   有了前期大量的广告投入,后期工作就好做了,到了开业这天,曼丽女子会所门口已经是人潮如涌。   不少夫人小姐早就打定了主意,港督夫人作为嘉宾刚刚剪过彩,一群夫人小姐就冲进了会所里,口里嚷嚷着要办会员。   林思晴与林思巧两人站在门口,领着一群穿了浅紫色旗袍的服务生鞠躬行礼,欢迎大家的到来,各位夫人小姐都有专人领着去洽谈会员的事宜,林家姐妹则在柜台后边负责收钱开卡。   这一批女员工是放暑假之前就已经招募过来的,方琮珠做了几日培训。   关于敷面的要领,如何用手指按压穴位,如何全身按摩,哪些部位要避免用力,哪些时候要用什么方法进行揉捏——她托人从国外带回了一具人体骨架摆放在家里,在书肆里买了一张中医的穴位图,让那些女员工们把穴位图结合人体模型记熟部位,还给她们进行了考试,如果成绩好的工钱会多一点。   为了能挣更多的钱,女员工们克服了恐惧心理,努力学习,方琮珠不在香港的一个多月里,翡翠负责管理她们的学习考试。大家相互敷面膜,按压全身,发现自己的肌肤好像真的变好了不少,按mo之后全身都舒服,她们学得更起劲了。   四门课程的老师是方琮珠花了大价钱从外边请过来的,本来她想自己教刺绣,但是精力有限,没办法挪这么多时间出来亲自授课,只能花钱请人来教,一个月五十块的工钱,在这个时候已经算是出了大价钱——不要全天干活,一个星期只需要上六个半天,每个半天是两节课,每节课一小时,其余时间可以做自己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是,课程轻松,只需要与太太小姐们唠唠嗑,指导一下怎么插花怎么沏茶之类,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们自己实习,老师只要到旁边看看,指点一二。   上课环境好,上课内容轻松,工作时间灵活机动,如何会没有人愿意做?方琮珠放出招人的风声,马上就有不少人报名,经过精挑细选,聘请了八位老师,每门课程安排了两个人负责。   开业之前两日是试营业,已经有香港的太太小姐们来感受了女子会所的服务,美容护理是她们关注的重头戏,大家都争先恐后朝美容床上躺,想要试试那神奇的敷面按mo。方琮珠用的可都是真材实料,上乘的天然锋面、鸡蛋、新鲜瓜果、鲜花和面粉等等,调制出来的面膜泥敷在脸上,经过一段时间的吸收,洗净之后再看那张脸,似乎吸满了精华,水灵灵的,就是四五十岁的太太们,眼角皱纹也没有那样明显。   巧手的女员工们顺便还给太太们化了一个很合适的妆容,从镜子里边看,神采奕奕简直是判若两人。   经过两天的试营业,不少太太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做曼丽女子会所的钻石级会员,而一些小姐们也立志要学会刺绣茶道这些能够增加自己魅力的课程。   从早上九点开门营业到晚上八点关门,曼丽女子会所的生意就没停过,出出进进都是人,八点关门的时候,还有人想要进来体验一把,方琮珠婉言谢绝:“不好意思,明日可早点过来,我们的店员都还没吃饭呢。”   那些人听着方琮珠这般说,笑了笑:“好,我们明天赶早来。”   方琮珠盛雅茗带着几个店员,和林思晴林思巧两姐妹在中环吃了晚餐,吃的是西洋菜,店员们都受宠若惊,这种大餐是她们想都不敢想的,然而方琮珠竟然这般大方的请她们吃。   “大家加油,只要你们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们的,除了固定的工钱之外还有提成,客人们给你们的小费你们自己收下,我不会要你们一分一毫。”   女孩子们心里头感激:“谢谢老板娘。”   智旻   林思晴赶紧纠正:“我大嫂就是老板,这店是她开的,跟我大哥没什么关系。”   方琮珠笑着看了众人一眼:“女孩子要自强,咱们不一定要依附男人才能过生活,靠自己的一双手,日子会过得很好的。”   店员们听着她这般说,一个个点头:“老板说得没错。”   吃过饭以后,方琮珠与盛雅茗林氏姐妹一道回了家,到家以后,方琮珠让林思晴与林思巧核对一下今日办卡的人数和收到的银票。   她特定了一大沓精美的本子,专门用来登记客户姓名、交费情况与消费情况,钻石客户是浅紫色封面,每人留四页纸记载,白金淡黄色,每人拨出三页,黄金浅绿色,每个客户占用两页纸,浅粉色专用于登记白银客户。   开业才一天,用来登记钻石客户的就已经有两个本子,其余白金黄金白银也各有一个。   “大嫂,感觉人不少呢。”   林思晴与林思巧拿出三个本子看了看,感觉很兴奋。   几个人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总算是将客户们的大体情况统计了出来。   “大嫂,钻石客户有三十八个呢。”林思晴张大了嘴,每人三千一年的会费,这笔钱就超过十万了。   白金黄金与白银客户比较少,加在一处才三十多个,钱也不及钻石客户交得多。林思巧从包里拿出银票支票开始点数,今天一共收到十五万多块。   林氏姐妹被吓到了,这才第一天呢,就收了十五万多块,要是开一个月……这可真是日进斗金啊!   方琮珠笑了起来:“你们想太多,哪里能日进斗金的呢,这也就是开张头两三天会好一点,以后说不定一个月都不会来两个人,咱们这是开头就收了一年的钱呢。别看现在收的钱多,可咱们每个月都要开支不是?这十多万分摊到每个月,一个月也就一万多,还要成本工资,你们以为能有多少挣?”   若不是有港督夫人和孟佩君做背书,方琮珠不认为会有这么多富家太太会来开一年的钻石会员,指不定还会讨价还价——若是换了陌生人,谁会一开业就给你扔三千块到里边?难道不怕店主卷款潜逃?   林思晴与林思巧听着方琮珠这般说,两人连连点头:“嗯,大嫂说的是。”   确实,人家都办了一年的会员了,这一年就不用掏什么钱了,就看看大嫂推出的养生汤那些东西能不能挣点钱了。   开张第二日,收益果然减少了许多,只得第一日的一半多,总计收益八万,第三日更少,只有五万块。   方琮珠将这些银票全收拢过来存到了渣打银行里,账面上瞬间多出了二十八万,这让她有一种满足感。   盛雅茗在新店开业的第四日回了上海。   “琮珠,我也要办一家这样的女子会所。”她笑嘻嘻的望着方琮珠:“要不要和我在上海一起办?”   方琮珠心里头明白,盛雅茗觉得学了她这个点子去开店有些不好意思,故此口头相邀她一起开店。   盛雅茗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雅茗,这两年我都不会在上海,合伙开什么店呀。”   方琮珠笑着婉拒了:“你先开着,等我回去了再说。”   盛雅茗放下了心理负担,笑嘻嘻道:“那我可要回去挣大钱了,你别眼热我哟!”   “不眼热,一点也不眼热,以后我回去你多请我去宝兰庭吃几次饭就行了!”方琮珠笑微微的挽起了她的胳膊:“咱们是朋友,那么生分作甚?”   在上海,她说不定还要利用盛家的人脉呢,为了几个钱就这样掰扯清楚,这说了出去还不得让人看笑话?   “什么都别说了,我开车送你去码头。”   方琮珠与盛雅茗肩并肩的走出去:“到时候我把美容敷面的方子给你整理出来,用快件寄给你。你还得请个老中医培训一下你的店员,那些按摩手法之类的东西,也得让那些来做美容的能感觉到真正获益了。”   “嗯,我会用心去做的。”盛雅茗得意的一笑:“我总不能老在家里呆着做米虫,只要我开业,我母亲婶婶们,那么多堂嫂,还有外婆家里那些亲戚,婶娘堂嫂家的,拉到她们这一批就够我吃的了。”   “那可不是?只要拉到这些大客户,就够你花销的了。”方琮珠很是羡慕:“这种生意真是要有客源,只要又稳定的顾客群体,就能挣钱。”   拍了拍盛雅茗的肩膀:“你好好干,等你挣了大钱你父亲母亲肯定会交口称赞的。”   “我才不要他们称赞我,我就只要他们同意我和俊飞结婚就行。”盛雅茗哼了一声:“我想开这个女子会所主要目的不是想挣钱,就是让我爹娘看看,我能自力更生养活自己,就算俊飞不能给我万贯家财,我也能靠着自己挣到钱,他们不用担心。”   方琮珠伸手抱了抱她:“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就努力去做吧,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   盛雅茗坚定的点了点头,从她的眼神里,方琮珠看出了执着。   爱情真是伟大,能让一个娇生惯养的大户人家的小姐想到了要自立自强。   汽笛一声长鸣,船只渐渐远去,方琮珠站在岸上朝着盛雅茗挥手:“寒假我回去找你!”   盛雅茗冲着她喊:“我结婚你要回来参加我的婚礼!”   两个人隔得远,谁也没听见谁的话,可两人心里头却还是能感受到对方的一片情谊。   真正的友谊,无论天涯,无论咫尺,只需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能明白对方的心事。   回到浅水湾,翡翠正在坐在那里择菜,方琮珠走了过去,把青菜从她手里拿了过来:“翡翠,你去歇息,我来罢。”   “小姐,我哪能让你做事?”翡翠赶紧伸手去夺她手里的青菜,却被方琮珠躲了过去:“怎么了?你怀着身孕,我还能让你做饭菜不成?”   “小姐……”翡翠跟在她身后,快说不出话来:“我怎么能让你动手呢?”   “我为何不能动手?”方琮珠低头择菜:“没有谁天生就要坐享其成的,现在你身子不方便,自然是我来照顾你。”   翡翠拉住了她一只手,眼泪汪汪:“小姐,我真高兴这辈子遇见了你,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方琮珠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医生说孕妇就喜欢想东想西的,我看确实是这样。”   看了看翡翠的肚子,她有些担忧,要不要先帮她联系一个保姆?   不管怎么样,家里现在得要请个烧饭菜的过来才行,翡翠这个样子,不能再让她干这些活了。   等黎生回来的这日,方琮珠让他回去到厂里选一个会做饭菜的女工过来:“最好是已经生过娃儿的,到时候翡翠生了孩子以后有人照顾。”   黎生有些局促:“我照顾她。”   “你当然是要照顾的,可是你也不能天天呆在家里,总得要去厂里看看不是?”方琮珠被了摆手:“你就别管这些了,请保姆的钱我来出,不用你们俩管。”   黎生和翡翠看了一眼,有些不安:“小姐,怎么能让你出钱?”   “你是我的丫鬟,我心疼你,出钱请保姆不行?”方琮珠冲着她笑:“再说了,我自己也要吃饭啊。”   翡翠低下了头,伸手摸了摸肚子:“小姐,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有什么要多说的?咱们俩谁跟谁?你现在月份渐渐的也大起来了,能出去走动就走一走,不能走动就在家里歇着。”方琮珠安慰翡翠:“店里的事情我经常去看看就行,你先安心生了宝宝再说。”   “嗯。”翡翠点了点头,眼睛红了一圈。   这个学期开始,方琮珠就比以前要忙多了,除了上课,还得要去照看两家店铺。好在每一家店里请的人都很给力,没怎么太多事情要她去处理,她到了中环那边也就是走一圈,查查账就可以出来。   方氏织造若是有什么大订单,掌柜的就会打电话到浅水湾那边去,告知方琮珠这事情,等她过去处理,零售买卖却没有什么需要方琮珠去处理的事项,一切运转正常。   目前最让方琮珠操心的就是曼丽女子会所。   虽然说太太小姐们很乐意花钱做会员,可方琮珠不仅仅满足光是收会费,她觉得每个月还要有另外的收入才行。故此她在养生汤和婚纱婚礼设计哲学上边花了不少功夫,将自己的业务慢慢开拓起来。   养生汤从最开始的几种到后边推出了十多种,每种口味都不一样,而且都有扬声的侧重点。从养生汤里又分出几种养颜饮品,例如说燕窝莲子粥之类的,每次做完按摩,就会将饮品拿出来让顾客自选,明码标价——她用的燕窝都是从马来西亚那边过来的,价格昂贵,不可能是白送。   饮品味道好,有营养,做了美容全身放松,再喝上一盏这样的饮品,更是觉得舒服。好在这个年头大家都不觉得一定要苗条才是美,相反的,不少高门大户的太太们觉得全身要有那么一点肉才是有福气,故此方琮珠倒也不用担心夫人们喝多了发胖的问题。   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没有美容床和足够人手的事情。   第一个月里,全香港在她这里买了年卡的会员一共有将近三百人,然而她这里一共才十张床位,每个员工一天忙不停手的做下去,最多能做八个全身按摩,整整一天也才做八十个。三百人里有大部分人都是办的钻石卡,而钻石会员卡的一个月送十六次护理,一周得要做四次。   最主要的问题是,夫人们不一定是按着顺序过来做没护理,九点开门营业,有时候得到十点才有人过来,而有时候却是蜂拥而至,一时之间美容店里的床上全躺满了人,还有些在外边站着等床位。   为了能解决这个问题,曼丽女子会所开始晚上也营业,可方琮珠担心会有更多的人过来办卡,只能速度再定美容床,招收女性员工,由那些熟练工培训几日就开始上岗。   楼上八间房,有两间是喝饮品与养生汤的,现在只能把它们挪到楼下去,每间房里放上两张美容床,这样就扩大了业务量。新来的店员先放在最里边那间里进行集体培训,彼此之间互相敷面做按摩,方琮珠在一边进行指导,没多久这些女孩子们就掌握了大致的步骤手法,经过方琮珠的测试以后,正式上岗。 第84章 漫步海滩复相见   推开窗户, 蔚蓝的一片海湾,站在窗前,看着那一抹蓝色, 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   柔软的窗纱被海风吹起, 贴在脸上, 熨帖得就如丝绸,又像母亲的吻,柔柔落在鼻尖脸颊,带着一丝温柔与甜蜜。   香港的秋天依旧暖和,只需穿一件九分袖的衣裳就已经足够, 海边漫步添上一件薄薄开衫就足以抵御海风。方琮珠拿了一件开司米长衫, 从卧室走了出去, 拾级而下, 一直走到了宅子外边。   翡翠正坐在走廊下边晒太阳,一条躺椅,上边垫了床小小的秋被,躺下来舒舒服服的。   见着方琮珠出来, 翡翠站起身:“小姐, 要出去?”   “你躺着,别动。”   方琮珠走了过去, 蹲在躺椅旁边, 伸手摸了摸那个隆起的肚子:“有没有胎动?”   翡翠笑着点头:“刚刚还动了呢。”   现在她已经快八个月的身孕,有了明显的胎动,方琮珠闲下来的时候, 很喜欢和翡翠一起看着肚皮上不时有轻微的颤动。   那是生命的迹象。   看着那肚子上忽然出了一个小小的脚后跟,或者忽然拱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别说翡翠这个即将做母亲的,便是方琮珠也觉得很羡慕。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有了想生个孩子的想法。   手掌摊在翡翠的肚子上,忽然间有猛力的一踢,手掌心弹了弹,很快那小脚丫又缩了回去。   “哎呀!”方琮珠忍不住叫了一声,看了看翡翠:“疼吗?”   翡翠摇了摇头,一脸慈母微笑:“不要紧,他踢我我觉得欢喜。”   方琮珠站起身,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好好歇息,我到外边去走走。”   从墙上拿起一顶阔边草帽戴上,她慢慢走出了宅子,顺着那条青石小路朝前边走,绕过院墙,朝后边的海滩那边走了过去。   海水不住朝沙滩上涌过来,又慢慢的退回去,哗啦啦的海浪声听起来犹如一支欢快的乐曲。面对着这样平静美好的的场景,她一边走,一边欣赏,甚至忘记了时间。   沙滩上有一些贝壳,在砂砾上静静的趴着,方琮珠捡起一个在手里看了看,白色的壳面上有一圈圈闪亮的花纹,看上去很漂亮。   下次的冬款可以设计这种图案的布料,通过改进提升,应该会是畅销品。   方琮珠握着贝壳,陷入了沉思。   “琮珠,琮珠!”   远处有人欢快的喊着她的名字。   方琮珠愣了愣,这声音有些像林思虞的。   转过头去,就见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朝这边跑了过来,跑得飞快,就像带着一阵风。   方琮珠揉了揉眼睛,好像是幻觉……那人真是林思虞?   “琮珠,琮珠!”   那个人跑到她面前,伸手将她环住,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嘴唇在她的发间擦动:“琮珠,琮珠,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思念通过那唇瓣发出的温热气息传达出来,两个人完全忘记了这只是在海滩上,即刻间就贴到了一处,唇瓣胶着,脑袋渐渐的转过来又碾压过去。   方琮珠手中的贝壳掉到了沙滩上,映着日光,闪闪的发亮。   此刻的她已经不能想别的事情,她的眼里心里就只有林思虞,两个人用力拥抱在一处,好像要将彼此嵌入身体里。   火热的唇炙烫着她的肌肤,她被那亲吻弄得没了力气几乎站不住脚,只能伸手勾住林思虞的脖子,牢牢的贴在他身上,就如一根缠树的藤。   不知多长时间,林思虞终于放开了她。   “琮珠……”他的声音嘶哑:“我好想你。”   方琮珠微笑着看他:“我也一样。”   说完这句话,她猛的踮起脚,将林思虞的脖子搂住,用力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她用力的回击了林思虞的思念,凶猛得就如一只从高空直击飞落的雄鹰。   她的嘴唇不住摩擦碰撞着他的,舌尖就如小小的蛇侵入了他的地盘,灵活的翻着身打着滚,林思虞愣了愣,旋即热烈的回应她的进攻,两个人之间缠缠绵绵着,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翡翠站在石板路上,看到沙滩那边拥吻的两个人,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小姐和姑爷感情真是好啊,抱在一处就不舍得放手。   “你怎么忽然过来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亲吻最终结束,方琮珠抬头,有些气喘吁吁。   “我就想给你一个惊喜。”林思虞伸手将她鬓边散乱的长发拨到了脑后:“我们报社准备弄个海外版,先到香港这边来看看是不是能租一间写字楼做试点,我赶紧向老板申请过来勘察地形。”   “海外版?”方琮珠想了想,有些兴奋:“是不是常驻香港?”   林思虞点头:“是的,常驻香港,有可能会到伦敦与华盛顿也设点,只不过这还是以后的时候,现在主要是先把香港这边办起来。”   方琮珠笑了起来:“那你可以申请到香港这边做海外版的主任。”   一想到林思虞可以常驻香港,他们能像世间最普通的夫妇那样快乐生活,方琮珠忽然觉得这日子似乎更舒心了些——无论挣了多少钱,身边缺少一个你最爱的人,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你放心,我已经和魏老板说了,他知道你在香港,一口答应下来,还说下次要同我过来看看,让你做导游,带他环游香港呢。”   林思虞提到这事情就很开心:“我真希望这次来了就不要回去了。”   方琮珠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没事,要是你们报社真的要设点,那以后你就会在香港住着了,咱们还怕少那么一两个月的时间?”   林思虞拉着她朝前边走,一面点头:“嗯呢,就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让阿大一个人在上海打理,我扔了那边的事情都不帮你们家分担。”   据林思虞说,上海那边的生意目前不是特别好,又回到了早几年不是很景气的样子。   “并不是咱们家的货不好,大家都夸方氏织造的料子好,可就是现在手头紧,拿不出太多的钱来添置这些东西。”   “我知道呢。”方琮珠皱起了眉头。   如何不知道?现在香港这边的金铺银楼生意都好得很,郑庆东家里与孟氏银楼有合作,最近半年金条出手不少,根据上海那边反馈来的情况,孟氏银楼那边卖得好的不是那些精工细作的手镯项链,卖得最多的是金条,没有任何雕饰,沉甸甸的金条。   大家都在做储备,战争一起,不少人可能就会携带黄金离开上海,去香港,或者是去国外——战乱时期,黄金是最好的储备物品,谁也不会带一大箱丝绸逃亡。   “我已经打电话让父亲尽量将银票兑现了去买黄金,要么就把钱存到渣打银行去,毕竟是英国人开的银行,还算靠得住,苏州城里的汇通钱庄肯定是靠不住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我的话。”   林思虞点了点头:“好像挪了一部分出来,可没有全部拿出来。”   方正成是个实诚人,他一直将银票都存在苏州的汇通钱庄,每个月要发工钱什么的,都是人家钱庄兑换了铜板,派伙计将钱送到厂里去。方氏织造与汇通钱庄的关系相当好,方正成与那位老板两人私人交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深厚。   方琮珠未插手上海商铺之前,每年挣的钱,有百分之八十存在汇通钱庄,另外百分之二十由方琮亭掌管。这么多年了,汇通钱庄信誉特别好,无论方正成什么时候要用钱,都能随意取到,每年的利息也是按时送到方家,没有半分拖延。   后来方正成病重,方氏织造重新建工厂买设备,方琮珠进入家庭管理中心,掌握了一部分财政大权,利用家里困难的借口,从汇通钱庄里取出了将近二十万的款项,后来上海那边挣到的钱,她都存进了渣打银行。   方琮亭虽然挂名总理家中财务,可他的心思却都只是在闹革命上,对于方琮珠的做法,他丝毫没有意见——既然妹妹做得这样不错,他又何必多管闲事?而且,方琮亭受过新式教育,对于旧式的经商方式也有自己的看法,总觉得现在国内的钱庄委实靠不住,汇通钱庄虽然是苏州的老字号,可谁又知道哪一日忽然垮掉呢?   故此,趁着方正成躺在广慈医院,兄妹两人一道,陆陆续续的将存在汇通钱庄的钱取了出来,只留了十万在钱庄用做到时候发工钱之用——毕竟方正成与钱庄老板是老关系了,把所有的钱都取出,似乎也不那么仗义。   汇通钱庄的老板是做惯了生意的,自然不会说多话,只是笑着点头,对于方氏兄妹没有半点怨言。后来方正成醒了以后,回了苏州重振方氏织造厂,又开始将上海这边的收益朝汇通钱庄存,方琮亭与方琮珠都劝了他好几次,跟他说了下国内外的形势,方正成这才听了他们的话,挣的钱一半放在上海的渣打银行,一半存了在苏州。   今年暑假回去,方琮珠就与方正成说过,要他将钱提出来买金条,方正成口里答应下来,从林思虞介绍的孟敬儒手里买了一批,可心里还是觉得对不住汇通钱庄的老朋友,还是将一部分留在了汇通钱庄。   方琮珠叹气:“唉,年纪大了就是这般固执。”   她能理解方正成的心思,毕竟汇通钱庄与方家是几代人的交情,总不好即刻就将钱全部取出来——方正成不是这样的人,换成方琮珠在这样的处境,或许她也不会这样做。   可这是真金白银的钱啊,日本人要是打过来,这些钱还能保得住吗?   方琮珠蹙眉,实在担心。   “琮珠,你别想这么多了,世上的事情谁能说得定呢?只要家人身体健康,那就是最好的。岳父一年半之前还是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知,现在他能说能笑,跟常人无异,这已经是最值得高兴的事了,至于他把钱存到哪里,咱们也别太过操心,又不是过不下日子去。”   他望着方琮珠微微的笑:“你不是现在挺挣钱的吗?相信不会比上海那边挣得少,你担忧汇通钱庄的钱作甚?反正还没你存得多。”   方琮珠白了他一眼:“要是我挣不到钱,那怎么办?”   林思虞揽住她的腰:“你不还有我吗?就算是做牛做马,我也要挣钱养活你啊。”   “谁要你养活?”方琮珠笑了起来:“你还欠我好几千呢。”   欠方琮珠的一万块,到目前为止,林思虞已经还掉了七千,还剩三千没有还,听她提起这事情,林思虞正色道:“你放心,我现在已经攒了一年多了,还过半年无论如何就能把你的钱还清。”   见他回答得郑重,方琮珠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可没想真让林思虞还钱——林思虞是那种对自己狠心的人,为了挣钱,他可以写稿到深夜,不知疲倦。   好在李妈很细心的给他做营养餐,要是继续在复旦大学吃食堂,方琮珠怀疑现在的林思虞已经是一根竹竿。   “思虞,那三千块就算了,咱们都结婚了,还提还钱的事情作甚?”方琮珠抓住了林思虞的手掐了掐:“瞧你瘦成这样,手指上都没肉。”   “不行不行,咱们签了契书的,我一定要说到做到。”   方琮珠冲他笑了笑:“那张契书早就被我扔了。”   林思虞顿了顿,怅然若失:“怎么可以扔?那是我们之间的一种联系,我永远欠着你的东西,怎么也还不清。”   “傻子。”方琮珠拉住他的手朝前边走:“回家歇息一会儿,我带你去中环找你的妹妹们,我请你们吃大餐。”   “嗯。”林思虞点了点头,眼中满满都是笑意。   两个人回到家,翡翠站在那里和请过来的娘姨正在说话:“我们家姑爷过来了,少不得要多煮两个菜……”   “不用不用!”   方琮珠冲着翡翠摆手:“我与他到中环那边吃,你自己记得要把汤给喝了啊,那些是补充营养的,一定要记得喝。”   这个年头还没叶酸钙片之类的东西,只能通过食补,母亲吃得好,肚子里的孩子得到的养分多,长得也好。   娘姨探头看了看站在那里的林思虞:“姑爷挺高的,就是太瘦了。”   翡翠点头:“可不是?他以前要胖些,这两年可是累坏了。”   想想姑爷也挺吃苦的,咬牙挣钱就是想早点还清小姐的钱——能不能挣到多少钱是一回事,有这份骨气和心思又是一回事。   方琮珠从庭院里推出了一辆自行车:“思虞,咱们骑车过去。”   “咦,琮珠,你在香港就骑这个?”林思虞接过自行车把手,分腿跨着坐了上去,回头看了一眼方琮珠:“坐上来?”   方琮珠点了点头,撩起一点点裙子,坐到了后边。   林思虞一只脚蹬地,踩着自行车踏板就朝前边走,车子晃了晃,方琮珠赶紧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怎么怎么,不会骑车啊?”   “心里激动呗!”   林思虞爽朗的笑了起来,踩着脚蹬飞快前行,方琮珠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将头贴在他的背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宁可坐在宝马车上哭,也不愿意坐在自行车后笑?不知道曾在哪里见到过这样一句话,可是方琮珠一点也不认同。钱确实是重要的,但是要用愉快的心情去换金钱,她宁可坐在自行车后边笑。   就如现在,她与林思虞开开心心的踩着自行车去中环,没有汽车也是一样美好。   只要他们俩能在一起,什么都好。   骑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总算是见到了前边的高楼大厦,方琮珠继续伸手指路:“朝前边一直走就行了,等会顺着那条大道上去。”   她纤细的手指从后边伸出来,就如一只快乐的小鸟。   林思虞心里他有甜丝丝的,一边答应着,一边飞快的朝前边骑,毕竟有这么久没见到过两个妹妹,挺想知道她们的现状。   林思晴与林思巧每人管理一层,林思晴负责课程学习,给老师们安排课程,负责采购上课所需要的原材料,有时候会员们还托她帮着在家里布置一些小型温馨的会场,私底下邀请交好的朋友来切磋学到的手艺。   而林思巧则主要负责对美容技师们的排班上岗,要踏踏实实的给她们记考勤,这些都是与奖金挂钩的,如果拿了全勤没有迟到早退的现象,每个月还能多拿五块钱。女孩子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见着只要按时到不提早走就能有钱奖励,每个人都很积极主动,基本上没出现缺勤的情况。   方琮珠教林氏姐妹培养自己的助手,以免万一遇到了什么事情有人替班。今日是刚刚好发挥了作用,林思虞过来探望姐妹二人,因为有副手,两个人能够离开曼丽女子会所,跟着林思虞与方琮珠出去吃饭。   “琮珠,还是你有管理才能!”   林思虞听说方琮珠的安排,很佩服她的安排,想要将事情做好,帮手是必不可少的,而帮手下边如果还有全心全意帮忙的,做事就更容易了。   方琮珠靠在林思虞背上,心里微微的甜。   得了心上人的赞美,似乎别外人的夸奖好听一百倍。   自行车在曼丽女子会所前边停下来,方琮珠从自行车上跳下,林思虞弯腰将自行车给锁了,正准备跟着方琮珠进去,却被她伸手拦住。   指了指上边的那块招牌,方琮珠脸上露出了笑容:“思虞,女子会所,男士止步,你只能站在门外边等着。”   林思虞抬头看了看那块招牌,有些惊讶,站在门口的两个女迎宾朝他鞠了一躬:“先生,不好意思,这是本店的规矩,恕不接待男客。”   这人应该是老板的丈夫吧?看着两人亲亲热热的过来,老板的手还环抱着这男人的腰。   两人偷偷打量了一眼林思虞,看上去也不咋样呢,除了个子高一点,眉眼长得不错,鼻子也挺拔……只是太瘦了些,看着这么瘦骨伶仃的就觉得这人不够强壮。   正在打量间,就听着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扭头一看,林思晴与林思巧从里边走了出来。   “大哥!”   林氏姐妹见着外头站着的林思虞,高兴得飞奔着走了出去,一眨眼就站在了林思虞面前:“大哥,你怎么来香港了?”   “报社派我来香港这边考察市场。”林思虞看了看两个人:“你们胖了点啊。”   林思晴有些不好意思:“大嫂这边的伙食太好了。”   女子会所还有一间小厨房,请了个阿姨煮饭菜,中餐店里的人都在一块儿吃饭,早晨与晚餐就只有林氏姐妹和轮流值班的姑娘一块儿做。方琮珠很注重大家的饮食,让阿姨买最新鲜的菜,还不时的搭配养生汤给大家滋补身体,吃得好自然就会长肉,林思晴与林思巧都长了五六斤肉。   “胖点儿好,以前你们俩都有些瘦。”林思虞乐呵呵的看着两个妹妹,心里头很是欣慰,看起来她们与琮珠相处融洽。   “大哥,你太瘦了。”林思巧疼惜的看着林思虞:“你要多吃点,吃好一点呀。”   “我肯定吃得好啊,只是不长肉。”林思虞笑着看了她们一眼:“以后要是我来香港了,不用那么辛苦,肯定会长胖一些的。”   “大哥,你会来香港吗?”   姐妹俩都很开心,要是大哥也过来了一家人就过来三个了。   “思晴,你的婚事退了。”林思虞向林思晴简单的说了一下和吴家退婚的事情:“他们吴家知道你去香港了,跑过来吵闹,非说你到外边做见不得人的事情,要退婚,后来被摆平了,拿回去一半的聘礼,剩下的被他们拿了。”   “他们?父亲还是母亲?”   林思晴有些难受,吴家吃了亏肯定会到处散布谣言,她以后是别想到苏州再找到好人家了。   “他动用了警察署的人……”   林思虞叹气,为了那些聘礼,林书明竟然从警察署调了人手过来镇压,吴家见着背枪的警察,谁也不敢再嚷嚷,双方达成协议,吴家与林家的婚约中止,因着是吴家先提出来退亲,为了赔偿林思晴,留了一半聘礼在林家。   这协议其实是拿枪逼着才写,虽然林家等于白得了一笔钱,可是林副局长的女儿被人退亲的事情可就传开了,警察署的人都知道。   林思虞真是为林思晴觉得难堪,为了这点聘礼,他们的渣爹就把她的名声给卖了。   “没事没事,这算不得什么。”   方琮珠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只手拢住林思晴的肩膀,相处了几个月,林思晴还是挺得她的喜欢,这姑娘做事踏实勤快,只是还有些生涩,需要好好培养。   “时间是冲淡一切的良药,吴家这时候肯定会放风诋毁你的名声,可是过了几年以后谁还会记得这件事情呢?再说了,你也不一定要到苏州找丈夫呀,若是在香港遇到合适的人,也可以让你兄长帮你把亲事定下来,是吧?”   听到她的安慰,林思晴放松了许多,咧嘴笑了笑:“那倒是。”   “只是……”林思巧在一旁犹犹豫豫:“我还真不想让父亲母亲帮我定亲事,他们看的人家都不怎么样,我就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像大哥大嫂这样,两个人彼此喜欢的那种。”   方琮珠与林思虞相互看了一眼,没想到林思巧还有自己的小心思。   “这个……”林思虞点了点头:“我会回去与父亲母亲替你说说的,让你自己寻一个合适的人,不用逼你去结婚。”   林思巧点了点头:“我倒不太着急,就怕父亲母亲会逼着姐姐回去结婚呢。”   “不,我不回去,我要到香港!”林思晴意志坚定。   在香港比在家里自由自在多了,每个月固定的工钱能拿四十块,另外还有奖金,这奖金有时候差不多和工钱一样高。林家姐妹拿到钱的时候,心里很惶恐,总觉得自己根本就值不得方琮珠发这么多钱给她们,两人暗戳戳的在想,是不是方琮珠是看在她们大哥的面子上,借着让她们帮忙来管理,实际上是送钱给她们。   “我也要留香港。”林思巧也跟着姐姐表决心:“香港比上海和苏州都要好!”   林思虞看了两人一眼,叹了一口气:“我会尽力去说服父亲母亲的。”   “走罢,我们先去吃饭。”方琮珠带了林思虞朝中环最繁华的那家大商场走,这家商场堪比上海的新世界和永安,在此刻是香港最大的购物中心,第一层就有一家很大的西餐厅,里边的东西卖相不错味道好,故此生意兴隆。   而这家西餐厅的东家,便是郑庆东爵士。   去年开始,郑庆东将这家门店交给了二儿子郑永嘉打理,郑永嘉是学商科出身的,有不少理论知识,只是还未曾用于实践。在得知父亲有意让他打理这间西餐厅,特地去了欧洲考察了一番,引入了一些比较新式的菜肴,从法系到英系到德系,各国风味的菜肴都有呈现,里边还有粤菜,大师傅同样做得也很拿手。   经过郑永嘉的改进,这家餐厅生意比原来更好了些,方琮珠也喜欢这里的不同风格,请店铺里的人吃饭时,都是在这家餐厅——郑永嘉给了她最优惠的折扣,每次来用餐都是六折,几乎就是成本价。   方琮珠领了这个意,自然要给他回报,在郑永嘉过生日的时候,送了一副镶钻石的袖扣,款式新颖别致。   郑永嘉看到盒子就笑了起来:“这可真是送到自己家里来了。”   这副袖扣方琮珠是从郑氏珠宝里买的。   “琮珠,你别浪费钱买这些,”郑永嘉看着她笑:“你帮我在女子会所里相看一位合适的小姐,那就足够了。”   “原来你是有企图的啊!”方琮珠微微一笑:“好啊好啊,你的条件是什么?说出来听听,我帮你找。”   “要温柔可爱,嗯,还有,一定要生得美,”郑永嘉看着方琮珠,补充了一句:“要像你这样美的。”   方琮珠略略一窘:“二哥,你别说笑话了。”   “我可没说笑话,在我心里,你就是标准的大美人。”郑永嘉扔下一句话就走了出去:“琮珠,你可要记得答应过我的话,要给我找一个像你这样美的妻子。”   郑永嘉似乎是在开玩笑,可似乎又有些隐含的意义,至今方琮珠都没想清楚,他的话里有几分玩笑的含义,又有几分是真话。   迈步走进西餐厅,领班见着方琮珠走进来,赶紧迎了上来:“方小姐,请跟我来。”   谁都知道方小姐是东家的干女儿,领班自然不敢怠慢她,领着方琮珠去了一个雅致的卡座:“方小姐,要点什么?”   方琮珠冲着他微微一笑,点了几个特色菜:“还给我们上一瓶法国十年份的红酒。”   领班点了点头,满脸微笑而去。   林思虞看了一眼窗台边上开得很艳的攀爬植物,赞叹了一句:“这餐厅好多绿意,感觉就是在大自然里一样,到处生机勃勃。”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的,很别致。”   这家餐厅原来并没有这种布置,是郑永嘉从欧洲考察回来以后,大刀阔斧进行了重新改装,整个餐厅里添了不少绿色植物和各种花卉,从餐厅入口到每个座位都有绿色的攀爬植物和各种色彩斑斓的花朵,在这样的环境里用餐,真是令人愉悦。   几个人正一边欣赏一边说着话,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顺手拉了一张桌子坐在旁边,一双腿交叉伸直,懒洋洋的看了方琮珠一眼:“琮珠,今日带朋友过来用餐?”   林思晴与林思巧瞥见一个年轻男人,有些不自在,赶紧低头朝旁边看。   两人依稀还记得郑永嘉,那次郑夫人请客的时候,曾在郑家见过这位年轻人,只是不知道他是郑家第几位公子。   姐妹两人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眼窝有些深,鼻梁不是特别高,皮肤还微微有些黑,说不上长得有多帅,可看起来还是挺顺眼的。   “二哥,你要不要我请你吃饭?”方琮珠笑着问。   “我要你请什么!”郑永嘉皱了皱眉:“这家店是我在管,想吃什么,还不是一句话?”   他看了一眼坐在方琮珠身边的林思虞:“来了朋友?”   方琮珠摇了摇头:“不是朋友。”   “那……”郑永嘉盯住林思虞看了几眼,长相还不错,就是有些瘦。   “他是我的丈夫,今天刚刚到香港。”方琮珠说得很坦然:“说起来也是你的妹夫。”   郑永嘉愣了愣:“你丈夫?”   “是啊,二哥,我今年正月十五结婚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方琮珠指了指林思虞:“他们报社想到香港来办海外版,派他到这边打头阵,看看香港租写字楼的价格,租到哪里比较合适。”   林思虞站起身,向郑永嘉伸出手:“二哥好。”   他知道郑夫人认了方琮珠做干女儿的事情,眼前这位男士看起来就是郑夫人的儿子了。   郑永嘉也只得起身,和林思虞握了握手:“妹夫好。”   两个人重新坐下来以后,郑永嘉瞟了一眼方琮珠:“妹夫过来也不领了去家里,却偷偷摸摸的在外边吃饭,要是母亲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   “那就要拜托二哥帮我保密了。”   方琮珠实在不想麻烦郑夫人太多,现在自己在香港有宅子有工厂,还有商铺会所,总是去叨扰她真是不好意思——只要是来了客人就朝郑家那边带,委实不妥当。   “我才不帮你保密,我回去就得跟母亲说我看到妹夫了,母亲肯定也很想见他一面。”郑永嘉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情颇为复杂,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什么会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可是无法避免的就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酸。   “二哥,你别这样。”方琮珠笑着央求他:“你难道不要我帮你介绍美貌温柔的小姐认识了?”   郑永嘉愣了愣,本来想要开个玩笑,然而没想到方琮珠却当了真。   只不过他也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早些天父亲还和他在说这事情:“不拘什么家世,只要你自己喜欢,合眼缘,为人本分踏实就行,咱们家这种情况,用不着媳妇家里门第高来增加荣耀。当然,若是门当户对那便更好。”   曾经也想过要结婚,后来过了那段迷惑的时期以后,郑永嘉忽然又想通了,觉得一个人过日子挺不错,然而他知道,当父亲提到他的亲事时,他或许不可避免的就要结婚了。   大哥一直拖到二十六才结婚,也是父亲和他谈话催婚以后半年里就把亲事给定下来,还没得一年就结婚了。掐指一算,他今年也是二十五,难怪他父亲开始催婚。   “琮珠,这件事我跟你都说了这么久,可就没看到你介绍过一个,你是存心的吧?”郑永嘉看了一眼坐在右侧的林氏姐妹:“这里两位美貌温柔的小姐,也没见你给我介绍?”   方琮珠一愣:“二哥,怎么没介绍?八月末我带着她们来你家参加过酒会,你给忘记了?她们是我的两个小姑子啊!”   林思晴有些尴尬,赶紧开口:“大嫂,郑少爷贵人多忘事,肯定不记得了。”   郑永嘉的脸稍微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   “真抱歉,那晚上人实在是太多了……”   “没关系的,知道郑少爷忙,我们也没想你能记住的。”林思晴看着郑永嘉那张脸,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郑永嘉明白她们是真的不介意,可是她发现自己愈是想表达清楚,就愈发让郑永嘉尴尬,脸上的那抹红越来越深。 第85章 意绸缪规划前景   除了最开始的小尴尬, 这顿午饭吃得还是颇为顺心的。   郑永嘉终于平复了心情,能正视坐在那边的林思虞,多看了几眼, 发现林思虞似乎越看越顺眼, 特别是他的谈吐让他很感兴趣。   他从未有过文艺界的朋友, 林思虞与方琮珠说起《申报》的事情,如何采访那些高官,要用什么笔法写,社会版块的专栏节目总有各种各样的奇葩事情,作为情感专栏的一支笔, 又该如何去抚慰受伤女性的心灵。   “琮珠, 我真想告诉她们, 男人是靠不住的, 只能靠自己……”   林思虞这话还没说完,方琮珠就吃吃的笑了起来:“思虞,你是在提醒我吗?”   “我……”林思虞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也是男人范畴之内的, 赶紧向方琮珠表态:“琮珠, 你绝对可以相信我!”   郑永嘉在一边也表示了不同意:“林先生,你这话说得太绝对了, 很多好男人的, 比如说我的父亲,我们家三兄弟,都是靠得住的好男人!”   方琮珠点头:“那倒不假, 确实如此。”   “我这么靠谱的好男人,怎么就没姑娘喜欢呢?”   郑永嘉在那边假意唉声叹气,方琮珠白了他一眼:“还不是你眼光高?”   “我哪里眼光高?我只要老天赐我一个性格温柔体贴,长得好看的姑娘就行了。”郑永嘉耸了耸肩膀:“这条件实在不高。”   “郑少爷,你还少说了一点罢?你们家门第这么高,肯定要找个门当户对的。”   林思晴坐在那里,又看了看郑永嘉。   郑少爷长得不赖,只是身高稍微矮了一点点,要是他能有大哥这么高,那可真是帅气逼人的小伙儿。   “我们家可没这要求,我父亲早些日子还在跟我说,只要姑娘人好就行,我们家不靠姑娘给我们添门第。”郑永嘉懒洋洋的伸直了两条腿,一副慵懒的模样:“只可惜没人看得上我,到现在还没有美貌姑娘来找我。”   方琮珠笑着啐了一口:“你天天儿的守在这餐厅里,到哪里去找美貌姑娘去?难不成真要人家送上门来?”   “这也没什么不可以吧?”郑永嘉哼了一声眼睛转向别处。   林思晴盯住了郑永嘉的侧脸,心里忽然有一个念头拼命的在往外头钻。她使劲想压住这蠢蠢欲动的心情,可是那个念头已经慢慢的破土而出,长出了小芽儿。   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要是她全力接近郑少爷,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   他方才自己说过了,他家不讲究门第,只需温柔体贴,生得……美貌。   林思晴自觉自己长得不差,在女子会所里又学了不少如何打扮自己的常识,管理下边一层的淑女必修课程,她在旁边也听了几耳朵,对插花茶道之类也有一些基本了解,相信融入到那些富贵人家家庭也不是一件为难事。   更重要的是,郑永嘉的母亲郑夫人为人和善,很好打交道。   来到香港虽然才三个月不到,可林思晴与孟佩君交往颇多,先是参加了郑家的酒会,孟佩君平易近人的接待了她。曼丽女子会所开业,孟佩君经常前来做美容护理,有时候还下来听听讲座,林思晴与孟佩君打了许多次交道,每次见面孟佩君总是笑盈盈的,十分和蔼,不像有些富家太太,一副眼高于顶的神气。   若是她能讨得郑夫人欢心,若是她能主动接近郑少爷让他感受到自己的体贴温柔……林思晴的心灵热烘烘的一片,忽然间觉得眼前全是希望。   她父母肯定是会着急要将她再许配人家的,出了吴家退婚这件事情,苏州那地方还能找到什么好人家不成?不如自己想办法,主动出击,找到合适自己的婚事,不让父母插手,这样可能会更好一些。   想到此处,林思晴拿定了主意,冲着刚刚转过头来的郑永嘉笑了笑。   她的笑容充满了一种温柔娟好,郑永嘉愣了愣,出于礼貌,冲她回了一个笑容。   方琮珠将两人这神情看在眼里,心中默默道,林思晴倒是个敢于出击的大胆女子。   虽说不知道郑家是不是真讲究门户,可毕竟总得要试一试才知道,现在林思晴的处境有些令人担忧,她这也是想自救而已。   “嗯,这样罢,我先带思虞到中环这边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写字楼给《申报》做办公地点的,二哥,你陪两位林小姐坐坐?”   说到此处,方琮珠拉起林思虞就朝外边走。   “琮珠,这样有些不好……”   走到门口,林思虞回头看了看那边的三个人,有些尴尬。   他也看出来妹妹眼里不同的神色,也体会出方琮珠拉他出来的意图,总觉得有些不合适,思晴这样做,似乎有些太急功近利。   “思虞,你说说看,有什么不好?”方琮珠挽住了他的胳膊,两人走出了餐厅的大门。   门口有两个大盆,里边栽满了攀爬植物,沿着门边朝上,形成了一个阔大的拱门,门槛上枝叶繁茂,鲜红的花朵在绿叶间成片的灿烂着,有一种令人振奋的力量。   “我觉得思晴太着急了些,她与那郑永嘉并不怎么熟悉,现儿忽然间就对他热情起来,这让郑永嘉怎么想呢?”林思虞摇了摇头:“她这般做,不过是想匆匆忙忙给自己找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只是也太仓促了。”   “这总比她一无所知的被你爹娘拿去卖钱比较好罢?”   方琮珠却不认同林思虞的观点:“至少她与郑永嘉还见过几面,彼此知道一点情况,你爹娘给她找的人,她竟是连一面都不曾见过呢。”   林思虞想了想,叹了一口气:“你说的也是,只不过郑永嘉出身名门,不一定能看得上思晴,我怕她白白浪费了一片心。”   “能不能成,这是天意,可是你一点行动都没有,如何能成?我觉得思晴的做法不错,能主动出击试探一下,这很勇敢,万一郑永嘉对她印象很好,愿意与她共度余生,岂不是一桩美事?即便如你所说,郑永嘉看不上她,这也没什么关系啊,对于思晴来说,她又没损失什么,只不过是浪费了一点时间而已。”   想要得到就该有付出,坐在那边畏手畏脚的,如何能得到?   听着方琮珠这番话,林思虞也觉得合情合理,只不过依旧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我要跟思晴说说,若是郑永嘉没那个意思,切不可死缠烂打,那也太丢人了些。”   “那倒是,如果人家没那个意思,就赶紧撒手呗。”   方琮珠也认同林思虞的观点,其实这就等于是变相的相亲,互相认识下,觉得可以交往就继续交往下去,交往一段时间以后,彼此认为合适就能谈婚论嫁。   像郑永嘉这样的公子哥儿,或许挑剔——虽然方琮珠与郑永嘉认识了一年多,可她却了解不多,以前住在郑家的时候,早出晚归,也就在吃晚饭的时候在餐桌边见面,后来搬出去接触得更少。只不过他现在二十四五的人,要才有才,要财有财,身边却没一个常伴左右的女友,委实有些让人猜不透原因。   有可能是因为太挑剔了,如果是这样,那林思晴便没有什么胜算的机会。   从方琮珠的角度来看,林思晴并不是美貌过人,但也生得不难看。   江南水乡的女子,一般来说没有什么生得丑的,林思晴肌肤雪白,细眉细眼的很耐看,只不过没有那种令人惊艳的美,不会让人一看就觉得很震慑很惊艳。   各花入各眼,说不定郑永嘉就吃这样的长相呢?   为何不让她试一试呢?试一试还有机会,若是不试,一点机会也没有。   两个人顺着中环的马路朝前边走,一路上看着楼宇上的一些广告板。   “瞧瞧瞧!”方琮珠指着;楼房上的一块招牌:“工商晚报!”   她以前都没留心过香港的报纸,忽然见着一家报社的招牌,有些新奇,又看了看旁边的一块招牌:“华宇报……”   看起来这个地方是香港媒体汇聚之处?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手拉手的走上了楼梯。   《工商晚报》与《华宇报》各自租了一层写字楼,面积并不大,每一层都是几间编辑办公的房间,再朝旁边是存放样刊的房子,也不知道他们的仓库和印刷间在哪里。   方琮珠与林思虞在两层楼上转了一圈,办公室里坐着一些人,正在认认真真埋头做事,或者在看稿件,或者在校对,大家都很忙碌的样子,即便听到了推门声,也只是抬头看一眼,见门口站着的是两个不认识的人,都低下头,自己忙自己手里的活去。   两个人兜了一圈,见着四处静悄悄的,没好意思贸然打扰,下了楼逮着一楼商店里一个店员问了几句。   原来这两家报纸是合用一个印刷车间,仓库与车间都没在这边。   “这里租金太贵啦,谁能在中环租仓库,那可是家里开金铺的。”伙计笑着摇头:“我们也不知道仓库与印刷间在哪里,估计都去新界那边了。”   “原来是这样。”林思虞点了点头,冲着那店伙计笑了笑:“多谢指教。”   “先生您可真是客气。”店伙计赶紧摆手。   这位年轻人谦谦有礼,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兜了一圈以后,方琮珠还是带着林思虞一起去拜见了孟佩君。   毕竟自己拜了她做干娘,干女婿去了,总得要带着去瞧瞧。   两个人在街上买了不少东西,骑了自行车朝浅水湾那边走,先回了自家,方琮珠换了件衣裳,再与林思虞两人走路去郑男爵家。   都在浅水湾,走路也没用多久,不过十多分钟就走到,经过那整块大石头砌出的院墙,林思虞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花了这么多整块的大石头,也不知道要多少钱。”   方琮珠笑着捏了他的手心一下:“你不用担心,人家阔着呢,有钱可不得使劲儿花?”   两个人走到大门口,守门的见着是夫人的干女儿过来了,赶紧开了大门笑着迎上来:“小姐你回来了?”   方琮珠冲他点了点头,与林思虞手拉手的走了进去,看门人望着两个人的背影,心里头想着,这大概是姑爷了,跟小姐挺登对的哪。   孟佩君见着方琮珠带着林思虞进来,也是愣了愣,见着两人态度亲昵,自然明白了林思虞的身份:“啊呀呀,琮珠,你怎么又给我带这么多东西来了?”   “有一段日子没来探望过干妈了,今日思虞过来,我拉着他一道来孝敬干妈一回。”方琮珠拉着林思虞走到孟佩君面前:“干妈,这个就是你的干女婿,他姓林,叫思虞。”   孟佩君上上下下打量了林思虞一番,这小伙子瞧着挺精神的,生得很不错,高鼻梁大眼睛,只是人略微瘦了点。   “琮珠啊,你看他瘦成这样,得想法子给他补充点营养才行呢。”   孟佩君指了指左边的沙发:“你们快些坐,别站着。”   “干妈,他是吃了不认账的那种。”方琮珠转脸望向林思虞:“你得快些长胖点才行,见了你的人个个都在说我把你饿坏了。”   林思虞笑着冲孟佩君道:“干妈,我这是天生有这么瘦,怨不得琮珠。”   孟佩君听着他跟了方琮珠喊“干妈”,心中大悦,这辈子没女儿是个遗憾,认了方琮珠做干女儿,又多了一个干女婿,这可真是美满了,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别人有的,她也全有,一样没少。   “快快快,喊了厨房的人过来。”   孟佩君转身吩咐站在一边服侍的女下人:“我有事情要交代。”   厨房里的主厨赶紧跑了过来,在孟佩君面前半弯着腰:“夫人,怎么了?”   “今日来了贵客,晚餐丰盛些,用双头鲍做头菜,另外搭配时下最新鲜的海鲜。”   厨师听闻用双头鲍做头菜,不禁偷偷打量了林思虞一眼,这位年轻人看来很得男爵夫人的青睐啊。   “夫人,双头鲍做白灼还是浇汁?”   “浇汁罢。”孟佩君随口答了一句,又笑眯眯的朝方琮珠看了过来:“琮珠,你不是说我这里的鲍鱼货真价实?今儿又让你尝尝味道,这可是真正的双头鲍,不是那种三头冒充的。”   方琮珠冲着林思虞笑:“看干妈多心疼你,你过来用餐都拿双头鲍来招待你呢。”   俗话说“千金难买双头鲍”,用双头鲍待客,这是极其隆重的做法。   林思虞连忙感谢孟佩君:“多谢干妈。”   听他嘴甜,孟佩君更是高兴:“这算什么呢,你可是我的干女婿,难得来一回香港,当然要好好招待你。”   方琮珠在一边笑了起来:“干妈,他以后可能要常驻香港呢,看看你有多少双头鲍把他喂饱?”   孟佩君瞟了她一眼:“常驻香港好啊,那就能照顾到你了,双头鲍算什么,把女婿喂胖些,以后你们生娃娃也能顺当些。”   林思虞听了这话,忍不住朝方琮珠看了过去,脸上微微一阵红,孟佩君瞅着他笑了起来:“看我这女婿还挺害羞,琮珠,比你可要羞涩多了。”   她取笑了一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思虞,你准备常驻香港,有什么打算吗?”   林思虞老老实实把来意说了一遍,然后又添了一句:“我来的时候还考虑了,把《申报》的海外版做起来以后,能不能自己私底下办一家报纸,刚刚我和琮珠在中环那边看了看,工商日报、华宇报什么的,都是商业气息浓重,大部分是登载广告,缺少时局评论和文艺作品,如果我能办一家文艺气息比较浓厚的,可能也会有市场。”   “这个嘛……”孟佩君想了想:“可以试试,只不过你要做好思想准备,香港这边看报纸的人并不多,曾有几家办报纸的,最后都放弃了,只有几家靠登载广告的继续在做下去。”   方琮珠点了点头:“确实,我都没看到街上有卖报纸的,要不是今天与你在街上走了一圈,竟不知香港还有报纸。”   林思虞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奇怪,香港不会比上海人口少,报纸却没有几分,实在是太蹊跷了,我就想着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东西做起来,或许还能在香港做到龙头老大呢。”   “思虞,你挺有想法的啊!”孟佩君很开心,看起来干女婿还是有抱负的人哪:“那你可以试试看,要渠道我们也能帮你找找。”   “多谢干妈!”   林思虞很开心,没想到郑夫人竟然这般好说话。   从他给《申报》写第一篇稿件到现在,已经历时了六年,他在新闻出版这一方面也算得上是老人了,经验相当丰富。在《申报》做主编和情感专栏主笔有两年,对于报纸的市场走向也摸得很准,面对香港这一块尚被新闻出版业未开发的土地,他跃跃欲试。   方琮珠也很支持林思虞的想法,香港的新闻界这时候可以说得上还是一片空白,《申报》强势入驻可以带动香港人对报纸的熟悉程度,在《申报》探路的基础上,再发行有自己特色的报纸,应该可以成功。   她记得金庸先生和别人创办的《明报》,开始并没有获得成功,后来金庸先生开始连载武侠小说,这才让《明报》渐渐有了起色,最后终至于名噪一时,成了香港著名的一家新闻媒体。   民国时期鸳鸯蝴蝶派文学大行其道,主要内容是才子佳人的爱情,是这个时代的小言,格调虽不高而且媚俗,可却能让当时的一些人沉溺于这情情爱爱里,忘记国难当头,用这种文字麻醉自己。   方琮珠觉得,既然国难当头,这种文字都还能大行其道,在相对平静的香港,或许这种文字更具吸引力,可以向一些知名作者约稿,连载言情武侠小说,将后世的网文转化成报纸上的连载文,应该会有一定的市场销路。   两个人陪着孟佩君聊了一会儿,孟佩君很开心的带他们去园子里逛了逛,看了她种植的花朵,又看了她养的各种鱼,一个下午就在不知不觉里静悄悄的过去,铁艺大门咔啦咔啦响起,抬头一看,郑庆东爵士的座驾已经开了进来。   晚餐欢快和谐,孟佩君将林思虞介绍给家人,并且与大家说了他准备在香港办报纸的计划,众人都一致认为这是个好点子:“香港就没一份像样的报纸,要是能请到比较好的作者,相信能办出一份像样的报纸来。”   得了大家的支持,林思虞更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办出一份出色的报纸来。   从郑家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两人携手在小道上行走,抬头一看,漫天星光。乌蓝色的天幕上,星星不住的在眨着眼,就如万千璀璨的宝石。   孟佩君本想派司机送他们,但两人觉得吃饭以后散散步正好,可以消食,也能欣赏夜间美景。果然,走在这石板路上,海风扑面,波涛阵阵拍打着沙滩,有说不出的惬意。   “思虞,你可以直接到香港办一份报纸,不用在《申报》供职。”   方琮珠看了林思虞一眼,何必一定要依靠《申报》呢?自己出来单干要自由多了。   “琮珠,万一在这边办不起来怎么办?总得有个退路,我可不想被人说成是吃软饭的人。”林思虞拉住她的手朝前边走,心里慢慢的做着计划:“总得有个依托我才敢放手干活,要不是这边没办成,《申报》那边又去不了,那我可得要重新再找一份工作了。”   “好罢,就按你的计划来。”   方琮珠站在林思虞的角度想,也能理解他的心情,毕竟他还是有顾虑的,若是直接与《申报》脱钩,万一创业不成,那就只能重新找工作,而且有可能会被人说成是吃软饭的主儿。他在《申报》已经有多年工作经验,打下了良好基础,放弃也很可惜。   “琮珠,谢谢你支持我。”   林思虞很感激的看了她一眼:“这一辈子我遇到了你,真是太幸运,你是老天爷赐给我最好的礼物。”   方琮珠抿嘴笑了笑:“怎么就这样会说话了?嘴巴跟抹了蜜糖一般。”   “我是实话实说。”林思虞握紧了她的手:“此生有你,此生无憾。”   在香港的这几天里,林思虞的日子过得很悠闲。   魏天成派他过来是想要考察《申报》海外版在香港可能性市场,但是没想到的是香港报业行情如此惨淡,他在香港转了一天,问了一些市民,发现香港根本就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特别规范化的报纸,大部分都是商业广告,只有一份港督政府发行的官方周报,一个星期出一次,一半英文一半中文,香港老百姓很不买账。   一天之内已经将香港报业市场摸清楚,其余几天里,林思虞早上送方琮珠去上课,她在教室的时候,他坐在港大的图书馆里写自己的市场调查报告,写自己的创业规划书,还写了一点点武侠小说的开头。   方琮珠向林思虞建议,他的报纸要和《申报》走不同的路子——一个城市里两份风格相同的报纸,肯定互相之间形成了一种遏制,彼此竞争之下,销售量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申报》是林思虞的老东家,如果和它弄成一种风格,似乎也不仗义,林思虞自己本身也不想这么做。他决定接受方琮珠的建议,选一批功底好的作者,以武侠言情小说为主体,另外推出香港绅士名媛录。   这个主意是林思虞拿着《工商晚报》和《华宇报》研究了许久以后忽然灵光一现想出来的。《工商晚报》和《华宇报》上的广告与《申报》类似,什么广告都有,只不过这两份报纸似乎是以广告位特色,分门别类而且设计精美,林思虞觉得《申报》只有在占领了香港报业市场才能在广告上与这两份报纸相抗衡。   而他自己创刊的报纸,广告必须做得与众不同。   他想到了以前曾采访过一系列的政府官员,他们多多少少都给《申报》一些利益,或者是拉来了广告客户,或者允诺自己所管辖的部门里,人手订一份《申报》,增加《申报》的影响力和销售量。   若是自己的报刊也采用这样的形式,开专刊来介绍香港知名的绅士名媛,只怕是他们都乐意会掏钱来赞助报纸的发展。   他很郑重的在规划书上写下了四个字:南国早报。   香港在中国的南部,用南国再好也不过了,早报含义有二,早晨发行的报纸,另外说明报纸上刊载的东西出来得很早,让人先睹为快。   在港大的图书馆坐着奋笔疾书,好像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就听到了下课铃声,林思虞直起身,看到有学生陆陆续续的朝图书馆走了过来。   “思虞!”   方琮珠很开心的迈步走了过来,冲着他挥了挥手:“走,咱们可以回去了。”   “这就上完四节课了?”林思虞把信纸收拾起来:“我怎么觉得好像才两个小时不到。”   “确实只有两个小时呀。”方琮珠拉他站起来:“我今天上午只有两节课。”   低头看了看写满字的信纸:“你上午写了什么呢?”   林思虞把信纸拿给她看:“没事情做,写了点创刊筹备。”   方琮珠拿着信纸看了下去,林思虞的定位倒是挺准确的,知道自己这份报刊的卖点在哪里,而且还挺有创意,出现了人物专访,这可是能挣钱的好栏目。香港的富人们很少有小气的,只要是他们想做的事情,不惜一掷千金。   这从曼丽女子会所的会员卡办理情况就能看得出来,经过将近三个月,已经达到了将近五百会员,每日从会所开门到晚上九点打烊,从来没有空闲过。   说实在话,方琮珠觉得自己收的钱实在有些多,可没想到那些太太小姐们一点也不觉得贵,抬抬手就给办了卡,而且大部分都是钻石会员,白银会员只有十来个,而且后来她们也掏钱升级成了黄金会员。   三千块办一张年卡她们都愿意,更别说报纸上有一份专门采访他们的文章,肯定更是舍得花钱了。   “第一期专访,你可以采访郑庆东爵士和他夫人。”方琮珠拿着那份规划书看过以后,向林思虞提出建议:“做个家庭版,这样很和谐。”   林思虞冲着她笑:“分两期更好,郑爵士有他的朋友圈,郑夫人也有她自己的,两期报纸的受众不同,可以吸引不同的群体。”   方琮珠想了想,笑着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就按着你的去做罢。”   这几天里,林思虞冥思苦想写了一个武侠小说的开头,方琮珠拿过来看了看,发现他的写作手法很受以前那些章回体小说的影响,而且不能算是纯正的武侠小说,带着一点演义的味道。   方琮珠本来想将《射雕英雄传》的故事告诉林思虞,可转念一想,这等于是在剽窃他人成果,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只是旁敲侧击的提供了一点思路。   “你可以借用刘阮遇仙的故事,就说一个孤儿身负血海深仇,只是仇人太强大没有办法打败他,只能四处拜师学艺,他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受尽了旁人白眼与嘲弄,最终有一日,他在经过一座山的时候被老虎追赶,掉到了一个山洞……”   林思虞眼睛一亮:“是不是遇到了仙女?”   “哎呀呀,你不是想写武侠小说吗?怎么能扯到仙女上边来?你可以说山洞里遇到了一个有武功绝学的奇人,见着他资质好,想收他做徒弟,也可以写在里边发现了武林秘籍,他在山洞里勤学苦练,最后练成绝顶武功,最后出山为父母报仇。”   “咦,这样确实不错。”林思虞兴奋起来:“还可以说那山洞就是世外桃源,后边有平地,里边种了很多奇花异草,他吃了里边的东西就身体强壮百毒不侵……”   方琮珠瞥了他一眼:“你这是化用了陶渊明的文章,还借鉴了《西游记》啊。”   “是吗?”林思虞反问了一句,旋即笑了起来:“好像也是。”   方琮珠点了点头:“化用没什么问题,只要不是整篇抄袭便是,你要是想将故事写长,还可以从这人的身世扯到武林的血雨腥风中去,比如说他其实并不是他爹娘的亲生儿子,只是有人托孤把他送到他的养父母那里……”   “咦,这个想法不错!”林思虞激动的抓住了方琮珠的手:“琮珠,你也来写小说吧,你肯定写得很好!”   “我只是瞎想而已,写东西我写不来的。”   方琮珠赶紧推辞,她只不过是前辈子看了不少小说电视剧而已,情节她还是能捏造一些出来,可是让她拿起笔来写作,这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林思虞看了她一眼,连声叹气:“琮珠,你不写文真是可惜。”   在香港的这几日里,林思虞写出了详细的《南国早报》规划书,另外还有一份香港报业市场的调查报告,他的武侠小说也写了最开始的三回。   方琮珠送他上船去上海的时候,林思虞实在有些舍不得离开,只不过总归是要回上海去,短暂的分离是为了以后的团聚,他这次回去交了市场调查报告,可能不久以后就会来香港这边长时间停留。   在香港过了几日,林思虞发现这个城市不会比上海差,甚至感觉更好一些,似乎更有活力,更有商机。   “思虞,我们上海见!”   方琮珠挥了挥手,准备转身下船回到岸上去,林思虞拉住她的手,恋恋不舍:“我想尽快来香港与你重聚。”   “或许我们明年能一块儿回香港呢,”方琮珠微微的笑:“现在都十月末了,港大只得一个多月就要放寒假了,这一个多月里边,你们老板肯定还不会这么仓促就做了决定,又把你派过来呀。”   林思虞沉思着望向她的脸。   “要是魏老板今年年底之前不能做决定,我、我、我……”   方琮珠笑:“你要作甚?”   林思虞咬了咬牙:“我就辞职来香港,一心一意办《南国早报》。”   “咦,你不是说不会辞职的吗?”方琮珠有些惊诧:“你说要一个保底的工作供自己吃饭,旱涝保收?”   “如果要和你一直分开,我做不到。”林思虞深有感触,原来还有着保守的那种想法,可现在临别在即,他忽然间觉得分离难以忍受,他想时时刻刻的陪在她身边,看着她那微微的笑容,他就觉得很满足。   “你这个傻瓜。”   方琮珠伸手掐了林思虞的胳膊一把:“你还是先到上海等着我罢,至于明年是两份工作一起干,还是辞职专心专意做自己的刊物,咱们好好商量了以后再说。”   林思虞依依不舍的看着她:“琮珠,再掐我两下。”   “干嘛?”方琮珠给了他一个大白眼:“受虐狂?”   “这是你给我留的记号,在旅途里我能时时刻刻想起你,哪怕是疼也会觉得很甜。”   方琮珠吃吃的笑了起来,有时候林思虞特别会说情话,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被他说出来,充满了与众不同的情趣。 第86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   “香港报业市场竟然只有这么几家, 而且大部分只是做广告?”   魏天成拿了林思虞的市场调查分析报告看了一眼,有些不可置信,但是看了看林思虞带回来的报纸, 不由得又只能相信他这报告里写的东西。   确实, 这几份报纸里, 大部分都是以广告为主,而那份官方的报纸,却是周报形式出现。   “这是个大好时机啊!”魏天成忽然兴奋起来。   他回头看了林思虞一眼:“思虞,我要是派你去香港那边,你愿意吗?”   林思虞的妻子在香港念大学, 他过去刚刚好可以与她团聚, 就是不知道他舍不舍得离开父母亲, 毕竟听说林思虞是家中唯一的儿子, 有赡养孝顺父母的责任。   “我愿意,当然愿意。”林思虞特别高兴,他怎么能不愿意呢,能与琮珠相聚, 这是他最快活的事情, 早几日在香港的生活,就是他的梦想。   每日里陪着她出门上学, 又伴着她回来, 一辆自行车晃晃悠悠朝前行进,她的手环绕着他的腰,那样亲密无间, 不分彼此。   魏天成看着他那急切的样子,笑了笑。   毕竟是年轻人,还是惦记着情情爱爱的那点事。   “这样罢,现在都已经农历十一月了,离过年也就只不到两个月,这边开会研究讨论,选定去香港的人手,还要报预算批复等等,少说也得要一个多月,不如你过了年以后再带着人过去,现在委托你太太在香港给我们看看写字楼,遇到合适的就租下来,我这边会付酬金给她,如何?”   林思虞点了点头:“没问题,我回家打电话告知她。”   魏天成冲着他和蔼的笑:“思虞,我向来器重你,这次去香港,你可要帮我把《申报》的名气打出去,别让《申报》也像工商晚报和华宇报这些一样,沦为这样抵挡的报纸。”   林思虞赶忙表态:“魏老板,我会尽力的。”   “去吧,你这些天把《申报》海外版的版面构成写个总体纲要出来,我要拿来到会上讨论确定,用你的这个纲要来制定版面,看看要招多少人手跟着你去香港。”   “好的!”   林思虞心中雀跃不已,只要耐心的等到过年以后,自己就能带着人去香港了。   从魏天成办公室出来,经过总编室的时候,被郭子良喊住:“思虞,你进来一下,问你一件事情。”   林思虞快步走了进去:“郭总编,有什么事可以帮忙的?”   “老板找你是那个开海外版的事情吗?”郭子良看了他一眼:“要派你去香港?”   “嗯,”林思虞点了点头,觉得有些奇怪,这事情郭子良应该早就知道呢,怎么忽然来向他确定?   “这样啊,我有个侄子,刚刚从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先是在一个高中教语文,后来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人,校长为了避免纠纷把他辞退了,要是确定了派你去香港那边,肯定要带人手过去,你帮个忙将他给捎上。他文字功底很不错的,那时候我要他来《申报》这边,可他非得要去那学校教书,学校是是非之地,一个不小心就把工作给丢了。”   林思虞点头:“没问题啊,如果派我过去,那您给我引荐一下,到时候我带他一块儿去香港。”   他来《申报》是郭子良给带的路,吃水不忘挖井人,当然要好好报答他。   “那好,那好。”郭子良很开心的笑了起来:“我这侄子不会让你丢脸的,改天我请你吃饭,让你们见个面!”   郭子良做事雷厉风行,没隔几日便将林思虞喊到家里来吃饭。   郭子良的家住在洋泾区那边,地段不算太差,可也算不得是高档住宅区,那边大部分是两层楼的砖木结构,下边有四五间房屋,上边带个小小阁楼。   推开门进去就是一间会客室,约莫十来个平方不到,放了几张桌椅便显得有些拥挤,郭子良将他朝里边带:“坐,先坐。”   林思虞站在门边正准备挪步,一个小娃子朝他冲了过来,差点撞到他身上。   郭子良眼疾手快将小娃儿拉开,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你这是干啥呢?走路都不看人的,家里来了客人,你还是这样乱冲乱撞!”   虽然他下手不重,可小娃子却撕扯着哭了起来:“奶奶,姆妈,爷爷打我!”   “看你,看你!”   郭太太捧着饭碗朝门口走来,埋怨的看了郭子良一眼,伸手将小娃子拉到了一旁,然后嘀嘀咕咕道:“宝儿别理爷爷,他不喜欢你,奶奶疼你!”   郭子良叹了一口气,看他这婆娘给教的!   郭家不算是没钱的,可也不是顶顶有钱,雇了一个娘姨做饭打扫卫生,郭太太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帮着儿媳妇带孙子。   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郭太太自从得了这个金孙,那可是宝贝得很,真是捧到手里怕掉了,含到嘴里怕化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对这孙子才能体现出她这个做奶奶的关爱——儿媳妇因此轻松了许多,郭太太把大部分的事情都给揽过去了。   这时候正是快要吃饭的时候,郭太太和媳妇两个,一个拿了饭碗,一个捧着菜碗,正在会客室里追着小孙子喂饭,没想到正好撞到林思虞,故此引起了纠纷。   这小娃儿得了奶奶撑腰,一双手叉到腰间,得意洋洋的冲林思虞吐舌头,几粒饭顺着舌尖掉到了地上,黑色的泥土上几颗白色的饭粘子。   郭子良弯腰将饭粒捡了起来,冲着小孙子脸黑黑:“怎么能浪费粮食?”   小孙子转过身,抱紧了奶奶的大腿:“奶奶……”   郭太太刚刚想说话,却被郭子良给制住:“别和我再说有的没的,再这么惯下去,宝儿就被你给养废了。”   他威严的看了儿媳妇一眼:“有客人来了,还不快些带宝儿到饭厅那边去喂了饭?到会客室满屋飞,像个什么样子?”   儿媳妇哪里敢出声,走过来牵了小娃子的手,拖着他朝后边去了。   郭子良皱着眉坐了下来,冲着林思虞摇了摇头:“小孩子真是难管教,以后你要是有了孩子,可千万不能太娇惯。这小娃子是心里门儿清的,你要是对他娇纵一次,他自己能娇纵自己千百次。”   林思虞点头,耐心的听着郭子良的育儿经,听他抱怨了一阵郭太太带得太娇惯之后,屋子的房门被推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郭子良站起身给林思虞介绍:“这是我的弟弟,这是我的侄子。”   林思虞赶忙和他们握手:“幸会,幸会。”   郭子良的侄子叫郭文华,在杭州师范专科学校念的大学,后来在杭州一所中学教书,他性格比较直爽,无意间得罪了一个同事,没想到对方竟然煽动学生去杭州教育局告状,说他上语文课的时候夹带私活,批评时政。教育局着人下来问责,校长为了避免殃及自身,连忙开除了他。   “现在都快要腊月了,我也就没想安排他到《申报》来打杂了,就想着你去香港以后带上他。”郭子良指了指那个年轻人:“不是我为自家侄子说好话,文华确实人性极好,做事认真,你完全可以好好培养他。”   林思虞笑道:“我得感谢总编给我举荐人才呢。”   当下与郭文华谈了些话,从他的谈吐来说,确实学识不错。   “你擅长写什么类型的文章?新闻稿试着写过吗?”   郭文华摇了摇头:“原来在高中的时候我就喜欢写散文,还有一些短篇小说,到了大学,我是校刊的负责人,只不过大部分都是写的小说,很少写时评和新闻稿。”   郭子良听着侄子这般说,有些着急,《申报》主要是写新闻时评的,侄子这样直截了当说自己不会写,那不是让林思虞觉得不合适吗?这傻孩子,唉……   林思虞听了郭文华的话,却是非常高兴,他的《南国早报》不正需要写手么,郭文华倒是可以试试,要是他的文字功底不错,可以做常驻的作者。   “有可以拜读的作品吗?”林思虞笑着望了望郭文华,心中充满了期待。   郭文华点了点头,拿出了一本油印的小书:“这是我们大学的校刊。”   林思虞接过那本小书看了一眼,封面上边印了一致梅花,旁边两个大字:冷梅。   这倒挺文艺范的,林思虞笑着翻开了扉页,里边第一页上是办刊人员的名单,郭文华的名字赫然在列,接下来是本期目录,林思虞很快找到了他的文章。   《飞花如梦录》。   这名字看起来真是文艺到了极点,翻到相对应的页面看下去,这大约是一篇爱情小说,写的是一个男子徘徊在两个女子之间痛苦的恋情。   一个女子名字叫飞花,一个叫如梦。   这个年代很喜欢从主人公的名字里挑出雅致字眼来凑成书名,这个故事也是采用这种方法,看上去朦朦胧胧的,实则是两个人的名字凑在了一处。   飞花与如梦都深深的爱着男主人公,而这个男人也对任何一个都割舍不下,但是因为受了新思想的影响,他觉得自己只能娶一个妻子,不应该娶两个,只能在她们中间做出选择,可是他觉得太困难了,因为她们俩在他心里的分量是一样的。   故事没有完,是连载,林思虞看到飞花很生气的向男主人公下达最后通牒的时候,到这里就没了后文,这让他抓心挠肺的想知道接下来是怎么一个结局。   “最后选择了谁呢?”   他抬起头来看了郭文华一眼:“到底是飞花还是如梦?”   郭文华有些紧张,小声道:“两个都没有选。”   林思虞有些惊诧:“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选了一个就对不住另外一个,所以他干脆谁都不选,一辈子没有结婚,一辈子在想念她们俩里度过。”   林思虞想了想,笑了起来:“这个结局倒是很出人意料啊。”   看到他的笑容,郭文华才大胆了些:“不是出人意料,是因为真的没办法啊,要是同时娶两个,这是不道德的。”   林思虞点了点头:“能理解你的想法。”   郭文华文笔真心不错,能很好的勾起阅读的欲望,想来这种故事写连载,定然能吊得起那群太太小姐们的胃口,让她们只想追着看下去,看到结局才舒服。   “林主编,我能不能……”   郭文华希冀的看了林思虞一眼:“可不可以跟着你一块去香港?”   “当然可以,我已经答应过你伯伯了,等过年以后你就跟着我一块儿过去。”林思虞笑着对他说:“记得把你这篇《飞花如梦录》的稿件给带上。”   郭子良有些疑惑,《申报》并没有这个版面,难道林思虞想增加一个小说连载?   这世道,国家动荡不安,人人自危,除了那些尚在学校不知民间疾苦的,谁会有心思看这种罗曼蒂克的小说?   “郭总编,我让他带稿件,自然会有用处。”林思虞冲着郭子良笑了笑:“这事情请不必向外人说。”   郭子良点了点头:“好。”   他看了林思虞一眼,见他一双眼睛灼灼有神,跟以前比,好像有某些变化。   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吃过晚饭,已经是八点多。   从郭子良家里走出来,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   林思虞拉紧了外边的大衣,将自己包得紧些,能更好的抵御初冬的寒风。   郭子良送到了门外,抓住他一只手谆谆拜托:“我侄子就得让你费心了。”   “郭总编,您太客气了,令侄才华出众,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林思虞笑着看了看跟在郭子良身后的郭文华一眼:“他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的。”   “承你贵言。”   郭子良笑着摇了摇林思虞的手:“那一切拜托你了。”   “不客气,不客气!”   林思虞回了一句,一偏头正好见着一辆空的黄包车朝这边跑,他伸手晃了晃,黄包车奔到他面前停了下来:“先生打算去哪里?”   他想了想:“去公共租界西区罢。”   从香港回来还没去母亲那边走动过,还得问问母亲对于思晴思巧亲事的意见。   他不大爱去父母那边,主要是不想见着林书明,对于自己这个渣爹,他有一种很厌恶的情绪,每每看到他就觉得特别烦躁,一眼都看不下去那种。   只是有一点让他很欣慰,每次过去的时候,五次里有四次见不着林书明,大部分时间他都还是在外边晃荡,没有在家吃饭,也不知道是他自己选的时间比较好,还是林书明故意在躲避他。   今晚过去同样没见着林书明,这让林思虞觉得有些轻松。   看到屋子里只有母亲与常妈,感觉就轻松了许多。   “哎呀呀,大少爷,你怎么这会子才来?中间隔了快一个多月了吧?”常妈见到他就唠唠叨叨:“夫人可想着大少爷呢,几次说要去江湾那边看你,可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来想去都没有能走成。”   “我去香港了。”   林思虞坐了下来,看了林夫人一眼:“母亲,你这脸上怎么青了一块?”   林夫人看着他,好半日没有说话,常妈也是耷拉着眉眼站在那里,一种无言的尴尬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林思虞忽然间想出了某种可能性,激动得跳了起来:“他打的?”   林夫人垂着头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常妈这时候却激动了起来:“大少爷,您给评评理看,哪有这样一个爹?就会算计着女儿那一点点聘礼,为了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常妈这话匣子一打开就没个关上的时候,站在那里唠唠叨叨的说了好一阵,林思虞听了老半天,方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吴家退亲,被林书明调动了警察署的人用枪逼着,留了一半聘礼在林家,林夫人问着林书明要,却是一个铜板都不拿出来,只说是他派了人抢回来的。   林夫人气得哭哭啼啼,这是女儿的名声换来的,少不得要留一部分给她做聘礼才好出嫁,可林书明哪里肯听她说话,将那笔钱攥在手里紧紧的,不肯拿出一点点给家里用,也不愿意留了给林思晴,可却舍得在外头花天酒地,还养了一个舞女,这一段时间都是在那个舞女的小公寓里过夜,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前两日回来一次,让夫人写信给大小姐,让她回来准备订婚,说给她看了一户合适的人家,赶紧回来准备办亲事。夫人问到底是哪户人家,他却不肯说,只说是合适的人家。夫人说你不让我知道我就不会和思晴去说,刚刚这么说了,老爷就动上了手,我一时不察,竟然让老爷把夫人给打了!”   “他给思晴找了户合适的人家?”林思虞皱了皱眉,他怎么就这么觉得不靠谱呢。   像林书明这样的热,只要谁有钱给他,哪怕对方是歪瓜裂枣他也会觉得合适。   更别说他不愿意告诉林夫人对方是哪家了,这里边肯定有猫腻。   “母亲,您千万别答应他,我这次去香港和思晴思巧见了面,她们俩在香港过得挺好的,您别担心她们。”林思虞一只手搭在林夫人的肩膀上安慰她:“她们让我跟您说呢,她们的亲事自己做主,您不用担心她们的亲事。”   林夫人听了这话,几乎要跳了起来:“怎么可以?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们自己找丈夫,这万万不可!”   “母亲,这有什么不行的呢?她们自己找到的不更合心意么?”林思虞劝林夫人:“她们找到合意的对象,您就只管负责帮忙看看,把下关就行,思晴和思巧现在长大成熟了许多,肯定不会随便找一个的。”   “你知道个啥!”林夫人着急得很:“她们要是找了个穷小子,没什么聘礼,那该怎么办?”   “只要对方有能力就行,穷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穷又没有上进心,这才是最愁的地方。”林思虞的眼前浮现出了郑永嘉的那张脸,若是林思晴能找到像郑二少爷这样的人,母亲定然不会反对。   只是他感觉这事情有些玄。   像郑二少爷那样的家世,什么美貌找不到?思晴不算特别美,家里也就这样的情况,只怕是郑二少爷会看不上她。   一想到在餐厅里,思晴对郑永嘉露出的那种巴巴结结的笑容,他心里就发酸。   若不是自家是个这样的情况,她如何要这样小心翼翼?   “思虞,你这话可说得太轻巧,穷人是绝对不行的,穷人从哪里来的聘礼?我还打算着到时候把聘礼收了,留一些给我的孙子呢。”林夫人叹了一口气,眼神有些向往:“我知道你那媳妇有点钱,可毕竟她也就这么多嫁妆,方家其余的钱都不还是她两个兄弟的?她要是生了好几个,嫁妆分下去也没多少,我这个做祖母的,自然要替孙子们打算一些,能多给他们留一点是一点。”   听到此处,林思虞大吃一惊,母亲这是存着要把两个妹妹卖个大价钱来贴补他?   “母亲,万万不可!”他赶紧拒绝:“您就管着自己好好生活便是,我与琮珠会为自己的子嗣挣钱,绝不会要靠妹妹的聘礼来增加自己的财富。”   “思虞,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要靠妹妹的聘礼?家里把思晴思巧抚养到这么大,嫁到别人家里就是人家的人了,他们总得要给点钱来清算这么多年的抚养罢?我把聘礼留下来给你,这可不是正当的?谁说你是靠她们的聘礼?这是天经地义要留给你们的。”   林思虞摇头:“母亲,您千万别这么想,对方送聘礼过来,您就将这些打发给思晴思巧,合着嫁妆一道送过去便是,她们多一点钱旁身,婆家也会看得起她们一些。”   若是思晴真的和那郑二少爷成了事,自家就是陪送再多的嫁妆,在郑家看来都是不值一提呢,更别说母亲竟然还想着要克扣聘礼给他了。   “母亲,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必想这么多了,至于他那般混蛋,您到家里看着也没用,我明年就要去香港了,不如您跟我一起过去,我在香港那边给您租套房子,您和思晴思巧一块儿住着,眼不见心不烦,不用与他每天争吵不休。”   “跟你去香港?”林夫人抬起头来,眼里有一丝犹豫:“这样不好罢?”   “有什么不好的?您每年让常妈过来收一回租金便是,以后他想问您要钱,除非他坐船到香港来,您这边就耳根清净了。”   常妈眼睛一亮:“夫人,大少爷说得没错!这样不是更舒服?您管老爷怎么样呢,反正他也没将您放在心上,他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去,一切都与您无关了,就像大少爷说的,乐得耳根清净。”   林夫人的嫁妆都是她娘家这边的老租户,与林家没半点关系,故此林书明根本就不可能半路收到租子——他根本不知道是哪些人要给林夫人交钱交粮。   出嫁的时候,林夫人的母亲再三叮嘱她:“无论你男人怎么花言巧语,嫁妆是要攥在自己手里,不能让他插手的,要是你被他哄骗着把田庄店铺给了他,到时候万一穷途潦倒他不管你,你就没办法活得下去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到了落魄的时候,娘家也不会再出钱贴补你,受苦受累都是自己受着。”   因着卢老夫人再三叮嘱交代,故此林夫人牢牢的记着她的话,守着自己的嫁妆一点也不敢大意,跟林书明成亲二十多年了,可她却把嫁妆攥得牢牢的,林书明根本就不知道她田庄的租户有哪些人,又是谁租了她的那几间店铺。   要是能不能老爷纠缠,还能清清净净的过日子,这可是一桩美事。   常妈眼里放光的劝着林夫人:“夫人,大少爷这个提议很好哇。”   林夫人低着头想了想:“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让我再想想罢。”   林思虞见着她这般左右为难,也不想勉强她:“母亲,你自己好好考虑,只是这人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您现在这个样子,有个丈夫与没个丈夫有什么差别?我现在已经结婚成家了,不用您再帮我操心,思晴和思巧在香港,您过那边去住她们肯定会很高兴的。”   林夫人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坐在那里一个劲的唉声叹气:“好,我会好好考虑的。”   林思虞瞧着她那为难样子也不想勉强她,与林夫人说了些在香港的见闻,看着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站起来告辞。   常妈将他送到屋子外边,低声道:“大少爷,要是大少奶奶能帮着劝劝夫人就好了,夫人不肯去香港也是怕尴尬。她其实心里已经知道对不住大少奶奶,可就是拉不下那张脸来和大少奶奶和好哩。”   林思虞心中一动:“常妈,你多劝劝我母亲,让她将心放宽些,我这边与琮珠说说看,若是她们俩能重归于好,那便再好也不过了。”   冷风从黄包车的斗篷缝隙里漏了进来,嗖嗖的发出了怪叫的声音,林思虞将衣领拉拢,了些,心里默默的想着母亲去香港的事情。   他的父母,从他记事开始便是貌合神离,林书明那时候去北京根本就没想过要将母亲带过去,后来回家以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越发不好,特别是他祖母一直在压制着母亲,父亲气焰嚣张,而母亲只能忍气吞声。到了分家之后,本以为母亲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可是没想到她还是被父亲压制,被他吃得死死的。   目前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差了,以前还能貌合,而现在就是连貌都不肯合一下了。   若是能将母亲接到香港去,两人此生不必再过这种无趣的日子,应该会舒服些。   冷风吹到脸上,竟然有些像刀子在割,林思虞看了看外边的街道,路上的行人没有早些日子那么多,看起来都快进入初冬,愿意出来溜达的人少了。   回到江湾,林思虞拿起电话,拨通了方琮珠那边的号码。   “思虞,这么晚还给我打电话?”方琮珠抱着电话筒吃吃的笑:“是不是特别想我?”   林思虞拿着话筒,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一片乌蓝的天空,微微的笑。   听到她的声音,一切疲倦和烦恼就不翼而飞。   “是啊,我可真想你。”林思虞悄咪咪的把嘴巴凑近了电话筒,隔着话筒吧唧了两下:“我要亲你,琮珠。”   方琮珠只觉耳朵一阵发痒,脸也微微的热了起来:“哼哼,根本感觉不到。”   “唉,现在咱们隔了千里万里,没办法亲到啊。”林思虞的声音沙哑,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等我到香港来了,一定好好的亲个够。”   “你可真是笨,为什么要等你到香港的时候,我还过一个月就要回上海了,那时候你不想亲我?”方琮珠佯装发脾气:“哼,你想要故意冷淡我?”   林思虞一愣,忽然想起方琮珠要回来过寒假的事情,连声求饶:“琮珠,是我疏忽大意没想起来哪。”   “哼哼哼……”方琮珠抱着话筒细细的哼唧,林思虞对着话筒说了一阵好话,她这才笑着点头:“好吧,且饶你一次。”   “琮珠,你还饶我一次好不好?我有件事情想要跟你商量。”   林思虞要说什么?怎么忽然声音变得很郑重了?方琮珠有些疑惑,难道他遇到了什么难题,非得让她出面解决?   “你说说看,看我想不想饶你。”   “是我母亲的事情……”   林思虞最终鼓足了勇气把林夫人的处境告知了方琮珠:“我想到香港租一套小公寓,让母亲与两个妹妹住着。”   “我没意见,你自己挣的钱,我不会干涉你到底做了什么。”方琮珠淡淡的笑了笑,这件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还没小气到认为林思虞所挣的钱都是她的,不能自己动用。   孝敬父母是应当的,林思虞想孝敬他娘,用他的工资来孝敬,她根本不会过问,毕竟那是林思虞应当做的——不管林夫人以前对原主有多可恶,她总是林思虞的母亲,他赡养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见方琮珠表示不介意,林思虞舒了一口气:“琮珠,若是我母亲想与你和解,你能不能原谅她?”   “和解?”方琮珠有些诧异,林夫人忽然想起要和解?她不是对媳妇尖酸刻薄,保持着大家长的那种风范吗?   “是啊,常妈告诉我,我母亲一直懊悔对你太过刻薄,以至于彼此隔阂甚深,她想找你赔个不是,又怕你不愿意见她,故此我想着能不能给我母亲一个机会,和解以后你们之间将前嫌尽释?”   没听到方琮珠在话筒那边说话,林思虞又赶紧添了一句:“要是她愿意去香港,我会给她租房子,不会住到浅水湾那边。”   方琮珠笑了起来:“思虞,你可真是……这事情等我回来以后再说罢。”   说起来林思虞还是有分寸的,知道她不喜欢见到他母亲,也不强求她们能住到一处去。   “好,等你回来以后再说。”林思虞雀跃起来,一想到没多久就能见着方琮珠,一颗心就暖烘烘的一片:“琮珠,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他把郭子良推荐自己的侄子跟他去香港的事情说了一遍:“我看了郭文华的小说,真的很不错,我想要将他弄到我的《南国早报》来写文章。”   “恭喜啊,发掘了一棵好苗子。”方琮珠也跟着他开心:“这会儿你可以多多发掘这方面的人才,到了香港保持联络,让他们帮你的报纸写专稿。”   “嗯,我在《申报》做的这些年里也认识不少用心写字的人,看看能不能联络上一批固定的写手给我投稿。”林思虞心里默默的将一些经常给《申报》投稿的人轮了一遍,他觉得至少应该能找出五六个写小说的人。   “那你加油,咱们一起努力!”   方琮珠笑着鼓励林思虞,忽然间有了一种夫妻同心的感觉。   以前林思虞在《申报》做事,她根本不觉得他们两人同步调,现在他想要自己单干办报纸,方琮珠认为他与她正在逐渐靠拢,无论是从思想还是行动上,真正实现了妇唱夫随。   两个人抱着电话话筒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一阵子话,说到后边,尽是肉麻亲昵的情话,在这个深夜里,字字句句都钻进了心里,又在里边开出花来。   “等我回来。”方琮珠说完这句话,恋恋不舍的挂上了电话。   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就要出很大一笔电话费。   这年头电话还是金贵东西,一般人家用不起,就是富贵人家,长途电话也不能用得随心所欲,方才两人傻子一般说了这么久,到时候账单可能会很惊人。   林思虞抱着电话筒,贪婪的听着那边传过来的声音。   “嘟嘟嘟……”   急促的挂断的信号让他无奈将话筒放了回去,躺到床上看了看窗外,深蓝的天空里,几点冷清的星子。   过了一个多月,方琮珠总算是回来了。   林思虞接了她回来,在上海休息了一日,两人送了方琮桢回苏州,顺便探望方正成与方夫人。   方夫人见着方琮珠实在是高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松,眼睛里有泪:‘琮珠哇,你总算是回来了,母亲可实在想着你。’   方琮珠笑着挨在方夫人身边:“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母亲你别太担心了,香港那边一切都很好,若是你不放心,过完年你跟着我一块儿去香港住上几个月就知道了。”   “唉……我就是担心你,担心你大哥……”方夫人忽然攥紧了方琮珠的手,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悲伤:“琮珠,你跟我说老实话,琮亭是不是出事了?”   方琮珠的心“咯噔”一下,望了望林思虞。   这事情终于瞒不住了?   林思虞冲着她摇了摇头,示意这边还没有穿帮。   方琮珠赶紧安慰方夫人:“母亲,你别太担心了,哥哥没事情,他只是有些忙……”说到此处,她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编,毕竟按着时间来说,方琮亭已经在上半年就已经从复旦大学毕业了,怎么还能用他跟着教授出去实习的理由来搪塞呢?   “忙,忙,忙!再忙也该要回家来看看罢?”   方夫人垮着一张脸,眼泪珠子簌簌的朝下掉:“你大哥是个孝顺的,我和你爹过生日他都没有回,这里头肯定发生了什么!”   方琮珠哑口无言,可不是吗?就连父母的生辰方琮亭都没露面,不由得让人心里起疑。   “母亲,你别无担心,大哥他不会有事情的,我相信他应该很快就回来过年的。”方琮珠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苍白无力,似乎起不到安慰作用,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方夫人心里舒服些,这种场面上的话也只能拿出来说了。   “他会回来过年?会吗?”方夫人抬眼看她,眼里全是悲哀。   这是一个母亲绝望的眼神,看得方琮珠不忍心再看方夫人的眼,她默默转过去,点了点头:“母亲,你放心好了,老天爷一定会保佑大哥的。”   她心里有些生气,大哥也实在太不像话了,再怎么样也该要写封信报平安啊,不管他人在哪里,也不管他是什么样的情况,哪怕是一个字都不写,就寄一张信纸过来也行。   哪怕是空白的信纸,也能让人知道他现在还活着。   然而迄今为止,方琮亭没有任何音信,连空白的信纸都没有。   方琮珠心里有些难受,她想到了原书里方琮亭的结局。   被警察抓走了,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她并没有看到那个部分!   此刻间,她有些难受,要是自己先看到了方琮亭的结局该多好,现在自己也不用提心吊胆的陪着方夫人难受了。   林思虞也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方夫人,只能顺着方琮珠的话往下说:“岳母大人,琮亭一定会回来过年的,您别着急,说不定过两日就回来了。”   方夫人凄凄然叹了一口气:“我也想着过两日他就会回来,只是每日都这么想,过几日又觉得心慌,这一天天的,日子就捱过去了。” 第87章 为崛起慷慨激昂   这世上的事情也可是真巧,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力量,指引着人的言行朝前边一步步的挪了过去。   就在与方夫人谈及方琮亭以后不久,忽然的, 他就出现在了江湾别墅。   “大少爷!”   阿忠看着朝门口走过来的那个人,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的方琮亭, 穿着一件呢子大衣,没有扣纽扣,露出里边的毛料西装,他比原来稍微瘦了些,眼神似乎有些不同, 仿佛……深邃了不少, 嘴唇边留出了胡子, 瞧着有一种男人的魅力。   虽然他有些变化, 可是对于阿忠这样的下人来说,即便变化再大,他也能认得出来。   “大少爷……”阿忠站起来走到方琮亭面前,看了看他的脸, 抬手擦了擦眼睛:“你这一年里去了哪里啊, 大家都很牵挂!”   自从留书出走以后,方家的人就再也没见过方琮亭, 大家私底下猜测着他是不是遭了不测, 可没有一个敢说出口,生怕惹得方正成与方夫人伤心。这日子久了,方琮亭的不在家事情渐渐被人淡忘, 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事情一般,一切运转如常。   只是,这久别之人忽然出现,依然能让人勾起对往事的回忆。   方琮亭笑着看了阿忠一眼:“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现今回来看看,住上几日又要走的。”   阿忠一边打开门,一边小声嘀咕:“大少爷,你难道不过完年再走?老爷夫人都盼着你回来哪,听说夫人经常在家里头哭,还暗地里请人过来问卜,看大少爷你去了哪个方位,是不是过得好……”   方琮亭站住身子,脸上有瞬间的不忍。   “我……再看看罢。”   他径直朝屋子里走了过去。   家里只有李妈在打扫卫生,见着方琮亭走进来,她也是惊讶到了极点,张大嘴望着那个身影,眼泪珠子一点点的落了下来。   “大少爷,大少爷!”   李妈将扫帚一扔,朝方琮亭走了过来抓住他的衣袖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瘦了,大少爷你瘦了!”   “李妈,我很好。”方琮亭冲着她微微一笑:“琮珠和思虞呢,他们俩都不在家?”   “大小姐和盛小姐出去了,姑爷在上班,还得一个小时应该要回来了。”   “哦。”方琮亭应了一声,将手提箱放到了沙发上边:“家里还好罢?”   “好,都好,就是盼着大少爷你快回来哩。”李妈撩起围裙擦了擦眼睛:“大少爷,你先坐,我给你去沏茶。”   她慌慌张张的朝橱柜那边跑了过去,方琮亭望着她的身影,嘴边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坐在沙发上环视四顾,家里依旧这样温馨,沙发很软,茶几上放着几本书,拿过来看了一眼,《艺术设计》。   这是琮珠的专业书罢?方琮亭翻了翻,里边都是讲授如何构图如何使用色彩,对他来说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他将目光转向外边的草坪,虽然现在是冬天,可草地还是有大片的绿色,里边夹杂了些许灰黄,可却不影响整体的外观。   家里真的是一切如常,有他没有他都一样。   方琮亭开心的笑了起来,这样一来,他就能放心的离开,走自己要走的路。   林思虞与方琮珠是同时回家的,两人踏入家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阴沉沉的一片。李妈急急忙忙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将方琮亭回家的事情告诉了两个人:“大小姐,姑爷,大少爷回来了!”   “我大哥回来了?”   方琮珠睁大了眼睛,到处看了看:“人呢,人在哪里呢?”   李妈摇了摇头:“刚刚出去了,说一定回来吃晚饭,还让我多煮点饭菜,说会带朋友回家用餐。”   “大哥……”方琮珠心里头酸酸的一片,不管怎么样,方琮亭总算是回来了。   回来就好,不管他在做什么事业,也不管他现在的状况,只要见着他平平安安的,大家就放心了。   “幸得今日没有答应雅茗陪她去吃晚饭。”方琮珠挽住林思虞的胳膊,开心的笑起来:“我借着说要去接你下班,她这才放过我。”   想了想,她嘴角笑意愈发的深:“我才不想做一只巨大的电灯泡。”   盛雅茗与家里的斗争已经进入了尾声,盛安生与盛夫人已经屈服,默许了她与白俊飞的恋情,不再持反对态度。   一切都是因为盛雅茗放了狠话。   “如果你们不让我嫁白俊飞,那我就去玛利亚教堂去做修女!”   盛雅茗甩出这句话,盛安生与盛夫人大吃一惊,马上联想到了刘裕之那个做了修女的女儿。   刘美欣已经在教堂里清修一年半了,她的母亲刘夫人为了女儿的事情生了重病,平常的酒会舞会里都没有露过面,家里一切是由姨太太打理着。刘裕之常常带着那个长得很普通的姨太太频频出入各种公开场合,这件事情成了上海滩太太团里的谈资。   “唉,刘夫人倒还真是可怜,疼爱女儿疼到了这种地步,就连当家夫人的位置都不去争了,一心在家里养病呐。”   “可不是吗?怪可惜的。”   众人平常在背后免不得会说几句刘夫人的不是,可这时候大家都同仇敌忾起来——或许是看不惯那些狐媚子姨太太占住正房夫人的身份到外边招摇,众位夫人都不稀得与她打交道,似乎与她说话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每每见着刘裕之挽着姨太太的手朝这边走,夫人们都不露声色的拉住自己女儿的胳膊避开些,尽量不与他们正面接触,整场酒会下来,竟没有一位夫人与这位姨太太说过话的。   众人都持着一种态度,自己是正房夫人,怎么能与那些卑贱的姨太太交谈?就是自己的女儿们也不能与她太接近,免得带坏了她。   然而这位姨太太好像也并不在乎众位夫人小姐的看法,一个人悠然自得的在酒会里穿梭,不时的勾搭一下那些男人,拿着酒杯站在男人们身边的时候,这位姨太太就会露出一种天生的媚态,斜着眼睛从下往上看,里边充满诱惑。   夫人们嗤之以鼻:“瞧这改不了的狐狸精样子,就算是从了良,还是一身风尘味道!”   只是男人们却很吃她这一套,姨太太拿着酒杯晃悠着与男人们交谈时,个个眉开眼笑的,完全不介意她低下的身份。   刘夫人的事情成了上海富家夫人们的前车之鉴,众人都在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落到那一步去,一定要牢牢把持住当家夫人的大权。   然而,盛夫人从这件事情里看到的却是不要太过于违背女儿的意愿,以至于弄得两败俱伤。盛雅茗甩出这句话来的时候,简直是一个□□,让盛夫人惴惴不安,拉着盛安生一起商量,两个人说到半夜,联想起盛雅茗跟着方琮珠去了香港的事情,两个人都忧心忡忡。   他们都觉得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事情,然而又怕物极必反,将盛雅茗逼到了对立的一面。   盛雅茗从小就是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什么事情都没有拗得过她,样样东西都是有求必应,若是这次不答应她与白俊飞的亲事,只怕她可能冲动之下会采取极端的措施,那盛家人真是哭也来不及了。   “还能怎么样?咱们先看看罢,”盛安生愁眉苦脸:“好在那个白参谋倒也识相,没有再过来提亲。”   “可能他自己知道配不上咱们雅茗。”盛夫人在一边点头称是:“现在只是雅茗一头热,等着她去找白俊飞吃了闭门羹以后,她自然会改变主意的。”   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目前只能任由着盛雅茗去了,若是白俊飞再来提亲,他们也没得办法,只能答允了这桩亲事。   想来想去白俊飞只是年纪稍微大一些,二婚,可是他年轻有为长得也不错,若能对雅茗一心一意,那倒也是门好亲事。   这人被逼到角落里的时候,总会想出一些话来安慰自己,盛安生与盛夫人也只能尽量朝好的方面去想了:“总比嫁个纨绔子弟要好,成天里只会喝酒打牌,养舞女跟别人争风吃醋,若是嫁了这种人,只怕雅茗后半辈子都要搭进去。”   然而,虽然盛安生与盛夫人默许了这段恋情,盛雅茗却在白俊飞那边受了挫折。   她去淞沪警备司令部去找白俊飞的时候,竟然被阻拦在了外边不让她进去。   盛雅茗气得拍方向盘:“为什么?以前我分明进去过的,白参谋带我进去的!”   守在门口的卫兵一脸正气:“盛大小姐,现在的形势与过去不同了,请你谅解。”   “什么不同啊?我看还不是一样,洋人到处在上海滩走,中国人见着洋人还得低头让路!”盛雅茗气得口不择言:“你们淞沪警备司令部是要保护上海民众的安全,可现在我们一点也感觉不到安全,在洋人面前我们都没有自尊!”   卫兵被她这么一通说,满脸尴尬:“盛大小姐,这些事情您跟我们说也没用,这制定政策的还不是上头的政府?我们现在能护住上海的平安已经算不错了、”   盛雅茗冷笑:“护住平安?我看很难哪,日本人都在上海布兵了,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门口的卫兵面红耳赤,无话可说,盛雅茗坐在汽车上,心里略微有些愧疚,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点,可是话已出口,想收回来也不行了。   有人赶紧跑去参谋部找白俊飞,将门口的吵闹报告给了他,白俊飞沉思了一会儿,跟着报信的士兵朝门口走了过来。   自不量力的到盛家提亲以后,白俊飞那一腔热情完全被击退。   他爱盛雅茗,可也知道她是高枝上的那躲花,自己的起点太低,怎么样也够不着那高枝上的花朵,不如就站在树下,默默的欣赏,把那一份爱意埋藏在心底。   “俊飞!”   看着白俊飞跟在士兵身后朝这边走过来,盛雅茗很激动,从汽车上跳了下来,冲着白俊飞挥手:“俊飞,我来找你了!”   白俊飞从小门迈步出来,站到了盛雅茗面前,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她还是那样清纯美丽,可他知道自己是配不上她的,没办法与她修成正果,还不如现在放手,让她去寻找幸福。   “雅茗……”   他本来想客气疏远的喊她“盛小姐”,可是话一出口,却莫名其妙改了一种称呼。   盛雅茗笑了起来,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就犹如听到了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俊飞,我今天过来找你,可卫兵不让我进去,还说什么形势不同了,司令部这边要戒严,不能随意进出。”   盛雅茗半嘟着嘴,撒娇似的告状。   “你别怪卫兵,现在形势确实如此。”白俊飞摇了摇头:“我们也不想这样,可是形势逼得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戒备是要比以前更森严。”   “再戒备森严也该有例外啊,我不是你的未婚妻么,就凭我这身份,都不能进去?”盛雅茗挑眉看了他一眼,话里带着嗔怨:“俊飞,是不是你故意这样做的?”   白俊飞低下了头,叹息一声:“雅茗,我配不上你,你还是听你父母的,别和他们置气了,他们是最疼爱你的人,肯定不会亏待你,会给你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   “什么?”   盛雅茗倒退了一步:“俊飞,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俊飞抬眼看她,眼中有一丝不舍,又带着一份决绝:“我想了很久,你父母说得对,我不是你的良配,现在国难当头,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要上前线打仗,还不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不希望你年纪轻轻就变成寡妇……”   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盛雅茗伸手将他的口拦住:“俊飞,不许你瞎说!”   “我没瞎说,我说的都是真话,这完全有可能。”   白俊飞郑重的看着她:“雅茗,我希望你能平安幸福的过一辈子,身边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一直陪伴,像我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够资格。”   “不,这个够资格不是你说了就能算的!”盛雅茗跺了跺脚,生气的喊了出来,她的鼻尖微微发红,脸颊也红了一片。   一只细白的手伸了出来,手指上有一枚金色的戒指,红宝石的戒面在阴沉沉的天色下依然闪亮。   “这只戒指是你给我的,你既然送了我戒指就是许下了承诺,我不允许你退缩逃跑!”   盛雅茗气呼呼的举高了手,在白俊飞面前晃了晃:“你已经给出了承诺,还想要说话不算数吗?”   白俊飞看到那只戒指,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不想陪着她呢?可是情况实在太严峻了,他没有办法陪在她身边,他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确定。   他伸出手去抓盛雅茗的手:“我把戒指收回来,可以么?”   盛雅茗赶紧将手缩了回来:“不行,不行!你既然都已经送给我了,如何还能反悔?说话不算数,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吗?”   “我……”白俊飞痛苦的咬着嘴唇,眼里的不舍越发的浓。   “白俊飞,我跟你说啊,你已经许下承诺那就要兑现,我这一辈子认定了你,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地位,我都只嫁你!你要是上前线去了,我就从后方给你送军火送粮食,你要是从前线回来,我就到车站里拿着鞭炮欢迎!”   她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就如流水一般冲口而出,听得白俊飞一愣一愣,心里头暖乎乎的:“雅茗,你真傻!”   “不是傻不傻的事情,是因为我爱你!”   盛雅茗很坦率的看着他:“我不在乎你的身份地位,我不在乎你曾经有过婚姻,我只在乎你这个人,你懂吗?因为爱,所以在乎!现在我家里不再反对,而你却要退缩,你说,你对得住我这份心吗?”   她的眼神灼热,就如冬日里久违的阳光,能将人的心烘热。   被她毫不避讳的直视着,白俊飞的心也渐渐的暖和起来,他忍不住点了点头:“雅茗,你这样这样的好这样这样的真,我当然要对得住你这份心。”   盛雅茗微笑起来,忽然猛的扑到了白俊飞的身上,一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俊飞,吻我,我需要你的行动。”   白俊飞愣了愣。   这可是在司令部大门口,身后有一些卫兵站着哪。   然而,那娇柔的身躯刺激着他。让他不由自主伸出了手环住了她,脸慢慢的俯了下去,四片唇瓣慢慢的凑到了一处。   甘泉让他忘记了一切,两个人的吻由浅至深。   站在门口的卫兵都傻了眼,开始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头看到旁边,可好奇心作祟让他们又转过脸看着两人在门口相拥,还有一个年轻的卫兵忍不住打了个唿哨,旁边的人都忍不住鼓掌喝彩。   “白参谋,恭喜恭喜啊!”   等着两人停了下来,几个卫兵在后边嚷嚷:“什么时候可以有喜糖吃啊?”   盛雅茗与白俊飞两人相视而笑。   “待我写信回家禀报父母,过年的时候筹备一下该如何进展,咱们等明年开春就举行婚礼,好不好?”   白俊飞申请的盯住了她:“雅茗,我不会再退缩。”   盛雅茗满意的笑了起来,她笑着点头:“好。”   强势的在淞沪警备司令部前边商定了婚事以后,盛雅茗就处于对于婚礼的向往中,今日她拉了方琮珠帮她去选购首饰,兴致勃勃的告诉她:“我打算请你帮我设计婚纱,要好看的,浪漫的那种,我相信你一定能帮我设计出来的。”   方琮珠点头答应:“好。”   两个人去了孟氏银楼,正巧遇着孟敬儒在,盛雅茗请他推荐国外最新款的项链与别针:“我不要这边的黄金款式,太老气了,我想要英国皇室的那种同款首饰,能不能给我从国外采买到?”   孟敬儒得知她是在准备婚礼,说了一句恭喜:“盛大小姐想要与众不同的款式,可以下个月过来看看,我们最近从香港定了一批货,等着年后就可以运过来。但想要与英国皇室同款的只怕有些为难,洋人注重什么专利,有些款式是特供的,他们即便是有利可图也不会做第二件。”   说完这话,孟敬儒偷偷瞄了一眼站在盛雅茗身边的方琮珠,见她比以前越发娇艳,不禁更是怅然。   怎么样也忘不了她,可又不敢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现在偶然遇到了她,都只能偷偷的站在一边打量。   家中父母不住催促他快些成亲,他觉得自己身上压力越来越大,可还是在艰难的抵制着——他不想娶别人,不想对不住别人。若是答应了父母亲随便娶一个他们觉得合适的妻子,可自己的心思不在她身上,这对她是一种欺骗。   宁可孤身终老,他也不愿意去欺骗别人,除非等到他彻底忘记了她,可以接受另外一个女子的爱情。   “这洋人也真是条条框框的一大堆。”盛雅茗撇了撇嘴:“那好,我下个月再过来看,你记得帮我订个钻石发箍,要刚刚好插一圈那种,我要配婚纱用。”   孟敬儒笑着点头:“好的,我记住了。”   他看了两人一眼:“琮珠,盛小姐,你们难得来小店一次,且让我给你们俩煮杯咖啡,咱们坐着聊聊天。”   盛雅茗“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孟先生可真是风雅,什么都会做。”   她拉了拉方琮珠:“咱们喝了咖啡再走?”   方琮珠点了点头,很坦然的答应下来。   她与孟敬儒,已经再没有牵绊,又何必心中觉得鬼鬼祟祟的不敢正面他?   见方琮珠点头,孟敬儒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他站起身从墙边的柜子上拿出了一罐咖啡。   这是从南美洲过来的上好咖啡,自从上次方琮珠在蕙锦香喝过咖啡以后,孟敬儒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准备了最好的咖啡,就等着有朝一日她再来店里的时候,自己可以煮咖啡给她喝。   小火烹饪,玻璃壶里的咖啡很快就沸腾起来,壶口冒着热气,玻璃壶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方琮珠与盛雅茗坐在一边小声的说话,两人讨论着婚纱的款式,孟敬儒一边用扇子扇着风,一边偷眼打量着方琮珠。   为她准备的咖啡,总算是派上了用场,他回头看了看玻璃壶里褐色的液体,嘴角露出了笑容。   能亲手给她煮一杯咖啡,这或许是他此生感到最幸福的事情。   把玻璃壶从火上提开,将咖啡慢慢注入了三个白瓷茶盏,茶盏是来自英国,上边的印花很具国外工艺的特色。   “煮好了。”给每一个茶盏上加入一块精致的银制小匙,孟敬儒将一杯咖啡捧到了方琮珠面前:“琮珠,我记得你喜欢加牛乳加方糖的咖啡。”   那日在蕙锦香的经理室里,她含笑抬头,声音清脆。   “我的咖啡要加牛乳,还要加方糖,我一点苦都不能尝。”   她的神态可怜可爱,她的声音清婉动听,就在刹那间,他忽然就将一颗心丢下,自此以后再未能捡起来过。   方琮珠怔了怔,也想到了那日的事情。   恍惚间已经过去了多年一般,她与他,成了两条路上的人。   盛雅茗不知期间的典故,笑着对孟敬儒道:“那我也要加牛乳加方糖,跟琮珠一样。”   孟敬儒点点头,低下头去从方糖罐子里取出几块,手微微一颤,一块糖掉进了咖啡里,溅起老高的水珠。   盛雅茗嘻嘻一笑:“孟先生究竟还是做不来这种粗糙事情。”   她站起身,弯着腰把一小袋牛乳从罐子里拿了出来,撕开封口,把牛乳倒进了咖啡杯子里头:“刚刚好给开水降点温。”   孟敬儒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看着她的动作,宛若木雕泥塑的菩萨。   “怎么了,怎么了?”盛雅茗觉得孟敬儒的神色有些怪,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孟先生,你怎么走神了?”   孟敬儒这才如梦方醒:“我正在想上次与香港那边订好的首饰款式。”   盛雅茗“嗤嗤”一笑:“不着急不着急,我还得开春才举行婚礼呢。”   她转过来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等会跟我一块儿去宝兰庭吃晚饭。”   方琮珠喝了一口咖啡,摇了摇头:“我才不去,你和白俊飞两个吃饭,我再去凑热闹,他心里头肯定恨死我。”   “不会的啦,人多吃饭热闹一点嘛。”盛雅茗抓住她的胳膊不放:“一起去?”   方琮珠笑着摇头,说得很坚定:“不去,我得要去接思虞回家,《申报》和江湾那么远,我开车过去接他,免得他走得太累。”   “哼,见色忘友!”盛雅茗假意做出气嘟嘟的样子来:“结婚以后就不怎么出来跟我玩了,真是扫兴,下回我可要警告林思虞,你难得回一趟上海,他这样霸占住你是不对的!”   “哪里是他霸占住我?”方琮珠笑着回击:“分明是你与白俊飞柔情蜜意的,我可不想坐到旁边看你们俩卿卿我我!我可以陪你吃饭,但是必须就是咱们俩,另外就不用别人陪了,多少得有点自己的空间。”   孟敬儒的眼皮低垂,似乎正在认认真真的品味咖啡。   他的一颗心,就与他手中未加糖的咖啡一个味道。   苦,特别苦。   是谁说的那句话?   “人只有经历了苦,方才能觉得甜。”   他已经经历了那么多苦,可还是没有品尝出甜味来。   暮色渐渐的深了,起居室亮起了暖黄的灯光,林思虞与方琮珠并肩坐在沙发上,一边翻看书籍,不时抬眼看看落地玻璃窗的外边。   青莲色的暮霭充斥着天地之间,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黑色雾影,铁艺大门那边模糊成了一团,已经看不清外边的街道,要等路边的街灯亮起,才能看得更清楚些。   李妈从厨房那边走了出来,一双手不住的在围裙上擦着,看得出来她有些焦虑。   “嗐,大少爷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自从方琮亭上次不辞而别,李妈已经有了心理阴影,见着他出去了一段时间还未回来,确实有些不放心。   说实在话,方琮珠也不放心,坐在沙发上,不住的朝外边张望。   知道她见着两个黑影从大门外边走进来,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方琮亭没有遇到危险,这让她很是欣慰。   起居室的门被推开,方琮亭带着一个人从外边进来:“琮珠,思虞,你们等久了罢?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   林思虞走上前去,捶了那人肩膀一下:“李晟言,咱们又见面了!”   方琮亭忽然醒悟过来,笑了起来:“嗯,思虞,你应该认识他的,咱们以前在一个学校念过书,只是不同班而已。”   方琮珠的脑子有些紧张,就如一把拉满的弓绷得紧紧。   上次与李晟言从香港回来,在上海码头上经历的事情依旧历历在目。   这个李晟言是个革命者,方琮亭找他过来,会不会是在筹划什么事情?他们会不会有危险,警察有没有控制他们的动向?   想到这里,方琮珠就有些坐立不安,朝外边看了看,生怕忽然会涌入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   然而男人们似乎一点也没有顾虑,三个人站在那里说说笑笑。   方琮珠蹙眉,心里头暗暗的想着,即便知道方琮亭是革命者,她并不会产生排斥的心理,可见到李晟言,她就感觉到有些不舒服——或许是上次回上海的时候,他想要坑林思虞,这让方琮珠对他的印象特别不好。   “琮珠,这个是我与思虞的高中同学,李晟言。”   方琮亭很热情的向方琮珠介绍。   “大哥,我认识他,上次我们一起从香港回来的。”方琮珠站了起来,冲着李晟言笑了笑:“李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李晟言看了她一眼,马上记起了她是谁:“真巧!没想到你是琮亭的妹妹!”   “你们认识?”方琮亭看了一眼李晟言,又看了一眼方琮珠:“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上次我从香港回来,正好与李先生有同船之谊。”   方琮亭笑了起来:“是熟人就好,大家有话好说。”   几个人走进了餐厅,李妈已经将饭菜摆上,她添好饭放在那里,然后到厨房端饭菜朝大门那边走,现在是她与阿忠幸福的晚餐时间。   四个人坐在餐桌之侧,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方琮亭问起现在国内的局势,李晟言显出了一副激愤的模样:“只知道压制自己的同胞,却不会想办法去对付外敌,都是些没本领的货色。”   方琮亭哼了一声:“他们也就那点本事了。”   林思虞与方琮珠两人看了一眼,感觉自己已经要跟不上方琮亭的脚步。   “如此下去,中国必然会有一场动荡,满清政府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李晟言泛着一脸的红光,似乎要拍桌而起:“中国现在是一片黑暗,黑暗!”   他看了看方琮珠,见她坐在那里一副深思的样子,赶紧向她道歉:“林太太,我不是想吓唬你,是此时的中国已经真的到了危机关头。拿破仑说过,中国是一头沉睡的雄狮,一旦醒来全世界都会为之震动。现在中国正是在即将要清醒的时候,它需要我们的民众齐心协力,向世界发出怒吼的声音!”   方琮珠看着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心里有些明白李晟言与方琮亭,中国就是有这样一些人,于黑暗中不愿放弃探索,在枪林弹雨中冒险前进,不惧怕抛头颅洒热血,这才闯出了一条路来,引导大家走向光明。   “晟言,我妹妹不过问政治,这些话你别和她说,会吓到她的。”方琮亭制止了李晟言热情洋溢的演讲:“这些事情咱们两个讨论就行了。”   革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在莫斯科那边学习的时候,他常常想起家人,总觉得对不住他们,家人们万一被他连累了,他这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他不希望家里再有人掺和进来,革命有他一个就行了,琮珠琮桢,还有妹夫林思虞,他希望他们都平平安安的,不要被这些事情牵连进来。   被方琮亭制止,李晟言这才停住了他的宣讲,冲着方琮珠笑了笑:“林太太,不好意思。”   方琮珠点了点头:“没事的,中国需要李先生这样的人,你是中国的脊梁。”   被她这一赞美,李晟言有些不好意思,老老实实端起饭碗来吃饭,一直到吃完晚餐都没有再热情的提起时局与政治,更没有再来向方琮珠与林思虞做思想动员工作。   吃过晚餐,方琮亭与李晟言去了他的房间,两个人关在里边嘀嘀咕咕的说了个不住,方琮珠与林思虞两个都有些担心,拉着手到大门外边转了一圈。   “我有点担心琮亭……”林思虞的眉毛皱了起来:“你说,会不会有警察过来包围咱们的房子?”   方琮珠站在大门口看了看冷冷清清的街道,心里有相同的想法。   “嗯,应该不会,要是大哥的行踪泄露了,那些人绝不会让他顺顺利利到家。”方琮珠觉得这些话有些空乏无力,可她必须用这些话给自己打气,让自己相信方琮亭这次回来没有引起上海警察署的注意,他的身份掩饰得很好,没有暴露。   回头看了一眼小洋楼,二楼的一间窗户透出了光亮。   那是方琮亭的房间,很长一段时间那里都没有亮过灯了,现在这样从外边看着,很是温馨。   两个人手拉手站在门口,心里都存着一个主意,看到远处有警车过来,可以赶紧回去报信,好让方琮亭和李晟言从后门逃走。   他们俩的担心是多余的,在外边站了约莫大半个小时,街道上很是平静,没有半点异样,这个时候的天气相当冷,两个人在人行道上跺脚跳跃,总算是将一双脚弄得暖和些。   “琮珠,你回去罢,别冻坏了身子。”林思虞温柔的替方琮珠将围巾围上:“有我在外头看着就够了。”   “不,我要和你一块儿。”   方琮珠抓住林思虞的手,轻轻向上跳了两下:“好久没有这样蹦跶过了。”   林思虞看着她那调皮的神色,忍不住笑了起来:“琮珠,你有时候真的像个小孩子。”   两个人正在说笑,方琮亭与李晟言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琮珠,思虞,我走了。”   方琮亭拎着他的小皮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你要去哪里?”方琮珠有几分着急:“你难道不回苏州去看看母亲?她一直在想着你,想到每天每天都在哭,你就这样忍心?”   寒风夹杂着枯叶放飞舞着,朝他们肆意的扑面而来,几片叶子落在了方琮亭的皮箱上,在那窄窄的一面翻滚着,又从上边落了下来。   “琮亭……”李晟言看了他一眼:“要不是你回老家去看看,咱们再一起走?”   方琮亭站在那里,回头看了看江湾别墅,犹豫了一下:“好,我明日回去一趟,明晚再走罢。”   李晟言点了点头:“好,我先走。”   他独自前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林思虞伸手接过方琮亭的皮箱:“走,咱们进去罢,怎么着也该回家看看,早些日子琮珠回去,岳母提及你眼泪流个不住,她总疑心你已经不在这世间了。”   方琮亭低声叹了一口气:“思虞,不瞒你说,我现在也不知道究竟自己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但若是我们大家都不起来反抗,中国就没得救了。”   “你……”   林思虞望向他,有些难受:“为什么你一定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有些时候不一定什么都要亲体力行,不出力可以出钱,你可以暗中出钱支持你想要做的事业,这样也可以啊,一样是在进行新思想的推行。”   “不,思虞,你错了,这不是谁出钱谁出力的问题,是要大家都动起来的问题,如果你也不敢出头我也不敢出头,中国迟早就会衰败下去,就会像满清政府一般,任人宰割,就如那砧板上的鱼肉,就看人家的刀子什么时候落下来。”方琮亭的脊背挺得笔直:“琮珠,我已经打定主意要走这条路,家里的事情只能请你多费心,父母双亲,请你多替为尽孝。”   方琮珠鼻子酸酸的,点了点头:“好。”   这个晚上,无论是林思虞还是方琮珠,都没有睡得安稳。   两个人睁着眼躺在床上,心神不宁。   冷清的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床上淡淡的白色寒霜。   “琮珠……”林思虞抓住了她的手:“我们要不要想点法子阻止你大哥出去?”   “他是成年人了,有他的选择,我们难道还能将他锁在家中?”方琮珠皱着眉,心里也是难受:“看明日罢,明日或许母亲能劝阻他。”   两个人同时转过身,相互伸手抱住了彼此。 第88章 凶杀案扑朔迷离   方夫人见着方琮亭的情景, 方琮珠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第二日开车送了方琮亭回苏州,兄妹俩方才进了大门,得了通传的方夫人已经急急忙忙的走出了大堂, 站在门口朝外边张望。   见着那边两个渐渐走近的身影, 方夫人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一只手用力扯了扯,丝绢一角卷了起来,轻飘飘的落到了方夫人的手背上。   她愣愣的看着方琮亭走了过来,眼睛越睁越大,在方琮亭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 方夫人慌慌张张的跑了下去, 一只脚踩到长长的衣裳下摆, 差点要摔倒。   方琮亭快步上前, 扶住了方夫人。   “母亲!”   话音未落,方夫人已经牢牢的攀住了他,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他的胳膊,似乎要抓进肉里边去。   方夫人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方琮亭, 一会儿功夫都不敢错开, 仿佛她的眼珠子挪动一下,方琮亭就会在她眼前消失一样。   “琮亭, 琮亭!”   最终方夫人确定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长子方琮亭, 这才直起身子,一把将方琮亭抱住,脑袋伏在他的肩膀上, 激动得大哭了起来。   “母亲,不孝子回来看你了。”   方琮亭的眼泪也忍不住的掉了下来,看到方夫人哭得这般肝肠寸断的模样,他心里涌现出一种强烈的愧疚感:“母亲,你别哭,我一切都好,好得很。”   方琮珠上前,从自己衣兜里拿出手帕慢慢给方夫人拭泪:“母亲,你别伤心啦,大哥已经回来了,您尽可以放心了。”   方夫人的手不肯放松半点,拼命抓住了方琮亭,抬头朝他看了个不住:“琮亭,你瘦了这么多!怎么瘦这么多!”   方琮亭勉强笑了笑:“母亲,我过得很好,没瘦多少啊!”   方夫人拿了手一寸一寸的捏着他的胳膊:“如何没瘦?就和枯枝一样了!也不知道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我一想着你就难受。”   说到此处,格外伤心,拉住方琮亭的手站在大堂门口,眼泪流个不歇。   “快,快去厂子那边告诉老爷……”方夫人直起身,抽抽嗒嗒道:“告诉老爷,大少爷已经回家了,让他快些回来。”   旁边有下人应了一声,赶着朝外边跑了去,方夫人攥住方琮亭的手:“琮亭,快些进来,外边太冷了,别受了寒。”   方琮亭点了点头,跟着方夫人朝里边走,方琮珠赶紧撩起门帘,让着两人低头进去。   才一掀帘子,里边热烘烘的一团暖气扑面而来。   堂屋里烧着一盆炭火,四角的炭盆这阵子却没有放炭——一般是要有客人来的时候,方家大堂的四周炭盆才会烧着,人少的时候围着炭盆烤火也就够了。   “快些把四角的炭火盆儿生起来!”   方夫人转脸吩咐跟在身边的下人,一边拉住方琮亭的手不住摩挲:“琮亭,冷不冷,你冷不冷?”   方琮亭摇头:“母亲,一点也不冷,挺暖和的。”   方琮珠站在旁边看得只是心酸。   世上没有比母爱更伟大的了,母亲的一颗心,始终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她的每一颗泪水都承载着那样深的感情,她的每一个举动都包含了她温柔的关心。   “琮亭,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方夫人拉住方琮亭走到中间那盆炭火旁边坐了下来,站在旁边伺候的下人很有眼力见的捧出了一双绒面夹了厚厚棉花的鞋子给方琮亭换上:“大少爷,换了鞋子烤火暖和些。”   方琮亭笑着说了句“多谢”,换上棉鞋以后,顿时觉得脚暖和了不少,坐在炭火盆儿旁边,整个人舒舒服服的。   方夫人拉住方琮亭的手只是舍不得放开,似乎生怕他会忽然就不见了一般,一双眼睛里满满都是温柔慈爱:“琮亭,你今天中午想吃什么?我让厨房里给你做去。”   “母亲,你且歇着罢,我随意。”   在莫斯科学习的这段时间里,饮食很不习惯,回国以后觉得每一餐饭菜都那么好吃。   俄国那边天气寒冷,不少人靠着喝烈性酒来抵御天寒地冻,方琮亭的酒量也慢慢的练了出来,刚刚过去他喝酒就会红脸,多喝几杯就会头晕想睡觉,然而现在他已经能喝伏特加,而且能喝两杯。   在莫斯科的生活倒也不算寒苦,吃穿没少,只是气候难熬,众人从莫斯科回来以后,觉得中国太温暖了,暖和得都不用围着炭火盆取暖。方琮亭坐在炭火旁边,只觉全身热烘烘的,方夫人不断的拿东西给他吃,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是温馨美好。   什么时候全中国的老百姓都能过上这样温馨美好的日子呢?   大家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吃饱穿暖就可以,但是目前国内的形势来看,就是连吃饱穿暖这最基本最朴素的要求都不可能达到。   他没办法安安逸逸的坐在火边取暖,没办法坐视贫苦大众挣扎在死亡线上,他要为了中国百姓的幸福生活而奋斗,要为了中国崛起不畏列强而努力。   “大哥!”   侧门被推开,小猴子方琮桢一溜烟的跑了进来:“这次总算是看到你了!早几次你回来都不等我放学就走了!”   小猴子很认真的控诉着方琮亭:“大哥你以前答应要送我一整套蜡笔的,我一直等你回家就带我去买的,可是到了现在还没见到!”   方琮亭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大哥这次给你买了,放在江湾那边呢。”   他看了一眼方琮桢:“琮桢,你长高了。”   “是啊,我都长到那个地方了,那根像上去好多!”   方琮桢伸手指了指门槛,上边有个小小刀刻的记号:“我再长两三年应该就能有姐姐这么高了。”   方琮珠笑了起来:“你能长这么快?真能吹牛!”   小猴子过年以后就九岁了,再长三年也才十二岁呢,就想有她这样高,也太心急了些。   一家人围在炭火盆旁边烤火说话,方琮亭一直回避着方夫人的问题,没有告诉她自己到底去了哪里,方夫人只要问到这上头,他就拿话岔了过去:“母亲,我过得很好,您别担心我,您自己要保重身体。”   方夫人问好几次问不出结果来,只得放弃:“好好好,只要你过得好就行。”   看着儿子就在眼前,不是她猜想过的那样,心里舒服多了,不管他到底去了哪里,毕竟他还是好好儿的活着。   没多久方正成回来了,站在大堂门口看了里边的人一眼,背着手走了过来,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异样神色。   只是他自己才明白,得了方琮亭回家的消息,他就着急朝家赶,最开始还只是步子走得快些,后来越走越快几乎至一路小跑,跑到气喘吁吁这才停住脚,顺了顺气,这才又快步朝家里走回去。   毕竟是年纪来了,走这么一段路就要歇气了,方正成有些无奈。   他想尽快见到方琮亭,可这腿脚就不允许。   等及走到大堂这边,想到家长的威严,他又慢慢放缓的步子,一步步的踏着上了台阶。   见着方正成进来,方琮亭赶紧站起身:“父亲。”   “嗯。”方正成淡淡的应了一句,眼睛却在不住的打量着方琮亭,见他整个人好好的站在那里,没缺胳膊少腿,脸上也没有刀疤伤痕,这才放了心:“坐,坐,别站着。”   下人赶紧将椅子给端了过来,方正成换了棉鞋坐到火边,伸出手在炭火盆上暖了暖,再直起身来看向方琮亭:“这么长的时间也不见你的音信,到底在外边做什么?”   “一个朋友在做生意,邀请我跟他一块儿干。”   方琮亭没敢回避方正成的话,只能变出一些故事来。   “做生意?做什么生意哇?家里的生意还不够你做的?”方正成威严的看了他一眼:“简直是胡闹!”   方夫人赶紧劝方正成打住话头:“没事没事,不管做什么生意,人回来了就好。”   “挣了钱没有啊?”方正成盯住了方琮亭:“在外边飘了这么久,总得有些收获罢?”   “父亲,目前我们还没有太大的收获,可是总又一天会有收获的,而且收获巨大。”方琮亭很坚定的点了点头:“有些事情不能只看眼前,得要看长远利益。”   “嗯,你现在还挺有规划的啊。”方正成点了点头:“做一行就要爱一行,一定要做出点起色来,方才不枉你最开始的打算。”   方琮珠在一旁默默的想着,方正成是不知道方琮亭所做的事情,若是知道,可能不会准他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   “父亲说的是,做一行爱一行,一定要付出热情和全部的精力去做。”方琮亭应和:“父亲您放心,我会牢记您的叮嘱。”   方琮桢在一边插话:“大哥,我也是做一行爱一行哟,这次期末考试我拿了班上第一!”   “不错不错,要继续发扬!”方琮亭拉住他的手摇了摇:“下次回来我给你带全套的英文故事书回来,让姐姐教你念英文,好不好?”   听他这么一说,方夫人有些紧张:“琮亭,你还要出去么?”   方琮亭点了点头:“是呢,我今天看过两位大人就要出去了。”   方夫人吃了一惊,攥住了他的手:“琮亭,你怎么就要走了?难道不在家里等着过完年再说?”   “这个得看情况,若是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应该会回来一趟,可这些事情我自己也不能说明白,到时候才明白。”   方夫人的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琮亭,就可得到家里多住几日!”   “母亲,有琮珠与琮桢陪着您,您不会觉得孤单的,至于我……”方琮亭露出了一丝决然的笑:“我会好好的,您莫要担心我,有时间我自然会回来陪着母亲大人。”   “琮亭……”方夫人哽咽出声,眼泪珠子一滴滴的落了下来。   “哭什么,琮亭回来是大好的事情,别哭了。”方正成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这让她安心了许多。   “我去看看厨房那边饭菜弄好了没有。”方夫人站起身,忍住心里的悲伤,快步朝外边走了过去,方正成转头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才转过头:“琮亭,你到底在做什么事情?可别让你母亲心不安。”   方琮亭低头看着那个炭火盆子,没有说话。   黑色的木炭烧得很旺,上边有微蓝的火苗,不时间能听到哔哔啵啵的声响,偶尔还有火星在跳跃。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   就如一颗火种被丢了下去,无论风有多么大,只要有适合的环境,它都会成燎原之势。虽然现在的形势很严峻,可是他们不能退缩,不能。   方正成两道眉毛拧在了一处:“你要注意安全,要好好保护自己。”   方琮亭猛然抬头,接触到父亲那关心的目光。   “你实在不方便说,那我也不追着你问,但是你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啊。”方正成谆谆的叮嘱着他:“有时间就多回来看看,让你母亲安心,也让我安心。”   “知道了,父亲。”   方琮亭点了点头:“我会注意的。”   送方琮亭离开的那一刻,方琮珠觉得有些难受。   看着他略显单瘦的背影渐渐的远去,也不知道他将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是会用鲜血献祭给将来光明的国家,还是会幸运的生存下来,成为那功名赫赫的名人?   街道两旁栽着法国梧桐,此时差不多已经落尽了树叶,有一两片在树枝上,被寒风猛烈的摇晃,终于慢慢飘落下来。寒风起,落叶蹁跹,有一种凄凉的美。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转身朝屋子里走了过去。   “大少爷连晚饭都没吃呢。”   李妈坐在厨房门口,想起方琮亭就忍不住要抹眼泪:“才回来一日就走了,哪里有这么忙?这也真是的,还说弄些大少爷喜欢吃的菜,没想到都赶不上趟。”   方琮珠赶紧安慰李妈:“李妈,你别担心,说不定过几日就回来了哪。”   阿大站在一边也不住点头:“可不是吗?只得十来日就要过年了,大少爷肯定会回家过年的罢?这时候可是万家团聚,有谁还在外边飘着的呢?”   方琮珠默然。   她也希望是这样,可这世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方琮亭这般急急忙忙的要离开,应该是有个计划要进行罢,具体的内容她不会过问,但还是能猜出一二来。   林思虞回到家,得知方琮亭已经离开,不免也跟了叹气,这个晚上两人都没有睡得安稳,拿了大迎枕放在床头,靠在一起说话。   “琮珠,我觉得应该劝你父母去香港,这边只怕是有些呆不住了。”   方琮亭做的是危险事情,万一那些人抓不住他,剑走偏锋,把方正成与方夫人抓了过去来要挟方琮亭现身——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嗯,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呢。”   方琮珠轻轻点头,林思虞所想的,她一直在想,主要是如何劝父母离开苏州,跟着她去香港。   “用团年饭的时候,咱们好好的跟他们说说,兴许能劝得动他们。”   林思虞伸手揽住了方琮珠的肩膀:“你在香港买房盖地,应该早就有这个想法?”   方琮珠将脑袋枕在他的臂弯里,点了点头:“是啊,我一直有些担心,总觉得现在中国的形势来说,上海不是一个宜居的城市。”   林思虞默然,过了好一阵子,才愤愤不平道:“也怪不得琮亭会走这条路子,国民政府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两人相对无言,在床上相拥而坐,直到渐渐的来了睡意,两人这才渐渐的溜着朝被子里边钻,林思虞的手紧紧的搂住方琮珠,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琮珠,你别害怕,遇到什么事情有我给你扛着呢。”   方琮珠点了点头,嘴唇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下:“嗯,我知道的。”   第二日一早,外边有一层厚厚的晨雾,站在窗户边上看外头,什么东西都看不清。   方琮珠探头看了看下边,莫名有些心慌。   她飞快的跑下楼去,林思虞刚刚好吃完早点,拎起手提包正准备去上班。   见着他好端端的坐在那里,方琮珠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思虞,你起床以后怎么也不喊我一句?”   “外边这么大的雾,汽车不方便在街上开动,我走路或者坐黄包车过去都行,你多睡一会儿罢,别起这么早。”   林思虞走到她面前,伸手拨了下她的头发,将那一缕秀发拨到了后边:“乖,还睡一会儿啦,昨晚你半夜都没睡着。”   方琮珠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那你路上要注意安全。”   林思虞望着她笑:“好的,知道了。”   方琮珠将他送到门口,林思虞推着她进去:“外边太冷了,你只穿了棉睡衣,赶紧进去。”   他挥了挥手,朝前边走了两步,很快就没入了浓浓的晨雾里。   方琮珠抓着门把手站着,看着面前的一片白,心里有一丝丝不安。昨晚想着方琮亭的事情,一直不能入睡,今天早上起来便有些患得患失。站在那里,她忽然想念起香港的生活,至少不要这样担惊受怕。   林思虞顺着花园里的石板路朝前边走着,到了大门口,阿忠给他开门:“姑爷,这么大的雾还要去上班?”   “当然了,风雨无阻,别说是起雾了,等一会儿就散了。”   林思虞拎着背包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外边的雾实在太大了,根本看不到有没有黄包车,只能隐约听到黄包车的铃声由远及近的响着过来。他站在街道上看了看,从浓雾里来了一辆黄包车,林思虞赶紧招手,顺口吆喝了一句:“黄包车!”   “先生,不好意思,有人哪!”   车夫飞奔着朝前边走,林思虞这才看清楚黄包车的斗篷拉着,里边隐约有一个人的身影。他有些失望,站着又等了几分钟,可还是没拦到车。   只能走路过去了。   林思虞抬头看了看天色,大雾好像比原来要稀了些,渐渐的能看到不远处的人影。   他迈开步子朝前边走了去,过了两条街,浓浓的晨雾就已经散了,只余得一层薄薄的纱,仿佛间能见着一轮柔和的日影,藏在那薄纱之后。   走到十字路口,他终于拦到了黄包车,车夫是个年轻小伙子,拉着他飞快的朝前边跑着,一点也不吃力。跑到报社门口,林思虞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才八点还没到。   走进办公室,才放下包,就听着旁边办公室的电话铃急促的响起。   林思虞快步奔到了旁边那间大办公室,拎起话筒:“喂,你好,这里是《申报》办公室。”   话筒那边传来一个男人语无伦次的声音:“闸北火车站,我是闸北火车站外边开饭店的,招牌的名字叫老汤饭店……”   林思虞很有礼貌的请他说慢一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了自来水笔记录对方的姓名地址:“老汤饭店,姓汤,好的,请说一下你看到的新闻。”   《申报》特设了一部电话,专门接市民们新闻爆料,第一个打电话爆料新闻的人能给两块钱的奖金。为了公平透明化,如果是市民们爆料的新闻,会在文章末尾备注爆料人的姓名和地址,以示公平公正。   “闸北火车站出了人命案!刚刚有人开枪杀了人!”   对方在电话那边激动得很,一个劲的嚷嚷着:“应该是死人了,好多血!”   林思虞赶紧在新闻爆料记录本里添上一句话:闸北火车站杀人案。   “好的,谢谢提供线索,我们马上派记者过来采访。”   林思虞放下电话筒,快步走回到了自己办公室,拿起手提包匆匆忙忙朝编辑部那边走了过去。   现在时间还早,加上今天早晨雾很厚,交通不便利,故此上班受到了影响,林思虞在编辑部那边转了一圈,没有见到有人在,只能自己提了包匆匆忙忙走下楼去。   好在到门口就见着记者小赵下自行车,林思虞赶紧制止他锁自行车的动作:“小赵,走,快些跟我去采访新闻。”   小赵直起身:“林主编,有什么大新闻吗?竟然劳你出马?”   “刚刚有人爆料新闻,凶杀案,可现在报社没人啊,还不是逮谁就是谁?”林思虞走了过去,抓住自行车的笼头:“我骑车带你,还是你带我?”   小赵赶紧讨好卖乖:“当然是我带林主编了。”   “好,那咱们快走,凶杀案可是大案件,指不定能挖掘出一个好故事来。”林思虞跳上自行车后座,催促着小赵快些骑车:“新闻稿件就是要快,越是快就越能超越同行。”   小赵弓着身子拼命朝前边踩车轱辘:“林主编,您也来得太早了吧,让我们这些后生晚辈实在惭愧。”   “说什么呢,你不是和我一起毕业的?”   林思虞笑了起来,小赵也是今年上半年毕业,暑假开始便入职《申报》,按着年龄来说,两人相差无几。   “年龄是差不多,可是这辈分差远了,林主编你在《申报》都呆了这么多年了。”   小赵对林思虞还真是有说不出的敬佩,人比人气死人,都是大学才毕业,人家已经做到主编的位置,而自己还只是一个小记者,想要出人头地,还不知道要多少年功夫。   自行车虽然要比汽车慢,可是在这个交通拥堵的上班时期,效率比汽车要高,在人流车流混合的地方,能很快的从缝隙间穿过,行动自如。   没有多久,两个人就到了闸北火车站。   果然是发生了凶杀案,警察署与巡捕房都来了人,出事地点已经被监控,一排背着枪的警察和一批巡捕站在前边,把朝那里靠近的人群驱散。   当林思虞与小赵挤过去的时候,一个警察朝他们吆喝:“什么人?靠后,靠后!”   旁边有警察拉了他一把:“人家是《申报》的记者!”   林思虞在《申报》做了这么久的记者了,经常能接触到警察,有些人多见了几次混了个眼熟,看到还是认识的。   林思虞冲着那个警察笑了笑,从衣裳口袋里摸出了记者证:“我是《申报》的记者,听说这边出了凶杀案,故此过来采访。”   认识他的那个警察摆了摆手:“这个案件现在不让采访……”   林思虞有些惊诧:“不让采访?为什么?”   那警察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从衣兜里掏出了几块钱,林思虞朝他走近一步,拉住他的手,把那几块钱塞了过去:“有什么方便透露的吗?”   那个警察迅速将手抽出来,那几块鹰洋落到了口袋里。   他笑着望了林思虞一眼,凑了脑袋过来低声道:“被打死的是刘裕之。”   “什么?”林思虞大吃一惊:“刘裕之?死了?”   警察点了点头:“死得透透的,好像有几个人一起开枪,把他打得跟筛子一样,他的卫兵当时都呆住了,听说只顾着自己躲起来,根本没有人帮他挡子弹。”   “这……”   林思虞有些吃惊,卫兵不就是保护他的吗?怎么竟然没一个卫兵来护住他?   “嗐,这么大的雾,根本就不知道子弹会从哪边射过来,不如保护好自己再说。”   警察说起这话来的时候格外轻松,感觉如果他处在刘裕之卫兵的位置,他也会如此做。   不是所有的卫兵都会忠心护主的,特别是刘裕之身边的卫兵,大部分都是分配过来保护他的,心中自然有自己的小九九。   天气这样恶劣,浓浓的晨雾遮挡住人的视线,别说奋不顾身去护主了,能护住自己就已经不错了。   刘裕之早些日子去了武汉务公,昨日乘火车从武汉出发,今天早晨抵达上海。   他坐的是专列,一节车厢被他包了下来,据说还带了姨太太一块儿过去。   既然得了林思虞的钱,当然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部说出来,否则对不住警察兴奋的和林思虞嘀嘀咕咕的说着他知道的事情:“这家伙可真是会享受,一节火车就坐他和姨太太,哦,不对,还有他的卫兵和下人……”   林思虞竖起耳朵听着,认认真真的,唯恐遗漏了任何一个字。   “听说是从车上下来,卫兵刚刚开了一条路,汽车候在车站外边,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忽然蹿出了几个人,一阵枪响,卫兵开始拔枪还击,可是根本找不到人在哪里,好像枪声是从四面八方发出来的,根本让人摸不着头脑。”   林思虞惊叹了一声:“肯定是早就布置好了的,不是一个人下手。”   “那肯定是。”警察点了点头:“卫兵们刚刚回了几枪,发现刘裕之和那个姨太太中枪了,赶紧过来处理,把他们抬着进了汽车送医院去了。”   “不是说死了吗?”林思虞有些好奇:“刚刚爆料新闻的那人好像说死人了。”   “应该活不了,当时有大胆的过去看了,说身上好几个弹孔,那鲜血不停的朝外边流哩。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姨太太也遭了殃,听他们说也是好几处枪伤,不知道能不能活。”   “这样。”   林思虞点了点头,放眼朝那边看了过去,警察在凶杀案现在忙碌着,还有……他揉了揉眼睛,那里还有几个穿着军装的军人,然而他们肩章帽徽都不是中国军人的装束!   “那边是……”林思虞呶了呶嘴。   看上去好像是日本人。   刘裕之被人暗杀,日本军人过来勘察凶杀案现场?怎么听起来这样怪异?   警察压低了声音:“刘裕之就是日本人的一条狗,大记者,难道你这都不知道?”   林思虞心情沉重的看着那几个日本军人,有些无话可说。   他知道刘裕之与洋人关系都很好,他是个见风使舵的,原来他投靠的是英国人,后来又渐渐的朝日本人靠拢,可是日本人竟然肆无忌惮的进入到上海火车站来负责一个中国人的凶杀案,由不得让他心里头特别的愤懑。   他们把中国人放在眼里吗?上海市政府怎么能允许日本军人肆意在上海的地面上行动?特别是这群人还带着枪支!   “大记者,我知道的都已经说完了,你别到这边呆着了,要清场呢。”   警察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开。   林思虞退了回来,小赵凑了上去:“怎么样,林主编,得了些有用的信息没有?”   “嗯,他跟我说了大概的经过,咱们现在去老汤饭店问一问,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细节来,毕竟他是目击者。”   两个人走到了火车站外边的老汤饭店,打电话爆料新闻的正是店主老汤,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虽然衣裳上边有几个补丁,可穿戴依旧很整洁。   见到林思虞给他来送奖励金,老汤高兴得嘴巴咧开:“没想到真有钱哩。”   “当然有钱,我们《申报》可是说话算数。”林思虞笑着把钱放在柜台上:“能不能给我们说说具体情况?”   老汤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啥具体情况……俺也不大清楚哩,也是凑巧,车站那个守站台的要我给他送碗面条过去,我刚刚端了面过去就听到枪响,吓得我把碗都扔了蹲到地上不敢动!”   他笑眯眯的拿起那两块鹰洋:“还好还好,够买不少菜碗了。”   “那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在附近出现?”林思虞让小赵拿出本子来速记采访现场:“比如说有没有异常的情况之类?”   老汤想了想,摇了摇头:“能有啥异常啊,我瞅着跟原来差不多……嗯……”   他眯了眯眼睛:“只不过今日一早,有五六个年轻人到了我饭店吃饭,穿着打扮看上去都挺不错,斯斯文文的……我觉得有些奇怪,毕竟这么早搭火车的少,可这一来就是一群,也不知道他们要结伴去哪里。”   林思虞的心沉了沉,忽然想到了方琮亭身上。   他前日就急急忙忙的要走,说是和李晟言有什么事情要去做,被方琮珠苦苦挽留才白天回了一趟苏州,回来以后竟然是连晚饭都没吃就走了。   这般着急,难道是为了策划这次暗杀行动?   刘裕之投靠日本人,这次去武汉开会,或许是跟那边武汉政府谈论合作问题——作为日本的代言人,自然是革命者眼中的内奸。   “老汤啊,这有什么奇怪的,几个人或者是老乡,都在上海念书,要一道搭火车回家过年,不是很正常吗?”   林思虞赶紧说了一段话来混淆老汤的思路:“可别再说什么奇怪不奇怪的事情啦,我觉得挺正常的嘛。”   千万不要在警察走访的时候也把这事情说出来,这可是增加了方琮亭暴露的危险。   老汤想了想,咧着嘴笑:“对对对,记者你说得对,当然是大学生回家过年的,一个人坐火车不好玩,几个人一起走当然热闹些。”   林思虞舒了一口气:“应该是这样。”   两个人又问了一圈火车站旁边的人,刚刚从侧面的店铺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一队日本兵迈着整齐的步伐朝车站外边走了过去。   闪亮的刺刀迎着初升的阳光发着亮光。   林思虞站在那里,默默的看着那群人走了过去,心里充满了愤懑。   这一刻,他真恨不得冲上前将这群外国士兵赶出上海——这是中国,他们竟然这样肆无忌惮!   小赵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明显的也是愤恨不已。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默默朝火车站走过去。   戒备已经解除,警察和巡捕已经没有再阻拦旁人靠近,他们走到前边的时候,发现月台的地面上有一滩鲜血,很大的一滩。   鲜血旁边有石灰粉末,也不知道是拿来干什么的,路上滴着一地的鲜血,一直朝出口那边去。   估计是从刘裕之和他那个姨太太身上流出来的,卫兵们抬着他们朝前走,鲜血就一路滴了下来。   林思虞与小赵两个采访了一下当时车站里值班的工作人员,大家的复述都很一致,那时候大雾笼罩,没有怎么注意四周,忽然就听到枪响,然后又听到尖叫声和脚步奔走的声音。   “有没有凶手落网?”   “没有,哪能看到呢?不过听说凶手应该也受伤了,好像在月台那侧发现了一点点血迹。”有个工作人员说得津津有味:“警察本来是想顺着血迹追查下去,可是那点血迹只有一小段路,然后就没见了,实在是怪。”   林思虞拿了自来水笔飞快的记着他所说的话,写到“凶杀疑似受伤”这几个字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有些软,似乎失去了力气。   和小赵在火车站呆了一个多小时,回到《申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   郭子良见他走进来,指了指门口那块小黑板:“一早就出去采访了?是不是出了什么重大新闻?”   林思虞点了点头:“是的,刘裕之在闸北火车站被暗杀,应该已经死了。”   “什么?”郭子良吓了一大跳:“谁被暗杀了?”   “刘裕之。”   郭子良的眼睛睁得老大:“刘裕之……被暗杀了?”   “嗯。”林思虞拿出黑板刷,把黑板上他和小赵的名字给擦了,一边与郭子良说了下今天采访的事情:“日本兵竟然进入了我们大上海!”   郭子良沉默了一下,摇头叹气:“唉,这世道……”   两个人没再多说,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一团。   回到办公室,林思虞把小赵喊了过来,与他讨论今日的采访稿该怎么写:“有些东西要避重就轻,否则新闻出版署那边会不能通过,措辞也要注意。”   小赵点头:“好,林主编交代的我都会注意的。”   “还有,那个饭店老板的话不用写出来了,重复啰嗦,就在稿件后边注明是他爆料新闻,奖励金已经及时发放。”   老汤说的话如果写出来,要是被警察署看到,可能会作为线索进一步调查,林思虞不希望留下任何暴露方琮亭的信息。   “知道了,到时候我写好稿件再拿过来给你看看。”   小赵得了林思虞指点,赶紧回了自己办公室开工。   新闻贵在新,要抢在同行前边发独家,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小赵是正儿八经国文系毕业,虽然不是复旦的,可文笔不差,做事也快,还没一个小时,已经梳理好头绪,把第一稿给写了出来。   林思虞拿了那版稿件过来:“我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会用笔圈出来的。” 第89章 炮声轰隆狼烟起   “什么?”   方琮珠猛的转过身:“思虞, 你怀疑暗杀刘裕之的人里边有……”   方琮亭会做这种事情吗?她仔细想了想见到这次方琮亭的一切,从他与李晟言的所谓商量大事,到去苏州与父母告别。   她还记起方琮亭对她说:“琮珠, 我已经打定主意要走这条路, 家里的事情只能请你多费心, 父母双亲,请你多替为尽孝。”   这条路,就是那条充满危险,满是荆棘与尖刺的路,他是决意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了, 不会再回头。   “我不是怀疑, 我的感觉告诉我, 琮亭一定就在那几个吃面条的人中。”林思虞的手抓紧了书桌一角, 想到了车站地面上的几滴血迹——那些血应该是从革命者身上流下来的,究竟是谁受了伤?是不是方琮亭?他现在怎么样了?   方琮珠默默的看着窗外,好一阵紧张,不知道方琮亭是不是已经逃脱, 也不知道他是否安全无虞?   “好在今天早晨雾比较大……”   她喃喃自语, 有些庆幸。   若不是浓雾,肯定会被刘裕之的卫兵看到位置罢?   只是她依然担心, 生怕方琮亭会遭了不测, 只盼着过年的时候他能忽然现身在家里,告诉大家他一切安好才行。   方琮珠与林思虞提心吊胆了两三日,可是一切都风平浪静,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林思虞派了小赵去警察署那边采访,用的是“跟进新闻”的借口,但是警察署那边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只说案件现在不宜对外公布。   刘裕之死了,家里乱成了一团。   那个陪着他一块儿死掉的姨太太,尸体没有被抬进刘家,也不知道被送到了哪里去,刘夫人听闻说姨太太的尸首没找着,冷笑一声:“这等人死在外头最好,莫非还想进刘家的祖坟?”   姨太太没了尸首,刘夫人甚至有些高兴,恨不得能将那尸首扔到垃圾堆里边去。   正房夫人的身份被她鹊巢鸠占了这么久,刘夫人早就气不打一处来,只是被刘裕之给逼迫着,不能出房门半步,现在刘裕之死了,是该她出来主事的时候了。   接了刘裕之的尸首回来,刘夫人开始操办丧事,此刻的她觉得无比轻松——上边没婆婆管束,身边没有丈夫,家财万贯,随她怎么花销,唯有不放心的两点,第一是长子刘凤来还只是在市政厅做一个中低层职员,暂时还没爬到带长字的位置——中国人都喜欢论资排辈,即便刘夫人觉得自己的儿子才干过人,即便刘裕之在市政厅里权势颇大,可刘凤来依旧还只是中层,没能钻到高层里边去。   现在失了刘裕之的扶持,只怕是这条路更不好走了。   刘夫人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摆放在灵堂里的棺木,心中愤恨不已,刘裕之在世人眼中是个狠辣角色,为何就没有把儿子给扶上去?   另外一件让她放心不下的便是刘美欣。   在玛利亚教堂清修了这么久,她似乎真的把一切都抛下了,刘夫人派下人去给刘美欣送信,说她父亲过世,让她回来守灵,结果刘美欣头也没有回,只是在那里继续她的《圣经》。仆人站在那里等了许久,刘美欣停了念诵以后,这才冷冷清清道:“你且回去罢,我已经皈依天主身侧,不会再涉足尘世的。尘归尘土归土,是个人都会有这一日的,他已经回归到了天主身边,这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情,不需要什么哭哭啼啼的守灵哀悼,我会替他祈祷,希望他能进入天堂。”   下人回来和刘夫人说了刘美欣的回复,刘夫人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过世,做女儿的竟然不回来看最后一眼,这心也实在是够狠。她拿了手帕子擦了擦眼泪,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自己百年之后,刘美欣会不会来见她最后一面?   “美欣……”刘夫人拿着手帕不住的擦着眼睛,心里酸溜溜的一片。   自己那么疼爱她,她应该会来看望自己的罢?   正坐在那里垂泪,忽然间一个娘姨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夫人、夫人……”   见着那娘姨神色慌张,刘夫人赶紧坐直了身子:“何事?”   “后院的姨太太们……”   娘姨小心翼翼的觑了刘夫人一眼:“姨太太们都不见了!”   “什么?”   刘夫人惊诧得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今天早上刚刚和儿子刘凤来商量了一下如何处置那些姨太太,刘凤来觉得这些姨太太养着是累赘,要把她们赶走:“以前是父亲要把她们弄着放在家里,每一年都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在她们身上,现在父亲已经过世了,就没有必要再出钱养她们了。”   刘夫人觉得言之有理,虽然想要在姨太太们面前耍耍威风,可是要花钱养着这一堆女人真不合算,而且看到她们,刘夫人心里免不得会觉得郁闷,想到当初刘裕之一个两个把人抬进家门的事情。   不如就把那些姨太太给打发干净。   刘裕之的尸体进门,刘夫人忙里忙外,头晕脑转的,没顾得上去管后院里那一堆姨太太,今日与刘凤来商议以后,打算将人喊到灵堂这边来,让她们在刘裕之灵前磕上几十个响头用以感谢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再将她们和她们的子女赶出去,可是没想到她们竟然已经自己走了?   刘凤来扶住了刘夫人:“母亲,稍安勿躁,咱们到后院去看看。”   母子两人走到了后院,这是一个四合院,中间栽种着绿树红花,这个季节已经见不到红花,树上倒还是有一些绿叶,显出了几分生气。   院子里没有一点响动,站在院子中央,能听到前坪传过来的哀乐。   刘夫人匆匆忙忙走进了二姨太的房间。   二姨太是唱戏出身,是最风骚最受刘裕之宠爱的。   走进屋子,刘夫人先直接上手拉梳妆匣子。   黑色雕花镶嵌螺钿的梳妆匣摆在桌子上,幽幽的发着亮。   拉开第一个格子,空的,再拉开第二格,也是空的,第三格第四格看了过去,都是空荡荡的,一片纸都没剩下。   刘夫人气得手脚冰凉,等着空空的匣子,说不出话来。   老二最得刘裕之宠爱,每年买的金银首饰什么的,不计其数,还时常给她买贵重的毛皮大衣之类的衣裳——刘夫人急急忙忙走到衣柜那边,拉开柜门,里边挂着的衣裳只有几件不打眼的,那些毛皮大衣,不管是大毛还是中毛的,全部都不翼而飞。   这、这、这分明是卷着财物逃跑了呢!   刘夫人和刘凤来赶紧走到了其余几个姨太太房间里去看,跟二姨太这边一样,只要是略微值些钱的东西,一件不留。   “快,快,快去找警察过来!”   刘夫人站在那里,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只觉得心里头一股火气,不住的在朝上边蹿。   “母亲,现在父亲尸骨未寒,又喊了警察过来,似乎不大好吧?”刘凤来有些犹豫:“这些东西都是父亲给她们的,说起来也是她们的东西了,去警察署报案也没用,警察不会管这些事情的。”   “这些biaozi!”   刘夫人咬牙切齿:“竟是走得这样利落!”   下人赶来告知刘夫人:“夫人,后院的门是开着的,那边守门的人也没见了影子。”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夫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心里堵着一团东西,不住的朝上边拱。   “母亲,咱们回灵堂那边去罢,左右是要把她们打发掉的,现在她们自己走了岂不是很好?您也别多想了。”   刘凤来倒是想得通,父亲给姨太太的那些东西,难道还能从她们手里强行抢夺过来不成?就算是用强,姨太太们出去一张扬,自家的颜面都要丢得干干净净了。   有住宅,有金条,还有一些商铺,够母亲与他这一家人开销的,舒舒服服过后半辈子,总比整日里去吵吵嚷嚷的好。   刘夫人却是没有刘凤来这么心宽,一想到那些被卷走的钱财,她就难受。、   在刘裕之的灵堂前边坐立不安的坐到中午,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这一年来刘裕之只是宠着那个后边来的小七,也不知道给了她多少钱多少商铺?那小七是接管了她的位置,家里进账什么的都要过她的手,她有没有将财产转移给了别人?   想到此处,刘夫人便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急急忙忙朝刘裕之的书房跑了过去。   刘裕之书架的后边墙上,放了个保险箱,家里的田产房契金条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放在保险箱里。   她用力推书架,推了好半天,书架也纹丝不动。   只能折回身去,让刘凤来带着下人来帮忙。   刘凤来听说要把书架挪开,有些奇怪:“母亲,好端端的,搬书架干嘛?”   “你别管这么多,先把书架挪开再说。”   刘夫人有些着急,以前这书架好像使点力气就能推开一点点的,这次怎么她就弄不开了呢?   下人们一起把书架抬到旁边,刘夫人让他们出去,抓住刘凤来的手走到那堵墙边。   她伸出手去推墙壁,刘凤来看着她那模样就有些奇怪:“母亲,怎么了?这里还有暗格不成?”   刘夫人指着那堵墙道:“风来,这里有个保险柜,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放在这里哪。”   刘凤来听了也来了兴趣,帮着刘夫人敲墙壁,看看那边发出的响声空一点。   “母亲,瞧着是一堵实墙啊,好像没有做空的地方。”   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刘凤来有些沮丧,这哪里有什么保险柜的踪迹啊?都是一块一块的砖头,砌得实实在在的。   “我在这里开过保险柜的,以前你爹买了一批金条回来,是我和他一起放到这里边的,没错,我记得很清楚。”   刘夫人一双手在墙壁上乱摸,额头上的汗珠子不住朝下掉。   “去了哪里?哪里去了?”   她记得特别清楚,那个保险柜只到腰部的位置,放东西进去的时候还要弯着腰。   可是整面墙摸了个遍,也没摸到昔日那个开关——原来墙上一处地方有个小小的凹陷,手指伸进去用力一板,就能把盖在上边的木板给撬起来,木板后边是一个保险柜,打开铁门,里边是一个大箱子,存放着房契地契金条贵重首饰之类的东西。   刘凤来想了想:“母亲,你生病的这一年里,父亲曾让人过来重新弄过房间装修,是不是他借这个机会把保险柜移了个位置?”   刘夫人眼前一黑:“移动位置?他为何要将保险柜移了位置?”   刘凤来也觉得这事情很纳闷,好端端的,移动保险柜做什么呢?   “莫非是七姨太唆使他这样做的?”刘凤来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是她,肯定是她!”刘夫人咬牙切齿:“一定是这个狐狸精撺掇你爹把保险柜里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她了!”   刘凤来心中一凛,若是这些东西真的都给了七姨太,那他们以后就要过穷苦日子了——就连这幢宅子的房契都没有,怎么能住得安心?   万一七姨太还有家人什么的,把房契这些东西都给了家人,人家拿了房契来收房,那他们住到哪里去?   “是不是老七根本就没有死,她趁机带着保险柜里的财产跑掉了?”刘夫人几乎要站不住脚,抓着书架的手都在发抖。   “母亲,七姨太是真死了,我在医院里头看到她的尸体了,可是那时候我满门心思都在爹身上,没有注意看她,也不知道谁把她的尸首接走了。”   “阴谋,肯定有阴谋!”刘夫人声嘶力竭的吼了起来,眼睛前边已经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父亲应该不会这样糊涂的,母亲,你且不用这般着急。”   刘凤来见着刘夫人似乎要倒了下去,赶紧踏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口里说着话来安慰她,可这时候心里头却也在打鼓,有些捉摸不透这里头的奥秘。   刘夫人眼睛翻了个白眼,最终晕倒过去。   刘夫人被送去了广慈医院,医生诊断是脑梗塞。   经过抢救以后,刘夫人保住了一条命,可是却失去了很多东西。   她的双腿不能走路,只能每天躺在床上或者是坐着,要是想走动,还得两个人扛着她才能到处走,她说话也含糊不清,要是说得着急了,没人听得清他说的是什么话,总要有个人时时刻刻的守在她身边。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刘裕之的葬礼也就没有大操大办,在家中捱过五日以后便送着上了山,刘凤来回到家就开始翻箱倒柜找刘夫人说的那个保险箱。   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才行,全家的财产可都在那里边呢。   发动了所有人手来找,可是遍寻不获,刘凤来有些焦躁,心里头暗自琢磨,是不是真被七姨太给暗地里拿走了。   可是七姨太的来历他一点也不清楚,刘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任何信息,除了刘裕之。   然而刘裕之已经死了。   就在刘裕之冥思苦想七姨太的来历时,答案终于来了。   一月二十八日这天,日本军队忽然向闸北的十九路军发动进攻,理由是日本子民被中国人杀害,然而中国人却包庇凶犯,拒不交出凶手。   刘凤来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七姨太是日本人。   父亲刘裕之亲日这事情他知道,难道是他把家中财产拿给日本人去表忠心了?若真是这样,还不知道这幢住宅能住多久呢!   好在刘夫人自己还有一些贵重的金银首饰和银票,她的嫁妆除了分给刘美琴与刘美欣之外还有不少剩余,虽说不能像父亲在世时那般富贵,可是要拿了过富足生活还是绰绰有余。   刘凤来赶紧将刘夫人房里贵重东西整理了,去花旗银行那边开了个私密户头,把这些贵重的东西都存到了银行里,这才放了心。   上海街头此刻却混乱成了一片。   二十八日晚上十一点多,日军在坦克的掩护下,公共租界北区的北四川路西侧开始,进而占据了淞沪铁路,并且继续向前推进。到了天通庵车站的时候,十九路军奋起反击,一场恶战爆发。   整个上海民心惶惶,不少富人家筹划着出逃,只是现在铁路已经被日军占领了一大段,而港口每日的船只有限,且三四天里的船票早就已经售罄,故此很多人家打点好了包裹却没办法动身,只能差了下人在码头售票点通宵排队守着,只要有票出来就赶紧抢着买。   “雅茗,怎么还不收拾行李?”   盛安生走到女儿房间,见着盛雅茗正拿了毛笔在写字,不由得着急:“咱们家得赶紧离开上海才行!”   盛雅茗抬头,嘴角挂着微笑:“父亲,你难道不准备到家里过年?现儿都腊月二十多了,就几日要过年了。”   “现在谁还有心思想着过年的事情?保命要紧!”盛安生走过来,伸手去拿她的笔:“你还在写什么东西呢?”   盛雅茗的眼里露出了一丝坚定的目光:“父亲,你带着母亲和哥哥们走罢,我要留在上海,我哪里也不去。”   “什么?”盛安生大吃一惊:“你留到上海作甚?这里兵荒马乱的,要是日本人打了过来,烧杀抢掠……”说到此处,他不敢再往下边说,他的女儿是全家的心肝宝贝,要是万一被日本人侮辱了去……盛安生闭了闭眼,实在不敢想下去。   “父亲,我要与俊飞一起并肩奋战!”   盛雅茗指了指书桌上的几个字:“这是我们复旦大学组织的青年学生联盟会,特地去声援十九路军,声援淞沪警备司令部的,我们要组织上海的老百姓为军队送饭送水,帮着抬伤员,我们要联合起来,保卫上海,捍卫中国人的尊严!”   “唉,胡闹,真是胡闹!”盛安生目瞪口呆:“这事情轮得到你来插手吗?这不是你一个女学生做的,要做也是那些男学生去做啊!什么时候轮到女人掺和战争了?”   “不,父亲,你错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每一个中国人都要参与进来,我们要与我们的国家共进退!”盛雅茗说得很坚定,她提起笔,继续在剪好的白色方纸上写下斗大的毛笔字“爱”。   盛安生见着她不急不躁的样子,实在有些吃惊,又惊又气,跟在盛雅茗旁边打着圈圈:“雅茗,昨天日本人已经把闸北给炸了,你难道不知道?商务印书馆都被夷为平地了!□□的威力谁能抵挡?你在路上走,说不定天上就扔□□下来,这也太可怕了!”   “我知道啊,他们虽然轰炸了闸北,可还是没有能把车站抢到啊!”   盛雅茗停下笔,退了一步看了看那些写好的毛笔字,脸上露出了笑容:“父亲,你放心罢,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们走便是,别担心我。”   “嗐,你这孩子!”   盛安生着急得转来转去,唯一的一个女儿,如何不心疼她?   “父亲,你连船票都没买到呢,在这里着急也是白搭!而且我跟你说啊,千万别买去日本的船票,咱们两个国家都打起仗来了,到日本还能过舒服日子吗?要走也是去香港,那边安全一点点,到香港停几日,可以去英国或者美国,这是两个世界强国,日本人不敢跟他们动手的。”   盛安生默默的听着,没有出声,盛雅茗弯腰将那一堆写满字的纸抱了起来。   “你要到哪里去?”盛安生赶紧追着过去问。   “我去找琮珠!”   盛雅茗朝盛安生挥了挥手:“父亲,你别担心我,你去安慰母亲罢,让她别太着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下楼跑到自己汽车旁边,开了汽车就朝外边跑,盛夫人从楼上听着汽车发动的声音,赶紧开窗户,见着盛雅茗开了汽车朝外边走,不由得大惊失色,拼命的朝下边喊:“雅茗,。雅茗,雅茗你要出去作甚?”   盛雅茗从车窗里探出头,冲着盛夫人挥了挥手:“母亲,我去找琮珠!”   盛夫人冲着看门人拼命打手势,可是那人却一点也没领会到她的意思,见着盛雅茗的汽车过来,赶紧给她开了大铁门:“小姐要出去啊?”   盛雅茗笑着点头:“是啊,谢谢你这么多年帮我家守好大门。”   那下人有些莫名其妙,看着盛雅茗开车出去,一脸惊诧:“也不知道大小姐究竟是什么意思……”   盛雅茗来到江湾时,方琮珠的横幅已经做好了,用的是方氏织造最好的红色缎子布,上边白纸黑字特别醒目。   她站在起居室里,看着盛雅茗的汽车渐渐的开了进来,心里百感交集。   一二八事变,历史上的一二八事变竟然真的发生了!   如果一二八事变真的如期发生,那这就意味着现在是一九三二年,五年之后会有一次七七事变,日本将全面侵略中国。   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可以劝着方正成与方夫人举家迁往香港,不要再留在中国,实在是太危险了。   “琮珠,琮珠!”   盛雅茗就如一阵风般卷了进来:“我的横幅你给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方琮珠指了指地上:“我的两幅已经做好了,浆糊什么的都给你准备了。”   两个人一起动手,把盛雅茗的两条横幅准备好,抱着那一大堆的东西就朝外边走。   李妈追了出来,有些惊慌的看着她们两个:“大小姐,盛小姐,你们要去哪儿啊?”   方琮珠回头,冲她安慰般的笑了笑:“李妈,你别担心我,我是去找姑爷呢。”   “哦,哦……”李妈有些忧愁的看着方琮珠:“你要叮嘱姑爷小心一点啊,外边打着仗呢,别给伤着了。”   “李妈,你别太担心了!”盛雅茗很开心的挥着手:“有我们英勇的中国守军在,上海不会有事情的!”   两个人每人开了一辆车去了复旦大学,联盟会里的学生们正聚集在门口,大家都在大声的说着话,声讨日本人的罪行,见着盛雅茗与方琮珠开车过来,都纷纷围拢过来:“准备好横幅了吗?”   盛雅茗点了点头:“准备好了,咱们拉着横幅朝前边□□,走路去闸北区,给我们英勇的十九路军鼓劲加油!”   “好!”   学生们拉开横幅抖了抖,有人拿了竹竿和绳子过来,将两头扎得牢牢的,两个男学生每人抓住一根竹竿将横幅展开,那一抹鲜红就在复旦的校门口展开。   “来来来,咱们站到横幅后边,挥着小旗帜朝前边走!”   一个学生手里拿着一大把小旗子走过来,每人发了一只,众人摇动旗帜跟着那几条横幅一起朝前边走了过去。   方琮珠走在人群里,与盛雅茗站在一处,两人挥动着旗帜,跟着前边的男生喊口号。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爱我中华不畏列强、十九路军英勇无畏!   她跟着众人大声喊着口号,忽然间有一种自豪。   为什么方琮亭会如此热血,她现在有些理解。   林思虞正在闸北进行战地采访,白俊飞正在闸北与士兵们守护着防线,而她与盛雅茗也在为国难当头的中国做出一点自己能做的事情,这让她觉得很自豪。   中国,现在是苦难的中国,百姓会在苦难里挣扎着,直到迎来光明的那一天。   □□的队伍沿着街道朝前行进,不断有人加入他们的队伍中来,这支队伍越来越长,跟着喊口号的声音也越来越嘹亮。   “日本人滚回日本国!”   “中国人民站起来,不能受日本人欺凌!”   口号声特别响亮,似乎要冲破云霄,整个街道仿佛成了喧嚣的海洋。   一阵警车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领头拿横幅的学生并没有被这阵声音惊住,他们继续带领队伍朝前行进,不住的带着大家喊出振聋发聩的口号。   几辆警车渐渐的驶到了他们面前,众人根本没朝警车看一眼,继续朝前□□。   “国难当头,起来救亡!”   有人冲着路边的警车高声喊了一句。   跟在后头的人跟着声音响亮的高声呼喊:“国难当头,起来救亡!”   “誓死不当亡国奴!”   不知道谁这么喊了一句,忽然间□□队伍猛的振奋起来,大家都拿了这句话反复的吼了出来,瞬间,就如海面上忽然起了狂风暴雨一般,鼾声一阵接一阵的,犹如波涛肆意的拍打着海岸,发出阵阵回响。   这响声特别大,就如同要把一切都撕碎毁灭,狂暴的拍着这天地间的一切。   警车上跳下的警察们张大嘴看着学生们带着上海的老百姓们朝前边行进,手里拿着警棍,可谁也没有朝前边走。   “回去,你们快些回去!”   有一个胖乎乎的警察似乎是当官的,他坐在警车上冲着那些警察指指点点,让他们拿了警棍出来靠近□□的队伍:“你们这是怎么的?还不快些把那些学生赶回去!”   方琮珠瞥了那人一眼,嘴角撇了撇。   那人好像是她的公公林书明。   那次还是在百乐门前边见到的他,搂着一个舞女笑得正欢。   平常这位林局长都不怎么出来,镇压学生□□倒是威风起来了?   “林局长……”几个警察皱着眉毛望了望学生们朝前边行走的身影:“学生们是在反对日本人□□,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啊,日本人现在正在攻打闸北啊!”   林书明拍着车窗喊:“上边让我们把他们赶回去,我们还能怎么样做?赶紧赶了回去就是了,啰嗦什么呢?”   几个警察低头答应了一句,拿着棍子就朝学生们冲过去。   这时候路边人群里挤出了好些身高体壮的汉子,他们一伸手就把警察的警棍给抓住:“怎么了怎么了?你们这些黑皮狗是要对付学生了?人家□□想日本人示威涨中国人志气,你们不支持,还要反对?”   警察哑口无言,一张脸通红。   “你们这些披了人皮的狗!我们青帮都看不下去了!”为首的一个汉子举起了碗钵大的拳头:“你们再敢来滋事,青帮不会放过你们!”   盛雅茗激动的拉了拉方琮珠的衣袖:“琮珠,那些人是青帮的!”   青帮是上海滩有名的黑道势力,就连他们都来支持□□,可见民心所向。   □□队伍渐渐前行,穿过上海的大街,来到了闸北。   此刻已经逐渐平静,没有听到枪炮的声音,用沙包堆起的防御工事上,机关枪架起在那里,有战士们守卫着。   防御线一侧,不少战士瘫倒在地上,额头上渗着汗珠子,不住的在喘气。   见着□□队伍过来,战士们的情绪高涨,大家按着地面站了起来,冲着上海的百姓学生挥手。   “你们辛苦了!”   有人拎着木桶朝士兵们走了过去,木桶里是刚刚作出来的包子,虽然有纱布盖着,可还是没了热气——毕竟在街道上走了这么久,寒风呼啸,一丝儿热气都没了。   盛雅茗拉着方琮珠的手朝防御工事那边走过去,才走到附近,有士兵将她们拦住:“两位小姐,你们不能再往这边走了,危险。”   “我们来找我们至亲的人。”   盛雅茗指了指方琮珠:“她的丈夫是《申报》派过来的战地记者,我的……”她的脸微微一红:“我的未婚夫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白俊飞参谋,奉命调到了闸北这边协助你们十九军作战,我们俩想过来探望他们。”   “原来是白参谋的未婚妻啊!”   那两个士兵瞬间客气了不少:“我带你们去找白参谋。”   在防御工地不远处有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这就是十九军的临时指挥部,士兵带她们俩走到附近,让她们站在那里,自己跑到里边去找白俊飞与林思虞。   盛雅茗与方琮珠站在那里,看着棚子里一群人晃来晃去,两个人都有些兴奋。   “琮珠,十九军的蔡将军肯定也在里边!他们说他很热血很有英雄气概!”   方琮珠笑了起来,盛雅茗真是有英雄崇拜情结。   “俊飞也是英雄!”盛雅茗开始表扬自己的未婚夫:“日本人才开枪,他就主动申请来十九军支援,得了批准才给我打电话,说可能我们的婚事要推迟了,要把日本人赶出上海去再说。”   她骄傲的昂起头,眼里闪着一丝得意的光芒。   没多久,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棚子里走了出来。   “雅茗,你怎么来这里了!”白俊飞见着盛雅茗,吃了一惊:“你赶紧回家,这里很危险!”   盛雅茗摇了摇头:“不,我要到这里呆着,我要和你一起保卫上海!”   “真是胡闹!”白俊飞的眉头拧在一起,看了看方琮珠:“林太太,你不应该来这地方的,这是战场,你们不合适到这里,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这里很安静!”盛雅茗指了指对面不远处的防御工地:“日本人是不是在那边?他们是不是不敢再和十九军作战了?都没听到枪炮的声音。”   这句话刚刚落音,忽然就听到了一阵噪音。   白俊飞脸色一变,拉着盛雅茗朝地下扑倒:“日本的飞机过来轰炸了!”   防御工地上的机关枪调转枪口朝天空开始扫射,日本的飞机不敢靠得太近,高高的盘旋了一圈,丢下几枚□□,又飞掠着朝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轰隆隆”的声音炸响,有一枚□□丢得比较近,掀起了一阵巨浪,不远处的泥土与尘埃冲了上去,又猛的落了下来。   盛雅茗赶紧闭上眼睛,可还是有尘土迷住了眼,她的眼泪水流了出来,从脸庞上流出了一小条沟壑。   方琮珠赶紧从衣兜里拿出了手帕给她擦眼睛,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头发上脸上都是灰扑扑的一片。   白俊飞拉着盛雅茗站了起来,伸手给她拍了拍灰尘:“雅茗,你快些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了。”他看了看方琮珠:“林太太,林先生刚刚才回《申报》,你可以去那边接他一块儿回家去。”   方琮珠忙着拍打自己的衣裳,用手帕擦了擦脸,又擦了擦头发,白色的手帕这时候已经是灰蒙蒙的一片。   “雅茗,咱们走吧。”   知道林思虞已经回去,方琮珠这才放心,她着急去找他,着急想与他商量接下来的计划与安排。   盛雅茗恋恋不舍的看了白俊飞一眼,猛的扑了过去,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俊飞,我爱你。”   她温热的嘴唇贴在白俊飞的脸色,不住的在他嘴唇边逡巡。白俊飞已经有两天两夜没刮胡子,新长出来的胡茬就像小刷子一样刷着她的脸孔,让她觉得有些微微的痒。   “雅茗,我也爱你。”   白俊飞一把抱紧了她,嘴唇就如天空里的鹰隼冲下来擭取猎物一般,猛的噙住了她的嘴唇,两个人缠缠绵绵的纠结在一处,好像难分难舍。   方琮珠默默退到了一边,把地方留给了他们两个。   没有多久,盛雅茗追了过来:“琮珠,等等我。”   回头一看,那边已经见不到白俊飞的身影。   “走不走?”方琮珠冲她笑:“不想走你就留着。”   盛雅茗叹气,带着一丝丝甜蜜:“白俊飞说战争让女人走开,非得让我回去。可是……我还是想留在这里陪着他。”   “这里太危险了。”   方琮珠拉着她朝后边走,心里努力的回想着历史上一二八事件什么时候结束。   可惜她是理科生,根本没兴趣去钻研历史上的这些事件,一二八还是在历史课本上看到的,好像并没有写终止时间,记得持续了几个月,双方最后签订了一个《淞沪停战协议》,但是这场战争给上海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几个区的商户与民房被毁,同济大学和复旦大学都被轰炸。   如果这场战争要持续几个月,是不是赶紧趁早将父母送到香港去?趁着自己要开学的时候,一家人全部转移?   方琮珠皱着眉头正在想这件事情,忽然听到身边盛雅茗惊喜的叫出了声:“琮珠,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她的目光扫视过去,那边有一群穿着白色衣裳的人正在忙忙碌碌,胳膊上还带着袖章,印着一个红色的十字架。   “琮珠,我可以到这里做护士,可以帮助抬伤员什么的!”盛雅茗眼睛里有一种闪亮的光芒,脸上跟着亮了起来:“我要在这里守着他,我和他一起战斗!”   “你确定要这样做?”   盛雅茗很坚定的点了点头:“是的,我确定!”   “那……你得回家跟你父母说一句才行啊,要不是他们该有多么担忧呢?”方琮珠拉着盛雅茗朝回走:“咱们先回去吧。”   “不,我回去出不来了。”   盛雅茗挣脱了她,飞快的朝那群护士跑了过去:“琮珠,麻烦你去和我父母亲说一声,就说我在闸北这边做护士,暂时不回去了。” 第90章 天长水远望光明   街道上的人没有往日那么多, 方琮珠想要喊一辆黄包车都有些为难,站在路边等了好一阵子,也没见有黄包车经过, 她只能赶紧朝复旦大学的方向飞奔而去。   跑在街道上, 寒风扑面, 她拉紧了身上的大衣,不敢怠慢,飞快的朝前边跑着——因为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轰隆之声,日本人的飞机又飞过来了。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越过闸北这边的防御工地飞到别的地方去呢?万一日本的飞行员发现闸北这边防守严密,改变了打击目标, 改了航线朝别的区飞过去, 这又该怎么办?   方琮珠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思考别的事情, 只能一个劲的朝前飞奔。   身后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响。   方琮珠回头看了一眼, 见到了熟悉的福特汽车。   “琮珠,真的是你!”孟敬儒将汽车停了下来,将身子倾到了那边,推开车门:“快上来, 我送你回家。”   这时候顾不得推托, 方琮珠抓住车门坐上了副驾驶室:“孟大哥,麻烦送我去复旦大学, 我的车停在校门口那里。”   孟敬儒点了点头:“好。”   他握着方向盘平稳的开着车, 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在闸北这边?”   “我和雅茗参加了上海高校的青年联盟会,负责宣传发动民众为十九路军送物资。”方琮珠喘了一口气,看了看前边的街道, 汽车已经过了闸北,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许多,她也渐渐放心下来。   “哦,这样。”   孟敬儒沉默了一下,接着开口:“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来这边了,要么回苏州去,要么就去香港,上海这边很不安全。”   方琮珠吐了一口气,鼻子有些发酸:“嗯。”   “孟大哥,你怎么也在闸北?”   过了好一阵,方琮珠觉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有些令人尴尬,只能找话说来打破沉默。   “我……”   孟敬儒笑了起来:“我是过来报名从军的。”   “什么?”方琮珠大吃一惊:“孟大哥,你要参军?”   “是的!”孟敬儒点了点头:“国难当头,我们岂能等闲视之?我方才去了闸北十九路军的临时指挥部,蔡将军说完全可以,让我先回家把事情交割清楚再过来。”   家中总是催着他快些找个合适的人结婚,他实在不愿意与自己不喜欢的人共度一生,那是对别人的欺骗——婚姻不是凑合着过日子,要有真心,要有真情。   他一直在琢磨着如何躲避这个话题,越到年关就越是觉得有些难受,一想到吃团年饭的时候,家里那么多亲戚聚在一处,免不得又要拿他不结婚的事情说道说道,孟敬儒的脑袋就有些大。   一月二十八,日军袭击上海,这件事情让每一个中国人都觉得愤怒,孟敬儒在这时候就萌发了投军之心。   为国效力,还能避免家里对于婚事的唠叨,一举两得。   他有这个想法以后,当即便行动起来,今日上午就开了车到闸北这边来,见着中国军人努力与日军抗衡,心里那一点激情更是被点燃,直接将车子开到了临时指挥部那边。   许是见他开车过来,知道身份地位不一样,守门的卫兵没为难他,直接给他通传去了蔡将军那边,孟敬儒与蔡将军见面以后,自报家门并且述说了自己有报国之志,蔡将军很是讶异,也很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孟先生,中国正是需要你这样的热血男儿!”   被蔡将军的话所激励,孟敬儒更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投军报效国家。   于是,在回去的路上,正好遇着了方琮珠。   “孟大哥,那你可得要小心一点,战场上枪弹无情,你要保护好自己。”   方琮珠看着孟敬儒的侧脸,他的侧颜很好看,帅气,穿上军装定然也是个很帅气的中国军人,可是她的心里却还是不愿意孟敬儒从军。   战场实在太危险了,像孟敬儒这样的人,从未接受过军队的正规训练,跑去从军大抵只有做炮灰的份儿,就看孟家是不是舍得花钱给他弄个什么小官当着,暂时远离战壕,不要到第一线去。   “琮珠,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孟敬儒将车子渐渐停下来,停在复旦大学的校门边:“我要为国效力,就算血洒战场,也是我的一份荣耀。”   “孟大哥……”   方琮珠忽然间有些心痛,简直不敢去想象孟敬儒牺牲的事情。   “孟大哥,你快别乱说了,一切都会好好的,你不会有事的。”   她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很仓促的朝他晃了晃手:“下次见着孟大哥的时候,你肯定比现在壮实多了,中国军人与商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孟敬儒靠在汽车座椅上,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嗯,你说的没错,下次见到我,你会发现我的皮肤要晒黑了许多。”   方琮珠点了点头,快步走到自己的车辆旁边,拉开门坐了上去。   她拿着钥匙点火开车,汽车很灵巧的从校门口挪开,飞快的朝前边开了过去。   她没敢从后视镜里看孟敬儒的车辆,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孟敬儒坐在汽车里,手握着方向盘,看了方琮珠看着车离开,嘴角露出了一丝凄然的笑:“再见了,琮珠。”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天长水远,唯有埋藏于心间的祝福万千。   方琮珠开车去了《申报》总部,林思虞刚刚好把稿件赶了出来,见她过来赶紧起身:“琮珠,你怎么出来了?外头危险,躲到家里比较安全。”   “家里安全?”方琮珠笑了笑:“现在上海的任何地方都不安全,谁知道日本人的飞机会飞到哪里扔□□?要是飞到江湾这边扔,躲在家里也照样遭殃。”   林思虞拿着稿件站在那里,有些沮丧:“你说的没错。唉,日本欺人太甚!”   “思虞,日本人狼子野心,以后还不知道中国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方琮珠走上前去,抓住了林思虞的手:“我们去香港,离开上海。”   “可是……”林思虞想了想,摇了摇头:“现在大家都在为抗击日本而奋战,我怎么能离开上海?记者的职责就是要将最新的消息报告给大众,更何况英国与美国已经发声谴责日本,我相信应该用不了多久日本人就会退兵了。”   英国、美国!   方琮珠嗤笑一声,这两个国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就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在国际舞台上推波助澜。国家与国家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与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怎么了,琮珠?”   见着方琮珠的脸色似乎有些不赞成,林思虞觉得很奇怪:“你难道不相信英国与美国会帮助我们国家吗?”   “我不相信。”方琮珠摇头:“这事情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日本人在中国打仗,英国美国要来拯救中国,没有利益他们肯定是不会出手的,否则他们何必为了中国浪费他们的军备力量?”   林思虞想了想,方琮珠说得不错,英国与美国离中国相隔万里,要派军队过来支援,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也就会在口里喊几句“谴责”而已。   “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我们中国抵抗还是不抵抗,最重要的是国民政府的指导思想!我方才从闸北回来,听那些士兵们议论,大概国民政府一心只想着和谈,可是日本人会和谈吗?而且每一次和谈都要付出多少代价?想想香港,想想澳门!”   方琮珠不免有些急躁,对于一个知道中国将会迎来巨大灾难的人来说,这种焦躁情绪不免存在——就如同分明知道一幢高楼马上要倒塌,而她却无力拉住那些从楼下走过的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轰然倒塌的楼房压倒。   她知道每一个中国人都要起来,为自己的自由而奋斗,为国家的富强自立而奋斗,可她却没办法能像孟敬儒那样,毅然投军,与中国同进退。   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没有什么能力的女人。   要是她穿成了国民政府的元首,她一定会身先士卒,号召中国人民一起共同抵御外敌,不管怎么样也要鼓舞士气,与中国共进退。   可是她面对现在千疮百孔的华夏,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可不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来救国,来爱国?   救国爱国有很多种,出钱或者出力,都是爱国的表现,她可以拿钱买稀缺的药品,比如说盘尼西林,在这时候是非常难得到的金贵药品,她可以从香港那边买了运到国内,又比说各种军工设备,这是战争里急需品,有这些东西能拯救不少人。   “琮珠,你说得对,可是国难当头,咱们不得不尽力。”   林思虞看了方琮珠一眼:“琮珠,你想去香港么?”   “是的,我想去香港。”方琮珠点了点头:“思虞,咱们不一定非得要上战场才叫爱国,才叫为国家奉献,咱们可以透过别的方式来爱国!比如说你在香港办报业,用国内外的舆论让日本人觉得焦躁,不好处理与中国之间的战事,我们也可以为国家捐钱,你要知道,我们在战场上,不过是两个渺小的人,而我们如果去了香港,用挣的钱买子弹枪炮,买战场上急需的药物,那是不是比咱们俩上战场更有意义?”   林思虞眼睛一亮:“没错,琮珠你说得对。”   方琮珠轻轻的舒了一口气:“过年以后咱们就去香港,不管《申报》派不派你过去,咱们都得走,带上父亲母亲,一起去香港那边。”   “《申报》这边已经开过会了,大家明确了目标,过年以后派我去那边主持海外版。”林思虞抓住稿件,嘴角露出一丝坚定:“琮珠,我一定要多多挣钱!”   “嗯。”方琮珠点了点头:“你快些去交稿,我们一块儿回去吃午饭。”   “我不能回去,这边事情多,现在《申报》印了加急快报,每天都会有一期,中午发放,我要在这里守着他们弄稿件。”林思虞伸手拢住了她的肩膀:“你自己回去罢,路上小心。”   方琮珠看了看林思虞,伸手抓住了他一只手:“嗯,你要回来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过来接你。”   两个人分别以后,方琮珠开着汽车回了家,路过商店的时候,她特地买了两袋面粉、两袋米、蜡烛和一些日常必需品。   万一日本人全城轰炸,家里还能有些存着的粮食。   方琮珠的预料没有错,只是日本人忽然转了轰炸对象,二月一日这一天,日本人的军舰到了南京,隔着长江炮轰国民政府。   让大家吃惊的是,国民政府虽然调派中国空军回击日本,可依旧还是准备迁都洛阳。   自从一二八事变开始以后,国民政府就千方百计想着逃跑的法子,一月三十号那里抛出《迁都洛阳宣言》,口里说是绝不屈服,可从方琮珠的角度看来,分明就是贪生怕死——南京离上海太近,生怕淞沪战争殃及到南京而已。   国民政府虽然迁了都,可是抵抗还算是积极的,在二月一号日本人炮轰南京以后不久,中国方面将全国分成了四个防卫区,向全国号召要团结起来,共御外敌。   这一天,正是除夕之前那日。   天空阴沉沉的,好像堆着一床破棉絮一样,有些地方颜色深一些,而有些地方微微的浅色,似乎是被撕破以后露出的空隙。   方正成抬眼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又看了一眼正在前庭放烟花的方琮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方夫人也是一脸的心事重重,站在方正成身边看着方琮桢放鞭炮,嘴里嘀咕着:“怎么还没回来呢?是不是路上遇着什么事情了?”   今儿是除夕,可是方琮珠与林思虞却还没有回来。   她一心想着的长子方琮亭也没回来。   上海那边打仗了,方夫人总是心上心下,刚刚听说这事,她就赶紧打电话到上海那边去,接电话的是李妈,一个劲的安慰方夫人说家里一切都好。   “只是在闸北打,还没打到江湾来呢!夫人,您就放心罢,没什么事,大小姐和姑爷每天都照常出去的,这边很安全!”   听了李妈的话,方夫人这才放心了些,可现在还没见着方琮珠回来,她又有些牵挂。   莫非是路上……她的喉咙锁得紧紧的,都快要说不出话来。   “老爷,夫人,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正在望眼欲穿的时候,守门的下人飞奔着进来报信:“大小姐和姑爷好着呢,阿大她们也跟着回来了!”   方夫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好好,回来就好。”   一块石头落了地。   方琮珠与林思虞走了进来,每人手里提了不少东西,身后阿大也是肩上背着,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   “回来就好,带这么多东西作甚。”   方夫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母亲,上海那边不是很稳当,能搬回来的就搬回来一些,我打算年后到苏州住一段时间,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香港。”   “一起去香港?”   方正成与方夫人都惊诧的望向方琮珠:“琮珠,你怎么想着让我们都去香港呢?那这边的方氏织造怎么办?”   “老爷!”阿大上前一步,有些着急的告诉方正成:“静安寺那边的铺面被日本人炸了!”   “商铺被炸毁了?”方正成吃了一惊,怔怔的望向方琮珠:“怎么没听你说起这事情啊,琮珠?”   “已经被炸毁了,说还有什么用处呢?幸得是在晚上,商铺没有人,要是白天的话,店铺里掌柜和伙计,还有顾客,肯定会有伤亡。”方琮珠伸手扶住了方正成:“父亲,现在上海那边形势紧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到苏州这边来,南京国民政府现在都搬去洛阳了哪,谁知道以后是怎么一回事?”   “国民政府真的搬了?”方正成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他不相信,一点儿都不相信,怎么会是这样?政府要员这样贪生怕死,把老百姓扔着不管,自己跑去洛阳休养了?   “老爷,真的搬了呢,现在上海那边都是警备司令部的人在那里指挥,十九军的蔡将军和蒋将军带着士兵们奋力抵抗,上海的老百姓都帮着前线送饭送水,我也跟着小姐到战地那边去了两次呢!”   阿大说起支援十九路军的时候,充满了自豪。   “什么,你们去战场那边了?”方夫人吓得魂飞魄散,抓住方琮珠的胳膊,牙齿都在打战:“琮珠,那么危险的地方,你去作甚?”   “我们去帮忙啊,帮着战士们送东西,帮着抬伤员,我们还唱歌给战士们听,鼓舞他们的士气!”方琮珠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林思虞:“思虞也在战地那边,他要负责新闻报道,带了几个记者在那边实地采访。”   方夫人的脸都白了,她简直不能想象女儿女婿竟然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   “琮珠,思虞,你们别再去那里了,知道么?你们又不是当兵的,没扛过枪也没打过仗,到那边去不是送……”   本来想说个“死”字,想着今日是除夕,可不能乱说话,方夫人赶紧换了一句:“那边太危险了,你们千万不能再去了。”   “所以啊,”方琮珠向方夫人撒娇似的笑:“所以我们想带着母亲父亲和琮桢一块儿去香港那边去呀。”   方正成闷着声音回了一句:“这事情到时候再说罢。”   除夕的午宴比较丰盛,方家住得近的亲戚都过来一块儿吃团年饭,等着晚上再在自家办团圆夜宴。众人见着方琮珠与林思虞从上海回来,纷纷打听上海那边的情况,听说日本人一直在轰炸上海,众人的脸都有些发白。   “苏州与上海隔得近,日本人会不会开飞机到苏州来炸?”   “可不是呢,听他们说飞机比汽车还要跑得快,从上海到苏州要不了一上午,可能就半个上午的功夫就过来了。”   这慌乱的情绪在除夕午宴上蔓延开来,国难当头,再美味可口的菜肴都难以让人有尽情吃喝的yu望。   午宴罢了,各房亲戚的小孩子们在方琮桢的统领下放了一阵子烟花鞭炮,空中响起“噼里啪啦”的声响,红色的弹子在空中爆开,千万点流星从高处朝下边扑了过来,一路上银光闪闪,还带着些许清脆的响动。   “这烟花晚上放才好看。”方琮珠瞧着那隐隐约约的烟火,让方琮桢歇了手:“你拿鞭炮跟小伙伴们一块儿玩就是。”   “知道了。”   小猴儿得了方琮珠的话,带了一群小孩子拿了鞭炮去了大门外头,没一会儿就听着一阵喧闹声,好像有人在吵架。   大堂里烤火说话的大人们赶紧跑了出去,原来是孩子们冲那荷塘里丢鞭炮,有个小孩用力过猛,把自己也跟着鞭炮甩了出去,落了水。   好在看门的人一直跟在身后,见着来家里吃饭的小客人落水,赶紧跳下去把他捞起来。   江南这边的人水性都不错,下水捞人没什么事情,只是天气寒冷了些,捞了人上来,大人小孩都冻得直哆嗦。   方夫人赶紧让下人们拿了方琮桢的衣裳来给那个小孩换了,其余的客人们见着出了这事儿,也没敢在方家久留,都带着自家的孩子各自回家。   “唉,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这事情呢?”   方夫人皱着眉毛坐在那里,总觉得有些兆头不对。   本来一大家人喜气洋洋的在一起团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心里头觉得不愉快。   这不是吉兆啊,方夫人低着头沉思,再抬头看方正成,他也是一脸沉重的神色。   “我们要不要跟着琮珠去香港?”   方夫人轻声问了他一句。   “我……”方正成犹豫着看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这兵荒马乱的,去香港那边可能会安静些?”   方夫人试探的说了一句,盯紧了方正成的眼睛,生怕他说出“不愿意”这三个字来。   “静安区那边的铺子给炸了,也不知道另外两家还能不能保得住,现在上海这形势,就算日本人不来轰炸其余的地方,上街买东西的人肯定会少,我们这布料什么的估计应该没什么人来买了。”   方正成皱着眉头仔细想着,去年方氏织造在上海的生意越发冷清,好在琮珠说香港那边的形势还不错,做了几单大买卖,顶得住上海这边的亏空。   是不是该跟着琮珠去香港?他有些焦虑,可又不想轻易背井离乡。   “我们出去了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毕竟苏州是我们的家,我们呢的根都在这里啊!”方正成一只手抓紧了圈椅扶手,皱着眉头坐在那里,心里忐忑不安。   “父亲,目前去香港应该是最好的一条出路了,要是等着日本人打到苏州来,那我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方琮珠心里微微有些着急,目前船票都很难买到,过年以后回上海得一直在码头上蹲守才行,否则根本没办法弄到出去的票。   还有一个方法,走陆路,坐火车从苏州这边南下,到了广州以后再坐船过去。   最好的法子是乘船去香港,只要船只离开上海港,在海洋上海算是稳妥,然而坐火车南下,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现在中国处于军阀割据的状态,不同派系的军队占据着不同的地区,谁都不知道在路上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这事情,咱们得从长计议,一时半刻拿不了主意。”方正成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方琮珠有些犯愁,她真的没办法把方正成与方夫人他们丢下,自己与林思虞跑去香港那边不问世事。   这件事在除夕晚宴以后终于有了转机。   因为方琮亭回来了。   方琮亭的模样有些落魄,身上的大衣已经破旧了许多,衣袖口那里被磨得毛了边,有一根线头露了出来,耷拉在手腕之侧,他的胡须已经留了很长,不仔细看根本没办法与以前那个文质彬彬的方琮亭联系起来。   当方夫人看到方琮亭进来的时候,吃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琮亭,你是琮亭?”   过了许久,方夫人才醒悟过来,走到方琮亭面前,一把抱住了他:“你可算是记得要回来吃团年饭了,可怜的孩子,你饿坏了吧?”   “我走了差不多一百多里路才到家。”方琮亭的声音有些疲惫:“是的,我饿了。”   阿大赶紧到厨房把刚刚才端进去的菜选了几样方琮亭爱吃的,在煤火上加热了一下,赶紧端着饭菜出来:“大少爷,你快些吃罢。”   方琮亭吃饭的样子有些狼狈,拼命的扒了一大口饭,似乎扒得太多,卡在喉咙里梗住,半天吞不下去。   方琮珠连忙拿水给他:“大哥,喝口水再说。”   水将饭粒一点点冲了下去,过了许久,方琮亭这才缓过神来,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子,拍了拍胸脯:“唉,好久没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了,回家真是幸福。”   方夫人鼻子一酸:“琮亭,那你就在家里住下,不要再出去了。”   “不行,母亲,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今晚是特地回来陪你们过年的,明日一早我就得要走,好多事情都在等着我们去行动。”   方琮亭吃了小半碗饭,觉得精力恢复了不少,他冲着方琮珠笑了笑:“琮珠,现在上海的形势怎么样了?日本人有没有突破闸北防线?”   “目前还没有,可是我觉得迟早会顶不住。”   方琮珠忧心忡忡的回答。   方琮亭放下碗筷,脸色郑重。   “琮珠,思虞,我跟你们说,国民政府这样不作为,上海肯定会沦陷,十九路军迟早会顶不住的!”   两个人默默无语的点了点头。   国民政府的所作所为确实让人寒心。   “当下最重要的是联合能够联合的力量,共同御辱,不能让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横冲直撞!”方琮亭说得慷慨激昂:“日本人在上海有多少人?我们上海守军又有多少人?淞沪警备司令部那可是有第三十二军、第三十七师、第五师、第十九路军的第七十八师哪,另外还有上海保卫团呢,这么多兵力握在手里,为什么不一起抵抗日军?那些军队留着是做什么的呢?日本人炮轰南京的时候,那边的军队也没有反应,只是掩护国民政府要员逃去了洛阳,根本就没有管老百姓的死活!”   方琮亭的脸上有一种愤怒的神色,脸庞深红一片,此刻的他,似乎眼睛里能喷出火来。   “大哥,可能国民政府有他自己的考量吧,我们也不知道具体全国的形势和兵力分配,大家都在努力,这就够了。”   林思虞觉得方琮亭有些话说得对,可是有些话却是有失偏颇。国民政府不是不想抵抗,而是目前他们根本无力抵抗。政府没有钱,国内又军阀混战内乱不已,军政令也不统一,根本没办法放手与日本人开战,所以才变了一个缩头乌龟。   “不管有多么困难,已经打到家门口了,还能不奋起反抗吗?”方琮亭愤怒不已:“我们中国有这么多人,万众一心将日本人赶出去,难道做不到?”   “大哥,你说的没错,可现在是这样的局面,我们还能怎么办?”方琮珠瞟了方琮亭一眼:“上个月闸北火车站的凶杀案,据说是日本发动进攻的导火线……”   “怎么可能!日本人觊觎我们中国久矣,就算没人暗杀刘裕之和他身边那个日本特务,日本人还有别的借口发动进攻!”   方琮亭顿了顿:“刘裕之那个汉奸,该死。”   林思虞与方琮珠低下了头,心里头一片敞亮,方琮亭肯定参与了这次暗杀计划。   “大哥,咱们莫谈国事,说说家事罢。”   方琮亭端了碗慢慢的吃饭:“家里有什么事要商谈的?我已经好久没有管过上海的店铺了,有什么事情琮珠你自己做主便是。”   “大哥,我想带了父亲母亲去香港,他们有些不愿意。”方琮珠看了一眼方琮亭:“你的想法呢?”   “去,当然是去香港。”   方琮亭飞快的将碗里的饭吃完,放下饭碗,看向方正成与方夫人:“父亲,母亲,琮珠的话说得很对,你们去香港是最好的选择。”   方正成的手指抖了抖:“琮亭,你也希望我们去香港?”   “是,父亲,你们最好跟着琮珠去香港,在苏州住着很危险。”   “日本人不是在攻打上海吗?和苏州还有一段距离呢。”方夫人有些没了主意,心里头慌慌乱乱的一片。   “可是没准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哪。”   方琮亭现在担心的不仅仅是日本人打过来的问题,还有是他的活动会不会连累家人。这次暗杀刘裕之,上海警察署追查了两日,可后来因为一月二十八日,日本人突然袭击上海,这调查工作就暂时放了下来,可是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会重新开始调查?而且他们做的事情是与国民政府唱反调,上海警方不调查,可能还有另外的人在试图抓捕他们。   要是抓不到,或许会从家人身上入手,能远离是非之地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香港那边气候挺好,琮珠又已经在那边打下了坚实基础,有住房有厂房,您二老到那里什么都不用操心,挺好的。”   方琮亭委婉的劝着方正成与方夫人,两个人听了方琮亭的话,更是心慌慌的没了主意。   晚上十二点,方家放了一阵子烟花,附近的人都仰着头朝夜空里看。   个个都说好看,可是个个都觉得这个新年有些不带劲,究竟是什么原因,谁都说不出来。   “我们还是跟琮珠思虞一起去香港罢?”   方夫人在床上翻了个身,侧脸对着方正成:“听琮亭这么说,我觉得苏州真有些危险了。咱们在这里窝着不懂外头怎么样了,他们在外边跑的最明白里头的道理。”   方正成一双手枕在脑袋下,眼睛望向天花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起来,天色更是阴沉,仿佛要下雪一般,一家人坐在餐厅吃早饭,却没见着方琮亭。   阿大低着声音向方正成和方夫人报告:“大少爷一早就走了,让厨房里给他蒸了一笼馒头,他带着一大袋馒头离开了。”   方琮珠捏紧了手里的那几张信纸,心里在微微的颤抖,眼中含着泪。   那封信是从门缝下边塞进来的。   方琮亭信上的口吻,几乎是诀别。   “我知道自己走的这条路很危险,可是为了千千万万中国人,我不得不走下去,还望琮珠你能理解我的难处,代替我孝敬父母,指引琮桢长大成人。哪怕有朝一日我被敌人抓住被押赴刑场,也请你们不要为我流泪,没有什么值得哭泣的,因为我是为了救助全中国人民的百姓做出的牺牲,你们要为我感到骄傲!大丈夫不成功便成仁,死又何憾,亲爱的琮珠,若真有那么一日,你千万不要为我哭泣,也请替我安抚父母,让他们不要过于伤心,毕竟他们还有你和琮桢陪伴左右!   倘若我侥幸能躲过这白色的恐怖,能看到中华大地上一片光明,我会笑着回来与你们相聚,到时候我再来感谢你替我孝顺双亲,感谢你和思虞陪着父亲母亲度过这漫长的岁月……”   他究竟还是决然的走上了那一条路,带着一丝微弱的光亮,走进了那一片黑暗之中。   昨晚与方琮亭谈了不少,她努力的回忆历史书上学到的东西,告诉他因为国民政府在城市部署的兵力比较多,硬碰硬没有好结果,所以一定要避开城市暴动,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方针政策。   方琮亭有些惊诧,可还是点了点头:“知道,已经失败好几次了,有了教训。”   方琮珠这才惊觉自己可能记错了时间,反围剿秋收起义应该都已经发生过了。她能给出的建议似乎都没有太大用处,只能祈祷方琮亭福大命大,能在残酷的战争中保全性命。   听说方琮亭已经离开,方夫人鼻子酸酸的,可是今天是大年初一,她怎么样也不能掉眼泪,只能极力克制,眼圈子红红的,可还是咬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琮珠,昨晚我与你母亲商量过了,还是和你们一块儿去香港罢。”   说出这句话来,方正成只觉心里沉甸甸的一片,一点也不轻松。   “好的呢,这些天赶紧处理了一些事情,工厂这边干脆停工了,给剩下的工人们多发一个月工钱罢,毕竟他们忽然间就没了挣钱的门路。”   提到工厂停工,方正成忽然间没了精神,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方琮珠心里头明白,家里好几代人才发展成现在这样子,说一句停工就要把工厂给关了,方正成心里头不舒服这是肯定的,没有谁能够接受家族企业在自己手里衰败的现实。   “父亲,也不是以后都不办了,只是暂时停办,等着国内局势好一点,我们还会再回来开厂的。”方琮珠只能尽力安慰他:“现在香港那边也有方氏织造的工厂,我们只是把工厂搬到那边去了而已,家里的厂并没有衰败啊。”   方琮珠这般一说,方正成心里好受了许多,他点了点头:“唉,你说的也是,就暂时按这个法子办吧,初六开始就让人发信出去,去年还在厂里做事的,可以来这里多领一个月的工钱。”   因着上海这边需求量不大,而且三套设备已经搬走了两套,剩下一套机器也用不了多少工人,去年在苏州方氏织造做事的只得六七十人而已。多发一个月工钱对于方家来说算不得什么,可对穷人们来说却是意义重大。   工人们得知方正成要携夫人去香港,个个都很舍不得,拿了工钱站方家大院里站着抹眼泪:“方老板走了以后我们到哪里找这么好的东家哩?”   “可不是吗?现在找活干越来越难了。”   听着众人依依不舍的话语,方正成心里也挺不是滋味,他连声安慰众人:“你们且勿要太慌乱,等着局势好一点我便会回来,若是依旧是战乱不断,我便会让女儿将最后这套机器设备运去香港,到时候你们可以跟着过来继续帮我方氏干活。”   得了方正成的话,众人这才没有那么伤悲,拿了工钱,四下散去。   方琮珠回到上海以后就派了阿大日夜蹲守在码头上,盛雅茗得知她要带着家人去香港,也派了下人一道跟着她蹲船票。   “琮珠,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的父母就托付给你了,我希望你能在香港帮他们找一处可以安置的地方。”   “你……”方琮珠有些犹豫:“你难道不走?”   盛雅茗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得开心:“我不走,我要与俊飞一起奋斗,为了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为了中华的明天,我要留下来,我要与上海共存亡!”   “雅茗,你……”方琮珠有些难受,又有些觉得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懦弱,可权衡利弊,她还是决定要走。   “琮珠,我明白你的处境,你还有父母还有幼弟要照顾,你不可能像我一样,什么都不用想,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你放心罢,下次你从香港回来的时候,咱们还去宝兰庭吃饭,看那些人在下边的舞池里跳舞!”   她说得轻快,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方琮珠点了点头,与她挥手:“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伯父伯母的。”   离开的那一天居然放晴了,阴沉沉不知多久,总算是见到了阳光。   方琮珠与林思虞领着家人与盛安生盛夫人上了开往香港的轮船,回头再看岸上送别的人群,心中感慨万千。   “父亲,母亲,琮珠,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   盛雅茗站在码头上拼命的挥着手,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雅茗,你请放心,我也会尽全力照顾伯父伯母!”   方琮珠朝码头挥手,船只渐渐远去,开始在大海里徜徉。   太阳渐渐从海平面上升起,金色的阳光照在船只上,日影里人群晃动。   方琮珠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阳光就是希望,总有一日,中国大地上到处都是阳光,到处都是光明。在华夏的土壤里长出参天大树,枝头有那鲜艳的花朵尽情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