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一座道观》 作者:小时你个渣渣 作品简评: 傅杳满级重生为一座道观的观主,来道观里的香客,只要能拿得出观主想要的东西,比如眼睛、宝物、寿命等,就能达成自己的心愿。小物品小心愿,大物品大心愿。一个接一个的交易,一环扣一环的心愿,量变成就质变,最后将走歪的历史车轮掰回了正道。本文属于一个接一个的单元世情故事文,这些故事相对独立的同时,里面的人物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不给读者剥离感的同时,又将人世百态与一一展示出来,带领读者品尝世间百味。 =================== 第1章   江南雁归山,风景秀丽,姿妍无双,为无数文人墨客夸赞。   但外人只见其形,不见其深,山中猛兽众多,敢出入其中的,也就只有山周围的当地百姓而已。   此时山中正有一行采药人下山。   时值炎夏,山中多见骤雨。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山时,突如其来的一阵急雨,让他们只好躲进山腰处的破道观里避雨。   破道观名副其实——院墙全部倒塌,供着三清像的屋子也塌了一半,他们想躲雨都只能挤在逼仄的一角,整个道观就是一场荒墟。   好在雨来得快也去的快,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停了。   “走吧,天快黑了,得抓紧了。”天黑后的山里,可比现在可要危险的多。   一行人纷纷背起药篓,就要离开。   这时,人群里一中年男子从怀里摸出一面饼,放到了三清像前的供桌上。   那面饼不过半个拳头大小,一看就是农家自己做的干粮。   男子这动作被人瞧见了,有人笑道:“方二,这泥像都自身难保了,你供奉他们有什么用。”   那被称之为方二的男子不以为意道:“我们借了人家的地躲雨,供奉一下也是应该的。”   这一句,把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天色将晚,众人没再墨迹,成群结伴离开了道观。   在他们离开后,破旧的道观内,光线一点点暗了下来,宛如提前进入夜晚般,沉默的暗色将供桌上的干粮一点点吞噬殆尽……   ……   采药人下山各回各家后,方二也背着药篓回到了自家。   进门见到正在翻晾草药的妻子,他心里一暖,从药篓里掏出一包山果来来,正准备洗干净,给家人尝尝。   方妻姓张,行六,叫六娘。她瞧见了,见是不认识这果子,忙制止了他,“山上采的东西可不能乱吃,回头吃坏肚子怎么办。”   “我闻着挺香的,应该能吃吧。”方二说着,语气里到底多了几分不太确定。   张六娘横了丈夫一眼,亲自去把果子收了,“不确定就不能吃,忘了上次你带来的蘑菇吃的我们拉了一天肚子了?”   想到那事,芳二顿时表情讪讪,“这是野果……”   “少作怪。”张六娘又把药篓提去了屋后,准备清洗干净,同时叮嘱道,“明天你进城送草药的时候,顺便带点盐和醋回来,家里盐快用完了。”   “好。”方二把这些记了下来,心里盘算着,明天卖去医馆的草药应该能有个两百来文,可以买点肉来给妻女解解馋。   山果的事也就这样被带了过去。   夫妻两忙活到半夜,这才把白天采回来的草药全都烘完。   眯着眼睛小睡了一两个时辰,待鸡鸣时,方二就收拾好东西,披星戴月出了门。   “早点回来。”送丈夫出门时,张六娘如往常一般叮嘱道。   “我会的。”方二笑应道。   村里距离县城有点远,但他是去送草药,不会在城里耽误太长时间,大概半下午就能回来。   不过,方二不会想到,这次他却失约了。   ……   下午,还在农田里干活的张六娘被匆忙赶来的邻人告知:“方二出事了!”   张六娘心头一突,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怎么了?”   邻人见她这样,眼底闪过不忍之色,“你回去看就知道了。”   张六娘忍着心头的恐惧一路狂奔回家,还没进门就见家门口围着不少人。   她上前去拨开人群一看,顿时眼前一黑,人栽了过去——眼前,她的丈夫正躺在草席上,眼睛紧闭,脸色惨白,了无生气。   待张六娘醒来时,时间已经入夜,外头屋里来了不少人,乱哄哄的。   “……回来的路上,人不小心从坡上摔了下去,脑袋正好撞在石头上,这才没的……银子都在,篓子里还有一些肉和糖……谁能想到好端端的会出这种事……”   “方二也可怜,人没了都没个儿子给他当孝子。”方二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   “听说他几个兄弟商量着,打算过继个儿子给他。”有人压低了声音道。   “过继?方大他们几个,儿子最小的都五岁了,能记事了。我看过继是为了想得方二的那几亩好田吧。”另外一人讽刺道。   方家屋子本来就不大,这些闲言碎语不可避免的全都被床上的张六娘听的一清二楚。   她心如一片死灰,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不如跟着丈夫一起去了算了,一了百了。但转念想到下面的三个女儿,又止不住眼泪直流。   这时有人走了进来,见她醒了,一边安慰她一边道:“外面灵堂都搭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你一直避着也不是办法。”   张六娘知道她的意思,抹了把脸上的泪,她咬着牙披上麻衣,出了房间。   外面关系亲近一点的亲戚都来了,包括她娘家的几个哥哥。见到她过来,纷纷过来安慰她,让她不要难过云云。   “我听说,方家人要给你过继一个儿子?”问她这话的是她的大哥张大,“你怎么想的?”   张六娘摇头,她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   见她这样,张大也不勉强,只道:“反正这事你要是不同意,我们也不会让人勉强你。他们方家人多,我们张家人也不少,以后有事,你就来找我们。”   眼见着妹妹眼泪又出来了,张家几个哥哥心里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没有丈夫和孩子的女子,未来注定凄苦。   但不管如何,眼下总要把人顺利葬下去才行。   就在方家商量着怎么把丧事办好时,此时门外从黑暗处走来一个人。   那人黑发白衣,浑身白惨惨的,包括她的脸,毫无血色,看得人心里直发毛。   她一出现,屋内屋外,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看向了她。   “你找谁?”有胆子大的在人群里问了一句,但是并没得到回应。   白衣女无视所有人,径自走到方家大门外面,站定了,眼睛有些木讷地环视了周围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寿材边上的张六娘身上。   “你的丈夫,还有救。”她像是许久没用过舌头一样,语气很生涩,语调也没有起伏,“子时,之前,送去观里,就有救。”   白衣女说完,转身就走。   她的步子明明不快,但是等众人回过神来,出去追问她什么意思时,却见夜色里,已经没了她的踪迹。   但是她的话,却让所有人炸开了。   有救?   说句不敬的话,寿材里躺着的方二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这样都还能有救?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时,方家大哥却皱着眉头斥道:“胡闹!先不说这人死不能复生,现在都已经这么晚了,距离我们最近的道观也在三十里之外,如何赶得过去,那女子分明就是胡诌。”   “大哥说的不错。”方家老三附和着,看着自家二嫂道,“我看还是别打扰二哥的在天之灵了,让他走得安稳点吧。”   旁边张家兄弟听到这话,总觉得有些不太舒服,“话不能这么说,这万一呢?”   “什么万一?难道你要为了这点万一,让我弟弟做鬼都不安生?”方家大哥拔高了些声音。   “你这是说什么话,那是我妹夫,我当然希望他好好活着。”   “难道我们不希望?”   “这不一定。”张家这边不知是谁嘴快的说了一句,周遭的氛围瞬间凝结。   像是被羞辱到了一般,方家大哥冷笑一声:“那你们要送就送,这事我们不管了。”   说着,他就要甩袖而去。   其他人见状,忙上前拉住了他,让他们不要伤了和气,以死者为大云云。   经过这么一闹,这人反而不好再按照那白衣女子说的那样送去观里了,连张六娘都亲自倒了杯茶去安抚方家大哥,让他们不要生自家哥哥的气。   见她这般,大家其实也都心里清楚。   这没了丈夫,下面也没个儿子,以后她这遗孀想要过日子,还得看叔伯的脸色。那白衣女子的话莫名其妙,为了这几句话去得罪夫家的叔伯,不太明智。   唉,也是可怜人哪。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夜渐渐深了,其他人也都散了,留下方、张两家的兄弟帮着守夜。   因为之前的那点龌蹉,两家相互看着不顺眼。见张家兄弟在寿材边坐着,方家几个就坐在了屋外。   屋外种着驱蚊的菖蒲,蚊虫不是很多,加上夏风徐徐,大家又是习惯了天黑就睡的,很快就困意袭来,强撑着到最后,方家兄弟几人趴在桌上先后打起了呼噜。   一切一如既往的安静。   半夜时分,方家老三被尿意憋醒。他迷迷糊糊去撒了泡尿,往屋内瞅了一眼,却见寿材旁的张家兄弟都不在。   他揉了揉眼睛,嘴里嘀咕着“偷懒”,走进去一看,差点魂没被吓飞——寿材里二哥的尸身不见了!   他忙叫醒自家大哥他们,又把方家屋内屋外找了一圈,发现不仅仅是张家兄弟走了,连着他那个二嫂也不在。   至于为什么都不在,答案不言而喻。   “大哥,这……”他们竟然真的信了那女子的话,“我们要去追吗?”   这事要传出去,不论什么结果,他们兄弟几个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方家大哥也气得不轻,“当然要去把人带回来。”   “可是最近的华云观都要走三十里,他们费这劲做什么。”老三埋怨道。   “他们有可能不是去了华云观,”方家最小的弟弟突然看着前方道。其他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山上时不时传来一缕火光,“我记得我们这后面的山上,也有一座道观。”   “那他们不是更胡闹,那观里早就没人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那里既然有火,这说明张家那些蠢材很有可能是把尸体给抬了上去。   “老三,你们几个去华云观,我和老幺上山瞧瞧去,以防万一。”方家老大说完,随手把旁边的灯笼拿在受伤,带着弟弟就往山上走去。   他们的动静惊醒了邻居,等最后,上山的两个人变成了一群人。   上山的路有些难走,更别说是晚上。   等到他们费尽辛苦好不容易走到那破道观前,见张家人果然都外面站着。   二话不说,方家老大上前就朝他们脸上给了一拳,“你们这些杂种!我二弟在哪,你们快点给我把他交出来!”   张家这边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很快两边扭打成一团,旁边村民拉都拉不住,连带着去劝架的张六娘都被叔伯扇了好几巴掌。   一直等到他们打得对方都鼻青脸肿时,才各自被旁人拉开了。   “我二弟呢?”方家老大恶狠狠地盯着张六娘道。   他的眼神令人发寒,但是张六娘却全然不怕。   “我们出门后,那白衣女子领着我们上了山。”她看着伯兄眼神眼里带有一丝疯狂,“敏哥会有救的。”他不会丢下她们母女自己走的。   这话方大哥怎么可能会信,他骂道:“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窍。老二在里面对吧,我现在就去把他带回去!”   “我不准!”张六娘在门前拦着道,不肯他们进去。   她一动,旁边几个哥哥自然也跟着上了。一番拉拉扯扯之下,两家人又扭在了一块。   好在这会儿,他们前面的门被打开了。   门后,白衣女子依旧是白惨惨的,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成调的话:“主人说,好了。”   好了?   什么好了?   人好了?   张六娘一听,率先冲进了门内,围观的村民们这下也不管还扭在一起的两家人,纷纷凑到了门口,朝里面张望。   只见里面,三清像前的供桌下,方二依旧直挺挺地躺着。但若仔细看的话,能发现他的胸腔在微微地起伏着。   哎哟,这,真活了? 第2章   为了确定是真是假,大家都挤了进去,七手八脚地摸起脉搏试探起呼吸来。   “真的有心跳!”他们惊叫道,旁边张六娘已经为这转机泣不成声。   等她想起道谢时,却发现那白衣女子早不见了踪迹。   再看三清像后面,一片空荡荡的,只余地上幽冷的月光。   此情此景,让村民们一片背脊发凉。好在他们人多势众,这些恐惧暂时没让他们吓破胆。   “看来我们这次是遇到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了。”当然,他们心里更倾向于遇到的不是人。   “我们还是先把方二送下山吧,让郑郎中来瞧瞧。”   “对对,可别好不容易活了又……”   “你闭嘴!”   “走走走。”   大家七嘴八舌的,帮着把方二抬出了道观。   这时方张两家兄弟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没再扭打在一起。   “老二?”方家大哥率先凑过来,想看看自家弟弟尸身有没有出事,就被村民们给拦住了,“先下山,其他的回头再说。”   见大家都压低了声音,方大正要问他们搞什么鬼,就见旁边幺弟拉着他的胳膊,艰难地咽着口水道:“大哥……二哥他好像有呼吸了……”   ……   一行人下山后,请郎中的请郎中,拆灵堂的拆灵堂,这番动静让原本就不大的村子一家家灯光重新亮了起来。   在知道方二死而复生、人又活过来之后,全村的村民们都将信将疑的来到了方二家。   谁知一进门,就见铺上躺着的方二眼睛都睁开了,瞬间一股寒意从他们脚底蹿上了后脑勺,让他们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方、方二?”白天方二被放进寿材的时候,他们这些人可都是亲眼瞧见的,可现在……竟然真的活了?   里面方二大概是听到他们叫自己的名字,眼睛看着他们眨了眨,算是打招呼。   他这个动作让大家这才确定,现在的方二确实是活生生的。   虽然他们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死而复生这种事,但这会儿不像刚才那么害怕,已经能进门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等听张家大哥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后,屋内屋外,陷入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人群里有人突然开口道:“我想起来了!昨天我们采药下山的时候,到破道观里躲过雨,临走时方二给庙里那几个像供奉了一块干粮。别不是因为这个,方二才得救了吧?”   “什么躲雨?”有人追问。   于是那人把昨天发生的事前因后果仔细讲了一遍。   听完之后,不少人都觉得这不无可能,“那道观几十年无人供奉,方二这一供奉,恰好就被三清上仙们记在了心里也不一定。”   “就是,这老实人有时候也有老实的好,老天爷都看在眼底呢。”   大家议论纷纷,等到第二天早上,这个猜测,随着方二死而复生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十里八乡。   前来观看方二是不是真的活着的人几乎要将方家的门槛踏破,同时也有不少人好奇地跑去了山上的道观,想看看那道观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是不是真的很灵。   然而,他们到时,破道观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里面杂草丛生,瓦砾纵横,空空如也。   有人不死心,还特地等到了晚上,想看看高人是不是晚上才出现。   可一夜过去,除了一身蚊子包外,他们什么收获都没。   接下来的几天,破道观时常有人造访,但都和前面的人一样,一无所获。   也就在这时,醒来后调养了几天的方二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他开口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让自家兄弟几个去报官。   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方二并不是死于意外,而是他杀。   “那日我去给医馆送草药,医馆里的大夫见到我放在药篓里的野果,说这是罕见的药材,给了我五两银子买下。回来时,我失足滑下坡,本想让方亮拉我上去,谁知他跳下来后却抓着我的脑袋就往石头上磕……”说到这,方二眼里闪过一丝惧恨。   死亡的阴影并没有因为他重新睁开眼看这个世界而消失,所以他才迫切的希望害死了他的歹徒能被绳之以法。   里正知道后,二话不说立即带人去了方亮的家中。   不过他们去晚了,方亮在两天前就离了村,至今没回来。   这件案子最后被官府立了案,同时因为方二死而复生的缘故,在整个县都传的沸沸扬扬。   一直到两天后,方亮被捉捕归案的同时,雁归山上的破道观也随着这件案子为人所知。   不过被人知道是一回事,真的有人来上香供奉又是另外一回事。   绝大多数人都是只看个热闹,热闹过后,破道观还是那个破道观,并没有引来众多信徒,最多就是山下的村民们进山采药时会摆上一点贡品,祈求此行顺利。   ……   方二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七天左右,人才能下地。   此时前来围观他的人已经差不多没了。大家都忙着夏收,好奇心又不能让他们吃饱饭,热闹看过就行了,哪会一直盯着看。   “今年的新谷子在哪?”方二还有些气虚,走路都要先扶着东西才能站稳。   “晒干了的放在仓里,还没晒干的在偏房。”张六娘道见他往放着仓库的后房摸了去,忙跟了过来,“你找新谷做什么?”   “我要用今年的新米熬成粥,送去观里。”方二没头没脑地道。   “观里?里面不是没人吗?”张六娘道,她在丈夫又活过来的第二天,就特地整了好酒好菜送去观里供奉,但那些食物最后全都放臭了,也无人品尝。   “谁说没人。”方二从仓库里捧了三捧新谷出来,“这个谷子我来舂,你去榕树下的老井里打水来。”   张六娘的思绪还沉浸在丈夫第一句话里,“你是说……”她脑海中闪过那晚上的一切,心中一凛,当即道:“我现在就去。”   她没有问丈夫缘由,但她隐隐觉得,丈夫应该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刚收获的新米搭配着清甜的老井泉熬出的粥,不用放任何东西食材,新米本身的香气就足以俘获人心。   一直到粥里米油都被熬出来后,张六娘这才小心翼翼地撤了火,稍微纳凉后,再用小被子把装粥的瓦罐裹了,然后随着丈夫趁着暮色一同往山上走去。   山路本该有些崎岖,他们却走得顺顺当当。   一直到破道观时,大门应声而开,那日悄然消失的白衣女子出现在门内。   “三姑娘,”方二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然后把粥递给了白衣女子,“您要的粥熬好了。”   白衣女子接过粥,转身朝着三清像后走去。方二夫妻俩不敢进,只好在外面等着。   稍微过了会,白衣女子又出来了,方二忙道:“观主……还满意吗?”   白衣女子扯了扯嘴角,似乎想做出个表情,但最后还是失败了,只能生硬道:“你们,进来。”   方二夫妻迈步进了道观,被白衣女子领着去了三清像后面。   三清像后,还有一道黑色的插屏。他们能隐隐约约见到屏风后有一道人影,但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这粥不错。”屏风后的人听声音是个女子,但嗓音却十分粗粝,不算刺耳,只是莫名让人心下意识的揪紧。   “您喜欢就好。”方二连忙垂首道。   女子稍微停顿了一会,继续粗着嗓子道:“七日后,会有人找到你。你只需告诉他们,在子时去丰水湖边喊上三声他们要找的人的名字,就能见到他们想见的人。若是他们第二次再找你,你就把他们带到观里来。”   “是。”方二立即应道。   “记下了,你们就下山去吧。”   方二带着妻子不敢多留,忙退了出去。   他们走后,女子将剩下的粥一点点用完,这才道:“尘世的味道,真令人怀念。”   外面白衣女子走进来道:“您不是,尝不到,味道吗?”   “马上就能了。”   ……   山下,方二夫妻回到家中后,方二看着妻子欲言又止。   张六娘也察觉到了丈夫的迟疑,她体贴道:“如果不能说,不用告诉我也没事的。”   “也不是不能说,”方二挠了挠头,“只是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你就挑重要的说,你怎么会认识那位白衣姑娘?”还知道屏风后面那位是观主。   方二道:“那日我被方亮害死后,魂魄出窍,不知不觉就到了山上的道观里。是那位三姑娘领我去见了道观的主人,哦,就是方才屏风后的那位,她说以后这道观就是她的,让我称呼她为观主便好。观主给了我活命的机会,作为交换,我得负责她七七四十九餐的膳食。现在剩下四十七餐。”   虽然这个要求有点奇怪,但总体来说,他还是很乐意负担的。   听完,张六娘嗔了丈夫一眼,“就你那手艺还是别了,以后我来吧,你负责赚钱就好。”   “都听娘子你的。”方二用脑门轻轻碰了碰妻子,“那以后,为夫这条命就是你给的了。”   张六娘脸颊微红,“老不正经。”   夫妻俩一时情意浓浓。   接下来,每天晚上方二夫妻两个都会送食物上山。   他们的行迹免不了会被村民们注意到,于是渐渐的,方二能通鬼神的谣言被好事者传了出来,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大约在七日后,方二刚和妻子回家,就有人找上了他。   在看到那人时,方二脑海里率先想到的是——观主的话,应验了。 第3章   来找方二的人,姓何,是个木匠,年纪三十来岁,隔壁何家村人。   之所以来找方二,是因为他的儿子已经失踪三天了,想让方二帮忙去观里问问,看能不能找到他儿子的下落。   “怎么会突然失踪,别不是被拍花子给拐走了吧?”有不知情的人问道。   说到这个问题,何英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家大郎是因为与我吵架,离家出走的。他年纪也有十二三岁,我本意是想他跟我学做木匠,以后好歹有一技之长。但是他嫌木匠累,不肯学,非要去做买卖。为了这事我俩闹僵了起来,到今天都没回来。”   “这孩子气性还真大,也是该让他吃点苦头,不然以后还得了。”旁边跟来看情况的村民听后道。   “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想晾晾他,就没急着去追回来。后来第二天他都没家,我以为他是去了他姥姥家,结果问了一圈,都说没见过那孩子。   现在已经三天过去了,他人还消息。孩子他娘现在天天哭,眼睛都快瞎了。我听说这里山上的道观很灵,就想让方二兄弟帮我问问。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再怎么着也要把人找回来才行。”何木匠道。   在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方二见到他祈求的眼神,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不该把观主说的话告诉他。   午夜子时,在丰水湖边喊名可不就是喊魂……   这也就是说,何家那孩子八成是没了。   张六娘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夫妻两个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见他们这神色,何木匠以为他们想拒绝,忙道:“只要那位高人能帮忙我这个忙,我愿意捐银子给道观,还是说那位高人已经离开了?”   “这倒不是……”方二内心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咬咬牙道,“实不相瞒,七日前,观主就曾交代过我,说七日后会有人找上我,让我到时只需告诉来人,在午夜子时,去丰水湖边喊上三声想要找的人的名字,就能见到他。现在你既然已经找了来,那便按照这个去试试吧。”   何木匠先是一喜,但紧接着回过味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的身形晃了晃,人往后退了一小步,朝着方二勉强笑了笑,“那我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找吧,说不定他是在山里迷了路也不一定。”   说完,他像是怕被方二叫住一般,拔腿就往外走。   看着他的背影,方二夫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都是为人父母的,又怎么会不明白何木匠此时的心情。   不过何木匠走了,但是旁边的村民却还留着。   “方二,你刚说的真的假的,这么玄乎?”   “你刚刚说的观主,难道救你的那位高人以后就在那破道观里住下了?”   “方二你真的能看到鬼吗?”   对于这些疑问,方二不好回答,只好推说自己还有活要做,生硬的转了话题,搪塞了过去。   至于何木匠,纵然他心有抗拒这个答案,但第二天,方二还是听到村民们讲,何木匠寻子无果,最后还是半夜去了丰水湖,果然找到了孩子的尸身。   “据说他家大郎离家出走前,何木匠让他永远都别回来。那孩子气性也大,说不回就不回。一开始喊魂的时候,何木匠叫了几声,都没动静。还是何婶子开口,那尸体才慢慢浮过来的。”   方二听到别人聊起这件事时,回家后忍不住对妻子道:“他们父子俩都太冲动了。”因为一时冲动,这个家算是完了。   张六娘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你说,道观里那位也能救吗?”   方二摇头,“不一定。就看何木匠他们找不找过来吧。”   如果找了来,他肯定是要带人上山去的。能不能救,到时候也就知道了。   夫妻两个正说着这事,外面就传来狗叫声。他们透过窗户一看,院子门口惊动狗吠的可不是何木匠,同时他后面还跟着一个妇人,看样子应该是他的妻子。   他们两个一进门,妇人见到方二就下跪,恳求他帮帮自己。   方二哪被这样对待过,一时手脚不知道往哪放,还是张六娘上前扶住了那妇人,让她起来说话。   “何大嫂你别这样,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事来,这事山上那位观主都心里有数呢。”张六娘手忙脚乱地安慰道,“你们先回去把家里的事操持好,等天黑了再来,我们带你们上山去拜见那位观主。”   “真的?”何木匠夫妇语气有些惊喜。他们现在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不管有没有希望,都只能选择去相信。   “这还能骗你们?白天我们也见不到人,只晚上人家才得空。”   “那我们就在这等到天黑。”何妻生怕这不是真的,想紧紧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方二夫妻明白他们的心情,“也行,现在都下午了,那你们就先坐着歇歇。”   就这样,何木匠夫妻在方家等了下来。中间有其他的村民见到,知道他们晚上要上山后,也跟着在方家坐了下来,拿那天方二复活的事来安慰他们夫妻两个。   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方家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多个人,这都是想跟着一起去山上拜大神的。   张六娘本来还觉得人太多了,会不会不太好,但方二却觉得没什么,“有观主在,道观的香火迟早会旺起来。这点人而已,去就去了。”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这事迟早得习惯。   于是,一行二三十个人趁着暮色上了山。   到了道观后,门是开着的,三清像前还点着蜡烛。烛光幽幽,白衣三姑娘出现在门内,她眼珠子僵硬地动了动,最后看向何木匠夫妇,“你们,进来。”   何木匠夫妇下意识看了眼方二,方二忙道:“快去吧,是观主要见你们呢。”   何木匠夫妻连忙朝着里面走去。   待何木匠夫妻进门后,方二和妻子很自觉地守在了门口,让大家在外面等着。   何木匠夫妻进门后,绕过三清像,就见面前出现一道插屏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主人,人到了。”白衣女子站在插屏一侧禀道。   “嗯。”屏风后有人回应道。   何木匠夫妻见状,忙要跪下去,但很快他们发现他们的膝盖根本弯不了。   “两位不必行如此大的礼。我姓傅,你们和方二一样称呼我为傅观主就好。”屏风后的女声道。   “好、好。”何木匠战兢兢应了,接着,他吞了吞口水,道:“傅观主,我们这次上山,是想求您救救我儿子的。我们夫妻俩就这么一个孩子,没了他,我们以后可怎么活。”   一想到儿子的死状,他就忍不住眼眶发红,身边的妻子更是哽咽出声。   然而,女子一句话断绝了他们的希望,“我救不了。”   这回答在何木匠的意料之中,只是他之前仍旧抱有一丝的希望,而现在彻底没了希望而已,“就连您也救不了吗……”   “都死了那么久,大罗神仙也难救。不过,我可以让你们重新怀上他,十月之后,他依旧是你们的儿子。只是,你们得答应我一件事。”女子不紧不慢道。   纵然她的嗓音还是那么粗糙,可这话听到何木匠夫妻耳朵里,却无异于天籁之音。   “您、您说什么!”何木匠还没回过神,倒是他的妻子率先急切道,“大郎他真的能再回到我们身边?只要我儿能回来,什么事我们都答应您,就算是为您做牛做马都行!”   “做牛做马倒是不必。你们也看到了,我这住得地方有些破败,恰好你们又是木匠。只要你们将我这道观修缮好,我答应你们的事自会成真。”女子说完,没有立即要他们给出答案,“修缮道观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这事你们回去好好考虑清楚。三娘,送客。”   “是。”   接着,何木匠夫妻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两条腿不听使唤地往外走。   一直到出大门,他们才停了下来。外面等着的村民们忙围了上来,询问结果如何。何木匠夫妻相互看了眼对方,张了张嘴,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方二注意到了这些,当即道:“走吧,先下山再说。”   一群人来得快,也走的快。   道观的蜡烛还幽幽的亮着,不过此时此刻,道观内的两个人,却变成了三个人。   插屏后,女子看着面前悄然浮现的小孩,一边剪着纸人一边道:“你说,你爹娘他们会不会同意这笔交易?”   接着,她又自问自答道:“应该不会同意吧,他们年纪虽然有点大,但是再生个也不是没有可能。你弟弟或妹妹的出生,肯定能取代你在他们心里的位置,他们完全没必要花这么大一笔银子,就为了让你回去。更何况,你还这么不听话。”   那小孩蜷缩在一角,想到弟弟妹妹出生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忍不住小声抽泣了起来。   他的哭声让女子不由皱住了眉,“果然,小孩子什么的,真是令人喜欢不起来。喂,你要是再哭,我今夜就让你多个弟弟妹妹,让你娘坏上龙凤双胞胎。”   一句话,成功止住了小孩的哭声。   “把这个穿上。”将手里的纸人丢给他,女子道,“有这个纸衣服,你的魂魄就不会消散。你爹娘要是不要你,那你就留下来给我当小奴隶,来偿还我的救命之恩。” 第4章   那纸人一触碰到小孩的魂魄,迎风见长,两者合二为一,很快屋内就多了个面容白惨的少年。   在少年正好奇摸着自己身体的时候,三娘回来了,她依旧低眉顺眼,“您也姓傅?”   对于自己的名姓,女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嗯,单名一个杳字。你以后若是不高兴了,不想叫我主人或者观主时,也可唤我傅杳。”   “怎敢。”   “你可不会不敢,”女子别有深意地说了句,接着又打了个哈欠,“我去休息,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她说完,周围一片墨色蔓延,等再恢复时,三清像后已经空空如也。   少年被这幕给惊地瞪大了眼睛,还没回过神来,就听旁边的人问他道:“你,叫什么。”   少年有些怯生生地回道:“我娘叫我大郎。”   这时虚空中传来一声嘀咕:“幸好你们家不姓武。”   三娘:“……”   “咳,这回我真休息去了。”   待到周围彻底没了声音后,三娘继续道:“我们是,纸做的,阴魂,不能见光,不能见水。你要记得。”   “好……”大郎应完,又迟疑地看着三娘,“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三娘。”   “三娘姐姐你和我一样,也是死了吗?”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似乎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大郎不安地换了个话题,“三娘姐姐,我们晚上睡哪里?”   这回三娘理他了,“三清像,是空的。白天,在像里;晚上随意,但不能,太远。”   “好,多谢三娘姐姐。”   一夜无话。   次日,除了前来送食物的方二夫妇以及路过祈福的药农,道观没有任何人拜访。   又一日过去,大郎忍不住在白天的时候偷偷蹲在阴暗的房梁上,蹲了一天,还是没能等到要见的人。   “看来我真的要多个小奴隶了。”傅杳也很遗憾,“还以为能早点住上干净的房子,这下泡汤了。”   “这种,急不来。”三娘在旁边道。   “急?”傅杳笑了,“不,我才不急,该急的人是你们。我现在是活人,有五谷杂粮就能活,但你们不一样,你们长时间没香火供奉,消逝是迟早的事。一旦消逝,无论报仇还是其他,也就都没意义了。”   旁边大郎听到后,隐隐明白了点什么,“我们还会再死一次吗?”   “你想得美。活人才叫死,你一个死人,只能是消失,永永远远的消失。”傅杳一边说一边伸了个懒腰,“我继续睡去,没事别打扰我。”   她正要走时,突然“咦”了一声,三娘和大郎不由同时看向她。   “小伙子运气不错。我们的道观,马上就要到了。”   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差不多两刻钟左右,何木匠夫妻出现在道观门口处。他们身上都挑着担,前后篓子里各自装着青砖。   一见到父母,大郎激动地喊了声“爹娘”就要跑出去,还是半路傅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给揪了回来,“你想死嘛武大郎。”   外面夕阳还未彻底落山,山尖处残有一缕红芒。   大郎反应过来,一时有些气虚,畏畏缩缩道:“我不是故意的。还有……我姓何。”   这么会的功夫,何木匠夫妻已经走进了道观,跪在三清像前虔诚道:“观主,您说的交易我们夫妻已经想好了,我们愿意给您修缮道观。这两天我都在买料,明天就能上山来修道观。不过请人做工要银子,我们夫妻家财不多,可能要修的慢一些,还请见谅。”   他说完之后,等了等,没听到回应。想着方二说的,观主要天黑才出现,他也就干脆站了起来,继续下山挑砖头上来。   太阳彻底下山后,天还没彻底暗下来。何木匠夫妻一趟又一趟的挑着砖头,中间方二也帮了两趟忙。   一直到天彻底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何木匠才坐在道观门口歇了歇,夫妻俩就着冷水吃了几个馒头,又接着干起活来。   这次,大郎没有急着去找他们,反而是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   何木匠夫妻又忙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这才下山回了家。   他们走的时候,大郎从暗中站了起来,一路不远不近地送着他们下了山。   “为什么,不见他们?”三娘不知何时跟了来。   “我没脸见他们。”大郎找到了山下放砖块的地方,在方二家的院子里,他搬了大概七八块在手里,一路慢慢往回走着,“我不该为了让他们后悔就跳河的。他们如果不是为了救我,根本没必要这么辛苦。”   上山的路有些长,饶他有了纸糊的身子,这些砖块也还是搬得气喘吁吁。三娘就跟在他的身后,也不插手帮忙,只这样看着。   一夜很长,大郎上上下下一直重复着这件事。   半夜起来小解的方二无意中见到自家院子里的两道人影,吓得差点魂魄从体内飞出来和那两人作伴。   不过那两人却没理会他,搬了砖头就又往山上走去。   “累吗?”途中,三娘问。   “累,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里很快活。”大郎气喘吁吁道,“只要一想到明天我爹娘能少劳累很多,我就觉得一点都不累。”   “你爹娘,很走运。”三娘道,“不,你们,都走运。”   眼见着道观已经在小道尽头出现,三娘停住了脚步,“大郎,不要同,观主交易。一定记住,要拒绝。”   大郎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但他能感觉得到她的善意,也就迟疑着应了,“好的。”   次日,何木匠夫妻过来时,见砖料少了一大半,还以为是被偷了,顿时急得找方二帮忙,想把砖料找回来。   方二知道后,忙把昨晚上见到的告诉他,让他去山上看看再说。   何木匠按照他说的,上山一看,果然见山下少的砖头都在山上堆着。   他只当观主怜悯他们夫妻辛劳,忙又在三清像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又开始挑砖。   何木匠做的事被山下方家村的村民们都看在眼里,他们觉得这道观归属是他们村的,没必要一直让个外人出力。   于是有路过的人,也都会顺手帮忙搬些砖头上山。   你三我五的,方二家院子里堆的几堆青砖便消失的很快。   当然,中间不是没人想贪便宜偷摸几块带回家,不过这些砖头总能莫名其妙地就当着别人的面掉出来,且偷砖的还会小病上一场;而诚心帮忙的,去山里采药,收获比平时却要多上一些。   因为这,愿意帮忙的人就更多了。   有了方家村的村民和大郎的暗中帮忙,何木匠就不需要花时间把料材挑上山,自己则专心准备着房梁等木材,同时还时不时的到观里看看里面的柱子和木料有哪些是能用的。   如此折腾了差不多半个月左右,他终于把所有的木料都准备的差不多了。   在七月底时,选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他喊了一些熟人来道观帮忙把原来的道观扒了,再重新把主体搭建起来。   人多,活干得就快,再加上中午何木匠特地让妻子和张六娘做了一桌子好菜来招待他们,大家见受到这么好的招待,更是干劲十足。   待到傍晚时,道观的主体框架就已经差不多建好了,剩下的就是砌墙盖瓦。   天黑后,大家纷纷下山,只有何木匠夫妻还在点着灯笼砌墙。   “今天准备酒菜,花了多少银子?”何木匠问。他今天请了十三个人来帮忙,菜做了二十多个,更别说还有三坛子女儿红,这笔花销不算小。   “半两碎银,还有你之前剩下的那几十个铜板。”何妻翁声道,“家里银子也剩的不多,砖头那里银子还是欠着的。回头修院子、买门窗都得要钱,银子肯定不够。”   “唉,”何木匠叹了口气,“等我明天把这里的瓦盖好,就继续去做工。”   “要不我们再借点银子?”何妻道。   “这都借了不少了,人家也要过日子。没事,以后我白天做工,晚上再来道观,反正也不远,就是少睡点。”何木匠道,“这幸好还有点手艺挣钱糊口,这要只种地,估计把田地卖了都没用。”   夫妻俩晚上砌好了半堵墙后,便收拾东西下了山。   因为山下砖料的事,山上的料材无人敢染指过。就算有人想趁黑来偷,神出鬼没的三娘和大郎也能吓得他们从此以后绕着这里走。   和何木匠说的那样,在将道观上面的瓦片盖好之后,他白天就不再上山了,基本上是夜里打着灯笼来干活。   三郎起先还不好意思去见他们,后来见他们累得满头汗,主动去端了水给他们。当然,这装水的壶啊碗的,都是从方二家“借”的。   对于这突然出现的陌生的少年人,何木匠夫妻一开始难免些害怕。   “喝点水吧。”大郎见到他们的心里的畏惧,他心里一酸,没有继续靠近,放下水就退回了屋子里。   但是再第二天晚上,他依旧继续送水。   “谢谢您。”这回何木匠毕恭毕敬地道谢,眼底的惧意少了不些。   见父亲同自己说话,大郎心情好了不少,他摆手道:“不要用敬称,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们尽管我。”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就成。”何木匠哪敢使唤他。   但就算是这样,大郎还是跟在旁边,时不时帮忙递个砖什么的。   不过,何木匠也不是天天来。前面挑上山的砖块用完了,他手里没银子,只得想办法赚钱。等银子够了,再来继续修缮道观。   因为拼了命的做工,他们夫妻瘦的很厉害,甚至在道观干活途中小憩的时候,都能睡着。   “累得连靠在柱子上都能睡着,看来真的很辛苦。”不知何时,傅杳出现在大郎的身边,“身为儿子,看到这一幕肯定不好受吧,毕竟他们是因为你才这样的。”   大郎垂着脑袋,一脸惭愧。   “其实只要有足够的银子,他们就能送劳累中解脱出来。”傅杳引诱道,“而我,可以让他们变得非常富有,从此富贵有余。” 第5章   大郎听后,充满希冀地看向她,“那……”   “我不会白白帮助人。”傅杳在他把后面的内容说出来之前,先截住了他的话,“三娘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同我做交易。正如她说的那样,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东西,那同时就得付出点什么。”   “可是我没钱。”大郎可怜巴巴道。   傅杳的手指尖轻轻划过他的唇瓣,“我不要钱。我要你的舌头。”   “啊?”大郎吓得往后一缩,飞快捂住了嘴巴,眼睛也瞪得大大的,似乎面前的大姐姐是什么吃人的妖物。   “瞧你把吓得,”傅杳想轻笑一声,但那粗哑的声音实在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的美感,“放心,交易成功的话,你投胎再生,只会变成一个哑巴。其他什么问题都没。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大郎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用了不用了。”   “哦。”得到拒绝的答案,傅杳语气一敛,将他轻飘飘地推开,兴趣缺缺地回到了屏风后面,“那等你哪天想通了,再来找我。”   外面大郎和三娘相视一眼,三娘向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哭一样的笑容。但大郎知道,她这是在赞许自己。   夜深人静,大郎和往日一样送何木匠夫妻下山,三娘没有跟去。   她知道,观主肯定有话要说。   “拄在门口做什么,进来说话。”果然,里面傅杳开了口。   “是。”三娘依言走了进去。   “傅三,让你当我的婢女,会不会很委屈你。”傅杳道。   “不会。”三娘道。   “可是我能感觉的到,身为傅家女,哪怕你已经死了,傅家的荣光依旧烙印在你的心上,让你虽然做着低微的事,可打心眼里却看不上我这个主人。这点让我很苦恼。”傅杳淡淡道。   三娘不卑不亢道:“您,多虑了。三娘,没有。”   “那只是你自认为没有而已。傅家人,最为刚愎自用。”傅杳想起什么一般,冷冷一笑,“你很好的继承了这点。”   三娘沉默了一下,道:“您生气,是因为,大郎,拒绝您?可他还小。他当有,新的开始。”   “那你还真是善良。”傅杳讥笑道,“一点脑子都没,怪不得被未婚夫伙同别人谋杀了,只能怨气冲天地求别人来为你复仇。”   往事被豁然撕开,三娘心一痛,抑制不住地颤了起来,“您非要,如此,刻薄吗?”   “我只是提醒你,你现在只是一点就散的游魂,而不是傅家嫡出的三小姐。收起你的自大,伺候好我才是你的本分。我当初是答应了替你报仇,但可没说一定要你亲眼看着大仇得报。”   三娘心头一窒,明白了她最后一句的意思。   她强迫自己垂下头颅,应道:“是。”   待大郎回来时,莫名感觉道观里气氛有些不太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和三娘说话,三娘依旧和往常一样,结巴中带着有问必答。至于观主,已经消失不见。   接下来几日,道观里都只有他们,观主始终不见露面。对此,大郎悄悄松了口气,私下对三娘道:“我真怕观主会偷偷割了我的舌头。”   三娘没有回答。   这种事,她不确定。   到了晚上,大郎坐在道观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山下。   都已经三天了,他爹娘还没出现。   “应该是有什么事耽误了吧。”他自我安慰道。   可是第四天,第五天,他还是没见到人。一直到第八天,他见到他娘一个人扛着工具上了山。   按道理来说,这些活都是以男人为主,女人只帮着打下手。现在只有一个人上山,这肯定是出了事。   三娘看到后,按捺着他不要他冲动。一直到天黑下来,才把他放了出来。   一现身,大郎就迫不及待问他娘,“何师傅呢?”   他没有同爹娘相认,平时只称呼为“何师傅”与“何大娘”。   何妻见是他,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流了下来。她还想朝着大郎下跪,但被大郎拉住了,“是出什么事了吗?您先说,说不定我能帮忙呢。”   “他病了。大夫说是不治之症。”何妻一边流泪一边道,“我想求观主救救他,你们可以带我去见观主吗?”儿子和丈夫只能救一个,她想了一夜,最终决定救丈夫。   “什么!”大郎腿一软,人差点跌坐在地。   后面三娘也跟了来,她听到着,不由一愣,止住了脚步。   “可不可以求求你们带我去见观主?”何妻那边还在哀求着,她已经把希望寄托于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最后还是三娘先回过神来,“观主,能救。”她先是说了一句,然后很快捋清了思路,对何妻道:“你先回去,明天再来。观主,能救。”   “真的?”何妻止住了哭泣。   “嗯。”   “那我在这里等,还是我去把人抬过来?”何妻忙道。   这时大郎也明白过来,他压下了情绪,跟着道:“不用,观主现在不在。晚上她回来时,我就跟她说。她一定会救……何师傅的,您放心。”   “真的吗?”何妻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大郎故作轻松一笑,“我们观主本事可大了,什么都能做到。一条命而已,她肯定能行。你快回去照顾何师傅吧。”   何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半晌后,才嗫嚅道:“那、那我先回去。明天再来?”   “嗯,先回去吧。”   好不容易把母亲劝走,大郎忙转身进道观哭喊道:“观主您在不在?我答应您把舌头给您,您救救我爹好不好?”   门外,三娘看着大郎拼命磕头的样子,一时忘了言语。   “观主?”无论大郎怎么呼唤,傅杳始终没有出现。   到后面,大郎自己都绝望了,跪在地上低低地哭泣,虽然他没有眼泪掉下来。   这时,不知道是谁低声叹了一句:“父死子生,可能这辈子你都再也见不到他了呢。”   这话宛如利剑一般刺进大郎的心脏,痛得他呼吸差点停止,也是在这一刹那,他的眼角处不再什么都没有——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眼中滑下。泪珠落在半空时,一双手悄然出现,接住了它。   “果然很漂亮啊,”傅杳将掌心的泪珠举起,月光下,宝石一般的泪珠折射着夺人心魄的光芒,煞是漂亮,“小奴隶,这回你算是物超所值。”   大郎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他愣了愣,忙恳求道:“观主求求您救救我爹,我答应把舌头给您。”   “看在鬼泪的份上,我就不加价了。”傅杳道,“至于你爹的病,大夫没对你娘说的是,他的病需要很昂贵的药材维持。只要有钱,他仍旧和普通人一样,活蹦乱跳的。说白了,还是银子的问题。”   “可是他现在情况很不好。”   “让他明天上山就行。”   次日傍晚,何妻让人帮忙把丈夫给抬上了山。这时她发现道观里多了一样东西——院子甬道中间多了一尊大鼎。   大鼎有些古旧,表面锈迹斑驳。里面倒是有一层白沙,其他什么都没。   绕过大鼎,主屋门口,三娘和大郎都候在那里。   “来了多少人?”三清像后传来傅杳的声音,这稍微靠的近一些的村民们都听到了。   大郎道:“一共二十七个。”   “让属鸡的回避,其余的人一人一炷香。”   “香?”大郎愣了下,他们好像没有。   还是方二主动请缨道:“我现在就下山去取。”   他家里还有过清明时剩下的一些香烛,说起来也是他忘了,到现在都没来上过香。   他匆匆去,又匆匆来。最后一人一炷香,点着了,拜了拜三清像,然后插入了大鼎当中。   不知为何,香在插进去后,燃烧得飞快,原本要一刻钟才燃完的香,竟然不过片刻,就烧没了。周围人见了 ,心中都在啧啧称奇。   香烧完后,三娘取了酒盅,将烧剩下的香灰灰烬取了一撮放入酒盅当中,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倒了供酒,喂何木匠服下。   一杯酒下肚,何木匠气色就渐渐红润了起来。不一会儿,他自己就从门板上坐起了身。   “真好了?”这速效的一幕让大家目瞪口呆。   大郎也有些惊喜,忙上前去查看父亲是不是真的没事了。不过还没靠近,何木匠已经被其他人给包围住了。   那么一瞬间,大郎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感觉。   虽然,他现在还和爹娘站在一起,但是生和死,本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将他们阻拦在两边,也让他们的喜悲不相通。   “你们回去,明天来。”三娘赶人道。   “好的好的。”何妻忙作揖应了。其他人都学她,纷纷作揖离开了。   人群散去,道观一片宁静。大郎耷拉着,坐在老旧的青石板台阶上,神色落寞。   三娘则进屋道:“您早知道,何木匠,有病?”   “嗯。”傅杳捏着那枚泪珠可有可无地应道。   “所以,一开始,您是想,帮大郎?”   傅杳手一停,嗤笑道:“你看,你又在随意揣测别人了。我知道何木匠有病,是因为我有这个本事;我和大郎做交易,是我们都有彼此需要的东西,公平交易。   而你,先是因为惧怕我,先入为主地觉得我心怀恶意;后见我救了何木匠,又认为我其实有一颗善心。傅三,人心是你那么容易看透的吗?” 第6章   屏风外面,三娘怔忪在原地,有心想反驳,却发现她说得都对。   “在其位,谋其事,尽其责。你的所有心思我都不会去管,但你若是妨碍了我,我不介意换个侍婢。”傅杳警告完,把门口的大郎叫了进来,丢给他一样东西,“回头让你爹三天一盅这个就好,喝完了,再去找大夫配。”   “多谢观主!”感谢完之后,大郎又想起什么一样,试探性问道:“不需要香灰吗?”   他记得,那会儿可是放了一小撮香灰进去,还让属鸡的人回避。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傅杳道。   “额……”这回大郎秒懂,当即就把供酒收了起来。   虽然他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放香灰,不过想来这个问题,观主应该是不乐意解答的。   大郎把酒收好后,傅杳对三娘吩咐了一声“让方二以后不要再送吃的上山,让他的妻子给我做一身衣裳”,便消失在原地。   大郎确定观主不见之后,想安慰三娘,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道:“三娘姐姐,你别难过。”   三娘没理他,穿墙走了。   次日一早,张六娘起了个大早去集市上买了最贵的布匹,又在回来时,顺道去了隔壁村最会做衣裳的绣娘家中,询问她帷帽如何做。   “帷帽?”那绣娘听后,有些意外,“你要做这个?”   这东西只有大家小姐才会去戴,寻常的人家不说不舍得这个布,戴出来也只会被人笑掉大牙。   “帮人做。”张六娘道,“不过我不知道这帷帽究竟是什么,只好来问问你。”   昨夜里,那位三姑娘特地交代过,一定要做帷帽和手套。手套她会,冬天她给家人做过,但是帷帽却不知是什么。   “这东西简单,我帮你缝。”绣娘爽快道。   等她见张六娘拿出黑色的布匹时,她又愣了,“你要做黑色的?”   “对。”张六娘道。   “这黑色的……”绣娘本想说从来没有人做过黑色的帷帽,但是一想到有关于方二家的传言,她又住了嘴,“好,大概两刻钟就好。”   她家里有现成的竹帽,只需将纱布缝在竹帽周围就行。   两刻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绣娘一边缝的时候,一边和张六娘聊起了闲话。   “……说起来,咱这县城里戴帷帽的小姐都少。我上次见到,还是两个月前,有位来登燕归山的大家千金。啧啧,她那身衣服,远远看去就和云霞一样,我从来都没见过那么好的料子。只可惜,那位小姐下山的时候坐在轿子里,我没能再见一次,不然我一定要看看她裙摆上绣的是什么花。”这一直是她心头的憾事,逢人就会拿出来说上一说。   听她提起这个,张六娘似乎隐隐听说过,据说是京城来的有钱人家的女儿回乡访亲,路过这时,曾上过雁归山看看。   但这事和她关系不大,也就只听了几耳朵,现在早忘记了。   “是吗。那你可真走运,还遇到了贵人,像我们见都没见过。”张六娘知道绣娘喜欢听好话,吹捧了几句道。   绣娘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两刻钟后,绣娘帮她把帷帽缝好了,张六娘好说歹说,留下了三十枚大钱,就抱着包裹回了村。   缝制衣服并不难,不过这一套衣物却是里里外外都得置办上,那就不是一天的功夫能做好的了。   想到以后不用上山送吃的,张六娘心里又有些失落。   她是极度想同山上的道观打好关系的,至少以后有事,还有个求人的地方。   天渐渐暗了下来,此时一早到山上做了一天活的何木匠也收到了供酒,大郎还特意说过,以后不必带着香灰一起吞服,但是何妻还是偷偷捏了一撮用帕子包着,放到了胸前。   对此,大郎也很无奈。   晚上,何木匠夫妻两个打算再做一个时辰再离开。   而就在他们准备把道观的院子收拾好时,却在道观废墟的墙角处发现了一个半人高的酱菜坛子。   出于好奇,夫妻两人打开酱菜坛子一看,里面竟然整整齐齐地摆着一缸白银。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子的何木匠夫妻惊地叫出了声,他们忙去告诉大郎,但是三娘此时出现,告诉他们,这银子既然是他们挖到的,那就和他们有缘。大郎看到银子,就知道这是观主的诺言,也就在旁边劝着让他们收下。   但是何木匠夫妻哪里敢收,最后还是傅杳被他们吵得出来了,道:“你们觉得是在道观里发现的,就属于是道观的?行,我知道了。”   何木匠夫妻见观主收下了银子,心里虽然有些遗憾,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他们把活干完后,晚上回到家,洗漱后正准备休息,何妻突然发现自家的床铺有些高低不平。   她解开床板一看,床下泥土是开垦过的。再将那土扒开一看,熟悉的酱缸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内。   何木匠小心翼翼的把盖子打开,烛光下,白花花的碎银差点让他心跳停止……   ……   张六娘这边的衣裳一共做了三天,其中还包括一双鞋,一双手套。   送去给傅杳换上后,三娘默默将那些换下来的衣裳,用匣子装好了,放在了三清像前。   凑近了看,大郎这才知道,那衣裳上的红色不是梅花,而是斑驳的血迹。   “这是……”   三娘头也不抬,“别管,别问,别想。”   “哦。”   不过三娘不说,但是心情颇为不错的傅杳却给他解答道:“如你所见,那都是血。凶手心狠手辣,一刀直插心口,流出的血都在这了。”   “是您的?”大郎倒洗了一口凉气,竟然有人敢对观主动手。   “是一个倒霉鬼的。我,只是占了她这副身体而已。”傅杳道,“不过还是有些迟了,天太热,有些部件已经损坏,还得我慢慢去修补。”   大郎明白过来,“所以您才要我的舌头?”   “那不然?”   “哦……谢谢您救了我爹,舌头您要您就取吧,我不会喊疼的。”大郎有些畏惧道。   “真的?割舌头很痛的哦。”傅杳压低了声音,“在你还有意识的时候,有一把刀伸进了你的嘴里……”   “您还是把我打晕吧。”大郎都快哭了。那个画面,他想想都恐怖。   “所以,后悔吗?”傅杳问。   大郎想了想,老实道:“可能在痛的时候,会后悔一下下吧。”   “哈,”傅杳笑了下,“骗你的。不用动刀子,你的舌头现在已经是我的了。作为庆祝,今晚上我才带你们去见见世面。”   “诶?”大郎有些没太明白,“可是我还能说话啊。”   “你是魂魄,魂魄说话需要用舌头?”傅杳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就你这样子,以后还是死了考科举这条心吧。”   “是这样吗?”大郎高兴起来,“我不用变哑巴了。”但很快的,他又想到一件事,“既然魂魄说话不用舌头,那为什么三娘姐姐她……”是个结巴。   “因为她天生就是。”傅杳道。   大郎小心翼翼看了眼三娘,询问道:“那……好不了吗?”   “为什么好不了?”傅杳反问。   这话一出,旁边的三娘不由抬起了头。   她张了张嘴,好半晌道:“真的,能好?”   “看我没用。”傅杳道,“心病,我可不会医。”   ……   天渐渐暗了下去,附近的山村早就陷入沉睡。只偶尔会有几声狗吠,但很快,一切又都归于宁静。   此时此刻,山间的小道上,两个白衣人一前一后抬着坐轿,在崎岖的山道上如履平地地走着。而在轿子的左右,一男一女两个白衣人不前不后地跟在两边。   这一幕若是被人看见,必定要吓得落荒而逃。   “观主,好像一个人都没。”大郎心虚道。这都半夜了,周围空荡荡的,看的他好害怕。   坐轿上,傅杳全身都融在夜色中,“半个人我怕吓到你。”   “……”   好在他们一行人速度极快,很快城墙上挂着的灯笼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当中。   此时城门已经关闭,不过他们几个畅通无阻地从关闭的城门中穿过,那速度快的让城墙上巡逻的护卫还以为自己刚刚眼花了一下。   夜半的县城已经静下来了,除了几处烟花地,其他地方都是暗的。   也正因为如此,主街上一家还开亮着的酒楼,就显得格外显眼。   此时酒楼中,把桌凳都擦干净了的伙计准备去关酒楼大门,再熄灯离开时,却见不知何时,酒楼门口台阶上站着几个穿白衣服的人,吓得他差点满脑子的困意立即飞了,“你们……”   “吃饭。”   “可是我们店要打烊了。”伙计也算见多识广,这会儿虽然心虚的很,但还是没有把人放进去。   他们酒楼生意好,每天都要忙到深夜才散。有时候也会遇到深夜来的客人,但是一般他们都能以后厨没食材拒绝掉。   而且这几位……他感觉有点不太像是人……   门口的动静吸引了掌柜的过来,可一般酒楼里的掌柜的不同,这位掌柜是个女子。   “怎么了?”她走过来一看,差点没立即把门关上。不过她到底是克制住了,笑着抱歉道:“客官,我们后厨已经没有新鲜菜了……”   拒绝之意甚浓。   但是傅杳是什么人,今夜她是特地为了美食而来,尚未尽兴,又怎会败兴而归。   “无碍,厨子是新鲜的就行。”   掌柜&伙计:“?” 第7章   女掌柜见给出了理由,客人还是没走,就知道这佛不好送了,于是让开道请外面这几位进来。   既然是做生意的,那就没有赶客的道理。   在客人们进门的时候,她还特地瞧了瞧。   嗯,地上有影子,没有踮脚尖,看来应该是人了。不过这一身黑黑白白的打扮,还真有些渗人。   “客人要喝什么茶,龙井还是老君眉?”掌柜的一边说着,一边朝伙计使了个眼神。   “就老君眉吧。”傅杳道。   “好嘞,小的这就去泡。”伙计心领神会,取了茶叶去了后厨房。他最主要还是看看大厨还在不在。   而掌柜的此时也抱歉道:“后厨菜蔬不多,可能没法点菜,还请多多见谅。”   “无妨,能做什么就吃什么,味道好就可。”   见客人这么好说话,掌柜的心也稍微落下了些。   她最担心的就是遇到无理取闹的客人,一言不合就动手,损坏了桌椅板凳都是小事,伤了人或者出了人命,她这酒楼估计都要遭殃。   不多会,伙计端着茶碗来了,放茶的时候,掌柜的对着他低语了几句,伙计又立即退了下去。   掌柜的是个能言善道的,她一边给傅杳他们三个倒着茶,一边询问他们打哪来。在傅杳随口说了个地名之后,她竟然能接着那个地名,将当地的一些习俗,半点都不会让气氛陷入尴尬。   “掌柜的你还真见多识广。”傅杳赞道。   掌柜的一笑,道:“我开这酒楼开了很多年了,自己虽然没去过什么地方,但多少也听来往的客人说过。”   “那掌柜的你最近有没有听到过什么新鲜事?”傅杳问。   “要说这新鲜事,那可就多了。”掌柜的道,“远的不说,就说上个月。我们这里有个人被人给谋了,人都死透了快下葬了,结果突然又活了。   有人传言说是道观里的道士救的,不过我觉得不可能会那么玄乎,应该是人本来就没死,只是那个时候恰好活过来了而已。不然道士能有这个本事,那大家也别去看大夫了,直接去道观上香就成。”   “那如果有人就是有这个本事呢?”旁边大郎到底年纪小,有些不服气的反驳道,“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掌柜的也不生气,她笑道:“这我不否认肯定是有高人的,只是我们这穷乡僻壤的,高人难得。不然我也愿意时常去上香,求求符什么的,让他保佑我这酒楼万事顺遂。”   这时,旁边一直默不作声地三娘突然开口道:“你们店,有没有人,来寻人?”   “寻人?”掌柜的愣了下,道:“有是有,难道几位客人也要寻人?”   “你只要告诉我们,那些寻人的人是什么模样以及他们在找什么人就行。”傅杳端起茶盏吹了口茶叶道。   “这可就多了。”掌柜的这下差不多敢肯定,这几位怕就是为了找人而来。   总所周知,茶楼酒肆打探消息最方便。他们怕是吃饭是假,来寻人是真。   抱着不得罪的态度,掌柜的把最近出现的来寻人的人,大概都说了一下。   其实大多数都是寻子寻女,但八成人都找不到。   “难道就没人向你打听两个月前,有一队说着京腔的人打这路过的事?”傅杳道。   “这个嘛……”掌柜的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没有。我记得当时那两位京中贵女还曾慕名来我们酒楼吃过饭,但是那日之后,后面就再没人来打听了。”   县城就这么点大,经过的商人虽然多,但是那两位贵女却让她记忆犹新。虽然她们都戴着帷帽,但是她们身边丫头的衣着都比得上县里的富家小姐。   再加上他们那些护卫都一口的京腔,她在敬酒的时候,也曾打听过,似乎是某个大官家的千金,回扬州探亲。至于为什么只有两位贵女而无长辈,她就没有多问了。   “是吗?”三娘坐在那,脸色还是僵僵的,看不出表情,但语气却很落寞。   这时,酒楼外面又有动静。   大郎扭头一看,见是两个人扛着一个喝醉的人走了进来。   “江掌柜,你家大郎又喝多了,如烟姑娘让我们把人给你送来。”   掌柜的对傅杳告了声罪,皱着眉头让那两人帮忙送去后院,别影响客人用餐。   在这档口,那位喝醉的大郎却突然发起了酒疯,骂道:“我不走!你是不是想我走了,然后继续和客人调情?”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掌柜的脸色一变,强忍着情绪,亲自押着儿子往后院去,“你喝多了,快去醒酒。”   “我说了我不去!”喝醉酒的人哪知道轻重,一推就把掌柜的给推倒在了地上,偏偏他还半点都没觉得自己不对,“今天又有人骂我是婊1子养的,哈,早知道就应该让我娘死的时候带着我一起了,何必让你在这里假惺惺的当好人。”   一阵又一阵的难堪让掌柜的脸都扭曲了,她站了起来,对那两人道:“我们一起把他送去后院。”   “好好。”   “你家大郎多喝了,就会发酒疯,江掌柜你别吃心。”   这样可有可无的安慰并没有让掌柜的好受一些,在她给那两人打赏了一些大钱后,又收拾了一下自己,摆正了笑脸,回到了大堂。   “让你们见笑了。”她将耳边垂下的头发撩起,这神态确实有一抹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风情。再加上她自己也才三四十岁,正是成熟的时候,会被男客喜欢,也实属正常。   傅杳将茶盏放下,道:“我的菜大概还有多久上?”   掌柜的像是得到喘息一口的机会般,当即道:“这我先去后厨看看,诸位先喝茶。”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大郎愤愤道:“刚刚那个人真不是东西,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娘。”   他的话并没有得到另外两人的赞同,对面的三娘显然心不在焉,而观主又端起了茶盏……   “观主……”大郎软绵绵地唤道,想让她帮忙出气的意味十分明显。   “大郎,”傅杳道,“你有没有读过书?”   “没……”   “那好,我今天就教你一句话。将来会写的时候,把它挂在墙头。”   “嗯!”   “关我屁事,关你屁事。记住这句话,相信你将来能省掉很多事。”   正说着,后厨伙计已经端着第一道菜过来了。接着,掌柜的和一胖的一看就知道是厨子的男子也端着菜过来了。   一共是四道菜,一道汤。菜是水煮肉片、盘龙茄子、松鼠鱼和一道红白相间的不知名的菜。汤则是简单的豆腐汤。   “客人,暂时就只能做出这么些了。”厨子从这些客人的装扮中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道。   “已经可以了。”傅杳从三娘手里接过筷子,慢慢品尝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这几道菜的味道确实不错。   水煮肉片口感十分的柔嫩,在咀嚼时,又不失肉的弹性;松鼠鱼脆香甜鲜,那酱汁配肉,十分勾人食欲。   盘龙茄子的味道又比前面两道更有风味一些,里面的肉大概不是猪肉,饱满的肉汁浸透了茄身,一口咬下,万分满足。   而让傅杳感到最惊喜的还是最后这道红白菜。先入口,味道清香,口感爽脆,滋味却是不同前面的厚重,完全是一种清新的酸甜咸口感。   “原来是西瓜皮。”傅杳吃后,突然感叹道,“难为你了。”   厨子憨憨一笑,“后厨的食材没了,我瞥见旁边还有个打算晚上吃的西瓜,就挖空了瓜瓤,用瓜皮炒了个菜。”   “食材不分贵贱,这四道菜有浓有厚,难得你有如此心思。”傅杳道,“这样说来,我倒是更想尝尝你的拿手好菜了。”   “这没问题,明天客人你们要是过来,我就提前给你们准备着。”厨子虽然每天都给人夸手艺好,但是这种夸赞,又怎么可能听的腻呢。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傅要在酒楼三人惊愕地视线中,把四菜一汤全都扫荡完毕后,赊账离开了酒楼。   而作为抵押,她将一枚玉佩押在了酒楼。   一直到客人离开,掌柜的才拿着那玉佩翻来覆去地看。   旁边厨子有些不安,他不认识货,但能感觉这玉很好,“这东西怕是价值不菲。”   “嗯。”掌柜的是个玲珑人,她想了想,把玉佩挂在了腰上。   “你怎么还自己戴上了?”厨子道。   “我自己买不起,难道还不能借人家的戴一戴?”掌柜的如此道,但真正的原因她没告诉丈夫。   这位客人特地问了有没有人来询问京中的贵女,最后又抛出价值远远超过饭钱的玉佩给她。   她琢磨着,这位客人怕是故意这样的。   这玉佩她先戴着,万一到时候有人真的寻人……   “这么贵的东西,我这不是怕你弄丢了或者被偷了吗?”厨子道,“算了,你喜欢就行。回头我也去帮你买一块。”   听丈夫这么说,掌柜的先是一喜,旋即又道:“还是别了,买这些花里胡哨的有什么用。大郎参考也要不少银子打点,这是大事。等以后大郎有出息了,你再给我买。” 第8章   不提杨氏夫妻感情如何好,傅杳这边约好了次日要来,第二日便没有食言。   依旧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杨厨子捧着热腾腾的砂锅放到了她的面前,道:“这便是我最拿手的一道菜了。”   配合着掌柜的揭盖,热气腾腾的香气弥漫开来,一碗红亮亮、油汪汪的红烧肉出现在众人眼前。   单单是看这品相,就已经不俗。   傅杳轻嗅了一口,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嘴中,细细品尝起来。好一会儿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后,她才道:“我记得扬州城的泰安酒家,招牌菜之一就是红烧五花。我在你这道菜里,竟然吃到了一丝他们当家大厨的味道。真是怀念啊,我已经许久没尝到了这么美妙的滋味了。”   这话让杨厨子脸上的期盼变成了震动,“客人您原来也尝过赵瑞安大厨的手艺?实不相瞒,我曾在泰安酒家当过十年的学徒,当时的掌厨正是赵大厨,不过在我当学徒的第三年,他人就去世了。”   他也只有幸在干活到深夜的时候,品尝过一次赵大厨为他做的红烧肉。   那个味道美妙到让他久久难以忘怀,以至于后来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这一道菜上。这也是为什么他最拿手的只有这一道菜的缘故。   现在距离赵大厨去世差不多过去了将近二十年,没想到他会在多年以后,听一位客人说从他的手艺里品尝到了赵大厨的味道。   这句话,是他整个厨艺生涯里最高的评价。   傅杳听着他激动的语气,知道他是误会了。   泰安酒家,传承百年,主要靠两位赵大厨。   第一位赵瑞安,奠定了泰安酒家的基础,甚至给淮扬菜特色定下了基调。毕竟赵瑞安时代的食客,都只认最正宗的淮扬菜,只在泰安酒家。   至于第二位,算一算年纪,现在大概还在赵家后院,为复兴泰安酒家练习炒锅吧。   没了赵瑞安的泰安酒家,现在泯然众矣。   “曾路过扬州吃过几回。”傅杳也不多做解释,继续品尝起这碗红烧肉来。   饭毕,她也没付账,继续用玉佩顶账,直接带着人就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傅杳隔三差五的都会到酒楼来打牙祭。她也不挑,杨厨子做什么,她就吃什么。   渐渐地,杨氏夫妇也都习惯了这个半夜出没的客人。每次她来,都会提前准备好香茶来招待她。   与此同时,何木匠夫妻已经将道观的主观给修缮完毕。当然,这虽然称之为主观,但实际上空间并不大,进门就是三清像,周围一圈点蜡烛的地方,其他就没了。   主观修好,其余最基本的设施,比如伙房、厢房、客房、院墙等也需要一一修缮。   “让何木匠先盖伙房。”傅杳吩咐道。   三娘应是,大郎却有些好奇:“我们观里都没人,为什么要先盖这个。”   “因为你家观主我很穷,又不能一直吃霸王餐,只能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咯。”   “您很穷?”这点大郎不敢苟同。很穷的人,能刚刚拿出一缸白银来?他可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银子,就是其中一锭都没见过。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样,傅杳黑了脸道:“那银子是我问我们邻居借的,还有门口那个鼎也是。”   “我们还有邻居?”这回另外两人都看向了傅杳,他们可再没见过之外的人。   “对,是个特别特别小气的吝啬鬼,碰他一文钱都跟你急的那种。”傅杳显然不想多谈他,“总而言之,你们回头想办法搞点银子。”   三娘&大郎:“……”   “以,您的能耐,赚钱不是,轻而易举?”三娘不解道。   大郎跟着点头,“就是就是。”   傅杳语气变得沉痛起来,“没想到认识这么久,你们竟然还这么不了解我。我怎么可能因为钱财外物,而抛弃我做人的原则。不要说现在,就是以后,未来,我都不可能用我是法术去换取那肮脏的金钱。”   “……”虽然这话听上去很义正言辞,但他们怎么就觉得很没说服力呢?   不过几日后,道观三清像前,还是多了个功德箱。同时,道观门口,方二家的三个女儿在那摆了个香烛摊。卖香烛的收入,道观得一成。   这些都是三娘的办法。傅杳知道后,大大夸奖了三娘一番,并答应给她一个小奖励。   不过三娘却有别的想法:“观主,若是给您,赚很多钱,我能复活吗?”   这是个意料之外,但又在清理之中的要求。傅杳有些玩味道:“大郎都能重新回到人世,你自然也能。不过要给我赚钱,会很困难。你确定以这个位交易?”   没想到请求能被接受,三娘神色难得激动起来,“我确定!”她无比确定!   虽然死亡是以另外一种形式活着,但她仍旧无比怀念阳光和雨露,怀念那些鲜活的时光。   “好。”傅杳点头,“那我祝你一切顺利。”   ……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中秋。   江南的秋,来的比较散漫,也令人不知不觉。就好像突如其来一般,某天清晨推窗一看,幡然醒悟,“哦,原来秋天了。”   秋好,月好,秋月好上加好。   而在这么一个好日子里,杨氏夫妻的酒楼门口,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少年人。   少年人不过十五六岁,身上背着很大的包袱。他先进门点了几个招牌菜,坐在角落里慢慢吃了起来。   中秋夜,客人正是最多的时候。来来去去,客人都换了好几拨,但是这个人少年却一直占着桌子不走,伙计又怎没看在眼里。   好在少年比较懂事,坐在角落,也客气地招呼人一起拼桌。   一直到将近半夜,客人渐渐散去,少年终于站了起来,一边付钱一边询问伙计:“请问,你们酒楼招工吗?我很能吃苦的,什么都可以做。”   伙计之前就见他拎着包袱,鞋子上又全是灰,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就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只是酒楼不是善堂,现在后厨也不缺人。   “刚招满,现在不缺。”   “那我不要工钱。”少年继续用一副商量的语气道,“我就是想来学习一下厨艺。方才我看了好几家酒楼,就你们这家客人最多。而且我也试了,你们的红烧肉做的非常好。”   “那你是想来偷师的?”伙计皱起了眉,可能是见少年独自一人,语气也少了几分圆滑,多了几分警惕。   少年一愣,忙摆手道:“不是的,我只是……”   “你留下来吧。”这时江掌柜过来道,“后厨那点人手确实不够,你要是没地方住,就留下来吧。”   “掌柜的,这人说不定会来偷师……”伙计还想说什么,但被江掌柜的打断,“什么偷师,杨大哥的厨艺不也是学来的吗。更何况,每个人的人手艺都不同,有很多东西不是看就能学到的。”   伙计没话说了,少年人则对掌柜的感激道:“谢谢您!”   “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江掌柜笑吟吟道。   “我叫赵兴泰。”   “那我们以后就叫你小赵了。你去拿东西,我先带你去后院。”   “好的。”   在少年去取东西时,江掌柜给了伙计一丁壳,“以后说话可不能没个把门。这孩子身上背着厨具,虎口全是老茧,手腕有力,指上有多处刀疤,一看就是来学厨的。你杨大哥当年去给人当学徒也是这样,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那手艺怎么传承。”   “哦……”伙计有气无力的应了。   就这样,杨家酒楼就多了位不起眼的小学徒。   学徒的日子很辛苦,打扫洗菜洗碗都归他们做,每天起的最早,睡得最晚。而且学徒与学徒之间,还存在着竞争,外地来的赵兴泰更是被排除在外。   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些,每天在干完活之后,都会练习切豆腐。   因为某位客人而导致每天都晚睡的杨厨子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勤奋的少年,后又见他的刀工十分不错,一看就是有基础的,因此在心里留了意。   这天半夜,隔了好几日没出现的那位神秘客人又来了,杨厨子精神一振,亲自切洗,准备菜色。   这一幕被赵兴泰看在眼里,不过他没去问,和厨艺无关的事,他向来不会关心。   只是他不说,旁边的学徒们却已经悄悄聊了起来。   “是不是那个穿的跟鬼一样的客人又来了?”   “每次都穿成那样,这要我突然碰到,估计都吓得尿裤子。”   “那客人吃东西的时候都戴着帽子,连长什么样都看不清,不会是因为长得特别丑,所以不敢见人吧。”   在后厨们学徒聊得正欢的时候,前面傅杳也在同江掌柜道:“你们店,来了位了不起的客人哪。”   江掌柜以为她说的是白天的食客,笑道:“所有的客人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都了不起。”   傅杳笑笑,没有多说。   不过从这日之后,她却每夜必在酒楼出现。   直到一月之后,被使唤着端菜出来的赵泰安第一次见到那位被称之“穿得像鬼一样”的客人时,傅杳也与这位“了不起的客人”碰了面。   “观、观主,我好像眼花了……”大郎有些结结巴巴道,“我怎么看到那个人后面飘着一个老爷爷?” 第9章   大郎的声音不高,其他人隔得远都没听清,却没瞒过赵兴泰身后的老者。   老者定睛一看,才发现坐在那桌子上的,其实只有一个活人,另外四个都是纸人而已。   傅杳见他看了过来,知道大堂不是说话之处,遂让江掌柜给她换雅间,“我今夜待客。”   江掌柜自无二话,当即亲自领他们上了楼。   到雅间后,老者也在随后进了门。   他一进门,便打量傅杳道:“传闻之中,方士能剪纸成人,撒豆成兵,窥见阴阳,但这样的人只在古籍中存在,谁都没亲眼见过。没想到老夫今日竟然如此有幸,得见方士。”   “这些不过小道而已。赵翁,请坐。”傅杳亲自给他倒了杯酒,在递过去时,她的手指在酒杯周围掐了个诀,那酒杯没有任何变化,但旁边的大郎和三娘却都闻到了酒香。   “哦?”老者见到酒很是惊喜,他已经许久没碰过酒了。   走过了生死门的人,对于人间的味道不会再有感觉,吃什么都味同嚼蜡。但是嘴里尝不到味道,不代表心里不惦记着。   瘾是心瘾。   眼下再次嗅到久违的酒香,老者先是狠狠地嗅了一口,才小心翼翼地抿了抿,那神情,仿佛久旱逢甘霖的土地,处处透着满足“就是这个味。”   一连抿了几口,之后他才道:“我方才听你叫我赵翁,难道方士大人认识我?”   “如今我在一家道观当观主,赵翁唤我傅观主便好。”傅杳道,“至于为何认识你,这完全是因为令孙的缘故。我与令孙有一道因果。”   “原来如此。”赵翁点头,“但愿是一道好因果。”至于什么因果,他没细问。   傅杳笑笑,扯开了话题,道:“这家酒楼里,也有一道赵翁你的一道因果。”   “你是说那杨厨子?”赵翁想到从前的往事,也有些感慨,“这人我倒还有些印象。哪一年我具体忘了,就记得是那天是上元节,后厨的其他孩子都躲懒去外面看花灯表演了,就他一个一直在后院刷碗。我瞧他的手都冻肿了,恰好锅里炖着给客人的红烧肉,就装了一小碗给他吃。没想到,几十年后,我的孙子竟然会到他这来拜师学艺。这因果轮回,或许真是冥冥注定。”   “我觉得,你应该尝尝杨厨子的这道菜先。”傅杳将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往老者面前一推,“或许,尝完之后,你会有新的想法。”   赵翁看到红烧肉,兴趣也颇大。他本来就是个爱吃肉的主,拿手好菜基本都是猪肉菜。   然而在品尝了第一口红烧肉后,他却神色怔住,“这个味道……”实在太熟悉了。虽然和他做出的味道还有差异,但是肉里面最本质的美味却是一样的。   此时傅杳在旁边道:“你虽然已经逝世了二十多年,但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一直有个人默默地以另外一种方式纪念着你。这碗红烧肉,才你与他的因果。”   赵翁又默默吃了两块肉后,才缓缓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赵瑞安一生弟子上百,有天赋的也不少,但穷尽我一生,却没有教导出一位能传承我手艺的徒弟。这一直是我最大的憾事。现在想来,或许是我错了。”   杨厨子天赋是他众多弟子里最一般的那个,却能凭着一颗心学到他的精髓,那他呢,是不是在教导的时候,又忘了厨艺的本质?   “你现在都死了,对与错已经不重要了。”傅杳道,“还是把握当下的好。”   “你说的对。”赵翁长叹了口气,“我一直不肯离去,就是为了能找到一个传人。好在,我那个孙子还算争气。”   说到自家孙子,赵翁和天下所有的爷爷一样,在外人前分明想尾巴翘上天,但还是要做出一脸平淡无奇的样子,“他在厨艺上的天赋远超过我,六岁就开始厨艺训练,至今刀工已经远超绝大多数厨子。等到他将我的笔记找到之后,应该就能挑起振兴泰安酒家的担子了。”   想到赵兴泰的厨艺,这点傅杳不可否认地点头,“你们家确实祖坟冒青烟,得了根好苗子。”   “是啊。”赵翁一脸欣慰道,“只要他学成了,我也就能走的安心了。”   “哦?”傅杳端着酒杯喝了一口,“但你能坚持的了那么久吗?”   赵翁表情一僵,他看向傅杳,傅杳同样也看着他。   “这二十多年来,靠玉养着魂魄,但终究有到尽头的时候。现在玉上面已经出现了第一道裂痕,第二道裂痕应该也不远了。玉碎之日,就是你永远消失的那天。你,当真等得到?”傅杳说完,将酒杯放了下来,“时候不早了,我得回了。我会再让老板娘送酒来,你慢慢享用。”   说完,她也不再看赵翁什么表情,带着其他人离开了雅间。   傅杳离开后,不多会,江掌柜的果真送了酒来。   不过她推开见雅间酒菜都没怎么动,一时有些奇怪。不过做生意的,最忌讳好奇心过剩,她飞快留下酒坛之后,又重新关上了门。   这一夜,酒楼相安无事。   次日一早,伙计起来擦洗桌子地板,在收拾雅间时,进门见一桌子的好酒好菜一口都没动,一边嘀咕着“有钱真好”,一边捻了快肉进嘴里。   杨大厨的手艺他的知道的,不过他作为伙计,能吃到红烧肉的机会很少。今天难得有这么一大砂锅没动的,他心里已经琢磨着怎么把肉全部打包带回家。   然而,那块肉他在嘴里嚼了好一会儿后,却发现味道很不对。   嘴里的肉如同嚼纸一般,一点味道都没。   一晚上就坏了?   他又嗅了嗅,肉香也没有。吐掉嘴里的,他又尝试了另外一块,结果同样吃得味同嚼蜡。   就他在怀疑是不是自己舌头坏掉了的时候,外面又有伙计进来了。   “好啊,你一个人偷偷的背着我吃肉。”新来的伙计一边说着,一边用手飞快抢了块肉包入嘴里。   但很快的,他就呸呸吐了出来,“这什么东西?这是肉?一点味道都没!”   “原来你也吃不出味道……”那伙计先是心安了一下,但很快的想到某个传闻,声音都颤了起来,“你要不再试试那个酒……”   “酒怎么了?”新伙计给自己倒了盅喝下,这回他没吐出来,不过……“这酒掌柜的也掺太多水了吧,我怎么喝着半点酒味都没。”   “不是……”先前的伙计艰难地吞了吞口唾沫,“我听说……供奉的祭品在过夜之后,会变得什么味道都没有,你说这桌子酒菜不会是……”   “我可去你的吧,少吓老子!”新伙计一脚揣在同伴腿上,但他自己却连滚带爬跑了。   很快,雅间里的事情被江掌柜知道了。   江掌柜当然不信这种事,不过她在品尝过酒菜之后,内心深处第一次对鬼神之说有了动摇。   昨天夜里,她以为会有客上门。她特意留了门和灯,结果昨夜一晚上都没有动静。   但如果换个角度想想……那位客人其实早就在了呢?   莫名的,她感到背后一凉。   然而,这件事最好的解释者,却在这天夜里之后,再没上门来。   ……   时间进入九月底,天开始凉了下来。在众人换上秋衫之际,酒楼来了一位不一样的客人。   之所以说不一样,是因为整个里水县,绝不会再找到第二个这么俊俏的公子。   而且这位公子一身锦绣,文质彬彬,一看就不是寻常出身。   有颜有钱,在江掌柜的眼底,自然就别的格外不同。   “客官几位?”江掌柜亲自接待道,“楼上有雅间,几位可要上楼?”   “不必。”佳公子神色疲倦,一副不想多开口的模样,“你们随便上几个菜就好。吃完我们还要赶路。”   “好,几位这边坐。”   就在江掌柜正要让伙计去后厨时,突然胳膊被人一把用力拉住,“你这腰间的玉佩是哪里得来的!”   这声厉喝,别说离得最近的江掌柜,就是其他的客人也纷纷都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公子问得是这个玉佩?”江掌柜十分意外。   她没想到自己戴着这玉佩已经这么久了,没想到还真有人会来询问。   不过一想,这玉佩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东西。而眼前这位公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般人。会认出这玉佩,也情有可原。   “快说,这玉佩是你从哪得来的。”旁边的随从此时也跟着开口道。   看他们那样,分明是把她当做了黑点老板。   “几位客人别着急。”江掌柜的一边说着,一边安抚其他客人“你们先吃好喝好”,然后又低声对他们道:“几位跟我去后院吧,这里不方便说话。”   到了后院,江掌柜二话不说,把玉佩的由来给交代了出来:“……那位客人只说,玉佩交给我,若是有人想要赎回玉佩,那按照玉佩的价格让他付钱就行。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男子摩擦着手中的玉佩,他无比确定这是他当年送出去的那块。   “那你说的那位客人,现在在哪?”他绷着脸问道。   “这……”江掌柜的一时回答不出来。虽然说那位客人来到她这吃了那么久的饭,但是她还真没去多嘴的打听过什么。   “不会是骗我们的吧。”随从拿着刀威胁道。   “怎么会。这事我酒楼里的所有人都能作证。”江掌柜连忙道,“如果是半个月前,那位客人是天天都会到的。只是这段时间,她突然没出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找她。要不这位公子你就先等等?说不定今晚上她就来了呢。” 第10章   在他们正在后院说着的时候,这时从后厨端着碗碟出来的赵兴泰无意间一瞥,等看清楚站在庭院中的人是谁时,不由一愣,“柳五公子?”   扬州富商无数,柳家是其中的佼佼者。泰安酒家虽然已经没落,但该认识的人,赵兴泰还是都认识的。   比如眼下这位,正是扬州柳家的柳五郎。   听有人叫自己,柳赋云侧首一看,一时没想起这一身杂役装扮的人是谁。   好在他身边的随从将赵兴泰认了出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他才记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柳赋云蹙眉。他记得泰安酒家虽然大不如前,但不至于连家中的长孙都要沦落到给人洗盘子的地步。   “我来拜师学艺。”赵兴泰道。两人虽然地位有些差别,但他态度不卑不亢。   “在这学艺?”   “是。”   “那正好,你告诉我,这家酒楼真的天天都会有个穿黑衣服戴黑帷帽的女人出现?”柳赋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他虽然刚及冠,但气势已经不俗。   “有的。”赵兴泰回答的无比自然,主要是那位客人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不过天天谈不上,隔三差五会过来一回。”   “那你可知道在哪能找到她?”柳赋云又问。   相对于这家酒楼的人来说,他更相信赵兴泰这个认识的人。   “我……”赵兴泰似乎是卡了一下壳,接着很快就道:“去方家村打听一下就能找到。”   “方家村?”柳赋云把这个地名放在嘴里咀嚼了一番,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旁边江掌柜的没敢去拦,加上外面伙计喊她,她只好看了眼赵兴泰,忙去了大堂。   而赵兴泰却感觉自己只恍惚了一下,清醒时,发现院子里的柳五和掌柜的都已经走了。   “怎么回事,人呢?”他自我怀疑了一番,最后甩甩脑袋,决定不再多想,洗碗去了。   ……   县城距离方家村有些路,一般成年人走路得走一上午,不过柳赋云他们是骑马来的,这就快多了,等到黄昏时,人就到了方家村。   在方家村周围一打听,所有人直接让他去找方二。   “遇事不决问方二。”   “方二能通鬼神,有事找他准没错。”   于是柳赋云抱着试试的态度来到了方二家。方二一听他的描述,行了,领着他就往山上走。   柳赋云看着眼前野草纵横的荒山,眼底沉沉如暗云堆积,“她就住这种地方?”   方二以为他问得是傅观主,接茬道:“是啊。这里是偏了点,但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柳赋云朝远处看了看这“山清水秀的号地方”,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   一行人上山走的飞快,不多会,一间伫立在废墟中的道观出现在柳赋云眼前。   道观?   在柳赋云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会是道观时,方二已经和还在干活的何木匠聊了起来。   “伙房这么快就完工了?”   “再不快点,天冷下来就不好做干活了。”何木匠一边说一边朝着方二后面的几个陌生面孔看去,“这是来找观主的?”   “对。”   “看着不像是一般人。”身后有随从,身上都还戴着兵器。   “可不是,不过在傅观主面前都没用。”方二道。凡人的兵器,又怎么会对鬼神起作用。   “说的也是。”何木匠笑呵呵道。   两人聊天的功夫,柳赋云已经率先领着随从进了道观。他在里面转了一圈后,又出来问方二:“你不是说她在山上?”   方二当即指了指天边的太阳,“马上就能见到了。”   话落间,金乌已然西沉,光与暗在这一刻交汇,苍茫大地,刹那换了人间。   道观里,大郎这时从中走出来,先是对方二与何木匠打了声招呼,然后才顶着柳赋云怔愣的目光,朝他道:“这位公子,里面观主有请。”   柳赋云自认见识不算少,但现在见到这一身白惨的少年人,他觉得这中间怕是出了什么误会。   他是来找三娘的,若说三娘落魄到住道观还说得过去,但空荡荡的道观突然走出个鬼一样的人来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到底沉得住气,抬腿就往道观里走去。   究竟怎么回事,问问那所谓的观主就行了。   进门后,三清像后面有两个女子在对弈。一个背对着他,他看不到面容,另外一个一身黑衣,头上还戴着黑色的帷帽,这装束和酒楼那掌柜说的一模一样。   他迟疑了一下,试探道:“三娘?”   傅杳将手里棋子落下,抬头看向他道:“柳家表哥。”   一听这声音,柳赋云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你不是三娘,你是谁!”   “柳家表哥来找我,竟然都没打听清楚我是谁,这可就有些失礼了。”傅杳道。   柳赋云现在哪会考虑这些,“江月酒楼的掌柜的说这玉佩是你抵给她的,你为何会有我表妹的玉佩?”   这玉佩是三娘十五岁及笄时,他特意让人用暖玉雕成的贺礼,上面还用阴文刻着三娘的小字,世间只此一枚,他绝不会认错。   “表妹?这还真是奇怪,傅三走失了将近三四个月,怎么最后寻来的却是你这个表亲?傅家人都死绝了吗。”最后这句,傅杳说得轻描淡写,但柳赋云却能想象的到她嘴角的冷笑。   “你究竟是谁?”柳赋云这回没了方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他隐隐感觉到,对面这人来历不简单。   “方才我的童子不是已经告诉你了,我是这家道观的观主。”傅杳道。   “我是来寻人的。”柳赋云尽量放缓了语气,“听观主你方才的语气,想来应该同我表妹认识,不知可否带我去见见她?”   “想见她啊,可以。”傅杳同意道,“不过在这之前,有个小小的疑惑,你得为我解答一下。为何这么久了,傅家人对她的下落始终不闻不问?”   柳赋云这回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观主你之前是说,三娘走失了三四个月?”   “不然?”接着傅杳又‘啊’了一声,“合着,这事背后还别有隐情?”   柳赋云不是蠢人,电光火石间,他已经想到了很多。   掌心的玉佩依旧温润,他的手指却不由自主的一点点收紧,“八月乡试,我一直不在府中,还是半月前回到家,才得知三娘的事。他们说三娘在探亲途中,与书生私奔。京里定国公大怒,对外宣称三娘病逝,且以后都不会再认三娘这个孙女。”   他不相信端庄娴静的三娘会做出这种事,一路从扬州寻到这里,才有了音讯。   “哦,怪不得。”傅杳恍然,“这就难怪了。我就说,怎么好端端一个闺女失踪了,他们还能不闻不问。原来脏水都泼上了,定国公年纪大不说,又最好面子,会这么糊涂也正常。不过,据说三娘还有一位未婚夫,那他们的婚事又如何处理的?”   说到那位未来的妹夫,柳赋云虽然心有隔阂,但眼中却不失敬意,“祁兄是恩怨分明的人,并没有为此迁怒。定国公府这边让他重新与五娘定亲,明年五月成婚。”   “那还真是有情有义呢。”傅杳笑了笑,“你不是要见你表妹吗?三清像前有一个木匣子,你把它带走。今年你参加了乡试,现在应该是举人了吧。也就是说你明年要参加会试。待你高中之后,你再将匣子交给傅家傅侍郎,之后,傅三就会露面。但你要切记,这匣子在这之前,你千万不能打开,否则这辈子你都见不了她。我的话,你记住了吗?”   柳赋云要的可不是这个答案,他想说“你在耍我?”,然而双腿却不听使唤一般,自动朝着三清像前走去。   这诡异地遭遇让他背后汗毛直竖,等他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三清像前。   那里的供桌里面,确实放着一个一尺高的木匣。烛火照应下,匣子上面的桐油还泛着幽幽的光泽。   他朝着里面看了看,方才还在对弈的两个人,这会儿已经消失不见。   最终,他将那匣子抱在了手里。   从道观出来后,随从一见到主人,忙上来问候道:“公子,您没事吧。”   他们刚刚想跟进去,可却被那个少年拦住了。那少年看上去弱不禁风,却力大如牛,硬生生辖制住了他们,不准他们靠近半步。   刚才发生的事还让柳赋云有些匪夷所思,他看了看怀里的匣子,目光最后落在还和何木匠聊着天的方二身上。   “方才你带我来找的人,就是那位观主?”他走到方二面前问道。   方二一愣,反问道:“难道您不是来找我们观主的?”   柳赋云看了他一会,朝着随从抬了抬下巴,“去准备一桌酒菜送来,今夜我要同这位方大哥不醉不归。”   随从忙去了,方二也就这样被莫名其妙留了下来。   而此时,傅杳看着面前两眼无神的三娘,一边注意着她会不会掉眼泪,一边道:“你不想姓柳的沾手这件事影响他仕途,我也都按照你要求来了。你要是还觉得难过的话,可以哭一声。鬼泪这东西,我从来都不嫌少。你不是要给我赚钱去复活吗,要不你每天哭个十次八次的,一年后,我保证让你投胎到任何你想投胎的人家家里。” 第11章   好一会儿后,三娘眼珠子终于动了动,“我不甘心。”   明明是他们杀死了她,却还要让她背负这样的骂名。   与人私奔,哈,当真是个极好的理由。她生来口吃,爷爷本就视她为不祥之人。现在又“做出”这样的丑事,那清理门户自然也就顺理成章。   “我不甘心。”她又重复了一句,但这次却多了七分狠厉。那些被尘封的怨气席卷而来,她周身黑气弥漫,眼底也渐渐染上一层暗红,“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旁边,傅杳看着她一点点厉鬼化,半点阻止的意思都没,甚至还从虚空里抓了把瓜子来嗑。   在道观内狂风乍起时,傅杳在“咔吱咔吱”嗑瓜子;   等血雾将三娘笼罩时,她还在“咔吱咔吱”嗑瓜子;   待三娘化身厉鬼失败口喷鲜血,魂魄从纸衣服里跌出来后,傅杳正好将手里的瓜子嗑完。   她将指尖的瓜子壳弹开,俯身捏起三娘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向自己。   不同于纸人的呆板面孔,魂魄虚幻了一层的三娘粉面桃腮、柳眉杏眼,若还活着的话,正是蔷薇花开一般的年纪。   “知道你为什么会失败吗?”傅杳问她,“因为你还不够狠。你人性尚未泯灭,还怀有良善之心。好好的人,又怎么会变成鬼呢。”   三娘望着她,眼底情绪翻涌,片刻后,她眸上笼着的那抹暗红渐渐褪去,“我好没用,”她声音暗哑,“连报仇,都做不到。”   “你要是什么都能自己去做,那还要我这个打手做什么。”傅杳松开了她的下巴,重新把她推回纸衣中,“报仇这种事情,最愚蠢的做法就是让仇人痛快的死去。你得让他们活着,让他们从云端栽到泥底,丑恶露在人前,余生的每一刻,都在怨与恨中挣扎。如此,才叫报仇。”   三娘听完,在地上坐了许久,才缓缓拜伏在地,“请您,帮我。”   ……   外面,柳家的随从只去了半刻钟便拎了酒菜回来。   四个下酒菜与瓜子花生等零嘴摆在了道观门口的台阶上,方二与何木匠夫妻被邀请着席地而坐,几杯温酒下肚,话匣子就这样打开了。   方二与何木匠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去过县城,和柳赋云这种名利场出身的人相比,心智完全就是白纸两张。   三言两句,都不需要柳赋云刻意去套话,这两人就把道观的底给兜的一干二净。   而柳赋云越听却越心惊。   招魂唤鬼,凝魄重生,这些本事他只在志怪野传中听过。若不是他方才亲历了一番,只怕还真会觉得眼前这俩农夫只是在唬人。   不过他也没有就此彻底相信他们的话,内心深处仍旧对这些鬼神之谈保持着怀疑。毕竟就算是江湖骗子,也都会有点这样或者那样的手段,他不难保方才的遭遇就是骗术之一。   两坛子酒喝完,方二和何木匠都醉了,柳赋云却没从他们嘴里知道一丝有关于三娘的信息。   在确认他们的确不认识三娘后,柳赋云有些遗憾地让一个随从送他们下山,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那个又在道观周围转了转。   “对了,我记得之前不是有个穿白衣服的男子,”柳赋云问随从,“他人呢?”刚一直都没再见到他。   随从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不敢说,“公子,这地方是有些邪门。那会儿您从道观里出来,那男子就不见了。”   柳赋云看了看道观里暗黄的烛火,没再说什么,转身就往山下走去。   不过在接下来的几日,他还是不死心的让人在周围打听了一番傅三娘的下落。但最后除了一位绣娘说远远见过那俩为贵女一回之外,其他人基本上都说是坐上马车走了,再没见过。   再回道观,道观空空如也,就算是晚上也见不到人。在道观干活的何木匠说这是观主不想见客,让他不要再白费精力等下去。   一连在道观守了三日,柳赋云这才沉默着抱着匣子下了山。   “他要走了。”傅杳坐在道观屋顶上,嗑着瓜子,“如果想让他留下,还来得及。”   三娘坐在一侧,目光一直追随着山道上那人的背影,“不了。不想脏他的手。”   “哟,能说六个字了呢。”   三娘:“……”   空气里静默了一会,三娘又开口道:“其实,本来同我定亲,的人是他。”   但亲事哪能由他们做主,最后还是阴差阳错。那特地赠送的玉佩,还有夹在诗集里的鸢尾,都只能让时间匆匆掩埋。   “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傅杳一边啧啧感叹,一边凑近了三娘,“是不是很想哭,来,我已经准备好了。”   三娘看了眼面前那随时接住眼泪的手,那点泪意莫名给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深吸了口气,仰面道:“您要鬼泪,做什么。”   有些遗憾地收回手,傅杳继续嗑瓜子,“小孩子好奇心别太强。以后你多去认识些个狐朋鬼友,谁若是有鬼泪,尽管来找我交易,我可以满足他们任何愿望。”   这话不仅仅是说给三娘听的,周围一阵风起,草木随风而动,风声亦逐渐远去。   ……   柳赋云离开里水县时,临走前,见了赵兴泰一面,一是谢他指路,二是让他帮忙留意一下,若是有任何有关傅三娘消息,就立即知会他一声。   赵兴泰自是满口答应。柳五是柳家年轻一代最受瞩目的继承人,若是能与之打好关系,将来泰安酒家有柳五照应,麻烦会少上许多。   两人寒暄完,柳赋云便骑马离开了里水,而赵兴泰这边,也开始得到杨厨子的青眼。   江掌柜是个玲珑人,她已经看出来这个小学徒应该也不是一般人,抱着多栽花少种刺的心理,她干脆让丈夫传授厨艺给他,好让人家以后念个香火情。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着,酒楼变化不大,唯一的改变是,那位时常半夜出现的客人没再来了。   这让杨厨子很遗憾,时常免不了会挂念几句。江掌柜的偶尔也会和伙计们讨论这位客人究竟什么身份,但最后答案基本都不一致。   赵兴泰没有参与过这个话题,相对于那位神秘的客人,他更在意的是杨师父的儿子杨英。   他对杨英的印象非常不好。   在扬州城,他见多了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很不凑巧的是,杨英身上的习气和那些纨绔子并无不同,但杨家却没有纨绔子的资本。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很显然,杨师父管不住儿子,而厉害的江掌柜,更是连管的资格都没——她是续弦。而且,她在年轻的时候,还是秦淮河的花魁。   从十多次杨英的斥责当中,赵兴泰当然知道他有多轻鄙这位出身低贱的继母。别人的家事他不好去说,但他隐隐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   时间慢慢进入年底,酒楼因为新出的鱼锅,生意十分火爆。在所有人都忙进忙出的时候,突然一群凶狠恶煞的大汉堵住酒楼的大门,吓得楼里的客人没付钱都跑了。   而赵兴泰在看到他们之后,第一感觉是:他估计要换个地方继续学习厨艺了。   前来的恶汉是来讨债的,杨英三天前在赌坊欠下赌场三万两的赌债,却一直不见他还,所以人家找上门来了。   “三万两?”杨厨子在听到这数目之后,眼前一黑,人倒了下去。   江掌柜要镇定很多,她一边让人把杨厨子扶起来,一边招呼这些恶汉坐下来有话好好说,私下里则去让伙计立即去把大郎找来。   纵然她有条不紊掌握住整个局面,但杨英被带来时,却还是满不在乎道:“不就是三万两银子,与其被外人把钱哄走,还不如让我这个儿子花了它。”   刚醒来的杨厨子一听到这话,气得上前就要去打他。他这一动,杨英更是激动道:“我早就听人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你以前从来都不舍得打我,现在却为了这个婊1子对我动手,你还是不是我爹!”   这些话一刀一刀地扎在江掌柜心口上,让她几乎快要喘不过起来。   “你们别吵了!”她咬着牙,尚存的那份理智压下了那些酸楚,“现在的问题是,这些银子怎么办。”   三万两,就是把酒楼卖了都不够。   “反正我今儿个把话放在这,你们要是不给钱,我也只能是按照规矩来,剁了他的手了。”领头的恶汉说着,就有两人一把拉过了杨英,把他摁在桌子上,一柄菜刀对准了他的手掌,吓得杨英连连惨叫,脸都白了。   “不要!”江掌柜和杨厨子异口同声道,“我们会还钱的!”   “要还钱,那就快点,别磨磨唧唧。”恶汉冷笑道,“爷的耐心有限。”   江掌柜当即对杨厨子低声道:“你现在就出门去借钱,能借多少借多少。”   他们开酒楼的,多少有些人脉。三万两虽然很多,但凑一凑,应该能凑得齐。   杨厨子应了,裹着棉袄就出了门。   大约一个时辰后,他再次回来了。钱,没借到,只带回一个消息:有人愿意出银子买下他们的酒楼。   只这瞬间,江掌柜什么都明白了。   眼下的所有事情,不是冲着杨英,分明是冲着他们这酒楼来的。   没借到钱,说明那些人都不愿意惹事,这也恰恰说明,背后那个图谋他们酒楼的人,一般人都得罪不起。   就在江掌柜的心一截一截凉透的时候,酒楼门外挡风的布帘被掀开了。两个惨白的白衣人抬着一坐轿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旁边还跟着一对白衣男女。   “哟,今天这么热闹?”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不知为何,江掌柜像是找到依靠一般,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第12章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江掌柜虽然只知道这位客人姓傅,其余的一无所知。但从谈吐、见识,以及为人处世等方面来看,她觉得对方不太像是一般人。   后来柳家五郎的出现,算是侧面印证了这点。   江掌柜觉得,就算自己猜测有误,但无法否认的是,眼下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出现的傅姑娘,已经是他们唯一的救星。   不过她把人当救星,但有人却觉得这几个怪模怪样的人是来捣乱的。那恶汉一脚将凳子踹开,恶声恶气道:“你们眼睛瞎了,没看到爷几个在收债?还快点给爷滚出去!”   话音未落,傅杳衣袖一挥,大堂中十多个恶汉全都被扇得倒飞出去,“聒噪。”   看着自家酒楼被撞出的大洞还有那摇摇欲坠的门窗,江掌柜一行人全都默默咽了咽口水。   这位原来是武林中人吗?   傅杳见他们都看着漏风的门窗,安慰道:“反正这酒楼马上不是你们的了,弄坏了也不要你们修,不必心疼。”   这话说的……让人更心疼了好不好。   还是江掌柜率先反应过来,她苦笑道:“您都知道了?”   “外面那么多人围着讨论,我想不知道都难。”傅杳还配合地掏了掏耳朵。   话说到这里,江掌柜这下也顾不得面子了,“大郎欠了三万两的赌债,这笔银子我们都拿不出来。傅姑娘,不知您手头可方便?”   “三万两银子而已,我手头当然方便。只是我给了你们想要的,你们愿不愿意给我想要的呢?”傅杳不紧不慢道。   听到前面那句,江掌柜夫妻大喜,宛如抓到了救命稻草;等听完后半半句,他们才发现这稻草可能有毒。   “您想要什么?”话虽然这么问,但杨氏夫妻内心里却已经认定这位傅姑娘只怕也是看中了他们的酒楼。   “眼睛。”傅杳的回答出乎他们的预料,“我需要一双眼睛。”   让纸人放下了坐轿,傅杳捏着桌沿把一张桌子拉到了他们中间,示意他们一家三口在她对面坐下,“你们三个,谁的眼睛都行。只要你们同意了这笔交易,这三万两就是你们的。”   伴随她话音落下,三娘和大郎搬了个箱子过来,当着他们三的面把箱子打开了,里面金灿灿地装的全是黄金。   黄金亮澄的光泽让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上面,但是谁都没有欣喜的感觉。   这么多黄金,分明是有备而来。   “您要眼睛做什么……”江掌柜问得十分艰难。   傅杳随口胡诌道:“我在炼制一枚常驻青春的药,需要用两个新鲜的眼珠子碾碎了当药引。这样做出来的药,才能永远让我保持着美貌。”   “呕——”一想到那制药的画面,杨英率先没忍住,当场呕了起来。   他这动作,让傅杳注意到了他,“按道理说,谁闯的祸谁来弥补。年轻人的眼睛,我最喜欢了,要不就他的吧。”   “啊不不不。”杨厨和江掌柜忙拒绝道。   “哦?不交易?”   “交易交易。”杨氏夫妻忙道。   “那用谁的眼睛交易?”傅杳饶有趣味地问。   杨氏夫妻沉默了。   半晌后,江掌柜道:“不可以换个条件吗?”   傅杳摊手,“你们能被我看上的,只有眼睛。”   在确定这个交易并不是玩笑之后,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一炷香后,杨厨子想说什么,却被江掌柜摁住了话头。   “用我的眼睛吧。”她道。听得出来,她的情绪远没有她表面那么镇定,她怕到声音都在抖,“他们的都不行,用我的。”   “不行!”杨厨子忙阻止道,“谁都不要换,大不了这酒楼我们不要了。”   “你闭嘴!”江掌柜厉声呵斥道,“这酒楼我花了十八年的心血来打理,你说不要就不要了?没了这酒楼,你们吃什么喝什么,大郎读书娶媳妇的银子你又从哪里挣?”   “那总会有其他办法的不是吗?”杨厨子语气接近恳求,“我们可以再开一家酒楼。”   “有个球办法,你以为你还年轻还能从头再来吗!”江掌柜难得爆了句粗口。大概是冲着丈夫发泄了一下,她又重新冷静下来,“听我的,让我来。你当厨子不能看不见,大郎是读书人,也不能没有眼睛。等把这件事解决后,我们和离。”   “你说什么胡话?”杨厨子道,“没了酒楼靠着我的手艺,我们一样能活下去。至于和离,你想都别想。”   “爹,”这时杨英也吐完了,他重新坐直身体,看着江掌柜冷笑道,“你别被这个女人以退为进的手段给唬住了。她敢把自己眼珠子挖出来?不,她才不敢。现在她说的这些全都是假惺惺的好话,为的是感动到你,实际上她什么损失都没,还谋到了个好名声。”   杨英话没说完,杨厨子已经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你这个畜生。”   杨英回过神,吐了口嘴里的血沫,笑得无比嘲讽,“你看,你又为了这个贱人打我。”   接着,他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这一回,是江掌柜动的手。   “你竟然敢打我?”杨英眼露凶光,看着江掌柜的眼神,恶意汹涌。   但江掌柜全然不怕,当年她在秦淮河见到的恶人更多,杨英又算得了什么。   “你爹说错了,你连畜生都不如。”江掌柜眼神轻鄙,“畜生好歹能捂得热,你呢,这么多年来我们的付出全都假装看不见,只信别人的撺撮,以为我要谋你这点家产。我本想着,等你大了懂事了,自己有眼睛去看了,肯定会明白我们的苦心。现在看来,畜生就是畜生,当不得人。”   说完,江掌柜两只手指往眼眶里用力一抠,两只血淋淋的眼珠子就这样被她抠了下来。她也不喊疼,任由血从眼眶里潺潺冒出,滴滴答答地落在桌子上,“杨哥,当年你救我一命,我江小菀现在还了。”   把眼珠子往桌子一放,她起身跌跌撞撞地朝着酒楼外摸去。   “你别走!”从呆滞中回过神杨厨子忙去追上她,“你那条命早就还我了,这酒楼要不是你,根本不会这么好的生意。我那点手艺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这会儿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事都怪我,生养了这么个东西。”   但江掌柜压根不理他,径自就往外摸去。杨厨子拉也拉不住,最后他抹了把脸,强行把妻子按下,“你等我一会。”   说着,他跑去柜台上取了纸和笔,飞快地写了什么,然后在上面摁了指印。   “这是断绝父子关系书,”杨厨子把那纸张放到儿子的面前,“是我对不起你,生下你却没养好你,让你长成这个德性。我和你江姨已经尽力了。我们自愧不配当你的父母,愿意净身出户,这酒楼和杨家所有的东西以后都属于你,你再也不用担心有人谋你财产了。”   留下断绝书,杨厨子只取了两件棉袄,裹着妻子,携着她一同走进了风雪中。   寒风从酒楼破洞中刮了进来,桌子上那还沾着血迹的断绝书差点被风吹走。傅杳信手捻住了它,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恭喜杨英道:“恭喜你啊杨大老板。三娘,把眼珠收好,我们走。”   “是。”   他们来的快,去的也快。布帘掀起时,夹着雪花的寒风吹了进来,把酒楼的伙计们全都给冻醒了。   他们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却发现杨厨和掌柜的都不见了,只有少东家眼睛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的一张纸,脸色铁青。   赵兴泰也有些迷糊,他刚刚像是打了个瞌睡一样,睁开眼却发现什么都结束了。看着地上和桌面上的血迹,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后院收拾包袱。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里接下来一段时间肯定不适合学艺。   ……   外面,傅杳撑着白伞,坐在轿子上,晃晃悠悠地朝着城外走去。   她的前方,杨厨正带着妻子叩医馆的大门。看着蜷缩成一团的江掌柜,傅杳让轿子走到医馆门口,停了下来。   “杨大厨。”   杨厨子听到她的声音,没有转身,而是抱紧了妻子,敲医馆的门更用力了。   知道他这是对自己生出了抗拒情绪,傅杳也不生气,她道:“再这样下去,江掌柜必死无疑。你要是想让她死,那就继续假装看不见我吧。”说完,她让纸人继续往前走。   杨大厨愣了下,看着怀里满脸血污的妻子,又见迟迟不肯开门的医馆,咬了咬牙,决定妥协。   然而等到他转身时,却见抬着轿子的一行人已经走远了。   “傅姑娘!”他忙叫了声,抱着妻子就往前追去。   但是前面的人并不理会他,无论他走得是快还是慢,都不远不近地在他前方二十来步的地方走着。每当他累得停下来时,轿子偏偏也停了;他再走,轿子也跟着动。   等他回过神想看自己人在哪时,却见周围一片荒芜,飞雪之中,只剩前方一处亮着灯的人家。   “傅姑娘——”这回杨厨子哪还敢再倔,忙加快步子朝着前方跑去。   这回,轿子终于停了。杨厨子追了上来一看,前方那亮着灯的哪是什么人家,分明是一座道观。 第13章   道观经过何木匠夫妻这半年的修缮,现在只剩下外院的大门没有装上,其他的地方已经差不多了。   傅杳从坐轿上下来,瞧了眼已经昏迷的江掌柜,抬腿走进道观,“大郎,去弄块纱布。”   大郎十分熟练的去了山下方二家。   “三娘,你去采院角第四株花上最嫩的一片叶子。”   三娘应声去了。   杨厨子抱着妻子忐忑不安地跟着进了道观,一直到三清像前,傅杳让他把人放下,“平躺好。”   杨厨子忙依言做了,他有些不安地问:“需要我做些什么?”   “你?”傅杳手里动作停了停,“讲讲故事吧。”   “什么?”   “把你和江掌柜怎么认识的都说一说,也让我知道知道,一朵鲜花为什么要想不开偏要插到牛粪上。”   傅杳话说得刻薄,但杨厨子半点都不生气。   “我确实配不上她。”这点他很有自知之明,“我要是有能耐,她也不至于这样。她会跟我,完全是因为我救过她一命。”   至于怎么救的,过程并没多复杂,就是他从泰安酒家学艺完,准备回乡时,在扬州城外的河里见到浑身血迹的江小菀。接着救人、送医、熬药,一番折腾下来,等江小菀醒来时,已经过了半月之久,同时他们也出了扬州的范围。   “离开扬州后,小菀说为报答我,愿意留下来帮衬我开饭馆。没想到这一留,就是十八年。别人都说我的酒楼生意好,是因为我的厨艺,但我自己心里清楚,这全是小菀的功劳。如果不是她和城中权贵结交,我这酒楼不可能平安到今天。”杨厨子抹了把眼角,看向傅杳道:“傅姑娘,如果可以,能不能把我的眼睛换给她?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不该受这些委屈。”   “你当眼珠子说能塞回就塞回的?”傅杳见三娘和大郎回来了,将那叶子捻碎了塞进江掌柜嘴里,然后伸手覆在她眼眶处停了会,再让大郎给江掌柜缠上纱布。   “这样就行了吗?”杨厨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给人治伤,心里有些打鼓,“要是缺药我现在就去买。我身上还有一根金项链,还能去抵钱。”   “这就是你豪爽到把所有家产都留给那玩意的底气?你方才还说酒楼是多亏了江掌柜才有生意,转个身该给不该给的,全都送了出去。你把江掌柜置于何地。”   “我……”杨厨子想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江掌柜微弱的声音:“傅姑娘,我不怪他……”   不理会杨厨子惊喜地叫声,傅杳一边将她脸上的纱布给揭了下来,一边啧声道:“我这还没说几句呢你就护上了。”   她这动作太过突然,杨厨子都没来得及阻止,就见纱布之下,妻子的眼睛已经恢复如初。   “小菀,你的眼睛……”杨厨子呆滞在原地,眼下所见到的一切已经超乎他的认知,这会儿他已经混乱的连话都说不完整。   江小菀被他这么一点,下意识睁开眼睛,却见眼前不仅有光,她还能看得到人,“我的眼睛……”她激动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眼睛更是舍不得闭上,生怕这只是一场幻觉。   “什么你的,这是我的眼睛。”傅杳出声提醒道,“就在两刻钟之前,我花了三万两银子把它们买了下来。你们应该不至于这么健忘吧。”   “……”   杨氏夫妇相视一眼,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实在太过诡异。哪怕是医术最高超的大夫也不一定能让人挖出的眼球再长回去,就算能,也绝不会在这瞬间就能治好。这非凡的手段,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或者说根本不是人能做到的。   “傅姑娘,您是神……”   “我只是这家道观的主人。”傅杳起身道,“我的眼睛只是先寄存在你身上,等我要用的时候,还是会取的,所以你不要高兴的太早。”   “怎么会,现在的光明每多一刻,都让我感激万分。”江掌柜眼角涌出了眼泪。   “希望如此吧,毕竟得而复失比一开始就失去可要痛苦的多。”傅杳说完,消失在原地。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是这好好的人突然没了,还是大大刺激了杨氏夫妇一番。   正主走了,杨氏夫妇不免看向旁边的三娘和大郎,“你们也……”   “对,害怕吗?”三娘问。   “是有点。”这是实话。面对陌生的事物,心中滋生恐惧是难免的。   “多习惯就好了。”大郎安慰他们道,“不过话说回来,江掌柜你可真厉害,刚刚我都被你吓到了。”   “是吗。”   “那可不,观主那会也都看愣了。”大郎担心他们害怕,喋喋不休地陪聊道,“大概她也没想到你这么勇吧。好啦好啦,过去的事不提了,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杨大厨想了想,道:“大概会找个地方,重新开家饭馆,好好过日子吧。”   只要有一门手艺在,那就饿不死他们。   “那也不错。杨师傅你的手艺那么好,到时候肯定会生意兴隆。”大郎说着,接着又问他们以后的种种打算。   随着聊天的深入,杨氏夫妇心里的恐惧淡去了不少。杨大厨甚至还能壮着胆子问大郎:“傅姑娘说做药真的要眼睛来做药引子?”   这点不问清楚,他始终难以释怀。   “假的,观主买眼睛是要来给自己用的。”大郎悄悄告诉他们道,“你们看不出来吧,其实我们观主眼睛根本看不见。”   “……”他们还真没看出来。   又聊了会儿后,江掌柜渐渐精神不济。大郎去找了双被子来给他们盖着,便悄悄出了道观。   “这事情发展的还真是出人意料。”大郎看着外面飘零的雪花道,“三娘姐姐,你说那箱子癞蛤蟆会被发现吗?”   是的,那箱黄金其实只是一箱子癞蛤蟆。谁都没想到江掌柜这么刚烈,眼珠子说抠就抠。本来不打算成交的交易,现在是只能交易了。   “为什么会被发现。”之前消失的傅杳悄然出现,她的脚边还放着一个木箱子,“你们俩,去,把癞蛤蟆换回来。”   大郎悄悄揭开了点箱子缝,又很快合上了。他有些不满道:“干嘛要给那个混蛋金子,我看就应该一文钱都不给他。”   “他算什么东西,值得我为他砸自己招牌。”傅杳语气淡淡,“另外,不要小瞧女人,特别是一个当过花魁的女人。”   “什么?”大郎不懂。   但三娘却像是被点拨了一般,瞬间明白过来,“是了,花魁不仅仅,只看脸。”   大郎还是不明白,他本想请教下三娘,却见三娘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这笑容,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方二见了,能立即来和他们作伴。   次日,江掌柜醒来时,道观里空无一人。旁边伙房里有些动静,她走去一看,只见丈夫正在忙忙碌碌地熬着粥。   见她来了,杨厨子道:“我下山讨了点米,熬了些粥,等下就好。就是不知道傅姑娘去哪了,这天冷,柴火也不多,粥怕是放不了很久。”   江掌柜站着没动,大约是察觉到气氛不对,杨厨子从灶口抬头,望着她,“怎么了?”   “杨哥,你们断绝父子关系,你后悔吗?”江掌柜问。   提到儿子,杨厨子低头重新拨弄柴火,闷声道:“我把能给的都给他了,再多了,没有了,也给不了了。以后他是好是歹,看他自己的运气。我现在,就只是你男人,以后也都听你的。”   听到这回答,江掌柜终于笑了,“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杨哥,我们就留在这道观吧。”   “在这?”他刚刚瞧过了,这里荒郊野岭的,做什么都没人,更别说做生意了。   “对。就在这。我们去求傅姑娘,她应该会让我们留下来。”江掌柜道。   杨厨子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见妻子坚持,他也就应了,“好好,都听你的。快来喝粥吧。”   “好。”江掌柜笑着应了,眉梢眼角,处处都透露着愉悦的气息。   在这对夫妻看不见的房梁上,大郎和三娘正坐在那。   大郎对道观里要添新人表示很开心,“虽然不知道江掌柜为什么要留下来,不过我们道观以后是更热闹了。”   “因为山上,与世隔绝。”三娘却明白江掌柜的用意。   杨英看似得到了杨家所有,但这些只是暂时的。想得到杨家酒楼的势力不可能因为杨英付了这三万两就善罢甘休,回头杨英愿意把酒楼交出去还好,这要舍不得交,有没有命在还是个问题。   江掌柜或许从一开始是想帮助杨家父子渡过难关,但现在,已经是想彻底甩开那滩烂肉了。   山上很难打听外面的消息,没了杨氏夫妇的庇佑,杨英大概会被那些人嚼得骨头渣都不剩吧。   真是想想,都莫名期待呢。   旁边,大郎看着三娘露出的笑容,心中哆嗦:又来了又来了…… 第14章   不管三娘怎么想的,江掌柜很快去找了傅杳。   傅杳听完她想留下来的话,看着在伙房前劈柴的杨厨子道:“这个男人就那么好,比你眼睛还重要?”   凭心说,杨厨子样貌一般,或许年轻的时候长得不错,但现在这臃肿的身材,真心没看出花来。   江掌柜愣了下,明白过来,“您都知道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   她确实没有那么纯良。之所以会用那么决绝的手段和杨英划清界限,是她已经不耐烦了。   “我知道,您肯定觉得不值得。这样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臭男人,哪值得我付出这么多。我可是花魁,当年在秦淮河上,什么男人没有过。英俊的,有钱有地位的,甚至还有名满天下的才子,都是我的幕下之宾。他杨从新除了菜做的好吃点,对我真心点,于我有求必应一点,其他的还真没比得过别人。   是,我没有他,可以活的很好;但他没有我,可怎么行呢。那样一个儿子,以后只会把他的血吸干还甩不掉。   我想着,这个男人到底对我掏心掏肺了十八年,身上也盖了我的印子,这个烂摊子他没法处理,那就我来好了。一双眼睛,换他卖身给我一辈子,我觉得挺划算的。”   傅杳沉默了好一会儿,拱手道:“江大哥,失敬失敬。”   江掌柜当即也福了福身,道:“傅观主,久仰久仰。”   就这样,来给道观装大门的何木匠发现道观多了位伙夫和知客。   ……   里水县。   因为赶上风雪天,赵兴泰没能离开县城,于是他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   既然是住在城里,一些消息少不得都能听到,比如江月酒楼离奇换了东家的事在城里一时穿得沸沸扬扬。   只可惜这位少东家能力和手腕都不足,聘请的厨子手艺一般般,他自己为人待客也十分不周到。   杨大厨和江掌柜都离开了,老食客在知道他们父子断绝关系后,也都不再上门了。新食客又不喜欢酒楼的菜,吃了一回,当不了回头客。一来二去,原本县城里生意最火爆的酒楼就这样冷清了下来。   然而,生意差还只是个开始。   很快的,街头泼皮混混一天能去三五波找茬,动辄摔凳子砸桌子,不给银子就不走。就算找了捕快也没用,捕快一走,人换了一拨继续来,而且还打砸的更凶。   赵兴泰知道,这些不过是背后看中了江月酒楼的人采取的威逼手段罢了。酒楼开不下去,杨英没办法最后只能是卖了酒楼。   不过很快的,赵兴泰还是发现自己低估了人性的恶。当能以更廉价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有很多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在进入腊月下旬时,生意惨淡的江月酒楼终于开了一回张。杨英热情地把客人请进去后,客人却因为吃了一口酒楼的菜吐血身亡。   之前的打砸或许还能让酒楼苟延残喘,但现在出了人命官司,杨英作为东家被迅速带走,江月酒楼一夜倾塌。   接下来的案子审得异常“顺利”,厨子和伙计都招供是东家指使的,因为东家之前和那位死去的客人曾经起过龌蹉。出了人证之外,还有物证。那些毒也被证实是杨英亲自买的。   人证物证之下,杨英极力辩解,但换来的却是一次次酷刑。   生不如死之下,很少人能坚持的下去。杨英也不是什么心智坚韧之人,最后屈打成招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   杀人偿命,在杨英被判明年秋后处决后,赵兴泰去探了一次监。   监狱里,杨英身上血迹斑驳,连抬头都困难。   他看了眼来人,见是以前父亲身边的小学徒,不由勾了勾嘴角,“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赵兴泰动了动,把一样东西送外面塞了进去,“这块牌匾,是我在路上捡到的。这个世上没有它的容身之处,我想了想,只能送到你这来了。”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地牢。   在他走了许久之后,杨英才眼皮微动,看着地上牌匾上的四个大字怔怔出神。   江月酒楼。   ……   赵兴泰从牢里离开后,就背着包袱,坐车离开了里水县。   他原本觉得,在里水这里学到的东西很有限,走得时候应该也不会留恋才对。但是看着远处的城墙和灰色的天空,心里却隐隐生出些不舍来。   大概是因为这是第一处游历的地方?   赵兴泰想。   一路马车颠簸,窗外的景色看腻了后,人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等赵兴泰醒来,却发现颠簸感没了。   是到了吗?   他揉了揉眼睛,正想问车夫为什么不叫醒他,却发现自己哪里是在车上,分明是躺在一堆枯枝烂叶中。   “……”有些蒙圈地把身上的枯叶拍掉,赵兴泰看着周围的林子,黄昏的天色让这林子四周多了一份诡异的气息。   这种气息让赵兴泰心里十分不舒服,他无暇去追究为什么车夫会丢下他,此时只想离开这里。   沿着林中的道路一直往前,太阳也渐渐朝着山下落去,一直到暮色四合,赵兴泰才见到前方有灯光出现。   不想在荒郊野外受冻,赵兴泰也顾不得那么多,背着行李便朝着那点灯光处走去。   等走近了,他突然看到有个熟人出现在眼前。   “杨师父?”那人可不正是身材胖乎乎的杨大厨。赵兴泰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一时愣在原地。   “咦,是你。”杨厨子见到他也很意外,“观主说有客来了,让我开门,我还真没想到是你。”说着,他见赵兴泰脸色青白,又忙拉着他进道观,“冻坏了吧,快进来暖和暖和。”   赵兴泰就这样被他拉进了道观,接着,他再次见到了从前经常出现在酒楼的那位神秘客人……以及她的两位仆人。   “来了。”傅杳正伏在桌案上写春联,这声招呼打得格外随意。   赵兴泰还有些没回过神,不过从傅杳这声话中,他却听到了别的意味,“您知道我会来?”   “我不仅知道你会来,还知道你接下来会在这里待很久。”傅杳将对联上的最后一个字写完,放下毛笔,吩咐三娘把春联放到三清像前。   赵兴泰却有些不太明白,“我?在这?”他旋即笑了,却没立即反驳,“我这次出门是为拜师学艺,这里能让我学到东西吗?”   “不然你以为,你会来里水是为了什么?”傅杳反问他。   这话让赵兴泰愣了下,他离家之后,其实原本是想去金陵的。谁知路上偏了方向,等找到城镇时,却发现自己来到了里水境内。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赵兴泰如实道。   “意思就是,跟着我,有肉吃。”傅杳嗅了嗅空气里的肉香,陶醉道:“杨厨子的红烧肉,真是怎么吃都不腻。你既然来了,就去帮着一起干活吧,我这道观不养闲人。”   赵兴泰:“……”   “还愣着做什么,去啊。”   接着赵兴泰就惊恐地发现,自己两条腿不听使唤地朝着外面走去。   看着他脸上那夸张的表情,傅杳对旁边猛吸香火地赵老爷子,面无表情道:“你少吸点,我这道观就这么点香火,你要吸没了,回头你信不信我让你孙子加倍还回来。”   赵老爷子深吸了最后一口,道:“这不是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所以想多回味回味。你这有酒吗,想来两口。”   傅杳随手把供桌上的酒壶丢到了他手里,“玉佩碎了吧。”   抓着酒壶灌了一口,赵老爷子喊了一声痛快,干脆靠在三清像的腿边道:“嗯。有很多东西我已经记不太清了,这应该就是彻底消亡的前兆吧。就是有点不甘心,兴泰这小子长得太慢了。一想到我当初含恨而终,现在还要继续含恨而散,我的心就像是被刀扎了一遍又一遍。偏偏我又没个能托付的人帮我照顾他,一想到他一个人风餐露宿流落街头,只为苦苦学艺,将来振兴泰安酒家,我就为他感到心酸……”   傅杳太阳穴突了突,打断道:“赵兴泰这段时间是全泡在戏院里了吗,让你浑身上下这么多戏。我这道观,明码标价。你只有一样是我看中的,所以我只答应你一件事,多的你再买惨都没用。”   老爷子立即来了精神,目光炯炯,“听说你能让人复活。”   “是。”傅杳点头,“但你这魂魄,复活也只能是当个短命的傻子。”   “……”   很快傅杳又接着道:“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复活后和普通人一样的办法,但是你的魂魄得蕴养百来年。想不想活,就看你自己了。”   赵老爷子又灌了口酒,没有说话。   傅杳也不急,“在你彻底消散之前,答案你都可以慢慢想。眼下,我们来打个小赌怎么样。”   “什么赌?”   “就赌你的宝贝孙子在见到双眼恢复的江掌柜后,会不会把杨英的事告诉她和杨厨子。”傅杳道。   “这个没法隐瞒吧。”老爷子很爽快地赌了‘会’,“赌约是什么。”   “我赌不会。你赢了,你余生所有的酒我都包;我要是赢了,你在这上面画个押就行。”傅杳让三娘递给她一张纸。   赵老爷子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借据。 第15章   “借据?”赵老爷子明白了,人家这是在打算空手套白狼。   他若是在这份借据上签字画押,那赵家就平白无故欠了三万五千两白银的外债。   “对。我最近欠了一屁股债,你就当可怜可怜穷人。”傅杳道。   “那也要你先赢了再说。”原则问题,老爷子很坚持。   ……   厨房,赵兴泰看着眼前的江掌柜,视线不由落在她眼睛上,“您的眼睛……”   他记得听人说过,江掌柜因为酒楼的事和儿子起了争执,结果眼睛被儿子给戳瞎了。这事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加上杨英一直否认江掌柜眼睛不是他弄瞎的。先不说这其中的因果,江掌柜眼睛瞎了却很有可能是事实。   而眼下,江掌柜的眼睛完好无损,甚至连一条伤疤都没有,这让赵兴泰不由怀疑传言的真实性。   “已经好了。”江掌柜并不知道赵兴泰那天晚上并没有看到事情的经过,“是傅观主治好的。”   赵兴泰了然,那也就是说之前眼睛之前确实是瞎了。   不对!   “傅观主?”说到这个人,赵兴泰表情变得微妙起来,“她医治眼睛?但我看您这样子,不太像是刚受过伤,或者说不太像是刚医好的模样。”   医术绝对不会恢复的这么快,哪怕是御医都做不到这点。   见他这表情,江掌柜就猜到他大概已经经历了自己之前的事,“傅观主会什么,我以为你心里已经有底了。”见他不说话,她又笑道:“你从前没见过的东西,不代表不存在,只是现在你走运的见到了而已。”   听她这话,赵兴泰知道她这说在告诉自己,之前遇到的事不是幻觉是真的。他有些无奈道:“这运气我可以不要吗?”   小时候因为总梦到一位老人教他做菜,后来家人说那是爷爷显灵,导致他对这种事也不是全然不信。但是现在亲身经历,他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毕竟人还能讲道理,但是鬼神可不信这个。   “不可以。”江掌柜道,“你既然来了,那就帮忙准备晚餐吧,观主说过,不养闲人。”   事已至此,纵然赵兴泰对于今天的遭遇还没缓过来,不过眼下他也只能认命了。   三人在厨房里忙碌着,等做完一桌子好菜时,天已经黑了。   江掌柜把饭菜装好后,对赵兴泰道:“兴泰,和我一起去送餐吧。”   特意喊他过去,应该是有话要对他说了。   赵兴泰看了眼在收拾的杨师父,应了一声,主动帮忙端着托盘,走出了伙房。   伙房在主观后面,主观有前后两道门,他们从伙房走过去,只几步路的距离就到了。   不过在即将进入主观时,江掌柜却停住了脚步,道:“兴泰,你没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赵兴泰也跟着停了下来,沉声道:“一些外人的消息,您也要听吗?”   “当然不要。”江掌柜笑了下,“我和你杨师父只想过平平静静的日子,外界的事,不知道或许更好。”   “我也这么觉得。”   三言两语间,两人就已经达成了默契。   主观里,傅杳笑眯眯让赵老爷子画押。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穷的方士。”赵老爷子嘀咕着,在那借据上飞快画了押。   “老爷子你是爽快人。”傅杳确认借据无误后,将之贴身收了起来。   终于收支平衡的傅杳神清气爽,特别大方的从虚空摸了两坛酒,和赵老爷子对饮了起来。   ……   次日,就是除夕。   外面大雪纷纷扬扬,江掌柜留赵兴泰过完年再走,赵兴泰也没拒绝。   大早上起来,他和江掌柜一起,把里里外外的春联贴好后,回到厨房一看,却见里面酒肉米面菜蔬全都摆好了。   “这是……”   “山下村民送来的,”杨厨子解释道,“说是给观主的年礼。”   “哦。”赵兴泰看了看这些食材,非常的新鲜,看来心很诚。   在他准备去清洗的时候,却见伙房外面看到地上整整齐齐的摆着不少绿阔叶包着的东西。他打开一看,每一包竟然都是不同的坚果,像是松子、花生、瓜子等等,全都剥的干干净净。   “这也是山下村民送来的?”那这心可太诚了。   “这个不是,这是山里的送来的。”   “山里?山里还住着人?”赵兴泰看着远方被雪覆盖的山林,一时好奇。   “谁说只能人送东西来。”江掌柜敲了下他的脑袋,催促道:“快去干活吧。今天年夜饭要做十二个菜,晚了小心来不及。”   被这么一敲打,赵兴泰也就忽视了前面那句,继续忙活去了。   ……   入夜后,除夕宴准时开席。至于席面,则放在三清像前,傅杳坐在上桌,三娘和大郎一左一右,大郎旁边是赵老爷子——当然,老爷子正常人看不到,在两侧的杨氏夫妇和赵兴泰看来,以为是傅杳特地空了个位置出来。   “我终于可以吃到杨师傅的红烧肉了。”大郎十分兴奋,天知道他馋这块肉长多久了。   赵兴泰看着一身红衣服白脸的少年人,明明是僵着脸,却一副的雀跃语气,只感觉眼皮直抽抽。   除了红衣少年让他觉得可怖,旁边的红衣女子也让他背脊发寒。再加上中间一身黑衣甚至连脸都被挡着的观主……   这道观……其实是鬼窝吧……   不过,虽然这桌子坐了半圈奇奇怪怪的人,但这顿饭吃得却非常热闹。   江掌柜能歌善舞,吃到一半,唱起从前时兴的小曲来给大家助兴,杨厨子就在旁边非常捧场地用筷子敲着碗沿,嘴里连连叫好,偶尔给送上一杯酒让妻子润嗓子。   隔壁傅杳在和一团空气玩骰子,三娘在中间做庄,玩的似乎也挺尽兴。   只有大郎非常实诚的埋头能吃,看得赵兴泰怀疑这个从前是不是饿死的……   “大郎,吃饭不要吧唧嘴,不然你倒着换张嘴吃。”傅杳手里甩着赌盅,对坐到下方去了的大郎道。   大郎立即闭上了嘴巴,而明白过来的赵兴泰却差点呛到。   等咳完后,他却心里有种别样的情绪。   他有些喜欢这样的氛围,这是一种和在家不一样的感觉。很轻松,很惬意,不需要去想那么多,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行。热闹的欢声笑语下,连心似乎都显得不怎么孤独了。   就在他正体验这种奇异的感觉时,傅杳凑了过来,“小伙子,要不要来赌两把?”   看着那小巧的赌盅,赵兴泰大概是被这气氛所感染,人也放开了,“好啊,来玩玩。”   两刻钟后,赵兴泰看着布靠布的荷包,只想呵呵。   果然还是他低估了某些人,不对,某观主的脸皮厚度,在这种事情上竟然都作弊。   待酒过三巡、杯盘狼藉时,外面突然传来钟声。   新年交替之际,里中会敲响钟声,告诉所有人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过年了啊。”江掌柜靠在丈夫怀里道。   “是啊,过年了。”赵老爷子抱着酒坛子,看着外面闪亮的焰火。   “观主,我等一下可以回家看看吗?”大郎看着傅杳期待道。他想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和家人团圆。   傅杳却是拒绝了他,“不用,你爹娘已经来了。”   “真的?”大郎一喜,翻身爬了起来朝着外面跑去,“那我去接他们!”   傅杳没有阻止,不过其他人却都看向她,江掌柜更是道:“大郎他这是?”   他们都认识大郎,但是关于大郎的事却半点都不知道。   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傅杳干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我之前答应过他的父母,只要他们能帮我建起道观,我就让大郎再次投胎成为他们的儿子。”   “竟然还能这样。”江掌柜恍然,“那现在道观……”   “已经建完了。”傅杳道。   “这样说来,大郎是要走了吗?”   “对。”   大约两刻钟左右,道观外面传来说话声。   杨厨子去打开道观门一看,几十个村民结伴上来了,手里都还拿着香。   他们先是在门口打了爆竹,接着一一进门上香。   香火袅袅中,筵席已经不知何时撤了。傅杳站在三清像前,把大郎招了过来。   她指尖在大郎额头一点,大郎的魂魄便从纸衣服中滚了出来。这时众人才知道,少年壳子里的大郎,原来只是个十多岁还稚气未脱的孩子。   “观主?”大郎看着自己的身体,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的观主。   “怎么,纸衣服这么舒服,让你穿得都不想跟爹娘回家了“”傅杳道。   大郎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一脸欣喜道:“真的?您是说我可以回去了?!”   “脑子这么笨,这以后可怎么办。”傅杳啧啧道。   “太好了!谢谢观主!”大郎道谢完,连忙朝着门外跑去。   隔着大门,屋内的众人能看到他正一脸欢喜地告诉父母这个好消息,虽然他的父母并不能听见。   高兴了好一会儿后,大郎又走了进来,一脸期盼道:“观主,那我以后还能再来这吗?”   “为什么不能,记得到时候让你爹娘多捐点香油钱。”傅杳道。   “嗯!到时候我把我的压岁钱都给您!”大郎拍着胸脯承诺道。   在他们说着的时候,外面的村民们开始进来拜神了。   等到何木匠夫妻进来时,傅杳让江掌柜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供桌上的酒。   等这对夫妻都喝下去后,她道:“行了,回家去吧。”   何木匠夫妻还是第一次见到观主,听到吩咐,忙朝着她磕头,之后才退了出去。   他们走后,大郎也跪在地上朝着傅杳“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谢谢观主,以后我会常来看您和三娘姐姐的!”   “去吧。”傅杳道。   “嗯。”大郎站起身后,又仔仔细细看了她们几眼,这才转身追上了父母的步伐,跟着他们旁边。   一直到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都消失不见,江掌柜他们收拾了一下,也都各自去了后房休息。   留下三娘有些小小的失落,“大郎以后,还会记得,这里的事吗?”   “既然已经新生,又何必再记得。”   三娘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那我呢?我若复活,是不是,也会忘记。”   傅杳将道观的大门打开,远方灯火万家。在这只剩光与影的世界里,她喝了口酒,道:“于我来说,无论是谁,都是过客。” 第16章   年后,道观一度十分热闹。周围十里八乡拜年走亲戚的,大多都听过方二的事,也乐得过来拜一拜,祈祈福。   这人一多,江掌柜当即让丈夫和赵兴泰两个做些点心放在道观卖。   这两人的厨艺水平那完全没得说,再加上价格也不贵,不少来上香的人都愿意买点回去哄哄家里的老人小孩。   一来二去的,道观的糕点倒也在附近有了些许的名气。   “观主,我们道观不取个名字吗?”江掌柜一边将数钱一边问,“这回头我们的糕点上面弄个道观的名字,说不定还能帮我们再吸引客人来。”   傅杳看着烛光下折射着毫光的铜钱串,心情大好,“就叫来财观吧,寓意我们道观以后能赚大钱。”   其他人:“……”   周围气氛陷入迷之沉默。   “我觉得叫无尘观挺好的。”江掌柜率先开口道,“你们觉得如何。”   “无尘观和别人的道观撞了,换个吧。我们这里依山傍水,山上不是有株苍松,不如就叫青松观吧。”赵兴泰建议道。   “青松观不错,大俗即是大雅。”三娘难得没有结巴。   “那行,就这个。”   一番商议,他们三把道观的名字给定了下来。被晾在一边的傅杳得到的只有赵老爷子居心不良的安慰:“傅观主,真的没必要,大不了我再给你写张借据。”   傅杳:“呵。”   观名定下后,三娘题完字,江掌柜就拿着字下山找了方二,让他帮着弄快牌匾。   一直到傍晚,方二把加急做好的牌匾送了来。一道观的人挂上牌匾后,又为庆祝道观落名,忙去准备筵席。   道观外院门口,傅杳看着崭新的还飘着桐油味的牌匾,莫名有些想喝酒。   赵老爷子这会儿非常贴心地拎了一坛子酒来,甚至还给她递了个碗,给倒满了,道:“当一个东西一个地方有了名字之后,就会在人的心里生根发芽。现在这道观有了名字,那你和它的缘分就算缔结成功了。恭喜,至少你以后不再漂泊无依。”   傅杳笑了,“我漂泊无依?你在开什么玩笑,有多少人在争着抢着请我去他们山头坐镇,我手一挥就是阴兵无数,我会漂泊无依?”   “你有亲人吗?”赵老爷子一句话把傅杳问得卡了壳。   “那朋友呢?”他又问。   这回傅杳喝了口酒,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道:“我发现你这糟老头子真是废话多,喝酒就喝酒,扯这些杂七杂八的有什么意思。”   赵老爷子跟着坐了下来,笑呵呵岔开了话题,“这酒真不错,应该是宫廷御酒吧。”接着他又嗅了嗅,“而且还是少说几百年典藏的御酒。这东西可是宝贝,外面有价无市,多谢观主能让我在临死之前品到如此好酒。”   “……”傅杳看着他,“你是说这酒,有价无市?”   “对啊,”老爷子点头,“这样一坛,差不多能抵得上同等分量的黄金。”   “……”   “还有这装酒的酒坛,顶级汝窑冰裂纹雨过天青瓷,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话说到一半,赵老爷子见她一直不动,不由道:“观主你不会是心疼了吧。”   “怎么会。”傅杳哈哈一笑,继续和他对饮了起来。   里面,三娘却收到指示,把剩下那坛给藏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赵老爷子看着天边星子渐现,突然道:“你上次让我选的,我现在已经想好了。”   傅杳没问他是什么,只道:“不后悔?”   “绝不后悔。”   “好,成交。”   ……   上元节后,赵兴泰准备离开道观,继续他的求学之路。   在他临行前的晚上,他所在房间的门悄无声息打开了,门外,雪脸红衣的三娘颇有些惊悚。   纵然已经呆了这么些日子了,赵兴泰发现自己还是有些难以适应。   他平复了下心跳,问道:“有什么事吗?”   “观主找你。”三娘道。   赵兴泰外出一看,傅杳已经在院门处等着了。她坐在两人抬着的坐轿上,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您找我?”   傅杳看了他一眼,道:“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卖身学艺?”   卖……赵兴泰忍不住笑了出来,“打算去金陵。”   他一开始就是奔着金陵去了,现在只是重新对准目标而已。   “哦,金陵啊。”傅杳点头,“那可是好地方。走吧。”   “走?”赵兴泰有些没明白过来。   还是三娘踢了他一脚,一行三人这才出了道观。   道观到山下有一段距离,中间路过树林时,黑漆漆的一片,让赵兴泰浑身毫毛直竖,只能靠近了傅杳,争取从她那里得到些许安全感。   等走出树林,脚下的山道换成了平坦的大道,就在赵兴泰疑惑村庄里怎么会有这么好走的大道时,抬头却见眼前哪里是村庄,分明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城池。   哪怕他在心里知道这位傅观主确实有些不一般的能力,但是眼下这个还是让他失了神。   “这是哪?”他现在极其心虚,这不会是到了冥府地狱?   “自己看。”傅杳道。   三人又靠近了城池后,赵兴泰就见巍峨的城墙上写着两字——金陵。 第17章   金陵城?   “这里是金陵?”赵兴泰有些难以置信。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里水隶属于余杭,而金陵则在江宁,两地至少有三百里的路程。他们只是下个山,就来到了三百里之外,这彻底颠覆了他对傅杳的认知。   傅杳却是坐在轿子上晃晃悠悠道:“《喻世明言》里写得很清楚,范巨卿为赴至交重阳之约,自刎之后,阴魂夜奔千里。他都能跑那么远,我眨眼间到金陵,很稀奇吗?”   赵兴泰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是眼睛不住地朝着四周张望,看看这究竟是不是那座盛名已久的古老城池。   金陵到底是金陵,和夜半就寂静了的里水不同,这里哪怕是在半夜,仍旧热闹非凡。   三人进城之后,傅杳就把赵兴泰给打发走了,“我有事要办,你既然要去学艺,就不一道走了。我们丑时城门口再见。”   说完,她带着三娘汇入了人流当中,留下赵兴泰被这繁华淹没。   “真的,没问题吗?”三娘有些担心。赵兴泰现在不过十五六岁,虽然心智比同龄人要成熟不少,但到底是个少年人。   “无妨。那小子心思缜密,为人谨慎,就算遇到事也会想办法去解决,你不要把他想的太弱了。”这么点年纪就敢独自出门求学,这本就不是一般人。   轿子在路过秦淮河时,两岸传来的靡靡之音,随着细雪飘扬在城中各处。吴侬软语酥人骨,歌女浅浅地吟唱,配合着琵琶声声,那歌声宛如河上飘荡的水雾,缥缈似仙人的衣裙,令人不知不觉沉迷其中。   见三娘驻足倾听,傅杳也没急着走。   待一曲终了,她道:“如何?”   “好听。”三娘衷心道,“这就是金陵?”   文人的温柔乡,英雄的埋骨冢。就连在空气里,都带着纸醉金迷。   “对,这就是金陵。”傅杳道。   “那您要去哪?”   “去护国寺。”   “这里也有护国寺吗?”三娘微愣。京城郊外有一座护国寺,名声响亮。乍然在这里也听到有这么一座寺庙,她有些意外。   “你别忘了,这里也曾经是国都。”傅杳道,“前朝衣冠南渡,京城的那一套都被带了来。不过金陵的护国寺现在是没人叫了,改了大慈恩寺。”   正说着,秦淮河已经远去,眼前一座寺庙出现在三娘面前。   她们穿墙而进,没去大雄宝殿,而是来到了寺庙的后院。   这后院里,几乎什么都没,只有一株粗壮的银杏。现在还未开春,这株银杏光秃秃的,处处透着萧索的味道。   待傅杳的轿子在树下站定时,银杏树却说话了,“看来金陵城来了位了不起的客人,希望今夜城中能平安无事。”   和外形苍老的树不同,它的声音却是一种少年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朝气。   “不要误会。”傅杳道,“我来只是向你打探个消息。”   “如你所见,我只是一棵树,你恐怕问错了。”银杏树拒绝道。   傅杳也不和它多磨叽,“前朝废帝一心求仙,天下道集尽在金陵。前朝一灭,这些道集被送到哪去了,只要你告诉我下落,我以后天天让人来陪你聊天。”   三娘:“……”这个条件……真是让人意外呢。   “真的?”银杏树却是一副意动的语气,但很快又严肃道:“你要这些书做什么?以你这修为,应该不需要这些东西。”   “我只是想查一些东西。”傅杳道。   “那也就是说不会将书据为己有?”   “不会。”   “你为何会找我?”银杏树问。   “这座老城里,若是有比你活的更久的生灵,我一定不会来打扰你。”   银杏树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又为何知道我喜欢和人聊天。”   “来烧香的香客每次走到后院时,总能听到奇怪的说话声。这传言都传遍了大江南北,你说我为何会知道。”傅杳道。   “……”银杏树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那你的条件是每天陪我聊多久?只待一会儿可不行。”   “最少一个时辰。”   “成交。”银杏树答应的十分爽快,“那些书已经失散了,不过大部分都在金陵城内。你若是想要的话,我无法给你,但你若只想借阅一番,我可以帮你让人送来。”   “好。”傅杳和它谈完之后,指挥着纸人转身就走。   “等一下。”身后传来树的声音。   傅杳停住了身形,侧首望向它。   “你是不是认识我?”银杏树有些好奇,“你和我说话的语气,让我觉得我们好像认识了很多年。”   傅杳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记得,所有大慈恩寺闹鬼的传言里,都是女香客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和她说‘我们是不是认识’。你算算,我是你第几个说这句话的人?”   “唔……记不太清了。”   “是吗?那你记住,我是人,你是树,我们是不可能的。”说完,傅杳带着三娘头也不回走了。   留下银杏树仍旧站在原地,和从前三十多万个日日夜夜一样,不能动,不能跳,只能仰首,仰望漫天星辰。   ……   一路回到城门,还没到丑时,赵兴泰却已经在那等着了。而且看他那沮丧的样子,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挫折。   “怎么了?”三娘问他。   赵兴泰抬起头,叹了口气,“盐水鸭太好吃了。可惜我的银子不够,不然我能多吃几只。”   “……”三娘默默把安慰的话吞了回去。   三人朝着官道走去,路人没有行人,待到金陵的灯光远去,再见到亮光时,道观就在眼前。   “观主,我们明天还去吗?”赵兴泰一脸期待问。他已经迫不及待去尝第二道菜了。   傅杳看着他,“你有钱吗?”   “……”   “没钱还想进城,是打算去要饭吗?”   赵兴泰捂着脸进了道观。   次日,江掌柜刚起来,就见赵兴泰在伙房忙个不停。她进去看了看,见灶台上整了好几笼糕点。   “你做这些干嘛?”她问。   现在来上香的香客已经渐渐少了,他们这糕点做多了也卖不掉,昨天的都还放在那里冻着呢。   “我打算自己挑下山去卖。”这是他昨夜想了一宿,唯一能想到的赚钱的法子。   “卖糕点?”江掌柜觉得有些不对,“你不是打算要下山去学艺?”   “不去了。”赵兴泰这才想起来,江掌柜似乎还不知道昨晚上的事,他稍微斟酌了下,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干脆道:“昨天晚上,我和观主去金陵了。”   “哦,好玩吗?等等!”江掌柜反应过来,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刚刚你说哪来着,金陵?”   “对,你没想到吧。”赵兴泰突然生出一股倾诉欲,“昨夜我们就是下个山,结果穿过山腰的那片树林,出来就发现到了金陵。我当时都傻了,还以为自己到了冥府。但是进城之后,那里面的人都是活生生的,还有杨柳居的盐水鸭,那滋味真是绝了……”   听着他滔滔不绝讲昨天夜里的见闻,江掌柜一边听一边笑,虽然这种事情确实是奇谈,但若放在观主身上,她是信的。   只是金陵,那个距离她已经有二十年之远的金陵,突然间就近在咫尺,她感觉自己还没准备好……   讲到嘴巴都有些发干,赵兴泰才道:“所以我现在想多赚点银子。杨柳居的菜太贵了,盐水鸭还是最便宜的,都要一百多文一只。凤髓玉骨和四喜丸子肯定更贵。”   “原来是为了赚钱啊,”这会儿江掌柜已经情绪平复了下来,她笑道:“不就是赚钱,你又何必抢了方二的生计。这样吧,我这里给你一锭银子,你和观主说今晚上还去金陵。到了金陵之后,你买些个金陵那边才有的东西,晚上带回来,白天让方二挑着去兜售。你看如何?”   被她这么一点,赵兴泰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既然我们能把金陵的东西带来,那为何我们不弄点里水这边才有的东西去金陵呢?”   “这也不错。”   两人稍微一合计,决定按照这法子来。里水其他的东西一时半会难凑,但是有一样是没问题——那就是里水这边特有的卤鸡脚,以及他们青松观的点心。   到了晚上,赵兴泰已经从方二那里借了手推车,左边放着一锅卤鸡脚,右边这放着一锅青松观糕点。   大概是看在银子的份上,傅杳同意了一入夜就下山的事。   再次到金陵后,赵兴泰就直奔秦淮河。   江掌柜说了,秦淮河那边有钱人最多,晚上也最热闹。他这些东西放到那里卖,比较容易卖的出去。   “我去前面茶楼喝茶,你好了就来接我。”傅杳说着,坐着小轿子就去了前面的茶楼。   赵兴泰随口一应,突然发现,三娘竟然没跟着傅杳旁边,不知去了哪里。   新出现的小摊位并没有引起什么动静,最多就是旁边摆摊的老哥不善地瞪了赵兴泰一眼,让他别抢生意。   而事实上,里水卤鸡脚这种东西似乎并不受人欢迎,连带着糕点也没啥动静。   一两个时辰站下来,赵兴泰只卖出了一点糕点,隔壁本来嫌他抢生意的老哥都开始同情他了。 第18章   “你得大声吆喝,你不吆喝谁知道你卖的什么。”隔壁老哥双手笼袖教道。   但就算是有了他的建议,到丑时收摊,赵兴泰的小本生意仍旧淡的很。   在回道观的路上,消失了两三个时辰的三娘又出现了。   “大慈恩寺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问书送到哪。”三娘道。   “不用送,明晚我们过去寺里。”傅杳道。   “是。”   旁边赵兴泰听着她们一问一答,蔫蔫地推着手推车,不知想什么出神。   回道观后,江掌柜夫妻特地在他们回来。在知道赵兴泰出师不利之后,三个人和三娘一起坐在桌子前重新商量起如何挣钱的办法,而傅杳则和赵老爷子坐在屋顶上喝米酒。   “我记得上次的酒好像还没喝完?”赵老爷子不满道。相对于上次的玉液琼浆,这米酒简直淡的没味道。   “你记错了。”傅杳道。   赵老爷子耸耸肩,“你似乎心情不太好。”   “我表现的这么明显?”   “不然你找我喝什么酒。”   傅杳静静地喝完了一碗米酒,放下酒碗道:“我有一位兄长,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护着我平安长大。现在我长大了,有能力去实现他的愿望了,但他的愿望却是魂飞魄散。我或许有无数个阻止他的理由,可我知道,强行留下他,真正开心的只有我而已。”   “这确实是个令人无法愉快的事。”老爷子点头道,“那你如何选择?”   傅杳看着天边暮色重重,“答应了人,当然要信守承诺不是吗。”   ……   次日,赵兴泰继续去折腾他的小本生意。相对于里水的特产在金陵不好卖,金陵的小食在里水却十分受欢迎,赵兴泰甚至还得到了几分订单,这让他喜忧参半。   入夜后,他依旧推着摊子依旧去了秦淮河,傅杳则带着三娘来到了大慈恩寺。   银杏树十分守诺,十多本书整整齐齐被放在书下。   “你读给我听。”傅杳不走寻常路。   “我?”银杏树显然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条件。   “你不是当过秀才?读几本书应该难不倒你。”   “你怎么知道我曾经是秀才?不对,你看出来了?”银杏树抖动着树杈子,看样子有些激动。   “看出什么?看出其实你是个人,只是被困在这树里?”   “你果然看出来了。”银杏树有些高兴,“这么多年,来来回回能看穿我本体的只有寥寥几个。没想到你还是位高人,怪不得你什么都知道。”   听它说这些废话,傅杳掏了掏耳朵,“这些书你读不读?”   “读读读,”银杏树伸出两根树杈翻动起书页来,嘴巴却还是不停,“高人,你为什么不自己看,让我读不会很麻烦吗?”   傅杳将帽子一揭,黑黢黢的两只眼眶盯着它,“你让我用什么看。”   “……”看着那张可怖的脸,银杏树非常识相的打开了书,“我现在就开始。”   银杏树下,傅杳坐在轿子上,闭目养神。旁边,银杏树的声音缓缓响起:“道可道也,非恒道也……”   这一晚,寺院的僧侣只感觉后院里的风一夜不曾停歇。   从这日后,傅杳便每日准时来树下听书。三娘亦跟着,偶尔有不懂的地方,还会请教银杏树释义是什么。   而银杏树也后知后觉的明白,当初傅杳答应他“让人陪他聊天”的条件,可不就和读书这事重叠了起来。   另外一边,赵兴泰的小本生意也一直没有什么大起色。不过他在品尝了金陵这边的食物之后,渐渐找到了没起色的原因——两地相隔三百里,口味有些偏差。金陵口味偏油偏甜,里水则多喜欢甜酸,这也难怪里水的东西在这边卖不动。   在了解了两地的喜好后,他打算改良一下里水小食的口味,看能不能弄出一样两地人都爱吃的东西。   时间就这样一日日过去,在进入二月之后,三娘发呆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春闱就要开始了。”哪怕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金陵,春闱也成了二月来最热门的话题。   柳赋云因为是南人,也时常被茶楼酒肆里的读书人提及。三娘偶尔路过听到他的名字,总不免驻足静听。   傅杳见了,也不说什么,只是接下来她去大慈恩寺都成了一个人。   这些,身在京城的柳赋云并不知晓。此时,他正看着床头的匣子怔怔出神。   去年从那不知名道观离开之后,他托人去打听过三娘和那座道观的消息,但始终都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这个匣子,他也很多次想打开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但最后都按捺住了。   一夜难眠,次日起来时,柳赋云正在洗漱,房门却被敲响了。   开门一看,是住在他隔壁的祁霜白。   “祁兄。”柳赋云请了他进来,但祁霜白却注意到他脸色不好,不由道:“柳兄你一夜没睡,难道还在想三娘的事?”   柳赋云去寻三娘这件事,柳家人知道后,也就不再是秘密。京城这边,因为这事,定国公都不允许柳赋云再去定国公府拜访。   “没有,只是马上要开考了,有些紧张。”柳赋云也不多作解释。   祁霜白却是叹了口气,愧疚道:“我若是知道柳兄你心悦三娘,当初怎么也不会夺人所爱。”   被他挑起心事,柳赋云呼吸有些不畅,他勉强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祁兄你这次可有把握,我可是听说外面都在押你会不会拿到今年考试的状元郎。”   “这只是大家高看在下而已。”祁霜白谦虚道。   两人正聊了几句,祁霜白突然瞧见旁边桌子上放着的匣子,不由问道:“这是……”   “哦,”柳赋云面不改色道,“一朋友送来的土产。”   “原来如此,柳兄真是交友广泛。”祁霜白拱拱手,“那我就继续看书去了,柳兄你若是有心事,尽管找我。”   “会的。”   祁霜白从室内离开后,将手里的折扇一捻,脸上仍旧挂着和煦的笑容,但眼神却凉了下来。   在即将出院门时,他突然问送他的小厮,道:“柳兄去里水可有找到三娘?我看他这么魂不守舍,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这马上就要科考了,他这样子又怎么能行。”   小厮也正担心着呢,道:“哪有找到人。打听了好几天了,半点消息都没。据说还去道观里占卜问了,都找不到人。”   “去道观占卜?”祁霜白笑了,“柳兄还真是痴情人。若是三娘还在,我定然会成全他们。”   小厮苦笑着没有接话。   在祁霜白回了自己院子后,小厮回了屋子将方才祁公子与他的问话都告诉了主子,“小的都按照您吩咐的回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柳赋云正在写字。等他将句子抄完后,手里的笔杆已经被他捏出现了裂痕。   他与祁霜白相交泛泛,这次来京城考试,祁霜白却主动邀请与他同住。之后两人交谈,虽然主要围绕这次科考,但祁霜白总会在不经意间提及三娘。   “又在试探我吗?”柳赋云看着虚空,眼底有讽刺,但更多的是悲伤。   祁霜白越是这样,就证明三娘失踪的事越不简单。甚至,三娘很有可能已经……   这时外面小厮又来敲门道:“公子,祁公子出门去了。”   柳赋云深吸了口气,道:“以后不必再盯着他的行踪了,也不要再让人来打扰我。”   ……   祁霜白到达约定好的酒楼雅间,进门就见傅五娘正在那里煮着茶。若是不说其他,单单只看容貌,傅五姿容相对于傅三来说,要差上太多。   只可惜,傅三是个结巴。   一个结巴,又怎配当他祁霜白的正妻。   “好茶。”祁霜白进门便赞道。   “你又没喝,如何知道这是好茶?”傅五娘轻笑。   “你煮的茶,定然是好茶。”   “花言巧语。”话虽然这么说,傅五娘脸上仍旧绽出笑容来,“柳五那边,三娘的事他究竟知道多少。”   “我看他应该是起了怀疑。”祁霜白仍旧漫不经心道,“不过找不到尸体,也没有证据,就算怀疑又有什么用呢。”   “说得也对。我那三姐还真是好本事,人都死了,还能扒拉着一个男人为她忙前跑后,连科举这等重要的大事都不在乎。女人哪,真是有了一张好脸就有了一切。”傅五娘想到姐姐,脸上笑容就冷了下来,“真想让他看看三娘被狼撕碎的样子。”   “又在吃醋。”祁霜白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和一个死人较什么劲。”   傅五娘却拍开了他的手,正色道:“斩草要除根。这次科举,柳赋云不能让他去。”   祁霜白笑容浅浅,眸色却格外深沉,“我明白。”他绝不对让人破坏他即将拥有的一切。   两人又耳鬓厮磨了一会儿后,傅五娘戴着帷帽先悄悄离开了雅间。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祁霜白脸上笑容未散,但是手却在面前的茶杯上轻轻一碰,上好的薄胎茶杯便摔落在地,茶水泼了一地。   “果然最毒女人心。”虽然定国公府是个不错的梯子,但是这么一个枕边人,他觉得有必要再考虑考虑。 第19章   祁霜白在知道柳赋云怀疑傅三娘失踪的事情之后,他本来就没打算放过柳赋云。傅五娘说让柳赋云不能参考,这不过都是没脑子的话。柳赋云和他住在一起,考前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到时候矛头不还是针对他。真正的斩草除根,是让柳赋云永远都参不了科举,入不了官场。   而他若是科举舞弊若是被人抓住,不仅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他背后的柳家也会跟着受到牵连。   为了谋划这事,他在年前就一直在留心着。现在终于找到了机会。   范文名为考官之一,为人又极为贪财。他妻妹的玉器坊做的怕不就是泄题的生意,毕竟黄金有价玉无价。这种时候,银子随便你砸。   想到这里,祁霜白勾了勾嘴,道:“想办法把这消息让柳家的人知道。”   柳赋云就算知道,凭着他的性格,只怕也不会上钩。   但是柳家不同,柳家世代经商,财富已经引人侧目。他们眼下最需要的就是一位能步入朝廷的子弟,为他们固守财富。而若是让他们知道题能买一事,必然会想办法帮柳赋云一把。   只要柳家买了题,柳赋云一旦考中,他就能一劳永逸,让柳家就跟着柳赋云一块完蛋。   管事听到后,立即应声去办了。   ……   金陵。   三娘有些心神不宁。   给傅杳读了半个多月的书,银杏树也渐渐和她们熟起来了,见三娘魂不守舍的样子,它不由压低了声音问傅杳:“她这是怎么了?”   这事反正快到尾声了,也没什么好掖着藏着的,“她的心上人和仇人都要参加科举,她这是在担心她的仇人会陷害她的心上人。”   “哦,这听上去好像有些复杂。”银杏树道,“不过傅姑娘你这么厉害,应该能阻止的吧。”   三娘闻言,不由看向了傅杳。   傅杳面无表情道:“为什么要阻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更有趣?”   “这样说,傅姑娘你心里已经有了成算是吗。”银杏树拍着树杈,漫天夸赞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傅姑娘你真是人美心善。”   “人美心善?”傅杳笑了,“你确定这个词用在我身上合适?”   “额……”银杏树不说话了。过了会,它又道:“你的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仅仅是眼珠子没了,脸上半张脸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白骨都露了出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眼珠子被挖了,舌头被割了,尸体又被几只狼分食了,就成了现在这样。”傅杳道。   银杏树静默了会儿,安慰道:“别难过,都过去了。”   “我为什么难过,这又不是我的身体。”傅杳无所谓道。   银杏树:“……你这是夺舍重生?不对,那原来是谁的?”接着,他像想到什么一样,对向了旁边的三娘。   “是,是我的。”三娘幽幽道,“我的未婚夫,与妹妹,暗通款曲,被我撞见,他们杀我灭口,抛尸狼口,企图毁尸灭迹。我现在,都还记得,刀子割在我身上,的声音,真的很疼……”   想起往事,三娘周身隐隐又有发狂的迹象。   这时银杏树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银杏果来递给她,“别想了!来吃点这个,味道很好的。”   旁边,傅杳看着那把放在三娘手里的果仁,手指动了动。   “有什么不开心的,吃点好吃的就好了。那两个狗男女一定会得报应的,因果加身,他们绝对不会有好下场。”银杏树一边安慰着三娘,一边跟着义愤填膺骂道,“那些人自以为做了坏事没人发现,就不会有后果。其实不然,老天都看着呢。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等着看吧,他们迟早要倒霉。下辈子估计也就只能当当鸭子。”   被他这一搅和,三娘原本涌起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为什么,是鸭子。”她问。   “因为会被我们吃掉啊。”   “……”虽然有些难以理解这份幽默,但看在他努力开导自己的份上,三娘还是郑重其事地道谢道:“谢谢。”   “哎呀,客气什么。”   “那你呢,又是为什么,留在这里?”三娘问他。   “我啊……”银杏树嘻嘻一笑,“我在等一个人。我等到他了,我就会走。”   “哦。”知道这背后只怕是另外一个不太令人开心的故事,三娘没有多问。   待丑时一到,傅杳和三娘离开了大慈恩寺。   回到道观后,傅杳躺在屋顶上,忍不住想到了以前的一些往事。   那时候她刚死没多久,一身的怨气,没有化成厉鬼,却成了一只怨鬼。   怨鬼残暴,却没厉鬼强大。那些佛道中人追着要灭了她,而一路孤魂野鬼也要把她当盘中餐。她一路逃窜到金陵,差点神形具散时,也是有那么一个人向她伸出了手,问她要不要来点银杏果。   不知何时,三娘也上了屋顶,她对傅杳道:“银杏树,是个好人。”   “你想说什么?”傅杳躺着没动。   “可不可以帮他。”   “如果他真的想我帮忙,自己会开口。”   三娘垂下了脑袋,“人一生很短,又何必让等待,蹉跎了时间。”   天上的星星眨了眨眼睛,傅杳声音硬邦邦的,“你又在自以为是。”   和傅杳相处了这么久,三娘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听她这样说,她顿时就知道 ,这背后只怕还有其他原由。   次日晚上,到大慈恩寺,趁着银杏树读书歇会儿的功夫,三娘问他:“你要找谁,可以让,观主帮你。”   银杏树显然愣了一下,道:“不必了。”见三娘还看着自己,他道:“行吧,你都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我了,那我也说说我的。”   那些事情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早已经不是一碰就痛的伤口。   “我和你一样,也有个心上人。我们以前是同窗,还是同一间校舍。后来我们的事被人发觉,我们相约殉情,约定来生。不过我们喝下毒药后,他被人救活了。后来他回了乡。听说他娶妻,生子,高中,升官,一生顺遂。   “我也不是不甘,毕竟他都和我一起吞了毒药,他能活下来,是他尘缘未尽。我一个死了的人,不可能要求活人必须死守着我。我只是想着,既然我们约了来生,那我就好好等他,等他一起过奈何桥,下辈子我们好好过就成。”说到这,银杏树笑了下来,“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我到现在都没有等到他。我不知道他是把我忘了,还是以为我先他一步下去了。千年的时间,我已经不奢望再有来生。我就是想再见他一次,告诉他,我没有失约。”   银杏树说完之后,三娘木讷地拍了拍他的树身,“若是一直,等不到呢。”   “佛说因果轮回,我和他的因果还未结束。我既然还在等,那他就一定会来。”银杏笃定道。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一直在闭目沉思的傅杳开口了,“这书还读不读?”   “读读读。”银杏树忙神色一正,“我现在继续了,今天我们读葛洪的。”   这一日的听书时间依旧结束在丑时。   在离开大慈恩寺之后,三娘就一直在沉默。出城,和赵兴泰汇合,赵兴泰一路说着秦淮河的见闻,三娘还是沉默。   一直到回了道观,三娘这才道:“我十岁时,府里有下人,不干净,老夫人让喂了毒,也是砒霜。一指甲的量,人很快没了。砒霜很毒,吃了就算能活,也不会康健。那个人,他真的吞了砒霜?”   “谁知道呢。”傅杳道。   这些久远的事,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真相。   三娘一想也是,她虽然有些心气不平,但那些确实都过去了。   “那银杏,会再见到,那个人吗?”   “大概会吧。”傅杳语气平静道,“那个人的转世胎身,现在就在金陵。”   ……   京城,会试如期举行。   祁霜白早上醒来时,一边任由下人伺候着洗漱,脑海里想的却是昨夜的梦境。   昨夜,他做梦梦到考题了。   虽然现在醒来还觉得有些玄乎,但是这不妨碍他赴考场之前去翻阅了下相关的书籍。   等进场考场开考之后,祁霜白惊愕地发现,这次的考题竟然与他所梦到的一模一样。   看来连老天都在帮他。   连考三场,祁霜白志得意满出了贡院。柳赋云虽没他那么自得,出考场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是眼神却比之以往要沉稳不少。   两人在贡院门口看到对方,礼节性地笑着点了点头,便又各自冷了脸分开。   会试放榜在三月初一。   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月,初一一早,柳赋云就让下人去打探消息。一直到上午,门外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他这才知道,他高中五十八名,而祁霜白得了本次会试榜首。   “恭喜柳兄。”祁霜白贺喜道。   “同喜同喜。”柳赋云同样笑道。   两人相互寒暄着,那边定国公府这会已经派了人来请他们两都过去,说是要为他们摆庆功宴。   虽然还未殿试,但他们这进士是没得跑的,这确实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我们收拾一下就去。”祁霜白笑道。   柳赋云却道:“祁兄你先去吧,我这边可能还要打点一下来贺喜的人。”   祁霜白眼神闪了闪,应了,“那我在国公府等你。”   待柳赋云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后,他将那不起眼的桐油匣子拿了出来。   他现在已经高中了,这个匣子应该能打开看了。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那上面的木栓拧断,但在即将打开匣子的前一刻,柳赋云却猛然停了手。   他仰面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克制道:“来人,去备车。”   今天休沐,傅侍郎带着女儿去了护国寺。他现在过去,应该能在寺里见到他。 第20章   在柳赋云的马车离开后,祁家的管事立即悄悄跟了上去。不过柳赋云这边也早就提防着,特地绕了远路,把人给甩了,这才直奔城外护国寺。   傅侍郎其人,是定国公第四子。和上面三个庸碌无为的哥哥们相比,他少年高中,现在才四十不到就身居高位的履历,一度被戏称为能让定国公府再繁荣几十年的人。   可以说,现在定国公府表面都听定国公的,但实际上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还是这位傅侍郎。   正是因为这点,当初那位观主点名让他带着东西去找傅侍郎,柳赋云这才信她确实有几分能耐。   等到护国寺,时间已经接近正午。想知道傅侍郎在哪,只要去问寺里的僧侣就行。   “公子,傅大人现在正在后山山谷里赏花,住持在作陪。”小厮打听好,立即过来回禀道。   “在后山?”柳赋云止住脚步,既然在同住持赏花,那他就不能去打扰他们的雅兴了,“那你先盯着,若是傅大人过来了,就立即来知会我。”   “是。”   护国寺是京城第一大寺庙,再加上刚开春,出来上香礼佛的香客很多。柳赋云抱着匣子,避开人流,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   人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容易想东想西。就在他盯着匣子发呆时,突然旁边传来一对夫妻的对话声。   “这些个佛啊寺的到底行不行,老娘拜了十几座寺庙了,现在都还没怀上。”女人声音很是不耐。   “你拜这些泥人有什么用,还不如我们晚上多努力努力呢。”男人则有些荤素不忌。   “放屁,算命的说我们多拜拜就能怀上。一直都怀不上,不会是你以前杀人太多,老天才这样惩罚我吧。”   “我杀人太多?先不说我已经金盆洗手多年,我当年杀的全都是渣滓,老天真要论功行赏,这会早该让你生了十个八个了。”   “你还敢顶嘴?”   “哎哟别揪别揪,我耳朵要掉了……”   当他们从假山那边拐出来时,柳赋云就见一个女人在揪着一男子的耳朵。女人矮胖,走一步,脸颊上的肉都在颤动;男人高瘦,有些像麻竹竿。   柳赋云不是故意偷听,他起身朝着他们抱歉地颔首,小退了半步,以示礼让。   女人见到有外人,也没松手,不过眼睛却飞快地睃了柳赋云的脸,等他们走过去,柳赋云还能隐隐听到:“这要以后咱儿子长得能有这么俊就好了。”   男人在女人手里抵死挣扎,“就我长这样,你就死心吧。不对,你是不是想换个相公了?你想都不要想!”   随着他们渐渐远去,柳赋云下意识浅浅笑了下,但当目光触及手里的匣子时,他眼底的光又渐渐暗了下来。   又坐了大约两刻钟左右,小厮跑回来了,气喘吁吁道:“公子,傅大人回来了。”   柳赋云当即抱着匣子就走。   ……   傅侍郎这边刚与住持分开,随从就来他耳边低语,说是柳家五郎求见。   对于柳家这个后辈,傅侍郎印象还是挺不错的。傅柳两家是亲家,他也愿意扶持优秀的后辈。   “今日不是放榜的日子?”傅侍郎道。他特地避出城,就是不想一些杂事缠身。   “是。柳五公子高中五十八名。”随从早就打听好了消息。   “哦?”傅侍郎这倒有些意外了。苦读十年,一朝高中,按道理来说应该在庆祝才是,现在柳赋云却撇下那么多人来找他,看来是有要事。   念此,傅侍郎又道:“他来多久了?”   “等了两刻钟。”   “唔,”傅侍郎摸了摸胡子,道:“让他进来。”   一般人在寺庙没有容身之处,但是达官贵者,寺庙里都会特地安排单独的场所,供他们更衣休憩。   很快的,柳赋云被领了进来。恰好,寺里的斋饭这会儿也送了过来。傅侍郎看了他一眼后,请他入座。   既然斋饭到了,食不言寝不语,柳赋云陪着用餐,并未立即将来意说出来。傅侍郎见他能如此沉得住气,心里不免暗自点头。   饭后,傅侍郎让仆人把女儿带了下去,他则拿起了茶杯对柳赋云道:“今日放榜,你不与同窗庆贺,怎么反倒找起了我?”   柳赋云沉默了一下,道:“大人,我打听到了三娘的一些音讯。”   “哦?”傅侍郎停下了摆弄茶盖的手,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她在哪。”   虽然三娘被病逝,大哥那边不闻不问,但这到底是他的侄女,他让人暗中去把三娘找回来,只是到今天都没回音。   柳赋云把带来的匣子放两人中间的桌子上一放,道:“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但是我去里水时,遇到一位观主。那位观主说,只要打开这个,三娘就会出现。”   接着,他把在里水的所见所遇,前前后后全都细述了一遍。   在说到玉佩时,傅侍郎放下了茶杯;等他讲到那座诡异的道观时,傅侍郎虽然不信这些,但神色也多了几分凝重。   “她说让你带着这匣子来找我?”傅侍郎问。   “是。”   傅侍郎看着面前简陋的桐油匣子,眼中若有所思,他没有立即打开,而是道:“现在匣子已经到了我手里,你就先回去吧。”   “您不把它打开吗?”柳赋云没想到他会让自己走,忙道,“这里面有三娘的线索。说不定她现在正在某个地方挨饿受冻,正期盼着我们去把她找回来。”   “我会打开的,三娘我也会去找。”傅侍郎看着他道,“而你,现在最主要的,是准备接下来的殿试。”   “可是……”   “没有可是!”傅侍郎神色一肃,“所有人都在看着你呢,你难道忍心让他们失望?”   柳赋云死死盯着匣子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红了眼圈。他知道,傅侍郎是不想他分心。或者说,在傅侍郎看来,三娘也……   “那,晚辈告辞。”他缓缓吐出口气,艰难道:“若是有三娘的下落,还请大人第一时间告知。”   “去吧。”   让人把柳赋云送走后,傅侍郎将匣子一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团破碎的血衣。那衣裳上的血迹已经很旧了,像是铁锈,料子也不再光鲜,但从颜色和布料上来看,能看出这衣裳的主人是出身富贵的女郎。   看到这衣裳的瞬间,傅侍郎眼神就已经沉了下来。虽然心里的某个猜测在逐渐发酵,但他不是那种偏听偏信的人。究竟如何,得他亲眼见到才算。   “其方,”他把随从叫了进来,“你现在立即去里水走一趟。”   三娘就算遭遇不幸,那也死要见尸。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青松观,傅杳将手里棋子一落,对三娘道:“傅家,终于派人来接你回去了,感动吗?” 第21章   之前有多渴望家人来找自己,现在三娘就对傅家有多怨。   “您不喜欢,傅家人。”三娘跟着落子,“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存了许久,只是现在终于能语气平和的问出来了。   “傅家人自私又凉薄,为了利益,能出卖身边最亲的人。这样的一帮人,谁喜欢的起来。”傅杳道。   “您说的很对,不过,有一个人不算在内。”三娘道,“我四叔风光霁月,和他们都不同。若不是有我四叔,傅家也就那样了。”   傅杳没有反驳,她继续下着棋子,但三娘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心情似乎变得很差。   ……   京城。   是夜,定国公府一片灯火通明。未来的孙女婿和亲家那边的侄子高中,定国公作为长辈,为他们庆祝一番也无可厚非。   不过殿试还没开始,这个时候大肆庆祝未免太过高调,因此今日只是一场小型的家宴。   柳赋云坐在前厅,与傅家长辈寒暄着,而另外一位更受瞩目的祁霜白此时进了内院,正与傅五娘独处。   傅家标榜高门士族,不允许私相授受之事,不过现在祁霜白高中会元,前途无量,傅家上下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到。   “你找我何事?”祁霜白知道傅五不是那种缠绵的性子,寻他必然是有话要说。   傅五娘让丫头都下去之后,开门见山道:“我要我们提前成亲。”   “你在开玩笑?”祁霜白皱眉。他们的婚事定在五月,现在已经到了三月,突然提前,中间少不了非议。   “我没有开玩笑。今夜你就向我爷爷提要求,在殿试后成亲。我不想再等下去了。”傅五娘看着他道。   她心里很清楚,祁霜白不是普通人的心性,等到他站到了另外一个高位上,到时候他们的婚事说不定会生出变故。   “你不信我?”祁霜白道。   傅五娘笑了笑,“我不是不信你,”她只是更信自己,“三娘的事在我心里始终是快大石,我只想快点离开傅家。而且,提前成亲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相信你能找到完美的理由。”   祁霜白明白了,“你在用三娘威胁我?”话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脸上的和煦也渐渐消失,“你别忘了,当初在傅三背后捅刀子的人可是你。那把匕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是三娘送你的生辰礼。这件事真要撕破脸揭出来,杀人凶手可是你。”   “呵,”傅五娘也跟着冷笑了起来,“现在还只是会元,就已经表面上的伪装都不屑去装了吗?也好,你我既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那就摊开明明白白地讲。   “上元节,走百病,当时和你一起的人,是相府千金吧。别说你们只是偶遇,祁霜白,我们都是手里沾过血的人,谁也别小看谁。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不是只给你当脚踏板的。我要嫁给你,我要当状元夫人,我要荣华富贵一身。只要你给这些我想要的,以后你想怎么拈花惹草,我都不会管你。但你若想背信弃义,那大不了鱼死网破。   当所有的丑事被揭露出来,我就告诉所有人,是谁悄悄给我写诗,又是谁时常引诱我勾搭我未来的姐夫。我最多绞了头发去当姑子,但是你,只会遗臭万年。这其中利弊,你应该比我清楚。”   傅五娘一字一句的说完,祁霜白眼神已经布满寒霜。   许久之后,他突然笑了,然后温柔地将傅五颊边的头发撩起,“让你如此充满不安,是我的过错。你放心,今夜我就会向定国公说这事,让你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傅五娘知道他这是妥协了。   “那就好,我等你的好消息。”她满意道。   祁霜白来得快,走的也快。前院的应酬还需要他去露面,傅五娘把要说的都说了,也没有继续留人。   当屋内彻底没人后,傅五娘看着桌子上点着的烛火,手不由紧紧地捏住了。   一步错,步步错。   但是她绝不后悔。   想到这,她的眼神又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   前院开了宴后,宴上一片热闹。而等酒过三巡之后,祁霜白突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恳求定国公允许他同五娘提前成亲。   众人不由奇怪,少不了问原因。   “家母身体一向不太好,”祁霜白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她希望我能早日成亲。霜白已经让母亲劳累了二十来年,眼下圆她的心愿,是我唯一能做的。所以还请国公以及诸位长辈谅解。”   他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其他人想的却是另外一层。   如果祁家老夫人身体不行,真要病逝的话,那这婚事就得再拖三年了。   三年之后,谁知道又是什么光景。祁霜白有如此前途,也值得他们拉拢。不过是婚事提前一点而已,这都是小事。   “霜白果然是纯孝之人。”定国公老怀欣慰道,其他人少不得跟着夸赞了一番。   旁边,傅侍郎淡笑不语,柳赋云则一副喝醉的样子。   他们两人没插手,婚事提前的事也就异常的顺利。   后面花厅,女眷们得到消息之后,少不得又羡艳地调侃了傅五娘一番,一直把她人羞的脸红到快要滴血才放过她。   ……   京城距离里水,走水路过去,少说得十天半个月。   在傅侍郎的随从悄悄南下时,金陵这边,事情也出现了意外。   起因很简单,傅杳和三娘夜夜找银杏树听书,银杏树大约是存货不少,时常就给她们两个抓把白果,让她们嗑。   每天来晨扫的僧侣总会发现莫名其妙的果仁壳,可晚上盯着又总不见人,因此有关于银杏树的诡异传闻又开始传了出来。   开春的天,好容易憋了一个冬天的人,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后,于是每天都有大量香客来银杏树下瞻仰它的容颜。   银杏树喜欢热闹,人越多他越高兴,有时候还会特地捉弄一下路过的游客。   结果这捉弄着捉弄着,就出事了。在他想将某个男客身上的帕子给勾出来时,他突然发现自己从困着他的银杏树里滚了出来…… 第22章   银杏在树里待了上千年,之前他无论如何,都逃不走。现在突然发现自己脱离了树,正蒙圈着,他前面的男客此时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也转过了身。   “这位兄台,你还好吗?”   银杏听到这声音,不禁抬首看去,目光一见到面前男子清隽的脸庞,不由一愣,失声叫道:“逢年?”   男客没想到这俊俏的少年会认识自己,他表情略有些疑惑,眉峰微蹙:“你是?”   银杏压根没想到会突然碰到黎逢年,纵然在这之前,他曾在脑海里无数次想象过两人再见的模样。但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根本没准备好。   “我肚子疼,先去茅房。”银杏连滚带爬的跑了,一直到出月洞门,才转身背靠着墙,手捂着心脏,慢慢从墙上滑下来。   明明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模样的,连他的声音也都不记得了,但是再见到的那一刻,却偏偏能一眼就认了出来。   黎逢年。   靠着墙,平复了许久之后,等银杏再回后院时,后院里已经空无一人。   傍晚的寺院已经渐渐变得清净,他有些庆幸这会儿没什么人,不然从树里突然掉出个人,想来方丈估计会先灭了他这个妖物。   晚上,傅杳再来时,就见银杏树下坐着个少年。少年唇红齿白,模样很是养眼。   “你们来了。”银杏朝着她们笑,三娘这才知道少年的身份。   “你,出来了?”三娘道。   “嗯。”银杏没有多做解释,抓起道集,接着昨天的内容继续。   三娘还有些奇怪,不过傅杳没说话,她也就只好沉默着。   读书的声音一直持续到丑时结束,合上书,银杏才看着傅杳道:“从明天开始,我可能无法读书给你听了。”   “好。”傅杳回得很干脆,“三娘,我们回道观。”   眼见着她们离去,银杏在后面问道:“你们都不好奇发生了什么吗?”   傅杳停下,“你不是不想说?”   “我……”银杏一时哑然,但很快他又笑了下,从树周围的石头上跳了下来,“但就算我不想说,也没能瞒过你不是么。”   话一旦开了个头,后面就很好说出来了。   “我今天见到他了,特别特别的突然,就那样猝不及防,我半点准备都没,所以很没用的跑了。他还是叫以前的名字,就连样子都和以前一样好看。他看得到我,以为我是活人,还问我是谁。我现在情绪非常的平静,夙愿已了,我大概很快就要消失了吧,所以才告诉你说明天读不了书的。”   “你真的夙愿了了?”傅杳却道。   这个问题,银杏一时没法接。   但是等他回过神时,傅杳她们已经走了。   存着都要离开了,那就再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的心思,银杏离开大慈恩寺逛了起来。   结果刚出寺院大门,就见门口处,黎逢年正站门口处的灯笼摊边,暖橘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那清冷的面孔都变得柔和了不少。   可能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黎逢年侧首朝着银杏看来,两人四目相对,他认出了银杏,对着他微微颔首,又继续看起灯笼来。   银杏突然想到了方才傅杳的问话,他真的夙愿已了吗?   脚不自觉地朝着黎逢年走去,银杏选了一只兔子灯给他:“选这个,这个好看。”   面对陌生少年的好意,黎逢年道了声谢,就选了这个。等付钱后,他才问银杏:“你认识我?”   “大概认识吧。”银杏道。   “大概?”这个回答让黎逢年有些意外,不过他不是喜欢纠结的人,买到了要买的东西,他向银杏告辞道:“在下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哦,好。”有些没习惯他的冷淡,银杏升起一丝莫名的滋味。   眼见着他头也不回地汇入了人流中,最后不见身影,银杏站在哪里,心空落落地透着风。   没了继续去逛的兴致,银杏重新回到了树里。   “要不要喝酒?”傅杳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手里还拎着一个酒坛。   突然见到她,原因蜷缩成一团的银杏眼睛顿时就亮了。他笑眯眯接过酒,心尖微热,“谢谢。”   “是最便宜的米酒,反正将就喝。”   银杏小小抿了一口,赞道:“好喝!”接着,他又看向傅杳道,“你是好人。”   “哈,我是好人?”傅杳笑了,“死在我手里的那些人和鬼表示不想赞同你这句话。”   “可是你对我很好。”末了,他又补了一句,“我能感觉的到。”   “不要说得那么肉麻。”傅杳嫌弃道,“是因为你对我还有点用,能读书给我听。不然就你还想喝我买的酒,最多让你舔舔壶盖。”   “噗嗤”,银杏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靠在树干上,看着头顶的星空,道:“突然间心情变好了很多,所以说难过的时候,还是得要和人聊天啊。其实,我原本以为他会记起我。哪怕不知道我是谁,也能有这个人是不是上辈子见过的感觉。但是好遗憾,他对我没有感觉。甚至,还可能有了心上人。”   那盏兔子灯,绝对不会是他给自己买的。   “这些我都可以理解,毕竟我是来晚了,我也不可能要他一直在等我。他现在是人,而我只是个妖物。人鬼殊途,这些我都知道的,我……”银杏突然说不下去了,谅解能骗得过嘴,可难受瞒不过心,“如果当初他和我一起死了就好了。”   “但是他没死成。”傅杳道。   “是啊。喝假药又怎么死的成。”银杏道。见傅杳侧过脸看他,他忙解释道:“不是他作假,是别人故意换了他的药。”   “别人是谁?”   银杏吸了吸鼻子,又喝了口酒,道:“我当初大概真的很让人讨厌。哦,我应该没告诉过你,我爹以前是个大官,我身为他的独子,走到哪都被人逢迎着。即便是在最清贵的书院,也仍旧无数人鞍前马后,把我照顾的无微不至。只要是我不喜欢谁,那么就一堆人会跟着针对那个人。   “当时的逢年,他叫黎逢年,”他解释了一句,“逢年家境贫寒,为人寡言正派,加上书读得很好,很受山长喜爱。我那个时候也是,大概脑子是被驴踢了,总觉得被他抢了风头,就很不喜欢他。   “你也知道的,上位者只需要一个眼神,下面就由无数的人去帮你除掉碍眼的东西。我不喜欢逢年,不少人明里暗里也就开始针对他。对于那些小把戏,我全都看在眼里,虽然我没参与,但也没有阻止。   “逢年心性坚韧,当时也是真的一心只把心思放在读书身上,对于那些龌蹉从不放在眼里。任由别人蝇营狗苟,他依旧冰壶秋月。   “想要踩下去的人,却越来越璀璨夺目。我当时心里可恨了,却也无可奈何。就在那年,我爹被罢官了,我也一朝从云端跌入泥底。人就是这样,你得势时,说什么是什么;你失势时,他们说你是什么你才是什么。   “原先将我捧得越高的人,踩我踩得最狠。在寒冬腊月,我被赶出校舍,转了一圈,没有一个人愿意拉我一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思来想去,最后半夜钻进了逢年的屋子。”   那个时候,逢年醒来突然见到他,吓得一脚把他从床上踹了下去。   “真是有意思,我原本以为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想到和你聊着聊着,竟然又全部想了起来。”想起往事,银杏忍不住笑了起来,“逢年知道以前我针对他的事,也没有滥好心的收留我。他勒令我回去,不许我弄脏他的被子。我当时就想,别人也就算了,你也配嫌弃我?然后我就趁他没防备在他脸上舔了一口,说他脏了。逢年气得要把我丢出去,结果一开门,门外全是看热闹的同窗。   “反正到最后,我死皮赖脸在他校舍里待了下来。那个时候我知道,我爹失势了,别人可能会像当初对逢年一样对待我,但是逢年不会。在他身边,我至少能安全几分。   “和一个很厉害的人靠近,难免会被吸引。虽然这个人总是让少爷我自己打地铺。但是在为爹娘担惊受怕的一个多月里,我真的很感激有他在旁边。次年,我爹的官职恢复基本无望,我也不可能一直躲在别人背后,就我打算回我原来的住处时,和逢年一起住的前辈游历去了,把床位空了下来,我和他名正言顺成了舍友。   “大概是我也没那么差劲吧,逢年对我态度渐渐好了起来,我们开始同进同出。其实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会开始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他,会注意他的喜好,会喜欢他。等我察觉出来的时候,我其实没打算让他知道。甚至为了遮掩,还下山故意去秦楼楚馆消遣。结果那个混蛋在知道后,转个身直接告诉了山长,山长关了我三个月没让我出山门。   “成天朝夕相处,我感觉自己的情绪都会随他而动。这样下去,我又怎么考科举,光复门楣。我跟山长说要换校舍,说他半夜放屁打呼噜影响我读书,结果他当时就在门外给听了个全部。晚上回去,押着我读了一夜的四书五经,让我好好反省自己。   “这些都是琐碎的小事,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想,其实他对我也是有好感的吧。那年五月节,书院难得放节假,当时我喝了一些雄黄酒,但我知道我没喝醉。可是心里总有某些心思在作祟,于是我趁着他酒醉的时候,偷偷亲了他一口。结果自从那天开始,他对我就疏远了。   “我知道,那天他应该是也没醉,但是那样的场合,不能装醉又能怎么办。他和我疏远,我就知道有些事我没法继续装下去了,太恶心了,我一想到让他觉得恶心,我就觉得自己也挺恶心的。我换了校舍,也尽量避开他,不再和他碰面,就有时候考试的时候,会看一看他贴在墙上的文章。” 第23章   “他真的很厉害,写出的文章波澜壮阔,令人心潮澎湃。山长也曾说过,我们这些人里,他将来造化可能最大。那样一个前途无量的人,我又怎么敢去挡他的路。   “我爹虽然被罢官,但以后至少当个富家翁还是行的。我让父亲同山长说,给我换个地方继续求学。山长也同意了,还荐我去南宁书院。离开那天我是悄悄下山的,只想着,从此以后,与他天各一方,互不相干。   “谁知在去南宁的途中,我得了瘟疫。就在我以为我会病死在途中时,他竟然追了过来。”回想那个时候见到他时的场景,银杏心里现在都还泛着甜。   “是他一直悉心照料我,一点点将我从阎王爷手里给抢了回来。我醒后,他问我,为什么要走。我当时脑海里闪过很多能够轻松说出口的理由,但一见到他的眼睛,我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我问他为什么来找我,他说了一句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的话。他说,‘我会来追你,原因和你离开书院一样’。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我在听到他说这句的时候,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再后来,我和他回了书院。但是有些事情根本藏不住,我本来就被人盯着,很快我们的事被人发现了。我们和那些冷嘲热讽的人起了争执,结果失手摔死一个人。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况且这人的父亲在朝中本就和我爹不对付,现在出了这事,自然不善罢甘休,而且书院也因这事被多方声讨,山长对我那么好,我也不想他维护我这个莽夫而晚节不保。   “我自缢的时候,逢年救下了我,说这事因我们而起,应当一起承担。他去买了药丸,我们约着服毒自尽,也算是不拖累旁人。   “直到我死后,我才知道,我那些同窗都觉得是我勾引了逢年,拖累了书院。我死有余辜,但是逢年不值得。他们换了逢年的药,用我的尸体去交了差。再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银杏讲述完,傅杳没说话,倒是一边不能喝酒的三娘迟疑道:“黎逢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他书读的很好,想来应该名声在外。”银杏理所当然道,但接着他又苦笑道:“我真不怪他活了下来,那该死的狗东西还不配我们两个一起给他陪葬。我只是有些无法接受,当初那么在乎我的人,现在却为别人动了心。”   说完,他抓起酒坛继续灌了起来。   米酒后劲很足,当然更可能是因为喝酒的人一心想醉,银杏很快就倒了过去。   大约是心中有刺,银杏并没有去轮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依旧每日给傅杳读着书。   直到某一天后,他想通了,突然宣布道:“我已经决定了,这次是我来晚了,那我就继续等他老去,和他一起踏入轮回。”   “就这么喜欢他,非他不可?”傅杳道。   “嗯!”银杏回答的无比坚定。   傅杳点头,“那行。”   这一夜,傅杳没有离开大慈恩寺。   等到天破晓后,大慈恩寺香客渐渐多了起来,银杏再次见到了带人来上香的黎逢年。   本来心里已经做好了一番建设,但是真正看到他和别的女子一同来上香时,银杏还是感觉胸口疼得在透风。   “我先回树里了。”他闷声道,心里打算接下来几十年都不再现身。看不见,应该就不会难过了。   “别急。”傅杳道。   他们两个站在寺院后院的银杏树下,怎么看都怪异的令人瞩目。待黎逢年和同行的女子一同过来后,也一眼就见到了一身黑漆漆坐在轿子上的傅杳,以及她身边的银杏。   黎逢年把银杏认了出来,他朝着银杏道:“好巧,又见面了。”   “是啊。”银杏勉强笑了笑,避去了一边。   黎逢年也察觉到了面前少年的疏离,他也没自找没趣的继续去攀谈。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旁边突然蹿出一老头。   那老头把他和同行女子一同拦了下来,看着他们的脸啧啧道:“两位好面相,老夫给人算命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般配的命格。”   黎逢年从来不信鬼神之事,听老头这样一说,眉头微蹙,不想再听下去。但是他身边的女子却一脸惊喜道:“真的?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两位有所不知,你们的命格是缘定三生的命。在上一世,你们就是一对夫妻,和美而终。这一世,不过是再续前缘罢了。”老头道,“这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两位若是能结合,必然是多福多寿,子孙绵延。”   女子脸色顿时羞红地拿着手帕掩了脸。   “你说,他们缘定三生?”银杏此时走了过来,眼睛盯着黎逢年确认道。   “当然,老夫看相这么多年,就没有不准过。”那老头摸着胡子道。   银杏顿时笑了起来,“他们现在是……再续前缘?”   “是的。”   “是这样啊……”银杏点点头,转身想走。黎逢年察觉他神色不对,叫了一声,“你……”但他话没说完,银杏却猛然转身,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竟然和别人缘定三生?”黑色的指甲一点点长出,银杏眼神冰冷地看着他这个曾经的爱人,极力隐忍着情绪,“你和别人过得和美,和别人多子多福……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这突然起来的变故让旁边的女子和老头都吓了一跳,老头一下子钻进了人群,而女子想上来救人,可却发现根本无法靠近他们。   大慈恩寺的上空,乌云渐渐凝聚,周围也一点点暗了下来,寺里呼呼地卷起了狂风,吹得窗门直响,金钟乱鸣。   寺里的住持察觉到后,道了一声“不好”立即来了后院,还没靠近,他却发现自己被人拦住了。   “这位施主,我看那缕怨魂尚有佛性,才一直留他至此。但他现在要杀的这个人乃是有大运道之人,若是铸成大错,必然会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我知道。”傅杳看着树下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她不仅知道,还亲眼见到他被劈散的模样,“这是黎逢年欠他的。”   住持见她丝毫不为所动,又无法出手去救人,只好叹了口气,在旁边闭上了眼睛,念起了佛号。   不过这些佛音现在根本入不了银杏的耳朵,他眼见着手里掐着的人脸色一点点变得发青,眼底也渐渐弥漫起了一抹血色。   “轰隆”一声,雷声在他们头顶炸响,银杏仍旧没有放手。   “我们一起去死吧,”银杏语气冰冷道,“就和你当初向我承诺的那样。”   黎逢年努力睁着眼睛看他,眼里没有憎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疑惑,“你是谁?”   银杏不答,指甲扎进了他的脖子里,已经有血迹渗出。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流入了指缝中,血腥的味道也越来越浓。   天上的雷滚得更响了,像是随时要劈下来一般。   “你……是谁?”黎逢年仍旧坚持问道。   这一回,银杏触及到他的眼神,突然就想起了当初在书院时,他夜里偷钻进黎逢年的被窝被他发现后,他蹙着眉头冷着脸道,“是你。”   心像是被烫了一下,银杏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等他回过神时,理智已经渐渐回笼。他一步步往后退,眼神涣散,“我不信……你不是他,他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我……”   等他一触到银杏树,身影就消失在原地。见他一走,黎逢年立即被住持等人给抬走了,而天上的雷云却迟迟没有散去。   这一片阴暗中,傅杳来到了树旁边,问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银杏失魂落魄,问她道:“天雷真的能劈散我吗?”   “所以你还是宁愿自己灰飞烟灭,也不愿意杀了他。”又是这样的选择,傅杳已经无话可说,“读了这么久的道集,难道你现在还没注意到吗?”   银杏抬头看她。   “赵洪所著《游仙集》中的因果三论,第二论主人翁黎节度使,少年家贫,求学于松阳书院。在求学时,失手杀死同窗,师长帮忙掩埋真相。后来其金榜题名,一路高升,昔日同窗因知其旧事,皆遭打压,无缘官场。而就是这样一个手握重权之人,最后却在四十岁时,被家中厨子投毒致死。而那厨子,正是昔日他杀死的同窗父母。”傅杳道。   “黎节度使……”银杏眼里升起一丝难以置信。   “虽然事情的真相已经被扭曲,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没有变。”傅杳道:“那位黎节度使,姓黎,名昭,字逢年。”   银杏一时心乱如麻,他缓缓缩成了一团,双手慢慢捂住了脸,许久后才从指缝中传来低哑地泣声,“爹,娘……”   笼在他们头顶的乌云此时才渐渐散去,阳光重新照进了大慈恩寺当中。   傅杳手一张,一滴晶莹的泪珠缓缓落到了她的掌心处。   没有去打扰银杏回首往事,傅杳消失在原地。   ……   与此同时,一位风尘仆仆的来客,敲开了青松观的大门。   江掌柜见来人的穿着,虽然颜色不够鲜亮,但是布料却是上好的料子。再听来人一口字正腔圆的京话,顿时知道观主说要来的人到了。   “你是来寻傅三姑娘的吧。”江掌柜道。   其方一惊,大人只说让他查一查这个道观,看能不能找到三姑娘的下落,却没想到他这一来,三姑娘还真在。   “你说的傅三姑娘是……”他到底谨慎,不敢随意应下。   “自然是京城定国公府里的傅三姑娘。”江掌柜道,“难道你家主人不是让你来接人的?”   其方一愣,话是这么说也没错,但是……他总觉得有些顺利的过分了些。   “确实是这样没错。”不管如何,先把人找到总没错。   “那我这就去把人请出来。”江掌柜笑着,去后房扶了位一身黑色衣裙还头戴黑色帷帽的人来。   见对方裹得这样严实,其方自然心有怀疑,不过他还是态度恭敬地试探道:“小人见过三姑娘。”   “其方叔,不必客气,”黑衣女子道,“你是四叔,身边的老人了,我可不能,折煞了你。”   听这声音,确实是三姑娘的声音不错,其方松了口气,也没问她为何会穿成这样。毕竟主子的事,不是他这个当下人能多嘴的,他只需要做好大人的吩咐就成。   找到要找的人,其方连水都没喝,带着三姑娘坐上了回京的马车。而江掌柜,也因为“三姑娘”的要求,一并跟着上了马车。   他们从里水到扬州,坐船一路北上,正好遇到顺风,竟然三天左右就见到了京城的巍峨城墙。   下船换了马车,还没走多久,马车突然陷入泥坑中,无论马儿怎么用力拉,马车就是起不来。   就在其方用力抽着马时,旁边走来一胖一瘦俩夫妻,道:“你就是把马打死了,这车轮子也不见得能出来。”   他们说着,一人抬着一边,马车车厢连同上面的人都被他们给抬了起来。等抬起马车,他们往前一推,然后拍拍手道:“行了,以后马轻点打,我看着都觉得疼。”   其方拱手道谢,继续驾着车走了。   马车里,傅杳啧了一声,“这下齐了啊。”   ……   其方带着人进京时,时间已经是半下午。与此同时,定国公府上下一片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十分热闹。   三天前,殿试结束,祁霜白高中状元郎。按照约定,今日正是他和傅五娘成亲的大好日子。   傅侍郎身为女方的长辈,少不得出面待客。在他正和宾客聊得开怀时,眼睛瞥见其方回来了,他当即道了声‘失陪’悄悄离开了大厅。   他一出来,其方便在他耳边低语道:“大人,小的把三姑娘接回来了。”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傅侍郎的预料,那一声血衣明明暗示着他这个侄女已经遭遇不测。然而其方是个谨慎的人,他肯定确定过才敢这样说。   “带我去见她。”究竟怎么回事,见到人就知道了。   “是。”   主仆二人出了定国公府,一路来到了傅侍郎的别院。一进大厅,傅侍郎就见到了一身黑衣黑帽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旁边一半徐妇人立在一侧。   江掌柜一见到傅侍郎,便上前福道:“见过傅大人。”   “不必多礼。”傅侍郎随口说着,目光落在椅子上的黑衣女子身上,“三娘?”   “傅大人,”江掌柜此时道,“还请屏退左右。”   傅侍郎看了身边的树属下一眼,其方立即退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大门。   门一关,屋内就变得昏暗起来。傅侍郎眉头微蹙,认为这妇人是在装神弄鬼,“现在已经没了外人,三娘为何还不开口说话?”   江掌柜苦笑一声,道:“大人您不必如此提防,三娘她不是不说话,而是没了舌头,说不了话。”   说着,她上前将“傅三娘”头上的帷帽取了下来。等一见到那黑布下的脸,傅侍郎瞳孔一缩,也亏得他见多识广,才没被吓到。   眼前这张脸,半张脸已经没了皮肉,眼眶是空的,嘴角裂开,宛若森罗夜叉。   “三娘?”傅侍郎其实已经差不多可以确定面前这个女子就是他的侄女,虽然容颜被毁,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骗不了人。   这时江掌柜又把罩在“傅三娘”身上的黑色斗篷取了下来,傅侍郎这才发现,侄女被毁的不仅仅的脸,她的两条腿也没了。裙子下方,空荡荡的。   饶是傅侍郎经历过不少风浪,但眼下三娘的遭遇,还是让他忍不住浑身发颤。   “是五娘做的对不对?”这虽然是问话,但语气已经基本是肯定。   椅子上,“傅三娘”眼角处缓缓流下一行泪来。   见到那行泪,傅侍郎鼻头一酸,他深吸了口气,用黑斗篷将她重新裹了起来,又亲自给她戴上了帷帽,抱起她把其方叫了进来,“去备车!” 第24章   此时此刻,定国公府已经到了吉时,新娘即将出阁。按照规定,女方出嫁时,会有两位族中的叔伯兄弟送亲,而送亲的人地位越高,新嫁娘也就越有颜面。   傅五娘是定国公世子嫡女,给她送亲的人也早就定好是傅家二叔和四叔。这两位,前者年长,后者权高,他们送亲颜面十足。   不过这会儿,他们却发现傅四一直不见人影,派了下人去寻,也没寻到。   “老四去哪了?”傅世子问下人,现在马车就要发轿,送亲的人却不在,他自然心里不悦。   “找了一圈也没见人,应该是有要事。”傅二爷站出来当和事佬道,“时间来不及的话,让三弟或者四郎去送也是一样的。”   现在时间都快到了,也只能这样了。定国公瓮声道:“那老三你就一起吧。”   这事一解决,那边很快花轿就出了门。吹吹打打的热闹声渐渐远去,定国公府慢慢安静了下来。   这就是嫁女啊。   傅世子叹了口气,对着妻子抱怨道:“这个老四也真是的,关键的时候人不在。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他去的话也能给五娘长长脸,让姓祁的以后不敢欺负咱五娘。”   旁边世子夫人抹了抹眼角,道:“你是只有一个女儿,我可是有两个。三娘若是还在的话……”   “别提那个不孝女,”傅世子呵斥道,“我们定国公府的颜面都被她丢光了。她以后就算回来,我也不会认她。”   被他这么一斥,世子夫人默了声,只是眼泪擦得更凶了。   时间渐渐入夜,待天色全暗后,一直寻不到的傅侍郎终于回了国公府。他一回府,就去了正院找大哥。   傅世子在接到通传后,心里有气,便推说身体不舒服,拒绝见他。   但是傅侍郎已经直接进来了。   一见到他,傅世子冷哼一声,道:“你可真是大忙人,忙得送亲侄女出嫁这事都能忘了。”   “大哥,”傅侍郎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直接开门见山,“我找到三娘了。”   傅世子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气道:“我女儿三娘已经死了,你让她给我滚。”   傅侍郎听到这话,再想到三娘的遭遇,心里不由泛起细密的疼来。这时内室世子夫人冲了出来,急切问道:“我听你们在说三娘,三娘怎么了?四叔你找到她了?”   时隔大半年,她终于再听到女儿的消息,这会儿免不了迫切地想知道她如何了。   “她是死是活和我们已经没有干系,她的事我也不想知道。”傅世子却不太想知道大女儿的事,他让人把妻子送回房,还威胁道:“你不准去见她,你敢去我就休了你。”   “那是我的女儿,你到底还有没有心!”世子夫人又怎么肯,挣扎着不肯听他的。   傅侍郎见他们这样,突然觉得,三娘会沦落成这样,他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责任。   “大哥,大嫂,”他道,“我们一起去见见三娘吧。”不等他们回应,他又继续补了一句,“去见最后一面。”   刚才他把人抱起的时候,三娘浑身如冰,没有一丝人气。其方之前又说是听到了三娘的声音,才确认身份。三娘舌头都没了,又怎么能说话?   纵然他生平不信鬼神,此时也不得不信一回。   或许是他的语气过于沉重,让傅世子察觉到了不对。他看了四弟一会,见他始终沉默着,终于没再拒绝。   他们三出府后,就坐上了一架马车。差不多两刻钟左右,马车停了下来。世子夫妇从马车上下来一看,他们竟然是在祁家门前。   “你不是说要看三娘,怎么到这来了?”他们是五娘父母,按规矩,不能跟着新娘去女婿家。   傅侍郎却没回话。   祁家里面的宾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最后走的是来送亲的傅二爷傅三爷。   傅二爷和傅三爷被祁霜白等人送到门口,一出门就见自家大哥和四弟都在,不由愣了下,“你们怎么……”这不符合规矩。   “进去说话。”傅侍郎说着,率先朝着里面走去。   其他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见他已经进了大门,也只好都跟了进去。   “你们这是……”祁家陪酒的宾客见了,不由面面相觑。但是相对于定国公府来说,他们都是些小人物,就算有不满,也只能闷在心里。   最后还是祁霜白敏锐地察觉了事情的不对,先把自家这边的亲戚给打发了回去,自己跟着去了正厅。   等他到正厅时,里面傅家四位叔伯辈都齐了,而他的母亲正用疑惑地眼神看着他。   “你们都先下去。”祁霜白把下人支走后,亲自给傅家几位倒茶,同时对母亲道:“娘,这里我来招待就好,您先去歇息。”   祁母出身不高,虽然心里知道有事发生,但担心给儿子丢脸,还是离开了这里。   “现在也没了外人,你不是说带我去见三娘?三娘呢?三娘难道在祁家?”傅世子率先质问道,“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在耍我。”   他这话让正端茶给他的祁霜白神色一变。   “岳父您说什么,三娘在我府上?”祁霜白压下情绪,抬起头满脸惊诧道。   “谁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傅世子不悦道。   祁霜白当即看向傅侍郎。   “我也只是想来问清楚而已,”傅侍郎语气平静道,“我得到消息,说是三娘当初失踪的事和五娘有关。这两个都是我侄女,我也不偏爱谁,所以才来问问清楚。”   “五娘?”世子夫人有些不太明白。她出生富贵,自幼被捧在掌心呵护着,心思也没那么缜密,自然没听出这背后的弦外之音。   不过她没明白,其他人却都听懂了。三娘失踪,和五娘有关。这就差明说,是五娘让三娘“失踪”的了。   “那你换个时间问不行吗?”傅二爷企图来缓和一下气氛,“今日可是五娘的大喜日子。我们等她回门的时候再问也行。”   “就是,这样直接上来,也太难看了些。这要传出去,以后五娘可怎么做人。”傅三也附和道。   不过他们的话显然没什么力度,傅侍郎只看着大哥不说话,显然是让他拿主意。   傅世子资质虽然相对于最小的弟弟来说有些平庸,但他到底当了这么多年的世子,也明白四弟不是这么没脑子的人,拼着大家颜面皆失,也要在这里闹事。   “好,”傅世子道,“那若是你冤枉了五娘呢?”   “那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给祁家和五娘道歉。”傅侍郎承诺道。   大厅的气氛顿时凝结了下来。傅二爷和傅三爷顿时明白,今天这事怕是不能轻易收场了。不过他们现在也确实有些好奇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了。   “霜白,你去把五娘带来。”傅世子朝着女婿道。   祁霜白神色未变,拱手道:“那岳父大人你们可能要等会,不论发生什么事,我总得要将五娘的盖头揭完,完成这婚礼。”   “嗯。”这点大家都没异议。   祁霜白转身离开后,面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傅侍郎为了三娘的事找上门来出乎他的预料,最关键的是,他现在不知道傅侍郎究竟查到了多少。   到了后院喜房,进门后,他屏退了丫头,上前去把傅五娘头上的盖头丢到了一边。   傅五娘本来还满心期待,见他动作这么随意后,顿时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祁霜白这会儿却没了她虚与委蛇的心思,“现在,你的好四叔正在大厅让你过去,想问你三娘是怎么失踪的。”说到这,他笑了下,“失踪,他说的是失踪,而不是私奔,这说明他至少已经在猜测三娘是不是死了。”   “什么?”傅五娘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怎么好端端的,四叔会插手这事?”   “是啊,我也没有防备到他。”祁霜白冷笑了一声,心里猜到应该是柳赋云在中间搞的鬼,“三娘的尸体肯定是不见了的,当初那把匕首你也丢进了深湖里。没有尸体,没有证据,他现在说不定只是想来诈一诈我们,你要沉住气。”   傅五娘眯了眯眼睛,“我知道。”   这件事他们不能承认,就算被怀疑了,也不能!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他们两个人来到了大厅。   一到大厅,傅五娘就满眼迫切地看着傅侍郎,眼泪婆娑道:“四叔,您找到三姐了?她现在在哪?没想到我成亲,她竟然会特地赶来。”   看着她满脸是泪的模样,傅侍郎心里没有半点起伏,他道:“你先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什、什么?”傅五娘一脸没听懂的样子。   “当初三娘是怎么失踪的,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傅侍郎道。   傅五娘顿时去看旁边的父亲,却见她的父亲对她微微点头。知道这是父亲默认之后,她才道:“好。去年我们去扬州探亲,当初是三叔一路送我们过去,不过三叔中间遇到了点事,为不耽误时间,他让管事送我们姐妹俩先行一天,他回头再来追上我们。   “我们先走之后,在路过雁归山时,三姐说既然来了,就该上山去看看山上的风光,顺便等等三叔,我就答应了。到山上后,我们遇到一书生,那书生窥见三姐的容颜,当场赋了一首轻浮的诗句送给三姐。这事管事他们都在,可以作证。   “我们上山下山后,回到里水的客栈休息。结果第二天早上开一看,却发现三姐不见了。房间的门窗都关着,没有其他的痕迹。还是下楼时,听其他的住客说,三娘昨天同一个书生半夜离开了客栈。之后我们再怎么找,都没找到三娘的下落,只好先去扬州,让舅舅帮忙找人。”   这些说辞,和她之前说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说完后,傅五娘又一脸担忧道:“四叔,您问这些做什么?是三姐出什么事了吗?”   傅侍郎点点头,“现在听你说完了,我们也该听听三娘怎么说。” 第25章   “三娘?”“三娘回来了?她人在哪?”屋内所有人都是一惊,特别是傅五娘与祁霜白,神色更是差点没崩住。   别人都不知道,但是他们此时心里最清楚三娘在哪。   这时大厅内外一阵寒风刮起,拍得门窗作响。接着大家就见从漆黑的院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一身青色衣衫,容颜半老。她前面推着一个什么东西,等走近了,才看到那是一辆轮椅,椅子上坐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人。   所有人视线都落在黑衣人身上,他们心有疑惑,却都没开口。   没多会,轮椅已经被推到了大厅门口,没有进去。而室内则一片静默,所有人,包括还在抹眼泪的世子夫人都有些犹疑地看着门口的人。   “是三姐吗?”这时傅五娘一边抽噎着一边朝着门口的人走去,“三姐,你怎么穿成这样……”   在她走到轮椅前时,轮椅上的人突然动了——她把头上的帷帽取了下来。   下一瞬,傅五娘就见到一张鬼一样的面孔。   “啊!!!”她一时猝不及防,当即被吓得失声尖叫,人也跌坐在地。而屋内的其他人同样都被吓得不轻,叫声连连,只是他们都没有傅五娘受到的冲击大罢了。   “这到底是人是鬼?”傅三爷缓过来更是道。   “这是三娘。”傅侍郎回答完,对江掌柜道:“江夫人,麻烦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是。”江掌柜早就准备好了,她道:“这位姑娘是我在雁归山时无意中发现的,发现她时,她的两条腿已经被狼吃了,眼珠子和舌头也都没了,脸也被毁了容,胸口更是有一道致命伤。所以我推测,应该是有人把她杀了之后,再抛尸狼群,想毁尸灭迹。”   说完,她又拿出一匣子来,“这是当初这位姑娘身上所穿的衣裳,里面还有当初她佩戴的首饰和玉佩,一样不少。”   众人不忍心看人,但辨认下匣子里的首饰还是可以的。   屋内的大老爷们可能不太懂衣料饰品,但是世子夫人是行家。   她把匣子打开一看,只见一堆染着铁锈的布料上,放着一块玉佩,一串璎珞,两枚血色玉镯,还有一些珠花和玉簪。   其他的算是稀疏平常,但是这璎珞和玉佩却是世子夫人小时候的旧物,后来大女儿出生,专门给了女儿压魂用,这个她绝不会认错。   看完手里的璎珞和玉镯,再次看向轮椅上的人。哪怕世子夫人再不敢相信,此时也忍不住缓缓起身,一步步朝着门口走去,颤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有我女儿的贴身之物?”   待她走近,一直没有动作的三娘慢慢朝她伸出了手。   世子夫人看着眼前这只布满齿印的手,最后目光落在食指的一道疤上,嗓子一阵阵发紧,“我的庭儿食指上有一道疤痕,是当年给妹妹切苹果时切的,为什么你也有?”   三娘不答,手继续往上,最后碰到了她的脸,手指一点点沿着她的轮廓抚摸,像是要把她的样貌刻进心里一般。   等触摸到她的下巴时,三娘感到液体一滴接一滴砸在了她的手背上,滚烫的,灼得她的心都一阵一阵的痛。   “三姐!”这时傅五娘也反应过来,重新扑了来,死死抱着三娘嚎啕大哭,“都是我的错!如果那个时候我留在里水继续找你,你也不会遇到这些。都怪我,我以为你为那书生动了心,心里只想成全你们两个,我万万没想到你是被人掳了走!三姐,你杀了我吧,都怪我你才变成这样,你杀了我吧!”   “你胡说什么,”旁边傅三爷揉了揉眼睛劝道,“三娘是被恶人害成这样,和你有什么干系。就算我们要为三娘报仇,那也该是去找害三娘的人算账。”   傅五娘一边哭一边摇头,“那个害你的人肯定要千刀万剐,可是你变成了这样,以后又该怎么办?都怪我,如果我那时候再仔细一点就好了。”   她们这样子,看的旁边的人心里也都非常不好受。特别是原以为丢了家族颜面的女儿,实际上是被人残忍的害成这样,心里更是又羞愧又愤怒。   “岳父,岳母,”此时祁霜白站出来,他朝着傅世子跪下道:“小婿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成全。”   “你说。”傅世子抹了把脸,声音有些嘶哑。   “三娘当初与我订过婚,如果不是因为这事,我们的婚事也不会取消。现在三娘变成这样,我想履行当初的婚约,娶三娘为妻。此事我会上禀皇上,恳求皇上赐三娘为平妻的,绝不会委屈她一分半毫。”   傅世子没想到他会主动将三娘的事揽过去,三娘变成这样,以后肯定是没法再嫁人了。   “爹,娘,我同意霜白的话。”傅五娘这时也走到祁霜白身边跪了下来,诚恳道:“我和三姐是亲姐妹,以后您和娘总会老去,到时候三姐又该谁来看管?我嫁给霜白,本来就是占了姐姐的名分,我愿意与姐姐共侍一夫。”   “你们两个……唉,太深明大义了些。”傅二爷听后叹道,“三娘能有你这个妹妹,也是她的幸事。”   “唉,那赶得好不如赶得巧,反正现在我们这些长辈也在,不如今天就拜堂成亲?”傅三爷更是不着调道。   也许在他们看来,这至少对三娘来说,是一种能让他们好受一些的补偿。   眼见着他们这快就商量起了成亲的事,将一切都看在眼底的江掌柜不由冷笑。怪不得三娘会死在她妹妹手里,她这个妹妹可真是机敏,一下子就把自己之前的污蔑给甩的干干净净,嫁祸给凭空生出的贼人。这幸好三娘遇到了观主,要不然连开口辩解的机会都没。   “二哥,三哥,”傅侍郎此时开口道,“成亲的事先放一放吧,三娘还没开口呢。”   “三娘?”傅二爷道,“可三娘的舌头不是……”   话还没说完,他们就见一道虚幻的魂魄从轮椅上的人体里走了出来,惊得他们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弄得大厅一阵噼里啪啦。   等他们定下神,重新看这道魂魄时,发现这不是别人,正是完好无损的三娘。   “三、三娘?”傅二爷看着她,舌头都开始打起了结。而旁边的傅五娘和祁霜白更是骇得人往后退。   “我不同意。”三娘看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的妹妹,笑了一下,“什么深明大义,姊妹情深,将我杀死的人不就是你嘛。”   傅五娘这会腿都软了,人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你……你……”   “不是你被我发现你和我的未婚夫暗通款曲,所以才起了灭口的心思?”三娘朝着她逼近道。   “什么?把三娘害成这样的是五娘?”这话所有人都是一惊,他们想听五娘的说法,但是这会儿傅五娘却恐惧得连反驳的心思都没,只往祁霜白后面躲,颤抖着声音道:“你别过来!”   “我可是清清楚楚记得,你捅进我心口的刀正是我送你的生辰贺礼呢。”三娘又怎么可能会放过她,一只手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一点点收紧,“杀了我还不够,还把我丢去喂狼,你还真是我的好妹妹。”   “我错了,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三姐我真的错了,杀了你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傅五娘翻着白眼辩解道。   一听到五娘承认,不提其他人,世子夫人只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后倒去,“五娘,你……”   “造孽啊!”傅世子坐在椅子上,看着前面的两个女儿,目光呆滞。   眼见着傅五娘快晕过去了,三娘突然放开了她,目光看向了旁边的祁霜白,笑了笑道:“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你们的新婚之夜。我这个当姐姐总得送你们一份贺礼。这样吧,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们两个里,只要有一个人给我偿命,另外一个我就放过他。”   这话音落下,其他人都不敢说话。傅世子有心想开口,但是被傅侍郎拦下了,“这是他们之间的恩怨,我们还是别插手的好。”   “怎么样,想好谁死谁活了吗?”三娘面无表情道。   傅五娘这会儿已经顺过了气,她抢先跪在三娘面前,开口忏悔道:“三姐,这件事确实是我对不起你。但当初若不是祁霜白私下引诱我,我也不会着了他的道。   “在你和他定亲的那半年里,我总是时常碰到他。一次两次还能说是偶然,但是次数多了,我才知道是他买通了我身边的丫头。后来也是他告诉我,说母亲只偏疼你,给你最好的。哪怕你有口疾,也会让你下半辈子和顺无忧。我听了之后,心生嫉妒,所以才在冲动之下做出这些事情。我有罪我认,但是他祁霜白也别想无辜。”   没有想到向来如翩翩君子一般的祁霜白私下会做这种事说这些话,傅世子气得一个杯子朝着他砸了过去。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祁霜白也没什么好伪装的,“你仅仅只是因为这些,所以才痛下杀手?我看不是吧。你分明是嫉妒三娘的容貌,嫉妒到发狂,所以才想将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据为己有,包括她的未婚夫与该得的嫁妆。在里水我们的事被三娘知道后,我本是想与三娘坦白,是你说不想节外生枝,才对三娘动了杀心。”   “你当时不也是怕我们傅家因为这件事去阻碍你的前途吗?”傅五娘道,“你难道不是又贪恋我傅家的权势,又嫌弃三娘不能给你挣来面子,所以才故意来勾搭的我?”   “够了!”傅侍郎开口呵止了他们,话说到这里,其实说再多也只是恶心人,“三娘,你想怎么处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只要你想,这个案子我就提到刑部去。”   三娘看着地上相互捅刀子的两人,嗤笑了一声,觉得自己以前真蠢,竟然死在这样的人手里。   她环顾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一边早已泣不成声的母亲身上。   “五娘刚刚有句话说的对,我娘年纪已经渐渐大了。她已经失去了我这个女儿,不能再失去另外一个了。娘,女儿不孝,”三娘在母亲面前跪了下来,“是女儿让您伤心难过了。您的恩情,女儿来世再报。”   说完,她朝着世子夫人磕了三个头,然后渐渐消失在原地。   “庭儿!”留下世子夫人想抓住她,但最后只扑了个空,她趴在地上,无助地哭道:“我的女儿……”   女人的呜咽声让大厅内气氛变得格外沉重,而侥幸逃过一劫的傅五娘瘫坐在原地,面无血色。至于其他人,看着中间这两个新婚夫妻,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门口处,江掌柜已经不知道何时推着轮椅走了,只留大厅内的人情绪纷杂。   ……   祁家门外,三娘出来后,就见到坐在对面人家院墙上的傅杳。   “观主。”她叫了一声,然后又朝着傅杳磕头,“谢谢您。”   傅杳看了她一眼,从围墙上跳了下来,“看来心结是彻底解开,都不口吃了。现在里面真相大白,你仇也得报,我们的交易也算成功。从今往后,你的肉身,就彻底是我的了。”   “嗯。”三娘微笑道,“我这个人也是你的。”   “诶别,我可没有磨镜之好。”傅杳拒绝道。   这时江掌柜把肉身推了出来,傅杳又重新回了里面,然后将帽子摘了下来,道:“我终于能换张脸了。你们觉得这张如何?”   三娘和江掌柜一看,只见原本那张残陋的脸,这会儿变成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还不等她们发话,傅杳就又换了一张,“不行不行,那个太普遍了,这张是不是要好些?”   这次是一张清纯可人的少女脸。   三娘&江掌柜:“……”   竟然还能这样。 第26章   到最后,傅杳一口气换了十多张脸,最后还是没有看中的。于是她决定道:“我还是去找画师帮我画一张吧。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大画师,没有的话,可以帮我打听打听。”   “那我们现在是去哪?三娘的事结束了吗?”江掌柜问。   “结束?这还只是开始呢。”傅杳道,“不要他们的命,不代表他们就逃过一劫。软刀子割人才疼呢,一刀一刀的,让他们能疼一辈子。”   次日,突然朝中有人弹劾会试主考之一的范大人卖题,而且证据确凿。这事让龙颜大怒,当场让三司彻查此事,同时宣布今年会试重考。   既是要重考,那就说明之前的名次作废。在一干没考中的学子们欢欣鼓舞声中,已经考了状元的祁霜白却被带到了三司。原来范明山把收受的贿赂里也有祁霜白的一份。祁霜白自然不认,但是人证物证俱在,已经不容他狡辩。   一番审问过后,当初他怂恿柳家人去买题,柳赋云在知道后,反向把这个消息让人“不经意”地告诉了祁夫人。祁夫人知道儿子能不能与傅家成亲,就看这次考试,因此把自己的棺材本都给拿了出来,去买了题。   现在,一切证据确凿。祁霜白身为状元,却有作弊之嫌。这事传进宫里,宫中圣人直接开了金口,禁祁家三代的科举。也就是说,不仅仅是祁霜白这辈子翻不了身,就来未来他的儿孙都无法翻身。   在知道这事后,任由祁霜白心智深沉,此时也备受打击。至于祁家,被三娘吓了一通到处疑神疑鬼的傅五在知道这件事后,当场就回了傅家,要与祁霜白和离。   然而,她回傅家之后,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厌恶与轻鄙,甚至连接近她都不敢。   她杀死三娘的事,三娘说了不想让母亲再失去女儿,就是让这件事‘民不举官不究’。傅侍郎没有再管,傅世子夫妻已经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好几天露面了,但是管不住傅二爷和傅三爷把这事说出来。   大家府邸之中哪有什么秘密,于是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连坊间都在谈这事。   傅五娘看到这些眼神之后,顿时就知道,这个家,她以后也怕是没脸再回来了。   她返身灰溜溜地回了祁府,此后再没提和离的事。但是她和祁棠白相互折磨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两天后,柳赋云请傅侍郎喝酒。   傅侍郎在经历了三娘的事之后,也知道他对三娘的心意。但是三娘已去,他也只能是开导开导这位品性纯正的后辈,因此欣然应允。   在傅侍郎下了官衙后,柳赋云领着他一路出城,来到了城外的某处私人庄子。   在推开门后,傅侍郎有些惊讶地发现,这庄子里面布置的竟然是道观模样。   此时道观里已经忙碌开了,能看到伙房里面正在准备着酒菜。   江掌柜在见到客人已经到了,转身道:“人来了,你们开始吧。”说着,她去了后面打酒。   “该我履行我的承诺了吧。”傅杳的身边,赵老爷子跃跃欲试,“都已经几十年没有碰锅勺了,现在心里还有些激动。”   之前傅杳让他二选一,他最后选的是给亲手给孙子做一顿他的拿手菜。而他要付出的,则也是给傅杳做一席小宴。   “不会后悔吗?”傅杳道,“你附身到活人身上需要消耗精气,做完这顿,你可就真的要彻底消失了。”   “活着是挺好的。”老爷子道,“但下辈子的我又不是这辈子的我。于此时此刻的我来说,就算是去投胎,那也是死亡。既然如此,还不如做完我最想做的事,再带着我酒,高高兴兴地离开。”   说完,他已经附身进了旁边的杨大厨体内。   赵兴泰本来在切菜,此时却听到杨厨子叫他,“兴泰,看过来。”   赵兴泰不由抬头看去,却见杨厨子将油倒进了铁锅里,一边说着“这些你看好了,这可是你一辈子只能看一次的表演”,一边将手边的食材放进去。   这还是第一次见杨厨子这么高调,赵兴泰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又发现今天的杨师父和以往很是不同。以往的杨师父是憨厚的,但是今夜的杨师父却格外专注,专注到如脱胎换骨一样烹、炸、甩、炒,整个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手里的锅铲并非是工具,翻动它们只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甚至于连锅下的火都像随着他的心意掌控一般,时大时小,时高时低。   在一边操纵着厨具的同时,杨师父还在说着厨艺的经验,“……爆炒双脆时间一定不能久,最好就是入锅溜一遍就出锅,这个时候的味道才又嫩又脆……人人都说松鼠鱼味道在鱼,但酱也同样重要,一道酸甜可口的好酱就已经让这道菜成功了一半。一般人制酱是放醋,但我更喜欢用果酱……”   随着一道道菜做好,赵兴泰一边盯着杨师父的手,一边猛记他说的话。   忙忙碌碌,等旁边五道菜都做完后,杨师父放下了手里的锅勺,看着他,笑道:“你要记住,厨艺不是负担,它是幸福,是希望。”   赵兴泰还有些懵懂,但他少见杨师父会有这么郑重的时候,还是应道:“我记住了。”   杨师父这才满意道:“菜都有两份,其中一份你尝尝。我去睡会。”然后,他趴在了桌子上。   在他倒下后,在赵兴泰看不到的地方,近乎透明的老爷子从杨厨子体内走了出来。他朝着傅杳笑了下,说了句“我走了”,身体化为点点的莹光,落在赵兴泰的身上。   而此时,赵兴泰已经坐了下来,一一品尝着属于他的那份菜。   在第一口狮子头进入嘴里时,随着酸甜滋味一起滑入心里的,还有一股没由来的难以言喻的感动。   “这个味道……好熟悉。”他看着眼前的菜色,任由这独特的美味带着他去回忆。   最后,他突然想了起来,在他很小的时候,时常梦到一位和蔼的老爷爷总做菜给他吃。后来随着他长大,那些记忆虽然还有着,但是那梦里的味道却早就忘了。   而今,这些菜又带他找回了那些记忆。   一口一口的将这五道菜全部尝完,放下筷子时,赵兴泰已经泪流满面。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泪,只是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   旁边,看着屋内落泪的赵兴泰,三娘道:“您让赵前辈为您准备一桌小宴,作为交换您满足他一个愿望。可是您又说,附身到活人身上会消耗他的精气,出来就会彻底消失。您这话,有矛盾。”   傅杳转身往外走,“不是我有矛盾,而是那个老家伙就没打算去投胎。”   “那您呢,这桌小宴又是为谁设的?”三娘跟了上来,“主人您不太像是个会滥发善心的人,总不能因为心情好而用一个愿望这样的高价,去盛情款待我四叔和表哥吧。”   “不行吗?”傅杳脚步不停,“你结巴好了后,话都变多了,真吵。把酒菜快点给他们送去,吃完了赶紧让他们走。”   三娘止住了步子,笑道:“是。”   江掌柜送上酒菜之后,傅侍郎把她认了出来。他给江掌柜敬了一杯酒,江掌柜便很识趣的离开了。   江掌柜走后,傅侍郎看了看周围,道:“你之前说,三娘的线索是在雁归山上的一座道观里找到的。那道观就是这座吗?”   柳赋云一愣,道:“您看出来了?”   傅侍郎看着院墙外面的世界,“这里不太像是京城。如此奇妙的事,我这段时间竟然接二连三遇到了好几桩。”   “我也没有想到。”柳赋云给他们倒了酒,“这次三娘的事情,多谢傅大人。”   “那是我的侄女,我该谢你才是。”说起这个,傅侍郎也有些沉重。不过他到底年长,很快又看开了,“人生若真有轮回,三娘心情善良,想来下辈子投胎应该会去个好人家。”   “是的,说不定我们还能再和她见面。”柳赋云仰面喝酒,眨了眨眼睛道。   等两人开始吃菜是,傅侍郎尝了口桌子上的菜,“咦”了一声,“这个味道……”   “这味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尝到。”傅侍郎道,“当年大哥迎娶你姑姑时,我跟着去迎亲。到扬州城时,已经饥肠辘辘,于是随意进了家酒楼想先垫垫肚子。结果那家酒楼的厨子厨艺十分高超,那顿饭吃的我后来一直都念念不忘。真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吃到了。”   “原来如此。”   一老一少,其实能聊的并不多。酒足饭饱之后,傅侍郎围着道观看了一圈,便起身先走一步。   他走后,柳赋云想回道观,却在转身后,发现三娘就站在自己的不远处。   两人相视而立,柳赋云想看着她笑,但最终只能是扯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   “表哥,”还是三娘先开口道,“带我去逛逛京城吧。”   柳赋云应了,“好。”   两人沿着官道,一路朝着灯火通明的京城走去。一路上,柳赋云给三娘讲解着城内城外的所见所闻,三娘听得十分满足,而路人只见到柳赋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他们两个从东华门一路往最热闹的长安大街上走去,尝试了各种以前没尝过的小吃,一直到夜市散去,他们又去了城外的映月湖看星星。   直到东方既白,三娘才起身道:“表哥,我得走了。”   柳赋云当即道:“那我们明天再见?”   三娘看着他微笑道:“你应该知道的,我已经死了。我们相隔阴阳,不会再有明天了。天亮之后,我就要去我该去的地方;而表哥你,以后会金榜题名,会有情人终成眷属,会多子多福。”   柳赋云眼睛微红着,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想让她离开的意图十分明显。   但人鬼殊途,在太阳升起后,映月湖边,只有他一人倒影在湖中。   ……   京城的事一了,傅杳一行人就回了里水。对三娘来说,她与柳赋云,此生不再相见便是最好的。再不济,她多积累点功德,在这里等表哥一起去投胎,只期盼那时,他不要和别的女人缘定几生了就好。   自从那日品尝完赵老爷子的菜之后,赵兴泰就一直待在厨房里没出来。杨厨子说他这是进入了一种奥妙的境界,大家最好不去打扰他,等他出来,必然在厨艺上会有突破。   杨厨子的话非常准,三天后,伙房里突然弥漫出一股极其勾人的香味。那香味先是在道观里打转,接着一点点弥漫了出去。   就在道观众人都陶醉在这香气里时,他们道观里来了位容貌极其出色的客人。   这位客人一身青衫,身如修竹,姿容无双,用阅尽千帆的将掌柜的话说就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人。”   “你找谁?”江掌柜热情道。   男子略微想了想道:“她叫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这间道观的主人。”   “找观主的?”江掌柜稍微清醒了些,“请问您是?”   “她的债主。” 第27章   等江掌柜把债主给领到伙房时,傅杳正在等赵兴泰揭锅上菜,见掌柜带了人来,她也不意外,对男子道:“哟,终于舍得从你那坟包里爬出来了。”   “今天是某人按照约定还债的日子,但她迟迟没有动静,我只能亲自找上门来催债。”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在傅杳旁边坐了下来,同时还不知从哪摸出一本账本后一把算盘。   傅杳:“……”   她拍了拍脑门,道:“瞧我,这段时间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   “幸好只是忘了,不是故意不还。”男子说着,翻开了账本,“你一共向我借了三万四千两白银,目前加上利银一起,一共是三万四千九百九十六两。这笔账,你是打算本息一起给,还是先付利息?”   “利银就那这么多?”傅杳咋舌,“你实话告诉我,你金库里的那些金子是不是就是这样来的?”   男子看向她,“嫌贵你可以不借。”   “啧啧啧,”傅杳从荷包里把之前那张借据拿了出来,“给你给你。整整三万五千两,有多的就当我赏你了。”   男子瞧了一眼借据,拒绝接受,“我只要真金白银。”   “为什么?”傅杳不满道,“这难道不是钱?别人欠我的,我欠你的。这借据我直接给你,咱直接两清了。”   “你见过谁去钱庄用借据还债。”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拨弄了一下算盘,“说着多,其实是今天这债还不了了是吗?”   “借据你不要,那就都没有。”傅杳道。   “本金还不了,那利银呢?”   “利银最多能还个零头。”   “都拿出来吧。”男子道。   “这么点银子你也要?”傅杳没招了,让三娘把之前从赵兴泰那里赢过来的银子都给了他,包括道观里买糕点的红利。   “还有呢。”男子道。   “没有了。”三娘把那装钱的盒子倒了倒,“都空了。”   “那功德箱里的是什么。”   “……”   “你这个禽兽,”傅杳唾弃道,“连三清上仙的钱箱都不放过。”   “恕我直言,你欠我这么多银子,以后还不了的话,只能拿这道观来抵部分债务。到时候别说这三清的钱箱,这三清像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男子波澜不惊道。   最后,三清像前的功德箱还是被搬了来。   一堆铜钱被倒在桌子上,发出一阵悦耳的轻响。   男子把钱数完,用匣子装了,道:“这里一共三十六两七钱银子,再加一千九百三十六文的铜钱。我先记下了,回头凑个整数慢慢减。”   将账收完,男子又道:“好了,第一件事解决了。第二件事,在这灶台上做着的鸭子里,我闻到了一股醉人的酒香。而很不凑巧的是,我的酒窖里最近三天两头总少酒,所以我想知道,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没有!”傅杳直接否认道,“这几天我们去了京城一趟,这做菜的酒是我们特地从京城带的极品贡酒。我们可是邻居,你这样怀疑我,这让我很难过。”   “别把我们关系说的那么好,我们只是债主与欠债的关系。”男子撇清道。他环顾了一圈屋子,起身道:“酒的事暂时就这样,我先不追究。鉴于你欠债太多,而我又对你极其不信任的缘故,我以后每三天会上门收一次债,你自己自觉点把钱准备好。”   说完,他又看向刚把灶台上的鸭子盛出来的赵兴泰,“虽然说你这道菜还没有摆脱偷我酒的嫌疑,但这道菜我从未吃过,酒的事可以先放一放。这道菜,十两银子卖不卖。”   赵兴泰不是没见过钱的人,相对于钱,他更希望是给道观里的大家品尝,“不了……”   “一百两。”男子加价道。   “额……”   “一千两。”   “成交!”赵兴泰立即道,最后甚至还把装鸭子的锅都一并送给了他。   男子收好后,一指傅杳,“她付钱。”   说完,他飘飘如谪仙般离开了道观。   赵兴泰一脸期待地看着傅杳,“观主……”   傅杳将那张借据往他面前一拍,“以后叫我债主,谢谢。”   不提赵兴泰看到借据后的惊愕,今天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债主,让大家对他们这位观主的贫穷程度有了新的认识。   “您为何会欠这么多银子?”这一点大家都百思不得其解。   观主的能耐他们都看在眼里,这样的高人,怎么可能会缺钱?只要她想,绝对会有一堆人捧着银子上门。   对于这个问题,傅杳义正言辞道:“因为我不会为五斗米折腰,我的术拒绝被那些铜臭味玷污。”   众人:“……”   他们算是看出来了,这事背后怕是还有其他的缘由。   自这日之后,道观的债主果真每三日上一次门收债。   见到的次数多了后,大家偶然间听观主喊他钟离抠门,才知道这位债主复姓钟离,是住在他们下面的邻居。   观主欠这么多钱,江掌柜和杨厨子本想帮着一起还,但是钟离却拒绝了他们:“冤有头,债有主,谁欠的谁还。”   因为这,杨厨子对这位钟离公子好感大增,还邀请人家留下来吃饭。   “正好赶上饭点了,”杨厨子道,“不如就留下来一起吧,今天的饭菜管够。”   钟离抬头看去,见大家都看着他,神色好像挺期待。   “他们一个想听你对他手艺的评价,一个纯粹是想和美男子一起进餐,”傅杳此时从外面走进来道,“你要是觉得白吃白喝不好意思,那回头可以给我少算点利息。”   “没有。”   “什么?”   “我没有觉得不好意思。”钟离道。   “……”   钟离坐下来后,赵兴泰亲自端着饭放到他面前,道:“钟离公子,上次那道菜您觉得味道如何?因为您是第一位品尝的客人,所以我挺在意您的评价。”   实际上是,后来他做了很多次,但是都再没有用第一次那么好的酒。   “味道不错。”钟离虽然神色冷淡,但不是吝啬自己夸奖的人,“那道鸭肉料理难得的饱满多汁,咸甜风味别具一格,就这道菜而已,你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厨子。”   “我知道了,谢谢您。”得到了所有人的肯定后,赵兴泰就宣布道:“今天晚上,我就做个十只挑去金陵卖。”   “金陵是专门吃鸭的地方,这道菜如果能够在金陵那边走俏,那你就成功了。”杨厨子也为他高兴道。   “兴泰,可不可以多准备一只?”三娘道,“我想让银杏也尝尝你的手艺。”   “银杏是谁?”江掌柜问道,“你新认识的朋友?”   “也不是。”三娘看了一眼旁边的傅杳,见她没什么表示,于是把银杏的事讲了遍给大家听。   众人听后,一时都有些感慨,“这孩子也是实诚,一等就等这么多年。”   “这要说黎逢年错了,其实他也没错。他已经死过一回了,后来也报复了当年挑事的同窗。他唯一对不起银杏的,就是变了心,心里有了别人,还和别人缘定三生。不过他正值壮年时又被银杏的父母给毒杀了,这也算还了银杏的了。”江掌柜道。   就在大家议论这件事的时候,此时钟离吃完了饭,放下了筷子,然后又用茶水漱口,擦干净嘴后才道:“黎昭黎逢年,我有一张关于他的卷宗。”   “嗯?”这出乎意料的消息,让所有人不由都看向了他。   钟离没有吊他们的胃口,平铺直叙道:“卷宗的内容是,黎逢年被毒杀身亡之后,族人争夺他的遗产,把他的遗孀和独子告到官府,说黎家大郎并非黎逢年亲生,而是当初黎逢年不忍见已经怀了身孕的黎夫人自尽,遂娶她为妻,所以黎家的财产不应该分给他们。”   “……”   “你怎么会有这张卷宗?”傅杳有些好奇了。她是知道她这个邻居有点不简单,但是这也未免也太巧了些。   “从周英宗开始,每一朝每一代的案件卷宗我都有看过。这些卷宗可比传奇小说有趣且离奇多。”钟离道。   三娘反应过来,“那如果这样的话,岂不是说,黎逢年其实没有对不起过银杏?”   ……   傍晚,傅杳和之前一样带着三娘和赵兴泰来到了金陵。   赵兴泰依旧去了秦淮河,而傅杳则到了大慈恩寺。   有十来天没见,银杏还是之前那个银杏,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而变得阴郁。   三娘给他带来的甜酱鸭他吃得分外满足,“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说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离开金陵了。这也太好吃了吧。”   “胃口这么好,看来你这段时间过得不错。”傅杳道。   “嗯,我已经想明白了,他其实也不欠我。我打算在这里等到爹娘出现就走。”银杏豁达道。   “想明白了就好。”傅杳道,“还有什么想吃的?”   “有很多呀,你要给我买吗?”银杏期待道。   “我没钱。”傅杳道,“不过有人有。”   正说着,后院围墙外传来一阵动静,接着他们就见到一胖一瘦两个人从外面翻墙走了进来。   “为什么有大门不走,非得翻墙?”女人抱怨道,“把我衣服都弄脏了。”   “这不是平时走歪门邪道走习惯了嘛。”瘦男人理直气壮道。   他们俩下地后,就见到旁边的大银杏树,“啧啧,这树这么粗,应该长了几百年了吧。”   “应该是。”   两人有些好奇的围着树转了圈,“有点奇怪,我怎么觉得这树长得有点眼熟?”女人说着,伸手去摸树干。   男人则道:“这天下树不都差不多?”   他说完,等了好一会儿没见妻子回话,不由凑上去道:“咋啦,怎么不吭声?”   女人这时慢慢收回手,吸了吸鼻子,道:“不知道为什么,刚刚一碰到这树,就突然好难过。” 第28章   瘦男人安慰了一会儿胖女人后,两人很快离开了后院。他们是来求子的,得去前面拜拜观音。   看着他们离去,银杏出现在树下。   虽然已经隔了这么多年,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不会错。   “没想到我爹和我娘这辈子还是夫妻。”他笑着落泪道,“真好啊,我又遇到了他们。”   “他们是来求子的。”傅杳道。   “那就更好了。”银杏道,“这辈子,我一定要好好孝敬他们。”   “这辈子你要投胎成他们的孩子的话,过的肯定没上辈子那么好。这一世,你爹是少林还俗弟子,你娘是山寨女土匪,两人手里都沾了人命,虽然已经金盆洗手,但过得并不富裕,有时候还要担心官府追查他们,成天东躲西藏的过日子。”傅杳道。   “这样不正好,”银杏道,“正好让我来照顾他们安享晚年。”   傅杳点头。   这人和人就是不同,她喜欢银杏的也正是这点,坦荡,大气。   “有件事,我想了想,还是觉得让你自己做决定比较好。”傅杳说着,递给他一卷已经泛黄的卷宗。   “这是什么?”银杏不解。   “你看完就知道了。”   银杏打开卷宗,看了个开头之后,先是一怔,等飞快把下面的内容看完后,他有些无措起来。   三娘能想到的,他自然也会想到。逢年连儿子都不是他的,后来也都没有孩子,当初娶妻也是因为怜悯,那这是不是说明,逢年其实并没有变心?   一想到那个人其实没有变心,但因为误会,而死于他的父母之后,银杏就感觉心一抽一抽地疼。明明才决定不再去想那个人,要和他划清界限的。   “那为什么,那个人说他和别人缘定三生?”银杏问。这点他无法释怀。   “上辈子正值壮年就被毒死的人,连寿终正寝都没做到,又哪来的福气和人一起多子多福,还缘定三生?”傅杳道。   “你是说……”银杏明白过来,咬牙切齿道:“臭骗子!”   “现在知道还为时未晚。”傅杳提醒道,“所以你是想和黎逢年再续前缘呢,还是重新转世投胎,偿还父母债?”   若是转世投胎,他重新为人,抛却从前的记忆,一切重新开始,不见得能和黎逢年再续前缘;而不投胎,能陪着黎逢年,可却辜负了父母恩情。   世间之事,大多两难全。   银杏这会儿心有些乱,“我想好好想想。”   傅杳和三娘表示你随意。   银杏这一想,就是一夜。晨露沾湿了银杏树的嫩芽,曦光照拂在它遒劲的枝干上,树下的银杏站了起来,对傅杳道:“我想好了。”   说完,他起身朝着前面大殿走去。   他与父母的缘分,就这么一回,错过了,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而逢年,他下辈子可以早点去奈何桥边等着。   寺院方丈说过,逢年今生是有大气运之人,他一定会很长寿。如果这次没有碰到,那他可以再在奈何桥边等个千年,一直到见到他为止。   确定好心意,银杏也不磨叽。   在他快步朝着大雄宝殿那边去时,突然被人从旁边一把抓住了胳膊。他转身一看,却见脖子上还留着伤痕的黎封面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没想到会突然再见到他,银杏一下子懵了。再想到之前误会他的事,心里酸酸涩涩的滋味一点点在往外冒。   “你是谁?为什么想杀我?那天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黎逢年却没注意他的情绪,开口甩出三连问。他醒来后,就堵在这里堵了好几天,今天终于把人给堵到了,怎么也要把那天的事问个清楚明白。   不过问完后,他就发现面前这个人莫名其妙在掉眼泪。   “哭什么?”他有些不耐烦,大男人这么娘们唧唧的做什么。   银杏一抹脸,反身逼近了他,问道:“那天和你一起的女人是谁?”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黎逢年只感觉莫名其妙。   “是你未婚妻吗?”   “不是。”   “你是你喜欢她吗?”银杏道。   “关你什么事。”   “那就是喜欢了。”   “不喜欢。”黎逢年觉得这个人简直有病,更有病的是自己还回他的话。   “那就好。”银杏这回满意了,他突然将黎逢年压在了旁边的红漆柱上,用嘴封住了他的唇。在黎逢年反应过来前,又飞快的在他唇角处咬了一口,“黎逢年,再等我十六年。十六年之后,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你到时候不准有别的喜欢的人,听到没有!”   说完,银杏大步踏进了大雄宝殿。   原地,黎逢年还僵在原地。他的五步远处,胖瘦夫妻两个同样呆若木鸡。   好一会儿,瘦男人回过神道:“真是长见识了,这就是金陵吗?”   胖女人却觉得有点意思,“还别说,两个模样俊的人在一起,还挺好看。”   “那将来咱儿子也这样咋办?”男人道。   “他开心就行呗。咱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命就没了,若是有人能替我们照顾他也不错。”   夫妻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拿着最粗的香进了大雄宝殿。   眼见着一道霞光从寺中蔓出,傅杳一笑,坐着轿子慢悠悠出了大慈恩寺。   沐浴在晨光下,感受着来往忙碌的人间,傅杳觉得自己对这个世间的偏见或许可以减少一些。   ……   回到道观后,道观众人对银杏的事也挺好奇。在知道银杏选择去投胎转世之后,一个个表示以后要让银杏来到道观里让他们瞧瞧。   “恕我直言,十六年后,你们这道观有没有被卖掉抵债还是个问题。”按日子前来收债的钟离泼冷水道。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傅杳,“兴泰,昨夜里你的鸭卖的怎么样?”   赵兴泰叹气,“没人买。我今天打算切碎了试试。”   这结果和他预想的根本不一样。   “唉,”此时江掌柜叹了口气,“要不这样吧,其实我在秦淮河有个姐妹,我给你写封推荐信,你拿着去找她吧。”   她是觉得赵兴泰这手艺完全没问题的,缺的只是个机会而已。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们道观现在已经穷的快揭不开锅了。   江掌柜把信写好后,想了想,还是提前给赵兴泰道:“我这个姐妹,她脾气有些臭,嘴巴还特别坏,你心理要有个准备。但是她无利不起早,只要你能让她赚钱,她就愿意帮你一把。”   这话大家听后,一时陷入了沉默。   看来是真姐妹无疑了。   “谢谢掌柜的。”赵兴泰道,“那我去哪找她?”   “这个简单,秦淮河边最大的青楼,小月楼就是。”江掌柜道,“你进去了,说明来意,自有人带你去见她。”   “是。”赵兴泰应道。   “等等,”傅杳突然看向钟离,“好邻居,方便再借我点银子吗?”   ……   晚上,赵兴泰拿着江掌柜的推荐信,沿着秦淮河一路找,最后在最热闹的那家青楼停了下来。   “小月楼,应该就是这了。”赵兴泰道,然后看了眼身边的观主,“您真的要进去?”   傅杳如今已经没有再戴着帷帽,脸上的伤痕也都已经消失,眼睛上则蒙着一层黑色的绸缎,怎么看,都能看出是个女人。   女人进这个青楼这种地方,怕是要被轰出来的吧……   傅杳不理他,让纸人抬着自己进了门,在龟公还没赶人走之前,就丢了一大锭银子过去,吩咐道:“把你们这嗓子最好听的歌伎叫来。”   有钱开路,龟公哪里敢怠慢。当即一边把人张罗着送去楼上,一边让人去请姑娘来。   后面赵兴泰听到后,却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只怕观主这次是为了她的嗓子来的。   有了江掌柜的手信,赵兴泰很快就见到了小月楼的老鸨。   老鸨在打量了他一番,又详细地问了遍江掌柜过的如何,且又知道江掌柜如今只嫁给一个默默无名的厨子之后,高兴到让龟公通知下去,说今夜的酒水通通降价一半。   赵兴泰:“……”   “你的这道菜味道不错,以后每天送二十只来。”老鸨笑眯眯抽了口烟枪,然后扭着腰肢,风情万种地走了。   就这样,赵兴泰的甜酱鸭在小月楼有了一席之地。在他每天送鸭来的同时,傅杳也雷打不动的上门听曲。   就这样半月过去之后,赵兴泰收摊来小月楼找傅杳时,就能见到她已经固定只听一个歌伎的了。   晚上,在回道观的时候,赵兴泰道:“您是看中了她的嗓音吗?”   “好不好听。”傅杳问。   这点赵兴泰无法否认,“柔中带甜,很好听。”就连是他,有时候都会被歌声吸引,“有时候,我真觉得观主您是个专门诱惑人心的精怪。我有时候也会想,我将来是不是也会经不住诱惑同您做交易。”   “这难说。”傅杳道,“但也没必要去排斥这种事。是人就有野心,这不是什么坏事。用自己的东西去交换想要的一切,就和用自己手里的银子买东西一样。银子本身是干净的,左右它变好变坏是人。和我交易,同样也是如此。” 第29章   在他们说着话的功夫,道观到了。傅杳仍旧在进门后就消失在原地,三娘看了眼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赵兴泰,也回了三清像的肚子里。   一夜无话。次日上午,赵兴泰去山涧里把山泉拎回来时,就见道观里来了两位熟人——何木匠夫妇。   何木匠夫妇自从春节那日回去后,何妻就没再上过山,只有何木匠会时不时送些做好了的椅子或者蒲团到观里来。   时隔几个月再见何妻,赵兴泰视线从她肚子上扫过,忙拿了把椅子到她面前,“请坐。”   何妻坐下时微微扶了下肚子,看到这,走过来的江掌柜就笑问道:“几个月了?”   何妻一听,脸上露出一个藏不住幸福笑容,“刚满三个月没多久。本来之前就想来烧香,谢一谢观主的。但是我这年纪也不小了,大夫让我满三个月再走动。这不今天天气好,我就赶紧来还愿了,这都要谢谢观主。”   “那你下次可别再冒险了,孩子重要。”江掌柜道,“等将来孩子出生了,你再带来谢也不迟。”   “你说的是。”何妻笑应道。   赵兴泰见他们聊的开心,他拎着水往厨房走去。在进门前,他忍不住回首朝何妻看去,何妻脸上的笑容比这四月的春日更充满希望。   进厨房,把水倒进桶里。三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   “如果何木匠夫妻两个没有孩子,他们这一生都会活在自责和伤心当中;大郎若是没有给父母换银子,他们一家人就不会完完整整。” 三娘同样看着外面正聊的开心的三人,道,“江掌柜如果没有那笔银子,失去酒楼不说,杨大厨和儿子也不可能划清界限,她如果不离开杨大厨,这辈子都可能为继子所累;我没有观主帮我复仇,我应该会成为一直怨鬼,然后被道士消灭。   “就如同观主说的那样,好与坏不是绝对的。你的排斥,来源于你内心的恐惧。你害怕自己将来和我们一样,也有无能为力的一天。其实你与其担心因为追逐黄金而坠入深渊,不如换个角度想想,这黄金也可以是指引你爬出深渊重见天日的利器。就像何大嫂他们一样,从阴霾中获得新生。”   赵兴泰怔在原地。   他在恐惧?恐惧什么?   他本想否认三娘的话,但眼睛瞥见水缸里倒映着的脸时,又不由止住了。   水缸里的脸庞很年轻,但是那双眼睛却不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父亲总说他少年老成,将来一定年少有为,能重振门楣。后来,他就习惯这样一副沉稳的样子了。   对着水中的人自嘲地笑了笑,赵兴泰发现三娘其实猜得很对。   他确实是在害怕,害怕将来撑不起泰安酒家的牌匾,害怕让父亲和族人失望,更害怕自己没想象中那般有能耐。   “心又乱了。”他转身就去拿菜刀切豆腐,每一次当他觉得心烦意燥时,都会选择去提升自己来减轻压力。   于他来说,无谓的烦恼的不如有用的训练,厨师在拥有天赋的同时,也看重积累。   三娘见他自己能缓释,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他将是他们所有人里唯一一个不会同观主做交易的人。   ……   在赵兴泰在练习着厨艺的同时,此时雁归山上,一行人来到了道观门外。   走在这群人最前面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文士,脸上的髯须被修理的十分好看,身着文士衣衫,腰挂玉佩,头上戴着方巾,一看就是出身富贵的文人墨客。   而文士周围簇拥着一群人,有老有少,锦衣华服,个个都很有来头。随行的人都很有来头,这就说明被众星拱月的文士身份就很不一般了。   “青松观,”文士看着眼前道观上的牌匾,赞了一句这字,“这字虽然出自女子之手,但柔中带刚,可见风骨。不错。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山中,还能有这么一方有意思的小观。”   “他们能得大人您一句夸奖,只怕明天就要香客纷至沓来了。”旁边人谄媚道。   文士一笑,抬腿走进了门中。   江掌柜把何木匠夫妻送下山回来后,就见到了道观院子里的一群人。她远远见到几位熟人之后,心里微微有些惊愕,她又看了几眼,等见到个熟悉的人后,才稍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走进了道观。   “吴捕头?”江掌柜佯装一脸惊喜地看着旁边带刀的捕快,道:“您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被叫的吴捕头把江掌柜认了出来,他也有些惊愕:“原来是江掌柜,你怎么也在?我们今日陪县尊大人前来体察民情。”   “县尊大人?”江掌柜看了眼人群,最后落在最中间的文士身上,“原来新的县尊大人已经到任了,我这离开县城太久,今日都不知道这事。”   双方寒暄了两句后,那吴姓大人在知道江掌柜就住在这里后,立即把她拉到了一边,道:“县尊刚从山上下来,这会儿又累又饿。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是在你这道观用餐。”   江掌柜立马会意,“我现在就去准备,保证县尊大人在这吃好喝好。”   说完,她立即让丈夫和兴泰一起准备中午的宴席,自己则去山下收购村民自己采来的山珍野菜,再另外又买了几坛乡民自己酿造的米酒。   这些个达官贵人出来游山玩水,图的无非就是个野趣,你让他们大鱼大肉的吃,他们指不定还不愿意。   果然,到了中午,杜县令对着一桌子山味十分满意。他道:“怎么不见这道观的观主?”   他见江掌柜等人,都不是道人打扮。   “杜大人能到你们这道观,是你们的脸面。”旁边人装腔作势道,“你还不快点把你们观主叫来待客?”   让观主作陪?   江掌柜看了那不怕死的人一眼,道:“我们观主不在观中。”   “既然不在,那就是说我们无缘。”杜县令也不在意道,“既然主人不在,我们就开宴吧。”   等吃到甜酱鸭时,杜县令细细品味了许久,才喟叹道:“没想到在这山野之中,竟然还能尝到如此的美味,老天待我杜某不薄。”   几乎是一个人将一整只鸭吃下肚,杜县令才让人把做鸭的赵兴泰给叫了出来,问他有没有兴趣去他府上的厨房。   赵兴泰自然是以学艺不精拒绝了。杜县令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道:“那你以后若是想来,尽管去府衙找我。”   这话说的就有些不着调了,但能带着这么多下属游山玩水而不去了解民生的县令,又能有多着调呢。   “多谢大人。”赵兴泰道。就在这时,他敏锐的察觉到人群中有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等他抬头看去,那道视线又不见了。   饭后,杜大人一群人就离开了。   江掌柜一直送他们到了山脚,这才转身。   在收拾残羹剩饭的时候,江掌柜对赵兴泰道:“我明天要去一趟县城。”   赵兴泰立即明白她想去做什么,“您是要去见杨英?”   “嗯。”江掌柜没有否认,“有些事情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当初我们的酒楼之所以会被人盯上,主要是因为原来的县尊大人调任走了,我没有了靠山,杨英被诬陷,我无能为力。而现在既然换了一位,那杨英就有翻案的可能。我得去亲自见一见他,看看他值不值得我救。”   “你们不是已经断绝关系?”赵兴泰道。   “对于一条人命,我始终无法做到无动于衷。明天先去看看吧,就当为自己积德行善。”   “那你小心一点。”赵兴泰说着,迟疑了一下,道:“夺走你们酒楼的人,是不是就在刚才那群人里面?”   “对。里面有个姓黄的,从前和我们一直不太对付。不过也不用担心,他应该做不了什么。”江掌柜道。   次日一早,江掌柜就借口去采办东西,一早下了山。   她到县城牢狱后,给差役塞了点银子,顺顺利利的见到了她要见的人。   被关了半年的杨英这会儿早已经没有原来的嚣张跋扈,整个人瘦骨嶙峋,两眼毫无神采,躺在那里,除了有口呼吸,和一滩死肉没什么区别。   江掌柜在牢门外面站了一会儿,他才察觉有人在看他。   等抬头见到外面的人是江掌柜时,杨英神色惊愕地看着她那完好无损的眼睛,一时以为自己眼花。   虽然在这之前的半年里,他确实期盼过父亲和继母能来看望他,但是现在见到,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甚至连询问继母眼睛为何好了的资格都没。   两人相视而立,最后杨英的神色一点点黯淡了下去。他已经是将死之人了。   江掌柜看他看了半晌,道:“我听说,我那块酒楼的牌匾在你这里。”   杨英动了动,沉默着把放在床上的牌匾慢慢搬了起来,然后朝着江掌柜递去。   “还给你。”他声音沙哑道。   然而江掌柜并没有去接,“不必了。我已经没有酒楼了,也没有必要再把这东西带回去。你继续拿着吧。”   杨英站在那里站了会儿,重新把牌匾抱在了怀里。   “你的事情,杨大哥现在还被蒙在鼓里。”江掌柜又道,“也就是说,可能你被斩首的时候,他都不会来给你收尸。” 第30章   杨英恍然,“原来他不知道啊。那也好,就让他一直都不知道吧。”   “你不想活吗?”江掌柜反而问道。   “怎么可能活得了。”被关了这么半年,杨英也把所有的事掰碎了,想明白了,“看中我们酒楼的人不是一般人,他们想要夺走,有的是办法。是我自己蠢,看不清楚人心,也是活该。以后你和我爹就好好过日子吧,就当没我这个人。”   “这就是你想说的?”江掌柜道,“难道你不觉得,你一直欠我一句道歉?马上入夏了,秋后你就要被斩。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在你死前,收到这句道歉。”   杨英眼睛重新看向江掌柜,见她眼神冷漠地看着自己,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到之前她每日早上都会为自己的羊乳,说是对他有好处。   不过他害怕她在里面下毒,所有的羊乳都倒进了花盆。   身体缓缓跪了下来,杨英隔着牢门,一丝不苟地江掌柜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您。从今往后,我爹就请您多担待些。”   “这你放心。”江掌柜道,“看你还肯道歉的份上,到时候我会让人来给你收尸。”   “杨英再次谢您。”   江掌柜看他跪伏在地,也没开口让他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去。   等她出了监狱后,有个人跟她跟一一段路,一直见她出县城,才回头拐进了一府邸当中。   “黄员外,那姓江的果然到监狱来看人了。”那人回禀道。   “哼,”黄老爷冷笑一声,“我就知道她会来。”   那个女人心思手段都高明的很,从前在县里就混的风生水起。现在如果再靠着那厨子得到县尊大人的青眼,那时候他可就麻烦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哪。”说着,他招了心腹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好的,小的现在就去办。”   ……   江掌柜回到道观后,已经是晚上。   每天晚上,观主都会带着三娘和兴泰出门,半夜才回,她得再等等才行。   不过有些意外的,今夜还没到子时,外面就传来了动静。   她提着灯笼一看,发现的观主已经坐着轿子回来了。   “平日里你们不都是丑时才回,今夜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江掌柜问道。   “今秋姑娘嗓子有点不太舒服,今天没曲听。”三娘解释道。   “原来如此。”江掌柜也知道,观主每天夜里去金陵都是在听一位叫今秋的歌伎唱曲儿。   三娘见江掌柜不像是睡醒的样子,不由问道:“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平时他们回来的时候,江掌柜夫妻两个都已经睡着了。   “我……”江掌柜看了眼已经走进道观里的傅杳,答案不言而喻。   赵兴泰大概能猜到江掌柜要做什么,他先打了声招呼去收拾摊子去了,三娘明白后,也借口帮忙一起跟了去。   道观里,傅杳给自己倒了凉水,等喝下后,这才看向跟来的江掌柜,道:“你要救杨英?”   自己的心思被观主猜到,江掌柜也不惊讶,她道:“那个孩子是让人讨厌,但罪不致死,而且他也是被冤枉的,如果就让他这样含冤而死,我下半辈子都不会于心不安。”   “你还真是同情心泛滥,”傅杳道,“不过这和我无关。只要你能拿得出我想要的,我都可以满足你。”   “您想要什么?”江掌柜问。她在从县城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傅杳拍了拍空荡荡的裙子,“我差两条腿。不过一个条件一条腿就行,你若是愿意拿一条腿同我交换的话,我可以让杨英清清白白出狱。”   这个答案也算在江掌柜意料之中,“好,我同意。”   傅杳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   赵兴泰把伙房的东西都收拾好之后,回房入睡。就在他把灯吹灭后没多久,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些响声。   一开始响声不大,细细碎碎,但后来渐渐的还夹杂着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他们道观一共也就三个活人,隔壁杨师父因为壮的缘故,脚步比较沉重,而江掌柜体态轻盈,一般都听不到声音。但是这外面的脚步声却有些杂乱,很显然不是杨师父他们。   赵兴泰不由起床,悄悄打开了窗户,朝着外面看去,只见外面有好几个人正忙活着什么。透过月色,他隐隐约约闻到了一些桐油的刺鼻味。   不过也在这时,他注意到,道观的屋顶上,傅杳就坐在那里,一边喝着酒一边手撑着下巴看着下面人的动作。   有她在,赵兴泰的担忧在这一刻全都散了。   大约一刻钟左右,一道火光划破了漆黑的天空。被这火光一照,赵兴泰才发现他们的周围全都铺满了干柴。   有人要放火烧观!   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他忙要去开门就火,却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根本打不开。   这也就是说,这些人做活的目的并不是把道观烧掉,而是要烧死他们?   那些柴火烧得很快,等赵兴泰连忙从他们一人高的窗户那里爬出来时,外面已经一片火海。   不太好闻的桐油味道到处弥漫,火舌一点点沿着房屋往上攀爬。赵兴泰想去厨房去打水来,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   这些火虽然看着烧得非常热闹,但是并没有烧到道观的一分一毫。就比如后房的门窗墙壁,在火光照应之下,半点事都没,连焦都没焦。   “这是……什么情况?”他问旁边出现的三娘道。   三娘摊手。很快的,杨厨子和江掌柜也从房间的窗户里爬了出来,问这究竟怎么回事。   “有人半夜纵火,想要烧死我们。”赵兴泰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是看向江掌柜。   今天白天将掌柜下了一趟山,晚上就有人纵火烧人。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江掌柜很快明白了,“是我的问题。”她有些羞愧。她没有想到那些人竟然如此嚣张,为了一家酒楼,进来要拿四条人命去填,现在还得道观被连累。   “怎么了?”还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杨厨子连忙问道,“难道是当年的那群人找上门来了?”   他可是一直记得,当初把妻子救回来的时候,妻子浑身是血。   “还不太确定,我回头让人去帮忙查查。”江掌柜不想让他知道儿子的事就干脆模棱两可道。   “你们不用担心,这里可是观主的道场。”赵兴泰也在旁边帮腔道,“就算有人想要找我们的麻烦,我们也不会出事。观主你说是吧。”   傅杳正在屋顶上,才懒得理他。她把酒壶里的酒喝完后,对下方道:“有人烧我的道场,你们当如何?”   你们?   赵兴泰朝着她视线所看的方向望去,那里明明空荡荡一片。   “你们要为我报仇?那行,”傅杳舒舒服服的往瓦片上一躺,“那就交给你们了。”   她这话音一落,周围阴风四起。赵兴泰感觉周围突然凉了下来,特别背后的凉意一阵一阵的。   就在他和江掌柜夫妇两人凑在一起时,却见三娘时不时的朝着旁边的空气点头示意,时而挪一下位置,像是给人让路看的他们毛骨悚然。   大约是察觉到他们三人的神色,三娘叹了口气,道:“你们拦人家道了。”   三人组:“……?”   正毛骨悚然这,三娘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瓶子液体来,在他们三人眼睛上抹了抹。   等到三人再次睁开眼睛,去见他们道观里面全都是“人”。   这些“人”一人拿着根柴火往外走。火把漂浮在半空,朝着道观门口汇聚而去,很快形成一片火海,朝着远方移动,最后变成黑夜里的星星点点,消失在浓雾里。   “这么多……”江掌柜把后半句给吞了回去。   “你们不用担心,平时没有允许他们是进不来道观的。”三娘安慰道,“现在事情已经结束了,你们继续去休息吧。”   ……   黄员外在一觉醒来之后,总觉得自己周身有点冷。   “难道是倒春寒?”已经到了四月,倒春寒早过了才对。   他嘀咕了一句,起来后,却见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缩着个脖子,有的还甚至穿起了薄袄。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冷。”等见到管家时,管家同样也穿了好几件衣服。   黄员外只当是要变天,也没想那么多,加了件衣服就出了门。   谁知出门之后没过多久,就觉得身上燥热的厉害,不得已只好把外面的褂子脱了。   但是等他到下午回府时,一进门那股子寒意又从脚心直窜脑门。   这个变化不仅仅是他察觉到了,府里面的人只要稍微进进出出,也都有察觉。不过大家都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太阳光还不暖的缘故。   还是几天后,下面庄子上的管事带着他半岁大的孩子送东西到黄府,结果在进门的时候,那孩子一直盯着后门的院子墙上看,像是有人在逗他玩耍一样,突然就咯咯笑了起来。   这一幕被旁边的下人们看在眼里,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巧合,谁知那孩子一路进府,却一路咯咯笑个不停,直到最后,抱着孩子进门的管事背后都竖起了汗毛…… 第31章   因为这事,黄府闹鬼的事一下子就传开了。   大概是因为这事被发现了,住在里面的鬼物反而放的更开了。   一到晚上,屋里的丫头走着走着突然就会被绊上一跤,又或者半夜的时候能听到外面有人在笑嘻嘻的说话。八字稍微轻一点的,还能看到人影走来走去。   黄员外本来不怎么相信这些事情,但在眼睁睁看着自己珍藏的花瓶突然自己摔下来碎裂后,最后迫不及待地让人去了里水县最有名的天道观,把那位观主天道子给请了来打蘸。   每一座道观都会有自己的信徒,而道观每一年都能从他们手里得到不菲的香火钱,因此观主也都和这些出手阔绰的香客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黄员外就是天道观的信徒之一。现在黄员外有事邀请,天道观观主天道子自然不会拒绝。   天道子到黄府后,还没进门,就见黄府大门的阴暗角落里,有三四个乞丐坐在那,玩着骰子争吆喝的热闹。   天道子以为是这几只乞丐搞的鬼,于是呵斥了一声,就要收他们,那几只乞丐见到他,笑嘻嘻的穿墙进了府。   天道子气极,就要追进去,结果进去一看,却见游廊花树下,但凡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都有不少“人”坐在那里,下棋赌博蹴鞠,不亦乐乎。   见到他过来,他们也不惧怕,有胆子大一点的,甚至还向他打招呼。   没有想到黄府竟然会被这么多的鬼物给霸占着,天道子这会儿已经露了怯。   他不是什么法术高超的道士,碰到几个闲散的小鬼还无所谓,但是这里里外外这么多只,那就不是他能够对付得了的。   最关键的是,这些鬼物不可能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如果这背后还有人的话,那他更对付不了。   他只想赚点银子,不想把命交代在这。   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天道子在见到黄员外之后,装模作样的在府里面做了回法,拿了钱就走,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以后决定绕着黄府走。   ……   且说另外一边,杜县令那日在青松观里吃了一道甜酱鸭后,回去写信给好友时,向他夸耀了一番这道菜是如何美味。   奈何他那位好友也是个饕餮,一听到他把那道菜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竟然二话不说就收拾包袱坐船来了。   没有想到好友说来就来,杜县尊也乐得带着他在这春暖花开的好天气再去雁归山走一遭。   这一回,杜县令没上次那么高调,只带了几个随从,就和好友来到了青松观。   在他们快要走到大门口时,却见里面的人竟然当着他们的面把道观大门给关了,让他们吃了个闭门羹。   当场杜县令脸色就变了,这还是他来这乡野地方,有人敢如此对他。   随行而来的,还有闻风跟过来的里正。里正见状,忙去拍门,怒道:“快开门!这就是你们道观的待客之道?”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一嘲哳的女声:“本道观只是拒绝接待像杜县令这种尸位素餐之人。”   这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不过杜县令到底年纪不小,又料想这说话的女子应该是写下这道观牌匾的人,因此心存了一分耐性,没有当场发作:“姑娘又何出此言。”   道观内,傅杳正同三娘下棋,她一边落子,一边漫不经心道:“敢问杜大人何时到任?在到任的这几个月里,除了游山玩水,又可曾做过什么于民有利的事?”   杜县令一时无言。   他因为被贬到里水,心情无比苦闷,所以才想寄情山水,不为案牍所累。但若说真正实际的事,他确实没有去做。   “杜大人你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认为今上听信奸人谗言,将你贬谪至此,你心中苦闷,遂不理政事。既然如此,为何不如直接辞了这官,换个愿意做实事的人来?至少里水的黎明百姓们能活得有指望一些。”傅杳又继续道。   听到这话,杜县令一时又羞又恼。他从未被人如此指责过,但偏偏这话他又无从反驳。   “我们回去吧。”友人拉着他往回走,“你又何必与小丫头一般见识。”   这话算是勉强给了杜县令台阶下。   杜县令有些狼狈地离开道观后,道观里,三娘则在谈着这位新任县令,“这位似乎并不太令人讨厌,也不摆官威。”有人无能就算了,还架子摆的比谁都高。   “作为人来说,他确实不令人太讨厌;但作为‘大人’来说,这种人是最令人讨厌的。”傅杳道,“成天觉得别人对不住他,也没见他埋头实干过。赵兴泰都知道厨艺要积累,每天练习刀工,他最多是等着天上掉馅饼把他撑死。”   三娘默了会儿,她才道:“少见您如此刻薄地去批判一个人。”   傅杳拿着棋子的手一停,最后干脆把棋子一丢,道:“没心情了。”   “那我们下次再下。”三娘温温柔柔地把棋子收了起来,“希望刚才的话没有冒犯到您。”   “无碍,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而已,今夜去听个小曲就好。”傅杳道。   “看来您确实喜欢今秋姑娘的声音。”三娘道。   傅杳却在此时笑了,“今秋的嗓子,已经快不行了。”   三娘一惊,“那您……”   “今秋是秦淮河第一歌伎,而今她的地位岌岌可危,新旧更替,亘古不变,接下来就要到她做选择的时候了。”傅杳说起今秋,心情又变得好了起来,以至于钟离上门收债时,她还能热情地邀请钟离一起去听曲儿。   “听曲?”钟离不是很感兴趣。   “听曲不是最重要的,”傅杳道,“你成天呆在那个坟包里多无聊,不如去看看比卷宗上白纸黑字所记载的更鲜活的故事。”   钟离斜睨了她一眼,“你有阴谋。”还没等傅杳说话,他又补了一句,“是不是又要借钱?”   “喂,你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傅杳双手环胸,“难道我经常向你借钱?”   “把‘难道’这两个字去掉。”   “我很痛心,”傅杳捶着胸口道,“没想到我在你眼里是如此贫穷的人。不过我确实要再借点。”   “不借。”钟离十分干脆地拒绝道。   “既然不借,那就送我吧。”傅杳凑过来道,“这样就不用担心我不还了。”   “……”旁边三娘听得头快埋到棋碗里了,贫穷简直就是观主的克星。   好一会儿后,钟离道:“听说你在搜集鬼泪?你可以用那个抵债。”   “这个不卖。”傅杳拒绝道,“我也是有底线的……”   “那算了。”   “……”   半刻钟后,钟离看着手心里的水晶罐子,罐子里装着两滴晶莹的泪珠。它们分别来自于大郎和银杏。   “传说只有至真至诚的感情,才能凝聚出一滴鬼泪。这是真的吗?”钟离问。   “大概是吧。”傅杳道。   钟离没有说话,他又看着鬼泪看了半晌,最后把罐子还给了傅杳,道:“我想看你搜集鬼泪。”   “只要你借钱给我,其他一切好说。”傅杳道。   于是傍晚,秦淮河边的小月楼里,又来了位异常引人瞩目的客人。他一进小月楼,楼里女人们的视线全都有意无意地在朝他看去,甚至还有不少大胆一点的女子过来自荐枕席。   无视那些邀请,钟离问傅杳,“带我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傅杳一边让龟公去叫今秋,一边回他:“正如同男人喜欢征服女人一样,女人同样喜欢靠征服男人来彰显自己的地位。特别是在这种地方,而你又一看就很有钱很有权,更能引起女人的征服欲。”   “所以?”   “所以就和我一起听曲儿吧。”   傅杳说听曲就是听曲,今秋的声音确实非常好听,一开腔就不自觉让人沉浸其中。傅杳总是一副沉醉的样子,钟离则很相反地游离在歌声之外。   大约是少见不被自己歌声迷住的客人,一夜下来,今秋都忍不住看了好几眼钟离。在临走时,她还娇娇软软地问钟离:“客人是否觉得有哪里唱得不好?”   钟离不答,只拿眼睛看着傅杳。   傅杳道:“你别管他,他哪里懂什么小曲儿。给他听,完全就是糟蹋。”   “您说笑了,是今秋不好,无法让客人开怀。明天今秋再试试其他的曲儿。”   “行,那我们明日再来。”   于是接下来几天,傅杳夜夜带着钟离来小月楼,但可惜的是,如论今秋唱得多好,钟离始终不为所动。   一般人到这里本来也该放弃了,不过今秋却是越来越上心,每一次傅杳他们来,都拿出自己最好的状态来接待他们。   就在今秋努力赢得钟离的认可时,里水这边也发生了一件大事——里水县新上任的县令要重审一桩冤假错案,而被关在死牢里的杨英,正是这件案子的受害者。   杜县令会重审这件案子也是有原由的,自从他被青松观拒之门外后,回来仔细想想自己这样下去,只怕暗地里唾弃他的越来越多。于是他想重整旗鼓,看能不能做出点政绩来。   结果很快的,他发现自己无论做什么都被掣肘着。他是外来的县令,而县丞和县尉都是在里水待了很多年的官员。   他们两个联手把他这个县令给架空了,现在他想做什么,都没有下手的地方。   于是思来想去,他决定找个口子去打破现在的局面。   而杨英毒杀案,当初结案的时候太过草率,而且案子还是县尉一手查办,如果能证明杨英是无辜的,那弄出冤假错案的县尉自然就要跟着倒霉,于是他开始在这案子上上了心…… 第32章   里水县就那么点大,新来的县令要查冤假错案,大街小巷少不得议论纷纷。方二现在时常挑着青松观的糕饼点心走街串巷卖,自然也听到了这事。   他知道观里江掌柜和杨厨子的身份,不过早之前就得了江掌柜的叮嘱,有关于山下的事都不要在杨厨子面前说。于是他听到这消息后,私下去找了江掌柜,把这事告诉了她。   在方二告知江掌柜时,观里的傅杳和三娘也就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位大人还真是……”三娘都有些无话可说,她不太懂政事,但也知道不能打草惊蛇的道理,“还是说他已经找到了翻案的证据?”   不然的话,事先走露风声,县尉肯定有所提防。这样闹出来,只会让他更陷入被动而已。   “所以说,有些人被贬谪不是没有道理的。”傅杳嫌弃道。   和三娘担忧的那样,杜县令一开始以为抓住了县尉的错处,一门心思想要给杨英翻案。   但是这件案子时间已经有半年,先不说中毒的人都成了枯骨,当初的厨子已经被发配去服役,人都找不到,改口供更是别提。唯一能找到的药店老板,又一口咬定是杨英买的药,案子根本没有半点进展。   县令这么大张旗鼓的翻案,县尉自然也不满,于是干脆告病假,不再管县里的事。县尉掌管一县治安和捕盗等事,他这一罢工,下面很快就乱了起来,小偷抢匪明目张胆地偷抢,县里一片怨声载道。   若说杜县令是个有手段的人还好,但很显然他没这个能耐。眼见着县里一片乌烟瘴气,官衙的下属对他态度也日益轻慢了起来,有事更多的向县丞回禀。杜县令知道后,可县丞却一句轻飘飘的“这等小事怎敢劳烦县尊大人”就把他所有的话给堵了回去。   想做的事情不顺利,处处碰壁之下,杜县令也迫于压力,最后听从好友的建议,决定纡尊降贵,忍着一肚子气带着礼物去了县尉府上探望。   他这一探望,外人就知道他这个县尊奈何不了县尉。在这次两人斗法的结果里,是他输了。   县尉红光满面地回到了府衙,杨英又重新被放去了死牢。杜县令觉得颜面尽失,干脆再次借口去体察民情,带着好友继续游访山水,避开那些同僚。   相对于之前的轻松惬意,这次杜县令一脸的心事重重。   他的好友见了,道:“要不你还是辞官罢了。”   杜县令顿时一脸不满,“连孙鹤兄你也看不起我。”   孙鹤哈哈一笑,“不然眼下的事你又打算如何处理?县尉和县丞你一个都奈何不了,现在他们几乎架空了你,下面的人也都听他们的不听你的,你又打算如何?难道要熬走他们?”   杜县令无言以对,接着他长长叹了口气,“我以前怎么没觉得当官这么难?”   “你以前只是个闲职,”孙鹤直言道,“成日只需点个卯就行,当然事事轻松。现在你是一县之主,虽然地位与从前相比天差地别,但好歹你现在握有实权。”说到这,他顿了下,“不过现在看来,你这点实权怕是都被架空了。”   “孙鹤兄,你说实话,我是不是很差劲?”杜县令道。   孙鹤想了想,委婉道:“我这个实话你估计不太爱听。”   “那还是算了。”杜县令苦笑一声,已经明白了好友的意思。   两人沿着青石道一路走着,风景杜县令没见多少,不过很快的,他们就又见到了一座道观。   一见到道观,杜县令就想到了上次吃的闭门羹。也正是从那次闭门羹开始,才有后面一连串的事。   “我们往回走吧。”他道,摆明了不太想进这道观去瞧瞧。   然而,这道观和上次的道观不一样,这道观香火旺盛,在他还没来得及离开之前,他就已经被人认了出来。   “县尊大人?您怎么在这?”那人惊喜地迎了过来,这下杜县令想走都没法立即离开了。   和在官衙的苦闷不同,杜县令到底是父母官,县尉和县丞可以掣肘他,但是一般的平头百姓却不敢,而商人之流更是想尽办法找机会来巴结他。   比如眼下迎过来的人,就是县里有头有脸的富商。这位商人善于奉迎,一番话之下,杜县令被他的马屁拍的舒舒服服,接下来就顺其自然地进了这个叫天道观的道观中休憩。   在知道县尊大人莅临,观主天道子与其他还算有点脸面的香客都围了过来。这人一多,聊得话题也就多了起来,天南地北的,氛围一片热闹。   杜县令不信鬼神之说,又见天道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由想到了上次的闭门羹,因此情绪一直都不怎么高。   他这态度,天道子全都看在眼里。因此在人群散去,杜县令准备离开道观时,主动问道:“大人可是有心结?贫道见大人方才始终闷闷不乐,似有心事。”   杜县令没想到这道士主动来攀附,于是故意道:“本官方才只是在想,这世上道观这么多,可真有鬼神?若是真有鬼神,那为何又有那么多冤假错案。”   听他这样一说,天道子就想到了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杨英一案。县尊与另外两位大人不认不对付,他也有所耳闻。   他思忖了一番,道:“大人,您问是否有鬼神,这神有没有贫道不知,但这鬼物,贫道却亲眼见过。”   “哦?”这回杜县令和孙鹤露出洗耳恭听之色。   “远的不说,就说前些日子,县城黄员外就曾请贫道上门打过蘸。”天道子道,“不怕丢脸地告诉您,贫道一进门就见几十只上百只怨魂聚在黄府,嬉戏打闹。就贫道目前这点道行,根本对付不了他们,只能讪讪而退。您若是不信,尽管去黄府,一探便知是真是假。”   杜县令对这话是半点不信,然而旁边孙鹤却一脸若有所思。   “你说的这个黄员外可是县尉的舅兄?”孙鹤道。   杨英一案,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是因为他手里的酒楼,而现在这酒楼又在黄员外的名下。他在这之前,就曾推测过,应该是黄员外想谋夺杨英的酒楼,故意陷害人,然后县尉给他的舅兄擦屁股,直接判杨英死罪。   天道子道:“正是。”   “原来如此。”孙鹤笑着谢道,“多谢观主,贵观的云雾茶不错,下次我们再来。”   说完,两人离开天道观,下山时,孙鹤对杜县令道:“这天道子有点意思,他在变着法的帮你呢。”   “哦?”杜县令感觉自己隐隐约约摸到了点什么,但又抓不住头绪。   “黄府闹鬼,”孙鹤解释道,“为何怨魂会去黄府,这不正在暗示黄员外手里不干净。我们无法从口供证人那边找破绽,但我们可以换个角度。”   “你是说,这黄员外……”杜县令顿时恍然,“不过只怕也难找他这里错漏。”   “无妨,这天道子不是已经告诉我们法子了吗?”孙鹤笑道,“这黄府正在闹鬼呢。”   ……   送走贵客,天道子正要休息,随身的道童疑惑道:“师父,为何您要掺和进这事?如果被县尉大人知道的话,只怕……”   “怕什么?”天道子道,“我可什么都没说。那日我去黄府打蘸,不少人都瞧见了。这事县令大人自己想到别处去的,又与我何干。不过话说回来,这黄府气数也确实尽了。”   那么多鬼物霸占着,这背后之人就算不想要黄家人的命,这一家的人也都会气运越来越低。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这个,他才不会想着给县令送这份人情。   ……   杜县令回去之后,就让人调查了一番,黄府现在确实在为闹鬼的事弄得人心惶惶,而黄员外也神色十分憔悴。   于是,三日后的傍晚,里水城突然出现一位游方道士。那道士站在黄府门口,一直摇头叹气。黄府的下人见了,立即回禀了自家老爷,黄员外立即让人把那道士请进去。   但是那游方道人却不肯进,只让下人传话道:“贵府已经怨气丛生,若想要彻底解决这事,还得要这府邸的主人配合。若是贵府主人想明白了,可去云来客栈寻我。”   府邸的主人可不就是黄员外。   已经饱受鬼压床,甚至是白日都能突然见鬼的黄员外这段时间没少找道士和尚上门,但最后都无用。   现在有人说能解决这事,他也不管是真是假,死马当活马医,二话不说就亲自出了府。但他出来时,那道人已经走了,他只好坐着马车就往客栈寻去。   等他到客栈后,又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才见到那个游方道人。道人领他进了房间,道:“贵府最近是不是无比的阴冷?”   黄员外苦笑,“不仅仅是冷,我晚上睡觉,就算盖了三床被子都还是觉得凉飕飕的。不敢待在府里,搬去别苑住,也还是一样。仙师,你既然能看到那些脏东西,就请帮忙送走他们吧,到时候我必然有重谢。”   道人抚须一笑,“难道你就不好奇是哪些东西在你府中?”   黄员外身体一僵,忙道:“不必了不必了。”   道人却是往黄员外背后一指,“可他们已经来了。” 第33章   黄员外只感觉一股阴冷的寒意往他背上贴,他忙飞快地朝着外面跑去,然而浑身却动弹不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身上一般,他的眼睛能看耳朵能听,但是手脚却仿佛不是他的,压根不听使唤。   也就是在这时,他见到从道人的后面,一个个穿着白色衣裳的人冒了出来,他们或哭或笑,慢慢地朝着他靠来。   “你们别过来!”黄员外哇哇叫着,吓得脸都白了,腿肚子更是直抽筋。   道人见他怕了,此时开口道:“黄员外,这阴私事做的多了,难免会有报应缠身。你所见到的这些,全都是你当初的恶果。”   见到人这么说,黄员外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崩溃掉:“仙师救我,只要你能救我,你想要什么报答都行。”   “想我救你可以,只要你将你所有的罪行写份认罪书,烧去给阎君,阎君若是同意放你一条生路,那我就帮你。”道人说着,旁边已经有怨魂拿着纸笔飘了过来。   黄员外神智有那么片刻的回笼,就在他想拒绝时,却感觉后颈处被什么舔了一口,寒气直刺进骨头里。被这么一吓,他哪里还敢再拒绝,拿起纸笔飞快写了起来。   一开始,他写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道人一看,直接起身就要走,让他留在这里被恶鬼吞噬。黄员外这才知道怕了,忙哆哆嗦嗦地写了好几张纸。   这回写完,道人看了后,冷笑道:“你还真是坏事做尽,侵占人田产就罢了,还卖人妻女,怪不得这些怨鬼都跟着你。不过你是不是少写了一件,诬陷杨家大郎,霸占他的酒楼,难道不是你做的?”   “冤枉啊,”黄员外眼泪鼻涕齐掉,“这酒楼虽然在我的名下,但实际上却是我那兄弟林县尉的。当初是他看中了酒楼,所以才指使我让杨英欠下赌债的。后来杨英下毒的事,也都是他让人他心腹去做的,和我无关啊。”   “你说不是你,不过是片面之词。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摆脱自己的罪行诬陷林县尉。”道人道。   “这是真的!当初那个被毒死的人其实已经病入膏肓,是他自己愿意吃药死的。他们家为此得了一大笔银子。去找他们的心腹就是住在东门口的刘大名,您抓他来一问就知道了。”黄员外道。   见他不像是在说谎,道人道:“何必抓他来问,你将你刚才说的写下来,再签字画押,到时候烧给阎君,阎君一阅就知是真是假。”   “好的好的。”   等黄员外写完,签字画押完之后,道人端着蜡烛来把那封认罪书拿在了手里,却没有烧掉,而是对着旁边道:“大人,口供已经拿到了。”   黄员外一看,却见从房间屏风后面走出好几个人来,这些人他认识一大半,最前面的,不是新上任的杜县令又是谁。   “你、你们……”他话没说完,眼睛一翻,厥了过去。   而杜县令则过来拿着证词一看,满意道:“做得好!今天辛苦你们了,刚刚那冷风吹得不错,我在屏风后面都感受到了寒意,也怪不得这姓黄的吓成这样。”   “这还是因为大人您和孙先生的神机妙策啊,不然也不会这么顺利。”道人捧道。   一行人收了证词,没管晕倒的黄员外,自己结伴下楼而去。因为有喜事,杜县令更是道:“今夜我请大家去喝酒。”   这话赢得大家一片叫好。   等他们下楼梯时,却见云来客栈外面匆匆赶来一群穿着白衣服的人。最前面那个正是孙鹤。   孙鹤一见到杜县令,连声抱歉道:“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路走错了,走进了死胡同里。我们应该没来晚吧,那姓黄的到了没?”   面对好友的歉意,杜县令却惊愕道:“胡说什么,你们不是已经来了吗?”   “怎么会,我们二十个人怕被人看到,特地坐了马车一起来的。”孙鹤道,“马车还在外面停着呢。   闻言,杜县令和道人不由相对而视,转身再看身后,除了跟来的随从,哪还有多余的人。   ……   里水城,傅杳坐在轿子上,周围跟着一大群“人”朝着城外走去。   “既然你们替我报了仇,以后我可以允许你们在我的道观周围吸点香火。”傅杳道。   这话一出,众鬼皆高声道谢。   “观主,那位县太爷还欠我们一顿酒呢。”有鬼此时道,“我们可以喝了再回山吗?”   “是啊,他主动说请的,我们没有强迫他。”又一鬼道。   傅杳轿子不停,道:“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当然要说到做到。我允许你们明天日出之前回去。”   “多谢观主!”一群鬼高声谢道,“以后这样的事还请继续使唤我们。”说完,他们嘻嘻哈哈结伴去要酒喝了。   ……   里水官衙内院,杜县令与孙鹤两人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谁也没有说话,就只继续喝酒。   等到四碟下酒菜吃完,两人都一脸醉意朦胧的样子。   “夜已深了,不如孙兄今夜与我抵足而眠?”杜县令邀请道。   孙鹤应邀道:“也好,我们也确实许久没促膝长谈过了。”   两人相互搀扶着进门,然后在床上躺下。   躺下后,房内的气氛变得格外安静。   “孙兄,我觉得有点冷,要不我们再靠近点?”杜县令突然道。   孙鹤往他这边挪了挪,“确实有点冷,可能是太晚了的缘故。”   等凑近了后,孙鹤开口道:“杜兄,你怕吗?”   杜县令不答反问,“你难道不怕?”   “我们刚刚喝的酒没有一丝酒味。”孙鹤强行冷静道。   说到这事杜县令很明显地松了口气,“原来你也没尝到,我还以为是我舌头失灵了。”   察觉到对方的心情和遭遇与自己是一样时,两人不约而同笑出声。   等笑完后,孙鹤有些感叹道:“真没想到,我们都一把年纪了,竟然还会遇到这种事。”   “谁说不是呢。”杜县令道。   “你说以后还会再遇到吗?”   “不知道。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以后还是别遇到了吧。”杜县令服了老,“我年纪大了,受不起这惊吓。”   他一想到在客栈的那一幕,就觉得脚心发凉。亏他还说这冷气是怎么吹的,那么逼真。原本不是逼真,而是根本就是真的。   两人促膝交谈了一夜,次日一早,杜县令立即让人把县丞和县尉请了来,当着他们的面重新审理杨英一案。   县尉还不知道昨晚上的事,等到他见到黄员外的供词之后,就知大事不好。但是孙鹤已经连夜让人去把当年中毒而死的家人给带了来,分开审讯之后,发现这一家人的口供根本对不上。   接着当年给死者开药的大夫又冒出水面,坦言当年死者确实已经患上绝症。再接着,县尉的心腹也被抓了来。心腹是口风原本很硬,但是他在知道黄员外与死者家人已经招供之后,最后还是松了口。   证词俱在,又有往年的药方在,杨英的案子成功翻案。而林县尉因贪图杨家酒楼而陷害杨英,假公济私,杜县令当场当人把他给下了监狱,同时写了急件前去府城,听上峰发落此人。   ……   杨英再次见到外面的阳光时,只感觉十分的刺眼。等好一会儿适应了之后,却见监狱外面空荡荡,一个接他的人都没。   他抱着牌匾一步一步朝着江月酒楼走去,半年不见,江月酒楼还立在那里,几番改名换姓,还是姓回了杨,可他此时却无半分欢喜。   等他回到酒楼,把牌匾重新挂上后,从前那些亲朋好友才接二连三来了,说他一个人吃了太大的苦头,他们愿意过来帮忙打理酒楼。   看着这些人嬉皮笑脸的模样,杨英二话不说,拿起旁边的长凳把他们全都给打了出去。   “以后不准再来,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杨英凶狠道。   等那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他转身抬头看到挂在那的牌匾,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一般,但最后又被他给逼了回去。   不能后悔,因为后悔无用。   江月酒楼就这样重新开张了起来,因为杨英被冤枉的事,里水的人大概是带了些同情的色彩,也渐渐开始光顾这家酒楼的生意。   杨英一改从前的跋扈,待客十分和气,虽然他们家的菜味道不算特别好,但生意也勉强能撑得下去。   “多谢您的光顾,欢迎下次再来。”再一次送客人离开,杨英准备去收拾桌子时,却见那客人看着他笑道:“我记得以前江掌柜也很喜欢说这句话,你们可真像。”   这话让杨英怔在原地。   这句是他想好好经营酒楼才特意对每一位顾客加上的,至于在哪听过他给忘了。   现在想来,原来不知不觉,他其实一直被继母所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吗?   在杨英重新收拾情绪,把客人送出门时,却见门外站着一个眼熟的人。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想起了这人是谁。   “是你啊。那个给我送牌匾的学徒。”   赵兴泰看着眼前浮躁尽褪的杨英,点头道:“是我。你们酒楼还开张吗?”   “开的。”杨英手朝里一伸,“里面请。”   踏进酒楼,赵兴泰要了一壶茶,然后对杨英道:“不忙的话,我们聊聊?”   杨英顺势坐在了他的对面,“聊什么。”   “聊些你不知道的事。”赵兴泰道,“比如江掌柜的眼睛为什么会好,又比如,你为何会完好无损地从死牢里出来。” 第34章   经历这半年的绝望挣扎,杨英心里的天真已经消失。   他的案子一波三折,最终能沉冤得雪,他心里猜测这应该是上面的大人们在博弈,而他则比较好运的成了县令大人扳倒县尉大人的棋子。   不过现在听赵兴泰这么一说,这背后怕是似乎其他的原由。   “在方家村后面的山上,有一座青松观。观里的观主有求必应,但是所求的人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当初还掉你赌债的三万两银子,就是江掌柜用眼睛换的。”赵兴泰见他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完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   “这事我知道。”杨英想到了当时那个总半夜来他们酒楼的黑衣女客,“你是想告诉我,我继母的眼睛能治好,是因为那位观主的缘故,以及,我能出狱,也是因为有人去求了她,甚至是同她做了交换?”   “是。”   “可是一般人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吧?”更何况只是一个不知名小观的观主。   “一般人是没这么大能耐,但能将江掌柜眼睛恢复的观主又怎么会是一般人。”赵兴泰看着杨英的表情,继续道:“虽然这听上去有些玄乎,但我今天过来也不是为了说服你。我只是觉得,有些人在背后付出了什么,总要让受益的人知道。”   杨英配合地露出了一个洗耳恭听的神情。   “江掌柜是我非常尊敬的长辈,眼看着她为你失去一双眼睛,现在又失去一条腿,而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免不了会为她鸣不平。好了,我茶喝完了,也该走了。”说完,赵兴泰起身,放下茶钱,拿起帽子出了酒楼。   杨英起身相送,等看着少年走远,他才缓缓在酒楼大门口坐下,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眼里满是茫然。   ……   青松观。   江掌柜慢慢扶着桌子起身,尝试着能不能用一条腿走路。至于她的另外一条腿,虽然没有看上去和以前一样,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她的腿废了,想来杨英应该是平安出了牢狱。   杨厨子进门时,就见妻子一步步挪着,他忙过去搀扶道:“你这是怎么了?脚麻了?”   江掌柜笑道:“好像是,可能是昨晚上睡觉给压到了。”   “那我给你按按。”这些事,杨厨子都是做惯了的。   江掌柜也没拒绝,不过在按的过程中,她问道:“如果我这条腿废了怎么办?我年纪也渐渐大了,迟早又不灵便的时候,谁知道接下来会出什么三长两短。”   “你别瞎说。”杨厨子道,“我们无病无灾的,怎么好端端腿就不行了。”   “这不是说万一吗?”   “真有这万一,那我就让傅姑娘帮帮忙,把我的腿换给你。”杨厨子道,“你长得这么好看,当个瘸子多委屈你。”   江掌柜心头一热,脸上依旧带着笑,手却掐了他一把,“你要是成了瘸子,那做饭多不方便。你做不了饭,我们俩都要被饿死。还是让我瘸吧,等将来你做不动了,再换你。”   “瞧你这说的,好像你这腿真的要瘸一样。”   杨厨子本想让她别多心,但按着按着,却察觉到了不对。他发现自己无论按轻按重,妻子都没反应。   妻子是最怕痒的人,外表看上去精明的很,但私下特娇气,一碰腿就哼哼唧唧,不许轻了也不许重了。伺候她这么多年,杨厨子早明白了她的脾气,也享受这些,但是今天妻子却什么反应都没。   “我这样按可以吗?”他试探性问,抬头却见妻子正神色温柔地看着他。   顿时,他内心升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你……”   “我这条腿好像没用了。”江掌柜语气尽量轻松道,“以后可能就要成为你的累赘了,你可别嫌弃我。”   “可昨天不还是好好的?”杨厨子不听她的俏皮话,“你身体一向很好,不可能腿说没用就没用。如果真要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就去看看大夫。这不可能无缘无故说出事就出师的。”   说着,他就要把妻子抱去山下。   “没用的!”江掌柜双手抓着桌子,挣扎着不让他抱,“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多正常。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要是嫌弃我是个瘸子你就早说,我现在收拾东西就走。”   “我怎么会嫌弃你,我只是……”杨厨子解释到一半,突然福临心至般,想到了什么。他重新看向妻子,道:“你……观主……你……你们……”   江掌柜趴在桌子上不去看他。   夫妻两人僵持着,杨厨子转身朝着主观快步走去。   观主能耐那么大,而且还断了两条腿,她完全能让小菀的腿说废就废。   道观里平日里没几个香客,只有初一十五的时候才稍微热闹点。今日不是初一,也不到十五,三清像后,三娘在写字,而傅杳则在小憩。   杨厨子冲进来时,三娘见到他,朝他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看了点躺在躺椅上的观主,这才走到他的面前低声问他:“怎么了?”   “小菀她的腿是怎么回事?”杨厨子急急忙忙道,“她是不是又同观主换了什么?”   “这个你得去问江掌柜。”三娘道。   听她这么回答,杨厨子就明白,“三娘你可以不可以跟观主说,让我的腿来换三娘的?算我求求你了。”   见他这样,三娘叹了口气,道:“杨叔,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这事您还是和江掌柜好好商量好才行。不如你们俩轮流来提条件,观主都不需要去和别人交易,直接就能从你们身上抠下个完整的人来。”   杨厨子现在冷静了下来,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慢慢滑坐在地,沮丧道:“她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以为这样我就能安心。但是看她过得不好,我又怎么开心的起来。”   “这是最后一次了。”这会儿江掌柜已经扶着凳子,来到了门外。她看着丈夫,温柔道:“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可是……”   “或者这件事一年后我再告诉你,”江掌柜往后退了一步,“我不隐瞒你,就是想推迟一下时间。到时候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如何?”   “我……”见妻子眼神铁了心不说,杨厨子也知道自己若是逼问只会让她为难,他重新站了起来,妥协道:“真的?”   一年的时间而已,他可以等妻子慢慢打开心结,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   “我江小菀说话算话。”江掌柜道。   “小菀……”杨厨子上前抱住了妻子。   “杨哥……”   眼见这两人拥在一起,危机渐渐化解,三娘也松了口气。   事关杨英的事,现在确实不好说,缓缓也好。   “我说,你们差不多就行了,”这时三清像后传来傅杳的声音,“真以为我没眼珠子就不能翻白眼了?有话回去唠,别耽误我开门做生意。”   这话让杨氏夫妇二人不由面皮一红,杨厨子要抱着妻子离开时,出门却见外面大门进来个人。   一个他意料之外的人。   杨英看着眼前许久不见的父亲,又看了眼被父亲抱在怀里的继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这里就是青松观?”   把妻子放下,杨厨子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的,恶声恶气道:“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我们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   杨英心口一窒,道:“我知道,我只是想来……”   “杨哥,”此时江掌柜开口叫住了杨厨子,“你送我回房间吧。”   杨厨子看了眼不孝子,搀扶着妻子朝着后面走去。   看着继母一瘸一瘸地消失在他视线当中,杨英深吸了口气,迈开步子走进了道观。   道观里,三娘还是老样子。杨英进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里已经对赵兴泰的话信了三分,“你们观主在吗?”   三娘还没回答,就听里面傅杳道:“我在这,过来吧。”   杨英绕过三清像一看,确实是当初那个黑衣女客,只不过现在的她帽子没有戴了,能看得到她的脸。   “你找我?”傅杳道,“为江掌柜的事而来?”   这点杨英无法否认,他点头道:“是。赵兴泰说,我这次能出狱,是因为我继母她和您做了交易,用她的腿还我出狱。”   “他说你就信?”傅杳道。   “我不是很相信。”杨英实话实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找了过来。我不想欠她太多。”   “唔,”傅杳点头,“那如果这是真的呢?她确实是同我做了这交易,我也确实有办法能满足任何人的愿望。你又打算如何做?”   杨英嘴唇动了动,许久都没说话。   傅杳也不着急,只慢慢地晃悠着躺椅,等待他的答复。   许久之后,杨英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道:“如果可以的话,请和我做一笔交易吧。”   “哦,”傅杳明白了,“你想用你的腿来换她的?这完全没问题。我能满足任何人的要求。只是,你这条件,一条腿的话,怕是不够哦。” 第35章   杨英什么时候离开,杨氏夫妇并不知道。不过第二天早上起来,江掌柜那条失去知觉的腿又能动了。   掐了大腿肉一把,江掌柜在确定自己的腿没问题后,联想到昨天杨英的到来,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她自认为自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是眼下心里却颇为宽慰。   至少杨英也没那么不可救药。   这时旁边杨厨子醒了,见她坐着,不由揉了揉眼睛,道:“不再睡会儿?”   现在外面天才微亮,他们道观人少,不用起大早去做饭,可以多睡会。   “睡不着了,”江掌柜看着丈夫,“我的腿好了。”说着,她抬了抬,“你看,已经能动能走了。”   “真的?”杨厨子立即跳了起来,捧着她的腿细瞧,“真的能动了?观主这是改性了吗?”   “你觉得观主会改性子吗?”江掌柜反问道。   杨厨子讪讪一摸脑袋,“要不咱换个话题?”但很快他又道,“那为什么……”   “是杨英。”事已至此,江掌柜也不打算一年后再说,“我们去年离开里水后,杨英就被人陷害毒死了人,不仅丢了酒楼,自己也被判了斩首。这些事我都知道,是我没有告诉你,也不准其他人告诉你。   “今年见到杜县令后,我就知道救杨英的机会到了,但是我们平头老百姓又如何能去左右这种事,所以我就求了观主,让观主帮忙。昨天,杨英被释放了。不过他好像知道了这件事,他昨天一来道观,今天我的腿就好了。你知道的,观主从来不会无偿做好事。”   杨厨子听完,坐在床上许久才回过神道:“你是说……”   “对,杨英应该和也观主做了什么交易。”江掌柜道。   杨厨子身体靠在床柱上,刚刚知道的这些事情对他的冲击有些大。但是他没有资格去责怪妻子什么都不告诉他,他唯一能怪的就只有自己,“都是我不好,是我无能。”   儿子能知错就改,说明他本质并不坏。   “如果说不好我当初对他太疏于管教,他说不定也不至于变成这样。”杨厨子道,“也是我无能,没有把家事处理好,才让你受委屈。”   “不,我也有错。”江掌柜苦笑道,“我刚跟着你的时候,知道这个孩子对我敌意。但是那个时候我却没有想着去教导他,而是一直疏远着他。现在想想,我其实也没那么无辜。”   有很多事情,当时总是看不到的。只有在事后,才会渐渐回过味来。   在夫妻两人说着话的时候,他们的房门被敲响了,“杨叔,江掌柜,我能进去吗?”   是三娘的声音。   “请进。”江掌柜说着,立即从床上起身。正好她也有事要问三娘。   三娘进来后,江掌柜就道:“三娘,杨英他昨天和观主说了什么?”   “观主现在出门已经可以自己走了。”三娘道。   言下之意很清楚,杨英交换的是自己的两条腿。   纵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听到这答案,杨厨子还是感觉脑袋有些发晕,“没了腿,他以后可怎么办……”   当初因为失望透顶而选择断绝关系,可不代表他真就对彻底对儿子的事无动于衷。   “是啊,我还以为会是其他的东西,没想到……”江掌柜抿了抿唇,“谢谢三娘了。”接着她又看向旁边的神色灰败的丈夫,道:“每个人都该有次被原谅的机会。杨哥,我们回江月酒楼吧。至于眼睛……”   “观主说,你可以先用着。”三娘道,“要走的话,也不必去打招呼,影响她睡觉。反正以后还有再见的时候。”   没想到这些观主都已经提前想到了,江掌柜对着前方主观道了声谢,转身就去收拾东西。   很快的,东西收拾好了,隔壁赵兴泰也走了过来。   虽然傅杳说不必去打招呼,但是杨氏夫妇还在三清像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下山。   赵兴泰和三娘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山脚,一直到他们夫妻的背影消失在村口,赵兴泰才看着愿望即将升起的朝阳道:“走吧,太阳快出来了。”   “嗯。以后道观就你一个人了,希望你不要太寂寞。”三娘道。   “不是还有你和观主?”赵兴泰道,“而且,我相信以后肯定还会再有人来的,最多说不长久而已。”说到‘长久’二字,他又感慨道:“其实我也只是个过客。”   等到他厨艺大成,也还是要回泰安酒家的。   三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道:“是啊,我们都是过客。”   回到青松观,三娘去见了傅杳,“江掌柜他们走了。”   “嗯。”傅杳正端详着从钟离那里抠来的酒坛,两条腿架着,“他们两个还真是半分芥蒂都没,说回就回。”   三娘想了想,道:“江掌柜大概是觉得这样僵持也没意思,所以选择原谅吧。”   “原谅?”傅杳抬起脸望向她。   “嗯。原谅他人,放过自己。与其一辈子都活在恨意当中,不如给对方一个机会,然后,皆大欢喜。”三娘道。   “看来当初带你去大慈恩寺,你佛经听了不少,道理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傅杳嗤笑一声,手里的酒坛应声而裂,“不过有些人,不配被原谅。”   “……”三娘看着一地的瓷器碎片,好半晌才小声提醒道:“观主,这酒坛少说能卖几千两……”   “……”傅杳身体一僵,有些懊恼地骂了声什么,“这钱我迟早要从他们身上要回来!”   三娘没问他们是谁,不过能让观主死而复生都还难以原谅的人,应该在当初确实做了很过分的事吧。   ……   自这日之后,道观白天更安静了,赵兴泰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成日沉迷厨房。另外两个神出鬼没,略等于无。而到晚上,他们则雷打不动地去金陵听曲、卖吃的。   在时间进入五月时,天一下子热了起来。秦淮河两岸流行起了一种叫月光衣的装扮,里面穿着抹胸长裙,外面罩着一层月白的大衫。   那大衫布料清透,如绞绡一般,能隐隐约约见到衣料之下曼妙的身姿,很受大家的喜爱。   “这衣服不错。”傅杳见了,觉得自己也是该换一身衣裳了,于是罕见的没直奔小月楼,而是带着大家去了一家绸缎庄,“你们随便买,钱钟离付。”   不过他们一到绸缎庄,却遇到了带着丫头的今秋。   “傅姑娘?”今秋略有些意外,眼神在旁边钟离身上稍微停留了下,这才羞涩道:“钟离公子,没想到这么巧。”   钟离一如既往不理人,傅杳这稍微打了声招呼,就带着三娘和赵兴泰挑选衣裳去了。   他们来的金陵最大的绸缎庄,里面的料子好的同时,同时价格也贵的离谱。   傅杳是什么人?只要是她看中的东西,那钱就不是问题。反正债多不压身,欠几万两是欠,欠几十万两还是欠,大不了慢慢还。   于是今秋就眼见着那些堪比贡品的雪缎、月光纱以及珍珠绡等全都被傅杳点名要了,然后旁边钟离面无表情地拿出一叠银票付款。   买完了布,傅杳领着众人又去了隔壁金楼。今秋本应该就此告别的,但她到底还是有些好奇。   于是她稍微在绸缎庄等了大约一刻钟左右,就见傅杳又出来了,她伸手的侍女和随从大小盒子抱了差不多二十来个,而一脸谄笑送他们出门的则是金楼的东家。   看到这里,今秋心怦怦直跳。她当然不认为那位一身廉价衣料的傅姑娘能拿得出这么多银子。   “小红,你去打听打听那位钟离公子究竟什么来历。”今秋道。   她们这些楼里的姑娘,出路并不多,绝大多数都是趁着年轻貌美的时候,找个人赎身,离开这里。   今秋也不是没这个想法,只是她一直被人捧着,又自诩是秦淮河第一歌伎,眼光更是挑剔,一般人不屑去委身。   “是。”小红二话不说去了。   小红跟在他们后面跟了一路,眼见着他们买了不少,最后她也累得气喘吁吁。   不知是因为中午开始就没吃东西的缘故还是怎么,她有些头晕眼花,只好坐在旁边休憩了一番。   “你还好吧?”这时有人问她。   小红一看,却见问她这话的人正是傅姑娘身边的随从。再一看,傅姑娘他们都在旁边看着她呢。   “没,没事。”她连忙站起身道,但这一动之下,身体又有些打摆。   “你脸色有些差。”赵兴泰关切道。   “没事,可能是因为下午没吃东西吧。”小红道。   “我这正好点吃的。”赵兴泰把随身带来还没卖的糕点递给她,“你先填填肚子。我刚刚看你不是跟在今秋姑娘身边,怎么现在在这?”   “我……”小红机灵道,“今秋姐姐让我来问傅姑娘今夜还去不是去听曲儿。”   “今夜就不去了。”傅杳道,“毕竟去了也白去。”   小红有些不太明白,但是现在已经被发现了,她不好再留,只好向众人告辞匆匆离去。   而到晚上,傅杳果然没去。而盛装准备出席宴会的今秋却发现一件让她惊恐万分的事——她失声了。 第36章   当靠嗓子为生的歌伎没有了声音,这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小月楼的妈妈知道后,二话不说,先让人去请了大夫,同时去让龟公同楼里另外两个只差今秋一点的歌伎说,让她们今夜先别接客。   不管今秋这嗓子究竟如何,她都得预算好最坏的情况。   安排完这些后,老鸨才问小红:“她今天乱吃过什么东西没有?”   小红忙摇头,“没有的。一切都按照之前的来。”   “那可曾摔到碰到过什么?”   “也没。一刻钟之前还是好好的,小歇了片刻后醒来,突然就说不出话了。”小红道。   老鸨又去检查衣裳等,但是这些都没什么问题。   好在大夫来的很快,在看诊了一番后,大夫摇摇头,道:“她这嗓子应该是永久了,不行了,所以才失的声。这个只能慢慢调理,能不能好,只能看运气。”   这话让今秋和老鸨心凉了半截。   把大夫送走后,老鸨让龟公去让另外两位歌伎代替今秋赴宴,同时作为赔罪,还主动送了佳酿过去。   吩咐完这些,老鸨才看向今秋道:“今天的宴会你没法去,我都能帮你摁下,最难办的是七日之后太守的风荷宴。”   届时今秋的声音若是还未恢复,不说其他,单单是今秋的歌伎生涯,也差不多就此走到了头,同时小月楼也将少一株摇钱树。   一想到那些被取而代之的伎者下场,今秋立即跪在老鸨的面前,无声地恳求着。   “我当然会帮你。”老鸨抽了口烟枪,神色深沉道,“我还想靠着你给我赚钱呢。一个大夫看不好,那就再换个大夫。金陵这么大,总会有办法。小红,去帮她收拾一下,我们去找大夫。”   “是!”   然而,她们一直忙到半夜,见了五六个大夫,哪怕是老鸨要把人医馆砸啦,他们也还是无能为力。   回到小月楼,夜已经深了。前面依旧热闹,但今秋独居的小院里却死一般的寂静。   看着姑娘靠在窗边默默垂泪,小红心里也不好受。她有些不太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人,说失声就失声呢。   抱着手臂,她靠着墙壁缓缓蹲下,回想着白天的种种,突然她想到那位傅姑娘的话。   去了也白去。   难道那位傅姑娘说的就是这件事?她当时就已经知道姑娘会失声?   想到这里,小红心里升起一丝疑惑。   不过她看着还在垂泪的姑娘,没有立即把这个告诉她,而是耐着性子等到了第二天傍晚。   第二天,每天晚上都会来听曲的傅姑娘今天没来,但是昨天给她拎东西的随从现在却已经在河边摆起了摊。   小红稍微思索了下,下了楼来到那人的摊位前,故意惊讶道:“诶,原来你在这卖吃的?”   赵兴泰认出了她,笑道:“是你啊。”说着,他又左右看了看小红的脸色,“你怎么脸色还是那么难看,是不是又没吃东西?”   小红一顿。她哪有这心思。从昨天到现在,就早上吃了点干饭,之后就一直滴水未进。   见她不答,赵兴泰包了几块糕点递给她,“先吃点东西,不然你晕倒再我摊子前,别人说不定一定我给你下了毒。”   小红有些不好意思,她从荷包里摸出十多个铜板来,“总拿你的,让别人还以为我是故意来蹭你吃的呢。”   赵兴泰大大方方把钱收了,道:“你也不是没银子,怎么老不吃东西。”   “一般是没时间。我们这些伺候人的,一般都是姑娘们用好了,才轮得到我们。稍微去晚了,伙房的东西就没了你的份。有时候客人撤下来的酒席我们也能吃,但是大多都是大油大荤的,吃得肚子不太舒服。”小红小口小口咬着糕点道。   “是这样吗?”赵兴泰点点头,看着锦衣华服的秦淮河,心里一叹。这样光鲜的背后,多的是别人看不见的酸楚。   “是的。”待一块糕点下了肚,小红感觉肚子里有了点东西,这才问道:“昨天看你跟在傅姑娘他们的后面,怎么今天你在这,傅姑娘却没来听曲儿?”   想到某观主带着邻居直奔金陵最大的酒楼,赵兴泰擦了下眼角没有蹭到饭的泪,道:“金陵大酒楼。”   “什么?”   “她现在应该是在金陵大酒楼。”带着最俊的债主,吃着最贵的菜品,花着最多的银子。而他,只能在这摆摊。   “这样……”小红点点头,“其实有件事我是想问你。昨天我问傅姑娘来不来听曲,她说‘去了也白去’,这是什么意思?我想了一宿都没想明白。”   见她这样问,赵兴泰顿时了然,“今秋姑娘出事了?”   小红忙伸手去捂住他的嘴,同时左右看旁边的人,见没人听到后,才低声道:“你别胡说。”   赵兴泰侧过头,避开了她的手,“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肯定是因为今秋姑娘出了什么事,你才会这么在意这句话。提醒你一句,这件事如果与你无关的话,你最好别去管。”   “你这话什么意思?”小红不满道,“她是我的姑娘,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不知道,在这秦淮河两岸,不受人捧的姑娘日子有多难熬。落魄的,最后老了可能连棺材本都没。”   “各人管各人,”赵兴泰道,“你要是没其他事的话,就别挡着我做生意了。”   见他这么冷淡,小红对他升起的那点感激通通消散。她跺了跺脚,离开这里。   晚上,回道观的路上,傅杳看着赵兴泰的表情非常的不善,“你个小兔崽子,我供你来回学艺,你不帮我揽客就算了,还把我的看中的客人往外推。”   赵兴泰一点都不怕她,“是啊,我其实也很好奇,我什么都没付出,为什么你却愿意帮我?”   “我帮你?想太多。你还欠我三万五千两银子,就你那三脚菜鸡功夫,你十辈子都不见得能还得清。”傅杳羞辱他道。   “是三万四千两。”赵兴泰纠正道。   “哈,”这回轮到傅杳笑了,“本金三万四,另外一千两是利息。”   “……”   傅杳的不满,小月楼里的主仆两人并不知道。每天,老鸨都会让人带着今秋去出诊,但迟迟都没好消息传来。   就在今秋越来越绝望时,她发现身边的小红不见了。   对于这,龟公的回答是:“现在楼里人手紧,小红被派去做别的事了,回头我们会再给你挑个人来伺候的。”   话说得非常漂亮,但是今秋却知道,除非她的嗓子能恢复,否则的话,小红永远都不会回来。   一个不能给楼里赚钱的人,又怎配人来伺候。   随着太守宴一日日的临近,今秋在焦躁的同时,心里却有一股隐秘的快意——妈妈见她没用了,就弃她如敝履。她不能赴约,到时候就算太守不计较,但是下面的人肯定也会给妈妈排头吃。   抱着要死一起死的心态,今秋反而渐渐看来了。她这几年其实已经攒下了不少银子,给自己赎身是完全够了。如果没了嗓子,她大不了离开这里,然后找个还算中意的人嫁了也行。   就在今秋自我安慰着安排后路时,这天晚上,她坐在房间,却听到一声宛如天籁一般的歌喉。   那歌喉清澈,灵动,虽然因对曲子不够熟练而稍显生涩,但美好的声音反而让这个缺点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天然之美——就像是没有经过任何技巧一般,一开口,就石破天惊。   今秋听到一般,几乎是忍不住打开了房门,然后一步一步朝着前面走去。   她对秦淮河所有人的声音都很清楚,几乎没有人会有这样的嗓音。   难道是妈妈找到了新的人?   今秋心里微微紧张了起来。纵然她已经有了实在不行就离开的念头,但是她绝对不想自己是因为被人取而代之才离开的。   这是她的骄傲,是她身为小月楼第一歌伎的骄傲。   等她穿越重重回廊,来到了前面,隔着碎玉珠帘,那歌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等她撩开珠帘之后,她看到二楼凭栏处,有一位红衣女子,手里怀抱着琵琶,正背对着她,唱着曲儿。   楼上楼下,全都在凝神静听,似乎是从她这歌声中找到了一场不远出来的美梦。   虽然今秋承认,这声音确实好听,但是她却不觉得这歌声能达到如此的境地。至少在她看来,是有瑕疵的。   一曲终了,有人带头喝彩,顿时满堂一片掌声。   也是在这时,今秋见到那红衣歌伎转过身了。   那是一张她异常熟悉的脸庞。   小红。   “以后她叫红珠。”老鸨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她手里依旧拿着烟枪,长长地吸了一口,才满意道:“声音不比你差吧,我也没想到,在你身边,竟然还藏着这么一块珠玉。今秋,我小看你了。” 第37章   听妈妈这么说,今秋就知道,被发现了。   认识小红的时候,小红刚刚被买进来没多久。那日她无意中听到小红唱歌,声音很吸引人,于是她干脆趁着自己选侍女的机会,把小红要到了自己身边,搅和了所有小红成为艺伎的机会。   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小红还是被捧了起来。   她盯着小红看了一会儿,转身就往回走。   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好说的。   自这日后,今秋就时常能听到小红的歌声,听着她从生涩一点点化为熟练,听着她满堂喝彩冉冉升起。而她自己,还是口不能言。   太守宴转眼即到,秦淮河的歌伎舞者们尽数赴宴,两岸瞬间安静了一半。   今秋就靠在窗边,她能隐隐约约听到河上飘来的丝竹之声,其中隐隐夹杂着一些喝彩声,可以想象的到,今夜的宴上有多热闹。   倘若她嗓子没有受伤的话,这些喝彩声应该就属于她了吧。   今秋苦笑一声,正好喝酒,就见下面龟公已经一路小跑着进了后院。   “……太守非常满意,还点名留了我们红珠作陪。”龟公的声音喜滋滋地传来,但是今秋却忍不住将手里的酒壶给砸了个稀碎。   但就算心里再情绪泛滥,今秋也十分清楚,今夜过后,小红就真正蜕变为红珠了。   她慢慢从窗台滑下,靠着墙无声地哭泣。窗外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只有地上的影子将她笼成一团。   “连哭泣都没有声音,这种感觉应该很不好受吧。”这时窗外有人道。   今秋一惊,摸了摸眼角,她本想问是谁,但是突然想起她住在二楼。   她缓缓抬头朝着窗外看去,却见窗台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这从下往上看,恰巧看到了那个人的……双下巴。   “……”   傅杳一摸下巴,飞快换了张脸。都怪钟离,老借钱给她去胡吃海塞,还得她脸都胖了一圈。   “是我。”傅杳干脆跳了进来。   今秋这才认出她来,“傅姑娘?”   这话一出,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又能开口说话了。   “别高兴太早,那只是我为了方便我们两个交流,让你暂时恢复声音的。”傅杳在旁边泼冷水道。   “暂时?”今秋侧了侧脑袋,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傅杳打了个响指,“你再说话试试。”   这回今秋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又半句声音都发不出了。   意识到眼前的人竟然能操控这些,今秋不由悄悄往后退了退,戒备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傅杳道,“重要的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那你想做什么?”   “很显而易见,我是为了你而来。”傅杳道,“你也看到了,我能恢复你的声音。当然,这中间得要你付出一点小代价。”   “不必了。”今秋拒绝道,“我不需要这些。”   “那好吧。”傅杳非常遗憾,她留下一枚千纸鹤,“那你有需要的时候,可以烧了它,我立即就会出现。”   说完,她朝着外面走去,在出去后,她又重新推开了门,对今秋道:“哦对了,还有件事我得善意地提醒一下你。你的嗓子坏了只是开始,接下来你的头发会慢慢掉光,眼睛也会越来越瞎,五脏六腑渐渐烂掉,死的时候会苦不堪言。好好珍惜你最后三个月的时间吧。”   讲完这些,门重新被关上了,这回再没有被推开。   但是房内的今秋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看着掌心,又抓了抓头发,只稍微用力,果然扯下一大把下来……   ……   道观。   “您早就看出今秋姑娘她寿命将尽了?”三娘给傅杳端了杯热腾腾地茶。   “看出来很稀奇吗?”傅杳却在拿着剪纸的剪刀出了道观。   三娘好奇跟上去一看,却见傅杳已经走到了花坛的第四株植物前。   她想了起来,当初治好江掌柜的眼睛,用的就是这植物上的一片叶子。   “别怕,”傅杳伸手在植物上摸了摸,“你在我这也吃了这么多香火,我今天再收你一片叶子不算过分吧。在外面,住人家房子还得给钱呢。”   接着,咔嚓一声,傅杳从那植物上剪了片嫩叶下来。   “好了,今年租金我收好了,你继续待着吧。”   把嫩叶放在鼻尖处嗅了嗅,傅杳交给三娘收起来。   三娘有些好奇,“这个是……”   “紫金芍药。”   联想到给江掌柜的效用,三娘隐隐明白了,“您这是给今秋姑娘准备的?”   “谁知道呢。她要是不同我做交易,那这个叶子给下个人用也是一样。当然,如果给我泡茶那就再好不过了。”傅杳说到最后,还真有些蠢蠢欲动。   三娘忙把这叶子收了起来。   次日,赵兴泰起来给花花草草浇水,就见花坛里多了个坑,少了一株花。   “昨夜来小偷了?”他问三娘。   三娘摇头,“大概是连夜收拾包袱跑了吧……”   赵兴泰:“?”   “对了,江掌柜送了口信来,说是让你多准备几只甜酱鸭,回头方二来了,让他挑到城里去。”三娘提醒道。   自从道观里开始卖糕点和金陵那边的小食之后,方二每天挑着这些去卖,也能赚点小钱。现在江掌柜回了县城,中间有事,就让他帮忙在中间传个信。   “哦好。”赵兴泰没问原由。   不过杨师父和他相处了这么久,早就已经知晓甜酱鸭的步骤,他却没有自己单独在酒楼里做,而是要方二来道观里送去,这就说明他们无心把这道菜据为己有。   不过他不问,三娘却还是要告诉他,“这是给那杜县令准备的。虽然这位县太爷不是特别靠谱,但是有些事,还是得靠他才行。你这道菜,说实话,一直这样埋没了也有些可惜。”   她已经和江掌柜商量好了,打算用这道菜创一下营收,不然按照观主花钱的速度,估计得卖身几百年才能还完债。   “这个你们看着办就行。”赵兴泰并不在意这些,“只要把我该得的银子都给我就成。”末了,他又加了句,“记得悄悄给我。” 第38章   三娘知道他这话是故意说给观主听的,她笑了一下,道:“你与其想这些,还不如趁着今天是十五,多赚点。”   自从何木匠的妻子挺着三个月大的肚子来道观还愿之后,他们道观能求子的名声就渐渐传了出去。这导致初一十五结伴来道观求子的香客特别多,而且最近看来,范围已经开始不限于周围十里八乡了,甚至还有穿金戴银的富人出现。   今天又是十五,道观门口方二家的闺女早就把香烛摊给摆起来了,他也得趁着今天多赚点才行。   等到上午,上山的香客果然多了起来。而且还不是一个个来的,基本上一来就是一群人。   如今江掌柜夫妻走了,只赵兴泰一个人忙活的够呛,又是帮忙点香,又是糕饼点心要收钱的,根本忙不脱身。   等到快中午时,香客渐渐少了,赵兴泰正要歇口气给自己弄点吃的时,却见道观门外来了一对人,男的瘦,女的胖,一脸的气喘吁吁。   “这应该就是那个青松观了。”瘦男人看着大门上的拍板,抹了把脸上的汗,“地方还真是偏僻,在这山旮旯里,怪不得找不到。”   胖女人也歇了歇,抬腿走了进去,“逢庙必拜,谁知道哪个山头的庙灵。我能不能有个孩子,就看他们的了。”   “你能不能有孩子,明明是看我的才对。”瘦男人嘀咕了一句,然后在旁边香烛摊上买香烛。   他见看摊子的女孩儿年纪不大,衣服穿得也不太好,又把手里的香换成了最大最粗的一捆,蜡烛同样也换了最大最长的,“这里一共多少钱?”   方家女儿第一次见到这么诚心的客人,忙说了个价。男人丢下了几块碎银,让她别找了,“下次再来就不给了。”   至于有没有下次,他看九成九是没了。   进道观,点蜡烛烧香,一气呵成。这些动作他们夫妻做了好几年了,熟悉的很。   不过这道观还真寒酸,不说金身银像,里面就连个道士都没。   瘦男人都有些奇怪,“这庙里的香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   “人有所求,自然而然就烧起来了。”他身后有人道。   胖瘦夫妻转身一看,却见他们身后站着一个身着堇色对襟大衫的女子,女子眼睛上蒙着一条白色的缎带,手里拿着把折扇,看着像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但听她这话,又隐隐不太像。   “你是?”   “我是这座道观的观主。”傅杳把手里的折扇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将桌子上的蜡烛一一放到旁边靠墙的蜡烛架子上。   她这动作行云流水,看着瘦男子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瞎了。   “我眼睛虽然瞎了,但我心不瞎。”傅杳停在瘦男子面前道,“两位来求什么?”   “你们道观最出名是不就是求子?”   “求子?”傅杳重新把折扇拿在了手里,一甩开,玉石打磨而成的扇面在烛光下有种温润的质感,“夫人肚子里不是已经有了一位,又何须再求。”   “有了?”胖瘦夫妻一愣,旋即怀疑道,“你别唬我。”   胖女人更是道:“我这一路上来,吃嘛嘛香,半点都不孕吐。我可是听人说了,刚怀上肯定会恶心想吐,食欲不振,吃什么吐什么。”   “也许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体贴你,并不想你那么辛苦呢。两位若是不信,径自下山去寻大夫诊脉。若是我有半句假话,你们尽管来砸了我破道观。”傅杳道。   这回夫妻俩有几分信了,不过具体还是得诊过脉才知道。   “好,我们这就下山。”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三娘从旁边走了出来,有些惊喜,“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寻到我们道观来。”   傅杳却是笑了笑,“你去给赵兴泰说,今晚上我不高兴动弹,就不去金陵了。”   “是。”   大约差不多到半下午之后,胖瘦夫妻俩再次回到了道观。   相对于一开始的不在意,这一回两人都十分的紧张,甚至女人走路都有些轻手轻脚,生怕一刻不小心把肚子里的那块肉给震没了。   一进道观,再次见到傅杳,胖女人就激动道:“我真的有了!我有孩子了!”   她盼了十多年,终于盼到了今天!   “观主你是怎么看出我夫人有孕的?”瘦男人也有些抑制不住激动,“我们下山后,找了好几个大夫诊脉,还是后来的两个老大夫诊出了滑脉,说是月份还小,让我们过些日子再去诊诊。”   “恭喜恭喜。”傅杳贺道,“不过贵夫人现在更需要的是安胎,没有必要再走这么远的路过来告知我这个已经知道的消息。”   瘦男人听她这么一说,也不再拐弯抹角,“是这样的观主,我们这一胎是我们祈求了十多年才得到的,来之不易。观主不需要诊脉就能知道我妻子怀有身孕,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所以我想着,想和妻子在道观内借住一段时日。”   这是他来的时候和妻子商量好的。   当初那个算命的说他们两个逢庙必拜,就一定能怀上孩子。现在他们果真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道观得到了喜讯,这让他们不得不相信这个世上确实有些玄妙的力量。既然如此,他们不如干脆就在这养胎,好好把孩子生下来,也算是听了天意。   “借住可以,不过本道观不养闲人。”傅杳道。   “这个没问题,有什么事我能帮着做的一定帮着做。”瘦男人忙道,“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傅杳想了想,道:“剩下的,那就尽量晚上别出门吧。”   胖瘦夫妻立即应了下来。   就这样,江掌柜之前住的房间,又迎来了新的夫妻。   对于这,赵兴泰挺高兴,至少以后他干活也有人搭把手,不用再让他一个人当三个人用。   把胖瘦夫妻安顿下来后没多久,天就黑了。   与此同时,秦淮河的小月楼后院,今秋看着灯下的纸鹤眼里全是挣扎。   今天白天她又去寻了几位大夫,那些大夫一开始只诊出了小问题,可她将所有的大夫所诊治的结果放在一起看后,却又发现他们的结果都对不上。   最后把那几位大夫凑一起了,她身上的病情才渐渐浮出水面。   “你这病,我们这些人都看不出全貌。这要么是问题不大,要么就问题大发了,总之你心里有个准备。”   想到白天大夫们的话,今秋眼泪一直掉个不停。每一次都是这样,明明都有希望了,总会有个噩耗将她打入尘埃里。   “老天你真是待我不公。”她心说着,含泪点燃了那只纸鹤。   青色的火焰一点点将纸鹤吞噬,但是说会出现的人并没有来。   今秋等了会儿,没见到什么东西出现,她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然还抱有这样的幻想。   回到床上,她静静地躺在那,半点睡意都没。回想她的生平,她的人生好像就是一场悲剧,一直都被捉弄着,生不如死。   大约是在泪快流干了的时候,她一睁开眼,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里周围阴风阵阵,黑暗中还有什么东西在叽咕叽咕地笑着,十分渗人。好在脚下的山道还能看得见,而山道的尽头,是一间灯火通明的道观。   人本能的趋向光明,待今秋走近那道观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青松观。   ……   后房,瘦男人蹑手蹑脚地起来了,他有些尿急。房间里虽然有马桶,但是味道不好闻,他轻轻地出了门,去茅厕解决了人生大事之后,不小心瞥见道观大门口站着个年轻的姑娘。   “奇怪,这大晚上的怎么还会有人来?”瘦男人嘀咕了一句,有些好奇地朝着门口走去。   这位从少林寺还俗的俗家弟子,仗着艺高人胆大,这会儿根本就没怀疑什么。   “姑娘,你怎么在这?”他凑近了道。   “她是来找我的。”傅杳不知何时出现在甬道上,对门外的今秋道,“进来说话吧。”   今秋见到傅杳,有些疑惑地进了道观大门,道:“我怎么会在这?”   “哦,我自己懒得去金陵,就让你过来找我了。”傅杳道,“你烧了纸鹤,这是想好了?”   今秋垂下了头,低低“嗯”了声。   她们两个一问一答,朝着道观里走去。   瘦男子摸了摸脑袋,发现好像没他啥事,正准备回去睡觉的时候,却猛然发现有什么不对,他不由朝着观主身后那个姑娘看去,顿时惊起背后一阵白毛——那个姑娘竟然是踮着脚尖走路的。   有些脊背发凉地回到后房,他快速钻进了妻子怀里。   虽然他武艺高强,谁都不怕,但是这种东西除外。   前面主观,今秋这会儿也差不多明白了自己究竟是到了什么地方。   “没想到这个世间竟然有如此神奇的存在,只可惜,我发现太晚。”今秋苦笑道。   “现在知道也不迟。”傅杳道。   “确实。”今秋认可地点点头,“您之前说,可以满足让我的声音恢复。那请问,我可以提其他的要求吗?”   傅杳示意她说,“比如?”   “比如,让红珠的声音变得难听,又让她面容再丑陋一些,不需要像现在这么出色。” 第39章   “这真是个让人意外的要求。”傅杳手里的玉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把这样一个机会用在这上面,不觉得浪费吗?”   今秋道:“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的确在嫉妒她。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想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还被轻易的取代。”说到这,她略有些无力地笑了下,“刚才只是玩笑话,您别当真。”   “就算我当真你也换不了。”傅杳道,“改变与我交易者的人的命运很容易,但改变别的人,所牵连的因果更复杂。你所能拿出的东西,不值得我冒那么大的风险。你想要改变什么,还得自己去动手才行。”   “是这样吗?”今秋似懂非懂,“那就请您恢复我的歌喉,再给我更漂亮的美貌吧。至于我所拥有的一切,您尽管予取予求。”   “是个爽快人,”傅杳用扇子在她脸蛋上划了一下,“看在你这么爽快的份上,我送你个小礼物。在你死前,你的容颜声音都不会受任何的影响,你会一直美到你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多谢。”   两人交易完,今秋很快消失在道观里。   翌日。   早上醒来后,瘦男人将昨晚上看到的事告诉了妻子,胖女人是认为丈夫眼花。两人争执不下,于是最后共同向伙房小哥求证。   赵兴泰听后,对女子的身份反而有些好奇,“你们说是个年轻的女子?”   “对,年纪估计也就十七八岁,声音怪好听的。”瘦男人道,“看她的模样,似乎不太像良家女子。”   听到这,赵兴泰大概就猜到是谁了,他道:“这事大叔你们心里有数就行。待日后习惯了也就好了。”   “习惯?”瘦男人跳了起来,“不是,你把话说清楚。我为什么要习惯这种事情?”   赵兴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忍心告诉他,现在主观里就有一个。   “大清早观里就这么热闹?”江掌柜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赵兴泰一看,果真是江掌柜回来了。   “怎么就您一个,杨师父没来?”   “酒楼还要他掌厨呢,他脱不开身。”江掌柜说着,看了眼旁边陌生的胖瘦夫妻,道:“这两位是……”   “这是暂时借住在道观养胎的沈家大叔大婶。”赵兴泰介绍道。   “养胎啊,这里确实是个养胎的好地方。”江掌柜笑着和胖瘦夫妻寒暄了几句,然后把手里挎着的篮子递给了赵兴泰,“这里面是海螃蟹,新得来的,想来观主应该没尝过,赶着大早给送了来。你帮忙做着,我先去见见观主。”   “行,这东西交给我,中午您也留下来吃饭吧。”   “这没问题,你手艺可我比那当家的好多了。”江掌柜笑着应道。   胖瘦夫妻就见江掌柜点了香烛进去了,不多会,跟着观主一同出了主观,她们的身后还跟这个没见过的白衣女子。   此时太阳还未出山,六个人围在伙房门口的石桌上用着朝食。   瘦男人刚刚没从赵兴泰那里问出个所以然来,这会见到观主本人,少不得继续打听:“怎么不见昨晚上那位姑娘?”   傅杳一边吃着煎包,一边道:“你不都看到了,踮着脚尖走路的,来得快自然也去得快。”   “那也就是说……昨晚上来的真是那种东西?”瘦男人觉得自己需要再好好消化下。   旁边,江掌柜却问道:“昨天来了谁?”   三娘回道:“是小月楼里的今秋姑娘,她得了不治之症。”想到今秋,三娘怜悯叹道:“才十七岁呢。”   这个年纪,人生正刚刚开始。父母宝贝些的,都还捧在掌心里。可是今秋,却即将走到尽头。   “才十七啊,确实有些可惜。”江掌柜也跟着叹了一声,“这就是我们的命。基本上那里出来的姑娘,哪个不是一身病痛。不说其他人,就说还算走运的我,也是调理了这么多年,身体才好了些。但就算是这样,依旧生不了孩子,吃饭都得吃软烂的。你别看那种地方光鲜,实际上有好下场的没几个,大多都年纪轻轻没了。有些死了,可能还有个名字;更多的是死了,一把草席裹着,送去乱葬岗随便埋了。”   这个是三娘和赵兴泰他们都不知道的事。   他们两个,前者出身富贵,后者家世也不算差,都属于站在平民百姓上面的人物,又哪里知道真正下九流的生活。   大约是说起了不开心的往事,江掌柜叹了口气,不肯再多说,只埋头喝粥。   傅杳置身事外地继续用香醋搭配煎包享用着,旁边胖瘦夫妻两脸懵圈。   他们好像……误入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   夜晚,赵兴泰继续在原来的老位置上卖吃的,这时一顶坐轿在他的摊位前停了下来。   红珠看着他面前架着的粥锅,道:“你不是卖糕点?怎么换这个了。”   赵兴泰看着面前梳着堕马髻、头簪着一朵金红色芍药的女子,不卑不亢道:“我想着平时忙着没时间吃饭的人,这个时候喝一碗粥应该会舒服很多,就干脆在这里煮了点粥卖。”   “你还真是好心肠。”红珠说着,从坐轿上下了来,“那给我也来一碗。”她今夜喝了一晚上的酒,现在肚子都是空荡荡。   赵兴泰盛了一碗粥给她,“这里没位置,你只能站着喝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尊贵人。”红珠说完,又看着粥里的绿叶子道,“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紫苏。”道观周围长了很多,随便采都能采一大把,“这东西能行气宽中,结郁止呕。你们喝下去应该会更舒服点。”   红珠点点头,看着他道:“你确实是个好人。”   赵兴泰耸耸肩,“我不这么觉得。这只是厨子该有的心罢了。我也是才发现,吃我做出的食物的人不一定是那些大人物,更多的其实还是普通人。秦淮河两岸的普通人,或许在这种时候就需要这么一碗粥让他们舒舒服服的歇上一口气。”   “你们这些人说话,就是这么文绉绉的。”红珠捧着碗,将碗里已经凉下来的温粥一口气喝完,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才道:“以前我家穷,家里没多少米,一锅粥里半锅是紫苏叶子。现在我有银子了,却再没吃过那样的粥。总而言之,谢谢你了,大好人。”   说完,红珠放下银子,提着裙摆回了小月楼。   此时已经是深夜,红珠正准备回自己房间,却在进后院时,被人给堵住了。   今秋冷眼瞧着她,“偷我的东西偷得开心吗?”   红珠看着面前这个已经陌生了一半的女人,心里却无端的生出一丝气愤,“我偷你的?你怎么不说是怕我取代你而一直拦着不肯我出头?我之前想去试声,是你故意让我着凉坏了嗓子的吧。每次有客人让我唱曲,也是你拦着我让我出去。我从前还感激你爱我护我,现在看来不过都是你的私心而已。”   “果然是有人捧了,底气也起来了。”今秋冷笑一声,“从前的你可不敢这么跟我说话。不过无所谓了,我的嗓子已经回来了,你如果识相点,以后还是继续夹着尾巴做人的好。”   “呵,”红珠也笑了,她的眼睛笑看着今秋,眼底却泛着得意,“你嗓子恢复了又如何,但刚从太守府上回来的人是我。”   “你!”   “我怎么,我要去歇息了,没空在这给你费口舌。”红珠说着,将肩上的披帛一扯,“你要不服,那我们就手下见真章。”   她们两人的声音不大不小,不过周围院落路过的人听到却谁都不敢吭声。   一个是楼里的头牌,一个是很有可能成为楼里下一任的头牌,她们之间的较量,其他人也只能是看看热闹。   不过自这夜开始,楼里的气氛就开始不对付起来。原本是红珠的客人,最后基本上都会变成今秋的;而让红珠参加的宴请,最后也都会因为今秋的参加,而红珠则被赶出宴会之外。甚至于,从前红珠的恩客,也都变成了今秋的入幕之宾。   声音重新回来的今秋,容貌上不知为何变得更加迷人。她虽然是歌伎,但是她的一颦一笑,比从前更为勾魂夺魄,令人心动不已。   一直处于被压制着的红珠,就像夜里绽放的昙花,迅速的绽开,又迅速的凋零。   而路边粥生意爆好的赵兴泰则成了她心事的倾诉者。   “你不知道她有多讨厌,”红珠蹲在旁边抱怨道,“偏偏就针对我,难道就因为我从前是她的丫头,这辈子就不能翻身超过她?”   赵兴泰忙碌之余,对她道:“你现在其实也有了钱,你可以离开小月楼的。”   “离开?”红珠道,“我不能离开。我不仅不能离开,我还要比今秋更有名才行。”   “就为了超过她。”   红珠摇头,“不仅仅是为了超过她。” 第40章   对于红珠究竟为什么,赵兴泰也就随口那么一问。他只是一个厨子,对于别人的事好奇心并不重,反正无论什么事,时间总会让它付出水面。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月楼两位歌伎的争斗成了大家最常谈的谈资。赵兴泰从大家的嘴里知道,红珠被今秋压得几乎爬不起身来。而每每在他夜深了快收摊时,红珠都会出现,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紫苏粥。   眼见着红珠从锦衣华服,渐渐的变为普通的衣裳,甚至头上的金簪都换成了普遍的银簪,赵兴泰越发肯定她现在日子不好过。   不过对于这,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是她喝粥不收钱。   一直到进入六月,紫苏老了,没有了鲜嫩的叶子。大约是没了紫苏粥的缘故,红珠便很少来了。   然后到六月中旬,红珠突然凭着一首新曲从沉寂中向天蹿起,再次为人所知。   在红珠唱那首曲子的时,已经消失许久的傅杳和钟离再次出现在楼里;而路边正给摊位前排起长队的人群打粥的赵兴泰听到歌声后,都不由朝着小月楼方向望去。   “她的歌声比一月前好听不少。”傅杳看着旁边的今秋道,“只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进步这么快,看来你越是打压她,她反而越奋发向上。”   今秋脸色不太好看,“再好又如何,终归是下九流。”   傅杳不置可否地笑笑。   不过这日之后,红珠还是再次冒了头。   她靠着这首新曲给她写的词,渐渐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而当别人跟着学会唱之后,她却又很快的换了第二首脍炙人口的词。等到大家再次学会时,她又能拿出第三首来……   这些词每一首词都极好,好到甚至整个金陵城的文人,都没几个人能写出这样的佳作。以至于这三首词被传开后,都惊动了太守,传了红珠前去他面前弹唱。   傅杳听完这三首词之后,却是看着天上的星空,“终于等到你了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观主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但是赵兴泰和三娘莫名都从这句话里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意。   在他们看来,观主这个人虽然有时候不着调,还又穷又抠,也没什么同情怜悯之心,但性情却不嗜杀。这还是观主唯一一次,在他们面前丝毫不遮掩地流露出想杀一个人的意图。   “您没事吧?”三娘小心的问。   “我怎么会有事呢。”傅杳一笑,“我只是太过期待接下来的相遇。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去找一把锋利的刀。”   “您要什么样的?”赵兴泰警觉道,“我带来的那把要给您做菜,那把不行。”   “哼,瞧你那抠门样儿。”傅杳嫌弃道,“我去邻居家走一遭,你们随意。”   说完,她就消失在原地。   留下三娘和赵兴泰大眼瞪小眼。   “你有没有去过邻居家?”赵兴泰问。   虽然他好奇心不是很旺盛,但是他挺乐意去脚下的邻居家拜访的。   三娘摇头,“有点想去,但是去不了。”   “你去不了?你们当鬼的,不是能穿墙吗?”赵兴泰道。   “钟离公子设了禁制,一般人没他同意进不去。”   赵兴泰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是放咱观主进去,这就不相当于把老鼠放进米缸了吗?”   三娘:“……”   然后她后退了一步,对赵兴泰道:“以后你离我远点,我把观主宰了你的时候血溅我身上。”   ……   傅杳去隔壁邻居家待了多久,三娘不知道。不过在第二天,三娘见自家观主手里的玩物从玉折扇变成了一把精巧的匕首。   那匕首呈一种蛇形,上面镶满了金玉宝石,尽管这样,那幽冷锋刃上折射出的光芒,仍旧压过了满头华翠。   “您现在和钟离公子关系那么好了?”这匕首,单单是看上面的珠翠,就价值不菲,钟离公子说给就给,似乎太反常了些。   “屁,”傅杳一脸晦气,“这是我一百两银子一天租的!死抠门说这是什么宫廷御物,我想跟他砍价都不许。你说说,看他模样清风明月的,这怎么就这么抠呢!”   对于这种问题,三娘选择沉默。   这不是她能议论的人。   虽然钟离公子为人比较刻板,但是她心里却很清楚,钟离公子的形容举止和她所见过的世家大族郎君一样,都气质从容,举止有度,这说明他来历不凡。   只是她从未听过雁归山下有大墓,不然的话,她也能查查这位钟离公子究竟什么来历。   在傅杳把匕首准备好之后,秦淮河这边,红珠也迅速成长为一有新曲要唱,秦淮两岸其他青楼就别想做生意的大红人。   而与此同时,今秋也查到了给红珠写曲的人是谁。   “再这样下去,你可就不妙了。”旁边,傅杳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手里的匕首,上面的珠光吸引地周围的客人频频往她手里看来。   今秋垂眸给她倒了杯茶水,温声细语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你要去勾引他?”傅杳道。   今秋看向傅杳,“这就要多谢您给我的美貌了。”   “那祝你马到功成。”   今秋拜离后,摇曳着袅娜的身姿朝着另外一处楼阁走去。   傅杳望着那重重纱帐,手里的匕首上玩转个不停,冷光浸着丝丝寒意,像是下一刻就要将面前的一切撕碎一般。   “不能着急。”傅杳伸手掩住了匕首的光,“至少得等这笔交易完成。”   都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她不急于这一时。   半个月后,秦淮河传出一个令所有人兴奋的消息——昔日主仆,而今是对手的今秋和红珠彻底撕破了脸皮。她们两人为了争夺写出那位三首词都被太守称之为传世佳作的苏林秋苏公子,而选择在八月十五那日比试歌技,谁赢谁就是小月楼第一当家歌伎,谁若是输了,那谁就要离开秦淮河,从此封喉。   秦淮河上从来不缺热闹,这消息之所以令人兴奋,一部分是因为两个女人的赌约,而更大的一大部分,是因为两个女人能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到了这种众人皆知的程度。更何况,这两个女人都还是叫得上名的美人。这极大的满足了男人的虚荣心。   “八月十五?”傅杳看着天边的弯月,“那时间快到了。”   只可惜了那么美的月色。 第41章   八月十五,眨眼即到。   道观里的众人也意思意思对着月亮分了块大月饼,接着就各干各的去了。   胖瘦夫妇见观主他们又要出门,虽然有心想凑这个热闹,但最后还是决定以肚里的孩子为重,留守在道观里。   “天天晚上都出门,这是去哪呢?”瘦男人嘀咕道。周围都是荒山野岭,难不成半夜是去作法?   傅杳一行人下山到秦淮河时,时间刚刚好。小月楼里高朋满座,两大歌伎比试的前奏已经过去,马上就要进入今夜的重头戏。   见到傅杳和钟离到了,认识他们的龟公立即带着他们去了老位置。那里,今秋正等着他们。   “怎么不在后面准备?”傅杳靠着今秋坐了下来,她能嗅得到今秋周身缭绕的死亡气息,这气息让她很舒服。   今秋笑道:“再准备也就这样了。与其在后面孤零零的,不如到前面来看看热闹。再怎么,也是最后一次了。”   傅杳颔首,没再说话。   这时,他们的下方,一身红衣的红珠怀抱着琵琶款款而出。   不得不说,虽然只过了三个月,但是现在的红珠和当初的小红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像是脱胎换骨般,红珠的一颦一笑中,已经带了抹青楼女子都有的风情,这也标志着她已经接受了现在的身份,甚至能很好的利用自身的优势,来获得男人的青睐。   琵琶声响起,红珠的歌声也随着乐声渐起,“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这首与当下时兴的诗词风格所不相同的秦调,搭配着琵琶独奏,又有妙龄少女柔肠千转的嗓音缓缓唱出,词中淡淡的愁绪在这月色中纷飞,慢慢捆住了楼内楼外众人的心。   这本该是团圆夜,可很多人却不得团圆。   念此,欢声笑语渐渐淡去,夜色之下,不知是谁轻轻叹了一声,与同桌举杯默饮。   等红珠一曲结束,四周安静了片刻,又轰然叫起好来。一首曲子,能把他们心中思而不得的愁情唤起,这功力已经不凡。   傅杳也有些意外,红珠能进步这么快,比起今秋来,倒是更像天生适合吃这碗饭的。   今秋看着台下的红珠看了许久,一直到红珠站起身来,两人楼上楼下隔栏相望,她这才起身,朝着楼下走去。   她们在楼梯上相遇,今秋不急着下去,而是驻足道:“虽然你确实有天赋,但今夜你输定了。没有了嗓子的黄鹂鸟,以后还是踏踏实实当个普通人吧。”   说完,她才继续朝着楼下走去。   红珠心里不服,但今秋已经走远了,只能是等结束再说。   不过结束后,她们俩中的一个会彻底离开,以后应该都再见不到了吧。   想到这,红珠上楼后没有去后台,这是在栏杆边坐了下来。   下方,今秋已经调整好弦,开了嗓子。和红珠先弹后唱不同,今秋率先清唱出声,“明月几时有……”   这一开口,起先还没什么动响,待唱到“今夕是何年”时,场中文人墨客皆都倾耳细听,在心中仔细品味了起来。就连是对这不感兴趣的钟离都被引去了目光。   被众人注视着的今秋却像是浸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一般,嗓音多了一份深沉的压抑,“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唱到这里,她情绪越来越低,眼角甚至有泪滑下,而待到最后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时,整个人又豁然开朗,像是放下了一切,最后含泪朝着楼上一笑,结束了琵琶的最后一个音节。   她这压抑着的悲意与词的美好祝愿糅杂在一起,比起单纯的情绪更令人心绪起伏。   半晌后,钟离率先抚掌赞道:“不错。”   有他开了头,周围才像回过神一般,赞声四起。   钟离旁边,傅杳同样在拍手。这一首词,将来唱的人会很多,但再不会有人像她这样,一边被死亡吞没一边还心向明月。   比试到这,结局自然不用多说。今秋成功压过红珠一筹,稳固住了她小月楼乃至秦淮河第一歌伎的名头。   红珠苍白着脸,有些踉跄地朝着后院走去。   她是想过她们中必定会有一人离开,但是她没想过最后走的会是她。   在她回到后院时,却见已经有两个人在那里等着她,而他们的手上还拎着一个包袱。   见到她来,那两人把包袱丢给她,道:“你的东西今秋姑娘已经让我们给你收拾好了。”   “什么?”红珠脸色一变,刚要回去找今秋算账,却见今秋已经和老鸨过来了。   “你怎么还没走?”今秋手里还拿着琵琶,“我们之前的赌约,你不会不打算遵守吧。”   红珠见她趾高气扬的模样,心里纵然不愿,最后还是忍住了。她缓缓跪在了地上,恳求道:“我不能离开这里……”   “这里有什么不能离开的!”今秋见她这样,止不住嘲讽道:“之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说要手下见真章。现在比都比完了,你说你不能离开这,你是在耍我们?”   “不是的,”红珠见她这里行不通,转而求老鸨道:“妈妈,我可以给你转很多钱,请你不要赶我走!”   “妈妈,她要是在这,我立即就走!”今秋抢话道,“我和她,你只能二选一。还有,既然当初说了输的人就离开这里,自行封喉。你这样言而无信,只会更让人瞧不起你。”   老鸨看了看这两个,肉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红珠,“这是你的卖身契,现在还给你。你离开金陵吧,我也眼不见心不烦。”   眼见着没有了机会,红珠只好收下卖身契,拿起地上的包袱,慢慢离开了小月楼。   从小月楼后门出来,她见到不远处的赵兴泰正在收拾摊位。她从小巷中走出,来到摊位前,对赵兴泰道:“我就要走了。”   赵兴泰看了她一眼,“我也要走了。以后大概也不会来金陵了。”   “这么巧?你不是说你在学厨艺,厨艺你都学到了?”红珠问。   “差不多了吧。金陵有名的菜色我都尝遍了,那些大厨们的菜色我无法做出,但是金陵菜的基本风味我已经在这条街上摸透了,这就够了。”赵兴泰说着,递给她一个粥碗,“最后一碗粥,要喝吗?”   红珠接过了碗,“多谢。”   ……   小月楼后院,今秋已经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老鸨扶着她快步朝着她的院子走去,嘴里骂道:“真是晦气,你要死也不要死在大家面前。老娘我倒了八辈子的霉,遇到了你,银子没给我赚多少,还给我放跑了株摇钱树。”   今秋嘴角一边溢血一边笑道:“给您添麻烦了。我死之后,麻烦您随便给我立个碑就行,后事的银子就在我是梳妆匣里。”   “我呸!”老鸨唾了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你的那些银子全都放到了红珠的包里,你能给我剩下几个钱?最后还不是得我来做善事。”说到这,老鸨语气稍微软了一点,“你就这样走了,她以后连根香都不会给你烧,更不知道你实际是她的亲姐姐。”   “那就不知道罢。”今秋似乎有些疼,她躺在床上,眉头都皱到了一起,“我们这种人,外人看着光鲜,实际上就是随人摆弄的玩物,脏得很。她离了这,以后清清白白的过,不同我有关系更好。我本来还想着给她赎身,以后帮她想看个好人家,但我现在已经快不行了……”   手被今秋给抓的死死的,老鸨别过脸,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有机会我会帮忙照看下。你们一个个都是冤家,老娘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们的,总要给你们擦屁股。银子不给我多少,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没完!”   她骂完,许久没听到今秋的回音,她脸也没转过去看今秋,只是反手握住了今秋已经松开的手。   她们这些女人,命都苦。这样死了也好,至少不用再受折磨。   ……   小月楼里,傅杳看着满意地看着自己一双恢复柔嫩的双手,对钟离道:“我们回吧。”   出了楼,就见不远处红珠正在喝粥。   傅杳一边瞧着摆弄着手,一边走到了赵兴泰的摊位前,问赵兴泰:“收拾好了没?”   “马上好。”   红珠忙道:“是在等我的粥碗吗,我马上喝完。”   这时傅杳才看向红珠,道:“你以后就不是歌伎了,红珠这个名字应该也不用了吧。你原名叫什么?”   红珠将空碗放下,用手帕擦了擦嘴角,道:“我姓刘,我没有名字,我娘叫我二丫。”   “二丫?”傅杳明白了,“那你岂不是还有个哥哥或姐姐?”   红珠别开了目光,情绪低落道:“我是有个姐姐,但是她很早就跟人跑了,不要我们了。”   “这样。”傅杳点点头,没再多问。   这时赵兴泰已经将摊位收好,“我们可以走了。”   “嗯。”   他们一行人离开了秦淮河畔,朝着城门走去。   在快到城门时,红珠却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对傅杳他们解释道: “刚才的话是我爹说的,实际上我姐姐没有跟人跑。”她吸了吸鼻子,脸上全是泪, “她是被卖了,一直到我也被卖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事。我姐姐是个非常好的人,我原本想着,我若是能闻名天下,她或许能够认出我这个妹妹来找到我。不过现在我只能换个法子了。幸好我还有银子,我会继续找下去,一直到找到她为止,告诉她,我好想她。” 第42章   看着她哭泣的脸庞,傅杳伸手接住了她滴下的泪。   虽然这泪水价格没有鬼泪那么高昂,但是却让她感到了灼人的热量。   “如果一直找不到她的话,那就多做善事吧。”傅杳道,“神明喜欢善良的人,届时他们会指引你去找到她的。”   “真的?”红珠泪眼婆娑。   “我说的,那就是真的。”   收回手,傅杳从红珠身边走过。   红珠一抹眼泪,转身要道谢,却见后方已经空空如也。   ……   城外,钟离看着前方的月下流萤,道:“倒是难得见你有如此良善的时候。”   傅杳道:“那样的泪,我也流过。我知道寻一个人却迟迟寻不到他的滋味。”   “那后来呢,找到他没。”   这回傅杳等了许久,才道:“找到了。”   钟离道:“既然见到了,那就是皆大欢喜。”   “希望吧。”傅杳道,“你呢,你迟迟不去轮回,当了这么多年的老鬼,又是为何?”   “我也在等一个人。”钟离道,“见到了就会走。”   “意中人?”   “不是。”钟离道。   “那为何执念如此之深。”   “不知道。”钟离摇头,“或许是我自己不愿意离开吧,只是把这当做借口。”   听到这,傅杳笑了。   他们这里的三只鬼,又何尝不都是如此?   这破烂人间,有千般的不好,却总有一条让他们舍不得走的理由。   ……   夜渐渐深了,苏林秋从小月楼离开,一路朝着家走去。   他脑海中还回味着今秋的歌声,苏轼的《水调歌头》这种传世名篇让他声名鹊起是迟早的事情,就看明天那位太守会不会召见他了。   按道理来说,他一口气写了这么多诗词,太守早该对他生出几番好奇了才对,没想到对方却能如此沉得住气。   不过没关系,他还有时间,可以慢慢等。   嘴里哼着小曲,他回到了自家小巷口,踩着脚下的青石砖朝着前方的灯光处走去,心里却有些可惜。   那小月楼的今秋和红珠都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今夜他出了这么大的力,本还想今晚两个都带回家,谁知一个都没跟来。   不过都是妓子而已,架子却这么大。等他将来有了地位,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这两个到时候给他洗脚他都嫌脏。   大约走了一刻钟左右,苏林秋却渐渐发现了不对,按平时来说,他现在应该走到了自家院子门口才对。   可是他现在在和前方的灯光,却始终隔了百来步远。   左右看了下,见四下无人,他只要抬腿朝着前方跑去。百来步远的距离,几乎一口气就能跑到。   而在他即将走到自家大门口时,门前的灯笼却突然灭了,四周陷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里,在苏林秋看不见的地方,黑黢黢的夜色如同绳索一般,一点点朝着他收拢,将他死死困在其中。   傅杳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身后,蛇形匕首轻轻触碰到了他后颈处的皮肤,让苏林秋浑身战栗不已。   “你是谁?”苏林秋勉强让自己镇定了下来,“阁下若是要钱,在下荷包里有十多两银子,阁下尽管拿去。若是还觉得不够,我可以再回家去拿。”   傅杳才不理他,匕首已经划开了他的皮肤,只要绕去前方,讲他的血管轻轻剖开,这个人就会死在今夜。   “别杀他。”钟离悄然出现,伸手握住了傅杳的手腕,阻止她再进一步,“这人身上有大气运,你若是杀了他,因果反噬到你身上,那你多年的道行就功亏一篑。为了他这条命,不值得。”   傅杳却不想听,“我知道,但这个人必须死!”只有死,才对得起那么多人流过的血。   “看来你是一定要取他性命了,”钟离道,“那不如听我一言。这人身上的大气运极其浓厚,你不妨一点点先挪到你身上,到时候再取他的性命。”   “气运也能取?”傅杳皱眉,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德不配位,为何不能取?”钟离见傅杳有所松动,这才收回了手,“道观才刚刚建起,要等的人也才见到,这么冲动的去寻死,你是不打算还钱了是吗?”   傅杳收回了匕首,“怎么会,我是那样的人?”   “鉴于对你的极度不信任,接下来三个月,你休想再问我借钱。”钟离转身就走。   “别啊!”傅杳忙道,但钟离已经不见。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过三个月的穷苦日子,傅杳对面前这个渣滓更恨了。她丢出四个纸人,“给我狠狠打!”就算现在不能杀他,那也要先出一口恶气。   ……   次日,苏林秋被人发现时,他就躺在自家大门口的台阶上,一身的鼻青脸肿,好好的一张俊脸,都被打歪了。   但是对于究竟是谁打的他,苏醒过来的苏林秋却半点印象都没。   既然不知道是谁打的,那这顿打自然是白挨了。   不过听闻他受伤,书院里同他要好的同窗也都拎了礼物来看他。   黎逢年来时,苏林秋正在吃东西。   听着好友吃东西“吧唧吧唧”的声音,黎逢年眉头微皱,他记得好友以前吃东西时可没这么粗鲁。   不过话说回来,好友最近像是通了窍一般,佳词美句频频冒出,倒又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见黎逢年一直盯着自己看,苏林秋终于有些不太好意思,他将嘴里的东西吞下,道:“我实在太饿了。没关系的,我身上的伤休息两天就好,你不用太担心我。”   黎逢年家世不错,苏林秋不愿意和他生分了,因此对他态度一直都很好。   “那就好。我今天来,其实是向你辞行的。”黎逢年道,“我要外出求学了。我父亲已经向六安先生写了信,我就要去六安了。”   “六安先生?”苏林秋知道这个人,那可是这个时空里有名的大儒,门生无数,今年高中探花的柳赋云就是他的学生之一。   若是能够成为他的学生,那以后必然是前途光明。   一想到这,苏林秋就有些坐不住了,“黎兄,没有想到你比我早了一步。”他瞎编道,“我本来也想外出求学,但是苦于没有门路。这样吧,这次我同你一起前去,到时候六安先生能不能收我为弟子,就看我的运气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穿越男,大家把他当气运榨汁机看就行。 第43章   黎逢年和苏林秋认识的时间不算很长,他知道好友家境不算好,再加上相信好友的品性,也愿意帮他一把,于是他同意道:“那好,两日后是吉日,到时候我们一道。”   “你这么迷信的吗,出门还看日子?”苏林秋调侃他道。   黎逢年表情一僵,却没多说。   之前在大慈恩的事,父亲帮他按了下去,周围知道的人并不多。后来又请了得道高僧给他驱邪,现在他身上都还戴着辟邪的符玉。   不过,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把符玉去掉,但是却再没见过那个人。   想来时间久了,这些记忆总会淡去。   ……   青松观。   又是一日天黑,瘦男人却见道观里的观主和伙房小哥都没出门,他有些好奇地溜达到伙房问道:“今天你们不出去吗?”   赵兴泰正蒸着鲜虾包,见他来了,先盛了一笼给他尝尝,“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都不会出门了。”   他在金陵待了大半年的时间,要学的东西,差不多都学了大半,剩下的就是融会贯通。这点需要时间,不过在金陵还是在道观,也都无所谓了。   瘦男人见笼子里的虾包皮薄如纸,甚至能看到里面红色的虾肉,顿时食指大动,“这东西孕妇能吃吗?”好吃的话,他打算端点去给妻子尝尝。   “最好还是别吃。”赵兴泰道,“旁边还有猪肉馅的,你可以端这个去给大婶吃。”   “那我就不客气了。”瘦男人道,“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吩咐。”   他话音落下,傅杳带着三娘进来了,“明天开始就有你要干的活,且把这当做最后的一餐吧。”   虽然来道观已经快三个月了,但是观主大人基本上昼伏夜出,瘦男人见到她的次数非常少,说话的机会也就更少了,因此对她还很陌生。   “有什么要我做的?”瘦男人道。这几个月他平日就帮着打扫道观,以及帮伙房小哥做吃的,其他的,还真没做过什么。   傅杳示意赵兴泰给她装碟包子,自己又倒了点香醋,道:“我听说山下的村民们都在养鸭了?现在第一批鸭子应该要出栏了吧。”   “是有这么回事不错……”道观的甜酱鸭在江月酒楼卖的很好,但是每天只限量三十只,可就算是这样,道观对鸭子的需求也大大增加。   方二夫妻两个见到了商机,率先养起鸭来,不过数量不多,就百来只。先别说还没出栏,就算是出栏了,也不够道观两天用的。   于是其他村民们有样学样,家家户户都养了不少。现在算下来,已经差不多可以宰杀了。   “从明天开始,你去负责收山下的鸭子。价钱多少你们自己商量,但是得保证供应道观的货不能断。”傅杳道,“三娘,你去通知江掌柜,就说以后道观的甜酱鸭供应数量涨到一百,售价不变。”   “是。”三娘应道。   瘦男人不懂这些,不过让他去收鸭子,好像也不是不行。他还从来没做过这些活呢,一时间心里颇有些新奇。   “除了甜酱鸭,道观的糕点兴泰你也换点新花样。一成不变的东西,谁也不会买。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三万五。”   “知道了。”赵兴泰一脸的无奈。   吩咐完这些,傅杳尝了尝这包子,觉得不错,端着去了隔壁邻居家。   她消失在原地时,瘦男人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他左瞧瞧右看看,却见赵兴泰和那侍女两人见怪不怪地商讨了起来,“一天一百只甜酱鸭,你忙得过来吗?”   “有人帮忙就还行。不过这灶台估计得让何木匠来帮忙弄个更大些的才行。”赵兴泰说到这,忍不住道:“这怎么又突然要赚钱了?”   之前道观也是这么半死不活的做着生意,也没见观主这么着急的想要赚钱。   三娘略微压低了些生意:“钟离公子接下来三个月不借钱给咱了,之前观主花钱那么大手大脚,现在突然没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怪不得。”赵兴泰恍然。钱才是观主的命门啊。   见他们聊完,瘦男人哆哆嗦嗦道:“不是,你们难道没看到她凭空消失了吗!一下子就不见了,这是什么绝顶的轻功吗?”   除了轻功,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当然,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但是他不想听。   赵兴泰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大叔,你要慢慢习惯。”   三娘此时道:“那我就先去找江掌柜了。”   说完,她像是恶作剧般,双脚离地,慢慢飘了出去。   这一幕看的瘦男人把刚装回来的眼珠子又差点给瞪出去。   “赵老弟,我真的不想习惯……”   ……   自这天后,道观山脚下的方家村就知道道观里多了位专门来收鸭子的沈叔。大家排着队把鸭子卖给他后,又开始去买小鸭子回来继续养。   从前在村口地头上树掏鸟的孩子们也开始多了份正经的事,看鸭子。   方家村的事,隔壁村也都看在眼里。于是接二连三的,养鸭子的人家越来越多。   鸭子这东西,只要放出去,基本上就能吃饱回来。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道观周围就没出现过什么野兽来吃鸭子,甚至连蛇都很少见,这让小鸭子的存活率变得非常高。   一百来只鸭子,只要养大,那就能让村民们过个好年,因此在大家眼里,鸭子成了家里最金贵的东西。   而另外一边,江月酒楼这边,甜酱鸭虽然供应的数量变多了,但是依旧卖得很好。甚至有人办喜宴,都来酒楼这边提前订好鸭子。渐渐的,青松观的甜酱鸭倒成了婚宴上最有脸面的一道菜。   其他的酒楼不是没尝试过做这道菜,但是不知为什么,味道就是没有青松观做出来的正。哪怕他们的价格要便宜些,绝大多数客人都还是愿意多花点银子来买青松观的。   在这样一篇生机勃勃中,正在县衙办公的杜县令突然见好友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   “何事让你这么惊慌?”他笑着问道。   自从林县尉被抓,县丞也不再和他争锋相对,他把县里的事务上手之后,才发现民生有多艰难。为此,他把好友留了下来,让他帮着一起出谋划策,治这一方安稳。   他对自己的斤两是知道的,有时候反而觉得行事沉稳的好友更适合他来坐这个位置。所以今日见他脚步匆匆,不禁有些好奇。   “先生来了!”孙鹤也不同他开玩笑,“现在就在县外五里的地方,我们迎出去的话,应该差不多就能在城外碰到。”   “先生?”杜县令一惊,忙放下手中的毛笔。他和孙鹤两人是同窗好友,唯一能被他们称之为先生的只有一位,那就是当今名满天下的大儒——六安先生。   不过先生年纪已经六七十岁了,怎么会跑来里水?   “你先收拾好,我路上再同你说原由。”孙鹤道。   “没什么好收拾的,我们现在就走。”   两人出了县衙,孙鹤这才道:“你还记得上次我们遇到那种东西的事吗?我觉得这遭遇太过离奇,写信给先生的时候,顺嘴提了一句,只说着东西也非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在这之后先生也没给我回信,我以为也就这样了。谁知就在刚刚,突然见到先生的家仆骑马过来,说先生现在已经到了城外五里的地方,并且他还问我鬼神之事是不是真的。这摆明了先生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说到这,孙鹤又有些后悔,“早知道会让先生跑这一趟,我就该亲自去六安的。”   让他那么一位长辈因为他一句话而辗转奔波,他于心有愧。   “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杜县令道,“我们先把人接到再说。对了,杜明,你去给江掌柜说,让她现在就准备一桌口味清淡的小宴,我要宴客。甜酱鸭也留几只,让先生尝尝我们这边的名菜。”   “是,小的这就去。”杜明知道时间紧,忙朝着江月酒楼奔去。   到了江月酒楼,江掌柜正和杨英对着账本,见他来了,道:“今天这么早,可是县尊大人今夜又要来宴饮?”   自从他们夫妇回来后,县尊尝了口酒楼里的甜酱鸭和红烧肉,便隔三差五的来吃饭。可以说,甜酱鸭能这么受追捧,其中有一半是因为杜县令的功劳。   “不是今夜,老爷吩咐让你们现在就弄一桌口味清淡的宴席。”杜明喘着气道,“这宴会非同小可,你们一定要准备妥当才行。”   六安先生那种大儒,完全是可遇不可求。   想到这,杜明又提醒道:“等下来的客人不一般,若是能得他的赞赏,以后你们酒楼说不定能真正的扬名。”   “哦?”江掌柜是什么人,自然立即听出了他的话外音,“那我现在就让着去准备。”   “对了,甜酱鸭和红烧肉也都准备着。”杜明加了一句。   “这没问题。”   在杨师父亲自操刀,差不多忙碌了两刻钟左右,他们酒楼门口停了一辆马车。接着,杜县令亲自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从车上下来…… 第44章   江掌柜一直都在候着呢,见状忙迎了上去。   她隐晦地打量了一眼老者,只见老者年纪古来稀,一身素衣,背脊笔直,精神矍铄,神情气度都不似一般人,再加上杜县令在他面前如此恭敬,心里便猜测这位老者应该来头不小。   “县尊大人里面请,”江掌柜笑容没有过分谄媚,但也不失热切,“楼上已经准备好了雅间,我这就领诸位上去。”   杜县令见先生没有露出反对之色,当即道:“有劳了。”   上楼进了雅间,江掌柜把酒菜上齐之后,立即就退了出去。   没了闲杂人等,杜县令先是同先生寒暄了几句,很快就进入正题:“先生不是一直在六安隐居,为何会突然来里水?”   虽然他心里隐隐有些许的猜测,但究竟为了什么,他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延年来信给我说你们遇过鬼,此事可是千真万确?”六安先生也不是拘泥于形式的人,更何况这一路来,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现在少不得要问个清楚明白。   “此事又怎敢有假。”旁边孙鹤开口道,“不瞒先生您讲,学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稀奇的事。从前学生也在山村野志中听闻过类似的传闻,但是在自己亲眼见到之前,学生一直都是嗤之以鼻。正因为这次自己亲身经历了,所以才想着告知给您。”   “孙兄说得不假。”杜县令也跟着佐证道,“那日我们骗完那姓黄的之后,我随口说请大家喝酒庆功。结果当天晚上,我府上所有酒坛里的酒水全都成了白水,喝起来半点滋味都没。第二天厨娘还抱怨,说是厨房里的做菜的黄酒都被人用白水偷偷换了。”   知道自己这两个学生不是奸猾之人,若真不是亲身经历,也不敢如此胡诌。六安先生点点头,道:“我这次前来,是为寻人。”   寻人?   杜县令和孙和忍不住相视一眼,杜县令道:“您是为了……小郎?”   小郎是谁,作为先生的学生基本上都知道。   先生年过古稀,膝下曾有一子,后来因为病重,过早离逝,留下遗孀与一位幼子。   那幼子唤作小郎,活泼可爱,但在其五岁上元节时,走失了,至此十多年过去,一直都杳无音信。   因为儿子走失,沈夫人郁郁而终,家中只余下一双老人。   去年,师母离逝,现在就只剩先生一人。   看着先生已经年迈的身躯,杜县令的心顿时像被什么堵住一般,鼻头都忍不住有些发酸。   “已经找了十三年了,一直找不到人,等我去了下面,总不太好对他们交代。”六安先生倒没那么沉重,他反而笑着自我调侃了一句,“尽人事,听天命。人事不力,那便问问鬼神。如此还不行,我也只能抱憾而去。”   “呸呸!您这是说什么丧气话。”杜县令立即道,“您既然来了,这事就交给我们来。您还真别说,我们这有位高人,他能见到这些东西。回头我就去让人把他请来,帮您问问。”   说到这,杜县令又埋怨自己道:“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我要早想到这些,也许就不需要您来跑这么一趟了。”   六安先生见他这样,不由淡笑。他这个学生虽然脑子有些呆,不太适合官场,但秉性却还纯良。   “先吃饭吧,你们也该饿了。我都寻了这么多年,也不急于这一时。”他道。   “好好。”杜县令忙招呼着,又亲自将片好了的甜酱鸭裹好了,放到先生面前的碟子里,道:“先生您尝尝我们这边的好菜,这我保证您在别的地方肯定没有吃过。”   对于学生的热情款待,六安先生却之不恭。他品了一口后,点头赞道:“味道确实不俗。这鸭肉肥而不腻,口感清爽,做这道菜的人手底有真功夫。”   “您喜欢就好。”杜县令为了逗恩师开心,又故意把自己的糗事给说了出来,“这道菜虽然是这家酒楼出售的,但做这道菜的师傅却不是酒楼里的厨子,而是县城二十里外的一座道观里的伙房师傅做的。当初我想带着孙鹤去尝这道菜,还被那观主给骂了一通。”   说完他才惊觉自己被人骂“尸位素餐”并不什么好事,顿时脸色又变得尴尬起来。   六安先生不知内情,但见他这神色,也知道多半不是好事,便岔开话题道:“我一路过来,进里水县,见百姓们过得也算安居乐业,就是太清贫了些。你既然为一县之令,凡事当以民生为首。哪怕你无法当个能吏,也可以尝试去当好的父母官,护一方百姓安危。”   这最后一句,让杜县令顿时醍醐灌顶。   这几个月来,他确实在为自己能力不足的事而苦恼,有好几次甚至想辞官不干。今日听先生这么一说,心里豁然开朗。   虽然他不是什么能干的人,但他可以去慢慢学着当一个好官。   “学生明白了。”杜县令感激道。   在他们师生三人聊着的同时,青松观上,傅杳站在主观顶上,朝着里水县的方向望去。   她的身边,钟离不知何时出现,他背着手,同样也在看着天际的云彩。   “看来你也注意到了,如此旺盛的文运,看来里水县来了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傅杳道。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文运停留在这,整个里水的上空气运也在随之流转。   倘若这文运停留的久一些,在这段时间内出生的孩童,里面有走运些的,将来说不定名字还能出现在会试杏榜上。   “你可以留下他。”钟离道。   “我留下他做什么。”傅杳却不是很感兴趣,人又懒洋洋地躺在屋顶上晒太阳,“我又不生孩子,又不要我孩子当状元。”   “文运也是气运。”钟离瞧了她一眼,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你难道不想真正的活着?你现在这种,不过是假借别人躯壳行走在这世间而已。哪怕你能尝得到味道,嗅得到花香,这仍旧改变不了你只是一缕游魂的事实。”   傅杳直面头顶灼热的日头,过了会,觉得太热了,干脆把钟离的袖子盖在了脸上,“你没觉得,你这几天变得有些话有些多?你是在担心我想不开寻死,所以鼓励我这抹游魂活下去?”   钟离将衣袖一点点抽了回来,还弹了弹上面的口水,“如果你这破道观能值十六万五千八百就是一两白银,你想怎么死都行。”   “啧,真是冷酷。”傅杳不知从哪拔来跟狗尾巴草叼在嘴里,“钟离,你现在多少岁了?”   钟离不答。   “这么多年来都自己一个人,不会觉得很孤独很无聊吗?”傅杳又问。   “不会。”钟离这回愿意答了,“人间很有趣。我不怕阳光,若是无聊了,会去尝试一些没有做过的事,然后把它做到极致。你喝的酒,是我酿的;你捏碎的瓶子,是我烧的。墓中的古籍,也是我当初一点点抄下来的。千千万万人存在的世界,千千万万种生活。总要一一体验完,才舍得离去。”   傅杳明白了,“那怪不得你说是你自己想留在这世间。其实我也觉得为了别人而去做某些事很假,其实更多的人都是为了自己。人都是自私的,只是太少的人会这么坦荡。”   他们两人坐在屋顶上,闲聊着,天空的太阳渐渐西移。   另外一边,杜县令送先生去县衙歇着后,立即让人去了天道观,把天道子请了来。   天道子在路上也大概询问了一下前后原由,等到县衙时,他心里已经有了底。   “你可能占卜问鬼神?”杜县令直接问道。   天道子没有立即拒绝:“这个总要试试才行。贫道之前从未给人做过这事,更何况这个时间太远,我也不敢保证能不能成,只能说尽力而为。”   “那就先试试。”   于是杜县令带着天道子去屋里见了先生。六安先生没有半点架子,在知道天道子的身份之后,让仆人取了一匣子出来。   匣子里面是半块佩玉。   “这是当年我那孙儿身上戴着的玉佩。虽然不敢保证那玉还在不在,但这时候只能拿这个试试。”六安先生道。   天道子自然点头,问了生辰八字,又开坛做法,请起鬼神来。   六安先生见他这架势,自然也看出来他有些道行,原本平静心,也忍不住升起一丝期待之感。   然而,两刻钟后,天道子满脸苍白的睁开眼睛,最终却还是对他摇头,“问不到。”   他的道行还是太浅,若是人在周围还能寻一寻,但显然这要找的人,不在里水境内。   得这答案,六安先生勉强一笑,“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时间太久远了,我这次来,也只是抱着万一的心态。这要找不到,也确实是我没这儿孙缘分。”   杜县令和孙鹤忙安慰他,说仙师以后还能再试,这次不行,说不定下次还行。而且仙师找不到,但是他还有师兄师父之类,总能让着帮忙一起找的。   大约是这师父师兄点了天道子一下,天道子此时开口道:“老先生,县尊说的对。我找不到人,但是有个人说不定能帮您找到。”   六安先生重新看向他,杜县令更急忙道:“谁?”   天道子不慌不忙,“就是之前住在黄府的那些。那么多鬼物全出现在黄府,这背后肯定有谁才操控。贫道现在就去询问一番,看能不能找到那背后之人。”   本来他是不想招惹那位的,但是眼下若是能因为这件事入县太爷的眼,他选择拼了。   “那你快点!”杜县令道。   天道子稍微歇息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坛做法。这回没有方才那么花里胡哨,他坐在祭坛当中,双目闭眼,神游远去。   这一回等的时间有些就,差不多半个时辰过去,天道子才睁开了眼睛,而他唇上已经没有半丝血色。   “大人,问到了!”他眼底满是雀跃,“青松观,那位前辈在雁归山一座叫青松观的观里。” 第45章   “青松观?”杜县令一愣,不会就这么巧吧。   他可是清楚记得,几个月前,他就是被这座道观给拒之门外的。   “是的。”天道子有些激动。对方也在道观之中,说明很有可能也是他们道门中人。只要不是邪魔外道,那他以后有什么难事,也算能有求助的地方了。   “我知道了。”杜县令还是有些犹疑,于是他对先生道:“雁归山距离县城有二十多里,今天时辰也已经不早了,再加上您也一路风尘仆仆。不如今天先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再陪您过去?”   “好。”六安先生知道他也有事要忙,遂应了下来。   翌日,一大早,杜县令和孙鹤还有天道子一起陪同这老先生朝着青松观出发。   一路上小道崎岖,这些路基本上都是周围的村民们给踩出来的,比不上官道宽敞。   不过在进入雁归山的范围后,大家却惊奇地见到路上不少穿着整洁的妇人手里都拿着一块砖朝前走去。   杜县令见了,让人问过后才知道,这些妇人是去青松观上香求子的。而这搬砖,这用来铺路。   至于为什么铺路,说是何木匠修了青松观,道观里的三清仙人见他虔诚,送了他一个儿子。他们一般人没何木匠那么财大气粗,想要孩子的,每回过去都会捡着块砖去帮忙铺一下上山的路,也算聊表心意。   一来二去的,如今去上香的都会随身带块砖过去。   “竟然还有这种事。”杜县令发现他对自己的治下了解果然还是不够深。   六安先生却摸着胡子赞道:“这才是有大智慧的人。”   取之于民用于民,将一点点微小的力量全部都汇聚起来,在不知不觉间做成大事,这才是贤者。   等马车行到方家村,就见村口处那些送砖的妇人们正一一将砖头放下。而她们的前方,这是一条两辆马车宽的青石道路。   在这样贫穷的山村里,有这样一条道路无疑的极为抢眼的。   不过六安先生朝着周围的看去,却见无论是在农田里干活的农人,还是地头赶着鸭子的孩童,每个人都脸带笑意,活得很有希望。   “这些鸭子,应该是给青松观供应的吧。”六安先生见到这些鸭子后,瞬间就想到了很多。   “应该是的。”杜县令道。   听到学生这么回答,六安先生却摇了摇头,他这个学生确实没什么灵性。   一般的人,都已经看到这里了,也差不多该明白这些都是摆在眼前的政绩。一个地方,只要一样东西出色到为外人接受,那就完全能将之做大。甜酱鸭如今名气这么大,若是能将之推开,这无论是上面的官员,还是下方的百姓就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   只可惜,他这个学生现在还没看明白。   马车到了山脚下就不能再继续行了。六安先生下了车,拄着拐杖,也不需要人搀扶,他就自己这样一步一步朝着山上走去。   好在道观建的位置不算高,大约爬个两刻钟就到。   踩着脚下因为虔诚的信念而堆砌起的青石山道,六安先生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感觉——他或许在这里真的能够寻到他孙儿的下落。   等走完最后一步台阶,老人家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这时旁边有小姑娘过来问他:“老爷爷,您要喝点茶吗?”   杜县令当即道:“快给我们一人来一杯。”   小姑娘看了看他们的装扮,又道:“那你们要什么茶?我们这里有白开水、温茶,还有蜂蜜柚子茶。请问你们要哪种?”   不等杜县令掰扯明白,六安先生笑着问道:“这些茶水有什么不同?”   “白开水我们不收钱。”小姑娘道,“但是温茶和蜂蜜柚子茶就要收。前面一文钱一杯,后面十文一杯。”   “哦?”六安先生来了丝兴趣,“这是你自己想到的?”   “不是。”小姑娘摇头,“是道观里的三娘姐姐教的。”   “原来如此。那给我们一人一杯蜂蜜柚子茶。”   见大生意上门,小姑娘甜笑一声,道了句“稍等”,忙去旁边的茶摊边上打开了一木箱。箱子里是厚厚的棉被,棉被里裹着一个挺大的茶壶。   不多会,茶倒好了。杜县令等人接过来一摸,嚯,这茶还是热的。再喝了口茶,泛着丝丝甜意的茶香里,带着浓浓的柚子果香,这滋味确实很不一样。   六安先生喝完一杯后,才对旁边的两个学生道:“单单是这道观里学问,就值得你们好好参读。若是能参透,说不能以后还能当个能吏。”   说完,他率先朝着道观走去。   后面杜县令和好友再次相觑了一眼,觉得这话里有话。   六安先生一进道观大门,就见门口一瘦男人朝着他走了来。   “观主说今日有贵客降临,想来应该就是老先生您了。”瘦男人笑道,“请跟我走吧,观主在后面等您。”   这未卜先知的事让刚进门的杜县令又忙快走了几步,跟了上去。   不过在看到前面带路的男子时,杜县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总觉得这男人有些眼熟。   一行人从伙房后走过,出了道观的后门,才发现有一条小道通往旁边的山上。   他们沿着山道上去后,很快就见到丛林深处,一株古树下面,有一块床大小的巨石。石头上,一男一女正相对而坐,他们中间放着一盘棋,应是在对弈。   等走近了,杜县令才发现这对男女都很年轻,而且容颜都是少见的好样貌,就是女子脸上蒙着白色的缎带,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有眼疾。   “贵客到了。”瘦男人此时开口道。   傅杳将手里的棋子落下后,侧过脸望向石下的众人,“来的不早不晚,正好把我从这棋局中拯救出来。”   众人:“……”   六安先生看着面前的两位青年男女,犹豫了片刻,道:“请问观主是……”   “是我。”傅杳从石头上跳了下来,然后又走到六安先生的身边,围着他走了一圈,最后看向一旁的天道子,“昨天来我道观处伺探的人就是你吧。”   天道子忙道歉道:“昨天只是一时情急,还请宽恕则个。”   杜县令一听这声音,知道了这就是那天骂他的那个。不过都已经过来这么久了,他已经不在乎那些话,现在他比较好奇的是,“你的眼睛……没事吧?”蒙着缎带,还能什么都看得见的样子,这到底是瞎了没瞎。   傅杳直接无视了他,同六安先生道:“老先生,我知道你来这的目的是什么。只要令孙没死,我确实能帮你找到他。不过我这有个规矩,你想我帮你什么,就得付出些什么。”   “这是自然。”六安先生道,他原本也没想人白出力,“只要你能帮我,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又是一个爽快人。”傅杳有些满意吸了吸周围的文运,“既然如此,那老先生接下来的三年就都在里水县吧。”   “待在这?”   “对,这就是我的要求。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帮能帮你找人。”这些气运之力,比起死亡的气息更令人身心舒畅,傅杳越嗅心情就越舒畅。   “好,我答应你。”虽然他家在六安,但他现在不过是个失孤老人。若是能找打孙儿,别说在这待三年,他就是住在这都行。   “痛快。”傅杳道,“你那孙儿的胎发你应该带了吧,给我一根就行。”   “带了。”说着,当即就家仆把红着的小香囊给呈了过来。   傅杳取了其中一根,放在两指间一点点碾碎,接着一阵风起,她掌心处的胎发便彻底消失。   孙鹤见状,不由道:“不需要开坛做法,这样就可以?”   傅杳却是笑了一声,然后道:“你那孙儿是不是生于十八年前六月初三丑时三刻?”   六安先生愣了下,“正是。”   因为八字不好为外人所知,一般都会推后一点时间,所以真正知道小郎生辰的人,就目前来说,只有他和当初接生的稳婆。眼前这位观主能说的分毫不差,看来确实有真本事。   “观主,你是找到我那孙儿了吗?”六安先生有些口干舌燥。   “找到了。”   “那他现在在哪?”   傅杳将手里的香囊还给了他,神情有些许的微妙,“老先生。万物有自己成长的道,旁人若是强行干预的话,对令孙来说,不见得是件好事。”   “什么意思?”杜县令一头雾水。   但是六安先生却明白了,“你是说我现在让他认祖归宗,对他来说不见得是件好事?”   “对。不过有件事我能保证,一年之内,他就会在你身边出现。”傅杳道,“到时候你若是不确定他是不是你的孙儿,那就带他来我这观里,点上三炷香。香是直的,就是真的;香若是不直,那就是假的。”   “一年之内……”六安先生虽然有些失望现在没能见到孙儿,但现在能听到消息,他已经十分欣慰了,“那好,那我就再等一年。”   与此同时,金陵城外,黎逢年与苏林秋已经踏上了求学的路…… 第46章   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六安先生一行人便下了山。   杜县令和孙鹤将先生安顿好之后,离开了他的院子。   “孙兄,你信吗?”杜县令道。他总觉得太过虚无缥缈了些,先不说那所谓的观主年纪看上去根本不大,单单是凭着一根胎发就能找到人,这怎么可能?而且说找到了,却又不肯说出下落,还打机锋的说一年内会出现,这和那些江湖骗子有什么区别。   孙鹤却摇了摇扇子道:“我们能想到的,先生肯定能想到更多。但他还是愿意等,说明他已经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我们难道非要去拆穿他,半点希望都不给吗?这太残忍了。”   哪怕是先生名望再高,此时此刻,他也只是一位失孤的老人而已。   “你说的也对。”杜县令想想也是,“是我想岔了。不过那道观里的瘦男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面熟。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感觉?”   孙鹤不明所以,“也许是以前你们见过呢。”   “也许吧。”   ……   青松观,瘦男人此时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原本以为观主说的贵客是稍微有钱点的地主婆,谁知道今天来的竟然是官家的人。虽然这些人没有穿官服,但是脚上的官靴他却无法忽视。   希望官府的那些人没将他认出来。   “不是给我剥瓜子,想什么呢?”胖女人瞧着桌子道,“我知道今天来上香的女客比较多,但是你再想入非非,我也只能是回嵩山找你方丈他老人家告状了。”   “你想多了。”瘦男人忙道,“我给你剥就是了。”   “那你究竟在想什么。”胖女人道。她和丈夫一起二十来年了,夫妻俩之间根本没有秘密。   “我今天看到了官府的人。”瘦男人最后还是道,“如果我们被他们发现的话,只能是离开这了。如果是以前,官府我们肯定不怕。但是现在你挺着个大肚子,我心里总觉得不得劲。”   胖女人今日没注意到道观的客人,今天她一直都在给人点香呢。   “官府的人?”她坐直了身体,神色也凝重了起来,“要不我们现在就走吧。”现在走,好歹还有跑路的余地,到时候被追的话,只会更危险。   “我们能跑的了一时,但是孩子呢?”瘦男人看着她的肚子道,“我们随便怎么漂泊都行,难道要孩子一出生就只能跟着爹娘一起被追杀吗?”   胖女人又躺了回去,“这狗日的朝廷。明明我们已经拿到了特赦令,还要追着我们不放。说了千千万万遍,那墓里的东西全都被埋了,我们什么都没捞着,为什么就是不信呢。”   “如果你们真的走投无路的话,其实可以去找找观主。”这时赵兴泰端着一碟点心过来道,“虽然我这个人不是很赞成你们同魔鬼做交易,但有也许三娘说得对,有时候这种交易其实是救赎。”   “我们说话你听到了?”瘦男人有些惊讶。   赵兴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耳朵很好。”   好吧。   “这种事咱们观主也能管?”瘦男人有些犹豫道。   “管不管,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听到赵兴泰的建议,胖瘦夫妇你看我我看你,许久之后,胖女人道:“你确定了?”   “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瘦男人认命地站起了身。   片刻后,他们俩来到了主观。   这会儿傅杳正和三娘数着功德箱里的钱。铜钱的碰撞声格外清脆,傅杳听得心花怒放。   见到他们夫妻来,傅杳道:“古墓是什么情况?”   胖瘦夫妻顿时有些讪讪,“您都听到了?”   傅杳一边将铜钱堆里的碎银拿在手里端详,一边道:“讲讲是怎么回事吧。”   听她这样说,瘦男人就知道再瞒着也意义不大,于是他从头到尾仔细讲了起来。   他和妻子两人以前是杀过不少人,但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做的也是劫富济贫的好事。因为这,还帮了官府不少大忙,因为他们金盆洗手之后,刑部那边专门颁发了两块特赦令给他们。   本来他们也是不想再参与江湖之事,只想安安静静地生个孩子。但是人在江湖行走,就算是再顶天立地的英雄,也有为方孔兄烦恼的时候。   他们劫富济贫济多了,倒是忘了自己也没什么大钱。再加上平日里他们出手阔绰,很快一贫如洗。这时又熟人给他们介绍了个活,让他们护一趟贵重的镖。因为价格不菲,他们夫妻也就答应了。   谁知那镖不是死物,而是活人。而且这些活人还有自己的想法,竟然七拐八弯带着他们入了深山,进了一处古墓当中。那古墓之中机关重重,十分凶险,他们夫妻两个一路逃亡,最后才九死一生逃了出来。而其他的人全都死在里面。   但是他们护镖的事不是什么秘密,那些人死了之后,于是就有人怀疑他们夫妻贪图雇主的宝贝,路上将人全都杀了。   “……说我们为了雇主的宝贝把人杀了这不是扯淡吗,明明是他们那些人跑去了古墓里面,结果进去后,古墓里的阵法被破坏,导致山体坍塌,整个古墓才崩毁,他们直接被活埋。我们夫妻如果不是侥幸,说不定现在早就成了两具尸体。那古墓坍塌后,整个山体都崩了,半点痕迹都见不到。但是我们说的话别人不信,最后弄的官府也在通缉我们。”   瘦男人说到这些的时候,异常无辜。   然而傅杳听完之后,却是缓缓朝他看去,她的手里,那些碎银早已成粉末,正缓缓飘落,“你刚才说什么,古墓阵法被破坏,导致山体坍塌?”   “对啊。其实这我们也不太懂,还是进去的时候听那些人讲的。他们说是因为有这个阵固定住了山脉,所以中间的古墓不受影响。但是阵法一被破坏,那山脉不在稳固,就直接坍塌了。”这些都是那些盗墓的说的,他也只听了一耳朵。   不过瘦男人见面前观主神色变得格外严肃,心里不由打起了鼓。   这不会挖的是她亲戚的坟吧……   傅杳却不知在想什么,她没有说话,但是道观外面的天气却在短短的时间内从晴空变成乌云密布,还伴随着狂风四起。   地上飞沙走石,道观开着的窗户都难以承受这风力而哐当几声,与墙面脱离,飞了出去。   “不是,这怎么回事……”瘦男人看着外面风起云涌,缩了缩脖子,忙道歉道:“不知者不罪,观主我们不知道那个古墓和你有关,现在虽然坍塌了,但是以您的本领肯定能再弄回去的对不对。如果能进去找到那些人的尸体就更好了,顺便给我们洗刷一下冤屈。”   “你在胡说什么。”傅杳面无表情道,“你们把你们在那古墓中的所见所闻给我详细说一遍,不,你们会写字吧,通通给我写下来。无论见到了什么,不许放过任何细节。只要你们写下来,我保你们平安无事。”   说完,傅杳起身朝着外面走去。她一跨出门,眼前的景物不再是道观的前院,而是京城的一处坊口。   在她出现的那一瞬间,京城突然就下起了雨,先是绵绵细雨,但很快就下大了,一声声打在行人的伞上,像是千万把刀子从天而降。   傅杳朝着坊里走去,最后在定国公府大门处停了下来。   定国公府的红漆铜钉大门现在还很鲜亮,但可惜,几年后他一死,这座锦绣膏粱堆也就要跟着倒了。   秋雨一点点将傅杳浸湿,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身着黑色衣裙的她在这傍晚中宛如鬼魅,看得国公府里的门房都不敢出来问上一声。   这时旁边有人撑伞走来,白色的玉骨伞罩在她的头顶,将所有的寒冷驱在伞外。   “我真想杀了他们。”傅杳看着定国公府那块牌匾道。   “现在就可以动手。”钟离一身玄衫,兀自飘然出尘,半点水花都不曾溅在他的衣角上。   “这回不劝我了?”   “他们气数已尽,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既然这样,那就更不能杀了。”傅杳突然笑了起来,“仇肯定要慢慢报才痛快。”   “看来你仇人很多。”   “不多,而且他们都即将成为尸体。”想到这些,傅杳又开心了一些。周围云收雨霁,她撞了撞身边的男人,“你怎么来了?”   “想吃暖锅,路过而已。”钟离道。   “那我也要一起。”   “随便。”   “我要吃最贵的。”   “……”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坊外走去。   眼见着他们撑伞离开,定国公府的下人不由都松了口气。   可算是走了。   自从三姑娘的事发生之后,他们现在连晚上出门都不太敢了。   ……   傅杳和钟离最后来到了一家老字号的暖锅店。北方的秋天冷得彻骨寒,这个时候就应该吃上一锅暖乎乎的美食,温暖一下冰掉的胃和心。   在大堂坐好后,傅杳问钟离道:“不好奇我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情绪变化这么大,为什么又会来京城。   “我们现在只是搭个饭的同伙,你的事与我何干。”钟离淡淡道,“小二,”他把小二叫了来,丢给他一包金子,“去将京里所有酒楼最贵的菜都来一份。”   小二本想说什么,但是见到里面的金光闪烁后,立即歇了声,“好嘞,小的这就去帮您点!”   于是在柳赋云同人进这家酒楼时,就见里面排起了一条长队,而且人人手里都还捧着个攒盒。 第47章   自从三月会试重考,到四月殿试之后,柳赋云一改之前的名次,被点为探花。前三甲可以直接授官,而今他已经是位京官。   既然步入了官场,想要在这个圈子里生存下来,少不得要有应酬。   今日柳赋云便是来赴宴的。   他在进门之后,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正在喝酒的傅杳。   不过一开始没想起是她,还是走了几步之后,才又回过身来,走到傅杳的身边,试探性打招呼道:“观主?”   傅杳酒杯正在嘴边,见到他,笑了声:“竟然被认出来了。”   柳赋云视线在她的黑衣黑裙上掠过,那意思不言而喻——平时大家出门在外基本上不会穿黑衣。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那种说不出的感觉。   “看来下回我得换身装扮才行。”傅杳道,“对了,还没恭喜你高中探花。”   “一时运气好而已。”柳赋云这并不是谦虚话,都已经到了那个层次了,前三甲若没有压倒性的才华,剩下也只能是看运气。   “就算是运气,那也是有实力铺垫。”傅杳说着。   “多谢观主夸奖。”柳赋云谢了一声,想了想,又道:“明年有外放的空缺,我想外放去江南。”   “你想这个时候外放?”傅杳有些意外。   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选择在京城先待个几年,巩固一下关系,等有了一定的资历之后,外放出去,攒点政绩再回来,到时候就能往上再进几步。   柳赋云现在就想外放的话,不是个最佳的选择。   “傅侍郎怎么说?”傅杳道。   “傅大人没有阻止。”   “既然他没有阻止,那你听他的便是。”说到这个,傅杳突然道:“既然你要外放出去的话,那是不是也该成亲了?”   趁着京城的贵人还记得住他的时候,与朝臣联姻,等将来想再调回来,也有岳家出力,不至于一直流落在外。   柳赋云眸色微黯:“赋云暂时只想做出点实事。”   “如此。”傅杳点点头,“你快去赴宴吧,将来若是真到了江浙,可以去我那观烧炷香。”   “一定。”   两人就这样寒暄了几句。柳赋云上了三楼。   三楼雅间人已经来的差不多了,见柳赋云到了,少不得让他自罚三杯。   在柳赋云刚坐下没多久,雅间的门又开了,一头戴紫金冠身着红色蟒袍的俊俏少年人走了进来,“你们竟然都到了。”   同样是来迟的人,对于柳赋云,一众京圈纨绔子该让他自罚三杯,但是对这后来的这位,却无人敢有这个胆量。   “小侯爷您可算到了。”大家站起来逢迎道,纷纷给他让位子。   “你们坐着别动,我和柳兄坐一起就行。”小侯爷说着,手揽着柳赋云,在他身边盘坐了下来,嘴里道:“刚上楼的时候,看楼下有人排场竟然比我还大。我看脸,又眼生的很,京城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个大人物。”   “这可能是外面来的富商,什么都没,就银子多,才弄出这么大动静,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钱似的。可惜他们不知道,这楼上坐着的都是真佛,谁把那点东西看眼里。”有人笑话道。   柳赋云听到这,出言道:“那两位也许只是想尝尝京里的美味也不一定,汪兄又何必如此揣测。”   “你这么维护他们,难不成他们是你亲戚?”有人故意道。   柳家是扬州富商,这个不是秘密。这人话里话外的,连带着柳赋云也给嘲笑了进去,毕竟商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不入流的玩意。   “怎么说话的?”小侯爷顿时面上就冷了下来,英俊的面上也多了丝寒意,“先不说柳兄是本世子请来的客人,他今天能坐在这里,靠的不是背后柳家,而是他自己考中探花的本事。有些玩笑话,还是要先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再开比较好。”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但是因为出自他的口,之前嘲讽的人就在心里不服,也只得咬碎牙,脸上带笑,嘴里连连道歉。   柳赋云端坐在一侧,但笑着接下了这些道歉。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他也没有必要因为这些小事而被人记恨。   大概是大家看出来了小侯爷对柳赋云的维护之意,于是接下来的宴会在没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一直到酒过三巡,柳赋云出雅间去透气。差不多一刻钟后,再回来时,就见小侯爷一个人靠在雅间外面的柱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到柳赋云回来了,小侯爷看向他,站直了身体,道:“回来了?陪我去透透气吧,里面人多吵得我头疼。”   柳赋云知道,小侯爷这是有话要对他说。   不过这些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在京城的圈子里交友并不广泛,平日里走的最近也就只有同窗同僚和傅家的表兄表弟。   小侯爷和他不同,陛下是小侯爷的姐夫,这也直接让他变成了京圈里的头等纨绔。   他们两个平时之间没有交集,今日他突然收到这份宴请,肯定是有什么事。   “是。”   “你不必态度对我这么生疏,”小侯爷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个子很高,两条腿又长又直,这会儿手往柳赋云肩膀上一搭,神态非常随意道:“我只是有些问题想要让你帮我解惑。”   “您请讲便是,赋云知无不答。”柳赋云并没有因为他的态度随意,而逾越半分。   小侯爷也不在乎这些,两人来到了飘在外面的屋檐下时,小侯爷看着外面亮起的灯火,道:“柳兄,听闻你见过鬼?”   柳赋云一愣,他在心里想到过小侯爷找他要问的话,但万万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小侯爷……”他神色有些不自然道,“你怎么突然会想问这个。”   他确实是见过,但是见的却是最不希望见到的。   “你不必紧张,我只是随口问问。”小侯爷打了个哈哈,“你也知道,在京城之中没有多少秘密。祁霜白的事大家在私底下传的沸沸扬扬,说是傅三娘被他夫妻两个害死了,鬼魂来找他们算账。当然,这种事情我是半点都不信的。但是人嘛,总有好奇心,所以想向你求证一下。”   “这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柳赋云脸色有些抗拒,他不喜欢三娘惨死还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小侯爷您还是去问其他人吧,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也不顾对方什么神色,快步离开了这里。   等他下楼,见大堂的角落里的那桌人已经换了一桌,他的心一空,掀开棉布帘子,走出酒楼看着外面的黑夜,突然心像是被塞满了这秋日的雨一般,涩得不是滋味。   ……   青松观。   傅杳和钟离吃饱回来,里水的天气已经恢复了正常。秋风徐徐,一抹花香在空气中飘荡。   瘦男人见她来了,把手里的纸交给她,道:“您让我写的东西都在这上面了。”说完,他又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观主的表情,“您刚刚那么生气,是因为那些盗墓人的尸体在里面脏了古墓的地方吗?”   “什么尸体?”傅杳把纸张接过来一看,“敢去挖人家的坟,死在里面也是活该。”   “那那个墓……”   “和我无关,塌了就塌了,自己的坟修得不牢固关我什么事。”将纸张上面的内容全部看完,傅杳道:“你看到的全部都在这上面是吗?”   “都在了。”   “行,以后你们夫妻就在这安心住,有问题找我。”傅杳说完,“对了那古墓是在什么地方来着?”   “在西北那边的山里,据说是三百年前的墓。”   “三百年?”傅杳摸了摸下巴,“有说墓主人是谁吗?”   “据说是前朝的萧太后。”   “知道是谁就行。”傅杳回到三清像前,将功德箱里的钱全都倒了出来,对三娘道:“接下来功德箱里所有的银子都拿去买黄纸,就放在道观门口烧。有你的同伴来,你就问他们知道不知道萧太后墓的事,一直到问出那墓是修的为止。”   “是。”三娘应道。   ……   半个月后,黎逢年和苏林秋一路快马终于来到了六安。   不过他们来之后,却正好遇到六安先生的仆人们正在收拾东西,看样子打算搬家。   黎逢年取了名帖,表明身份之后,管家才告诉他们道:“先生去里水县了,而且来信说接下来都会住在那里。我们现在正在收拾东西过去,两位若是要见先生的话,可以一起。”   “那就有劳了。”黎逢年谢道。   不过苏林秋却心思活泼一些,问道:“先生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现在会想到去里水?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里水县距离这里有几百里远吧。”   管家道:“先生是去寻小少爷的下落了。”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说与不说也没什么区别。   但是这事黎、苏却还是第一次听,不免多问了几句。   “原来是被拐走了啊,人贩子确实可恶!”苏林秋听完整个事情之后义愤填膺道。   而黎逢年却注意问:“既然是要去寻小郎,那为何会去里水县?” 第48章   管家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老爷去里水县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他心里清楚,但这不是能随便外传的话。   因此对于黎逢年的疑问,他搪塞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主子要做什么,我们这些当下人的又怎么好过问。”   黎逢年明白了,当即道歉道:“是我冒犯了。”   因为明确的知道这个问题问不出答案,在接下来赶路的日子里,黎逢年没有再过多的询问。   差不多时间进入十月,放眼望去,霜染千山时,他们终于来到了里水县。   里水县虽然靠近余杭,但因为在山中,道路不怎么通达,这座小城看上去有些破旧。好在周围景色不错,又有鼎鼎有名的雁归山在侧,也算是有些看头。   黎逢年一行人进城时,时间正好快到正午。   见管家是想直接把东西给先生送去,黎逢年道:“现在已经到了县城,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垫垫肚子再走。”   “就是就是,”苏林秋在旁边也帮腔,“这一路过来,多谢沈管家你的看顾,不然我们也不会走得这么顺利。今天再怎么也要让我们兄弟两个感谢感谢诸位,迟上一时半会,先生肯定不会怪罪。”   他们两人都非常清楚,以后若是跟在先生身边求学的话,有些事情舍不得要管家照料,因此也乐得同他打好关系。   管家现在也确实人困马乏,半推半就之下,也就同意了。   “要我说,要判断一家酒楼的菜味道如何,就得看他们的客人多不多。如果客人多的话,那味道必然好。”苏林秋一边说着一边朝街道两边的酒楼看去,最后选中了一家人气比较旺盛的酒楼,“江月酒楼?里面人好像挺多的,那就这家吧。”   说完,他率先朝着门里走去,一进门就见柜台旁边倚着个样貌媚人的少妇。   那妇人蜂腰翘臀,姿色不比之前的今秋红珠差,甚至比她们两个还多了份成熟韵味。   没有想到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竟然还有如此绝色。   苏林秋不由走上前去,朝着那妇人道:“你可是这家酒楼的老板娘?”   江掌柜本来在和杨英对着账,眼角余光见旁边有人走来,不要侧过脸看去,见是一年轻俊秀的书生,她当即习惯性扬起笑脸道:“正是,可能是来吃饭还是?”   “我们刚从外地来,正肚子饿,老板娘可有什么推荐的菜色给我们?不用在乎价钱,只要味道好就行。”苏林秋豪爽道。   “这没问题,客官几位?”江掌柜问。   “八位。”他们两个人再加沈管家他们六个一共八个。   “好的,那请里面坐。”江掌柜把他们给领了进去,随口问道:“诸位这是从哪来,又是要往哪里去。”   里水和外地并不相同,一般人很少会路过这里。   “我们是来找六安先生求学的。”苏林秋眼睛不离江掌柜,手里的扇子还风骚摇了摇,“这地方人杰地灵,也怪不得先生会搬到这里来。”   “原来是找先生的啊。”江掌柜顿时明白了。六安先生到里水的消息传的很广,每过几天就有人前来求学,但是真正被收下的人目前一个都没有。   “是的。”   “那诸位先坐一下喝口茶,我去厨房一趟。”江掌柜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也就没多留。   主要是这个读书人的眼神太黏腻了,让她很不喜欢。   眼见着老板娘迷人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后面,苏林秋才收回眼神,叹道:“我已经喜欢上这地方了。”   黎逢年眉头微皱,刚刚苏林秋那番表现他全都看在眼里,但这会儿又不好说什么。   很快的,菜被一一端了上来。让苏林秋有一些遗憾的是,老板娘去后厨房之后,一直到结账都在没出来。   吃过饭,他们继续出发,差不多到了傍晚,才来到六安先生居住的地方——方家村。   ……   在他们到达方家村的同时,山上道观也迎来了一位客人。   瘦男人看着站在道观门口的陌生男子,下意识的看了看他的两只脚。   行吧,也是盯着脚尖走路的。   “你站在外面做什么,”瘦男人道,“进来吧,你要找的人在里面。”   那陌生男子一愣,道:“你看得见我?”   “怎么就看不见,你这么大一个……死人。别门口晃了,赶紧进去吧。”瘦男人一脸晦气道。   陌生男子虽然还有些没太搞清楚状况,但还是抬腿走进了道观。   他一边左右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建筑,最后来到了中间主观。正要走进去时,却见眼前出现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叫自己,“苏林秋?”   苏林秋更惊讶了,“阁下认得我?”   自从他的身体被别人占据之后,就再没一个人能听到他说话。没想到今天,却接连三有人看得到他,甚至还有人把他给认了出来。   “难道你不是苏林秋?”   “我是我是。”苏林秋差点没哭出来,“我只是没有想到,还有人知道我才是真正的苏林秋。”   ……   翌日清晨,山脚下,苏林秋醒来后,看着眼前的竹屋,心里不由赞了一声。   这竹屋应该是建成没多久,昨天晚上他睡觉的时候,都闻到了若隐若现的竹香。   果然还是古代好啊,只要你有名有利,甚至不需要你去吩咐,就多的是人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连忙去洗漱了一番,就去了隔壁找黎逢年。   昨天他们过来是天已经黑了,并没有见到这栋竹屋的主人六安先生。   今天黎逢年肯定要去拜师的,他得跟在旁边才行,说不定那六安先生见他天资非凡,也把他一并收为了学生呢。   等他到黎逢年房间时,却见黎逢年早就已经起来了。   两人用过朝食之后,一并去见了六安先生。   六安先生先是看了黎逢年父亲给他的信,然后才道:“我年事已高,本来已打定主意,不再收弟子。但我早年欠你父亲一个人情,现在我也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通过我的考核,我就收你为弟子。”   弟子与学生不同。学生是但凡他指点过的都可称之为学生,但是弟子却是自己真正培养出来的人。   对于这,黎逢年也有心理准备,他道:“若是没能通过先生您的考核,晚辈也无颜留在这里。先生请出题。”   六安先生却是摸了摸胡子,笑道:“我精神不济,题就不出了。接下来半个月你都住着吧,到时候合格,我自然会让人通知你。不合格,你就自行离去即可。”   没想到这考核会是这种方式,黎逢年也接受了,“晚辈明白了。”   旁边苏林秋见他们两个一问一答,可六安先生却始终没瞧自己一眼,顿时有些坐不住了,“老先生,我也是来拜师的。我别的懂的不多,但是诗词歌赋还算擅长。我若想成为您的弟子,是不是也要和逢年一样留下来观察半个月?”   六安先生这才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对黎逢年道:“你先回去看书吧。”   黎逢年知道先生是把自己打发走,于是看了一眼好友,就退了下去。   他下去后,六安先生才道:“老夫精力有限,只能教一位弟子。你还是另请高明,就不必在这浪费时间了。沈平,送客。”   完全没想到这老头不按常理出牌,苏林秋都有些懵了,“不是,为什么!老先生,我也是千里迢迢诚心诚意来求学的,为什么你就给他机会,不给我机会试试?”   六安先生淡笑不语,已经起身离开了待客厅。   管家这时带了人来赶客,甚至连苏林秋的包袱都被收拾好了。   苏林秋被赶出去后,看着手里的包袱,又看着面前的竹屋,眼里全是愤恨之色。   “难道就因为我没有一个当官的父亲,所以才被拒之门外?什么名士大儒,原来也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他唾弃道。   这时黎逢年也听到动静,快不走了出来,“苏兄!”他安慰道,“你不要泄气,也许这只是先生考验你的方法。”   “考验我?”   “是。据我所知,先生以前收的弟子,对于主动求上门来的,都会设置一道关卡。总之,我们都别轻易放弃。”黎逢年说着,迟疑了一下,道:“你若是住外面的话,以后就不要再拈花惹草了,这个时候就应该好好读书才是。”   这会儿心情由怒转喜的苏林秋哪里听得到他后面的忠告,忙拍着胸脯保证道:“那我一定会让先生收我为弟子。你到时候可别被淘汰了。”   “不会。”黎逢年不说话多的人,见好友已经重新振作,他才道:“那我就先回去看书了。”   “好好,去吧。我先去找个地方住下。”苏林秋道。   苏林秋离开竹屋后,在方家村转了一圈,没发现适合心意的住处。他脑海中不有想到了江月酒楼的老板娘,最终决定回县城,   也不知道那老板娘那里有没有多余的房间租给他住。 第49章   苏林秋回到县城之后,没有立即去酒楼,而是去了一家金店,把身上大半的银子都出来买了根金项链,这才朝着江月酒楼走去。   他到酒楼时,时间还没到饭点,里面客人虽然不少,但不需要江掌柜亲自招待。   “老板娘,”苏林秋见到她笑着凑了过去,“我们又见面了。”   江掌柜见是他,心里虽然不喜,但脸上还是挂起一抹客气的笑,“客官今天想吃点什么?”   她到底是开门做生意,哪怕再不喜欢一个人,也不能对他摆脸色。   “昨天的肉和鸭子就不错,今天继续来这两道,再加两素菜就行。”苏林秋道。   “那您先坐,我这就去让厨房给您做。”江掌柜说着就要走,这时苏林秋却从后面拍了下她的肩膀,“老板娘,你好像掉了样东西。”   江掌柜转过身来,正要问什么东西,却见那书生手一张,一根金项链从他的指缝中垂落。   “这应该是你的吧。”苏林秋笑着道。这是他从某电影里学到的桥段,一般女人都会被打动。   然而江掌柜什么男人没见过,哪里不知道这是他的把戏。   若她还是秦淮河的妓子,必然会顺势将这项链收下。但她现在是良家,这书生这样做完全就是在侮辱她。   “不是我的。”江掌柜脸色冷了下来,“这么贵重的东西,客人您捡到了还是去报官比较好。”   说着,她一甩袖子去了后厨房。   苏林秋完全没想到礼物攻势竟然没用,眼睛瞥见周围人都在看他,他顿时有些讪讪的把项链收了起来。   古代的女人还真不好收买。   匆匆用过饭,苏林秋去金店退银子。   为了买这根项链,他手里剩下的银子已经不多了。   他原本想着若是项链送了出去,老板娘能让他住在酒楼,他以后也不需要太多钱。但是现在这项链没送出去,也没地方住,他只能是租个地方住或者是住在客栈。   然而,等到他去金店后,那里的掌柜的却不肯退货。不仅不肯退钱,还让人把他给打了出来。   苏林秋哪想到这家店这么嚣张,可又听那掌柜说上头有人,也只好吃了这闷亏,捂着被踹疼的肚子,去买了两贴膏药,住进了一家客栈。   到这时,他手里的银子只剩一两多。客栈一天五十文,住是能住半个月,但是这样一来吃饭就没钱了。   思来想去,他决定明天先去问黎逢年借点钱。   就在他在客栈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突然听到隔壁有人在说话。   “你真的在青松观换到了银子?”   “那可不。这都是真金白银,还能有假?”   “我这里只有一个祖传的秘方,难道也能去换?”   “只要能赚钱,就都能换。”   “那青松观在哪?”   “也不远,就在方家村后面的山上。你要是不认识路的话,走路上随便问问都行。”   “多谢多谢。”   苏林秋听到这,突然就清醒了。   换钱……   虽然说问黎逢年借钱对方肯定会借,但是开口求人办事,他总觉得有伤面子。若是能自己去换银子,那倒也不是不行。   反正秘方这种东西,他多着呢,而且还保证是这个时空里独一无二的。   想到着,他再次美滋滋睡了过去。   次日一大早,苏林秋就用剩下的银子雇了一辆马车送自己去方家村。   到方家村后,他打听了下青松观,见果然有这样一座道观,顿时心头一喜,匆匆上了山。   等走到山上之后,他有些失望的是,眼前的道观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豪华,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夸一下的话,那就只能用朴素来形容了。   瘦男人见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一个面相猥琐的男人在道馆门口探头探脑,于是走了过去,“你找谁?”   他下意识看了看来人的脚尖,没有踮着脚,看来是个活的。   “听闻贵观能换东西?”苏林秋道。   瘦男人一愣,他怎么不知道他们道观还能做这个。   在他即将否认时,傅杳从道观里走了出来,“没错,无论你换什么都行。”然后她看了眼瘦男人,“你继续忙你的。”   “行嘞。”瘦男人往回走了几步,这才想起,今天这个没踮脚尖的和前天傍晚那个踮着脚尖的,长得还挺像……   “进来说话吧。”傅杳对苏林秋说了声,转身进了主观里面。   苏林秋立即快步跟了进去。   在进去后,他见到旁边站着两个穿白衣服的人。看身材是一男一女,不过都背着他在打扫,他也没看清楚长啥样。   “你这里真的什么都能换?”苏林秋有些狐疑地看着面前这一身黑黢黢的年轻女子,“秘方也行?”   “那要看你这个秘方值钱不值钱。”傅杳在方桌前坐了下来,“只要值钱,我都收。”   “肯定值钱!”苏林秋笃定道,“我的秘方都是独一无二的。只要你能出得起这价钱,我保证你赚的能把这道观扩张好几倍。”   “哦是吗?”傅杳却坐着没动。   苏林秋见她这架势,知道她是想先看货。   他心里有些犹豫,不过转念一想,大家做生意的讲究的都是一个诚信。他们在道观就在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而且他现在也是弱势的一方,似乎也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只用一个配方试试水,他也亏不了哪里去。   于是他从衣袖里把早上写的蛋糕配方拿了出来,双手压在桌子上,道:“我今天要卖的秘方就在这,你也该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吧。”   傅杳点点头,一拍手,旁边三娘就端着一个匣子走了过来。   苏林秋一见到三娘,被吓了一跳,“你这丫头长得还挺有个性。”   三娘充耳不闻,当着他的面把匣子打开了。苏林秋一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多黄金!   他就是活了两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换了!”他把蛋糕制作配方往前一推,伸手就要去拿匣子,但是却这个长得寒碜人的丫头力气还特别大,匣子怎么拿也拿不过去。   傅杳觉得这时候把那配方打开看了下,道:“你这秘方有点意思,竟然是吃食。吃食的话,三娘,给他十两银子。”   “什么!十两?”苏林秋不乐意了,“我这个配方少说能做几千几万两的生意,你十两就想打发我?”   “那你去让别人出价几千几万两好了。”傅杳无所谓道。   苏林秋一时语塞,好一会他放软了语气,“这十两银子也太少了。你应该能看得出这东西的价值,这样吧,一千两。一千两买断,这配方我以后都不卖给别人。”   傅杳将匣子一合,“三娘,送客。”   “别,五百两也行啊!你别碰我!一百两!一百两这总行了吧,这个秘方是独一无二的,要是再降价的话,我也只能是卖给其他人了!”苏林秋嚎道。   这回傅杳同意了,“那就一百两,成交。”   她把配方收下后,笑着对他道:“以后你还有其他的东西,随时欢迎你来同我交换。”   “下次再说。”苏林秋得了一大包银子,一个个检查真假后,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做亏本生意。   反正他有这个时代所没有的知识,现在又有了启动,完全可以自己开店赚钱。   “现在交易已经成功,那我就不多留了。”傅杳道。   “合作愉快。我也得下山了。”苏林秋把银子一收,就朝着道观外走去。   大概是心里有钱就不慌,他出门感觉整个天似乎都更蓝了,风景也更好看了。   这时他见道观旁边做这个小萝莉,那萝莉身上穿着有补丁的衣服,但长得却挺可爱的。于是他把之前剩下的碎银子和铜板全都赏给了小萝莉,“拿去买糖葫芦吃。”然后昂首阔步的下了山。   道观里,傅杳将那配方上一缕淡淡的气运抓在了手里。   她原本只是想从苏林秋那里掏出一些东西来,没想到这些气运竟然就附着在上面。   脸上露出一玩味的笑容,傅杳把这气运吞入口中,然后把配方交给三娘,道:“去把这个给赵兴泰,我今天就要吃到蛋糕。”   说起来,这蛋糕的出现比上一辈子要早一年。   所以说,有些事其实也还是能改变的对吧。   不说赵兴泰拿到配方之后,立即就把这配方给研究了个透,后来还把这蛋糕卖成了青松观的特产;且说苏林秋在拿着那一百两银子下山后,就心里打起来做生意的主意。   不过因为手里的资金有限,他决定先从本钱低的小本生意出发,一步步来。在思考了半天后,他最终决定——卖肥皂!   肥皂这东西,相对来说,成本不用太高,而且也容易做出来,不过他还是得先研究研究。   把一切盘算好后,他先是租了铺子,然后又专门去定制了做肥皂的用具,开始研究起肥皂来。   差不多折腾半个月左右,等黎逢年来找到他时,他的古代简单版肥皂已经初步完成。   黎逢年见他又是弄铺子又是做皂片,脸色有些不太好,“苏兄你不是说要拜师?”   “哦对,”他好像把这茬给忘了,苏林秋有些尴尬,强行解释道,“我这不是没银子了嘛……”   “没有银子你可以跟我说。”   “但我也总不能一直花你的啊。”苏林秋干脆卖惨道,“我们两个家境不同。我的父母只是市井小民,这次我外出求学,我爹娘已经把他们的积蓄都拿出来了。我已经没脸再问他们拿钱了。”   黎逢年听他这么一说,神色稍有软化,“可是这样一来,你又如何能拜师?”   “这没关系!不是说学以致用?喏,那你所见到的这些,都是学以致用的成果。六安先生是大儒,他肯定能明白这些东西的价值的。”苏林秋道。   黎逢年:“……”   于是两个时辰后,六安先生收到了一盒名字叫做“肥皂”的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   和之前一样,穿越男这个不会写很长。这个故事,大家就当换个角度去看穿越文吧。 第50章   苏林秋原以为自己这肥皂一定会让六安先生惊异一番,然而六安先生却是让管家收了礼物,看都没看一眼。   “先生,您不看看是什么吗?”苏林秋期待道,“这是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发明出来的东西。”   “用半个月的时间来做香胰子?”六安先生脸上表情冷了下来,“你的这番心意老夫心领了,不过老夫不缺这些。沈平,送客。”   于是还没等苏林秋再说什么,人就再次被赶了出来。   赶他出来的下人甚至道:“你有这个时间做这些有的没的,都不好好读书,先生会不生气才怪。”   “可是死读书又能有什么用,”苏林秋有些不服,“书呆子只会纸上谈兵而已,真正有用的还是得靠科技!”   下人表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让他快点走。   无奈之下,苏林秋只好愤愤不平地离开了方家村,发誓一定要将肥皂卖的人尽皆知,让那糟老头子自己知道他错过了多么好第一块良才美玉。   竹屋内,黎逢年为他说情:“先生,苏兄他家境不如我,又不想问父母要银子,所以才想自力更生。”   六安先生道:“你也不必为他说好话,无论他好与不好,我都没有再收弟子的想法。你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所以我才要还这个人情。这半个月来,你的勤奋与刻苦我都看在眼里,我收你为弟子可以,但是有一点你必须在心里早做准备。我年纪已经大了,还能活几年也不知道。若是运气好,我还能教你几年;若是运气不好,你到时候恐怕还要拜别的老师,从头再学。”   黎逢年顿时明白,先生之所以对苏兄不假以辞色,主要原因怕是因为这个。   拜师自然是拜一个,从一而终为好。   “弟子明白。”黎逢年跪下道,“跟着您读书,是弟子梦寐以求的事,弟子绝不后悔。”   ……   苏林秋回到县城后,开始鼓捣着他的肥皂生意。   为了能得到大家的青睐,他还特地花汁调了色。不过这个季节只有菊花,因此他的肥皂只有一种黄颜色。不过就算是这样,也还是让他的肥皂在县城里小小出了把风头。   在卖了几天生意还不错后,苏林秋决定扩大一下生产。然而就在他盘算着拿钱去招人来做时,他那铺子却在半夜被人砸了,剩下的肥皂和工具全都被人给抢走了,就连他也都被绑了起来。   苏林秋这才想起,在古代的治安有多不好。他身怀重宝,肯定会被人盯上,眼下他能不能保住一条命都是个问题。   “各位好汉饶命!”面对钱财与性命之间的选择,苏林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答,还请刀下留人!”   “这小子还挺识相。”   “不都说读书人有骨气,我看这个骨气也不怎么样。”   绑匪们一边嘻嘻笑着,一边让他把制作肥皂的法子交出来。   苏林秋听到他们的对话,就知道对方肯定是摸了一下自己的底,不然也不会知道他是个书生。   他非常配合的把做肥皂的步骤写了出来,然后道:“东西都在这,你们都拿走吧,我绝不报官。”   “真是软骨头。”绑匪们可能是见他又软又怂,又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一人在他身上唾了一口,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绑匪离开后,苏林秋浑身瘫软在地,背后一身的冷汗。他看着房里的一片狼藉,莫名有些想哭。   这些跟他想的都不一样。   果然是没权没势,在这里就连有钱都是原罪吗?   可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他就算手里拿着那些超越现代的知识又能有什么用呢?   经过了一夜的思考,苏林秋觉得自己还是得要去拜六安先生为师才行。   科举是平民往上爬的唯一一条道路。只要他成为了六安先生的弟子,哪怕考不上科举,到时候也能扯虎皮做大旗,至少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只能被人欺负。   不过在想去拜师之前,他得再去那个道观里换点银子才行。他的银子,在刚刚已经被那些抢匪全拿走了。   ……   然而,等苏林秋再次到青松观时,还没进去,却见到六安先生正和那个黑衣女子聊得正开心。   没想到这个刻板的老头竟然也还会有笑的时候,苏林秋心里又忍不住琢磨了起来。   这道观里的人和六安先生关系这么好,那他是不是能让她帮忙让自己成为六安先生的弟子?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苏林秋等到六安先生离开道观,才重新上山进了道观。   “你和六安先生认识?”苏林秋问。   傅杳将蛋糕咽下,又擦了擦嘴角,道:“多稀奇。我们山上山下的邻居,会认识也不奇怪。”   “不是,我是说你们好像关系也还不错的样子。”   “还成。一般他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都会上山来找我。”傅杳道。   “找你?”这牛吹得也太大了,“找你就有用?”   “如果找我没用的话,你也不会再来不是吗?”   这话倒是把苏林秋问住了。   他也不想弄这些弯弯绕绕,干脆直说道:“之前你说,在这里什么都能换。那我们做笔交易怎么样?”   “做交易?”傅杳笑得十分开心,“行啊,我这个人最喜欢做交易了。”   “我想让你帮我一把,让我成为六安先生的弟子。”苏林秋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拿出几张纸来,“这是我的诚意。”   傅杳接过来一看,“造纸术?”接着她又嗤笑一声,“南阳李家的造纸技艺能让一张纸中镶嵌一片金箔,外人翻阅时还看不出来。你这造纸术又有什么稀奇之处?”   “什么,这么厉害?”苏林秋之前还觉得很多纸张十分粗糙,所以献上了造纸术,现在看来,这不是技术不能,而是好技术都被权贵垄断了。   可如果造纸术不行的话……   “那用这个换。”苏林秋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这个肯定没人会。”   傅杳再次接过来一看,这回真心实意笑了,“玻璃?”   “对,就是一种水晶一样的瓷器。这总没人会吧。”苏林秋道,“我用这个和你交换,也算诚意足够了吧。”   “确实。”傅杳将纸张折起,再一次确认道:“你当真要用这个与我交换?”   “东西看都给你看了,还能有假?”苏林秋道。   “很好。我答应你。不过这件事急不来,得需要点时间才行。”傅杳道。   “要时间啊,”苏林秋考虑了一下,“那也行。反正你尽快,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   苏林秋依旧没在道观多待,不过他这次离开,身上的气运却很明显变淡了不少。   傅杳看着手里的一大团气运,突然觉得把这货留下也确实不是什么坏事。   “你们想不想去邻居家串串门子?”傅杳道。   “您是说去钟离公子那?”三娘有些意外,“您怎么突然想到带我们一起去?”   “他那个墓里太冷清了。”   “您也怕冷清吗?”三娘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对,她吐了吐舌头,忙弥补道:“可是他没邀请,我们就直接去,不太好吧。”   傅杳稍微顿了下,才道:“我们有事上门,要他邀请做什么。”   “那我去叫一下兴泰。”这样的好事,三娘不忘记伙伴一起。   看着三娘兴奋的样子,傅杳有些愣怔。   她什么时候也会觉得坟墓里冷清了?明明一直都是孤零零的,早该习惯了才对。   ……   片刻后,他们一行四人来到了一座墓穴之中。   和三娘想象中的阴冷不同,这座墓顶镶嵌着不少的夜明珠,周围还点燃着烛火,整个空间都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这真的是坟墓?”作为新加入者的苏林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世面,心里有些发憷的同时,又忍不住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这时他们见到面前有一扇打开着的人,一个石雕的侍女一半身子探出门外,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一开始看,赵兴泰都被这笑容给吓了一跳。等多看了几眼,才发现那侍女只是一块石雕而已。   绕过侍女,后面是一道门,从里面进去,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个能容纳上千人的大厅出现在他们眼前。   大厅上面雕着穹顶,下方铺着猩红的金线地毯,地毯上摆放着七八张精美的青玉桌案,案上还放着酒菜与瓜果,俨然是宴饮之处。   在大厅四周,还有好几扇门通向别处,而靠墙的墙壁上,这镶嵌着壁柜与多宝架。   “这真的是墓穴?”三人各自打量起大厅的东西:苏林秋奔着书而去,赵兴泰则想去看看那桌案上的酒菜是真是假,至于三娘则好奇地研究其多宝架上的藏品来。   至于傅杳,则轻驾就熟地往中轴线上的门里走去。   中间经过好几道门,才来到了一处墓室当中。   一进去,她就嗅到一股浓烈的酒香。   这间墓室之中,里面什么都没,只在中间台子上放着一尊木棺。走近了看,会发现木棺里套着一方金棺,而金棺之中,又有一层玉棺。   此时此刻,向来都一丝不苟地钟离正靠在玉棺上,手臂挂在棺沿,头仰着,在夜明珠的光下,能见到他的喉结以及微敞领口下的精巧锁骨…… 第51章   凭心说,钟离是个美男子。   至少以傅杳游荡了近百年的阅历来看,遇到能与钟离样貌并肩的男子,屈指可数。   而就是这样一个美男子,现在面带醉意的闭着眼睛,一副任人采拮的模样,傅杳突然有点明白野史中某位拥有十八个美男面首的长公主过得是何种日子了。   “喂,”她拍了拍玉棺,“怎么喝了这么多,你知道这酒有多贵吗?”   钟离眼睛没有睁开,“这酒好像是我酿的。”   “哟,还醒着呢。”傅杳双手环胸,“那我不管,我看中的,迟早是我的。”   钟离笑了下,“这里你看中的,随便拿。”   “别吧,今天你不抠门改抠墙了,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这时钟离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傅杳道:“我把书都抄完了。”   “什么?”傅杳不明所以。   “曾经我以为要抄很久很久的书,前天我把它抄完了。本想和以前一样,出去走走,又或者化成什么人,在人间从头来过。但我却突然发现,我对这些事不再有兴趣。当一样食物吃久了,会腻;同一件事做多了,会烦。而活得太长,会想死。”钟离看着墓顶的壁画道,“我大概,要离开了。”   傅杳明白了,“其实我知道我周围的人都会走。只是突然间即将得到这么多遗产,怪让人兴奋的。今晚上我回去睡觉,估计在梦里都会笑出声。”她在玉棺前靠着,也拿了坛酒喝了一起,“既然都要离开了,那不妨跟我说说,当初又是为什么舍不得走的。总感觉这背后,也有一段爱恨情仇。”   “没有舍不得。”钟离换了个姿势靠着,“我死的时候,看到她为我掉了一滴眼泪。那还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哭,不知怎么就记住了。其实我和她只见过三次面,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有的时候我会想,我魂魄迟迟没有离去,是不是有人一直在惦记我。但有时候我也会恨,恨她的一滴眼泪困了我这么久。不过到现在已经不恨不怨,无关痛痒了,就单纯觉得腻味,想是时候离开了。”   “真好。”傅杳喝了口酒,“至少你这样是什么都放下了,能没有遗憾的离去。”   钟离看向她,“你呢,又是因为什么,一直在这世间徘徊。”   “我啊,”傅杳将酒坛扔到一边,转身对他道,“你挪挪位置,让我进去试试你这玉棺的什么滋味。”   玉棺宽敞,平躺两人都行。   钟离往边上稍微挪了挪,傅杳往他脚边一躺,头枕在一方玉枕上,喟叹道:“果然玉棺就是舒服,周围都是金钱的味道,躺进来都没那么害怕了呢。”   “你怕这个?”   “对,我这辈子最恐惧的就是棺材。它给我的记忆,只有漆黑、窒息与绝望。”傅杳闭着眼睛道。   钟离一怔,“你是说……”   “是的。他们把棺材板钉上的时候,我还活着。”   ……   外面,三娘正在看一本手记时,突然听到旁边传来“哐当”的声音,她一看,却见是赵兴泰整个人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兴泰!”她忙走过去,一探,呼吸还在。再看旁边掉在地上的象牙玉杯,顿时明白赵兴泰刚刚做了什么。   “他喝了这里的酒?”苏林秋也走了过来。   “嗯。”三娘忍不住皱眉,但是一想如果自己是厨子,只怕也会忍不住。   此时傅杳和钟离听到动静一同出现了,傅杳踢了踢地上的赵兴泰,问钟离道:“他不会死吧。”   “他只是醉了。七天后,会自动醒来。”钟离道。   “那也就是说他将来其他都没法干活了。”傅杳顿时更嫌弃了,“真是丢人。我们就先走了。对了,”她又摸出一张纸来递给了他,“既然你要走,走之前帮帮忙,把这个玻璃弄出来再走。”   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傅杳示意三娘和苏林秋把地上的赵兴泰抬起,带着他们一同离开了这里。   回道观后,死尸一样的赵兴泰被丢进了他的房间。三娘把他安顿好之后,看着有些不太高兴的观主,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刚刚不小心看到了一封信,信上写得似乎是钟离公子的名字。”   “别说,我不想知道。”傅杳道,“都是要离开的人,知道名字又如何。走的人潇潇洒洒,留下来的人却黯然神伤。与其这样,还不如不知道。”   三娘稍微理解了一下,“您是说,您会为钟离公子黯然神伤?”   “胡说什么呢,你别污蔑我清白。”傅杳道,“我说的是所有先离开的人。”   “那我呢?”三娘忍不住问道,“若是将来有一天,我也走了,您会为我黯然神伤吗?”   “你想得美。你还是多做点好事,去投个好胎比较好。”不过话说到这个,“大郎应该已经出生了。”   说曹操,曹操到。   她话音刚落,外面何木匠就抱着孩子急急忙忙来了。他进门见到傅杳,就情绪激动道:“观主!产婆说孩子舌头短了,以后可能是哑巴,这孩子怎么会是哑巴呢!”   “你别急。”傅杳让他先坐,她则从他手里接过了襁褓里的婴儿,道:“你为我盖了道观,我送了你儿子重新投胎成你的孩子。不过在你和我交易的同时,你这孩子不想将来一出生就孤儿寡母的,所以也同我做了一笔交易。你猜猜看,他用舌头换了什么。”   听到这,何木匠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想到了还埋在他床下的银子,“您是说,那些银子是……”他心口一疼,“这孩子真是的。那这么说来,那个时候帮我端茶递砖的人,实际上就是大郎?”   “不然别人谁会无缘无故的帮你。”   何木匠双手揉了揉脸,心里的情绪迟迟难以平复。   傅杳也不管他,她逗弄了几下孩子,又把人递给了三娘,让三娘也看看。   好一会儿后,何木匠已经平静了下来,他道:“观主,麻烦您给他取个名吧。我们都不怎么识字,取的也不好听。”   “好啊。”这个傅杳倒没拒绝,新生是一件令人很愉悦的事,“你是希望他以后平安顺遂呢,还是希望他事业有成?”   “平安顺遂吧。”何木匠也看开了,“以后只要他过的顺心就行。”   “既然如此,那就叫何安吧,小字必顺。”   “多谢观主。”何木匠道,“到时候孩子满月时,我给您送请柬,还请务必赏脸。”   “好。”傅杳应了下来。说不了话的孩子,若是有她看护,以后日子确实会过的好些,“山上冷,你抱他回去吧。”   何木匠抱着孩子在三清像前拜了拜,这才离去。   ……   天气在进入冬天后就越来越冷了,山下的苏林秋在用几项小配方在道观里换了些银子后,就老老实实地住到了方家村,开始拾起书本读书。   只是读书这种事,对山上的苏林秋来说可能没什么大问题,但是对于山下的这个来说,却是一个头两个大。四书五经这些,基本上全要死记硬背,完了还要理解其中的真义。   有时候他去请教黎逢年,黎逢年给他解释了三遍,他都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在这种学不进去的情况下,打了三天鱼之后,苏林秋忍不住地就晒起了网,有事没事就到处溜达溜达,或者调戏一下方家的小萝莉。   在傅杳去何安满月酒这天,苏林安突然见到一伙穿着官服的人匆匆上山,他忙跟在了后面去看看怎么回事。   然而在他们即将走到山脚时,却见眼前一阵风起,山道上走下来个人。   “吴捕头,你们这是要去哪?”傅杳就在山脚处,她往那一站,还真没人能越过她继续往前走。   苏林秋顿时以为自己眼花了,他刚刚都没见到傅杳。   吴捕头他们却是早就听过了傅杳的名号,再加上六安先生也到青松观求过事,因此态度挺恭敬,“傅观主,您在也正好。您那道观里又两个朝廷钦犯,我们来是来带他们走的。”   “是吗?”傅杳将一只纸鹤丢到他怀里,“把这个拿去给你们县令,就说那两个人我保了。让他把沈氏夫妻的尾巴处理干净,我傅杳欠他一个人情。”   吴捕头看了看手里的纸鹤,又看了看面前的女子,一脸为难道:“这……这样怕是不得行。”   “不行也得行。他敢说不行,那接下来三个月他别想喝酒了。”傅杳说着,就朝山上走去。   吴捕头他们想追,却发现根本动不了。过了会能动时,只好悻悻离去。   苏林秋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又冒出个想法。   他见傅杳还在山道上走,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观主你还认识这个县的县令?”   傅杳一边走一边看着前面道:“很稀奇?”   “是有点稀奇。”苏林秋道,“听说我们县令有个女儿,国色天香,也不知是真是假?”   见这登徒子又打起杜县令女儿的主意来,傅杳抬腿就是一脚。   苏林秋猝不及防,一路滚到了旁边草丛,被石头拦住了才没继续往下滚。   “观主为何要踹我?”苏林秋揉着摔疼的脑袋道。   “你这登徒子如此轻浮粗鄙,不踹你踹谁。”傅杳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又不是伪君子,喜欢还不能说出口吗?”苏林秋理直气壮道。   话说完之后,他见傅杳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于是又道:“其实我就是想和你做个交易。你看我年纪也不小了,也到了成亲的年纪。”   “你是想要和官家的千金喜结良缘?”傅杳这回好像来了些兴趣。   “对对对,还是观主你懂我。”苏林秋喜笑颜开,“这我将来要是飞黄腾达,我一定不会忘记观主你的恩情的。”   傅杳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道:“你这皮相也确实不错。行,我可以和你做这个交易。”   “当真?”苏林秋摸了摸怀里的纸张,不过摸到一半,他又停住了,“这不会又要让我等很久吧。”这回头一等几十年,他不是得哭。   “不会。就在明年上元节,我安排你们见个面如何?”傅杳笑眯眯道。   苏林秋掰指一算,现在已经快十二月,距离明年元宵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当即就应了,“那好!这是我诚意,观主请笑纳。”   傅杳接过来一看,道:“制冰之术?听上去似乎有些诱人,不过你这诚意好像还是低了些。毕竟这事关系到你的未来,只这个可不能行。”   苏林秋知道这个女人不能轻易忽悠,于是又掏出一张来,“那再加这个。”   “胶?”傅杳点点头,“行吧。你就慢慢等着,上元节那天,我会让人去接你。”   “成,希望观主到时候别让我失望就行。”苏林秋道,“不然我这方子也是能告诉别人的。”   傅杳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这人最讲诚信,你放心便是。”   “那就好。”   两人在山道上分别,苏林秋下山时突然嗅到一股蛋糕的香甜味。不过等他回住处,想自己做点时,却不知怎么回事,一时想不起做蛋糕的步骤是什么了。   “看来还是四肢不勤啊。”他把这个归纳为他没下过厨的缘故,并没多想。   ……   吴捕头回到县衙,转述了傅杳的话后,又把纸鹤递给了他,“那位傅观主就是这样说,大人,我们还要去抓人吗?”   杜县令现在虽然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存在,但是先生的孙子到现在都还没找到,他始终对青松观有些怀疑。   现在见傅杳丢给他个纸鹤就想打发他,一时怒不可遏。还是孙鹤劝住了他,对他道:“看来先生的份上,这事你就先压一压吧。吴捕头,你们先去忙。”   有些事,外人听到了不好。   等闲杂人等都走了,杜县令才喘着粗气道:“孙兄,你真的相信这个观主?”   “我们信不信不重要,先生相信我们也没办法。这马上要过年了,而且那对夫妻应该也快生了,大人的罪,又何必牵连到孩子,我们就当行善积德吧。等到明年三月再去抓人也不迟。”孙鹤道。   杜县令无奈,只好暂时作罢。   ……   时间进入冬天后,就过得飞快。又一年除夕过去春节到来,上元节也就跟着到了。   上元节也是要吃年夜饭的,道观里赵兴泰和杨厨子一早就准备了。   是的,上元节,江掌柜一家没开店,都来了道观过节。   难得道观里这么热闹,傅杳把沉迷研究玻璃制造的钟离,还有山下的六安先生一并邀了来。十多个人坐在三清像前,难得一桌子满满当当。   “今晚吃完饭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傅杳道,“不看灯的上元节不配叫上元节。”   “花灯?”六安先生是唯一不懂其中内幕的人,“这里晚上难道也有灯宴?”   傅杳没回,其他人却是答道:“等吃完饭,您就知道了。” 第52章   年夜饭后,瘦男人因为妻子的肚子已经有七八个月大,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夫妻俩都选择留在道观里。   杨英也表示自己双腿不太方便,就不跟着去了。   这样下来,最后出门的人,就只有八个。   在他们走出道观时,却见从山下走过来一个人。   “傅观主!”苏林秋挥着手朝傅杳打招呼道,“我在山下久等你不见,干脆自己上山来了。”这是他才看到旁边的六安先生,连忙作揖道:“先生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今天过节,六安先生微微颔首,回了他一个笑脸。   傅杳没想到他这么等不及,又见他一身大红簇新的衣袍,穿得跟新郎官一样,一时也有些语塞。   她原本是想他们离开后,再让山里的小鬼去接苏林秋去别的地方的。但现在他自己过来了,已经不好立即甩开他。   “既然你来了,那就一起走吧。”多个人并不会影响她的心情。   傅杳说着,率先朝着山下走去。   依旧是进入密林,再出来时,脚下小道变成了青砖大道,道路上面还雕刻着吉祥花纹。   沿着青砖大道往前走了一百来步,周围的黑暗已经被光明驱散,放眼望去,无数盏灯笼汇聚成了一条流动的灯河。   灯河两侧,是鳞次栉比的铺面,高耸的招牌与街上漂浮着的香气,以及那热闹的欢声笑语,告诉所有人,这眼前的一切不是虚幻。   “这里是……”苏林秋瞪大了眼睛,“我们不是刚刚下山吗?现在应该到的是方家村才对。”让眼前这一切,很显然不是在方家村那个穷地方。   旁边六安先生也很是惊叹。不过他年纪大,承受能力也强很多。虽然不太清楚这究竟怎么回事,但他多多少少也能够猜到一些。   有些得道高人,能日行千里,穿梭阴阳,现在这情况非常的类似。   他拄着拐杖往前又走了几步,渐渐发现两边的建筑有些眼熟,“明月楼,状元楼,这里难道是长安?”   “是长安。”三娘非常惊喜。虽然她对那个家失望透顶,但这并不妨碍她把京城当做故乡。回到故乡了,总是令人开心的。   “这里是长安?!”苏林秋却一时有些消化不过来。   江南与长安相隔千里,这说到就到,真的假的?   “你们自己随便逛吧,晚上子时,南门汇合。”傅杳道。   长安大街上人十分多,他们这些人就算想挨在一起走,只怕也会很快被冲散。   赵兴泰率先被京城街边的小吃给吸引,他这几个月下来私下着攒了一笔银子,今晚正好用在刀口上。   江掌柜买了盏花灯,就被杨厨子拉着去逛金楼了。他还惦记着要给妻子送礼物的承诺。   至于六安先生,一副纸躯体的苏林秋担心他被撞到,一直陪着他;三娘则朝着定国公府走去,她想去看看母亲。   苏林秋则一路跟着傅杳走,但是很快就不知被人群给卷到了哪里。等到他回过神来,发现旁边有一堆人在吟诗作赋,争夺什么灯王。   “你不打算去逛逛?”傅杳看了钟离一眼,对花灯兴趣不大的在一路边摊上坐了下来。   “你不也一样没去逛。”钟离跟着在旁边坐了下来。   “之前让你帮我做的玻璃弄出来了?”傅杳叫了两碗面。   “你是说这个?”钟离从袖口取出一样东西来。   那东西浑身晶莹剔透,玉质的手柄,前段垂着一巴掌大小的琉璃球,球体在烛火下熠熠生辉。总体看,分明是个灯笼。   “你这么快就弄出来了?”傅杳知道这个难不倒钟离,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她有些惊喜地把灯笼拿在手里把玩了下,道:“就是前面有点小了。”   钟离却让她把手抬高了,然后伸手去摆弄那小灯笼。这时傅杳才发现,这灯笼竟然还可以掰开重组。   等钟离把整个灯笼掰到最大时,原本拳头大的灯笼球,此时已经变成了人头大小的宫灯。   灯笼里面再点上蜡烛放进去,独一无二的琉璃灯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错。”在傅杳观赏着手里的琉璃灯时,身后突然传来小女孩的声音,“爹,那个人手上的灯笼好漂亮!”   钟离听到,抬眼看去,见是一中年男子手里抱着个女孩站在傅杳的身后。   那女孩不过八九岁大小,正撑着一把灯笼伞。之所以叫灯笼伞,是她的伞周围一圈都挂着各种各样的生肖小灯笼,看上去十分别致可爱。   不过眼下这女孩的视线却落在傅杳手里的琉璃灯上,眼中的喜欢与渴望毫不掩饰。   “爹,我也要这个灯笼。”女孩搂着父亲的脖子撒娇道。   中年男人笑了笑,为满足女儿的愿望,他开口问背对着他的傅杳道:“姑娘,你这手里的灯可愿割爱?”   傅杳等了一会儿,才语气硬邦邦道:“不卖。”   “爹……”小女孩扁了扁嘴,头蹭着父亲,“我想要那个灯笼。”   人家都已经拒绝了,中年男人自然没有强行所要的道理,他劝着女儿道:“九娘乖,爹回去让人给你做个。”   “可你就算让人做了,新的也不是这个。我提它的时候,也不是上元节。”小女孩眼睛还盯着灯笼,泫然欲泣,“我就想要这个,现在就要!”   “你想要,别人就得让给你?”傅杳此时开口,语气有些刻薄,“傅侍郎,女儿不是这么养的。”   中年男人见身份被认出,也不意外,他道了声歉,“小孩子不懂事,姑娘请勿放在心上。”   说着,他抱着哭泣的女儿继续朝前走去。   一直到他们走远了,傅杳这才侧脸看去,只见人群里,那男人正拿着糖葫芦哄着女儿,不知小声在承诺些什么,很快就把女儿重新哄出了笑脸。   钟离见她这样,将店家送上来的面碗放到她面前,道:“吃面。”   傅杳这才收回视线。   “这位傅侍郎官运倒是不错,有他在,定国公府按道理来说,气运不会衰退的那么快才对。”钟离道。   “他在,定国公府确实能再立个几十年。但他官运好,寿命却不长,已经没几年好活了。”傅杳拿着筷子挑了口面,“这面怎么这么难吃,不吃了。”   钟离低头尝了一口,汤汁鲜美,和难吃似乎沾不上边。   “你也姓傅,你的傅是定国公府的傅?”见傅杳闭嘴不答,钟离又道,“活埋你的人,是傅家人对吗?” 第53章   “今天天气不错,月亮也圆,”傅杳道,“没必要让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来破坏我的心情。你知道的,我要是不开心,今夜整个京城谁都别想高兴过。”   钟离见她又重新拿起筷子吃面,面上不见半点仇恨与悲苦。   仿佛时间将那些过往吹淡了一般,谈起命运的不公,她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平静而坦然。   “傅杳,”   “干嘛?”   “琉璃已经做出来了,还有没有其他需要我做的。”   傅杳在衣袖里摸了摸,掏出张纸来,“多着呢。你帮我弄完再走,也算咱俩邻居一场。作为报答,等你离开后,你的墓我会替你看着的。除了我,里面别想进其他的盗墓贼。”   钟离:“……”   一碗面吃完,傅杳见就见三娘情绪复杂的回来了。   “怎么,见到母亲还这么不开心?”傅杳道。   三娘摇头,“没有见到,我娘和我爹和离了。”   ……   此时,柳赋云正和小侯爷两人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观赏着上元节的夜景。   “你那位姑母还真是刚烈,竟然说和离就和离。”小侯爷语气里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你们柳家人比起傅家人来,倒更有骨气的多。”   这几个月来,大约是因为上次冒犯到了柳赋云的缘故,小侯爷寻了机会道歉,后来再没在柳赋云面前提过那件事。   人家一被皇上都捧着的小侯爷这么给自己脸,柳赋云自然也不会一直拿架子。更何况上次的冒犯,对方也是无意。   随着接触的深入,柳赋云见这位小侯爷虽然自称纨绔,行事却极其有度,因此也愿意与之结交。   “姑母她过得很辛苦。”柳赋云道。当初柳家会与定国公府结亲,也是因为定国公看中了柳家的钱财。这本来就是一桩利益的联姻,现在又出现子女相残的事,姑母没有疯都已经是上天保佑。   “但愿你们都能熬过来。”小侯爷道。   柳赋云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知道了自己对三娘的情意。   事情已经到了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了。   “你上次问我有没有遇鬼,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是的,我确实见到了。多得我想你应该让人打听的差不多了,我也不多说。你若是想找那个帮我和三娘重逢的人,可以去江南的里水县,那位就住在当地的一间道观里。”   “在江南啊。”小侯爷笑了笑,“柳兄你即将外放的地方不也是在江南,既然如此,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路同行。”   柳赋云点头,“也好,我正好也想去道观上柱香。”   他们的马车停下来时,正好听到外面有人在作词:“……宝马雕车香满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两人听后,小侯爷赞道:“这词不错,意境绝佳,京城中难得有词写的这么好的。”   “是啊。”柳赋云也跟着道。   在马车又移动时,他忍不住回首朝街道看了眼。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却不会再有那个人。   ……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他的诗词确实写的好。”三娘看着人群中间的苏林秋,心里有些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竟然有如此的灵性。   “假的。”傅杳不屑道,“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从哪偷来的东西,谎称是他写的。”   “偷来的?”相对于苏林秋,三娘明显更信任自家观主,“那他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之所以会明目张胆,必然是笃定不会被发现。”傅杳道,“就让他出风头吧,有句话叫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们看那边,风来了。”   三娘往观主指着的方向一看,见那灯树下,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停在那里。马车她没认出来是谁家的,但是那马车下面站着的丫头,她却非常熟悉——五娘的贴身丫鬟,莲叶。   苏林秋作完词之后,周围投向他的目光就多了起来。他想着要营造一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形象,于是目不斜视地朝着人群外走去。然而等到他走远了,却没见身后有人追来。   他郁闷地踮起脚尖朝着那边中间一看,得,那边又上去了几个长得挺好看的英俊男子。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他不屑道,“今晚小爷一首词就能压住整个京城。”   正说着,突然他肩膀被人一撞,他回头一看,发现是个头戴帷帽的姑娘。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是看身材和打扮,都不像是普通人家。   “抱歉。”那姑娘声音甜腻,语气羞涩。   苏林秋忙道:“今晚人多,难免会磕磕绊绊。姑娘不必在意。”   这回那戴帷帽的姑娘没说话了,旁边扶着姑娘的丫鬟却是看着他惊喜道:“咦,你不是刚刚那作了《青玉案》的书生?小姐,您要找到的人找到了。”   “莲叶你休得胡说。”那姑娘似乎心事被人当面揭穿,窘得转身就走,“我们要回去了。”   那丫头却好像还不明白她的羞涩一般,嘴里道:“可是姑娘您不是说要来看看能写出那样一首词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吗?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了,您干吗就要走啊。”   眼见着佳人就要离开,苏林秋心头一热,哪愿意放过这等艳遇,忙追了上去。   远处,三娘看着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   “这……”她刚刚回国公府时,似乎没有听说五娘有与祁霜白和离。   如果说他们之间没有和离的话,那五娘这岂不是……   “是不是觉得很惊讶?”傅杳道,“其实我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所以说有时候真觉得人生处处是惊喜。而人自己更是难以捉摸,还容易自作自受。”   “您不打算去阻止吗?”三娘道。   “为什么要阻止?”傅杳道,“这个苏林秋说想与官家小姐认识,你家五娘还是国公府的姑娘呢,算起来这小子还占了大便宜。”   三娘竟然一时无言以对。   她完全没有想到五娘竟然会荒唐成这样。   傅杳则拍了拍她的肩膀,“接下来就看你那个好妹妹的了。不过以苏林秋的心智,十有八九会被她给嚼碎了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下。” 第54章   很显然,苏林秋此时完全没意识到,他遇到的女人们一个个有多可怕。   在快要到子时时,所有人已经到南门汇聚:江掌柜买了好几样首饰;赵兴泰提着一堆打包的食物;六安先生倒没买什么,只是颇具童心的拎了盏灯。   所有人都到齐了,除了苏林秋。   在快要到子时时,苏林秋才匆匆赶到。   傅杳冷笑着看他,“你去哪了?”   苏林秋这时才想起今夜里傅杳答应他的事,但可惜他与那位傅姑娘相谈甚欢,忘记了这茬。   “我被人流冲散了,一直找不到你。”他扯谎道。   傅杳冷哼一声,懒得揭穿他,转身就走。   一行人再次回到道观时,六安先生感谢道:“多谢观主今夜给老夫一个开眼的机会,不然老夫还真不知道这世间竟然有如此奇妙之事。”   “客气。”傅杳让江掌柜他们帮忙把老先生送下山,等到其他人各自散了后,她一把拎着苏林秋的后领进了主观,怒道:“你在耍我?”   “我哪敢,”苏林秋知道她还在说今夜的事,再加上他也确实理亏,于是连连道歉,“我今天只是被其他的事被绊住脚了而已。”   “是啊,你被其他的事绊住脚了,却给我惹来一个大麻烦。”傅杳阴着脸道,“你今夜遇到的是定国公家的姑娘,这岂是你能够高攀的?若是定国公府怪罪下来,我这道观都要跟着遭殃。你走吧,我们的交易也到此结束。”   “不是,观主,”苏林秋还约了那位姑娘明晚再见呢,又怎么可能在这时候掉链子,“我们之前的交易也没说定是哪家姑娘啊,现在这也算是交易范围内。再说了,我也没有告诉那位姑娘我的真实身份,只说我是上京求学的学子,她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又怎么会牵连到你。”   “真的?”傅杳这回面色稍有缓和,“你当真什么都没说?”   “这我怎么敢骗你,”苏林秋小小地拍了个马屁,“骗你我这不等于找死嘛。而且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我也不敢说啊。”   “这还差不多。”傅杳似乎松了口气,“既然没有什么不可逆转的后果,我勉强绕你一回,今夜的事就让它过去。至于我们的交易,我已经做到了我做的,是你自己失约,错不在我,交易也就此结束。”   “这怎么能行?我花了那么多代价,现在什么都没得到。观主,你这样可不行。”苏林秋不满道。   “那你想如何?”   “我已经和那位傅姑娘明天约好了再见。观主你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道西呗。”苏林秋道,言外之意很显然是想让傅杳帮他成其好事。   “这事你想都别想。三娘,送客。”傅杳道。   苏林秋还想说什么,可却被三娘拎着衣领给丢出了道观。   见道观大门都给关上了,苏林秋用力拍了几声也没人开,心头气极,心道‘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打定主意秘方回头再卖给别人。   然而,他朝着山下走了几步,却惊恐地发现,他卖掉的那些配方,想回忆制作的法子,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突然背脊有些发凉,转身回望背后的道观,却感觉那里头灯火通明的道观,越看越像是即将把人吞没的魔窟大门。   怪不得对方有恃无恐,原来他所交换的不仅仅是配方,连同他的记忆也一并交换了出去。   内心充满恐惧的苏林秋回到住处之后,犹自觉得害怕,最后跑去了黎逢年那,和他挤了一床,这才稍微有些缓解了内心的惶恐。   黎逢年见他状态不对,问他:“苏兄你怎么了?”   苏林秋蒙着头,“这里好危险。”   可等黎逢年再问时,他却又什么都不肯说,黎逢年只好不再多问。   次日,苏林秋的情绪已经缓了过来,人也没昨天那么恐惧。   他回想自己这段时间同那女人做交易以来,除了卖掉了脑海里的交易之外,其他的似乎什么损失都没。   而且到现在为止,他已经付出很多了,最后除了一些银子,却什么都还没得到。一想到这,他内心有些焦躁起来。   “逢年,国公很大的官吗?”他问好友道。   他想知道这个国公地位究竟值不值得他付出。   黎逢年有些奇怪他为何会问这个,但他还是回答道:“这是爵位,一般都会兼有职位,具体要看得宠不得宠。”   “那定国公呢,你听说过没?”   “定国公?那不是京城的勋贵,你问这个做什么?”黎逢年问。   “勋贵啊。”苏林秋心里猜测,看来这应该就是古代的贵族了。   不过京城里的贵族,再怎么肯定要比这穷乡僻壤的小县令地位要高许多,若是自己能娶上一位贵女,那不是一只脚踏入了贵族的圈子?   想到这,苏林秋心里有些激动。   “苏兄,”黎逢年见他走神,唤回了他的思绪,“今年你有什么打算?先生这边他不再收弟子,若你一直在这耽误的话,只怕到时候一事无成。你是跟着我回来的,要不你还是回金陵,我让我父亲帮你介绍一位先生吧。”   “这个回头再说。”苏林秋怎么可能会这个时候走,他都已经投入这么多了,还没当成六安先生的弟子呢,“说不定回头先生就被我打动了,愿意收我为徒呢。好了,我不打扰你读书,我先回去一趟。”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黎逢年眉头皱得更紧了。   苏林秋没有回住处,而是直奔上了道观。   相对于昨天,他这会儿心里有些发憷。但最后还是赌徒心理作祟,不想之前的投入功亏一篑,咬咬牙再次进了道观。   “你还来做什么。”傅杳冷着脸不愿再见他。   “观主,昨天是我错了。”苏林秋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得先服软,谁让他势不如人又有所求呢,“昨晚上确实是我失约,错都在我。我今日来,我想和观主你交易另外的事。”   傅杳嗤笑,“你想和定国公府的姑娘再见面?”   “嘿嘿,观主你料事如神。”   “你想都别想。你这样的出身,定国公府不可能让你做他们府上的女婿的。”傅杳道,“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这可不一定。”苏林秋对自己很有自信,“我现在不是有观主你帮我吗?”   “我不会帮你的。”傅杳拒绝道。   “我知道观主你担忧什么,你放心,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向任何人说起有关你的事。”苏林秋道,“你都能拿走我的记忆,我这个誓言您应该也会让它实现的吧。只要我不透露你的存在,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可能是见他确实有这个诚心,傅杳叹了口气,道:“方寸之间我偶尔施展一次倒是问题不大,但若是经常使用,对我有害无益。”   “我知道您的难处,”苏林秋这次一口气送上了三份配方,“我也不是什么不懂事的人,还请观主成全。”   傅杳看了看上面配方,收了下来,道:“我也不是什么无情的人。这样吧,接下来一个月,每天日落之后,你都可以从树里里去京城,但是必须在子时之前赶回来。这是我唯一能帮你做的,其他的,我不会插手。”   苏林秋大喜,“这没问题!”他是觉得那位傅姑娘对他也不是没有情意,一个月的时间虽然有些短,但中间完全可以发生点什么。实在不行,到时候他再央求观主多给他点时间。   交易成功,苏林秋便下了山,他要重新准备一身行头。   三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好奇地问自家观主:“您似乎很讨厌他。”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观主这么不择手段地坑一个人。   “我不是讨厌他,而是他该死。”傅杳冷酷道。   三娘突然想到那天夜里观主的杀意,顿时明白了什么。   ……   此后,苏林秋每天夜里便穿梭树林前去京城。前两日他还乐不思蜀,等到第三天就支支吾吾上门来向傅杳换更多的银子。   又几日过去,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连江掌柜来道观时见到他的穿着,都不由咋舌,这要不知根底的人,都以为他是什么大家少爷。   苏林秋的乍富,让方家村的人都爱和他套近乎。不过苏林秋并不太爱搭理他们,只除了方二的大女儿外。   次数一多,村里传出风言风语,说方二要把女儿嫁给苏林秋当小妾,气得方二勒令女儿不能再和苏林秋说一句话。方家大女儿已经知晓些人事,对苏林秋也躲了起来。   见没了小萝莉调戏,苏林秋虽然遗憾,不过好在京城那边也算有所收获。   他现在已经基本确定,那位傅姑娘对他也有意思了。   不过让他比较心虚的是,那位傅姑娘偶尔会问起他的家世,他为了回避这个问题,只好送出各种贵重的礼物,以此暂时来打消她的疑心。只是买礼物得要钱,他只能隔三差五就去道观换钱。   傅杳就这样看着苏林秋身上的气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减少,原本收起来的蛇形匕首又重新被她拿在了手里把玩,每回苏林秋来道观时见到那刀刃上锋利的光,总觉得心里发毛。   “你这匕首应该挺值钱的吧。”他道,“我总觉得这玩意有灵性。”   “古墓里的东西,你说呢。”傅杳擦着刀刃道。   “怪不得。”话不投机,苏林秋拿着换了的银子就走。   傅杳数了数他送来的配方,问三娘:“他这个月来了多少次了?”   “十九次了。”   “你那妹妹的手段可真厉害。”这还没多久呢,苏林秋身上的气运已经少了一大半。   三娘无言以对。   五娘厉害是厉害,可是却从来没用到过正途上。   时间进入二月后,江南春雨一场接一场。就在这样一个烟雨朦胧的季节里,苏林秋来到道观,要求再做一桩交易。   “六安先生不是在找他的孙子?我想得到那另外半块玉佩。” 第55章   对于六安先生寻找孙子这事,苏林秋一开始就知道,不过没多想。   还是前些日子,他无意中从苏家管事那里得知玉佩的事,再加上那边傅姑娘已经明确告知,一般人娶不了她,这才打起了这身份的主意。   反正六安先生也找不到他的孙子,他只要能冒名顶替到把傅姑娘娶到手,那以后不管拆穿不拆穿也都无所谓了。   种种考虑之下,他选择再来做交易。   “你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傅杳并不意外他的选择,“人的欲壑难填,这话果然不错。我确实能帮你,但你还能拿得出让我心动的东西吗?”   苏林秋道:“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我保证观主你会感兴趣。”   傅杳却没问是什么,而是道:“你交给我的这些,随随便便一样拿出来,都能让你安身立命。你完全没必要在这条路上孤注一掷。”   “我知道。”苏林秋道,“但我同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怀璧其罪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如果没有足够的权势来保护我,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一道催命符。”   这短短一个月,他在京城用金钱给自己堆了个虚假的身份,结识了京中一票二世祖,出入的也都是常人难以进入的酒楼和庄园。   正是越深入,他才越了解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他的那些配方,先不说一一弄出来要很多时间,就算弄出来,赚点小钱也只够他有点小钱花花,能赚大钱的,他没个保护罩,谁看他都是大肥肉。   那些再财大气粗的商人,在京圈中就算是捧着银子孝敬人家,到头来也还是被人看不起。既然如此,那他为何不直接想办法进入最上层的圈子。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才选择孤注一掷。当然,他也给自己留了些后路,一些其他的小发明他还留着不打算卖,实在不行,就靠这些吃饭也可以。   “看来在京城待了一个月,人也变聪明了。”傅杳道。   苏林秋有些不好意思。   他一红旗下长大的宅男,论心眼估计也就玩得过方家的小萝莉。这些古人心思太阴了,他现在总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拆穿。这也是他为什么迫不及待要借用六安先生的名号的缘故。   他是打听过了,六安先生在京中名望很高,朝中不少大员都是六安先生的学生。若自己能成为他的孙子,虽然不是贵族,但也有个清贵的出身。   “不知道观主愿不愿意同我做这笔交易。”他道。   “先看看你的诚意吧。”傅杳道。   苏林秋忙把准备好的东西送上,道:“虽然这是不完整的,但我只能想起这么多了。不过我相信你若是投入精力去研究的话,花个几年十几年的功夫肯定能研究透的。只要能把这研究出来,你就是想当皇帝都行。”   听他这么说,傅杳心里已经有了些猜测。等她把配方打开后,心中尘埃落定。   折腾了这么久,她要的就是这个。   眼见着苏林秋把这配方交出来后,周身气运散得只剩下薄薄鸡蛋壳一层,傅杳嘴角扬起一丝微笑,道:“两天后,你中午去隔壁阳泉县的李家当铺门口守着,进去的第三位要当的就是你所要的东西。”   “两天后是吗,我记住了。”苏林秋心中一阵雀跃,他所计划都已经万无一失,到时候只要他“认祖归宗”,再去京城,想来他和傅姑娘的亲事应该就能成了,“多谢观主,我们来日再见。”   傅杳笑笑,“好。”   ……   京城,祁府。   祁霜白和傅五娘成亲时,傅家陪嫁了一座五进的宅子,祁家都搬了进去。   后来祁霜白被剥夺功名,永不能再考,但他和傅五娘还是夫妻,现在依旧住在这宅子当中。   是夜,祁霜白正坐在房间听下人的回禀:“夫人今夜没让人准备马车。”   “那也就是说今夜不出门了是吗?”祁霜白坐在房中,一身宝蓝的长衫,不见半分落魄。若是半分不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是哪家贵族公子。   “是。”下人又压低了些声音,“药已经放在汤里送了过去,夫人现在应该在用了。”   “我知道了。”将手里的一副字写完,看着上面墨迹未干的“忍”字,祁霜白又道:“你去让人守着,下次那姓苏的若是再出现,直接了结了他。”   “是。”下人应完,又有些犹豫,“可是那姓苏的似乎有些来历……”他查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谁,就这样下手,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来历?”祁霜白嗤笑一声,“此人言语粗鄙,举止无礼,就算有来历也早该查到了些蛛丝马迹。大不了你们到时候毁尸灭迹,完事后再叫几个道士去镇一镇。”   下人知道主子的心思,没有再劝。毕竟夺妻之仇,没有哪个男人能一直忍得下去。   两日后,苏林秋提前一天就到了阳泉县,第二天上午就到了那李家当铺等着。   掌柜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又见这客人在自己店里买了好几样东西,因此也乐得他继续坐着。   说来也巧,这当铺一直没人来,到了中午,才开始有人进店当东西。   在第三个人进门时,苏林秋按捺不住,站了起来。而那人把要当的东西往柜台一放,果然是半块羊脂白玉。   这样的碎玉是卖不出什么高价,当铺掌柜只出了几两银子的低价。那人愁眉苦脸,讨价还价了一番,最终只能接受这个价格。此时苏林秋看着那人道:“这位兄台看来也是不如意之人,掌柜的,这玉不如卖给我吧,我出十两银子。”   当铺掌柜也看出这玉是一种信物之类,这种东西,运气好就能卖个好价,运气不好会一直压在这。他见苏林秋也算在他这里花了几百两银子,也就松了口,“苏公子你既然看中了,那我也就不夺人所爱。”   就这样,苏林秋以十两银子的价格拿到了这半块玉。   在他拿到玉的那一刻,远在青松观的傅杳手里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看着落地的匕首正好在阳光中,金灿灿的光芒吞没了匕首上的阴郁杀气,傅杳脸沉了下来。   三娘见状,忙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傅杳面无表情地将匕首捡起,仰头望天道:“贼老天,你还真是不公。”   ……   得到了想要的玉佩之后,孙林秋立即骑马回往里水赶。   接下来他只需要找个机会在六安先生面前把玉佩露出来就行。   就在他进入两县交界处的山林时,一辆破旧的马车从他身边快速飞驰而过,溅了他一腿的泥点。   他回首骂了一句,却见这时冷风一吹,那马车的帘子被吹开了,露出后面几张小脸。   苏林秋愣了下。   那最外面的女孩儿可不就是方家的大女儿。   虽然只是一会儿,但那孩子嘴里塞着布团,两只手被绑在后面,这哪里像是正常的出行。   “我这是遇上拐子了?”一想到方家那可爱的小萝莉以后就要被人卖了当妓子,又或者是小妾,苏林秋就无法视而不见了。   那个小萝莉他还是挺喜欢的,虽然她对自己有些爱答不理,但这都不是他见死不救的理由。   调转马头,苏林秋朝着马车追了上去。   前面赶车的人是个老手,估计是知道被盯上了,他频频回头,赶着马车一拐,上了条小道。   苏林秋见对方就一个人,自己身上还带着匕首,应该能敌得过对方,心里半点也不虚,抽着鞭子就一直往前追。   往前走,山道越来越难走,在一个拐弯后,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苏林秋忙抽出了匕首,跳下了马,做出防御的姿态。   马车上赶车的汉子此时也跟着跳了下来,道:“这位兄台,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什么少管闲事,你拐我家孩子,我能让你这么走?”苏林秋厌恶道,“你们这些人贩子最可恶,这一车带走,你知道你会让多少人妻离子散?”   那汉子无所谓一笑,“被卖的又不是我的孩子,我操这份心做什么。我看你也是个有钱人,既然你如此有善心,不如把他们都买回去。”   苏林秋在心里盘算了下,花钱确实要安全很多。   “多少钱?”   “一百两。”汉子道。   “成交,你先放人。”苏林秋爽快道。   汉子眼里闪过一丝异色,当着他的面就撩开了车帘子,给最外面的方家丫头解着背后的绳子。   就在苏林求心神稍有放松时,变故发生了,突然从他的身后跳出个人来,一下将他扑倒在地,而原先解绳子的汉子也飞快去摁住了苏林秋的脖子。   两个对一个,苏林秋又是个文弱书生,半分胜算都没。好在挣扎间他手里的匕首似乎插到了其中一人的大腿上,他的桎梏瞬间减轻了不少。   苏林秋知道,一直耗下去他迟早得死在这里,若是能逃离这里去有人的地方,他还有一线生机。   于是在挣脱那两个男人后,他飞快的朝着马车那跑去。可还没等他跳上车,他背上就被人插了一刀。   “啊——”从未受过这种皮肉之苦的苏林秋惨叫到一半,嘴巴就被捂住了。   感受到死亡的阴影越来越近,苏林秋眼里闪过一丝绝望。他的手此时摸到了放在旁边的马鞭,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用尽全力对着马屁股一抽,马儿受惊,带着后面的车子飞快地朝着前面奔去。   后面男人见状,忙要去追,但是苏林秋却在这时转身死死抱住了他们,用鞭子缠住了他们的腰。   眼见着马车越跑越远,男子恼羞成怒,用匕首发疯一般在苏林秋身上捅了起来,“你给我松开!”   一刀又一刀,血水将苏林秋那身风骚的棉袍渐渐染透,他却始终咬着牙不肯松开半分,“你们休想!爷今天大不了被你们送回老家!”   “真是晦气!”两个拐子忍无可忍,一刀割断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尸体踹去了一边。 第56章   苏林秋看着漂浮在半空的自己,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身体,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他就这么死了?他还没来得及在这个世界好好发光发热呢,就这样死了?   开什么玩笑!   他想往地上的身体里钻,然而却怎么也回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害了他的拐子将他的钱袋子摸走,又将他踢进了旁边的泥沟里,匆匆逃走。   他的魂魄跟着那个拐子往前走去,最后在一处农田里见到了掉进田里的马车,而车上的孩子已经被附近的村民们救了下来。   拐子见人是找不回来了,当即钻进了山林里。苏林秋没有跟过去,他看孩子们把村民们带去了他的尸体那,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人死都死了,就算被人感激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魂魄随处乱飘,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青松观。   一见到青松观,苏林秋一个激灵,对啊,观主那么厉害,说不定能有救活他的办法呢。   等他匆匆飘荡进青松观,就见傅杳正躺在躺椅上把玩着那把匕首,周围冒着寒意。   “观主救我!”苏林秋求救道,但下一刻,却感觉一把匕首朝着他射来,下一瞬,他被钉在了道观的大门上。   “观主你……”苏林秋看着自己浑身不能动弹的魂魄,一时惊骇莫名。   傅杳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捏着他的下巴冷笑道:“你还真是有大运气。”   “什么大运气,我要有大运气现在也不会死了。”苏林秋战战兢兢道,“观主你果然能看得到我,救命啊!只要你能救活我,我愿意为你做什么事。”   傅杳却是无视他的哀求,手一点点往下,掐住了他的脖子,“你今天就算不死,明天你去京城也一样会没命。”   “什、什么意思?”   “你的那位傅姑娘实际上是有夫之妇,她的丈夫正在京城拿着刀等你呢。我本想着,你若是死在祁霜白手里,你们两个狗贼也算是报应。到时候我完全能拘了你的魂慢慢折磨,再让六安先生把祁霜白送进死牢,让你们在阴间团聚。没想到老天这么偏爱你,让你临死时还遇上这么一桩救赎。”说到这里,傅杳眼里戾气横生,苏林秋被她掐得整个魂魄都扭曲了。   “你算计我!”苏林秋蹬着腿恨道,“可是为什么,我和你无冤无仇,还给了你这么多好东西,你却为什么要我死。”   “为什么?”傅杳的手越来越紧,这时一道金光亮起,她的手被断成两半,苏林秋也顺势逃出了她的掌心。   看着那道金光,傅杳眼中嘲讽愈深,“就你这种人,竟然也配有功德金光。”   苏林秋大概知道她这会儿是没法对付自己,他缩成一团道:“我现在死都死了,那也该让我死个明白吧。我知道我自己贪财好色,但是我绝对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这样对我,老天当然会站在我这边。”   “是吗?”   傅杳话音落下,苏林秋就见周围的景物渐渐变了,周围的道观变成了无尽的战场,满目疮痍之中,尸堆成山,血流成河。   这时,他见到了自己——虽然年纪看上去有三十来岁,神色十分阴郁,但他绝不会认错自己的脸。   他见到自己骑在马上,周围全是匈奴战士。而他的对面,是站满汉军的城池。   随着他一声令下,匈奴推着火炮,数百道火球落到城墙上炸开,无数汉军将士前赴后继,还是没能抵挡住热武器的进攻,最终城破人亡,只余夕阳下一柄断掉的战旗。   匈奴破开城门之后,一路南下,烧杀抢掠。战火在中原大地点燃,由北至南,炮火连天,百姓死伤无数,江山彻底沦陷。   “那个是我?”苏林秋摇头,“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傅杳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冷笑道:“这些火药不正是你换给我的秘方?在你出现之前,可没有这个东西。你是汉人,却伙同外贼将屠刀对准供养你的百姓们,你说你该不该杀,该不该死!”   “不!”苏林秋半点都不相信,“我不可能会当汉奸!你预知是未来?可是未来还没有到,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你不能随便就定我的罪!”   说完,他一阵风地冲出道观,不肯接受这些罪名。   到山下,他见到了六安先生。   这位满腹经纶的老者背后出现一幅画面:长安城外,老人提着剑站在城门外,背脊如松,以区区肉身阻拦他领军进城。   “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把你教好,让你于国不忠,于家不孝,于百姓不仁,于天下不义。我自裁谢罪,理所应当。不过从今往后,你苏林秋亦与我苏家再无干系!”   说完,他拔剑自刎,血洒当场。   苏林秋看完这一幕,无法接受地转身,却见黎逢年正朝着这边走来。   黎逢年的背后也有一副景象:一身血迹的黎逢年跪在刑场上,朝着他的脸呸了一声,冷嘲道:“判臣国贼也配让我黎逢年俯首称臣?”   嘲讽完,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溅了他一脸。   “都是假的……这不可能……”苏林秋逃一样的离开了这里。   然而他所到之处,良田纷纷变成焦土,房屋化为废墟,无数的阴灵在上空盘旋,孩童的哀恸声声入耳。   他见到里水城塌,见到城兵绝望地丢盔弃甲,见到杜县令站在城墙上,让人开城投降,自己却吊死在城墙之上,用他的血告诉世人,这世间仍有打不断的脊梁。   “为什么……”苏林秋失魂落魄朝着山林里飘去,却突然被人挡住了去路。   他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啊,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苏林秋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这么说来,那些有可能不是我做的而是你做的对不对?”   “苏林秋”却道:“我如果不是因为观主,现在只怕早就消散了。人是会变的,你可还记得刚来的时候,你对我说会代替我照顾好我的父母。结果呢,从你离开金陵后,一封信也没写回家;就算有银子花天酒地,也不曾送半分回去。你被权势迷住了眼,一心只想往上面钻。今日会救人,一是因为你看中的方小妹在车上,舍不得她被别人糟蹋;二是你心中的道德还在。但是岁月变迁,谁知道将来你又不会变成自己所厌恶的模样呢。”   苏林秋一时无言以对。   他看着面前的原主许久,道歉道:“对不起,我是无意的。原本我还以为我是天选之子,现在看来,我不过是个窃取别人人生的小偷而已。你快去道观吧,那个女人挺厉害的,她或许能救活你。”   “我知道。”“苏林秋”道,“我是来接受你的道歉的,虽然我并不打算原谅你。但看在你认错的份上,我给你一句忠告,游魂野鬼,时间久了,会渐渐消失。”   说着,他形体随风散去,只余飘荡的树叶。   ……   出现了命案,两处县城的捕快很快到了。在确定了苏林秋的身份后,双方一致决定先把人送回里水县。   得知苏林秋是为了救女儿而死,方二夫妇含着泪要求把人停灵在他们家,表示再怎么也要送恩公一程。   在苏林秋的尸体被送回方家村时,这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少人都自行来为这位义士送行。   从前有看不起的苏林秋的人更是后悔莫及道:“早知道他是个好人,我当初态度就对他好点了。”   跟着尸体回到方家村的苏林秋看着为自己流了一路眼泪的方小妹,心里得到了些许的安慰。至少还有人愿意为他哭泣。   六安先生听到动静后,想到之前还觉得这年轻人心术不正,一时也有些羞愧自己太过着相。于是他一边吩咐管家去操办丧事,一边跟着黎逢年一同前去了方二家,看能不能弥补些什么。   等到他到方二家时,他刚走到苏林秋的尸体前,却有一样东西掉在了他的脚边。   他低头一看,是半块羊脂白玉。   看到这玉佩,他心里一紧,弯腰捡了起来。   “沈平!去,把我房里的玉佩拿来。”他颤着声音,人也站得有些不稳。   其实不需要沈平去拿玉佩来,他也能认出这就是那另外半块。   整块玉佩上雕着一个“秋”字,他房间的那块上面是个“禾”,这块上面是个“火”,合起来,正好就是孙儿的名字。   “天意弄人,”他一时老泪纵横,“天意弄人……”   眼见着先生状态不对,一旁还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的黎逢年一把扶住了他,他自己也呆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   就在方二家院子里挤成一团的时候,外面有人拿着个锣瞧得哐当响,“让一让让一让!”   这锣声让屋里的众人纷纷朝着外面看去,之间一瘦得跟猴儿一样的男人从外面挤了进来,嘴里还念叨:“人还没死透呢,你们再不让让,这人可真就要救不了了。”   方二一见到他,几乎是跳了起来,“大家快让让快让让,山上来人了,观主一定能救!” 第57章   方二对观主格外有信心,但是走到苏林秋尸体前的瘦男人却没什么信心,“这喉咙都被割开了,真的能救?”   赵兴泰怕他再胡言乱语,扬着嗓子把他的话给压了下去,“这只是假死,还有机会救,我们快点回去就行。麻烦大家都让让。”   一个死透的人说活就活,这里还这么多人呢,传出去也太高调张扬了些。   周围看堵着的人们也都十分配合,只是让他们俩出去后,大家有要跟着一同上山的架势。   黎逢年这会儿已经回过神过来,他当即对拿着玉佩回来的管家道:“你让人守在山脚着,不要让其他人跟上去。”   人多嘴杂,反而不好。   “小的明白。”管家忙带着人去了山脚拦人。   至于旁边把尸体送来的几个捕快见了,也忙跟着一起。   有了捕快的震慑,村民们虽然想跟上去,但都还是留在了山脚下。最后跟着上山的就只有黎逢年和六安先生两人。   赵兴泰把人送进道观后,就拉着瘦男人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道观里面,傅杳让三娘把之前从紫金芍药身上摘下的叶子取了出来。   “您这叶子,一开始本来是要给今秋姑娘用的是吗?”倘若红珠知道今秋的身份,她和观主做交易的话,那今秋就不会死了。   “嗯。”   “那有些可惜了。”三娘叹道。   “可惜什么,求仁得仁。”傅杳语气淡淡,她将叶子取了出来,这么长时间过去,叶子还如同刚摘下来的一般,鲜嫩中透着一股绿意,“紫金芍药能吊得住她的命,却治不了她的病。活着,对她来说,不一定是好事。”   三娘一愣,明白了。   有病治病,到时候花费海量的银子,金钱的漩涡到时候毁掉的可不就是一个人。   傅杳将叶子捻碎,用一块纱布敷在了苏林秋脖子处的伤口上,有些惋惜道:“那朵芍药跑的太快了,若是能隔三差五的长片叶子给我就好了。”   三娘:“……”   人家就是担心会这样,所以才卷包袱跑的吧。   “好了,”傅杳瞧了瞧,站起身,“药敷好了。”她取了张纸给一旁看着的苏林秋,“在这上面签字画押,你就能活了。”   苏林秋看了下纸张上面的内容,明白过来,他痛快地签了字,“多谢观主。”   “不用谢,交易而已。”傅杳满意地吹了吹上面还没干透的墨迹,“回去吧。”   接着一阵风起,苏林秋消失在原地,而躺在地上的人,胸口处则开始有了起伏。   傅杳让三娘把那张纸收了起来,三娘瞧了眼,上面除了苏林秋的签字押印之外,竟然是空白一片。   “您这是……”   “现在的他一无所有,我缺的他也给不出,就先留着,等将来再让他还清。”她从来不做只出不进的好人。   ……   外面,瘦男人十分好奇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但是赵兴泰守在门口,连扒窗的机会都不给他,他也只能是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台阶下,黎逢年和六安先生脸上都有忧色。   瘦男子刚才说还没死透的话,最多也只能是骗骗其他人,却骗不了他们,这重点怕还是得看观主有没有法子救人。   正焦虑等着时,主观的大门被打开了。   三娘出现在门后,“好了,你们进来把人抬走吧。”   六安先生难得腿脚灵敏地走在最前面。   他进去一看,原本没了呼吸的人,这会儿果真胸口微微起伏着,虽然不太明显,但至少代表他确实或者。随后跟来的黎逢年也见到了,也一时喜不自禁,“老师,真的活了!”   这天下竟然真有如此神人。   六安先生对着三步远的傅杳道谢道:“多谢观主!这救命之恩,老夫定有补偿。”   “不必。”傅杳转过身道,“只是交易罢了。”   一见到傅杳的样子,黎逢年微愕。   这个人有些熟悉。   “真的活了?”凑过来的瘦男人探手在苏林秋鼻翼下等了等,见真有呼吸,表情顿时变得格外精彩。   他是武林中人,对这伤势最为了解。刚才他可是亲眼见到这死鬼喉咙都断了,死的不能再死了,这竟然还能活回来,“我的老天爷,这都是什么鬼故事。”   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   “你们抬回去之后,他脖子上的伤口暂时别动,药按照大夫开的来喝就行。好生养个十天半月,应该就能睁眼了。”三娘在旁边说着,又喊了赵兴泰进来,“你帮先生把人再抬回去。”   “好。”赵兴泰虽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不过相对于另外三个来说,他见识那就要多多了。在瞧了几眼苏林秋之后,他十分淡定地对黎逢年道:“我们先把人送回去吧,一直搁在这也不是事。”   瘦男子一听,飞快挤上了前,“还是我来吧。”他是真的好奇,顺便一路再看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你们读书人肯定没我力气大。”   于是,最后就成了赵兴泰和瘦男子一前一后抬着苏林秋下山。六安先生也跟了上去,黎逢年却没立即走,而是看向站在三清像后的傅杳,道:“我记得你。”   当时在大慈恩寺,这个女人就站在后方。虽然她上次戴着黑色的帷帽,没有露脸,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是一样的,他不会认错。   没想到她竟然就住在这道观里。   “记得又如何?”傅杳看着他反问道。   黎逢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我差点死在他的手里,总该让我知道前因后果。”   那个人莫名的出现,又莫名的消失,只留下他莫名其妙。   “这你问我,我又哪里不知道,”傅杳摊手,“我只是个外人。当然,你如果真的好奇的话,也可以拿什么东西,像是手啊脚啊眼睛之类的给我,作为交换条件,我可以帮你想起些什么东西。比如前世的记忆。”   黎逢年听到这,就知道她是不想说了。   “那算了。今日多谢您救苏兄一命,来自有机会,黎某定会答谢。”他说玩,转身跟着出了道观。   道观里门口,挺着九个月大肚子的胖女人正站在那里   在黎逢年路过胖女人身边时,胖女人突然扶着肚子唉哟了一声,“怎么又踢我。”   黎逢年瞧了一眼她的肚子,见她没事,才又继续朝着山下走去。   苏林秋被救活了的事让山下极为的热闹,不过这些声音山上半点都听不到。   傅杳让三娘把赵兴泰给她准备的夜宵端了过来。   在这春寒料峭的春夜里,一碗暖乎乎的热粥,再加两个小菜,足以安抚人心。   “他这做粥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傅杳低头尝了口这鸡丝粥,心情好了不少。   自从不再去金陵之后,赵兴泰在大菜上没有什么突破,但是在粥品上却越做越好,还缕有创新,几乎能让她一个月下来不带重样的吃。   三娘却是看了看道观门外的那位,迟疑道:“您不打算先处理一下他吗?”   门外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占了苏林秋肉身的魂魄。   傅杳不回话。她邀请胖女人一起将粥慢慢喝完后,这才让三娘送胖女人回去休息,然后才有看向旁边的“苏林秋”。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身上有功德金光,所以不想在你身上浪费道行。但是你若以为我不敢杀你,那就大错特错。趁着我没想杀人之前,给我滚。”   “观主别这么无情啊,”‘苏林秋’忙道,“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是你想想,那都是还没发生的事,而我现在所有的底牌全都被你截胡了,那些事情基本上不会发生。这也就是说,现在的我是清清白白的,还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当然,我也没想你因此喜欢我,我来只是想和你做最后一笔交易。观主,你能送我回家吗,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和你交换。”   原主告诉过他,如果他当孤魂野鬼,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消失。其实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他也只是个外来客而已。   在风吹过山野的那一刻,他突然格外的想家。   所以他拼着被毁灭的可能,再次来到了青松观。   “观主,您肯定不会让您预知的事情出现,未来的事情既然能改变,那我也不一定就十恶不赦。有些人并非天生就是恶人,您总该给他们一个救赎的机会。”‘苏林秋’恳求道,“我或许多年以后,会遭遇一些事情让我变成大罪人。但此时此刻,我并非无可救药不是吗?”   傅杳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冷笑道:“所以呢,你以为我这道观是秃驴开的,还给你救赎的机会?”   “可方外之人不都慈悲为怀……”   “那你找错人了,我只会找机会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傅杳将他往旁边一摔,“别再来挑战我的耐心,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苏林秋’从深坑中费力爬出来,见她半点都不动容,心头渐渐被绝望渐渐笼罩。   他或许确实是痴心妄想。   没再想说服她,‘苏林秋’转身朝着道观外飘去。   或许,他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家了。   就在他即将走出道观大门时,却见门外迎面走来一人。   两人打了个照面,他就听那人道:“你家在哪?”   “我家?”苏林秋又活了,他记得这男人是傅杳的朋友,说不定他能给他说回情,“我家在未来,你可以帮我吗!”   未来一千多年以后的世界。   “如此。”钟离点点头,“那用你身上的功德金光来换。”   “这没问题!只要能让我回家,我什么都愿意付出!”苏林秋差点哭出来,这峰回路转的,幸好是个好结果。   得了他的首肯,钟离在他身上一点,一团金色的光芒就从他体内缓缓浮出。   将这金光取走后,钟离将他往旁边半人高的巨石上一拍,道:“现在你只要慢慢等着即可。”   身体仿佛和石头融为一体的苏林秋傻眼了,他努力扭动着身体,嘴里叫着:“那我要等多久啊!”   “我无法让你穿梭时空,但是时间可以。至于多久,你自己算。”说着,钟离进了道观。   这时苏林秋才明白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   “你坑我!!!”   但可惜,他的叫声,道观里的人是假装听不到了。 第58章   傅杳看着钟离还有他手上的功德金光,道:“你现在就已经在你为投胎的事做准备了吗?”   钟离却把功德金光交给了她。   傅杳不解,“给我的?”   “不是。”钟离道,“我来委托你一件事。”   “你有事还用得着我帮忙?”功德金光握在手里,傅杳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浸泡在温泉中一般,舒服的她想叫出声。   这东西好是好,但是难得,特别是对她这种不一心向善的人来说更是难得。   钟离却不回她这话,道:“我有一位故人,过段时间就要出世。这功德金光,还有这个,到时候你帮我一并给他。”   “哦?”傅杳看向钟离递给她的另外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印章,通体漆黑,没有任何的花纹,只在最中间刻着几个小字。   “用煤精做制的印章还真不多见。”这枚印章触手平滑温润,不像是什么旧物,“这是你的私章?你把这印章给他,不会是想让他开启你的古墓吧。”   “我在人间有些私产,”钟离道,“我走后也无人打理,不如就送给他。”   “私产?”傅杳来了兴趣,而且还很浓厚,“我打断一下,虽然我知道这样会很失礼,但我还是想问,你这‘有些私产’究竟是有哪些?”   钟离看着她,“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别这么小气,咱俩都是关系这么好的邻居了,你就透露一下,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嘛。”傅杳搓手手道。   “其实也不多,就长安城里八座坊市的铺面,京郊、鲁北、江南等地十多处庄园,外加三家商行,两家钱庄,两处香料庄园,一支船队。至于丝坊绸庄茶行之类的铺子,时间太久,我现在只拿红利,算不得是绝对的主人,就不算进去了。”   傅杳:“…………………………”   见她的笑容渐渐消失,钟离难得失笑道:“我就说你最好还是别知道的好。”   “还行还行,”傅杳捂了捂胸口,又看着钟离道:“其实有件事我瞒了你很久,当初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对你就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钟离,我们上辈子说不定也是故人。”   “所以我的私产是不是也该分你一半?”   “那这样就再好不过了。”傅杳立马心不痛气不喘了,“我以后一定会牢记你的慷慨的。”   “如果你是我的故人,见者有份确实应当。但是,”钟离顿了顿,道:“我不记得我有和穷鬼做过朋友。”   “噗嗤”,旁边三娘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喂喂,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傅杳不满地踢着桌脚道,“穷怎么了?我穷我开心啊!你看我现在过得多好。”   “嗯,你把你脸上的眼泪擦一擦,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傅杳将手里的印章丢还给了他,“你另外请人帮忙吧你!”   “这样,”钟离有些遗憾,“我本来还想出一万两银子的高价,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呢。行吧,我现在就去找别人。”   “手滑!”傅杳当即从他手里抢回了印章,“刚刚只是手滑。不就送个东西,这完全没问题。对了,你那故人投胎在哪,总不能让我人海茫茫的去找吧。”   “皇宫。”   “嗯?”傅杳有些意外,“看来还是位贵人。行,交给我了。银子记得给我送来。”   “银子在你欠我的利银里扣。”   “???你逗我?”   “我觉得你的关注点应该要放在‘利银’这两个字上。”钟离又好心提醒了一句,“记得还钱。”   傅杳听都不想听,“我求求你赶快走吧,不然我怕控制不住会跟你打一架。”   钟离见目的已经达到,笑了笑,转身就走。   不过在距离傅杳几步远的时候,他又停了下来,转身道:“傅杳,今日天象突变,破军星隐,紫微由黯渐明,想来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说完,他消失在原地。   傅杳一愣,抬头望向星空。天上那些星子和从前一样灿烂,但似乎和从前相比,又有着不一样的命运。   “要生了要生了!”瘦男人这时跑出来冲着傅杳道,“观主,我妻子要生了!怎么办,不是说还有些日子吗?现在还没十个月呢,孩子生下来会不会有问题?”   欣赏星河的心情被打扰,傅杳看着他,“我看上去很像稳婆吗,山下方稳婆不是在家?”   被她一点,瘦男人又忙不迭往山下跑去。   不过在他带着人上来时,他的妻子已经生了。   “是个男孩。”三娘抱着孩子道,“沈夫人没有吃什么苦头,成产的十分顺利。”   她本来想过来安抚产妇,结果进来,就见孩子已经生下来了。   “我看看。”稳婆过来看着产妇,惊奇道:“这位夫人体格竟然这么好,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生孩子这么顺畅的人。不过这后面还有些事要做,你们都回避一下。”   三娘和瘦男人出了房间后,很快就听到里面传来产妇的惨叫声。   “这是在做什么?”瘦男人吓得还以为稳婆是以前的仇人,如果不是被三娘拉着,现在只怕已经冲了进去。   “大惊小怪什么,”傅杳踱步过来,抱起了小银杏,“当女人生孩子那么容易?孩子生出来后不代表就完事了,一个弄不好,这辈子在病床上度过都有可能。”   “可是……”听着里面妻子的哀叫声,瘦男子自责地蹲在了地上,“都怪我,其实不生孩子也没事的。”   傅杳才懒得听这些话,生都生了,还能塞回去不成。   因为有喜事发生,道观里众人一夜没休息。   次日,方二夫妻提着两篮子鸭蛋上了山。   这再怎么说也是道观的喜事,他们也猜到沈氏夫妻估计不知道生孩子要分红鸭蛋的习俗,于是主动提了鸭蛋上来帮忙准备着。   除了方二夫妻,周围听到动静的村民们一来是想看看孩子,二来也沾沾喜气。于是这一天络绎不绝的,一直都有人上山。   一直到下午,江掌柜也听到消息,带着缝制好了的一大包婴儿衣物过来了。   “我早就在准备着了。”江掌柜抱着孩子,眼睛舍不得从他身上挪开,“我上次来看到你不太会针线功夫,就回去自己买了棉布准备着。从他一个月到一岁的里衣都缝好了。这孩子太招人稀罕了,对了,有没有取名?”   “有的有的,叫沈一诺。希望他以后言而有信,一诺千金。”瘦男子连忙道。   正说着,外面进来的六安先生和黎逢年就听到了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好。”六安先生赞道,“大丈夫就当一诺千金。”   黎逢年则有些好奇地看着这襁褓里的小人儿,江掌柜见他看着,把孩子让给他,“你来抱抱。”   怀里突然被塞了个香软的孩子,黎逢年有些手脚所措。   就在这时,还没开眼的婴儿慢慢睁开了眼睛,来到这人间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他。   ……   因为新生儿的缘故,道观里的热闹持续了好些日子。就在孩子的热闹平复下去没多久,被抬回去的苏林秋又醒了。   杜县令这几天下来已经知道苏林秋很有可能是先生亲孙子的事,他也一直在关注着这个事。   一听到苏林秋醒了,他在椅子上坐了许久,最终下定决心,写了封信。   “来人,把这封信给我爹送去,一定要快。”   青松观里的沈氏夫妇身上的案子本来就疑点多多,而且死的又是一些偏门左道的江湖人士,官府这边想不管也容易,只是要看谁出面了。   他只是一个小县令,没这么大的面子,但是他爹可以。   虽然这样是有假公济私的嫌疑,甚至将来有可能会被御史弹劾,但如果能拉拢一位奇人异士,也值了。   六安先生这边,苏林秋醒来后,见到身边的好友,眼神不由有些迷糊,“我这是怎么了?”等他想起身,却又发现自己身上无处不痛。   “你小心点。”黎逢年忙扶着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小心伤口裂开。”   “伤?”苏林秋一脸的迷茫,“我为什么会受伤?”接着他又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家里,“这里是哪?好像不是我家。”   黎逢年见他这样,心里生出某种猜测:“苏兄,你都忘了吗?”   “什么忘了,我只记得我和往常一样洗漱睡下了。怎么醒来就变成了这样?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苏林秋一脸痛苦道。   黎逢年看了眼身边的先生,六安先生这时取出那半块玉佩问他:“这玉佩是你的吗?”   苏林秋看了眼,摇头道:“不是。”他家境一般,这么好的羊脂玉佩怕是价值不菲,他又怎么会有这东西。   听到这话,六安先生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又不死心道:“那这玉佩又怎么会从你身上掉出来。”而且还那么凑巧,掉到他的面前。   苏沐秋就更糊涂了,“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东西。”   “老爷,”这时管家道,“这是与不是,您带着这位苏公子去观里拜拜不就知道了。” 第59章   被管家这么一提醒,六安先生虽然有心想现在就知道答案,但是见苏林秋这虚弱的样子,也就只好先按捺住,等他好起来再去。   “什么上香?”苏林秋却奇怪地问道。   他明明只是睡了一觉,为什么却感觉是睡了很久一样。   接下来,黎逢年将这事大概给他说了一遍,包括这段时间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   苏林秋越听越惊奇,但是所有人的表情,乃至他身上的伤都在告诉他——这是真的。   花了几天的时间接受这些时候,苏林秋虽然觉得自己和六安先生不会有关系,但为了安老人家的心,于是在稍微能动些的时候,就让黎逢年弄了个轿子把他抬了上山。   他们上山之后,道观里其他人都不在,但是香烛都在旁边摆着。   六安先生和他站在三清像前,一人点了三炷香,各自拜了几拜,然后把香烛往三清像前的香炉里一插。   很快的,白色的青烟升起,一路笔直往上,半点弯曲都没。   “这……”六安先生想到傅观主说的,不由看向旁边的苏林秋,眼里的激动几乎难以自持。   这段时间他泛起了希望,又陷入绝望,从绝望中再次萌生希望,反反复复的心情,现在终于尘埃落定。   苏林秋却有些难以置信,他从小到大,父母待他极好,家里爷爷奶奶还健在。现在却突然告诉他有个亲生爷爷……   这个爷爷是亲生的,那另外的呢?   他们都是假的吗?   黎逢年明白好友的心思,他道:“你先这里好好养伤,这件事情究竟如何,我写信让人送会金陵,一问便知。”   里水距离金陵虽然有点距离,但来去如果快的话,也不过就半个月的时间。   “好,你帮我去好好问问。”苏林秋知道,这件事也只能是这样了。   就在他被抬着恍恍惚惚出道观时,道观门口,方家的大女儿却从山下跑了上来,累得小脸通红,额头全是汗水。   她喘了几口气,看着一脸苍白的苏林秋,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从身后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递给他,道:“这里面是我做的一些吃的,还请你收下。”   苏林秋虽然已经知道自己失忆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但到底没有印象。他下意识看向好友,见好友看着他,道:“这是被你救下的方家小妹。”   原来是被自己救的。   苏林秋不好拒绝她的心意,只好就收了下来,“多谢,我会把它吃干净的。”   听到他这回答后,方小妹这才露出了笑脸,“你要是喜欢的话,以后我经常给你做。”   这话苏林秋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还是黎逢年解围道:“这里风太大了,我们先下山。”   “好。”   在他们都离开后,旁边的大石头里,‘苏林秋’气得挠墙,“明明救她的人是我!”   “但你身体是苏林秋的。”三娘不知何时撑着把伞走了过来,“不可能做好事的就是你,做坏事的就是他,这样对他不公平。而且,你现在把他的气运全都败光了,以后他只会成为一个没有半点运气的倒霉鬼,这些你都要负责。”   听到这话,苏林秋不答了。   过了会,他道:“你来找我什么?”   “观主让你安静点。说你如果再吵的话,她不介意把你大卸八块,然后每一块都丢进茅坑里,让你好好享受……沐浴的感觉。”   “……”   苏林秋这回彻底安静了。   见警告已经达到,三娘撑着伞回去,没走几步,就听身后苏林秋突然道:“其实我知道,我这样也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只要我耐得住,我迟早都会回去。我就是觉得好孤独好寂寞,没人陪我聊聊天,我可能会疯。”   “不会的。”三娘道。   “什么?”   “晚上会有人来陪你的。”   “真的?”苏林秋有些狐疑。   晚上,苏林秋见道观门口烧起了纸钱。很快的,就有一道道影子出现在他的周围。   那些来抢纸钱的影子发现了他被困在石头里,甚至还热情的要分他一些,“哥们儿,你这是咋进去的?”   苏林秋突然明白了三娘说的有人陪是什么意思。   “咋地不吭声哪。”那鬼又道。   苏林秋逼回了要掉出的眼泪,道:“兄弟,你东北的吧。”   “咋,难道你也是?”   “我不是,我只觉得你这大老远跑来也不容易,要不你多抢点。”   “那可不,老远了,走了我一晚上。”   “……”   他们俩在说着的功夫,不一会儿又有两只鬼凑了过来。   被一群鬼包围着的苏林秋表示:嗯,他确实不用担心孤独了……   道观里,三娘对傅杳道:“前些日子上香的人多,我就暂停了烧纸钱。没想到今天一开张,就来了这么多。”   “嗯,这里你盯着。”傅杳让她照看着这里,自己则起身,让赵兴泰跟自己出门。   赵兴泰已经很久没有半夜出门了,见状第一件事就是先回房拿银子。   “我们今晚去哪?”赵兴泰问。   “京城。”   ……   次日一早,柳赋云正在城郊外与亲友道别。   他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不过不是在江南,而是在江南以南的地方。下次再回来,少说得几年之后,因此前来给他送别的人不少。   与亲朋好友一一道别后,他看向最后剩下的那个,道:“您就送我到这吧。”   “我本来说要和你一起去江南,但这个月怕是不行。”小侯爷抱歉道。   柳赋云知道,宫里的皇后娘娘即将临盆,但却在前几天摔了一跤。虽然不知道这摔跤的原因,究竟是娘娘自己不小心还是有人故意为之。但是小侯爷作为皇后娘娘唯一的弟弟,这时候离开京城逍遥,怎么都说不过去。   “以后还有机会的。”他也知道小侯爷醉翁之意不在酒,要去江南也并非是为了自己,他考虑再三,道:“其实那位观主您也不一定要去江南才能见到她,偶尔她也会在京城出现。她姓傅,剩下的只能看缘分了。”   有缘分的话那就能见到,没有缘分的话那只能去江南走一趟。   “傅?”小侯爷琢磨了下,抱拳感谢道,“我知道了。柳兄你一路顺风。”   “会的,小侯爷您也多多保重。”   说着,两人就此道别。   一直到柳赋云的马车走的见不到影子,小侯爷这才策马而归。   在他们走到城外路边时,突然从旁边跑出一小孩,他连忙勒住马绳,马儿受惊,不知怎么回事,竟把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现场一片狼藉。   “主子您没事吧!”随从们纷纷跳下马来,看他有没有受伤。   “怎么回事!”其中一个随从见人群里面跑来一对夫妇抱孩子,呵斥道:“两个大活人都看不住一孩子,干脆别养了!”   那对夫妇把孩子藏在了身后,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而小侯爷这时从地上抬起头,却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黑衣女子。   接着他就听那黑衣女人调侃他道:“哟,给我行这么大礼呢。不过我今天出门没带钱,可以施舍其他的东西给你。”   随从听后,正要发怒,小侯爷却让他们把自己扶了起来,看向那女人,蹙眉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女子丢了枚纸鹤进他怀里,“你姐姐应该快要生了吧。她临盆的时候,若是有任何问题,你就把这纸鹤点燃,到时,她的问题自会迎刃而解。”   说完,女子转身进入了人群当中。   小侯爷拿着纸鹤,再一看,却见人群里已经没了他的影子。   “主子,这……”   “无事。”小侯爷重新翻身上马,他又往周围瞧了瞧,依旧没见到那女子的身影。   接着,他看了看纸鹤,一夹马肚子,继续进城。   回到侯府,小侯爷拿着纸鹤就朝着正院走去。   府里的下人见到他纷纷行礼,但在他走到正院大门时,却被拦了下来。   “世子您在这里稍等一下,奴婢先进去通传一声。”   小侯爷脸上表情不变,他已经习惯了每次都在外面等候。   很快的,那奴婢就过来把他请了进去。   “你来有什么事?”内室,侯爷夫人眼睛闭着,手里捏着佛珠,面前放着一本佛经,屋内也点了檀香。这种种一切都显示她刚刚在念经。   小侯爷对这些见怪不怪,他行礼后道:“刚才我在路上遇到一位奇人,她说皇后娘娘即将临盆,若是中间有什么问题,只需点燃这纸鹤,就会迎刃而解。儿子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将纸鹤给你送了过来。”   侯爷夫人这会儿睁开了眼睛,道:“你这是在诅咒你姐姐会出事?”她这话没有半分责备的语气,却但也没半点温情可言。   “儿子不敢。”小侯爷垂首道。   “出去。”侯爷夫人道。   小侯爷抿了抿唇,拿着纸鹤退了出去。   外面随从见到他出来,不由道:“主子,您这又是何苦?那个女人莫名其妙说那些话,一般人都不可能会当真,你又何必当真,去拿这些事情让夫人担心。”   小侯爷确实看着手里的纸鹤,笑了笑,将之丢进了旁边的湖里。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举动太过荒谬,他只是已经很久没跟母亲讲话了。   ……   晚上,小侯爷回院正准备睡下时,却无意中发现了丢掉的纸鹤就放在他床头。   他目光一凝,却没发作,只是平静地将那纸鹤重新丢到了窗户外面。   等到第二天醒来,床头没再有纸鹤的影子。   不过在他穿上衣服准备出门时,却无意中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来。   是昨天那个被他丢了两次的纸鹤。 第60章   “主子这纸鹤不是您昨天丢掉的那只吗?”旁边随从见了不由问道。他们昨天可亲眼见到这纸鹤顺着暗流流走了的,怎么现在又出现了。   “是啊。”小侯爷虽然觉得怪异,但这会儿他想得更多的却是,有人在这上面动手脚。他把这纸鹤撕裂丢给随从,道:“你们给我拿去扔了。”   随从忙不迭接了,塞进了袖子里。   又一日过去,早上小侯爷睁开眼睛起来时,就见到床头的纸鹤正安静地坐在他的枕头上,鹤嘴还对着他。   看着这纸鹤看了一会儿,小侯爷眼里情绪翻涌。不过他还是将纸鹤拿在了手里,翻身看了翅膀下面。   翅膀下,上面有一道浅浅的划痕。   看到这划痕后,小侯爷很明显的愣了下。   这是他昨天故意弄的一个小记号。但是这会儿,纸鹤记号还在,却上下半点被撕开的痕迹都没。   翻来覆去将纸鹤看了一遍,在确定这就是昨天被撕碎的那只后,他从床上下来,问进来伺候的丫头道:“昨夜可有人来过?”   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房里的丫头轮流守夜,有动静基本上不会不知道。   丫头们齐齐摇头,“没有。”   得到这答案,小侯爷点点头,换了衣袍,带着纸鹤直奔皇宫。   虽然不知道这纸鹤究竟怎么回事,但宫里有能帮着解决这事的人。   ……   作为圣人宠爱的臣子,小侯爷身上有入宫的令牌,想进宫随时可以。   眼下这会儿已经快到上午,小侯爷瞧了瞧时间,朝会差不多已经结束,想来他进宫求见的事,陛下这会儿应该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他只需要等就行。   差不多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左右,终于有宫人来通传,说陛下在御书房召见他。   脸上惯性地浮现出一抹不符合他性子的轻浮,小侯爷跟着往御书房走去。   等他进御书房时,议事的大臣都已经离开,只有坐在书桌前批阅奏折的圣人在。   见他来了,圣人抬头,笑看他道:“你好些日子没进宫了,寡人还以为你和柳赋云厮混道把你姐姐都忘了。”   这是连他的行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小侯爷连忙伏身喊冤道:“微臣冤枉。微臣只是觉得微臣这性格太过冲动,又毛手毛脚,怕冲撞道娘娘肚子里的小外甥,所以想着还是先在宫外忍忍,等娘娘顺利临盆再进宫贺喜啊。”   圣人知道这小舅子不爱受拘束的性子,也不为难他,“那今日怎么又想起来进宫了。”   小侯爷脸上有些不好意思,“陛下,您别看微臣没进宫,但微臣心里一直都惦记着您和娘娘还有小外甥的。这有些事吧,越是在乎就越在意。我前几天在路上突然被一个女子搭话,她送给微臣一纸鹤,说是娘娘临盆时若是遇到什么问题,燃了这纸鹤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这样的话放在平时微臣肯定是不信的,可是不瞒皇上您说,自从我哥哥离世后,微臣就特别害怕再失去亲人。而女子生产又是一道鬼门关。您就当微臣是鬼迷了心窍吧,为这事翻来覆去了两三天,最后还是想把这纸鹤给您送来,以求个心安。”   他这话说完的同时,人也跪在了地上,将那纸鹤双手呈上。   圣人表情未变,示意贴身太监接了,道:“今日寡人要是不收下这东西,你是不是又得烦寡人一整天?”   “陛下您多虑了,”小侯爷喜笑颜开,笑嘻嘻道:“这一天哪够,少说得三天。”   这话把圣人给气笑了,他将手里的折子往他面前一丢,“快滚快滚,别打扰寡人处理国事。”   小侯爷也不躲,只跪下行礼告退道:“那微臣今儿个就先退了,您回头见到娘娘时,可千万要告诉她我已经来过了。”   等退出御书房后,小侯爷揉了揉脸,心里算是松了口气。   他走后,御书房里大太监则小声问道:“陛下,这纸鹤可要送往翊坤宫?”   圣人手里朱笔不停,道:“去将国师请来。”   “是。”宫侍立即应了,吩咐下面的小太监去请人。   “干爹,这纸鹤真有这奇效?”那小太监压着声音问道。   宫侍看着手里的纸鹤,扯了扯嘴角。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效果。   这说白了这不过是永安侯府那边不放心,所以借着纸鹤的由头来提醒圣人,注意一下后宫罢了。毕竟后宫里那么多女人盯着呢,谁能保证到时候就不出意外?   这事陛下心知肚明,所以才对小侯爷的胡闹没生气。   现在请国师来瞧瞧,就是在向宫内宫外的所有人表示,他很重视皇后娘娘肚子里的孩子,让暗中的那些牛鬼蛇神收敛点。不然的话,就这样小小的纸鹤,不至于惊动国师。   ……   青松观。   傅杳回来后,三娘就对她道:“观主,您之前让查的事有消息了。”   “哦?”傅杳坐了下来。   “昨夜里来了一只老鬼,说是知道前朝萧太后的墓,还说当初给萧太后点穴的人是正元教的掌门。前朝的正元教我了解的并不多,但是我在京中的时候却是听说过,本朝的国师大人,就是当代正元教的掌门人。”三娘道,“就是不知道这两个教派是不是同一个。”   “国师?”傅杳在嘴里念了下,“是与不是,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傅杳却没有立即去京城。   宫中的那位出世还有些日子,而且有纸鹤留在那里,她没有必要时时刻刻关注着。   “三娘,”傅杳深吸了一口周围的文运,“这周围的文运似乎更浓了些。”   三娘感觉不到这些,她道:“山下六安先生有客到访,想来文运弄类应该是这个原因。”   “是吗?那我要这文运更浓一些,你知道怎么做的。”   三娘略微一思考,道:“我晚上就去拜访一趟六安先生。”   这夜过去后,傅杳也没去问三娘究竟和六安先生说了什么,但是六安先生要在里水建书院的事情却很快传开了。   老先生名声在外,平时前来求学的人络绎不绝,还是后来老先生闭门谢客,那些求学的人见没有希望才渐渐散了。   现在老先生突然说要办书院,整个里水都为之一惊。   惊讶过后,杜县令二话不说,立即划了块地出来,同时还拨了专门的款项下来,一副先生您缺什么有什么的样子。   “您无论要什么,只要开口,我都给您准备好。”杜县令十分高兴道。   他在年轻的时候求学,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没想到还会再有机会聆听先生的教导,这让他怎么不兴奋。   不过六安先生却道:“这书院只是以我这名义开,教书我是没那个精力了。我已经写了信去给我的那些学生还有好友,邀请他们前来。至于能来多少,我也不敢保证。”   他对于傅观主帮他找到孙子的事十分感谢,但却一直没有答谢的机会。所以昨天晚上那位侍女过来提出要建学院,他二话不说就应了。   其他的事他不敢保证,但是这点他却是力所能及的。哪怕是豁下老脸,他也会请几位大能过来。   “这样就更好了,学生本来还担心您身体吃不消呢。”杜县令道,“那我也写信给我爹,让他帮忙推荐些人过来。”   他是真心希望先生能留在这,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紧着佩服。   这事就这么愉快的敲定之后,各方找人的找人,建书院的建书院。眼见着书院一天天立起,最高兴的还是方家村的村民们。   书院建在他们村,那他们的孩子以后也能跟着读书了。他们现在养鸭子就能赚不少钱,用这笔钱送孩子读书,刚刚好。   “这都该谢谢观主。”方二私下对妻子道,“如果不是她,我们这山沟沟里哪会有这么好的事儿。”   他心里很清楚,那些达官贵人们全都是冲着观主来的。   张六娘却提醒他道:“这样的好事和我们没什么干系。”读书人都是男孩儿,他们家又没有。   方二一想,道:“那我明天就去山上求求观主,让老先生也能收女学员。”   方二这不是玩笑话,第二天他真就去了道观。傅杳怎么回的没人知道,不过山下新建的里水书院在后来收学生时,却开了整个大周第一个女学班。   在里水县这边热热闹闹开办书院的同时,京城之中,距离皇后临盆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京中的气氛也越来越不同。   皇后这一胎,几乎宫内宫外的所有人都在盯着。   圣人现在年纪不过二十五岁,膝下只有两位公主。若是皇后能生出一位皇子来,那可就是嫡长子,未来大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这事关到大周的将来,因此不仅仅是后宫看着,就连前朝朝臣也都在关注着。   在产期的前半个月,陛下传召永安侯夫人入宫作陪。一来表示恩宠,二则希望妻子能心态放松一些,三则是为了能让侯夫人帮忙看着翊坤宫上下。   可就算是这样,在皇后临产这天,还是出事了。 第61章   皇后临产时,圣人正在早朝。   在任何事情面前,国家大事始终都在第一位。   好在今日并无要事,圣人正想着快点结束朝会去后宫时,侧门一小太监一脸焦急地找到了大太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声。大太监顿时脸色一变,忙走到龙椅前,拿捏着分寸,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陛下,皇后娘娘那边情况怕是有些不妙。”   这话说得委婉,但是到惊动前朝的地步,只怕不仅仅是不太妙这么简单。   朝下大臣他们心里也挂念着后宫的情况呢,听到这,心全都跟着提了起来。   首辅立即站出来道:“陛下,今日议事已经结束,还请退朝。”   “退朝!”圣人迫不及待地往后宫走去。   在他圣人匆匆往后宫去的路上,那来通禀的小太监也在将翊坤宫的情况大概说给他听,“……说是难产,血出不止。御医说,再这样下去,皇后娘娘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听到这话,圣人脚步又快了几分。   等他到翊坤宫时,里面已经没皇后的动静,周围的众人都面露凄惶之色,旁边永安侯夫人脸色苍白,被丫头扶着,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   大盆大盆的血水被端出来,浓郁的腥气像是索命的锁链,一点点勒得所有人都透不出过气。   “陛下,”等候在殿内的贵妃见到他来,忙上前请安,接着又安抚道:“您别担心,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没事的。”   圣人却是不理她,直接往后方产室走去。看着那扇紧锁着的门,心跟着一点点下沉,他吩咐道:“去告诉李善易,皇后不能有事。”   “可是……”   “孩子寡人还能再有,但皇后只有她一个。”圣人一字一句道,“寡人要她好好活着!”   那太监立即进了产房,后面的贵妃却是微微垂下了眼眸。   不一会儿,御医冲了出来,跪在地上恳求道:“陛下,这样下去只会是一尸两命,若是用剪刀就还有机会……”   “你闭嘴!”圣人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可御医还是使劲磕着头哀求道:“陛下,还请三思!皇后娘娘已经快不行了,若是不及时把孩子剖出来,孩子只怕也会跟着没掉。陛下,微臣求您了!”   永安侯夫人听到这话,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其他人这会儿根本不敢说,用剪刀的话……那皇后娘娘特定是活不成了。   御医的声音房内房外都听得到,产房内,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看着床上几乎没有声响的主子,鼻头一阵发紧。   “娘娘……”她自幼陪着一同长大,若不是主子,她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为什么好人却没有好报,您应该要长命百岁的才对……”   她这话说得产室内所有人都是心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若是皇后没了的话,她们这些人指不定也要跟着去陪葬。   这样一想,已经有人忍不住呜咽出声。   “都给我闭嘴!”旁边掌事姑姑红着眼睛呵斥道,“谁敢再哭,我现在就送她去见阎王。冰清,那只纸鹤呢?陛下送来的纸鹤在哪?之前不是说有事就点这个,现在那东西被放到哪去了!”   “在这在这。”旁边吸着鼻子的小宫女忙从怀里把纸鹤掏了出来,掌事姑姑快步接了过来,立即用烛火点了。   火舌很快将纸鹤笼罩,可却没有半点灰烬遗留,反而是从那纸鹤之中跑出一只火光灿烂的麒麟来,那麒麟低吼了一声,叼着只金色的光球飞到了床边。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产室内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等她们回过身时,麒麟已经不见,但是它显来的金球却慢慢没入了皇后的腹中,接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传出——刚刚一直难产的胎儿这会儿顺利出生了。   产室外,圣人看着面前已经头破血流的御医,神色越来越沉。   李善易最擅长千金科,若他都觉得救不了,那基本上其他人也都束手无策。   难道皇后真就……   一想到这,圣人心头一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即将做出决定时,突然听到室内传来一声兽吼声,他当即睁开眼,却见此时产室门被打开了,紧跟着里面有人出来报喜道:“贺喜陛下,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   圣人一愣,“当真?”   “是真的,刚刚有瑞兽送祥,现在皇后娘娘和小殿下都还好的呢。”那人抹了把脸上的泪道。   众人听后,俱是一喜,悬着的心也被放了下来,旁边侯爷夫人更是禁不住喜极而泣。   圣人这时又给了还呆愣着的御医一脚,“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进去看看皇后如何了。”   御医飞快起身进了,半晌后,再次就出来回禀道,“确实是母子平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虽然他这脸上还满是疑惑,但是相对于大家的命都被保住来说,这确实是天大的喜讯。   “刚才你们说瑞兽送祥是怎么一回事?”圣人问刚才那宫女道。   宫女忙把瑞兽出现的事极尽夸张地说了一遍,一时间各种道贺声再次传来。   在这片贺喜声中,麒麟送瑞的事被无限的夸大,当做天意一般在后宫前朝传开,至于纸鹤一事则无人提及。   一直到忙乱过后,圣人抱着皱巴巴的孩子,坐在皇后床边,他的脚边,是跪着的掌事嬷嬷她们。   “那麒麟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时人多嘴杂,有些事不好当众问,但是麒麟这事他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掌事嬷嬷几人早料到会有此一问,她们不敢有半分隐瞒,道:“这都是托陛下您的福。您之前让人送了只平安鹤给娘娘,说是遇事便燃了它。方才产室内我们眼见娘娘陷入昏迷,就只好燃了那只平安鹤。结果那鹤一被燃完,竟然化成一只麒麟,嘴里还衔着一枚金珠朝着娘娘奔去。那金珠一没入娘娘腹中,五皇子便顺顺利利生下来了。”   这种事情从前大家只在传闻中听过,没想到现在会亲眼见到,现在谈起来时,仍旧还有些难以置信。   圣人也没想到最后竟是那纸鹤的功劳。   他在翊坤宫待了两刻钟左右,见皇后还未醒,让奶嬷嬷把孩子抱了下去,自己这去了前朝。   “传闵毓来见寡人。”   ……   小侯爷在宫门外等着动静,先是听到皇后娘娘母子平安之后,心中一口大石算是落了地。   家中有喜事,他少不得去找人庆贺。只可惜柳赋云不在京城,不然他还能拉着他去喝顿酒。   就在他琢磨着去哪庆贺时,宫里又传了话让他进宫。   小侯爷有些意外,他是外臣,娘娘就算要见他也都会提前让人来打招呼。现在却这么突然……   想到某种可能,小侯爷脸色大变,忙骑马朝着皇宫奔去。   等他七上八下的被人带到御书房时,这回房内不仅只有圣人,旁边国师似乎也是刚刚到。   “五皇子身体康健,并无邪物作祟。”国师虽然年纪鸡皮鹤发、年纪老迈,却吐字却很清晰。   “那就好。”圣人点点头,问进来的小侯爷道,“闵毓,你说实话,那纸鹤究竟是从哪得来的?”   纸鹤?   闵毓心里一动,猜到了什么,他忙道:“那纸鹤是微臣在路上无意间见到一女子给的,那女子一身黑裙,眼睛似乎看不见。至于其他的,微臣一无所知。”   “黑裙瞎眼?”国师念了一声,道:“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您知道?”闵毓讶然道。   圣人也看向了国师。   对于他们的好奇,国师提醒道:“不知陛下您是否还记得去年这时候的舞弊一案。当初在舞弊案发生的同时,定国公府上发生的那些小事,就是这位傅观主的手笔。”   在京城之中的事,只要陛下想知道,那就没有能瞒得过他的。当初傅家的事,虽然傅家没外传,不过宫内的圣人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见国师提起这事,圣人想了起来,笑道:“看来又是一位奇人异士。”但笑容却带着一丝审度。   “傅观主与我们这些人不同。”国师并不介意多谈谈这位同行,“我们道门中人自诩正派,大多都会在意名声,为名声所累。但是这位傅观主,据我所知,任何人求她办事,都得拿出相应的报酬来,拿不出来,就一切免谈。她会来帮五皇子一把,这就和铁公鸡突然主动拔毛了一样,真让人惊讶,回头若有机会,陛下您可以亲自问问她原由。”   圣人听完,笑容稍微真心了一些,“听你这样说,寡人倒是希望她还是别出现的好。她一出现,就代表寡人有了麻烦。”   “这也无不可。”国师笑道。   解决了纸鹤的来历之后,恰好外面宫侍来通传,说皇后娘娘醒了。圣人看了眼小舅子,道:“你同寡人一起去瞧瞧皇后吧。”   闵毓一喜,但旋即又有些犹豫,“臣是外男,这怕是于礼不合。”   圣人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率先朝着外面走去,“爱去不去。”   “别别,臣这就去!”闵毓忙跟了上去。   国师抚须一笑,也跟了上去。   到达翊坤宫,圣人径自去了内室。不过闵毓和国师都是外臣,必须得听到传召才能进。   永安侯夫人见到儿子,让他跟自己去了一边。   “你现在已经胆大到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是吗?”永安侯夫人冷冰冰看着他,“那纸鹤究竟是怎么回事?”   闵毓眼神淡了下来,垂首道:“儿子只是想以防万一。”   “那如果那纸鹤是妖术呢?”侯夫人厉声骂道,“你已经害死了你哥哥,是不是还想害死你姐姐?” 第62章   “但现在不是那东西救了娘娘吗?”闵毓抬首看向母亲,“您不能因为讨厌我,就否认我触碰过的所有事。至少这纸鹤,是无辜的。”   “是啊,”侯夫人冷笑一声,“你就是这个样子,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有时候我都在想,当初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说完,侯夫人离开了这里。   闵毓看着旁边尚未绽开的花朵,眼里渐渐弥漫出一抹浓郁的哀伤。就像是被遗弃的孩子,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时旁边有宫女过来请他道:“小侯爷,娘娘要见您。”   “好。”瞬间将所有的情绪收了回去,闵毓扬起笑脸转身跟着宫女朝着内殿走去。   一进里面,他就抱着软趴趴的小团子,看着床上的姐姐道:“臣怎么瞧着这孩子长得有点丑,怎么连娘娘您的半分美貌都没继承?”   皇后现在十分削弱,她勉强笑了笑,“你少作怪。”   旁边大宫女笑着解释道:“孩子刚生下来就是这样,慢慢的就会好了。有些人就是这样,小时候越丑,长大就越英俊。咱小殿下以后肯定是个美男子。”   “是吗?”闵毓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都说外甥似舅,臣这个舅舅长得这么英俊,那小殿下以后肯定也不会差。陛下,臣觉得就为了臣这张脸,您也该赏赐赏赐臣了。”   圣人失笑道:“你这是又看上寡人什么东西了?”说着,他对旁边的皇后道:“这皮猴上次要了我的翡翠鼻烟壶,上上次把我御书房那哥窑美人瓶给抱走了,这次又想找理由从我这捞东西。你可得快点好起来,不然我这里的好东西可全要被他给拐走了。”   皇后听得直微笑,她靠在床上,手抓着丈夫,眼睛闭着,“妾身会好尽快好起来的。”   见她疲惫,闵毓十分有眼色地抱着孩子出去了。不多会,室内的人也全都退了出来,只留了伺候的人在里面。   圣人又问了御医和国师皇后如何之后,再让人照顾好小皇子,便要去前朝处理政事。闵毓当即放下孩子,一同离开了后宫。   出了后宫,和国师向圣人告退后,闵毓叫住了国师,道:“国师可是要出宫?”   国师也看出了他有话要说,“正是。小侯爷可要一起?”   “那便一起。”   两人走在游廊下,旁边时不时能看到匆匆走过的朝臣。大多数朝臣见到他们,基本上都视而不见,稍微客气些的,也只是微微点个头就走。   “他们好像都瞧不起僧道。”闵毓道。   国师并不生气,他已经很老了,早就过了意气之争的年纪,“被瞧不起很正常。我们这些人,不事农桑,只需要几句经书道语,就能得到百姓们的供奉。在他们看来,我们只是借着鬼神名义骗钱的人罢了。”   “可是您是国师啊。”闵毓道。   国师却道:“陛下让我当国师,我才是国师。陛下看我什么都不是,那我就什么都不是。其实我们方外之人,最好就是像那位傅观主一样,高兴了就给你好脸色,不高兴了谁都不伺候,连圣人也是一样。不过绝大多数人都没那个能耐,只能是在权贵手里混口饭吃,我就是其中之一。”   没想到国师会和自己说这些,闵毓有些诧异。   他和国师交集并不多,今天说的话算是最多了。   “那位傅观主很厉害吗?”闵毓问道,“我只听说她能通鬼神。”   “厉害不厉害,你以后会知道的。”国师道,“你既然会遇到她,说明你们之间有缘。”   “真的吗?”闵毓有些茫然。   他们从走廊里出来,阳光洒了他们一身。和国师的仙风道骨比起来,闵毓却像是一步步向深渊走去的游魂。   ……   夜晚,国师府。   国师正在写着什么,这时外面的门被敲响了。   他头也不抬,道:“进来。”   门被打开,但是却没听到应有的脚步声。   将手里的笔停下,他侧过脸看去,却见进来的并不是仆人,而是一身着黑裙,脸上蒙着黑色缎带的女子,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纸衣人。   “你是傅观主?”他意外地放下了笔,侧过身体道。   傅杳走到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没想到我名气都已经这么大了,连国师都认得我。”   国师摸着胡子呵呵笑道:“这京城到底是我的地盘,来了位厉害的人物,肯定得心里有数才行。”   “你们当国师的嘴还真甜,怪不得圣人一直任用正元教掌门为国师。”傅杳道。   “嘴甜是其一,没什么大本事才是最重要的。套用那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圣人肯定也不希望有个太厉害的国师在他身边虎视眈眈。”国师道。   傅杳摆弄着茶杯,“你这是在提醒我离皇宫远点是吗?谢了,他还奈何不了我。言归正传,既然你认识我,我也不用多和你扯嘴皮子了,我来是问你借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们正元教所有的文载记录,包括道教秘术掌门手札之类的,全都要。不知你方便不方便?”傅杳道。   国师道:“这方便不方便,肯定要看观主你的诚意了。诚意足够,自然一切方便。”   傅杳:“……”   她盯着国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认真道:“你其实是假的正元教掌门吧。”看上去仙风道骨,怎么每一句话都这么……市侩?   “观主要怀疑,我完全可以把掌门令牌拿出来给你过目。这实在是我有自知之明,观主你势在必得的东西,我若是拒绝,也挡不住你明抢不是。”国师笑道,“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弃挣扎,争取得到更多的利益。”   既然人家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傅杳只要拿到东西,也懒得去琢磨他这身份究竟是真是假。   “那你想要什么。”   “这个我暂时还没想到,回头傅观主将东西还回来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也不迟。”国师道。   “也行。”傅杳爽快的应了,“那东西在哪?”   “你在这房间里见到的都是。”   傅杳点点头,“那我就都装了。”她说着,袖子一挥,屋子所有的纸质东西全都消失。   国师有些惊奇道:“这莫不是袖里乾坤?”   “差不多。”   国师恍然“啊” 了一声,“看来傅观主你比我想想中的还要厉害一些。”   傅杳回了他一句,“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弱一些。”   “没办法,活着就得张嘴吃饭。”国师无奈道。   “行吧。我东西已经拿到了,就先走了。你的条件,你可以趁着断时间好好去想。”   傅杳说完,带着三娘出门离开了。   国师看着她们离去,长长吐了口气。   ……   傅杳回到道观的时候,上山就见道观门口的大石头旁边围着四五只女鬼。石头里封着的那货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她们咯咯直笑。   “他天天过得就是这种日子?”傅杳道。   三娘点头,“今夜来的还算少的。”   “嗤,”傅杳走过去,一脚把石头踹到了山脚,“终于清静了。”   三娘:“……”   进道观后,道观地方不大,而从国师那里带来的典籍又太多,傅杳让三娘看家,自己则去了下面邻居家。   钟离的大厅正好适合摊开这些。   她到钟离那里时,一进去,却见里面坐着一堆人,哦不,一堆鬼。   看着眼前这些正在喝酒吃肉的大汉们,傅杳看了看熟悉的古墓,又看了看扭着脸都在看她的大汉们,道:“钟离呢?”   正说着,钟离拿着酒坛出来了。   他今天换了一身窄袖的对襟长袍,头发也挽了起来,用发冠束着,比之以往要清爽许多。当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难得见你这里有客。”傅杳道。她和钟离认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里有别的鬼出现。   “是从前认识的匠人。”钟离道,“你交给我的那些东西,只靠我一人肯定不行。我就把从前认识的人请了来,一起群策群力。”   “喔。那你们继续,我来是向你借个房间查点东西。”   “你自便。”   两人对话完,傅杳进了最里面的墓室,外面其他匠人们待人家姑娘离开后,纷纷朝着钟离挤眉弄眼狭促道:“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身边有女人出现呢。”   “钟离大哥死了一回,也终于开窍了吗?”   “等他开窍可不容易,这都多少年了。”   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话题里少不了女人。钟离知道他们的性子,越说越错,他干脆不说,任由他们调侃。   一顿酒肉之后,匠人们都去了专门研究的房间,钟离朝着傅杳的方向看了眼,最终还是没去打扰。   就这样,傅杳在古墓中“住”了下来。正元教的典籍很多,她一时半会根本看不完。但是她想要找到的东西,很可能就记载在只言片语上,她也只能是一路瞧过去。   看书看久了,有时候她也会去看看钟离他们的进度。   次数一多,匠人们和她熟悉了起来后,也会聊起自己的生前往事。   也是在这时,其中一个匠人引起了傅杳的注意。   那个匠人说是生前是被关在墓里被活埋死的,而且很不凑巧的是,那个活埋他的墓,正是那位萧太后之墓。 第63章   “萧太后?”这不就巧了。   那匠人见她出声,不由问道:“姑娘你认识?”   “听说过,”傅要道,“而且她的墓好像被毁了?”   “是的。如果不是那几个盗墓贼,我们现在估计都还被困在墓里。”匠人一脸感谢道,“墓中原本布下的阵法一破,困在里面的可怜人基本上都去投胎了。我是想回家看看,所以没急着走。不过回家一看,原来的村子都在湖底沉着。一问,都过去三百年了。我走的时候,我媳妇刚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我现在回来,他们的坟上面都埋了好几座墓。我们连个团圆的机会都没。”   傅杳却注意到了别的,“你那么年轻就去修墓了,看来这墓修了好些年。”   “有十多年了吧。”匠人回忆道,“我师父名气大,我就跟在他后面。一开始我只负责外面的那些活,后来又被派去了里面。花了十三年把墓修完,这里里外外的,什么也都知道了,他们不可能让我活着离开。”   知道的秘密太多了,灭口才是最完全的解决办法。   “那如果现在让你将萧太后墓再还原出来,你可能做到?”傅杳又问。   匠人愣了下,迟疑道:“大体可以,太细致的地方怕是不行,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不可能还记得一清二楚。”   “这没关系,你就大概的还原就行。”傅杳说着,看向旁边的钟离道:“这个人,我暂时先借用了。”   钟离知道她在找什么东西,不过这些与他无关。现在她开口借人,也没什么不好借的,“郑大哥同意了愿意就成。”   傅杳重新看向匠人,给出条件道:“你若是能帮我把萧太后的墓还原出来的话,我可以让你去见你的妻儿。”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不过我算到你妻子已经改嫁,你儿子也随继父姓了,你还想要去看吗?”   匠人:“……”突然手里的肉就不香了。   “我还是先给你做吧。”其他的,他再想想……   有了匠人帮忙,傅杳也抓紧了时间。终于在闭关半个月左右,匠人将萧太后墓用木土石等东西大概还原出来后,傅杳在正元教的历代掌门手札中寻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定天阵。   她一直在找的就是这个阵法。   不过这个阵法有些偏门,基本上都只用在大型墓穴当中,作固定墓穴防止坍塌的作用,平时用到的机会很少。大约正是因为这种缘故,正元教对这阵法的描述并不多,幸好阵法还留着,傅杳也算不用两眼抓瞎。   拿着这个阵法去看还原萧太后墓的匠人,傅杳俯视整个小型的萧太后墓,她很轻易就发现了定天阵的大概框架,不过具体与古籍上所记载的阵法又有些许的出入。   比如在古籍上记载的,这阵法是用木头,但是萧太后墓里用的却是铜柱。在位置上也有些许的偏差,这个估计是根据山体而灵活改变的,问题不大。   “这材质不同,效用大小也不一样。”匠人解释道,“材质越好,那阵法就越稳固。萧太后这个墓,如果不是有盗墓贼进去,几百年过去都不会坍塌。”   “萧太后的墓比钟离这个墓,哪个大哪个小?”傅杳道。   “自然是钟离公子的墓更大一些。”匠人道,“钟离公子这墓以整个雁归山脉为依势,而且下面逼近地脉,不是秦岭的一座山就能比的了的。”   “那如果钟离的墓也布下这个阵,是不是要换其他的柱子?”   “铜柱怕是不太够,越大的墓所需要的材质就得越有灵气才行。钟离公子这个墓的话,就得要青铜器来镇了。”   “那倘若有比钟离这墓更大的墓呢,那到时候得用什么?”傅杳又问。   “那要看山体多大。钟离公子这墓是以雁荡山山体为依靠,青铜器镇的住。若是在西南一带的那些大山之中的话,就得国供礼器或者是染血无数的名剑。至于再大的墓,那完全就是逆天而行,不仅仅是需要这些东西,更需要的是气运。”匠人道。   这些都是当初他跟在师傅后面听那位道长说的,当时他是觉得不以为然,现在已经深以为然。   “原来如此。”傅杳陷入了沉思当中。   “傅姑娘您这是要给自己修墓吗?”匠人好奇道。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傅杳对他露出个笑容,“多谢你帮我这么大一个忙,我不喜欢欠人情,你若是想见你的妻儿,我现在就能带你去见。”   匠人却是摇头,道:“还是不用了。其实我当年离开,心里也希望她带人再嫁的。一个没有丈夫撑腰的女人,活得有多难可想而知。她改嫁了也好,至少现在我心里没那么愧疚。如果真要说有什么愿望的话,我其实一直都想建一个几百年后都还能为人门门津津乐道的东西。我是靠手艺吃饭的人,我希望,几百年后,我们也一样能被人记住。”   没想到他的愿望会是这个,傅杳想了想,点头道:“行,或许你可以去试试。”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傅杳也没和钟离打招呼,直接回了道观。她让三娘去找六安先生,让他在书院后面圈出一块地来种槐树林,之后就去了京城。   她要去还典籍。   国师那边还有一桩交易没有完成,她想尽快处理掉。   然而等她到国师府时,却见门口挂着两白灯笼——这表示着这府里有主人逝去。   而国师府只有一位主人。   傅杳掐算了一下,一阵无言,“这老狐狸……”她都怀疑这家伙是故意的,故意留着一口气等她,让她欠下个人情后,就立即坐化。   毕竟人情这种东西,可比你情我愿的交易要难偿还的多。   “你找谁?”门口管事出来询问道。   “找你们国师,”她说着将一纸做的袋子交给管事,“回头你们国师来了,就把这给他。他看到之后自会明白。”   说完,傅杳带就离开了国师府。   傍晚,天玄子回到了国师府。   他今天作为新任国师第一次进宫受礼,一直被留到现在才回来。   “掌门,”管事见到他,上前道:“下午有一黑裙瞎眼的女子来找您。”   一听到黑裙瞎眼,天玄子思绪从皇宫里面收了回来。   “她现在在哪?”他问。   “已经走了。只说让小人把这个给您。”管事恭敬地将纸袋递给了他。   天玄子接过来后没立即打开,一直到回到书房后,才将袋子放在了面前的书桌上。   “您要喝茶吗?”道童见他坐着不说话,不由轻声问道。   “你们都出去。”天玄子道。   等道童都退下后,室内空无一人,他才目露疲惫之色。   从前他只跟在师父身后,并不需要同人打交道,很多事也可以不在意。等现在他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才发觉有多难。出宫的时候,他正好碰到朝臣们下衙,那些毫不遮掩的轻视让他每走一步都觉得煎熬。   国师不应该很受人敬重吗,为何那些人却那么看不起他?   思绪纷杂了一会儿,天玄子伸手将面前的纸袋打开。   里面是几本书。   他将书取了出来后,却发现里面还有。   一直到他取出二十多本——这这袋子根本装不下的数量时,他才察觉到了这袋子的不对。   他起身将袋子往地上一倒,那瞬间几十上百本书籍像是泄洪一般,从口袋里倒落再地,一直到堆出半个房间,那袋子才空了,最后化为一枚纸鹤落在他掌心里。   纸鹤的动作很轻柔,它周身的还有莹莹光辉。那些光辉倒映在天玄子震惊的瞳孔中,让他呆滞在原地。   竟然真有玄门之术?   对于纸鹤与皇子的事情,他不是没有听过,宫中从来没有多少秘密。更何况师父在羽化之前还特地叮嘱过他,让他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去要求那位傅观主应诺。   但当时他以为这些事情只是一种手段。   就和师父其实只是个普通的老头,却凭着一双阴阳眼就坐上国师之位一样,那个女人或许也只是能掌控纸张,把这个当做一种升官发财的手段而已。   可现在所见到的一切,让打破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   这么多古籍,一个小纸袋根本不可能装的了。   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有人会法术。   想到这,他不由翻来覆去看着纸鹤,看究竟有什么不同。   然而,纸是普通的纸,折好像也是随意折的,甚至还有些不对称。上面没有符文,也没有印记,只普普通通,仅此而已。   天玄子犹豫了许久,最终将纸鹤贴身收好。   师父说的,总不会错。   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不能动用这东西。   也许有些决心,似乎天上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在天玄子将纸鹤收起来没几天,宫中还在襁褓之中的五殿下却突然情况有些不妙,日夜啼哭不止,气息也越来越弱。整个太医院围着这位殿下团团转,也没能让他有好转。   似乎是因为上次麒麟的事让圣人相信了玄门之术,于是新上任不久的国师就被召进了宫。   国师再查看了五皇子一番后,并没看书五皇子有什么不对。但是圣人却迟迟没让他出宫,而旁边宫侍则一直在提上次纸鹤里跑出麒麟的事,说五皇子是有福之人,一定会逢凶化吉。   天玄子听了差不多一刻钟后,才恍然惊觉。   或许圣人召他进宫,并非因为他是国师,而是他恰好身上也有那么一枚送祥的纸鹤…… 第64章   天玄子觉得心很累。   宫里的人就是这样,想要什么,却从来都不直说,非要拐弯抹角的让你去猜。   再一次,天玄子想回山了。   不过想着师父教导他,别人有事相求一定要让对方开口你不能主动去问的原则,无论大太监说得再天花乱坠,他始终都只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边,偶尔附和一声“是”“好”“对”,就再没其他的表示。   最后大太监说得嘴巴都有些干了,见这新国师还无动于衷,心里顿时冒火,这天茗子怎么教的徒弟,教出这么一个榆木疙瘩来。   没办法,他只能是瞧了眼圣人,直奔主题道:“国师,听闻你也有那么一枚纸鹤?”   这事国师赖不了,暗卫早就把这事告诉了圣人,而且现在还知道这纸鹤就在国师身上带着呢。   天玄子也没想到否认,他想的是,在京城绕了三圈,可算是绕到重点了。   “这听闻是真的。”天玄子承认道,“不过这东西是先掌教用性命换来的,他在坐化的时候,曾千叮万嘱我,让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大太监听完,已经呆住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楞的楞木头了,没想到今天就碰到这么一朵奇葩。   龙椅上的圣人也额头青筋直跳,他是见天茗子很识时务,所以才让他的弟子接任国师之位。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回他走眼了。   圣人日理万机,也没什么心思再继续兜圈子。他直接道:“竟然你把纸鹤借给寡人,以后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寡人。”   “真的?”天玄子抬头,语气里的惊喜恰到好处。   但是他这只欢喜却没半点动作的样子却让圣人想踹人,“怎么,难道还要寡人给你写个白纸黑字,再盖个玉玺?”   “陛下言重了。”天玄子当即道,“不用那么复杂,盖个玉玺就行。”   “……”大太监看着天玄子的眼神,顿时如同再看一具尸体。   啧啧,活着不好嘛。   圣人气极反笑,真就让大太监去拿了金纸,然后亲自盖了玉玺,同天玄子交换了手里的纸鹤。   拿到要拿的东西,圣人立即带着众太监去了后宫。   其他人都离开了,留下的小太监却是把干爹的眼神都看在眼底,讥笑道:“国师这回应该满意了吧。”   天玄子却是不理会他,摸着袖子里的金纸,果然还是白纸黑字更让人心安。   师父说过,帝王的承诺,他愿意去做的才叫承诺,不愿意做的,就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空话。   谁若是当了真,那才是真正的傻瓜。   ……   圣人到翊坤宫后,屏退了闲杂人等,让大太监在寝宫内点燃了那纸鹤。   他自己也有心想看看这纸鹤是不是真的那么奇妙。   不过这回纸鹤在燃完之后,并没有再出现什么所谓的祥瑞之兆。别说麒麟,就是一只麒麟脚都没。   皇后本来在为儿子揪心着,眼见奇迹没有降临,心里的期待渐渐落了空。   她看着已经瘦了一大圈的儿子,心疼地握住了他的手。   就在这时,几乎是毫无征兆的,从寝殿中间那扇百鸟朝凤双面绣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女子。   女子一身黑裙,脸上蒙着黑色的缎带,手里拿着玉折扇,一边朝着他们走来一边打着哈欠道:“扰人清梦可不是一件很有品的事。”   对于这个突然从屏风后走来的女人,大太监和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不由都看向了屏风。   那扇屏风距离寝殿大门还有一段距离,而寝殿大门现在是关着的,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进来,不可能半点动静都没。   不同于他们的愕然,国师却是打量着眼前的女人:比他想象的要年轻很多,不过会玄门之术的人,永驻青春对她们来说应该也不是没有可能。   “见过前辈。”天玄子行了一个晚辈礼。   面对这多出来的便宜晚辈,傅杳将手里折扇一收,用扇子挑起他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道:“纸鹤是你燃的?”   “是。”   “要求是什么。”   国师看了眼旁边还在审视着的帝后,道:“这次是劳烦前辈来救五殿下的。”   傅杳点点头,“你的机会只有一次,你确定用在这上面?”   她这无视其他人的态度让大太监叱责道:“大胆,见到陛下与皇后娘娘还不快快行礼?”   傅杳终于舍得把目光投向一侧的帝后,她看他们看了一会儿,笑道:“我相信陛下应该不会只拘泥于这点礼节。”   她这态度,不言而喻。   圣人也不怪她无礼,反而笑得十分和煦,道:“傅观主是方外之人,自然不能以俗世的礼节相待。”   皇后也跟着表态道:“对于奇人异士,陛下同本宫爱护还来不及,又怎会用这点小事来拘束着。”   “那就好。”傅杳收敛了笑容,再次看向天玄子道:“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你确定要将你的机会用在救五皇子身上?”   这回天玄子无比确定道:“是。”   “好。”   傅杳走到皇后的身边,将襁褓里的孩子抱了起来。旁边掌事姑姑还有些不太放心,但是却被皇后按住了手。   “不知观主可有看出我儿究竟得何病症?”皇后就算地位再崇高,这个时候也只是一位柔弱的母亲。   “他没什么大问题。”傅杳道。   “没大问题?”这话在座没一个信的。没大问题,还一副差点早夭的模样?   圣人此时道:“傅观主有话直说便是。”   “这到底是病了还是中毒了,总得有个说法,不然也不至于把孩子折腾成这样。”掌事姑姑忍着焦急开口道,“殿下这才一个月大,哪来经得起这种折腾。”   “不是生病,也没中毒,更不是中邪。”傅杳道,“这孩子出事不是你们的问题,而是他估计是投胎的时候出了差错,现在体内多了一道不该被带来的东西。有玉嘛,拿块最好的玉来。”   虽然还有些不太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但掌事姑姑看向了主子,在征得皇后同意之后,她立即去了库房取玉。   不多会,几乎每一种顶级的玉石都被取了一块来。   傅杳瞧见之后,啧了一声,看向圣人道:“最好的玉可不是这些,陛下你就不能大方些?”   掌事姑姑刚想说陛下已经把最后的玉石都赏赐给娘娘了,但很快她想到了什么,顿时脸色一变。   是的,宫里确实还有一块比这些东西更好的玉。   “德全,去把寡人的玉玺取来。”圣人倒没做过多的犹豫。   大太监一惊,最终没敢违背主子的命令,亲自出了翊坤宫,一路狂奔去将玉玺护在怀里给送了来。   傅杳拿到玉玺后,吸了上面一口国运的气息,顿时神清气爽。   她把玉玺放到五殿下的胸前,原本只有微弱气息的婴儿手开始无意识的抓动着。他的小短手在触碰到玉玺后,整个人开始变得平和起来,同时脉搏也越来越有力。   “玉能安神。”傅杳道,“用玉玺镇定个一时半会,他就能恢复正常。不过要想彻底解决,有点麻烦。”   眼见着儿子确实有所恢复,皇后心气一松,她用手帕按了按眼角,“那观主你可有办法?只要你能救我的孩子,你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你们不必如此。这是我和天茗子的交易,不需要别人再额外插手。”傅杳看着怀里的婴儿体内的那道执念,“以后我每天会过来一趟,防止意外发生。至于平时的话,”说着,她看向掌事姑姑,“把那些玉石拿来。”   掌事姑姑这回早没了一开始的抵抗情绪,忙双手将玉石呈上。   傅杳在旁边摇篮上划了几道,将玉石嵌了进去,道:“平时他睡觉的时候放在这里面即可。如果玉石裂了,再换就行。”   “那玉玺……”大太监问道,“以后还需要吗?”   “这倒不必。”傅杳道,“毕竟玉玺要是裂了,那麻烦可能会有点大。”   众人:“……”   你还知道玉玺出事会有麻烦呢!   将孩子放进摇篮,傅杳道:“行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我明日再来。”   “观主稍等,”圣人在旁边默不作声了这么久,心里大概已经知道眼前这位和天茗子确实不是同一类人,他语气客气道:“宫中不缺住处,观主不如就在宫中小住几日,寡人也好表达感谢之意。”   一般人听来,陛下的话又怎么能拒绝,这差不多是命令了。   但是傅杳却没心思和他们绕七绕八,“不必了。我的目的只有完成这项交易,陛下若是诚心感谢的话,不如让御厨多为我准备点吃食。”   说完,傅杳走进了屏风后。大太监悄悄挪着步子过去一看,后面已经空无一人。   圣人看着屏风上的绣花,对皇后笑道:“今日我们可算是都开了眼界。如此神出鬼没,还真令人猝不及防。”   皇后与他共处怎么多年,对他的心思又怎么会不了解。虽然相濡以沫多年,但她却知道,在陛下的心里,她或许有些分量,但绝对比不过他自己。   眼下这声感慨,只怕还是担心有人会威胁到他的皇位。   “方外之人向来忌讳插手俗世之事,”她柔声安抚道,“傅观主有如此能耐,却一直偏居一隅,想来确实不想为世俗所染。对于这种奇人异士,虽然可惜不能重用,但将来若有要事,想来她也不会视而不见。陛下您应该高兴有这样的子民才对。” 第65章   被皇后这么一安抚,圣人心情好了不少,又赏赐下大堆的玉石,便离开了翊坤宫。   翊坤宫里五殿下这段时间不好的事整个后宫都知道,谨慎些的都缩在住处没敢出门。现在半天过去,突然说五殿下已经好了,又听说是陛下还动用了玉玺,顿时后宫里什么声音都有,绝大多数都还是在说五殿下怕是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云云。   贵妃宫里也听到了这些传言,贵妃没什么太过激的举动,只是待在宫里有些伤春悲秋。   她身边的贴身宫女安慰道:“您和翊坤宫里的那位同时进宫,现在就相差一个孩子。陛下子嗣单薄,现在就一位皇子,自然更加疼惜一些。您也别难过,等您也有了皇子,陛下自然也会心里有您的。”   “不是孩子的事。”贵妃想到皇后临盆那日他说的那些,“他说他只会有一位皇后,那我就算不得什么。就算我有了孩子,也始终抵不过闵宜。”   贴身宫女顿时说不出话了。   当年陛下还在潜邸时,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是以一正一侧的氛围同日入府的,谁又能知道,仅仅只是一个份位的缘故,在后来会相差这么多。   也苦了贵妃娘娘,这么多年的痴心,到底是错付了人。   “娘娘,可是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是办法。宫里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您若是没个孩子,以后可怎么办?”贴身宫女劝道,“有个孩子至少将来封王封侯,陛下心里也会记挂一些。现在皇后娘娘身体还未大好,您一直躲在宫里,那不是白白把机会让给了其他娘娘吗?”   贵妃看着外面开得正好的花,安静了许久,才道:“爹爹之前不是送了些宝石进来,去拿来我瞧瞧。”   宫女见她听进去了,心里大喜,忙亲自去库房开了箱。   不过片刻,她端过来一个人头大小的匣子,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玉石珠宝,在匣子打开的那一刹那,室内一片珠光宝气。   贵妃在匣子里挑了挑,让宫女把玉石都选了出来,“这些回头送去翊坤宫。”   宫女知道主子的意思,虽然有些心疼,但也知道这个时候去博陛下的好感很重要。   贵妃在箱子里又拨弄了一下,见到一枚血红宝石做成的手串。她将那手串拿出来一看,在阳光下,里面的颜色宛若液体一般,随着光线流转折射出一种奢靡而惑人的色彩。   “这也是我爹送来的?”贵妃道。   “这箱子里的都是。”宫女道。   贵妃将手串戴在了手腕上,血红的颜色搭配她纤细白皙的手臂,煞是好看。   “就这个吧。”贵妃看着这夺目的色彩,眼里有了一丝色彩。   在她将袖子放下来时,接触到体温的手串颜色越发夺目璀璨了。   ……   自这日之后,傅杳每日都会来翊坤宫里坐上一会儿,而且时间还很固定,基本上在正午时分,在宫里用了御膳,然后打个盹就走。   御膳房那边呢,一早就得了吩咐,每天都不重复花样的送吃的来。一到正午,就能见到二三十个太监端着御膳,排着队,穿过重重宫墙,来到翊坤宫。次数一多,这都快成了后宫的一道风景。   傅杳呢,也享用的非常开心,赵兴泰那点手艺,和皇宫里的御膳大厨们比,根本不够看。御厨们的每一道菜,她都吃得格外满足。   人生真谛,就是在美食当中。   在每次吃的高兴的时候,傅杳还会说要赏。当然,她说要赏,那掏金瓜子的肯定是一起用膳的皇后,有时候也会是前来看妻儿的圣人。   圣人与皇后,无论谁的赏赐,这对御膳房的御厨们来说,都是一种荣耀。与此同时,陛下所夸奖的菜色,后妃们也都会跟着点。有时候就连前朝的大臣们,都会点着尝试尝试。   这导致御膳房一夜之间换发了磅礴的生机,御厨们卯着劲钻研吃食,每天御膳房都会有新的菜式出现。   傅杳对这些新菜式的要求不高,好吃就行。不过三娘却留意到了,回到道观的时候,有时候也会给赵兴泰提上一嘴,告诉他御膳的什么样的。   学厨的基本上都会把宫里的御膳房当做圣地朝拜,赵兴泰也是如此。他在知道观主每天都会带着三娘去宫里蹭吃蹭喝之后,看着傅杳的眼神就变得幽怨了起来。   “观主,我也想去。”宫里的御膳,那不是谁想吃就能吃的。他如果不走观主这条门路,将来除非进宫当御厨,不然不可能全部都吃到。不对,就算是当御厨,也不见得能全部吃到,吃到也不一定会吃到最好的。   对于他的请求,傅杳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要。”   “为什么?我以后可以不私下藏钱。”赵兴泰保证道,“而且只要我学会了这些厨艺,以后还会给你赚更多的钱。”   “钱?”傅杳不屑一笑,“我现在才不缺这些。三娘,去把皇后送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他开开眼界。”   三娘应了一声“是”,转身搬来一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各种纯金打造的首饰、摆件,以及各种珠宝玉石制作的小玩意。   皇后心思十分玲珑,出手也十分大方。一开始她琢磨不住傅杳喜欢什么,于是让宫女什么小玩意都准备了,想看傅杳喜欢什么。后来傅杳在黄金上面只多看了两眼,她之后送的东西就一只都是纯金打造的。   “要不说人家怎么是皇后呢。”傅杳拿了个纯金的狮子滚绣球出来,对着狮子头哈了口气,难得财大气粗道:“就这一箱东西,我这辈子都吃喝不愁,我还需要你给我赚钱吗?”   “是吗?”钟离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揣着账本,“来之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跑这一趟,现在看来是来对了。”   一见到他,傅杳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   一刻钟后,钟离满意地走了,留下被掏空的傅杳躺在躺椅上,泪往心中流。   旁边,赵兴泰忍笑道:“看来您还是得要我继续赚钱了。”   “你给我起开。”傅杳恨恨道。   “我想进宫。”   “你想进宫把那玩意切掉就成,找我做什么,是要我帮你吗?”   赵兴泰股下一凉,仍旧不怕死道:“观主,明明这对我们来说都是双方有利的事,为什么您要拒绝呢?”   “因为麻烦。你一个男人进后宫,回头哪个嫔妃怀得不是皇帝的孩子,我还得挪窝再建座道观。”傅杳道。   “就因为这点吗?”   “不然呢?”   赵兴泰沉默着退了下去。   大约三刻钟左右,他再次回来了,朝着傅杳道:“那您看我这样行不行?”   傅杳抬头一看,差点没喷出茶来。   她的前面,赵兴泰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曲裾长裙,头发披散下来在后面挽着一个髻。五官也被修理了一遍,虽然没有涂脂抹粉,但他皮相不差,脸颊发丝垂落,再加上十六岁的少年长得还不算特别高挑,乍然看去,竟然还有些好看。   所以说,有时候屏蔽五感,惊喜还挺多。   “谁教你的?”傅杳问。   “我自己想的。既然身为男子不方便,那我可以化成女子。”赵兴泰道,“我保证进宫后只吃绝不乱动。一旦露馅的话,无论带来什么麻烦,我都一力承担,绝不拖累您。”   傅杳摇了摇折扇,道:“你就那么想尝御膳?”   赵兴泰眼里升起一道光,“我想没有哪个厨师会不想。”   “成吧。”傅杳用剪刀给他剪了个兔毛围脖,“从现在开始,你的欠债数翻一倍,没意见吧?”   赵兴泰摇头,“没意见!”   旁边三娘哀叹,观主刚被钟离薅走的羊毛,现在是一分不落的从赵兴泰身上给薅回来了,可怜赵兴泰还半点都不自知。   ……   宫外永安侯府也一直记挂着宫里的皇后娘娘,在听到五殿下情况好转之后,永安侯夫人又按捺了几日,才递牌子进宫。   她进宫时,见到十来个送菜的太监端着御膳进翊坤宫,不由看了看天色,现在还是上午,怎么现在就用膳了?   “陛下来了?”她问领路的宫女道。   宫女摇头,笑道:“是傅观主提前来了,所以娘娘就让御膳房那边先送了些甜点来给观主先垫垫肚子。”   侯夫人微微蹙眉,等进门,她一眼就见到同女儿坐在一起的黑衣女子。   平常人家没事不穿黑色,这个颜色也太晦气了些。   只这第一眼,侯夫人心里就不是很欢喜。   后面再见这女子对皇后言语举止都没半分恭敬,不喜又添了三分。   “妾身拜见皇后娘娘。”她在行礼的时候,把“皇后”二字故意咬得重了些。   皇后让人把母亲扶了起来,对傅杳道:“傅观主,这位是我的母亲永安侯夫人。”   傅杳只瞧了她一眼,就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母女团聚了,我去后面花园坐坐。”   “你请便。”皇后微笑着让宫女领了她去,又让人重新上了茶,让母亲坐了下来。   永安侯夫人见那女人走远了,不悦道:“这都是什么人,半点规矩都不懂。你再怎么也是一国之母,她态度这么轻浮,也只有你性子好,忍得住。” 第66章   皇后一愣,她和傅观主交谈的这么几日,倒没太过注意尊卑。她们两人虽然不算格外亲近,可也算相谈甚欢,甚至比面对陛下时都要轻松的多。   “傅观主是小五的救命恩人,”皇后声音依旧温柔,但是语气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更何况她又是方外之人,和我不必用这些虚礼。尊贵与不尊贵,不是身份能决定的事。这类的话您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侯夫人一噎,面上多了一丝不高兴。皇后也不管她,只继续问她一些家里的事。   正午时,圣人来了,带着闵毓一起来的。   一家人以及傅杳一同用午膳,席间帝后如同往常一样同傅杳聊着些民间的轶事,再加上有闵毓在中间插科打诨,气氛很是热闹。   侯夫人看着圣人时不时同那晦气的女人交谈,眉眼也都是和颜悦色的,眼睛里带着笑意,她的胃口顿时变得很差。   午膳后,圣人去了前朝,永安侯夫人和闵毓一同告退出宫。   在离开时,侯夫人叮嘱皇后道:“你以后还是多长个心眼的好。人心是最难测的,你相信那位傅观主,不代表人家就没踩着你上位的心思。你若是不看着点,再这样下去,到时候后宫又多了位嫔妃,你就偷偷哭吧。”   “娘!”闵毓见母亲话越说越不着调,还没听完忙出声打断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快进宫吧。娘娘您别送了,以后还请保重身体,我们以后有空再来给您请安。”   说完,他揽着母亲就往翊坤宫外走。   “你拉着我做什么。”一出翊坤宫的视线,侯夫人立即挣脱了他,“难道我刚才说的话不对?这天下多少的狐媚子都想爬……”   “您别说了!”闵毓捂住了她的嘴,略微提高了些声音,“这里是皇宫,您想给娘娘带来麻烦嘛?”   侯夫人一窒,恨恨地甩开了他的手,闷声朝着前面快步走去。   一直到出了宫,闵毓才道歉道:“刚才是儿子不对。但是傅观主再怎么也是殿下的救命恩人,您说这样的话实在太不妥了。”   “哼,我哪敢再说这些话,到时候小侯爷你再吼我我可受不住。”侯夫人冷笑道。   听她用这么冷漠梳理的语气对自己说话,闵毓有些难过。他劝道:“娘,我知道您是因为对我的偏见,所以才迁怒傅观主的。您心里也很清楚,现在的傅观主对娘娘来说有多重要。可是,我的错我来承担,您这样迁怒别人,对其他人很不公平。还是说,您一定要我也死了,才能解开这道心结?”   “那你就去死吧。”侯夫人冷漠地说完,踩着辕门上了马车。   闵毓站在原地,许久没动。半晌后,他抬头看着远去的马车,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   翊坤宫。   皇后揉了揉眉心,旁边掌事姑姑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皇后闭着眼睛道。   掌事姑姑这才开口道:“娘娘,不是奴婢多嘴,现在殿下还未好全,侯夫人有时候说话未免也太口无遮拦了一些。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皇宫可都是陛下的,有些话陛下知道了,只怕心里也会不舒服。”   皇后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她叹了口气,吩咐道:“以后永安侯府进宫请安的牌子就先撂了。”   她不想见,下面的人总能给她找到一堆完美的借口。   掌事姑姑也松了口气,“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对了,今日傅观主心情可还好?”她担心那些不该听的话也被傅杳听了去。   “似乎没有。不过御膳房那边送来的吃的,倒是全都尝了些。”掌事嬷嬷道,“她带来的那两位侍女……”她想了想,道:“胃口挺好。”   一碟子的东西分量并不多,但是架不住数量多。可就这样,每一样都还能被吃得干干净净,这对于女子来说,着实少见。   皇后并没多想,她听傅观主没有不高兴,心里一宽,道:“她的侍女以后也招待好。”宫里从来不缺这点吃的,最多是她以后担点奢侈骂名。   “是。奴婢回头就去打点一下御膳房那边。”   ……   时间一点点过去,傅杳虽然每日都会去皇宫一趟,但大多数时间都还是待在道观里。   道观山下,里水书院已经渐渐有了雏形,而她特地吩咐的槐树林也已经建成。   槐树林地方不大,只占了五亩的地方,在树林中间,只有一栋木屋,其他的就全是林子。   在林子种好当天晚上,钟离墓里的那些匠人们就一人选了株自己喜欢的树住了进去。   当然,这些外人并不知道。六安先生还只当傅杳自己要用,还让人在树林周围特地建了一圈院墙,将林子给围了起来,防止以后有学生进去打扰到她。   这样的隔离也更方便了匠人们做自己的事,墓里再亮也是在墓中,地面却不一样,地面上有着他们所怀念的阳光、鲜活的植物以及烟火沉沉的人间。   “多谢傅姑娘了。”匠人们入住的当天晚上还都来道观里感谢了傅杳一番。   傅杳表示,如果他们真的想感谢,可以有空帮她把道观再修修,修个更大更好看些的。   匠人们自然满口答应。   至于若干年后,傅杳的道观还真就成了后世建筑史上不得不提的经典代表作之一,那就又是另外一段传奇了。   ……   翊坤宫的玉石最近消耗的有些快,一开始,五殿下的摇篮一天只消耗半块玉石,后来一天一块,现在成了一天三块。若不是傅观主说这没问题,皇后都要担心这是不是有人在偷偷的吸走玉里的灵气。   哦,玉里的灵气也是傅观主告诉她们的。   因为每天碎裂的玉石光泽全无,和普通的石块并无两样。见多了这样的事情之后,翊坤宫上下已经麻木了。   不过玉石的麻木,以及对于相信这世间有鬼神,并不能让她们也对其他的恐怖事物免疫——比如翊坤宫半夜开始出现的风声。   夜晚,小李子刚躺下,正舒了口气时,突然被旁边的人摇醒,“你有没有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小李子干了一天的活,正累着呢,见他还打扰自己睡觉,不太高兴地翻了个身,“除了你的呼噜声什么都没有。”   “不是呼噜声,是兵器打斗的声音,你没听到吗?”旁边的太监问。   “我看你是脑子出问题了。”小李子骂了一句,用被子蒙住了头。他明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睡觉,他得抓紧时间休息。   好在旁边的那个家伙识趣的没再打扰他了。   就在他半梦半醒时,突然听到一阵哭声,那哭声非常的伤心,听得他都想落泪,接着又听到马儿嘶鸣和兵刃交锋的声音。脑海中一想到刀,他立即就被吓醒了。   一睁开眼,同床在旁边幽幽地看着他,“这回你也听到了对吧……”   次日,翊坤宫就开始有流言传出,说是宫里从前死在宫中的嫔妃怨魂作祟。一开始大家还不信,但没几日之后,听到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每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肯定自己听到了。   在宫中,一点点小事都会变成被人攻歼的把柄,知道这事的掌事姑姑没有迟疑,立即把这件事告诉了皇后。   皇后虽然没有听到,但是见下面的奴仆全都人心惶惶,只好在傅杳过来时,给她提了一下,让她帮忙瞧瞧是怎么回事。   “怨魂作祟?”傅杳看着宫内的周围萦绕的紫气,这怨魂得多强,才经得住这些。   不过鉴于皇后又送给了她几样“小摆件”,傅杳轻咳了一声,“那我今夜就在这待一宿。”反正也是举手之劳。   圣人大概也是听到了这个消息,当天晚上,没有夜宿翊坤宫。   夜晚,傅杳正给皇后鉴定着藏品,子时一过,一阵风悄然吹了起来。   按道理来说,门窗缝隙中的呜呜风声虽然渗人,但大家也不会太过害怕。可这风声里,却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哭声、杀伐声和号角声。   而且人在清醒的时候,不会听到,但一旦进入半朦胧的状态中,就会感觉自己睡在战场边上,冲杀声声声入耳。   “就是这个声音?”傅杳道。   掌事姑姑让人去问了,都表示是。   傅杳点头,“这风声的源头在皇后你的库房中。”   皇后有些意外,库房里面一直放的都是贵重的东西,可从来没出过人命。   “那过去瞧瞧?”   “只要你不怕露财,我很乐意去看看皇后你有多少家私。”傅杳将手里的玉佛放下道。   皇后一笑,让人拿着烛火,去开了库房的门。   库房很大,所有的东西都用匣子装好了,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傅杳进门之后,眉头微挑,那动静不见了。   能在她面前隐匿气息的东西可不多。   她在珠光宝气里转了一圈,最后重新回到库房门口时,皇后见她空空如也,不由诧异道:“不在库房吗?”   “在这库房北面那堵墙的架子下最下面。”傅杳道。   皇后当即示意掌事姑姑进去把东西拿来。   不多会,掌事姑姑抱了一个剑盒出来。见到这东西,皇后眼里满是惊讶,“怎么会是这个?”   傅杳却是将剑盒打开,将盒子里的剑握在了手中。   在她拿到那柄剑的同时,雁归山下,正在给琉璃雕花的钟离手一顿,抬头看向了西北方…… 第67章   “怎么了?”对面的匠人见状,不由问他。   钟离收回目光,摇头,“无事,我们继续吧。”   匠人见他不多说,也就没再多问。   皇宫里,傅杳看着手中的古剑,将之缓缓抽出。   大概是时间隔得太过久远的缘故,古剑的剑刃黯淡无光,连刃口都钝了,上面爬着点点的锈迹,论锋利,怕是连菜刀都比不过。   再翻身看背面,上面去却刻有两个被锈迹爬完的字。   钟离。   “我未出阁时,性子争强好胜,总觉得女子未必不如郎,还曾幻想过和祖父一样征战沙场。这柄剑就是那时我祖父赠给我的。”皇后伸手摸着剑身,眼里满是怀念之色,“后来我奉旨嫁给当初还是宁王的陛下,不再肖想墙外的日子,换了妇人衣,封了兵器匣,安心当着宁王妃。这些年来,它一直都在我嫁妆里放着。如果那些怪声是它发出的,想来是它在委屈吧。”   傅杳知道,永安侯府是武将起家,这个侯爵还是当初还在的老侯爷用军功换来的。不过在被封侯之后,老侯爷就主动卸了兵权,一心当一个闲散侯爷。   这古剑怕是老侯爷以前意外得到的。   将剑重新放回去,傅杳道:“这柄剑戾气很重,你带着它这么多年都没被影响,也只能说是运气好,赶上它沉睡的时候。现在它旧主归来,剑也跟着要苏醒了,再放在宫里不太合适。”   皇后不是不明白傅杳的意思,但是她舍不得。   “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再封住它?”皇后语气暗哑道,“这是爷爷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不想失去它。”   她的童年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爷爷陪同着。如今他已经不在了,她不想连他的剑也跟着一同失去。   “但老侯爷并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傅杳道,“剑有灵性,你得到了它,所以它给你带来了五殿下。但若是太过贪心的话,那就是祸不是福了。”   傅杳能感觉的到,这剑会有动静,应该还是和襁褓里的五皇子有关。更确切的说,应该是和他体内的那道执念有关。若是一直放在五殿下身边,只会渐渐影响他的心性。   既然已经重新来过,那又何必再为前世所恼。   想到孩子,皇后脸上浮现一抹挣扎。许久后,她才道:“那这剑,就请傅观主你代为保管吧。”   “好。我也不白得你东西。”傅杳在她眉心处一点,道:“但凡以后你有任何事,都有一次向我求助的机会。记住,只限你求助,外人不算在内。”   说着,傅杳拿着剑带着三娘他们俩离开了皇宫。   皇后在寝殿里坐了许久,最后才怅然地叹了口气。   她想爷爷了。   ……   傅杳回到道观后,再次拿着剑端详起来。三娘在旁边看着,道:“钟离公子说过,五殿下是他的故人。现在这柄剑又刻着钟离公子的姓氏,这是不是表明这些和钟离公子有关?您要不要去问一下他。”   “没必要。”傅杳视线落在剑身的字迹上,那字迹总体粗犷尖锐,虽然隔着这么久的时光,通过字迹也依稀能看得出当初刻字之人的锋芒,“你以为这些他会不知道?他知道却不露面,显然是不想再有瓜葛。我现在就是想知道,这算不算是神兵利器。”   拿着剑,傅杳去了槐树林。   郑匠人还在,他见了剑后,心里有些发虚,“这剑有些厉害,看的我都心里发毛。不过我不是打铁的,这你得去问老蒋才行。”   蒋铁匠世代打铁,据说以前家族中还打出过一把神兵,但这也是据说而已,名字说出去都十个里面有十个没听过。   傅杳把剑给他瞧过后,蒋铁匠说要仔细瞧瞧。差不多等蒋铁匠研究了三个时辰后,他才道:“绝大多数神兵不是天生就是,得沾了无数的血才算。这柄剑戾气太重,血腥味也购浓,只是里面的剑魂太微弱了,如果想要重新焕发光彩,得要新的剑魂,不然它就是一块废铁。”   “剑魂怎么得?”傅杳道。   蒋铁匠犹豫了一下,才道:“只要是魂魄封在里面就行。最好是自愿的,不自愿的容易变成邪物。”   这是在怕傅杳会滥杀无辜。   “是吗?”傅杳不理会他的担忧,准备去找一些魂魄练练手。   不过在她拎着剑准备走时,却心里一动,推开木门,走进了皇宫。   此时皇宫里,皇后正刚刚睡下,其他的宫侍门守夜的都在外面,里面伺候的正睡在脚踏板上。   傅杳走到五殿下的身边,只见摇篮旁边坐着一个身体虚幻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盔甲,盔甲残破不堪,上面还有风干的血迹。再看脸,胡子拉碴,看不清楚脸,但眼睛却很好看,眼神十分坚毅。   察觉到旁边有人,男子抬头看向傅杳,“你是谁?”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傅杳抱着剑道,“转是投胎执念都跟了来,这执念是有多深。”   男子没回话,他见到傅杳手里的剑,道:“那是我的剑。”   “你的剑?”傅杳将剑抽出,把有字的那一面对着他,“那为何上面写着‘钟离’二字。”   目光触及到上面的字刻,男子盯着字看了半晌,才喃喃念道:“大兄……”   “大兄?”傅杳想再问,那男子却又回到了婴儿的体内。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傅杳有些暴躁,“臭糟老头子!”给她弄出这么一桩麻烦事。   国师府,天玄子打了个喷嚏。   道童见了,忙去关窗。   “不用关没事。”天玄子正在看着面前的请柬,“这些请柬都是让我去祈福算八字的?你明天全都推了。”   他是道士不错,但是并不擅长这些。   道童稍微犹豫了下,回禀道:“这种的请柬,基本上上门一次,都能得到几十两的喜钱。”   国师府上下大多是靠着这些银子维持着,不然靠着朝廷的俸禄,早喝西北风了。至于陛下的赏赐,御赐之物,不能卖不说,还得花钱供着。   “有银子?”天玄子立即改变了注意,“那去。以后这类的帖子,别管银子有多少,我们都接。”   道童:“……是。”   “你就这么缺钱?”   突如其来的女声让室内的两人不由循声看去,却见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靠着床站着一位黑衣女子。   道童正要问她是谁,天玄子却已经站起了身,恭敬道:“前辈。”   “别前辈了。”傅杳从窗外跳了进来,“上次叫是懒得反驳你,你还叫上瘾了是吧。天茗子这是有多穷,死了还要你来赚这些小钱。”   天玄子有些不好回答,他对道童道:“你去沏杯茶。”   把道童打发下去后,他才道:“我和师父不同,师父好歹还有阴阳眼能见到一些东西,我却什么法术都不会,一切都只能靠着国师这个名号装腔作势。想着现在能赚一点是一点,将来赚了银子就回青峰山,用这钱修把道观修一修。”   “还真是朴实无华的梦想。”傅杳鼓掌道,“我和你师父好歹认识一场,也不能就这样看着揭不开锅。这样吧,我教你个法子,你可以赚很多银子。”   “前辈请讲。”   “不,你这句话回错了。”傅杳道,“你应该说,晚辈能有幸得到您的指点,又岂能将银钱独吞。我决定将以后所得的一半都拿出来孝敬您。另外,作为报答,我还愿意帮前辈您去打听一些神兵利器的下落。”   天玄子:“……要不我还是不麻烦前辈了吧。”   傅杳一把勾住了他的肩,笑道:“我再给你个重新回答的机会。回答的让我不满意的话,我不介意让你去问问你师父,应该怎么回。”   感受着脖上冰凉的触感,天玄子从善如流,回得一字不差:“晚辈能有幸得到您的指点,又岂能将银钱独吞。我决定将以后所得的一半都拿出来孝敬您。另外,作为报答,我还愿意帮前辈您去打听一些神兵利器的下落。”   “这才乖。”傅杳收回了剑,示意他坐下,“你的毛笔呢?”   “在您后面。”   外面倒茶的道童端着茶过来时,就听到里面传来“你眉毛太短了,我给你弄高了些……眼神一定要冷,你越不搭理人别人就越会送上门来……嘴唇要薄,鼻梁要挺,只有美男子才受人待见……”这些声音。   他在门外听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敲门道:“掌教,茶来了。”   “进来吧。”   不知是不是道童的错觉,他总觉得掌教这声音低沉冷清了许多。   再推开门一看,他见掌教坐在那里。人还是那个人,但感觉已经大不一样了。   或者说,现在的掌教比之前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从前掌教的皮相也算清秀,但也只是清秀而已。可现在眉眼还是那个眉眼,但就是感觉更精致俊雅了不少,还有那眼神,像极了高岭上独自绽放的雪莲,令人移不开眼。   “这衣服也得换,以后只能穿白色。偶尔换换黑色也行,增加一点新奇感。”傅杳摸了摸下巴,“那我们之间的事就这么说定了,祝你明天开业大吉。”   说完,她朝着门外走去。道童连忙去送,却在出门后,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道童满头雾水的回到了房间,正要询问发生了什么,就听自家掌教告诉他:“以后一百两银子以下的请柬都不要拿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天茗子恨铁不成钢的拍着棺材板:她让你牺牲色相你就牺牲色相了?   天玄子:那师父您去同她讲讲?   天茗子:其实这也算生财有道…… 第68章   次日,天玄子去的第一家就是永安侯府。   “每一年永安侯世子的忌日,永安侯夫人都会让掌教上门打蘸。今年老掌教坐化了,自然就是您上门了。”道童怕他不知道规矩,在旁边解释道,“永安侯府是皇后娘娘的母族,侯夫人出手十分阔绰,一次基本都是五百两银子打底。掌教您可以一定不出差错。”   天玄子“嗯”了声,心里将打蘸的顺序又梳理了一遍,重新闭眼坐在了马车上。   永安侯世子他是知道的,据说永安侯夫人极其疼爱二儿子,以至于二儿子意外身亡之后,也仍旧让他保留着世子封号,迟迟没让小侯爷继承。   一般的家族,遇到这事只怕早就闹翻了,哪有一直让一个死人占着世子之位的道理,但是闵小侯爷却从来没提过世子的问题,还真是好脾气。   马车到了永安侯府,管家亲自上来把人迎接了进去。   进门后,天玄子就见闵小侯爷朝着自己来了。   “我送国师进去。”闵毓让管家自己去忙,他则在前面带路。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从前没仔细打量过这位新国师,闵毓总觉得新国师比之前看要俊秀不少,让他都不由自主多瞧了几眼。   “今日不见,国师似乎容光焕发了不少。”他也只能是当做国师已经适应了国师的位置,气势上有所改变,渐渐有了高人的风范。   国师淡淡一笑,“皇恩浩荡而已。”   闵毓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就在他们往外院原来世子所住的院子走去时,走到一游廊处,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呜咽声,旁边还有人在安慰她。   “……别想了,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就算再放不下,世子也不会回来。”   “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每一年这个时候,都会忍不住心里难受。”   这声音天玄子没有认出来,但是看小侯爷止住了脚步,他大概也能猜出是谁在哭。   “难受归难受,有些体面我们还是要的。我听说前些日子你又当着外人的面训斥阿毓了?阿毓现在已经十九了,就算你再不喜欢他,他以后到底也是要继承这个侯府的人,你总得要给他脸。”安慰的人道,“而且说句难听的,等你老了,也还是阿毓来给你养老送终,你把你们母子关系弄成这样,又是何必。”   “养老送终?”侯夫人冷笑一声,“如果就是因为这个我就得在他手下忍气吞声过日子,那我还不如以后自己住到庄子上去,还能图个清静。”   “你瞧瞧你,净想些有的没的。阿毓再怎么也是你儿子,这些年他对你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出门都还会特地去带你喜欢的东西,儿子再好也就这样了吧,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人埋怨道,“你现在不知足,等以后后悔了就晚了。”   “我才不会后悔。”侯夫人擦了擦脸上眼泪道,“我已经在我娘家侄子那边物色了个孩子,等将来我就让那个孩子给我养老送终。要我原谅他,不可能。阿蘅是被他害死的,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可是当年那件事阿毓也不是故意的,那只是意外而已。”   听到这里,天玄子知道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   师父说过,高门大院里的秘辛能不知道就别知道,知道多了没好处。他今天无意中听到这些,指不定会给他带来什么祸事。   于是他也不顾小侯爷什么神色,主动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前走。   差不多走完游廊,在下个岔道处,天玄子才道:“小侯爷,接下来怎么走?”   闵毓这会儿已经回过了神,他笑了笑,道:“直走就行。”   天玄子看着的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安慰。   安慰什么,有些事情不是几句安慰就能安抚的了的。   所以别看有些人表面花团锦簇,实际上谁知道背后是不是一身伤痕累累。   ……   一直到中午,天玄子才打蘸完毕,收拾东西走人。   依旧是闵毓送他出门,在路上没认识,闵毓犹豫道:“国师,之前的事……”   “你放心,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心里知道。”天玄子道。   说完,天玄子才惊觉自己话又多了。傅观主说过,他以后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多谢国师。”闵毓谢道。   送天玄子出门后,他看了看天色,递了牌子进宫。   圣人见到他,知道他是想见皇后,正好趁着快正午,一并带他去了翊坤宫。   谁知,从这日开始,闵毓还就天天在这个点准时递牌子,每天都跟着他去翊坤宫用午膳。   圣人也知道永安侯府那点子糟心事,再加上皇后也疼惜这个弟弟,于是每天也都乐意见上一见。   闵毓也没空着手进宫,每次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准备了不少,说是给小外甥用的。   皇后见了,笑他道:“他现在还这么小,你送这些给他有什么用。”   闵毓理直气壮道:“等到他大了又会有新的,那我得把所有的都给他准备好,不能到时候别人有的他没有。”   皇后看了看弟弟,半晌才道:“你是一个好舅舅,也是一个好弟弟,还是一个好儿子。有些事情,娘以后肯定会明白的。”   “我知道。”闵毓笑得没心没肺道,“再说了,以后无论有什么事,不是还是有娘娘你给我撑腰嘛。娘最多就骂我两句,我又不少块肉。”   两人说着,圣人过来了,皇后温柔道:“陛下同观主聊完了?”   “嗯,她说小五再等下日子就会彻底好了。”圣人道。   闵毓此时道:“我去看看御膳摆好了没。陛下也累了,娘娘您好好陪着陛下。”   说完他就退了出去,殿内人俱是一笑,以为他是留出空间给帝后二人温存。   闵毓出来后,他朝着后殿走去。   这个时候,那位傅观主就在后花园里晒太阳。   在闵毓来到后花园时,傅杳侧过脸看了眼他周身缭绕的气运,这倒是个运势很好的人。   “傅观主,”闵毓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听说傅观主你能满足任何人的愿望?”   “这有个前提,”傅杳纠正道,“得看你能不能拿出我要的报酬。”   “这我知道。”他这段时间也打听过一些相关的事,“我有个哥哥您应该知道吧,我想知道他现在是否已经投胎转世了?”   傅杳很快给出了答案,“没有。”   “那他的魂魄……”   “还留在这世间。”傅杳道,“前不久你们家不是做了场法事?他还回家了一趟呢。”   “真的?”闵毓惊喜道,“他真的还在?”   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奇人异士,就是为了看能不能再见哥哥一面,没想到哥哥真的没走。   傅杳侧着头看他,“我甚至现在就能带你去见他。只是你得想好付出什么代价。”   “您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爽快人。”傅杳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就能出发。”   闵毓平复了一下情绪,道:“再等等吧。我陪娘娘用餐的机会不多,我想陪她用完这顿午膳。”   这个傅杳表示随意。   用完午膳后,闵毓又去看了看小外甥,这才向皇后拜别。   “臣就先走了。”闵毓对皇后道,“娘娘一定要保重。”   “你还是多照顾照顾自己吧,”皇后道,“别让我担心。”   “不会的。”闵毓笑得眼睛弯弯,俯首作揖,退出了大殿。   傅杳领着他和三娘他们跨过翊坤宫的宫门,就来到了京郊外通往护国寺的一条山道上。   看到这山道,闵毓就知道,他这回是真寻对了人。   “我的哥哥,在七年前,死在这条道上。”闵毓看着两边高大的树木,道:“那个时候我刚学会骑马,在我母亲带着我们两来拜佛的时候,我非要带他骑马,结果马儿受惊,他从马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脖子。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这只是意外,不能说全部是我的错。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错。我当时太想让母亲知道,我不是所有的事都比不过哥哥。   从小到大,哥哥什么都比我好,书读得比我好,人比我聪明,也比我更受母亲的喜欢。母亲会晚上抱着他睡,我只能自己一个人躺在旁边的房间里。   那个时候我非常羡慕他,有时候也会偷偷的委屈,心里很不明白,同样都是她的儿子,为什么她只抱哥哥不抱我。不过我现在明白了,指有长短,心有偏颇,我和母亲大概是母子缘分还不够。”   说到这,闵毓长长吐了口气,对傅杳道:“我现在能见我哥吗?”   “当然能见。”傅杳说着,他们的上空,阳光渐渐被云彩遮住,周围仍旧春光明媚,但他们这一块却在阴影当中。   也是在这时,闵毓听到他身后有人叫他:“阿毓。”   听到这声音,闵毓缓缓转过身,就见到最近的树下,多年未见的兄长站在那里,看着他笑。   在闵毓还未来得及叫声哥哥时,下一瞬却见哥哥朝着自己撞来,他顿时只感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接着他就发现自己站在旁边,而旁边还有一个他栽倒在地上。   就在他还有些迷茫这是怎么回事时,却见旁边傅杳踩住了哥哥,道:“你这个哥哥有点意思,见你面第一件事就要抢占你的肉身。”   闵毓明白过来,他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身体,又看了看地上挣扎着的哥哥,最后苦笑一声道:“傅观主,其实我今天来,想和你交易的就是这个。”   只是他没想到兄长竟然如此迫不及待,他本想还与他叙叙旧,现在看来是这个必要了。   “听说魂魄被阳光照着,就会慢慢失去所有的记忆,”他转身朝着阳光下走去,脸上露出一丝解脱之色,“这样也好,正好让悲伤永远止步于今天。”   “等会儿,”傅杳止住了他,“我知道你求死心切,不过死之前有些真相总得让你知道,也好让你死而瞑目。”   闵毓转身,有些不解,“什么真相?”   傅杳踹了一脚地上的闵蘅,“你落马的真相,你是自己招呢还是我屈打成招?”   闵蘅被踢得痛苦地蜷成一团,“我自己说。”再被多踢几脚,他估计会立马魂飞魄散,“落马是我用针扎了马一下。我本是想让你出丑的,没想到却害了我自己。”   闵毓愣住了,他眼底种种情绪纷杂而过,最后彻底释然,“原来如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这血与肉都还了她,我也就不欠她了。至于魂魄,就当作是我给观主您的报酬,还请不要嫌弃。”   说着,他的魂魄在阳光下彻底消融,最后化为一团散发着温暖光泽的灵魂,慢慢飘落在傅杳的手上。   傅杳本来只想要他的气运,现在却被附赠一个纯净的灵魂,但她并没有多高兴,“真是蠢货,再怎么也要看看你这个好哥哥怎么和你那个好母亲掐一场再走。”   拿着这团灵魂,傅杳看也不看地上的闵蘅,来到了京城里一户普通人家中。   这家人树下,一个眼歪口斜的孩童正坐在那,他旁边的母亲正一边给他喂饭,一边不厌其烦地擦着他嘴角流下的饭汤。   站在旁边,傅杳手一松,那团灵魂掉进了那痴傻孩童体内,“这孩子以后会越长越像原来的你。我这个人呢,比较记仇。永安候夫人敢在背后诋毁我,那我就让她尝尝得到后又失去的滋味。作为交易,我让你获得新生。下次可别再栽在我的手里,不然就抓你去当剑魂。” 第69章   “他就这样死了?”原地,赵兴泰还有些没回过神。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了,刚刚还是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   “其实也不算突然,”三娘道,“早在之前,我就听过一些永安侯府的事。自从世子死了之后,永安侯夫人对小侯爷的不喜欢一直都是明晃晃挂在脸上的。之前侯夫人在外人面前半点都不给小侯爷面子,还是后来皇后告诫了几次之后,才收敛了的。”   在外人面前尚且如此,在私下那就更别说。   小侯爷一直就不被公平对待着,所渴望的东西也不过是母亲的喜爱而已,这有错吗?   “后来小侯爷也京城和佛道中人来往,想来为得也应该是这个事。在愧疚之中煎熬了七年,现在终于解脱,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除了皇后,没有人在乎他的想法,那样的家人,根本不值得他继续停留。   赵兴泰叹了口气,他其实想说不至于死。但是血肉亲情想要彻底分割,也似乎只有这个办法了。   ……   傍晚,闵蘅回到了永安侯府。   他有些激动地去正院找父母请安,但是却被下人拦在门外,“小侯爷,夫人身体不太舒服,您还是别进去了。”   闵蘅被拦,冷笑一声,一脚踹在那仆人的心口,“本世子也是你能阻拦的?”   说着,他直接走了进去。   侯夫人听到动静,见他来了,一脸的不高兴,“还真是不得了了,现在还不是侯爷呢,就随便对我的人动手了,那以后我若是让你不高兴了,你是不是要把我关起来?”   闵蘅也知道母亲对弟弟的态度,所以他进门就直接跪下哭道:“娘,我是阿蘅啊!”   侯夫人愣了下,紧接着勃然大怒,“你个孽畜,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连你哥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闵蘅早在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这些,他不慌不忙道:“娘,难道您忘了小时候我每次写好了字,您就奖励我一把金瓜子?爹发现后,让您不要纵着我,后来您就偷偷的把那些金瓜子放到了您的枕头下面的格子里,说是给我攒起来。还有,之前您去给我求了个护身符,但是我嫌弃丑,要娘您亲自给我绣了一个,里面还有我的名字。还有,娘您肩膀上有块红色的胎记,这是儿子之前跟您午睡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娘,我真的是阿蘅啊,我知道您一直很想我,所以现在回来了!”   侯夫人听完愣住了,这些事情确实都是不为外人知道的,至少闵毓是不知道的。   可是看着闵毓的这个面容,她仍旧不敢相信。   “娘,我知道您心里不信,我这次是借了弟弟的身子过来瞧瞧你的。我就是想过来给你磕个头就回去的。”说着,他朝着侯夫人用力的磕了三个响头,“嗑完我就走,绝对不会打扰到您。”   “你等下!”侯夫人拉住了他,“你再说说,当初我经常给你准备什么吃的?”   “我最爱的是金丝蜜枣,不过娘您不许我多吃,每次只给我三枚。”   “那我再问你,我手脖子上戴着的菩提手串一共是多少个?”   “一共是三十一枚,因为我之前弄断了一次,结果少了几个。上面本来还有一颗南红珠,但是那南红珠找不到了,后来您就换成了石榴石。”   听到这里,侯夫人其实已经差不多信了,“你真是阿蘅?”   “娘!”闵蘅上前去抱住了她的腿,“儿子好想你。儿子再那块坡上等了好多年了,我就想您去看看儿子,可您为什么一直不来。”   侯夫人拿着手帕捂着脸道:“不是娘不去,是娘怕啊,怕会忍不住想把害死你的小畜生杀了,让他给你偿命。”   母子两个哭成一团,里里外外的下人却都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什么情况。   他们哭诉了差不多两刻钟左右,房里的大丫头已经送上了温水给他们两个洗脸,等重新梳妆好后,侯夫人才问道:“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借着他的身体来给我请安的?”   闵蘅红着眼眶道:“这身体到底是弟弟的,我不能一直占用着。”   “你不准走!”侯夫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这次回来了,你就不准走。这本来就是他欠你的,我不许你走。”   “可是……”闵蘅还有些犹豫。   “没有可是!他有什么不满,那就直接让他来找我。”侯夫人强横道,“反正我只认你一个儿子。他如果真的孝顺的话,就该听我的。”   闵蘅这才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道:“我知道娘你一直挂念我,甚至因为我还积劳成疾,这都是儿子不孝。为了母亲您的身体,我就算是当一回无义之人又何妨。至于弟弟那边,以后他若是怨我恨我,我都受着!”   “阿蘅!”侯夫人感动地抱着了他的头,“果然还是你心疼我。”   此时房间屏风后,三娘都快听吐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对母子简直就是绝配。   “观主,您怎么不出面告诉侯夫人真相啊?”她现在都感觉心里卡了什么东西,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把她恶心坏了。   傅杳却是用扇子扇着风,悠悠道:“好戏才刚刚开场,急什么。这种人,不被自己养的狼咬一口,是不会知道痛的。而且闵毓那边现在也醒了,永安侯府的气运都去了闵毓那边,我还挺想看将来侯夫人再次见到闵毓时的表情,那肯定非常精彩。”   待下人进门时,屏风后一阵清风刮过,方才的两人已经悄然离去。   晚上,永安侯回来,知道这事之后,只当是妻子梦呓,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过能见到妻儿和好,他也就顺着妻子的话去说。   谁知,到了第二天,整个京城都在说小侯爷魂被换了的事。侯夫人却偏偏半点都不忌讳,甚至还特地在三天后举办一场春宴,邀请京圈里的贵妇们上门赏花,这摆明了是要让大家都来悄悄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大儿子。   京城中世家大族的贵妇们知道后,只觉得心里齿冷,在私下少不了说侯夫人这个当娘的心又偏又狠。   京里传得热闹的事,宫中的圣人也知道的飞快。更何况这事还发生在永安侯府当中。   圣人不太想管永安侯府这里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直接让人告诉了皇后,让皇后去求证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皇后在听到后,只感觉眼前一阵泛黑。   她并不信这个传言是真的,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被换了魂。她在意的是母亲竟然如此之蠢,这种事情闹得人尽皆知。陛下性子多疑,以后见到她是不是也会怀疑会不会有有心人想来换他的魂。   “去,传侯夫人进宫。”皇后心里再急,这个时候也还能稳得住。   只要证实这传言是假的就成。   然而,永安侯夫人进宫后,还不等皇后开口,她就一脸喜滋滋地告诉皇后,说‘阿蘅回来了’,还说要带阿蘅进宫看她。   皇后脸色都白了。   后宫在陛下面前又怎么会有秘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后按捺住恐惧,寻问真相,“为什么好端端的,阿毓会变成阿蘅?”   这些问题都是圣人想知道的,她不得不问。   侯夫人哪里会想到背后的事,直接道:“这是阿毓自愿的。他知道我思念阿蘅,就让阿蘅借着他的身体还魂了。”   “那阿毓呢?”皇后心里虽然不信,但还是继续问道。   侯夫人一时哑然,她卡了一下壳,道:“大概现在去头投胎了吧。我已经去请了法师给他念往生咒了,保佑他去投个好人家。”   这时,傅杳从外面走来道:“你这往生咒念得还行,闵毓确实去投了个好人家。”   一见到傅杳,皇后心里一安,但听到她说的话,却宛如惊雷在头顶中轰然炸开,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观主你说什么……”   阿毓他……   “就和侯夫人说得那样,”傅杳不介意说得更详细一点,“闵毓知道侯夫人思念世子,所以主动把肉身让给了闵蘅,让闵蘅回到了阳间。而他呢,现在已经投胎了,这个世间已经没闵毓这个人了。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个清楚,因为很不凑巧,这事就是闵毓央求我去做的。”   “阿毓……”皇后想到前几天弟弟送来的那些玩具,还有弟弟最后给她拜别的话,心里一抽一抽的发疼,“不可能,这不可能……”   傅杳看了她一眼,又道:“在换魂的时候,我还意外得知了一件事。当初闵蘅坠马,是他自己用针故意扎了马,想让闵毓丢脸,结果谁知反倒害了他自己。希望知道这个真相,能让你们开心点。”   说完,她不理会这母女俩,去了隔壁五皇子的房里。   皇后呆坐在榻上,怔了许久,才看向旁边的母亲,忍着眼泪道:“您怎么就能这么狠心。阿毓他也是你的儿子,为什么你的眼里就只有阿蘅,就看不到他呢。” 第70章   侯夫人也从傅杳的话中回过神来,她直接略过女儿的质问,否认道:“阿蘅他不是那样的人。”   见她这样维护闵蘅,皇后的心也渐渐冷了下去。   “阿蘅不是那样人,阿毓难道就是了?”她气极反笑道,“从小到大,你一直偏心阿蘅,阿毓就跟在后面看着,你从来没有回过头看过一眼他。现在阿毓人都没了,你都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他真的是你亲生的吗?”   说到后面,皇后连敬语都没用了。   “你胡说什么!你不也是偏心阿毓?”侯夫人反指责道,“他是我儿子我也没亏待他不是吗?吃穿用度,我可曾少过他半点?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的,现在反而还要责怪我的不是,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生他。”   皇后听她这样说,心已经彻底冷了。一股股寒意止不住地往她心口上窜,让她浑身发凉。   她将情绪一点点收了起来,人也渐渐回到了皇后的位置,“那这样已经无话可说了。我乏了,来人,送侯夫人出宫。”   外面掌事姑姑听得心惊胆战,一听到这吩咐,忙过来送客了。   侯夫人也看出了女儿的不悦,她想到女儿平时确实更偏爱闵毓一些,这会儿会生气也情有可原。   但阿蘅也是他弟弟,时间久了,等她气消了,一切都还会回到以前那样。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也没觉得事态有多严重,“那好吧,娘娘你就先好好休息,下次我再来瞧你。”   送走侯夫人离开后,掌事姑姑进来,眉宇间压不住一丝慌乱,“娘娘,这可怎么办?”   换魂这种事情,私下悄悄的倒还没什么,现在闹得京城人尽皆知,陛下会怎么想?   巫蛊之术本来在宫中就十分忌讳,而能做这件事的傅观主现在还和皇后娘娘走得十分近,侯夫人这是在把娘娘往死路上送啊。   皇后揉了揉眉心,道:“你现在去太医院让太医来给我诊脉,就算我产后调理不顺,人晕了过去。等晚上陛下过来,我会交出管理后宫的权利,让其他嫔妃来管。这翊坤宫,从此封宫,你心里有个准备。”   现在永安侯府在风口浪尖之上,她只能是后退一步,保全自身。   掌事姑姑现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圣人对皇后还是有些情意的,但是帝王的情意又能持续多久?也不怪娘娘如履薄冰。   “您心里既然有数,那奴婢现在就去准备。”   皇后挥挥手,起身去了隔壁。   隔壁傅杳在逗弄着醒了的五殿下,皇后见到她,情绪很是复杂。但她知道,这些都是弟弟的选择。   “观主,”她在傅杳身边坐了下来,“你方才说,阿毓已经转世投胎了,我能问一下他去哪了吗?他到底是我弟弟,这些年又受了那么多委屈,他就这样离开了,我这心里难受的很。”   傅杳又摸了把小孩柔嫩的脸颊,道:“放心吧,你迟早会再见到他的。当然,前提是你还活着,还坐在皇后这个位置上。”   后宫的女人,生死荣华都掌握在那前朝那个男人的手里。   永安侯夫人这次得意忘形,却忘了头上还挂着一柄剑。其余的小打小闹,圣人还会容忍,但是这件事一旦没处理好,很可能会让宫内宫外乱起来,圣人会容忍才怪。   说到这事,皇后眼底闪过一丝歉意,“抱歉,让你也卷进这件事来了。”   比起他们这些普通人,拥有这种神术的傅杳才是最令陛下忌惮的。一国之君对于威胁到他性命的人,手段可不会太过怀柔。   傅杳倒是无所谓,“就算没这件事,你以为他就会对我彻底放得下心?”   在她选择进宫开始,她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点。   说不定现在有关于青松观所有的事已经被暗卫搜集好,送到了御书房的桌案上。   但这又如何?   “他又不能把我怎么样,”傅杳道,“说不定将来他还会求到我的头上。相对于我来说,你还是担心你自己比较好。”被皇帝猜忌的女人,就算是皇后也一样过得艰难,“更何况,你还有个孩子。”   皇后苦笑,当初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最后让她栽跟头的是自家的娘家人。   圣人没有等到晚上,在知道皇后晕倒后,他中午就来了翊坤宫。此时,傅杳已经走了。   皇后躺在床上,气色不是很好。在同圣人聊了几句之后,她就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提出交出凤令的事。   圣人看着她看了半晌,才道:“在皇后心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皇后当即要起床赔礼,圣人却是制止了她,“不必,我就如你的愿,让你好好休养。”   说完,他起身离开了翊坤宫。   接着,皇帝口谕传出:皇后身体有恙,无旨不得随意进入翊坤宫;在皇后养病期间,凤令由贵妃执掌,贤妃淑妃帮着贵妃协理后宫事务。   这口谕一出,表面是让皇后养病,实际就是在禁皇后的足。   就在后宫震惊之时,陛下在前朝又颁布了一道圣旨。以永安侯爷失职为由,罚了永安侯三年的俸禄,同时还以永安侯府不敬之罪,剥夺了永安侯世子的名位。   这也就是说,永安侯府到这一代,以后就再无爵位了。   这突入起来的圣旨再加上后宫皇后的处境,京城之中一时噤若寒蝉。   别看这明面上的理由这么多,但实际上都是无关痛痒的东西。可陛下却如此暴怒,连皇后半分颜面都不给,那就说明永安侯府做了什么不让陛下不悦的事。   而最近永安侯府的动静,只有一个……   可话说回来,换魂这种事也确实是大忌讳,永安侯府这么张扬,也怪不得陛下会大怒。   本来因儿子刚失而复得而高兴的侯夫人在接到圣旨后,结结实实地挨了永安侯一巴掌。   “你这样愚妇!”永安侯气得目眦欲裂,“我永安侯府的百年基业就这样被你毁了!”   侯夫人被打懵了,脑海里还在想着圣旨的事,“陛下怎么突然会下这样的圣旨?这不应该啊,我要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你给我闭嘴!你以为你是谁,敢让皇上收回成命?”永安侯气得又踹了她一脚,“来人,把她送去祠堂,本侯今天要写休书!”   闵蘅一听,忙劝道:“爹使不得!”   一见到他,侯爷就更来火,“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他正要去打儿子,那边丫鬟又在喊“夫人晕过去了”,一时间大厅乱成一片。   就这样闹哄哄地过了一晚上,最后永安侯没有休妻,但是搬离了正院。   次日是侯夫人原本准备好的春宴。这天,之前答应要来的人一个都没到。看着冷冷清清的侯府,侯夫人感觉一口气堵在胸口,让她看什么都不顺眼。   而与此同时,宫中皇后被禁足的消息传了出来,原本乐意捧着永安侯夫人的人此时离她离得更远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永安侯府就成了勋贵圈子里的瘟神。无人敢惹,但也没人愿意搭理。   在几次腆着脸去参加别的夫人举办的宴会,结果被人晾在一边坐了好几回冷板凳之后,侯夫人终于不再出门,成日都在府里打砸摔,怨天尤人。   闵蘅一开始还会劝着,但是次数一多,他也不耐烦起来。   他的世子之位已经被她折腾的没有了,宫里娘娘也莫名其妙失了宠,他想再当回世子难如登天。   什么好处都没有了,他也懒得再装什么孝子贤孙。   “你这一摔就是几百两银子,爹俸禄已经没了,再这样下去,你是想当我们侯府举债过日子吗?”闵蘅阻止道。   侯夫人心气正不顺,一听到他这样说,不由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你还没发疯发够?如果不是你把我回来的事闹得人尽皆知,陛下也不可能会拿走我的世子之位。一个侯爵只传了两代,现在整个京城都在看我们的笑话,你不想着怎么挽回这些损失,却还要使这些小性子,你对得起我吗?”闵蘅一边说一边让丫头把屋子里的金玉瓷器通通都收起来,“娘喜欢摔,就换便宜的给她随便摔。至于这些,通通送到我房里去。”   丫鬟一脸犹豫,闵蘅却凶狠地瞪着她道:“怎么,我都使唤不动你了?就算我没了世子之位,以后这家也还是我当家做主。”   丫头忙唯唯诺诺应了,侯夫人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大胆,气得眼睛一翻,又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她房间里的东西已经被搬得差不多了。   看着架子上的东西,外面又传来丫头的窃窃私语声:“……原来的毓小侯爷可比这个好多了。这个一回来还没几天,府里就变故不断。毓小侯爷什么时候对夫人这么凶狠过,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   “夫人也太糊涂了,什么人对她她都不知道。小的时候,世子就变着法得从她这里要了好多东西过去,现在倒好,招呼都不打,还逼着黄妈妈要库房的钥匙。”   那个混账东西!   侯夫人听到,就要起身,但很快她却发现自己半边身子动弹不得。   此时窗外的丫头们还在说着闲话,“现在夫人已经中风了,就算是想管也管不了。” 第71章   中风?   侯夫人慌了,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半边脸都是麻的,话能说,但是却含糊不清,嘴角还有口水流出。   好不容易丫头察觉到里面的动静,进来帮她收拾干净,侯夫人却只能歪斜着眼睛,死死盯着丫鬟,希望她告诉自己这些都不是真的。   然而,事实不是丫鬟能够决定的了的。   永安侯虽然不太想管妻子的事,但也不能眼见着妻子中风就不管不顾。他一边让人请太医,一边又递信进宫。   一个时辰后,太医院的太医才姗姗来迟;至于他递进宫的信,早就被人截下了。皇后在“养病”,在这期间,绝不会有任何影响她休养的消息送到她面前的。   三娘知道侯夫人中风之后,心里出了口恶气,“以后肯定有她受的,不过这样就便宜闵蘅了。”   傅杳却是擦着剑道:“这还只是刚开始,作威作福了一辈子的侯夫人又怎么心甘情愿当个废物。我们打个赌吧,你猜她会不会求到我面前来。”   三娘顿时恍然,这确实只是个开始。   侯夫人瘫痪在床,床前却没有孝子,到时候她的中风又再好了,那永安侯府可就要真正热闹起来了。   “到时候您收价得加倍。”从来都与人为善的三娘道。   傅杳一笑,将剑收起时,一道虚幻的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距离上次出现,五皇子体内的执念终于再次现身。   傅杳看了看剑,看来还是得要这个才能把他勾出来。   “又见面了。”傅杳看着他道。   男子却是看着她手里的剑,缓慢道:“我的剑,为什么在你手里。”   “别人送我的。”傅杳道。   “不可能。”男子眼睛盯着剑,“这柄剑只有两位主人。”   “是吗?一个是你,那另外一个是谁?”傅杳问道。   她等了好一会儿,见男子不答,她接着问道:“另外一个,是你大兄?”   男子仍旧看着剑,但眼里却泛起苦涩,“我背叛了大兄,他肯定生我气了,所以连个认错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   说完这句,他人又消失在原地。   傅杳:“……”   这要不是钟离的故人,她铁定把这缕执念揪出来暴揍一顿,让他不好好说话。   “观主,”三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这就是钟离公子的故人?这称呼还真奇特。而且看他身上的盔甲,有点像是魏朝时的制式。”   她这段时间从山下槐树林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有些东西也算勉强知道一些。   “魏朝的话,当时的国姓就是钟离。”三娘说到这,自己都愣了下。如果是钟离的话,那钟离公子岂不是很可能是皇室中人?   不过一想钟离公子的墓,一般人也确实修不起。   三娘话都已经说到这了,傅杳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他叫什么?”傅杳道。   当初三娘去墓里的时候,见到了记载钟离生平的手札,虽然只看到一个名字,还没见到后面的内容。   “姓钟离,单名一个止。”   钟离止。   知道名姓,知道出身,那他的身份稍微一查就能查到。   “走吧。”傅杳没说什么,带着三娘回了道观。   道观山下,里水书院的院舍和书馆部分已经建成,其余的部分还在修建当中,但是已经有求学的学子住了进来。   从六安先生写信邀请人来担任先生到现在,已经有三位中年文士应邀而至,其中两位的六安先生学生,都是士林有名的人物。   他们的到来,让里水上空的文运又浓烈了不少,而里水书院周围,已经隐隐有一层淡淡的紫气朦胧。   当然,这抹紫气外人的看不见的。不过每一个人进入其中的人,能够明显的感觉到书院内外的氛围有所不同。   傅杳到书院时,正有学子在洒扫,见到她,有人上前阻拦道:“这里是书院,闲杂人等勿入,姑娘你找谁?”   还不等傅杳说话,里面已经有人匆匆走来,是六安先生的管家。他老远就见到傅杳,见她被拦,忙走了过来结尾,“这位是傅姑娘,以后见到了不许拦。”他可是知道这位脾气不太好,免得这两学生以后遭殃。   傅杳不理会管家是怎么想的,她朝着前面走去,一边道:“听说这次请来的三位先生里,一位精通史学,还打算自己编本史书?”   管家听她这样问,就知道她是找谁了,“您是来找史先生的?”   史先生是唯一一个不是老爷学生的人,因为家学渊源,对史学一直情有独钟。   不过读书是一件非常耗银子的事,这位史先生只会读书,其他的一概不会。现在已经一贫如洗,就剩下一屋子书了。   所以老爷一写信四处邀请人,他的第一个带着书前来投奔的人。   “带我去找他。”傅杳话虽然这么说,但她已经朝着那位先生的住处走去。   他们的身后,大门处洗扫的几个学子面面相觑,最后挠了挠头,“这可是半点都不像瞎子啊……”   大约走了一刻钟左右,傅杳来到了一处晒满了书的院子。   院子中间,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人正拿着笔在涂涂写写,忙得不亦乐乎。   管家要说开,傅杳却伸手阻止了他。她自己这弯腰捡了本地上的书,翻过来一看,一本《春秋纪年》。再换一本,还是《春秋别册》。   “行了,你忙你的去吧。”傅杳道。   管家听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还沉迷于书海中的史先生,立即不多事的退了下去。   傅杳拿了根棍子在地上翻着书,最后在院子里绕了一圈,找到一本《魏国册》走到史先生旁边坐了下来。   春光明媚下,她架着腿看着书,旁边文士则似乎在写什么,一边修改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两个人谁也不打扰谁,各自忙各自的。   等到史先生歇下来伸个懒腰时,猝不及防见旁边坐了个黑衣女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你是谁?”这个女人也太诡异了些,一身黑不溜秋就算了,眼睛都蒙着还做出一副看书的样子。   傅杳将最后一页翻完,举着书侧过脸来问他,“这《魏国册》似乎不是完整的。”   “对,”一说到书,史先生就没那么惧怕了,这是他最擅长的东西,“那本书还有下半册,不过我没找到。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我。”   “那你可知道钟离止这个人?”傅杳问。   “钟离止?”史先生在嘴里念叨了会儿这个名字,然后起身匆匆进了他的屋子。   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才又捧出一本书出来,一边翻看一边念叨:“大魏历代皇帝没有钟离止这个名字,但是在皇子之中,确实有一位恪怀太子止。这位太子后来战死于河西,有关他的记载并不多,史书上也就只有只言片语。”   傅杳将那本书接过来一看,相对于当朝皇帝的那句,有关于太子止的话确实只有短短的一句。   “昭光十六年,太子止战死于河西,谥号恪怀。”   但是顺着这句往下看,能窥见当初的往事一角。   太子止战死后,同年皇帝驾崩,皇五子继承大统,也就是后来的魏世宗皇帝。魏世宗是一个不错的皇帝,但同时也是个手段狠辣的帝王,后世对于他的褒贬一直就没统一过。   可这位到底还能通过史料记载去判断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本该继承大统的太子止却是一团迷雾。   将书合上,傅杳问史先生道:“当初魏世宗一共兄弟几个?”   史先生想也不想就道:“魏世宗是恪怀太子的胞弟,至于其余的皇子历史留名的没几个,只有一位皇八子被封为平王,一身都在西北征战,最后二十六岁那年战死在嘉峪关。”   “这个平王叫什么?”   “钟离临。”   傅杳点点头,将书还给了他,“谢了。听说你要编书,以后你编书所需要的花销,书院都给你包了。”   “当真?”史先生先是一喜,但很快又疑惑道:“你是谁?我好像没见过你。   “你不觉得你现在问这个问题太晚了?”傅杳道,接着她又嗅了嗅,一脸嫌弃道:“你是多久没洗澡,这酸菜味……财神都要被你熏走了。”   史先生嘿嘿一笑,“这不是忙嘛。”   傅杳才不管他这些,捂着鼻子道:“以后洗一次澡领一次钱,没洗免谈。钱找六安先生领。”   “当真?”史先生生怕她反悔一样,美滋滋的跑去洗澡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傅杳将那本书又翻看了一下,再次重新放了回去。   史书上的寥寥几笔,概括的却是一个人的一生。尘封的历史之下,多的是不可窥见的谜题。   钟离止是太子止吗?   夜晚,傅杳来到皇宫。剑再次出窍,五殿下体内的执念果然再次出现。   “你叫什么?”傅杳问他。   男人摇头,“我忘了。”   “钟离临是你吗?”   男人似乎陷入了回忆。接着,他又重新回到了婴儿的躯壳内。   月色透过窗户照在傅杳的身上,她将爬满锈迹的剑身抽出,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钟离”二字,耸了耸肩,“行吧,我承认我有点过分好奇了。你就当我漫漫人生太过无聊,想找点乐子吧。” 第72章   翌日,傅杳正在品尝赵兴泰尝试的新品——豆腐皮包子时,六安先生来访了。   赵兴泰对于任何能品尝他手艺的人都欢迎,六安先生一坐下,他立即就把包子粥端了上来。   傅杳原本以为他有话要说,结果六安先生吃完朝食,什么话也没说,继续下了山。   第二天早上,他又准时出现。   一连好几天都出现后,傅杳实在不想对着他这张褶子脸,干脆放下筷子道:“有话就直说吧。”   “观主误会了,我只是想来试试赵小哥的手艺。”六安先生慢吞吞道。   傅杳一时有些痛心疾首。   一开始见到六安先生时,多么正直的老头啊,现在也会学着说话拐弯抹角了。   还是三娘过来在她身边低语道:“这段时间,山下书院捉襟见肘,银子不多了。再加上史先生一天洗二十次澡去找老先生要钱,老先生没得法呢,只能是上山来找您了。”毕竟您才是罪魁祸首。   “一天洗二十次?”傅杳觉得自己低估了某些读书人的脸皮厚度。   “是的。总而言之,这是找您要银子来了。”   傅杳顿时笑了,她热情地招待六安先生道:“老先生你想吃啥都行,兴泰肯定会满足你。那个我还有事,就不多陪你了。”   开玩笑,她现在欠了一屁股债,哪还有银子给他。   就知道观主要跑路,三娘抿嘴一笑,跟了上去。   两人进主观后,傅杳突然转身,看着三娘道:“话说,当初你不是说要给我赚钱来着?你再这样下去,要什么时候才能赎身哪。”   三娘身形一滞,她确实忘了这事。   “看来你现在在我身边呆得很安逸,”傅杳道,“连初心都忘了。”   三娘无言以对。   她确实忘了还要复活的事。   刚死的时候,她还一心还惦记着人间的生活,但是现在和活着也没有多大差别,而且跟在观主身边,还能够见识到各种不同的人和事,她不免生出懈怠的感觉。   只这一年多她所遇见的事,比她生前一辈子所遭遇的都要精彩的多。她羡慕观主的潇洒,也羡慕观主的能耐。有时候,她也会生出庆幸之感,庆幸自己能跟在她身边。   “可是如果活着,我就要失去这些记忆。”三娘有些不太愿意失去这些宝贵的记忆,“我想跟在您身边。”   重新醒来的人,都失去了死后的所有记忆。她不想失去这些,不想忘记这些可爱的人。在她看来,这些人可比家族里所谓的亲人更令她喜欢。   “你想一直跟着我?”傅杳拒绝是没拒绝,“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清楚再做决定。”   ……   皇宫。   下午圣人那边的太监就过来通禀了,说是晚上陛下要来永安宫。   贵妃很早就已经装扮好了,为了能让陛下有眼前一亮之感,她特地换上了浅色的衣衫,在鬓边别了一朵鲜嫩的白茶花。   时人风雅,白色为尊,浅黄次之,红色最俗。   这朵白茶恰到好处将贵妃的清新秀丽展现了出来,再加上手腕上那一抹若隐若现的红,确实让她如同少女一般娇嫩,同时又带几分成熟妇人的温婉妩媚。   傍晚,圣人到后,果然开口便夸这茶花很衬她,引得贵妃满脸羞涩,而永安宫上下则一片喜笑颜开。   然而在用膳时,圣人只尝了一口贵妃亲自做的汤,却突然就沉下了脸。   贵妃一愣,忙道:“陛下,怎么了?”   她正要问是不是汤的味道不好,却听陛下冷声吩咐道:“福禄,去让太医来看看,看这汤里究竟放了些什么。”   周围伺候着的宫人听到后,心里一个“咯噔”,顿时跪了一地。   跟着圣人来的太监忙出门去,结果还没到门口,就见殿内有人主动跪了下来,求饶道:“陛下饶命,这汤的事与娘娘无关,是奴婢私自在里面放了多子散。”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贵妃愣愣地看着贴身宫女,脸变得和她鬓边的插花一样白。   她到陛下身边已经四五年了,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轻女孩儿。   这奴婢口口声声说都是她不知情,可她是永安宫的主人。汤是她亲手做的,放药的也是她的贴身宫女,别人怎么可能会信她不知情?   只要是出了一点事,那就都是她的错。   身体一滑,贵妃跪在了地上,伏下身子叩头道:“请陛下恕罪。”   “哼,多子散。”圣人冷笑着将勺子往汤碗里一扔,甩着袖子离开了永安宫。   他没有说惩罚,但这已经是最大的惩罚。   很有可能,这座永安宫会成为新的冷宫。   没有人愿意会和一个一心算计他的女人共处一室。更何况身为圣人,除了一个贵妃,他还有一堆的嫔妃。   “贵妃娘娘……”贴身宫女泪光潋滟地看着主子,开口求饶:“奴婢真的只是想帮您一把,求您救救奴婢。”   但是贵妃却已经无心去管她了。   不管是她真为她好,还是受了别人的指使,又或者被人当枪耍了,这都已经不再重要。   她所期盼的美梦,已经随着这道汤化为了泡影。   沉默着回了寝宫,贵妃那朵尚且带着水珠的茶花不知何时落在地上,被她一脚踩过,零落成泥。   主子不做声,下面的宫人也不敢有大动静。他们战战兢兢把还未品尝一口的美味佳肴撤了下去,又重新打扫了内殿,至始至终,无人敢去寝宫打扰。   一连三天过去,贵妃都不曾露面。无论伺候的宫女们怎么哭求,她始终不肯吃喝。   一直到第三天夜里,宫女发现她晕倒在床上,忙让人去请太医。   “不必去惊动太医。”贵妃突然醒过来道,她睁开眼睛的那瞬间,眼底有一道红芒划过。不过这点细微的变化,帐子外面的宫女是无人看到了。   “娘娘?”宫女大喜,忙让人把温好的鸡汤送来,“您先吃点东西吧。”   贵妃依言吃了些东西后,借口自己头晕,还需要休息,让她们都退了下去。   待寝殿里恢复安静后,贵妃才将手上的手串取了下来。   和之前艳光流转的色泽不同,这会儿的手串虽然还是红色,但已经没了多少光泽。   “我又回来了呢。”贵妃妩媚一笑,眉梢眼角全是另外一人的妩媚多情。   ……   翊坤宫。   傅杳有所察觉地看向隔壁永安宫的方向,旋即又收回了视线。   皇宫里面出现稀奇古怪的东西,和她有什么干系。而且圣人现在已经借着太后的名义请了三位高僧进宫祈福,说白了不就是为了防备她的。   这种事,还是让他自己头疼去吧。   “你是不是钟离临。”傅杳看着面前的男子道,“钟离止就是你哥哥吧。”   “忘了。记不清了。”男子道。   “那你还说什么对不起你大兄,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还对不起什么。”傅杳道。   “大约是太懊悔了吧,所以一直记得。虽然现在想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不太清楚了,但是一想到这个,心里还是会像刀割一样,悔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男子手放在了胸前,“你说我是一道执念,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我究竟有什么心愿没有完成。可我发现,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甚至连我为什么会留在这世上都不知道。”   傅杳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你想不起来,那就别想了。知道钟离止这个人吗?也就是恪怀太子,跟我说说他的生平。”   男子努力地闭着回忆道:“记不太清了。不过一想到他,心就会很痛……他本该长命百岁的……我去河西看过,那一战真是惨烈,就凭着八百个人拖住了突厥大军两天一夜……如果不是大兄,整个河西到长安就全完了……我当时为什么就那么混账,一直迟迟不去救援呢……”   随着他将脑海中的记忆碎片讲出,他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整个身形也有溃散的趋势。   傅杳出手定住了他,为防止他又重新变得虚弱,只好将他送回了五皇子体内。   他说得河西一役,傅杳有点印象。   这不是从史先生的书里看来的,而是这一战有名到人尽皆知。   魏朝时,突厥叩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当时魏朝国力衰退,北方突厥却联盟了周围部落,有兴盛之势。此消彼长之下,突厥生出入主中原的野心。   而就在突厥悄悄南下时,他们的先锋队伍在河西却被一支八百人的队伍拦住了。没人知道这八百人是怎么拖住凶悍的突厥大军的。之所以会知道这事,是因为当初这支队伍里有叫作寇镇北的幸存小将,后来成为了名震一方的军神大将,所以这一役基本上都被默认为是寇大将军的功劳。   而后来寇大将军当了主将之后,用兵奇诡,常常出人预料,所以这也被当作是他功劳的另外一个佐证——只有用这样的打法,才能用区区八百人打出这样的战绩。   可是现在听这道执念说起当初那一役,真相似乎又有不同。   寇镇北的生平谁都知道,他是孤儿,又哪来的兄弟。   而且,镇北这个名字,当时还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的寇大将军,又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名字。 第73章   傅杳是觉得,当初这个名字很有可能是别人给他取的。但这到底是猜测而已,事实究竟是什么,也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将剑收起,傅杳准备离开,却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是身着雪白里衣的皇后。   她大概是刚起来。   “不睡?”傅杳没急着走,反正在这和在道观都是一样,看皇后像是特意来找她的样子,她不介意多待一会儿。   “睡不着。”皇后说着,“刚刚做梦梦到阿毓了,突然就醒了。”   “你现在都自身难保,还想着管别人。”傅杳道。   皇后笑了下,道:“不瞒你说,虽然现在被禁足着,但我这心反而还踏实一些。”翊坤宫的宫门关上,外面的事就和她再没干系,“我爷爷说过,我爹性子过于绵软,不到退无可退,他就会一直妥协。永安侯府这个家,他当不起来,能不败就行。唯一有希望担起侯府担子的只有阿毓,但是现在阿毓也走了,与其让侯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还不如早一步将他们打入深渊。只要小五好好的,那将来侯府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些她都想好了,现在就希望宫外的爹娘能安安心心地坐好冷板凳,不要再闹出幺蛾子。   “你这个女儿当得有些辛苦。”傅杳踹了个椅子在她面前,自己则靠在窗边,任由月光从她背后洒下,在地上剪出一道人影。   “其实还好。”皇后道,月光下,她的脸庞有一种刚毅的美,“只要不把皇帝当做丈夫来看待,只安安稳稳地当着皇后,不为他吃醋,不为留住他而挖空心思,就也还行。虽然失去了自由,可也得到了权利。后宫里的女人,没有爱依旧能活,但没了权利,必然会死得很快。”   说到这,她朝着傅杳露出些不好意思来,“今夜我似乎有些多愁善感,把什么都倒给你听。”   傅杳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介意了解一下后宫女人的生存之道。”   “那我还是别说了。被困在这方天地里的女人,大多都是身不由己。哪怕我身为皇后,又有什么资格来轻鄙她们呢。都是可怜人罢了。”皇后说着,换了个话题,“观主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吧。”   “天南地北也确实都走了一遍。”主要是为了学习方术,不得不到到处奔走。   “我其实也去过一趟嘉峪关。”皇后像是把秘密说给傅杳听一样,声音还压低了一些,“偷偷去的,这事我爹娘至今都不知道。当时我要去外家,结果我爷爷悄悄带着我去嘉峪关绕了一圈。嘉峪关可真美,有时候我做梦都会梦到那里的黄沙。”   她那时候还以为自己会有再去的机会,但现在,这辈子都只能在梦中回顾了。   “嘉峪关确实很不错。”傅杳也道,“出了嘉峪关一直往西走,那里会更漂亮。你能见到成群的雪山,还有山下的牧场。虽然我们总瞧不起匈奴鞑子那些人,但不得不承认,人家的牛肉羊肉做得比我们中原地道。”   “我都没品尝过呢。”皇后有些遗憾道。   傅杳拍了拍窗户,“现在已经进入四月,雪山正在融化,丰茂的草原刚刚长起。只要你敢翻过这道窗户,窗外就是贺兰山,过去就能尝到马奶酒和烤全羊。”   皇后愣住了,她是知道傅观主有些特殊的能力,但现在那个窗户……   “真的能去?”她很好奇,可身体却没动。   “你不信我?”傅杳扬眉道。   “怎么敢。”皇后摇头。   “那明明想去,为什么不过去呢?”   皇后张了张嘴,最后长叹道:“我是皇后啊,又怎么能离开这里。”   “是啊,明知道不能离开,却还要提这些。”傅杳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轻轻道:“是想爷爷了吗?”   一句话,让皇后湿了眼眶。   做梦不是梦到阿毓,是梦到了爷爷;嫁给宁王不是迫不得已,是为了能守住爷爷的荣光;忘却前尘,换掉自由,是闵家没了爷爷,已经无人能支撑起这些。   她不后悔付出一切,只是在很疲惫时,会很想他老人家。   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眼泪逼回了心里,皇后起身道:“我有些困了,多谢观主陪我一起消磨这些时间。”   傅杳一笑,人往窗外一倒,消失在这座冰冷的宫殿中。   月光虽然冷情,但却非常公平。   帝王家能享受这般月色,街头的乞丐也一样能望月思怀。   傅杳走到寂静的长安大街上,清冷的月色如影随形。她走到定国公府时,定国公府的大门自动打开,待她进后,又悄悄关上。   绕过影壁,穿过游廊,重重大门次第渐开,柳让花止,傅杳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思怀院。   院里,灯光还亮着。初春的天气透着一股子的闷,书房的窗户被打开着,窗内有个人正在看着公文。   傅杳站在窗外的树下,看着里面的人蹙眉写着什么,任由落下的树叶掉在她的肩头,她一动不动,眼睛始终看着里面的人。   烛台上的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眼见着东方既白,窗内的人竟然一夜未歇。还是仆人端了热水进来此后他洗脸,他才惊觉一夜已经过去。   “四爷,该上朝了。”   傅侍郎一看窗外,仍旧灰蒙蒙的天色下,确实藏着一道曙光。   “竟然这么快。”他打了个哈欠,人却是精神奕奕。熬夜一宿后,最精神的反而是早上这会。   在洗漱时,他吩咐仆人道:“我等下去上朝,你让秀云她们把九娘收拾好。我上午就会回来,到时候陪她去郊外的马车你都备着。”   仆人心知,老爷是前段时间答应了姑娘陪她,所以才熬了个大夜。心疼之余,却也开心。   虽然说四夫人已经故去,但他们父女关系却是最亲近的,这比起其他三房就要强得多。   傅杳站在窗外目送着傅侍郎离开,才转身出了定国公府。   她本想去看看一些从前喜欢吃的食铺回味一下从前,但是时间太早了,这会儿大多都没开张。   最后倒是路过一家眼熟的巷子,见到巷子口一对眼熟的夫妻正摆着一面摊卖着面条。   面摊上客人还挺多,听他们聊天的内容,大多都是熟客。   傅杳也选了边上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要了碗招牌的炸酱面,慢慢吃着。   “老常头,听说你那个傻儿子好了?”有客人高声道,“这吃什么药好的,傻了那么多年还能好。”   面摊老板是个脾气好的,他也不生气,道:“没吃药,让铃医瞧过,说是之前丢的魂回来了,人就好了。”   “那你儿子这魂可是丢了好多年了。”   “现在也好,算是苦尽甘来。这人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你们夫妻两个就等着享福吧。”   熟悉的食客调侃着,旁边卖猪头的屠夫听到了,也跟着道:“这也是老常头他们好事多做了,有这个善报。这世上傻子那么多,最后能有几个好的。”   “卖猪肉的,你要这样说,那你可就得小心点了。你手里杀孽那么多,小心将来猪妖找你算账。”   “呸,杀了这么多年猪了,我还怕这些?”屠夫呸了一声道。   早上来吃面的基本上都是赶工的苦力,一碗面的功夫,你人来人往很快就散了,留下面摊夫妇在收拾着碗,隔壁屠夫还送了他们一条肥肉,当给他们贺喜。   在傅杳将一碗面吃完时,从巷子里走来一十四五岁的少年,看样子是送面粉来的。   在少年即将走过来时,傅杳一踢桌脚,那带着面汤的碗不合常理地朝着少年飞去。少年不躲不闪,一只手抓着面粉袋,另外一只手稳稳地把面汤碗接在手里。   “这孩子手脚还真灵敏,”屠夫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道:“他可以去军营当个百夫长了。”   脾气好的老常头却晦气道:“去什么军营,他就跟着我们卖面,以后继承我们的面摊就好。我已经打算好了,再攒点开,给他开一家面店。”   少年没听父亲和屠夫叔叔的话,将面汤放到了傅杳面前,看着这个打扮有些奇怪的客人道:“您还要再来一碗吗?”   傅杳像是瞎子一样伸手,示意少年低下头来,“我会摸骨像。这面我没钱付,但可以帮你算个命,抵消这面钱。”   少年一听,笑道:“客人今天没钱,下回来付也成。”基本上说下回,是默认了她吃这顿霸王餐。   “那可不行,我的人情价值千金,岂是一碗面就能抵的了的。”傅杳站了起来,手准确无误地摸到了他的脸,沿着他的轮廓摸了一遍后,像模像样道:“你这天生是富贵骨,将来是封侯拜将的命格。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去争夺一番武状元的资格。得到了,才前途一片坦荡。”   说完,傅杳笑着离开了这里,留下少年以及少年人的父母面面相觑。   屠夫最先反应过来,咧嘴道:“你看你看,不止我一个人这样说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让他卖面以后最多也就是个卖面的,这不是挡了他的福气嘛。我跟你说,这听我的准没错。我就觉得他是当将领的料。”   “你别在这胡咧咧!”老常头怒了,“从军有什么好,将来离了家能不能回来都不知道呢。”说着,他面也不和了,拉着儿子就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叮嘱儿子道:“你别听那个屠夫的,他以前还老说自己做梦是个什么大将军,现在不还是杀了半辈子的猪。你啊,老老实实跟着我卖面就行。” 第74章   “放心吧爹,我不会的。”少年乖巧道,不过对于屠夫叔叔的事情,他有些好奇,“寇大叔真做过自己当大将军的梦吗?”   见儿子听话,老常头心里松了口气,不介意说点老友以前的糗事:“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寇叔小时候老说自己做梦,梦里千军万马,他骑在马上威风的很。那个时候你寇爷爷还真以为他以后会有出息,专门请了武师傅来教他拳脚功夫,可结果呢,现在还不是老老实实地继承父业杀猪。所以啊,做人还是得脚踏实地的好。”   少年点头听从教诲,“我知道了。”   ……   寇屠夫从不缺斤少两,因此肉卖的很快。太阳刚出来没多久,他就能收摊回家睡觉了。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像是上辈子觉没睡够一般,寇屠夫只要把活做完了,一准就在旁边打瞌睡。   但就是这样,他日子还是过得非常美好:儿女双全,妻子貌美,父母康健,家有余财,自身也没什么病痛,只除了嗜睡这点,人生堪称完美。让无数人暗中羡慕。   今天他和往常一样回到家,换了衣服就倒在了席子上睡回笼觉。   他妻子贴心的给他盖了个件薄被,然后料理家务去了。却不知她的丈夫一进入睡梦当中,却又梦到了多年不见的场景。   “殿下!”随着一声惊叫,寇屠夫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睛后,想抓住梦中里只言片语,然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梦里的往事如冰消雪融般,已经再也记不起来了。唯一留下的,只有脸上残余的泪痕。   抹了把脸,寇屠夫最后那点悲伤的情绪也随之消散。看着手中的泪,他甚至都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哭。   “爹,你怎么了?”女儿软软地靠了过来,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道:“殿下是谁?”   “什么殿下?”寇屠夫问。   “你刚刚喊的啊。”   “刚刚?”寇屠夫回想了下,脑海里对于刚才的梦已经彻底想不起来了。   等到中午吃饭时,女儿把这事放在餐桌上说了出来,寇爷爷寇奶奶是见怪不怪,不过寇屠夫却见妻子欲言又止。   吃过饭,他问妻子道:“怎么了,我难道经常说奇怪的梦话?”   寇妻是个温顺的女人,从来不会搬弄半点是非。有很多事基本上都放在心里,不会去计较。   现在听丈夫问,她犹豫了一下,道:“你在梦里经常会喊‘殿下’,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和你成亲以来,每次你有高兴的事时,做梦都会叫上一两句。”   一开始她还奇怪是哪个人,但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只是没想到,丈夫竟然半点都不知道这事。   见到丈夫满眼的迷茫,她道:“要不,我们哪天去护国寺问问?”   寇屠夫同意了,他对这个不是很排斥。   ……   傅杳那日见到闵毓的新躯体之后,心里也有些想看看老常头会怎么选。毕竟一个有关儿子的前途,一个有关儿子的性命。这种最暴露人性的选择,让她无比的着迷。   因此她成了常家面摊的常客。   不过老常头似乎不待见她,每次她来,都不给她什么好脸。甚至还让儿子离得她远远的,稍微靠近她一点,就叫儿子回去。   这种防备,傅杳知道源头在哪,不过她半点也不在意,仍旧每天来报道。   次数多了,她渐渐也能听到一些家长里短。   比如今天老常头就问隔壁肉摊的屠夫,“听说你昨天去护国寺了?你那个病好点了没。”   “什么病,你才有病。”寇屠夫暴躁道,“只是做梦而已,梦醒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寇,你这梦做了好多年了吧。”有认识的熟客也调侃道,“你以前不老说自己是大将军嘛,现在怎么还在杀猪啊。”   寇屠夫将杀猪刀一插,道:“今天肉不给你留了。”   “别啊,哥哥我说错话了成不。我今天领工钱,还想买点肉回家给婆娘孩子开开荤呢。”那熟客忙求饶道。   傅杳从这些对话中抬头,看向了正哼哼的屠夫。   要不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宫里那道执念快溃散了,这里姓寇的自己先冒头了。   ……   寇屠夫将摊位上的肉卖完了,和老常头打了声招呼,顺便又调侃了常家儿子几句,和往常一样回了家。   到家后,他回房先点了檀香,这是听护国寺的和尚说的,说点了这个就不做梦。   不过很显然,那和尚说的并没什么卵用。   他依旧做梦了。   不过这回梦里,旁边跟着一个黑衣女人。   “你是谁?”他问。   女人却反问他:“你又是谁?”   “我?”他愣了一下,仔细回想道,然后坚定道:“我叫寇镇北。”   这是殿下给他取的名字,说希望他将来能镇住西北这群宵小,守护大魏黎明百姓。   不过殿下现在在哪?   在无心去管这女人是谁,寇镇北朝着营地跑去。   一到营地,那就见到营地中间,一身褐衣的殿下正同旁边的将领们谈着什么。他凑了过去,眼里突然有些湿。   “害怕了?”殿下侧过脸,在他头上揉了揉,温声道:“别怕,过了明天,我们就能回长安了。”   寇镇北点头,道:“那到时候我还能跟着殿下您学兵法吗?”   “当然可以。”   “我一定会保护好殿下您的!”   下一瞬,场景一变,浓浓的大火将周围山林烧得浓烟滚滚,本该站在同一阵线的突厥士兵却自相残杀起来。   “这叫离间计。”寇镇北见殿下站在崖边,手里拿着一把长弓,“这些突厥人本来就不是一条心,现在是因为他们有着同一个目的,所以才能拧成一股子绳子。但党羽之争,时时刻刻都在,这个时候你只需要烧一把火,他们就能自己乱起来。”   话音落下,一道利箭朝着混战的人群中射去。   究竟杀了谁,寇镇北不太清楚,但是下方的厮杀声却变得更加激烈。   而罪魁祸首这时却将弓箭一收,清风盈袖,对他道:“《三十六计》要好好读。” 第75章   寇镇北正要说《三十六计》他已经会背了,这时脚下突然一滑,他整个人朝着深渊中倒去。   在惊叫中醒来,寇屠夫脑海中只剩下一行浅浅的影子在飞快的消散。   他大口的喘着气,眼里的惊惶渐渐褪去,那些梦再次了无痕迹。   这时他猛然惊觉,他的床边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   “你谁啊?”他吓了一跳,但同时觉得这女人有些眼熟,等他再仔细一想时,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了。   这不是前几天给隔壁家傻子摸骨相的女瞎子吗?   “你怎么会在我家?”他有些警惕道。   傅杳看着面前膘肥体壮的屠夫,实在有些难以把他和寇镇北这个人联想起来。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她反问道。   “什么?”寇屠夫有些懵。   “你去护国寺询问你为什么老做梦,结果护国寺的僧人说你只是睡不好而已,送了你几支香就打发你回来了。实际上他们是知道解决不了你这个问题,所以请了我过来帮忙。”傅杳信口胡诌道。   “是吗?”寇屠夫依旧很怀疑。   “是与不是,试试不就知道了。”傅杳道,“他们送了你三支香安魂香,点完后,你若再做梦,尽管去护国寺找他们要个说法。”   皇宫里,三位高僧敲木鱼的手同时滞了一下。   寇屠夫半信半疑,不过只是三支香的事而已,于他来说也确实没有什么损失。   “那好,试试就试试。我现在是继续睡还是?”现在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他刚刚已经睡得一背的汗,这会儿正觉得粘腻的难受,想去换身衣裳。   “不着急,最好是吃饱饭再开始。” 傅杳道。   寇屠夫以为她是想蹭个饭,人也很大气地出门去叫妻子今天多做几个菜。不管事情成不成,权当他交个朋友。   中午饭后,寇屠夫精神奕奕地来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有株桃树,桃花的花期已过,一树的翠叶里夹杂着小枣儿大小的青果。   桃树下放着把躺椅,寇屠夫按照傅杳的吩咐躺了上去,而围着寇屠夫坐了一圈的人——除了寇家老小,隔壁老常家知道后,一家六口也凑了过来看热闹。   “你叫什么名字?”傅杳问老常家的儿子道。   少年没想到他会问自己名姓,他落落大方道:“我叫常裕。”   傅杳点头,“这名字不错。你去帮你寇叔把香点了。”   “好。”常裕应声接了香,点着后,香插在躺椅旁的香炉里。   本来说,被大家围着的寇屠夫这会儿精神头很好,不会很快睡着才对。然而香点着后没多久,他眼皮就撑不住,睡死了过去。   看人睡觉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但是当这个人在睡梦中开始流泪时,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这是哭了?”老常头突然道。   常裕一瞧,寇叔眼角果然有泪在流。他有些惊奇,再看旁边盘坐着的黑衣女子,她也靠在竹椅上,像是一并睡了过去。   ……   寇镇北再次回到梦境时,营地正在庆贺。   当然,说是庆贺,其实也不过就是能稍微喝几口酒。瞧着那些军汉们一个个像大小姐似的小口抿着酒,寇镇北从地下挖出烤肉来,一块块分给大家。   这肉是白天生篝火时埋在坑里烤着的,晚上他们不能点火,只能早点儿填饱肚子。   “等到明天援军到了,我回去一定要去好好的喝一顿。”有人咬了一口肉道,恶狠狠道:“这没酒,肉吃起来都不香了。”   “瞧你那点出息,就知道喝酒。我们应该抓着这机会,多挣点军功,当个兵头。回头就算我们死了,这功劳还能留给儿子。”另一人嘿笑道。   “那我得先有儿子才行。”   “这话说错了吧,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连婆娘都没有?”   这话引来一番大笑,寇镇北笑着穿过他们,将烤的最好的一块肉送到了中间的殿下面前。   “小北,你回长安了想做什么?”殿下的亲卫问他道。   “估计是先娶个媳妇儿。”旁边人凑过来笑嘻嘻道。   寇镇北见殿下也正笑着看他,他心里有些紧张,不过还是把他最大的愿望说了出来,“我想去当个杀猪的。这样不仅天天有肉吃,还能赚很多钱。”   这个愿望顿时把大家逗笑了,亲卫哥哥止不住的伸手拍他的肩膀,“好,有志气。”   寇镇北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有些委屈,“当杀猪的不好吗?我们村上最有钱的就是杀猪的了。能天天吃大肉,我们从会从他家门口多走几遍,就是为了闻闻他的肉香。”   这话又让大家止住了笑。   “以后你会天天吃到肉的。”殿下将自己面前的肉分了一半给他,“味道会比这个还好。”   寇镇北有些不好意思,“殿下您要是吃不饱怎么办?”   “如果只为了让我吃饱,而让天下人都饿着肚子,这才是我的过错。”   寇镇北听不太懂这句话,但是这块肉却是他吃过最香的一块。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是殿下送给他的原因,而是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吃到肉。   因为,第二天众人期待许久的援军并没有来。   这两天里,突厥兵将还未开战就率先起了内讧,突厥的统领已经凭着这个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如果这会儿汉军援军到了的话,正好能趁着突厥重整的机会,给予重击。   只可惜,援军没到,他们这些人却是要面对两万突厥将士的追捕。   “殿下,怎么办!”亲卫焦急道,“我送您先走吧。”   寇镇北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因为现在大家都不在和之前那样,虽然会有人死去,但大家眼里还有希望。可现在每个人的眼睛里,似乎都在压抑着什么。   难道他们都要死在这里了吗?   “镇北,”寇镇北突然听到殿下叫他,他忙道:“我在!”   “凤将,去把我的马牵来。”殿下说着,将他抱上了那匹皮毛如同缎子一般光滑的黑马背上,然后叮嘱他道:“我交给你个重任,你骑着这匹马拿着我的令牌去请援兵。记住,跑得越快,我们被救下来的机会就越大。一路过去,不准回头。”   寇镇北看着下方的人群,见他们都看着自己,脸上带笑。   “看什么呢,还不快走。回去了,如果见到我家婆娘,记得替我向她带个好,就说我们赢了我就会回家。”   “你屁话真多,知道你有婆娘了行不。”旁边的军汉不耐烦道,“小北,快去吧,我们等着你哪。”   寇镇北从来没骑过马,甚至还有些害怕这马。可是现在他却生出无限的勇气。   “你们等我,我会很快带着援军来救你们的。”   不知道谁一拍马,马朝着前方蹿去。他死死搂着马的脖子,只感觉所有的景物在飞快的后退。   他经过了许多个村庄,看到了无数的人家。有些人家中还飘着青烟,田地里孩童正在冰天雪地里捡着残余的谷子。   他本来想问为什么殿下他们不和他一起去寻援军,但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原由。   若是没人拦在前面,后方的这些百姓又有谁来拯救呢。   他骑了两天一夜的马,终于见到了城池。他有殿下的令牌,顺利的见到了城里的那些大人。可是那些大人却是看着他冷笑,然后让人把他关进了大牢。   这时他才知道,外面都在传殿下是软骨头,因害怕突厥南下,主动带着八百个美女和无数金银去找匈奴求和。   所以对于这个求援,不管是真是假,他们有意拖延时间。   牢里的日子不知白天黑夜,寇镇北哀求着狱卒放他出去,但是得到的只是拳打脚踢。   在饿了许久后,他没了力气叫唤。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辜负殿下的信任,死在这牢里时,牢门突然打开了。   他忙挣扎着起来,却见外面来了位年轻的男子。   “大人,请去救救殿下!”他用力恳求道,然而声音却发不出来。   他太虚弱了。   那男子红着眼睛,看着他,哑声道:“援军已经去了。大兄他们的遗体也找到了。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会代替他们好好照顾你的。”   在那一瞬间,寇镇北明白了很多事。   他就算来到了这里,也不能搬去援军。之所以让他找救援,不过是殿下想让他活着而已,而他们,根本没打算活着离开河西。   “为什么要说殿下是卖国贼。”他冷冷地问。   “这个答案说出来你也不会懂。”男子道,“等将来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你让我跟着你,那你又是谁?”   男子道:“我是大兄的八弟,我叫钟离临。这次援军没能及时过去,是我以没有上令为由故意拖着的。将来你若要替大兄报仇,可以尽管来找我。”   知道他是罪魁祸首,寇镇北压抑着恨意道:“那你为什么要拖着?”   男子看到他眼里的恨,反而有些高兴,“因为嫉妒。嫉妒大兄生来什么都有,嫉妒我最爱的女人心里也只有他。虽然中间确实有小人在挑唆,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我那颗嫉妒的心罢了。” 第76章   最后,寇镇北还是选择跟着八皇子。   殿下说过,借力打力。   如果他去军营当一个无名小卒,就他一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小卒花个几十年的时间都不见得能当一方统领。不能当统领,那“镇北”之名又有何意义。   但是跟着八皇子不同,八皇子可以给他立功的机会。   果然,跟在八皇子身边之后,他的军功积攒的飞快,而且还没人来和他抢功劳。基本上是一路顺风顺水后,在他二十岁那年时,他已经坐到了左先锋的位置。   在这个时候,他也渐渐的明白了一些朝堂上的事情。   殿下之所以会被人污蔑为卖国贼,无非是他把某些奸人打压的太狠了而已。那些人惶恐殿下将来继承大统,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才弄出那些膈应人的龌蹉事来,企图想弄这些手段让宫里的皇帝改变主意,换一位继承人。   其实对于打压那些硕鼠这点,寇镇北也有些想不明白。   大魏积弱已久,老皇帝早就不理朝政,一心只求长生。殿下十七岁开始监国,手段一向怀柔,尽量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换掉那些国之硕鼠。   可是不知为何,后来的两年里,殿下突然变得极其凌厉,不再隐藏自己,一连串罢免了好几位朝廷大臣,虽然没有引起国本动荡,但却令人惶惶。   所有人都见到了这位太子的手段,利刃之下,恐惧令他们极度不安,会有反抗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就有了后来谣传的那些脏水,说太子是卖国贼,带着美女去向突厥求和。而实际上,殿下不过是带着八百个军汉亲自赴西北,以定军心而已。   “那些奸臣。”寇镇北心里虽然厌恶那些硕鼠,但也一直谨记着殿下的话,努力的和这些小鬼们打好关系。因为这些人关系着将来他出征时,他的粮草够不够、军饷能不能及时到位的问题。   在他二十二岁那年,八皇子突然战死,他看着那个一直活在愧疚中的男人,心里虽然恨他,但对于他的死却也生出一丝解脱。   一个死人,没什么好恨的。   主将战死不是好事,战局瞬息万变,他临危受命,带着余下的将士们打了一个翻身仗。凭着这场军功,他晋升了好几级,担任着临时的统帅。   那时突厥人野心不死,大战小战持续不断,他渐渐的也由临时的统帅变成了真正守卫一方的主将。   他的前方,是来势汹汹的突厥人;他的后方,是千家万户的黎明百姓。   靠着殿下教给他的那些东西,他死死守着河西,无论如何都不让他们再进一步。   或许他以前对那些文臣交好的缘故,莫名其妙的,他有了个“军神”的名头。那些人把他夸得神乎其神,好像有他在,大魏就不会亡一样。   “一群蠢材。”无数个深夜里,寇镇北咬着牙齿骂街。那群人难道就不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还让不让他以后回去好好当个安享晚年了。   在他进入三十岁时,持续十五年的战争突然以突厥王庭起了内讧、分为东西两王,他们自己相互打起来了而告终。   看着情报上这熟悉的离间计,寇镇北有些恍惚,殿下当年也玩过这手来着。   当他让人去细查时,才发现,突厥王庭之所以分崩离析,还真就是因为女人。那个女人原本是老突厥王的妾室,后来老突厥王身死,他的两个儿子为了那个女人斗了起来。   再看那个女人的生平,却又发现她是十五年前突然出现在老突厥王身边的汉女……   “殿下……”寇镇北最后的想法是,原来当初您真送了美女去突厥啊……   ……   安魂香燃烧殆尽,寇屠夫醒了过来。看着这青天白日,他脑海中有那么一会儿的空白。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渐渐离他远去。   侧过脸,周围一圈亲朋好友全都神色奇怪地看着他。   “怎么了?”从未被这样的眼神看待过,寇屠夫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我刚刚说什么不得了的梦话了?还是做了什么丑事?”   大家齐齐摇头。   “真没事?”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妻子给他递了块手帕,“先擦擦脸吧。”   “爹,你刚才哭得老伤心了。”这时旁边的女儿道。   她一开头,旁边大家跟着纷纷发言。   “那可不,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哭到抽搐。”老常头道,“你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发小这样。   “儿啊,你有心事别往心里去啊。”寇母忧心忡忡道,“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面对他们的关心,寇屠夫擦了擦脸,“我没事啊。对了,那个算命的姑娘呢?”   其他人侧过脸一看,旁边的竹椅空空如也,哪还有人坐着。   “刚刚不还在吗?”   “刚刚都在的啊。”   “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七嘴八舌的,众人人心里一阵发毛。   感情今儿个他们遇到真佛了?   ……   雁归山山脚,傅杳踹了踹路边的大石,“醒醒。”   石头现在过得很不错。   每天晚上周围都能有一群女鬼作伴,来上香的香客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说法,说是摸它能祛晦,于是现在还有人来给它点香。   白天吃着香火,晚上有美人作伴,除了不等动,他也没啥遗憾了。   从午睡中醒来,石头见到傅杳,心里有些发虚。这位别不是又看他不顺眼,要把他踹到村口去吧。   “您找人家什么事?人家一定知无不答。”求不踹。   听着他这谄媚的语气,傅杳又给了他几脚,“给我正常点。”   “知道了知道了。”石头当即正经道,“你大驾光临,找我有何贵干。”   傅杳抱着胸,“你叫什么。”   石头愣了下,扭捏道:“你终于对我这个美男子产生好奇心了吗?”   傅杳一脚下去,石头飞去了村口。   “我的香火!”石头大哭,“我叫林秋,林秋!我告诉你还成嘛!”   下一瞬,傅杳出现在他面前,“清醒了吗?”   “醒了醒了。”林秋忙道,“有话您就说,我一定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哼,”傅杳冷笑,“知道寇镇北这个人吗?”   “寇镇北?”   “魏朝的军神寇镇北。”   “哦哦,他啊,知道知道,历史书上都写着呢。以一己之力,抗住了突厥十五年进攻的传奇大将嘛,我当然知道。就是有些可惜,这样厉害的人物,三十岁就死了。据说是过劳死的,突厥一瓦解,他就倒下了。”林秋道。   “那同期的钟离临呢?”傅杳又问。   林秋这回仔细回想了下,才把知道的皮毛给抖了出来,“也是挺可惜的人物。据我们老师说,世宗皇帝刚继位的时候,十分忌惮这个弟弟,因为他的皇位不稳,弟弟又掌握了一部分兵权,偏偏当时外有突厥来犯,牵一发动全身,他只能被弟弟掣肘着,稳扎稳打,靠着政绩赢得民心。而等他准备收拾弟弟时,钟离临却自己战死了。这就是天妒英才吧。”   “天妒英才?”   “对啊。”林秋怕她不理解,继续嘚啵嘚啵解释,“大魏皇族好像都有点犯这个。其实钟离临不是最可惜的,最可惜的是他的大哥,当时的太子钟离止。   那时候皇帝已经不理国事,两代老皇帝把国库都掏空了,整个大魏不说摇摇欲坠,但也开始走下坡路。   钟离止这个时候出现,替皇帝监国,大魏这才有了止步下滑的趋势。按照正常程序,钟离止当皇帝是必然,然而这位太子殿下得了一种绝症。   根据所出土的信息,一般人都推测他是中了毒,导致身体垮了,渐渐演变成绝症。   一般人到了这个地步,基本上都是等死。但是这位太子殿下硬撑了两年,在这两年里他做了非常厉害的三件事。   第一件,在可控的范围内以铁血手段肃清朝堂,给后来继位的新帝扫清了障碍;第二件,暗中布下杀手去当时的突厥王庭,后来突厥王庭分崩离析就是他搞的;第三件,一手培养出世宗皇帝。   当然,也有人说当时的老皇帝突然死于丹毒也被猜测是他弄的,但这个只是野传,当不得真。   世宗皇帝继位后,有钟离临掣肘,让皇权不至于一家独大,大魏相对来说进入了一个平稳的发展阶段。后来突厥王庭分崩离析,大魏正式进入中兴时期。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个人是觉得,大魏的中兴离不开钟离止的谋划。可惜这样一个人,大概人太厉害了遭天妒吧。他若是能当皇帝,大魏的中兴时间应该会更长。”   傅杳听完后,道:“这些是你编的吧。”   “怎么可能,我只是看书看多了,稍微了解了一下这位的生平而已。你知道多少人想穿成他嘛。”林秋喊冤道。   “是吗。”傅杳将他往旁边拨了拨,让他别挡路,自己则朝着道观走去。   被遗留的林秋冲着她喊道:“就把我放这了?这来来往往的多挡道啊!你就算不把我送回去,能不能把那些香火给我送回来啊,喂——”   不带这样利用完就扔的啊。 第77章   傅杳来到了钟离的墓中。   墓里就钟离一个人,其他的匠人们在有了槐树林之后,都跑去槐树林住着去了。   据说槐树林现在已经吸引了一批其他地方来的孤魂野鬼,现在那里面都开始按地名来分派系,整得挺热闹。   走进墓里,钟离正在雕制什么东西。他所在的墓室被他改造了一下,里面多了三排架子,上面摆放着他用玻璃烧纸的器皿,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显得非常漂亮。   傅杳就靠在墓室的入口处,怀里抱着剑,看着他,道:“你委托给我的事应该很快就要完成了。”   钟离将手里的活停了下来,他斯条慢理用布帛擦着手指,转身看向傅杳道:“你好像有很多问题想问。”   “那倒不至于。”傅杳基本上已经确定了他是谁,“就是想知道,恪怀太子怎么对钟离临怎么就半点芥蒂都没,竟然还要将自己的遗产全都留给他。”   “因为恪怀也不无辜。钟离临的嫉妒,他不是不知道,但却故意不去解开这个结,反而利用他的死,让钟离临愧疚,以达到制衡着新帝的目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所以谈不上亏欠不亏欠。”钟离漫不经心道,“将遗产给他,只因为他最合适拿而已。”   最后这句,傅杳就有些不乐意了,“我觉得我也挺合适的,你怎么不分点给我。”   “我们很熟吗?”钟离一击必杀。   “难道不熟吗?我们都快当了两年的邻居了,”傅杳道,“也相互串门了这么多次,关系差点就焦了。”   “原来我去找你收债也算串门。为了我的那点遗产,你可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钟离啧声道。   “没有钱,寸步难行,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傅杳不满道,“我那破道观都穷成什么样了,六安先生天天上山蹭吃的,我都只能给他个馒头招待他。”   “把抠门说得这么好听,你也是头一个。”   “我要是有钱我能这么抠嘛。”傅杳理直气壮道,但这回她得到的却是钟离的沉默。   那答案,不言而喻。   “不是吧,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抠门的人?”傅杳笑了,感觉自己受到了天大的污蔑。   “错了,”钟离勉强开了尊口,“又穷又抠更准确些。”   “你这个人还真是,你去转世投胎,下辈子肯定是个嘴巴又毒又刻薄的人。”   “谁要去转是投胎?”外面传来郑匠人的声音,“钟离要走了吗?”   傅杳瞧了眼郑匠人,“难道你不知道?”   “别啊,”郑匠人搓手道,“钟离你要是走了,那以后谁给我们银子买那些好料啊。”   钟离:“……”   傅杳当场就笑了,她嘲笑钟离道:“合着你在大家眼里就是行走的钱袋子。你好好反省自己吧,是不是平时说话太刻薄了。”   “这倒没有,钟离平时和我们话又不多。”郑匠人解释道,“只是我们这些人都是因为钟离你才聚在一起的,你要是走了,这槐树林那边肯定不好办。算了,我嘴巴笨,话说不清楚,我让其他人来跟你说。”   郑匠人说完,一溜烟走了。   不多会儿,十多个匠人结伴来了。大家围着钟离,七嘴八舌地挽留他,给他不离开的理由。   “你看你让我们做的东西还没做完呢是吧,你走了不是半途而废?”   “你看你现在什么都有,还能和活人一样在外面走动,像我们就只能偷偷摸摸的。你转世了,也只是个活人而已,也不见得过得就比现在好。”   “就是就是。”   这些杂七杂八的理由,钟离都以“活太久了”的理由给搪塞了过去。   突然,郑匠人憋足了一口气道:“可是你还没娶媳妇不是吗?这人活一辈子,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这算什么圆满。”   这个理由别开生面到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钟离也明显愣了下。   “钟离你还没娶过媳妇吧。”旁边的匠人反应了过来,联合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钟离只能摇头,“没有。”   从前他一心操持国事,国事不稳,哪有心情考虑这些。   “那这多遗憾。一个人孤零零的来到这世上,又孤零零的走。这辈子没找到媳妇,下辈子也打光棍可怎么办。这样吧,我们给你物色个漂亮媳妇儿,你们一起去投胎路上也不寂寞。”众匠人热心道。   他们舍不得钟离走,但是眼下这似乎成了唯一能留下他的理由。   “不必了。”钟离拒绝道。若是从前,他说不定还需要政治联姻,但现在完全没有必要勉强自己。   “老郑你们别担心,短期内他走不了。”傅杳这时候解围道,“我手里还有二三十来张秘方要钟离帮着解一下,等把这些全都做完,少说得几年的功夫。而且他的那些遗产,我不磨到手,也不会放他走,你们就放心吧。”   大伙儿一听,纷纷感谢道:“那就有劳傅姑娘你了。”   这件事导致的最直接的后果是,钟离要研究那些秘方,一个来帮他的人都没。并且大家还时不时拎着酒菜来墓里串门,准备打感情牌让钟离留恋这个世界。   傅杳作为邻居,也时常被邀请着来参加他们的宴席。   次数一多,原本喜好清静的钟离终于在某天宣布,他五年内不会走,安住了大家的心。   傅杳对钟离的为人还算有些了解,知道他不是个会因为别的想法而改变自己主意的人。   见他突然暂时不走了,不免问道:“怎么改变了主意?”   钟离拧眉道:“我等的那个人,出现了。”   一个等了千余年,等到不想等的人,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若就这样走了,是有些可惜。但了结了这个遗憾的话,钟离就彻底没了留下来的理由了。   傅杳挑了挑眉,恭喜道:“这样也不错。”至少再无遗憾。   ……   又三日过去,傅杳在正午的时候去了翊坤宫。   进去时,皇后和贵妃两人正在对弈。   傅杳看了看紧闭的宫门,又看了看赏心悦目的两个女人,最后目光落在贵妃上。   贵妃见到傅杳,眼里闪过一抹忌惮,但她很快脸上扬起一丝魅笑,“这位就是傅观主了吧,久仰大名,如今见到,果真名不虚传。”   傅杳走到贵妃的身边,俯身捏起了她的下巴,左右瞧了下,才松开了她,道:“慈宁宫的三位高僧比较爱偷听人讲话,你以后说话注意点。”   感觉体内的魂魄差点被捏了出来,贵妃用袖子遮住了微微颤抖的指尖。   这个女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   “多谢傅观主提醒。”贵妃捏着嗓子笑道,“不过陛下若是同人行房事的话,他们岂不是也能听到?”   一阵木鱼的震颤声传来,贵妃哼道:“果真在偷听。”   傅杳不理她,径自去了五殿下那里。   从寇屠夫那里得到了上一世的记忆碎片,她现在已经无需再等这道执念慢慢回忆过往了。   将剑抽出,那道执念再次出现后,傅杳将寇屠夫的梦境点进了他的眉心。   执念眼里先是迷茫,紧接着露出痛苦之色。   将漫长的梦境一一回忆完,他重新睁开眼睛时,已经想起起了一大半的往事。   “我想起来了,”他道,“我是钟离临。”   “所以你迟迟不肯走,是为了钟离止?”傅杳道。   钟离临望向她:“我想再见我大兄一面,向他道歉。你能帮我吗?”   “你身上又没我需要的东西,这个口开了也是白开。而且,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来给你带来好消息的?”傅杳说着,将钟离之前给她的私章拿了出来,“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说是交给一个故人。”   见到那枚私章,钟离临缓缓伸手让它落在了掌心。   “这是……”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大兄他难道还活着?”   “活着算不上,但也差不多。至少比你过得好。”傅杳道,“这枚私章,他可以送给很多人,最后却还是让我交给了你,说你最适合。这说明,从前的人和事,于他来说,都已经无关痛痒。”   “知道我在这里,也知道我愧疚了那么多年,却始终不愿意来见我,也只是因为我在他心里,其实没那么重要对吗?”钟离临看着手里的黑色私章,笑着掉下了泪,“大兄,你好狠的心。”   看着渐渐消散的钟离临,傅杳冷声道:“当初在河西,一直没等到你出现的钟离止应该比你更难过。先背叛的人,有资格说别人心狠吗?他不和你计较,不代表就是原谅。在他一个人扛着整个大魏的时候,你们却在勾心斗角。知道他的怎么死的嘛,不是战死,是毒熬垮了身体,大限将至,只好以身作局,换了你们百余年的安稳。”   说到最后,傅杳也不管钟离临惊愕的神色,一掌将他彻底拍散。   这种糊涂鬼,看着都让她糟心。   将钟离的私章收起,傅杳转身就走,谁知却见钟离就站在门外,看着她。 第78章   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傅杳微微一愣,将私章收了起来,道:“你委托的事马上就能办好,你不至于过来监督吧。”   钟离见她将私章放到她的胸口,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有监督,路过而已。”他最后道。   “你要等的人在皇宫?”傅杳道。   “不是。”   “哦,那你这路可真够绕的。”   他们两个一同出门,外面还在下棋的皇后和贵妃见到他们,俱是一怔。   后宫出现个女人问题不大,可是出个男人就……不过这个男人长得可真好。   “你们什么都没看到。”傅杳带着钟离往柱子后一走,两人没了踪迹。   留下贵妃与皇后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继续若无其事的下棋。   棋下了一会儿后,贵妃突然道:“原来是他。”   皇后抬头,“怎么?”   贵妃笑眯眯道:“只是发现了一位故人而已。今天棋就先下到这里吧,明天我再来陪姐姐你。”   皇后没说话,贵妃起身施施然,让人拿着梯子,翻墙回去了。   ……   傅杳和钟离出了宫,傅杳问钟离道:“你认识那个贵妃?”   她刚刚看到贵妃看着钟离的眼神,有些不太一样。   “有些熟悉。”但他一时想不起是谁。   两人正走这,突然听背后有人叫他们,“钟大人,请止步。”   他们回首一看,一阵风吹过,他们来到了一处暗巷中。而他们的面前,也多了位美人。   这个美人举手投足皆是风情,天然自带亡国妖姬的那种美。   “你是钟大人,我应该没记错吧。”美人看着钟离道。   钟离这回记起了她是谁,“萧如瑟。”   “原来你还记得我,真是荣幸。”美人笑了起来,眼睛像狐狸一般,又长又魅,“刚才在宫里见到你的时候,我都还惊了一下。原来钟大人你早已经是鬼身。早知如此,我就去投靠你了。”   傅杳这才知道,这美人就是俯身在贵妃身上的那个精怪。   “原来是只狐狸精。”傅杳道。   “观主别这么说,”萧如瑟捂嘴媚笑,“我已经不当狐狸很多年了,现在修成了人身。”   此时钟离也道:“她你应该知道,前朝亡国太后就是她。”   傅杳顿时明了,“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位萧太后?”   这还真是令人意外的真相。   “观主叫我如瑟就好,这个称呼太老了。”萧如瑟不喜欢这个称呼,“我本来在墓里好好修炼着,结果墓被那些盗墓贼给弄塌了,差点走火入魔,只能是回到皇宫偷点气运。刚刚谢谢观主不揭穿之恩,以后观主你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好,我能帮一定帮。”   瞧瞧人家,这一会儿的功夫,关系就攀扯上了。   “这倒不必。”傅杳道,“你们叙旧,我就不打扰了。我去前面的面摊等你。”最后这句是对钟离说的。   傅杳出巷子口,旁边就是老常家的面摊。   老常头似乎是存了心挣钱,现在面摊不仅仅是早上开,中午了都还摆着。   见到傅杳来,老常头夫妇立即把她给认了出来。他们夫妻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老常头让妻子回家,自己擦着手走到傅杳面前问道:“姑娘今天吃什么?”   “两碗阳春面就好。再各自加两个荷包蛋,煎得焦脆一点。放心,今天有人付钱。”傅杳道。   老常头当即应了,忙去给她做面。   差不多一碗面做好的功夫,钟离过来了。   傅杳也不问他和那只狐狸怎么认识,她将老常头送来的面推了一碗放他面前,“你请客。”   钟离看着面前芳香浓郁的面碗,以及上面金灿灿的荷包蛋,拿着筷子吃了起来。   他们两个,确切的说,是钟离一个人坐在这,让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由地一直往这边瞧。   食色性也,这不论男女,都是如此。   “好吃。”傅杳赞道。   老常头长得不咋地,这面做得却很好。鲜香的大骨汤,肉汁浓郁。不需要什么花里胡哨的配料,一碗汤,一团面,一把葱花,一个荷包蛋,吃得人身心皆是满足。   也是在这时候,巷子里寇屠夫跑了过来。   他见到傅杳,忙走来道:“姑娘,我可算又见到你了。”   傅杳看到他,又看了看旁边的钟离,然后又重新看向他:“怎么,难道现在还天天做梦?”   寇屠夫摇头,“现在没怎么做梦了。我就是想问问你,我为什么会做那些梦?别人都说,梦里是前世的事,是不是我以前真是个大将军?”   傅杳看着他,语重心长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你应该听过吧。你白天想的事想多了,晚上就会做有关的梦,这其实就是你想太多。你以后睡前热水泡泡澡,放松一下,梦就不会出现了。”   “是这样吗?”寇屠夫挠了挠头,又拿出一刀猪肉放到她的面前,“不管如何,我现在至少做梦不哭了。这是给你的谢礼。”   看着这刀新鲜的猪肉,傅杳还是第一次收到这种礼物,一时有些新鲜,“你这特意给我留的?”她记得寇屠夫的肉摊生意挺好的来着。   “是的,天天都留着一刀就等你来呢。”寇屠夫道,“今天可算等到了,以后也就不用惦记了。你们继续吃着,我回去帮我媳妇干活去了。”   见寇屠夫走远了,傅杳拨弄了下猪肉对钟离道:“你这个属下有点意思。上一世劳碌死的,这辈子就可劲打瞌睡。这猪肉回头咱一人一半,就当他孝敬你的。”   说到这,傅杳突然又加了一句,“当年的寇镇北应该不会想到他还会有这么一天吧。”   钟离看着寇屠夫的背影消失在巷子里,道:“回头让赵兴泰红烧。”   ……   晚上,老常头收摊回家。   一家人吃完饭,常裕正准备起身去刷碗,却被父亲叫留了下来。   “大家都先等等吧,有件事得做个决定。”老常头让婆娘把碗盘撤了下去,他这转身进房间拿了个布包出来。   当着一家人的面,他把布包打开了,里面全都是银子,大概百来两。   老常家下面只有三个儿女,常裕是最大的。   老常头问儿子道:“今天来吃面的那个姑娘不是一般人,她说的话呢,我现在也信。当初她给大郎摸骨相,说大郎是大有前途的人。我呢,不想大郎去吃这个苦头,只想让大郎跟着我做面,安安稳稳的过小日子。但是这些天,我也仔细想了想,我不能因为我不想担惊受怕,而去阻挠了大郎的前程。所以今天当着一家人的面,我们就把话说清楚。大郎,你是想跟着我做面呢,还是去试试别的路子?”   常裕没想到父亲竟然会提这事,他忙道:“爹,之前一直都是你们在照顾我,现在我只想好好照顾你和娘。别的我不多想。”   老常头却看着儿子道:“这段时间我仔细地观察过你,还让德善坊的教头来帮忙试过你,那教头说你身手确实敏捷,和一般人不同,若是习武现在也还来得及。你究竟想走什么样的路,只要你选了,我和你娘就不拦着,我们都听你的。”   常裕见父亲态度坚决,他环顾了周围的家人,最后道:“我想和爹你做面,以后开面馆,让你们不再风里来雨里去。”   “你的孝心我和你娘都知道,但这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你只是不想我和你娘吃苦。”   “我……”常裕犹豫了。他很喜欢家人这种和睦的气氛,可他的内心深处却告诉他,如果要想一家人过得好,那他得努力往上爬才行。   面对父母的目光,他最后道:“那就请让我试试吧。只试一年,若是能行,我就继续。若是不能行,我再回来帮家里的忙。”   老常头摸了摸儿子的头,欣慰道,“没想到我们家还能出一个有出息的人。我听说一个人当了大官,将来还能让他的父母当贵人,封诰命夫人。你啊可得好好让我们也跟着沾你的光。”   说完,他把布包里的银子分成了三份,三个儿女一人一份,谁也不亏待谁。   “你们两个想学什么也可以说。”他道,“我呢,一视同仁。”   “那我要读书。”“我也要我也要。”   一家人围在一桌,叽叽喳喳讨论了起来。老常头和妻子相视一笑,心里全是满足。   与此同时,几座坊市之外的祁家,傅五娘正吐个不停。   大夫刚给她诊完脉,她怀孕了。   和一般人得知自己怀孕了后的高兴不同,她却是一脸的恐慌。   “莲叶,去,收拾东西,我们回国公府。”她不能在这里继续待着。   如果这个孩子安安稳稳地生下来,那十月之后,她肯定会死在这里。   按照律法,她若是留下了孩子,她死之后,她的嫁妆会归她的孩子所有。祁霜白能一直容忍她到现在,无非就是为了她的这些财产。   莲叶非常听话的去收拾东西了,但在她们即将离开时,外面祁霜白却一脸高兴地回来了。   “娘子,大夫说你有孕了?”祁霜白将傅五娘抱在了怀里,语气十分惊喜。   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傅五娘却心里作呕。但是有些情绪她不能表现出来,今天她必须要离开这里。   “你轻点。”她娇嗔着,捶了他一下,“这可是大喜事,我得亲自回国公府报喜才行。”   祁霜白眼神一闪,道:“这事不需要你亲自去吧。我让下人去送信就成。”   “这你懂什么。”傅五娘道,“现在可是修复我和我爹关系的机会。他恨我,但总不会恨他的外孙。我们以后若还想靠着国公府,就必须让我爹舍不得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第79章   傅五娘心里非常的明白,无利不起早。自己若是不能拿出足够的利益来打动祁霜白,他肯定不会允许自己离开祁家。   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命,她这个时候也只能是拼命的找各种理由。   当然,在她心中,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若是凭着肚子里的孩子能让她重新被国公府接纳的话,那她留下这个孩子又何妨。   祁霜白看着妻子充满野心的眼睛,不知想到什么,最后同意道:“现在天色已经晚了,你这样贸贸然的回去多不好。等到明天吧,明天我送你回国公府如何?”   他的语气温柔如蜜糖,若不是傅五娘早就已经知道他的什么样的人,只怕也会迷失在这样的宠溺中。   “这样更好。确实是我太着急了。”傅五娘掩饰着情绪道,“你知道的,我们现在只能靠着国公府。”   “我明白。”祁霜白道,“现在你已经有喜,就早点歇着吧。今夜我好好陪你。”   “好。”傅五娘也温柔地应下。   洗漱后,两人各自躺下,待烛火熄灭后,帐内一片漆黑。他们的手虽然是牵在一起的,但眼睛却都睁开着,各怀心事。   次日,祁霜白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亲自送傅五娘回了国公府。   虽然国公府上下对他并没有好脸色,可他依旧神色不变,好像大家看不起他只是一场假象。   至于傅五娘,老国公面都没露,显然是不想见她。世子本来也不想见,但在知道女儿怀孕之后,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让人招待了他们。不过态度也没有多好。   傅五娘趁机提出回国公府住的事,说是自己和婆母反冲,胎儿有些不稳。接着又说请了道士来看,那道士说她生前欠了一笔债,现在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来讨债的。   说完,她又呜咽着说是不是三姐愿意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赎罪云云。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理由,世子最终同意傅五娘在国公府养胎,但是明言让祁霜白回去伺候祁老夫人。   祁霜白没有扭捏,从头到尾,他都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姿势展示着他的清风明月。好像之前的事情,似乎是他被人污蔑一样,而他身正不怕影子斜。   祁霜白在离开时,正好遇到刚回来的傅侍郎。   傅侍郎见他这样,轻轻皱眉。   对于祁霜白,他了解的不算多。但是在这种时候还摆出这种的姿态,这就不是一件什么好事了,因此他心里又多了一分警惕之心。   ……   道观里,傅杳刚吃完赵兴泰的红烧肉。   这小子经过这段时间御膳的滋润,手里的菜色不说每一样都有创新,但是却开始胆大的用起各种的调料来。无论是川淮湘,还是鲁赣粤,只要是他能想到的,他都会去尝试。   这倒红烧肉还是傅杳明令禁止他试菜,才做出的一碟正宗红烧。   “有进步。”傅杳评价道,这道菜已经有了七分赵老爷子的火候了。   “那就好。”赵兴泰很高兴,“多谢观主你这段时间送去我御膳坊。将诸位大师的手艺都尝了一遍之后,我感觉自己学到了很多。”这些于他来说,都是十分宝贵的经验。   “不必客气。”傅杳道,“你若真的十分感谢的话,尽快把债务给还了就成。收拾一下,今夜我去长安。”   赵兴泰忙端着盘子飞快去了厨房。   夜晚,傅杳到长安后放生了赵兴泰,自己则去了国师府。   天玄子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傅杳,见她来,非常主动的送上了孝敬的银子。   “我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眉目?”傅杳最主要还是为这事而来。   天玄子摇头,“那些神兵利器,除了陛下身上的佩剑,其他的我暂时没有任何消息。”   这答案也算预料之中。   神兵利器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这完全要看缘法。   “圣人的佩剑也是神兵?”傅杳琢磨了一下,心里有了数。   天玄子却是瞧了瞧她,“圣人的佩剑,这怕是不好得。”   这天底下敢打皇帝主意的人,大概就只有她了。   “这没关系,总会有机会的。”傅杳道,“今天我来,还有另外一件事要让你去做。”   天玄子踌躇了一下,“观主,我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道士。”   “要的就是你什么都不会。”傅杳示意他安心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做什么特别为难的事。回头圣人召你进宫,你只需要任何事都实话实说就好。”   天玄子有些不太明白。   他其实没有多大的野心,只是想赚足够的银子回去把道观修了就行。他已经问过工部的人了,说道观如果不大的话,小十万两银子就已经足够。   他为了银子留在京城,却不想因为银子出卖自己的底限。   但是现在他有些把握不住傅观主要他去做什么。   实话实说?   这本该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不知为何,从傅观主嘴里说出来,却突然变得无比玄妙。   “怎么,这点做不到吗?”傅杳轻声问道。   天玄子摇头,“没有,这不难办。国师府有陛下的探子,有很多事我不说,陛下也都会知道。”从纸鹤的事情被发现之后,他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只是有些好奇,为何观主要让我多此一举?”   “因为很多小事,没人去提醒,我们的圣人一时间不会留意到这些。而我,不想再等了。”   天玄子不太明白,但可惜,傅杳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   定国公府上方。   傅杳看着下方从正大门一直点到内院的灯笼,冷笑一声。   定国公府传了两代,老国公爷大小在锦绣膏粱中长大,用度十分夸张,而且丝毫不低调。   现在下面四儿子又有出息,定国公府眼见着未来二三十年内还会继续荣耀加身,这就导致府里的夫人姑娘们都傲人一等,打赏之类也都分外阔绰些,为的就是能对得起国公府的身份。   这些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错,大户人家都是如此。   不过当今圣上却不是个喜欢过分奢靡的人,有时候枪要打出头鸟,就看谁是这第一只鸟了。   随意用纸张剪了一张纸鹤,傅杳朝着定国公府内一丢,纸鹤缓缓飞入府邸内,化为一道流光消失在烛火里。   这一夜,国公府的人听了一晚上的鸟叫。   这鸟儿的叫声十分凄婉,一阵一阵的,就算是捂住了耳朵,也无法让人忽视它的叫声。   早上府邸里的奴仆醒来后,都在讨论这事,国公府上下一片人心惶惶。   傅五娘倒是个有胆色的,直接就跑去世子院里,对着他痛哭流涕,说这肯定是三姐的魂魄,然后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   世子经过上次的事情,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已经相信了一些。听到小女儿如此忏悔,他也不多说什么,让人拿着他的拜帖送去了国师府,决定让国师来帮忙看看究竟是什么回事。   天玄子最近因为他清冷的皮相,在京中颇受女眷的喜欢。   来邀请他上门看风水的不少,不过他按照傅杳说得那样,十次里面有九次推脱不去,没想到送到他面前的请柬反而还多了起来,而且个个诚意十足。   这次恰好赶上他准备接活,就收到了定国公府的请柬。定国公府是出了名的出手阔绰,他欣然应约。   上门之后,他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国师,装模作样打蘸后,然后又云里雾里说了一堆让他们多多行善积德的话,最后离开国公府时,他收到了满满一盘银子。   这是他有史以来打蘸收获最多的一次。   在收下银子后,仙风道骨的坐上马车,正准备回国师府时,突然有小黄门突然过来告知他,陛下召他即刻进宫。   圣人的召见,他不去不行。   不过距离上次圣人召见他还是几个月之前的事,现在圣人突然召见他又是为了什么?   天玄子一想到那位看穿一切就是什么都不说的圣人,干脆不再琢磨。究竟如何,到时候有什么说什么便是。   不过在下了马车后,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事。   定国公府送给他的红封还在他的袖子里。   十多块沉甸甸的银锭,让他左手的衣袖拉出一种诡异的弧度。   他敢肯定,在他进御书房的那瞬间,圣人的视线在他的袖子上绝对停留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   圣人看着他这样,确实有些被气乐了,“国师今天看来收获不小。”   皇粮养不起他还是怎么,需要这么丢人现眼的去捞银子?   天玄子犹豫了一下,道:“陛下好眼力,确实比之前多。”   圣人差点就将手里的奏折砸到了他的脸上。   “陛下息怒。”大太监是看出来了,这个新国师完全就是油盐不进的榆木脑袋。一般人早就跪下求饶想法子讨陛下欢心了,就他,眼皮子浅,眼里只有银子,“陛下您不是让国师抄写《道经》嘛,不如奴婢这就带国师去三位高僧那里吧。”   “快带他走。”圣人也不想再看到这糟心玩意儿。   不过在天玄子离开后,圣人却是将手里的奏折一放,眼睛眯了起来。   他手里的这封奏折,户部又来找他哭穷。他这个皇帝当得穷,但有些人手里的银子却多到能随便送。   “去查查天玄子最近都做了些什么,寡人也是该多关心关心寡人的好臣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众臣:不,陛下,我们可以自强不息,不要您来关心的! 第80章   圣人想知道什么,督查司那边消息递得飞快。   天玄子当上国师以来,去过什么地方,和谁见过,说过什么话,包括口袋里有多少银子,全都一清二楚。甚至于连天玄子自己都忘了的事,督查司这边都给你记得明明白白。   圣人看着手里的名单,最后目光落在定国公府上。   现在的定国公府除了个傅四还算堪用之外,其他的人都是扶不起的阿斗。   而傅四兢兢业业,他也用得也还算顺手。   不过话说回来,傅四这才四十不到的年纪,就任了四品实官,这份履历放眼整个朝堂上都太过耀眼了些。   手指从玉玺上抚过,圣人心里已经有了定论。   有时候马车一直跑得太快了,不见的是好事。傅四能不能大用,还得再打磨一番才行。   将定国公府放到了左边,另外的勋贵大族,他也瞧了一遍。最后这些名单被分为两份,让人送了下去。   几日后,傅侍郎因为牵连了一桩旧案,被带去了督查司。从督查司出来之后,傅侍郎便向朝廷告病休假,至于什么时候病好,那就要看圣人的心情了。   因为这桩事,定国公府上下全慌了。   平时他们兄弟几个闹归闹,但他们心里也十分清楚,如果没有老四,他们绝不能活得像现在这么舒服。   若是老四倒了,他们整个国公府都跟着遭殃。   于是上下老小全全都跟着去打探消息,询问究竟怎么回事,有没有破解的办法。甚至连老国公都出门去拜访了从前的朋友,看有没有什么人情面帮儿子一把。   又几日过去,所有人打探到的消息都不容乐观。   旧案其实问题不大,大的是圣人的态度。圣人如此不给傅侍郎颜面,直接让他告病在家,这不是摆明了把他给丢在一边,不准备用他了嘛。   这件事给定国公府的冲击太大,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这时府中一个晚辈告诉长辈们,说是有个法子或许能试上一试。   “什么法子?”定国公的面子不太好用,从前关系好的现在见面都绝口不提帮忙的事,他也只能是负气而回。但让他不管儿子的前途。   老四若是真被罢官,国公府也只会成为一个顶着勋贵爵位的空架子。   “其实我这也是听说的。”那晚辈年纪不大,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爷爷您可还记得之前永安侯府的小侯爷换魂的事,虽然圣人为这事大发雷霆,称这事是巫蛊之言。但实际上,只要和小侯爷关系不错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现在这个小侯爷言行举止都和从前大不一样。   后来永安侯府被圣人夺了世子之位,其他人都和这位小侯爷走得远了,但孙儿却经常同他去喝酒。有一次醉后,小侯爷说他换魂这个事,是一位高人出的手。   那位高人什么事都能做,包括之前宫里的皇后娘娘难产,也都是她出手才让五殿下顺利降得世。孙儿觉得,若是实在没办法的话,咱们走走这个门路也行。”   若是寻常,傅家一众人听到这话肯定会嗤之以鼻。   但现在,这晚辈提到的这两件事,定国公府也确实都听到过一些风声。再加上定国公府现在也确实有些尴尬,若是能花点银子让老四回到从前的位置,那也不是不行。   念此,定国公道:“那位奇人在哪,带着我的拜帖去请他来。”   那晚辈也就这么一说,没想到爷爷会同意。他顿时大喜,心里虽然对那高人的事情没谱,但眼下这是个展现自己能力的机会,他又怎么会放弃,大不了把京城掘地三尺翻一遍。   “是,我这就去办。”   他欢天喜地地下去了,国公府气氛仍是一片阴沉。   而作为傅家危机中心任务的傅侍郎却在享受着这难得的休闲时光。   他自小肩负着担起家族的重任,一刻也不敢放松。现在告病在家,反而能好好的陪陪女儿。   看着女儿画出来的小鸡图,傅侍郎乐呵呵在旁边加了几笔,然后又让女儿在上面提字,“等你以后长大了,这画还能陪着我。”   傅九娘不懂这话的意思,她小心用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小诗,然后又拿起父亲给她雕得印章,像模像样地在上面戳了个印。   其方来时,见到院子里这其乐融融的一幕,稍微停留了一下,没进去打扰。老爷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难得老爷如此轻松,他又何必去扫兴。   等了一刻钟左右,待老爷把打瞌睡的姑娘送去了屋里,他才进来禀告道:“国公爷说是要去请一位奇人。”   接着他把府内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给主子听,其余的便不再多言。   傅侍郎听完,眉头皱了起来。   他不是很喜欢这些鬼神之术,虽然三娘确实因为那位不曾见过面的傅观主而澄清了冤情,但此术若是随随便便就能让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未免也太过可怕了些。   陛下不正是担心这些会蛊惑人心,引起朝野动荡,所以才对永安侯府如此不客气,甚至连皇后娘娘都禁足的嘛。   “国公爷现在在哪?”他问。这事他必须阻止。   “现在应该回了正院。”一家之主,基本上都是住在正院里。   傅侍郎当即去了,不过他还是去晚了。走半路时,就有丫头来通传,说是那位高人请来了。   没想到才这么点时间,人就到了。傅侍郎知道再去阻止也来不及了,干脆步子一转,去了大厅。   他一到大厅,就见那里坐着一黑衣女子,正捧着茶杯吹气。   傅侍郎本来是想趁着父亲来之前把人送走的,但是见到这女子之后,他却不由自主把之前的话给打消了。   他记得这个女人,今年上元节,那盏琉璃灯就是她的。   他后来特地去寻过内务府,看能不能帮女儿也做一盏琉璃灯,结果内务府那边只有金贵的一点,基本都送进宫了。剩下的那点,也有王爷郡王排队等着拿。   后来他只好让人用水晶雕了个小的,放在女儿房里。   “阁下如何称呼 ?”傅侍郎过来大大方方问道。   傅杳却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了。   将茶盏放下,她脸上依旧蒙着缎带,但是脸却准确无误地看向上座的男人,道:“我姓傅,是青松观的观主。傅大人可以和其他人一样,称呼我为傅观主就行。”   “原来阁下就是傅观主。”这名字可是如雷贯耳。   身为朝中大臣,傅侍郎所知道的远比其他人要多。除了皇后娘娘的事,甚至宫里的那三位高僧,都是圣人为提防面前这女子准备的。   这样一尊大佛,请来容易,想送走可就难了。   而且,他还欠着这位观主一份人情。当初三娘的事,也是因为她的插手,三娘才沉冤得雪,这些他都记着。   正在他思索时,傅杳已经开口道:“傅大人你知道我?”   “我们三娘的事,当初还是观主你帮的忙。”   “那看来傅大人很承我这个人情。”傅杳道,“既然都是熟人,那有些事也就好办了。我知道你们请我上门是为了什么事,恰好我现在手里是有些缺银子,只要你们傅家能给出令我满意的数目,你的事情那都不是事。”   傅侍郎见她话说得满,但心里也知道她确实有这个能耐。   可是他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手段。   他入朝为官这么多年,靠得都是自己的能力。陛下能因为一时的不信任而选择将他放在一边,那将来就一定也能因为需要他的时候,而让他重新回到朝堂。   所以他并不着急这些事情。   而就在他即将拒绝时,却听身侧传来父亲的声音:“你想要多少银子?”   “爹。”傅侍郎当即起身道,“这事没必要这么做。”   “什么没必要?”定国公吹胡子瞪眼看着他,“你是没栽过跟头。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往上爬,你以为你现在被放到了一边,很轻易就能回到原来的位置?你别忘了,这不仅仅是你的事,你的背后还关系到整个定国公府。你给我站去一边,别说话。”   面对父亲,傅侍郎不好同他争论,只能先看再说。   “国公爷是明白人。”傅杳笑眯眯道,“我要的银子不多,只要一百万两就行。”   一百万两。   这价格还真不能说贵。很多人求人办事,一百万两砸下去,还不见得有水花。这一百万两保准能把事办好,真要说出去,指不定现在就有人已经去准备银票了。   但是傅侍郎心里却十分清楚,国公府现在所有的银子加起来,估计也就这么些。   国公府摊子大,每天都花钱如流水,已经入不敷出很久了。若不是还有原先的家业撑着,现在只怕早就垮了。   “爹,没必要。”傅侍郎再次开口道,“这事我们回头再商量吧。”   人前,很多话不能说得太透。   但是定国公却一拍手,不理会儿子直接定了这份交易,“好,到时候银子送到哪去。”   傅侍郎一怔,那边傅杳已经站了起来,接话道:“若是国公爷筹好了,送到太白酒楼便可。不过傅大人似乎不太愿意,国公爷还是确定好了再说吧。”   说着,她也不理这父子俩,径自出了门。   傅侍郎一边让人去送客,一边对父亲道:“爹,这事我心里有事,您没必要做这些。”   “这事我也心里有数。银子花了出去还能再回来,但是你倒了,我们国公府可不见得能再爬起来。”国公爷道。   很快的,国公府里的其他几位老爷们都知道了这钱的事。   一百万两,这个数目可不小。这一掏出去,府里库房岂不是要被掏空了?   当事情关乎到自己的利益时,傅家的人都各自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第81章   “爹,”傅侍郎知道父亲的性子,但是有些话他必须要说清楚才行,“我知道爹您是为了府里好,但是若是为了银子的事,让我们兄弟几个生分,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家和才万事兴。这一百万两的数目不算很大,但是现在府里账面上银子也就差不多这个数。这全都用在我身上,三个哥哥又会怎么想?”   虽然现在府里还没分家,可是每一房下面都是有儿女的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他也不想为了银子弹事情,让一家人生分。   眼见着父亲松动,傅侍郎继续道:“而且我这桩案子也不算多严重,圣人也只是暂时把我放在一边而已,我的官职还在,大不了再等等。我们这般行事,说不定还弄巧成拙。”   国公爷听完,叹了口气道:“你这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你的哥哥们也没少沾你的光,这次他们未必不会不同意。既然是一家人,那自然是有困难就一起挺过去。你别说了,这钱大不了不从公中出。”   “什么?”傅侍郎还想再问,但国公爷却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   父子俩分开,国公爷回了正院,让贴身的侍女去将他的私库账本拿来。   他之所以会答应这笔交易,主要是他自己私下还有七十万两的银子,这笔银子给了他很大的底气。   现在这银子拿出来应急,也不是不行。   在国公爷看着私库账本时,正院里伺候着的下人们心里知道后,也一时神色各异。   有些老虎一旦老了,就震慑不住下面的蝼蚁了。各房为了能知道正院的事,平日里没少拿孝敬。   如今,可不正派上用场了。   一夜过去,国公爷拿私产补贴老四的事,这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凭什么,大家都是儿子,这银子一旦进了老四的口袋,你们连根骨头都捞不着。”   “国公爷看来真是糊涂了,他是不是早就忘了还有你这么个儿子?”   “这银子一旦拿了出去,老大得了爵位,老四拿了实实在在的钱,你呢,你能得些什么?你要官职没官职,要银子没银子,我嫁给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二房三房女人们的埋怨,总能让男人心里那点埋着的不甘破土而出。   难道就因为老大比他们生的早,老四比他们会读书,他们就必须要把自己该得的那一份拱手让出去?   越想越不甘。   翌日天刚刚亮,国公爷正在用朝食时,两个儿子就联袂而来。请安之后的话题,话里话外竟然是暗示要分家。   国公爷现在不过才六十来岁,还没到古来稀。他没想到自己还活着呢,下面的儿子就想分家。话都没听完,他就气得把粥碗朝着这俩兄弟砸了过去:“想分家,等我死了再说!”   正院里发生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到外面去,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事。世子在知道这事之后,出来就抓着两个弟弟大骂一通。   不敢跟老子顶嘴,但是对兄弟傅二傅三就没那么客气了。   见老大骂他们,他们也阴阳怪气地表示大房得的好处最多,自然不愿意分家,反正是趴在兄弟身上吸血,又不是自己少肉。   世子被气得也差点和他们动手。   还是后面来的傅侍郎给劝住了他们几个,才没丢这个大脸。   “二哥,三哥,我们哥几个有话去书房说吧。”这在大路口站着,完全就是让下人看笑话。   “不必了。”傅二冷笑道,“反正脸皮都已经撕破了,老四你也别来装好人。大哥这些年得的好处不好,你呢,也没少拿。当初你刚高中,家里里里外外给你打点花了多少银子你心里也有数。现在为你当官的事,爹又要拿出一大笔银子。是啊,最后什么好处都你们俩得了,我和老三什么都没有。我们呢,就算是想为自己争口气,回头都要落个一背的骂名。”   说完,傅二傅三负气走了,傅世子也甩着袖子回了自己的院子。留下傅侍郎只能是吩咐下人不准把府里的事外传出去。   内院里,傅五娘听到这些消息后,心里颇有些看不上她的两位叔叔,她对莲叶道:“这眼皮子是有多浅,才盯着这么些银子,连体面都不要了。”   要不说这两人怎么都扶不起,就这种连大局都不顾的人,扶着他们都不见得能让他们站起来。   不过,正要分家的话,这对她来说却也是个机会。   倘若分了家,大房可就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外人肯定怎么比也比不上她这个亲女儿。她到时候也能趁着这个机会,重新被父亲接纳。   思量到这,傅五娘在接下来碰到二婶三婶的时候,总会挑唆一番。二夫人和三夫人回去后,怨气免不了又增加了不少。   因为这,定国公府气氛一日比一日紧绷,虽上面的主子虽然表面不显,但这道裂痕却在一点点扩大,就看哪天爆发了。   ……   太白酒楼。   傅侍郎看着面前的神秘女子,道:“傅观主,实在是对不住。我父亲说的交易,我们取消了。”说着,他将面前的银票往前一推,“这是我们的歉意,还请收下。”   傅杳没有接,而是道:“傅大人以为取消我这笔交易,你们兄弟之间的裂痕就没有了吗?在某些人心里,银子可比亲情重要的多。”   傅侍郎皱眉,“上次三娘的事,我们傅家很承你的情,日后若是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的。至于现在,这些都是我的家事,就不劳傅观主你关心了。”   “你的家事?”傅杳笑了,她将脸上的缎带扯了下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我眼瞎了但心不瞎,可你明明眼不瞎却非要欺骗自己。”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傅侍郎怔了一下,道:“傅观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重要,你不后悔就行。”傅杳起身走了。   那条黑色的缎带还在茶桌上,傅侍郎本想伸手去拿,但最后还是没有动,而是让人收了起来,叮嘱店里的人下次碰到这位姑娘再还给她。   ……   是夜,圣人还在批改奏折。   这时他御书房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风刮进来,惊得飞纸缭乱。   大太监吓得正要喊人,但见来人后,所有的话却都吞了回去。圣人本有些不悦的神色在抬头见到傅杳后,那些不悦也都隐了下去。   “傅观主还真是稀客。”他道。   傅杳却懒得同他寒暄,开门见山道:“我想同陛下你做一桩交易。” 第82章   “同我做交易?”圣人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高兴。   至少面前这位也不是无欲无求之人。   “我用三年寿命换陛下你帮我一个小忙。放心,这个忙绝对不会让你有任何的损失,甚至还能给一点小惊喜。”傅杳道,“我要傅令言下七天诏狱。”   傅令言就是傅侍郎的名字。   圣人何其敏锐,联想到傅姓,瞬间就想到了许多东西。   不过看破不说破,他也没多问这其中的缘由,只看了眼身边的贴身太监,那太监立即明白了圣人的意思,悄声退了下去去吩咐这事。   虽然说把一位大臣无故下诏狱不是明君所为,但是他相信傅令言是忠君爱国之人,肯定愿意为他吃这点小苦。   ……   督查司那边的动作想来飞快,圣人半夜下了口谕,他们半夜就能去抓人。   睡梦中的傅侍郎突然被带走,半点情面都没留,半夜惊醒的定国公府上下一片惶然。   “黄大人,”在见到带头来带人走统领是认识的,世子忙问他道:“这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就……”   “怎么回事?”那位黄统领冷笑一声,“傅大人和前朝的人有牵连,你说是怎么回事?”   说着,他已经拎着刀带人走了,身后傅家人谁都没敢去拦。   次日,国公爷醒后知道这事,气得大骂儿子,“那是你亲弟弟,他怎么可能会做谋逆的事?你们这些个当哥哥的,不说跟着去监狱,哪怕帮着去打点一下也行,至少他在里面能少吃些苦头。”   “爹,”世子沉吟着开头,“这事儿子昨天想了一晚上,恐怕没这么简单。老四在外面和谁有过走动,我们谁又能真正的知道呢?之前陛下就突然当廷训斥了老四,现在又是督查司的人半夜上门来带人。老四若是真的做出什么事来,那我们傅家可就真的完了。”   “对啊。”另外两个兄弟这会儿也跟着老大站一条线上,“这老四做了什么,我们都是无辜的啊,我们不能让圣人把火烧到我们头上。”   “你们……”国公爷瞪着儿子们,正要骂他们,这时世子突然又道:“爹,如果我们都被牵连的话,国公府的这块牌匾肯定也会保不住。”   因为这句,国公爷所有的言语全都被卡在了嗓子眼。   见父亲不说话,傅三忙趁热打铁道:“对啊爹。我们这些人被牵连了我没什么关系,但是这爵位是太爷爷拿血换来的,我们如果丢了,这回头哪有脸去见他老人家。而且老四也真的是,他入朝为官这么多年,有很多事都不给家里通气,一切都自己做决定。这些也就算了,就连提携自家人都不愿意帮。我是他哥,他要是肯帮忙,我现在说不定也是个大官了。他就是看不得其他人好,现在好了,还要牵连到我们。”   “你胡说八道什么!”国公爷抓着茶杯朝着他砸了去,“你给我滚出去!”   “爹……”   “都给我滚!”国公爷冷声道。   世子三人见说不动爹,他们只好先退了出去。   见三个儿子都离开后,国公爷有些颓废地坐在了椅子上。他只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突突地跳,像是随时会爆开一般。   他抬头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突然长长叹了口气。   ……   傅侍郎被关进诏狱之后,没有人来问他话,他像是被遗忘了一般,时而有人走过,但却都不是来提他出去问审的。同样的,他想问狱卒,得到的也是无视。   在进诏狱的第一天,他以为家人能进来。但是第一天第二天都过去了,他却始终没有见到家人的影子,隐隐的,他也感到事情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别的他都不担心,他只担心府里的女儿,希望她没有被吓到。   第三天,他的监狱门前,终于来了一个人看他。   “爹?”父亲会来,傅侍郎不算太意外。毕竟父亲虽然没有实权,但资历摆在那里,如果他去求陛下,陛下一般都会给他一分颜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以为父亲是来给他外界的消息的。   然而苍老了许多的国公爷却是看着这个最优秀的儿子,道:“我把家分了。”   傅侍郎万万没想到,等了三天等来的却是这句。   为什么要分家?   无非是担心他牵连到了家族,所以才想在判决没出来之前,先把他给踢出去。   傅侍郎看着面前的父亲,他握着狱门的手紧了又紧,最后还是勉强问道:“父亲可有打听到我究竟是犯了什么事?”   国公爷道:“黄统领不是说你了你同前朝的人有勾连?”   听到这话,哪怕傅侍郎能理解父亲舍弃他一个保住全族的想法,但此时他也忍不住涌起满满的失望。   只因为黄统领的一句话,都没去调查,就先朝廷一步定了他的罪,然后放弃了他。   他若是真的犯了不可饶恕之罪,被放弃他绝无怨言。可现在事态都没有清楚,身边的亲人却急着和他撇清关系,这让他感受到的只有寒心。   “爹,”傅侍郎突然明白了,“在您的心里,定国公这爵位是不是比我这个儿子还要重要些?”   国公爷避开了他的目光,道:“这事是我对不起你。原本属于你的那份家产,为以防万一,我先分给了你几个哥哥。日后你若是有机会出去,到时候东西再还给你。”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傅侍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他还未出这些事之前,府里的所有大小事都是他出面维护着。而现在他出了事,家族却是在第一时间舍弃他。   这不得不说,有些讽刺。   “爹,以后无论我发生了什么,替我照顾好九娘。她已经没有娘了,很可能会再失去我这个爹,到时候她能依靠的就只有您这个爷爷了。”傅侍郎郑重地托付道,“这是儿子唯一求您的一件事。”   家产他可以分文不要,他只要他的女儿平安无事。   见儿子没有怨言,国公爷心里亏欠,应道:“好,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将来再给她找个好人家,你就放心吧。”   诏狱不能久呆,父子俩把该说的都说了,国公爷就被请离了这里。   傅侍郎站在栅栏后,许久才重新坐回了草堆上。   太多的不公,只能自己慢慢去抚平。   他现在,就是希望自己能活着回去见到女儿。她还那么小,没有了他可怎么办。   靠在草堆上,本来这么热的天应该会热,但是诏狱在地下,除了味道难闻之外,倒也不算很热。   傅侍郎靠着草堆,加上吃得不多,人渐渐睡了回去。   这一回,他做了个梦。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定国公府,不过府里的人似乎都看不见他,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目光都没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他稍微适应了一会儿后,就朝着女儿的院子走去,想看看女儿如何了。   结果进门就见一眼生的小丫头坐在门口煎药,房间里面,有个女孩儿躺在床上,病恹恹的。   他愣了下,面前这个女孩儿是他的女儿不错,看着眉眼身量,却不是九岁的孩子,而是长成了十四五岁的少女。   “咳咳。”床上的人又咳了起来,但是里里外外却没半个丫头伺候着,只有一个小丫头在煎药。   傅侍郎退出来一看,才又发现这院子已经不是女儿单独住着了,旁边还有三哥家的两个庶女一并挤在这个院子里。   联想到女儿的年纪,傅侍郎隐隐地猜到了什么。   他又去了正院,正院现在是大哥住着,二哥三哥各自左右的院子住着。这会儿他们几个正坐在正院里,似乎在商量着什么。看年岁,也更老了几分。   “大哥,这如今府里已经拿不出银子来了。我们还有几个女儿要出嫁,我儿子都还没成亲,你还要修缮府邸,这银子又打哪里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这不是在为难我们吗?”   听他们在谈钱的事,傅侍郎本想去看看自己又在做什么,竟然让女儿被这样欺负都不吭声。但接下来,他却听到旁边三嫂道:“我们都拿不出银子,但是府里却还藏着一座金山哪。”   “什么金山?”   “九娘不还是有些嫁妆嘛?我们现在也是没了办法,不如先借九娘的嫁妆来周转下,回头再填上不就行了。”二夫人道。   一听道她们竟然在打女儿嫁妆的主意,傅侍郎顿时火冒三丈。   为人长辈,竟然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他按捺住怒气,想听听哥哥怎么斥责她们,谁知,他见到的却是一阵沉默。   许久之后,世子开了口,语气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   听到这话,傅侍郎顿时就明白了。不太好不是说占侄女的嫁妆不太好,而是被人知道了戳脊梁骨会不太好。   “四弟夫妇都不在了,四弟妹娘家那边又是独女。我们这些当伯伯伯娘的也没少照顾九娘,只是借用一下,又不是不还,九娘应该不会这么小气。”三夫人理所当然道。   “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不然谁又愿意背这样的骂名呢。”   一番商量后,最后由二夫人出面提这事。   傅侍郎这会儿已经气得手都捏紧了拳头,他跟着二嫂一路朝着女儿那里走去。他倒要看看他们能无耻到什么程度!   然而,在进了女儿的院子后,他却见二嫂并没立即进去,而是支开了煎药的小丫头,自己倒了药,又用头上的金簪在汤药里搅了搅,这才端着进了屋。   这一番举动,什么含义,不言而喻。   傅侍郎眼前一阵发黑,他高度这些人的良心了,他们根本打得的有借无还的主意。   急匆匆的进了内室,他想提醒着女儿不要喝那带毒的药,然而其他人根本看不到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将那碗药一口一口喝下…… 第83章   傅侍郎此时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同时心里又生起不详的预感来。   这真的只是梦?   还是说,几年后的女儿没了他的照拂,过得真就是这样的日子?   眼前,女儿喝完药之后,三嫂已经在同她说嫁妆的事。他见女儿一副懵懂的样子,一直点头,说任凭长辈们做主。在话说到一半时,人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许是侄女态度很好的缘故,傅侍郎见三嫂满意地离开了内室。他本想再看看女儿如何,谁知原本眼睛闭着的女儿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侧身在窗边抠起喉咙来。   看着她尽量不发出声音呕着药水,傅侍郎顿时明白,很多事女儿不是不清楚,只是现下的情况,她只能装作糊涂,才能勉强保全自己。   越是清楚这些,他就越心疼。   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的人,又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眨眼间,梦境到了深夜,外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看样子应该是在春节里头。守着的丫头婆子这时候大多都出了府,留在府里的下人也都心不在焉守着,更多的是聚在一起赌钱喝酒。   傅侍郎见到女儿穿了件小丫头的衣裳,拿了银子,转身将蜡烛滴在被子上,用火点了,这才飞快地出了院子。   这又是纵火又是穿下人的衣服,想要做什么已经很明显。傅侍郎心里很清楚,再这样待下去,迟早都是一个死字。若是能离开去寻到来送年礼的外家那去,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看着女儿瘦小的身影,他很期待她能从这个绝境中逃出去,同时也隐隐有些庆幸,他没有把女儿养成懦弱的性子。   若是平时,想要内院逃出去几乎不可能。但眼下正是府内最松弛的时候,加上夜里难以看清楚脸,能顺利走出去的机会要大上许多。   果然,内院一路并不算森严。毕竟除了正院和二门那边,其他的丫鬟婆子可没这么尽心。   傅侍郎见女儿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二门,却没直接过去,而是耐心等了会儿。等听到里面传来“走水了”的喊声时,她忙急匆匆跑到二门,对守着门的婆子一脸焦急道:“黄妈妈,院里走水了。二夫人三夫人都去赴宴了,现在只有国公爷在外院,得快点去知会一声国公爷才行。”   守门的婆子见远处火光闪烁,知道情况紧急,也不做多想,立即让她去,“我得守着门,你快去前面找管家。”   “我这就去。”   眼见着女儿顺利出了内院,傅侍郎就知道女儿这一行算是顺利逃出来了。   内院的丫头很少在外面露脸,外面的人大多数都只听个名儿,脸认不太全。再加上现在当家的人这个家管得实在松散,想出侧门,太容易了。   而就在傅侍郎以为女儿即将从侧门出去时,外面突然鬼鬼祟祟摸进来一人。他们两个打了个照面,外面来的人一愣,忙叫道:“九娘?”   一被发现,这回是想跑都跑不成了。傅侍郎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坏在这里,他看着门口抓着女儿的侄子,气得想去扯开他的手,但可惜他只能从他们身上穿过去,根本阻止不了这一切。   接下来,他只能见这女儿心如死灰地被带回了内院,然后被单独关在了一间房里,同时门口还有两个大丫头专门看着她。   “既然都病了,那就该好好养病才对。”二夫人冷笑着,让人每天定时来喂药。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上元节那天,傅侍郎见女儿吐了一大滩血。殷红的血迹顺着她的嘴角滴落,她睁着眼睛,目光涣散地盯着虚空,最终闭上了眼睛。   侄女的死并没有让谁良心发现,或者说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刻。   早已经准备好的棺木装殓完尸体,便钉上了钉子,摆在这所孤寂的院子里。傅侍郎看着棺木,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女儿的逝去彻底成了死灰一团。   他看着之前不曾露面过一次的兄长们,见他们在棺木前自责落泪,心里没有半点起伏。   “是我对不起老四,老四把你托付给我们,谁知道你也会跟着他们去。”   “都是我们的不对,如果我们早点来看你就好了。”   “九娘啊,在那边好好的跟爹娘团聚吧。”   这些虚伪的话,听得让人作呕。或许正是连上天都听不下去了吧,这时傅侍郎听到棺木里传来挠棺木的声音。   “放我出去……”那声音虽然非常的微弱,但是仔细听却都能听见。   傅侍郎心里重燃起了希望,他见到旁边呆滞在原地的兄长们,相信这绝对不是他一个人出现的幻听。   九娘还没死,只好打开棺木就还能有救!你们快点开棺啊!   他在旁边吼着,然而棺木前的三人却是谁也没动。   “九娘,你好好安息吧。”   “人鬼殊途,你又何必为难我们。”   “我们回头会请大师好好超度你的。”   他们冷酷地说着,棺木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像是里面的人在做濒死的挣扎。   “爹,救我——”这一声哭腔从棺木里传来,里面就再没了动静。   傅侍郎宛如心脏被刺穿一般,痛得他瞬间从梦中惊醒。   他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的牢房,心口那处撕心裂肺的痛楚还残留着,让他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九娘……   他此时突然格外想见女儿。   冲到了栅栏面前,他朝着狱卒大喊,说要见陛下见阁老,无论是谁,只要谁能让他回家,他就算是将命给他都行。   但可惜,狱卒还是之前的狱卒,并不理会他。他瘫坐在地上,看着黢黑的牢房,突然道:“傅观主,您能听到吗?”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傅观主,”他又请求道:“我想同您做交易,还请您出来一见。”   “傅观主?”   一连喊了三声都没见到人,他不抱希望地捂住了脸,痛苦道:“我就是想见见我女儿而已。”   他早该想到的,父亲年事已高,又能照顾得了九娘多久呢。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自己才能给女儿依靠啊。   “不是说我不让我插手你们家事吗?”   一听到这声音,傅侍郎忙转身一看,就见他身后,一身黑裙的女人正靠着墙,手里还拿着个梨,正削着,那削下来的梨皮垂了有半尺长。   “抱歉,是我之前把话说太满了。”将眼底的眼泪逼回去,傅侍郎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他当即道:“我想同观主你做笔交易,请让我出去,无论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   “出去?这个简单,”傅杳还在削着皮,“但是出去不见得能让你活着。实不相瞒,你的寿命,只剩下四年了。”   “四年……”傅侍郎想到了刚刚做得梦,梦里,女儿才十五岁,他确实人不在了。难道说……   “不,我要活着离开这里,再要二十年,不,三十年的寿命。”到时候女儿已经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他再走也不迟。   这会儿傅杳终于把梨削完了,她走到他的面前,将削好的梨子递给他,道:“吃了它,你的愿望就会实现。不过我有些好奇,你不是很讨厌这种怪力乱神的事,认为这些只会破坏这个世间的规则吗,怎么今天却愿意同我做这个交易。”   傅侍郎接过了梨子,他没有立即吃下,回道:“因为我有个可爱的女儿。只要她能过得好,我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原则。你可以说你的要求了,只要是我能给的,我都给你;给不了的,我会努力去找来给你。”   傅杳看着他周身气运之中夹杂地黑色雾霭,知道等这雾霭将他周身笼罩时,他的寿命就走到了尽头。   “我会让你长寿,”她道,“余下的一生,你就多做善事,替我搜集功德金光吧。”   傅侍郎愕然,“只要这些?”他已经想着是不是将所有的家财拿出来够不够了。   “你以为功德金光很好得?”傅杳毫不留情地泼他冷水道,“有些人穷尽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得到一缕。总而言之,你得到了再说。”   傅侍郎犹豫着应了,再回神,面前的女子已经不见了。   他看了看手上雪白的梨,张口咬了一块。梨肉一入口,特殊的香气充斥着整个口腔,让他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一不留神,将梨子吃完,外面就传来脚步声。接着他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   “陛下?”他连忙跪下道。   圣人是微服来的,他手里拿着折扇轻轻摇道:“关了你这几日,你可会怨寡人。”   “罪臣不敢。”傅侍郎立即道,“只是罪臣希望就算死也能死个明白。”   “关了你这么几天,你还是这么个脾气。”圣人笑了一声,干脆道:“你没罪,之所以关你,是要你帮寡人做件机密的事。”   傅侍郎没想到这柳暗花明来得如此之快,忙表忠心道:“罪臣一定为陛下肝脑涂地。”   “那倒不需要。”圣人道,“因为接下来你不再是寡人的臣子,而是一个受到挫折远走江南的失意之人。你,可明白寡人的意思?”   傅侍郎心里一动,顿时明白了。   这是让他去江南查些事情。   “草民领旨。” 第84章   从诏狱出来后,傅侍郎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光线之后,这才叫了辆马车送自己回家。   此时他被罢官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他进国公府时,管家虽然依旧点头哈腰,但是笑容却没那么诚了。其他的下人看着他的眼神也是躲躲闪闪,在之前,这些人从来都不敢这样瞧他。   不理会这些人,傅侍郎先回了自己的院子,换了一身衣裳之后,这才匆匆去见女儿。   还好女儿还是十岁的模样,梦里的那些事情他绝不会让它发生。   “爹——”傅九娘一见到父亲,乳鸟投怀一般扑到了他怀里,然后嚎啕大哭。   傅侍郎也心里泛酸。这几天的经历,不说那个梦,国公府里其他人的态度已经让他看明白了很多事。幸好,女儿还在。   “爹只是出去几天而已,你以后可不能这么娇气了。”眨了眨眼睛,傅侍郎对女儿道,“以后不管爹在不在,你一个人都要吃好喝好,听到了没。”   “哦。”傅九娘赖在他怀里,不情不愿地道。   父女俩又温情了会儿,丫头来通禀,说国公爷让他过去。傅侍郎整了整衣裳,抱着女儿去了正院。   正赶上午间用膳,一家人坐在一起,食不言寝不语。一直到用完午食之后,国公爷才询问起儿子诏狱的事。   傅侍郎自然不会什么都说,只说是圣人开恩,他能捡到一条命回来,就已经是祖宗保佑。而对于能不能回到朝堂,答案自然是否的。   在知道儿子不能重新回到那个位置之后,国公爷就食不知味起来。   这一餐结束,从头到尾没人开口提家产的事。甚至傅侍郎自己也能察觉到道,几位兄长对他的归来并不是特别的欢迎。   想到梦里的事,傅侍郎的眼神又带了几分疏离。虽然他不确定梦里的事一定是真的,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是提防上了。   圣人让他去江南,他不可能出狱之后,就立即直奔江南。因此接下来的时候,他便一直在府中深居简出。   傅家人等了几日,确定他确实复官无望之后,态度渐渐不客气起来。   一向都跟在傅侍郎后头当应声虫的两个哥哥现在开始越过他拿主意,再接着,傅三爷拿了二十万两银子去捐了个兵马司的副统领后,腰一下子挺直了,人也变得特别硬气,总是呼三喝四的,拿着兄长的派头来对傅侍郎。   对于这些,傅侍郎都不在意。   然而三房走路飘起来的人不仅仅是傅三,连带着他的妻子儿女都开始高人一等来。   在一次晚上阖家晚宴时,傅侍郎见三嫂在女儿手背上狠狠地掐了一下,顿时脸色就变了。   他看着女儿被掐青的手背,又见女儿想哭又不敢落泪的样子,黑着脸对父亲道:“爹,您给个说法吧。是不是我在这府里碍了大家的眼了,你们要这样对九娘。”   “四弟你胡说什么呢,”三夫人脸色笑着,屁股却纹丝不动,“不过是九娘不懂规矩,我帮着教一下罢了。就为了这点小事,你何必闹得大家不愉快。”   “就是就是,都是一家人,老四你也别太小气了。”傅三呵斥道,“九娘不过是个丫头片子,以后迟早要是别人的人。你这样捧着有什么用,她以后的婆家不见的也会这么捧着她。”   “所以你们就能践踏她了?”傅侍郎厉声说着,一脚踹翻了团圆桌,“爹,您当初说分家,我回来后会将家产重新分一下。现在我完好无损回来了,那您就重新分一下吧。拿到我该得的那份,我会立即带着九娘离开,绝对不碍你们的眼。”   说完,他抱起女儿,丢下一句“我吃饱了”就离开了正院。   黑夜里,傅九娘靠着父亲,小声道:“爹,是不是我闯祸了?”   “怎么会呢。”傅侍郎摸了摸她的脑袋,“爹带你出去吃好吃的去,不理那些人。”   其实他也不在乎那点银子,但是有些事,他需要确认清楚。   次日,府里没什么动静。   傅侍郎则看天气不错,决定带女儿去护国寺烧个香。他想给女儿点一盏长明灯,保佑她往后平安顺利。   大概是他失势了,连下面的人办事都开始不尽心起来。以往一刻钟能准备好的马车,这次却足足让他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而且马车还不是那种好车,而是灰不溜秋的青衣车。   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傅侍郎不想耽误时间,将火气埋在了心里,带着女儿坐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朝着城外奔去,护国寺在郊外的山上,山下的地势比其他地方要高很多,很容易就遇到陡坡或者高崖。而就在马车到了山下时,却突然发狂一般朝着另外一条路冲去。   其方一见情况不对,忙上马去拉着它,可是马却是发了狂一般,怎么拽都拽不住。   眼见着这方向是朝着悬崖边奔去,其方忙用长刀斩马,但已经来不及了,马在倒下去的同时,已经带着马车冲出了崖边。   “老爷!”其方大叫,可马车连人已经坠入了悬崖当中。   傅侍郎抱着女儿,感受着耳朵里的痛感,他心跳虽然很快,但情绪却很平稳。   观主说过让他长寿,那他就不会死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在感到马车没有下坠感之后,他探头出马车一看,却见马车还在悬在半空中,而地面距离他不过只有一丈来高而已。这个高度,摔下去基本摔不死。   他本以为是傅观主救了他,谁知前方站在半空中的却是一个白衣男子。   这个男子他也见过,当初上元节,他正坐在傅观主的一侧。   他本想出声感谢,却见男子的目光落在他怀中女儿的身上。他一时不知什么情况,正要开口询问时,却见从那男子手里升起一团晶莹的东西,正缓缓朝着他这里飞来。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想开口询问,却见那东西在飞到一半时,突然被人抓在了手里。   傅杳看着掌心里的这滴泪珠,脸上的神色变幻了好一会儿,才看向三步远的钟离,道:“原来是你。”   这句话让傅侍郎一头雾水,但下一瞬,他连人带着马车已经被挥回了山崖上面。   钟离看着傅杳手里的泪珠缓缓在她手里消散,眼里也闪过一丝愕然,“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傅杳却道:“不明白就代表你没必要明白。现在这滴眼泪已经没了,你也没什么好羁绊的,安心投你的胎去吧。”   说着,她转身就走。   钟离却制止住了她,“这滴眼泪为什么会在你手里消散?”   傅杳面无表情道:“它想散就散咯。”   “是吗。但是这么多年来,很多人都触碰到过它,它却都没有消失,包括我想让它消失都不行。”钟离看着她道,“你是谁?”   “我是谁?”傅杳冷笑着勾了勾嘴,“我是雁归山青松观的观主,是这个世间的一缕游魂。”   她脚下一步踏出,山河尽在方寸之间。   钟离抬头看着凝了又散的雷云,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   山崖上,傅侍郎看着山崖下看了一会儿,等其方回过神后,对他道:“走吧。之前让你准备的别苑你去让人收拾下,以后我都住那。”   这突然发狂的马车包含的东西可就太多太多了。   他们连他都敢下手,更何况是他的女儿。   傅侍郎基本能肯定,他的那些梦都是真的。   为了女儿的安全,他不打算再回到那个家,但是他需要去彻底做个了断。   当天晚上,傅侍郎让其方给他弄出断手断脚的样子回到了国公府,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大闹了一场。   “为了那么点银子,你们就要置我于死地。之前我下狱,你们不想着救我,却惦记着分家。今天我傅令言也算看透了。这银子你们不想给我,成,那我也不要。是你们不顾念兄弟情意在前,以后若是有事找我,我必然不会相帮!”   傅侍郎说完,再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连夜让人搬东西离开了定国公府。   在他走后,傅杳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六枚长长的钉魂钉,将这些钉子一根根摁在国公府的四角和中轴线上,她这才满意地拍拍手。   以后这里面,将是无尽的地狱。   做完这些,傅杳就回了道观,进了三清像肚子里,再没出现过。   三娘一开始以为她只是睡觉,但是一连三天,她都不见观主露面,心里有些担心,忙进去看了看,却见观主始终躺着,纹丝不动。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三娘有些不安,只好去隔壁找钟离公子帮忙。   钟离知道后,没有拒绝,不过却问了一个问题,“你好像有个妹妹叫九娘?”   不知道他为何问这个问题,三娘迟疑着点头道:“是。”   “那傅九叫什么。”钟离又道。   “叫……”想到九妹妹的名字,三娘愣住了,“杳,取自‘杳杳钟声晚’这句。”她之前从未想过九妹妹的名字,而现在竟然会有这么巧的事,“观主她……”   “无事。”钟离觉得有些话也应该要问清楚,很多真相就藏在不可能当中。   来到道观,进了三清像里,傅杳确实躺在那。   不过不像傅三担心的那样,她似乎只是在睡觉,像是一个许久没有睡过的人,卸下了所有的包袱,只想好好睡个觉。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杳杳钟声晚”这句,包含了他们俩的名字啊! 第85章   钟离没去打扰她,而是在外面等了三天,等傅杳自己醒来,他才又重新进了三清像。   傅杳伸了个懒腰,看到他,道:“真是稀客,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吗?”   “傅三让我来看看你如何了,她很担心你。”钟离道。   “担心我什么,担心我不想活了?开什么玩笑,我做了那么多事,就是为了能活过来。现在好不容易活回来了,怎么会想去死。”傅杳从三清像走出来,外面正好朝阳初升,晨曦的光照在她身上,暗金色的光芒涂了她一身。   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这阳光有多珍贵。   钟离此时走到她的身边,也看着外面的晨光,道:“傅三说她的九妹妹也叫傅杳,傅九前世的眼泪又能在你手里消散,而且你似乎也见过那滴眼泪,这些巧合撞得有些多。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似乎与你无关。”傅杳道,“你不能因为我欠你些银子,就得什么事都说给你听。好奇心会害死的,不仅仅只有猫。”   钟离点点头,不再继续去问,而是道:“那我先不去轮回了。你说的对,不能因为你欠我一些钱就什么都让我知道,同样的,我也不能因为要去轮回了,就能放弃我的债不追。鉴于你的不靠谱程度,我决定还是收完债再走比较好。”   说完,他已经消失在道观里。   傅杳知道他这是对自己的来历起了疑心,但她无所畏惧。   她如今行走在这世间的躯壳是三娘的,并没有违背这世间的规则。就算她被人发现了,该头疼的也该是天道才对,和她有什么关系。   心情舒畅地去伙房让赵兴泰给她拿些吃的,赵兴泰一见到她,忙把一直温着的鱼胶汤取了出来。   “这鱼胶是难得的好东西,江掌柜专门送来给给您吃的。对了,我又创新了新的吃食,现在就给你做。虽然我现在赚得银子不多,但是我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山下六安先生现在不上山来要银子了,杜县令让县里的乡绅捐了银子给书院。还有何家村的何木匠又送了些桌椅过来,必顺也长大了不少,想让您见见……”赵兴泰一直说着,像是要把积攒了好几天的话全都说给傅杳听一样。   傅杳喝了两口汤,听了他一锅子话,不由道:“你是被谁附身了,这么罗里吧嗦。还有东家长西家短的,这些关我什么事,说给我听做什么。”   赵兴泰止住了话,看着她,神色中有一丝别的情绪,半晌后他才道:“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们都希望你一直在。”   “可拉倒吧,”傅杳直接泼冷水道,“就这破地方,我待久了不会腻嘛。等我有钱了,我就把皇宫买下来,搬到宫里去住。”   “……”对于这回答,赵兴泰竟然一时无言以对,但是知道她不会消失,他还是挺高兴的,“无论住哪都行,只要您在好。”   傅杳看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继续喝着美味的花胶汤。   京城的事解决得差不多了,傅杳便不再过去,成日只坐在道观里研究各种吃食。   五月节过后,天就热得飞快,上午在外面站上一会儿,就一背的汗。山下周围的村民们习惯了倒还好,但是书院里的书生,有些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书院条件简陋,他们就觉得有些难熬了。   就在他们商量着去山上林子里避暑时,结果路过山腰处的青松观,一进道观大门,就再也舍不得出来了。   “好凉快!”道观大门内外,完全就是两个世界。进一步,是清清凉夏;退一步,是火海碳山。   于是,道观就成了他们的避暑圣地。   一开始还没什么,道观每天都有人来往烧香。但是时间一久,书院的学生们都知道有这么一处地方,来得那就渐渐多了。   道观地方本来就小,他们一来,道观里就有些拥挤了。   好在傅杳习惯昼伏夜出,这事没有影响到她。但是六安先生却担心这些学生们到时候做出什么事来,惹得观主不快,于是在书院下了明令,以后每日书院只准十个学生去山上的道观纳凉。   而这十个学生呢,必须是旬考的前三才行。   学院按照学识高低分内舍、外舍和上舍,旁边的女学也是如此,男女学是分开学,但月考内容是一样的。旬考则是十日一考,一月有三次。   内外上三舍的前三加起来是九个,这剩下的那个,就看谁出的银子多了。   这笔银子六安先生也没打算全吞,而是都送去山上道观里,希望关注能看在银子的面子上能多容忍一些。   这条命令出来后,学院的学生都有些不满。道观是道观,学院是学院,他们去道观和学院又没有关系。   然而,等到他们自行去道观时,却发现道观门口坐着个瘦大汉,说是想进可以,必须掏出十两银子一天,不给就滚。   没见过方外之人这么贪财,学生们齐上阵,指桑骂槐希望能把男人的羞愧之心骂出来,然而那男人却是掏了掏耳朵,道:“你们骂了几句就加几两银子,你们慢慢骂,反正我不热。”   “无耻之徒!”学生们铩羽而归,后来想尽办法都没能进道观,只能是按照院长说得来,乖乖得参加旬考。   在书院学生们都在为争夺去道观纳凉资格的同时,一位书生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方家村。   下马车后,他擦了擦下巴的汗,看着眼前天朗气清的山景,嘴里吐了口气。   这地方山秀风清,不是藏污纳浊之地,应该不会再遇见那种东西吧。   他八字很轻,通常会见到那些常人所见不到的东西。这些年来,为了避开那些东西,他换了很多地方,最后还是听说六安先生在里水办了家书院,而且这边还有一座很灵的道观在旁边,这才下定决心来求学。   现在看来,有道观坐镇的地方就是不错,他应该是来对了。   背着书箱找到书院,里水书院并不是谁来都收,得要检验求学的人有没有真才实学。只有达到了一定标准的人,才有进学的资格。   这点在稍微有名一点的书院里都是这样,这书生也不排斥。   “你叫什么?”考核他的先生问道。   “在下冯凭。”书生恭敬回道。   先生看他的卷子,摸了摸胡子,道:“我看你这水平似乎不差,以前在哪求学过?”   冯凭老老实实道:“在国子监。”   “哦?”这回先生惊讶了,“那为何不在国子监待着,而到我们这里来。”   国子监多少人想进却进不了,这个倒好,自己从国子监跑了出来。   冯凭总不能说因为在国子监里老能碰到些同窗,结果拍背一看,他们转身都露出一张骷颅脸嘛?偏偏他们还以为自己还活着,非要和他讨论经史,次数多了,他哪里撑得住,只能是换个地方继续求学。   这不换了好几个地方,无奈来到这了。   但是这理由说出去谁信呐。   冯凭义正言辞道:“国子监是很好,但是长安太热闹了,我这心静不下来,遂想找个能清静读书的地方,好好考取功名。”   现在都一把年纪还没入朝为官的,大多都是清高的读书人。冯凭这一番话瞬间俘获了这位先生的心,于是先生大手一挥,里水书院又多了位学生。   在进入里水学院后,冯凭只感觉神清气爽。他已经观察过了,里面确实没有突然出现的“前辈”,他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喜极而泣。   他分到的校舍里还有三位同窗,同窗们知道他来自长安之后,对他非常客气,甚至还很热情地带着他去书院周围逛了一圈。   “山上的就是青松观了。”那同窗大概是之前在道观里吃过亏,“据说里面拜神挺灵的,但是里面的观主贼抠,想进去纳凉还得交银子。你以后离那地方远点。”   指完青松观之后,他们又带着冯凭去了参观了学舍、藏书阁以及食堂等地,最后路过槐树林时,同窗叮嘱道:“这里面不能进去,据说是住着几位大匠人,院子不许我们进去打扰他们。”   “哦。”冯凭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奇怪。   他因为自己身体的缘故,对这些东西也算有所了解。槐里藏鬼,很少会有人家种这个,而且这里一种还是这么一大片,也太多了些。   这时他见到里面有两老头路过,看着那两人的模样,确实是工匠装扮。他顿时觉得自己肯定是想多了,里面都住着大活人,又怎么可能会有那些东西呢。   毕竟这些事,很多人一辈子都不见得能碰到一次,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么倒霉的。   在稍微适应了一下书院的生活后,他正巧就赶上了书院第一次的旬考。   本来说,他是新来的学生,学院一般不会要求太严格。不过拍板让他入学院的先生却觉得他学识不错,让他去参加了外舍的旬考,试试他的斤两。   这一考,次日考卷一贴,冯凭拿了外院第一。   对于这个第一,冯凭自己没太大的感觉。他本来就不算笨,如果不是因为某些原因耽误了,他说不定早就考中了进士。   旬考前三都能去道观纳凉,冯凭也不热衷这个。但是他是新来的,不想太出格,于是就规规矩矩按照学院的规定来,在次日课后,跟着其他两位同窗一同上了山…… 第86章   山上的道观不算大,至少在冯凭看来,挺朴素的。青瓦白墙,进门就是院子,连个二进的院落都算不上。   不过这也符合这偏僻地方的特征——里水不是什么富裕的县,这里若是出现一座金碧辉煌的道观那才是奇了怪了。   站在门外欣赏了一会儿,冯凭走进道观里,顿时感到一股清凉笼罩全身,外面的暑气在这清风之中,彻底消散。   他有些惊奇。   这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求过神拜过佛,那些山寺大多都在山中,清凉自不必说,但大多需要等上一会儿,才能渐渐凉下来。效果如此明显的,他这还是第一次遇到。   重新进进出出感受了几次之后,冯凭已经在心里认定,看来这道观确实比较灵。   就在这时,与他同来的同窗突然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在地,冯凭连忙去扶,结果还没把人扶起来,旁边有是一块瓦片掉下来,砸到了同窗的脑袋上。   “你没事吧。”冯凭连忙道,他知道这位同窗,据说是六安先生的孙子。   “没事没事。”苏林秋站起来揉了揉脑袋,“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冯凭挑眉。   习惯什么?习惯这么倒霉?   苏林秋朝他笑笑,拿了书,去了道观后面。   见他这样,冯凭心里不由生出一丝好奇。这时旁边另外一个同窗过来道:“苏兄也挺可怜的。”   冯凭有些意外:“这话怎么说?”   “苏兄是六安先生的孙子,这事你应该不知道吧。不过他打小就被人拐走了,被金陵一户人家收养着。今年三月,那收养他的夫妻来了里水,说出了实情,他这才和先生认了亲。   因为他的走失,他亲生父母思念成疾,相继离世。本来好好的一个人,被拐子弄的亲人失散,这如果不是还有点缘分,只怕他连先生都见不到。   而且在这之后,苏兄运气一直不好。你刚刚见到的摔倒被砸都是小意思。前些天天热,他能走着走着,衣服就着起火来;洗个澡,桶都能裂;吃饭吃到半只虫子……他的倒霉事一两句话都说不完。”   “那这次他还能进旬考前三?”冯凭道。   “他不是进前三,而是先生出了银子,大概是想让他沾沾道观里的福气吧。”   冯凭顿时明了,“原来如此。那我也去点个香。”他现在是逢庙必拜,多点一炷香不算过分。   道观门口就有香烛摊子,不过没人看着,香烛都在,钱箱就在旁边放着。   冯凭有些新奇,也乐意多给些银钱。   点了香,他进道观里面准备拜神,谁知眼睛无意中向旁边一瞥,人差点就跪在了蒲团上。   “你……你……”旁边站着的女子,脸白的和白灰一样,可不就是纸做的人,“这里不是道观吗?”他都快哭了,为什么现在的鬼物都这么胆大,神明所在的地方,也敢闯进来。   “你看得出来我不是人?”三娘看着这书生道。   冯凭哭丧着脸,“我也不想看出来啊。”   在他们俩对话时,外面同窗也点了香进来了,他见到三娘,恭敬地喊了声:“三姑娘好。”   “嗯。”三娘应了声,继续清扫起道观里的器具来。   冯凭却有些诧异地看向同窗,但眼下这个谁谁谁还在,他不好多问,只好飞快拜了神像,然后拉着同窗出了道观,问道:“你刚刚在从那个女人打招呼?”   “什么那个女人,”同窗对他无礼有些不太高兴,“那位是三姑娘,是这道观的管事之一,你以后可千万得恭敬点。”   “管事?”冯凭觉得这个世界着魔了。那明明是个鬼,怎么还成了大家要恭敬对待的管事?这里真的是道观吗?   “对,反正以后你多恭敬对着就行。”同窗再一次叮嘱道。   然而冯凭已经不想在这地方待下去了。   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现在就要去下山辞行!   如果哪里都能见到这些东西,他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国子监,非要来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先回学院,冯凭一出道观大门,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他身上,这种令人焦躁的灼热感在他看来,反而比里面的道观要强的多。   就在他一路往山下走时,却在山脚上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柳赋云?”冯凭以为自己眼花了,他记得柳赋云已经外放为官了,这里似乎并不是他所外放的地方。   “冯凭?”正准备上山的柳赋云见到冯凭也有些意外,但他想到一些关于冯凭的传闻,顿时又明白了些什么,“你也来烧香的吗。”   “烧个鬼香哦,”冯凭其实和柳赋云并不是特别的熟悉,但是大家都在长安待过,也算是互道过名姓。现在在这他乡相逢,冯凭自然而然把他当成了自己最亲近的人,“那个道观怕不是鬼窝,里面的管事都是女鬼,刚才差点没吓死我。”   “鬼,这世上真的有鬼?”一女孩子从柳赋云身后走出来道。   这时冯凭才发现柳赋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个女人。这女人一身劲装,似是江湖儿女,腰间还别了把剑。   “你是……”既然有了外人,那就很多话不好说了。   “我是沈惜,”女孩子很活泼,“之前我在路上被他所救,作为报答,我当他的保镖护着他。”   冯凭顿时明了。柳赋云模样不差,出身不低,又是探花外放,前途不可限量。话本子里不都是这样嘛,遇到自己中意的,就以身相许;遇到不中意的,那就来日再报。这姑娘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柳赋云却蹙眉道:“我现在已经到了目的地,姑娘可以请回了。”   “你就这么想要我走啊。”女孩子不开心道,“我们江湖儿女,最讲义气,柳大人你不必和我客气。再说了,这香你能烧,我也一样能烧啊,我就不能烧完了香再走嘛,顺道再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鬼。”   听她说得这么不知所谓,柳赋云干脆继续不搭理她,对冯凭道:“我就先上山了。”   “不是,”冯凭忙拉着他,“我刚刚说得都是真的,你别不信哪。我现在都准备回京了,就是希望六安先生能不生我的气。对了,六安先生不是你的老师嘛,等下你帮我说说情吧。我是真的怕了。”   冯凭能见鬼的事柳赋云也听说过,他原本以为冯凭也是来找观主帮忙的,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冯兄,你如果因为害怕这些,而选择到处躲避。那将来,哪里又有你的容身之所呢?”柳赋云看着他道,“长安你躲不了,里水你也待不住,可就算将来你真的寻到了一处干净的所在,那又如何?你一辈子都待在那里面不再出来吗?那你这一生,岂不是只能被困在一小方天地中。”   冯凭眼神动了动,他当然不想。   “冯兄你好好考虑吧。”柳赋云说着,对他拱了拱手,径自上山去了。   他身后的女孩子也拍了拍冯凭的肩膀,道:“得要有勇气才行。”然后跟着柳赋云嘻嘻哈哈走了。   道观里,三娘本来在将香烛摆正,突然听到一女孩子的声音,她不由回首一看,却见大门外,表哥正迈步进来。   她心头一跳,想避开,可心却不愿意走,等到外面那两人走进主观时,她仍在擦着三清像前的桌案。   “这道观可真小。”沈惜左右打量了一番,又左摸摸右瞧瞧,最后见柳赋云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磕头,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也在旁边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道,“这里的神明真的很灵嘛,值得你跑这么远来拜他们。”   柳赋云不理他,继续拜自己的。   完后,他拿出准备的银票放入功德箱,又对旁边似乎是道观的知客道:“请问这里能点长明灯吗?”   他想给三娘点一盏长明灯。   三娘动了动,低声道:“能。你将所供之人的名姓以及生辰八字写好,压在灯下就行。”   “多谢。”柳赋云起身去了一边。   沈惜见他不理自己,也没有不高兴,反正这一路来她都习惯了。   “我也要点。”她跟着三娘道,“我有一个救命恩人,我也想给他点一盏灯。”   “不必了。”柳赋云终于转身道,“沈姑娘,当初我救你一命,你也护送了我一路,我们之间已经扯平了。灯就不必再点了,我不需要。”   “可是救命之恩又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能报完的呢。”沈惜道,“我自认为还欠着柳大人你的命,我愿意从此追随你。大人莫不是嫌弃我是江湖中人,怕我手里不干净?”   “我不需要。”柳赋云黑着脸,将灯点完,出了道观。   沈惜也匆匆在旁边点了一盏,然后追了上去,“没关系的,我不要工钱。”   他们俩一前一后出了道观,三娘看着他们的背影,一时怔住。   “啧啧,烈女怕郎缠,这反过来也是一样。”傅杳从后面走了过来,手搭在三娘的肩膀上,“你说,一直这样下去,你的柳家表哥会不会变心?毕竟活人和死人可不相同,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 第87章   三娘虽然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表哥另娶她人的准备,但是现在亲眼见到,心还是止不住闷疼。   “我去看看兴泰那边把供奉的糕点做出来了没。”三娘遁走道。   傅杳却是一笑,活动了一下双手,来到了山下。   而今的方家村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因为书院的存在,方家村里开始出现茶寮饭馆杂货铺,甚至还有客栈。人呢,也比之前多了不少,哪怕这会儿是半下午,路上也有不少行人。   傅杳最后在方二家开的茶摊里见到了冯凭。   和其他人不同,冯凭周围的阴气浓郁到茶摊内都比外面要凉上不少。   傅杳往他那一桌一坐,对忙碌的方二道:“来壶茶。”   方二见到她,这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观主来他们店,他忙回家取了最好的茶叶来,用最好的瓷器泡了,又配了几碟子糕点,一起端了来。   “这糕点是兴泰做的,卖的最好。”方二道。   “嗯。”傅杳点点头,“你去忙。”   “好嘞。”方二忙去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对面,冯凭看着面前脸上蒙着锦缎的女人,见她手准确无误地取了糕点慢慢吃着,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姑娘看得见?”他手放到眼前的女人面前招了招,好奇道。   “看得见很奇怪?”傅杳侧过脸看着他。   “难道不应该奇怪?”冯凭道。   “还以为你命格低,见的鬼不少,应该见怪不怪了才对,没想到还是这么没见识。”傅杳道。   冯凭惊了,“你看的出来?”   傅杳笑笑,没说话。   冯凭一时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也只好住了嘴。两人坐在同一桌,各自喝着各自的茶,不再交谈。   茶摊的客人来去匆忙,一直到里面都换了好几拨茶客,外面柳赋云过来了。   很显然,他是见到了傅杳在这,才进了茶棚。   “观主。”他打招呼道。   傅杳点点头,“要喝茶自己重新点。”   冯凭见了,道:“你们认识?观主,难道你就是那山上道观的观主?”   后面这句显然是问傅杳的。   “是的。”这话是柳赋云回的,他说着让方二给自己上了壶冰茶。一连喝了两杯后,他周身的暑气才消了不少,这才对傅杳介绍冯凭道:“他叫冯凭,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儿子。”   这算是介绍了名姓,至于其他的,冯凭自己不说,他也不会多嘴。   “嗯。”傅杳点头,问柳赋云,“去山上上过香了?”   “上过了,还点了一盏长明灯。”   “你还忘不了你表妹呢。”傅杳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沈惜也发现柳赋云在这,跟了进来。   “什么表妹?”她听见了,脸上露出好奇之色。   不过这问题谁都没有回她,傅杳看着她,道:“沈姑娘应该不只是江湖中人那么简单吧。”   “你知道我是谁?”沈惜有些意外,她确定自己绝对不认识面前这个女人,“你认识我?”   “姑娘的衣着,不太像是寻常人。江湖中人,大多都穿深色衣裳,因为这颜色耐脏,哪怕是沾了血,稍微洗洗还能继续穿。姑娘却一身上好的白锦,富贵人家初出茅庐的弟子,才会这身装扮。”傅杳道。   “没想到你对江湖上的事还这么了解,难道阁下也是江湖中人?”沈惜来了兴趣。   父亲跟她说过,行走江湖,四种落单的人不好惹。和尚、尼姑、女人和小孩,眼前这个黑衣女人正是其中之一。   “江湖难道还分界线,何处何地,不是江湖。”   沈惜一品,“确实。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还能遇到这么有趣的人,我以茶代酒,敬阁下一杯。”   傅杳笑着与她碰了杯。   沈惜见她眼睛瞎了,却行动自如,心里越发认定这位应该是武林中的一位前辈。   “好了,我茶也喝完了,得回去睡个下午觉。”傅杳站了起来,“你们慢聊。”   “好。”柳赋云站了起来,目送着她离开。   见他态度这么恭敬,早在一边默默观察着的冯凭等傅杳走远后,按捺不住道:“我说柳探花,你那个表妹当初不会就是在这出事吧,”说到这,他一拍脑袋,“我竟然是到这来了!”   傅家那点破事,现在该知道的已经私下都知道了。   他因为体质原因,有所了解过,也知道傅家三娘死在江南。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就是在这个地方。   “那这么说,刚刚那位观主就是当初帮傅三的那个?”今天还真是意外一波接一波的来。   柳赋云如今已经接受了三娘离去的事实,虽然旧事重提总不会令人太过愉快,但其实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对。”想了想,他还是道:“你的事,我不会插手。不过这个世间的事,如果观主都解决不了的话,那你找谁都没用了。”言尽于此,其他的就看冯凭做什么选择,“我这次来烧个香就走。刚刚我去了先生那里一趟,把你的事也和先生说了,你是走是留,都随你。”   说着,他让方二又给他准备了些茶水,他付了钱,带着出了茶棚。   他这次只是利用公务之便顺道过来一趟,不能在这久留。   冯凭叹了口气,“谢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两人就此分开,沈惜悄悄问冯凭道:“柳大人的表妹是谁啊?”   这没什么不好说的,冯凭道:“是柳兄的心上人,不过,人已经没了。”   “哦……”沈惜有些心疼,她对着冯凭抱拳道,“谢谢你告诉我,我就先走了。”   “等下。”冯凭拦住了她,“姑娘,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这样的。或许,你一直跟着柳兄,对他来说只是困扰。”   沈惜怔然,“会吗?”   冯凭肯定地点头道:“会。你试想一下,你不喜欢的登徒子一直缠着你,你会不会很心烦?”   沈惜想了想,肩膀顿时往下耷拉了起来,“那我一定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冯凭摊手,这是必然。   他们两个继续在茶摊待到天黑,沈惜决定先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走。   这样距离那个人远了些,不再被他看到,应该就不会被讨厌了吧。   而冯凭想是想回书院,但是却无论怎么迈不开腿。   太阳落入天际,这周围俨然已经换了个世界——他所见之处,鬼来鬼往,或站或立,像是活人一样,甚至还有鬼在街道两边摆起了摊。   “咕嘟”一声,冯凭咽了咽口水,对旁边沈惜道:“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沈惜见他脸色有些苍白,牙齿还在打着哆嗦,以为他身体不舒服,遂一把将他提溜了起来,“要我送你去看看大夫吗?”   冯凭蹬了蹬脚,尴尬道:“要不,你放我下来先?”   他生平有两恨,一是能见常人所见不到的东西,二就是个子长得不高。   但是现在一个女人都能将他提起来,“你是大力士吗?”   沈惜忙松手,她又忘记隐藏自己这点了,“抱歉,你太轻了。”   “……”冯凭觉得他还不如自己回学院呢。   不过沈惜还是很讲义气的送他回了书院,然后向他告辞。   她明天早上应该会趁天还不热赶早离开,所以他们还是现在告别比较好。   “你也一路小心。”冯凭也觉得他们不会再见面,所以这个时候他也不吝啬多说几句好话,“行走江湖,一定要注意安全。”   “会的。”沈惜摆摆手,走了。   冯凭也转身去想自己的事。   其实今天柳赋云的话,他不是没有感触。一直躲,他躲到最后也只是无处可躲。   但有些事情,想做起来,不是嘴皮子一碰那么简单。他好像天然地害怕这些东西,不知为何,一看到那些,内心深处总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   他记得他小时候也不是这样的啊,怎么突然就能见鬼了呢。   叹了口气,他朝着六安先生所住的地方走去。还没走到,就见先生正在和一学生说着话。   他没有想偷听的意思,就干脆站在了原地,等他们说完了,这才走过去。   “学生冯凭见过先生。”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六安先生。   “嗯,你是来辞行的?”六安先生道。   冯凭苦笑,“学生其实还在犹豫。”   “想离开,但又觉得一直逃避不是办法?”   “是的。”冯凭承认道,“还请先生给学生指条明路。”   “我说了,你就会听?”六安先生反问道。   “这……”冯凭不敢打包票,“学生会参考听。”   “既然如此,今夜子时,你开始就去方二家的茶摊上讲你所遇到的事吧。”六安先生道,“一天一个故事。讲完了,应该就不会怕了。”   冯凭:“………………”   冯凭想说先生您逗我,但是六安先生已经拿着书本走了。他只好回学舍,收拾包袱准备离开。   但在包袱收拾到一半的时候,他又觉得有些窝囊。   凭什么啊,他一个大活人,最后被一群死人给吓得到处躲还躲不掉,真是窝囊透了。   “你们有酒吗?”他问同窗道。   “院长不许。”同窗倒是老实的。   最后冯凭给了银子让同窗帮忙买点酒,他也不带回学院喝,就坐在学院大门口,在护院瞪着的牛眼睛下,咕噜咕噜一直灌个不停。   一坛米酒下肚,他感觉自己意识还很清醒,但是胆子却大了很多。   “怕他个球。”他骂了一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方二家茶摊走去。 第88章   时间到了这会儿,正是方家茶摊人最多的时候。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当地的村民吃过了晚饭,聚过来闲聊。   夏天的夜,就着冰镇西瓜,一壶凉茶,就是一天里最悠闲的时候。   冯凭过来时,身上飘着淡淡的酒香,脸也红红的,眼里是一种亢奋的明亮。   他是新来的,方家村的人还不怎么认识他,只有方二见过几次。方二见他状态有些不对,忙过来道:“这位公子你是不是喝多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他是知道隔壁书院规矩很严,这要喝多了再外面胡来,到时候院长肯定少不得责罚。   “回去?”冯凭笑了,将方二的手推开,大声对着四周道:“不,我是来讲故事的。诸位,你们可曾遇过鬼?”他等了会儿,见大家都看着他,谁也不答,顿时得意一笑,“我,就见过。”   他说完,回应他的仍旧是一片安静。   得不到预料的好奇询问,冯凭一扫周围,道:“难道你们就不觉得惊讶?”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旁边过来蹭糕饼吃的小孩儿趴在凳子上道,“方二叔以前就起死回生过,这个比遇鬼更厉害。”   “起死回生?”冯凭还真没见过,听都是第一次。他神色愕然地看向旁边的茶摊老板,这个一脸老实的男人,没想到这么深藏不露。   方二有些不好意思,道:“公子你要讲得难道就是你亲身经历的事?”   话头被他这么一带,冯凭又回到了原点,“对。我亲身经历的,我今天就要讲给你们听。”   大约是酒壮人胆的缘故,冯凭还特意看了眼茶摊外面,见外面那些“人”并没有被吸引过来后,他选了个位置坐下,道:“这第一桩是件命案,有迹可循。若是诸位有亲友在长安的话,必然听过这案子。 ”   虽然说方家村的人对灵异之事稍微见多识广一些,但只要是故事,那便没人不喜欢听。这听他一开讲,周围渐渐都安静了下来。   没人注意到,茶摊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   冯凭第一次遇到鬼事的时候,正是十三四岁,半知事的年纪。他因为上面有几个哥哥,又是最小的儿子,因此生得格外调皮捣蛋些。   这长安城中不止他爹一个当官的,因此他和其他大人家的小纨绔们凑在了一起上房揭瓦,所到之处,鸡飞狗跳。   在某一次他去参加某位大人的宴请时,和他们家的儿子爬树摘果,结果不小心翻墙进了内院,被逮住一顿好骂。   但也是从这天开始,他晚上就开始做梦,梦到有好多个丫头站在那位大人家内院的梨花树下叫他过去。   之所以会记得是内院的树,因为他们摔进去的时候,正是梨花开时,臭烘烘的,不是很好闻。   一脸几天都做这个梦之后,他也起了好奇的心思,加上他正是胆大包天的时候,于是又时常去找那位大人家的公子玩耍。   只不过接下来几回,看着他们的下人多了不少,他们无缘再去之前的那堵墙。   这越是查探不了究竟,他就越挠心挠肺的惦记着。   差不多隔了一个月左右,那位大人正好给母亲做寿,府里十分热闹,同样的,客人那么多,下面的下人也照看不过来。这回他再次和那位大人家的公子悄悄来到了内院。   那时,梨花已经谢了,开始挂果。他们围着梨花转了一圈无果,因为没有工具,又用脚去拨了拨树下的芳草,还是没发现什么。   在他们准备离开时,突然他被绊了一跤,袍子都被刮破了。他将袍子的碎片捡起来一看,芳草丛中,露出一小节指骨。   他当时就吓得尖叫了起来,也恰好当时内院里有其他的贵人游玩到那里,听到叫声,都循声走了过来。其中有位正是和女主人向来不和的女眷,眼下发现这么一件事,少不得嚷嚷开了。   于是梨花书被挖开一看,下面经常埋着十多具尸骸。   “……深宅大院下面埋着尸体不是什么新鲜事。新鲜的是,当时挖出来的尸骸都在一丈深的地方,只一个人的手骨快要伸出地面,又恰巧绊倒了我。”冯凭道,“这件案子后来被查,那些尸骸都是那位大人的婢女和妾室。在很多人看来那些都是奴婢而已,她们肯定是做了主人不高兴的事,被杀也不值得同情。案发后,那位大人虽然受到了责罚,但并没有因此丢官,甚至现在他们府上举办宴席,仍旧宾客如云。”   这件事让他觉得,就算看到了知道了某些事情,又能如何。他又不能为死者伸张正义,又不能将恶人绳之以法。   “唉,普通人的命都如草芥。”周围村民听完叹道。   “不单单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奴婢,就算是我们,若是没有遇到好的父母官,受了冤屈不也是一样咬牙吞了。”   “就那样的人都能当大官,老天真是瞎了眼。”   “因果报应,那家人迟早都是要得报应的。”   这些议论,在冯凭听来已经没多大意义。   就算将来那位大人因为其他的事获罪,那也不会是因为那些婢女小妾的缘故。她们的死,仍旧是枉死。   长叹了口气,冯凭没加入其他人的议论。他看了眼茶摊外的“人”,见他们不知什么时候都聚了过来,就在那看着他呢。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吓了他一身冷汗,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是咬牙起身,朝着学院走去。   出茶摊后,察觉到那些“人”好像还在跟着他,他脚下生风,忙朝着几百步外的学院飞奔而去。   等冲进了学院大门,见到了看守大门的护卫的那张凶巴巴的面孔,他感动的差点冲上去给了他一个熊抱。   “屁股着火了还是咋的。”护卫看着他的腿,好家伙,刚刚跑得就剩一连串残影了。   夏天汗多,又被惊了一身冷汗,冯凭这会儿已经没那么亢奋了,他说了句“赶时间”立即回了学舍。   茶摊这边,赵兴泰问三娘:“你可知道是谁?”   三娘点头,但却没说是哪位大人。   这种事,在达官贵人府中,算不得稀奇。很多人根本不把别人的命当命,就算说了,也只是加了一桩谈资而已。   她其实很理解冯凭的心态。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冯凭还是个有良知的人,不像有些人的心,浸泡在鲜血里,已经开始发烂发臭,而不自知。   对面,傅杳在空气中嗅了一下,道:“他身上的怨气越来越浓了,再这样下去,读书也没什么用了。朝廷选官,似乎不要侏儒。”   “侏儒?”三娘和赵兴泰都看了过来。他们看冯凭个子确实不高,但也算是正常人。难道这个子还能越长越矮?   “没见过侏儒?那你们过些日子说不定就能见到了。”傅杳看着凤仙花包裹着的手指道。这夏天的凤仙花染指甲最好看,就是染的时间有些久,得等明天才能见到颜色。   “故事听完了,我们得回去了。”傅杳起身,却在外面见到正与六安先生交谈的钟离。   “那就拜托钟离公子了。”六安先生道。   “不必客气,我本身也有兴趣。”钟离道。   他们俩见到傅杳过来,六安先生又寒暄了几句,就先回了书院。钟离却是看着傅杳道:“这个冯凭身上有……”   “嘘!”傅杳伸手捂住了他的唇,“有些事情呢,得像吃苞米一样一层层剥开才有趣。你别提前告诉我,让我慢慢剥,就当是为这个无趣的生活里加点乐趣。”   察觉到唇上触碰到的冰凉掌心,钟离后退了一小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冯凭应该以前遇到过神明。”   傅杳伸了伸爪子,“神明?”   她知道,钟离所说的神明并不是神,而是灵气所凝聚的一种灵物。比如老井中的井神,又或者是山中的山神。对着灵物不会害人,甚至还能守护一方,因此被称之为神明。   冯凭若是也遇到过的话……   “怪不得。”傅杳道,“他本来是必死之兆,竟然还能活这么久,如果曾经得到过某位神明的喜爱的话,那就说得通了。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看出来的。”   神明很少会和人接触,绝大多数十分厌恶人族。像她,也只察觉到过神明的存在,但是从没有亲眼见到过。   “从前打过交道。”钟离话点到即止,“我先回了。”   “明天一起来听故事啊。”傅杳邀请道,“顺便跟我讲讲那些神明,最好的把他们的弱点缺点讲给我听听,方便以后我从他们身上榨点东西。”   钟离:“……”   ……   冯凭大概是有了第一夜的经历,第二夜再来时,胆子稍微大了一点,不过也还是得要酒来麻痹他。   他开讲时,傅杳准时到场,钟离没来,不过来来往往的大鬼小鬼们却是挺感兴趣的,时不时会过来几只听故事,弄得整个茶摊那叫一个凉快。   多讲了几夜之后,冯凭开始尝试不喝酒能不能行,而这时,一到他讲故事的点,茶摊里里外外已经坐满了人,都是来听故事的。   故事还没开讲,人群中有熟悉的冯凭的人突然道:“冯小哥,我怎么感觉你似乎又矮了些?” 第89章   冯凭只当听客只是开他的玩笑,并没在意,将桌子上的茶杯一拍,继续讲今夜的故事。   “这个事吧,是我上个月碰到的。我从国子监南下来里水,路上碰到了梅雨。大家也知道,这梅雨来了,一下能下一个月的雨,路也不好走。我就寻了家干净的客栈住着,想等雨天过了再走。   结果入住的第一天晚上,半夜有人来敲门,是住我房间下面的,说是我房里太吵了,吵得他晚上睡不着觉。   大家也知道,我这个人八字轻,总能碰到奇奇怪怪的事。他这么一说,我就猜到应该是房里不太干净。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第二天想换房间,但是客栈住满了,而那小镇上又没其他的客栈,只好让小二帮我找车夫,我勉勉强强再住一天。   第二天晚上,我不敢睡,客栈房间就那么一点大,半点声响都没听到。但是到了半夜,门又被敲响了。还是昨天那个人,他手里拿着把剑,威胁说我晚上再弄出声音就剁了我。   我战战兢兢等了大半天了,被人这么一通骂,我也觉得冤哪,次日收拾行李离开的时候,我让小二坦白告诉我,我那房里是不是不干净。   小二让我别胡说,他这客栈里从来没出过事,也没遇到过奇奇怪怪的事。我见他不诚实,我也就干脆告诉他说这几天晚上住我楼下的住客天天半夜敲我的门,说我房里特别吵,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问他是不是真的。   小二当时看着我一脸莫名其妙,说我楼下哪有房间,里面堆草料的仓库。他怕我不信,还真带我去看了,嗯,里面确实是放草料的仓库。”   说到这,冯凭苦笑道:“我一直疑神疑鬼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殊不知人家已经光明正大同我打过照面了。”   这个故事的结局有些出乎意料,有人少不了猜测道:“这不会是那客栈下面也埋了尸体吧,说不定那是一家黑店呢。”   “这也不无可能,”冯凭道,“不过后来店家也担心出这这种事,特地让人挖开看过,里面什么都没。后来又特地留我住了一晚上,他们都在里面陪着。到半夜时,我门又响了。不过这回去开门,外面空无一人。”   “那应该是你们人多,阳气太盛,那鬼不敢露面。”   “也许吧。”后来他离开了客栈,也不知道后面的住客会不会再遇到这个事,但这已经与他无关了。   他现在已经不怕这些东西了。   冯凭看着左边右边外围围着的大鬼小鬼们,眼角有眼泪慢慢滑下。   他坚信,见多了,将来肯定就会习以为常了的。   “那客栈在什么地方?”这时傅杳问道。   冯凭想了想,道:“在修水县依泉镇,正好是柳兄的治下。”   柳赋云外放的地方就是修水县,坐得是县令的位置。   傅杳点点头,“几号房来着?”   “几号忘了,只记得是走廊里的最后一间。”冯凭道。   “原来是尾号房。据说在这种房间里,最容易遇到那些东西。”旁边有人不充道。   “是吗?”这冯凭还是第一次听说。   故事说完,冯凭又坐了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假装看不到那些东西,告辞回学院。   到了学舍后,他本想将窗户打开透透气,但是在打开的时候,却发现有些不对。   以前他打开窗户的时候,都不需要踮脚就能推开窗,但是今天他想推到最外面,却要轻轻踮起脚尖。   重新试了两回,依旧是如此,再看裤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脚后跟处,冯凭顿时想到了茶馆里听客的话。   他想了想,脱鞋走到墙角,然后用匕首在墙上做了个身高的标记。   ……   茶摊的人一般散得不快,傅杳在听完故事后,一看天色,还不到午夜,干脆起身去了方二家。三娘和赵兴泰见了,忙跟了上去。   从方二家门进去,再出来时,眼前变成了一座陌生的小镇。   相对于方家村的热闹,这座小镇显然人气不旺,这会儿已经全都关门歇业了,只偶尔才能见到灵性的烛光。   “吉祥客栈。”赵兴泰念着左边的招牌,“冯公子说的这镇上就只有一家客栈,应该就是这家了吧。”   傅杳抬了抬下巴,“去叫门。”   “好。”   拍门拍了一会儿,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光着膀子来开门了。他一见门外有女客,忙盖了件汗衫在身上,请道:“客观是住店吗?”   “都这个时辰了,自然是住店。”三娘说道:“我们要楼上最里面的一间房。”   “好的,”小二看了看赵兴泰,“几位就住一间哪?”这孤男寡女,会不会不太好……   似乎是察觉到了小二的疑虑,傅杳丢了一句“他是女扮男装”就率先朝着楼上走去。   客栈里面不是很大,至少走廊很窄。一直到最后一间房,小二这才将目光从赵兴泰身上收回来,“就是这了,我就在大堂睡着,几位若是有事,可以随时喊我。”   “嗯。”   进房间,把门关上后,傅杳就找了个椅子靠着,又不知道从哪抓来几把瓜子,慢慢嗑了起来。   “观主,我们能待到明天白天再走吗?”赵兴泰的目标非常明确,他听说修水县有个非常有名的食物叫鲜笋鸡,这次特地跟来,主要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可以,明天让柳赋云那小子请客。”毕竟赵兴泰花得可是她的银子。   三娘听了,垂下了眼眸。   时间不知不觉,月已经上了中天。在傅杳将瓜子彻底嗑完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傅杳示意赵兴泰去开门,赵兴泰点点头,站在门前侧在了一边,打开门一看,见外面站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那男子手里抱着一把剑,脸上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看不太清眼神。   “大半夜的,你们能不能消停点,我的瞌睡都被你们吵跑了。”男人凶巴巴道,“再这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赵兴泰没说话,男人的后面却有人在他背后幽幽道:“你怎么不客气法?”   男人没防备这招,吓了一跳,抱着的剑也在这瞬间拔了出来。   冷霜闪过,一抹强大的血气冲天而起。   “果然!”傅杳伸手去抓那剑。   她就是在冯凭的身上嗅到了这抹血气,认定他这一路上遇到过强大的神兵,才会天天去听他那些听起来只能吓小孩的遇鬼故事。   然而,在她手碰到时,剑与男人都瞬间冰消雪融,消失不见。   手在半空中一挥,傅杳眼睛眯了起来,“剑魂。”   “观主,那个男人……”   “没事。”傅杳重新回了房间,“既然要付钱,那就休息吧,明天去找柳赋云请客。”   赵兴泰看了眼三娘,应道:“好。”   翌日,柳赋云正在处理公务。等看到县内的治安时,夸捕头道:“最近这些小案子你们处理起来倒挺快。”小县城内大案不多,小毛贼之类的倒是经常有。不过现在似乎在大大改善,入狱的小贼比往日多了不少。   捕头谄笑道:“这要多亏沈姑娘了。”   “沈姑娘?”柳赋云抬起了头。   “对,沈惜沈姑娘。她说想来当捕快,我看她拳脚功夫不错,就让她暂时先帮着忙。”他当然不能说,这背后他收了不少钱财,“若是大人您觉得不错,也能让她当您的贴身护卫。”   将手里的公文一放,柳赋云直接道:“让她走。”   “啊?”捕头没反应过来,他本来见那沈姑娘长得也漂亮,似乎还和大人认识,所以才力排众议把人放进官衙的,现在大人似乎有些不太高兴。只稍微愣了下,他连忙道:“好的,我这就去做。”   继续将公务处理完,柳赋云一看时间到了正午,他从官衙侧门离开,朝着街上走去。   他现在孤身一人,平时得空的时候,三餐都会在外面吃。无论的酒楼还是小摊,只要能看到他治下的百姓过得好,他就觉得很满足。   今天他本想去吃面,结果在一家卖鲜笋鸡的摊位面前遇到了几个意料之外的人。   “傅观主?”他没想到会在这碰到她。   “哟,好巧。”傅杳道。   柳赋云看着这都快坐到路中间生怕他看不到的摊位,一时哭笑不得,“是挺巧的。”   “既然这么巧,那这一顿就你来付钱吧。”   “这才是您来找我的重点吧。”柳赋云也在旁边坐了下来,然后又对另外两个打招呼,“兴泰你也在,”等再看到旁边带着帷帽的白衣女子,他稍微迟疑了下,道:“这位怎么称呼?”   三娘坐着没动,还是傅杳笑道:“她啊,行三,大家都叫她三姑娘。这个名字,应该不会让你想起你的三姑娘来吧。”   “观主您别开玩笑了。”柳赋云笑着扯开了话题,“你们来修水县是有什么要事吗,若是在下能帮得上忙的,观主尽管开口。”   “这倒不必,”傅杳道,“我们只是过来吃个饭,等下就回。”   柳赋云从善如流道:“那观主可就要好好尝尝我们这的鲜笋鸡了,这道美食不比你们里水的甜酱鸭差。”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自为他们拆鸡。   等一只鸡拆得差不多时,一道人影风风火火冲了过来,问柳赋云道:“柳大人,你为什么要让黄捕头赶我走?我只是想当个捕快,为百姓做点事而已,这似乎并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困扰吧,为什么要赶我走。”   这个就属于私事了,赵兴泰沉迷没事,没插嘴的打算;三娘拿着筷子,似乎在听柳赋云怎么回。傅杳则手里拿着个鸡腿,在旁边煽风点火:“就是,人家姑娘因为喜欢你,又怕给你造成困扰,只敢偷偷摸摸地帮你,这似乎没做错什么啊。”   柳赋云拧眉道:“你可以去其他的地方当捕快,我不需要你帮我。而且,你的心意我并不想接受。”   “哎哟,这话说得可真狠。”傅杳啧啧道,她转而又对沈惜道:“这块不解风情的臭石头有什么好,不值得你为他付出这么多。”   沈惜咬着唇,忍着眼泪道:“好,那我走。”江湖儿女,不矫情。 第90章   沈惜这一回走得干净利落。   傅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笑了笑,继续享用起手里的美食来。   吃完东西后,柳赋云还有公务要办,就先回去了,傅杳他们则回了之前的镇子上。   这座小镇里面有一条河,河水就打客栈的后门经过。傅杳在镇子上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河水的码头处。   修水县靠着鄱湖,这条河就是从鄱湖岔出来的。围绕着整个鄱湖的县镇,有相当大一部分的交通靠的是水路。   因此在这个小镇上也有去其他地方的码头。   傅杳过来时,沈惜也在,她正要包船去鄱湖看看。   “你这个船,可否再挤几个人?”傅杳在岸边问沈惜道。   沈惜把傅杳认了出来,她道:“这船上只有我一个人,你们若是想要坐船去哪,回头可以让船夫送你们去。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去看看鄱湖。”   “那就多谢了。”傅杳跳上了船。   她这一上去,后面跟着的两个自然也先后跟上了上去。   船夫得了银子,也不问这些客人是干嘛的,立即解开了缆绳,撑着船沿河而下。   这船差不多就是农家的渔船,中间稍微宽敞一点,上面铺着木板,还放着被子以及装食物的攒盒。   傅杳坐在乌棚边上,对面是看着沿河风景的沈惜。至于船夫,这在另一端撑着船。   船出了镇子,周围就变得荒凉。沈惜看着远方的景物,开始抹起眼泪来。   傅杳知道她在难过什么。   到底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心思浅得很。   就这样无声落泪了一会儿,沈惜似乎已经自己平复好了情绪。她看向傅杳,声音还有些嘶哑,“观主,我是不是很讨人嫌?”   “不算吧。”傅杳道,“哪个少女不怀春,喜欢这种事说是能够控制得了,那这世上就没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我爹说,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我已经很努力尝试过了,既然他不需要,我以后不喜欢他就是了。”沈惜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世上还有很多更好的人,错过了这个,还会再有下一个。”   她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别人听的,还不如实在自我释怀。   “你是怎么和那位柳大人认识的?”沉默了这么久,三娘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救了我啊。”沈惜指了指鄱湖的方向,“我这次出门,是想看三山四湖五岳,长长见识的。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出门,我太轻信别人了,差点被卖,是他把我救了下来。   我爹说,这个江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但大多数都是不好不坏的人。若是遇到好人,那就要好好珍惜,这是我们的缘分。   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这个缘分不是每个人都想要的。我不想成为被他讨厌的人,决定看完鄱湖就离开。”   她话虽然这么说着,语气也尽量的洒脱,但她的眼睛骗不了人。   她还是会伤心。   三娘突然非常羞愧。   表哥于她,可以说是掏心掏肺。是她,一直辜负了他的等候。   一时船上陷入沉默。   傅杳不理她们两个的私事,靠着乌棚小憩。湖风拂面,水上的夏天正是最舒服的时候。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船终于进了鄱湖的范围。   夏天是水位上涨期,湖泊中间的岸地被淹没,放眼望去,白水茫茫,没有尽头。等船朝着湖泊中央靠近时,承载着船的水也越来越幽深,看得船上的人头皮发麻,心生恐惧。   “再前面就不能进去了。”船夫道,“前面的是水神的地盘,不少船都在那里翻过,很危险。”   沈惜是无所谓,鄱湖确实很大很深,但除了水就是水,并没有什么特别惊艳的地方。   “那就在这里停吧。”她道,现在湖也看过了,对这里也算没了遗憾。以后,她应该也不会再来了。   “好嘞。”船夫停了篙桨,准备在湖上漂一会儿。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船却开始自己动了起来。   一开始船夫还没有注意到,毕竟周围都是水,没有什么东西参照,这船动了没动都看不大出来。   可过了一刻钟左右,他发现水的颜色变了,顿时脸色大变,忙把篙放下,希望能定住船。   但是已经没用了,船速度越发快了起来,一直朝着水中央行去。   “水神发怒了……”船夫声音颤着,忙跪在了船头,朝着水里磕头,“水神息怒!水神息怒!我无意冒犯,还请放我们一条生路。”   这船动得离奇,不认为这个世上会有鬼神的沈惜都忍不住心里发毛。   “真的有水神嘛?”她心里怀疑,但眼下的情景又让她不得不信。   而就在这时,前方本本平静的水突然形成一道漩涡,等漩涡越来越大后,接着一个中年男人真就从漩涡里慢慢现身。   这突然出现的人让船上的人皆是一惊。   “水神大人!”还是船夫率先反应过来,沈惜也瞪大了眼睛,被这一幕惊呆了。她目光看向了男人的双腿处,那男人下半身真的是水,不是什么能劈波斩浪的武林高手。   中年男人却不理会船夫的叩拜,而是看着船上还在小憩的女人,道:“阁下不拜而访,似乎太不懂规矩了些。”   这时傅杳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道:“原来这湖里真有神明,我就说怎么一直查不到那把剑的下落。”   客栈的剑魂,整个修水县都没有踪迹,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不在那县里了。修水的河连着鄱湖,剑魂随着水流到了修水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谁?”水神不欢迎道,他讨厌人族。但是这个女人让他有种忌惮的感觉,他不介意多探探底。   “我是青松观的观主。”   “没听过。”   “那雁归山的钟离你应该知道吧。”傅杳道。钟离的墓一直都没挪过地方,知道他的人,应该知道是他。   “那个黑心的家伙?”水神眼里的忌惮之色更浓,“你认识他?你别不是他的姘头吧。”   “唔……”傅杳想了想,“你若是能够让我在这湖里找一样东西,那我当回他的姘头也无妨。”   “你耍我?”水神脸上闪过怒色,他手一抬,周围的水浪凝聚成几丈高的水墙如同排山倒海之势朝她扑来。   傅杳当机立断叫道:“钟离,有人欺负我!”   下一瞬,水墙被凝聚成冰,船只被冰块包裹在内,一身丹青的钟离踏冰而来,最后手一点冰块,冰屑四散纷飞。   水神一见到他,桀桀笑道:“这女人果然是你的姘头!”   钟离看了傅杳一眼,道:“不是。”   “不是你会这么好心过来帮她?”水神像是发现了钟离的破绽一般,冷声笑道:“你终于有弱点了吗。”   “喂,”傅杳走到水神的面前,道:“虽然我知道你发现了仇人的弱点很开心,不过现在有个事实我必须得告诉你,你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是两个,你觉得你双拳能敌得过我们四只手吗?”   “哼,”水神手一拍,无数道水花被震到上空,化为冰箭朝着傅杳袭来。   这时钟离将傅杳往身后一带,袖袍翻飞,清风所过之处,冰箭化为细雨落下。   “这么多年过去,你的道行还是这么低。”钟离脚一踏,湖水水面成冰,被冰封住的水神被他给强行摁了回去。   “精彩!”傅杳在旁边鼓掌道,“让你来帮忙,果然做对了。”   钟离这会儿也有空来收拾她了,“你别告诉我这个你处理不了?”   “人家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又怎么好动粗呢。”傅杳理所当然道。   钟离:“说真话。”   “好吧,处理是能处理,但是我动粗的话,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小麻烦。”傅杳道。   和神明动手,动静太大,会惊动天道。她本来就是利用了规则的漏洞重活的,太过招摇,天道指不定会把她给送回去,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钟离又看了她一会儿,放过了她:“要找什么,下去找吧。”   “我没有避水珠。”傅杳暗示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似乎不需要呼吸。”钟离道。   “可是衣服会被打湿啊。”傅杳道。   “……”钟离取了枚淡蓝色龙眼般大小的珠子出来。这珠子一出,周围的水自动朝着周围分开。   “这就是避水珠?”傅杳要去拿,钟离避开了,她干脆一把抓住了钟离的手,这回钟离飞快松了手,珠子顺利落到傅杳的手里,“这东西如果拿出去卖的话,应该会很值钱吧。”   “不能卖出去。”钟离警告道。   避水珠一旦出现,势必会引起动乱。   “那真是可惜了。”傅杳颇为遗憾道,本来她想着是不是可以拿到宫里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呢。   但很快的,傅杳就觉得半点都不可惜了。   湖底有不少沉船,一箱又一箱的黄金白银,还有珍贵的瓷器珠宝,散落在地上,随便手一抓,就是好几块黄金。   “我突然爱上这个湖了。”傅杳看着手里的黄金道。她已经很久没有摸过金子了,果然还是这么令人心动啊。   看她满眼都是黄金,钟离泼冷水道:“这里面的金银都沾了因果。你不怕麻烦找上门的话,可以都带走。”   “啧,”傅杳将手里的黄金一丢,“这还不如不让我看到呢。”   他们在湖底走了一圈,最后湖底被泥沙掩埋的尘土之下找到了一把剑,一把被时间腐蚀到残缺不全的剑。 第91章   傅杳拿着剑在手里弹了弹,上面的灰尘簌簌落下,剑身已经是一块废铁。   若不是里面还有一道微弱的剑魂,只怕这剑已经成了尘埃。当然,就现在而言,这剑也只是一块废铁。   “还真是出乎意料。”傅杳道。她在客栈里感受到的强大血气在这剑上一点都没察觉到,“你能不能看出这是什么剑?”   她对这些兵器不是很了解,相对而言,钟离比她知道的更多一些。   钟离接过剑瞧了瞧,道:“先回去除锈再说。”   他们两个从水底上来时,船还在。船夫和沈惜都眼巴巴的看着水下呢。   见他们回来,沈惜正要开口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感到一阵风刮过,再一看,船上就只剩下她和船夫两个人。   “我的老天爷。”船夫有些惶恐地左右瞧了瞧,然后又朝着四周拜了拜,嘴里一边念着各路神佛的名号,手里则撑着篙飞快地离开这里。   他们急着靠岸,并没有过分注意方向。等他们见到前方有人时,船夫脸色一变,“坏了,遇上这些水匪了。”   不过这时候他想要撤退已经来不及了,那些匪船发现了,他们正朝着这里靠近。   ……   傅杳回到道观后,剑就被钟离拿去了槐树林。   这柄剑太朽了,不进行修复的话,可能连这残破的剑身都保不住。   傅杳知道,这种事情,槐树林的匠人们更有办法。若是能够修复的好,她也算是有个意外之喜;若是不能修复的话,里面的剑魂,她也可以另有他用。   在槐树林这边着手修复古剑的同时,冯凭依旧每天晚上都会去茶摊说故事。不过现在已经不止于他个人亲身经历,有时候也会讲一讲道听途说的故事。   因为他每天准时到场,方二家的茶摊晚上人气格外的旺盛,同样的,鬼气也不低。   又七八天过去后,冯凭按照新习惯,每天起床之后就靠着墙量身高。   今天他拖鞋站在墙角,用木棍比划着头顶,在墙上做了个记号。   等将记号做好,他后退一步,一看,这一次的记号,比七八天前要低上一个指节。   他站在墙边,盯着记号盯了好一会儿,这才伸手把上面的七八道记号都抹掉了。   这不是突然间就矮了一截的,他每天都在做记号,每天都会爱上一点。只是前几天看起来不太明显,可以当做是比错了。   但是今天,但已经无法欺骗自己了。   他的裤腿开始拖地,而当初身边的丫头给他缝制时,明明只到脚脖子。   冯凭突然间又想起来,他以前其实长得并不矮。在十五六岁时,甚至都长到了大个一样高。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好像不再长个了。他原本以为是大哥在继续长高,现在看来,只是他一直在变矮罢了。   他自卑于身高,身边的人也就不敢提这事,没想到……   “冯凭,你在发什么呆?”同窗进来见他看着墙壁发呆,不由提醒他,“我们再不快点过去的话,就要迟到了。”   “你先去吧。”冯凭穿着穿衣服道,“我等一下要出去一趟。”   “你这个时候还要出门?”同窗本来想说什么,但是想到上次冯凭旬考拿了头名,也就只好作罢,“那你小心点,早去早回,不然被院长知道的话肯定要责罚你。”   “嗯,我会的。”   穿好衣物,又洗漱干净后,冯凭除了学院,在路边吃了三个包子,又喝了一碗豆浆,这才朝着山上走去。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直这样悲哀的话,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变成一个侏儒。   无论什么事情,既然会发生,那肯定会有原因。他的身体一向健康,太医给他把脉,从来也都是平安。   既然不是身体出了问题,那就只能是他可能碰到了什么东西了。   而眼下的这一切,似乎只有一个人能帮他。   在进道观大门后,冯凭在里面的无人摊位上买了最粗的三支香,又朝着钱箱子额外打赏了一锭银子,这才点了,进了主观。   主观里,原先那个打扫的女鬼不在。冯凭想要见观主,一时之间不知道找谁,只好去伙房问问。   谁知一到伙房,就叫他要找的人,此时正在品尝着东西。   “观主。”这一回,他十分恭敬。   傅杳见到他,也不意外。她把面前的泡笋推到了旁边,对赵兴泰道:“味道还是有些淡了,不如和鸡一起做味道好。”   然后她才看向冯凭,“恭喜你啊,终于知道自己不对劲了。”   冯凭一愣,忙道:“您早就看出我的问题了吗?”   “我是多眼瞎,这么浓厚的怨气都看不出来。”   “那您在之前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冯凭道。   “你这话说的就有些好笑了,”傅杳道,“我们之间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我……”冯凭顿时哑然。   求人办事,他连求的态度都没有拿出来,对方又凭什么相帮?   而且在这之前,哪怕是有柳赋云提醒,他心里其实对这个不知名的道观不太看得起。   “是我着相了。”冯凭有些后悔,“还请观主帮我。”   “帮你?”傅杳还是那句话,“可是凭什么呢。你身上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不是很想和你做这笔交易。不过,看在你带来神兵下落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冯凭只认为自己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他会被这种怪事缠上。   “你周身缭绕着很大的怨气,正是因为这些怨气的缘故,你才会越来越矮。”傅杳道,“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答应过谁做些事情,结果却一直没有履诺。”   冯凭摇头,“没有。君子一诺,价值千金。我很少答应过别人事情,就算答应了也一定会做到。我绝对没有失信过,这点我可以保证。”   他不知道为什么,对诺言这种事情非常的敏感,基本上能不许诺就不许诺。所以现在他才敢这么认定自己没有失信过。   傅杳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是你能想起的记忆,你确定你没有想起的记忆里就没答应过别人什么?”   冯凭听完,瞳孔顿时一缩,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起身,匆匆道:“多谢观主提点,我现在就回京一趟。”   失去的记忆……他确实曾经昏迷过一段时间……   真要仔细想的话,他能见到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也是从那次醒来之后才开始的。   ……   鄱湖水寨里,沈惜正被水寨里的大当家当做上宾来招待。   她之所以能有这么好的待遇,完全是多亏了爹娘的脸面。   这位大当家从前曾经见到过跟在爹娘身边的她,一眼就把她给认了出来,于是她也就成了他们的座上宾。   被好吃好喝招待了这么多天,沈惜已经想走了。虽然爹娘威望摆在那里,但是她仍旧不是特别放心,还是早走为妙。   不过在她想走时,大当家却是挽留道:“沈姑娘过两天再走吧,到时候我也能送些见面礼给你。”   沈惜自然是推辞。但是形势摆在那里,她也不敢太过强硬,最后只好答应再留两天。   次日,沈惜醒来时,就叫岛外三只匪船朝着岛外行去。   他们这一行动,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匪之所以称之为匪,是因为他们会做杀人放火的事。   也不知道今天哪些无辜的百姓遭殃。   沈惜恨不得现在就去把人劝住。但是她的话没人会听,她没有船,也离不了岛,只能是眼睁睁看着那些船越行越远。   从前她以为想要当一个侠客,只要有高强的武功就好。现在才发现,当一个侠客,其实面对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好在,下午匪徒们回来,一无所获。   “娘希匹,”大当家很暴躁,“那个姓柳的也太过分了,他这一上任,咱们兄弟都没活路。”   沈惜对姓柳的很关注,当即就问道:“这姓柳的谁啊,让你们这么生气。”   “就是修水新上任的县令。”旁边的小喽啰解释道,“原来整个鄱湖的水运都是我们在管,那些商人运东西从水上走过的话,必须要送些银子来孝敬我们。但是这个姓柳的上任后,竟然组了一支水队官兵护送。”   他们和那支官兵对上过,没占到什么便宜。   沈惜有些高兴,这是柳赋云会做的事。不过她没有把这份高兴表现在脸上,她道:“既然如此,大当家为什么不干脆受他招安,成为他手里的兵呢。”   “招安?”大当家摇头道,“我在这里过得逍遥自在,为什么要去受别人的鸟气。”   “可是一直这样的话,那将来你的儿子孙子也都只能当匪徒了。若是能受到招安的话,你好歹有个官身,以后也能靠着军功当官。”沈惜继续道。   这群水匪肯定是一群祸害,若是她能说服他们能接受早安的话,这应该也算帮了他的忙吧,顺便也能为周围的百姓除害。   “沈姑娘,有些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大当家道,“兵又怎么会相信匪呢。我敢保证,只要我一露面就会被抓,你信不信。”   沈惜见他抗拒,知道再说下去,效果也不大,于是道:“我也只是一点想法,大当家考虑的肯定比我周全。”   “沈姑娘你还是太年轻了。别说是我了,就算是令尊,在江湖中那么有威望,官府不也还是不会相信。”大当家只当她是小姑娘,不懂这些利害。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沈惜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还是岔开了话题。   然而,在当天晚上,沈惜却无意中听到他们在商量暗杀柳赋云的事。   不管是不是玩笑,这都让沈惜十分的警觉。她决定提前去通风报信。 第92章   想要通风报信,那就必须得离岛。所以第二天沈惜就提出告辞的事,但是大当家以还没拿出见面礼为理由,继续挽留她在岛上。   沈惜又怎么可能等得了,回头等来柳赋云的人头,她肯定会疯。   无奈之下,她只好道:“我昨天晚上思来想去,想了一宿,还是觉得大当家你可以试着被招安。如果你实在担心一露面就会被抓的话,我可以去当中间的说客。实不相瞒,其实我同那位柳大人是熟人。有我在,我保证他不会对你们动手。”   “你们是熟人?”大当家一脸不信,“他们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沈姑娘你怎么会同他搅和在一起。”   “他……我们之前曾一路同行过。”沈惜道,“总之,大当家你愿不愿意让我去试试。不行的话,你们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吗。”   大当家沉吟了一会儿,最终道:“试试也不是不行,不过呢……我得派两个人跟你去。不然的话也不能你说什么是什么,到时候你和官府勾结,那我们岂不是上钩了。沈姑娘也别怪我把话说的难听,我这人就是这样,有什么说什么。”   “这我理解,我可以带人去。”沈惜想得是只要能见到柳赋云,让他避开这横来之祸,若是能够帮他招安这些水匪,那就更好了。   “行,”大当家松了口,“那我这就去让人准备船。”   不过两刻钟左右,沈惜就坐上了离开的船。   到修水后,她也没有直接去官衙,因为跟来的那两个水匪害怕见官,感觉去官衙就是羊入虎口。   沈惜没办法,只好去了一家酒楼,然后让小二递信。   她也知道寻常的内容柳赋云肯定不会过来,因此借着青松观那位观主的名义,邀请他来。   柳赋云在收到信后,心里有些怀疑,但是一想傅观主确实是不走寻常路的人,于是决定过去看看再说。   等他到酒楼,一把雅间打开,就见到了里面坐着的沈惜。   他眉头一皱,正欲回去,沈惜已经冲了过来,疯狂朝着他使眼色:“柳大人,真是好久不见,我这次来是介绍两个朋友给你的。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想要招安鄱湖里的那些义匪嘛,现在机会来了。”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她身后却突然出现两道人影朝着柳赋云扑过去。   “狗官去死吧!”那两道人影一刀一剑将柳赋云逼到了墙角。   柳赋云不喜欢被人前呼后拥,出门也不怎么带随从,眼下自然陷入了窘境。   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怎么能抵挡得住着两个大汉的刀剑。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胳膊上就已经被砍了一刀。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沈惜一愣,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她被利用了。   那个大当家并不相信她说的话,借口让人跟着她,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履行他的刺杀计划罢了。   她立即拔出了手中的剑和那两大汉打斗起来。   她不是故意的,本想做好事,却又不小心办成了坏事。   “柳大人你快走!”她已经无言再面对他。   但她到底是以一敌二,刀光剑影仍旧在往柳赋云身上招呼。沈惜知道,再这样下去,等到她力竭之时,肯定无法再护住他。   这时她见雅间的门还开着,干脆一咬牙,左手抓着旁边的大汉一甩,借着这个机会,把柳赋云推出了雅间。给为防止后面两人追上去,她还一脚把雅间的门踹上了。   柳赋云身上已经受了好几道伤,酒楼的人这会儿听到动静赶了过来,柳赋云当即吩咐道:“快去里面救人!”   也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踹碎了,那两个大汉冲了出来,柳赋云看着剑光正要躲,却见眼前人影闪过,有人为他挡了这一剑。   “噗嗤”一声轻响,声音小到几乎不可闻,柳赋云却还是听到了。   沈惜抓着腹上的剑,整个脑海的意识都是不让匪徒抽出去,这样他们就不能伤到她想保护的人了。   “杀人啦!”酒楼伙计已经惊恐地尖叫道。   眼见着走廊那头有人拿着刀剑来了,那两个匪徒知道再继续打下去,他们很可能会被困在这里当机立断回了雅间,从阳台上跳了下。   “那两个贼人跳下了楼,你们快去追!”柳赋云冷静地吩咐道,“让人去找县尉搜寻码头,小二你现在去请大夫来,掌柜的,这里有没有金疮药?”   “小人这就去!”小二忙不跌的去了。掌柜的也飞快去取了药。   沈惜只感觉浑身越来越冷,眼睛也有些疲惫,她强撑着道歉道:“我还是给你带来麻烦了,你让我走是对的。”   “你别说话。”柳赋云皱着眉,不敢去碰她。   “这会儿不说,说不定以后就没机会说了。”沈惜坚持道,“那些水匪要来杀你,我没想到我会这么蠢,被他们利用了。不过水匪的位置我记了一下,是在靠西南的一处岛上。岛周围有陷阱,他们还有人巡逻放哨,你若是去剿匪一定要小心。”   “你别说了。”柳赋云道,“等大夫来,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沈惜却不听,她总觉得这是她最后一次和他这么近,她抬头看着他,脸色血色已经渐渐消失,“我想问你,就算我为你付出性命,你也不会喜欢我嘛,哪怕一点点都没有?”   柳赋云同样看着她,坚定到没有丝毫迟疑,“没有。”   “为什么?”沈惜有些不甘,“那个人都已经死了,你难道要记一辈子?”   “不知道。”柳赋云道,“我让你走,你宁愿为我付出性命也不肯走。同样的,你做不到的事,又怎么能要求别人做到呢。”   沈惜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了。”   柳赋云见她没了声响,这时药也来了,柳赋云看都没看就把药拿了过来,隔着衣服把药粉撒在伤口上。   “你能不能省着点用,这玩意老贵了。”旁边传来傅杳的声音。   柳赋云抬头一看,见傅观主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   “观主!”柳赋云见到她,就知道沈惜不会有事了。   傅杳却看着沈惜道:“前几天人家小姑娘帮了我一个小忙,今天恰好来还她这个人情。不过你还真是无情,人小姑娘命都为你豁出去了,都换不来你的一句怜惜。”   柳赋云道:“这不是我要求的。”   “哦?”傅杳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   “她现在做的这些,不是我要求的,”柳赋云再一次道,“愿意为我付出性命的人有很多,我不差她这一个。她这样,只会让我感觉到负担。”   “你这话倒是新鲜,我还是头一次听到男人不喜欢女人投怀送抱。”傅杳道。   这个世上,那么多男人都想要其人之美,一个不够,非要凑够一双。一双也满足不了他们,于是有了三妻四妾。   他们以多情的名义掩盖着花心的事实,嘴里说着谁都爱,其实谁都不爱。   “因为欠着别人东西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柳赋云道。   “你可以还不是嘛,”傅杳摊手,“她为你把命丢了,你可以把你的命给她。说不定还能在黄泉路上追到三娘,你们两个一起去投胎呢。”   “观主您说笑了。”柳赋云道,“赋云若真这样做了,见到三娘,三娘肯定会骂我。赋云不是情种,不会为了和三娘一起而丢下自己应该做的事。”   他不仅是柳赋云,还是柳家的儿郎,是朝廷的臣子,是百姓的父母官。   他有他的职责与使命。   傅杳笑了笑,道:“从前读刘翁的‘道是无晴却有晴’,而今看到你,突然就明白了这句的真意。不过可惜的是这个世间的人,大多都是‘看似多情实无情’。”   说完,傅杳离开这里。   因为用了傅杳的药,后面来的大夫到时,沈惜已经醒了过来。柳赋云让人把她安顿下去后,自己去主持剿匪的事宜。   水匪难剿,加上县上的官兵大多没见过血,而水匪又狡兔三窟,柳赋云只好换了个法子,开始拿水匪当练兵对象。   沈惜彻底好时,是半个月后。   她伤口一好,就主动去向柳赋云辞行。   那天她上了药之后,人的意识就回来了,柳赋云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很愧疚。   或许她走得远远的,这对他才是最大的帮助。   这次游历,她还未看完三山四湖五岳,但鄱湖已经让她学到了很多东西。   “有生之年,沈惜不会再与君相逢。”沈惜对着官衙看了一会儿,上马扬鞭离开了这里。   此生与你,不过相逢。 第93章   修水县这边发生的事三娘并不知道,她现在正在和江掌柜一起商量着赚钱的门路。   她想要复活,不想再辜负表哥的心意。   “我们现在所能依仗的,似乎就只有兴泰的厨艺。”江掌柜对赚钱这种事情也十分感兴趣。她始终认为,只有金钱才能让她有安全感。   “是,里水的特产不多,”三娘道,“而且也卖不出高价。兴泰的厨艺已经不错,甜酱鸭可以作为招牌菜,但是整个里水的人一共也就这么一点,为了美食特地去道观的人并不多。再好的东西卖不出价格,也不行。”   “我知道。”江掌柜也想到了这点,“但是我们有个最大的优势。”   “什么?”   “你忘了?观主啊。你说若是我们能开一家能招待别地客人的酒楼,那会如何?”江掌柜道,“就比如,我们在南京开一家铺面,客人进门点菜,但是我们菜却能从道观伙房送去,这样客源不就来了吗?”   三娘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就相当于一家店,横跨两地,不,甚至三地四地都行。这样的话,他们还真不缺客源。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是不是也能将东海的海鲜送到长安?”三娘举一反三道。   住在长安的贵人们,海鲜只有冬天才能吃到,因为冬天结冰了,可以用冰冰冻住海鲜,但是那个时候的海鲜并不肥美。若是能在其他的季节送海鲜过去……   三娘已经看到有金山朝着他们飘来。   “不仅仅是东海的海鲜,”江掌柜道,“岭南的荔枝马上就要红了,这东西,在长安必然能卖出黄金的价。除了这些,我们还能将南方的珍珠蔗糖送到北方,再把北方的人参木料运到南方。这一来一回,省去了麻烦不说,中间赚得差价绝对不少于货物的三倍。”   三娘知道,江掌柜能飞快的把这些说出来,说明她在这之前就已经有过类似的想法。现在和自己商量,目的只有一个。   “我明白了。”三娘站了起来,“我去说服观主。”   其实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说服,这可是金山啊,观主怎么会地域的了金山的诱惑。   而事实,在三娘去找傅杳把这些计划说出来口,傅杳的重点只有一个:“红利怎么分。”   “您九,我们一。”这是她和江掌柜商量好的。可以说,没有观主就没有一切,他们拿一都还拿多了。   傅杳拍了拍三娘的脑门,“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你明天去让何木匠过来一趟,让他在道观左边院墙那里开个小门。之后的事,你们看着办。”   三娘知道,她这是答应了。   “好!前期的银钱您完全不用担心,江掌柜说她来出。您到时候只要躺着收钱就好。”   “嗯,不过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们,”傅杳看着三娘笑眯眯道,“人,不能太贪心,明白吗?”   “明白。”三娘当即保证道,“我们绝对不会把动静弄得很大。”   那天在鄱湖观主和钟离公子的对话她听到了。总而言之,低调为妙。   “明白就好。”傅杳满意了,“我终于可以不用养着你们这些闲人了。这样下去,说不定我到时候还能用黄金砸钟离玩呢。啊,真是期待那天的到来。”   抱着金山漂洋过海来找他们的目的,三娘、江掌柜夫妇以及赵兴泰四个人凑在一起商量了一天的详细细节。   把细节商量妥当之后,何木匠也带着工具来道观装侧门了。   对于道观的活,何木匠十分上心。门都是用的最好的木头,雕花还有打磨也都是他亲自完成的。   做完这些后,江掌柜要给他银子,他推辞不受,最后只带了一包赵兴泰做的点心回去给儿子吃。   他临走时,傅杳大概是心情不错,折了个平安符给他。至于他要给谁,那她就不关心了。   门装好后,赵兴泰推门一看,外面还是熟悉的雁归山。   “你以为这道门打开就能去别的地方?做什么美梦呢。”傅杳道,“这道门,每天只能日落时昼夜交替的那一刻有效果,其余的时候就和平常的门没什么不同。”   三娘、江掌柜和赵兴泰:“……”   他们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只是一扇门又不是观主本人,全天的话也确实贪心了些。月满则亏的道理,他们都还是懂的。   “好。”那他们接下来就要重新商量这些细节了。   “观主,那这扇门,能去哪?”这个他们需要弄清楚。   “一次只能去一个地方,想要去什么地方时,在纸鹤上写上地名就行。至于回来,你们可以买个铺面,同样装上一扇门。”   “谢谢观主,那我们今晚上就试试。”   当天日落时分,时间一到,最终由三娘写下了“岭南”二字,然后他们四人一起,走进了门内。   瘦男人这会儿正好过来,见他们几个从侧门出去了,他有些好奇他们去哪,结果打开门一看,门外的雁归山空空荡荡,并没有见到他们。   “步子这么快?”还从未尝试过夜行千里的他在门外探了探,见没见到他们的影子,又回来把门关上了,然后问旁边剥着松子的观主,问道:“他们这是去哪了?”   傅杳意味深长道:“去给我买荔枝了。”   “荔枝?”瘦男子虽然是个大老粗,但也知道这玩意娇贵,“就我们这穷乡僻壤还有荔枝卖呢。”不过这样说来,也怪不得他们四个一起出了门。他如果不是来迟了一步,也想去跟着买点给妻子尝尝。   一说到妻儿,瘦男人搓了搓手,道:“观主,说起来我们夫妻也叨扰你一年了,之前我们本来是想把孩子生下来就走,但是现在住在这里这么久,我们觉得这里比外面都要安全的多,所以想问问你,能不能让我们一家三口在这住下来。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白住,我们打算和赵小哥一样,给道观干活,以后就是道观的人了。”   “赵兴泰留下来是给我赚钱的,难道你们也要来给我赚钱?”傅杳问。   “如果可以的话,自然没问题。”他们夫妻现在是真的厌倦了江湖的打打杀杀。   从前年轻的时候还能说是快意恩仇,但是现在有了孩子,已经不想再去管那些纷争了。他们仔细地商量过,普天之下,若是最安全的地方,似乎也就只有傅观主这个道观了。   若是能安稳度日,过得清贫一点那又如何。   “行,回头见到三娘,你去跟三娘说。”傅杳道,她不会管这些小事。   在傅杳和瘦男人说好的同时,三娘一行人也来到了岭南。   到岭南后他们的第一感觉就是热,三娘没什么感觉,可是江掌柜他们三却很不适应。   里水也热,但是里水的热他们还能接受,岭南的热却又不相同,带着一种黏糊糊。   “这里就是岭南?”此时天还没暗下来,他们四个在一座叫做池岭的城池外。   这座城池相对于里水来说都要小上许多,进出行人也有,但相对于江南来说,这里的贫民要更多一些。   “好多蚊子。”杨厨子才走了这么一会儿,就感觉被文字叮了好几口,这会儿感觉浑身都痒。   “岭南湿热,蚊虫较多。”三娘道,“我们先进城。”   和江南不同,岭南这边夜里会宵禁,江掌柜他们刚进门,城门就关上了。   四人先商量去了客栈。   翌日,四人各自分开行动,江掌柜夫妇出面去租赁院子,三娘和赵兴泰去看荔枝。   三娘作为定国公的贵女,但是对荔枝也只吃过几回。现在来了岭南,才知道荔枝和荔枝是不同的,其中味道也不一样。这既然要买,那肯定要挑选最好的。   在中午时,江掌柜就已经找到了中人购买院子,下午一处三进的院子就被他们给租了下来。等把门装好,又是一天过去。   在这天的日落时分,三娘打开门走进了门内,眼前的景物果然不再是那院子,而是回到了道观里。   “观主,我给您买荔枝回来了。”三娘笑盈盈将一竹篮荔枝送上。   绿皮红顶的荔枝在鲜绿的竹篮里,显得格外好看。上面还水灵灵地沾着水珠,傅杳用指甲划开果皮,露出里面晶莹的白肉。   荔枝清甜,芳香四溢,傅杳道:“不错。”   自这天开始,直到荔枝期结束,道观内就再没缺过荔枝。   有时候,来上香的香客里,有运气好的孩童,还能得到观主的馈赠——一捧他们从未见过的甜美果子。虽然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这一辈子都可能不会再尝到第二次,但能有这一次,他们的童年就已经染上了一层神秘的甜。   三娘他们采办的荔枝,基本上都是当天新鲜摘下来,然后傍晚送到道观,用冰凉地井水浸泡着,次日留下一部分在道观,其余的则都送去长安。   六月的长安和往年没什么不同,酷热的暑气让那些勾心斗角都暂停了一瞬,每个人都在苦夏。   老常头的面摊白天已经不摆了,只在早上和晚上开始出摊。   而这天,他们夫妻在出面摊时,发现旁边新出现了个摊位。卖家是个一身白衣,还戴着帷帽的女人。   他本来想说,这戴着帷帽还怎么做生意。然而当女人将她摊位上的东西掀开一看,他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   那是……荔枝? 第94章   三娘面前摆着的正是刚刚从树枝上剪下来的荔枝——这些荔枝在采摘时留下了部分的枝叶,今天要出售之前,才又重新让人修剪了一番泡在冰水里,因此格外的新鲜。   “这荔枝多少钱一斤?”老常头想到自家的儿女们,有些想让他们尝尝鲜。   “三两银子一篓。”三娘指了指旁边的招牌,上面果然写着价格。   “三两?”这价格贵的让老常头心疼,但是这么新鲜的荔枝,三两其实并不算贵。最终,老常头还是没舍得买。   这边有荔枝出售的消息让不少人围了过来,舍得出现的都是少数,大多数都是来看热闹的。   “姑娘,你这荔枝真的新鲜,这怎么弄来的?”   “应该不是从岭南运来的吧。路这么远,怎么可能还这么新鲜。”   “难道是种在长安的荔枝树?长安能种这些东西?”   类似于这种明里暗里的打听底细,三娘一概缄默不言,只有真正掏钱的客人来时,她才会说话。   她现在太需要银子了。当初观主说过,只要她能给她赚足够的影子,那她就能复活。   摊位上的荔枝不是很多,一共就只有三十篮。买的人很少,但架不住数量少,不过两刻钟,荔枝就只剩下最后一篮。   “老板,你们明天还继续摆摊吗?”抢到最后一篮的人问道,“如果你们量大的话,我们酒楼愿意花更高的价钱买断你们的荔枝。”   听到这话,三娘就知道,大鱼来了。   寻常的平头百姓身上能赚几个钱,最不把银子当银子的,还得是那些勋贵。而各大酒楼,正是销金窟,也是最舍得砸本的。   “买断?行啊。”三娘道,“大后天我会再来这里出摊,价格到时候我们再商量。”   放下这句话,三娘收了银子,摊位都没收,就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后面有人跟了上去,但是几个拐弯后,人就已经不见了。   这也是为什么让三娘出来的缘故。   但是三娘的话却让最后抢到荔枝的人心里骂了一声“奸猾”,现在得到荔枝消息的只有他们这一家酒楼。等到后天,大家都知道了,谁都想来抢这个买断权,那到时候价格少不得翻好几倍。   可物以稀为贵,这他也没办法阻止。   三娘回到道观后,将银子往桌子上一放,道:“整整九十两。”这还只是两天试试水的功夫,去掉成本,他们翻了几十倍不止。   “果然倒买倒卖才是最赚钱的。”江掌柜拿着银子叹道,“后天的谈价,你不要出声,让他们自己去竞价,价高者得。量的话,不能太多,一天暂定一百斤。”   别看一百斤这个数量好像很多,但实际上,在长安的酒楼中,被抢购完也只是几个呼吸间的事。长安勋贵那么多,有时候卖完可能只是一句话的事。   “好。”   他们商量好这些,三娘问江掌柜:“那你和杨大厨两人以后就留在山上了吗?酒楼怎么办?”   “酒楼我们交给杨英打理了。他也学了这么久,反正迟早要交给他手里,不如就早一点。”江掌柜道,“我已经在酒楼待了这么多年了,被里面的烟火也熏得够久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也想到处瞧瞧。”   这样的机缘,别人想求都求不到,他们有这个机缘却不抓住,那就太傻了。   “那太好了。”三娘也很高兴。   她很喜欢这种群策群力的感觉,至少不用一人孤军奋战。   ……   眨眼间,后天日落时间一过,三娘再次出现在长安。   这一回,她一到摊位前,她的摊位那里已经有几十个人围在那里。外面一圈都是寻常的百姓,应该都是来看热闹的。至于里面一圈,个个不说身着锦衣,但也比寻常人好就是。   见她一出现,他们纷纷围了上来。   “这里人多,”三娘看了一圈道,最后对旁边面摊伸着脖子张望的老常头道,“我可否借你们家院子一用?”   老常头自然是忙不迭答应了。   于是三娘带着要竞价的人去了老常家。在院子里坐好后,老常的妻子忙着给众人倒茶,三娘同他们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让他们直接竞价。而且这买断价格的时间还不是永久的,而是接下来半个月时间的买断。   “傅姑娘,您这就有些过了吧。”大家表面上这样说着,但心里却知道这也是精明的。   半个月一次价格,到时候若是生意好的话,那愿花钱的人可就更多了。到时候价格恐怕还能更高,因为荔枝能卖出的不仅仅是荔枝的价格,它还能带动整个酒楼的生意,这一点,才是它真正的价值所在。   三娘笑而不语。   等了半晌后,大家也知道这事没得商量。半个月就半个月吧,这新鲜的荔枝太罕见了,当年杨妃吃的荔枝指不定都没这么新鲜呢。   竞价开始后,老常头的妻子就听到一个个数字往外蹦,让她这个茶倒得都有些不稳了。   最后,价格以每一百斤一千二百两的数字成交。出价者,广聚楼。   之后的合约细节自不必多提,广聚楼的东家周添财特地派了四个伙计过来抬货,生怕把这些宝贝金荔枝给磕着碰着了。   “怎么没有昨天的竹篮?”周添财道,“昨天那些竹篮倒也别致。”   三娘心里一动,道:“你若是想要的话,到时候我可以给你带来。不过得额外加银子。”   “只几个竹篮,姑娘你就不能当个添头?”   三娘又是笑而不语。   最后周添财是明白了,他是没法从这位手里抠出点什么吧,“价钱就加群。一个十文的价,你们三天才送一次货,一次就一千个吧。”   “好。”   这边价格成交了,老常头的妻子把客人都送走之后,回到摊位上对丈夫咋舌道:“那东西可真金贵,一斤十多两银子,这我们家若是也种了一株荔枝树,那都可以不用卖面了,躺着就能数钱。”   “那也是有钱人的事,跟我们没关系。”他一个连三两银子都舍不得花的人,现在十多两了,那更不可能舍得花了。   晚上,一家人收摊回家。在进门后,却见屋内的八仙桌上,赫然正放着一篮子还沾着水露的荔枝……   ……   一天后,三娘特地把银票换成了银子带回了道观。去掉他们前期的本金,再减掉分红,到傅杳手里的数字,正好超过一千两。   “一千两啊。”傅杳看着这一堆白花花的银子,绕着桌子走了几圈,心里有些感动,“这些终于都是我的吗?”   三娘贴心道:“如果抛却钟离公子那几十万的债务不算,这银子确实是您的。”   “虽然你这话说得有点扫兴,但是看在你为我赚了这么多钱的份上,我不计较。”傅杳把银子都抱在了怀里,然后躺在了院内的躺椅上,“希望在我拥有你们的这些时间内,我们能度过一个难以忘怀的时光。”   见她如此,三娘他们皆是一笑,便各自忙活去了。   三娘想到竹篮的事,下了山,找到了方二,让他把这个一千竹篮的活分发下去。价格的话,她十文收,至于多少一个放出去,就看方二的。   方二夫妻也厚道,以九文的价格放了出去,他们夫妻只赚个人力钱。   雁归山竹子很多,几乎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有竹林。竹子长得快,若是能用这个赚点钱,愿意做的人不少。   一个九文,十个就九十文了,积攒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因此当天晚上,方家村家家户户都开始编起了竹篮来。会的教不会的,不会的就跟在旁边学。   山上,傅杳抱着她的宝贝银子睡到半夜,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三娘正给她泡荔枝茶,见她突然坐了起来,不由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钟离怎么没来收债。”   “钟离公子现在不在雁归山。”三娘道,这消息是她从槐树林那听到的,“说是要外出一趟。”   “他不在雁归山?”傅杳重新躺了回去,“那完了。”   三娘不明所以,“什么完了。”   傅杳有气无力道:“晚上你就知道了。哦对了,你今晚最好别待在道观里,去槐树林又或者书院待着都行。”   三娘不知道缘故,但是观主既然都这么多了,她自然听从。   将茶盏放下后,她下山去了槐树林。   槐树林里认识的人多,不会不自在。   差不多一个多时辰之后,外面渐渐刮起了风。   里水靠海,夏天有骤雨再正常不过。但是今晚上的风却刮得有些不同寻常,那里面携带着一种让她觉得心慌的感觉。   不仅仅是她,槐树林里的匠人们也都察觉到了。他们出了屋子,站在槐树上朝天上一看,却见天朗气清的星空不知什么时候被一片乌云笼罩,而且那乌云不偏不倚,正停在道观的上空。   随着风渐渐刮大,乌云凝聚越来越深,云中电光闪烁,周围闷雷阵阵。   终于,从雷云中一道雷柱砸了下来,接着一种雷响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炸开,吓得三娘感觉刹那间就要魂飞魄散。   “快回屋!”他们最怕的就是雷电这种至阳至刚之物,幸好这雷不是劈在他们的身上,不然今晚上他们谁都逃不了。   外面惊雷又炸了两三次之后,雷声才渐渐小了。再看天上,乌云渐渐散去,但此时,云下的道观却起了火。   三娘他们忙匆匆上山一看,却见道观内雷火缭绕,他们的观主还躺在躺椅上,她人没事,就是那躺椅成了焦木…… 第95章   “观主您没事吧。”三娘有些不太确定问道。   别人不知道,她却非常清楚,观主虽然有了肉身,但不能说是完全的复活。更确切的说,肉身只相当于她存活在这个世间的躯壳,而她随时都能脱壳而走。   雷是这世间最刚烈的东西,被它劈中,她很担心观主受伤。   傅杳将身上的银子拨开,站了起来,甚至还伸了个懒腰,道:“我没事,就是这道观……”她转身,身后一片火海,“得重建了。”   “这没问题,这个可以交给我们。”郑匠人他们确定傅杳没事后,主动请缨道,“你这道观确实有些小了,都不够你们大家住,现在正好可以扩大些。”   “能扩多大?”傅杳问。   “这就要看你能用多大的地儿了。”郑匠人道,“只要你能从官府手里把地拿下来,你想建多大建多大。当然,这建道观所花销的银子……”   “钱不是问题,”傅杳知道他想说什么,态度十分豪爽,“反正钟离有的是钱。”   “那就好。”郑匠人喜笑颜开,他们老早就在打道观的主意了。不过傅杳后面这句,他听起来怎么觉得有点不对,“你和钟离……”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钱就是我的钱。”反正她现在债多不压身,再欠点也无妨。   “这样。”郑匠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脸恍然,“你放心,你的道观我们一定会建到最好!”   这时道观外传来村民上山来的声音,郑匠人他们不想在人前露面,当即说了声“告辞”先离开了这里。   他们一离开,赵兴泰和胖男人提着水冲了进来。   “观主?”赵兴泰看到站在那的傅杳,松了口气,“为什么好端端会有雷劈下来?”   他们这里是道观啊,有观主在,应该不至于发生这些事才对。   “估计是老天爷觉得我这道观太破了,想让我另外修个。”傅杳拍了拍衣服上的灰,道,“灭火的事交给你们了,我继续去睡觉。”   她施施然走了,其他人面面相觑之后,和后面赶来的方二他们该灭火灭火,该挑水的挑水。   一直到大半夜,火才浇熄。   第二天天亮,一看道观,里里外外,除了三清像完好无损、纤尘不染,其他的,连院墙都倒了一半,完全是一片废墟。   “看来真的得要重建了。”赵兴泰道。这样的屋子,根本住不了人。   “那就重建吧。”三娘已经把地上的银子都收了起来。   她突然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观主那么爱钱,却一直都不曾利用自己的能力去赚钱了。   “那我去找何木匠?”这道观之前就是何木匠修的,现在去找他,他应该熟悉这事儿。   “这个不用。”三娘道,“你们去把你们自己安顿好就行,道观重建的活儿已经有人领了。”   “嗯?谁?”   三娘眨眨眼,没说话。   最后,道观里的人都还是住在了道观里。   他们在方二和其他村民们的帮助下,在原来伙房的基础上盖了个简易的竹屋,顺便再把那扇侧门给容纳到了伙房里面。   道观被雷劈毁的事传的很快,连县里的杜县令都被惊动了,特地派了人来询问有没有事。   何木匠也来了,询问有没有他需要帮忙的。听他的意思,他是想再帮着重建道观,而且不要钱。三娘表示观主回头有安排,到时候再通知他,他也就只好先回去了。   前来观看道观的百姓来了一批又一批,这其中,不是没有人在说风凉话,暗讽道观里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惹来老天爷的震怒。但更多的,是那些香客们捐了一堆铜钱留在三清像前的桌案上。   三娘把那些钱用功德箱装了,然后连带着之前的银子一起,抱着去找了观主。   她到时,傅杳正躺在后山里的石头上睡觉。   三娘敲了敲石头边,当做是叩门:“观主,这些银子怎么办?”   “送去槐树林。”傅杳闭着眼睛道,“在道观建成之前,所有的银子都送到那去。”   “好。”三娘顺从地应完,却没立即离开,仍旧一直看着她。   过了会儿,傅杳啧了声,“有话就说吧。”   “之所以会引来雷劈,是因为那些银子吗?您之前一直没钱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三娘问道。不然以观主的能耐,想要富甲一方,那再简单不过。   “是。”傅杳承认得十分干脆。   “那到您手里的银子,要飞快的花掉才行吗?”   “不是花掉,而是让它们不能属于我。银子拿去买了首饰,这首饰属于我的,仍旧不行;而银子若是造了道观,道观名义上是我的,但实际上却是百姓的,那就可以。说白了,我就是不能有钱。”傅杳道。   三娘这回是彻底明白了。   她没继续询问为什么,她只需要知道其中的规则就行。再多问,就过界了。   “那我现在就去槐树林。”她悄悄抱着银子准备离开,这时却傅杳突然从石头上坐了起来,“银子给我,这次的先不送去槐树林。”   三娘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但还是把钱箱递给了她。   傅杳抱着钱箱子去了隔壁邻居家,钟离似乎正刚回来。   她来时,正瞧见他把一块玉石往多宝格的架子上摆。   “这些是什么。”傅杳走近了看,全都是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宝石。有些被雕琢了,熠熠生辉;还有一些还只是原石,灰不拉叽,“红宝石、芙蓉石、猫眼石、和田玉,这么多石头,你不会是每去一个地方,就带块石头回来吧。”   钟离将玉石放好后,打量了她一眼,“你来有什么事?”   “当然是来还钱。”傅杳拿着钱箱举了举,以此证明自己绝不是说说而已,“再顺便借住一段时间。你也知道,我的道观被贼老天给劈没了,新建的再怎么说也要花点时间才能建好,我不想无家可归。”   “明知道自己三缺五弊,还要到处搂钱,老天没冤枉你。”钟离一边说,一边朝着里面走去。   “你看出来了?”傅杳将钱箱放了下来,“我是三缺五弊,但我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欲,你敢说你没有?所以你也别批评我了。我现在去你玉棺里躺躺,养养神,没事别来打扰我。”   面对这个把人家当自己家的女人,这时钟离停下了脚步,转身道:“一般来说,凡事都有一线生机。你三缺五弊占全了,是因为什么。”   当初会正是发现这点,所以她来摸他库房里黄金时,他才没动手。   “因为想要什么,就必须得付出代价。这些就是我的代价。”傅杳说着,人已经进了里面的墓室。   钟离在原地站了会,重新走到了另外一排放书的架子上,从上面取了一份命札下来。   如果傅杳在这,一定会看出,这命札上面所记载的生辰八字和名姓都是她的。   这命札的判语,写的是早夭之相。三缺五弊里,无命。   想到那天傅杳在悬崖边看到那滴眼泪时的意外神色,钟离最后将命札重新放了回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探探就知道了。   ……   傅杳很喜欢钟离的玉棺。玉能养魂,虽然她的魂魄并不需要养,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享受这种被滋养的感觉。   这人一旦安静下来,周围一丝细小的动静都会被放大。   比如外面草虫的鸣叫、花木的生长,以及空气里隐隐飘荡的酒香。   傅杳不太懂酒,但是喝多了,也勉强有个半吊子水平。这空气里暗自浮动的酒香十分的隐秘,但只有微微一缕,却让她心有点痒。   她起身一路嗅着酒香,傅杳往那酒味越来越浓的地方走,最后,她在钟离的酒窖之中,发现了一小坛用薄胎瓷装着的酒。   这酒颜色嫣红,放在夜明珠下,能透过薄薄的瓷器,窥见里面明艳的颜色。   再沿着坛口嗅了一下,傅杳决定帮钟离先尝尝这酒如何。   钟离的酒窖很大,旁边还放有桌子,墙上则放着几套酒具,它们分别是陶瓷、金银、水晶、玉器制作而成。   傅杳取了一盏水晶杯,将酒倒入杯中,殷红的酒一被倒出,就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气。她先是小小抿了一口,酒液从喉咙滑下,唇齿一片酒香。   “好酒。”没想到钟离还藏了这么个宝贝。   傅杳继续将杯中酒喝尽,拿着酒去找钟离,准备问他这酒多钱,她买了。   结果越走越醉,人还没走出酒窖,没撑住醉意,身体朝旁边栽了过去。   过了一忽儿,酒窖的门被打开了,钟离从外面走了进来。   没有理会地上还在滴着酒的酒坛,钟离走到傅杳身边蹲了下来。   面前的女人已经彻底醉倒,一截小臂从袖子下露出,白皙的皮肤在夜明珠下有一抹清透的质感。   但钟离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傅杳,这只是她的躯壳而已。   他伸出手,避开了眉心,摸住了她的命门,然后闭上了眼睛。   一片浓雾过后,他见到一个少女靠在一株银杏树下抱腿哭泣。   他本靠近些看那少女的模样,那少女这时却抬起了头,像是发现了他一般,朝着他道:“这样窥视别人的过往,似乎不是君子所为。”   下一瞬,钟离睁开了眼睛。面前,傅杳也取下了脸上的锦缎,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第96章   对于自己查看她内心深处的记忆被发现,钟离半点不慌,他道:“不经主人同意,就擅自来偷酒喝,似乎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这没关系,多少钱,你尽管加。”傅杳现在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开水越烫她越浪。   她手腕一动,从钟离的手里挣脱,然后沿着他的衣袖手指一点点往上点去,同时她的人也一点点凑近着钟离,最后直至几乎贴到他的脸,这才停了下来,嘴唇对着他吹气,娇言媚语道:“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啊,我知道的肯定比你看到的要多。”   钟离没有动也没有回避,“问你你就会答?”   “当然不会。”   “那不就结了。”钟离站了起来,“回头记得把这收拾干净。”说完,他转身就走。   傅杳却是在他即将走出酒窖时,换了个姿势,手肘拄着地,手撑着脑袋,玩味道:“钟离,你似乎对我生出了一丝好奇心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钟离脚步没停,但他心里却很清楚。   刚才虽然他只见到了傅杳一瞬间的记忆,但是那个那女孩子抬起头时的面容,和傅家傅九一模一样。   他承认,他确实起了一丝不该起的好奇心。   ……   在傅杳心安理得霸占着钟离的玉棺的同时,外面,三娘这边的荔枝,门没受到什么影响,她的荔枝是照卖不误的。   约定好的时间一到,她就带着三百斤的荔枝和一千个竹篮走进了门内。   胖瘦夫妻本还想上去帮忙,结果打开门,门外已经没了人影。   “这么快?”还是局外人的夫妻,压根不知道这扇门的秘密。而江掌柜他们因为和这夫妻接触的不多,也就顺水推舟,暂时不告诉他们。   到了长安后,广聚楼的东家早就亲自在三娘租赁的小院门外等着。见到了人和荔枝,他松了口气,当场银货两讫后,他忙吩咐人把这些东西带回去。   今晚上有场大宴,这荔枝是重中之重,他不能有所闪失。   而与此同时,冯凭也终于回到了长安。   他风尘仆仆回到府里,府中管家见到他,一脸惊喜地将他迎进了门,“您怎么突然回来了?老爷和夫人赴宴去了,现在不在府上。”   冯凭一边朝着里面走去一边问道:“什么宴会?”   “宁王生辰,在广聚楼摆荔枝宴,京中勋贵都在受邀之列。老爷夫人今晚上怕不会回来的很早。”官位越高,应酬就越多。   “嗯,那他们回来了就知会我一声,我先去洗漱一番。”冯凭道。   他知道,他既然回来了,管家肯定会立即派人去通知父亲母亲。   等到冯凭洗漱干净,又吃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后,外面就有小厮一路小跑着进来,说是夫人回来了。   只有夫人,没有老爷。冯凭当即就知道父亲应该是被绊住了。   “我现在就去见娘,我之前带来的土仪给我带上。”他既然回家,自然不能空手而回。除了爹娘,还有家里的各房兄弟姐妹都得照顾周到。   等他到正院,冯夫人看到儿子,脸上满是欢喜。她禁不住站起身来打量着儿子,道:“你比之前要瘦上不少,是不是吃不惯外面的饭菜?”   “没有,外面的东西很好,也让我长了很多见识。”冯凭笑道。   接着娘俩又说了些贴心话,而冯夫人更是将他在外面发生的事事无巨细都问了个遍,甚至六安先生对他印象如何都问了。   冯凭一一答完后,才看着母亲道:“娘什么都问了,怎么却不问我为何又变矮了呢。”   冯夫人所有的表情都僵在脸上。   旁边大丫头察言观色,忙对其他下人使了个眼色,然后全都悄悄退了下去,只留下屋内他们母子俩。   冯凭握着母亲的手,道:“我记得您给我做春装时,给我量了个子,我那个时候还比你高一些的。但是刚刚您站起来时,我发现我已经和您一样高了,总不能是娘您又长高了吧。”   冯夫人手紧紧地握住了他,想安慰,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她明里暗里什么人都找过了,无论是宫里的御医,还是护国寺的高僧,但凡是能问的,她都打听过了。眼见着儿子越来越矮,她时常忧到半夜都睡不着。   她原本以为以后儿子长大了,情况就会好起来,但是眼下,似乎反而变本加厉了不少。   “娘,”冯凭不忍见母亲的眼神,他直接道:“我这次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位高人。”   “高人?”冯夫人立即道。其实到现在,她已经相信儿子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只是国师和护国寺的高僧都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她也只能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对,那是一位很厉害的观主。是告诉我,是因为我给人许了诺,可却没有完成,所以才会怨气缠身,越来越矮。再这样下去,等我矮到了一定的程度,也就是我命丧之时。”冯凭道,“可我仔细回想我的生平,我很少许诺,就算是许过的诺言也都办到了,不曾有失信之事。那位观主却说,记得住的回忆里没有,但是忘记的记忆里却不见的没有。所以我回来,是想问您,您可还记得我之前曾昏睡过七天的事?我想知道,当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才会昏睡七天。”   随着冯凭说到往事,冯夫人脸色一变,接着勃然大怒,斥骂道:“原来是那些混账东西搞得鬼!”   见母亲这么说,冯凭就知道,他猜对了。   “娘您先别气,我们最主要的是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先告诉我,这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我们解决不了,回头去求观主解决的时候,好歹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冯凭道。   见儿子现在行事如此稳重,冯夫人鼻头有些发酸。她的儿子打小都很活泼爱笑,都是因为这事才硬生生被弄成这副模样。   “那个时候你年纪还小,才十四五岁。”冯夫人用手帕摁了摁眼角,“当时你大哥去庄子上查账,你也闹着要去,你大哥拗不过你,就带你一起去了。到了庄子上,你被庄上的孩子带着去玩,结果那群天杀的带你去湖里游泳。你打小没碰过水,又怎么会游。等你大哥找到你时,你人浮在水面上,差点断了气。后来被送回来,养了七天才醒。”   那个时候她吓得魂差点都没了,每天都在求神拜佛,希望儿子能救回来。哪怕是到了现在,想到这事,仍觉得心惊肉跳。   冯凭听完,脑海里却对这事没有半分记忆,“游泳?”他确实忘了。那这样说,傅观主说得忘却的记忆,难道就是这个?   “那个庄子是哪个庄子?”冯凭问道。   “就是京郊的黎庄。”冯夫人道,“你想再过去看看?”   “如果是因为这件事的话,那我肯定要去查清楚。”冯凭安慰母亲道,“不过您也别担心,天无绝人之路。那位观主是个高人,实在不行,我到时候道她面前撒泼打滚,也会求她救我的。”   “这高人在什么道观?”冯夫人道,“若是能解了你这事,我到时候必定要让人去奉上香火钱。”   她以为儿子去的是江南的名山大观。   谁知冯凭却道:“道观是个叫青松观的不知名小观。至于供奉香火的事,儿子来做就行,母亲您不必操心。”   “青松观?”冯夫人先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接着她像是想到什么,又问道:“那位观主是不是姓傅?”   冯凭瞠目,“您知道她?”   冯夫人嘴里念了声‘无量天尊’,道:“如果是我想的那位的话,那你这事可能真的能解决。你今年一直闭关读书,不知长安城里发生的事。”   接着,冯夫人把上半年麒麟送子和永安侯府小侯爷换魂一事都说给了儿子听,然后道:“那位观主,就姓傅,据说连陛下都敬她三分。你能碰到她,也是你的缘分。”   冯凭哪里会想到住在那山沟沟的破道观里的女人来头会这么大。   他下意识想怀疑,但那位也确实是有真本事,这还真有可能就是她。   “那位明天得要去庄子上才行。”冯凭道。   “我会让管家安排好这些。”冯夫人道。   母子俩又聊了会,冯凭见母亲有些乏了,主动先告退。   翌日,他本想去庄子上见见当初那些带他游泳的人,结果管家知道后却道:“公子那您就不必去庄上了,当初勾着您去玩水的那些孩子,当时也全都淹死了。他们的尸体都没找到,只有您一个人被发现了。”   听到这话,冯凭只感头皮一阵发麻,“他们全……没了?”   “是。当时大少爷怕夫人心里不好受,就没告诉夫人这些。而庄子上那些孩子的父母,也都被送去了百里外的庄子上。您现在去,是见不到他们的。”管家道。   冯凭站在马厩旁,浑身有些发冷。   “那些人被送到了哪个庄子上?”他道。   “这老奴得去查一下,不如到时候让他们来见您?”管家道。   “不,”冯凭摇头,翻身上马,“我亲自去见他们。” 第97章   管家知道不好再说什么,他是一府管事,能过来和主子聊几句,不代表能离开府邸。他派了几个靠谱的小厮,让他们跟着小公子一同过去,到时候有什么事,也能让他们替公子跑腿。   冯凭骑着快马,百里的路程两个时辰就差不多到了。他们到庄子时,时间差不多是正午。   那边庄子上的管事没想到东家会来,一个个迎接地也都匆匆忙忙。冯凭也不大张旗鼓,直接让管事带他去见那几个孩子的父母。   “现在正是忙的时候,”管事有些为难,“他们都在田里干活呢。”   冯凭听了,没说话,旁边的小厮呵斥道:“公子让你带路就带路,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管事只好让人撑了伞,他在前面带路。   此时正是暑天里最热的时候,冯凭一走出屋子,热气蒸得他一身都是汗。脚下的地似乎带着火,踩着都有些发烫。而此刻,庄上的农田里,都还有人在田里弯腰干活。   冯凭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又看了下旁边休息的其他庄户,道:“为什么就只有这些人在干活,其他人都回去了呢?”   管事谄媚道:“这些人以前做错了事,被罚到庄上来的。为了防止他们一错再错,我就多分派了些活给他们。”   “是吗,那这些人就是我要见的那些?”冯凭道。   管事一时哑口。   他脑子没那么灵光,不然也不会分到远离长安的庄子上了。   冯凭不再理他,走到了地头,一边让人把干农活的农户们叫过来,一边让人去取西瓜和茶点。   农户们过来时,冯凭见他们一个个都皮肤黝黑,脸上显露出一种老态。这种老态不是因为年纪大才显现的,而是被辛劳折磨所致。   “你们其他人都去回去吧,我在这坐会儿。”冯凭把其他人都打发了走,然后亲自切了西瓜递给这些农户,和善道:“先休息会儿吧。”   他没有问他们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干活,而其他人却在休息。他知道,在最底层挣扎存活的人,很多事,没有公平可言。他就算问,也不能改变什么。   农户们各自相互看了眼,最后还是按照面前这位身着锦衣华服的贵人说的那样,接过西瓜,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为了怕弄脏地上垫着的布,他们都只敢坐在地埂上。   “这位公子,您找小人们是为了何事?”最后他们中最年长的人小心翼翼开口道。   冯凭让他们先把手里的西瓜吃完,然后才道:“我是冯五。”   农户们眼露迷茫之色。   “当年在黎庄差点淹死的那个冯家五郎。”冯凭又道。   这一回,吃完了西瓜的还没什么,没吃完的,全都停下了动作看向他。   “你没死?”有个妇人一时最快道,但说完,她又自知失言地垂下了脑袋。   冯凭能感觉的到,这些人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其他的东西。虽然不太明显,但是那内心深处的憎恨却无法隐藏。   “五公子您真是福寿绵长,老天保佑。”还是最年长的农户开口,“我们还有活没做完,就先去干活了。”   冯凭看着他手臂上绷直的筋骨,知道他这是在极力忍耐某种情绪。   他本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把原先要说的话吞回了肚里,道:“你们以后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我会让把卖身契还给你们,另外还会再赠些钱财,你们是买地也好,做小本生意也罢,反正以后都自由了。”   自由?   这个陌生的词并没让农户们有多开心。   他们安静地道谢,然后又重新回到了烈日下干活。   冯凭见到他们有人在偷偷抹泪,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再见他们。   当年的事究竟如何,他是忘了,但对他们来说肯定是痛苦的回忆。   不管那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失去孩子的父母,本就不应该再受到牵连。   他起身,招了个小厮过来,吩咐他留在这里把卖身契的事办好再回去。他自己则重新上了马,连口茶都没喝,离开了这处庄子。   “公子,那我们现在去哪?回长安吗?”其余的小厮问。   冯凭看着长安的方向,道:“去黎庄看看吧。”   他本来是想从那些孩子的父母那里询问真相,但到刚刚他才意识到,他若是再开这个口,对那些父母来讲太残忍了。   既然不问他们,那就去问庄子上的其他无关的人也是一样。   又一路回到京郊,到黎庄时,时间到了半下午。   黎庄的管事早就得到了消息,从上午开始就在等着,现在见到人终于到了,忙张罗了一顿丰盛的饭菜。   饭后,管事又安排原先庄子上知道当初那件事的农户来见冯凭。   但是冯凭见的农户们全都一口咬定,当初之所以会发生那些事,都是那些小兔崽子非要带他去湖边玩耍才出的事。言下之意,冯凭不但没有责任,反而还是被牵连到的。   冯凭若是那种喜欢推卸责任的人,说不定还真就高兴地信了这些话。但是他深知自己从前是什么惹人厌的性子,要说这事里没他半分责任,他是不信的。   问完话,天已经擦黑了。冯凭本想去那湖边看看,但是天黑之后,他不敢过去了,只好想着等明天白天再过去看看。   半夜,他睡在床上,心里有事,睡得始终不安稳。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些冷。周围像是有寒风腊月里的风吹在他身上一般,让他忍不住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头顶上空,月明星稀。再看周围,是一片湖泊,月色倒映在水中,溶溶一片。他此时就躺在湖边的巨石上,周围的阴风一阵又一阵地刮着。   他吓了一跳,忙从石头上爬起,这时却见湖水中间慢慢浮现出几个人的脑袋,他们正幽幽地望着他,还一点点朝着他这边靠近。   “啊——”冯凭吓得想转身就跑,可他从石头上跳下来,两只脚就踩进了水里。脚下像是有无数根水草缠住了他的腿一般,正将他一点点往水里拖。   “大骗子你终于来了。”这是个女孩的声音,好听的如同山谷的灵鸟,同时也渗得冯凭背脊里寒意直蹿。   他想往岸上爬,但是他的身体在一点点被水淹没。他没有办法,只好去直面水里的那几个人,谁知他一转身,就发现这五个人头就在他的身后。   也是在靠近了之后,他才看清楚,这些人都是孩子的脸庞,脸大概是泡久了水,白惨惨的,没有一丝的血色。   “是你们对不对!”冯凭挣扎着叫道,“当初和我一起玩水的就是你们对不对!”   但是那五个孩子却不说话,看着他一点点沉入水里,最后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   水没过头顶,冯凭的手想抓住什么东西,但他的挣扎仍旧是徒劳。他能感觉的到下面有东西开始缠绕他的身体,将他一点点拽进深渊。   他抬头,上面的水一片黢黑。   原来在水里是看不到月亮的啊……   他想着,因为无法呼吸,意识也越来越昏沉,人也渐渐闭上了眼睛。   在半生半死间,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画面。   “你不懂水,还是不要下去的好。”   “那你就只能在岸边洗脚,不能再往前了。”   “完了,他掉进水里了,得快救他!”   然后画面就变成了他在水里挣扎,接着他抓住了什么东西,使劲拽着不肯放手……   冯凭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想起来了。   当初是他落水了,他们来救他,结果他因为极度害怕,反而把他们都给拖下了水。   实际上,他才是害死他们的凶手。   他确实死有余辜。   抱歉。   他开口道歉,充满泥腥味的湖水争先恐后的灌入他的喉咙,刺得他胸口发疼,腹内的那最后一口气也缓缓散去。   也许人在弥留之际,总会将生前的种种记起。   他想了起来,这次确实不是他第一次死亡。   七年前,他因为贪玩,非要去湖中捉鱼,结果掉进水里淹死,还拖累其他的小伙伴一同死于非命。   当时他魂魄都快要出窍了,是那几个小伙伴联起手来,将他重新送上了水面。   “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我们的爹娘肯定都活不成了。他是主,我们是奴,主死仆从,我们的命又有谁会在乎呢。”   “你要答应我们,不许罚我爹娘他们,听到没有,不然我们死都缠着你。”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就在冯凭以为自己时间差不多了的时候,他的身体却猛然被什么一抓,接着他被拽出了水里,抛到了岸边。   这一震,他胸腔里的水也吐了不少出来,但是冯凭的魂魄已经离了体。他能看得见水里的那几个小孩,以及旁边一条一人高的青花大蛇。   “神明?”五个小孩看着蛇,不甘道,“你为什么要救这个不讲信用的人!”   青花大蛇却是尾巴一摆,没有搭理他们,就消失在黑暗深处。   冯凭见蛇走了,忙朝着那五个孩子道:“是我的错,之前我醒来后,有关于这里的记忆全都忘了。我也不想求你们原谅,昨天我已经让人放还了你们所以家人的卖身契,以后他们就是自由身了。”   五个孩子里其中一个冷笑道:“你还不是因为再这样下去你会死掉,所以才这么虚伪的放还了卖身契。”   “我现在不是已经死了?”冯凭苦笑道,“本来这些年,我也都是偷来的。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些,是希望能补偿你们一点。抱歉,当年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们。” 第98章   “花言巧语。”   “你以为我们会再次相信你嘛。”   无论冯凭说什么,五鬼始终眼神冷漠。   冯凭也知道,空口白牙的话,也就只有自己会信。他不在为自己辩解,道:“现在我现在也已经和你们一样了,到了阎罗殿,相信阎君会给我一个补偿你们的方式的。”   “你还想去阎君面前?你大概不知道吧,你这样的生魂可是最美味的东西。”   “今夜你以为你还能逃的了吗?”   “这是你欠我们的,你必须得还。”   他们朝着冯凭围了过去,正准备下口时,却听旁边突然有人道:“这么美味的生魂,诸位可否分我一口。”   五鬼俱是一看,却见旁边之前冯凭醒来的大石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个女人。那女人脸上带笑,但是手里却拿着一把蛇形匕首,莫名让他们心里生出忌惮之感。   “你是谁?”五鬼中年纪最大的孩子道。   “我只是个路过的而已。”傅杳把玩着匕首,踩着水面朝他们走去,“俗话说,见者有份,诸位应该不会这么小气吧。”   五鬼当即放下了嘴边的冯凭,各自分开将面前这黑衣女人包围在内,想先下手为强。可那女人手只轻轻一挥,便将他们全都送回了水里,他们虽然没有受伤,但也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   “才几年大的怨鬼就这么嚣张了,”傅杳啧啧道,“我像你们点道行的时候,都是夹着尾巴做人,才活到这么大的。”   “你到底是谁,究竟想干什么!”五鬼愤怒道。   “我不说了嘛,这人分一半给我。”傅杳走到了冯凭的面前,匕首在他面门上比划,“你们说是从中间切开好呢,还是拦腰横切?我其实都可以,不过我得尊重一下你们的意见。”   五鬼还没说话呢,冯凭已经快要哭出来了,“观主……”他没听说过观主还有这爱好啊。   傅杳把匕首转了个漂亮的刀花,道:“怕了?我看你刚刚挺慷慨赴死的,还以为你不怕死呢。”   “我怎么可能不怕死,但这是我欠他们的。”冯凭道,“欠了就要还,天经地义。”   “唔,”傅杳点点头,“这话确实不错。既然如此,我这匕首挺快的,我把你分成六份或者六十份,都不会让你感到丝毫痛楚。你自己选吧,是分六份还是六十份,六百份就别了,太稀碎的魂魄吃起来没感觉,六十份还能勉强凑活。”   冯凭:“……”他还是再去哭会儿吧。   这会儿五鬼也反应过来了,“你们俩认识?”   “是认识。”傅杳还在冯凭身上比划,“你们想吃哪提前和我说,我给你们留着。”   五鬼算是长见识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你为什么不帮他求情?”   “为什么要求?”傅杳反问,“他自己不是说了,欠了就得还。对于死在你们嘴里他都没意见,我为什么还要有意见。”   五鬼:“……”看来确实是他们见识太少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还真是笨,坑人都不会。”傅杳又道,“他欠了你们五条人命,你们现在却只能五个人分一道魂魄,哦不,半道魂魄,多划不来。虽然这恩怨确实是两清了,但这得到的好处几乎没有,反而还让你们多了杀孽。”   五鬼:“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反正都是要债,我们可以从他身上多捞点油水,再让他还这条命也不吃。”傅杳拎着冯凭的耳朵,道:“他当初大难不死,已经有了福缘。强行中止,只会让你们受到反噬。不如放他回到阳间,以后赚取的功德都拿一半出来给你们。功德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应该很清楚。”   五鬼听完,犹疑了。   今日若是吃了冯凭,他们的道行也就只能增加一丝。但若是有功德的话,他们以后还能拿着功德修成鬼身,再不济,就算去投胎转世,也能投去个好人家。   “为什么只给我们一半?”他们想全都要。   “因为还有一半是我的。”傅杳道,“当然,你们要是不满意只得一半的话,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全都要。”   “你这是在打劫!”五鬼有些委屈。   “合着你们现在才看明白。”   “……”   “你们不说话我就当你们没意见了。”傅杳拍板道,然后她又看向冯凭,冯凭连忙道:“我也没意见!”   傅杳嗤笑一声,“你也没有有意见的资格。好了,现在皆大欢喜,大家就各回各家吧。”   她将匕首收了起来,冯凭被她一推,魂魄回到了身体里,而五鬼则头继续浮在水面上,满脸委屈。   傅杳来的突然,走得也快。等到冯凭睁开眼睛时,就只见到眼前的五鬼。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被大蛇甩出水面的时候,现在见自己突然醒了,忙朝着五鬼道歉。   “不要再道歉了,”五鬼有气无力道,“就按照我们之前说的办,你如果再失信,我们肯定不会手下留情。”   “我们之前说了什么?”冯凭一脸迷茫。   “你不会是不想履诺吧。”五鬼顿时煞气又来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不知道我曾许过什么诺言。”冯凭当即道,“我刚刚不是快被淹死了,然后被一条蛇给拉出了水面?”他还隐隐记得那条蛇还是一只断尾蛇,小半截尾巴都没了。   五鬼见状,不太确定他究竟说得是真是假,但还是把刚才说的交易重新告诉了他一遍,“以后你赚取的功德都归我们。”   “这没问题。”冯凭道,“这回我记下了,以后绝对不会忘。”   “记住了那就滚吧。”他们说完,又缓缓沉入水中。   冯凭见湖泊恢复平静,他也顾不上拧干身上的水,光着脚就朝着庄上走去。   走到半路时,他忍不住回头一看,想起一件事来。   七年前他那次到庄子上,遇到一条青花小蛇被人捉在手里准备带回家做汤。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活物,便要了过来。再之后,他到了山林里觉得这蛇也就这样,腻味了,就把它给放了。   他记得,当时那条小蛇,尾巴正巧被捉住他的农人给锄断了。   万物有灵,没想到那条蛇会来报恩。   他朝着山林的方向远远鞠了一躬,这才重新往回走。   ……   在庄子上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也没让小厮声张昨天的事,就又骑马回了家。   回家后,他发现,他的个头好像又超过母亲了。   冯夫人也发现了这点,喜极而泣,道:“那件事解决了?”   冯凭觉得这事有必要和父母亲说清楚,于是便把当初是自己被救害死那些孩子的事告诉了父亲母亲,“我明天就回里水,他们一家对我到底有救命之恩,以后就还请爹娘你们私下多多关照吧。”   不大张旗鼓,是觉得这事闹大,反而会让那些农户们受到某些不必要的牵连。   冯夫人没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这样,她一直怨恨的人实际上是她的恩人……   “是我的错,”她落泪道,“是我没有容人之量,才造成这样的冤事。我会让人把他们几家安顿好的,至于那些孩子,我也会在护国寺给他们点长明灯。”   冯凭本心里却很清楚,这不是母亲没有容人之量,而是他们这些人,很少会将下面奴婢当人来看待。   这点他无法说给父母听,他自己如果不是经历了这些,也根本不会去考虑这些事情。   “好的,这些事就交给您来处理了。”冯凭道。   他在府中好好休息了半天。晚上,有认识的人知道他回京后,邀请他去赴宴,冯凭也欣然去了。   他去的是广聚楼,也吃到了广聚楼最近名声最高的荔枝。   那荔枝确实新鲜的很,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一般,这让他惊奇之余,却又觉得这个世间的事,确实无奇不有。他没亲眼看到,不代表就没有。   在这次宴会上,他还听到一件让他比较在意的事。   扬州柳家想要和余阁老结亲。   扬州柳家,自然就是柳赋云所在是柳家,至于余阁老,正是他在茶摊讲得第一个故事里的那位大人。   如果让柳赋云与他结亲,他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说起来,他身上这件事之所以能解决,他还要多谢当初柳赋云的劝告。这个人情,现在也正好可以还。   翌日,冯凭离京南下,准备先去修水,再回里水,结果在路上遇到了要去华山的沈惜。   时隔一段时间不见,冯凭发现沈惜整个人干练了不少,人似乎也没以前爱笑了。手里的剑一直不曾离身,眉梢眼角多了一丝有故事的痕迹。   “你这是要去哪?”他问沈惜。   “去华山。”   “华山啊,那确实值得一去。”冯凭道,“那去完华山呢?”   “再去其他的地方。”   “其他的地方若是都去完了呢,回家吗?”   这问题把沈惜问住了。   她是偷溜出来的,回家肯定是要回的。但是已经见识了天地的广阔,她又怎么愿意回去被拘束着。   见她沉默,冯凭道:“你以后有想做的事吗?”   沈惜想了想,“如果可以,我想去当个捕快。”这是她唯一接触过的事,她不是很讨厌,甚至做起来还挺有成就感。   “捕快啊,”冯凭没以很危险的说法去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反而用随身带的笔墨写了封荐书给她,“如果你确定你想去当捕快的话,可以拿这封信去长安冯尚书府,到时候他们会给你安排。”   沈惜接过书,想说什么,但冯凭的船已经要开了。他朝着她道:“沈侠女,以后有缘再见。”   两人在码头作揖告别,在这个夏日里,所有的相遇相离,焉知是不是另外一段缘分的开始。 第99章   在冯凭南下的同时,里水这边也格外的热闹。   青松观杯雷劈成了废墟,槐树林的匠人们想把道观建得更大一点,那地方自然要再占上一些。   雁归山上面建一座小道观一般无人说什么,但若是道观要往大的方向建的话,这就必须得官府同意了。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   只有拿到了官府的批文,这才算名正言顺。   杜县令还不知道槐树林的那些匠人们正在打他的主意,他下了官衙后,正准备和孙鹤去喝两杯,解解乏。   然而等他们俩到江月酒楼时,推开雅间的门,酒店里面已经有人坐在那了。   “傅观主?”杜县令虽然和这位当了这么久的邻居,但交情一直不上不下。他每逢过年过节都会让人送礼去道观,但是这位却从来没表示过什么。今天突然看到她,他莫名一颗心提了起来。   “别紧张,”傅杳示意他们两个坐,“我来是想在雁归山买块地方。你也知道我那个道观现在毁了,需要重新修建。我琢磨着,之前的道观也没有地契,这回头道观若是建成了,你们想要铲平它,我连阻止的借口都没,所以想要买下那块地。”   “原来是这事。”杜县令小小的松了口气,“这个无须观主您出钱,然后我让人把地契送上门去就行。”   “我还是别了,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我不想欠人情。”傅杳一边扇着手里的玉折扇一边道,“更何况,我要的地不算先。这是图纸,你还是先瞧一瞧为妙。”   杜县令把图纸截过来一看,愣了,“这……”   这地方确实有些大了,几乎含括了整个方家村不说,雁归山有半边都被占了去。   “这我怕是不能做主。”杜县令明言道。   “你是里水的父母官,怎么就做不了主。”傅杳小风扇着,眼睛却是看得杜县令背后直冒冷汗,“还是说,你不愿意做这个主?”   “不是,主要是这块地实在是太大了。”杜县令道,“您就算要建道观,那也不至于把整个方家村全都纳进去。”   “那如果我非要纳呢?”傅杳道,“这么一块地方,只要给我,价钱随便你开。”   “这……”   “我之所以来找你,是因为不想去京城麻烦陛下。”傅杳又道,“若是我去京城的话,想来陛下应该不会这么小气。”   杜县令顿时又犹豫了。   他在这里当县令,父亲没少给他写信,让他放聪明点。   陛下而这位的交情,他知道一鳞半爪。如果她真的要去找陛下的话,毕竟还真不会这么小气。   “那……行。”他考虑了半晌,最后在孙鹤的扯袖子下,答应了这桩事。   傅杳见他松了口,摇着扇子一笑。道:“其实你也不必如此害怕。这道观和佛寺都差不多,那些佛寺能一占就是几千亩的良田,怎么我们道家就不行。而且,方家村我虽然买了下来,但不会赶走里面的百姓,只是以后官家无权对那里的地指手画脚而已。”   听她不将百姓们赶走,杜县令也算心里有些许的宽慰。   “那就好。具体的事宜,等明日我让人前去道观和您详谈。”杜县令道。   “好说。”傅杳扇子一收,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喝酒了。”   话虽然这么说,杜县令和孙鹤还是跟着齐声恭敬的把她送出了雅间。   傅杳走后,杜县令叹道:“我就怕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啊。”   他不是一个十分厉害的人,但他却愿意为百姓着想。   孙鹤却道:“劳民伤财应该不至于。具体如何,明天我们去书院问问先生,看他怎么说吧。”   “也好。”   第二天,杜县令带着人来了里水书院,然后他把道观买地的事都告诉了先生,询问他这样是否可行。   六安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周围的学生,“你们觉得呢?”   周围学生们答案不一,但绝大多数都比较反对道观大兴土木。   “那只是一座道观而已。里水的百姓们绝大多数人,身上都还没有一件完好的衣裳,住的也都是泥屋土瓦。真正辛劳的人每天都在为三餐而忧虑,而无所事事的也能够住上宽敞的府宅,这难道不觉得讽刺嘛?”   到底是读书人,年纪轻轻还未步入官场,就已经愤世嫉俗。   六安先生听完了周围学生的回答后,没有立即做评价,而是对身边的仆人道:“你现在去给书院三舍的学生都布一道题,问问他们的看法,答卷要交上来才准下学。”   “是。”   眼见着随从去了,杜县令和孙鹤明白,先生这是要借着这个机会考一考学院里的学生们。   他们也乐得再等一等,看看这些年轻人怎么说。   这道临时加上的题目很快在书院里引起了波澜。不过因为课上,不能交头接耳,大家也只能是左瞧右看了一会儿后,各自以及答自己的。   差不多比平时延长了两刻钟下学,六安先生他们用过午食后,正好学院里所有的卷子都被收了上来。   他们几个,加上学院里其他的先生们,都凑在了一起审阅答卷。   这些答卷里,持否认意见的人是大多数,剩下的那一部分,则认为公平交易也不是不可以。   只有黎逢年的答卷,是给予极大的肯定。   “你现在有何感想?”六安先生问杜县令道。   杜县令苦笑道:“学生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答应的太早了。不过您应该知道这件事学生就算不答应,但并不会改变这个结果。”   他人微言轻,实在阻止不了很多事。   六安先生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也幸好你被流放的是里水。我指望你开窍,确实难为你了。”   无端被先生羞辱了一脸的杜县令:“???”   他难道说错什么话了吗?   “既然你知道自己无法阻止结果改变,那接下来就拭目以待吧。这究竟是好是坏,时间总会给出答案。”六安先生道。   他已经放弃了。   之前他还提醒过这个学生,让他学着点青松观,结果他到现在还没看明白。   ……   杜县令和傅杳一将地契的事签定好之后,槐树林那边就把图给赶制了出来。   他们的速度如此之快,让傅杳一度怀疑,这些家伙早有准备。   因为道观是被雷火给烧毁的,为了防止再有这种事情发生,郑匠人他们决定大胆的用石料搭建道观。   有图,要建道观的话,则得要人统筹大局。郑匠人他们对于建造上的事情十分精通,可是材料买卖、运输以及人力等等之类的事情,他们并不擅长,所以还得必须有人来管这方面的事。   傅杳的话,没人指望她亲自着手。三娘也不太行,到底不是活人。   最后思来想去,似乎就只有江掌柜靠谱些了。   “江掌柜,要不就你来吧。”三娘道。   江掌柜对做酒楼的事情心里有谱,但是对这些还是头一回,心里有些发虚,不过最后她还是接下了这个重任——她也愿意去尝试新的东西。   把人给确定好之后,道观重建需要大量料材的消息就被放了出去,一时间不少商人都往雁归山赶。   商人们的到来,让这座安静的县城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接着随着各项生意的谈妥,因为需要人力运输,县里不少人都被招了去干活。同时,道观这边也开了工,同样需要人来干活。   短短几天的时间,方家村就成了整个里水除却县城最热闹的地方。   这里每天人来人往,有人为了温饱而来寻事做,有人为了商机停留在这。   因为人变多的缘故,各种各样的摊位也开始出现,方家村隐隐有向方家镇发展的趋势。   杜县令原本还担心道观开建,他会被百姓们骂得狗血淋头。   谁知道,道观开建后,他去酒楼里面听食客们聊天,竟然都是希望能道观再建的大一点,久一点,这样大家也都能够多赚点钱。   听完这些话,杜县令久久怔在原地。   半晌后,他才一脸羞愧道:“我果然是蠢材。先生说得对,幸好我被流放的地方是在这里。”   百姓们是最实在的,好与不好,他们兜里的钱银子都会直观的表现出来。   青松观现在重建确实劳民,但是伤的却不是老百姓的财。相反的,百姓们有做活的机会,反而能赚更多的银子。   官府没有银子给百姓们提供这些机会,但是青松观却做到了。   或者说,从一开始,青松观的一举一动始终都在造福着一方百姓。   无论是是甜酱鸭,还是祈福砖,青松观没有高调的表明过做过什么好事,但他们的每一桩每一件,真正得到好处的却是黎民百姓。   只可惜他这个榆木脑袋,一直到现在才看透看明白。   “别说是你了,亏我自负聪明,不还是一样没看透。”孙鹤也自嘲地笑了笑,“所以说当初先生没有收我们为弟子,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至少我们很走运不是,”杜县令道,“孙兄,有没有兴趣再去方家村走一遭?”   “还别说,我正有此意。”   既然人不够聪明,那就多思多想多学。   今天这一鞭子,可是真正抽在了他们的心上,把他们给抽醒了。 第100章   他们两个又亲自走了一趟方家村,这一回不再像之前那样抱着抵触的念头后,又发现了很多新的东西。   比如来方家村干活的人很多,这人一多,新兴的商机让这个本该偏僻的地方,焕发出另外一种生机。   “商?”杜县令隐隐约约捉住了什么。   士农工商,今朝并不像从前那样排斥商业。不过在他的想法里,还是觉得大家都去经商了的话,那谁又留下来种田?因为这种态度,他对商事并不是特别的在意。   但是如果商事兴起,中间官府能够得到不少的税收,那就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他感觉自己需要好好整理整理。   六安先生在知道他的想法后,终于欣慰了那么一丝,也开始在旁边指点起他来。   “为什么陛下对商之一道没有以前那么排斥了?因为每一年国库里的收入有相当大的一笔都来自于商税。就拿里水来说,若是商业兴起,得到的商税可以取之于民而用于民。无论是修桥铺路,还是放苗下种,这对百姓来说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事,而对你来说,也是政绩。”   杜县令在旁边聆听着教诲,听完以后,他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忍不住将自己今天所思考到的东西写了份奏折。   不过他没有立即呈上去,而是决定先做出点成绩出来再说。   ……   傅杳在钟离墓里待了两天后,槐树林的郑匠人把修复好的古剑送了来。   她在鄱湖得到这把剑之后,剑本身太过残缺,她便拿去了槐树林,让那些匠人们看看这把剑究竟是什么剑。槐树林的铁匠们对古剑兴趣非常大,大到直接把剑都给修复了。   看着剑匣里浑身泛着暗青的古剑,傅杳将之取了出来,“他们可以说这究竟是什么剑?”   “具体的名姓是不知道的。”郑匠人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认定,铸这把剑的时候,用人献祭过。”   这有没有献祭过的剑是不同的,虽然别人看不出门道,但是对于擅长铁器铁匠们来说,总能够瞧出一丝端倪。   “哦?”傅杳也知道铸剑献祭的事,不过现在这种事情基本上很少见了。   现在铁将们所铸造出的剑,从工艺上来说,比从前要好许多,已经不需要再投炉献祭才能得出好剑了,而且投炉献祭还不见得能够得到神兵,所以没必要再冒这个风险。   “这是一把春秋时期的古剑,”郑匠人道,“只可惜残了。”不然就要一柄剑,在外面绝对能卖出高价。   古剑比其他的古董更为难得。   “原来是春秋时期的。”傅杳看着手里这回不溜球的剑,稍微甩了一会,“手感确实不错,辛苦郑师傅你们了。”   “我就是一个跑腿的,辛苦什么。”郑匠人摆摆手,又看了看墓室旁边,“钟离呢?”   “他在忙。”傅杳很少去打搅他,两个人虽然在同一座墓穴里,但是唯一一次的见面还是上回。   “那我就不打扰他了。”郑匠人笑眯眯道,“以后还请傅姑娘多帮忙照顾他了,这样我们也能放心点。”   傅杳比划着剑的手没停,眼睛却看向他:“我照顾他?他想得美。”   “他照顾你也行,反正都是一样的。”郑匠人笑嘻嘻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以后有事再来找你。”   傅杳看着他溜走,心里知道他们应该是想岔了某些事。不过这种事情总是越描越黑,最好还是当作不知道的好。   将剑放回掌心,傅杳觉得这个剑有些不对。   之前在客栈里她明明感受到了那么冲天的血气,可是现在却怎么也查看不到剑的煞气。还有那晚上的魂魄,似乎也藏在了剑内,有些不好揪出来。   手指间在剑身上弹了弹,古剑发出清脆的嗡鸣。   傅杳想了想,最后拿着剑去了摆放玉棺的墓室,然后她躺进了玉棺里,把剑放在了一遍。   她躺下去半点动静都没有,隔壁的剑一开始也没甚动静,过了漫长的许久后,剑终于控制不住,玉棺里的灵气开始朝着它体内涌入。   在它吸得正愉悦时,头顶上突然有女人在笑:“这么快就忍不住了?”   剑立即停止了汲取灵气,整个身体恢复了之前的死样。   “还装呢。”傅杳伸手一抓,这回一个男人的虚影被她从剑里面抓了出来。   这个男人胡子拉碴,可不正是之前在客栈上碰到的那个。   “为什么你能抓我出来?”男人十分惊恐。他躲在剑里,外面的人想要对付他基本上不可能,也正是靠着这个手段,他才一直活到现在。   “你以为这灵力我是白白让你吸的吗?”傅杳看了看剑,又看了看男人,有些嫌弃,“原来不是剑魂,不是剑魂还这么能吃。”   虽然刚刚他只吸了一两口灵气,但是一般的玉石这会儿早就已经成了废石。   钟离这玉棺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现在都还完好无损。   不过话说回来,她要是把这玉棺给弄碎了,钟离会不会把她赶出去?   “我饿啊,”男人委屈道,“我再不补充点灵力,估计就快要消散了。你这个墓穴里还有没有其他的玉器,等我吃饱了我们再聊。”   “你想都别想。我不是这座墓的真正主人,真正的主人是个吝啬鬼,心切开看是黑的那种,我劝你还是悠着点。”傅杳道。   “吝啬鬼?”钟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是察觉到墓里有外来者的气息,结果过来一看就听到这女人在背后说他吝啬鬼。   傅杳当即否认道:“什么吝啬鬼,你听错了。”   “心切开是黑的?”   “我这是在夸你聪慧,算无遗策。”   “是吗?”钟离走了进来,“你这夸人还真是别具一格。”   傅杳拱手,“过奖过奖。”   “我不是在夸奖你。”钟离将古剑拿在了手里,“你说的对,我确实是个吝啬鬼,而且最小气别人在背后说我坏话。现在我这个骂名已经背了,不做出点什么来,实在对不起你这‘夸奖’。”   傅杳警觉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未来一个月,我不高兴放贷出去,一个月后再看心情。另外,”钟离弹了弹剑,“我本来还想把这把剑的秘密告诉你,不过我现在又不高兴说了,还是留给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别啊!”傅杳虽然心里严重怀疑他后面说的这个是不是真的,但是人在屋檐下,没钱过不去,她只能抓住了钟离的胳膊,一脸痛改前非道:“我刚才确实不应该瞎说大实话,以后我肯定会委婉点的。”   钟离伸出手,一个手指头接一个手指头将她的手掰开,笑得清辉映夜,“两个月。”   “这就过分了吧!人有缺点就要承认,你看我贪财好色,我从来都没否认过。”傅杳道。   “三个月,没得商量。”钟离将剑一放,转身走了。   傅杳啧啧转身,却见旁边的男人一脸警惕地看着她,吞口水道:“你不会看……”   傅杳脚一踹,下一刻,方家村村口的石头旁边,林秋发现自己多了个伙伴。   ……   最后,傅杳还是带着这把剑去了长安。   原因非常简单,这柄古剑她觉得很有些怪异,所以她决定去养一下这剑里的残魂。   养魂得用玉,而最多最好的玉,一在矿山里,二就在皇宫。   矿山的玉有主的,皇宫的玉嘛……还有点操作的余地。   再加上长安还有一桩事需要她现在去了结一番,她图省事,便直接去了国师府,让他明天进宫呈剑。   “这剑有什么问题吗?”天玄子他确实不是人精,但也不喜欢当糊里糊涂的人。   “宫里面不是有三位高僧?有没有事,他们自然看的出来。”傅杳道。   “他们真的看得出来?”天玄子有些怀疑道。   傅杳深深看了他一眼,“明天穿厚点去宫里。”   “为什么?”   “我怕你被群殴。”   “……”   嘱咐完了天玄子,傅杳朝着东墙一走,下一刻就出现在永安侯府。   此刻,永安侯府的正院里,侯夫人眼睛正死死的看着帐子。   现在已经没有人管她的死活了。如今是夏天,可她身上却还盖着厚被子,蚊虫叮咬的晚上,帐子也留了个口。   她的病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可是他的丈夫儿子却没有一个愿意来关心她。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那些奴才们又怎么敢这么对她。   躺在床上的这么多天,她也算是尝遍了人情冷暖。   从前在她面前笑着奉承她的人,不过是为了能从她的手里得到好处。现在她没用了,也就被丢在了一边。   无数个深夜里积累的怨恨,让她不想这么窝窝囊囊的躺在床上,瘫痪一辈子。   所以她想到了唯一一个能够让她脱离现在处境的人。   “傅观主……我知道……你一定就在旁边看着。”侯夫人一边说这话一边流口水,“你帮我……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如此说了一刻钟左右,她的眼角余光终于瞥见帐子外面站了个人影。 第101章   “你想和我做交易?”傅杳在外面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可是你身上让我看中的东西并不多。你这样,让我好为难。”   “那您看中了什么?”侯夫人这会儿感到浑身轻松,身体也不僵硬了,偏瘫的手也能动了,就连嘴巴说话也都利落了起来。   只有尝试过瘫痪的滋味,才会明白现在所拥有的这些有多可贵。   她不想再继续瘫下去了。   “只要你能够让我好起来,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侯夫人神色疯狂道。   傅杳也不和她多墨迹,“你唯一让我看中的,就只有你的寿命。”   她之前答应了圣人的三年寿命还没给呢,而且还有傅侍郎也需要寿命。   “寿命……”侯夫人僵住了,若是没有了命的话,她就算好起来又能如何?   “怎么,不愿意?”傅杳指甲轻轻的刮在折扇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我只来这一趟,你好好考虑清楚。”   侯夫人忙道:“我还有多久的寿命?”   “十年零三个月。”   “这么短了吗?”侯夫人脸色灰白,有些难以相信。   “本来是可以很长的。”傅杳不建议告诉她某些天机,“你也知道,人和人有时候也是相生相克的道理。若是你的儿子没有换的话,你其实可以寿终正寝。但可惜你换了个儿子,所以你只能活这么点时间,明白了吗?”   “怎么可能……”侯夫人不相信地摇头,“我不信。”   傅杳拿着扇子在手心里一拍,道:“信不信由你。闵毓才是给闵家带来源源不断气运的人,他一走,自然没了你们什么事。闵毓估计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生生母亲会这样对待他。”   侯夫人一时漠然。   是因为他害死了老二?   不……   她这个一直放在嘴上的理由,可以瞒得过别人,却骗不过她自己。   其实在阿毓还是很小的时候,她也一直都很疼爱他的。后来阿蘅能够在外面给他挣来更多的颜面,而阿毓只会调皮捣蛋,她渐渐的偏爱起阿蘅来。   再后来老侯爷总说她对阿毓不够尽心,她心里生出反感,偏要反其道而为之。渐渐的就造成了眼下的局面。   “我不是故意的……”侯夫人心里弥漫出一丝后悔。特别是当她知道她本来可以寿终正寝,最后却因为闵毓的离开只能活十年时,那股子后悔像刀一样,一刀一刀在她心上划开,让她追悔莫及,“我若是知道这些,我肯定不会那样对他。”   傅杳算是看明白了,“还真是个极度自私自利的人哪。行了,你还交易不交易,不交易的话我就走了。”   “交易交易!”侯夫人忙道,“我可不可以用一年的寿命……”   傅杳直接截住了她的话头,“最少十年,爱换不换。”   侯夫人顿时挣扎起来。如果真要换的话,也就是说她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   可是如果不换的话,这一辈子就这样瘫痪在床又有什么意义?   其实这会儿她心中的称已经在往交易那边倾斜,但他还是希望能争取自己多活一会儿。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吗?我可以给你钱,给你很多很多钱。”她嫁到永安侯府的时候,带了不少嫁妆。   后来女儿成亲只给了一部分,还剩下一大半。再加上这么些年在侯府当家,她明里暗里也攒了不少。   正是因为这些钱还在她手里,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嗤,”傅杳不屑一笑,“你以为谁都可以被金钱收买吗?”   “我……”侯夫人以为她是方外之人,不喜欢这些俗物,缩了缩脖子,“把这些银子换成其他的也行。”   “不必了,”傅杳黑着脸道,再说下去,下次劈她的雷可能会更粗一些,“爱换不换,我走了。”   “不要!”侯夫人这会儿从床上扑了出来,一把拽住了傅杳的袖子,“我换!我换还不成嘛!”   “早这么爽快的话,现在也早就完事了。”傅杳道。   ……   到了下半夜,原本在外面正睡得香的丫头,突然听到房间里面传来一些动静。   她当即就睁开了眼睛。   如果是以前的话,她这会儿早就悄悄走进去看了个究竟。但是现在,她等了一会儿,见没听到声响,就又继续躺了回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吓得回头一看,却见原本瘫痪在床的侯夫人正神色冷冷的看着她……   ……   翌日,永安侯夫人的中风好了的消息立即传了出来。   这倒不是府里的下人多嘴,而是永安侯夫人递了牌子要进宫见皇后,这件事才被传了出去。   宫里,圣人知道后,视线还停留在奏折上,“她这是好了?”   “确实已经好了。据说今天早上起来就和没事人一样。”大太监道。   “是吗?”圣人本不想放她进宫,但是想到还被禁足的皇后,终究是道:“就让她去见皇后。”   他原本以为皇后自请闭宫最多只能坚持一两个月,谁知道到了今天,皇后还是一声不吭。   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想来有永安侯夫人在旁边劝说,他的皇后应该会主动向他低头。   “是。”大太监把这吩咐下去后,很快又进来道,“陛下,国师求见。”   圣人已经很久没有召见过国师了,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这个奇葩来找寡人准没好事。”圣人意思就是不太想见。   大太监道:“说是要呈一把古剑给您瞧瞧。”   圣人知道他的贴身太监不是那么没眼力的人,知道他不想见,还要这样说,看来这柄剑有些来头。   “宣。”他放下了朱笔,揉了揉眉心,道:“人人都想当着皇帝,可也只有皇帝才知道有多累。”   “陛下您是天下之主,”大太监立即给他送了杯茶,“这天下若是没了您,那可就转不动了。为了天下黎明百姓,您也只能多辛苦些了。”   圣人一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天玄子过来,差不多一刻钟左右。进来时,手里抱着个剑匣。   这是他昨天晚上临时找的,不是很精美,甚至看上去有些普通。   “见过陛下。”他弯腰行礼道。   “唔,”圣人可有可无的点点头,“听说你是来献剑的?看来这段时间长进不少,还知道好东西给寡人留着,而不是拿去卖了。”   这冷嘲热讽的,天玄子半点难堪都没,他甚至抬起头来纠正圣人说的话,“微臣不是来献剑的。”   圣人:“……”额头青筋控制不住的跳了跳,“那你是来做什么的,是来让寡人看你的剑好不好的?”   “也不是。”天玄子将剑匣交给旁边的大太监,“是有人让微臣拿来给陛下您鉴赏的。”   “哦?”圣人身体又往龙椅上一靠,见贴身太监检查了剑匣没有任何异样之后,示意他把剑拿过来给他,“谁让你送来?”   天玄子非常干脆利落的把傅杳给卖了,“是傅观主。”   远方的傅杳:“……天茗子,回头我和圣人联手刨你的坟,你找人算账知道该找谁吧。”   “她?”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圣人对傅杳的忌惮少了一些。   他仔细查过傅杳,她的所作所为都有章法可循,同时他也能看出傅杳是个聪明人。   对付聪明人,他并不害怕。因为聪明人不会像傻子一样,去无缘无故的树敌。   他比较不喜欢的是那些自以为有几分本事,就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的人。那样的人,才是大祸害。   “她让你拿进来你就拿进来?”圣人抬眸看向天玄子,“你似乎是寡人的臣子,怎么这么听别人的话。”   非常自动的过滤了后面那句,天玄子道:“微臣问过傅观主这柄剑有没有问题,她说宫里面有三位高僧,有没有问题,高僧们肯定能够看得出来。”   圣人不知道傅杳的目的是什么,古剑他私库里有一堆,这看上去灰不溜秋的古剑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   他把剑往桌子上一放,对贴身太监道:“回头你把件送到三位高僧那里过目一下,要是没问题的话,就收起来。”   傅杳究竟想要如何,他也懒得去猜,以后她肯定会主动找上门。   “是。”   大太监把剑收了起来,再退下去的时候,把天玄子一起拖了下去。   天玄子出来后,提出要先出宫。大太监自然巴不得这朵奇葩赶紧走,然而他们下台阶后,三位高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   “大师。”大太监连忙行礼。   三位高僧宝相端庄,“阿弥陀佛,我们来是想向国师讨教讨价道法的。”   说着,他们三就把天玄子“请”走了。   等到大太监赶到三位高僧所住的宫殿时,就见天玄子被抬了出来。   “……”大太监看着天玄子那倒霉模样,莫名的,之前堵在心里的恶气就全都出了。   天玄子你也有今天。   他想着,高高兴兴地把剑送了进去,在得到剑没问题的答案后,又高高兴兴的把剑给送到了陛下的私库。   是夜,古剑残魂看着周围成堆的玉石,幸福地差点哭出来。   他终于能饱餐一顿了…… 第102章   在残魂正在为周围的玉石高兴时,永安候夫人也进了宫。   本来按一般的规矩,她递了牌子之后,要等到宫里的回复,一般是第二天第三天进宫。   但是这个牌子没有递到皇后的手里,圣人直接让她进宫,自然就免去了这一系列的程序。   永安候夫人本来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圣人会开恩,她心里松了口气。   皇后没有想到母亲会来,这几个月的时间,宫外的一切她都不知道,也不敢去打听。   此时她根本不知道永安侯夫人中过风的事情。   “见过娘娘。”   看着神色气度都变了不少的母亲,皇后亲自将她扶了起来,道:“您不必多礼。”   她们到底是母女,不管之前再生气,隔了段时间不见,心里也还有旧情。   “娘娘,”永安侯夫人拉着女儿的手,道:“你可得抓紧机会固宠。我们没用,没办法给你带来能帮助。但是你一直这样被幽禁着也不是办法,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那也该为五殿下着想啊。”   其实皇后明白,陛下之所以会放母亲进宫,为的就是暗示她可以出来了。   “好,我听您的。”皇后一如既往的温柔,“家里如何了?”   “也就那样吧。”永安候夫人眼睛红了起来,“我后悔了,我不应该偏心的。阿蘅他的心太狠了。”   接着,她把自己中风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至于她只有三个月寿命的事,她看着女儿眼睛中的怒气,心反而奇迹般地平和了下来。   她是失去了最孝顺她的儿子,但是她还有一个心疼她的女儿。   “我后悔了。”她看着女儿再一次道。这一次,却是因为愧对女儿而说的。   皇后没想到这几个月里,侯府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她心中愤怒不已,但却硬生生的忍住了。   这个时候在这里发脾气,并不会改变什么。   “那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她问母亲道。   永安候夫人道:“他到底是我的儿子,现在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我总不能和你爹和离。放心吧,我现在已经好了,他们休想再欺负到我头上来。倒是你,才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   “我您不用担心。”皇后心里已经盘算着等一下是不是下道懿旨回去,敲打一下府里。   “嗯,你打小就是个聪明的。”永安候夫人道,“有时候我真的很庆幸,幸好,你不像我和你爹。阿蘅的性子深沉,而且心胸狭隘,为人阴毒,你以后千万不能够扶他上位,不然到时候他就是拖累你的累赘。”   永安候夫人又絮絮叨叨了一堆后,一直到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告退。   她走后,皇后身边的宫女都道:“没想到后夫人吃了回苦头,人都变得和善了不少。”   从前的侯夫人那可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看谁都瞧不起。现在能这么为娘娘着想,还真是转了性子。   皇后却没说话。   ……   夜里,圣人把奏折批改完后,对贴身太监道:“皇后那边如何了?”   大太监立即道:“皇后娘娘已经让太医院不必派人过去了。”   “这也就是说病好了是吗?”圣人站了起来,“既然病好了,那我们就去看看。把白天傅观主送过来的古剑一并带去给皇后瞧瞧,说不定她喜欢呢。”   大太监顿时眉开眼笑,“奴婢这就去取。”   对于圣人和皇后娘娘的重归于好,他是打心眼里高兴的。比一下每天有多辛苦,他全都看在眼里。   这一整个后宫的女人,也就只有皇后娘娘得陛下的心,也不至于亲自去递台阶给娘娘下台。   大太监来到私库之后,进去取剑后,却发现有些不太对劲。   他转身回去看了看,却见一些镶嵌着玉石的宝盒上,那玉石都变成了碎石。   对于这样的碎石,他可是再眼熟不过。   当初五殿下的玉石,可不就是这样给祸祸干净的。   他连忙打开旁边放有玉石的箱子,一看,顿时晴天霹雳——所有的玉都成了废石。   再看其他的,几乎全都是如此。   “完了!”大太监脸色一变,感觉自己脑袋不保。   皇帝的私库,如果说只少了一两件或者十来件东西都还没什么,这些他全部都能给填补上。   但是这些玉石数量庞大,而且件件都是精品,这根本就隐瞒不了。   最后,太监只能是冒险抱着剑去把这事如实告诉了皇帝。   然而他找了一圈,却发现剑匣还在,但是里面的剑却不见了。   ……   在知道自己私库里的玉石全都被洗劫一空之后,圣人看着脸黑得吓人。   “走,去皇后那。”   大太监没想到陛下并不怪罪他,一时心中侥幸,忙去前面带了路。   到了皇后宫中,皇后正准备行礼,圣人拦住了他,让大太监把剑和玉石的事告诉了皇后。   “寡人知道你同傅观主有交情,这件事,寡人得要个说法。”圣人道。   皇后哪里想到这宫门刚开,就闹出这么一桩乌龙事。   可是,傅观主神出鬼没,她想见也只能是看运气。现在陛下让她去问傅观主要个说法,她上哪找人去?   而她更没有想到的是,从这天开始,圣人天天上门来询问她事情的进度。   然后问着问着,就问去了寝殿。   后知后觉的大太监这时候才明白过来:陛下这哪里是在乎那点玉石,分明是想借着这玉石的事,咳咳咳咳咳咳咳。   隔壁,永安宫,贵妃嘴里吐出一块葡萄皮,看着天上的月亮笑了。   负心人终于也有心了?   那真是太好了。   有了心,才会尝到爱而不得的滋味不是嘛。   ……   钟离墓。   傅杳看着面前的古剑,弹了弹剑身,道:“就算是吃饱了,也不是一样,没什么变化,还是这么破。”   “这你就说错了,至少我现在有了道行。”古剑残魂这会儿对傅杳也没那么怕了,从剑里跑了出来,得意洋洋道。   他把皇帝的宝库收刮一空,极品玉石的蕴养,让他顺理成章的成了鬼修。   “那恭喜啊。”傅杳道,“现在你有了道行,只要你不去作死,基本上安全无忧,那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什么意思?”残魂问道。   “意思就是,我帮你有了修为,这古剑以后就是我的了。”傅杳道。   “不行,我不能把剑给你!”残魂立即拒绝道,“这一次我确实是欠了你大大的恩情,但是除了这个条件,其他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说的好像你其他的我都能看得上一样。”傅杳把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啧啧摇头道:“更何况,这件事又不是你能决定的。是这把剑和我做的交易,你还真没资格否决。”   “剑和你做交易?”残魂更迷糊了。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找到你们?这柄剑可比你聪明多了。它在发现冯凭即容易沾染到不干净的东西后,故意放了一缕气息在他身上,为的就是能吸引得到高僧之类的高人寻到你们。”傅杳道,“人不如剑,你的脑子真是白长了。”   残魂看着躺在桌子上的伙伴,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可是为什么?”   近几十年来,剑确实有时候会带他东奔西走,让他去吓人,但却从来没告诉他为什么。他也没有多想这些,只当是他的一些恶趣味。   “为什么?你是真蠢还是假蠢?难道你都没发现你快要消失了?这次若不是你运气好成了鬼修,以后你还是会消失。”傅杳道,“很显然,这把剑是不想你消失,所以才故意吸引人去找你们。它从一开始,就抱着牺牲自己的念头去救你的。”   “她说的是真的?”残魂看着剑道。   剑却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我拒绝!”残魂想重新回到剑的体内,但是这一回他却发现自己进不去了。   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你不要我了?”残魂又问剑道。   旁边的傅杳突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觉得你们需要好好谈谈。”她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去了隔壁向钟离吐槽道:“好像我是才算苦命鸳鸯的恶人一样。这剑应该不分雌雄吧?”   钟离被她打扰,停下了手里的活,“不分。”   “咦,你不是说不告诉我这剑的事?”傅杳道笑嘻嘻道。   钟离反思了一下自己,他就不应该接这个茬。   起身,他朝着外面走去。   傅杳跟了上去:“你不会是不想理我吧。”   钟离本来不想搭理她,但是他走到通道的门口,傅杳还跟着。他转身看着她道:“我去沐浴。”   “沐浴?你都已经是鬼了,还沐什么浴?”傅杳新鲜道。   “你也是鬼,难道你……”钟离语气里是听得到的嫌弃,“以后离我十步远。” 第103章   傅杳真是笑了,“一个净尘诀就能解决的事儿,也就是你这么讲究。”但她还是止住了脚步。   钟离沐浴的地方是一处温泉,里面铺着玉石汤池,周围则是雕刻图纹地汉白玉地砖。温泉上空,是一方明洞,光线能从外面照进来。   将身体浸泡到温泉中,钟离闭着眼睛,很快又睁开了。   以前他能在温泉中一泡就是一个时辰,但是今天却只草草地沐浴了一番,便换上了黑色的寝袍,准备再去看会儿书。结果出来,就见傅杳倚墙靠在那,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杳听到动静,侧过脸一看,就见钟离一身黑色广袖长袍随意穿在身上,腰带绑着,两条腿又长又直,上方则领口大敞,随着他走动,胸肌若隐若现。   “还有事?”钟离道。   “没有,”将视线从他身上收了回来,傅杳眼观鼻鼻观心,“隔壁还没谈完,我就随便站站,你可以无视我。”   事实上,钟离就是这样做的。   他有一间非常大的藏书间,他取了酒,进了藏书间后,就再没出来。   看着藏书间那扇被关上的木门,傅杳又想到了那位野史上的收了十八个面首的长公主。   男色就是耽误女人打天下!   又等了一刻钟左右,古剑残魂一个人出来了。   他们两个似乎并没有谈拢。   “我走了,”他道,“既然它为了我卖身给你,那我就好好活着。有时候真是觉得可笑,有些人为什么总要去做一些自以为为别人好的决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以为这样很伟大很了不起嘛,可这样感动的不过是它自己而已。”   说完,他离开了古墓。   傅杳去将古剑拿在了手里,没有了残魂的支撑,古剑通身没了之前的光泽,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真是无论什么都逃不过时间。”傅杳看着剑道,“当初无坚不摧的剑,到头来也会变成一块废铁。”   剑发出一阵虚弱地嗡鸣,便如死物一般,不再动弹。   傅杳又端详了好一会儿,将剑放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钟离的墓,除了是在地下,以及整体布局和大墓一样,其实里面的布置都很有活人的气息。   多宝格、大书架、锦绣屏还有瓷器盆景地毯等等,除了没有人伺候,这里面可比她之前的道观舒服多了。   当然,最关键的是,钟离还专门开辟出了五间专门放黄金白银的库房,珠玉宝石之类则在别的库房里分门别类地摆放着。   这是傅杳最想要的。   ……   次日正午时分,钟离墓中一片寂静。这时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偷偷溜了进来。   这道身影进入放古剑的墓室后,将古剑快速取走后,又瞧瞧溜了出去。   隔壁,傅杳眼睛在看着传奇小说,同时手里拿着冰荔枝,“钟离,你家遭贼了你也不管管。”   隔了很远的钟离看着眼前慢慢凝聚出的冰块,突然对方家村门口的那块石头来了一丝兴趣。至于傅杳的话,他事不关己道:“那剑似乎是你的。”   “是啊,”傅杳未动,“一柄即将成为废铁、即便是带走了也阻止不了它老去的剑。万物有灵,一柄剑也会生出神智。不过那道残魂应该还不知道他上一世就是铸这柄剑的人。”   兜兜转转,一世轮回,殊不知,缘分在很久之前就定好了。   ……   残魂抱着剑一路狂奔,他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只想远远地离开这里,带着剑和生前那样浪迹天涯。   “说起来有些好笑,以前活着的时候是我带着你到处走;后来死了,是你带我到处跑。现在我们又和以前那样了,只可惜,我还是个默默无名地剑客。”残魂道。   他生在游侠横行的时代。那时候最知名的游侠儿还曾得到过皇帝的召见,领着千百的游侠儿去过边关抵御过外敌。   那是个肆意挥洒热血、生死置之度外的时代。   只可惜,他只抓住了时代的尾巴,在他刚从摊位上买一下别人的二手剑,正准备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时,朝廷抛弃了游侠儿。   一场军队对游侠的围剿,让侠义为天的游侠成为了历史。   而他,也只是有柄配剑的落魄江湖客。   “我的一生,没有做过一件行侠仗义的事,也没有杀过一个人。窝窝囊囊的成了鬼,又窝窝囊囊的有了道行。”残魂道,“我窝囊也就算了,连累你这辈子也没沾过一滴血。”   剑不说话。   它已经没了什么精力。   弥留之际,能待在他的身边老去,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就希望这个傻子别太难过。   一人一剑远远地离开了里水,与此同时,准备去修水的冯凭和傅侍郎父女不期而遇。   “傅叔?”冯凭知道傅侍郎已经被罢了官,他心里有些为这位长辈惋惜,但这时候不打算说这令人不高兴的事,“您带着九娘这是要去哪?”   傅侍郎其实来江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他名义上是心灰意冷离开京城来江南游玩的,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带着女儿尽往名山大川里钻。   “我打算去见一见赋云。”傅侍郎道。   既然从这边路过,那少不得要去见一见。说不定回头有什么事,还需要他帮忙。   “您这是要去修水?”冯凭一脸高兴道,“我正好也要去找柳兄,那我们这一路可以同行了。”   “既然遇到了,那就一起吧。”傅侍郎这次出门,身边就带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随从其方,另外一个则是女儿的贴身丫头,出行也倒方便。   他们上了同一艘船,一路沿着水路南下,一直到进入江州范围,他们本想继续走水路从鄱湖去修水,但是却被告知鄱湖最近不太平,基本上都不走了。   “怎么个不太平法?”冯凭问。   “还不是那些水匪给闹的。”船家道,“从前只要有船从那边过,很容易就被劫。现在修水来了新县令,现在时常在水上打起来,普通人根本不敢过去。”   就算有,那也都是没了办法的人。   “那我们还是坐马车去吧。”马车要绕一点远路,不如坐船方便。但是他们都不是什么艺高人胆大的侠客,为了小明着想,只能谨慎点。   “也只能是这样了。”   坐了一天一夜的马车,他们到修水后,柳赋云见到傅侍郎又惊又喜。   他虽然人不在长安,但是还是时刻关注着长安的动静。对于傅侍郎和傅家的事他有所耳闻。早在三娘的事情之后,他对傅家就很齿冷,现在听到傅侍郎虽然被罢官,但脱离了傅家这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接风洗尘的宴上,傅侍郎问柳赋云有关水匪的事,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江州围湖一圈都得靠水路,你这样一拦,拦不长久。”   江州水系发达,基本运送都是走水道。柳赋云这样虽然是为了百姓们好,但同时肯定也会得罪不少人。   “晚辈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了。”柳赋云苦笑道,“这些水匪我围剿了好几回,但是他们狡兔三窟,我们总是找不到人。若是接下来两个月还是不行的话,我到时候可能真的得要偃旗息鼓了。”   他原本以为只是湖里的水匪而已,就算鄱湖再大,那也有边,那些水匪肯定跑不掉。但是事与愿违,他还是低估了这些靠杀人为生的人。   “这也不是你的问题。”傅侍郎却道。他比柳赋云年长,只稍微这么一询问,很快就猜到了真正缘由,“鄱湖范围太广,周围的县镇可不少。这些水匪现在都还剿不干净,有时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狡猾或者运气好,而是他们头上有一把伞在罩着他们。”   柳赋云被一点就明,“您的意思是官府有人和那些水匪勾结?”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就怪不得了。   “这水匪,你要想剿,放在水里剿是怎么都剿不干净的,到最后反而说不定还会引火烧身。”傅侍郎继续点拨他道,“你要剿啊,那得放在岸上来,最好是关门打狗。至于在哪打狗,你也得有讲究。得在你的地盘上杀了狗,肉才是你的。”   柳赋云陷入了沉思。   旁边冯凭听完,忍不住敬了傅侍郎一杯,心里叹道:“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傅侍郎只会告诉人怎么走路,不会手把手去教。宴会完,他就带着女儿歇息去了,留下柳赋云和冯凭两人商议了一夜。   几天后,修水县外的某处河中,一身着农衣的男子正在河边洗脚,洗着洗着,他突然见到河滩旁边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眼睛。   男子上前去拨开砂砾一看,却见里面竟然夹杂着一小块金砂。   “黄金?”男子十分兴奋,忙在河里继续寻找。   男子的异样引来了路过的人,很快的,就有第二个人发现了河里有黄金的事。   这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朝着这条河聚集,这时候官府的府兵突然出现,把这条河乃至周围的田地都圈了起来,不许百姓们靠近,同时也不需要百姓们把这件事给传出去。   但是官府这么大的动静,再加上又不许百姓来淘金,县里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哪怕官府再打压,消息也很快传开了。 第104章   对于修水出现金矿的消息,不管百姓们怎么传,官府对外始终都在否认这事不是真的,但那条河却没再让人靠近过。   修水县出现金矿的事,外面的穿得沸沸扬扬,官府却始终矢口否认,这让人自然也就会联想到更多。   消息传到水匪那里后,下面小喽啰道:“大当家,我们要不要去一探究竟?”   那可是金矿啊!   自从这姓柳的来了之后,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没开张了,再这样下去,当这个水匪还有什么意义。若是能得到金矿,他们还当什么水匪,直接就能散伙回家娶个媳妇暖被窝了。   眼见着手里的人全都眼巴巴看着他,大当家沉下了脸骂道:“真是一群蠢货!天下会有这么好的事情?修水之前那么多官,每一个发现金矿的。现在到了这姓柳的手里,姓柳的一对付我们就发现了金矿,这摆明了是在用诱饵钓我们上钩。我们真去的话,那才是自己送上门去。”   “这姓柳的竟然这么阴险?”众水匪顿时有些怕了。黄金再值钱,还是小命重要。   “哼,总而言之,谁都不能去。谁要是去了,就别回来了。”大当家下令道。   有了他这个命令,就算是实在想去的,也只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   ……   修水。   修水的金矿虽然没有吸引水匪们过来,但却始终都在挖着。除了官府所圈禁的地方,每天都有不少抱着一夜暴富想法的人扛着锄头过来翻地。   时间一天天过去,水匪始终没有动静,傅侍郎却是赞道:“真是后生可畏。”   在旁边伺候的其方有些不明所以,他道:“老爷,柳大人这陷阱布得太显眼了些。若我是水匪,我也不会上钩。”   傅侍郎摸着胡子道:“谁说他要钓的鱼是水匪了?”   其方更加迷茫了。   时间大概又过了半个月左右,修水有黄金的消息都让外地人闻讯赶来瞧个究竟,但是修水县衙还是在“闷声发大财”,对外面继续否认,但是那金矿又挖得架势十足。   与此同时,几百里之外,残魂正抱着古剑到处寻找铁匠看能不能把剑修复好。   但是他问过的所有铁匠在看过古剑之后都摇头,表示他们没法修补。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残魂的希望一次次落空,最后寻到一位深谙铸剑的长者,他表示自己可以给他足够的金银,只求他帮自己把剑修好。   “不是我不帮你,而是这柄剑的铸造法子已经失传了。这是其一,其二,这剑当初铸就的时候,铸剑的铁匠应该是以身献祭,才造就如此的好剑。现在这剑剑身不全,重铸可以,但我又为何要为了一把剑而跳炉呢?”长者道。   他的话其实和里水槐树林的那些匠人说得差不多,难得不是失传的工艺,而是以身献祭的人。   “我明白了。”黯然向长者告辞,残魂抱着剑来到了江边。   他怀里的剑没有动静,他看着远方的夕阳日暮西山。   其实他不是没有察觉。   和剑相处这么多年了,剑最近越来越不爱说话,他都能感觉的出来。   剑身周围缭绕的枯朽之气让他坐立难安——他很害怕这个相处了几百年的伙伴会离他而去。   “如果我有肉身就好了。”残魂坐在江边道,“这样我们就能真正融为一体。只可惜,我的尸骨现在应该早就已经化为黄土了。”   怀里的剑发出轻轻地嗡鸣,似有安抚的气息朝着脑海中蔓延。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那时候在地摊上我第一眼就看中了你。当时我就想,这一定是把好剑。”然后他就将身上的积蓄全都拿了出来,买下了它。   几百年的时间,在开始的时候会觉得很漫长。但是走到了重点回首一往,好像不过是从昨天跨到今天。   “我是剑客,既然身为一个剑客,又怎么能没有剑呢。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修复你的办法。”残魂承诺道。   ……   修水这边的金矿还在采挖,与此同时,这周围的山林田地全都被柳赋云以柳家的名义买了下来。   他这一举动,自然引来很多人的不满。但是这点不满还不至于让他丢官,最多就让他名声差点。   眼见着修水挖金的势头不曾停歇,鄱湖里的水匪本来还能沉得住气,可是在七月底的时候,水匪大当家却收到一封信。   “老大,上面写了什么?”身边的心腹见大当家看信后脸色都变了,不由询问道。   大当家道:“那位要我们去抢姓柳的金子。”   他能在鄱湖这里生存下去,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鄱湖里的地形,同时更是因为他和岸上的某些大人们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这次修水的金矿他不太确定是真是假,所以一直都没有想法。可是现在,他就算继续躲着都没用了。   那些大人们肯定是确定了金矿的事,所以想借着他的手把那些金子拿到手。   “真是贪心。”大当家心里骂道。百姓们骂他这个当水匪的心黑,但是真正心黑的却另有其人。   每一次他的孝敬都要搬空他的金库,可到最后来,骂名全都是他的,那些人却全都干干净净。   包括这次也是一样。那些人为了金子,也是让他去动手,他们倒是能继续装个两袖清风。   “那大当家,怎么办?”心腹小心翼翼问道。   大当家眯了眯眼睛,道:“连那些硕鼠们都心动了,看来修水的金矿错不了。既然如此,与其让兄弟们白白为别人流血,还不如这次我们自己去干票大的。”   到时候有了足够的金子,又何必一直要在这里死磕。   心腹一听,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好,那小的现在就下去让人准备。”   ……   三天后,残魂在回鄱湖后,见到夜色之中,又四五艘船在夜色中穿行。   等走近了看,残魂很快把这些人给认了出来。   这些个,可不就是水面上的那些水匪。这些年他在水下看着,可是不少怨魂死在了他们的手下。   这些人身着戎装,又摸黑行动,肯定不是去做什么好事。   本想去鄱湖底捞点东西的残魂当机立断,转身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这就是当了鬼修之后的好处,哪怕他一直跟着,这些个人也始终不会察觉到他的存在。   在快要靠岸后,船上的火把全都被熄灭了,接着一行人趁着黑悄悄上了案。   岸上有水匪提前布下的人来接应他们。岸上的人一见他们来了,当即带着他们到了一处乡下院子里,里面是上百匹马。   这么多马出现一般都会引人注意,不过因为这院子修建的太过偏僻,而且院墙又高,一时都没人发现。   水匪们骑上了马之后,直奔修水金矿。   修水这边,柳赋云和冯凭两人还没睡。   冯凭心里有些没底:“你说,大鱼真的会上钩吗?”   “肯定会。”柳赋云道,见冯凭露出不解之色,他道:“江州不比苏杭富裕,也是穷山恶水之地。这边的百姓你也看到了,大多都还吃不饱,那些个贪官就算刮下百姓的一层皮下来又能刮得到多少油水。这次的金矿不同,这是实打实的银子,得一座金矿,抵得上他们剥削百姓几年十几年。这种下面的小官,没了往上爬的机会,现在满脑子也就只有利了。”   “那你在金矿那边安排了多少人?水匪可有一百之多,安排的人太少的话,只怕到时候捉不住他们。”水匪是实打实手里沾过血的,有多凶恶自然不必多说。寻常的府兵还真不见的能打得过他们。   “放心,人数足够。”柳赋云胸有成竹道。为了这次的计划,他也算是豁出去了,不仅私下自己出钱放了不少金子在西山,同时出动了两百个府兵在那边等着请君入瓮,就连县尉也在山里窝着一起喂蚊子。   就在他们两个正谈着的时候,外面黄捕头匆匆跑了进来,道:“大人,西山那边有动静了!”   西山正是发现金矿的位置。   柳赋云立即站了起来,“谁来报的信?”   “是县尉身边的亲信。”   “好,现在立即备马!”柳赋云道。   西山在修水县城三十里开外的地方,骑马跑过去半个时辰左右。   在柳赋云到后,现场已经打斗完了,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柳赋云和冯凭都是没有嗅到过血腥味的,一见到这些尸体的惨状,忍不住有些犯恶心。   “大人您怎么来了。”县尉喜滋滋道,“这次的水匪没死的全被抓了,也不枉费我喂了这么多天蚊子。”   “干得好,到时候我自然会向朝廷为你请功。”柳赋云说着,又道:“匪首呢?”   “在这呢。”县尉抓了个人踢了过来,“这家伙还狡猾的人,伪装成普通的水匪混在里面,差点就让他跑了。”   柳赋云端详了一下这人,确认无误后,点点头,让县尉收兵走人。   这次官府这边伤亡也有,但是能将水匪给灭了,这点伤亡总体来说是大胜。   现在他们要离开,府兵的尸体肯定要送回去,而死了的匪徒,这是砍下头颅,把头带走,尸体就地掩埋就行。   就在他们把尸体掩埋后离开没多久,那些尸体很快又被刨了出来,接着一点火星在山林中缓缓燃起。   因为要和府兵们一起行动,只骑着马没挥鞭子柳赋云在走出两里外时,就发现背后的山不知何时烧了起来,火光冲天而起,染红了半边天。   若是此时有人站在山下看的话,必然能见到整座山顶上空,一柄残剑正悬浮在那…… 第105章   后面山上着火了,柳赋云自然不能当做没看到。可等他带着人靠近火山时,明明火就在前方十几步的地方,他们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意。   正觉得怪异时,柳赋云就见到旁边不知何时,傅观主也站在那。   “傅观主?”他有些诧异,但见到她之后,他就有些明白这场火应该不是普通的起火了。他策马走到傅杳面前,询问道:“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傅杳看了看山顶的剑,道:“你要有空,可以让人砍柴丢到火里。”   虽然帮不上什么特别大的忙,但也聊胜于无。   柳赋云当即吩咐了下去,同时他自己也跳下了马,和部下一同去砍树。   这一场山火烧起来不是没有作用,至少那山巅上悬浮着的古剑已经有融化的迹象。残魂在旁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火力朝着古剑聚集,他相信这样下去,剑迟早能融化重铸。   大火烧了差不多两刻钟左右,周围村庄的村民都渐渐被惊醒,一盏又一盏的灯火亮起,同时还有人正结伴朝着这边走来。   柳赋云并不太想因为这件事而闹出什么乱子来,立即吩咐了一些府兵去周围的路口守着,不准村民靠近。   好在这时候,古剑已经开始融化。   在铁水朝着周围蔓延开,这时残魂才发现,原来古剑中间竟然还有一把小剑,或者称之为匕首更为合适一些,但是比起匕首来,剑身又窄上一些。   古剑融成了铁水,这柄小剑却也只是微微发红。残魂想要再使把劲时,这时他身边却悄然出现一人,也不顾铁水的炽热,伸手将小剑捻了起来。   “果然是剑中剑。”傅杳摩擦着手里的小剑,磅礴的杀意立即绽放,若是弱小的一点的鬼魂甚至都不敢靠近它,就是残魂现在都避去了十步远的地方。   “这是什么剑?”残魂骇然道。他怎么也没想到,剑身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秘密。他方才若是没有避开,只怕现在已经受伤。单单靠着杀意就有如此的威力,这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的剑。   傅杳看着小剑身上凹凸不平的纹路,道:“谁知道呢,不过是神兵利器的一种就对了。”说着,她将剑收起,就要离开。   “你不能走!”残魂上前拦着她道,“这柄小剑你不能带走!”带走了小剑的话,剑本来就是残缺的,那接下来岂不是更难重铸。   傅杳轻轻将他拨去了一边,“你别忘了,这剑现在就是我的,它不会因为你将它偷走而改变它的归属。另外,人族轮回为新生,枯树重绿为新生,你以为你将古剑重铸,新的剑和老的剑就是同一柄剑了?新生大多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傅杳说完,消失在原地。残魂见眼前已经融化成一滩铁水的剑,忙去呼唤剑的意识,但这回他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杀人的利器才叫剑,一滩铁水又怎么能是剑呢。   “我不重铸了,不重铸了!”残魂忙将铁水收了起来,逃似地飞去了远处。   风吹过,铁水的温度降了下来。残魂揭开布一看,里面只剩一块铁疙瘩。   ……   火山下,残魂离开后,火就渐渐小了下来。   柳赋云见傅观主重新出现,手里还多了把小剑,他没有好奇地去问这是什么,而是先确定这火还需不需要。   “不必了,扑了吧。”傅杳道。这种事她抬抬手就行,但眼下可以给柳赋云收买一下百姓的心。   柳赋云立即让县尉去办了,旁边就有湖,只要火势不扩大,他们在周围一圈浇灭了火,中间山上的也就只能任它烧到熄灭。   吩咐完,柳赋云邀请傅杳道:“现在天快亮了,观主不如去修水小坐一会儿,用点朝食?”   傅杳将小剑收了起来,稍微停顿了一下,拒绝道:“不必了。另外……”   柳赋云等了会,见没听到下文,不由问道:“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事了。”傅杳道,“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现在天只是东方既白,除了天边,其他的地方都还是一片漆黑。   傅杳朝着黑暗中走去,不过几十步,便彻底与黑夜融为一体。   在周围的府兵们以为她还在周围时,傅杳实际上已经出现在京城。   她知道傅侍郎就在修水,她本想让柳赋云转告青松观现在正在重建,让他别去里水,但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天玄子在主动找她。   这还是之前她让天玄子帮她打听神兵利器的下落之后,天玄子第一次主动寻她。   推开国师府书房的门,傅杳见到他,道:“怎么,有下落了?”   天玄子道:“是。镇南王世子来京向陛下求亲,其中的一件聘礼就是神光。”   神光之名,那可是闻名已久。这种传世名剑,历来一直都被权贵把持着。镇南王会将它拿出来作为聘礼,这次求亲看来是诚意十足。   “镇南王世子求娶的是谁?”   镇南王镇守西南一带,长安的陛下不可能完全的放心,但猜忌归猜忌,又不能表现出来,指婚也就成了很重要的政治筹码。   “是宁康长公主。”天玄子道。   宁康长公主是陛下的胞妹,两人相差十岁左右,宁康现在才十四。   “陛下答应了?”其实这个答案基本不用问。   这件事关系到西南的局面,哪怕圣人再犹豫,最终的结果基本上不会改变。   镇南王希望能娶圣人的胞妹安心,而圣人也不愿意在他刚继位没几年的时候大动干戈。那作为筹码的宁康必然会被牺牲。   “是。”天玄子道,他不能去指责什么,陛下对长公主的无情,他也是受益者的其中之一。   “我知道了。”   ……   是夜,皇宫。   圣人气得砸了不少杯盏,但最后出寝宫时,脸上也只能是没有半点异样。   “宁康如何了?”圣人问道。   大太监道:“长公主殿下一直不曾露面。”   圣人许久后,才平静道:“是我对不住她。”   大太监作为伺候了圣人二十多年的人,又怎么会不理解他的心情。   当初陛下还是宁王的时候,不是很受先帝的宠爱。宁康长公主那个时候年纪还小,却懂得处处帮扶着哥哥,在先帝爷面前为哥哥说好话。   现在陛下登基,一直都在为长公主留意驸马人选,这千挑百剔的,为的不就是希望长公主以后能过的好嘛,谁知道中间会蹦出个镇南王来。   “长公主会理解的。”大太监只能如此安慰道。这时候说再多,都没意义。为了不让主子再多想,大太监故意道:“今天是初一,翊坤宫那边应该已经备好了,陛下现在过去吗?”   按照规矩,初一与十五,圣人一般都是在皇后宫中留宿。   当然,这段时间以来,圣人一直都在翊坤宫。   听太监这么一说,圣人微微颔首,“摆驾吧。”   他说了摆驾,就会有小太监提前去通知迎驾。   皇后本来也在为长公主的事不快。她嫁给陛下这么几年,宁康与她关系一直都很不错,现在她被赐婚去西南,这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而且,圣人如此疼爱宁康,为了维护江山安稳,都只能将之赐婚。那将来她若是有了女儿,也难保不会有这样的命运。   想到这里,皇后心又沉重了不少。   不过在圣人来时,她还是打起精神安抚他。她知道,此时此刻,心里最不好受的应该还是圣人才对。   镇南王的求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巴掌打在圣人的脸上。倘若帝位稳固,圣人又为何要赐婚维稳。   “你明天去见一见宁康。”圣人一边享受着皇后的按摩,一边闭着眼睛道,“还有她的婚事,你来一手操办。”   “这是臣妾分内之事。”皇后温声应道。   虽然说把妹妹的婚事让皇后来办,但是圣人还是继续说了下大概的流程,又指了些靠谱的管事来协理,重视程度堪比他自己成亲的时候。   在帝后正打算用丰厚的嫁妆来减轻心中的愧疚时,宁康长公主此时正坐在寝殿中看着窗外出神。   上午圣人的旨意她接到后,她没有做出让人担心的姿态,该吃吃该喝喝该害羞害羞。也只有现在这种别人看不清楚她表情的黑夜中,她才能肆无忌惮地表露出自己的情绪。   远嫁西南,是在所有人预料之外的事。她一直到现在,都还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倘若她真是随着喜欢的人远赴西南也就罢了,可实际上却是去当人质。运气好,安稳一生;运气不好,可能就是祭旗的血。一想到未来的下场,她就害怕浑身发颤,但这抹恐惧她也只能是在无人的时候表现出来。   “嗡”的一声,黑暗中有剑被拔开的声音。   宁康吓了一跳,慌忙擦干脸上的泪水,一看,却见旁边有个女人正站在月色下轻轻抽开镇南王世子送来的宝剑。   宁康本想叫人,但是在看到这女人眼睛上蒙着布时,心里一动,突然想到了她的谁。   “你是那位傅观主?”   这位傅观主在宫中名声不小。被困在这里一辈子的女人,一点小事都能翻来覆去咀嚼上半天,翊坤宫里的那点事,早就被人说烂了。 第106章   傅杳将剑重新插了回去,道:“若是没其他姓傅的观主的话,那你说的应该就是我了。”   宁康这会儿走近了她,她也不点灯,两人就就着外面的灯光,在昏暗中对话。   “我听说过你,据说你很厉害。再难的事,你都能摆平,有时候就连皇兄都得仰仗你。”宁康道。   其实宫内的传言比这个还要夸张,不过宁康始终抱着怀疑的态度,因此也不太相信。包括她刚刚说的这几句,她其实都觉得言过其实。   “虽然这些都是真的,但那些人没亲眼见过我的本事就把我吹上了天,这心思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毕竟她出入宫廷,只和皇后有些交集。   宁康微微一笑,道:“别人什么心思暂且不论,傅观主你的本领不是假的就成,不知傅观主可否也满足我的愿望呢。”   傅杳将手里的剑往旁边一丢,道:“你这把神光若是真的,我还能和你交换点什么。现在你身上一件我需要的东西都没有,我没那个做善事的兴趣。”   傅杳说完,朝着屏风后走去。   宁康跟上去,本想询问她要什么,结果屏风后却空无一人。   她一愣,叫宫女进来掌灯。灯亮后,宫室内外也不见人影。她又问宫女刚刚可否有见到什么人,宫女摇头,表示守在门外不见有人进,也不见有人出。   宁康又亲自再寻了一遍,确定找不到人之后,她这才开始相信了一点传言。   或许这个世上真的有奇人异士存在。   不过刚才那位傅观主的话也透露出一个消息,这柄神光是假的……   ……   修水。   柳赋云将水匪大当家抓住之后,剩下的虾兵蟹将就好收拾多了。   花了一天的时间去清扫鄱湖匪寨,又快刀斩乱麻的把水匪大当家严刑逼供出了与他勾结的官员之后,他立即秘密写了文书让人送去了知府府上,将此事告知知府大人。   而在表面上,他则只当不知道这些事,只判了水匪们杀人越货的罪名。   水匪被平,傅侍郎和冯凭也都相继告辞。   傅侍郎打算带着女儿去江南,冯凭则回里水。傅侍郎想到那位傅观主,想着他既然打江南路过,不去道观里上柱香也说不过去,正好顺路给女儿求个平安符,再加上六安先生也在里水,于是他依旧和冯凭一起上路,前往里水。   在临行前的晚上,柳赋云为他们践行。宴会散后,冯凭拉着柳赋云说了他在长安听到的事。   “你们要与余阁老结亲,本来按道理来说,我不应该多嘴的。但是柳兄你是君子,将来必然前途无量,没必要因为一些事而阻了你的未来。我踌躇了许久,最后还是想说点事给你听听,你自己斟酌一下。”冯凭道。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柳赋云也差不多能看出一点冯凭的性格,知道他是谨慎之人,不会在人背后说人,也不会去多管别人的闲事。   他今夜能给自己说这些,也确实是鼓起了勇气。毕竟这件事闹个不好,很可能会将他们之间生分。   “冯兄你说便是。”柳赋云道,“今日的话,无论什么,说了我们都当什么都没发生。”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余阁老的后院里埋了十几具下人的骸骨,这案子想来你应该也听过。治国治家,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他不把寻常人当人看,自然也不会将百姓放在心上。但是柳兄你不同,你是真正愿意为百姓做实事的人。你们就算结亲,将来只怕也只会是政见不合。余阁老根深蒂固,不是你们柳家能比的。他到时候若是想压住你,你可能就真的要里外不是人了。”   之所以联姻,为的不就是政治庇佑。若是不能成亲反成仇,那又为何要联姻?   柳赋云没想到族里会有这样的心思,不过冯凭的话他却是听了进去。   “多谢冯兄告知,我现在就写信回家一趟。”他有些困扰。虽然他坦言表示想等在朝廷立住了脚跟再成亲,但是他无法阻止族中长辈帮他牵线。   “不用谢。”冯凭见他眼里没有疏离之色,心里也有些高兴。   至少柳赋云这个人值得他交往。   ……   第二天,皇后先去给太后请安后,又去找了宁康。   两人坐着喝了会儿茶,宁康就将宫女们都下去了,自己则从旁边将那柄神光拿了出来。   皇后见她拿剑,神色紧张了一瞬,但很快又笑自己多想了。   “看来这柄剑你很喜欢。”不然也不至于一直放在身边。   “本来是挺喜欢的,”宁康道,“不过昨天夜里,那位傅观主看了下说不是真剑。既然是假货,又怎配得到我的喜欢。”   “傅观主?”皇后很是意外。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傅观主了。   “对。”宁康继续道,“她说如果这神光是真的,她就能满足我一个愿望。只可惜,这柄剑是假的。”   “傅观主想要神光?”皇后稍微思索了一下,最后还是对宁康道,“这剑的事我去同圣人说。若你不愿意远嫁,这对你来说,确实是个机会。”   这句话的意思,完全是在暗示宁康若不想嫁也不是没办法,只是这办法在傅观主身上。   宁康怎么不明白她的意思,“娘娘,这位傅观主真有这么大能耐?”   她还是很好奇这点。   皇后一时间也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描述,只好隐晦道:“你听到的那些传言,不见得是假的。”   宁康知道,皇后不是虚与委蛇之人。皇兄之所以喜欢她,就是因为她虽然有手段,却不一味的沉迷于其中。   而她能这样说,这说明十有八九,他们大周还真有一位了不得的高人。   “我明白了,多谢娘娘告知。”宁康笑着拜托道,“那剑就麻烦娘娘您帮我换成真的了。”   “同我你还这么客气。”皇后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   这时,外面有宫女来禀,说是贵妃来了。   宁康没有回避。   贵妃过来,其实就是闲聊。她先是询问了一下宁康心情如何,接着又同皇后聊起了后宫里的嫔妃们为争宠做了哪些有趣的事,然后又提起前段时间侍寝的某位妃子现在尾巴翘得如何高等等。   起先宁康还只当这位贵妃是在吃醋,但是听着听着,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味。   “陛下的御花园里那么多花,他今日哄这个,明日哄那个的,竟然眼睛都没看花。”贵妃摇着美人扇,一副事不关己,眼神甚至还带了几分讥讽,“据说马上又要选秀了,到时候又要有新的花儿进宫,我倒要看看他又怎么在花丛里打转。”   皇后本来因为这段时间陛下夜夜留宿在翊坤宫,心里稍微有所软乎。现在听到贵妃这样一说,那软掉的一角又迅速变得坚硬起来。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圣人是圣人,永远不可能成为她想要的丈夫。   宁康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贵妃这是在挑拨离间呢。   但是她没去为皇兄辩驳。   在深宫里待久了,听多了女人在深夜哭泣,她倒觉得皇后无情一点反而会过得更好。皇兄没有皇后的爱意,最多是有些不开心;但是皇后若为情所困,苦的会是一辈子。在这种事情上,她更心疼皇后一些。   “那我就先告辞了。”宁康起身道,“之前拜托的事,还请娘娘多费心。”   “去吧,到时候办好了,我会让人给你送去。”皇后道。   在宁康走后,皇后又同贵妃聊了会儿,便端茶送了客。接着她让人去把圣人请了过来用午膳,席间将剑的事提了下。   圣人沉吟了一下,让人带着剑去了镇南王世子府上。伤脸面的话他没说,但是有一点意思非常明确:什么时候把真正的剑送来了,那这婚事就什么时候成。   镇南王这边还真不是故意送赝品的,他们也是到现在才知道,他们祖传的神光竟然是假的。   镇南王世子二话不说立即让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去西南,同时自己也在想办法寻找真正神光的下落。   与此同时,沈惜骑马来到了长安城外。   花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她熟悉了一下长安的地形,最后拿着冯凭的荐书来到了冯家。   管家见是五公子的笔迹,不敢怠慢,同时让人去禀告了夫人。而冯夫人知道一个女子持着儿子的荐书找上门来,意外之余,亲自接待了她。   沈惜拿的荐书冯夫人看过后,表示让她先回去,过些日子应该就能办好,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去通知她。   沈惜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又惊又喜,忙起身道谢。她虽然出身江湖,但也不是无礼之辈。只是相对于寻常的闺秀来说,她不怎么受拘束。   冯夫人又旁敲侧击了一下她与儿子的关系之后,知道两人只是萍水相逢,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她一时还有些难以接受儿子娶一个江湖女子。   沈惜却没想到自己被套了话,她见目的已经达到,而冯夫人也端起了茶,知道自己该告辞了,便起身借口还有事,提出了告辞。   在沈惜回到客栈后的第二天,她就被告知,她已经被安排去了督查司下的六扇门,成为里面的捕快之一。   沈惜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轻易地就加入了传说中的六扇门,一时兴奋 地有些难以自持。   等她到六扇门办了腰牌领了捕快服后,她本想先试试这捕快服合身不合身时,却在更衣的时候,听到隔壁有人在聊天。   “上头让我们去找神光,神光不是在长公主手上吗?”   “据说这剑是假的,现在都还没对外说,不然也不会让我们去找剑的下落。”   那两个人只聊了几句就走了,沈惜却是没想到,来到六扇门听到的事,竟然还会和父亲有关…… 第107章   神光这柄剑,沈惜说句大话,这当年还是她的佩剑。   这次出门,她本想要带,结果父亲始终不肯。   现在她算是明白为什么父亲不肯了。   换好衣服出去后,里面其他人并不把她这个走后门进来的当回事。沈惜为了多探听点消息,到处蹭消息听,一天下来,也约莫知道个大概。   下令找神光的人是坐在太极宫中的圣人,这也就说明,在剑没找到之前,三司不会罢手。   沈惜回到客栈之后,写了封信回家。内容表面看是她当了捕快,专门写信将这喜事告诉父母。但用他们父女间的暗语看,就能知道这信里还有其他内容。   将信寄出去之后,沈惜在出任务之余,就天天蹲在六扇门打听这事的进度。   她这一蹲,就是一个月。   一个月后,中秋佳节即将到来,上头突然宣布,寻找神光的任务结束了。   “结束?”这消息来的猝不及防,沈惜心都揪了起来。剑在她爹手里,别不是老头子出了什么事吧。   “对。那柄剑已经有人送到了陛下的手里,所以我们不用理会这事了。大家散了吧。”   门内的人三三两两地走了,沈惜心里实在不放心,想回家去看看,但是又担心父亲被挂了来,她至少先看看能不能去衙门那边打听一下消息。她现在作为走后门的新人,正好被丢在下面的捕快里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任务。   心里打定主意,沈惜就出了门。结果走在路上时,却突然被人蒙住了眼睛。   “猜猜我是谁。”   这熟悉的强调,沈惜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是谁。   “爹!”她立即抓住了父亲的手,转身一看,果然是父亲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身上背了个麻布袋。   她现在有很多问题想问清楚,现在在大街上,她不好太过张扬,二话不说先拉着他去了旁边的茶楼。   进了茶楼雅间,沈惜迫不及待问道:“爹,神光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这把剑是镇南王的传家之物?”   镇南王世子带着宝剑来求取的事满城皆知,她想不知道都难。可她却又清楚的记得,她小时候神光就是陪着她长大的。   既然是镇南王的东西,那又怎么会在父亲手里。   “咳咳,”沈父一脸唏嘘,“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我们边吃边聊。”说着,他从身后的破麻布袋里变戏法一样,先是端出一碟烧鸡,接着又是一碟烤鸭,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糕点,“御膳房大厨的手艺不错,你快来尝尝。”   沈惜脸顿时塌了下去,“爹,你不是答应过娘以后不再偷东西了吗?神光不会就是你偷来的吧。”   “这件事你不说我不说,你娘怎么会知道。”沈父嗔了女儿一句,“至于神光,我那是舍不得宝剑蒙尘,反正镇南王府好东西那么多,我借来玩玩又怎么了。”   “……”沈惜一阵无言,“可是它最后在咱们家不也一样在蒙尘嘛。之前的事先不提,那剑您现在是怎么处理的?”   “我昨夜里就给送了冯尚书府上,顺便把我们的来历也说了下,至于剑怎么处理就让他想办法了。你现在能当捕快,走的是他的路子,这事也只能是交给他来处理。”他一收到信,这思来想去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决定把剑送来。毕竟他的命根子现在在人家手下当差,“没想到我当了一辈子的老鼠,我女儿最后会当起猫来。还别说,刚刚我看你穿这身官服,下意识就想溜。”   沈惜万万没想到这事最后劳烦的竟然是冯大人,若是他出面的话,父亲就只是喜欢偷东西,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她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对不住冯凭,给他们一家带来这么多麻烦。   “要不我跟你回去吧。”沈惜道。或许他们江湖中人,或许就不适合这朝堂。   “回去做什么?”沈父不乐意道,“你当捕快的事我都写了十八封信给我那些老伙计们炫耀了,结果你才当个几天就不当了,我脸往哪搁?现在神光也献了,你捕快又不当了,那我们图什么。”   “可是……”   “没什么可是,”沈父打断她的话,半是玩笑半是严肃道:“你若是真为我着想,想保护我一辈子,那就官当得再大点。我东躲西藏了一辈子,也累了,能不能安享晚年,就指望你了。”   沈惜愣了半晌,最后点头道:“好,我会做到的。”   沈父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接下来我会在长安待一段时间,把我的绝学都教给你。”   “你的绝学?”沈惜摇头,“我不想偷东西。”   “谁让你用来偷的。猫知道耗子的路子,这不就好抓老鼠了吗?”沈父道。   沈惜一听,好像也确实是这个理,“那我学。”   在沈家父女吃肉喝酒时,圣人让人将神光送到了宁康的手里。   宁康拿着神光,一直等到晚上,终于又等来了那晚上的女人。   “这把看来是真剑了。”宁康看着她笑道。   傅杳将剑拔出,手腕一动,舞出的剑花像是跳跃的光,很是漂亮。   就是有些可惜的是,这柄剑也没了剑魂,失了灵气,看上去也只比极品的好剑更好一些而已。   将剑收了起来,傅杳道:“你想换什么?”   “换什么都行?”宁康道。   “当然。”   “让我当皇帝也可以吗?”   “只要你想,那就可以。”傅杳道,“不过就你付出的这点代价,想代替你哥哥成为大周的皇帝是没戏了,我可以送你去隔壁岛上当女皇。”   “听起来还真是让人心动。”宁康笑道,“不过不是大周的国土,那还是算了。那我降一级呢,可否当个王侯?又或者说,这柄剑究竟能给我换来个什么样的位置,傅观主你不妨直说。”   “有点意思。”傅杳看着宁康周身缭绕的气运,那些气运中,紫中带金,“你其实是想问,你嫁去西南的话能不能掌控住西南对吧。能不能抓住西南的局面这点看你自己,这把剑,可以换我护你一条命。”   心事被点穿,宁康也不觉得尴尬,她大方一笑,道:“若是这样,那这笔交易倒也值得。”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傅杳见她周身的金芒又浓了不少。   这可不仅仅是气运的问题了。   “圣人和皇后都以为你想反抗这门婚事,”傅杳饶有兴趣道,“没想到你会选择这个。”   “我是大周的长公主,护佑大周,是我的使命。”宁康道。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拒绝赐婚。她想的,只有如何在夹缝中求生。今夜的这场交易,也是为了她的往后多施加一道保障。   “有骨气。”傅杳透过她,想到了之前遇到的其他人。   有时候她觉得,或许她能回来,是老天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的就是让这些死在叛变中的脊梁们有一个圆满的下场。   “剑的话,你用完了,到时候送去国师府就行。”傅杳道。   现在镇南王世子还在找剑呢,聘礼是赝品多尴尬。   “好。”   ……   第二天,镇南王世子被圣人召进了宫。再接着,长公主出嫁的日子也定了下来,就在七日之后。   七天时间,转眼即逝。在一串仪仗中,长公主的送嫁队伍就在满长安百姓的视线中,离开了国都。   沈惜父女也是瞧热闹的其中一员。   沈父在长安待了一周,见朝廷始终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也算渐渐放下心来。   他是做好了如果朝廷想抓他他就带女儿一起走的准备,不过现在看来,那位冯尚书还挺靠谱,把他的事给摆平了,让他免了后顾之忧。   热闹过后,沈惜准备和父亲一起去吃饭。走着走着,沈惜突然发现父亲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是一把玉质的扇子,扇骨由上好的白玉所雕,玉石质地温润,一看就是极品。而最主要是的,这玉折扇沈惜怎么看怎么眼熟。   “爹,你又去偷东西了?”沈惜怒视父亲道。   “胡说,什么偷,这叫借。”沈父道,“以后会还的。”   “哦?那不知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呢?”他们的身后,有人幽幽道。   沈惜只感觉一阵头皮发麻,紧接着转身一看,发现竟然是个熟人。   这时候她算是知道为什么这把玉折扇这么眼熟了。   “傅观主?”沈惜抓着父亲的胳膊,把他手里的折扇给夺了过来,还给傅杳道歉道:“抱歉,我爹他……”   她想说不是故意的,但这事可就太故意了,她根本说不出口。   “你们认识?”沈父惊道。这把玉扇他认出了是古物,所以才想借来瞧个究竟的,“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遇上自家人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打我东西的主意。”傅杳接过扇子,一把揪住了沈父的衣领,身形一闪,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很快的,沈父就感觉自己浑身一凉——他被人拉到了水下,周围全是水,任由他轻功独步天下,这会儿也只能是在水里咕噜冒泡。   很快的,他又惊恐的发现,抓他下水的女人就在她两步远的地方,而她周围的水竟然主动朝着四周避开,空出一小方天地来,她就在那中间,不仅半点事都没,还不知从哪拎了把椅子,此时正坐在椅子上摇着玉折扇微笑着看他。 第108章   沈父想说话,但是嘴里却只能一连串的冒泡。   “我知道你。沈鬼,千面神偷,轻功与易容术自称天下无双。”傅杳慢悠悠道,“本来我是不想打你的主意的,谁知你却自己撞了上来,这说明我们确实有缘。”   沈父:“咕噜咕噜!”   “哈,你不想与我有缘?”傅杳掩嘴一笑,“但已经迟了。替我做件事,答应了我就放你上去。”   沈父在猛点头。   “别急着点头,听我把话说完。”傅杳道。   快憋不住的沈父继续吐出一串气泡。   “我知道你同三教九流都有联络,我要你帮我打听神兵的下落。数量不拘,越多越好。你只需要打听踪迹就行,其他的交给我来办就成。当然,你要是给我偷回来那就更好了。”傅杳道。   只让天玄子一个,还是太慢了。   神兵利器难得,能不能遇上全靠缘分。而今她不想靠这个缘分,就只能是动用所有的助力去寻找它们的下落了。   “作为交换,沈惜我会护着。你,明白了吗?”   沈父眼睛一翻,撑不住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人在床上。旁边闺女正探头探脑,打量着他。见他醒来,她忙道:“爹你醒了?”   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后,沈父看了看周围,道:“唔……醒了。我好像做了个梦。”   那梦还挺可怕的。   “你是不是做梦梦到你被泡在水里?”   “你怎么知道?”   “我回来时,就看你浑身湿漉漉地躺在这。”沈惜道,“你和傅观主去哪了?还有,爹你眉心怎么多了一道扇子的刺青?”   “扇子?”一想到扇子,沈父就打了个哆嗦。他忙下床拿镜子一看,他的眉间可不正有一把小扇子的刺青。   他用力用手搓了搓,搓不掉。   “完了,”他想到了那个好像不是梦的梦,脸垮了下来,“我好像见鬼了。”   “究竟怎么回事?”沈惜问道。   沈父想起女儿似乎和那个古怪的女人认识,他当即就把泡在湖里遇到的事给她复述给了她。   “那也就是说,您答应了?”沈惜想到傅观主的一些古怪手段,最后道:“这事我写封信去问问冯凭,顺便再向他道谢。不过这件事,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爹你最好心里有个准备。”   ……   里水。   傅侍郎妇女和冯凭两人从修水出发,过三清山、黄山、景镇,访余杭,走西湖,一路游山玩水,行了一个多月,才到里水。   到里水后,傅侍郎有些感叹于里水的热闹,这来来往往的,“根本不像是山里的地方。”   冯凭也觉得里水人好像变多了,“有点奇怪。”   他们出了县城,朝着方家村走去,直到远远见到雁归山半山腰伫立起的白色建筑物时,他们才明白里水的热闹为何而起。   在放假村口,他们刚下马车,就见路边有个玄衫男子正站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胖。   那男子姿容矜贵,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冯凭正惊讶于这荒山野岭怎么来了这么一位钟灵毓秀之人,却见旁边傅侍郎已经走了过去,朝着那男子拱手道:“恩公。”   钟离正和石头里的苏林秋讨论天圆地方的事,见傅侍郎过来,他侧首微微颔首,视线却从傅侍郎身边的傅九娘脸上一扫而过。   傅九的眼睛,和傅杳很像,都是清亮的杏眼。   “没想到恩公也在这,傅观主也在这吗?这次路过,我是特地来她的道观上柱香的。”傅侍郎继续道。   钟离这回开了口,“她出门去了。”   “出门了啊,”傅侍郎有些遗憾,“那太可惜了。”他一是来道谢的,二是想为女儿求个平安符。看来这两件事都没法达成了。   得到了答案,傅侍郎不好继续在路上堵着,只好表示先去找六安先生,回头再聊。   钟离没有阻拦。   傅侍郎先是和冯凭去见了六安先生后,接着又带着女儿去山上的白色道观里上香。   虽然那道观只建成了前殿一部分,但并不妨碍信徒来上香。   走近了道观后,他才发现眼前的建筑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漂亮——这座用石头建造的道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打破了现下房屋的所有规则。无论是高耸的穹顶,还是精美的壁雕,都给人一种毫不掩饰的美感。   这种美,美得圣洁,美得毫不遮掩、大大方方。   “也不知道彻底建好之后,又会是什么模样。”傅侍郎突然有些期待起竣工的那天了,“也不知道建这道观的大匠是哪位。”这水平,完全可以进工部为陛下效力。   “不知道。”冯凭还继续一脸懵逼呢。   他才走了两个多月,怎么里水就变化这么大了。   上完香再下山,方二茶摊里的熟客见到他,纷纷朝他打招呼,问他什么时候继续讲故事。   冯凭笑着答今晚,让父老乡亲继续来捧场。等他进茶摊给傅侍郎父女点了杯茶后,却无意中见到旁边正编竹篮子的妇人。   这妇人没什么问题,这篮子嘛……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初在京城广聚楼吃得荔枝,就是用这小巧的竹篮子装的。   “大娘,这竹篮你们编来干嘛的啊?”冯凭笑问。   “当然是编来卖。山上道观里收,九文一个呢,我们有空的时候编来赚点米粮钱。”那妇人道。   “道观还收这个啊。”冯凭脸上笑着,心里却隐隐猜到了什么。   ……   傅侍郎在里水待了三天才离开。   他本来是想等傅观主的,但可惜没等到。他身上还有使命在身,不能久留,最后只能遗憾的离去。   在他们父女走上官道后,离开里水许久的傅杳回到了雁归山。   她站在山巅之处,看着远处云下蜿蜒的道路,一直到那路上的马车消失的道路尽头。   “你是故意避而不见的?”钟离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既然都知道了,干嘛还问。”傅杳往旁边山石上一躺,任山风拂面。   钟离换了个话题,“定天阵需要十二根铜柱,你打算以神兵利器取代铜柱。你想做什么?”   “你终于想问为什么了,”傅杳躺着没动,“你帮我找齐这些,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你骗人。”钟离毫不留情地揭穿道。   “不信拉倒。”   看她这样,钟离转身朝着山下走去,“我知道天一剑在哪。”   天一剑,五百年前天一道教的镇道之宝。不过后来战乱,天一教全教下山抗敌,结果死了个七七八八,道教被烧,天一剑也下落不明。   “你知道?”傅杳从石头上翻了个身,“在哪?”   钟离脚步不停,“不太想说。”   “喂喂,我们好歹是邻居啊。”傅杳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钟离嗤笑,“有事好邻居,无事你是谁。傅杳你脸变得这么快,怕不是川剧成精。”   “你要是能将天一剑的下落告诉我,我当回川剧也没关系。”傅杳拦在了钟离面前,一脸诚恳地看着他,“钟离哥哥,人家都听你的。”   钟离麻了。   “你就不能矜持点?”钟离避开她一步远,这称呼是能随便叫的吗?   “矜持又不能让我找到神兵。”傅杳理直气壮,“我现在有求于你,我姿态低一点。将来你有求于我的时候,你也可以叫我叫姐姐。”   “你想都别想。”钟离笃定道。 第109章   “好吧好吧,”见他软硬不吃,傅杳只好道:“等我搜集齐了我一定告诉你。有些事,现在不好说,也不能说。”   这个理由让钟离看了一眼傅杳。   他看了看天色,日头即将上顶。   “走吧。”他走在前面道。   傅杳跟了上去。   两人在穿过山腰处的竹林后,放眼望去,眼前不再是里水的村烟袅袅,而是一片浩瀚壮阔的蔚蓝之海。   今日晴空正好,秋光明媚,海面粼粼泛着光。靠岸处,是一处繁忙的码头,再靠码头两侧,是林立的店铺。里面有出货的有收货的,还有就是各种吃食摊位等等。   钟离带着傅杳来到码头,走进了码头最尾巴处的一间吃食店。   这店不大,一间木板房,外面圈出一圈空地来,摆着四五张木桌。此时还没到饭点,有几个苦力坐在旁边闲唠。   他们见到钟离和傅杳来了,朝着屋子喊:“细妹,有客来了。”   接着,就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从屋里走出来。她人如其名,模样一般,但是身材却非常的纤细。不过更令傅杳注意的,是她那双蓝色的眼睛。   虽然那双眼睛掩映在长长的刘海下,在她眼皮抬起的那瞬间,还是一丝波光潋滟溢出。   “好漂亮的眼睛。”傅杳赞道。   店主听到这声赞美后,脸上没多少表情,语气也没多少热情,“两位要吃点什么。”   这个傅杳自然是听钟离的。   “两碗馄饨就可。”钟离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傅杳依旧跟上。   店主应了声,没多余的废话,转身回屋做去了。从头到尾,她都没像旁边的苦力们一样,眼睛几乎是黏在钟离傅杳身上。   码头有船要靠岸了,苦力们见来了活,忙起身去了码头,这店里很快就只剩下钟离和傅杳两个。   “这里倒是个好地方。”傅杳喜欢此时的海风和暖阳。在这里,秋天的燥意退出了十里之外,而繁忙的港口码头则给人一种别样的生机。   没等多久,店主就把他们店的馄饨送了过来。傅杳尝了一口,味道确实非常不错。   清亮的馄饨汤里有海鲜的味道,但是馄饨里包着的馅料,却是便宜的菜馅,吃起来既有滋有味,又清爽到不会很快就腻味。   这手艺,就这碗馄饨而言,比起赵兴泰来都不差,甚至还要好上一筹。   一碗馄饨二十多个,傅杳消灭完后,示意钟离拿银子给她。   钟离把荷包都递给了她。   “谢老板请客。”傅杳拿着钱袋子去了木屋里。   里面,店主正在熬汤,旁边放着新鲜的龙虾螃蟹壳。   “店家,付账。”傅杳道。   店主听到后把壳下进了汤里,走了过来,擦手道:“十文钱。”   “这么实惠。”傅杳把钱交给了她,“店家你的手艺很好,我很喜欢。这里的银子你就不用找了,明天我们会再来,到时候我希望能吃上虾肉蟹黄馄饨。”   店主看着面前的金子,一直平静的眼睛终于有了些许的动摇。   她把金子收了下来,道:“你们明天什么时候来。”   “就今天这个时候吧。”傅杳道。正好赶上午饭,在这一并吃了。   “好。”店主应了下来。   “你的眼睛很漂亮。”傅杳又道,“你可要好好保护好了。这种人间绝色,很多人都会垂涎。”   店主怔住。   很多人都会垂涎吗?   傅杳出店子时,钟离已经在等着了。他们并肩出店,又沿着海边走了走。这时,傅杳察觉到了天一剑的所在之处,只可惜,它已经背了因果。   “它身上的因果是刚刚那个馄饨店店主的?”傅杳道。   “嗯。”钟离说着,看着前面的那片海道,“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十年前。”   他当时路过东海时,察觉到了天一剑的气息,结果过去看时,就见到那个小女孩儿正将剑拿在手里。   “第二次见是六年前,她在这码头开了家馄饨铺。”那时候店刚开,他再次打这路过,却没停留。   而现在,第三次,便是带傅杳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当年他们在碰见那一刻开始,其实也是有了一道因果。   “这幸好是你碰到了。”傅杳道,“不然就这剑所在的位置,我这辈子都不见得能知道它的下落。为了报答你,从明天开始,你所有的吃喝花销我来请。”   钟离看着她极其自然地把他的钱袋别在她的腰间,一阵无言。   不过在次日,钟离还是和傅杳一同来了馄饨店。这次一同跟着来的还有赵兴泰。   “这家的馄饨味道绝对比你的手艺好。”傅杳道。   赵兴泰尝过后,神色确实有些震动,“这味道……”其实已经不输很多大厨了,“我所吃到的,也就只有宫里的御厨手艺超过她。”   “味道不好我会让你过来?”傅杳道。   这小子现在成天跟在三娘身后,三娘去哪,他也去哪。三娘倒买倒卖,他则趁着机会到处学艺。傅杳没那个时间带他到处溜达,把他丢给三娘也挺好。   “谢谢观主。”赵兴泰笑眯眯感谢道,心里有些满足。   “真要谢,回头银子给我多赚点,别忘了你还欠我四万两。”   “不是才三万多吗?”赵兴泰捂住了荷包。   傅杳冷笑:“今年行情不好,利息加倍。”   赵兴泰:“……”   坐在他们中间的钟离慢条斯理地喝着馄饨汤,等汤见底后,他才将勺子放下,道:“他的债款从你欠我的利息里扣,以后他不欠你银子了。”   “哦?”傅杳还真没想到钟离会为赵兴泰出头,“你不是说你只收现银?”   “我今天心情好,想改一改这个规矩。”钟离道。   傅杳是无所谓了,“那行吧。”她有些遗憾,“以后体验不到追债的乐趣了。”   赵兴泰却有些不太适应,他笑着婉拒道:“多谢钟离公子,不过我既然是欠观主的,那还是还给观主吧,省的到时候账弄不清。”   “不会分不清。”钟离道,“你的账我替你还了,将来你给我做一席水平最高的宴席就行。”   “钟离你疯了?”傅杳惊了,“那可是三万两!要不你好人做到底,顺便把我三十万两的债务也给免了吧,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   钟离看向她,露出一个笑容,冷酷无情道:“你,休,想。”   “凭什么啊!”傅杳不乐意了,“他赵兴泰除了厨艺比我好,人也长得一般般,还没我好看呢,凭什么你能给他还钱,就不能免我的债?明明我们的关系更好,以后说不定几十年几百年都是咱俩一起过呢,你不能这样区别对待。”   “几十几百年?”钟离摆手,“还是别了,我觉得我金库撑不了那么久。”   “噗嗤”,赵兴泰听得忍不住笑出了声。   但笑完,他看着他们两人的对话,却又惊觉,他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观主用这样的语气和人聊天。   观主对他们,虽然差不多算是朝夕相处,但始终都保持着一层疏离。   可与钟离公子不同,她能光明正大的要钱,还能想着法的赖账。他们之间的相处,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   在明白这些之后,赵兴泰一时有些欢喜,又有些滴落。   欢喜是,观主现在或许找到了个朋友;低落是,他对观主来说,只是个过客。   ……   赵兴泰来吃过一次馄饨后,之后就再没来了。   傅杳和钟离每天雷打不动的出现,隔壁的海鲜遭了殃,几乎能吃的都被傅杳给尝了个遍。   大虾、鲜贝、螃蟹,傅杳的餐桌每天都有惊喜。同样的,钟离的银子也是哗哗地流。   不过馄饨店的店主得了再多的钱,每天也还是灰扑扑的样子,不怎么起眼。连带着她的那双眼睛,也不怎么为人注意。   这天,傅杳和往常一样过来了。   码头的上午,店里的客人依旧只有零散几个。傅杳让店主给她弄了一碗章鱼面馄饨,这时店外进来两位客人。   这两人应该是一主一仆。   走在前面的是个青年,眼睛和傅杳一样看不见,模样倒是不错,只可惜是个真瞎子;后面则是一位老仆,此时他正扶着青年道:“公子小心脚下,前面是个凳子。”   他们俩在傅杳他们的旁边桌坐下了,这时店主送了章鱼面馄饨出来,一见到他们,脚步稍微凝滞了一下。   虽然这动作非常的细小,不过这瞒不了傅杳。   “小姑娘,我们又来了。这次还是两碗馄饨。”那老仆熟练道。   “好的,依旧不要放醋是吗?”相对于对傅杳这个砸银子的客人的冷淡,她对这两人的态度就明显热情多了。不过可能是因为不擅长说话,语气听起来有些干巴巴的。   “是。”这回回答的是那年轻的公子。   等到傅杳将碗里的章鱼面吃得差不多时,她瞥见那店主出来了,手里还端着一壶茶,显然这茶不会是给他们这桌的。   “她换了身衣裳。”傅杳看着店主那一身灰色,对钟离道。   虽然和之前的灰扑扑的颜色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并不会让人生出眼前一亮的感觉,但特地去换了一身衣裳,这就足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接下来,傅杳就见店主给隔壁桌送了两大海碗的馄饨,甚至还有一碟小点心。隔壁桌吃完后,却没多留,付了银子,就有马车来接他们走了。   店主看着马车离开,回到了木屋里。   傅杳来付钱时,见店主又换回之前灰扑扑的衣服,正在灶台边沉默地熬汤。   “你喜欢刚才那个人。”傅杳将钱给她时道,“可是鲛人离不了水,如果你被发现了的话,他们会杀了你的。” 第110章   店主豁然抬头,瞳孔微缩,那汪蓝蓝得更纯粹了。   从这一男一女来到她店里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里就知道这两人不是一般人。不说神情穿着,哪有一个瞎子能和没事人一样走路带风的,但她没想到这人竟然会看穿她的身份。   “不必紧张,”傅杳笑吟吟道,“只要你同我做个交易,我可以让你免除这个烦恼,让人族绝不会发现你的身份。”   店主不言,神色反而更警惕了不少。   “真是个防备心重的姑娘,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安然无恙活到现在吧。”傅杳在屋内的桌子上坐了下来,示意她也坐下,“我们好好聊聊。”   店主看了傅杳一会儿,最后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在防备什么,放心,我不要你的命,只是要你手里一样东西。”傅杳直言道,“放心,作为交换,我会满足你一个愿望。”   店主没有表露出丝毫惊喜的神色,反而是道:“我怎么知道你这个条件是真是假。”   “我可以先实现的你愿望,再收东西。”只要她同意了这桩交易,交易完成,天一剑她怎么取都行。   “你要什么?”店主问道。   “我要那把剑,那把至今在海底你还没拿上来的剑。”傅杳道。   海底的东西,她想找到,还真是只能看机缘。毕竟天玄子和沈鬼再怎么找也不会找到海底去。   听她提到剑,店主瞬间就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确实很不简单。   那把剑在深海之中,这个秘密只有她一人知道。只要她不说,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些。   “我要想一下。”店主道。   之所以想,倒不是她舍不得剑,而是这突如其来的天降馅饼,她需要冷静地思考一下。   “好。”傅杳不介意再多等点时间。   这时店主又道:“那若我不愿意交换呢?”   “人族有句话叫‘先礼后兵’,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什么意思。”傅杳道。   她是可以直接明抢,但是她强行带走剑,会沾上一些不必要的因果。就目前而言,还不到那个地步,她自然尽量以最小的代价拿到它。   “我知道了。”店主道,“我会好好考虑的。”   “那希望你能早日考虑清楚。”傅杳笑道。   这事谈完之后,傅杳离开了店子。   次日,她和钟离再来时,店主告诉她,说她考虑好了。   “我想嫁给一个人。”   “就是昨天那个有眼疾的男人?”傅杳道。   “是。他是城中富商周家的大儿子,每个月都会出一次门去医治眼睛。”她这个店开在这,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他会从这门前路过。   “你确定你考虑好了?”傅杳在知道她的条件后,再次确认了一下。   店主点头,“是。另外,我叫细女。没有姓氏,你们可以给我取一个,不要姓高。”   傅杳看了钟离一眼,道:“我姓傅,名杳。你就跟我姓吧,叫傅细,小名细女。”接着,她又打量了细女一眼,“俗话说,抬头嫁女,咱这个女嫁娘也不能太寒碜。走吧,先去拾掇拾掇。”   细女知道她的意思,她有些些许的不自在。或许是因为长年都掩藏自己,她不是很想让自己被发现。   但最后她还是去把钱匣子里的钱装干净了,带在身上。   在门上挂好休息的招牌后,他们三人一出门,细女就发现他们来到了另外一处地方。   这里人声鼎沸,比临海府城还要热闹许多。周围店铺林立,进进出出的人,看穿着都非富即贵。   任由她平时再沉稳冷漠,这会儿也忍不住惊得睁大了眼睛。   “这是哪?”   “长安。”   竟然到了长安?   在细女还在惊讶时,傅杳已经把她带进了一家成衣店。   接下来就是一番大改造。   人靠衣裳马靠鞍,只要有钱,长安城的掌柜们只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就把细女从一个灰扑扑的乡下丫头改造成了一位锦衣华服的千金。   细女的刘海被梳上来后,光洁的额头露了出来,那双湛蓝的眼睛自然也暴露在人前。   她有些不自在,总是不由自主地垂着眸子。   “不用担心,”傅杳道,“长安城里里的百姓们见多识广,金发碧眼的洋人他们都见过,不会对你这眼睛过于好奇。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东海渔村的村女,而是我傅杳的义妹。既然冠了我的姓,那就腰杆挺直点,谁都欺负不了你。”   细女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挺起了胸,强迫自己不再畏惧。   再接着,傅杳就把细女给送进了皇宫,让皇后调教她的礼节:“不用要求太高,别让人看出她的底细就成。”   最近宫里风平浪静,没人闹幺蛾子,皇后也挺闲的,欣然接受了这份差事。   大半个月后,九九重阳这日,细女顺利学成,回到了临海府城。   ……   临海府城,周家。   重阳节登高望远,一般年轻人都出门去了,不过周家的人今日却都在家中过节。   “今日是蟹宴,”周夫人对着儿女们道,“虽然说中秋的时候蟹就能吃了,但还是这个时候的蟹最肥。”   “年年都是这时候吃蟹,这话我记得您都说了十几遍了。”年仅十七的周二郎道。   “二哥,实不相瞒,”周三郎跟着道,“其实我也……”   “最惨的还是大哥,比我们听得还要多两次。”周二郎道。   周夫人顿时眉头扬了起来,“看来你们俩胆肥了不少,皮又痒了是吗?”   “娘我们错了!”这哥两个当即认怂,乖乖巧巧地帮着旁边的大哥挑蟹肉。   一边周承嗣淡笑道:“娘,今天秋高气爽,我们等下去登山望风吧。”   “今天风大,山上人又挤,才不要今天去。过两天吧,过两天我们一家再去。”周夫人拍板道。   “行啊,我的新袍子还没做好,到时候我要穿新衣裳去。大哥你再等等。”三郎道。   “今天天气其实不太好,乌云都出来了,指不定等会儿下雨呢。”周二郎道。大家看着外面的晴空,听着他瞎诌,却没人阻拦他。   “那好,那就晚几天再去。”周承嗣脸上仍然带笑,直接忽略了照在他背上的暖阳。   一家人品蟹赏菊到一半,这时外面有管家来通禀道:“老爷,夫人,外面有两位客人求见。”   “客人?”周老爷和周夫人相互看了一眼。一般来说,如果是认识的人,管家都会说是谁,现在直接说是客人,却不说是谁,那八成是不知道来头的了。   “我去见见吧,等会儿就回,你们先吃。”周老爷起身道。   他来到前院,就见大厅里正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但凭着他们的神情举止,就不太像是一般人,周老爷也有些明白为什么管家会把他们请进来了。   “两位是……”   “周老爷。”钟离未动,“我们是为了令郎的病而来。”   见他们一来,话就说到了长子身上,周老爷心里有些不悦,他不是很喜欢外人说起老大的眼疾。   因为这,他们才没有带儿女出门登山,而是留在府里过节,为的就是不想老大被人指指点点。   “两位有何高见?”周老爷压着不悦道。   “我们能把他的眼睛治好。”旁边傅杳道。   周老爷不同于家人面前的憨厚,他眼睛徒然变得锐利,仿佛能直视人心般看向了傅杳,“当真。”   只可惜,他面对的是个瞎子。   瞎子又怎么能接收的了他的眼刀。傅杳一吹茶水上的浮沫,道:“就算是假的,你们也没有其他治好他的办法不是吗?”   这话倒是真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能治确实早就治好了。   周老爷是个商人,他深知商场上的规则,任何的馈赠都被标了价格,面前这对青年男女主动上门,抛出这么一个他无法拒绝的诱饵,肯定是有所求。   “你们想要什么?”他没有直接答应。   “我有一个妹妹,”傅杳道,“我们呢,要出一趟远门,没有时间来照顾她,所以想给她找个好夫婿。你们很走运,我看中你们家大郎。他娶我妹妹,我让他眼睛恢复。”   没想到对方条件是这个,周老爷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婚姻之事虽然说是父母做主,但这事我还是要同内人商量好才行。”   “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你们可以好好商量。”傅杳道,“若是想好了,尽管去城西客栈找我。”   话说到这,钟离和傅杳起身告辞。   周老爷心情复杂的把这两人送走,回到后院时,后院妻儿们还在吃螃蟹,气氛一片和乐融融。   见他回来了,周夫人道:“是谁啊。”   周老爷打了个哈哈掩饰过去,“是一对不认识的年轻人,说是久仰我的名气,今天特地来过来拜访一下。继续吃蟹吧,不对,你们怎么就留了蟹腿给我,夫人我要吃蟹黄。”   “有的吃就不错,还挑上了。”周夫人一脸嫌弃地给他拿了盏装满蟹黄蟹肉的蟹盖给他。   宴后,周家兄弟姐妹带着老大去后花园采菊花去了,周氏夫妇没跟去。   周夫人知道丈夫的性子,见儿女走了,才问道:“刚刚看你神色不对,出什么事了?”   周老爷也不隐瞒,“刚刚来了两个人,他们说能治好老大的眼睛,条件是要承嗣娶他们的妹妹。”   “他们真的能治好老大的眼睛?”周夫人比较关心这点。   周老爷摇头,“模样看着是年轻的,我看不太可信。”   “但是他们敢说这样的话,那肯定有他们的底气不是吗?”周夫人道,“我要去见他们。” 第111章   不管如何,只有自己亲眼见到了才行。   周夫人是个雷厉风行的主,而且这件事事关长子的一生,周老爷心里就算有所怀疑,但也还是愿意去尝试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两个人很快就找到了城西客栈,客栈的伙计早就接到了傅杳的发话,现在见到人来,二话不说,就带着去敲了门。   房间里,傅杳和钟离正无聊地下棋。听到敲门声,一看时间,距离他们离开周府时间不过过了两刻钟。   “进来吧。”傅杳道。   小二推开门,周氏夫妇就见到了里面的一双男女。   凭心说,单从外形而言,周夫人不觉得这对男女是骗子。   “两位怎么称呼?”周夫人见小二离开后,率先道。   “我姓傅,”傅杳说着,又指着钟离道,“他是钟离。两位有话可以坐下说。”   “那就打扰了。”周夫人道。   寒暄了几句后,周夫人步入正题,“听说,两位能治好我儿的眼睛?”   她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是落在傅杳的脸上的。   “不要看我,我有没有眼睛一个样。你们先等会,我和他下完这盘棋。”傅杳说着,手里棋子准确无误地一啪,“将军,你可以认输了。”   钟离却是撤了士,让她的炮落了空。在傅杳动车时,他飞马走象,锁定了傅杳的帅。   两人你来我往,一兑一换子,最后盘中差不多就剩下两个光杆大将。   他们这棋下得激烈,旁边周氏夫妇却是发现,这世上果真有奇人,这没眼睛竟然和有眼睛没什么区别。   “好了,平局。”傅杳歇了手,“还是下象棋有意思。”   钟离将棋一收,道:“如果开局我不让你一车一炮,会更有意思。”   “钟离你要不要脸,什么让,那是我花钱买的!”虽然只花了一两,但对她而言,已经是很肉疼的一笔巨款了。   钟离:“呵。”   傅杳不理他,转身对周氏夫妇道:“你们儿子的眼疾我能治,时间是三个月,条件呢,想来你们也知道了。如果说你们想看证明的话,这我没有,要不要治周承嗣的眼睛,看你们自己怎么想。”   周氏夫妇相视对方一眼,这来和没来有什么区别。   周夫人最终还是和丈夫一样没有立即定下来。   她回去思量了两天后,最终决定同意。   也许这是儿子恢复的唯一一次机会,就算那两个人是在算计他们周家,她也认了!   既然做出决定,周夫人先和丈夫通了气,然后再去找了大儿子。   周承嗣听完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道:“好,我同意。”   他没有说‘一切听娘的’,这事他们本来就是因为他才冒这么大的风险,他又怎么能把所有的责任往爹娘身上推。   该他承担的,他都会承担。   听儿子回了话,周夫人眼里有泪,“我们也是没办法了,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这个妻子虽然不是你想娶的,但她只要能治好你的眼睛,对我来说就是恩人。”   周承嗣知道母亲想说什么,他笑道:“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倘若我眼睛能好,那位傅姑娘不仅仅是娘您的恩人,同样也是我的恩人。话本子里不是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我也只是在报恩不是?”   这番话说的周夫人泪里带笑,“那娘就等你眼睛好起来。”   周承嗣温柔的如同三月暖阳,“会好的。”   周家这边已同意,周氏父母就立即上客栈拜访了。再接着,就是三书六聘。虽然时间比较匆忙,但是该有的礼,周家一样都没落下。   这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一场交易,同时还是他们长子的婚事,不弄得热闹隆重点怎么行。   周家的行事让傅杳十分满意,于是细女出嫁当天,她和钟离也很赏脸的以细女的送嫁人身份去周家喝了杯喜酒。   周家陪酒的人坐了一桌,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一旦侃起来,气氛就没冷场的时候。而钟离呢,也是深藏不露,但凡是别人说的人和事,他都能接话。   时间一久,桌上的陪客顿时不敢小觑。如此见多识广、知识渊博之人,不太像是个普通人。   亲自在旁边伺候着倒酒的周二郎更是道:“没想到钟离姐夫你竟然什么都知道。”   这时傅杳却拄着脑袋问周二郎道:“什么钟离姐夫?”   周二郎疑惑道:“您是大嫂的姐姐,钟离是您相公,我是我哥的弟弟,不应该跟着叫姐夫吗?没叫错啊。”   傅杳和钟离:“……”   解释吧,好像也没那个必要。这都是以后再也不见的凡人,误会也就误会这一次。   “咳,”傅杳咳了一声,“这酒不错,钟离你也尝尝。”   酒过三巡,外面客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傅杳便对周家人表示,他们该告辞了,   “今晚上住下来啊,”周老爷过来道,“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客院。住在我们府上肯定要比客栈舒服。”   “不必了。”钟离道,“我们今夜就要离开临海,至于傅细,以后还请诸位多多担待。”   “今夜就走?”周老爷心里疑惑,但又不好多问,“这是不是太匆忙了?”   “本来就是耽误了几天,今晚上已经不能耽搁了。”钟离说着,带着傅杳告了辞。   ……   周府后院,周承嗣被人领着去了新房。   房内,细女已经自己将红盖头揭开了。   她见到他人来了,让其他人都出去。   “可是……”丫头还有些迟疑。   “这里我来就好。”细女不太习惯露出笑容,只好语气硬邦邦道。   “你们出去吧。”周承嗣站在妻子这边道,丫头只得听从。   细女给周承嗣倒了茶,“先解解酒。”   “多谢。”周承嗣道。   看着他英俊的面容,细女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这话从何说起?”周承嗣问。   “因为我强迫你娶我。”细女道,“你只除了眼睛看不见,其他的什么都好。娶亲也完全能娶一个比我更好的,而你也很喜欢的人。我很抱歉,擅自进入了你的生活。”   没有想到新婚妻子会道歉,周承嗣抿了抿嘴,道:“我爹娘一直在为我的眼睛操心。因为不想我听到那些闲言碎语,他们甚至在重阳节都要避开人群出门。你能治好我的眼睛,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娶。”   细女浅浅笑了一下,“很高兴你不骗我。放心,我只在这待三个月,时间到了,我就会走,不会再打扰你们的。”   “为什么要走?”周承嗣蹙眉,“既然你已经嫁给了我,那就是我的妻子。不论你是因为什么理由嫁给的我,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家嘛?   细女眼睛眨了眨,“谢谢你们给我一个家。你先去洗漱吧,以后你睡床上,我睡榻上。在你眼睛好之前,我们必须分开睡。”   周承嗣不是色中饿鬼,他脸有些微红,答应了下来,“好。”   第二天,周承嗣带着新婚妻子去见家人。   在他们夫妻来之前,周夫人就严厉交代过来,不管老大媳妇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必须恭敬点。   “娘我们知道,这可是我们家的恩人。我只要一想到大哥因为她能恢复眼睛,别说让我敬着她,我就是供着她都行。”周二郎道。   他的这态度也大致的代表了其他弟弟妹妹们的意见。   大哥那么好的人,他们都很期待大哥能好起来。所以对于这个陌生的大嫂,他们心里更多的还是感激。   于是等到细女来时,就得到了周家上下一致的关爱。   从进门开始,周家的儿女们就亲热地喊大嫂;再接着坐席,周二郎亲手帮她挪椅子;之后无论细女说什么,周家的人都会捧场,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他们也都能说出花来,始终都不让细女有任何被冷落的感觉。   周夫人原本还有些忐忑大儿媳的性情,谁知见到人之后,发现她虽然长得不算漂亮,但进退有度,十分知礼,就是稍微有些话少了些。但是她又能明显的察觉的到,大儿媳的话少不是因为她生性如此,而是不太擅长去和人交谈。   “大嫂,你们家是做什么的?”周二郎现在都惦记着钟离和傅杳,“我看钟离姐夫不太像是一般人,非富即贵的样子。”   细女没想借着傅杳他们给自己挣脸面,她直接摇头道:“我是他们的义妹,对于他们我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因为之前我帮过他们,所以他们为了报答我,才这样将我托付出去。”   本来周家人就觉得有些怪异,婚姻大事,怎么这么儿戏,说办就办,而对方当家做主的竟然还是两个年轻人。现在听了这理由,顿时就有些说得通了。   “那亲家呢?”周夫人问道。   细女垂下了眼眸,道:“他们都过身了。”   “那大嫂你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吗?”   细女摇头,“没了。”   没想到这么一个女孩子竟然只剩下她一个人,周家上下心里奇怪,但也有些心疼。   “以后你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傅家姑娘们安慰道,“我们就是你的亲人。”   细女有些笨拙道:“好。”   朝食结束后,周承嗣和细女回了自己院子。   他们一走,周家姑娘们就道:“大嫂的眼睛竟然是蓝色的。”   “那双眼睛真好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是蓝色的眼睛。”   他们在大嫂进门的时候就发现了,但是一直忍着没说。   和周围的人不一样,得到的往往是排斥。若是贸然去问,谁知道会不会是一种冒犯。   “蓝色眼睛有什么好稀奇的,我和你爹以前去常看,红头发黄头发绿眼睛的人都见过。”周夫人大概知道大儿媳的沉默寡言是因为什么了,“以后你们尽量不要盯着老大媳妇的眼睛看,把她当做普通人就行,知道吗?”   “知道啦!”下面儿女齐齐答道。   此后,周家也确实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把细女当做自己家人一样来看待。   吃穿用度,周夫人都细细嘱咐下人给准备着;闲暇了,周家的姑娘们则时常陪着细女听书绣花;周老爷是公公,别的话不多,时不时塞银子让儿子给媳妇置办首饰衣裳。   时间一天天过去,细女周身包裹着的那丝疏远渐渐被周家老小给融化。   十月中旬时,这天一家人正围在一起吃晚饭。   周家的规矩没那么繁琐,一家人吃饭的时候谈天说地是常事。   因为大哥不怎么出门,周二郎时常就将外面听到的事在餐桌上说给大哥听。   今天也不例外。   “我今儿个在外面听一说书的说了个故事,说是海边某个村里,有个渔夫出海遇到一只人鱼,那人鱼想吃了那个渔夫,就去勾引他。但是那渔夫脑袋灵光,假装自己被迷惑了,趁着那人鱼松懈的时候,用叉子把那人鱼给叉死了,这才逃出了生天。”周二郎道,“海里的东西千奇百怪,没想到连人鱼都有,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呢。”   “这故事里的人鱼我见过。”周老爷道,“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第112章   “爹你真的见过人鱼?我们以前怎么从没听你们说过。”这可是大家从来都不知道的新鲜事,周家的小辈们顿时全看向了父亲,就连是平时最安静的周承嗣也忍不住露出了好奇之色。   见孩子们都很感兴趣的样子,周老爷叹了口气,道:“之所以没把这事说给你们听,是觉得这事实在是造恶。十几年前,当时城里有人买了一只人鱼尸体,邀请城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去观赏,赏完就准备把人鱼做成人鱼宴,请宾客品尝。”   “什么?”周家小辈听后胃里皆是一阵恶心,“我看书上说人鱼半人半鱼,就算他们一半是鱼,另外一半也是人啊,人吃人这怎么能行。”   “是啊,”周老爷道,“所以我说这事实在造恶。当时你们的太爷爷还在世,他知道后,当场就破口大骂,说主人家茹毛饮血,连人都吃,这和禽兽有什么区别。因为你们太爷说出来了,这场宴会也就不欢而散。最后据说那人鱼尸体被送回了海里,也不知这事是真是假。”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是他现在想起来都隐隐有些不适。   “幸好有太爷爷。”周二郎道,“不然一想到那些人连人肉都吃,那也太可怕了。”   “吃人是不对,不过那人鱼不也是想要害那个渔夫吗?”周三郎道,“那人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旁边细女听到这话,忍不住看了一眼周三郎,但很快她又垂下了眼眸。   周夫人一见气氛都不太好,于是暖场道:“其实当初我嫁给你们爹,也是因为这事。当时我爹娘说老爷子是正派人,那他教养出来的子孙肯定也不会差,所以才来相你们爹人品如何。这一来二去,就有了你们。”   “所以说好人还是有福报的。”这话题成功被带走了。   只是细女接下来的话始终不多,其他人可能还没察觉到,但是眼睛瞎了但心思敏锐的周承嗣和周夫人却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他们以为是人鱼的事让她兴致不高,周父私下让儿子回去安抚一下。周承嗣答应了。   餐后,细女回到院子里,有些懒洋洋地靠窗坐着,神色郁郁。   周承嗣看不见,不知道她此时的神色,但是老半天听她没有动静,于是问道:“你好像不开心,是刚刚人鱼的事吓到你了吗?”   细女摇头,但又想起他看不见,遂很生硬地停止了动作,“二郎说的那个故事,不是真的。”   “哦?”周承嗣没想到她是为这个情绪低落,“那个人鱼对渔夫并没有加害之心吗?”   “不是。”细女又道,“人鱼是想杀渔夫的,因为渔夫奸污了她,还将她困在浅水池里困了七年。期间,人鱼为渔夫生下了一个孩子,但她无时无刻都想回到大海。后来她发现自己回家无望,才想对渔夫下手,结果渔夫发现了她的心思,先下手为强,先把她给杀了,然后运回海里,捏造了那些故事。”   哪有什么勇斗海妖的故事,不过是一个恶心至极的男人为掩盖自己的丑恶,而编造出的谎言罢了。而故事里的每一个字,对那条人鱼来说,都是泣血的绝望。   周承嗣安静了一会儿,道:“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细女眼睛动了动,道:“这事不仅仅我一个人知道,只是大多数的人都宁愿相信表象。”那件事其实稍微一查,就漏洞百出。可是又会有谁去在乎一个异族的冤屈呢,“好了,不提这个让人心情不太好的事了。说来说去,大多数人都只是看客。”   周承嗣也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件事现在就算再谴责,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那我去听书,”他看不了书,只能让人读给他听,“你要一起吗?”   对于他的邀请,细女没有拒绝。虽然她不认识字,也听不懂那些之乎者也,但她很享受被人在意的感觉。   ……   京城。   永安侯夫人从护国寺上香归来。   距离她由中风转好到现在,已经是三个月了,也就是说她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   为了能延长自己的寿命,她到处去捐银子,就期望老天能再给她一点时间活着。这次去护国寺,也正是为了点长命灯。   在回府的路上,她突然有些不太像回去,她感觉那里对她而言,就是死亡的牢笼,能晚回去一刻是一刻。   就在永安侯夫人让马车慢行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道:“阿毓!”   听到这熟悉的名字,她下意识睁开了眼睛,朝着马车外看去,却见是一个粗衣麻布的妇人正在叫着儿子。那儿子背对着马车,正一手拎着一袋面粉。   “阿毓你累不累?”妇人给儿子擦汗道,眼里满是心疼,“要不我教你爹推车来送面粉吧。”   “娘我没事。”儿子安抚道,“两袋面粉我还拎得动。”   这声音让永安侯府心里一震,她忙叫停了车,这时那儿子转过身来,永安侯夫人一看,那张脸竟然与阿毓有七分像。   “阿毓……”永安侯夫人又惊又喜,忙让人去把那对母子叫到跟前来。但是她现在用的是新来的小丫头,还没那么机灵,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就是刚刚那拎面粉的!”永安侯夫人急道。   傅观主说过,她本来是能福寿绵长的,但是因为阿毓离开了,所以她的运道也被带了走。眼前这个人长得和阿毓一样,声音都和阿毓相同,他不是和阿毓也有些渊源?若是将他放在身边,他是不是能让自己重新福寿绵长?   心里想到这个可能,永安侯夫人只感觉心口怦怦直跳,连带着后脑勺里的血液都跟着跳动。   外面的丫头左看右看,还是没找到人,只好畏惧地过来请示,那人穿着什么衣裳。可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里面的夫人答话。   丫头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掀开车帘朝里看去,等看清楚里面夫人的模样时,顿时吓得惊声尖叫:“啊——”   夫人七窍流血,人好像已经去了……   ……   宫里得到永安侯夫人过世的消息时,皇后正在逗儿子。听到这样的噩耗,皇后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住了。   “据说从侯夫人的屋子里,搜到了不少东西。”掌事姑姑低声道,“其中还有巫蛊娃娃,诅咒的是小侯爷。另外侯夫人还拟了礼单,说是送给五殿下的礼物。大理寺那边的人把单子递给了陛下,陛下让拿了过来。奴婢刚刚粗粗瞧了瞧,这数目不小。”很可能都掏空了半个侯府的家底。   皇后没有看单子,她现在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她以后没有母亲了……   ……   道观里,三娘此时也在给傅杳说起京城的事。   “永安侯夫人死了。据说死得非常突然,发现她时,她鼻腔和嘴里都在流血,因为这还惊动了大理寺的人去查探死因。不过最后仵作说侯夫人并非被毒害,而是情绪过激,导致颅内出血而亡。”她之前因为小侯爷的事十分厌恶永安侯夫人,但是现在人已经没了,留下的这只有一声叹息。   人死如灯灭,说没就没。   傅杳却是冷笑一声,道:“先别管别人,你在京城听到的消息应该不止这个才对。”   三娘神色一黯。   这几个月来,她虽然是到处倒买倒卖,但是出现的地方最多的还是长安。在长安,同那些商人打交道多了,免不了听到一些传言。   扬州柳家想和余阁老结亲的事现在已经不是秘密,据说余阁老十分欣赏刚外放就做出了政绩的柳赋云,有意让他成为自己的孙女婿。而柳赋云以后有了余阁老帮扶,前途只会更大。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   事情关系到两族的利益,那就不是某一个人的意愿就能改变的事了。   三娘深知这个道理,所以有些事她现在只能是去尽人事听天命。   “我现在已经在很努力赚钱了,”她道,“这件事表哥不愿意,那就还有回旋的余地。而倘若我连活都不能,又凭什么让他等我呢。”   傅杳看着外面已经初具规模的道观,道:“道观建好的那天,就是你恢复自由的日子。”   三娘咬了咬唇,道:“我若活着,可不可以不要让我的记忆消失?”   “别太贪心。”傅杳道,“贪心的人最后会什么都得不到。”   三娘默然。   在这日之后,三娘就很少在道观里待了。她要抓紧每一点时间,把它们全都换成金钱。   虽然道观每天的收益十分可观,但三娘的精神却迅速憔悴下去。同人打交道是一件非常累的事情,那些人精她总是让她疲于应付。   但也是在各种斗智斗勇之下,她感觉自己进步的也很快。   天在一天天变冷后,长安的皮货生意最为走俏。三娘在两个月前就带着赵兴泰奔走在草原与长安之间,囤了不少皮毛,现在正是拿出来抛售的时候。   也就在这时,一个与三娘合作了挺长时间的商人说有贵人想见见三娘。   贵人?   三娘一笑,道:“谁?”   那商人道:“定国公府傅世子,你应该知道吧。” 第113章   这何止是知道。   “不见。”三娘直接拒绝道。   商人没想到她会拒绝的这么干脆,“定国公世子你都不见?若是能和他交好,到时候我们赚得会更多。”   “不见。”三娘仍旧是这句话,“若你想要借他们的势,那你就去同他们合作去吧。我这皮货,我自然能找到其他的人合作。”   她把控着货源,而且成本低廉,根本不怕砸在手里,最多就是赚得相对少一点。她而今已经更不想再和定国公府扯上关系,自然不必为了这点利益,和他们缠在一块。   商人有些可惜,但是转念一想,长安城的权贵如云,没有定国公府也会有其他的,到时候换一家也是一样。   这样想后,他顿时释然了不少。   这边三娘给了回话,定国公府这边有些不悦,认为她是给脸不要脸。   但可惜,就算他们不悦也没办法。没有实权的勋贵,就是没有牙齿的老虎,也只是那层皮子能吓唬人而已。   “爹,”五娘在旁边出主意道,“既然这样,那为何我们不自己拉个架去做这个买卖?现在才十月,还有时间。长安去关外,时间快的话,还能趁着年尾赚上一笔。”   世子听后,有些犹豫。   自从分家后,国公府内花钱如流水,老二老三都花钱捐了官,几十万两银子就没了。更糟糕的是,老四分出去后,稍微有些能耐的掌柜的全都跟着老四走了,别看现在府内花团锦簇的,但是却是坐吃山空。   就是因为这,他才想着捞银子的事。   “爹,您要是在犹豫的话,这大好赚钱的机会就没了。”五娘继续劝道。   最后,世子决定拿个三千两银子,以女儿的名义去试试水。   虽然没有预想中的多,但是五娘却有些高兴,至少父亲已经开始能听得进她的话了。   大房这边的动静瞒不过另外两房,大家都想着赚钱,于是另外两房也都各自出了三千两一起搭股。   钱凑齐了,接下来就是选信得过的人出嘉峪关。这时,谁也没想到,祁霜白会上门主动请缨,说让他去走这趟差事。   世子对这女婿不喜欢,心里不是很乐意,但是祁霜白却给出一个他们不得不心动的条件——祁家愿意出所有的钱,不需要定国公府出一分钱买货,但是到时候的红利却会分一半定国公府。   这样的好事,国公府上下,除了老爷子,其他人自然都乐意。   利益打败了他们的喜好。   于是,十月中旬不到,祁霜白就打着定国公府的名义离开了长安。   在祁霜白带着人离开长安的那天,傅杳站在城墙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满意地笑了。   终于可以开始收网了。   ……   时间过的飞快,从十月到腊月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在三娘把库存的皮货出干净赚得满钵金银时,祁霜白走了两趟嘉峪关,给定国公府赚了不少银子,这让定国公府又重新对他态度变得热切起来。   傅五娘见祁霜白虽然不能当官,当以后他能当个富商,她也不是不能接受,之前想和离的心思也消散了一点。   在定国公府各怀心思时,临海府城这边的周家也在准备过年的事宜。   “今年是你在我们家的第一个年,”周夫人提前把儿媳妇叫到了身边,给了她一本册子,“年后少不得和亲戚朋友们拜年,你抽空把名字全背一下。”   细女知道这是婆母在帮自己,省的到时候叫不出人出丑。   “谢谢娘。”她把册子收了起来。   说完了正事,周夫人又让人拿了一瓶来,道:“之前看你手上的冻疮擦了药都不见好,这个药是我特地让人从我娘家那边带来的蛇油膏,治冻疮的效果特别好,你每天早晚都擦一擦。”   没想到婆母连这个细小的事都注意到了,细女的心变得温软,“好,我会擦的。”   “等到过完年,你就要跟我学管家的了。等你等担得起事,我也就能歇歇咯。”周夫人抓着细女的手道,“对了,不知道过年的时候,傅姑娘他们会不会过来拜年。又或者你可知道他们的住址?我们也能准备好年货,让人给送去也是一样。”   她是想把对方当正经亲戚来走的,毕竟老大媳妇没个娘家人,以后也不太好。   “这个我也不知道。”细女不想节外生枝,“到时候看缘分吧,缘分若是有,说不定会再和他们相见。”   “你说得也对。”周夫人点点头,“那承嗣的眼睛可有些许的好转?”   她是知道儿媳妇每天晚上都会给儿子眼睛上涂膏药,但是都这么久了,一直不见动静,她心里还是有些着急的。   “在好转了,”细女笑道,“您别担心,大概过个十来天,他应该就能恢复。不过这事我也就先给您兜底,您先别急着说出去。”   “真的?我不说!”周夫人喜得‘哎哟’了一声,“等到承嗣恢复了,你们两个啊也快点生个孩子出来给我带带。”   经过这么几个月时间的相处,她很喜欢这个性情温和的儿媳妇。若是老大眼睛能好起来,那一切就都圆满了。   看到她眼底掩藏不住的欢喜,细女捏着她的手,也跟着浅浅地笑了起来。   婆媳俩又说了会话,见快到周承嗣带她听书的时间,细女起身告辞。周夫人知道这事,自然不阻拦他们夫妻闺房之乐,忙让她快点去。   回到自己的院子,细女将册子放到了一边,见里面读书的丫头已经准备好了,她走了过去,坐在周承嗣身边听了起来。   偶尔有听不懂的地方,细女会出声询问,而周承嗣则会给她仔细讲解。   午后阳光洒在他们俩身上,地上留下一对相互依偎的人影。   每日听书时间结束,说书的丫头下去后,细女看着旁边丈夫的眉眼,问他道:“倘若你眼睛好了,你想做什么?”   周承嗣想了想,道:“以前有想过很多,比如去看壮丽的山河,又或者去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回来让父母高兴。至于现在……”   “现在怎么?”   “现在想看看你的模样。”他道。   细女眼底的眸光凝住,“我不好看。”   鲛人都很貌美,但她却像极了那个男人。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她才能活到现在。   “这和容貌无关。”周承嗣道,“大家都很喜欢你,这本就说明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是的。”细女摇头道,“这恰恰表明,是你们都是好人。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你们这样的人,就该获得福报才对。”   周承嗣一笑,道:“所以你出现了不是吗?”   细女也跟着笑了起来,“对,所以我出现了。” 第114章   午后的时光闲适,两个人慢慢聊着,话题也渐渐越来越深入。   许久后,细女问周承嗣,“在你看不见的这段日子里,你怨过恨过吗?”   周承嗣的眼睛不是生来就是瞎的,而是被人给下了毒。这关系到从前的旧事,总而言之他是被无辜牵连到的那个。   这个问题是周家的禁忌,基本上无人敢拿这个问题来说,更别说当着周承嗣这样的面问了。   “没想到你会问我这个问题。”周承嗣道。   “因为我很好奇,作为被无辜的牵连者,你会不会恨你所遭受的这些苦难。”如果不是眼睛看不见,那周承嗣肯定前程似锦。可就因为他是个瞎子,别说前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是周家的累赘。   “当然会怨恨。”周承嗣没有掩藏这些事实,“在得知我可能永远都好不了的那一刻,我恨不得和那些人一起同归于尽。被劝下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想为什么这种不幸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但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不是吗?我生来富贵,有人却生来贫穷,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对等。既然别人能承受这种不公,那我为何就得一定得万事顺遂?   世上的瞎子那么多,他们都能好好活着,为什么我就不行?这样一想,好像也能接受这些了。”   细女看着他面上笼罩的午后阳光,他皮肤白皙而清透,眉宇间满是与自己和解的悠然。眼睛好与不好,他似乎都会平静地接受这些事实。   “我知道了。”细女道,“除夕之夜,我到时候送你一份大礼,你别拒绝。”   “不会。”周承嗣道,“给你的礼物我也准备好了,到时候我们一起送。”   细女笑了笑,没说话。   ……   除夕眨眼即到。   道观迎来了第三个除夕,一大早赵兴泰和杨大厨就在厨房忙活着,江掌柜和胖瘦夫妇则跟着打下手,三娘在招呼上山点香的香客,而傅杳则和钟离则在写春联贴春联。   以往的春联都是傅杳写的,今年换成钟离来动笔。他的书法,笔走游龙,劲瘦有力,大气磅礴,看的傅杳老觉得锋芒过露,会把财气吓跑,勒令他换其他的字体。   “你写圆润一点富态一点,”傅杳在旁边指指点点道,“过节嘛,那肯定要喜气洋洋。”   钟离写完后,也觉得是有些不太妥当,便换了楷体。结果旁边傅杳拿着写废的春联,让三娘去问六安先生能卖多少钱。   三娘不忍直视自家观主,钟离则把写好的“五谷丰登”往傅杳额头上一贴,道:“指望这春联卖钱,还不如指望你的功德箱装满点。”   “那可是你的真迹,再怎么也能值点钱吧。”傅杳顶着五谷丰登道,“再给我来张‘六畜兴旺’,我要把功德箱前后都贴满。”   钟离如她所愿。   春联贴好,到了半下午,除夕饭准备好后,就可以开始过除夕了。   赵兴泰今夜做的年夜饭很是丰盛,来自草原的烤羊腿和酱牛肉以及东海的海鲜占了年夜饭的一半,不过对于海鲜,赵兴泰还是有些不太难以:“本来想做一份海鲜汤的饺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做都做不出那日在海边吃到的那个鲜味。”   他原本以为凭着自己的水平,多钻研应该能行才对,就算做不出那种水平,那也该有点那个味道。可就是不行,他始终都不满意那个味道。   “你想做出那个味道来?”傅杳笑了,“那你这辈子怕都不行了。”   “为什么?”赵兴泰没觉得观主是看不起他,只是这肯定得有个原由。   “因为这是食材的问题。”   “食材?”赵兴泰没想到这些,但很快他又兴奋起来,陆地上的食材他确实大多数都见过听过,但是大海中的食材,对他来说,乃至对整个陆地上的所有厨子来说,这都是空白的一页,“我明白了。”   他隐隐约约看到另外一条路。   傅杳才不管他这个厨痴,让大家开吃,吃完了,今晚上她还有活要干。   在道观里其乐融融时,周家这边也在准备年夜饭。   南方是不兴大年夜吃饺子的,在祭拜之后,一家人就坐在一起吃年夜饭。   周家的年夜饭氛围很温馨,细女作为加入这个家的第一个年,周夫人十分重视,特地还叮嘱了厨房做细女喜好的食物,到时候还摆在她的面前,省的她不好意思夹。   饭后,上面的长者派发红包,细女拿得数目和周家的儿女都一样多,周夫人并没有因为特地照顾她,而去偏颇谁。   感受着这些细小而又体贴的暖意,细女淡笑着坐在一边,听一家人围着桌子聊着开心的事,一边守这个年夜。   在代表着新年的钟声响起时,周老爷和周夫人又给大家各自塞了平安符,然后才赶着小辈去睡觉。   “你们也快回去吧。”周夫人道,“大年初一不用拜年,到年初二你们就有的忙了。”   “好,那我们先回了。”细女说着,伸手去抓住了周夫人的手,看着她道:“娘,谢谢您。这是我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年。”   周夫人反手握住她,“那以后你肯定年年都会开心。”   “嗯。”细女点头,“肯定会的。”   说完,她松开周夫人的手,搀扶着周承嗣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在他们走到一半时,天上开始飘起了雪。雪花如鹅毛般大小,随着寒风吹到了他们脸上。   周承嗣换去了细女的左边,替她挡住了风口,同时还把她的手抓着塞进了他的兔毛暖手袋里。   “下雪了,”细女看着游廊外的雪花道,“真漂亮。”   “你如果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在这里赏会儿再走。”周承嗣道。   “不用。”细女带着他往院子里走,“很多东西,看第一眼的时候十分漂亮,看久了,其实也就那个样。今天的药还没涂,先回去涂药。”   周承嗣自然是听她的。   回到房里,细女将之前的药膏抹在周承嗣眼睛上。刚在外面挨了一下冻,现在被室内的炭火一烘,温暖的火炉让周承嗣有了睡意。   简单地洗漱后,周承嗣很快就睡了过去。   细女在确定他昏睡过去后,这才从怀里拿出一枚纸鹤来,这纸鹤是她成亲那天,傅杳给她的。   就着烛火将纸鹤点燃,很快的,外面就有人推门而入。   “竟然这么早就决定了,还以为你会在周家待到天亮。”傅杳扫了扫身上的落雪,看着细女道:“脸都长了些肉,看来你在周家过得确实不错。”   “他们一家人都很好,很照顾我。”细女道,“明明是我以条件来胁迫他们同意我加入周家,他们却没有为此排挤折辱我,反而处处考虑我的感受,以我为先。若不是我自己亲身经历这些,我还真不信这个世上还会有好人。”   “一个人的好与恶,不该让一群无辜的人来偿还。”傅杳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开始吧。”   细女最后撩开帐子,又仔细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道:“好。”   ……   一夜无梦,周承嗣醒来时,只感觉精力充沛。   他熟练的摸着床柱,准备起来,却突然惊觉一件事,他好像能模模糊糊看得清眼前的东西了。   压抑着心头的狂喜,周承嗣使劲眨了眨眼睛,再次睁开时,眼前的一切更清楚了。   帐子,床柱,乃至上面雕刻着的花纹,他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能看见了,”他先是呐呐了一句,接着一脸欢喜道:“我眼睛恢复了。傅细,我能看见了!”   他飞快撩开床帐一看,对面的榻上,空无一人。   他以为细女只是起得早先出去了,当即叫丫头进来帮他更衣。   丫头进来后,一见到他的眼睛,突然“啊”了一声,“大少爷,您的眼睛……”   “我眼睛好了。”周承嗣笑道。   “不是,您的眼睛……怎么成了蓝色的?”   很快的,大少爷眼睛恢复且眼珠子变成了和大少奶奶一样的蓝色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周府,周夫人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时,就见儿子正让人找人。   “承嗣?”周夫人一看,儿子的眼睛,果然成了和儿媳妇一样的颜色,她用手在儿子面前挥了挥,不敢置信道:“你真的能看见了?”   周承嗣看着变得苍老许多的母亲,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你比以前好看多了,这支金簪非常适合你。”   儿子这么回答,周夫人自然是知道他的的确确恢复了。   没想到自己等了这么多年的期望终于成真,周夫人喜极而泣,“你这个混账小子可担心死娘了。”   承受着母亲捶过来的轻飘飘的拳法,周承嗣自然对她是一顿好哄。   好一会儿后,其他人也都纷纷赶了来,一家人高兴了许久,才稍微平复了心情。   也是这时,周二郎道:“大嫂怎么不在?”   平时大嫂和大哥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的。   “她没去找你们吗?”周承嗣道。   “没有啊。”周夫人道,“这大清早的,还不到你们来请安的时候。也许她去其他地方了,你们快去把大少夫人找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眼看着丫头跑了出去,周承嗣突然想到新婚之夜妻子的话。   她说三个月她就会走。   而现在一算时间,恰好三个月整。   心里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周承嗣当即让所有的丫头都去找人。 第115章   最后翻遍整个周府,人还是没找到。   周夫人立即去让人问了内院外院的管事管家,询问大少奶奶有没有在早上出门,但是得到的都是否认的消息。   “难道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周夫人心里也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福安,你现在立即带人去东海码头的馄饨铺。”周承嗣道,“算了,我自己亲自去。”   “馄饨铺?什么馄饨铺?”周夫人还有些不太明白。   但是见儿子已经要出门,她心里担心,也只好让人备车,她跟着一起。   傅二郎他们都想跟上,不过却被周夫人给勒令在家,“我和你大哥都出门了,你们在家帮扶着你爹,说不定会有人上门。”   无奈,周二郎他们只好留下。   出了府之后,周夫人问周承嗣:“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去东海码头?”   他们这里距离东海码头还有很长一段路,坐马车过去的话,少说得要小半天。   “细女是那家馄饨铺的店主。”周承嗣道。   他眼睛看不见,所以耳朵很多,很多声音,他听了第一遍就能记住。细女的声音他几乎每个月都会听上一次,也算熟悉,所以才成亲的那天,他就知道了她的谁。   周夫人隐隐约约是记得码头有家馄饨铺,但是多余的事并不知道。她见儿子这么笃定,也只好先跟去再说。   他们两人到馄饨铺时,馄饨铺门是管着的。   大年初一的码头很清冷,但也有些个实在没法的苦力在接活。   他们见到这对坐马车来的母子,袖笼着手道:“里面没人。这店都关门很久了。”   周承嗣能见到,门外和门环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灰,这确实彰示着今天没人来过。   “你们知道她去哪了?”周承嗣问那几个苦力道。   “你们问细妹啊,她三四个月前突然挂了牌子,就再没开门过了。”有熟悉细女的苦力道,“可能是离开了吧。”   “三四个月前?”周夫人不急着说话了。   细女入门正好三个月,而之前那对年轻男女来找他们谈条件时,时间确实是三个多月。   “离开?她还有亲戚?那些亲戚住哪?”周承嗣继续问道。   那些苦力们终于起了疑心,警惕道:“你们找她做什么?”   “你们别误会。”周承嗣摸了摸袖子,最后还是周夫人见他的举动,从头上把那金簪给抽了下来,递给那些苦力,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之前我们得了这个店主帮了一个大忙,今天是打算来还这个人情的。结果现在一来,她人却不在,所以想打听一下她在哪,看能不能找到她,也算了解一桩心事。”   周夫人说的这些理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支赤金簪子。   那些苦力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纷纷抢着把金簪收了,道:“这位夫人、少爷,我看你们都是富贵人家,应该也不会做什么对不住细妹的事。细妹她没有亲戚,这么些年,都是孤身一个人。”   “她没有亲戚?那她父母呢?”周夫人显然比儿子更有亲和里,也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那女娃惨喏,”另外一位苦力道,“十几年前娘就没了,后来父亲和弟弟也都死在了风暴里。具体我们也说不上来,你们若是想打听,我可以带你们去高家村,那里的人应该知道的清楚点。”   周夫人看了儿子一眼,道:“好,那劳烦你们带个路。”   高家村距离东海码头不是很远,差不多两里的距离。整个村子第一眼看去,破破烂烂,哪怕是还在新年,村子周围却还是笼罩着一层别样的死气。   周夫人看到这里,突然间想起一件事来,“我以前来过这。”她对儿子道,“那个时候你还小,八岁大,我带你到这里来收海货。”   冬天里的鱼虾没有秋天那么肥,但是天冷可以保存,能一直冰封着送去北方。那时周家事情多,只靠丈夫一个人忙不过,她担心逾期没能把这些孝敬送上去,会惹上面那些大人不快,因此亲自露面来处理这些事。   “在海边我见到有个小女孩背着一篓子海货来卖,我看她年纪小,衣服还穿的单薄,就让人拿了件棉袄给她。”说起来,那个小姑娘的眼睛好像也是蓝色的。她那时只是无意中扫了一眼,具体没太看清,后来也不曾记住这事。   今日来到这里,她倒是都想起来了。   如果说那个小姑娘的眼睛是蓝色的话,那细女岂不是……   周承嗣没有吭声。   前面带路的苦力话却是很多:“这高家村以前人挺多的,不过这些年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会有人得病无缘无故地死去,死因都查不出来。后来,愿意嫁进来的人就少了,而稍微有钱点的,也都搬离了这,村里人也就越来越少。”   怪不得这里死气沉沉的。   周夫人想着,深一脚浅一点地进了村。   村里的人在知道周夫人他们的来意,并且见她抓了把银瓜子出来后,当即也都区服金钱之下,将有关细女的往事全都说了出来。   “你们说码头卖馄饨的细女啊,她命苦咧。”有年长些的妇人道,“细女是高翔的女儿,说是女儿和奴才差不多。五岁大时,就被高翔抓着干活,里里外外,什么事都指派她去干,还不给她吃饱,打骂更是常事。   高翔和儿子在屋子里吃大白馒头,细女就只能坐在外面吃粗糠。那粗糠就是谷子磨剩的壳子,大人吃得都难受,更别说一个娃娃了。   六岁大时,细女就跟着高翔出海,补网收鱼都是她在做,有时候我们半夜起来,都能看到细妹还蹲在门口干活。   我记得有一年,村里来了个有钱的夫人来收海货,那夫人心善,见细女大冬天穿一件汗衫站在风里瑟瑟发抖,就让人给了她一件棉袄。结果细女回到家后,那棉袄就被高翔拿给了儿子穿。细女脸都冻青了,晚上睡猪圈靠着跟猪取暖才面前活了下来。   可能是老天终于看不过眼了,在细女九岁还是十岁那年,他们一家人出海捕鱼,结果遇上风暴,高翔和儿子都死在了风暴里,细妹被海水送到了岸上,侥幸活了下来,后来才慢慢过上了好日子。”   说起这些往事,村里的人一个比一个会感叹细女的悲惨。   周夫人也没想到当初她给的衣服真是给细女的,在她正震惊时,却听儿子道:“她当时过得那么苦,你们可有人伸手帮过她?”   这问题一出,周围安静了下来。   很快的,就有人道:“这都是别人的家事,我们又怎么好管?”   有了这个理由,其他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就算能管一时,又管不了一世。再怎么也都是别人的女儿,我们帮又能有什么用。”   看着这些人推诿的嘴脸,周承嗣心里没由来的恶心。他霍然站了起来,对周夫人道:“娘,我们走吧。”   他知道不能怪这些人见死不救,但是,他心里就是难受的慌。   那个人原来经历的都是这些恶心事,可却从没听她诉过苦。   周夫人对这些村民的印象也不是很好,她站了起来,和儿子朝着村外走去。   一直到离开了高家村,周承嗣才问母亲道:“娘,当初那条人鱼……献鱼的人可是这个村的人?”   这个他刚才忘记问了。   周夫人没想到这事会绕到这来,她一时怔住,脑海里忍不住回想当时的事。   她记得,当时有人买到了人鱼这事在府城传的很开,人人都想目睹是不是真的有人鱼。但是对于人鱼的来历……   “我只记得和二郎说的故事一样,是个渔民。”说到这,周夫人突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不会是说,那个渔民就是细女的父亲?”   周承嗣闭了闭眼,让人回高家村去问了。   很快的,下人过来回禀道:“是的,当时卖人鱼的就是那个高翔。”   听到这,周承嗣隐隐能猜到点东西了。   那只人鱼有剩下过一个孩子……   “娘,”他感觉整个人都快喘不过气来,有些想落泪,“您先回去吧。”他哑着嗓子道,“我想在这里待一会。”   周夫人见儿子情绪不对,她很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个傅好时候,“我在码头等你吧。”   她放心不下儿子。   “好。”周承嗣道,“我想去一趟海边,看完了海,我就回来找您。”   “福安,你跟着。”周夫人道。   周承嗣没拒绝,但是却让福安离他远点。   海风很冷,刀子似的挂在脸上,眼睛一睁开,就被吹得迎风落泪。   周承嗣看着幽蓝的大海,沿着海岸一直走。   他也不知道他要去哪,他只想见到她,然后给她一个拥抱。   海浪一趟又一趟地拍在案上,周承嗣走到了礁石滩处。他踩着那些布满青苔的石头,朝着最靠近海的那块走去。   眼前的这片海,是不是见证了她的过往,里面是不是还有她的眼泪?   “呼啦”一声,又是一阵浪花涌来,周承嗣差点被风刮倒,也是在这时,他见到前方有一道人影正朝他缓缓游来。 第116章   “哗啦”又是一阵海浪拍在周承嗣的脚下,而那道身影也已经靠近了他,停留在他两步远的水里,然后朝着他露出了脸,而身体和下半身的鱼尾则都在水里。   “你不是说想看我长什么样?”周承嗣听到她开口道,“现在你看到了。”   哪怕在这这之前有种种猜测,但现在真正见到了她的样子,周承嗣还是有些难过,“细女。”   他宁愿这个不是她,这样她就不用吃那么多苦了。   “你不怕我?”细女故意翘起了鱼尾,让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你的尾巴很漂亮。”周承嗣忍着眼泪道,“他们说,你的眼睛是蓝色的。所以,你们说的治好我,就是把你的眼睛换给我吗?”   “这份礼物你不喜欢?”细女道,“但这是我唯一能报答给周夫人的东西了。她当年的恩情,我始终都记得。”   “对不起。”周承嗣道歉道,“倘若当年我们把你带走了就好了。”   细女笑了起来,“善良的人总会嫌自己做的好事不够多,而作恶的人却总觉得自己做的都不是恶事。你不必为这个自责,我的仇我自己已经报了。当初那个禽兽和他儿子不是死在风暴里,而是我故意弄翻了船,让他们淹死在海里。   你不知道,当时看着他们一脸恐惧的模样,我心里有多痛快。最可笑的是,那个禽兽在临死之前还求我,让我救他的儿子。说他罪不可赦,但是他的孩子是无辜的。”   说到这,细女冷笑了一声,“他也配提‘无辜’这两个字?然后我就让他抓着了木头,让他亲眼看着他的儿子是怎么死去的,就和当初我看他怎么杀了我娘一样。所以周承嗣,我没你想的那么可怜,我的手里也沾了人血。”   “是他们活该。”周承嗣道,“他们不该那样对待你。”   “我这么可怕,你还要为我说话?”细女道。   “你只是对恶人可怕而已。”   “你只和我相处了三个月,就这么确信我是个好人。周承嗣,我愿意把眼睛给你,是因为我欠你们的人情,但这不代表我是个好人。”细女道,“知道我做得馄饨为什么鲜美异常,其他人都做不出这个味道来嘛?   因为里面有鲛毒。河豚毒,所以鲜,鲛毒也是如此。一点点吃,不会有任何的异样,只会觉得这味道鲜美异常。但是日积月累,吃的多了,毒就会越积越深,最后毒发身亡。   鲛毒最厉害的不是让一个人死就完事,而是毒会散播出去,就像瘟疫那样。你们真应该感谢你周老太爷,当初若是没他阻止那些人吃我娘的尸体,临海府城早就成了地狱。而现在,他们也该感谢周夫人。”   没想到背后还隐藏着这么多的真相,周承嗣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听他久久无言,细女自嘲一笑:“怕了吗?”   周承嗣摇头,“对不起。”他再一次道歉道,“但我还是相信,若你没有遭遇这些,你一定不会变成这样。”   这一回,换来的是细女的沉默。   许久后,她才道:“如果之所以是如果,是因为它永远都不会发生。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但现在至少你没有这样做,我们都还活着,你的馄饨铺子也没再继续开。”周承嗣道。   “如果不是那两个人,我怎么可能会放弃。”细女不悦道。   “不,你会放弃。我知道,你一定也在等人来救你,不然是话,你要想让瘟疫散播,那临海府城的人早就死了好几回。你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坏,也没有那么罪无可赦。所以,请不要贬低自己。”周承嗣恳求道,“从前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你是细女,以后不会再有人让你不开心。”   宛如软肋被击中一般,细女撑在沙滩上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沙子,她有些慌乱,甚至想逃避这些,“今天和你说得已经够多了,我要走了。”   她转身要走,可这时周承嗣却从礁石上跳到了她的面前,然后抱住了她。   海浪扑倒在两人身上,周承嗣被浇湿了一身,他却迟迟没有放手。而他怀里的细女则浑身僵在原地,双手无所适从。   她还是第一次被人拥抱,原来真的很暖。   “虽然很想开口让你留下来,也想给出照顾你一辈子的承诺,但我知道,你是属于大海的。相对于我照顾你,我宁愿你此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周承嗣碰了碰她的额头,然后看着她道:“你这次回去,就别再回头了。去吧,我看着你走。”   感觉到怀抱松开,细女抬头面对着他,最后转身钻入了海水里。   她的尾巴一甩,身影渐渐与幽蓝的海水融为一体。   周承嗣站在海边望了许久,直到彻底见不到她的影子,还是迟迟没有离去。   ……   细女一直朝着深海游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离海岸越远越好。   等到她累得游不动了,歇下来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来到了海底,而同她交易的人正在那等她。   “来了?”傅杳道。   细女将埋在淤泥里的剑取了出来递给她,道:“谢谢。”   周承嗣说的对,她确实在等一个救赎,幸好她等到了。   “客气。以后打算怎么办?”傅杳问。   “应该会去寻找其他的鲛人吧。”细女道,“反正不会再上岸就是。”   “唔,是个挺清醒的决定。”傅杳认可道,“那祝你一路顺风,我就先走了。”   “好。”   两人就此别过,细女看着她消失在原地,拜了拜尾巴,继续朝着深海前方出发。   傅杳将剑拿回道观,道观里众人都在。见到这把好剑,大家少不得询问来由。   傅杳将这件事大概说了遍之后,三娘道:“其实,周家人愿意的话,细女也可以待在周家。”   “细女自己本身就是鲛人与人族的产物,她怎么可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受同样的苦。”傅杳道,“而她和周承嗣若在一起,能一辈子不圆房?别人不知道她的身份还好,一旦泄露出去,整个周家都跟着倒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不是说说而已。”   “唉。”三娘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突然悲从中来。   旁边,赵兴泰却关注点不一样,“那就是说,那馄饨汤是因为有鲛毒才这么鲜?一点点鲛毒都这么美味,那如果多放点……”   “多放点,你就能一直留在道观给我赚钱了。”傅杳道,“不过赚的是冥币。” 第117章   赵兴泰轻咳一声,没再继续询问下去,但是看他那表情,似乎还有些不太死心。   傅杳也不管他。   有些念头不是旁人说一两句话就能打消的,还是得他自己去撞一撞南墙。   大年初一开始,道观又变得热闹起来,来上香的香客比往年更多。   杜县令都带头来上香了,其他人自然跟上。大有里水一半的香火都在青松观收了的感觉,其他道观心里羡慕,但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一直到上元节过后,三娘去长安时,才知道余阁老和柳家的亲事在正月十六正式定了下来。   虽然早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但是现在亲耳听到,三娘心里还是有些鼻酸。   “这两家的亲是从去年就开始在议了,一直拖到今年,怎么突然间又定了下来?”三娘问告诉她这件事的商人道。   “应该是因为宫里今年不选秀了吧。”商人见她难得有感兴趣的话题,忙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本来按照惯例,今年二月改选秀女充盈后宫了。但是宫里皇后娘娘又有喜讯传出,陛下说以免皇后累着,就取消了今年的选秀。”   三娘一听,顿时恍然。   余家在这之前应该有把余家女送进宫里的打算,所以才一直拖着没有把亲事定下来。   但是现在选秀已经取消,下一次选秀又在三年后,余家女儿肯定没有这个时间继续耽误下去,所以才飞快定了亲。   “为什么是余家姑娘。”三娘心里有些为表哥不值。   她从前还活着的时候,和那位余姑娘打过交道,那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若是其他性格和善的女子,三娘觉得自己还能接受,但是这位……   只可惜,就算她心中觉得这不是一段良缘。可是站在家族的立场上来说,柳家与余家结亲,实际上还是柳家高攀了。同样的,她也没有资格来评判这段亲事。当年她活着的时候,不也是一样只能顺从家族的安排。   在三娘为这个消息感伤时,余家后院,余淑雅正在向母亲哭诉,“我不嫁!母亲,你一定要为我做主!”   余夫人生了三个儿子,老来得女,一直都把这个女儿捧在掌心里呵护着。   现在见女儿哭闹,她也只能是用手怕抹着眼角:“这门亲事是你爷爷拍的板,就算是我和你爹也无能为力。柳家底子虽然薄了些,但是柳五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前途不可限量,比起京中纨绔子弟要好上数倍,你又何必想不开。”   “就算他是探花又如何?”余淑雅哭道,“姐姐她们嫁的都是勋贵世家,再不济也是个伯爷,就我要嫁给那么一个铜臭堆里出来的,这以后如何让我抬得起头。娘,我可是余家的嫡女,你们不能这么轻贱我。现在八字还没拿,不如到时候就送一个庶女的八字去,反正我们余家就是庶女,也比他们柳家尊贵。”   “越说越离谱了。”余夫人见她口无遮拦,心里隐隐有些后悔,或许从前不该一直娇惯她,“这件事情已经没了回旋的余地,六月成亲,你接下来安心待嫁便是。我知道这件事对你不住,但是将来柳五有你爷爷帮衬着,总会有你风风光光当上诰命夫人的时候。”   “娘你真的不帮帮我吗?”余淑雅却不愿意放弃机会。   余夫人别开脸,“来人,把七姑娘送回屋,你们都好生看着。”   余淑雅见母亲这般,就知道从她这里行不通。   有些不甘的离开,她一回到自己的住处,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旁边丫鬟的脸上,“刚刚你们为什么不替我求情?”   那丫头脸都被扇得脸都没了知觉,耳朵也一直在嗡嗡作响,她忙跪了下来认错,“奴婢该死!”   “你是该死!”余淑雅一脚将丫头踹翻,怒气冲冲进了屋。   见她进入,丫头吃力的站了起来,也幸好旁边的人扶了一手,她才没再次倒下去。   “珍珠你没事吧?”另外一个丫头关切道。   珍珠摇头,“我没事,我们快进去伺候吧。”   忍着心口的痛楚,珍珠没事人一样伺候到了半夜。晚上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时,换衣时一看,心口处青紫一片。   她拿着活络药膏擦了擦,就躺进了通铺上的被子里。   次日,天还没亮,其他的丫头都穿衣起床时,睡在珍珠旁边的丫头见她一直没有动静,不由拍了拍她的被子,“珍珠快点起床了。”   她们必须要在姑娘起来之前把所有的事都准备妥当。   丫头拍了拍,好一会儿都没听到珍珠有动静,她连忙掀开珍珠的被子,一看却见她一脸苍白,额头全是冷汗。   再伸手往她背上一探,衣服全都湿了,哪里还有什么热气。   “珍珠你病了?”   丫头这么一说,旁边几个正在穿衣服的丫头全都围了过来。   她们七手八脚的试了试,“真病了。”   “得去看大夫才行。”   “昨天我就看她样子有些不太对劲,今天果然起不来。”   “那怎么办?七姑娘那边还得要我们去伺候。”   丫头们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一致决定,今天让珍珠休息,她们去把姑娘房里的事都做了。   “只是这样躺着也不是办法,得要找大夫看才行。”一个丫头道。   “可是找大夫看的话,珍珠就不能在府里待下去了。”另一个丫头道。   府里的规矩,得了病的丫头都要被送到庄子上养病,养好了再回来。   但绝大多数都是人一走,你的位置就被别人给占了,除非主子一直惦记着你,不然的话想回来机会太小。可如果主子惦记的话,也不会送他走。   屋内的丫头都不想珍珠走。   “那这样,回头我们看看能不能让人带点药丸进来。”其中最年长的丫头道。   煎药是不可能了,药丸不会被发现。若是珍珠能悄无声息的好起来,那就再好不过。   “好,暂时也只能是这么办了。”   她们几个把所有的事情都商量妥当后,又烧了热水给珍珠喝下,还给她换了湿掉的衣服,挪了干净的被窝,这才准备去忙自己的事。   “其实我觉得,珍珠若是去庄子上的话,说不定还会更好一些。”有人看着珍珠突然开口道。   她这句换来满室的沉默。   好一会儿后,依旧是那个最年长的丫头道:“别想了,干活去吧。”   大家这才一一散了。   最年长的丫头正准备离开时,手突然被珍珠抓住了。   “翠翘,”珍珠艰难道,“我若是死了,你就帮我把我那些银子送回家,给我爹娘……”   翠翘把她的手重新塞回了被窝,呸道:“你可别想躲懒,这两天我们让你休息,等过两天你可得回来继续干活。别说什么死不死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珍珠闭着眼睛,没再说话。   奴婢的命是最不值钱的,就算是死了,上面的主子最多也就只会念一句“阿弥陀佛”。   没有人会在意她们的命。   ……   与此同时,定国公府。   祁霜白自从年前给郭国公府分了十万两银子的红利后,他现在已经和当初他考中状元是一样,出入定国公府不再被轻易拒之门外。   他这次来,是来向傅五娘辞行的。   “去年的势头大好,我想趁着今年再赚最后一笔。”祁霜白眼神温柔的看着妻子,“可能你临盆的时候我赶不回来,得提前请你谅解。”   傅五娘肚子已经八个月大,距离临盘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本来就担心祁霜白到时候会害她性命,巴不得他离得越远越好。   “夫君你这是说什么话?”她娇嗔道,“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以大事为重。我有莲叶照顾就行,你安心做你的买卖便是。”   祁霜白顿时一脸感动,“娘子如此知情达理,为夫三生有幸能娶到你。”他说着,把准备好的人参燕窝等大补之物交给莲叶,“这是我这段时间特意买来的,到时候你想吃也不必看人白眼。”   傅五娘笑道:“你有心了。”   夫妻两人温馨和睦的话别后,祁霜白就出了内室。   见他一离开,傅五娘立即对莲叶道:“把他送来的东西全都给我收拾好,回头给我那些婶婶们送去。”   祁霜白的东西,她才不会碰。   “是,那我现在去看看给您熬的汤好了没。”莲叶把东西收了,也离开了内室。   她离开内室后,来到外面就见我也正站在那里等着自己。   她摸了摸鬓角的发簪,走过去道:“姑爷,现在天还这么冷,您站在这做什么?”   祁霜白转过身来看着她,温声笑道:“在想我刚刚送给娘子的那些东西她满意不满意。”   “姑爷您送的,我们姑娘自然是满意的。”莲叶道。   “这东西再怎么也得吃下去才知道好不好。”祁霜白道,“她吃的好才算满意。”   莲叶捂嘴一笑,“您放心,我们姑娘必然会满意。姑爷等你回来的时候,就能抱儿子了。”   “有你在这守着,我很放心。”祁霜白道,“这次我即将出关,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带来。”   莲叶大胆的抬起头来直视他,“莲叶什么都不要,只要姑爷你平安归来就好。” 第118章   祁霜白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高兴里隐藏着些悲伤:“这整个定国公府,大概也就只有你一个人真心的希望我平安罢。”   “姑爷你别难过,”莲叶看着他眼睛深处的悲伤,心都软了,“我懂你的。现在你也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将来一定会比现在更好的。”   “那就借你吉言。”祁霜白说着,收回了手,“我就先走了,娘子那里,一切就交给你了。”   “我会的。”莲叶承诺道。   祁霜白离开定国公府后,没在长安待多久,就带着商队再次出发了。   ……   余家。   余淑雅已经将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一遍,翠翘让其他的丫头在外面干活,她一个人进去收拾。   “真是蠢货,连个房间都收不利落。”余淑雅烦躁地骂着,将旁边书架上的书又给扫了一地。   外面的丫头战战兢兢地听着里面的斥骂声,谁也不敢进去。   差不多两刻钟后,她们见到翠翘出来了,忙关切道:“翠翘你没事吧?”   “我没事。”翠翘摇头,她就是手上被碎瓷片给刮到了,今天并没有挨打,“你们都快去忙,马上就要中午了,姑娘心情不好,到时候你们都轻手轻脚些。”   “是。”丫头见她确实没事,忙又各自下去了。   一直服侍完姑娘用过午食,在姑娘小憩时,翠翘才有吃口饭的机会。   她抽空端了一碗白粥到珍珠面前,亲手喂着珍珠喝下,对她道:“我已经托人去买药了,你再撑撑,到时候吃了药就会好起来。”   珍珠见到她关切的神情,心里一阵发暖,“翠翘谢谢你。”如果不是翠翘,她绝不能活到现在。当初和她一起被分来的三个丫头,另外两个现在已经没了,就剩她一个了。   “你真要谢我,那就快点好起来。”翠翘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过去了,你继续歇着。”   晚上,翠翘果真如她说的那样,给珍珠拿了药来。   这药是内服驱寒的,而外面,翠翘还给珍珠偷偷抹了点香气独特的药膏。   “翠翘,你这是……”她记得这好像是姑娘的东西。   “嘘。”翠翘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东西活血化瘀最好,你还小,尽量别落下病根。”   珍珠眼泪汪汪,“翠翘……”   “好了,吃了药就早点睡,尽快好起来吧。”翠翘道。   也许是吃了药的缘故,第二天早上珍珠的气色好了不少。她想起来,但是被翠翘拦住了,“你身体还虚着,等到太阳出来了,暖和了点,你再去姑娘面前露个脸就成。这样好好养的话,说不定明天就能大好。”   珍珠听话的缩回了被窝,只露出半个脑袋看着翠翘离开。   忙碌了一个早上,等到翠翘捧着朝食到姑娘房间时,却听自家姑娘道:“我要绝食。”   翠翘很熟悉这个套路,以往姑娘有什么不顺心时,都会以绝食来威胁老爷夫人。   她将东西放到桌子上,也不多劝,只道:“那我等下就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厨房。”   厨房人多嘴杂,她去一趟,半天的功夫都不到,整个阁老府都会知道七姑娘绝食的事。   余淑雅满意地点点头,“这么多丫头,也还就你一个让我用的舒心。若是我能摆脱这门亲事,将来我陪嫁一定会带着你。”   翠翘垂着脑袋谢道:“奴婢是姑娘您的人,自然一切以您为主。”   余淑雅一笑:“你知道就好。”   两刻钟后,翠翘端着原封不动的点心去了厨房,“顺嘴”把七姑娘绝食的事说了出去。   到上午,余夫人就来了。   听着里面她们母女情深,翠翘守在外面,想到了把自己卖了的爹娘。   她不怪爹娘,至少她现在能吃饱穿暖。   “翠翘。”旁边有人叫她。   翠翘一看,是起来了的珍珠。珍珠脸色还是很难看,但现在能下地,比昨天要好多了。   “你端个茶进去再退下就好。”主要是露个脸,省的到时候姑娘起疑心,“能不说话就别说话。”   “嗯。”珍珠气短道。她说一句话,就感觉心口疼一下,说话的时候下意识手就捂住了胸口。   翠翘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但也无可奈何,只希望姑娘的药膏能多点效用。   珍珠到底是不愿意拖累大家,咬着牙强撑了在房内伺候了一天,一直到半下午后,脸色越来越难看,才被翠翘给勒令回了房。   翠翘知道这样也不是办法,夜晚她把姑娘伺候着睡下,然后收拾起房里的东西来。   药膏这种东西就收在内室,她一边尽量自然地收拾东西,一边飞快将装有药膏的药盒塞到了袖口,明早上再趁姑娘醒前送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药膏涂抹的缘故,珍珠胸口的疼痛感渐渐减轻了,人因为吃了药,也不在发热。   看着珍珠渐渐好起来,房里的丫头都在心中庆幸珍珠又捡回一条命。   这□□食时,余淑雅继续绝食,翠翘依旧把吃的端了来又原封不动的端走,但私下却悄悄留了一碟子枣泥糕给她充饥。   余淑雅不是真的想死,她只是想以此来威胁爷爷改变主意而已。三餐不吃,顿顿吃糕点填肚子,她只经历了两天,整个人就饿得有些没力气,只能是躺在床上不起来。   就在她正心烦意燥时,外面有丫头进来,端着东西来到了床边,轻声道:“姑娘,翠翘姐姐特意让我给您送了吃的来。”   余淑雅一听这话就觉得不舒服,她冷笑道:“怎么,你们给我送点吃的来,我还要三跪九叩向她翠翘道谢不成?”   丫头一听,忙跪下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是翠翘姐姐怕您饿着,特意让厨房给做了碗鸡蛋羹。”   “哼。”余淑雅起身将鸡蛋羹吃下后,却不禁留意起翠翘来。   从翠翘回来,她隔着内室的门,都能听到外面丫头对翠翘说话的语气是一种让她很不舒服的服从与恭敬。   而这种服从与恭敬和那些奴婢对她的态度完全不同,那些奴婢对她是畏惧,而对翠翘,反而好像翠翘是他们的主人一般。   一个奴婢而已,就因为在她身边待得久点,就能越过她了?   余淑雅冷笑。   中午,午食被送了来。   看着面前摆放的热气腾腾的食物,余淑雅嗅了嗅,然后看向立在一侧的丫头,“珍珠,你再走近点。”   珍珠不明所以,但还是低头靠了一步。   “再近些。”   珍珠依言再近了一步。   余淑雅在她身上嗅了嗅,道:“好熟悉的香味。”   一听到这,旁边翠翘脸色就变了。   冬天的衣服欢喜的不勤,有些味道会遗留在衣裳上……   但下一刻,余淑雅并没给她机会,“翠翘,去把我那药膏拿来。”   翠翘看了眼珍珠,只得去领命。   药盒取来后,余淑雅打开盖子,然后嗅了嗅,再次看向珍珠道:“这药膏是大哥让人用多种珍贵药材给我调制出的宝贝,价值不言而喻。为什么你身上,会有这药膏的香气?”   面对姑娘的质问,珍珠腿一软,跪了下去,“姑娘我没有……”   “啪”的一声,余淑雅一巴掌甩在她脸上,“还敢狡辩?”   “姑娘,我真的没有!”珍珠捂着脸道。   余淑雅厌恶道,“你们这些个下贱的丫头,别以为在我身边能说上几句话,就把自己当主子看,连我的东西也都能随便偷着用。你既然说不是你,那你倒是说说是谁拿的?”   珍珠眼里含泪,看了眼旁边脸色煞白的翠翘,她这回没再否认,“姑娘饶命。”   “别动不动就饶命,说得好像我是大恶人,非要取你们的命一样。”余淑雅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偷盗主人的财物,是什么罪,你就自己领去吧。”   这回不仅仅是珍珠,房内所有人都变了脸。   偷盗财物,要打三十大板不说,还要被押送官府……   先不说后面送官府这事,前面的三十大板,就少有人挺过来,更别说珍珠现在还有病在身。   “姑娘饶命!”珍珠忙爬着来求情,但是却被余淑雅踹开,“拿开你的脏手,就凭你也配碰我。你们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人带下去。”   没人敢违抗她的命令,哪怕是白着脸,珍珠也仍旧是被带了下去。   在所有人退下后,余淑雅让翠翘把饭菜撤下去。   在翠翘低头收拾饭菜时,余淑雅漫不经心道:“我知道那药膏是你拿的。”   翠翘浑身僵在原地。   “其实我并不介意那点东西赏给一个丫头用,一盒子药膏而已,我想要随时能再有。但是,我介意一个奴婢敢拿我的东西去做人情。”余淑雅道。   翠翘立即跪在了地上,“奴婢知错。”   “你当然错了,而且还大错特错。”余淑雅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你只是一个奴婢,既然是奴婢,那就该有奴婢的样子,而不是处处施恩。你要记住,就算是恩,那也是由我这个主人来施。珍珠的这条命,是你的害的。”   说完,她将翠翘的脸甩开,“下去吧。”   翠翘忙把东西收了,退了下去。   在去厨房的路上,她好像听到了珍珠的惨叫声。   等她回来时,已经有管事通知她把珍珠的遗物收拾好拿去烧了。   遗物……   翠翘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第119章   任由翠翘心中再如何难受,她也还是要抽空去收拾好珍珠的遗物。   将珍珠的东西全都收拾完,翠翘突然觉得有些冷。当天夜里,她也跟着发起热来。房里其他的丫头不敢声张,只能是战战兢兢地帮忙敷着毛巾。   此时,千里之外的青松观门口,珍珠看着眼前不像是道观的道观,犹豫了一下,抬腿走进了道观内。   她的模样有些惨,背部至臀部血肉模糊一片,每走一步,便有血液滴落在洁白的地砖上。   在绕过巨大的汉白玉屏风,她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循声走去,很快她就见偏院里,一群人正围在桌子周围聊着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她来,所有人都扭头看向了她。   “你们看得到我?”珍珠惨白着脸问。   “我们眼睛挺好的,”人群中的瘦男人比划了一下,“不至于这么大一活人,哦死人都看不见。”   “这里是哪?”珍珠问道。   “青松观。”   “不是阎罗殿嘛?”珍珠道,“不是说死后就能轮回。”   “是要轮回,不过我暂时有些话想问你。”坐在正中间的傅杳打量着她道,“你死得这么惨,怎么都不想报仇?”   “报仇?”珍珠脸上很迷茫,“为什么要报仇?”   “你不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吗?”瘦男人当即道,“你那个主子那么残暴,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恨?”   “为什么要恨?”珍珠的话让瘦男人一时语塞,“她是主子,我是奴婢,她要打要骂,我也只能受着,又怎么能有半句怨言。”   瘦男人一头的问号,“她都把你害死了,你都还没怨言?”   “这本来就是我的不对。”珍珠道,“如果不是我用了姑娘的东西,姑娘也不至于发脾气。这是府里的规矩,我是活该。”   这些话让道观众人目瞪口呆,简直无话可说。   傅杳表情淡漠地敲了敲桌子,道:“那你可知道,翠翘也快没命了。”   珍珠表情未明,许久后她才叹道:“这都是我们的命。”   “如此,”傅杳点点头,“既然你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你继续投你的胎吧。”说完她手一挥,珍珠已经消失在道观里。   珍珠走后,其他人还是迟迟没说话。傅杳有些可惜,“还以为我能省点力气呢,看来还是得自己动手。你们聊着,我出门一趟。”   傅杳说走就走,其他人面面相觑之后,瘦男人道:“这高门大户这怎么比魔教还厉害?”被打死了,还觉得错在自己,是活该?   他果然还是孤陋寡闻了。   “大户人家都是这样。”三娘叹了口气,“不是他们站不起来,而是已经习惯了。有些家奴,你若是放还他们卖身契,他们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主人家要赶他们走。”   对于他们来说,自由是放逐;而一辈子被人使唤,却是荣耀。   ……   翠翘睡到半夜时,感觉身边有人给自己喂药。她迷迷糊糊喝完后,次日起来,整个人爽利了许多。   “翠翘姐姐你可算醒了。”同房的丫头见她醒来,个个都很欢喜,“昨夜里姑娘赐了药给你,你记得去给谢恩。”   翠翘听后,默默地点头。   她知道这是姑娘的施恩手段。打了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下面的奴婢才会更尽心。   既然已经醒了,那就不能继续躺着。翠翘换了衣裳后,就去给姑娘准备洗漱的热水。   天这会儿还是蒙蒙亮,翠翘走路上路过一口井时,突然见到有个丫头坐在井边。   翠翘以为她是想不开,正要过去,但这时她却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她记得这口井是封了的。当年有个丫头不小心跌进井里没了,被发现后,这井也就被封了。现在怎么会好端端的有人坐在井边?   想到这事后,翠翘背后忍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   而此时那坐在井边的丫头缓缓转过了身,那脸正是一张被泡胀的连,像是刷了一层白粉一样,渗人的厉害。   “啊——”翠翘吓得往后退去,差点跌倒。还是后面来的其他人丫头听到动静,忙过来问她怎么了。   翠翘又怎么敢说井的事,只能是白着一张脸遮掩了过去,“我刚刚好像看到一条蛇。”   “胡说什么,大冬天的哪里会有蛇,应该是麻绳吧。”有丫头道。   翠翘拍着胸口,“应是我看错了。走吧,我们快去打热水。”   在离开时,翠翘回首看了眼井口,井口边的丫头还在,甚至还对她阴森地笑了笑。   但是这一切,旁边的丫头却都没看到。   翠翘以为这只是个巧合,但很快的,她就发现不是了。   她在跟着姑娘去请安的时候,能见到余夫人身后跟着个眼珠子被挖掉的丫头。那丫头翠翘知道,据说是爬大公子的床,被夫人抓到了,挖了眼睛赶了出去。   去给老夫人请安时,老夫人的身后“人”就更多了。挺着肚子的孕妇,夭折的小孩儿,甚至还有个女人怀里抱着个未成形的婴儿。   这一个个看的翠翘脚底直冒寒气。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有这样的本领,能看得见那些鬼物、她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竭尽全力的当做看不到这些事情。   阁老府是个五进的老宅,比起那些勋贵们的府邸来说,显得寒酸许多,但这却是余家的百年祖宅。在这件宅子里发生的事情太多,翠翘感觉自己已经窥破了不少主人的秘密。而知道太多秘密的奴婢,最后的下场可想而知。   “你知道错了没?”余淑雅见她脸色不好,以为她还是被吓到了,心里一面鄙夷她胆小,一面又乐衷于继续施展自己恩威并施的本领。   “奴婢知错。”翠翘弯下了腰。   “知道就好。我那盒子药膏就赏你了。”余淑雅道。她现在的婚事还没退掉,她必须得有个人帮她跑腿。其他几个丫头个个愚蠢如猪,相对来说,翠翘还是要好使些。   “谢姑娘赏。”翠翘跪在了地上。   她根本不敢抬头,一抬头就看见到姑娘身后的几个“熟人”…… 第120章   翠翘知道自己并不是姑娘身边最初的丫头,她来时,只听说之前的丫头做错了事,被赶了出去。现在看来,或许没表面说的那么简单。   但是这些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个丫头,不听不问,才能长久的活着。   不过她想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可那些鬼物还是发现了她。   “翠翘能看得到我们?”鬼物围在了翠翘的周围,“真是没想到,你竟然还有阴阳眼。”   对这样的问题翠翘一概不回,拿了药膏后,就借口去干活退出了内室。   “你跑什么。”鬼屋们跟了上去,“我们好歹认识一场,难道你都不想和我们叙叙旧?”   翠翘紧咬着牙关,一直到出了屋子站在阳光下,才见到那些鬼物没敢跟着,全都站在门内对着她招手。   害怕地别开眼,翠翘一边努力平复着情绪。   她不能暴露这些,一旦被姑娘知道,她肯定活不了了。   接下来,面对那些鬼物的纠缠,翠翘发现她们好像不能对她怎么样,也就尽量去无视她们。虽然有时候还是会因为突然见到而被吓一跳,但因为珍珠刚没,其他人也能理解她状态有些不好,也就尽量带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见翠翘打定主意不和她们有交集吧,府里的鬼物也渐渐觉得无趣,不再纠缠上来。   正月道二月,长安一路放晴,天倒比往年要暖和许多。有阳光的陪伴,翠翘渐渐适应了周围人鬼共存的府邸,有时候她还能在当值时听到旁边那些女鬼在屋子里闲聊。   “你们听说了没,据说珍珠走运的去了青松观,只可惜啊,她进了又出,直接投胎去了。如果换做是我,我肯定要让观主帮忙给余家这些黑心的一些教训。”   “你当你是谁,说让帮忙就帮忙。拿不出傅观主心动的东西,谁理你啊。”   “如果我能拿就好了,我还想再活回去呢,让她们给我的孩子偿命。”   翠翘站在外面默默听着,她知道她们说的傅观主是谁。但那样的人,对于她来说,都是站在云端里的,只能遥望而不可及。   没有谁会俯身去细看一粒尘埃。   ……   二月二,龙抬头;皇娘送饭,御驾亲耕,文武百官皆要下地。   在朝廷祭祀完中和节后,各家便开始去土地庙点香,给土地爷暖寿。而小辈们被拘了一个正月,则正好趁着出郊的机会凑在一起行宴。   余淑雅不是很想露面,她的这门婚事让她觉得很没颜面,到时候赴宴肯定会被其他人嘲笑。   “今年真是诸事不顺。”余淑雅抱怨道。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她现在都进宫当娘娘了。   翠翘看了看不远处掩映在青山中的护国寺,低眉顺眼道:“您要不要去护国寺上柱香?”   余淑雅瞧了一眼她,道:“这么怂恿着我去护国寺,是你想去烧香吧。听说珍珠的死一直让你睡不安稳,你害死了她,也确实是要该去烧柱香请佛祖庇佑一下你。走吧,去护国寺。”   见目的已经达到,翠翘闭口不多言。   进寺后,余淑雅被领着去了厢房。翠翘则以拿马车的衣物为由,绕去了大雄宝殿。   她确实有些事情想向高僧求助。如果说她生来就有阴阳眼就罢了,为何现在一夜之间却突然能见鬼了。   只可惜,对于她这个,寺庙里的僧侣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能让我不要见到可以吗?”翠翘问。   “这……”僧侣表示为难,“这都是天意,既是天意,那就非人力能为。”   翠翘不由露出失望之色。   在谢过师傅后,她忙去马车那里拿衣裳往厢房走,结果不小心走错了,却见隔壁厢房门口站着不少人。那些人虽然便衣装扮,但是个个眼有神光,在他们看向她的那一刻,翠翘感觉自己呼吸都快停止了。   “干什么的?”前面的男子怒喝道,声音有些尖锐。   翠翘忙解释道:“我走错了。我家主子是余阁老家的姑娘。”   问话的人在向旁边的人确定她没说假话之后,这才放她走,“回头仔细着点儿。”   翠翘忙抱着衣服退了出去。   她回到隔壁厢房时,余淑雅看出她神色不对,道:“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翠翘知道住在隔壁的应该不是一般人,刚刚那问话的,脸上无须,皮肤白皙,声音尖锐,有些像是宫里的宫侍。   “刚刚不小心走错地方了。”翠翘道,“隔壁的香客似乎来头不凡,身边带着护卫,所以被吓到了。”   “隔壁?”余淑雅起先没多想,护国寺本就是皇亲国戚、高门贵族常来的地方,隔壁会有人带护卫也不算意外,“只一个护卫就把你吓到了,你可真没用。”   “不止一个护卫,”翠翘道,“大约有七八个,其中还有一位有些像是宫中的宫侍。姑娘,要不我们先回吧。”有贵人的地方,是非也多。   “宫侍?”余淑雅心头跳了下,她当即看向翠翘,“你确定?”   “奴婢不敢确定。”   但是余淑雅却心思活络了起来,她起身道:“走,我们过去看看。”   “姑娘……”翠翘担心会出事,但她也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姑娘的打算,只好跟着出了门。   余淑雅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朝着隔壁走去。   这一回,她都没进隔壁的院子,就被拦了下来。   “什么人!”满口拦着她们的人孔武有力,眼神如电。   一看到这护卫,余淑雅就心里有了点数。   她对护卫柔柔一笑,道:“我是隔壁厢房的香客,方才我的侍女走错地方冲撞了这里的贵客,我特地来道个歉。”   “不必了。”这时里面有人过来道,“我家主人正在休息,你们既然是无心之失,没必要特意过来道歉。”   见到这人,余淑雅脸上表情未变,但是袖子里的手却捏了起来。   这个人的的确确是个太监。   普天之下,贴身宫侍是太监的只有皇族中人。   她不敢确定此时住在里面的就是圣人,但是今天是二月二,帝后亲耕,祭祀的地方又距离这里不远……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余淑雅一脸抱歉道。   她带着翠翘回到了厢房,迫不及待换了一身颜色娇嫩一些的衣裳,就带着翠翘去寺里逛了起来。   她不相信,隔壁的贵人会一直待在厢房里不露面。   此时,厢房之中,皇后已经从孕吐中缓了过来。在重新洁面洗漱后,她道:“我没事了。”   旁边医女也道:“娘娘脉象并无不妥。”   “那就好。”对面圣人示意其他人退下,然后才握住皇后的手道:“今天你辛苦了。”   皇后温柔笑道:“为民请福,是我分内之事。”   “今日我们可以在这好好透透气,你也无需再忧心宫中的事。”圣人道。   “宫中之事有贵妃相助,倒没让我多费心。”皇后道。   然而一说起贵妃,圣人有些头疼。   自从那日他拂袖离开贵妃宫中,他就再没召过她侍寝。再之后,贵妃对皇后就粘得紧,而且还总在皇后面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这行为,同以往温柔小意的贵妃相去甚远,他怀疑贵妃是不是被人给掉了包。   结果让高僧一看,果然如此。   偏偏那俯身在贵妃身上的妖物暂时还不能除,否则妖物一走,贵妃死在宫中,到时候又是一桩麻烦事,他也只能是忍受着那只狐狸精成日在皇后告他的黑状。   这次出来,摆脱了贵妃,他心里竟然有些许的轻松。   “既然出来了,就不提宫里的事了。”圣人轻咳道,“天玄子和傅观主现在正在后山品茶,我们现在过去正好。”   他们之所以会来护国寺,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知道傅杳今日会在这出现。   当初永安侯夫人去世,皇后心里一直郁结于心。这中风的人突然好了,又很快就没了,这本就有些诡异。圣人干脆就趁着这次机会,来解开她的心结。   护国寺后山有一片山谷,谷中温暖如春。而在谷中又有一眼泉水,泉眼边上长着一株古茶树。在外面还未开春时,这古茶已经发了嫩芽,因此二月二这天的茶叶,很受人追捧,不过寻常人是没资格喝到这古茶水了。   从前寺去往后山的路上,有一片碑林,文人豪客大多都在这留有真迹,是士林学子争相描摹的圣地。   帝后正信步其中时,此时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女子在高谈阔论,“这些文人也只能是靠着这些留名于世了,可在我看来,却不及那些为天下苍生过实事的先贤。写在石碑上的东西,又怎么能抵得过那些实实在在的功绩。只可惜,世人大多都追捧这些虚无缥缈的清高,却对真正有功劳的圣人们加以批判。”   这是个非常新鲜的说法,帝后二人止步听了会,相视一笑,继续朝着前面走去。   而碑林另外一处,余淑雅等了会儿,还不见有人来请自己,她不由让翠翘过去看怎么回事。   翠翘探头看了一眼,道:“姑娘,他们走了。”   走?   余淑雅怎么可能会让这么好的机会溜走。   她刚刚已经瞧见了,那个被护在中间的女人分明就是翊坤宫的皇后娘娘。既然皇后都在,那在她旁边那个器宇轩昂的男人身份也就不难猜了。 第121章   为了不放过这个机会,余淑雅这回特地快步去了碑林的尽头。她这回放聪明了,不委婉的去等圣人发现她,而是直接就在路口站着。   差不过一刻钟左右,她听到动静后,故意从碑林中走出来,然后装作无意中遇见帝后一般,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皇……”接着,她飞快地跪在了地上磕头道:“臣女叩见皇后娘娘!”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含羞带怯地看了眼旁边的圣人,“臣女叩见陛下。”   少女情怀总是诗,一般男人对于貌美的诗,总不会太过刻板。   余淑雅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   “起来吧。”圣人道,“你就是方才前来道歉的人?”   余淑雅微微惊讶道:“原来陛下您就是臣女隔壁厢房的贵人。”   她这番作态,陛下勾了勾嘴角,道:“既然是在宫外,那就不必多礼。不是说云亭在他那个温泉别庄举办了宴会,这么你却一个人在这护国寺?”   云亭是陛下的弟弟安王,现在不过十五,正是京中头一号纨绔子。他的宴会,基本上都会去赴约。   一般朝臣听到圣人这样问,心里都会开始谨慎回答。毕竟原本该去赴宴的人,现在却出现在护国寺,而且还正好和帝后碰上了,这其中的巧合未免就太多了些。   但是这时候的余淑雅一心想着在圣人面前展现自己,而且圣人看上去又是如此的俊美,态度还那么和煦,她哪里会想到这背后的含义。   “太热闹了。”余淑雅有些不悦地抿嘴,那态度在旁人看来,反倒有些撒娇的意味,“臣女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而且听他们说的话,也感觉融入不进去,还不如一个人在护国寺好好观赏寺里的风景。”   “既然如此,你好好欣赏。”圣人说着,牵着皇后的手就要走。   “陛下,”余淑雅却大起胆子搏一搏道,“您和皇后娘娘应该不常来护国寺,不如由臣女给您引路如何?”   圣人眼睛一眯,宫侍忙赶人道:“这里自有人来引路,不劳烦余姑娘了。”   余淑雅像是这才明白自己僭越一般,忙跪在了地上,认错道:“还请陛下娘娘恕罪!臣女心中一直敬仰陛下,才毛遂自荐,还请陛下和娘娘给臣女这个机会。”   圣人带笑的眼睛里已经没了温度,此时皇后却道:“既然如此,那今日就由她来引路吧。”   圣人不答,余淑雅已经大喜叩谢道:“多谢娘娘,多谢陛下。”   接下来,余淑雅便跟在帝后身侧滔滔不绝地讲起有关于护国寺的一切来来。   从碑林到山谷,有一段下坡路要走。在皇后娘娘被人搀扶的同时,余淑雅想脚下一滑,跌倒在圣人怀里,但是脚刚踩上青苔,人就已经被旁边的护卫扶住了,“姑娘小心。”   等到她站稳脚跟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隔开了,距离前面的圣人中间隔了两个人。   就算余淑雅心里暗恨,此时也不能显露出来。   到山谷后,路就要好走许多,周围一片春花灿烂,和山谷外的凛春完全是两个世界。   再往前方泉水处走了些路,很快大家就见泉边凉亭里一黑一白两人正在对弈。   白衣人余淑雅认得,正是国师。至于国师对面的黑裙女子,余淑雅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对她的身份也隐隐有些猜测。   看来今天能聚集在这的,都是大人物。   想到这,余淑雅心里不免生出的矜傲来。至少这种场合,她有幸能亲眼见到一回,而有人这辈子都不见得能遇到一次。   “傅观主好悠闲。”圣人笑着走进凉亭道。   傅杳将手里的棋子一放,道:“天玄子简直就是个臭棋篓子,陛下你来的正好,可以替了他。”   天玄子顺势站了起来,把位置让给了圣人。   外面余淑雅听到这话,却有些惊讶地看了眼黑裙女子。   敢这么对圣人说话,这位比传闻中的还要嚣张不少……   “今日下棋就免了,时间来不及。”圣人道,“回头我在宫内设宴,到时再与观主你战个通宵。眼下我们来,是有件事想询问观主你。”   “你们是为了永安侯夫人的事而来?”傅杳直接点提道。   皇后适时开口道:“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我作为女儿,还是想知道其中的原由。”   “唔,可以体谅。”傅杳点点头,“正如你所猜想的那样,永安侯夫人的寿命本就不长,她不愿意一直瘫痪在床,所以找我拿寿命换了健康。”   “那她七窍出血……”   “是她太激动了而已。”傅杳道,“本来她走得也不会这么难看,只可惜见到个人,情绪有些亢奋,一激动之下,就变成了大理寺所见到的那样。”   虽然傅杳说的和大理寺得出的结论一样,但在听到傅杳的话后,皇后这才确定母亲并非旁人毒杀。   “多谢观主为我解惑。”皇后谢道。   再之后,他们又寒暄了几句,几人在山谷见用了护国寺的斋饭后,帝后这才回了宫。   天玄子跟着一并走了。他本来就是稀里糊涂被叫来的,现在似乎没什么需要用得着他的地方了,他还是觉得跟在陛下身边更有安全感一点。   看着帝后的车驾离开,余淑雅心里有些暗恨自己没抓住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想了想,她转身往山谷里走去。   她记得那位傅观主似乎还留在山谷中。   等她再次返回时,果然见凉亭里的人还在。   “傅观主!”她走进凉亭道。   傅杳还在摆弄着棋盘里的棋子,看都没看她,道:“任何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都得付出代价。你身上值得我看中的只有两样,我劝你想好了再开口。”   余淑雅想到了之前听到的有关于永安侯夫人的秘闻,她迟疑了一下,道:“不知您看中了我身上的那两样?”   傅杳终于愿意抬头看她,“一是你的寿命,二是你的魂魄。我只要这两样。”   没想到她说的竟是这个,余淑雅顿时打消了脑海里的所有念头。   这些东西她根本不可能放弃。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说着,她像是在害怕她会强行取走她这两样东西一般,快步出了亭子。   然而等到她走到山谷门口时,却见一只纸鹤轻飘飘地落到了她的面前,她的耳边同时传来那位傅观主的声音,“等你想交易的时候,燃了这纸鹤我就会出现。”   余淑雅不想接,但是纸鹤却落在她的手上,怎么也甩不掉。无奈,她只好再次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   回到皇宫,圣人和皇后坐在辇架上,圣人道:“皇后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大方。”什么女人都让他怀里推,当初宁王府的后院如此,今天这个余氏女也是如此。   皇后原本正闭眼小憩,听到这话,睁开了眼睛,道:“妾身是皇后,只要是陛下您喜欢的,妾身都会大方。”   “是吗?”圣人快被气笑了。   他今天特地抽空拍她去护国寺解开心结,结果就换回来这么个结果。   “停轿,”圣人叫停了辇轿,留下一句“皇后你果然是寡人的好皇后”,便下了轿子,剩下皇后这继续朝着翊坤宫去。   两人在这分道扬镳,圣人想到她无动于衷的模样,心里有口气始终顺不过来。   明明当初之所以选她当宁王妃,就是因为她行事大度才选的。现在这么多年来,他的妻子从王妃到皇后一直都很大度,可他现在却总觉得不是滋味起来。   “福康!”圣人把贴身太监叫了来,“今日寡人去护国寺有哪些人知道?”   太监想了想,道:“几位阁老们应该都是知道的。”另外就是兵部尚书也知道,毕竟要随时保护陛下和娘娘的安危,但是今天这事和兵部尚书关系不大,没有必要提及。   圣人听后,意味不明地道了句:“余杏芳似乎现在才六十不到。”   太监心里一个咯噔,顿时知道这位余阁老怕是撞到陛下眼前了。   当初先帝大行前,给陛下留了不少老臣。这老臣好用是好用,但是都是先帝的臣子,新帝能将就用一时,又怎么可能一直用下去。   内阁的阁老们,陛下早就想换几个激锐一点的了,但一直在斟酌换谁。眼下余阁老突然冒头,那可真是巧得很。   凭心说,太监根本不相信今日余家姑娘真就那么巧合的出现在护国寺。   如果说这些都是余阁老在背后安排,那余阁老想做什么?想捧出一位余氏娘娘?再想得深些,前朝与后宫勾结,这想不引起陛下的猜忌都难。   如果余阁老实际上是被冤枉的,那也只能是怪他命不好。   ……   是夜,阁老府,黑幕之下,动静连连。   不过寻常人是不会注意到这些了,只有那些阴影中的眼睛将这些都看在眼里。   次日,翠翘醒来去打水,就听旁边墙角下有人在聊天:“昨晚上老爷的书房被人偷偷翻了,你们一定猜不到那个人是谁。”   “是谁?”   “就是老爷身边那个跟了十多年的茗儿。昨夜里他翻老爷书房,那动作可真利落,半点声响都没,身手可俊了。我在外面想着,这么俊的男人咱也不能让他空手而归,就吹开了点窗户,让风刮了些进去,提醒他要找的东西就在书架上光明正大的摆着。不过可惜,他好像没注意到,晚上他要是再来,姐妹们我们都去帮忙啊。” 第122章   翠翘沉默地听完这些话,又继续沉默地打完水,再和平常一样回去伺候姑娘洗漱。   又一日过去,翠翘去厨房拿菜时,听到聚在厨房拿菜的下人在道:“昨半夜老爷的书房那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妖风不断,吹得门窗啪啪作响,屋子里的书页乱飞,把去查房的管事吓得够呛,还以为里面进了什么东西。”   正提着攒盒经过的翠翘:“……”   这回,翠翘特意绕去了昨天的院墙那条路,刚走近就听那些“人”在抱怨,“……昨夜里去的人太多了,动静太大,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们还是安分些好,不然到时候他们请了道士来,我们可就要倒霉了。”   “话是这么说,那昨晚上茗儿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没?”   “茗儿都没出现,现在我们又把一切弄乱了,应该是找不到了。”   “你们认识字嘛就使劲吹。”   “……”   耳听着她们快要打起来,翠翘心里想着她们的话,却总觉得有些古怪。   茗儿是老爷身边的心腹之一,当年会让他待在书房,那他的忠心必然是经过了考验的。而现在本该忠心的下人却开始反水……翠翘总觉得她隐隐发现了点东西。   就在她即将到达姑娘的院子时,突然就被老爷身边的管事拦了下来。   翠翘吓了一跳,管事却不由分说,拉着她去了旁边僻静的角落里,一脸严肃地问她道:“前天七姑娘和你是不是去了护国寺?”   这事不是什么能隐瞒的秘密,翠翘自然点头承认。   “那你们那天可有遇到什么人?”管事继续道。   “有。”翠翘没敢说太明白,“遇到了两位贵人。”   管事听到这,叹了口气,道:“走吧,老爷要见七姑娘。”   翠翘没敢问缘由,跟着管事回了院子里。   余淑雅见管事来找自己,以为爷爷是改变了主意,二话不说就跟着管事走了。   结果到书房后,进门就见爷爷一脸阴沉地坐在中间的太师椅上,眼神吓人。   “爷爷。”余淑雅对于爷爷心里有种与生俱来的畏惧,平时她在外面再嚣张,此时也如鹌鹑一样。   余阁老眼睛盯着她,三白眼显得异常凶狠道:“你前天去了护国寺,还见到陛下与皇后娘娘?”   余淑雅小心翼翼看了眼爷爷,道:“是。只可惜,孙女还是没能入陛下的眼。”   “你想入陛下的眼?”余阁老道,“怎么,当我的孙女就这么委屈,只有当皇妃才配得上你。”   “爷爷我错了。”余淑雅忙解释道,“孙女只是想帮您一点忙。倘若孙女能进宫的话,到时候对爷爷您来说也是一份助力不是?”   “那你现在当成了没?”   余淑雅语塞。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擅自去接近陛下,让陛下对我起了猜忌,这直接导致我之前为让你爹当上巡盐御史的所有准备都毁于一旦。”这件事他从去年就一直在谋划,眼见着就快要定下来了,陛下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一个家族的兴趣,不是靠他一个人就能行,在他之后必须得有人接手这个重担,在朝里说的上话才行。结果就因为一个晚辈可笑的野心,让他的心血付之东流。   偏偏这还不是让余阁老最棘手的,最令他棘手的是陛下对他的态度。   陛下想用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就是贪污受贿都没问题。但陛下若是想除掉一个不顺眼的臣子,那方法可就太多了。   想到这,余阁老眼神再次变得阴翳。   他可以接受被政敌击败,但绝不接受自己被毁在这种蠢事上。   “我……”余淑雅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但是余阁老却已经不想再听她的解释,“茗儿,去跟大夫人说,七姑娘既然即将成亲,那就该收收性子,以后别再让她出府。另外,让老大去给柳家写封信,说四月日子不错,把婚事提前。”   虽然眼下做这些给陛下看已经晚了,但是做了比没做要好。   “爷爷你不能这样对我!”余淑雅慌了,但很快,她就已经被人给捂了嘴拖了下去。   不提余阁老在朝堂如何,自这日起,余淑雅彻底被关在了房中。为了防止再出什么事,管事还特地派了两个婆子来日夜看着。   翠翘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她胆战心惊不已,只能是更加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余淑雅又怎么可能甘心就这样被拘着,但是这回无论她怎么哭闹绝食,却再没人来安慰她,就连是余夫人过来,也都是责备她让她安分点。   “难道你还嫌不够留人吗?”余夫人不似以往亲和,“这次你爹好不容易能有个往上走的机会,结果就因为你白白错过了。你爹若是能当上巡盐御史,到时候你的哥哥们也能跟着受用些。可是现在呢,全都泡了汤。你是我们余家的女儿,也该为余家着想。”   余淑柔看着母亲陌生的样子,突然明白了点什么。   “您以前从来没对我说过这样的重话,现在就因为我妨碍了爹和哥哥们,在您眼里也就从女儿变成了碍事的玩意儿是吗?”余淑雅觉得心有点冷。   “现在我说了你一次重话,以前对你的好也就都被忘在了脑后。早知如此,我当初或许就不该纵容你。”余夫人也寒了心,“你自己好好反省吧。翠翘,你们好好看着七姑娘,到时候若再出什么意外,我拿你们是问。”   翠翘她们自然答是。   连最后一个靠山也都抛下她走了,余淑雅终于明白,家族是铁了心要把她嫁去柳家。   “哈哈,”余淑雅又哭又笑,“什么世家贵女,什么疼惜宠爱,原来不过如此。”   这时,余淑雅瞥见了落在梳妆台上的纸鹤。   那纸鹤不是她放在那的,是它自己落在那的。相对于之前的抗拒,现在情绪起伏的余淑雅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她像是受到蛊惑一般,一步步上前拿起了纸鹤。   “你们都想把我往泥里踩是嘛,我就偏不如你们所愿。”她恨恨地想着,却没立即点燃纸鹤,而是将纸鹤珍而爱之地收了起来。   不到最后一步,她不想走这一步。   ……   此时,长安以北的草原上,祁霜白正带着人走在回长安的路上,不过眼下他们却迷了路。   “祁公子,不能再往那边走了,再去很同意遇到匈奴的兵,到时候少不得又要打点他们。”商队的人提醒道。   祁霜白却道:“无碍,花点银子若是能让我们更快回到长安,那这笔买卖也很划算。”   “如果真是这样就罢了,”那人道,“就怕我们被他们遇到了,有去无回。”   “不会。有我在,诸位不必担心,我们就走这条路吧。”祁霜白道。   其他人见他胸有成竹,无奈之下,只得听他吩咐。   就和那商人劝说的一样,他们果然遇到了匈奴的骑兵。   不过祁霜白却不知用什么手段,不仅没让匈奴们杀他们,反而开始和他们称兄道弟起来。   这些转变让商人们高兴的同时又觉得非常不安。他们到底是汉人,和匈奴走太近并不太好。   可祁霜白却表示,这些只是权宜之计,“这若是同这些人把关系打好,以后我们再出入草原,不是更方便些?”   这些话听上去合情合理,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最终大家都接受了这个安排。   ……   在余淑雅被关着的时间里,她不在继续闹事,反而积极的向家族表态,她知道错了。然而这回换来的,仍旧是充耳不闻的关押。   在确定自己必须要嫁给柳赋云后,余淑雅对余家绝望了。   在二月结束的那天,她点燃了收起来的纸鹤。   纸鹤燃尽,余淑雅想见的人果然从外面推门而入。   “考虑好了?”傅杳摇着玉折扇进来道。   “想好了。”余淑雅看着她道,“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清楚。您说的魂魄,指的是什么?我如果用这个和您交换,我是不是就要变成傻子了?”   傻子是缺了魂魄的人。   “这倒不会。”傅杳笑道,“你的魂魄我只会在你死后收取而已。”   死后吗?   余淑雅松了口气,这个答案和她预想的差不多。   “那好,我同您交换。”她道,“我要入宫。”   “没问题。”傅杳道,“你的寿命可以让你当两个月的婕妤。”   “不不,您弄错了,我要用魂魄与您交换。”余淑雅道。用寿命去换的东西有什么用,她又无法享受。   “哦?然而你的魂魄并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值钱。肮脏的灵魂,我连拿着都觉得脏手,若不是正好需要,我才懒得交易。”傅杳一脸的兴趣缺缺。   被她这么含沙射影骂了一通,余淑雅却不敢呛声,她忍气吞声道:“那我能换什么?”   “一个符合你价值的愿望。”傅杳将球抛还了她。   “那我不要嫁给柳赋云。”   “这没问题。”傅杳道。   “不对,不能是这个。”余淑雅突然想到,就算不是嫁给柳赋云,她也能被嫁给其他的张赋云高赋云。她的亲事,她无法掌控,交换这个,不过是浪费她的机会。   在思考了将近一刻钟左右,余淑雅最后道:“我要柳赋云以后加官进爵,官居一品。” 第123章   傅杳点头,道:“按道理来说,你的魂魄不值这个价。不过柳赋云本身就有能耐,我可以让他提前十年坐上一品的位置。”   “真的?”余淑雅眼底露出一丝喜色。妻凭夫贵,若是柳赋云能当一品,那她的一品诰命夫人也就跑不了了。运气好的话,今上还会赐下爵位,她说不定还能晋级超品夫人。   “我说的自然是真的。如果你没有异议,那这比交易就这样定了。”傅杳道。   余淑雅又道:“既然您说柳赋云自己也有本事,将来可以坐到一品的位置,那我能不能再加点其他的要求?”她要子孙满堂,要柳赋云死了,儿子也能争气。   傅杳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余淑雅知道自己太贪心了,不由讪笑一声。但是在这种事上,她宁愿多贪心一些,“我知道了,那就交易这个吧。”   柳家家底虽然薄,但柳赋云若是大权在握,到时候不见得就比勋贵差。   “好,”傅杳将玉折扇一收,看了眼趴在窗户边的那些女鬼们,笑了起来,“成交。”   交易谈好,傅杳走得十分利落。不提沉浸在对未来充满幻想之中的余淑雅,窗外的女鬼们却是一个比一个不甘。   “凭什么她那样的人以后还能嫁得那么好?”   “这样的人就该不得善终才对。”   “这个世上,果然有权有势的人就算是走到绝路,也有本钱去换好出路。而我们这些人,死得再惨也得不到半丝公平。”   情绪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渲染,那份平日里被掩埋的不敢与怨愤就这样被一点点带了出来。   周围狂风乍起,原本就睡得不太安稳的翠翘突然就醒了够来。   看着外面晃动的树影,翠翘裹了裹被子。今晚轮到她给姑娘守夜,在这榻上睡比起她那屋子其实要暖上不少,至少这里不会呼呼的漏风。   迷迷糊糊中,翠翘听到有谁在说话。但是她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根本没仔细去听她们说了什么,眼下对她来说,还是睡觉更重要。   第二天清晨醒来,翠翘出门不知为何,总觉得院子里比昨天要冷一些。而到上午太阳出来了,那阳光照在身上都似乎没那么暖和。   也是在这个时候,房里其他的丫头同她说起一件事时,让翠翘不由头皮一阵发麻,“翠翘姐,你昨晚上有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   她当然听到了,这些这一个多月来,白天都能听到。   但是之前,这府里只她一个人能听到,其他人是察觉不到的。   “什么说话?”翠翘故作不知。   “我也听到了。”这时旁边又凑过来一个丫头道,“也不知道是谁半夜没睡,都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你也听到了对吧。我还以为是你呢。”   “怎么可能,我都那么累了。”   听着小丫头们的交谈,翠翘想到了昨夜里一直没有停息的风,还有今天这看似灿烂却没多少暖意的阳光。   或许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这件事不许声张知道吗?”翠翘警告她们道,“回头再听到了,可以跟我说,但是千万不能说出去,不然……珍珠她们什么下场你们都是知道的。”   一说到珍珠她们,两个小丫头顿时缩了缩脖子,忙保证道:“不会的,我们都听你的。”   “嗯,你们都去干活吧。”翠翘道。   等到下午,刚才的小丫头有个过来告诉她,说她在平时打水路过的院墙下又听到了有人在说话,但是却没看到人。   翠翘当即拉着她往那条路上去,并对她说,如果听到了声音,就捏一下她的掌心。   小丫头应了。   两人还没靠近那墙,小丫头就一直捏个不停了。翠翘心里有了数,故意带着小丫头去墙角下的那些“人”旁边晃了一圈,再若无其事的离开。等走远了,她才道:“我怎么没看到人。”   小丫头这会儿已经背后有些发毛了,“我也没看到……”   “既然没看到人,那也就当做没听到吧。”翠翘道。   小丫头忙不迭道:“好。”   事情到了这里,翠翘已经知道,那些鬼物现在说话已经不止是她能听见了。   因为她的这些举动,女鬼们好像也发现了这点。   从前她们的怨诉无人听到也就罢了,而今现在有人却能听到,她们自然也就有了点别的想法。   而今府里的鬼们大概分两种,一种是被磨搓死的丫头,一种是死于宅斗的姬妾。至于外院的那些臭男人,她们不屑算上。   “这论宅斗,还得看我们的。”鬼妾们冷笑着,开始指挥下面的小丫头布起局来,“余府后院的庶女们可不少,如今府内适婚的姑娘可不止七姑娘一个。七姑娘成天嚷着不愿意嫁,只怕后院早就人心浮动了。”   谁又不愿意给自己挣个好前程?   特别是见多了捧高踩低的庶女们,若是见到眼前有个一步通天的机会,她们不见得就会放过这个机会。   “你要我们怎么做?”丫头们现在一个个都自觉地配合道。   抱着孩子的鬼妾妖媚一笑,“当然是把七姑娘得此佳婿的喜事说与她的姐妹们听,让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大家一听,顿时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从这日开始,余府的后院里莫名起了流言。说是七姑娘即将要嫁的柳探花得了名满长安的傅关注的批词,说他日后必能官居一品。   这流言来的有些没理由,追根究底询问从哪听来的,说出这些传言的人又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只能说是半夜听人说的。具体听谁说,那就又说不出来了。   但是这流言还是让不少人信了。因为之前一直抗拒这门亲事的七姑娘现在不仅不抗拒了,反而还十分配合,就连平日里和她们说话,脸上也开始带有笑意。   她这么大的转变,众人看在眼里。至于为什么会态度改变,联想到那个传言,很多人自然就信了几分。   本来对于这个传言,后院的庶女们心里再羡慕嫉妒,也只能是笑着说恭喜。毕竟嫡庶有别,主母给自己的亲女儿选这样的婚事也很正常,她们就算是不甘也只能是接受。   然而,这天她们正在后花园赏海棠,还没到海棠树下时,就听花园里有人道:“七姑娘本来是不想成亲的,想让她那些庶出的妹妹们随便待嫁。现在好了,未来的七姑爷将来能官居一品,七姑娘又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   “就是可惜八姑娘九姑娘她们了,听说夫人在给她们相穷书生,还有那已经没落的伯爷世子,甚至还有一个是老爷门下的门客,那门客都四十多了。啧啧,这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当来拉拢的工具一个比一个用的顺手。真是可惜啊。”   这一声声的可惜,让众庶女们脸色全都有些不太好看。   她们不在乎她们比嫡女嫁得差,但是主母这样做心也太狠了。   胆子小的,只能在心里悲叹自己的命运;可胆子大些的,心里已经经不住打起了别的主意。   ……   时间在进入三月时,傅五娘临盆了。产婆产室都是她亲自过目的,为的就是求一个母子平安。   “莲叶,我只能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了。”傅五娘发动了在进产室前对莲叶道,“只要我能母子平安,你就是我们的恩人,到时候我必然会好好报答你。”   莲叶握着她的手让她安心,“这里一切有我。”   傅五娘用人不疑,真就安心进了产室。   最后在挣扎了两天一夜后,生下一个女儿,但她却一直血崩,孩子出来时,她已经奄奄一息。   也就在这时,祁霜白赶了回来。   “五娘!”他不顾规定冲进了产室,跪在床前,抓着傅五娘的手哽咽道,“对不起,早知道我就不应该要这个孩子。”   傅五娘眼睛死死看着他,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   她的身体她一向知道的,现在女儿没事她却要死了,她怎么可能不会怀疑是祁霜白在背后搞的鬼。   没想到千防万防,最后还是没有防到这个。   “姑爷你也节哀。”后面跟进来的人抹着眼泪劝他出去道,“妇人生产,大多都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这都是命啊。”   “我不信。”祁霜白抓着妻子的怎么也不肯走,而床上的傅五娘浑身都在发颤,却被人误以为她这是被感动的,忙在旁边劝说道:“五姑娘,我们知道你是不放心姑爷和小姐,您放心的去吧,有姑爷看着,小姐以后一定会过得平安喜乐的。”   “不,五娘你不要离开我!”祁霜白悲痛欲绝,死死拉着傅五的手不肯放。   傅五娘见他这假惺惺的模样,气得目眦欲裂,一口血从嘴里喷了出来,“你好……”最后一个‘狠’字还没吐出来,就已经气绝身亡。   “五娘!”祁霜白悲叫一声,也一口血吐了出来,晕了过去。   一见他们两个一死一晕,旁边的下人们报丧的报丧,抬人的抬人。一阵手忙脚乱后,祁霜白再次醒来时,定国公府的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怜悯与善意…… 第124章   “你节哀。”定国公世子看着女婿叹气道,他的怀里抱着外孙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道:“以后这孩子就放到我身边来养,你要娶续弦都随你,我只要这个孩子。”   祁霜白惨然一笑,“霜白与五娘两情相悦,她如今去了,我本该一同奔赴黄泉的。而今为了孩子,我必须得活着,但霜白对五娘的忠贞绝不会变。岳父,续弦的事休要再提。五娘知道了,她肯定会不高兴的。”   没有哪个岳父会希望自己的女婿另娶。祁霜白这样说,又更得世子的心。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傅五娘裙子上全是血。她就站在祁霜白的面前,眼珠子盯着他,看着他在悲痛之下的窃喜,看着他眼睛暗藏的轻蔑。   “我不甘心。”傅五恨意滔天,她不甘心自己就沦为这么个下场。   既然如此,她背叛姐姐,费劲心机抢来的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甘心!”她周身的怨气飞快地凝聚成型,相对于三娘当初的失败,她如今却要顺利的多。   傅杳看着定国公府上空渐渐聚集的乌云,手指一弹,那乌云很快散了去。   狗咬狗才有戏看,这两个人就该一直斗下去才对。   ……   傅五的丧事过后,祁霜白的商队带来的东西也开始出售。   这一回,他们不仅带来了西北的皮货等特产,甚至还带回来了一群马。   草原王的马可是稀罕东西,不然匈奴的骑兵也不会让人这么忌惮。   祁霜白带来的马早就引起了朝廷的注意,特别是军营那边更是十分重视。见定国公府的丧事完了,朝廷由兵部那边出面,一口气把祁霜白的马全都要了去,这件事让定国公府大大争了颜面。   世子见状,对祁霜白的态度更加和气,俨然有把他当自己半个儿子看待的迹象。   祁霜白则借着贩马为国办事的由头,继续带着商队往来中原与草原之间,同时他对妻子的忠贞之心也开始为大家所叹,连带着不少人对他印象渐渐有些改观。   当然这改观是因为他的忠贞,还是因为他开始为朝廷重视,那就不得而知了。   ……   在定国公府出事的同时,余家这边也不是很太平,特别是余家后宅暗流汹涌。磕着绊着都是小事,上眼药吹耳边风也不算什么,严重的则是已经有庶女中毒,差点一命呜呼,而偏偏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余淑雅。   余淑雅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些小娘养的东西,眼下还被她们陷害,自然怒不可遏,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嘴不带脏的将所有人都给嘲讽了个遍。   本来只是姐妹之间的明争暗斗,因为这,把余家后宅的妾室们也都牵连了进来。   能活到现在的妾室哪个没些手段,余淑雅又和余夫人离了心,于是暗中不少人都开始蠢蠢欲动。   就在余淑雅成亲的前一夜,她像往常一样去给老夫人请安,完后走在回房的路上,却不知怎么,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出了栏杆跌入了旁边的池子里。   余府的花池并不深,最多就到人的肩膀深。   翠翘被这突然起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她忙一边喊救人一边去拉姑娘起来,但她却发现姑娘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一般,一直在往水里沉。   “救命——”余淑雅努力朝着翠翘伸手,翠翘够不住只好跳了下去。可也就在这时,她见到姑娘猛然被拖进了水里,夜色中她已经无法见到姑娘的踪迹。   “七姑娘!”翠翘忙在水里找人,可在黑夜中她又如何能找到。   偏偏周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呼救声迟迟没把人喊来。   “翠翘,我在这!”翠翘突然听到姑娘的声音。   她忙朝着声音那边游去,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似乎也没预料到会撞到她,忙换了个方向游走了。   翠翘心一惊,忙去看姑娘的方向,却见水里,姑娘的身体已经软绵绵地浮在那,而姑娘身边的旁边,正有一堆人在将姑娘的魂魄从她体内撕扯出来。   “翠翘救我!”余淑雅挣扎道,“这些忘恩负义的狗奴才想害死我,你快来帮我把她们轰走。”   翠翘看着旁边撕扯着姑娘们的“人”,那些基本都是她的熟人。   其中最小的,不过才九岁。当初和她一同进的姑娘的屋子,结果因为摔坏了姑娘的一个花瓶,被罚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当天晚上人就没了。   “翠翘,你忘了她是怎么对我们的吗?你别多管闲事,我们只想报仇而已。”   “放心,这件事连累不到你。刚才你也撞到了,这湖里一直潜伏着人,就等她落水摁她在水里淹死她呢。现在她死了,也怪不到你的头上。”   “翠翘,你别听她们的。”余淑雅这会儿半个魂魄已经被扯出来了,她歇斯底里道:“我如果死了,我娘肯定不会放过你的!你如果救了我,我就让你去当我的陪嫁丫头,以后也给你个妾室的名分。”   翠翘看着熟人们,又看了眼姑娘,最后道:“你们把我弄晕吧。”   “翠翘你!”余淑雅死命瞪着她。   翠翘直面迎视她的目光,语气平静道:“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去死,所以我选择闭上眼。”   “翠翘你这个背主的白眼狼!”余淑雅破口大骂道,眼见着她的魂魄即将离体,她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对着虚空道:“傅观主救命!”   一听到“傅观主”这三个字,众鬼手一抖,彻底把余淑雅的魂魄从她的身体里拽了出来,但同时周围气氛也变得紧张了起来。   如果傅观主要救人,她们这些鬼物还真半点办法都没。   “谁在叫我。”下一刻,她们就见水下有人分水拂波而来。   见到来人,余淑雅大喜,她道:“观主救我!”她和傅观主做了交易,她绝不可能就这样死。   傅杳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又上前伸手探了探她身体的呼吸,然后道:“这呼吸都停了,你已经死了。”   “所以才让你救我啊!”余淑雅急道。   “可是凭什么。”傅杳反问她。   “我们不是做过交易吗?我的一品诰命夫人还没当,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余淑雅道,“而且我还是有寿命的不是嘛,我既然有寿命你就该救我才对。”   傅杳没否认她的话,“首先,你没资格要求我救你。其次,按道理来说,你确实还有五十年的寿命可以活。但这凡事都有例外,比如你现在死了就是个例外。”   “你就不能救我吗?”余淑雅质问道。   “不能。”傅杳答得非常干脆,“而且按照之前的交易规则来说,你死后你的魂魄就是我的了。”她说着,将余淑雅抓在了手里,然后对其他的鬼物们道,“你们有意见吗?”   众鬼齐齐摇头,“您尽管拿,不必客气。”   傅杳笑了,“说起来我能提前拿到魂魄,也算多亏了你们。这样吧,我也送点小礼物给你们。”   她话音落下,水里开始黑雾弥漫,无数的怨气丛四周涌来,鬼物们的身形也渐渐凝实。   “这些怨气足够你们在未来的三个月内道行大增,三个月后,水里的怨气会彻底散去,你们则会继续回到现在的样子。”傅杳道,“这期间,冤有头债有主,其余的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鬼物们没想到会有这样好事,当即表态道:“多谢观主!您放心,我们报完仇就走,绝不给您带来丁点麻烦。”   傅杳一笑,又看向一边看呆了的翠翘,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能见鬼吗?”   翠翘呆愣着摇头。   “大多都是人能见人,鬼才见鬼。你之所以能见到你的熟人们,是因为你现在其实是个死人。”傅杳道。   “什、什么?”翠翘有些不太明白。   “你能和正常人一样,是因为我施了点小术。接下来你想生还是想死,就看你自己接下来如何选择了。”傅杳朝着翠翘眨了眨眼,然后随着水下的暗流消失在黑暗中。   也是这时,岸上有火光和脚步声传来,翠翘忙让旁边的鬼物掐一下自己的脖子,接着鬼物们很讲义气地把顺手把她给弄晕了。   ……   翠翘醒来是被冷水泼醒的。   她睁开眼睛时,周围不知为何,竟然只有夫人和她的心腹丫头们。   夫人大概是已经哭过了,眼圈还是红的。   见翠翘睁开了眼睛,余夫人恶狠狠看着翠翘道:“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淑雅好端端的就……”后面的话,她已经说不下去了。   “夫人,”翠翘忙道,“有人故意要害姑娘!姑娘落水后被人一直按在水里,奴婢去救姑娘,结果被人掐住了脖子。”她说着,还抬下巴展示她脖子上的青紫痕迹,“您一定要给姑娘报仇啊,那些人就是看不得姑娘好,不然好端端的人又怎么会突然跌进湖里。”   话说出口,翠翘发现自己也变了,也变得唯恐天下不乱了。   就在此刻,外面有人悄悄走了进来,在余夫人身边拿了方手帕出来展开道:“夫人,这是花池走廊的缝隙里擦出来的油渍。”   见到手帕上的油花,余夫人眼里满是恨意。   “那些贱婢!”她一拍桌子,压抑着怒火道,“我要让她们知道,只有我愿意给的她们才能拿。我不愿意给的,她们就是用尽手段也休想得到。   莺歌,对外去说七姑娘已经救回来了,只是受了惊吓,不宜见人。翠翘,你帮淑雅收敛妆容,换上嫁衣,明天我要让我女儿风风光光地出阁。” 第125章   翠翘和余夫人的心腹丫头一听,脸色都变了,“夫人,这万万不可!若是让姑爷那边知道了,那岂不是……”   “一个小小的柳家而已。”余夫人眼底全是偏执。   柳家相对于余府来说,底子还是太薄,而且她相信,柳家同余家结亲,看中的就是余阁老的这份助力。只要亲结了,那新娘子是不是淑雅又有什么关系。   “我绝不会让那些贱婢得逞。”她是正室,必须要捍卫她身为正室的威严,“那些害死淑雅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等这件事之后,她有的是时间陪她们过招。   见夫人如此神色,翠翘就知道夫人的主意是不会改变了。也幸好明日就是出嫁的日子,不然时间一久,纸包不住火。   “可是夫人,七姑娘总得入土为安。”心腹丫头继续劝道,“现在天气越来越热,这样也不是办法。”   “我知道。”余夫人恨归恨,也没彻底丧失理智,“我只要淑雅顺顺利利出阁就行。”只要出了门,余家自持身份,绝没有让两个女儿去嫁给同一个人的道理,“出了城上船,到时候我会让人去接淑柔,介时翠翘你代替你家姑娘去拜堂。拜完堂之后,再把原委说给姑爷听,就说姑娘在途中病逝。”   柳家若是想得到余家的助力,必然会吞下这口气。   翠翘知道,这个法子只要两家都默不作声,也不是行不通。长安城里不是没有发生过代嫁替嫁的事,但是像夫人这么欺负人的还是头一回。   可她只是个丫头,就算觉得这样不对,只能听命行事。   把这些都吩咐完,余夫人看着内室紧闭着的门,像是才反应过来女儿没了一样,心突然就揪成一团,疼得她浑身都在颤抖。   ……   次日,余府从早上开始就非常热闹。毕竟是当朝阁老家的喜事,别说长安城的官员,就连是外面的官员得到消息,也早早的备下了礼送来。   余家这般的热闹,但是前来参加喜宴的女眷们却发现余家内院露面的女眷比以往要少,似乎那几位庶女都没出现过。而之后本该给新嫁娘添妆,但是都被余夫人以女儿感染了风寒为由,众女眷只好在外面添妆。   不过这事还是让人起了疑心,只是碍于面子,都默不作声,没有质问。   喜宴过后,花轿被从内院抬出,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走大门送了出去。   一直听到丫头来通传花轿出了大门,余夫人的眼泪才掉了下来。   众人只以为她是伤心女儿远嫁,纷纷出言安慰。只有余夫人自己知道,这眼泪究竟是为什么而流。   ……   在送嫁队伍出了余府后,翠翘的心还没彻底放下来。好在之后的事一切顺利,他们出了长安上了船,直到船开动,翠翘的心才落了下来。   虽然不知前途如何,但她至少离开那个地方了。   花轿是被直接送到船上最大的房间的,翠翘是唯一的陪嫁丫头。   她让其他人都下去后,这才深吸一口气,把花轿的帘子掀开,准备把里面的尸身给收拾好。   然而就在她把帘子掀到一半时,却听帘子里面有人叫她:“翠翘。”   这一声让翠翘整个背脊都毛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她的后脑勺。也幸好她平时不是个一惊一乍的人,没有尖叫出声。   “姑娘?”翠翘颤着声音道,最后还是没有勇气打开帘子。   “姑什么娘,你家姑娘不是已经没了?”帘子被一双玉手撩开,翠翘见一身凤冠霞帔的‘小姐’从轿子里钻了出来,还抱怨道:“这凤冠还真沉,来,帮我取下来。”   翠翘哪里敢动,她吞了吞唾沫,艰难道:“你……你是谁?”   “你觉得我是谁?”‘余淑雅’撩开珍珠面帘冲着她眨了眨眼睛。   这一瞬间,翠翘福至心灵,“您是傅观主?”   是了,这普天之下,大抵也就只有傅观主有这个本事了。   “真是聪明的姑娘。”傅杳满意道,“帮我把这冠取下来。”   知道是谁之后,翠翘哪还敢拖延,忙上前帮着把那十几斤重的凤冠给端了下来。   头上没了东西,傅杳扭了扭脖子,道:“这身体不错,十六岁的感觉真好。”   翠翘站在旁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傅杳在活动完之后,才看向翠翘道:“我之前给你留的选择,你可想好了答案?”   翠翘知道她问的是之前的生死问题,她垂下眼眸道:“只怕没人不想活着。”   傅杳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了脸,对她道:“在我面前,你不是下人而是人,所以没必要低着头说话。既然你想活,那我就让你活。不过你应该知道,这天下没有白得的好事。”   翠翘当然知道。就和她被卖一样,余府得人,她的爹娘得钱,公平交易。   “您需要……”她卡了下壳才继续道,“无论您需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你不必这么视死如归。”傅杳示意她放轻松,然后对着门外道:“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吧。”   接着在翠翘的目光下,房门被打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女孩子。   翠翘觉得这位姑娘有些眼熟,她稍微想了下,突然间想起这位是谁了,“您是傅三姑娘?”   她记得傅三姑娘不是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吗,怎么现在却好端端的站在这?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三娘看着翠翘道。   “我当然记得。”翠翘心里也没想到会再见到,“有一年您到余家赴赏梅宴,我当时就在外面挨冻,是您让人塞了个手炉给我。”   后来听说傅三姑娘跟人私奔,她心里其实是不信的。再后来传出傅三姑娘意外身亡的消息,她还偷偷给傅三姑娘念了经。   “还有这事吗?我都忘了。”三娘笑道。   她们旁边,傅杳拍了拍桌子,提醒道:“寒暄的事,你们回头再慢慢聊。傅三,我之前答应过你,说你给我赚足够多的银子,我就让你复活。现在道观已经建得差不多了,我也履行我的诺言,肉身还给你。”   三娘其实在刚刚回到自己体内时,她心里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她看向观主,想到即将离开,忍不住有些想哭。但是她现在还只是个活死人,严格来说,还没真正复活,眼泪也掉不出来。   “多谢观主。”她想跪下来,却被傅杳拦住了。   “公平交易而已。”   “不是的。”三娘摇头,“是观主您怜悯我。”若真是公平交易,她只会付出更多。   “你看看,你又在自以为是了。”傅杳道,“你又如何得知,你们所付出的不是我最想要的呢。就算给我金山银山,这些不是我想要的,我交易来又有何用。”说完,傅杳沉默了一下,“不对,金山银山我还是挺想要的。”   三娘听到最后这句,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却一股伤感在心头弥漫。   傅杳也不管她情绪如何,再次看向翠翘道:“有件事你可能不太知道,傅三和柳赋云这俩人从前是青梅竹马,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翠翘原本还想着傅三姑娘为何会出现在这呢,现在一听到这话,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知道了。”翠翘当即表态道,“我会好好把三姑娘平安送到柳公子身边的。”   “我就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傅杳笑了起来,“把人送到之后,等他们拜了堂,你再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柳赋云,剩下的他都会处理妥当,而你到时只需让他送你去里水青松观就可。”   翠翘没有质疑她的话,不过眼下却还有另外一桩事,“观主,夫人在水道三十里外已经安排了船来接我家姑娘的尸身……”   “这个问题也不大。”傅杳一指旁边的床上,“诺,人我都给你安排好了。珍珠对他们忠心耿耿,死得还那么惨不说,还被胡乱丢在了乱葬岗,她受点余家的香火也是应该。”   翠翘一看,果真见床上放着一尊薄棺。   “这里面是珍珠?”翠翘也没想到最后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总体来说,这事反而算是圆满,“一切都听您的。”   反正就算到时候天塌下来,还有傅观主在前面顶着。   和翠翘把所有的话都谈好了,傅杳看着三娘,道:“从前说你,是希望你不要看人太过片面。识人不清这种事,一辈子有一次就已经足够了。去吧,柳赋云在等你。”   说完,她一点三娘的眉心,三娘眼睛望着她,在闭眼倒下前,有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翠翘忙去扶人,等她把人给扶住了,结果一看,傅观主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   现在有了送嫁的新娘,翠翘也算是松了口气。   ……   余家送嫁的船一路南下,竟然顺风顺水,只花了十天左右的时间就进了赣江水域。   赣江那边早就有人提前在等着,见到船来得这么快,二话不说就让人去通知柳大人来迎亲。   柳赋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不过柳家这边也早就准备好了,也不至于事事仓促。   再接着就是迎亲拜堂,整个修水都因为这事多了几分喜气。 第126章   相对于其他人的欢喜,柳赋云内心波澜不惊。虽然他一直极力推迟娶妻的时间,但这一天终究还是会到来。身为人子,这是他的责任。   年轻的队伍到达县衙后,其他人都已经在等着了。爆竹连天,一片欢声笑语,柳赋云看到一干宾客当中,青松观的人也出现了。   进门拜堂,柳家长辈满怀欣慰。儿子娶了妻子,他们也算是聊了一桩心愿。   拜堂过后,新妇被送入新房,新郎官则在前面招待宾客。   柳赋云来到青松观这桌时,问江掌柜道:“观主没来吗?”   江掌柜道:“观主神出鬼没,我们还真不知。”   柳赋云笑了笑,一一同他们敬酒。   到赵兴泰这里时,赵兴泰道:“在我来之前,观主让我给你带句话。说是‘往事不答,余生可期’,你听不懂没关系,到时候自然会懂。”   柳赋云疑惑着记下了,很快又被人簇拥着去给其他人敬酒。   拜堂是在黄昏举行的,喜宴散尽时,已经入夜。   柳赋云喝了些酒,人有些微醉。他被送到新房后,房内只有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就连丫头都避去了外间。   柳赋云看着新婚妻子,心里有微微的苦涩。   可实际上,三娘若是没有遭遇那些,他们也还是有缘无分。   上前将红盖头掀开,柳赋云本想问妻子饿了没,却在盖头掀开后,发现珍珠面帘下的脸庞有些熟悉。   他伸手撩开一看,穿着大红嫁衣、头戴凤冠的人不是三娘又是谁。   “三娘?”他眼里满是不敢相信。   三娘见是他,也是一脸意外,“表哥?”   她刚醒来的时候,正好被人推着下花轿,因为还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只听到周围人在说“恭喜柳大人”“贺喜柳大人”,也就先按捺住了,被人带着成了亲拜了堂。   后来被送到新房,她本想从旁边的丫头那里打听些消息,可丫头将她送进来后就走了,她还没弄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只好继续等着。   没想现在揭开她红盖头的人竟然会是表哥。   这一声“表哥”让柳赋云确定他的新娘就是三娘,“庭儿,真的是你。”   “表哥,”三娘已经懵圈了,她看了看身上的嫁衣,又看了看表哥,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有些话她还是得问清楚,“我们这是……我不是死了吗?”   她明明记得她是被五娘他们给谋了的,怎么一睁开眼睛却在和表哥成亲。   “你……”见她一脸疑惑,柳赋云你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试探性问道:“你只记得你被他们害了的事,后面的全都忘了?”   三娘反问他:“后面还发生了什么?”   柳赋云目光凝住,他想到了当初冯凭的事。冯凭之所以忘记了他的那些承诺,是因为当时他魂魄离了体。阴阳两隔,活人不会记住死时的事。   “当然发生了很多事。”柳赋云对眼下的局面有些猝不及防,他飞快在脑海中斟酌着话语,一边帮她把头上的凤冠取下来,道:“你现在应该饿了吧,我们边吃边说。”   三娘也确实饿了。   两人坐在房里的筵席上,柳赋云一边给她倒酒,只这么活的时间,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说。   “在你出事之后,有一位前辈知道你是无辜的,所以出手救了你。”柳赋云不打算把青松观的事说出来。   赵兴泰转交给他的话,不就是在暗示他别把这些说给三娘听。   “救我?”三娘本想说死人怎么能救,但是她现在也的确是活生生的,顿时话语都被卡在了喉咙里。   “对,她不仅救了你,还让定国公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柳赋云道,“当初你被谋杀之后,傅五回到长安,对外说你同人私奔。傅观主路见不平,见你还有一口气,便把你救了,同时还告诉了所有人真相。再之后,就一直在救治你,如今过去了三年,你终于醒了。”   这是柳赋云唯一能迅速找到的理由。   “那你的意思是,我相当于昏睡了三年?”三娘大概的捋清楚了,“同时我爹我娘以为我已经死了是嘛?”   “对。”   “这怎么可能……”三娘伸手捂住胸口,却发现半点都不疼。她起身,“你等我一下。”接着就去了屏风后面,她胸口处确实有一道伤疤。   难道她那个时候真没死透,好运的被救了?   从屏风后出来,三娘人还有些恍惚。   柳赋云则贪恋的看着她,生怕这只是他的黄粱一梦。   待三娘重新坐到他旁边后,他问道:“你还想回到定国公府吗?”   三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这三年里发生的所有事,我可以知道的更详细些吗?”   对于家,她发现自己已经没了眷恋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内心深处好像遗忘了什么更重要的事。   柳赋云轻轻握住她的手,坚定道:“只要你想知道,我可以一辈子慢慢说给你听。”   ……   赵兴泰和江掌柜夫妇走在回道观的路上,赵兴泰看着前面的灯光,道:“我们以后应该都不会再见到三娘了吧。”   观主不想让三娘知道她在道观的这些事,分明就是彻底斩断的所有关键。别说是三娘,以后柳赋云估计都不会再见了。   “应该吧。”江掌柜叹了口气,“其实这样也好。”   既然活过来了,那就好好享受活着的一切,不要回头再看。   “一开始是大郎,现在是三娘,下一个会是我们之中的谁呢?”杨厨子突然道。   他的话让三人之间的气氛凝固了一下,接着江掌柜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你不说话,我们不会把你当哑巴。”   赵兴泰却道:“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活人,不会失去记忆。就算离开了这里,我仍旧会记得。”   杨厨子揉了揉被揪疼的耳朵,嘀咕道:“可是观主神通广大,想要抹掉一个人的记忆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这回,赵兴泰郑重其事对江掌柜道:“掌柜的你刚才下手还是不够重啊。”   杨厨子:“……”   ……   钟离墓中,傅杳将她之前所收集到的鬼泪,加上三娘的那枚,全都放在了钟离的面前。   “你之前不是对这东西挺感兴趣的,现在我全部都卖给你。”傅杳道。   钟离看着熠熠生辉的鬼泪,道:“之前不是不舍得,怎么突然间又愿意出手了。”   “我之前也是为了找某滴眼泪的来源,现在已经知道了,那就没有必要继续搜集这些了。”傅杳道。   钟离当做不知道她说的眼泪是哪滴,道:“为什么要找那滴眼泪的来源?”   “因为如果不是那滴眼泪,我的修行也不可能增加的那么快。所以我想看看究竟是哪个恩人对我这么好,给我留下了那么多灵气。”傅杳面无表情道。   钟离不语。   过了一会,他道:“这鬼泪我会抽空让人估值,具体的价格到时候再说。”   “随意,反正你的债应该差不多能还完。”傅杳道。   钟离没理会这句话,“听说傅三走了。”   “嗯。”傅杳转了转自己的新身体,“十六岁的身体,真是随处都能感受到的年轻。年轻真好。”   “那你是不打算再见她了?”   “还要见什么。”傅杳拨弄着手指甲道,“像寻常人一样好好的活着不好吗,和我们牵扯了太多的因果,不见得是好事。好了,不同你说了,新的身体得要换一张新的脸才行,我出门一趟。”   说到这,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对钟离道,“我的道观建这么长时间,应该这几天就要完工了。道观一完工,郑匠人他们大概就会走了吧。你记得送送他们。”   说完,她这才真正走了。   钟离看着桌子上的鬼泪,不由蹙了蹙眉。   ……   第二天,翠翘按照傅观主的吩咐,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给柳大人讲了一遍。   “观主说了,您知道这些事情之后,会处理好所有的事。”翠翘道。   柳赋云也没有想到这件事背后还牵扯到这么多,他心中大怒,当即道:“你去收拾东西,等一下我就让人送你去里水。”   至于余家的欺人太甚,他并不打算默默忍受这个委屈。   回到书房里,他直接写了一道奏折,把这个状给告去了圣人面前。   ……   半个月后,在皇宫中的陛下收到这奏折后,当即就把余阁老给叫到了御书房。   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基本上无人知道,但是余阁老回到府里却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甚至还闹出了休妻的传闻。   其他的人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也纷纷出来看热闹。连带着当初余家女儿出嫁时的古怪也被说了出来。   至于这些事情和远有里水的傅杳就无关了。   此时,她已经找到了据说最擅长画美人的画师。   在她找到画师时,钟离正在和一位老者下棋。   两个人坐在桃花树下,周围落英缤纷,若是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两位仙人正在对弈。   “之前不是说要离开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走。”老者问他。   钟离将粉色的桃花拂开,道:“暂时还不能。”   老者笑:“为何不能?” 第127章   钟离将棋子捏起,又“啪”的一声落下,脸上没多少表情道:“我有个邻居。”   “这我知道。”老者道,“鄱湖的水神早就把你和你姘头的事说的人尽皆知了。”   “不是姘头,只是邻居。”钟离强调道。   “好好,”老者妥协,“这个邻居我听说过,真正是突然间冒出来的人物。明明是鬼,手段却比我们这些自诩神明的人还要高。你们当鬼的如今都这么狠了吗,这让我们这些神明很为难啊。”   神明诞生于人们的信仰之中,也正因为如此,绝大多数都不能离开自己的信仰之地。比如鄱湖的水神,只能在鄱湖里待着;大安岭的土地神,也只能守在明川。   他们是神明,同时也是被禁锢的人。钟离与傅杳虽然是鬼,可却潇洒自由。说起来,还挺令他们羡艳。   不理会老者的抱怨,钟离道:“我和她有段因果,本来解决了这段因果我就回走,但是我对她的过去生出了些好奇。甚至于,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好像也有一部分我的原因。”   那滴眼泪,他一直放在身边放了许久,也沾染了一丝他的念力。若是有鬼修拿去修炼,不说立即得道突破,但也能迅速凝魂聚魄,事半功倍。   傅杳当初若是……   想到这,钟离将思绪散去。   不能再想了,秘密总是会忍不住让人越想越深。   抬眸,他就见老者看着他,眼里是幸灾乐祸。   “怎么?”钟离扬眉。   老者哈哈笑道:“你走不了了。”   “为何?”   “当男子对一个女子生出好奇心时,这就代表着一段缘分的开始。你的心里有了牵挂,又怎么可能会舍得走。比如现在,你一而再再而三被绊住脚,不就是因为你不愿离开吗?”   “无稽之谈。”钟离知道自己不是个喜欢自我欺骗的人。他承认他的好奇,是因为他确实有好奇之心。但喜欢这种事,他可以确定他没有。   少年慕艾,他虽然没有体验过,但是古来今往,他见过不少。   他对傅杳没有那种面红耳赤、朝思暮想到为此辗转反侧的感觉,所以他很坦荡。   老者笑而不语。   ……   傅杳这边,她来到了那位画师的住处。   画师看上去非常年轻,也非常俊美,只是行事有些放荡不羁。傅杳来时,他正在行乐。被女人包围的他,沉醉在这些温香之中,手里的笔却在飞快的画着什么。   傅杳也不回避,只见他将画画完,眼睛一点,画上的美女就活了,从纸上走了下来,加入了行乐之中。   似乎是对自己画出来的美人没什么新鲜感,画师将笔一甩,手一挥,那些美人全都烟消云散。   这时画师才像是注意到了傅杳一般,看着傅杳道:“贵客不请自来,是为何意。”   傅杳却是走到画满美人的壁画处,伸手去抚摸画迹,道:“这些画我喜欢。”   若干年后,这里的画壁被人发现,后有富商以万金的高价给全部买回了家。   画师见她满屋的画作不看,反而是对那堵画壁情有独钟,不由将松垮的衣袍稍微收敛,走到了她的身边一同陪她赏起画来,“这画也是我最喜欢的。只可惜,现在我再如何,也都画不出这样的神韵来。”   那墙上的美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站在画壁下看得久了,仿佛还能见到墙上的佳人在冲着他笑。   “能画出来就已经不错了,有人穷奇一生都不见得能画出一幅来。”傅杳说着,转身看向他,“我来,是想让你给我画张让我满意的脸。”   从前的面孔,她都不打算再用。她会是另一个傅杳。   “那你这要求可就有些高了。”画师道。   傅杳反问,“怎么,画不了?”   “画是能画,不过现在不行。”画师道,“你也知道,我只是一支画笔成精,眼下的房屋也只是我添了几笔的破庙,我想要有个好地方住再动笔,应该不过分吧。”   “不算过分。”傅杳道。   “另外,画成之后,我是不是还有一笔润笔费?据我所知,傅观主你的原则从来都是以物易物,我给你作好了画,那你是不是也能满足我一个条件?”画师又道。   “你认出我了?”傅杳不算太意外。   山精鬼怪之间互通有无的速度可比活着的人要快得多。   “实在是傅观主你名气太大,黑裙黑带这个装束,我想不认出都难。”画师说着,手一张,之前被他丢下的笔回到了他的手里,“我好了,我们随时可以离开这。”   傅杳看那支笔,只见它通体如青竹,里面水色盈然,单单是这笔杆,就已经价值不菲。   “这笔叫什么?”她问。   画师将笔一转,道:“从前用这笔的人给取名叫青竹,我觉得这名字不俗不雅,就给换了个,现在叫竹之。”   “这不也没好到哪去。”傅杳道,“行了,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宅院,他们刚离去不久,宅院就飞快的化为一座破庙。庙里蛛网陈灰,十分破旧。但是其中一堵没有倒塌的墙壁上,却有一副三美图正笑语盈盈地伫立在画壁上。   ……   回到道观,傅杳把竹之丢给了江掌柜,让江掌柜把人安排好,自己则去剑堂把余淑雅的魂魄取了出来。   “你想做什么?”余淑雅挣扎道。   傅杳却不理她,手从并排放着的神兵上一一掠过,最后放到了天一剑上。   天一剑道纹丛生,玄铁打造的剑身有一股其他剑所没有的厚重感。   “不行。”傅杳自言自语地说着,又重新摸回了当初镶嵌在古剑身体里的小剑上。   小剑还是那样杀意凛然,令人心惧。   “就这个了。”傅杳挑好了剑,然后带着剑和余淑雅的魂魄来到了长安。   余阁老府,从外面看上去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但是进门之后,却能感觉得到里面的气氛有些凝重。   余淑雅看着那些骑在墙头的鬼物,心里隐隐很是不安。很快的,她就见到了正在书房里练字的爷爷。   “今日不是休沐日,余阁老为何没有去上朝?”傅杳招来个小鬼问道。   小鬼口齿伶俐,“大夫人送七姑娘尸身出嫁的事被柳探花给告到了御前,陛下勃然大怒,召了阁老进宫。再之后,阁老便告病在家,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再去上朝。”   傅杳这才看向余淑雅,道:“你应该清楚,这都是外人看上去的答案而已。余阁老位高权重,怎么可能会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利。告病休假一段时日,别说几个月,就是半个月再上朝堂,朝中只怕都是另一番光景。可眼下他却偏偏这样做了,这说明了什么?”   余淑雅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之所以会这样,无非是权衡利弊之后,发现退一步能保住更多的东西。简而言之,就是太极宫的陛下已经不想爷爷再在那个位置上坐着了。   现在的告病在家,看看陛下的态度以及朝中的动向。如果陛下铁了心不想爷爷回朝,那接下来爷爷只能是顺从陛下的意思,告老还乡……   “可是为什么?”余淑雅想不明白,“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陛下不可能会因为这事而拿捏的住爷爷。   “七姑娘你是不知道,”旁边小鬼道,“老爷书房里的一些东西已经被人督查司的人送到了陛下面前。贪污受贿,还有人命官司,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可不少,老爷再负隅顽抗的话,只会闹得更难看而已。”   这些都是可大可小的事,陛下不想保人,谁沾都是个死。   “余家气数也快到头了。”傅杳看了眼余府上空的气运,笑了笑,又带着余淑雅去了后院。   后院没什么可看的,但是余淑雅在见到母亲后,却见她脸上多了一些疮。那些疮如同人面一般,看上去恐怖的很。   “这是你们后院内那些鬼物的怨气,”傅杳道,“一旦长了,便很难消退。不仅仅是你母亲脸上有,只要是余府手里沾了人命的人都会有。”   下一瞬,余淑柔来到了祖母的房里。   祖母脸上的人面疮更大更可怖。   “因为这些人面疮,现在余家的女眷已经都不敢出门。”后宅里的女鬼们聚过来向傅杳汇报道,“但是纸包不住火,现在大半个长安的人都知道余府失德之事,她们后半辈子也都将会为她们所做出的恶事赎罪。”   “她们长了人面疮,余家的男人们就没反应?”傅杳道。   “反应当然是有的。”鬼妾嘲笑道,“他们去护国寺请了高僧来做法,让高僧帮忙。高僧看完之后,说只要将余府祖宅拆了,将里面的怨气散去,她们的人面疮就会不治而愈。   可您知道余家的男人们却是怎么做的吗?他们不想破坏祖宅的风水,耽误以后子孙的前程,所以决定牺牲后宅的这些女人们,只当做不知道这回事。这就是余府的男人,真是令人作呕。”   余淑雅看着枯坐在房内念经的祖母,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一抹浓浓的悲哀与怨恨来。   这抹怨恨在她见到她的坟茔、知道里面受着香火的人实际上是珍珠时又增加了不少。最后,再到修水,见到琴瑟和鸣的柳傅夫妇时,达到了顶点。   傅杳看着屋内,里面柳赋云正在处理公文,傅三娘则坐在他的旁边,两人似乎正在商讨着公文上的内容。他们两人没有你侬我侬,但目光相对之时所溢出的情意,让周围无处不甜。   “放心吧,将来柳赋云官居一品时,到时候我会让他去给你烧柱感谢香的。”傅杳话音落下,被她束缚着的余淑雅彻底狂化。   在余淑雅化成厉鬼的那瞬间,傅杳将她一收,塞进了小剑里。小剑因为多了剑魂的缘故,刹那间,血气大盛,整个剑身入脱胎换骨般,恢复了从前的夺目光彩。   “不错。”傅杳很是满意,“神兵就得要剑魂,越凶越强。”   而今,第一把真正意义上的神兵,终于有了。 第128章   或许是余淑雅魂魄不甘的缘故,她在融入剑后,小剑便立即破空而走。傅杳“啧”了一声,伸手把它从虚空中抓了回来,然后用纸叠了个剑袋,将剑收了进去,丢入了袖子里。   “都已经是剑魂了,再敢跑我直接让你魂飞魄散。”傅杳这不是威胁,她说到做到。剑需要剑魂不错,但不代表就不能换。   这一回,剑安分了。   傅杳也不管她是真安分还是假安分,反正听话就有肉吃,不听话,呵。   回到道观,道观门口围着不少人。傅杳拨开人群一看,中间竹之正在给人作画。   看着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春衫端坐在那,眼神专注于画笔的模样,确实有几分看头。   傅杳都看了几眼,更别说来往路过的香客信女了。这会儿将竹之画摊团团围住的人,正是老老少少的女香客们。   “竹公子模样真好看。”江掌柜不知何时走到了傅杳的身边,看着人群里的竹之赞道,“单单就是这张脸,除了钟离公子,其他人还真没能盖过他。”   傅杳抬腿朝着道观里走去,道:“皮囊而已。”   江掌柜不沉湎于男色,跟上了傅杳的步子,道:“这位公子我以后该如何对待?”   虽然说来道观的人不少,但是这位竹公子还是观主带回来的第一个男子,而且模样还又如此俊美,她总该先询问好什么身份才行。   “不必特殊对待,”想了想,傅杳又道,“他的画不错,没事可以让他多画点。”   百年后,这些东西可都是钱。   江掌柜顿时明了,“好。”   就这样,竹之在道观住了下来。他平日在道观门口摆画摊给人作画,夜里则时常去找观内的其他人聊天。   时间一长,整个里水都知道了这个给人作画的美男子。因为特地来看他,导致来青松观上香的香客都多了不少。   “看来你适应的还不错。”在晚上吃夜宵时,傅杳道。   竹之轻嗅着食物的香气,却不入口,“我很喜欢这里。”他道,“此处钟灵毓秀,文气昌盛。若是能在这待上百年,我到时候应该能画出更好看的美人。”   “你就这么喜欢画画?”瘦男人道。他是观察这位好几天了,这位差不多天天都扑在画上。   竹之笑道:“我这一生,便是为作画而生。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画出一位活的美人。”   “真的假的?这画还能画出活人?”瘦男人压根不信。   竹之看着他笑了下,然后看向傅杳道:“观主以为呢?”   傅杳手里剥松子的手没停,道:“这个难说,兴许你就成了呢。”   竹之像是得到鼓励一般,端起面前的茶对傅杳举杯道:“那就借观主吉言。多嘴再问一句,观主可有道侣?”   这话一出,桌子一圈全都安静了下来。   其他人虽然不太懂这些东西,但是“道侣”二字是什么意思,他们还是能明白的。   问观主有没有道侣,这岂不是……   真大胆啊。   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家观主。   傅杳将松子吃进嘴里,眼睛将竹之上下给打量了一个遍,道:“没有。”   “那你看我如何?”竹之自荐道,“我这皮囊不差,修为虽然没有观主你高深,但陪你个一两百年不成问题。”   “我看了,你不如何。”傅杳道。   “看来观主是对我不太满意。”竹之有些遗憾,“若观主你是我的道侣那就好了。”   傅杳笑笑,没接他的话。   道观的事无小事,很快的,竹之想成为观主道侣的事传到了槐树林。槐树林的匠人们对竹之这个小白脸不是很看得上,因此钟离回里水时,就听到郑匠人们在聊天,“就那个小白脸,傅观主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这不一定,说不定观主就喜欢这种文质彬彬的呢。而且这小白脸模样还不差,没看到这段时间多少大娘子小媳妇被迷地神魂颠倒的?”   “脸好有什么用。不过这小子还真敢想,竟然敢打观主的主意。”   见到钟离回来,郑匠人已经迫不及待道:“你这段时间去哪了,你再不回来,这青松观怕是得要该姓竹。”   钟离将从土地那里带来的桃花酿往桌子一放,道:“怎么了?”   “还不是青松观那里来了个小白脸,那个小白脸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地向傅观主求道侣。钟离,我们可都是看好你的,这家门口的媳妇你总不能丢了吧。”匠人们凑了上来。   “就是,你们住都住一起了,怎么能让人再来横插一脚。”他们气愤填膺道。   钟离:“……”   不欲多解释,钟离留下一句“我先回去”便离开了槐树林。   在路过青松观时,他朝里面看了一眼,确实见到一男子正与傅杳言笑晏晏。   傅杳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想他招手道:“钟离,帮我看看我这把剑如何。”   钟离遂进了道观,在一侧的竹之见到他,先是一愣,接着笑道:“原来是熟人。”   “哦?你们认识?”傅杳有些意外。   竹之看着钟离,脸上笑容不变,“我认识他,他应该不认识我。毕竟相对于大名鼎鼎的钟离公子而言,我只是个无名之辈罢了。”   钟离却是直接无视他,看向傅杳道:“什么剑。”   “进去说。”傅杳道。   钟离微微颔首,与她一同进了大殿。   他们的身后,竹之目光落在钟离的背影上,眼神变幻莫测。   大殿里,傅杳将小剑取了出来给钟离看,有道观镇着,血气不会外泄,不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这剑你看如何?”傅杳道。   钟离见到里面一直想要冲出来的魂魄,伸手一弹,道:“鱼肠剑用这魂魄有些可惜。”   傅杳摊手,“不能掠取无辜人的魂魄,时间又来不及,我也只能是这样将就。”   “这倒是。有比没有要好。”   “不过还真是令人意外,这竟然是鱼肠剑。”也怪不得上面的杀意那么冲,这剑出生就是为了杀人。其他剑相对而言,反倒多了一丝慈悲,“既然你都说没问题了,这剑也就这样了。对了,你的佩剑我就不还你了。”   对于神兵,她不会让步。   对于自己的佩剑,钟离也没要求拿回来。他将佩剑拿在手中时,里面剑魂微弱,但能感觉得到剑魂的激动。   像是专门为了等他一般,剑魂鸣颤了一会儿,便在剑身上彻底消散。   把钟离叫来鉴剑没想到反而赔本了的傅杳:“……”   她本来是想把剑魂养一养的,现在泡汤了。   “以后这些东西你不准碰。”她黑着脸道,“你知不知道剑魂有多难得?”   最顶级的剑魂自然是他们这种层次的人的魂魄,次一点就是凶兽或者厉鬼。一般人的魂魄效果都不是很大,除非将一整个城池的亡魂放进去,不然她不至于盯上余淑雅的魂魄。   钟离将佩剑放了回去,道:“我会给你捉一道新的来。”   得此回答,傅杳立即改口道:“钟离哥哥你真好。”   钟离:“……”   “钟离哥哥你还想摸那把剑,随意摸,不用同我客气。”傅杳继续热情推荐道,“你看这神光剑如何?天一剑好像也不错。”   “……你闭嘴。”   见便宜是占不到了,傅杳把剑通通收了起来,恢复本色道:“你这段时间去哪了?”   按道理来说,这是他个人私事,所以傅杳也只是随口一说,当做关心关系邻居。   “有个朋友要坐化了,去送送行。”钟离道。   “是精怪,还是神明?”傅杳问。   “神明。”   沧海桑田,神明也不是不死不灭的。神明靠信仰而生,若没了信仰,也自然会坐化。也许将来,同一片土地上会再有神明诞生,但是这个已经不会是过去那个了。   这次送行,是真正的离别。   神明不会有转世,所以他们不会再相逢。   “是很好的朋友吗?”傅杳问。   钟离想了想,道:“算是难得能聊到一块去的。”   “那看来是很珍贵的友人了。”傅杳道。活了一千年,最后还能一起说话的朋友,这可是非常难得,“别难过。”   “不难过。”钟离道,“他挺开心的,终于不再受束缚。我作为朋友,该为他开心而开心。”   “听你这样一说,将来你这个邻居走的时候,我是不是也要因为你洒脱而洒脱呢。不过说实话,如果你真走了,我大概会有一丢丢的舍不得。”傅杳比划了小小一指甲道,“大概这么一点。如果我活得够久,说不定还能碰上你的转世。要不这样吧,你把你的遗产都给我好了,我帮你转交给你的转世。”   钟离看着她比划的那点东西,道:“狗窝里放不了剩馍,交给你的风险太大,不予考虑。”   “好了,最后那一丢丢舍不得都没了。”傅杳无情宣布道。   两人看完剑,钟离直接回了墓里。   看着空荡荡的墓穴,他本去沐浴,却在路过新建的镜廊时,见到了镜子里他的模样。   他看到镜中人的脸上有一丝残存的笑意。 第129章   钟离微愣。   他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一会,一直到将脸上的笑意压下,才继续去沐浴。   ……   钟离说给傅杳抓剑魂回来,很快就出门去抓了。   山下槐树林的郑匠人在之后,觉得钟离都已经这么费心了,他身为好伙伴,必须得帮着在观主面前说点好话。   于是很快的,整个道观的人都知道钟离去给自家观主抓爱宠去了。   “爱宠?”傅杳时常惊叹流言的力量,但是这只是山上山下的距离,就不要传的这么离谱了吧。   “对啊。”郑匠人信誓旦旦道,“钟离说你想要只凶兽做宠物,这不就去给你抓了。”   傅杳:“……”这话怕是一时半会说不清了。   旁边竹之听到后,却是拿着画笔哂笑,“南海的凶兽我倒是知道有一只,但是人家一直在南海悠游自在,这就没有必要因为一句话就去把人家捉了吧。不过话说回来,对于大人物来说,又怎么会把那些小玩意的性命放在心上,杀了也就杀了。”   他这阴阳怪气,傅杳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她踢了竹之一脚,道:“你与钟离从前有过节?”   “那倒没有。”   “那你说话给我放客气点。”傅杳护犊子道。   竹之看向她,“观主你这般,难道就算钟离公子以前杀人不眨眼也无所谓?”   “无所谓啊。”傅杳自然道。   竹之被她这态度给噎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道:“难道观主也心悦于钟离公子?”   傅杳飞快的捕捉到了重点,“也?”这也就是说,钟离从前还有爱慕者,“谁还心悦他,说来听听。”   那个家伙除了皮囊长得好看些,人有钱一点,道行高一些,平日里心都是黑的,嘴巴还不饶人,谁那么想不开,往他这座石山上撞。   竹之抿唇,视线却看向傅杳的身后。   傅杳转身一看,白色的影壁一侧,身着一身玄衣的人不是钟离又是谁。   视线落到钟离手中的血团上,傅杳当即走了过去,看着血团道:“这就是凶兽?”看上去确实有些凶,因果之力都已经这么殷红了,看来死在它手里的生灵不算少。   “嗯。”钟离将凶兽魂魄给她,脑海里想的却是他们两人刚刚的对话。   她好像没否认。   傅杳却不知道他的想法,说了句“钟离哥哥你真好”,就拿着凶兽魂魄美滋滋进了大殿,留下外面一干人等你看我我看你。   钟离哥哥……   艾玛,郑匠人摸了摸胳膊,他果然还是年纪大了,有些吃不消年轻人的喜好。   江掌柜也很快跟着咳嗽了一声,招呼道:“那什么,该干嘛干嘛去,走了走了。”   一干人散尽,竹之望着钟离,他原本以为钟离会说什么,谁知钟离依旧看都没看他,就消失在原地。   里面,傅杳将凶兽魂魄放入天一剑之后,让赵兴泰今夜做顿宴席,她要宴请钟离。   赵兴泰见她心情不错,当即应了下来。   而到了晚上,傅杳亲自去邀请钟离时,钟离却拒绝道:“不必了。”   “怎么又不高兴了。”傅杳道,“难道是因为竹之在背后说你?放心,谁的手里没沾点血,从前也一样有不少人死在我手里。”   “不是这个。”钟离有些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她究竟知不知道她什么处境,“以后你不要再那么亲昵地叫我。”   他已经说得这么直白了,她应该能明白吧。   “不叫就不叫咯,”傅杳表示非常无所谓,“反正这都是套关系的说辞而已。咦,你不会是因为这个称呼不高兴吧。”她顿时恍然,“听竹之说有女人爱慕你,没想到啊,你竟然还有红颜知己。之前老郑他们不是说你身边一直都没人,我当时还真信了呢。对了,今夜酒宴老郑他们也在,我回头给你澄清一下。”   听她越说越离谱,钟离太阳穴突突跳,“我去。”   “嗯哼?”   “不是说要开宴了,走吧。”钟离黑着脸道。   傅杳见他这样,摊了摊手。   男人的心,还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   来到了道观后,差不多熟悉的人都在。道观自从重建以来,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现在夕阳刚落,暮色四合,白色的道观倚靠在雁归山侧,暮霭如同她周身笼罩的面纱,让整个道观显得既圣洁又神秘。   钟离和傅杳一来,筵席便开了。宴会上觥筹交错,很是热闹。   钟离就坐在傅杳的身侧,知道钟离不是喜欢说话的,再加上他那不太像是平易近人的模样,大多数人都不敢去搭话。   而身为众人中心的傅杳却不同,无论什么话题,她也都能掺上几句,说几句玩笑话。   在赵兴泰将最后一道糖醋排骨端上桌时,傅杳指挥道:“钟离喜欢酸甜口,放他面前。”   赵兴泰自然是应了,旁边其他人听到她这话,已经有人最快笑道:“观主竟然连钟离公子什么口味都记在心里?”   “这还需要记?”傅杳道,“每回来他都是这口味,次数多了知道也不奇怪。”   这个时候,杨厨子非常不识相地问道:“那我呢,我喜欢吃什么?”   傅杳:“……”   江掌柜见她不说话,也试探性问道:“那我呢?”   傅杳持续沉默。   最后,赵兴泰众望所归地开口,“那我……”   “你我知道,你什么都喜欢。”傅杳笃定道。   赵兴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这就滚。”   “喂喂,”傅杳不乐意了,“你们平时吃的五花八门,就没有过剩菜。这让我怎么去留意,你们是在逗我吗?”   “您现在是在暗示我们吃得多吗?”江掌柜掩嘴笑道。   “不,其实暗示中还带了点嫌弃,你们吃太多,我估计很快就要养不起你们了。”   这个话题随着斗嘴被一带而过,旁边的钟离则一直非常安静。   偶尔,他的视线从面前的糖醋排骨上扫过,心里总莫名有种怪异的感觉。   他的喜好不是没被人留意过。   从前他身边的贴身侍者将他所有的喜好全都会记在心上,在私下将他伺候的妥帖之余,会经常提醒他,让他不要将这些喜好外露。   因为那些人会钻这个空子,以这些来博得他的好感。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血有肉有情绪。一旦被人钻了这道空子,那他将来撕扯开时,肯定会感觉到痛。   自从侍者去世后,很少会有人能知道他真正的喜好。   再后来,他解脱于肉身的束缚,在有些事情上还是没有转变的太快。至少在吃东西这上面,筷不过三一直保持着。   傅杳能注意到这些细节,看来对他多少是存了那份心的。   一想到这个,钟离有些苦恼。   虽然他平时和傅杳相处还算松快,但是男女之情这种事情最令人烦恼。他无心于此事,又何必让人陷得太深。   或许是该找个机会和傅杳把话说清楚。傅杳那么聪明,应该会明白过来。   这场筵席持续了一个时辰才散,傅杳喝了点小酒,很随心所欲地出了道观。   钟离见到,没有特地跟上。   因为旁边竹之看着他,似有话要说。   好一会儿后,竹之才看着他开口道:“钟离公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钟离不知道他这掐头去尾的要说什么,拧眉等了片刻后,见他没有后话,干脆不浪费时间待在这。   ……   傅杳出了道观后,来到的却是余杭。   余杭距离里水不是很远,当天,对她来说,哪里都是近在咫尺。   而此时此刻,她见到余杭城中一片混乱,不少人正骑着马到处找人。而巷子的一角,傅侍郎正摸着受伤的肩头,死死咬着牙蜷缩在角落里。   殷红的血从他肩头一一滴落,傅杳却没有上前去帮助。   她知道,他真正的劫难不是在这。小小的余杭城而已,他肯定能逃出去。   巷子外面人来人往,很快就有官兵找到了这条巷子里。就在那些官兵距离傅侍郎越来越近时,前面有一户人家突然打开了门。   “发生什么事了?”那户人家估计是睡得早,这会儿开门的人都一脸惺忪。   “你有没有看到有人进来?”官兵凶狠道。   开门的人被吓了一跳,连忙道:“没有没有。我还是刚刚才听到动静打开门看情况,在这之前没听到什么声响。”   官兵们不信,强行进了他们家去搜。也是趁着这会儿的空挡,傅侍郎缩进了两户人家中间的墙缝里。   墙缝被黑暗淹没,如果不仔细看的话,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人。   很快的,那些官兵们从那户人家出来了,又照了照巷子里面,见旁边没人,只好撤离了这里。   傅侍郎等了好一会儿,见无人复返,这才松了口气。   但是他却没立即出来。   现在城门的关着的,他去别的地方一样不怎么安全。还不如就在这里待着,等到城门开了,再想其他的办法。而且他现在身上还有伤,只怕现在还不能立即就走。   想到这,傅侍郎不由皱起了眉头。   傅杳就站在树梢上看着他看了许久,最后什么都没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余杭。 第130章   傅侍郎最终还是没能着急离开余杭城,城门戒严,进出的人都排查的厉害,而且他的伤口不轻,很容易露馅。   思来想去,他只好把女儿叫到了身边。   “九娘,你敢不敢一个人去里水?”傅侍郎看着女儿道。   这次他来江南奉了陛下的暗旨,查的是一桩旧案。   五年前,江南巨贪被查,当时他所贪污的银子在被送往长安时,恰好先帝驾崩,新皇继位,那笔赃银非常不凑巧的就被“水匪”给半路劫了。   陛下继位之后,朝中人心涌动,这桩案子也只能是被压下。而现在陛下已经渐渐坐稳了朝堂,对当初本应该放到他口袋里的银子自然又有了念头,于是这才有傅侍郎江南一行。   傅侍郎带着女儿一路明察暗访,来余杭城时,本来只是想带着女儿游玩。谁知来之后,却机缘巧合发现了这桩旧案竟然与两江总督有关。   这转机来的猝不及防,傅侍郎当即抓住机会拿到了一些证据,而代价则是他现在被满城通缉,连带着女儿都没有提前安置妥当。   傅九娘如今已经十一二岁,跟着父亲经历了这么些事,她也成长了不少,眉宇之间少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怯,多了一丝勇敢。   她见父亲脸色惨白,心里自然知道是有事发生,“我能。”   “那就好。”傅侍郎白着脸道,“你和翠姑一同出城,直接去里水书院找六安先生,就说我现在身陷余杭,其他的不必多说。在去的时候,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你是去里水求学的。”   里水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地方,而且里水学院现在已经是江南颇有名气的学院之一,同时也是唯一接纳女子上学的地方。这样的借口,能最低的减轻怀疑。   傅九娘自然一切都听父亲安排。   父女俩聊了一会儿,事不宜迟,翠姑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带九娘出发。   城中的缉拿暂时还没查到傅侍郎的真正身份,正因为这个,傅侍郎才让女儿先出城。只要离开了余杭,进入了里水的范围,他相信到时候哪怕六安先生罩不住,青松观那边叶不会坐视不理。   “傅观主,拜托了。”傅侍郎看着紧闭的门,捂着伤口,让其方带着他离开了客栈。   城中戒严,迟早会查到客栈这里,他不能坐以待毙。   ……   道观,傅杳有些闷。   这就是三娘走了的坏处。从前有人陪着聊,现在那人走了,她好像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   江掌柜他们虽然也能说,但到底隔了一层。   她的状态被竹之瞧见了,竹之坐过来道:“其实我有些好奇,厉害的鬼修我也认识一些,大多在成名之后,总能查到点从前存在的蛛丝马迹。你好像凭空出现一般,占山为王,几乎无人知道你的来历,还有那古怪的交易条件,让人心动的同时,又疑虑重重。”   “猜不到是因为你们蠢。”傅杳不介意有个人过来陪她打发这无趣的初夏时光。   “难道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傅杳喝着方家卖的蜂蜜桃子茶,“嗯哼。”方家的果茶是越做越好了,浓郁的桃香,冰凉的清茶,很合她的意。   竹之瞬间猜到了是谁,他陷入了沉默。   他这样,就差没把和钟离的恩怨写在脸上,傅杳却不去主动开口问。谈判这种事,多大都是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当初她会去找竹之,可不仅仅是为了找他画一张脸。而竹之要跟她回道观,肯定也不只是为了找个住处这么简单。   大家各自有所图,无非看谁先耐心耗尽。   半晌后,竹之终于率先开口:“观主难道就不好奇我和钟离公子有什么恩怨?”   傅杳:“还成。你若是愿意说,我也能勉为其难的听听。”   “既然观主你如此勉为其难,那我就不拿成年旧事来污你的耳朵了。”竹之叶是看出来了,这位并不是那种怜惜弱小的人。你跟她讲怀柔讲策划,通通没有用,“观主你要的画像我这几日就能画好,不知这润笔费怎么个付法。”   “哎哟,不装了?”傅杳直接道。这货刚认识的时候放浪形骸,回到道观后,又一副良家妇男的作风;面对钟离时,像是曾经被他打压过的小白花模样。这变来变去的,她全程在看热闹。   “在你面前若是有用的话,那我还能继续装。”竹之已经放弃了挣扎。   “那还是别了,”傅杳道,“至于润笔费,除了给钱,一切好说。”   “一切好说?”竹之眼神有些高深莫测,“哪怕是让你杀了钟离也行?”   “当然行。”傅杳道,“只要你能付出足够的代价。不过,就目前而言,这代价似乎没人能拿得出来。反倒是我欠钟离一些东西,他如果想让我拿你的人头来抵债,我倒挺动心的。”   傅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往竹之脖子周围扫了一圈,那眼神,分明像是看在哪下手比较好。   竹之:“……”接着他一笑道,“希望我不是羊入虎口。”   “那倒没有,暂时我还不是很想让你死。”   “为什么呢?”竹之道。   这个问题就已经触及到傅杳找他的最终目的了。   竹之心里也很清楚,天下擅画之人那么多,傅观主有这般本事,想找谁不行,没必要亲自去见他。   “因为你啊。”傅杳笑,“黄粱笔,一梦黄粱,这么好的东西,少了器魂可怎么能行。”   这笔也是神兵,而且还是器魂完好的神兵,她自然不会错过。   竹之先是一惊,旋即明白过来,“原来观主你早就看穿了我的真身。”   黄粱笔这东西知道的人并不多,有关于它的事,基本上也没有流传。因为这东西,从一开始也是人为幻想出来的。   自从科举制向平民打开了青云之路,无数书生为此前赴后继。每三年的榜单,能上榜的也就三百人,其他的书生大多都是倒在榜单之前。   人是有野心的,当能力不足以达到他们的目的时,梦便成了他们的精神寄托。   黄粱一梦,爱做梦的人多了,信仰堆积到一定的程度,黄粱仙也就此诞生,而黄粱笔正是黄粱仙的武器。   黄粱笔画什么都会成真,但也会如黄粱一梦般,梦做完了,也就消失了。   “我原先是不知道的。”傅杳道,她也是上辈子无意中见到了黄粱笔,才知道有这么一样东西的存在。现在她想搜集神兵,顺理成章地打起了黄粱笔的主意。   竹之没有询问她为何知道,“我很贵。”他能满足所有人的梦,价值不言而喻,“想要得到我的话,观主必须得拿出我心动的条件才行。”   傅杳还是那句话,“银子除外,其他的都能考虑。”   “杀钟离呢?”   “你在做什么黄粱美梦,”傅杳道,“钟离比你更贵谢谢。”   “好吧,那我得再好好考虑考虑了。”竹之道。   傅杳却道:“我以为你率先想的应该是逃走。”   “这个不急。”竹之道,“在没复仇之前,待在哪都不如待在这安心。”   听他提报仇,傅杳就没再搭理他。   她不打算插手他们之间的事。竹之如果非要和钟离过不去,她到时候也只能是让钟离刀下留笔,她再去找道魂魄来。就是不知道其他的魂魄,这黄粱笔还能不能用。   ……   余杭城外,傅九此时正坐在飞奔的马车上。   在她顺利出城后没多久,就有城卫在各大路口设了关卡拦住行人搜查。她因为是反其道而行之,坐的是华贵的马车,有身着华衣,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才将那些护卫暂时唬住了,放了她的行。   但是她担心追兵会追上来,在路上又同人换了破旧的马车,一路快马加鞭朝着里水急奔。   几百里的路程,她一路过的心惊胆战。因为她发现不仅仅是余杭那边在搜查,就连余杭周围都有动静,最严重的是水路那边,更是严兵把守。   傅九娘不知道父亲究竟做了什么事,但是能引起这么大动静,怕是无法大事化小。   “翠姑,我们到哪了?”傅九虚弱问。这一路太过颠簸,她吐到饭都吃不下去。   “快到了。”翠姑十分心疼自家姑娘,好在他们已经过了里水县,前方她已经见到了里水书院的房屋。   而就在马车奔向方家村时,翠姑就发现前方有官兵在那搜着什么。   她的呼吸差点顿住,但是马车这会儿已经靠近了方家村,那里的官兵也已经发现了他们,这个时候若是再调头走,那就太打眼了。   翠姑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让马车往前走去。   “下车。”官兵把他们的马车拦了下来。傅九娘捏了捏衣角,只好慢吞吞地下马车,心里则在想着等下该如何办。   翠姑假装不解问官兵道:“官爷,这里怎么好端端是查人了?我上次来都没有啊。”   官兵眯起眼睛看了一眼,道:“上头的吩咐,我们也只能是照办。马车上的人呢,怎么还不下来。”   这时,马车帘子被撩开了,一个小姑娘从上面跳了下来。   官兵一看,眼里闪过一丝喜色。上面说了,这次的逃犯带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最关键的是,刚才那个女人说的是京腔。   “你们打哪来?”官兵话虽然是这么问,但同时已经对旁边的同僚使了个眼色。   傅九娘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她一边故意做出害怕的样子一边道:“我是从长安……”话到一半,在官兵脸上露出激动之时,她突然拔腿就往方家村跑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官兵们一愣,连忙就要去追。翠姑这会儿也反应的快,忙拖了他们一下,给自家姑娘争取时间。   这会儿在村口,六安书院离这不远,只要进了书院的地盘,到时候他们就有救了。   傅九娘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不过她有这个心,却没这个体能。跑了一段路后,官兵哪怕被翠姑阻拦了一下,这会儿也快追了上来。   就在傅九娘绝望之际,她突然脚一软,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官兵这会儿追了上来就要抓人,那人将傅九娘从怀里拉了出来,正要交出去时,却听怀里的孩子飞快对他道:“麻烦帮我给六安先生带句话,傅氏故人等救。”   傅?   竹之听到这熟悉的姓氏,又见这小姑娘有几分韧性,不似奸恶之人,想了想,没把人交出去。 第131章   竹之想留的人,那些官兵自然不能耐他的何。将官兵轰走,竹之带着小姑娘直接去了里水书院。   傅九娘在见到六安先生后,和六安先生秘谈了一番,六安先生便让人先带着傅九娘去休息,同时他出面把翠姑给捞了回来。   次日,六安先生整装备马,带着冯凭一同去了余杭。   冯凭也知道老师带他的目的是什么,毕竟他老子现在还坐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呢,两江总督敢对他们下手,他老子就敢对他下手。   傅九娘有些想跟六安先生回去,但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跟去也只能是累赘,还不如在里水等好消息。   “姑娘您别担心,老爷一定会平安无事。”翠姑安慰道。   傅九娘叹了口气,准备去山上的道观去烧柱平安香。   在到道观门口时,她就见到了昨天救下她的人。想到昨天那一幕,她有些不太好意思,但到底是恩公,她得道谢。   “翠姑,我们带了多少银子出来?”她想到的也就只有拿钱了。   “两千三百五十九两。”翠姑不敢谎报。   “那你拿一千两出来,当做谢礼给恩公送去。”   “是。”这是该送的,翠姑不敢吝啬。   不过现在人比较多,人多嘴杂,这个银子也实在是不怎么好送,所以傅九娘带着翠姑便一直在旁边等着。   竹之自然是察觉到了她的到来。等到快晌午时,他的画摊收摊后,他才走到傅九娘的面前,道:“在等我?”   傅九娘没什么好否认的,“是。”   “先进道观吧。”竹之率先往里走道,“道观里的斋饭不错,你可以尝尝。”   傅九娘跟了上去。   对于傅九,道观里其他人是认识的,而对于她与三娘的关系,也多多少少有些猜测。不想节外生枝,其他人在他们两人用斋饭时都没来打扰,而是另外吃了,又各自忙去了。   待用过斋饭后,傅九娘让翠姑把银票拿了出来,道:“昨天的事还未感谢恩公,这是一点谢礼,还请收下。”   竹之对于钱不钱的,不是很在意。既然有人送,他也懒得拒绝,“那就多谢傅姑娘了。”   傅九娘与寻常的世家小姐一样矜持一笑,“这是应该的。毕竟在那种情况下,很少有人愿意去沾这个麻烦。”   “也不算麻烦。”竹之道,“就算没有我,你们也会很快就被放出来。”里水书院近在咫尺,六安先生名头不小,只要是在里水的地盘内,就算她们被抓,那被要回来的难度也不是很大,“而且,我之所以愿意出手,也是觉得姑娘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哦?”傅九娘免不了生出一丝好奇。   “不是样貌。”竹之透过她,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人,“是性格。她和你一样,或者说所有的大家闺秀一样,表面温柔矜持,但是内心却果敢坚韧。那会儿听到你向我求助,我就想到了她。如果是她的话,她大概也会做出类似的选择。”   “那她人呢?”傅九娘觉得,眼前的男子清朗如竹,能让这样一个人惦记着的姑娘,应该也十分不凡。若是可以,她也想认识一下。   谁知竹之却道:“死了。”   傅九娘一惊。   她年纪还小,母亲去世时她还很年幼,尚未直面过死亡。突然一听这个结果,一时觉得自己有些冒犯,忙道歉道:“抱歉,请节哀。”   “不妨事。”竹之早就无所谓了,“她死在自己心上人的手里,我想她或许不会像我那样怨恨。”   听他这话的意思,这背后似乎又牵扯到一段恩怨。傅九娘与他到底交情尚浅,自然不敢言深,也就没继续往下问。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才问道:“你以后都留在这道观吗?”   “差不多。”竹之道,“这家的观主,我已经卖身给她是她的人了。如果她不搬家的话,我大概以后都会在这落脚。”   “卖身?”这词傅九娘不是没听过,从小伺候她的奴仆大多都是卖身给她家的人。只是那些人都是走投无路,才卖的身。而眼前这人,怎么看都和他们不一样。   “对。”竹之道。   “你是有什么难处吗?”傅九娘有些不忍,卖身给别人,相当于葬送了自己的未来,“如果你有什么难处的话,可以等我爹回来,先看看我爹能不能帮你一把。若是不行,你再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迟。”   她也没敢把话说得太满,但是她相信父亲肯定愿意帮一帮这个帮他们的人。   “不必了。”竹之摇头。他今日也只是看到这个小姑娘,想到了一些往事,所以才话稍微多点,“以后,你尽量别来这里。”   “为什么?”傅九娘问。   “这里有吃人的怪物。总而言之,你离这里越远越好。”当人内心的欲念被无限放大时,可不就成了那位观主手里待宰的肥羊,“好了,饭吃完了,谢礼也收了,你该下山了。”竹之站了起来,“今日的闲聊到此结束,以后应该也没以后了。”   竹之离去,傅九娘没去拦,她有自己的矜持。   好一会儿,见人彻底消失不见,傅九娘才带着翠姑离开了这。   在下山时,她回首看了眼午时的道观。   这座风格迥异的白色建筑还是和她第一次见到那样美,但是这一回,她却凭空多了一丝好奇心。   ……   这日之后,傅九娘天天都会来山上看竹之画画。她也不去搭话,就在旁边看着。   次数一多,竹之对她的态度虽然说不上多亲昵,但见她看得认真,偶尔也会教她一两句如何画画。   眼见着他们越走越近,傅杳偶尔会站在楼上抱胸看着,却从没出面过。   不过她不出面见傅九,却不想傅九会主动来找她。   当江掌柜来询问时,傅杳正在擦剑。听到这个,她直接回绝道:“不见。”   江掌柜自然立即去回了话,傅九娘有些遗憾,但在出大殿时,却见到了正从外面进来的钟离。   对于钟离,傅九娘印象很深刻。当初第一次来里水,他就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没想到这次会在这碰到。   她想了想,决定上前求助钟离。 第132章   钟离见到傅九娘时,表情有细微的变化。等见傅九娘向自己求助,他只沉默了一小会,就问她道:“你找观主何事?”   傅九娘见他愿意搭理自己,忙道:“我是想问问观主,我爹现在是否已经化险为夷。”   自从离开余杭,她每日都在担忧之中。虽然她现在已经竭尽全力让其他的事物来吸引她的注意,不去想这些,可是现在算算日子,六安老先生若是顺利到达余杭,现在应该也该往返了一趟才对,可她迟迟不见老先生和父亲的踪迹,心里未免忐忑不已,所以才决定来叨扰这位观主。   父亲曾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青松观。但是眼下父亲安危未知,这于她来说,就是最万不得已的时候。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他们现在正在前往长安的路上。”   “真的?”傅九娘眼睛瞬间亮了,“那我爹脱险了是吗?”   “嗯,他问题不大。”六安先生虚晃一招,去了余杭又很快离开了,一直继续往南。在他明修栈道时,傅侍郎已经暗度陈仓悄悄坐上了前往长安的商船。   这其中缘由复杂,傅侍郎得抓住机会尽快面圣,才能彻底解除眼下的危机。   “那太好了。”心头大石落地,傅九娘忙向钟离道谢道,“多谢您的告知。”   钟离面容平淡道:“你若是真的谢我,以后就别到这来了。”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傅九娘愣了下,道:“为什么……”   为什么都让她不要来这。   她这个问题,钟离却没给她答案,背手进了大殿。   大殿里,傅杳剑已经擦完了,这会儿正在给三清像除尘。   道观是重建的,但是这三清像还是灰扑扑的石像,和整个道观的格调看上去有些不搭。   之前也不是没人建议过,让匠人给三清像换个金身,但是傅杳哪里舍得这些石像上几十年的香火,自然是把那些建议一一拒了。   钟离进来时,傅杳正用拂尘擦拭神像的袖子,见他到了,分了把拂尘给他。   钟离表情很平静,“你让我来,就是这个?”   刚刚听到她急促催他过来,他才来了道观。结果一进门,就见到傅九。在看到傅九时,他就隐隐知道,傅杳催他过来,十有八九没什么事。   而事实上,手里的拂尘也表示着他确实没猜错。   “我一个人做的无聊,邀请你来聊聊天怎么了。”傅杳理直气壮。   “……”钟离拿起拂尘,却给道德天尊除尘,嘴里道:“你找我来,难道不是为了竹之的事。”   “这是顺带的。”   “我还以为你主要是为了竹之的事,顺带使唤我来帮着除尘。”   “呸呸呸,他哪有三清像重要,你瞎说归瞎说,不能在三清面前怀疑的诚心。每逢初一十五,三清身上的尘我可是除得最勤。”   “哦?”钟离笑了,“除尘有功德,说得好像你不是为了功德才做这些事一般。”   “胡说,我岂是为了功德折腰之人。”傅杳道。   三清像除尘完毕,傅杳等了等,见这次的除尘酬劳没到手,她顿时问三清像道:“我的功德呢?”   三清像岿然不动,旁边钟离倒是给点了炷香,感谢神像道:“多谢三位尊神慷慨,三份功德弟子俱已收到。”   傅杳顿时看向他,“三份?”   “大概是某人铁骨铮铮,不为功德折腰,所以尊神们便都送我了吧。”   “……钟离你过来,咱俩说点悄悄话,我保证不挠你。”   ……   道观外,傅九娘出了道观大门。门口这会儿香客已经没那么多了,竹之的画摊也只有寥寥几个人。   她见到竹之,想了想,决定去道个别。   “我以后就不来这了。”傅九娘道,到时候等六安老先生回来,她会让老先生安排人送自己回长安,“可能过几天就会离开,到时候也不会再来这,提前和你道个别。”   “怎么突然就不再来了。”竹之却当不知刚才她与钟离的对话,故意问她道。   傅九娘有些不好意思,之前竹之也提醒过她不要来,结果她当时没听,“恩公希望我别再来,我还是不来的好。”   “恩公?”这个词让竹之放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看向了傅九娘。   “对,恩公于我有救命之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姓,只好以‘恩公’相称。”   “是吗?”竹之神色没变,但是他笔下的墨却散成一团,方才的画也彻底毁了。   傅九娘忙提醒道:“你的画……”   竹之低头看了一眼,将废画揉成了团,“分了心,画也就废了。不过,我的心情变好了,我有预感下一幅会画得不错,到时候我把画送给你。”   “行啊。”傅九娘道谢,“那我就等着了。”   两人话别,竹之看着傅九娘的背影一直消失在山道下,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会来雁归山,是听闻钟离有一个弱点,那个弱点是个女人。起先听到这消息时,他没把那个女人放心上。   女人除了那个人,其余的都大同小异。钟离道行高深,他的女人,竹之理所当然的认为只是个附属品。   结果真正与傅杳接触之后,竹之才发现自己之前想差了。这个女人,也许就不是女人。   钟离的弱点既然不是弱点,他也只能是另寻他法。   竹之不确定曾让钟离救过一回的傅九能不能有用,但他愿意一试。   来到雁归山山巅,竹之坐在苍松下作起了画。   他这一画,便是四天三夜。   待他笔收之时,正值日出云海,金光万丈,瑞气翻腾,一缕霞光涌入画中,透过画纸上的山水,能隐隐见到这些山水之后还有人群与来往的船只。   “成了。”将黯淡下来的画笔收起,竹之把画收了起来,在傅九娘离开里水的那日,将画送给了她。   “别的我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这副《雁归山行》赠给你。”竹之道。   傅九娘将画打开一看,只见画上远山缥缈,山脚下是湖泊,湖上一艘行船迎风而上,船上有一黄杉女子背对着他们站在栏杆处,衣衫随风舞动。   “这画画得好。”傅九娘见之心喜,“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有了这画,相信父亲应该也会对他伸出援助之手的。   “本来就不必客气。”   他们在方家村口道别,苏家的下人便赶着马车,护送傅九娘离开了里水。   道观,傅杳看着苏家的马车离去,对钟离道:“那画应该就是黄粱一梦吧。”   黄粱笔是神兵,所画的花能变成真花,所画的银子也都是真银子,虽然会很快消失,但在它们存在的那一段时间里,它们都是真的。   同样的,黄粱笔所画出的画,也自成一个世界。   只是相对来说,黄粱一梦的世界稍微有些可怕。那就是进了画里的人,若是在画消散之前,没有及时出来,那也会跟着画一起彻底消失。   “为了你,人家这么煞费苦心,你不进黄粱一梦里瞧瞧,多浪费这个机会。这有可能是最后一幅黄粱一梦。”黄粱笔是神兵不错,但不是谁都能画出梦世界。   在傅杳说这些话的时候,苏家的马车上,傅九娘因为颠簸的身体不舒服,也就直接躺在了马车上。在她躺下后,她手边的画卷一缕缕黑墨朝着周围四散飞去。   就在傅九娘迷迷糊糊正要入睡时,马车突然变得更加颠簸,她被震得身体撞在马车上,人也彻底没了睡意。   “翠姑,这是在哪?”路怎么这么颠簸?   她问了一声,外面却没人回话。   傅九娘觉得奇怪,掀开车帘一看,却见前面的车辕上哪里有人,只有一匹马在疯狂的朝前冲去,而前面这是一处湖泊。   眼见着马车即将冲到了湖中,傅九娘见旁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心里一喜,忙大声求助,可是那人却只是看着她一点点没入湖中,丝毫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为什么……   傅九娘最后晕过去前,脑海里是那人淡漠的眼神。   钟离站在岸边等了一会儿,掉进水里的傅九娘终于重新爬了回来。   “呸呸呸,”傅九娘吐着满是泥腥味的湖水,有用避水珠把身上的水渍除干净了,这才看着自己这具身体,有些不太满意,“我怎么这么矮。”竟然只到钟离的腰上一点。   钟离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叫了一声,“傅杳。”   “在呢。”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脚,傅杳仰着脸看他,“你没事长那么高干嘛,同你说话都费劲。”   看到那双眼睛里熟悉的眼神,钟离心就定了,“没事。”   “没事那就继续上路吧。”傅杳踩着绣鞋,“按照原来的行程,我们是去码头坐船回长安。不过之前的马车没了,勉勉强强用坐着树叶走吧。”   她说着,用树叶剪了辆绿色的马车和黄马出来。   两人上了马车,树叶马跑起来才不管什么地形,一路颠得傅杳左弹右跳。若不是钟离伸手摁住了她的脑袋让她定在那,这怕是个鼻青脸肿跑不了。   好不容易下了车,傅杳一脸虚弱,“不是自己的身体,果然难控制。” 第133章   钟离知道她的意思,她眼下用的身体,严格来说,是属于现在傅九的。现在傅杳俯身在傅九身上,但傅九的魂魄却还在里面,她属于外来者。   稍微缓了一下,傅杳这才在周围看了看,道:“这黄粱世界还真是真实的很。”几乎和现实没什么差别。现在傅九的身体被竹之当做诱饵放入了的画里,她俯身在傅九身上,更觉得格外真实。   “若是不真实,你也不会设计竹之。”他和傅九的交谈,是傅杳故意让竹之听到,借此让他发现他们的关系。不然今天也不会有傅九来当诱饵,引他入梦这一事。   傅九进了黄粱梦,在这虚幻的世界里,傅杳完全可以占用傅九的身体去做某些事。   “我承认,我确实是故意的。不过始作俑者也该是你才对,你究竟做了什么事,让他这么不惜代价来对付你。”说到后面,傅杳已然是一副好奇的语气。   黄粱一梦严格上来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杀招。不到别无他法,竹之应该也不会这么来。   “想我死的人很多。”   “所以?”   “原由他们尽管找,杀得了我才配让我知道理由。”杀不了,就带着那些理由去死。   傅杳算是明白了,“合着你跟我进这黄粱一梦,不是为了想知道竹之为什么对你怨气这么大的。”   钟离斜睨了她一眼,“我看上去就那么闲?”   “那你来做什么?”   “……救傅九。”   “哦……好理由。”   两人说这话的功夫,客船到了。在码头跟着其他商客上船,从里水去长安有些日子,傅杳和钟离本想一人一间客房,但是里面只剩下一间,两人从善如流,共处一室。   第一天,风平浪静,傅杳和钟离也没什么不适应的。人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可能还会脸红心跳,但是他们俩都是多少年的老鬼了,哪里还在乎这些。相反的,对傅杳来说,有个人一起反而还能说话解解闷。   次日,刚过午夜,傅杳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她睁开眼睛一看,周围荒郊野岭,而她还在马车上一路颠簸。而钟离还在她的对面,手按在她的手上,这会儿他也睁开了眼睛。   “怎么回事?”他们刚刚不是在船上?   钟离却是撩开车帘一瞧,外面树叶马还在拼命赶路,风景有些熟悉,正是他们昨日白天所经过的地方。   傅杳也察觉到了。   她和钟离对视一眼,继续忍受着颠簸,朝着码头飞驰而去。   到了码头后,很快的,客船来了。周围上船的客商和昨天见到的一模一样,再看房间,嗯,还是只剩一间。   重新回到房间里,傅杳率先道:“竹之的黄粱一梦,难道是想把我们困在这一天?”   时间一直重复这一天的话,一般人确实难走出去。   “花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应该不止于此。”钟离道。   “那我们出去转转。”   他们来到甲板上,外面站在栏杆旁的人不少,见到他们,目光绝大多数都落在了钟离身上。   习惯了各种目光的钟离对这些目光毫不在意,两人绕了半圈,最后目光定在前方人群中的一位黄杉女子身上。   “那是……画中人?”傅杳记得,《雁归山行》图中,下方船上画了一个黄杉女子。   而就在此时,那黄杉女子像是察觉到傅杳的视线一般看了过来。   这一转身,惊为天人。   傅杳自认也算见识过皇帝的后宫了,但是眼前的女子,容貌明艳大方,眉宇间笼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温柔,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随着她目光流转,又给人一种她不似表面那么柔弱的感觉。   这完全就像集齐了大多数男人的幻想所造就的美人。   “她好像在看你。”傅杳扯了扯钟离的衣袖,“怎么,是想和你比美吗?”   钟离:“……”   “放心,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看的,毕竟我不喜欢女人。”   这句话在钟离听来自然就成了另外一种含义,他看向傅杳道:“你矜持一点。”   傅杳:“?”   不理会钟离这话什么意思,傅杳决定顶着个十一二岁小姑娘的壳子前去搭话,“我去瞧瞧。”   许是她脸嫩的缘故,黄杉女子对于她的搭话没有什么抗拒。   “姐姐怎么称呼?”傅杳嫩声道。   “我姓黄。”黄杉女子比她这个世家贵女还要端庄有礼。   听她姓黄,傅杳就差不多知道她是谁了。   黄粱笔是黄粱仙的武器,而黄粱仙又是书生们的信仰所孕育出的神明。想来那些书生所幻想出的仙子应该不会是个男人,那眼下这位十有八九,就是那位黄粱仙了。   黄粱仙是女人,那竹之对傅九所说的故人,也应该是黄粱仙。   黄粱仙死在心上人的手里,竹之又对钟离有仇,那黄粱仙的心上人岂不就是……   傅杳眼睛眨了眨,“姐姐你真好看。”   黄粱仙掩嘴一笑,眼睛却是往钟离那边扫了一眼,“你是一个人在船上吗?”   “没有,和哥哥一起来的。”傅杳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又找借口回钟离的身边,“我哥哥可能在找我,我就先过去了。”   黄粱仙笑应了一声。   与钟离回到房间后,傅杳看着钟离啧了许久,“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别人恨不得金屋藏娇,你竟然说杀就杀,怪不得竹之要找你拼命。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杀她?她是神明,不好下手吧。”   神明虽非不死之身,但非天道消亡,总有沾染上些各种各样的麻烦。   在知道那女人是黄粱仙后,钟离倒记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比如这艘船,他当年确实好像乘过。不过记忆中,却没有遇见过黄粱仙。   “杀她的原因,也许你很快就会知道。”如果这个梦境是为黄粱仙而设,那有了开篇,自然会有经过与结局。   这一日,午夜一过,他们确实没再回到昨天。   在船上的第二天,客船已经过了繁华之地,两岸甚是荒芜。在傅杳和钟离坐在甲板上观风之际,旁边有客人抱着一把古琴来询问钟离会不会修音。   古琴乃君子四艺之一,他们会找上钟离也很正常。   钟离没拒绝,而在他调修古琴之时,客船前方却突然有一队皮筏子将客船给拦住了。皮筏子上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手里还拿着刀具。   在客串靠近后,他们把飞爪往船上一丢,竟然就这样身手敏捷地爬了上来。   客船上行客纷纷往船舱里逃,只有钟离这边还在继续修音。等匪徒拿着刀朝他砍来时,他的手指往琴弦上一拨,琴声乍起,音浪将上船的匪徒竟然全都拦腰斩断。   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让船上行客尖叫一片,就连是送琴来的男子,也不敢靠近钟离。   “音调好了。”钟离神色如常,将古琴往旁边一放,事了拂衣,回了房间。   傅杳没立即跟上去,因为她见到黄粱仙的美目此时正落在钟离的身上,眼里异彩连连。   等到黄粱仙在窗后消失,傅杳才把她看到的知会了一声钟离,“这黄粱一梦,目的不会就是给你们牵线吧。”   “不是,这些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这些于他来说,都是过去十分普通的日子,普通到不会去特意记住。如果不是这黄粱梦境,他都不知他与黄粱仙还有过交集。   “曾经发生过?生前还是死后?”傅杳问。   “大概是死后的四百多年。”   “你那时应该已经是鬼修了,怎么会不知道身边有个神明?”   “其一,神明会隐匿自己的身份;其二,恰好那时候,我当鬼当太久了,想当一回人。”所以封了五感,不听不闻不问。和普通人一样,去远方要舟车劳顿;为做好一件事,而四处奔波。   傅杳明白了,“那这样说来,倒有点往日重现的意味。”   在船上度过的第二天很顺利,午夜过后,他们没再回溯到昨天。   第三天开始,船上的行客都有些畏惧钟离,几乎无人敢靠近他,只敢远远看着。钟离出去了一次,剩余的时间都在房间呆着。傅杳则在外面见到黄粱仙在他们房门外徘徊了两次,最终还是没有敲门。   第三天依旧过得顺利,在进入第四天后,傅杳知道了继续下一天的诀窍,那就是注意黄粱仙就行了。   然而,第四天钟离下了船。   “这就下船了?”傅杳还想着直达长安呢。   钟离看她道:“那回去?”   “别了,”傅杳摆手,“回去说不定得第四天重新再来。接下来你还记得你是靠什么赶路的吗?”   钟离视线落到了码头一侧的马栏里。   “骑马啊?”傅杳双手赞同,“我正好不想坐马车。”   然而,钟离还是买了辆马车。   “为什么不骑马?”傅杳努力争取道,“骑马多好啊,速度绝对快。”   “你骑不了。”   傅杳一看自己的小身板,“那你可以带我不是吗?”   沉默了一会,钟离拧眉道:“你矜持点。”   傅杳:“?”   这回傅杳明白了他的意思,反口呛他道:“矜持矜持,之前你怎么不知道矜持,不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败坏我名声嘛?” 第134章   钟离无视了她的话,将她往马车里一塞,自己骑上了前面的马,朝着下一站出发。   这寻常的马车比起树叶马车来就是要平稳许多,虽然也颠簸,但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没个歇息的时候。   傅杳一个人在马车里无聊,就坐到了前面的车辕上左右看着风景。   有了之前的经验,傅杳则偶尔留意着看黄粱仙有没有出现。结果这一留意,在他们马车快到一处驿站时,果真见到了黄粱仙——只是今日的黄粱仙有些凄惨,一身朴素地倒在路边。   再接着,傅杳就眼睁睁看着钟离目不斜视地从黄粱仙身边行过,半点都没停下的意向。   “啧”,傅杳弹了下舌头,倒没开口问钟离为什么不救人。   每个人都有做自己的命运,而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是属于阳间的人,能不插手阳间的事,最好尽量不要去沾这些因果。   不过黄粱仙这是在做什么?试探钟离?   ……   时间进入第四天的中午,钟离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一只鸟叼来的,内容是让钟离去帮忙除一位厉鬼,地点在怨魂岭。   看着被钟离阅完就消散的一干二净的信鸟,傅杳知道,这大概是钟离的某位朋友来的信。   “时间提前了。”钟离看完信道。按照真实的时间线,他收到这封信应该是几个月之后的事。   不过真要按照过去每一天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的话,等到他手刃黄粱仙,那少说得要好几年的时间,黄粱梦撑不了那么久。   “之前的世界消散了。”傅杳突然开口道。   钟离往来时的路一看,来时路上的远山村庄全都消失不见,化成空白的一片。   而等他们的马车走出了周围的山林那一刻,身后的山林也全都消失,眼前怨魂岭出现在俩人的视线中。   傅杳看着怨魂岭上正与厉鬼恶战的黄粱仙,明白了,“我们这是从你们相遇直接走到了再遇?这黄粱梦的世界,我瞧着怎么就像是在重现黄粱仙的过去。”   钟离对黄粱仙的过去兴趣显然不大,到了怨魂岭,几百年前他就能杀的厉鬼,现在在他手里自然死得更快。   厉鬼一死,怨魂岭上其他精怪纷纷来向钟离道谢,而黄粱仙似乎也没想到钟离会出现,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精怪们说这厉鬼平日里残害了不少山精鬼怪,这次能除掉他,他们必须得好好感谢钟离,想让钟离参加他们的庆功宴。   钟离表示自己只是受人所托,现在还有事在身,谢绝了他们的挽留。   钟离不拖泥带水,走得十分干脆。   这干脆的结果就是,第四天的午夜一过,他们又回到了第四天中午,从收到信的时间点重新来过。   “这一回,你走你的,我留下。”傅杳道。   厉鬼一死,钟离离开,傅杳发现她只要不说话,似乎画里的人很容易就忽视掉她。   于是她听到黄粱仙询问钟离是谁,为何修为如此高深。   黄粱仙这等美人的疑问,精怪们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钟离公子道场在雁归山,什么来历,我们不是很清楚,但据说身前是位位高权重的人物,不然死后也不会放在帝陵下葬。”   “钟离公子乃第一鬼修,不过他寻常行迹飘忽不定,大多数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这一次我们碰到了是运气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有钟离公子这样的修为。”   这一通天花乱坠,黄粱仙听得眼里好奇心更甚。   傅杳一直等到他们散了,才慢吞吞去找钟离。   这一回,午夜过后,他们顺利进入了第五天。   掌握了这个规律,那接下来就容易多了。钟离按照以前一样继续他的轨迹,傅杳则时不时停下来看了看出现的黄粱仙在做什么。   如此过了三四个场景都是黄粱仙远远地见到钟离后,这边傅杳还在感叹情不知所以起,钟离却不想再继续知道这些了。   “你不是要回长安,我送你去长安。”钟离道。   “不继续看下去吗?”傅杳都有些好奇这故事是什么走向了,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导致黄粱仙最后死在钟离的手里。   “很浪费时间,”钟离蹙眉,“也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傅杳语重心长道,“你那些我没有参与的过往,现在在黄粱梦中得以弥补,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这话不知怎么就戳中了钟离的心,让他觉得有些他应该拒绝傅杳,让所有的事情都回归正道,可是嘴里却不受控制道:“好。”   黄粱梦继续往前走,黄粱仙出现在钟离周围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看向钟离的眼神,也渐渐由好奇酝酿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似乎只要远远见到他一眼,她就会开心许久。   而对于这些,钟离一无所知,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去了解。   他对这个世界上的新鲜事都愿意去尝试,在酒坊学了三年酿酒之后,他又去窑坊学习制作瓷器。等将这些学到最好,他又会转去其他的行业,一切从头尝试。   而在他一心好好活着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黄粱仙始终如影随形。   钟离酿酒,黄粱仙便偷偷送到最好的葡萄;钟离要造纸,她会送上上好的木头;钟离搜集书籍,她则会悄悄让那些古籍出现在他触手可得的地方。   只可惜,钟离从没有触碰过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他的酒,是自己种的葡萄;纸是老友桃仙的枯枝;至于古籍,对别人来说价值千金的东西,一半是他从前的藏书,一半是他的子民们所书的,他没必要再搜集。   钟离的世界里没有多余的人,但是其他人却不这样。   黄粱仙是神明,容貌与才情都令人心折,她从诞生便被人捧在手里,所过之处,收尽一片仰慕。   而现在被人捧着的黄粱仙这么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好,其他人羡慕也好,嫉妒也罢,最后在黄粱仙温柔的眉眼中,全都化为了祝福。   于是,在钟离不知道的情况下,黄粱仙心属钟离的事越传越广。而在知道钟离还未接纳黄粱仙后,黄粱仙的各路亲朋好友纷纷支招,力求促成这一对良缘,一时热闹绝无仅有。   几乎所有人都在期盼着他们两人的好事——没有谁觉得钟离会拒绝黄粱仙。黄粱仙那是神明,钟离是第一鬼修,俩人简直般配到天赐良缘。   而事实上,钟离在把书搜集了不少后,便成日沉浸在书海中闭门不出。   这一待,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他和黄粱仙的“天赐佳缘”也因为他这迟迟不出现,变成了黄粱仙痴心错付却无怨无悔等他发现真心。   黄粱梦境走到这,傅杳瞠目结舌。   她看向钟离,钟离本来在看手里的薄胎瓷碗,察觉到她的视线,也侧首望她,“怎么?”   见着他那令人心迷的俊颜,傅杳摇头,“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了一句话。”   美人的美,是无数尸山血海堆起来的。她只需一个眼神,便会让人奋不顾身。   钟离,还真符合这句话。 第135章   黄粱梦还在继续,不过钟离自己已经不愿意再去做这枯燥的事,直接幻化了个另外的“他”去重复这些往事。   雁归山,钟离闭关出来时,已经过去了十四个月。   他一出现,就有人打上了门来,说是报仇。   钟离在雁归山这么多年,不说与人为善,但也会斩草除根不给人留下把柄。而且这寻上门来的仇人还不止一个,明里暗里对付他,哪怕他道行高,出手也狠辣,收拾完这些麻烦也花了一段时间。   把麻烦处理完,钟离也知道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这些所谓仇人,全都是黄粱仙招惹的。   黄粱仙在给他准备一份礼物,需要海妖的骨头、精怪的筋以及山灵的心脏,为了凑齐这些,她得杀了不少山精鬼怪。一般精怪知道黄粱仙背后有他,只能忍气吞声,但是实力强横的大妖却直接找上了门。   在知道这些后,正好赶上他的生辰,寂静了许久的雁归山来了不少不请自到的客人,而黄粱仙此时也将她精心准备的礼物送了来。   那礼物是一把非常精美的折扇,单单只看表面,也知道那是一把难得的利器。折扇的扇面非常干净,黄粱仙满面情意的让钟离来题字。   钟离冷眼看着她,道:“你是谁?”   黄粱仙怔住,周围前来撑场子的精怪们皆是一静。   有人见气氛尴尬,忙出面打圆场,“钟离公子您又何必说笑,黄粱仙子可是仰慕你很久了,今日这礼也是她特意为您准备的,您就收下吧。”   “就是就是。”   面对这一众和事老,钟离谁的情面都不愿意给,他直接放话道:“限你们十息内离开雁归山,否则别怪我翻脸。以及黄粱仙,事不过三,再有下次,我不介意让雁归山多一具神明的尸体。”   钟离说完,消失在原地。   其他人面面相觑,这一回看着黄粱仙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古怪起来。黄粱仙子美则美已,但在场的人更多的是看中实力。他们乱舞,有一部分是为了能借这个机会拉拢一下与雁归山的关系,日后有事也好求助。   可谁知道,雁归山山主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这样一个美人都折服不了他。   “走吧走吧。”陆陆续续地,所有人都离开了雁归山。   而作为事件中心的黄粱仙却看着手里的扇子,窘迫到无地自容,恨不得就此彻底消失。   ……   傅杳在旁边看热闹,当看到黄粱仙手里的扇子时,不由“咦”了一声,“这扇子可是个好东西。”   她隐隐感觉,这有可能也是一把神兵。只是黄粱梦中她没法触摸,不然还真要好好鉴定一番。   “这扇子最后去哪了?”傅杳问钟离道。   “没关注过。”   傅杳摊手。   ……   梦境继续。   雁归山所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开了,不同于之前的祝福,大多数精怪看黄粱仙眼神都发生了改变。   越是从前捧她的,现在在背后就越诋毁她。   几乎是一夜之间,黄粱仙失去了从前的地位,她的朋友也远离了她。她不再一呼百应,甚至连身上的信仰都开始在溃散——黄粱仙是完美的梦,不完美的黄粱仙自然会渐渐消失。   也是在这一刻,黄粱仙才明白过来。   精怪也和人一样,并不优越于人。从前他们觉得她能靠近钟离,所以才对她百般迁就;而现在钟离对她的态度是嫌恶,那些精怪无利可图,自然也都纷纷远去。   可是明白了这些,黄粱仙只觉得更加痛苦。她不想消失,她想回到从前,而且她也不相信钟离会如此无情。   于是她做了一件蠢事。   她飞身去了南海之滨,去挑衅海底的蛟龙,只要钟离出手相救,那她就能摆脱之前的事。   蛟龙是南海之主,它一怒,南海震动,连雁归山的钟离都感受到了这抹震颤。   等钟离赶到南海之滨时,海啸已经席卷了沿海大陆,几丈高的巨浪将无数百姓拍得家破人亡。看着在水里挣扎的无辜百姓,钟离没有任何犹豫,提剑将蛟龙引出了南海。   蛟龙在南海修炼千年,不比从前的精怪,钟离应付的十分勉强。两人恶战了许久,最终以钟离险胜一招,将蛟龙斩落。   当蛟龙的尸体回落进南海时,南海的动静已经吸引了不少神明与精怪前来观望。   钟离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若是有人想要除掉他,眼下正是绝佳的机会。   “钟离!”黄粱仙出面护他,警告其他人道:“你们谁也不许动他!”   而就在其他人心思纷杂时,钟离却是一剑将黄粱仙挑翻,剑尖一寸一寸没入她的眉心,神色冰冷道:“我说过,事不过三。”   黄粱仙也是神明,而且还有黄粱笔在手,她能在蛟龙之下撑到钟离前来,就说明她实力不差。可眼下,她在钟离的手里却没撑过十招,灵体便被钟离绞成碎片,就此香消玉殒。   钟离以强横的手段震慑住了周围的人,最后他将手里的剑往南海一掷,扬声道:“蛟龙的尸体,谁若是敢碰,便是与我钟离为敌,诸位还请仔细思量。”   他话音落,扬长而去,留下南海一众人各自念了道号,最终还是无人敢动。   黄粱梦境到这,画面便只有渐渐平息的海浪。   傅杳起身下水一看,南海深处,被钟离斩落的蛟龙尸体已经化出了一半的龙鳞。   “那日,正是它化龙的日子。”钟离也走了过来。修行一千五百年,就为了这一朝,可偏偏造化弄人,“这件事虽然谈不上对错,但我心里始终有愧。”   因为愧疚,所以以剑震慑所有人,保住它的尸体。   “确实很可惜。”傅杳摸了摸龙鳞,“黄粱仙死得不冤。”   若是之前,那也都还算是小打小闹。钟离身在墓中,不受影响,问题倒也不大。毕竟喜欢一个人是难以控制的,有人放在心里,有人宣扬出去,只要不影响到别人,那都是他们的自由。   但是后来,这含义却渐渐变了。可以说,在最后,黄粱仙甚至只是在借着喜欢的外衣,去达到她的目的。   这一场梦从头到尾看下来,喜欢只是自私裹着的一层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第136章   “对了,龙尸还在南海之滨吗?”傅杳又问。   “嗯,这几百年来一直都在。”钟离道。他留下龙尸,其实也是为了某种可能,只是现在都过了几百年,龙尸却始终没有动静。   “唔……”傅杳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她又看着周围无边的世界道,“黄粱梦还没结束。”   黄粱仙都被绞碎了,按道理来说,黄粱梦也该结束了才对。再不济,竹之的目的也时候显露出来了。   现在梦没结束,这梦怕是得和第一天一样重来。   俩人无所事事,坐在南海的礁石上看了一场几百年前的日落,待星河隐现,午夜一过,时间果然又回到了昨天。   昨天的事再次重演,无意改变结局的傅杳依旧当她的旁观者。她和钟离两人想离开黄粱梦境并不是很难,但她的目的还未达到,只能暂且再等等。   大约在黄粱仙日复一日,死了五回之后,傅杳大概明白了竹之的目的所在。   他有可能是想把黄粱仙的爱意一一展现给钟离看,目的就是为了改变黄粱仙身死的结局。   可是这结局改变了,黄粱仙就不会死了吗?   傅杳想了想,这还真有可能。   神明是因为信仰凝聚,信仰不灭,神明不死。黄粱仙是读书人的梦,读书人不绝,黄粱便会一直在。   被钟离绞碎的黄粱仙灵体消散,但信仰还在,那就不会死。之所以几百年下来还没复活,很可能和钟离有关。   毕竟钟离能杀第一次,那就会再有第二次……   正想着,那边黄粱仙第六次变成碎片。   傅杳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她现在都快把黄粱仙化成多少片数出来了。   “不用再继续下去了吧。”傅杳对着虚空道。   她知道,在这个梦里的某一个地方,竹之肯定在看着这一切。   这一回,黄粱梦中的人群散去之后,黄粱笔化成了竹之,朝着他们走来。   在他走来时,傅杳有些遗憾道:“我还以为你要在这黄粱世界里伏击我们一场,为黄粱仙报仇呢。”这样的话,某些神兵她就能强抢了。   “竹之尚且还有自知之明。”黄粱梦能困住他们之一,也只能是困住一段时间。而现在俩人都在梦中,他们联手,他没有招架的余地,“观主现在看到了前因后果,我也不为黄粱仙辩解。”   竹之说着,手里出现俩样东西。   一是黄粱笔,二便是当年黄粱仙所炼造的折扇。   “这两件神兵,包括我在内,都愿意交易给观主你,只希望你能让钟离公子对黄粱仙网开一面。”竹之继续道。   傅杳看着那两件神兵,“真是令人心动的交易品,”她现在手里有四件神兵,再来这两件,那就凑齐了半数了,“但是我拒绝。”   这已经是竹之最后的底牌了,“为何?你不是一直在搜集这个吗?”   没有傅杳,他想让钟离动恻隐之心,那比登天还难。所以在知道傅杳在搜集这个的时候,他就动了这个心思。   旁边,钟离看向傅杳的眼里也多了一丝疑问。   别人不知道,但他却了解傅杳为了神兵有多豁得出去。   “我是在搜集神兵不错,”傅杳摊手,这话与其说是说给竹之听的,倒不如说是在给钟离解释,“但我不想以这种方式去得到它们。这件事里你多委屈,没帮你杀人我已经很遗憾了,现在还劝你放过她?做梦。”   相对于这种恶心人的交易,她宁愿去强抢。最多就因果加身,将来下场更凄惨些,天天被雷追着劈。   钟离听完她的话,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是眼神却变得深邃。   “不委屈。”他道。   他从来没觉得委屈,只是傅杳这么维护他,让他突然觉得,其实,或许,被人放在心上也不是什么坏事。   “把东西给我。”钟离朝着竹之道,“我可以放她一命。”   竹之没想到峰回路转,钟离竟然会主动放人,他像是害怕钟离反悔一般,两样神兵飞快落入了钟离手中。   傅杳见状,道:“你不在意?”   钟离表示无所谓,“大不了再杀一次。”   这话说得竹之心提了起来,“钟离公子,”他提醒道,“若是黄粱仙复生,还请给她一个机会。”   言下之意,就是让钟离不要故意为难她。   “你是替我换这神兵?”傅杳此时问钟离道,“你当真不在意黄粱仙复活,哪怕她会再次给你带来同样的麻烦?”   傅杳对于钟离的任何决定都表示尊重,但是当钟离的决定关乎到她时,她就没法那么心安理得了。   “不会。”钟离道。   不是不在意,是不会。   这完全是没把黄粱仙放在眼里。   傅杳看了他一会儿,道:“既然如此,那这件事就听我的吧。”   将那两样神兵拿在手里,傅杳对竹之道:“神兵我拿,交易我来做。我可以让黄粱仙复活,甚至还能让她重新成为神明,但是她如何活,怎么活,都得听我安排。”   有时候,活着不见得比死要好。   竹之知道傅杳这巨大的诱饵之下肯定还有别的条件,但是他无力拒绝。   “好,我同意。”交易成功后,他仍旧是黄粱笔,但不会再属于黄粱仙了。   双方谈好交易内容后,第七次黄粱仙再次被钟离剑指眉心时,钟离剑尖微偏,放过了她。   黄粱仙没有死,整个黄粱梦境里的人物这一回全都如画碰到水一半晕染开来,最后凝成一滴墨水。   竹之拿起笔,用墨水在虚空画出了黄粱仙像,最后把眼睛一点时,黄粱仙眼睛动了,人也从画像变成了一个活人。   她似乎是适应了一会儿,才把竹之认了出来,“青竹?”   竹之从前叫做青竹。   见她把自己认出来了,竹之就知道,她的确复活了。他朝着她露出一个笑容,“你醒了。”   黄粱仙把之前的事情想了起来,“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黄粱,”竹之叫了一声她,“你听我说,你现在已经活了,钟离也愿意不再计较之前的事。之前因为你而死于海啸的无辜百姓,这五百多年来我已经替你还了大部分的怨债,你也不必再怨债累累。从今往后,你要好好的。”   “我好好的?”黄粱仙心里生出一丝不安,“那你呢?你要去哪。你不和我一起吗?还是说你也会和其他人那样不要我了,别忘了,当初可是我让你诞生的。”   竹之眼里闪过一丝疲惫,“我始终都记得这些。当年若不是你将我制成黄粱笔,我现在早就归于尘土。正因为如此,所以为了你,我不在乎是非黑白,不去明辨善恶因果。你就是我的世界,你的话是我的准则。为了你,我可以付出一切。当年你赋予了我生命,竹之而今如数奉还。”   “你这话什么意思?”黄粱仙有些不太想听懂。   竹之冲她笑了笑,“以后不要那么幼稚了。”   说完,他身形渐渐消散,回到了黄粱笔里。他回到笔里之后,那只青翠欲滴的黄粱笔变成了一支普普通通的竹笔。   也是这个时候,黄粱仙才发现身后还有两个人。   “钟离?”她一惊,眼里闪过一丝紧张。   当初的那些对她来说宛如是刚刚发生,死亡的恐惧将她笼罩。此时此刻,她哪里还有那种求而不得的爱慕。   傅杳却不想听她抒发什么感想,拿麻袋把她一套,对钟离道:“走了。”   而今黄粱笔是她的了,这个黄粱一梦的世界便是由她主宰。不过她没急着离开,而是和钟离一路回了长安。   她主动入这黄粱梦,目的就只有这个。至于神兵,也只能是说意外的收获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们刚到长安时,他们一开始乘坐的那艘客船也正好即将靠岸。   傅杳当即上了船,从船上下来时,就见码头父亲身边的其方正在码头那候着。   其方一见到她,忙上前来把她接上了马车,并道:“老爷就在家等着您呢。”   家……   傅杳坐在马车里,想到即将以傅九的身份和父亲重逢,她不由生出一股子近乡情怯的滋味来。   马车行得飞快,半个时辰后,就停到了傅宅的大门前。   这傅宅是傅侍郎的别院,他从定国公府搬出来后,就把这里修缮了下,当成了家。   傅杳一下马车,管家老早就在等着了。一见到她来,忙亲自去扶她,同时还一脸高兴地对里面的小丫头道:“快去告诉老爷,姑娘回来了!”   “我这就去!”小丫头扬着笑脸转身跑了进去。   等傅杳进门时,整个傅宅都洋溢着一种“姑娘回来了”的喜气。   绕过影壁,进二门,傅杳还未走到前厅,就见父亲被下人搀扶着过来了。   傅侍郎站在游廊边,见到女儿完好无损,心气一松,喜道:“杳杳回来了。”   这一句击垮了傅杳之前的所有心理准备。   她是回来了。   历经了一生的风霜,跨过了百年的时间长河,终于再次回到了父亲身边。   “是啊,我回来了。”傅杳冲着父亲笑,“这一路走得挺艰难的,但好歹是平安来见您了。” 第137章   傅侍郎不理解这话背后的含义,他上前去摸了摸女儿的头,“平安就好。我已经让厨房给你准备了你最喜欢的炸鱼酥和芙蓉虾蛋,走,我们去吃饭。”   他想带女儿进去,然而却没有牵动女儿。转身看女儿,傅侍郎道:“怎么了?”   傅杳站在原地,她看着父亲的面容,看着他因为自己平安归来而露出大石落地的神色,笑眼弯弯道:“我回来,是有件事要告诉您的。”   “什么?”傅侍郎愣道。   “我不生您气了。”傅杳道,“这一生,您一定会长命百岁。您的路,我来给您铺;您的障碍,我来给您扫。从前是您护我,这辈子,换我来护你。”   傅侍郎不明白女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想说什么,却见周围一阵雾起,女儿的身影随着白雾渐行渐远,等他要去找人时,白雾之中,只剩一片茫茫。   ……   某条前往长安的客船上,傅侍郎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他好像刚刚梦到女儿离开了自己,哪怕现在醒来,也仍旧觉得心中酸胀不已。   他心有余悸地看着前方的窗户,外面冷月如霜。凉风吹进来,似乎是在安抚他,告诉他那只是个梦。   “老爷怎么了?”其方听到动静走了进来。   傅侍郎摇头,“没什么,就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我们现在到哪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大概还有十来天到长安。”其方道。   还有十天。   傅侍郎心里算了算日子,到了长安也不见得能绝对平安。但知道能顺利见到陛下,他应该就能安心去去接女儿回家了。   “您再睡会儿吧。”其方道,“有六安先生帮忙看顾姑娘,应该不会有事。”   “嗯。”傅侍郎重新躺了下去。就算他心里着急也没用,眼下只有先把这件事处理好才能再去讲其他的。   ……   在傅侍郎重新躺下的同时,青松观里,傅杳也睁开了眼睛。   黄粱一梦的世界里,她只是魂魄进去了,肉身还在。现在梦醒,魂魄自然重新回到了肉身里。   看着青松观外的漫天星空,傅杳这一回真正生出上辈子已经远去的感觉。   在躺椅上躺了片刻,傅杳用黄粱笔将黄粱梦境一收,然后抱着昏迷的傅九回到了她的马车上。   不管前尘往事如何,这辈子大家都好好过。   ……   天亮后,傅杳和钟离来到了南海之滨。   南海下,钟离的剑还插在那里,剑旁边,蛟龙的尸体也完好无损。只是大约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蛟龙身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淤泥,上面的龙鳞也都黯淡无光。   以这样的趋势,龙尸被时间腐蚀也是迟早的事。   傅杳围着龙尸走了一圈,又将上面的淤泥给清了干净,对钟离道:“这周围的阵法是你布下的?”   龙尸周围有很淡的阵法气息,一般人察觉不到,但是瞒不过傅杳。   “嗯。”钟离布下这阵法,主要也是为了给蛟龙聚魂,“但似乎作用不大。”   这都已经过去五百年了,龙尸却始终没有动静。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傅杳道,“我们也只能尽量去做到最好。”   说到这,傅杳把黄粱仙放了出来。   有些人造的孽,那肯定得自己来偿还。   黄粱仙一出来,见到傅杳,她神色有些不太好看。她还记得之前被套麻袋的事,这还是第一个对她如此无礼的人。   “你是谁?”她问傅杳道。   “我是谁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傅杳道,“重要的是我即将将你复活。”   黄粱仙顿时就闭了嘴。   “不过呢,你有杀孽在身,就算复活了,也无法重新成为神明。而我答应过竹之,会让你重新成为神明。为了完成这个交易,我也只能是委屈委屈你了。”傅杳笑道,但是熟悉她的人,都能从这笑容中听出冷意来。   黄粱仙本能的感觉到来者不善,她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可惜她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自己的魂魄被塞进了一只白色的纸鸟当中。   她想挣扎,可最后却只能是扇了扇翅膀,飞了起来。   “唔,”傅杳捏着鸟翅膀瞧了瞧,把鸟的双腿给去掉了。   对已经是纸鸟的黄粱仙来说,这双腿已经是她的一部分。傅杳去掉她的双腿,她整个身体疼得都在抽搐。   傅杳却不管她的死活,而是用这腿部的纸另外做了个十分小巧的水杯给黄粱仙叼在嘴上,“你如果把这水桶丢了,我就会折断你的翅膀,用你的翅膀再给你做个。等到你的身体全都消散时,你这辈子都别想复活了就。”   听到这,黄粱仙气得直往傅杳脸色冲,但只在刹那间,她整个身体就被抓在了手里。接着她就见面前这个蒙着黑色缎带的女子冲着她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千万别来挑战我的耐性,我可不会怜香惜玉。”   黄粱仙心里的怒火几乎是硬生生被这笑容给吓得熄灭了,这一次她再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至于第一个让她感受到死亡威胁的人,此时就站在那个女人的旁边。   黄粱仙一时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傅杳将她丢入了上空,道:“那水桶是用来给你装长白山天池水的。当初蛟龙化龙之际,因为你才躺在这南海的水里。长白山天池水能助它重新孕育龙魂,龙魂重凝之日,就是你重新成为神明之日。”   黄粱仙被扔出海面时,海风一吹,将她刮到了高空。等她身体恢复平衡时,再看海面,海水茫茫,哪还有钟离和那个女人的影子。   满肚子不满的黄粱仙并不想按照那个女人说的那样去装什么天池水,她愤怒地挥动着翅膀,想去找从前的朋友求助。   然而她的鸟身轻盈是轻盈,却不能飞太高。上空的云容易打湿她的身体,一旦身体被打湿,她的飞行就变得格外困难,所以她只能低空飞行。   可低空飞行的话,她又很容易被发现。天空中的飞禽将她当做异类,时不时就会啄她一下,而地上的人见到又会拿弹弓来射她。   只一天的时间,黄粱仙的身体就多了一道爪洞。爪洞的出现让她非常痛苦,她甚至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撑到去见老朋友……   傅杳在确定黄粱仙已经适应了飞行之后,便放任她自流。   “真正能帮助蛟龙重凝魂魄的,不是长白山天池水,而是神明的信仰之力。”傅杳对竹之道,“蛟龙是她的债,这些苦难她必须自己去承受。”   所以接下来几乎可以预见,黄粱仙会过得有多辛苦。而且这份辛苦还不是暂时的,少说百年,长的话,几百年也有可能。   黄粱笔中的竹之沉默了许久,最后长叹一声,算是默认了傅杳的做法。   几百年的苦,谁知道积少成多之后,会不会又是另一种救赎。   ……   十天后,傅侍郎顺利到达长安。他到长安之后十分低调的去见了陛下身边的护卫统领,再之后便被顺利地带入了宫。   圣人在见到傅侍郎拿到的证据后,心情变得非常好。   没人不喜欢钱入口袋的声音。   “这一次傅卿你可是给寡人立了大功。”圣人道,“不过寡人现在还不能把你的功劳公之于众。”   傅侍郎连忙道:“草民能为君分忧,是草民的荣幸。”   他心里很清楚,江南的钱在没要回来之前,这件事就必须得先捂着。   对于傅侍郎的识相,圣人十分满意。这才是他想要的臣子,有能力不说,人还听话,关键的时候知道做正确选择。   “你放心,寡人想来赏罚分明。”圣人给出承诺道,“这件事既然是你查到的证据,那就由你继续去收尾。”   言外之意,就是把功劳交到他的手里。   而等他去把江南的案子办好,到时候会来官复原职不说,加官进爵也大有可能。   傅侍郎当即叩首谢恩,当天晚上,他就令了密旨,带着圣人的手令,带着督查院的人再次悄悄离了长安。   在傅侍郎神不知鬼不觉进长安又离开长安的同时,另外一条官道上,祁霜白正带着他的商队朝着长安城出发。   等到长安巍峨的城池出现在所有人视线中,最前面的马车里,一高鼻深眼带着异域风情的美人从马车上探出了脑袋,看着长安城惊叹道:“这就是长安?”比她所想的还要宏伟,不亏是中原皇帝所住的地方。   “你坐回去。”前面祁霜白却神色不快地看着她道,“我答应带你来长安的前提是,你不准给我惹出麻烦。长安对你来说是非常危险的地方,如果你想被抓的话,尽管大大方方地露出脸。”   美人听到这话,吐了吐舌头,又缩回了马车里。   祁霜白见她这么听话,神色这才缓和了下来。   这个美人是他在路上遇到的,她愿意出大代价,只为让他带自己来长安一趟。如果是平常的女子,祁霜白自然不会搭理。但是当他在看到女子的配饰上雕刻着的图腾时,心里对她的身份生出别样的猜测,因此才有这一回的冒险。   只要他这一趟把人平安无事的带来又带走,那他的计划应该就快成功了。 第138章   祁霜白心里非常清楚,在大周他的仕途是彻底断送了。   当初科举一案,圣人既然下了圣旨让他不许再参加科举考试,那就不可能会再用他。他想要登上高位,只有这天下换了主人才会再有机会。   视线从远方的长安城上掠过,祁霜白压下了所有的情绪,带着商队继续朝着城中出发。   在他的身后,身上滴着血的傅五娘就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她已经跟了祁霜白一路,见过他去草原后和哪些人打了交道,也看他给谁送了礼,甚至还将朝中某些大臣的喜好说了出来。知道这些,她对于他的打算,心里也有了大概的猜测。   “真是自寻死路。”傅五娘冷笑,反而暂时按捺住了复仇的心,她得选个最佳的时机才行。不把祁霜白推入万丈深渊,她又怎能甘心。   当祁霜白的商队进入长安城时,傅五娘突然发现旁边有个人正坐在双人肩轿上,亦步亦趋地走在一侧。   这个人之所以会让她注意到,完全是因为那轿上女子的装束,黑裙瞎眼,传闻中的傅观主可不就是这个装扮。   就在傅五娘正在惊疑时,那轿上的女子突然朝着她看了过来,对她露出一抹笑。   虽然那女子眼睛看不见,但是傅五娘却宛若被实质的视线笼罩一般,身体在刹那间不能动弹半分。   在傅五娘无法动弹时,祁霜白也注意到了旁边装束怪异的女子,更发现给这女子抬轿子的轿夫看上去也颇为诡异,都穿着白衣不说,脸也都是惨白的,眼睛里更是没什么神采。   因为当初傅三娘的事,祁霜白而今对鬼神之说已经不再质疑,不过却始终抱着敬谢不敏的态度,既不亲近也不过分抗拒。   旁边这女人很显然不是什么寻常人,祁霜白不欲与之有交集,正要将视线收回时,却听女子望向他的身侧,笑道:“有点意思,这厉鬼而今都胆大到跟在活人身侧了吗?”   几乎就在这瞬间,一股子的寒意爬向了祁霜白的后颈处,让他背后一阵发凉。   祁霜白到底心思沉稳,哪怕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脸色还是半点不显朝着那黑裙女子笑道:“什么厉鬼?”   黑裙女子却是不答,又冲着他笑了笑,收回了目光,示意轿夫再走快些。   轿夫的速度很快,一进城门,祁霜白就看不到了他们的踪迹。   “胡三,”祁霜白把心腹护卫叫了来,“刚刚那个女人,你去找一找,看她去了哪。”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那个女人会说这样的话,那肯定是有原由。他而今步步为营,一些还是小心为上。   “是。”   见祁霜白竟然也注意到了傅观主,傅五娘心中暗恨,不再盯着祁霜白这边,而是飞快去寻了傅观主,希望能在胡三找到之前,先和那位观主好好谈谈。   ……   傅杳这回来的是国师府。   而今的国师府虽然还是之前的宅邸,但里面的小道童可比以前神气多了,个个挺直了腰,看来天玄子这国师当的还算风生水起。   进国师府,天玄子已经在等着了。傅杳之所以会来,是他主动递的消息请她来的,说是有神兵的下落。   “沈师傅现在还没过来。”天玄子眼睁睁见那两个轿夫变成两个纸人,尽量控制着表情,让自己不要少见多怪。   “也就是说神兵的消息是他找到的是吗?”傅杳道。   “是的,还是两柄。”天玄子老老实实道。   “不错。”傅杳夸了一句,然后又看着他木讷的样子,道:“后面来的人都比你能干,你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   毕竟他才只找到一柄。   天玄子还真没什么想说的,老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已经在买地了。”   正元教之前的道场早就没了,他要重建,就必须得买地,然后再修建道观。   傅杳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哦,钱赚够了,准备抽身走人是吗?”   “长安城的勋贵们出手十分阔绰。”天玄子道。   自从顶了俊俏的躯壳出现在人前时,他越是表现的仙风道骨、不染尘世,那些人封的银子就越多。而今都没过多久,他所得的银子就已经超过了他之前的预算。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银子凑够了,也是该离开了。   “所以这回邀请我来,是准备向我道别的?”傅杳道。   “这是其一。”天玄子道,“另外,陛下的佩剑也是神兵,我打算用之前陛下的承诺前去交换,当做是给您的报答。虽然观主您一直说是公平交易,但若是没有您的话,我们正元教也不可能那么快的建起来。”   “算你还有点良心,不过不必了。”傅杳拒绝道,“你那个条件就留着你自己抽身走的时候用吧,至于圣人的佩剑,他很快就会亲自给我送来。”   天玄子看着她眨了眨眼,他当然不怀疑她有这个能力。只是以他对圣人的了解,圣人竟然也会有求人的一天?   他突然有些好奇那个场面……   “想活得久点,好奇心就别那么重。”傅杳踹了他一脚。   “哦。”天玄子非常识趣的打消了这个念头。   半夜,沈鬼摸回了国师府。   他从国师府的院墙上跳下来,一落地就发现面前站着两个人,吓得心差点当场骤停。   等他看清楚是谁后,不由拍了拍胸口,“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功臣的?”   傅杳没说话,天玄子则无语道:“为什么你每次来都不走大门?”他都吩咐好道童留门了,但是每次沈师傅总会从各个角落里突然钻出来。   “这不是习惯了不走正道。”沈鬼扭了扭脖子,对傅杳道:“您上次让我打听对方东西,我有了眉目了。”   说完,他就没了下文。   天玄子等了一会儿,见他没说了,不由道:“然后呢?”   沈鬼看着天玄子一本正经的脸,见他是真的在等自己把后话说出来,心里一阵无言以对。   把重要的东西说出来之前,肯定要先谈谈条件,这都不懂?   “我们坐下说,”傅杳此时转身朝着旁边的石桌走去,“天玄子,你去给我们倒杯茶。”   傅观主都点名了,天玄子自然知道她是让自己回避的意思。   “好。”   他走后,沈鬼看着他的背影,道:“他这个国师就是这么当的?”皇帝没直接撵了他还真是大度。   “圣人乐意被他气,你管不着。”傅杳示意他别废话,“有话就说,我没时间跟你磨。”   今晚上她还有一场宴会。   她的道观今天彻底修缮完毕,这期间槐树林的匠人们出了很大的力气。现在他们夙愿得偿,即将离去,她自然得要给他们践行。   “本来之前按照您说的,打听到下落就成,但是我现在一找就是两柄剑的下落,所以想问问您能不能再加点条件。”沈鬼搓手道。   和别人谈交易,他是百分百有底气,但是和这位,他是把人头放在裤腰带上的。   “先说来听听。”傅杳没立即答应。   “其实就是……”沈鬼稍微别扭了一下,“我想让您帮我女儿牵个好因缘。您也知道我是什么身份,说句不好听的,我都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我会身首异处。江湖上的事我也不想女儿再去蹚浑水,现在就想给她找个能护得住她的人。”   这是他的夙愿,如果能得偿,这辈子也算无憾了。   “为什么要找个能护得住她的人,而不是让她自己护住自己,顺带庇佑你这个爹呢?”傅杳道,“被别人护住,终究是站在别人的屋檐下。哪天那人不想给她遮风挡雨了,那又该怎么办,换个屋檐?既然如此,何不自己盖座房子呢。”   沈鬼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道:“好像也挺有道理。”   他是江湖中人,江湖中的那些女侠们,哪个不是靠着自己的真本事令人闻风丧胆的。相对的,那些被大侠们护在羽翼下的妻子反而更容易成为被人欺凌的寡妇。   “而且,这件事你有和你女儿商量吗?”傅杳再次道,“不去了解她本人的意愿,就擅自替她做决定,虽然说是为了她好,但你又怎么会知道她一定会因此开心快乐。说不定,”傅杳顿了顿,语气里带了一丝异样的情绪,“她更愿意与你一起去承担所有的事呢。”   “这个……”沈鬼挠了挠手,最后承认道,“好像也有些道理。那我就先回头去和女儿商量一下。至于神兵,第一个是少林寺。少林寺慧通大师手里的禅杖我已经确定过了,佛门重宝,传承了几百年,必然是神兵。至于另外一柄,我还得再确定一下。”   “少林寺是吗?”傅杳之前看三个秃子都在宫中,没在他们身上察觉到神兵的气息,也就没刻意去留意佛宗。现在看来,该被她找到的,还是得在她手里,“好。另外一柄你尽快打听下落。”   “我会的。”   等天玄子把茶端过来时,庭院里的石桌边已经没了他们两人的身影。   看着空庭里摇曳的树影,天玄子把茶放到了桌子上,对月伫立良久。   世间之事,光怪陆离,总会不由自主地吸引人去一探究竟。   说到底,还是他道心不稳,才会为外物所动。   可就算他再按捺住情绪,他还是得承认,有时候他真的很羡慕傅观主。人无拘无束,心也自由自在。 第139章   傅杳从国师府离开,回到道观时,道观的筵席已经准备好了。   赵兴泰的手艺不知道算不算是厚积薄发,之前除了一道甜酱鸭之外,其他的菜都做得不算突出。但是今天这筵席上的菜色,却有汇聚五湖四海的特色,食材从南到北,应有尽有,至于风味也是各色糅杂在一起。   比如中间的椰子鸡、鲫鱼奶汤、□□鲍鱼等等,山与海、南与北的融合,在这一桌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槐树林的匠人们来齐后,这一道道菜品尝下来,全都啧啧称奇,表示皇帝吃的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就连是坐在傅杳身侧的钟离都多动了几筷子。   “再来点酒吧。”傅杳不知从哪摸了一大坛子的酒来,“这酒绝对够味。”   “这是什么酒?”酒还未揭盖,但是在座的人却已经嗅到了缕缕酒香。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黄粱酒。”寻常的酒,就算再名贵,也很难让他们喝醉。但是黄粱酒不一样,黄粱酒只要会做梦,无论鬼神人,皆能一醉。   “黄粱酒?不会是当初让书生做了黄粱一梦的黄粱酒吧。”郑匠人道。   “正是这个。”傅杳道。   “那我必须得尝尝。”   “我也要我也要,给我倒点。”   知道这是传闻中的酒之后,酒坛子就被转了一圈,人人都倒了一大海碗。最后上桌的赵兴泰也给倒了一碗,小口抿了起来,他也想看看这黄粱酒与别的酒有什么不同。   傅杳也被倒了一碗,不过她喝起来就是如喝水一样。黄粱酒是她画出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黄粱笔现在归于她的缘故还是怎么,这酒于她效果没有效果。   一边喝水吃菜,一边见周围大家渐渐喝高,傅杳有点小小的遗憾。   等到酒坛彻底空了,大家个个醉眼朦胧,勾肩搭背,聊着以前的往事。有人哭,有人笑,看样子是真的都醉了。   将碗里的白水喝完,傅杳对钟离感叹道:“有没有善于酿酒的神明?”她想去弄坛酒来。喝不醉的酒,又怎么能叫酒呢。   不过她这感叹许久却没收到回应。   傅杳侧首一看,却见钟离端坐在那,背脊笔直,眼神不知道在看什么,像是在发呆。   发呆?   清醒的钟离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眼神。   傅杳朝着他挥了挥手,“钟离你也喝醉了?”   钟离扭头看她,“没有。”   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傅杳乐了,“清醒的你可不会这样看着我。”清醒的钟离,情绪从来都掩藏的很好。像这么直白的眼神,基本上不会有。   想到这家伙竟然会有喝醉的一天,傅杳蠢蠢欲动,她凑近了他,想伸手去摸一把他的睫毛。   这件事她老早就像做了,一个男人,睫毛怎么会长得那么好看,她要摸一下是不是真的。   就在傅杳凑近他时,突然身体被钟离一抱,整个人跌入了他的怀里,同时还伴随着他的一声无奈的低叹,“别闹。”   跌进他怀里的傅杳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稍微挣扎了一下,傅杳竟然没能挣脱。她抬起了头,一脑门砸在他额头上,“钟离你清醒点,看清楚我是谁。”   钟离似乎是微微吃痛,手却没有松开,看着她道:“你是傅杳。”   “知道我是谁还乱抱。”傅杳这回挣开了,退回了自己位置上,“你不能因为我欠你一点钱,就让我卖身给你。我怎么可能才值三十几万两。”   她嘀嘀咕咕着,这时却听钟离道:“没有乱抱。”   嘴里的话戛然而止,傅杳下意识去看他,却见他正望着她,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光,那眼神像极了十六七岁的少年,直白到无法隐藏。见她看来,他又重复了一句,“你是傅杳,没有乱抱。”   那么一刹那,傅杳心跳乱了一下。   没有谁能对这个眼神无动于衷。   但很快的,傅杳就回了神,“好你个钟离,你对我竟然有这个心思。我就说当初那两把神兵怎么不收钱就给我换,原来是想得到的更多。”   嘴里虽然在骂骂咧咧,但是傅杳却飞快避开了他的眼神,手里拿着的白水酒碗都莫名喝出了点其他的滋味。   在这会儿开始,傅杳东攀西扯,再没看过钟离一眼。   黄粱酒是有时间的。筵席一结束,酒的效果也就没了。在场的人和鬼渐渐都恢复了清明,不过看他们脸上的松快,刚刚应该醉得挺轻松自在。   “时间差不多了。”郑匠人率先站了起来,他看着皎月之下的道观,心里的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一直都想建一个流传于世的东西,而眼前的道观,彻底圆了他的梦。   现在心愿已了,他也是时候去投胎了。   “我们这一生算是圆满了。”其他人也一一跟着站了起来。   道观的建成,不仅仅是郑匠人一个的功劳,槐树林里的所有匠人都参与了进来。   木、石、泥瓦,以及石上的雕花、道观内的漆工、前庭后院花草树木等等,全都是这些大匠们的心血。而道观的未来也几乎可以预见,只要不毁,那它以后便是里水的别称。   对于匠人来说,能做出这样的作品,是他们最大的荣耀。   “走吧。”将道观仔仔细细地打量完,郑匠人朝着傅杳和钟离拱拱手,招呼其他人道,“我们下山去。等来世路过青松观时,我们再来上柱香。”   “这个主意好。希望我们来世再来时,这道观还在。”   “呸,闭上你的乌鸦嘴。老子我还想下辈子来瞻仰瞻仰我的杰作呢。”   所有匠人相互笑骂着,最后随着郑匠人一起同傅杳二人告别,先后出了道观大门,与山间的清风一同消失在下山的道路上。   看着陪伴了他们这么久的人离去,江掌柜几人心里倍生惆怅。   “都走了啊。”   “是啊,都走了。”   热闹了那么久的槐树林,以后怕是要空下来了。   “最后都会走不是么。”傅杳司空见惯道,“行了,我出门一趟。回来时,我要道观干干净净、香火鼎盛。怎么做,你们懂得。”   她和往常一样出门,其他人没多在意,只有钟离隐隐感觉有些不对。   刚刚大家都喝了黄粱酒……   他侧过脸看向了还趴在道观墙头猛吸香火的游魂野鬼们……   ……   天玄子是被傅杳给踹醒的,在他正在做梦自己把正院教建好的时候。   “去,给我收拾个住处,我接下来会在长安小住一段时间。”傅杳道。   天玄子见是她,人率先往被子里缩了缩,道:“麻烦观主你先回避一下。”   目光从天玄子那没三两肉的肩膀上扫过,傅杳嗤笑一声,“就你这三脚鸡?我还看不上。”   天玄子有些委屈,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平白无故要遭受这种羞辱。   委屈归委屈,天玄子还是飞快的让人收拾出了最好的院子供这位大佛住下。   傅杳倒也不是非要折腾天玄子,她只是觉得这会儿应该要找点事做比较好。   可当新住处的院门给关上,一切回归于万籁俱寂时,她看着空荡荡地房间,脑海里止不住的浮现钟离的眼神。   “真的是走火入魔了。”傅杳才不相信钟离会有心。   既然心都没有,还谈什么动心。   “睡觉!”将理不来的思绪往脑后一抛,傅杳什么都不想,倒在了床榻上。   ……   道观。   钟离听完了小鬼们的叙述,脸上表情未变,最后送了一把香火给小鬼当报酬,才若无其事地回了墓中。   到墓里,他先是继续去将刚雕完的玻璃器皿擦洗干净,又将架子上的器具一一摆好,接着沐浴更衣,换了寝袍躺进了玉棺。   这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有条不紊。   在他闭上眼半刻钟后,他突然又坐起了身。   心不静,人又如何能静。   有些事发生了,真的难以做到无动于衷。   ……   次日,天玄子醒来时,就接到了一封特别的请柬。   原因无它,这请柬是伴随着一尊金像送来的,他想不注意到都难。   “谁的请柬?”天玄子问。   “是定国公府那位五姑爷的。”门童早就把人给打听好了。   “哦?”天玄子顿时有些像把礼物给退回去的感觉。   定国公府的事他根本不愿意去掺和,至于这祁霜白,他更是不想去打交道。   虽然祁霜白从来都表现出温文尔雅的面孔,但是天玄子不是很喜欢他,直觉上更是觉得离他越远越好。   “就说我忙,把这礼物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天玄子最后还是道。他现在已经不缺钱了,没有必要因为这些东西让自己又卷进风波里。   在道童疑惑时,后面傅杳伸着懒腰走了来,“送回去做什么,你不要全都给我。”   天玄子本想提醒傅杳这位祁姑爷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但是一想,他知道的东西,傅观主不可能不知道,于是当机立断,把东西放到了傅杳的手上。   东西送了出去,那也就和他无关了。   傅杳擦了擦金像,道:“还是黄金看起来顺眼。既然东西收了,那就把人请进来吧。”   道童很清楚现在谁的话最算数,扭头就往外请人去了。   很快的,祁霜白就出现在两人视线中。 第140章   而今的祁霜白和之前又有些不一样了,从前的祁霜白衣着偏爱浅色,有年轻公子俊雅之美,现在则一身深衣,眉宇间又给人巍巍高山的可靠感。   不是真正了解他的人,见他这副皮囊,都会下意识的减少提防之心。   “见过国师大人。”祁霜白恭敬行礼道。   “不必多礼。”天玄子道,“要见你的人不是我。”   他这是摆明了不想掺和这件事。   祁霜白早在进门见到礼物在黑裙女子拿在手里的那一刻,就猜到了这些。而实际上,他也确实是为了黑裙女子所来。   “你不是说有事?你去忙吧,这招待客人的事我来就成。”傅杳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道。   天玄子自是去了,傅杳则去了前厅。   祁霜白把这两人的对话和态度都看在眼里,能让国师如此恭敬的人不多,此时他在心中已经差不多确定了这女人是谁。   “傅观主。”祁霜白跟着进了前厅,气度从容。   傅杳将金像放到了一边,开门见山道:“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她这话反而把祁霜白给说愣了一下。   昨日在城门口那一段,祁霜白认定她是在给自己下钩子,所以今日才寻了来。谁知现在反倒像他上门求人一般。   祁霜白笑了一下,“祁某上门确实有事相求。”他直接跳过‘厉鬼在身侧’这事,继续道:“听闻傅观主玄术无双,我想请您给我算个命。”   傅杳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泰然,嘴角含笑。   明明已经被打到泥里,还能翻身再来,这份魄力与能耐,已经是绝大多数拍马不能及。   “算命?”傅杳扯了扯嘴角,“我劝你还是别算比较好。”   “哦?”祁霜白作出不解的样子,“为何?”   “不能说出口的命,你说为何。”   祁霜白笑了,眼里泛起一丝异色,“祁某的命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今日来,主要还是为了试探这个姓傅的是不是真那么神。   “也罢,既然你要坚持,那我便直说吧。”傅杳却没直接开口,而是走到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用手指蘸了茶水,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写了四个字。   而今正值盛夏,天气燥热,茶水在茶几上留下的痕迹很快消散,而看到这四个字的祁霜白的表情却差点没崩住。   贵不可言。   傅杳写的是这四个字。   大家都是聪明人,虽然只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可是“贵不可言”代表的含义,在心里稍微咀嚼一下就能明白。   究竟得贵到什么程度,才不能说出口呢。   祁霜将眼里的情绪敛下,笑道:“傅观主高估在下了,在下而今只是一介商人,不求飞黄腾达,只求将来能带着女儿安稳度日就好。”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那就该向我求平安符,而是不是算命才对。”傅杳直接拆穿了他的谎言,“也罢,话不投机,来人,送客。”   她声音稍微提高了些,外面就有道童走了进来送客。   祁霜白有些摸不透她的想法,也只好先起身告辞。   在出了国师府的大门,坐进马车后,祁霜白看着关上的帘子,脸上的表情这才松动了下来。   “贵不可言。”他轻轻念说了一声,眼底一时风云变幻。   ……   祁霜白离开后的国师府,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傅五娘却没立即都走。   昨天她本想见傅观主的,但是却没找到人。今天既然见到了,她自然不急着走。   而且,刚刚那茶几上的四个字,傅五娘也全都看到了,这会儿她正在询问傅杳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傅杳意味深长道,“祁霜白周身气运紫光重重,世上少有。只要再给他机会,池鱼化龙,也不在话下。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就他还能池鱼化龙?”傅五娘觉得这简直是滑天下之稽。祁霜白这样歹毒的人,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才对。   傅杳不理她,只慢悠悠地吃着自己的点心。   祁霜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傅五应该比谁都清楚才对。   “您应该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勾当,”傅五娘恨恨道,“假借行商之名,却在笼络草原上的权贵。其狼子野心,不言而喻。观主,您应该不会放任他这般引狼入室吧。”   这话说到后面,已经满是挑唆的意味。   “我乃方外之人,去干预世间之事是大忌。且祁霜白现在身上龙气渐显,若是将真龙扼杀,必遭天谴,我又何必蹚这趟浑水。”傅杳故意道。   说祁霜白身上有龙气却不是胡诌。   在上一世,祁霜白先是娶了草原上的那位公主,接着一直在侵噬匈奴内部。等到匈奴入侵中原建立新的王朝之后,没过几年,祁霜白便推翻了新朝,取而代之,成为后朝的太祖皇帝。   只是现在祁霜白距离那个程度还有一大段距离,没了林秋的辅助,他再想当皇帝,更是难上加难。   傅杳之所以故意把这些说给傅五娘听,是因为这个世上最仇恨祁霜白的就是她。   最痛恨的人将来不仅飞黄腾达,还将成为人中帝王不说,她本来可以沾光坐上皇后的宝座,现在却与之失之交臂,自然也就更是意难平。   意难平这种事,最为磨人心智。   以傅五狠绝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会让祁霜白好过。   “龙气?”傅五娘果然瞪大了眼睛,“您是说……”   傅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外面送客的道童已经回来了。   有了别人在,虽然那人看不到她,但傅五娘也知道这次谈话也就到这里结束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祁霜白竟然还有这么大的运势。   祁霜白不过是一穷二白的书生而已,若不是攀上了她,他能有现在这番家业?而现在自己和三娘都被他害死,他不仅不会受到惩罚,还有这么大的造化。   越是想,傅五娘心里就越不平衡。   “多谢观主告知。”她见来了人,干脆作揖告辞,杀气腾腾地离开了国师府。有些事情她的好好琢磨才行。   这对夫妻的先后离去,傅杳神色依旧悠哉地吃着点心。   在道童进来收拾茶碗时,傅杳突然道:“圣人怎么还没召我进宫?”   道童手微微一顿,想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心里又明白,自己的身份只怕早就被这位给看穿了。   “大概是诏令还在路上?”他最后干巴巴道。之前陛下早就有吩咐,若是傅观主出现在国师府,必然要传信进宫。   昨半夜的时候他就已经递了消息进宫,按道理说,宫里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才对。   “还以为你会狡辩一下自己的身份。”傅杳道。   “……我倒是想,但是在您面前这不是没用嘛。”道童委屈道。   上头就只留了他一个在国师府看着,因为他年纪小,国师府里里外外都对他不设防,哪知在这里这么快就漏了馅。   “天玄子很快就要走了,你到时候跟不跟着一起走?”傅杳又问。   “不知道。”道童道,如果没有被认出来的话,他肯定是要继续跟着天玄子的。但现在被认出来了,上头怕是十有八九会换个新面孔来代替他。   傅杳点点头,让他收拾茶碗下去了。   差不多半个时辰左右,宫里来了人请她进宫,说是皇后有请。   傅杳一直都在等着呢,至于是皇后还是皇上邀请的,对她来说都一样。   到了翊坤宫,皇后肚子已经很大了,周围的宫女一脸的小心翼翼,看谁眼里都带了丝防备。偏偏就是这样紧张的气氛下,隔壁的贵妃还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在逗弄皇后开心。   看来她们两人相处的很不错。   见到傅杳来,贵妃十分亲昵地问候了她一声,还顺带提了一下钟离好不好。   傅杳不是个很喜欢打探别人私事的人,若是从前,对于这个问候她自然是一笔带过。但是现在,她却神使鬼差道:“你同他关系很好?”   贵妃大约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她稍微愣怔了片刻,就笑道:“我倒是想与他关系好,只可惜人家不太爱搭理人,我们只从前有过几次交集。但是第一鬼修嘛,总得打好关系,将来有事好歹能念点香火情。”   她们之间的对话皇后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她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这会儿直接当做自己不存在。   等到傅杳和贵妃寒暄完,皇后这才笑着开口道:“观主气色似乎变好了不少。”身材似乎也有些许的改变。从前更显得清瘦,现在更为少女一些。   “还成。”傅杳在她们二人中间坐了下来。余淑雅比三娘稍微丰润一些,皮肤也就更细腻一点。当然,她们两人最大的区别,还是后者穿齐胸襦裙会更为饱满。   三个女人凑在了一起,翊坤宫就热闹多了。不过还没过多久,宫外就传来通传,说是陛下来了。贵妃当即就拎着一串葡萄,十分优雅地踩着步子翻回了自己宫中。   贵妃前脚走,后脚圣人就走了进来。   这对夫妻俩这次请傅杳进宫,目的十分明确,皇后这一胎有些不太稳当,想请傅杳来瞧瞧。若是能顺便把附身在贵妃身上的那东西弄走就更好了。 第141章   对于没有报酬的事,傅杳一律没那份热心肠,“附身在贵妃身上的东西,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和你们有因果。这事得你们自己去解决。”   “因果?”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现在也不好细谈,帝后也就按下了话头。   圣人很忙,在翊坤宫小坐了一会儿后就又走了。他一走,隔壁的贵妃又来了。   “娘娘想赶我走?”贵妃那双夺人心魄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望着皇后,那眼神似笑非笑,含嗔带怨,“我原以为,我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你多少也该对我生出些感情来。现在看来,原来在你眼里我其实和这后宫中的其他女人没什么区别。”   皇后叹了口气,“你终究不是人。”在陛下知道贵妃不是人之后,她很快也知道了,“你有自己的修行,又何必一直困囿于深宫之中。”   “你不必说这些借口。”贵妃不太想听,“你只需告诉我,你是不是也想我走?”   皇后扶着宫女缓缓坐了下来,“你还是离开比较好。”   得到这答案,贵妃看着了好半晌,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她们之间的事,傅杳在旁边听着,却没去掺和。   皇后也有自己的思量。   差不多再待了两刻钟左右,她也出了宫。   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傅杳还在国师府,宫里就天天有轿子来请。反正皇宫有吃有喝,还有人聊天解闷,傅杳也乐得天天去。   三日后,消失三天的贵妃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翊坤宫。宫里的气氛似乎有恢复了从前的和谐,谁也没有再去提走与留的问题。   这日,因为宫中某位后妃在御花园不慎跌进圣人怀里的事,翊坤宫里,贵妃冷笑了一天,“男人就是这样,对于投怀送抱的女人从来都是来者不拒。今日有这个什么安贵人,明天就能有别的花贵人。从来没有最喜欢的,只有喜欢最好看的。”   “你消消气。”皇后将茶杯往贵妃面前推了推。   贵妃却看她道:“我是怕你被骗。”   都这么长时间了,皇后哪能没看出来她对陛下很不喜。不想她出言过分桀骜,皇后正想转移话题,却听旁边傅观主冷不丁开了口,“男人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那可就多了。”贵妃在说的同时,顺便又黑了一把圣人,“反正不能是太极宫那位那样的。至少是有钱钱愿意给你,有权权也愿意分你。一边嘴里说喜欢,另一边又暗自防备,这最多是说喜欢他自己。”   “有钱的话,钱会愿意全部给出去?”傅杳抓住了重点。   “当然。”贵妃甚有经验道,“早年我刚化形的时候,那些个臭男人个个都捧着一堆金银珠宝在我面前。只可惜,这些俗物又怎么能入我的眼。”   “这样,受教了。”傅杳突然觉得被钟离喜欢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三人正聊着的时候,外面尚衣局的尚宫求见,她们是来为皇后裁制新衣的。   皇后召见她们后,恰巧前些日子内务府送来了新进贡的雪绡衣料,于是便让尚衣局的宫人给傅杳还有贵妃也都各自裁制了八套夏裳。   这些都是小事,没什么好拒绝的。   谁知尚衣局那边动作很快,次日,傅杳在国师府就收到了宫里送来的八套夏裳。   尚衣局大概是按照她这皮囊的年纪缝制的裙裳,颜色大多粉嫩,颜色轻盈灵动。   傅杳从前活着的时候偏爱稳重的色调,衣着大多以湖蓝月白为主,后来为避免日光照射,时常一袭黑衣着身,渐渐成了习惯。   现在她见到这些鲜嫩的颜色,竟然有些蠢蠢欲动。   这大概就是‘人越老越爱俏’?   傅杳自我调侃了一句,最后进宫时选了最上面的粉色齐胸襦裙。这布料不知是什么材质所织,颜色如四月桃花里藏着的一抹粉,颜色浓淡得宜,清丽可人。   尚衣局的绣娘们还很贴心的给每一套衣裳都搭配了缎带,比如这一套粉裙搭配的就是月色的暗纹织锦缎带。   忽视掉天玄子见到她这身打扮如同见到鬼的表情,总体来说,傅杳对新衣裳很是满意。主要是穿着是确实舒服不少。   一来二去的,她以前的黑裙彻底被新衣压在了最下面,而宫中的尚衣局也和当初御膳房一样迎来了新的春天——皇后很高兴傅杳能装扮的如此鲜活,于是下令让尚衣局又加了八套夏裳不说,连冬装都给安排了下去。   对于皇后的热情,傅杳一切都听之任之。   等她闲来无事回道观瞧瞧的时候,她如愿以偿收到了道观众人愣住的眼神。   “怎么,”傅杳抬了抬下巴,“没见过?”   众人齐摇头,“确实有些罕见。”   “瞧你们这点出息。”丢下一句‘弄点好吃的’,傅杳又去了隔壁邻居家。   隔壁,钟离正坐在书房内的太师椅上翻阅着什么,傅杳一来,一只手压在了他的书上。   那双手白玉无瑕,钟离知道是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天晚上墙头小鬼们说的话。   “……观主往您怀里靠了去,您可是半点都没拒绝。”   没想到她竟然会那么明目张胆,偏偏他还无法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两天来,他也仔细想过了。风起萍末,浪成微澜,有些事情如果不想它发生的话,必须得尽快扼杀。   心中主意已定,钟离抬头看她,却见眼前的女人一袭粉裙,发髻挽了个少女螺髻,耳垂上淡粉的珍珠铛微微晃着,让他不禁微微失神。   “今天我来找你,是还你东西的。”傅杳先开口道,她从袖子里掏了一样东西出来,那是当初钟离让她交给五皇子的私章。她后来把钟离临的魂魄打散,这私章就自己收着了,暂时还未送出去。   今日正好拿着东西来试试钟离。   从她脸上收回目光,钟离接过了私章,道:“好。”   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把章子拿了回去,傅杳想到贵妃的话,脸上表情有些臭,“你就这样收回去了?”   那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钟离故作不解,“你不是还我?”   傅杳穿过书桌,凑到了他的面前,双手撑着太师椅的木圈,将他环在中间,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就不能推辞推辞?”   女人的突袭般地凑近,钟离不仅仅嗅到了她身上的熏香,还有齐胸襦裙胸口处的结以及结后的背景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略微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脸,钟离道:“既然不想还,做什么还要还。”   他这小动作被傅杳看在眼里,傅杳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脸又凑他近了些,“你在害羞?”   “胡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傅杳嘴唇几乎贴到了他的耳朵。   不过也是在贴近他裸露的皮肤后,傅杳隐隐感觉他身上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在钟离还未回答之前,她的头稍微沉了沉,牙齿在到了他的脖子上轻咬了一口。   只这一口,庞大的灵力的刹那间瞬间涌入她的体内,冲击的她整个人一软,跌进了他的怀里。   在脖子被咬时,钟离本想让她站好,结果下一瞬软玉在怀,他整个人不由绷直了身体僵在原地。 第142章   那灵力冲击只是一瞬间的事,傅杳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但是她没有立即从钟离身上挪开。   没想到邻居了这么久,钟离竟然是这么一个大宝贝。   她是方术师,严格来说与鬼修之类并不相同,鬼修一百年小成都算不上,大成一千年的话还得看资质。   方术师不同,有捷径可走,这也就导致在灵力对于方术师来说是个致命的诱惑,更何况现在傅杳最缺的就是这东西。   “钟离,”傅杳吞下灵力,道:“我不要你的钱了,你去投胎的话,你的灵力可不可以留给我?”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还悄咪咪在他脖子上舔了舔。   钟离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在短暂的僵硬过后,他一只手将傅杳从身上拎了起来,“站好。”   “好好好,都听你的。你的灵力反正转世也用不上,丢了多可惜,看在我们邻居一场的份上,都送给我吧。”傅杳继续游说道。   看着她一脸期待的神色,钟离本想说‘你休想’,但转念一想,问道:“你可知道灵力传承是怎么传承的?”   傅杳摇头。她一个术师,了解这些做什么。她要传给后人,也只能是这些术,灵力是别想了,她自己都缺。   见钟离就这样看着他,她心里升起一起不妙的预感,“怎么传承的?”   钟离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缓缓道:“双修。”   “双……”双修?   傅杳石化在原地。   过了会,她才道:“是我所理解的那种双修吗?”   “不然还有哪种?”钟离眸色深深,“有些东西不是我不给你,而是不能给。还有,你别忘了,你的命格是三缺五弊,你若是动了心,痛苦的都会是你自己,这些你要仔细想清楚。从前那些轻浮的话,我都可以当做没有听到,但是从今往后,不许再说了。”   傅杳前面第一句她听明白了,后面的那些她怎么琢磨都有些不太明白呢?   什么叫从前那些轻浮的话当做没听到?   她什么时候说过轻浮的话了?   明明是这个家伙莫名其妙的趁着醉酒抱她,现在反而倒打一耙?   “我什么时候轻浮过你?”傅杳把下巴从他手上解放下来,“你说来听听。”   钟离却不愿在这件事上与她多作纠缠,刚才的话他也说的很清楚。   三缺五弊,不说钱命权这三个,鳏寡孤独残就注定了傅杳终身只能一人。她若是心无所念,此生还能继续逍遥自在,但一旦有了牵挂,也许将来的时间都将活在痛苦当中。   “我有事要出门一趟。”钟离道,“接下来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回来。你是聪明的女子,应该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说着,消失在原地。   傅杳这会儿也琢磨过来了。   她听钟离这些话的意思,怎么反像是她单相思?还三缺五弊都提了。她自己三缺五弊她能不知道?这么些年来,身边人来人往,从没有人能真正陪着她,可不就是因为这个命格。   “三缺五弊。”傅杳自嘲地笑了笑,身形一动,来到离开的钟离身前把他拦了下来,“你不必走,我有话问你,你害怕我这个命格吗?”   钟离没想到她会追上来,眉头一蹙,“什么。”   “我这个命格,基本上不是我死,就是我身边的人死。”傅杳看着他的眼睛道,“这么些年来,我也有过亲朋好友,可无一例外,他们最后都疏远了我。我不怪他们,毕竟命重要,但是想知道,福源深厚的你也和他们一样吗?”   看着她眼里的神色,钟离不由想起了迷雾中的孤岛。那里无人能久留,任千帆过尽,孤岛仍留在原地。   “我是现在才知道你这个命格吗?”他道。   听到他的答案,傅杳眼里的那些情绪缓缓褪下。她是能理解别人的疏远,但还是会难过。   钟离是她许多年以后才难得能亲近的人,幸好,他同别人的理由不一样。   “哦,那现在走,是在担心我喜欢你?”心里那些不快的情绪散去,傅杳语气变轻松了不少,脸上甚至还露出一丝揶揄的笑容来,“可是郑匠人他们走的那天晚上,明明是你先抱我的。”   又是意料之外的话。   钟离一愣,“我主动……”抱你?   “不然还能是我主动?起先我还以为你认错了人,把我当成了你的哪位红颜知己。结果你自己告诉我说没认错,知道我是傅杳。”傅杳双手环胸,“知道是我还要抱,要说喜欢的话,难道不应该是我担心你喜欢我吗?”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看着傅杳的神色,还有那日郑匠人他们离去时,傅杳看都不看他就跑了的行为,钟离隐隐觉得,傅杳也许说得是真的……   “我今日来是想试探试探你的。”傅杳干脆把话都说开了,“萧如瑟说,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会把钱全都给她,所以我才来还你的私章。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是我自作多情,毕竟人喝醉了,言不一定由心。”   说到这里,傅杳摊了摊手,“另外,你对我好像也有点误会。你放心,我比谁都爱惜自己,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困境的。好了,该说清楚的也都说清楚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傅杳说完,冲他笑了笑,转身朝着远方走去。   钟离没有阻拦她。本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知为何,却没觉得多开心。   ……   傅杳回到道观之后,又换回了原来的黑裙。   江掌柜见了,道:“之前的裙裳更适合您。”   “那种鲜嫩的颜色,是给怀春少女的。我的话,还是黑色更适合一点。”傅杳道。   江掌柜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本来高高兴兴去见钟离公子,现在却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十有八九,两人是闹别扭了。   不过这事她不好多嘴,只好帮着将那件华贵的衣裙收了起来。   来到三清像前,傅杳看着石像看了一会儿,上前去给他们上了一炷香,道:“当初那三缺五弊同你们交换这身本事时,我就已经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也许是时间太久,又或者是我即将夙愿得偿,才会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那天晚上心中的悸动是真的。幸好现在还能清醒地及时止损,为时不算太晚。   将香插上,傅杳突然感知到宫中皇后那边召出了纸鹤,她一皱眉,离开了道观。   她走后不久,钟离也出现在三清像前。 第143章   三清像前,香火袅袅。   看着上方威严的尊像,钟离想到方才傅杳的话。   三缺五弊所包含的是一个人的所有,傅杳若是倾尽所有换了这一身本事,那也就能明白为何她能在百岁的时间里就达到如此境界了。   正想着,江掌柜放好衣裳走了过来,见到他,有些意外,又见周围观主不在,不由道:“观主去哪了?”   “她去了京城。”钟离道。   “这么快。”江掌柜却认定傅观主是为了避开钟离公子。不过难得她有见到钟离公子的机会,她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钟离公子可要来杯老君眉?”   这言外之意,是想同他聊聊。   钟离知道她是除傅三之外与傅杳最亲近的人,也就没拒绝,“好。”   不多会,江掌柜的茶送了来,两人就在偏殿里相对而坐。   “这老君眉是今年的新茶,修水的柳大人特地让人送来的。”江掌柜品了一口就放下茶盏道,“虽然观主已经让柳大人不要再同道观有牵扯,但是她的好,始终会有人记得。”   看着瓷白杯盏中沉浮的绿叶,钟离敛眸道:“她不同你们亲近,是希望你们能过正常人该有的日子。”   玄术一道,对普通人来说,沾了太深,不见得是好事。   “我们都明白的。”江掌柜笑道,“三娘走的时候,曾经叮嘱过我们,让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要让观主开心一点。我虽然不知道观主以前经历过什么,但我却很清楚,我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个人是能一直陪伴她的。看着身边的熟人一个个随着年华逝去,这本就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所以钟离公子,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请讲。”钟离道。   “倘若将来有适合观主的人,若是方便,还请帮忙撮合一下吧。”江掌柜诚恳道,“十五六岁的年纪本该是最好的时候,怎么能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就老了呢。”   没料到她说帮忙是帮这个忙,钟离还未给回复,江掌柜就已经起了身,几乎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外面来了香客,我就先去招呼了。”   她离开的十分利落,可是钟离心里却有些不太平静。   无关这个忙要不要他帮,而是一想到将来会有其他人站在傅杳的身边,而傅杳也会像之前靠近他那样贴近那个人,他心里就有些发闷。   殿内的香火还在袅袅直上,殿外江掌柜却是绵连带笑地去伙房给香客装糕点。   伙房里赵兴泰见了,问她:“这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江掌柜模棱两可道:“大概是喜事。”   男女之事,往往是当事人自己看不清自己的心。若真的喜欢,失去肯定会难受。她也只能是帮到这了。   ……   皇宫。   皇后有些凶险,她这一胎中间因为受了惊,就一直怀相不好。哪怕有太医院和贵妃日夜看护着,平日里也都不怎么安稳。   这天早上,她在散步时,突然被跳出的野猫吓了一跳,动了胎气,还没足月的孩子就要掉了。绝望之下,皇后只好把傅杳搬了来。   有傅杳出手,母女均安,只是皇后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有这两个也够了。”圣人后怕道。   将皇后安慰到睡去,圣人脸上没多少喜色。从前皇后好歹还有傅观主罩着,但这次机会用掉了,下一次,她不见得就能如此好运。   离开寝殿,圣人直接问傅杳道:“傅观主,皇后这事究竟是不是人祸?”   他倒更希望是人祸,人祸好歹可控。   傅杳却道:“若是人祸,陛下不应该早就查到了幕后凶手?”皇后本该在生五皇子时,难产而亡。因为她的插手,命运有所改变。但是她的寿元摆在那里,命薄的人,每一个明天都是不可捉摸的未来。   圣人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他想到了刚刚嗅到的血腥味,想到了若是将来有一天,皇后再也不能回应他,心里就如同针扎一般难受。   “来人,去将寡人的佩剑拿来。”   傅杳让天玄子找剑对他来说不是什么秘密,他早就旁敲侧击过天玄子,在知道他的佩剑被傅杳看中之后,他就一直在等傅杳找上门来。   在这之前,他想过很多要交换的东西,但眼下,他只想保住皇后的命。   贴身太监很快将他的佩剑取了来,那确实是一把神兵。被大周的国运浸润了两百多年的剑,而今灵性十足,一开窍,便有金龙跃出。得到它,都能省了找器魂的步骤。   “这柄剑是陪着太祖皇帝征战天下的佩剑,是我大周的国之利器。”圣人轻抚佩剑,最后将它向傅杳递去,“而今寡人将此剑赠送给傅观主你,还请傅观主能为寡人分忧。”   傅杳早就在等这柄剑了,圣人要送,她当然不会推辞。   “我知道陛下忧心的是什么,我也确实能帮你解决。只是这解决的法子有些特殊,就不知陛下舍不舍得了。”傅杳道。   屏退左右,圣人问道:“观主请直说。”   “如果是一般人的话,我直接送那寿命给她就成。但是眼下我手中并无更多的寿命,所以要给皇后改命的话,只有一条路可走。”傅杳道,“我可以给皇后布下祈命术,只要黎民百姓感恩皇后,为皇后祈福,那她的寿命便能得以延续。但是你也知道,深宫的女人又怎么能让百姓们心怀感恩,所以这就要看陛下你舍不舍得了。”   百姓的感恩来源于明政,皇后想到偿命,自然无法避免的进入前朝。皇后得权,这权利哪里来?自然是从圣人手里分的。   没想到条件竟然是这个,圣人迟迟没有说话。   傅杳也不催促他,她将早就准备好了的符放到他的面前,“皇后能不能改命,一切都看陛下你的。”   说完,她拿着剑施施然离去。   次日,她再次进宫时,贵妃也在翊坤宫,见她来,神色有些古怪:“你那个符,他给皇后用了。”   这个他是谁,自是不必多言。   “真是没想到,投了一次胎,变化会这么大。”贵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从前的时候,成天疑心疑鬼,能让他相信的只有死人。现在竟然这么大方,为了救皇后,权利都愿意分出去,我现在都怀疑,他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傅杳摇头失笑,身体让了让,贵妃嘴里怀疑的人从门帘后走进来。   “皇后如何了?”圣人一进来就问道。   贵妃看着他,丝毫没有背后说他坏话被他听到的尴尬,“现在还在睡。”   “辛苦你了。”圣人抬腿就往内室走去。之所以没让贵妃回去,是因为有贵妃在这,他才更放心。   他这么若无其事,贵妃反而有些不悦了,她叫住他道:“等一下,难道陛下你一点都不好奇从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圣人背对着她,“好奇又如何。无论是前世还是下辈子,那都不是现在。既然不是现在,于我来说,知道与不知道都没有意义。”   说完,他进了内室,留下贵妃怔在原地。   许久后,贵妃才回过神来,朝着傅杳呐呐道:“傅观主,或许这回我是真要离开了。”   里面皇后醒了,傅杳进去瞧了瞧,确定祈命术准确无误后,就没再打扰帝后二人。   “观主不如去我宫里坐坐?”贵妃邀请道。   傅杳想到她和钟离认识,也就应了,“好。”   到永安宫后,永安宫没什么生气。贵妃命人去备下了酒菜,她们两个就在殿中对饮。   差不多一壶酒下肚后,贵妃倒了倒空酒壶,见一滴都没了,不由道:“这是什么酒,怎么都喝不醉人。”   傅杳用黄粱笔画了一坛黄粱酒给她,“喝这个,钟离都喝醉过。”   “哦?”贵妃来了兴趣,“钟离公子都会醉的酒,那可是个难得的好东西。”她笑起了狐狸眼,抱着酒坛子就开始灌。   一开始,“味道似乎也不怎么样,很平淡嘛。”五口下肚,“傅观主你怎么有三个头。”半坛子黄粱酒没了后,她抱着旁边的花瓶一直在抹眼泪,“你们都已经忘了前尘往事,为什么我还要记得。”   傅杳就在旁边默默饮酒,随着贵妃的哭诉,渐渐也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故事。   当今圣上前世是代国的国君褚景巍,萧太后便是他的宠妃,至于皇后,则是褚景巍第一任皇后赵焱的转世。   褚景巍当时是个很不受宠的皇子,他的母妃地位卑贱,在宫中一直靠着装疯卖傻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褚景巍成年时,当时宫里其他人不希望他有后台强横的岳家,皇后随便指了个没有实权的朝臣女儿嫁给他,也就是赵焱。   赵焱心思聪慧,在未出阁时便一直藏拙,从来都不显名声,皇后因此才会看中她无才无德。   在嫁给褚景巍后,赵焱便知道丈夫其实一直都在装疯卖傻。她心疼丈夫之余,便开始不遗余力地帮着丈夫筹谋一切。   一个没权没势还不受宠的皇子想要等上大宝,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赵焱的聪慧与谋略,让褚景巍惊愕之余,十分惊喜。他们夫妻俩一路携手并进,在夺嫡之争中笑到了最后。   皇帝大行,褚景巍坐上了龙椅。从前的功臣一一得赏,赵焱也成为了皇后,而且帝后十分恩爱,朝臣劝褚景巍选妃,都能被皇帝给骂的狗血淋头。 第144章   新帝专断独行,自然引来了朝臣的不满。新帝根基薄弱,朝中权臣持重,赵焱心里明白,在丈夫皇位还未坐稳时,与权臣对着干并不是什么理智的事,因此她主动说服丈夫选妃。   新人入宫,美人娇软,恩爱的夫妻之中横插了十几个人,哪怕知道这些只是权宜之计,那些感情在这些横阻之中,还是多了一道裂痕。   被深宫困住的女人,再有宏才大略,也只能是仰头看着上空的一小片天地。不再被需要的皇后数着更漏度日,在宫墙飞角的黄昏上,看着丈夫进出别的宫殿。   不知道赵焱有没有过‘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想法,就算是有,这些心酸大抵也都是自己往心中吞咽。   早年赵焱嫁给褚景巍后,受了太后的不少磨搓,导致很难受孕。当后宫传来后妃有孕的消息时,赵焱在病榻缠绵了一个月。病好之后,她自请出宫去寺中为国祈福。   也许是心里的愧疚,褚景巍同意了。   出了宫的皇后便不再是那个后宫中怨艾的女人,小小的山寺怎么能困得住她。   她在外体察民情,选贤举能,时常写信将她的所想所感送进宫。这样的皇后像是空中自在的飞鸟,大约是怕鸟终有一天忍不住飞走,褚景巍三月时间还未到,便派人将皇后请回了宫。   “赵焱真是蠢,明知道只有宫外的雨露才能让她活下去,可她还是选择回到他的身边。”贵妃说到这的时候,明明是嘲讽的语气,眼睛里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悲伤,“回去有什么好呢,回去还不是看着他和别的女人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   回宫的赵焱也回到了现实,她看着那些环绕在丈夫身侧的女子,开始深居简出,一心向佛。与之相对的,是后宫中的女人越来越多。   “不被好好珍惜的人,老天也会心生怜悯,提前将她带走。”在赵焱幽居的第三个年头,早年落下的病根突发。当时恰好有宠妃即将临盆,太医院无暇顾及早就失宠的皇后,救治不及,赵焱悄然逝去。   等褚景巍赶到皇后的佛塔时,见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据史书记载,贤德皇后逝后,景帝罢朝一月,再次上朝时,已是满头华发。在这之后,后宫惨遭血洗,所有皇子都被送离后宫前去皇子所教养。天家最后的那点亲情也被景帝亲手隔于宫墙之外。   贤德皇后逝去时是二十七岁,上天像是在惩罚褚景巍一般,让他独活到了七十二岁。在他驾崩后,他唯一留给赵焱的妻子名分也被新帝强行塞了两个女人来瓜分。   “没想到时隔四十五年,他们转世还会再做夫妻。上辈子赵焱为他掏心掏肺,这辈子也该换他求而不得了。”贵妃搂着酒坛子,醉得又哭又笑。   听完帝后的前世,傅杳更好奇的是贵妃,“那你呢,当年你在其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我?”贵妃抹了把脸上的水,脸贴在酒坛上,闭上了眼睛道,“当年我正巧要化形,惊鸿一瞥见到了前来山寺中祈福的赵焱。”那时山上难得有这样的热闹看,山里不少的精怪都跑去看热闹,她也跟着一起,只那一眼,就被赵焱的美给惊住了,“后来化形时,我的脸与赵焱有七分相似。”   “而后我顶着和赵焱相似的脸,在人间历练。四月扬州,琼花开落,我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说我同他的亡妻很像,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后来他宠我护我,用暖玉为我筑殿,取山髓供我修行。知道我喜欢珍珠,曾用珍珠铺满整个宫殿,只为博我一笑,因为我笑的样子,像极了他的妻子。”   在之后,他们相互利用几十年,人族的寿命到底熬得过精怪。他逝去之后,她被他的好儿子封在墓里,再现世,人间沧海变桑田,而那个人与他的亡妻又再成眷侣。   “你喜欢他。”傅杳道。   贵妃笑了起来,“往事如梦,那年琼花如玉,又有谁不喜欢。”   黄粱酒喝完,傅杳看着醉倒的贵妃化成白狐抱坛酣睡,她伸手摸了摸狐狸头,心里也不免起了一丝微澜。   ……   在她们对饮的同时,护国寺藏经阁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让后宫里的三位高僧立即赶回了护国寺。   三僧一直都知晓世外高人是有的,但是这继而连三的层出不穷,让他们有些怀疑:前有那位横空出世的傅观主,现在又来了一位显然修为不亚于傅观的男子,而今修行都这么容易了?   “三位不必多虑,”前来藏经阁的正是钟离,他此时手里拿了本经书,神色泰然,“我只是前来借经书一观,再顺道与三位探讨探讨佛法。”   只是借经书的话,三僧知道,对方要看,他们也拦不住。至于探讨佛法……   “我们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   贵妃酒醒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夕阳正好洒进永安宫的庭院里,灿烂到如梦似幻。   “走吧,去道个别。”傅杳道。剑已拿,事已了,以后她应该不会再来皇宫了。走前与帝后二人道别,也算是了却这段尘缘。   贵妃呆愣了片刻,点点头,“好。”   她们去翊坤宫时,原本还在昏睡的皇后心有所感地睁开了眼睛。   “我们走了。”傅杳对寝殿里的帝后夫妇道。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帝后二人都心里明白,傅杳以后应该是不会再出现了。   皇后伸手握了握傅杳的手,道:“ 生时不能前去道观,死后我会特地绕路上柱香的,到时还请观主舍我一杯茶喝。”   接着,她又看向贵妃道:“观主曾说我们有前世尘缘。可前世已经过去,今生我们都好好过吧。这宫墙太高,世俗太浊,你这水晶般的人,不该被玷污。”   贵妃深吸了口气,答应了她,“好。”   前尘往事皆随沧海桑田去,她依旧是未名山上的小白狐。   在傅杳和撇下贵妃皮子的萧如瑟离开皇宫时,天玄子也抓紧机会,向圣人递出了请归书。   圣人一边看时一边对皇后道:“这家伙真要在我身边一直待着,我起码少活十年。现在走了也好,清静。”   但最后随他的口谕送到天玄子面前的,还有那封当初被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   天玄子拿到这些东西后,眼眶微红,第一次诚心实意地朝着皇宫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 第145章   国师要离开长安,这事很快就传了出去。接下来的两天,国师府十分的热闹。长安城的勋贵们多多少少都有些表示,在天玄子出长安的这天,来送行的人竟然还扭成了一条老长的队伍。   傅杳看着被人群簇拥在内的天玄子,自己先行去了渭水码头。   她在码头旁边的茶馆里品了将近两个时辰的茶,天玄子才一脸狼狈的来了。   天玄子不是很擅长与人打交道,这会儿能脱身,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   他见茶摊只有傅杳一个人,当即坐下来喝了口凉茶才道:“萧姑娘呢?”   他因为比预计的要早半年离开长安,因此决定先让道童回山,自己则随同傅杳前去青松观上柱香。而萧如瑟一时不知要去哪,表示也一同再去江南瞧瞧,三人结伴而行,约在码头见面。   “说是回未名山一趟。”傅杳也不着急,她要等的人现在都还没现身。等人无聊,她同天玄子闲聊道:“我看你这道修得也不怎么样,怎么一心就要重建正元教?你要知道,当一派掌教并不容易,特别是你这种我一个就能打死一个教的半吊子水。”   “我知道。”天玄子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我才决定把正元道场选在西南。到时候我也不会霸占掌教的位置不放,让能者居之。”说到这,他看着傅杳笑了下,“傅观主,不瞒你说,在没认识你之前,我从来都不相信鬼神之道。”   不仅不相信玄术,他还一直在内心深处都觉得师父天茗子只是个有恰好有阴阳眼的骗子。   “可以理解,”傅杳道,天茗子严格说起来,连入门都算不上,而天玄子更是一个普通人,鬼就站在他面前,他也一样看不到,“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跟着天茗子。”   闲聊无事的时候,别人的往事就是最好的就茶小点。   那些过去的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天玄子道:“在我六岁那边,天逢大旱,天地颗粒无收。我爹娘实在养不起我们,决定将我卖掉。当时师父恰好路过,说我与他有缘,用一麻袋的杂粮将我换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他的弟子,是正元教的人。”   虽然那一麻袋杂粮他在事后才知道,是师父去从老鼠窝里掏出来的。   “他将我养大,教我认字,我没别的能耐,也没有继承正院教道的慧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帮他重建个正元教。”老头子从没有在他们面前表露过这些念头,但有时他见老头子说起从前在门派中的趣事时,那眼里总会透出一些怀念。   对于他这个想法,傅杳给予了肯定,“想法不错,就是希望将来你们的山头被抢的时候,你也能笑得出来。”   天玄子表情一僵,最后试探性问道:“雇人也不行吗?”   “西南是未开化之地,首先你雇人,你能雇谁?雇了人,他们又能待多久?就算能长久待的,正院教没镇得住他们的实力,他们又能安分多久?”傅杳将问题一一抛在他的面前,“财帛动人心,你死可能没什么,但是真到那时候,你觉得其他人能逃得了?”   天玄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些问题他之前不是没想过,只是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说来说去,还是正元教没有能压得住场的人物。哪怕有一位,他也不至于这么瞻前顾后。   在思考了许久之后,天玄子终于斟酌着问道:“傅观主,倘若我想向你修习方术,不知多久能学好?”   “我觉得你应该先问问是个什么代价。”傅杳笑道。   “不论什么代价我都学。”这个想法他在很早之前就有了,只是现在才敢鼓起勇气说这句话而已。   “我若是不愿教呢?”   “那我只能是去雁归山买块地,挨着您建正元教了。”   傅杳想了想圣人多次被气得心梗的模样,当即道:“行,我教。”   “真的?”天玄子大喜,正要询问需不需要拜师时,旁边传来萧如瑟的调侃声,“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两人侧过头一看,就见萧如瑟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人。   “我来时偶遇钟离公子,便邀请他一起上路了。”萧如瑟道。   傅杳和钟离四目相对,又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行啊,人多也不寂寞。”   钟离却是目光落在傅杳对面的天玄子身上,脑海中不由想到了江掌柜拜托他的事。   萧如瑟没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微妙情绪,开口询问道,“那现在上船?”   渭水码头每天都会有客船来往,他们随时随地都能走。   傅杳却道:“再等一刻钟。”   一刻钟后,祁霜白的马车出现在官道上,而在他马车几十步之外,沈惜正骑着马朝着码头走来。   “好了,人齐了,我们走吧。”傅杳起身,时间不早不晚,正巧新的客船刚靠岸,他们是客船的第一批客人。   他们上船之后,沈惜背着包袱上了船,再之后,祁霜白带着他的商队以及那位草原美人也登上了船。   客船很大,不算船舱,有上下两层。傅杳他们都住在最上面的客房,而且还是一人一间。   看着空荡荡地房间,傅杳不知怎么,就想到黄粱梦境里和钟离挤在一起的那件小小的客房。   正走神,天玄子敲门道:“观主,在吗?”   傅杳回过神,道:“进来吧。”   天玄子进来后,就迫不及待继续之前被中断的话题。   “你要学,我可以教几个方术给你,至于什么代价,回头再说。但是在你学之前,你必须起血誓,学到这几个方术所造成的因果得由你自己一力承担。”傅杳道。   “好!”天玄子一口应了下来。   接下来,一直到客船开工,天玄子都待在傅杳的房中。期间萧如瑟来敲门,傅杳都没放她进。   船上的日子十分无趣,萧如瑟转身只好去看看钟离,顺便趁着这个机会套套关系。结果进去后,却见钟离正在翻阅经书。   “这就是你们修为高的理由?”萧如瑟忍不住道,“傅观主那边在忙修行的事,您这也在忙,难道你们都不会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很无趣吗?”   见钟离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一般继续看着经书,她吐了口气,想离开,但是外面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只好在旁边也看起经书来,勉强打发时间。   差不多在她看经书看得头昏脑涨之际,突然她耳朵一动,人立即跳了起来,“傅观主出关了!”   她终于不用面对这枯燥的经书了!   就在她欢天喜地出门去找傅杳时,却听身后传来“啪”的一声书合上的声音。她回头一瞧,钟离站起了身,瞧着她道:“我饿了。” 第146章   钟离说他饿,狐狸都不信。但是天玄子说饿,那是实打实的。   几天不吃不喝,他饿得眼睛都绿了。从前挨过饿的人,最怕的就是这个。一修习结束,第一件事,就是去请傅杳吃饭。   这客船老板也是有头脑,特地在二楼开了个厨房,厨房地方挺大,和外面的露台相连接,站起来就能见到外面流淌的河水。   天玄子和傅杳来厨房,一进门,就见到萧如瑟和钟离正相对而坐。   天玄子先是让厨子去炒了几个菜,然后走到萧如瑟他们那里,十分耿直道:“你们也会饿?”   这问题萧如瑟本想说实话,但是却瞥见钟离瞧了她一眼,于是嘴里的实话硬生生就变成了,“倒也不是饿,就是我想尝尝人间的美味。”   天玄子想到她的身份,十分认同的点点头,“别看御膳房花样多,但是真正好吃的一般人也确实吃不到。”他参加的几次宫宴,上来的菜基本上都是样子好看,吃到嘴里冷冰冰的,还不如他家道童的手艺。   萧如瑟却听出了别的意思,“虽然我无宠,但我在翊坤宫也蹭过不少吃的。”   眼见这两人说话牛肉不对马嘴,傅杳一摁天玄子的头,“你还是安静等饭吧。”   天玄子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钟离的视线却从傅杳的手上扫过,接着天玄子哆嗦了一下身体,好像头有点冷。不过那股子冷劲只一闪而过,让他以为自己只是出现了一瞬间的幻觉。   在天玄子点的小菜上来后,他亲自去给傅杳端碗盛饭,再十分体贴地把筷子也放到了她的面前,“这几天您也累了,多吃点。”完后,这才去照顾自己的肚子。   这几天傅杳也确实耗费了挺大的力气,对于天玄子的殷勤,她受之无愧。   对面萧如瑟有些好奇道:“你们这几天在做什么?”刚刚天玄子进来时,肚子可没少咕咕叫。   “教了他几个方术而已。”傅杳夹了快炒茄子,正准备吃呢,就听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她和萧如瑟一同侧脸看去,就见天玄子站在饭桶旁边,手里拿着个饭碗,那碗此时已经裂了。再顺着他视线看去,厨房外面,祁霜白正巧走进来,而祁霜白后面跟着的正是傅五娘。   见到傅五娘那惨状,天玄子会捏裂碗也就不奇怪了。   “国师?”祁霜白见到天玄子,眼里有些意外。他是知道天玄子离开了长安,但是没想到他们会在同一条船上,而且是在上船几天后才遇到。   天玄子飞快回了神,“我已经不是国师了,以后就叫我天玄子吧。”完后,他十分淡定地换了个碗,回到了傅杳他们这一桌。   祁霜白也顺势见到了傅杳三个,他一笑,走了过来朝着傅杳拱手道:“傅观主您竟然也在。”   自从那次离开国师府之后,他就一直在注意周围的动静。倘若傅观主把他的面相告诉了圣人,圣人必然不会放过他。就在他随时准备好了逃离长安时,朝廷却一直都没动静。   因为这,再联想从前那些有关交易的传闻,他才有些相信这位傅观主确实不会轻易插手俗世的事。   “是挺巧的,这都能和你遇到。”傅杳道。   祁霜白见他们对自己都不是很热切,便稍微寒暄了几句,又让人特地送了坛没开封的美酒来,便离开了厨房。   他们走后,天玄子这才一脸沉重道:“你们刚刚也看到了对吧。”   “看到了,就是不怎么漂亮。”萧如瑟道。   “那个女人我认识。”天玄子以前进出定国公府时,见过几次,“真没想到,她竟然一直没走。”   “我还以为你是在惊讶你能见鬼了。”傅杳道,“好好吃饭,晚上还有别的‘惊喜’等着你。”   傅杳几乎只尝了尝菜,就放下了筷子。被赵兴泰养刁胃口的她,对这一般厨子的手艺兴趣不是很大。   天玄子听到她的话,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妙。   饭后,傅杳歇着去了,天玄子则神神叨叨地要去重温方术。   眼见他们两个来了又走,萧如瑟看着看了看盘碗,又看了看从始至终都没开口的钟离,道:“真是奇怪,您不是和傅观主关系很好,怎么刚刚一句话都没说?是吵架了吗?”   钟离沉默了一下,道:“如果是吵架了呢。”   “……”萧如瑟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强行将那股好奇心压下,她继续道:“如果是吵架的话,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您刚才也瞧见了,天玄子那小子可是殷勤的很。您若不想一直这样,还是得主动去和好才行。”   知道萧如瑟是误会了,但是钟离却没反驳她的话。   ……   另外一边,祁霜白随便端了些糕点去了隔壁房间。   隔壁房间里,那位草原上的美人终于适应了一些,不再像之前晕船晕得厉害。她见到祁霜白进来,抱怨道:“我有些后悔了,或许我不应该闹着要去江南的。”   祁霜白将糕点往她面前一放,道:“我这次是去江南进货,到时候再一同带出关。你这段时间千万得安分点,不然到时候出什么事我也保不住你。”   若是这船上只有他们的话,他能十拿九稳。可是在今天见到了那位傅观主之后,他隐隐有些不太像和她有太深的交集。他总感觉自己的一切都会被看破,眼下幸好莫丽扎晕船没有露面,接下来他得继续捂紧了才好,又或者是就近下船。   但是就这样下船的话,他又有些不甘。   “我知道了。”莫丽扎吐了吐舌头,吃了块糕点,又继续躺在床上睡起来。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傅五娘看着他们这对狗男女冷笑一声,转身离开了这。   她来到傅杳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在得到里面的同意后,穿门走了进去。   “你来了。”傅杳在摆弄鱼钩,船上闲来无事,她打算去船边钓钓鱼。   “或许您说的对,”傅五娘眼里是翻滚的怨恨,“那个畜生确实有些气运。”   这么一段时间来,她不想再玩猫捉老鼠的把戏,结果却发现怎么弄都弄不死他,反而让祁霜白有了警觉——他到护国寺求了法器随身带着,她现在只能跟在两步远,连靠近他都不能了。   “唔,既然你已经认清楚了现实,来找我应该不只是来闲聊吧。”傅杳吹了吹鱼钩上的灰尘,道。   “我知道规矩。”傅五娘发现,若是靠着她自己的话,根本报不了这个仇,“我愿意同您交易,只要您让我亲手宰了那个畜生。”   “你现在一无所有,又能拿什么同我交易呢。”   “您不是要魂魄吗?我愿意拿我的魂魄同您交换。”这是她考虑了许久才决定的事。今生的仇,她今生就要报!   傅杳等得就是她这句话。   她将鱼钩一甩,虽然不比姜太公的直鱼钩,但只要能钓到鱼,那就是好钩,“成交。”   她们两人的交易达成之后,傅杳拿着鱼竿走到了甲板上。   船上其他的船客都觉得奇怪,更是有好心人告诉他,河水窄,船一动鱼都跑了,根本钓不到鱼。   结果半刻钟不到,那好心提醒的人得到了傅杳送给他的两尺黄金鲤。   很快的,傅杳钓鱼的新鲜事就在船上传开了。行旅无聊,也有人有样学样地跟着垂钓。不知是今天运气好还是怎么,凡事跟着一起钓鱼的,每个人都有些收获。   这也导致,接下来的几天,船上垂钓成了客船上的一大消遣。   期间,祁霜白也特意来傅杳身边试过,但是他比较灰头土脸,钓了只大王八上来。在被人嘲笑了一番后,他就再没来了。   莫丽扎在船上待了几天后,晕船已经没那么厉害了。她见大家都在钓鱼,有些新奇,闹着也要来试试。   她的要求,祁霜白自然不想允许。但是无奈莫丽扎闹得厉害,只好在早上人少的时候,允许她出来。   莫里扎对于中原大地,怎么看都觉得稀奇。现在好不容易出来透个气,自然哪个角度都要去瞧瞧。   于是在她逛着的时候,她就见到二楼栏杆边,有个一身玄衣的男子正神色专注地雕着什么东西。   本来说祁霜白已经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了,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比祁霜白更令人着迷,令她不由自主地驻足在原地痴痴地看着。   楼上傅杳一推开窗,就见到了下面仰着头的莫丽扎。对于这个草原上的女子,她不是很喜欢。当她见到莫丽扎瞧着的人是钟离时,心里顿时就更不痛快起来。   “嘭”地一声响,傅杳把窗户给关上了,然后把傅五娘招了来,领着她下了楼。   “附身会不会。”傅杳在前面走道。   傅五娘在后面跟着,语气有些嫌弃,“您是让我去上那草原女子的身?”那个女子一身的膻味,她闻不太习惯,“而且她身上不知怎么回事,我之前试过,但是都失败了。”   这会儿傅杳已经来到了甲板上,她的手指一动,莫丽扎便脚下一滑,整个人朝前跌去,然后撞到了东西,再打了几个滚,掉进了水里。   “去吧。”傅杳将傅五往水里一送,等船夫把莫丽扎捞上来时,她的身体已经换了里子。   至于莫丽扎的魂魄,傅杳捏着她,“作为你暂时借用身体出来的报答,我会让你平安回到草原,听明白了吗?”   莫丽扎哪见过这阵势,只能僵硬着点头。   傅杳笑了笑,把她随手塞进了袖子里。再抬头,楼上钟离正在望着她。 第147章   两人眼神交错间,傅杳本想当做没看到,但是她觉得自己这样就太刻意了一些,于是反其道而行之,趁其他人不注意的功夫,跳到了钟离身边。   “手里金闪闪地拿着什么,让人家草原上的公主看了都走不动路。”她才不承认人家看的是他的美色。   晨光里,傅杳逆着光,淡金色的光打在她的脸颊上,风拂过她的发,像是划过心田一般,让钟离心有点痒。   他将手伸了出来,他掌心上,放着的一只宽边金镯。金镯上面没有花里胡哨的纹路,但是内扣处却刻有梵文。   “给你戴的。”钟离道。   “给我?”傅杳翻看着镯子,道:“好端端的送我东西做什么。”   “看你这几天似乎心情不太好,黄金应该能让你高兴一些。”   “哦,虽然说你没找对症状,但确实下对了药。”傅杳满意地说着,将金镯套在了手腕上。在镯子戴上的那瞬间,她便感到丝丝的灵力从手镯上传了出来,她的魂魄也像是被安抚到了一般,变得宁静起来。   这镯子为何会有这效用,应该和上面的梵文分不开。想到那上面的梵文刻痕还是新的,傅杳摸着镯子道:“想不到你对佛法还有些研究,你不会是想去当和尚吧。”   钟离失笑,“这镯子是护国寺的旧物,梵文我用了灵力加持一番。另外,此次我来护国寺,主要是查其他的事。”   “什么?”傅杳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我在查三缺五弊的命格能否更改,护国寺这边也没有法子,但是在和三僧交流时,他们有句话说的很对。上天有好生之德,凡事都会留一线生机。我想,若是知道你这命格的由来,或许能想出办法。”钟离道。   傅杳没想到他在为自己的忙碌,她张了张嘴,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还你印章的那天,你那时看的书是什么。”   她记得当时是一本古籍来着,当时她一门心思在其他上门,压根没注意到那是什么。现在回想,上面的内容似乎的道家术语。   “那是葛洪的手札。”钟离道。他想在道家古籍之中寻找有关三缺五弊的记录,但是看遍了所有,还是没能寻到方法,“不过就道家所言,意思也和三位高僧的意思差不多。之所以没有办法,也只是我们没有找到而已。”   他的话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傅杳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钟离同样看着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天她穿着粉裙俏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确实很好看,好看的让他有些怦然心动。   他原本以为,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命重要。可是这几日下来,她无视自己的样子,让他觉得或许是他之前想错了。   就在他愣神的片刻,傅杳见他不答,已经自顾自猜道:“难道是因为那什么上辈子的事,所以你周全到要替我改命?……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究竟是谁,又是什么来历,你不是已经猜到了。我现在都有些好奇了,上辈子的那个女人究竟为了做了什么,让现在的我得到这么大的好处。”   一说到那个女人,不等钟离开口,傅杳自己又不太痛快起来,“算了,这个问题打住,我们回头再说。”不痛快的事最好的就是别想别提,她换了个话头,“你刚才说要知道我命格的由来,或许能找到改命的办法。虽然我觉得这事不太可能,但为了能更好的活着,我愿意听你的话试一试。”   下一瞬,傅杳把钟离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切速度太快,等钟离顺着傅杳的思路捋完究竟怎么回事时,傅杳已经盘腿坐在了床上,命门主动递到了他的面前。   钟离:“……”   虽然他到现在还有些不太明白,傅杳为什么会把这事扯到她的上一世去,但是看着她周围散发着的不高兴,他轻笑一声,走到她对面盘腿坐了下来,道:“对你好,不是因为别人。”   傅杳听了,想睁开眼,但是钟离已经搭着她的命门,神识进入了她的记忆深处。   一个人的记忆很斑驳,杂乱到有很多东西本人都没什么印象。钟离见到傅杳时,傅杳正坐在银杏树下,银杏在教她修炼。   那个时候的傅杳脸庞稚嫩,眼里含恨,不像现在这样无悲无喜。而对于修炼,她似乎天资不足,虽然非常刻苦,又有眼泪带在身边,但始终没有进展。教她修炼的银杏树见了,都为她着急,到处托人帮忙找窍门给她试。   但可惜,在傅杳还没修炼成功,银杏遇见了黎逢年的转世。他误以为黎逢年背叛了他们之间的誓言,当场化魔,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天雷劈下来时,傅杳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天雷一结束,她带了一截银杏树的枯枝走了。   之后她一路四处逃窜——那些他轻轻一掌就能拍散的精怪,在那时的傅杳面前都是大敌。性情温顺些的,虽然不会害她,但也不太喜欢她在它们的地盘上徘徊;性情凶狠一些的,她连照面都不能打,走路都得绕着。   时间一年年过去,她的修为几乎没有长进。若不是那滴眼泪护着她,她的魂魄只会越来越虚弱。   在傅杳到处流浪的第十年,她来到了雁归山。   见到雁归山时,钟离心里顿时生出些微妙来。   他知道,这个时候的雁归山已经空了,他转世投胎去了。没想到他走后,傅杳最后会出现在这。   可能是他走的时候没有知会旁人,再加上平时他不太喜欢露面,因此外面精怪们知道的并不多,所以雁归山并没有新的主人。   傅杳歇在了断壁残垣的青松观里,这一留,就是三个年头。   三年过去,她还是无所成,这时三个石像却突然能动了。   石像说,她的资质太差,修炼个一千年也就对底层鬼修的样子,让她放弃,换条出路。   傅杳不理石像们,依旧是练习自己的。   谁知有一天,石像却让她去给他们找点供奉来,只要有了供奉,他们就教她修炼的法门,而且是她一定能修练的那种。   眼见修行无望,傅杳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原先的路,出门去给他们找供奉。   三尊石像要的供奉很不简单,南海里的仙葩、人间御贡的酒以及极品的珍馐。   第一眼,傅杳好运采到了;第二样,雁归山里就能挖;至于第三样,她最后在泰安酒家骚扰了赵兴泰一个月,让赵家闹了一个月的鬼,才让他亲手做了一桌贡品出来送她离开。   供奉送上后,石像确实给了她修炼的法门,她的方术师之路也由此开启。在这之后,石像们便隔三差五地让她去跑腿找供品,找到后也会给予她不菲的报酬。   他们之间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易着。傅杳也没有不识趣地打听他们的来历,她看的出来,这些石像肯定不是什么精怪。只要她能从中得到好处就行,其他的事,莫听、莫问、莫管。   时间继续一年又一年的往前流,相对于刚开始的弱小魂魄,傅杳渐渐成长为小有名气的一方之主。在她成为雁归山新的主人后,才知道自己有多走运,来占山为王的时候,那位据说是第一鬼修的旧主人转世去了。   她有了修为,报仇的念头自然而然冒了出来。   但是还不等她动手,战争,不对,应该叫屠杀开始了。那些她从没有见过的利炮炸开了嘉峪关,炸毁了中原大地。她的仇被战火报了,可她半点都不开心。   山河沦陷,哀鸿遍野。她就算是小有所成的方术师也仍旧改变不了这滚滚碾来的历史。   “错了,错了。”石像们摇头叹息,悲天悯人。   傅杳不知道他们在叹息什么,她问石像:“我需要如何才能改变这些。”   石像们道:“你修行大成之日就可。”   傅杳点点头,继续苦修。十年不长,百年不算短。   眼见社稷更迭,人间变换,活着时认识的人一个个老去,傅杳突然就觉得这些修行没了意义。   她又去问石像,“现在人间已经换了,我就算大成又能如何。”   石像门道:“方术师大成,就能施展偷天换日阵,蒙蔽天道。具体能做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傅杳听这已经泄露了一半的答案,知道这些老狐狸是摆明了诱惑她,她也就上钩道:“那以我的资质,要方术大成,得要多久?”   “千儿八百年,怕是不太可能。主要还是的看机缘。”机缘这东西虚无缥缈,说白了,就是没有大成的机会。   “那我若是想前辈们帮我一把呢,需要付出什么?”这些年傅杳学到最大的道理就是:任何事,都是标好了价的交易。   “你身上最好的也就只有你自己。”   “那好,那我就用我自己来换。”傅杳回得十分干脆。   “这事你就不多加考虑考虑?”石像们睁开眼睛看她,道,“选了这条路,可就不能回头了。”   “那就不回头。”   她不怕死,不怕孤寂,只怕这一生,过得没有任何意义。 第148章   回忆到这里差不多已经结束,钟离从傅杳的记忆中退了出来。   他睁开眼睛后,久久没有说话。   看着他幽深的眼眸,傅杳笑了下,道:“怎么了,我这是没救了吗,表情这么苦大仇深。”   其实她对改命这种事并没抱期望。这是她当初交易出去的,那就没有反悔的可能。有所得,那就必有所失,怎么可能好事让她占全了。   “你不该是如此的结局,”钟离道,“你值得更好的命运。”   她的那些过去,让他隐隐有些后悔当初离开的那么早。倘若他没走,至少能为她遮一番风雨。   “我觉得我现在就挺好的。”傅杳知道人应该知足,“重新回到了现在,我爹还好好活着,那些认识的人都还在,这已经是种幸运了。”   至少她的生命里还出现了光,而有多少人在黑暗中挣扎了一辈子,最终都只能是绝望的死去。   “人不能太贪心。”傅杳把手收了回来,“所以改命这种事情,能改就改,不能改我也不会强求。”   她本来一直都准备好了孤独此生的,是那日钟离的那一抱,让她心里生出了一点点动摇。   钟离却觉得这不是强求,“你之所以会回来,也是三清尊神们的意思。”那三个石像正是如今道观里的三清像,一般的精怪可不敢附身,“如今你帮他们重新扶正了社稷,以你们之前的交易风格,他们必然在这里给你留了解决三缺五弊的路子。”   一笔归一笔。   傅杳的三缺五弊换方术大成是上一笔交易,现在她做了很多事给他们解决了没必要的麻烦,三清尊神应该也会有所表示。   “真的?”傅杳完全没想到这一层。但听钟离这么说,好像有些合情合理。   “嗯,”钟离走到了窗边,手一招,先是一阵水声,接着傅杳就见到从窗外爬来一只水鬼。钟离对水鬼低语了几句,然后道:“通知下去吧。”   水鬼颤栗着身体忙应声去了。   “你这是在让鬼怪们一起打听方法?”刚才钟离的话,傅杳都听到了。   钟离却道:“不要小瞧他们。这片大地上,除了神祗,活得最久知道的最多的就是他们。之前我还有所顾虑,但现在没那个必要了。”   傅杳的命格是一场交易,那就没什么好隐藏的。他有一种直觉,傅杳的命格破解之法就隐藏在现在这个时空里。   若是傅杳没有选择回到现在,她反而还不能改命。   “可是就算有鬼知道,他们也不见得会说。”她之前寻找鬼泪,消息散布出去,一直到今天,都没人上门。   人会敝帚自珍,鬼也不会轻易相信人。   “知道的鬼会亲自上门来的。”钟离道。   看着他笃定的样子,傅杳突然想了起来,这位是第一鬼修,积威已久,论声望,目前的他确实比自己要高。那些鬼怪不愿搭理她,但是不会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想到已经认了的命会有了些转机,虽然不知道这些转机有没有用,但傅杳心情还是变得很不错,“那这些就拜托你了。另外,你那会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对我好不是因为别人,难道你不是为了等那个谁才一直留在这不走的?”   这个问题难以解释,钟离将手往她面前一伸,道:“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知道他这是让自己去看他记忆的意思的,傅杳也不扭捏,她确实对钟离的过去挺好奇的。之前他看了她的记忆,现在她也看回去,嗯,很公平。   两人重新回到床上,傅杳捏着钟离的命门,很快就看到了钟离的过去。   和她不同,钟离作为大魏皇室的嫡长子,从出生开始就得到了最精细的照料。哪怕后来陆陆续续有其他的皇子出生,他的地位也没有受到动摇。   他的出生天然便带着使命感,而他的优秀也让宫中其他的皇子生不出取而代之的心思,就算是有,也不敢明说。可以说,在十七岁之前,钟离的人生极为平稳,平稳到枯燥。   他的人生转折在十七岁之后,皇帝一天天老去,比之前更沉溺于那些年轻的肉体之中。皇帝不理政事,纵情声色,朝中日渐松散,他身为太子,开始监国。   相对于后宫里的那些暗算来说,朝中权臣的算计才是真正的步步惊心。   监国的太子让朝臣们感受到了威胁,相对于能力出众的储君来说,他们更希望未来的帝王是个易于操控的对象。他们联起手来想将钟离送下去,可他们每动手一次,钟离都能从中抓到破绽,多巩固一份他身为太子的权利。   铲权臣,定国策,将摇摇欲坠的大魏以一人之力重新托起,钟离的每一步都走的缓慢而坚定。因为他的存在,心有家国的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匍匐在他脚下,甘愿成为他手里稳固大魏的棋子。   时隔千年,傅杳作为旁观者,见到他被人拥戴在中央的模样,心里仍旧弥漫着丝丝动容,与此同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   然而在动容之下,傅杳却清楚地知道钟离是个什么结局,正因为如此,她的心又再次变得沉重起来。若不是因为那件事,钟离应该会众望所归的成为大家心中的明君吧。   钟离身体出问题来的非常突然,他本在与心腹议事,突然屏退了他们,让他们先去忙。心腹走后,他嘴一张,一大口血吐了出来。   侍从吓得立即把御医请来,御医诊治过后,脸都白了。   相对于神色惊慌的御医,钟离自己却是接过手帕慢条斯理擦干净了唇,“有话直说。”   “殿下……”御医眼泪都快出来了,“微臣应该是误诊,请让微臣重诊。”   可就算是再诊,御医的脸色也没好转。钟离直接让人去请了另外两位心腹医官来。   三位御医分别诊脉后,情况都不乐观。   “是毒,而且是长年累月积在体内的毒,现在有吐血之兆,说明毒已入五脏六腑。血里红中带黑表明您还有时间,等到吐得血是全黑时,就代表您……”   “你们解不了这毒?”钟离直接问结果道。   三位御医皆是摇头,“难。”   再接着,室内便是许久的沉寂。   钟离眼眸垂着,阴影之下,无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事你们不要声张。”他终于开口道,“至于解毒,你们竭尽全力就好。若是实在无解,将我的时间提前告诉我。”   御医们以额触地,已有哭腔,“遵命。”   在这之后,御医们始终没有什么喜讯传出。为避免人发现端倪,钟离只服丸药,接见朝臣也不再促膝而谈,原本温和的政治手段也开始变得雷厉风行起来。   他的寿命只剩下两年,但他还能左右大魏未来百年的事。   在他毒发七天后,下毒的人查到了,是一个陪着他长大的贴身宫人。知道下毒的人是谁,再继续往后顺藤摸瓜也就很好查了。   但是钟离却制止了心腹继续查下去。   “事已至此,再查无益。”钟离道。   心腹再有不甘,也只能是听主子的。   傅杳却清楚记得,那个宫人,是钟离出生时,皇帝亲自给他挑选的死忠之一。   想到这,傅杳已经不忍再看下去了。   她从钟离的记忆中退了出来。   倘若那个女子是钟离那时候喜欢的人,也挺好的,至少他的一生,还有一点其他的颜色。   察觉到她清醒了,钟离睁开眼睛道:“看完了。”   望着他这张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的脸,傅杳摇头,“那毒是你父皇下的对吗。”   钟离没说话。   “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亲近的人陪着,也是不想再经历那样的背叛对不对。”傅杳想给他一个笑,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笑出来,只能伸手轻轻盖住了他的手背,“你说我的命运不该如此,你自己又何尝不是。”   傅杳是没有体温的,她的掌心冰冷,钟离却奇异地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不想知道你的前世吗?”他淡笑着转移开了话题,那些事他早就不放心上了,何必说出来让她不开心,“前世的你非常勇敢,敢一个人单枪匹马跑到边关。”   在他死前,最后一眼是见到哭着向他跑来的她。看着她的眼泪,他心里有些奇异。   多少人都盼着他死,死前能有一个人为他真心实意流泪,这感觉好像也不错。   知道他不想提那些事,傅杳也不继续揪着,心里只恨当初对钟离临下手还是太痛快了些。   “然后呢,就一个勇敢就没了?”她接过他的话茬继续道。   那个女人究竟如何她现在都已经无所谓了。   然而,她的问题问出去之后,钟离又是沉默了半天,道:“要不,我们再换个话题?”   他印象实在不大。一共就见了三次面的人,前面两次还是在宫宴上模模糊糊见过,这让他怎么知道那是个怎么样的人。   傅杳见他这样,突然开口道:“那张仲元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张仲元是当时最想把钟离撵下太子之位的权臣。   “精明、狡诈,懂得识时务,能力手腕皆有,若能驾驭的住,必然也是一根顶梁柱。”   “……哦,一个为你流泪的女人你什么都不知道,当年的政敌过了一千年你连名字都还记得一清二楚。我说钟离,你……真的喜欢女人?”这不由得傅杳怀疑,回想钟离活着的那些年,身边完全就是个移动的和尚庙。   对于这个问题钟离苦笑不得。   “我肯定喜欢女人。”这一点他很确信。 第149章   “喜欢女人那么多年过得还跟苦行僧一样。”傅杳道,“如果我是你,我肯定要好好享乐。”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天玄子准时来点卯了,“观主,我给您送了面条过来。”   这会儿是早上,正是用朝食的时候。   房内两人的对话被打断,傅杳发现自己的手还盖在钟离手背上,当即收了回来,“总而言之,套用皇后说的话,以后我们都好好过吧。”   “嗯,”钟离看了眼房门,起身道,“我去开门。”   天玄子端着面站在门口,见房门打开,却见是钟离公子开的门。他一愣,道:“怎么是你,观主她……”   “她不吃醋。”钟离却是看着面碗道。   “嗯?”   “她不喜欢吃醋。”钟离走出门,反手将房门带上了,对天玄子道,“这面你给我吧,她的自有萧如瑟端过去。”   天玄子看了看面碗,有些抱歉,“我没注意这些。”   “无妨,”钟离笑得温文尔雅,“听说你在跟她学玄术,恰好我这里也有几个更适合你的道门法术,你若是想学的话,我可以一并交给你。”   “真的?”有了法术立即忘了观主的天玄子当即表态道:“我想学!”   “那你跟我回房吧。”   就这样,送面来的天玄子成功被半路拐走了。隔壁萧如瑟哪能没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一边啧啧说着“这就是男人的心机”啊,一边听钟离的去给傅杳送吃的。   她进傅杳的门时,傅杳正在一脸沉思。   “在想什么?”萧如瑟把吃的放在了桌子上,问道。   傅杳道:“我在想虎毒尚且不食子,怎么有人却会对自己的儿女下毒手。”   “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好的,”萧如瑟道,“我们狐族,从前就有狐王将自己亲生儿子赶出去的事。说白了,就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见不得自己被人取而代之。”   “大概是吧。”   ……   隔壁。   傅五娘也醒了过来,她只感觉肚子胀胀的,趴在床边呕了好几口,这才好受了一点。   她终于又活了吗?   虽然这种活着只是暂时的,但是当外面的阳光照射在她的皮肤上,她还是贪婪的希望这种感觉能更久一点。   “你醒了?”旁边祁霜白冷着一张脸,“我不是跟你说过在船上非常危险,为什么还有不听话的到处跑。”   傅五娘仰头望着他,她想得意的笑,但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脸上露出一丝委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见她也受到了惊吓,祁霜白声音放软了一些,上前扶着她的肩膀,“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到底不是我们中原人,如果被人发现的话,到时候肯定会有不小的麻烦。”   “我知道。”傅五娘十分“体贴”道,“以后我都听你的。等回到草原,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祁霜白神色一闪,态度更柔和了不少,“这事以后再说,现在你好好休息,回头我会让人送碗姜汤过来,你记得喝。”   他在她的面前一直扮演着正人君子的角色,这会儿自然不能在这里多留。   傅五娘却不想他就这样走了,她伸手一拉,拉住了他的手,“我有点害怕,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   祁霜白见她脸色苍白,十分脆弱的模样,知道这是个机会,也就应了下来,“好。”   他们俩在房间里相对而坐,很快的,祁霜白就有了倦意。   傅五娘在他睡着之后,伸手要去掐他的脖子,可还没靠近,就被他身上佩戴着的法器灼伤了。   “可恶!”没想到都已经附身在他最亲近的人身上,她竟然还是不能报仇。   就在傅五娘真想办法报仇的同时,傅杳用过朝食,也出了房间,来到了客船最下面一层。   客船最下面一层的船舱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携带行李的普通人。   沈惜也在其中。   自从她来到长安之后,长安米贵,她的愤怒也是勉强让她在长安糊口。手里没有银子,于是她坐船都只能选最便宜的地方躺着。   这一回不知怎么回事,她在上船之后,人就一直晕的厉害。   于是在船上的这几天,她愣是没有出去过,就一直在这哼哼唧唧的躺着。   “沈姑娘。”   沈惜感觉身边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发现竟然是好久不见的傅观主。   “观主?”沈惜一喜,但是都感觉头没那么晕了。   “你这是晕船?”傅杳道。   “是。之前我坐船都还好好的,这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沈惜也搞不懂,“可能是因为躺在船舱里吧。”   “我恰好也在船上,你不如跟我一起住吧。”傅杳邀请道。   沈惜非常心动,“这多不好意思……”   “小事,就当做是你爹给我办事的一些小回报。”   于是沈惜就顺利来到了客船二楼。   到了二楼之后,宽敞的房间和开阔的视野让她整个人好了许多。   一不晕船,沈惜的胃口就来了。在这之前,她都没有好好的吃过一顿饭。   当她知道厨房有吃的时,一找去,就见到了正在栏杆旁边和人说话的祁霜白。   对于祁霜白,沈惜是认识的,不过不太熟悉,对于他的了解也大多来自于传言,知道这个男人最疼爱自己的亡妻,甚至为了她,还发下终身不娶的誓言。   没想到这次他们也会在同一条船上。   沈惜饿极了,进厨房就先要了份炒面在旁边吃着。炒面吃到一半时,就听旁边厨子对帮手道:“这是给祁公子房里那位姑娘的姜汤,你送过去一下。”   祁公子房里的姑娘?   沈惜听了,不由回头看了一下。   等把面吃完,她去付钱的时候,状若无意地问厨子道:“这祁公子还真是忙,不是前不久才回的长安,怎么现在又要去江南。”   厨子笑道:“生意人肯定免不了东奔西跑。”   沈惜点点头,“也是。”   只这一句交谈,她就知道厨子刚刚说的祁公子就是祁霜白了。   传闻之中的好男人,在妻子去世不到半年,身边就有了别的女人吗?   沈惜有些不屑。   沽名钓誉之徒还真多。   许是船上的日子太过无聊,沈惜碰到祁霜白的次数多了,渐渐的也对他身边的女人生出些好奇来。   可奇怪的是,从这天开始,她却从没有见到过那个女人。哪怕她特意三餐都在厨房这里等着,也始终没有碰到过。   她原本以为对方是个大家闺秀,就和长安里的那些贵女一样,出门脸上都要戴个挡着脸的帽子,现在出门在外不肯露面也很正常。   可在祁霜白带着货物下船的那天,她却见到了那个女人。和她想象中的不同,那个女人高眉挺鼻,眼窝深邃,分明是个异族女子。   想到祁霜白现在在同北方草原做生意,他会结识异族女子不奇怪。   异族女子在中原大地总会引人注意些,祁霜白拘着她不让露面,这也能说得过去。   沈惜自顾自分析着,自从她当了捕快之后,这些思考已经渐渐成了她的本能。   然而就在祁霜白一行人下船离开时,沈惜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个异族女子腰间别着一柄弯刀。   那弯刀样式十分低调,可是上面却有金色的图腾。这可不是寻常人能佩戴的东西。   那一瞬间,沈惜起了疑心。   祁霜白的货全部卸载之后,客船重新装载了客人就要重新出发。沈惜站在甲板上看了许久,最重决定去同傅杳告别。   “怎么突然要下船?”傅杳笑吟吟问,仿佛不知道缘由一般。   “临时有点其他的事,需要过去看。”沈惜模棱两可道,不是她不说实话,而是这种事情不好说,而且她与傅观主的关系还没有好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那行,祝你一路顺风,步步高升。”傅杳道。   沈惜匆匆收拾包袱,在客船起锚前跳下了船。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傅杳挺满意。   沈惜能敏锐的察觉到祁霜白一行人的不对,这就说明她确实有些能耐。接下来,就看沈惜能不能把握住机会,把这份大功劳吞下去了。   ……   此时,祁霜白的马车上,他也发现了莫丽扎腰上佩戴着的弯刀。   “我不是同你说过,既然来到了中原,那就要和中原女子一般争不起,你以后不准再戴了?”他有些不悦。   傅五娘却是故意的拿出来戴的。她毕竟不是真的莫丽扎,而祁霜白生性谨慎,她得偶尔犯犯莫丽扎会犯的错才行。   “我知道了。”傅五娘把弯刀收了起来,表情还有些委屈。   马车继续往前行着,他们虽然共乘一辆车,但却各怀心思。   祁霜白原本的目的地不是这里,但在船上遇到傅杳之后,他还是决定先下船,避免再生事端。   另外,据说有一位通灵的大师正好住在凤城,他想去拜访看看。   虽然那位傅观主说她不插手世俗之事,可他并不完全相信。相对于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他更喜欢自己去掌握主动权,去掉所有的潜在威胁。 第150章   祁霜白虽然不懂玄门之术,但是他相信只要是人,那就一定会有缺点。那位傅观主是玄门中人,那就一定也有能降得住她的人。   而在他盘算着找人压制傅杳时,傅杳这边,日子也过得十分热闹。   当然,这热闹不是来源于他们自己,而是来源于每天晚上都上船拜访的“客人”。天玄子被吓晕了几回之后,渐渐的也算适应了下来。   这些客人上船,大多都是为了拜见钟离而来。客船一路往江南走,沿路的鬼怪换了一拨又一拨,还别说,钟离让人打探的消息还真就有了些眉目。   “这三缺五弊啊,以前也确实有人是这样的命格。”那来送消息的鬼怪道,“那个人我还见过,是个挺漂亮的姑娘。据说活着的时候过得挺惨的,亲人都死了,死了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人敢靠近她。她以前经常在幽州海湾那边徘徊,现在已经很久没人见过她了。据说是改了命,再加上人又长得漂亮,给人鬼王当妾室去了。   这事我就大概知道这么些,具体您可以去兴安鬼市上打听打听。那鬼市上有个卖海螺的老头,他活得比较久,应该知道这些。”   “好。”钟离给了那鬼怪一个匣子,里面是一株能提升修为的宝药。那鬼怪见了,立即眉开眼笑地退了出去。   “兴安鬼市?”傅杳知道这地方,是北方一处小有名气的鬼市,一般鬼怪交易东西都是在那里,“那今夜去看看?”   “好。”   他们两人没有知会另外两个,半夜便悄然离开了客船。   在他们到鬼市时,鬼市正刚开门不久,和人间一样,这鬼市也茶楼酒肆林立,处处张灯结彩,站在街头看街尾,一眼望不到头。   “人间的寿衣啊,长安时下最新的样式,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长安明月坊的胭脂水粉,卖完了就没了,大家快来买啊。”   “朱果朱果,吃了能增长修为的朱果。”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人间没什么区别。   傅杳左右瞧了瞧,发现最受欢迎的还是人间的东西。像那寿衣,有钱的鬼物一烧,衣服就穿在了身上。不同于外面飘荡的游魂野鬼,鬼市里有种别样的生气。   很快的,他们就见到了卖海螺的老人。   老人的摊位很简陋也很偏僻,差不多是在街尾的角落,而他自己也是一身不起眼的灰衣,头发乱糟糟的披着,像是很多年没有梳洗过。这样一个摊位,只怕有人就算见到了,也不会过来做他的生意。   “这海螺怎么卖?”钟离看着摊位上摆着的各种海螺,那些海螺个头都是巴掌大小,颜色大多灰不溜秋,颜色稍微好看些的,都放在最贵的那一排。   老人见到他们,抽了口水烟,道:“两位若是诚心想要,用人间的烟叶来交换就成。”   傅杳拿起了一个紫粉色的海螺问道:“这东西怎么用?”   “这是用来传话的。只要在海螺里说句话,不管放多少年,下一个人只要拿到了海螺,都能听到。”说到这,老人又抽了口烟,“小玩意罢了。”   “挺有趣的,我全都要了。”傅杳来了个大包圆。   “全要?”老人笑了,“我几十年前捡来的海螺,卖到今天可算是能收摊了。谢谢两位贵客,作为报答,两位可以去寒舍歇个脚。”   听他这话的意思,这是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来意。   傅杳和钟离相视一眼,“好,那就打扰了。”   老人的住处是在一处深山的山洞之中,具体是哪,傅杳不太清楚,但根据星象看,方位是在西南一角。   山洞里面不大,里面的东西也很简单,只有石床和放着一堆杂物的柜子,其他的空无一物。   “两位随意坐,我这没有茶水,就不请你们喝茶了。”老人佝偻着背,拄着拐杖走到床边坐下道。   他看上去已经很老了,这种老态不是来自于他的样貌,而是他周身的垂暮气息。   “你不必客气。”钟离指尖一点,周围的石头自动凝聚成石凳,他和傅杳都有了歇脚的地方,“其实你就算不请我们,我们也会不请自到。”   “我知道。”老人双手放在拐杖上,显然已经认出了他们是谁,“阁下寻改命的事,现在都传遍了。为了你这个人情,外面那些人没少琢磨这事。你会找到我这,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来的这么快。   “这么说来,你确实知道改命的事?”   “确切的说,不是知道,而是当初改命的人就是我。”可能是许久没和人说过话了,老人也愿意多聊聊,“我原是泰山府君座下的道童,这改命的法子,便是我从府君手里求来的,不过那都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单单是看老人这模样,傅杳还真没看出来他的泰山府君,也就是东岳大帝座下的童子。倘若他说得是真的,只怕这事的背后还有一段原由。   这时钟离突然开口道:“我记得五百多年前,幽州渤海上有天雷劈了三天三夜,不知与你是否有关。”   那场雷响了许久,他都听到了动静。等去渤海时,天雷漫漫,天雷之下是有一道身影。不过这事与他无关,后来他也就没再关注。   没想到时隔多年,眼前这个老头竟然会是当时历劫的人。   “确实是我。”老人像是想起了往事,将腰间别着的水烟重新拿起抽了起来,“渡了那劫,我此后便不再是府君的人。那个时候,我原以为雷劫之后,是我所期盼的人生,只可惜啊,人心是善变的。”   他‘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水烟,忽又笑了,“陈年烂谷子的事,现在想想都觉得牙酸。也罢,不与你们再说这些没什么意义的废话。你们要改命的法子也行,但是你们要替我办一件事。”   “请讲。”钟离道。   “我死之后,将我的肉身烧成灰,撒去西南。离泰山越远越好,让我死都不要脏了府君的眼。”老人说着,将一道毫光弹入了钟离的眉心,“好了,你们想要的也得到了,就请回吧。”   傅杳看向钟离,见他神色未变起了身,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你好好休息。”   两人离开山洞后,看着周围的荒郊野岭,傅杳反而生出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我们这么轻易就得到了改命的办法?”   好东西不应该要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到手?   钟离这会儿已经看完了脑海里改命的办法,表情略有些古怪。 第151章   “怎么了?”差距到钟离的神色,傅杳踢了踢他的小腿肚,“难道那方法有什么问题?”   钟离轻咳一声,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们没有回客船,而是来到了雁归山的墓里,就着大厅的玉案相对坐着。   “这个改命之法,需要用鬼泪混合神明的血画一道合命符。”钟离道。   傅杳听后,喜道:“鬼泪,我们不是正好有?”至于神明,虽然神明少有,但好歹还有,神明血难是难弄了些,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也许你说的对,我改命的机会就是藏在这里。”   她高兴完,却见钟离迟迟没有下文,不由道:“难道还有什么难弄的东西还没说出来?”   钟离看着她斟酌了半晌,“符对我们来说问题不大,问题大的是……施展起来有点麻烦。”   “?比如?”   “这符得两个人用。”   “两个人?正好你帮我。”傅杳觉得这人数完全没问题,而且还刚刚好,“但这应该不是什么麻烦的事吧。”   “嗯。真正麻烦的是,需要用符的两人灵肉合一时合力炼化,才能改命。”   傅杳:“……”   她沉默了一下,才道:“这个灵肉合一,是不是就是双修文雅一点的说法。”   钟离:“……是。”   这时候傅杳也注意起了符篆的名字,“这符叫合命符,不会就是把我们俩的命格合并在一起吧。”   “对,算是共同享用命格。”虽然具体什么情况那方法上没说明白,但是看海螺老人落魄的模样,他觉得很有可能是这样。   世间的事都有定数,不会凭空多出什么,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少了什么。三缺五弊的命格要想改,那必然是拿别人的命运来填。   “那这么说,最大的麻烦就是我得找个愿意和我共享命格的男人和我双修?”   钟离眉一扬,“难道重点不是双修这件事。”   “还行,”傅杳耸肩,“天地阴阳交合乃大道的一种,活着的时候为了不被骂当当贞洁烈女也就够了,死得时候干嘛还要被这种教条束缚。”   见她半点都不在意,钟离道:“那就没有麻烦了。”   “……”傅杳将眼睛上的缎带取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我好像有点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钟离面不改色,“不是谁都能帮你改命。帮你改命的人自身得修为高深、福源深厚,能以自身气运去填补你的命格。否则,对方很有可能被你的命格压制。”   “这样说来,我现在所知道的人里,似乎就只有你能帮我了。”傅杳已经从他刚才的话里回过味道来,她笑着稍微凑近了一点钟离,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他的手背,“那你愿意帮我吗?”   钟离手一僵,只感觉一丝丝酥麻的感觉从手背传到心里,一跳一跳地撩拨着他的心。   “我也不是没有好处。”他镇定自若解释道,“我的修为很多年没有进益,这对我来说也许是个机缘。”   傅杳笑眯着眼睛道:“互惠互利是嘛?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是最好的合作伙伴。”   ……   凤城属于湘西一带,此城被群山环抱其中,因为地形缘故,凤城与外界少有联系,再加上当地人多为苗裔,因此在外人看来又多了一丝神秘的色彩。   沈惜这还是第一次到凤城,她是跟着祁霜白的行迹过来的。就在前几天,因为山路难行,货物得要挑运,祁霜白的商队只好招人运货,她因为力气出众,被招揽到了祁家的商队中专门运货。   这货一路搬运进城,她渐渐的也开始被祁家商队的伙计们认可,在商队货物出掉之前都愿意带着她。   祁霜白知道这事后,又试探了一下沈惜的身份,知道她是武林中人后,也就同意了她跟着商队的事。   进入凤城,祁霜白立即就去寻人去找那位通灵师。   凤城一共也就这么点大,没有什么口是用银子砸不开的。很快,祁霜白就知道了那位通灵师的位置。   当天晚上,他就带着提前准备好的礼物上门拜访去了。   这种事他不好带上其他人,只带了心腹的随从。   那位通灵师叫影大师,住的地方十分奇特,竟然是在一株古树的树根里。   那树外面看有十几人粗,而树洞下面恰好是一处住所,祁霜白从地下入口进去时,大大讶异了一番。   也许是祁霜白带来的礼物足够贵重,影大师对祁霜白态度不错。后来又知道他来自京城,与京城的达官贵者们有交情之后,神色也就变得更可气了不少。   为了在这样的贵客之前显示自己的能耐,影大师也小露了一手,他道:“祁公子最近可要小心了,你周身鬼气浓郁,怕是招惹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祁霜白眼神闪了闪,当初那位傅观主也说了类似的话,而且还说是就跟在他身侧。   “那大师可否看出那东西在什么地方?”他问道。   “就在你周围,这绝错不了。”影大师肯定道。   “如此。”祁霜白点点头,故意道:“实不相瞒,其实早半个多月前,曾也有高人对我说过这话。不过当时我没信,现在看来,反而是我自大了。”   同行是冤家,影大师虽然人在凤城,但不免还是有些不太舒服,“那高人是谁?”   “是谁我也不太熟悉,只是听说是江南里水青松观的傅观主。”祁霜白嘴里说着这些,眼睛却在暗自留心这影大师的神色。   他不太清楚那位傅观主究竟是不是高人,但是他可以从别的玄门中人那里探知。若真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他可以放下身段与之交好;但若只是寻常的术士,他自然要找个机会除掉任何能威胁到他性命的人。   他的面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一个威胁。   “姓傅?”影大师眉头一皱,知道是谁了,“原来是她。”   “怎么,大师你认识?”祁霜白道。   “现在出世行走的玄门中人一共也就这么些,那些小鬼们嘴里讲多了,会听上几耳朵也不稀奇。”影大师道,“此人我也有所耳闻,不过她最为吝啬小气,不会白白帮人,一定要别人拿东西来交换,算是亦正亦邪之人。”   这些都对上了,祁霜白知道自己找对了人,他再次试探问道:“那那位傅观主与大师你,谁道行更高些?”   影大师以为他是不放心自己,冷笑了一声,语气就没之前那么道:“这我们又没比试过,又岂知道谁高谁低。祁公子你身上这事,我们谁都能帮你,你若想找她,尽管去便是。”   祁霜白又怎么没看出他为什么生气,他摇着扇子笑道:“大师你不必气恼,我只是对玄门之事稍微有些好奇而已。那位傅观主如今在长安鼎鼎有名,我想着若是大师你道行比她高的话,那完全能在长安之中如鱼得水,又何必窝在这么一角。”   听他这么一解释,影大师稍微气顺了些。他道:“长安的人有什么见识,随随便便一个江湖骗子都能骗到他们,不过我是不会去长安的。至于那个姓傅的,手里肯定也有些真本事,谁高谁低的话,那得要比试过才知道。”   这话说了和没说也没什么区别。   “原来如此。”祁霜白知道,这话题再继续说下去的话,肯定会让影大师起疑心。而且玄门中的事他还没什么了解,因袭决定暂时不再继续,而是徐徐图之。   于是接下来祁霜白每天都会带着礼物上门拜访。   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影大师这礼收多了,嘴里的口风渐渐的也没那么紧了。祁霜白又是善于抓住任何机会的人,自然不着痕迹地打听起玄门以及傅观主的事。   不过可惜,影大师没有出过凤城,对于傅杳的所有认知度都来自于小鬼们的闲聊。他知道的有限,祁霜白打听的东西也就有限。   祁霜白要是能制服那位傅观主的人,见这影大师似乎没什么把握降服傅观主,只好继续向影大师打听有没有其他的能人。   当然,他在询问的时候没敢说直白,只是以借口想了解玄门之事的名义询问还有哪些高人等等。   “高人?”影大师喝得满脸酡红,大着舌头道:“再厉害的高人能有我师父高?整个湘西都是我师父说了算。”   祁霜白没想到竟然还能得到这么个意外之喜,可当他想问更多事,影大师已经醉了过去。   次日,影大师醒来时,人在祁霜白租住的客栈之中。他们昨夜喝酒是在一处酒楼,他最后,祁霜白为了和人再套一下关系,就把人给送到了他所在的客栈。   他一醒,祁霜白正准备询问他昨天的醉话时,影大师却在此时见到了此时从走廊上路过的傅五娘。   “那个女人是你的人?”影大师道。他看那女人衣着不像是凤城这边女子的装束。   祁霜白却误以为他是看中了莫丽扎,当即找了个借口道:“她是我受人所托带在身边的。”言外之意就不是他的人,他不能把人送给他。   影大师却道:“这也幸好不是你的人,否则你还能活着真是命大。” 第152章   影大师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祁霜白哪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那厉鬼就附身在她身上?”   可影大师却没回他,而是拿着桃木剑就找傅五娘去了。   祁霜白本想跟上去,但没走几步,人又退了回来。他比较惜命,并不想让自己处于险境。   傅五的房间在第二间,影大师很快就踹门冲了进去。然而当他进去后,却发现里面压根没人。   他找了一圈,正要再找,却在转身时,有女人的头发从头顶处伸向了他的脖子,他这时才抬头一看,原来他要找的人这会儿正贴在房间的天花板上,眼睛幽幽地盯着他。   “妖孽看剑!”影大师低吼一声,切断了那些头发与傅五娘斗了起来。   祁霜白有法器和气运加身,傅五娘不能靠近也就算了,但是眼前这个道行低微的人却对着她大呼小呵,傅五娘也动了杀心。   一人一鬼就在房内打斗了起来,外面祁霜白已经把能护着他的人都叫到了身边,同时还让人去探听房内的动静。   沈惜也顺势来到了祁霜白的身边,在其他人都不敢靠近那房间时,她主动请缨前去。可还没等她靠近,那房门就被打烂了,她看着一个中年男子神色惊惧地往外冲,结果人还没走到大门处,他的脖子上却缠了一束头发硬生生把他给拖了回去。   影大师见自己跑不掉,干脆转身继续厮杀起来,但同时他心里却有些叫苦不迭。他哪里想到这女鬼竟然是一只厉鬼,厉鬼与寻常的小鬼可不同,这样的鬼怪得他师父来才能解决,他现在能跑掉都是命大。   傅五娘这还是第一次与人打斗,缠斗了许久,她见这男人没什么招数了,冷笑一声,用头发缠住了他整个身体,开始汲取他的血肉。   “祁公子救我——”影大师避之不及,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只好朝着外面求救,但这时谁又敢进。   很快的,他的身体被吸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就在他绝望之际,他猛然将腰间的什么东西丢了出去,嘴里凄声叫道:“师父你要给我报仇!”   傅五娘发觉之后,想拦但是没能拦住。不过她也不在意,这新鲜的血肉让她感觉自己道行似乎增加了不少。   松开那已经干瘪到皮包骨头的骨架,她将影大师的魂魄一口吞入腹中,然后一脸满足地朝着门口走去。   外面祁霜白在听到影大师凄厉的叫声时,就已经当机立断让其他人拦在这,自己一个人朝着楼下跑了去。   结果还没等他跑出大门,客栈的大门却诡异地自己关上了。他下意识转身,却见楼梯上,莫丽扎正一脸笑吟吟的下楼。   “你究竟是谁?”也亏得祁霜白城府够深,在这种时候他都没慌神,头脑仍保持着清醒。   “我是谁?”傅五娘发现自己修为大增之后,对祁霜白身上的法器已经没那么害怕了。她一步一步地朝着他靠近,手指往嘴角处一抹,将那最后一丝鲜血擦净,眼里满是恨意道:“相公你不是自诩最疼我爱我吗,怎么连我都没认出来。”   祁霜白瞳孔一缩,“五娘?”   这会儿傅五娘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把他逼得背靠在大门上,她伸手,长长的指甲从祁霜白脸上划过,最后点到了他的眉心处,然后一点点用力,“畜生,你指使莲叶害死我的时候,应该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么一天吧。”   感觉到眉心处的痛楚,祁霜白没有任何犹豫双膝一弯,跪在了傅五娘的面前,求饶道:“五娘我错了!”   傅五娘大概也没想到祁霜白会这么放得下身段,她愣了一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心里不屑的同时,却无可否认的生出了一股别样的快感。这快感让她感到十分愉悦,“你也会有今天。”因为这份畅快,她也愿意再墨迹一会儿,看看祁霜白为了活还能露出什么丑态。   只这么一会儿的拖延,祁霜白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他一脸忏悔道:“我不求你原谅我,也不求你放过我,我只求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补偿我?”傅五娘笑了,“行啊,我要你用你的命来补偿我。”   “我这条命随时都是你的。”祁霜白立即道,“你想杀我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杀了之后呢,这也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你看你现在已经是莫丽扎了,她是什么身份你应该也知道了,她可是匈奴的公主。难道你应该当怨鬼也不愿意重新活着吗?”   这最后一句话,对于傅五娘来说确实是个诱惑。死了的人才知道,活着有多幸福。   见她神色有所松动,祁霜白继续说服道:“你难道忘了女儿吗?你若能一直活着,好歹还能亲自抚养她长大。而我,从现在开始都听你的话,你从前想要却没有得到的,我都可以去帮你得到,包括权利还有诰命夫人的地位。”   傅五娘眼睛眯了眯,她的指甲渐渐恢复了原样。其实她现在还杀不了祁霜白,只能伤伤他而已。不过祁霜白这么想投诚,她倒不介意让祁霜白助她修炼一番。   “真是让人动心的条件。”她冷笑道,“那接下来就看你怎么表现了。”   祁霜白听她这么说,就知道自己这次是逃过了一劫。他松了口气,再起身时,背后已经冷汗直冒。   “这客栈是没法住了,”傅五娘道,“等去下个落脚的地方时,我要你给我送来一个祭品。”   祁霜白立即应了下来。   客栈动静这么大,其他人早就吓傻了。祁霜白也不多做解释,让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   这些人一时不敢动,祁霜白也不强求,直接拿了银子出来,让愿走的走愿留的留,他也不强求。   陆陆续续的,绝大多数人都走了,只有少数几个留了下来。   沈惜本想留下,刚才这两人的对话她因为耳朵好使的缘故,全都听到了。这件事牵扯到匈奴,那她就不能这么轻易地放任不管。   不过在她想说留下来时,嘴巴却半点不听使唤地变成了“我要走”。   就这样,她很快拿到了银子,被遣散了。   祁霜白这边让人收拾东西,很快就离开了客栈。甚至他连凤城都没多待,在官府的人来之前,出了城。   出城之后,祁霜白就对傅五娘表示,那些人留不得。他不能把莫丽扎的身份泄露出去。   傅五娘哪里不明白这些,她汲取了血肉道行大增,正好也想试试寻常人的血肉能不能行。若是能行的话,她不仅报仇有望,将来不履行与傅观主的交易也不是没有可能。   抱着这样的念头,在天黑后,傅五娘重新回到了凤城。   她第一个找上的人正是沈惜。   夜里,傅五娘来时,沈惜正在写信,当她感觉到脖子上有什么东西缠上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傅五娘就在她的身后,她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脖子就被勒住了。   沈惜嘴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死亡时,脖子上的头发突然突然根根崩断,她整个人从死亡边缘处逃了出来。   “谁!”傅五娘却是喝道,结果她抬头一看,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傅观主就靠在门框上,正冷笑着望像她。   “尝到了杀人的甜头,就开始滥杀无辜了是吗?”傅杳冷声道。   傅五娘这会儿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没有底气,她道:“我同你的交易似乎并不包括你插手我的事。”言下之意,也就是不要她多管闲事。   “呵,”傅杳嗤笑一声,身形一闪,下一瞬她已经来到了傅五娘的面前,一把掐住了她的魂魄,寒声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傅五娘哪里想到哪怕她增加了修为,对方也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制服她。感受着正在飞速减弱的修为,傅五娘忙学祁霜白示弱,“观主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请放我一马。”   傅杳将她一甩,擦了擦手,“滚吧。”   傅五娘忙闪身走了,傅杳则看向地上还一脸惊惧的沈惜。   “又见面了。”她打招呼道。   沈惜先是起身道谢,然后才有些匪夷所思道:“您……她……”她一时间竟然不知该怎么组织语言,最后的话干脆都变成了,“您为什么要放她走?她这一走,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无辜的人遭受牵连。”   “这事我不会管。”傅杳道,“救你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至于其他人的生死,你有能耐你可以去救。”   沈惜一时哑口。   见她神色忧虑,傅杳又笑了,“放心吧,经过刚才的事,她没那个胆量再继续滥杀。倒是你,现在似乎已经适应了现在的官身,也知道为民考虑了。”   “真的?”沈惜先是一喜,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她挠了挠头,“从前我时候我没觉得活着有什么意义,自从当了捕快后,过得反而比从前充实多了。对了,观主您应该知道祁霜白和刚刚那个女人的事吧,那个女人是匈奴人。”   “知道又如何,调查这些是你的分内事不是我的。说不定靠着这个案子你还能升个官也不一定。”   “这些我是不敢想了。”沈惜有些郁闷,“不过凭我是肯定抓不住他们的,说不定到时候得要观主您帮忙。”   “你确定要我帮忙?”傅杳反问她。   沈惜突然想起了这位价值不菲的“帮忙费”,“额……”   “这事不着急,你要抓人,再怎么也得我先钓完鱼再说。”傅杳道。   “钓鱼?”沈惜不解。   “对。用一个小诱饵钓只鱼,再用这只鱼去钓大鱼。我最近手里缺鱼,得多钓几只才行。”傅杳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好好干,将来我等着你名扬天下。”   说完,她就从窗户那离开了。   看着月下掠过的影子,沈惜伫立在窗口久久没有回神。   而傅杳也回到了雁归山,此时,钟离已经取了神明血回来…… 第153章   “这么快就取到血了?”对于神明,傅杳没怎么接触过,但俯视众生的神明,总体而言都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存在,所以钟离只出门了一趟便有收获,这速度还是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嗯,血不是什么难事。”一切还是靠实力说话。   有了神明血,鬼泪也有,接下来就是制符了。   傅杳是方术师,十分主动的接起了画符的责任,“咱俩分工合作,血你拿了,符的事我来就好。”   不过对于这种从来没有制作过的符文,傅杳没有急着画,而是先用寻常的朱砂试手。   不得不说,这合命符难度确实很高。傅杳是大成的方术师,也仍旧画废了一摞黄纸,才渐渐上手。   在制符当天,傅杳先是回道观吃了让赵兴泰贡献了一桌子美食,接着又去山脚下方二的茶寮里和大家打了一圈牌九。靠着种种作弊行为,赢了一堆铜板后,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得劲。   那种感觉就像是束住她上百年的枷锁,突然有一天要被人打开一样,她总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钟离在知道她这个状态之后,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带她去了墓下的金库。   这个金库是真正的黄金堆砌而成的库房,放眼望去,黄金在夜明珠的光辉下散发着一种迷惑人心的光泽,让人欲罢不能。   “符画好了,这些黄金就都是你的。”钟离站在金库门口淡淡道。   傅杳深吸一口气,当场就掏出了鬼泪、神明血和黄粱笔,在黄金厚重而又绚烂的光芒中,她飞快的画起了合命符。   合命符纹路繁杂,想要画出来,必须得精气神合一、一气呵成,中间不能有丝毫凝滞。   眼见着符成,钟离:“……”   “好了!”将最后一笔用力画出,傅杳只感觉整个人有些虚脱,不过悬浮在半空的暗金色的符文让她倍感成就。   这就是她的命啊。   “你先休息休息,我出去一趟。”钟离将她抱到了玉棺里。这符文他不能随便用,得再去确定一番。   这次他去取血的时候,另外一个目的便是打听海螺老人的身份是否为真。没想到在打探的过程中,他还知道了点别的事情。   “行。”傅杳知道他要去哪,他们谁也不是傻子,不可能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那这些琐事就交给你了。”   傅杳闭眼躺下后,钟离再次来到了海螺老人的住处。   对于他的到来,海螺老人没有半点意外。他直接就让钟离先看了看他灵魂上的印记,“这是连死亡都无法抹除的印记,除非魂飞魄散。”   “当初与你施展合命符的那个女人呢?”钟离问。   他从其他的神明那里知道了一些关于海螺老人的事,知道他当初是为了一个女人,主动撇弃了仙缘,历了雷劫,求了合命符,只是结果算不得好,那个女人改命之后,便舍弃了他。   “她?”海螺老人摇头,“不知道,也与我无关了。”   钟离看了他片刻,道:“我知道了。”   ……   傅杳在玉棺中休息好后,就先回了道观。   沐浴焚香完毕,傅杳又给三清像除了回尘,再点了最粗的香,这才安心等待钟离回来。   钟离回来时,时间到了晚上。傅杳将肉身放在道观内,魂魄来到了隔壁。   她来时,钟离正在沐浴。   从玉阶上走下来时,她一眼就瞧见了泡在冒着热气的温泉池里的钟离,此时他正闭着眼睛,两侧的头发随意用一根玉簪挽着,脸颊处一缕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有水珠从发丝上滑落滴在他的锁骨上。   那么一瞬间,傅杳觉得自己有些像是不小心见到杨贵妃洗澡的唐玄宗,嗯,钟离就是那杨贵妃。   “咳咳”,傅杳咳了两声,提醒他她来了。   钟离睁开眼,就见傅杳已经一只脚踩进了温泉里,接着她整个人被温泉池淹没。   当初修这个池子的时候,他中间是留了一圈比较深的区域,专门当做药池辅助他修行。那区域的水到他的脖子,盖过傅杳的头顶不是问题。   等了会,钟离见傅杳迟迟没露面,他不由过去一看,结果在一靠近那块区域,就被突然钻出的傅杳搂着脖子拖进了水里。   “你的温泉池子欺负我个子不高,我只能从你身上欺负回来了。”傅杳挂在钟离的身上,从水里仰起脸,一脸理直气壮。   少女如果只是双手攀附着他也就罢了,可她两条腿却有些不太安分,钟离不是个会把机会往外推的人,他手覆住了她的腰背,“你确定是你欺负我?”   听着他暗沉的嗓音,傅杳故意蹭了蹭他,“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今夜既然是为双修而来,那也没必要像年轻时候那样矫情,废话不多说就直奔主题。   虽然没吃过猪肉,但年纪一大把了,也算知道猪是怎么跑的。摸摸抓抓小半天,很快就找到了门路。   温泉的水雾缭绕一片,傅杳哼哼唧唧挂在钟离身上,闭着眼睛,时不时偷偷舔上一口。   “等等,”晕晕乎乎中,傅杳突然开口,“钟离你和书上写得怎么不一样。”   “什么书?”   “什么书你就别介意了,书上不都是说会疼会胀,我怎么没太大感觉。”   “……那是手指。”   “额……”   “是这个感觉吗?”   下一刻傅杳猛然睁开了眼睛,浑身崩紧。   见她这样,钟离在她唇角吻了一下,示意她放松。   稍微适应了一会儿,傅杳靠他身上,道:“我好想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会沉溺于人欲之中了。”   钟离此时也有相同的感觉,他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愿意沦陷在这简单的人欲之中。   “我们这样算不算是灵肉合一。”傅杳又道。   “去掉第一个字更准确些。”   傅杳试了试,那合命符确实纹丝不动,“那要如何才算灵肉合一。”   “这得慢慢试。”   “试就试,反正我半点亏都不吃。”傅杳看着钟离昳丽的脸,“能和大魏的太子春宵一度,我运气真是不错。”   “话这么多,看来是适应了。”钟离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见她还要说话,又俯身吻住了她的唇,“专心点。”   许久之后,当那灭顶的愉悦感袭来时,傅杳也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灵肉合一。   一回生,二回熟。俩人休息了一会儿后,很一致地达成了再来一次的约定。这一回,他们抓住了机会炼化合命符,但是这符却极为难炼,一直到傅杳体内还未揣热的灵力全部消耗干净,那符也只被炼化了第一道纹路。   看着整个繁杂的符文,傅杳非常遗憾地表示:“看来这不是春宵一度才能搞定的事了。”   钟离看了她一眼,“这个可以明天再继续。现在我比较好奇的是,你之前说的书是什么书,可否借我一观。”   傅杳当机立断,伸了个懒腰,“啊好困,我先去睡觉了。”   钟离却是拦在了她的面前,幽深的眼睛望着她,道:“毕竟我也只是初来乍到,总会有让你不满意的地方,为了我们的合作愉快,我觉得我有必要照着书多练习几次。你觉得呢?”   看着面前这张俊颜,傅杳想到两人之前的“合作”,她眨了眨眼,“我觉得可以。”   次日,傅杳扶着老腰回到道观,一边念叨着“男色误人”一边把那本从秦楼楚馆里弄来的书给扔进火盆里烧了,“书是好书,可钟离不是人哪。”   书烧了后,钟离来了。   “你来做什么?”傅杳翻脸不认人。   “刚从山下路过,江掌柜邀请我来坐坐。”钟离说得无比自然。   “是吗,竟然还有力气到处乱跑。”话一说出口,傅杳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抬头,果然对面钟离看着她似笑非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给你造成了这个错觉,但今夜我会好好努力,争取明天没力气乱跑的。”   傅杳:“……”   晚上,傅杳打定主意,只炼符,绝对不再做多余的练习。   但她还是低估了男人,特别是被嘲讽的男人。   第二天,躺在躺椅上休息的傅杳表示:呵,自作孽真的不可活。   四天后,被丢在船上的萧如瑟和天玄子终于来到了里水境内。   他们到了里水后,先是惊叹了一番青松观,在知道这道观是一群鬼匠们的杰作之后,天玄子甚至雇佣起了人要把青松观画下来,拿回去当个参考。至于萧如瑟更是直言表示要留在道观一段时间。   对于这些,傅杳都随意。   道观里又来了新客人,而且貌似还是观主的朋友,江掌柜他们都很开心,于是接风宴上,隔壁的钟离也被请了来。   此时夏日未过,钟离一身清爽的湖蓝长衫,袖口是飘逸的云纹,如玉如竹。   他一入座,萧如瑟本想询问傅观主和他怎么先走了时,却见到他的领口下有一道可疑的红痕。   萧如瑟愣了下,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趁着他略微倾身听傅观主低语时又瞅了一眼,这一回,看清了。   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不近女色的钟离大人,竟然也被人啃了……   萧如瑟觉得自己要冷静冷静。 第154章   这边萧如瑟还在冲击中没有回过神,傅杳却已经察觉到了她方才的欲言又止。   “你刚想说什么?”傅杳问她道。   萧如瑟摇头,“没什么,本来是想问你们怎么不在船上。”现在她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多余。   “我们有些事需要处理,我顺便去了趟西南。”傅杳坦坦荡荡,西南那边,有关于祁霜白和傅五,也快接近尾声了。   萧如瑟竭力不去想她前半句的“事”是什么事,重心放在后面半句道:“西南?”那边可不是个好地方,“我当初下山游历时,族中长辈曾告诫过我,让我要绕开西南方,据说那边的黎游鬼王似乎不是很喜欢别人前去打扰。”   寻常的小鱼小虾,那位鬼王可能还不会放在眼里,但是傅观主这样的人物出现,多多少少会引起些波澜吧。   “鬼王?”傅杳和钟离没说话,桌上其他人却都好奇地看向萧如瑟,“听上去似乎非常厉害。”   “是很厉害。”这点无法否认。   “那观主与之相比呢?”天玄子道。   萧如瑟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她虽然化形几百年,但是中间的三百年被困在墓里,对外界的事只有模糊的认知,“我并未见过那位鬼王大人,但凡是王者,比如有其过人之处。”况且傅观主她也不曾交手过,也不知深浅。   这如何能比较。   “那和钟离比呢?”这问题却是傅杳问的。   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钟离大人是第一鬼修,黎游鬼王再强,那也是鬼。”   “那那位黎游鬼王在几百年前是不是还曾纳过一个小妾?”傅杳又道。   “这……”萧如瑟想了想,“是的,不过黎游鬼王后来基本没有露面过,这事也都是传言。”既然是传言,也就不见得是真的。   傅杳却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   与此同时,凤城这边傅五娘正将一山贼给生吞活剥了。   西南多山,山里山匪不少。既然傅观主不让她滥杀无辜,那她挑这些手里有血债的下手应该没问题吧。   感受着新鲜的血肉一点点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傅五娘已经贪婪的不想只吃一个。   “你在这等着。”她说着,幽幽地飘进了前方的匪寨之中。   祁霜白看着地上的干尸,他不是不怕,但是现在已经由不得他害怕。他知道,再这样下去,傅五娘只会越来越强,他想要摆脱这个噩梦,必须得尽快找到影大师的师父才行。   从离开凤城开始,他就一直在不着痕迹留下各种踪迹。如果影大师的师父真有能耐的话,想来应该也快找到他们了。   事实上,祁霜白确实想得不错。傅五娘刚进匪寨没多久,就有个鹤发童颜的老头找到了她。   “就是你杀了我徒弟?”老头眼神阴狠,他之所以会找过来,并不是说他有多疼那个徒弟。他名下的弟子,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死了一个两个并不打紧,要紧的是,他们的怎么死的。   这个女鬼跑到他的地盘上耀武扬威,还杀了他的徒弟,他若是善罢甘休,那以后整个湘西又还有谁能听他的话,同时主人又怎么看他。   “你又是谁?”傅五娘本能的感知到这个老头不好惹,但是眼下她想跑也跑不了,只能先周旋着。   “哼,来超度你的人。”老头冷笑一声,已经率先动了手。   和傅五娘所担心的那样,这老头确实不好惹,才几个回合,她就已经落入下风,一脸狼狈。   “你不能杀我!”知道这老头下的狠手,傅五娘只好把傅杳搬了出来,“我是傅观主的人,你若是灭我,她定然不会放过你。”   “傅观主?”老头手里没有半分迟疑,“没听说过。”   只几招间,傅五娘便被他给擒住了,就在他要将傅五娘从莫丽扎的肉身中抽离出来时,这时却从傅五娘体内飞出一只纸鹤。那纸鹤朝着他的面门一啄,他竟然避之不及,被啄下一口肉来,而傅五娘则趁着这个机会忙一溜烟跑了。   老头不知道这纸鹤究竟从何而来,等他将纸鹤劈碎时,他身上已经多了好几处血洞,而那女鬼也逃之夭夭。   在湘西这么多年,老头何曾这样狼狈过。他又羞又怒,有心想追,可却又担心女女鬼背后有人暗中出手。一只纸鹤尚且如此厉害,若那背后之人出手,他岂不是今天要栽?   只思虑了片刻,老头便决定不再追,而是先去问问这女鬼究竟什么来路。   他们两人的打斗早被匪寨外的祁霜白给看了个一清二楚,祁霜白一见傅五有人来收拾,二话不说,抓住机会转身就走。   差不多两刻钟后,他迟迟不见傅五追里,心里一喜,觉得十有八九傅五已经被灭。为了不夜长梦多,他花了重金先让人送他出凤城,打算直接绕开长安去草原。   莫丽扎他是带不回去了,但这不见得是件坏事。他可以借这这件事从中挑拨离间。匈奴铁骑,周朝向来不敌,再加上有他从中谋划,他有信心改变天下局势。   或许那位傅观主说的对,他确实贵不可言。   在祁霜白忙着谋划自己前程的时候,沈惜的信件已经被送到了长安。她这信件内容实在重大,事关国家大事,下面的小兵小将做不了主,于是很快的,这封信就被送到了三司衙门。   三司衙门虽然没有把这个不确定的消息送到御前,但却暗中派了人与草原那边的探子联络,同时长安城内也才清查祁霜白的商队以及他接触过的人,而祁霜白的母亲更是被明里暗里看住了,只等上面把消息确定下来。   沈惜是一路跟着祁霜白走的,眼见着祁霜白出了凤城境内,乔装打扮一路北上,她始终尽职尽责的把这些全都告知长安那边。   ……   在沈惜跟着祁霜白北上时,将傅五娘打伤的老头也终于探听了有关青松观观主的事。   他在知道这是个硬茬,又亲自去了里水一趟,在确定自己不是这位傅观主的对手之后,当即直奔主人的府邸。   “咦?”萧如瑟察觉到了这缕陌生的气息,“好像有客来过。”   傅杳却是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不过是打了小的,大的来报仇,发现报不了,现在准备去搬老的来。” 第155章   傅杳承认,傅五她是故意放养的。   傅五是她的预备剑魂,这剑魂越强,神兵自然也就威力更大。同时,傅五这样的厉鬼也是不少鬼怪的补药,以傅五为诱饵,她所需的剑魂说不定都不需要费什么周章就能凑齐。   ……   同傅杳说得一样,老头回到西南便直奔小玉山。   寻常人不知道小玉山是什么地方,但是鬼怪们却了解小玉山正是黎游鬼王的道场。   到了小玉山后,老头却被告知主人还未出关,他遗憾之余,恰巧见到主人身边的近卫。他想出一口恶气,也不非得主人出手不可,于是他上前对近卫道:“主人什么时候出关?”   “这谁能知道。”近卫道。主人总是闭关,别说其他人了,就算是他现在都习惯了小玉山无主的状态。   老头一听,故作忧虑,“我碰到了一幢麻烦事,本想主人出手来着,看来这回也只能是被打碎了牙齿和血吞了。”   近卫见他身上带伤,不由道:“有人对你动手了?”   “是……”老头苦笑,“是我学艺不精,那人跑到主人的地盘来嚣张,我咽不下这口气想教训她,结果反被羞辱,是我对不住主人的栽培。”   近卫本就在小玉山闲得很,现在一听有人在他们的地盘上这么嚣张,二话不说就要老头带他过去瞧瞧。   他这态度正中老头下怀,两人很快就离开了小玉山。   另外一边,傅五娘从老头手里逃脱后,不敢在西南久留,已经飞快逃到了江南,距离里水只有一城之遥。   她心里非常清楚,关键时候还是得傅观主保命。不过她也不敢过分靠近,于是就在周围吸食起土匪贼窝来,迅速养伤。   也许是因祸得福,她的伤势恢复后,她发现自己道行似乎又进益了不少。其中最大的变化是,她不仅仅能吞噬人,还能吃小鬼精怪了。   江南钟灵毓秀,佛音袅袅,受佛音点化的精怪不少,不过寻常手里没杀孽的她不敢下嘴。但是手里有血债的,她吃得那叫一个快狠准。   等到老头带着近卫找到她时,时间不过才过去了十天,可是傅五却已经不是从前的傅五了。她仍旧打不过这两人,但是在纸鹤的助战下,想从他们手里逃走却是问题不大。   没想到这女鬼竟然成长的竟然这么快,老头自然不想放过她。于是一路你追我逃,傅五逃到了里水,飞进了青松观。   道观里,萧如瑟和天玄子给吓得立即戒备了起来,正沉迷牌九的傅杳却嫌傅五一身尸体的腥臭,一脚将她给踢出了里水。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其实还是傅五钓来的两只鱼品相不是很好,她看不太上。   “观主救我!”傅五蒙圈了,忙求救道。   “他们杀不了你。”傅杳看着手里的烂牌,有些牙疼,“自己外面玩去吧。”   傅五见她铁了心见死不救,只好继续逃窜。   还别说,她逃着逃着,渐渐的也琢磨出点东西来。   首先,她是死不了的。每次她情况危险时,纸鹤都会帮她。其次,追杀她的那两个也不是无人能挡,比如有时候她跑进了别人的地盘里,那两人就不敢过分放肆。   在想清楚了这些之后,傅五专门带着那两个往有强大气息的地盘上钻。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他们少不了遇到一些实力强横且脾气暴躁的精怪。   那些精怪不怎么把弱小的傅五放眼里,但老头和近卫就不同了。这两位身上小玉山的气息那么浓烈,小玉山的黎游有脾气,他们难道就很温顺?   在一次被某位神明重伤后,老头心里已经把傅五给恨毒了,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她抓来炼魂。结果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跑走了的傅五去而复返,居然趁着他们重伤对他们下手。   在纸鹤的配合下,近卫遁走,但是老头却成了傅五嘴里的补药。   感受着体内暴涨的道行,傅五舔了舔唇,满意道:“借刀杀人,果然好用。”   从弱势转为优势的傅五又怎么愿意放过另外一位大补药,于是反过来开始追杀那个近卫。至于将这些都看在眼里的神明,却在苍蝇离开后,重新合上了眼睛。   他不欲与小玉山为敌,所以留了那两人性命。但是那两人运气不太好,死在仇家手里,这就又与他无关了。   傅五最终还是没有追到,她也谨慎的很,飞快远离了西南的地界。不过因为道行增长的缘故,她已经不需要莫丽扎的肉身,就已经能在白天现形。   于是她脱离了莫丽扎的肉身,在她想将莫丽扎随手丢了时,却收到傅杳的指示,让她把人家的肉身送去嘉峪关……   ……   嘉峪关。   祁霜白昼夜不歇,快马加鞭,终于以最短的时间来到了嘉峪关。而就在他即将出关时,却突然被人瞧了闷棍,拖进了暗巷中。   沈惜将晕掉的祁霜白飞快藏好后,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同旁边的暗卫道:“幸好你们来得快,等出了草原,我们不见得就能抓得到他了。”   草原到底不是他们的地盘,这人又心思狡诈,若是被他逃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暗卫道:“我们在接到命令后,就一直在这守着。现在他就由你秘密押送京城了。”   “我?”沈惜原本以为这件事到了这里,会有别人来接手。毕竟她现在还不是什么六扇门正式的捕快。   “对,现在人手不够,这件事又是你发现的,自然由你把人送回去。能做到吗?不能的话,我可以再派人。”暗卫道。   沈惜哪能不知道这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机会,她忙点头:“我能!”   “那行,那就交给你了。”   暗卫来的快也去的快,沈惜则把昏迷的祁霜白给绑了,接着又喂了他一些软筋化骨,让他没有力气再走。不过联想到之前祁霜白的巧舌如簧,她担心自己回头会被祁霜白给说动,干脆又塞了块破布进他的嘴里。   在沈惜把人收拾好,押送回长安时,嘉峪关里又出现了另外一位“祁霜白”。这个“祁霜白”在容貌上与正主很是相似,但和祁霜白不同的是,他还凭空带了一队“商队”准备进入草原。   这些被前来的傅五看来眼里,她哪能没想到祁霜白这回是彻底栽了。   将莫丽扎的肉身十分顺手的丢在了关外某道路上,傅五不远不近地跟着沈惜,她一定要好好看清楚祁霜白的下场。   祁霜白醒来时,就见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中,浑身无力不说,嘴里还塞着破布,而旁边有个人抱着剑正看着他。   那个人他记得,正是当初给他商队搬货的大力女子。   嘴巴被堵着,他无法说话,纵有无数疑问,这会儿也只能是放在肚子里。   沈惜见他醒了,也不搭理他。只每天喂他一碗水,三天一顿饭,喂完就立即塞住他的嘴巴。至于祁霜白要做其他什么事,她虽然有些不太好意思,但始终记住自己的使命,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一步。   马车跑的不算快,祁霜白被绑着,没有施展的余地,只能这样不甘的让沈惜押送他往长安去。   暗中,傅五见状,笑得十分畅快,但很快又有些悲从心来。   倘若那时候,她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骗到,那现在她是不是又是另外一幅模样。   差不多半个多月左右,沈惜的马车顺利到达了长安境内。   在官道的马路侧,正巧是中午,沈惜也饿了。她到驿站旁边,让店家给她炒了两个菜送到马车上吃。而与此同时,旁边也有一辆马车停在了一边。   车帘撩开,从上面走下来一戴帷帽的女子。   沈惜只看了那人一眼,便又继续吃自己的饭菜,但是一直跟着的傅五在看到那戴帷帽的女子之后,却总觉得这女子背影有些眼熟。   她想着,对着那女子吹了口气,一阵妖风吹过,将那女子的帷帽给掀了下来。   “啊,”女子忙去拿帽子,在这转身间,傅五以及靠在沈惜马车上的祁霜白都见到了那女子的面容。   虽然只有一瞥,可却令他们犹如雷击。   三娘……   “夫人您没事吧。”伺候傅三的小丫头已经拿到了帽子给她重新戴上。   “没事。”傅三娘戴上帽子后,带着小丫头朝这驿站走去。   她戴不戴帷帽本是无所谓的,但是这张脸她不是很想让认识的人看见。这次她回长安,主要是为了见一见四叔,确定一下四叔是否安好。   主仆二人进驿站后,傅五不敢相信三娘竟然还活着,她故意现形从旁边走过时撞了一下傅三,“啊……”   “你没事吧。”傅三飞快扶住了她。   感受着三娘手心传来的体温,傅五嘴里说着“无碍”,心里却满是难以置信。   三娘竟然是活的。   这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傅五突然想起了一个可能。   她也顾不上祁霜白,急匆匆朝着里水奔去。   到里水后,她一见到傅杳便道:“观主,三娘是您救活的对吗?”   没有作弊就输得欠一屁股债的傅杳不是很想闻她身上的腥臭味,“有话快说,说了赶紧走。”   “既然您能复活她,那我呢,我是不是也能活?”她充满希冀道。 第156章   “你想复活?”傅杳手里摸着牌也没去看她,“你能用什么来交换?”   “我……”傅五怔了下,忙道:“您要什么尽管说。”只要能让她复活,她什么代价都愿意出。   “你身上只有一件东西是我看中的,可你已经把它交易掉了。”   傅五有些难以置信,她语气艰难道:“您是说……”   “对,你的魂魄。”傅杳终于舍得看向她,“也就是说,原本你是能和傅三一样复活的,是你自己错过了这个机会。”   “怎么会……”傅五难以接受这个结果,她心里满是后悔,如果她没有一心只想报仇就好了。同时她心里还生出一丝怨恨来,她怪傅杳没有把话说清楚,不然她又怎么会浪费这个机会。   “难道我就一点机会了没了吗?”她不死心问道。   但是她这个问题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她就被驱逐出了里水。   看着天空白云悠悠,傅五跌坐在地上,表情满是不甘。她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全是一场空,她真的很不甘心。   ……   长安。   沈惜在吃饱后,就又抓紧时间上了路。   她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眼下还是尽快把人送到为妙。   进了长安的地界,再进城就很快了。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赶在太阳下山前,沈惜的马车就进了城。   进城后,她二话不说,直接把人往三司衙门那边送。三司衙门一见到她,立即就有负责接应此事的人把她带了进去,至于祁霜白,自然得到了更加“精细”的照料。   沈惜原本以为自己把人给送到后就没她事了,结果还得去三司那边把事情的经过再次交代清楚。等她交代完,再出衙门时,天已经暗了。   就在她准备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时,却听身边的大人提醒她道:“这几日你在长安好好待着,不要乱跑。”   “嗯?”沈惜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是那位大人却已经抱着卷宗走了。   次日,沈惜就明白了这位大人的提醒是什么意思——宫里来了旨意,传召她进宫。   没想到她竟然也能有进宫面圣的一天,沈惜紧张的都不知道自己穿什么好,最终她还是选择了那件捕快服。   进宫后,沈惜这才知道,祁霜白在暗中确实是在做着通敌叛国的勾当。倘若不是她无意中发现了这些,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不过暗卫之中已经有人顶替了祁霜白的身份出入草原,所以祁霜白通敌之事暂时不能宣扬出去,而她的功劳自然得要找别的名头。   此次进宫面圣,主要是圣人想见见她。   进入大殿,刚下朝的帝后俱在。   沈惜在来的路上,早就被叮嘱了一番规矩,总结就是:进门跪下后,拼命眼睛看着地上的金砖就成。   “微臣叩见圣人,叩见皇后娘娘。”   “平身。”圣人有些意外这个小姑娘的年纪,不过一想到傅观主既然愿意帮她一把,想来也是看好她,能被傅观主看中,自然和寻常人又不同,“你将你此次南下的事详细说与寡人和皇后听听。”   这桩事是不至于惊动他的,之所以会召见沈惜,也只是因为他和皇后知道此事事关傅观主,所以才想听听而已。   沈惜自是不敢多加隐瞒,而且她也觉得这件事里也多亏了傅观主相助,否则她都没那个命走出凤城。   在她平铺直叙把事情说完后,圣人还未发话,皇后就已经赞道:“确实是个机敏的姑娘。”   见皇后欣赏,圣人干脆道:“既然你喜欢,这人就交给你吧。”   而今的皇后已经与圣人同时临朝,不过皇后想要掌权,这事还得徐徐图之。圣人将沈惜交给皇后,这完全就是相当于将朝中的一枚棋子送到了皇后手里。   “那妾身就先谢过陛下了。”皇后淡笑道。   多年以后,已经身居高位的沈惜回首从前,她命运的转折点正是从这一桩案子开始。   ……   出宫后的沈惜得到的赏赐不多,甚至连官位都没有升。可是知根知底的人,却知道沈惜已经得到了最好的赏赐。   不是谁都能得帝后的青眼的。   沈惜出宫后,祁霜白的事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几乎没人知道这事。但是长安城里与祁霜白有关联的人,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因为种种罪名被训斥、贬官甚至抄家灭门。   和祁霜白关系最为亲密的定国公府首当其冲,国公府被抄,国公的爵位被摘,傅二爷和傅三爷花了巨款所捐来的官职也被剥了。变为庶民的傅家人自然不能住在御赐是国公府,一家人都被扫地出门。   正醉生梦死的傅家人哪里会想到遭此巨变,他们走投无路、求救无门之下,想到了在长安城中别住的傅四。   “走,我们去找老四。”傅二爷道,“我们都是一家人,他不可能会见死不救。”更何况,爹还活着呢,他就不信老四连爹都不管了。   就在他们走到长安大街上时,却听街道上有卫兵开道,将他们挤到了一边。   “这是谁?这么大排场?”见到这些的傅家人本想刺上一两句,但一想他们如今已经是庶民了,不由神色黯然。   就在此时,傅家人群里却有下人惊叫道:“那是不是四爷?”   老四?   所有人一看,卫兵后面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可不正是一脸严肃的老四。而跟在老四后面的,有文官有武将,这一切都彰示着老四不再是白身,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排场。   “那不是傅家老四吗?”旁边也有人把傅侍郎给认了出来,“他不是已经被一撸到底?怎么现在还……”   “你看他后面。”另外一人道,“那后面押解的囚犯看到没,陛下刚登基时,江南押解一笔几百万两的赃银上京,结果在路上船沉了,赃银去向不知。这案子前些日子才破,而破案之人正是傅大人。现在看来,或许当初陛下贬傅大人的官职,实际上是为了明贬暗升。等着看吧,傅大人给陛下捞了这么大一笔银子回来,到时候加官进爵肯定少不了。”   旁边人的对话傅家人都听在眼里,傅二爷顿时激动起来,他在人群边上朝着傅侍郎喊道:“老四,我是你二哥啊!”   有他带头,傅家人接二连三的叫出了声,甚至还有人让傅侍郎进宫去想陛下伸冤,让陛下把定国公的爵位还给他们。   他们这动静没让高马上的老四回头去看他们,倒是惹来了旁边一圈异样的眼光。   一直沉默着的傅老爷子眼见儿孙们丑态百出,突然心里有些明悟,他们傅家,靠着这些儿孙是站不起来的。   “都被我闭嘴!”他用拐杖打着二儿子的腿道,“谁要再喊,我就让他滚出傅家。”   老爷子虽然年事已高,但余威犹在。其他人纷纷不再吭声,被打痛了的傅二爷却委屈道:“爹你这是做什么,那是老四啊。我们傅家肯定是受到了奸臣的谗言,才会有这大难。现在也只能是去靠老四向陛下进言喊冤了,难道您也不想我们的爵位被送回来吗?”   看着年纪已经一大把,想法却还如此天真的二儿子,傅老爷子又看了全其他人,发现他们的想法也不外如是。   就这样,还想守住傅家的东西?   傅老爷子突然有些想笑,笑自己确实眼盲心瞎。丢掉了最珍贵的那个,却把希望寄托在这群废柴身上。   幸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旺全,我记得郊外还有一处庄子是老夫人的陪嫁,现在应该没有被抄走吧。我们不去老四那了,都去庄子上。”   “什么!怎么好端端的您又改变了主意?”傅三爷叫了起来,他压根不愿意去那破庄子上住着,“爹您刚刚不是也听到了,老四很快就能官复原职,说不定还能加官进爵。我们有老四撑腰,为什么还要去庄子上。”   傅老爷子给他一拐杖,“你别忘了,当初闹分家可是你们闹得最凶。多的话别说了,所有人都给我去庄子上,谁若是不肯,还要去闹老四,那就直接除名。”   老爷子说完,让人搀扶他上了马车。而周围一行人见父亲掷地有声,一时不敢反抗,只好满嘴抱怨着跟着上了马车。   傅家城郊外的庄子有些破旧,而且味道还十分难闻。向来锦衣玉食的傅家人又怎么能忍受的了这些,还没安顿好,傅老二就找借口出了门,进城去傅四别院的门口等着。   傅侍郎将犯人押解进京后,很快就得到了帝后的召见。和傅老三说的那样,傅侍郎不仅仅官复原职,圣人更是给他让他官升了好几级。   “西南一带匪患纵横,傅卿可愿为寡人分忧?”圣人看着傅侍郎笑吟吟道。   傅侍郎眉头都没皱一下,毫不犹豫跪下道:“但凭陛下差遣。”   “一月前,四川总督病逝,留下一堆烂摊子,寡人需要有个人去将蜀地收拾好。”言下之意,是让傅侍郎去接手四川总督之位。   傅侍郎十分意外,四川总督乃封疆大吏,凭着他的资历少说得再熬个十几年才能有资格去坐。现在圣人就把他送上去,不管这背后的原由是什么,他肯定要得罪一大批人。   然而上方圣人已经问道:“你敢不敢去?”   “微臣一切听陛下安排。”傅侍郎表态道。富贵险中求,只要他想冒头,那始终都会得罪人。既然如此,那就各凭本事。   见他没有丝毫犹豫,圣人眼里闪过一丝满意之色,“你此次去四川,顺便帮寡人留意一下西南的动静。”   听到这,傅侍郎突然明白为什么圣人为让他去四川了。   四川与南诏接壤,总督一职掌有兵权。   陛下这是准备好了要他同长公主里应外合,彻底拔除镇南王府的后患啊。   ……   在傅侍郎接到西南任命的这一刻,远在里水的傅杳心有所感,她看着里水上空飘转的流云,眼里满是冷寂。   “果然,该来的迟早会来。” 第157章   上一世,父亲也是大约这时候去的西南,和这次不同的是,他上一世当的是知府,一个把命丢在蜀地的知府。   这辈子他以总督的任命前去川蜀,这其中命运轨迹虽然有了些许变化,但傅杳却不想拿他的命去赌。   算算日子,距离那件事发生,只有两年不到的时间了。   ……   傅五离开里水,一直在外面游荡。在知道自己原本能复活、现在机会却被她白白浪费了的时候,她心中便生出了满腔怨恨。   她很上天对自己不公,恨傅杳隐瞒交易条件让她变成孤魂野鬼,也恨三娘死了都不好好去投胎,非要重新活回来。   这些恨意让她加大了对实力的渴求,恰好小玉山逃走的近卫又带人找到了她。几番设计之后,傅五成功将这两人先后生吞。生吞这两人后的傅五实力再次暴涨不必多提,把一幕看在眼里的精怪们却十分骇然。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成魔物。”明明几个月前,这人还只是小有道行的厉鬼,可现在却连小玉山鬼王的人都不放在眼里了,说吞就吞。   寻常的鬼物之所以不会这样修行,就是因为这样到最后必然成魔。魔物虽然强横,可是却和行尸走肉一般,没有神智,只知道杀人。这个女鬼周身血红一片,已经是入魔的前兆。   “放心吧,这人和青松观有些瓜葛。傅观主肯定不会放任不管的。”   “这不一定,说不定傅观主是故意要弄出魔物来的呢。”   在精怪们争执时,却没发现实力暴涨的傅五已经将目光看向了他们……   ……   再次饱餐一顿,傅五寻了个山林开始准备炼化体内这些斑驳的灵力。   感受体内充盈的灵力,傅五抓了只小鬼出来,道:“你们刚才说入魔是什么意思?”   小鬼战战兢兢,脸上全是遮掩不住的恐慌,忙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你这样修炼,现在只是越来越暴虐,等以后会渐渐丧失理智,只知道杀戮。不然这么快速的修炼方法,为什么其他人都不去做,只有你一个人呢。”   “是吗?”傅五表情变得凝重,“那魔物与傅观主比,谁更厉害些?”   她对实力的渴求,绝大部分的原因都是不想再受傅杳的控制,若是回头能反过来控制她就更好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鬼道。   接着傅五又从小鬼那里问了点其他的事,见在问不出其他的东西来之后,她面无表情把小鬼给吞了。   就在傅五幻想着自己的道行能增长到压过青松观一筹时,小玉山那边连接损失了两位近卫,鬼王身边的另外六大近卫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傅五,迅速找了过来。   他们六个实力一个比一个强横,这次一同出现,抱着的是速战速决的想法。   傅五也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道理,但是面前这六座山她敌不过,直接飞快奔向了里水,祸水东引去了青松观。   眼见着那六人入观,傅五心里生起一丝隐秘的期待:若是这六人能和傅观主斗得两败俱伤那就好了,她到时候坐收渔翁之利,说不定还能取代傅观主,成为青松观的第二位观主。   想到这,她不急着逃了,就在旁边潜伏着。   然而,她等了许久,青松观里始终没有半点动静。没有惨叫也没有打斗,就和寻常一样,平平静静,没有半点波澜。   差不多两刻钟过去后,她终于见到青松观有人出来了。   那个人正是傅观主,她不仅完好无损,手里好碰了个西瓜,正边走边吃。   一见到这,傅五只感觉背后一阵发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傅观主实力竟然这般强横,那六个人说没就没,她还半点不伤筋动骨?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傅五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有些异想天开了,或许她还是得要时间慢慢来。   道观里,傅杳把另外一片瓜放到刚出了力的钟离手中,“辛苦,这瓜是道观种的,味道还不错。”   钟离将手里的六枚魂魄收后,放到了三清像前,接过西瓜道:“不能让傅五入魔。”一旦入魔,到时候她所造的杀孽,全都会累加在傅杳身上。   “我知道。”傅杳摸了摸那六枚魂魄,“我要的东西凑齐了,她的用处也就到此为止。”   她一共需要十二把神兵,鱼肠、天一、黄粱笔还有圣人的佩剑,这四柄都有器魂;剩下的八柄,少林寺的神兵器魂还在,她只需要准备好七枚剑魂就行。   而今手里已经有了送上门来的六枚,再加傅五的那一枚,齐了。   ……   长安。   祁霜白正靠坐在牢里的墙上,两只铁钉贯穿了他的琵琶骨,铁钉上的铁链拴在牢房的上空,让他连只能在周围一小块地方行动。   疼痛并不能让祁霜白恐惧,令他恐惧的是,从他进来到现在,没有人来问审他。   问审罪犯是最基本是程序,之所以不来问,要么是那人很快就要出去,那么就是那人的罪名已经被定了。   祁霜白不觉得自己能好运到无事发生。   这样说来,就只有后面这种了。   看着满是蛛网的牢狱,祁霜白眼神有些空。   他知道,朝廷不可能放过他,他快要死了。   不过此时此刻,他仍没绝望,只是有些遗憾。   他想做的那些事,不是不能成功,只是运气不好。他不是败在别人手里,而是败在了运气上。   “若是能给我一点运气,我又何至于此。”祁霜白不甘道。   就在此时,他身后却有人轻笑道:“你既然要运气,那我给你如何?”   这个声音,祁霜白再熟悉不过。   “五娘?”祁霜白眼里异光闪过,却又闭了嘴。   “是我。”傅五手从祁霜白的伤口上擦过,她这动作让他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你不是说要运气?那我给你。”她说着,手往牢门上一点,那铁门锁断开掉在了地上,同时他身上的铁索也一一断开,“现在你自由了,只要离开了这里,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感受身上的束缚被解开,祁霜白却没有动,“你为什么会帮我?”   “你还欠我那么多债,让你这样死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你。”傅五阴着眼神道。   “仅仅只是这个原因?”祁霜白怎么可能会信,现在他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索性把话挑明了,“这个世上,最恨我的人就是你。如果你真的不想我死的那么轻易,应该是抓我离开这再百般折磨我,而不是这样放我出去。”说着,他又看了看牢房外面,“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我真的按照你说的那样离开,只怕还没出大门,就会被当场击毙吧。”   傅五神色未变,她现在看祁霜白有如蝼蚁,但是她和傅观主的交易是她亲手杀了祁霜白,所以祁霜白能死,但是她不能自己动手。   如果祁霜白死在了其他人的手里,那这桩交易就永远都不会成功,她也不用在受制于人。   “信不信由你。”傅五冷声道。   “我们之间何曾有过信任。”祁霜白艰难地站了起来,两边肩膀因为他的动作又开始渗血,“你想我死,却又不自己动手。所以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不是你不想杀我,而是你不能这么做。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这么痛恨我的人放过我呢……五娘,你也同那位傅观主做交易了对不对,甚至很有可能你所交易的内容,就是杀了我。”   话说到最后,语气已经是十分笃定。他在牢笼里被关这么久,他一直在想傅五怎么会变得那么厉害,再加上今日这些,这样一想,似乎就说得通了。   没想到这事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傅五面上半点不显,“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鬼地方你出不出去随便你。”   她做出转身就要走的模样,她相信,祁霜白绝对会抓住任何一丝逃脱的机会。   然而还没等到她走到大门,祁霜白却突然将藏在鞋底上的匕首拔了出来朝着傅五的背上捅去。   傅五察觉到了这些,却没有阻止,反而是转过了身,让胸膛正对着他,眼睁睁看着匕首扎进了她的胸口。   “你以为这东西能杀得了我?”她看着祁霜白的神色带着嘲讽,“我已经不是凡人了,而你只是个凡夫俗子。”说着,她将胸口的匕首也慢慢拔了出来,“这东西也只是凡铁而已,别说杀我,连伤我都不够格。“   祁霜白却是冲着她笑了起来,“谁说我是要伤你的。”   “什么?”傅五顿时大感不妙,可祁霜白却已经飞快抓住了她的手,借着她手里的匕首抹了脖子。   温血飞溅,祁霜白脸上笑容还未散去,“你杀了我。”   傅五手中匕首落地,她疯狂地想把祁霜白救回来,可祁霜白对自己下手太狠,那么大的口子,不多会,他的魂魄就离了体。   也是在这时,傅五体内飞出一只自动燃烧的纸鹤,纸鹤上的火很快将她周身包裹着,像是点着了纸张一般燃了起来。   “啊——”傅五痛叫不已,嘴里一直求饶,但是火没有半点熄灭的趋势,反而越烧越旺。见求饶不得,傅五又开始诅咒起来,但无论她做什么,她仍旧控制不住她的身体像纸鹤一样,一点点被烧成灰烬。   火光持续了一刻钟左右,傅五终于支撑不住,化为一滩腥臭的血水,而血水上面则漂浮着一枚魂珠。   魂珠凝成之时,虚空出现一道人影,将魂珠拿在手中。   见到来人,祁霜白心头大石落地。   他赌对了。 第158章   祁霜白想得很清楚,他现在这个身份,基本是活不了了。朝廷不会放过他,就算是放过了他,他这辈子也只能是东躲西藏的度过余生。   他若是手里有权有钱,说不定还能掀起一些风浪。可他现在什么都没,草原那边他暂时是去不了了,等以后他能去的时候,只怕已经又是另一番局面。   思来想去,他反倒觉得不如死了好。   死了抛却现在的身份,一切再重来。   ……   傅杳将魂珠收起,神色颇为满意。她没看错傅五,果然是上好的器魂。   “傅观主,”祁霜白此时出声,向傅杳拱手作揖道,“我们又见面了。”   傅杳将目光投在他的身上,哪怕她对此人深恶痛绝,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连自己都能下手,心性着实狠绝。   “是又见面了,不过祁大商人似乎并不像传闻的那样爱妻如命。”傅杳嘲讽道,转身朝着牢狱出口走去。   祁霜白见状,跟上去淡笑道:“五娘已经死了,这个不过是厉鬼而已。”   “人总能给自己卑劣的本性找到理由。”傅杳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这一回,祁霜白也干脆坦诚道:“霜白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人。那些假象,也不是为了愚弄世人,只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如鱼得水一些。傅五的心性,观主您也清楚。我与她,不过半斤对八两。观主都愿意同她交易,想来应该也愿意和我做一番交易。”   “交易?”傅杳脚步不停,“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祁霜白早就想好了。   “前些日子,我在长安城外遇到了三娘。”他的眼里闪过异彩,正是因为这件事,才让他坚定了这次的破釜沉舟,“三娘明明已经死了,这点我最清楚不过。傅观主你能将她复活,定然也能将我复活对不对。”   “我确实能将你复活。”此时傅杳已经走到了牢狱出口处,外面的月光落在他们前方三步远的地方,“我不仅能将你复活,我甚至还能给你改头换面,给你新的身份,让你有新的地位与财富。”   “真的?”沉稳如祁霜白这会儿听到这些,眼里都不免露出一丝振奋之色。   “当然。”傅杳看着他笑道,“不过我将这些给你,你又能拿什么给我呢?”   “那要看傅观主你看中什么了。”哪怕到这个时候,祁霜白仍旧保持理智。   “我原先很需要魂魄,傅五恰好是最后一枚。”傅杳很是遗憾,“倘若你比她早一步死,我们的交易也就成了。可惜,你晚了一步。”   闻言,祁霜白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   他当然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两刻钟前,哪怕他是自裁又或者是听了傅五的话从牢狱里跑出去,傅五都还不会死,他都还有复活的机会。他自作聪明,想借机除掉傅五,非要死在她的手里,生生葬送了这最后一次机会。   “难道您就没有其他想要的?”祁霜白不甘心。   “你的气运还算可以,毕竟贵不可言。”傅杳道,“不过这东西我不是特别的需要,你若非要同我交换的话也行,只是这东西的分量还不足以让你复活,你可以拿气运来换点其他的东西。”   在确定自己复活无望之后,祁霜白并没就此低落。现在听傅杳说这些,他当即道:“我能换些什么。”   “换些钱,或者是托梦的机会,又或者让你的魂魄消散的没那么快等等。时间有限,你尽快想好。”   祁霜白没有轻易的给出答案,在反复确定了不能让他直接成为鬼修之后,他才道:“那就请傅观主你别让我魂魄消散的那么快吧。”   他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傅五能达到的成都,他肯定也能达到。将来他若是足够强大,复活肯定也不在话下。   “你确定你要这个?”   祁霜白既然选了就不会更改,“确定。”   “好。”傅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笑容十分愉悦,“既然如此,那我满足你。”   说完,她将祁霜白的魂魄一抓,趁着月色前往了余杭。   余杭西子湖畔,有一座岳庙,庙里跪着五个铁人,正是当初陷害岳飞的几位奸臣。   傅杳先是上了香,然后看向地上跪着的五个铁人,道:“这铁人已经存在了几百年,一旦损坏就会被重铸,你若是不想魂魄消散,住进这铁人里正适合。”   这一招,她正是跟钟离学的。   不过被困在石头里的林秋尚且能饶恕一回,但祁霜白她却不打算轻易放过。   “你想困着我?”在来到岳庙时祁霜白就已经预感不对,现在见傅观主要将自己放到铁人里,自然明白了她对自己的恶意。他想逃,可下一刻却已经被送进了铁人里。   是,在这铁人里,他就算魂魄消散的慢,但他也彻底失去了自由,同时还成为被万民唾弃的奸逆。   “困着你?”傅杳不知从哪拿出一条手帕来擦了擦手,“我只是在完成我们的交易罢了。放心,我不会让你轻易的死的。你会一直被困在这里,直到你害死的那些人每个人都朝你吐一口唾沫,才能彻底解脱。”   上一世那些枉死的人,也该冤有头债有主才是。   不再理会祁霜白,傅杳分别在铁人和岳庙周围布下了困住祁霜白的阵法,又前去岳坟那打了声招呼:“将军,镇压邪逆的事,就拜托您了。”   她话音落下,周围树影摇动,像是给出了回答。   从岳庙出来后,傅杳看着天上的弦月,心里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罪魁祸首已经除了,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现在就剩下父亲那一关。   再之后,好像就没她什么事了。   正想着,旁边的行人将她撞开,她一看,湖边游人如织,大多都是些年轻的男女。他们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盏河灯,正笑语盈盈往断桥方向走去。   平日里自不会有这样的盛景,傅杳一想今天的日子,顿时失笑。   今天是七夕。   说起来,她还没过过七夕呢。   她沿着湖岸走,湖里河灯点点。断桥上,暖黄的灯光下,掩藏不住心事的少年少女们正眉目传情,一颦一笑,皆是绵绵情意。   见此情此景,傅杳不由想到了钟离。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肯定也没见过这样的景致。   心里正念着,她眸光一扫,就见前方不远处,钟离正站在一处摊位前挑着河灯。河灯价有高低,样式也不同,只见他选了最精致的那盏,手托着朝着她走了过来,将灯递给她,“给你。”   河灯是一朵荷花的样式,花瓣用轻薄的纸粘成,花瓣中间则放着一盏蜡烛。将蜡烛点亮,烛光将河灯晕染成一朵绽放的红莲,美丽中多了一丝人间的梦幻。   “很漂亮。”傅杳接下灯,心里有些高兴,一半是因为此时见到他,另外一半是想到以后还有他在,“走,一起去放。”   两人俩自然而然的并肩而行,朝着断桥走去。   钟离姿容绝色,无论走到哪,都能吸引一大片目光。今日又是七夕,平日里拘束在家的少女们比往日少了一丝束缚,神色也就大胆了些。   上断桥处,桥上人多,摩肩接踵。钟离护着傅杳,而旁边却时不时有人朝着他们这里跌来。   傅杳把这些看在眼里,一下桥便拉着钟离闪身去了一侧湖边的大树下。树身粗壮,灯笼在另外一侧,树的阴影恰好将他们都包裹在内。   “很多人都在看你,”傅杳一手拿着灯,一手搂着钟离的脖子,道:“她们要看那我就让她们看个够。”说着,她就在他的脖子上啃了起来。   钟离:“……”   不多会,傅杳看着他脖子上的点点杰作,表示非常满意,“走吧,去点灯。”   然钟离却卡住了她的腰,“占了便宜就想跑?”   “大不了也让你占回去。”傅杳丝毫不怕。   “好,你说的。”钟离却是放过了傅杳,“回头秋后算账你别哭。”   傅杳:“……要不我们还是现在就把账结了吧。”   钟离挑眉,“你确定?”   傅杳看着树后来来往往的人群,含泪打消了这个念头,“走,放灯去!”   放河灯的地方也不一定非得断桥这,其他地方也行。   他们两人在找河灯多的地方时,也许是钟离脖子上的红痕太过明显了,傅杳已经感觉到这地上铺了一路碎掉的芳心。眼见着少女们终于打量她了,傅杳痛快了,甚至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大方方牵住了钟离的手,那脸上就差写这是她的人了。   最后,他们在平湖秋月处将河灯放了出去。湖里此时已经全是烛火,水光交映,盏盏河灯带着人们的梦朝着天上的弦月飘去。   傅杳看着他们的那一盏灯飘渐渐飘远,问钟离道:“你刚刚许了什么心愿。”   “没有许。”钟离道。   “为何。”   “求人不如求己。”   “真是不解风情,不过我也没许。”她不知道许什么。所有想要的东西,她都能靠自己去得到。这一盏河灯,终究是只能是灯了。 第159章   随着湖上河灯渐渐远去,湖畔周围的游人渐渐少了起来。月上中天时分,就连湖上的画舫也一一散了。   傅杳二人回到墓中,继续炼制合命符。这段时间下来,这道符不过才炼制过半,而且还有越来越慢的趋势。   今夜有些例外,稍微好些,竟然炼化了两道。傅杳体内的灵力已经被挥霍一空,她稍微歇了一会儿,才趴在钟离身上,玩弄着他的发丝道:“你什么时候去投胎。去的时候,带上我一起吧。”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钟离将被子往上裹了裹,狭小的空间里,他们气息相互交融。   “这里的世界我都待了一百来年了,看腻了,也倦了。把要做的事做完,仔细想想,也没留下来的必要。”再留下来,无非是再看一遍生老病死,“恩怨已了,一切重新开始也不错。”   “看来你已经想通了。”钟离也清楚,现在的傅杳身份确实有些尴尬。最好的选择,就是把命格改了,然后转世投胎,一切从头再来。   “不是想通,是心愿已了。”傅杳说着,手搂住他的腰,脸在他胸前蹭了蹭,在他怀里闷声道:“你和我一起去投胎,咱俩到时候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感受着她的体温,钟离忍了忍,到底没忍住,翻身将她压下,“行,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是先把账给清了比较好,省的下辈子不好算。”   “账?”傅杳大惊失色,“刚刚不是清了吗?”   “这是利息。”   “……”   ……   次日晨起时,道观众人就见自家观主正坐在前院里咔咔嗑瓜子,对面钟离公子正在提笔画着什么。   众人走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一副美人图。嗯……图上的美人非常凑巧地也在嗑瓜子。   “画好了吗?”一捧瓜子嗑完,傅杳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走到钟离的身边,只见钟离正在给美人描眉画眼。   笔墨流转下,画纸上很快多了一位杏眼圆圆的少女。少女眉毛细长,琼鼻樱嘴,十分有灵气。   “不错不错。”傅杳对画非常满意,“没想到你的画也挺好,那就这幅吧。”   在昨夜里商量好了要投胎的事之后,傅杳便让钟离给她画张脸。之前让竹之给她画,那张脸好看是好看,但她不是特别的合心意。钟离这图就不错,和她现在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可她却非常喜欢。   “好。”钟离画完后,搁下笔。墨迹一干,众人在欣赏时,无意中一抬头,就见对面观主脸上的缎带取了下来,露出一张与画上少女一模一样的俏脸,就是眼睛无神。   江掌柜好歹见识过自家观主的变脸之术,但是其他人没见过啊,一时少不得啧啧称奇。   “这比最好的易容面具还好用啊。”瘦男人有些心痒痒,他也想换张英俊的脸了……   “等等,”钟离端详了傅杳的脸一番,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然后拿着毛笔在她眼下点了一枚小痣,“好了,方便回头认出你。”   傅杳摸了柄镜子来,她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道:“认不出来,那你完了。”   他们两个人说的“暗语”其他人都不懂,不过却不妨碍其他人欣赏。露出整张脸的观主,比之以往要可亲的多。而且如此姣美的脸,让他们也觉得,观主就该长得这么好看才对。   就是可惜眼睛无神……   不过在场人也差不多都知道观主的眼睛在谁身上,于是谁也没提眼睛的事。   倒是江掌柜自己回头在私下找到了傅杳,温声道:“借用了您的眼睛这么久了,也是时候该还给您了。这段时间我已经摸索好了道观怎么走,就算没有眼睛也问题不大。”   她始终都记得眼睛不是自己的,所以有空她就会闭着眼睛让自己适应瞎眼的日子。这么几年下来,也算小有效果,至少道观里她是摸熟了。   “别急。”傅杳却不急着用,将眼睛给江掌柜也不是滥发善心,她三缺五弊里有一‘残’,瞎眼正好就应了‘残’字,“该我收回时,我自会收回。不过接下来你确实可以去走亲访友,见见相见的人。”   这言外之意,也就是收回的日子快到了。   “好。”这件事一说定,江掌柜自己也心头大石落地。她不是不留恋光明,但该是她的她会接着,不该是她的,她拿着总觉得有些七上八下。   和江掌柜说完,傅杳又下山走了圈。不说其他人的惊讶的目光,住在石头里的林秋见了后,不住的感叹道:“果然,这越是好看的花就越毒。”   正感叹着,却见不知何时傅杳已经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皮笑肉不笑道:“你说什么?”   “我在说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好看之人。”林秋飞快改了口,“观主不愧是观主。话说,观主你能不能把我也变得好看点?不要多好看,和钟离公子差不多就成。”   “你想得美。”傅杳脚一拨,林秋往路边滚了一轱辘。   也是这时,从方家村外的青砖道上行来一辆马车。   而今到青松观上香的贵客有不少,不仅仅是里水的人,就连是外地的乃至京城路过的贵人都有专门来上香的,因此路上有马车也不算稀奇。   但是这辆马车却在傅杳身边停了下来,接着从车里钻出个人来,那人一件傅杳,便打招呼道:“傅观主,我把人给你送来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给傅杳找神兵下落的沈鬼。   不过沈鬼在打完招呼后,又觉得有些不对,观主的样子……似乎不是这样。难道他认错人了?   他是武林中人,又最擅长乔装偷盗,对人皮面相比寻常人会留意的更多。傅观主从前脸上绑着缎带,但不影响下半张脸。可他现在看,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黑裙女子,除了这一身着装外,这脸完全都变了呢?   “时间刚刚好。”傅杳道。她下山,也是算准了沈鬼会来。   傅杳这一开口,沈鬼就知道是傅观主没错了,“您在这,是特地等我呢。”   “算是吧。”   沈鬼嘿嘿一笑,转身让车里的人也来见见。   很快的,马车下又走出一老妪来。   一见到这老妪和她手里抱着的剑盒,傅杳眉头一动,有点想给沈鬼加个鸡腿。   他能成人海茫茫中,寻到这么这么一个人,也确实是他的运气。   “连婆子,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傅观主。”沈鬼介绍道。早之前,他就给傅观主说他找到两柄神兵的下落,一柄是在少林寺,另外一柄就是这婆子手里抱着的东西。   一开始他本是想把这剑给偷了,但谁知这剑有点古怪,他根本拿不动。无奈之下,他只好说花钱买,但是这老婆子怎么都不肯卖,还把他那扫帚赶出了家门。   他死皮赖脸在她门口磨了许多天,才打消了将剑占为己有的念头,老老实实把人给带来了里水。   连婆子见到傅杳后,浑浊的眼睛没有多余的神色,“听说傅观主精通玄学?”   她正是因为这个,才愿意找上门来。   傅杳但笑不语,“不敢说精通。不过仙子的问题,我想来应该能解决。”   “仙子?”沈鬼瞧了瞧连婆子,怎么也没法把这个脸和枯树皮一般的老妪和‘仙子’二字联系起来。   反倒是连婆子抱着剑盒的手一紧,最后颤颤巍巍地将剑盒交给了傅杳,“你果然是有大本事的人。”   剑盒略沉,傅杳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走吧,先回道观再说。”   他们三很快走了,留下相看热闹却移不动庞大身躯的林秋在捶胸顿足。   来到道观后,避开香客,傅杳与连婆子去了后山,至于沈鬼则在道观里发现了故人,一时惊奇不已。   “沈兄弟?”沈鬼看着帮香客烧香的瘦男人,一脸不可思议,“你怎么在这?”   这两夫妻已经隐匿江湖很久了,他正没想到他们会在一道观里当道士。   瘦男人见到他,同样很热情,“死扒手,上次你摸走我的玉佛什么时候还我。”   于是,道观里一阵鸡飞狗跳……   ……   后山。   傅杳给连婆子倒了杯蜂蜜花茶,“这茶是道观厨子鼓捣出的汤饮,虽是凡品,但也别有滋味。”   连婆子笑道:“我如今是血肉凡躯,又怎能挑剔这些。不过话说回来,傅观主你是这几十年来第一个认出我身份的人,或许也只有你能帮我一把了。”   茶香袅袅,连婆子也不介意把那些前尘往事透出来给别人听。   连婆子名为连晚,虽然傅杳称她为“仙子”,她却不是正儿八经的仙,而是天山上的一只精怪。其母是雪莲化形,后得仙缘飞升,她有母亲相助,修为增长的飞快,渐渐也有了仙子的名头。   修行是一条孤寂但所有精怪又不得不走的路,连母希望女儿也能早日飞升,对她十分严苛,甚至都不许她离开天山,只为不扰乱她的心境。   连晚小的时候还算听话,但随着她渐渐长大,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偷溜了出门。   天山之外的世界多姿多彩,在见识了人世的繁华后,连晚果然无法静下心来修炼,满心想着的都是再出门去逛逛。   在某次偷溜出门时,她被母亲发现了,母女两人发生了争执,她赌气跑下山。 第160章   “下山吗?话本子里写的仙女下山,大多会与凡夫俗子相恋,不愿再回到牢笼之中,结果东窗事发,天庭相拦,最后夫妻二人天各一方。”傅杳戏谑地看向连晚,“连仙你不会也是如此遭遇吧。”   连晚为人几十载,心态与从前早就不同。对于傅杳的调侃,她也随之而笑,“不瞒你说,当初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   天山枯燥,人间繁华,既然都赌气下了山,她也没想回去。   她道行未失,金银珠宝于她来说,唾手可得。有了钱财,她一路十分潇洒,无论走到哪都被人簇拥着,好不快活。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结识了第一个朋友。   “她叫水流,没有爹娘,是个乞丐。据她自己说,她是打出生就被丢了,后来有老乞丐捡到她,打算把她养大点卖钱。结果还没等她长大,老乞丐就死了,她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小乞丐。”说到这些往事,连晚表情里带着一丝悲悯,“她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后来我在人间活了这几十年,才知道她能好好的活着有多么不容易。”   水流是乞丐不错,同时也是那个小县城里的乞丐头子。连晚之所以会认识她,也是因为被摸走的荷包,最后被水流送了回来。   水流告诉她,她这样的富家女最容易被盯上,让她快点回家。连晚一路上遇到过不少贪图她钱财而对她好的人,这还是第一次收到陌生人的告诫。她有些感激,请水流吃了顿饭。   次日,她准备离开时,水流却在她入住的客栈门口等着她,说是吃了她的饭,就相当于接受了她的雇佣。她会一路护送连晚回家。   连晚哪有什么家,要说有的话,那也在天上山巅。天山常年白雪皑皑,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想爬上去,基本不可能。   不过一路上无人作陪的连晚很高兴能有个伙伴,于是就定了个最远的路程——岭南。   两人一路南下,路上少不了磕磕绊绊。连晚没有对金钱不太在意,花钱只图痛快,水流看了都替她心疼。几番劝阻之下,她见连晚依旧大手大脚,遂也就歇了口舌,但态度却开始疏离起来。   “我知道她疏远我,是因为她觉得我们俩无论如何都不会同一个世界的人,我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人间疾苦。虽然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可我还是很不高兴她因为这些而对我冷淡,于是我和她大吵了一架。”   吵架这种事,谈不上对与错,不过是一时情绪到了,语言也就变成了锋利的剑。   “我们的立场各自不同,吵到最后,我一怒之下和她打赌,说交换身份看看,看她能变成了我又是否会开心。”   “这就是你顶着凡人躯壳的原因?”傅杳明白了。这样的赌一般人都不会去打,当时的连晚心思纯净、涉世未深,会做出这样的冲动之举,也说得过去。   “是。既然要换,那就换个彻底。我们直接换了魂,我占了她的身体,她住在我的身体里。不过我没想让她知道我真实的身份,所以在换之前,干脆在岭南的一处荒山中,幻化了一处宅院,让老鼠为奴仆,以山精为长辈。做完这些后,我自封了道行,离魂换体。她就算变成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们的赌约是多久?”   “三年为期。”   “到现在应该不止三年吧。”   “到现在都三十年了。”连晚道。   傅杳点点头,“看来中间还有其他曲折的故事。”   “对于人来说,三十年的时间太长,变化也太多。十六岁时的想法和十九岁时也不会一样,我能理解水流为什么这么多年还不来找我换回身体。我这次来找你,是想找一个人的下落。”这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眼见傅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倾听,连晚也大大方方道:“正如同你之前所说的那样,仙女下凡会遇到意中人,我也不免俗套的遇到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变成了乞丐,快饿死的时候,是邵然让人救的我。我变成了普通人,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只有拳脚功夫还算可以。醒来后我就跟着邵然的商队给他们当护卫,混口饭吃。   邵然是姑苏邵家的嫡长子,你也知道的,这种大家族里纷争很多。那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很多事,最严重的一次,邵然差点死刺客手中,是我救的他。我们在外面养了很久的伤,他伤好之后,带我回了邵家,当着所有邵家人的面说要娶我。   邵家本来正在已经给他相中了一门亲事,那姑娘的家世与邵家满当户对,只是双方还未定亲。现在他说要娶我,邵家自然不同意。后来他为了不委屈我,放弃继承家族的资格,带我离开了姑苏。”   这个故事并不算太新奇曲折,但是连晚眼里的柔情却让整个过往多了几分人间温柔。傅杳相信,不管未来如何,至少在过去的那几十年,连晚是真的幸福。   “你要找邵然?”   “是。邵然的离开让很多人恼恨,他们为了逼迫邵然弯腰,断了我们所有的生计。就算是这样,邵然也没想过低头。他不想让我跟着他吃苦,独自去了西北做买卖。”   “独自?”   “对,那时我怀孕了。这也是我不怪水流同我换回身体的最大原由。我擅自动了她的身体,我用我的还给她,算是扯平了。只是有些可惜,我们的孩子还是没有保住。   水流小时候吃的苦太多,身子骨不行,再加上那时我们手里也没钱,那孩子掉了之后,大夫也说我不会再有孕。   我休养好后,前去西北寻找邵然,可是却没找到他的踪迹。后来我又去岭南,想换回身体去找邵然,但是水流他们已经搬走了。一直到现在,我都再没见到邵然。   我知道,我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了。会来找你,也是想再见邵然最后一面。”   无论如何,也要好好道个别。   对她所求之事傅杳已经了然,“你可知他的生辰八字。”   “知道。”他们离开邵家后就成了亲,虽然没有庞大的婚礼,但是婚书却是有的,上面有两人的生辰八字。   连晚将那封老旧是婚书取了出来,纸张其实已经快朽了,上面的红色也被磨没了,看得出来它久经翻阅。   有了生辰八字,想找人并不难。   很快傅杳便算到了邵然的下落。   “他还活着吗?”连晚最关心的是这点。是生是死,总该有个信才行。   “还活着。”   “活着啊……”连晚彻底放下心,“那就好。”但旋即她又有些委屈,“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她等了足足二十年,等得好辛苦,好在最后等到的是一个好消息,“他在哪?我去找他。”   这些年来,她为了找他,去过很多地方,甚至还回了天山。但是天山太冷,她上不去,跪在山下三天三夜,也没有换来母亲的垂怜。现在好了,终于有确切的消息了。   “你去不了。”傅杳道,“你的身体你应该知道,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怕还未出余杭,就倒下了。你先在我这道观休息休息吧,香火养神,还能让你再撑些日子。”   傅杳话里话外是让她留下,连晚怔怔看了她一会儿,最终点头道:“好。”   道观前院,瘦男人和沈鬼也打累了,这会儿正凑在一起喝白水。之所以喝井水,是因为他们把赵兴泰的厨房给弄出个大窟窿,赵兴泰直接不供酒了,两人也就以井水代酒,意思意思重逢之情。   他们两个聊天扯皮了许久,沈鬼突然道:“对了,你有没有回去看过你师父。”   “我师父怎么了?”瘦男人会让已经离开了少林寺,但在心里一直把自己当做寺里的人。   “你难道还不知道?慧通大师病重,据说大限将至。不过这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剑的事,没关注少林寺的消息。不过大限将至,十有八九是好不了了。   “我师父他大限将至?”瘦男人半点不信,“我师叔他们都走了,我师父都不可能走。”   师父才七十多岁,武功那么高深,又不沾世俗之事,怎么可能大限将至。   可等了好一会,他都不见沈鬼反驳自己。再侧过脸去看沈鬼的神色,却见他眼里有一丝悲伤。   “如果你没回去的话,现在就去吧,说不定还来得及。”瘦男人听他道。   “你胡说什么!”瘦男人一掌将桌子拍碎,威胁沈鬼道:“少给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现在就回去瞧瞧,回头再来找你算账。”   这话虽然硬气,但瘦男人却已经飞快去了后房,不多会就抱着孩子,孩子妻子施展轻功飞走了。   江掌柜他们几个还有些不明所以,见他们夫妻走的这么突然,赵兴泰半晌没回过神。   好一会儿,等见自家观主和客人过来后,他才低声问江掌柜道:“他们夫妻……是不是不太清楚观主其实能送送他们?”   江掌柜想得更多一些,“观主没插手,那就表明没多大事。” 第161章   沈鬼也见到了傅杳他们,他上前问道:“观主,这剑可有错?”   “不错。”那剑盒里的剑,不是凡品。就灵气而言,超过之前的任何一柄神兵,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染过血。不过就算是这样,这也是难得一遇的神兵。   见傅杳认可,沈鬼也松了口气。他看东西基本没走眼过,但是这柄剑他却有些看不透,“那个,观主……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关注可否圆我一个念想。”这个念想他若是不圆了,估计这辈子都有遗憾,“您也知道,我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宝贝。以前的好东西,哪怕在大内皇宫,我也都能去摸上一摸。但是这柄剑,我就是吃奶的力气都用了,仍旧拔不开。我希望观主将剑拔开,让我见见世面。”   好宝贝他看不得,心里都觉得痒得不行。   连晚也有些好奇,“这剑不是谁都能拔,现在的我都不行。”这是她的佩剑,只可惜在她换了身体后,这剑就不肯她亮了。当初也正因为她大家都不见刃,邵然才会注意到她。   傅杳将剑盒一开,只见里面躺着的剑外面是一层桃木剑鞘。她稍微一用力,剑渐渐被拔了出来,和铁剑不同,此剑通体莹白,质地似金非玉,灵气充足到剑一现身,道观周围的花草树木都猛涨了一截。   “果然是好宝贝,”沈鬼眼里露出痴迷之色,他想伸手去碰,还未靠近,只感觉手指一痛,四根手指上已经有一道血痕。   “竟然这么凶!”沈鬼不顾自己的伤口,眼里的眼神更炽热了,“幸好这剑没出世,不然必然引起一番争斗。”   这会儿傅杳已经看完,将剑重新放了回去,对沈鬼道:“别人如果想杀你可真是容易的很。”   “这话怎么说,”沈鬼目光从剑鞘上依依不舍的滑过,“老夫自认轻功还算可以,就算打不过还能跑,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是啊,跑不过你,他们完全可以不用跑。只要在好东西上抹点毒,你见猎心喜,少不得要摸一摸、碰一碰。这一来二去可不就很容易中招了。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把宝贝当宝贝看的。”   这话让沈鬼一时语塞。   他这人爱好不多,就这点让他始终沉迷。如果有人真心想套他,确实不需要太多的功夫,一件好宝贝就能得手。   “‘善泳者溺于此’,多谢观主提醒。”还想看女儿长大成人,沈鬼也只能是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收敛点了。   家伙接下来会有一劫,傅杳看他为她的事还算费心的份上出言提醒,至于听不听劝、能不能做到,那就又是他自己的事了。   沈鬼把人送到,胖瘦夫妇又离开了,他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当天就离开了青松观。   沈鬼走后,连晚就发了病,严重到连床都不能下。   江掌柜帮她请了大夫来,好几个大夫都是摇头叹息,让江掌柜有个心理准备。言外之意,就是连晚活不了多久了。   对于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同类,任何一个人都会非常伤感。   对于自己的病重,连晚却没有多伤感,她劝江掌柜道:“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就和去另外一个地方一样,那就当我先过去给你们探探路吧。”   她本人神色轻松,让江掌柜他们也稍微豁达了一些。   墓里,傅杳也正和钟离说着连晚的故事。他们两个坐在温泉池子边,脚泡在水里,傅杳的脚踩在钟离脚上,嫩白的小脚丫想着法的和他重叠在一起。   “心思纯粹,一心问道,所感所悟,都是空中高楼。这入了世,能感悟到的东西脚踏实地了,但心为俗世所染,大多都迷失在红尘之中。这修炼可真难。”她说起来,运气可以说是很好了。前面有三位尊神指点,现在又有钟离这个修炼作弊器在,简直完美。   “看她要的是什么。”钟离任由傅杳踩着自己,有时候会在她快要重叠到时,故意偏了偏,“有人为长生弃红尘,也有人为红尘弃长生,得偿所愿就好,无关对错。”   “那幸好,我已经得偿所愿。不,不对,”傅杳又想了起来,“你那仓库里的黄金还不属于我的,那就还不算得偿所愿。”   “三句话离不开银子,下辈子转世你就该当个管钱的。只能看,不能拿。”   “然后这笔银子还是你的是吗?”傅杳伸出俩脚丫拧了他小腿肉一把,“你想都别想。你最好保佑我暴富,而你是个特别贫穷的穷小子,但有一张好看的脸,后来被我给看一眼瞧中,我花大价钱养着你,让你往东你不敢往西,让你上床你不敢穿衣。这样一想,我突然有些期待去投胎了。”   钟离:“呵。那万一我投胎成你哥哥,和你抢家产怎么办。”   这话一出,俩人都是一愣。   这……也不是没可能……   ……   长安。   傅侍郎刚回府,就听门房告诉他道:“大爷来了,这会儿就在厅里等着您,已经等了一下午了。”   门房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些不屑。当初大爷怎么对待四爷的,他们可都是看着的呢。现在四爷回来了,重新得到了陛下的宠信,他们就又重新上门来提兄弟情。   有好处就是兄弟,没好处就是外人,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知道了。”傅侍郎却没多生气。之前发生的这些事,反而让他有些庆幸自己提前看清楚了兄长们的真面目。不然他若同傅观主说的那样,命不久矣,九娘以后可怎么办。   梦境里的那些事,他已经相信是预兆。对于自私自利的兄长们,他已经决定不再给除本分之外的任何东西。   “那您要过去吗?”门房小心问道。   “不了,我还有公务在身,你们替我端茶送客。”他现在确实非常忙,“另外让管家来找我。”   他将于后日启程出发去四川,在走之前,长安这边的事情该处理还是得处理好。   “是。”   不提客厅那边傅大爷怎么个态度,这边管家来到傅侍郎跟前后,就听主人道:“你明天让人准备马车,我要和姑娘一起去庄子上。”   就算已经分家,他现在也是傅家的人。他去外地赴任,傅家一家老小总该有个着落。   “好的。”   次日一早,傅侍郎就带着女儿出发了。   郊外距离京里有些路,他们一直到中午才到。   庄子上的傅家人突然见到他,一是喜不自禁,以为他是要来接他们回长安的,当即就有人喊着:“快回房收拾东西,我们准备回长安。”   “急什么!”老爷子听后却是敲了敲拐杖,“回长安,长安有你们的住处?一个个眼皮子浅的东西,都给我坐回去。谁若是想回长安,那行,直接驱逐出我们傅家。不是傅家的人了,你们爱上哪上哪。”   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人顿时都不敢吭声了。   傅侍郎见状,叹了口气,道:“爹,我是来接您回长安的。”   “接爹?那我们呢?”傅二爷道。   “你给我闭嘴!”老爷子一拐杖甩过去,傅二站起的身体又被捶了回去,“我不会去长安,你安心当你的官吧。”   “爹——”终究是父子亲情,傅侍郎哪怕心里怨过,但父亲他不能丢下不管。   “你别说了,我心意已决。”老爷子道,“从前的事不提,而今你已经是二品大员,前途不可限量,我不能再让大家去拖你的后腿。”从前的事错了,他可以现在去弥补,“你要记住,只有你还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们傅家就不会倒。你的兄弟姐妹就不会被欺负。一旦你也倒了,我们傅家就真正完了。”   上位者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惊险,他不回长安,留在这里,好歹还能镇上一镇。   “爹,”这时傅三冒头道,“那我们不回长安也成。可是四弟家没个儿子,我们中的让四弟有个后吧。四弟妹去世的时候,四弟说过不会再娶,这样我们也就只能是过继个嗣子了。以后九娘有个弟弟照应,那也不错不是。”   这话戳了老爷子的心,但是傅侍郎却有些愤怒。   他想到了梦里的那些事,他们可不就是因为九娘是女儿,所以才那么轻贱他。   “嗣子的事我不会考虑。”傅侍郎冷着一张脸道,“我的东西都是九娘的嫁妆。这些事你们也别想了,如果非要嗣子,那我可以自请除族。”   于是傅三爷也挨了一拐杖。   “老四你别气,”傅老爷子道,“你后天就要去赴任了是吗?”   “是的。”这次一去,他不见得能再见到父亲,所以带着女儿一起来了。   “那就去吧,家里的事你别操心。”老爷子狠下心道,“我死之后,我会让他们扶灵去寿阳。寿阳远离京城,保证他们不给你惹麻烦。”   “爹您这就太偏心了吧。”   “觉得我偏心的你们可以自请除族。”老爷子心狠起来,还真没人敢忤逆。   傅侍郎有些许动容,“谢谢爹。”   把这些事当面说开,傅侍郎父女又在庄子陪老爷子吃了一顿饭之后,这才拜别老爷子。   “九娘,给爷爷磕头。”傅侍郎道。   那个梦里,老爷子已经没了,或许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是。”   傅九娘乖乖磕了头。   看着地上乖巧的孙女,老爷子心里生出些许的后悔。他让人去他私库里拿了样最贵重的东西交给她,道:“以后你爹就靠你看着了,千万不要让他行差一步。”   “谢谢爷爷,我会的。”   “你们放心去吧。”老爷子道,“这里有我。”   父女俩告别离开时,再回望庄子,里面的人已经看不清面庞。   两天后,傅侍郎奉旨赴任,连带着女儿一起,前往四川。   ……   西南多山,道路崎岖,按道理来说要难走很多。不过在上路之后,傅侍郎却发现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走,至少有路可走。   幕僚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正好也提前给他讲一讲西南的情况。   “西南有大商,每一年都会有商队前往长安与江南。因此这路虽然不算好走,但好歹也是一条能走的路。”幕僚道,“像长安中那些昂贵的香料,大多都产自西南。”   “哦?”傅侍郎来了兴趣,“西南的商人姓什么?”   “姓邵,说起来您应该也知道这邵家。他们就是当初姑苏邵氏,不过后来邵家不知为何搬迁去了西南,现在是西南最大的香料商人。”幕僚道。   邵家 ,傅侍郎确实有些耳熟。姑苏同扬州不远,同柳家也沾亲带故。不过后来邵家家道中落,再之后据说搬走了,便再没了消息。   没想到他们会去西南。   两人正说着,马车外面突然有人来报:“大人,前方路塌了,现在其他将士们已经在清路了,需要半个时辰后才能通行。”   “好。”   山路有塌陷是常有的事,他们一路过来也遇到了过一两次。   半个时辰后,等将士们把路上的大石污泥清理完毕时,他们却发现在山路拐弯的对面也有一队人马。那队人马绵延很长,看他们行囊鼓鼓,看样子应该是走商。   对面人看到他们也很惊讶,很快当中就有人从马车里走下来求见。   “你们是谁?”前面的护卫道,他们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放人靠近大人。   来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通身儒雅,很博人好感,“在下大理邵然,此次回姑苏访亲,不知马车内是何位大人。”   “车内坐着的是新任四川总督傅令言傅大人。”   “傅大人?”邵然一惊,“这位傅大人可是定国公府四老爷?”   护卫见他不像是平常人,一边同他寒暄着,一边让人去后方通禀。   很快的,前去通传的护卫就过来道:“大人说请邵先生过去。”   护卫这回自然是放了行。   傅侍郎这边没想到邵然会在西南,而且现在还十分凑巧地在他上任的路上遇到了。   当人来后,他掀开车帘一看,外面站着的人果真是邵然。 第162章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少时,没想到再见,双方已经髯须满面。   “草民拜见大人。”邵然行礼道。   “时间真快。”傅侍郎下了马车,亲手将他扶起感叹道。   他同邵然不算很熟,但是少时曾有过照面,后来知道邵然为了妻子离开家族,他那时还很欣赏邵然能有如此心性。   “是啊。”邵然眼眶也有些红,“上次与大人分别,大人不过总角,现在再见,大人已是封疆大吏了。”   “皇恩浩荡罢了。”   再次重逢,两人虽然没有那么亲密,但傅侍郎还是有些高兴能见到故人,“这里挡着了车马通行,让他们先走,我们去旁边小叙。”   这里荒郊野岭,他们的重逢注定聚不了太久。   “听您的。”   很快的,护卫就在旁边山脚下铺出块地方来。   道上的商队与车队继续往前走着,傅九则被抱了下来认人,而邵然这边也多了一位妇人。   “这是内人。”邵然道,却没做过多解释。   “民妇见过大人。”妇人行礼道。   傅侍郎见妇人养尊处优,心里想着当年的那件事,一时有些犹疑,也就没再提这些,反而是询问起邵然西南的情况。   邵家是西南的大商,对西南肯定了解非常。他即将去西南上任,多了解一些总是好的。   两个男人谈着政事,邵夫人则同傅九娘寒暄起来。   傅九娘经历了父亲起落,人也成熟懂事了不少。她见邵夫人举止端庄,对她也颇有好感,因此她们两个聊得也算愉快。   小叙不过一刻钟左右,傅侍郎这边就要继续启程了,他的时间耽误不得。能挤出这么小片刻的功夫,已经是十分看得起邵氏夫妇了。   “等我们回来,再去四川拜访您。”邵然十分识大体道。   “好,到时我们再把酒言欢。”   就在四人起身准备离开时,这时天上突然掉下一样东西落在他们的面前。   那东西一团白色,想是纸做的什么东西。四人下意识后退了几步,见那团东西并没什么动静,方有护卫过来检查,将之捡了起来。   “启禀大人,这时一只纸鸟。”那纸鸟浑身破败,也不知道怎么会落到这地方的。   就在护卫说着的时候,那纸鸟的翅膀突然动了动。护卫还没反应过来,傅九先是被吓了一跳。   “它好像动了?”她惊得睁开了眼睛。   傅侍郎当即吩咐道:“将这东西放到一边,我们继续走。”   他如今也算经历些东西,知道有些东西沾的有些东西沾不得。玄术这种事,寻常人若没大造化,还是不碰为妙。   护卫当即听吩咐把纸鸟送去了一边草丛里放着,旁边邵夫人看着那纸张却有些怔怔出神。   在双方即将分开时,邵夫人突然问傅侍郎道:“傅大人,传闻江南里水有个叫青松观的道观十分灵验,不知这是真是假?”   “你们要去青松观?”傅侍郎皱眉道。   此时邵然苦笑道:“是,我们正是听说这个地方,所以才想去江南。”访亲是假,求卦才是真。   “这种事,求仁得仁。”傅侍郎不好说太多,“看你们自己吧。”   他话说得含糊,却没说不灵,这无疑是给邵氏夫妇一个讯号。   “多谢大人解答。”他们感谢道。   双方各自分别,一个往西南而去,另外一个则继续北上。   岔开的山道,是每个人通向各自未来的命运之途。   在所有人都离开后,纸鸟似乎积蓄够了力量,在草地上继续挣扎起来。然而天公不美,很快有小雨落下。   不能淋雨,纸鸟又重新躲回了草丛里,期盼着雨快点停下来。   ……   与此同时,在几百里外的小玉山中,标志着山主人正在闭关的石门突然洞开,接着从里面走出一貌美女子来。   一见到她,山中所有的精怪全都伏地叩拜,“恭喜主人出关。”   女子轻轻勾了勾嘴角,“都起来吧。”   “是。”   “怎么如林他们八个都不在。”女子环顾了一周道。   如林正是她最钟爱的近卫之一。   一提到这个,众精怪便开始叫起惨来,“主人,您一定要为如林公子他们报仇啊。”   接下来众精怪的一番叙述,让女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   “里水青松观?我才闭关这么点时间,就已经出了这么一号人物了。”女子道,“有点意思。你们都继续去修炼吧,我先去见个故人。”   她身形一动,很快就出现在一片荒山上。荒山阴雨连绵,有一只纸鸟正躲在草丛里。   ……   雨下了很久,纸鸟已经从草丛挪到了旁边大树干上,才勉强没湿透全身。   待雨停太阳出来后,它从树干上跳到了太阳底下,扑了扑翅膀,让阳光将它的身体变得干燥。   就在她正闭眼享受日光时,突然头顶出现一片阴影,将她身上的光都挡住了。   纸鸟先是警惕地睁开眼睛,结果在看到来人后,她的警惕已经换为惊喜,“辞卿?”   不枉费她历经千辛万苦,前来寻人,好在她终于寻到了。   女子蹲了下来,将纸鸟放在掌心上,神色中也是意外,“黄粱仙?”   “是我。”黄粱仙见自己被人认了出来,差点落泪,“我从南海一路飞去渤海湾,他们都说你嫁给了黎游,我只好又往西南飞。幸好我找到了你。”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辞卿弄干它身上的水,刚刚她在一侧观察了许久,已经确定这纸做的鸟儿就是黄粱仙,“还是说,神明还能死而复生?”   “不是的。”黄粱仙好不容易见到从前的朋友,当下就把黄粱梦境里的事当倒豆子一般全都说了出来,“……是钟离,钟离他愿意放我一条生路。只是作为惩罚,我得去长白山打水来浇灌龙尸。”   黄粱仙惧怕钟离,再加上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干脆也就没提及,直接说是钟离的意思。   辞卿听完,却觉得新鲜,“你是说,他放了你?”   “是,不然我又怎么可能活。”   “说得也对。”辞卿托着黄粱仙站了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对你善心大发,但既然是他惩罚你的,那你就按照他说的去做吧。”   黄粱仙见她误会了自己意思,忙道:“不,我不要去打水。辞卿你帮帮我!”   辞卿却是笑了笑,将它丢了出去,撑起了一把红色的伞,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痴心妄想,这就是你的下场。”   黄粱仙飞在半空中,看到她眼里的讥讽,突然间就明白了很多事。   当初……当初她会和辞卿做朋友,是辞卿知道她心仪钟离,说她这么貌美,鼓励她去的。也是辞卿给她出主意,让她送出黄粱扇,说钟离必然喜欢。   “原来你也……”黄粱仙笑了起来,恰好此时风来了,它被风一卷,飘去更远的方向。   不过不想见到那女人那么得意,黄粱仙突然歇斯底里笑道:“钟离之所以会放我一条生路,全是因为一个女人向他求情。我们所肖想的,说不定已经是别的女人的人了。”   接着,一阵风又将黄粱仙卷回了辞卿的手里,女人捏着它的脆弱身躯,脸上仍旧带笑,但眼中却寒霜遍地,“你说什么。”   “没什么。”黄粱仙大笑,“只是觉得你其实比我更可笑。躲藏在阴影下的小人,你也就只配躲在暗处了。”   辞卿大怒,想捏碎黄粱仙的身体,然而她微微一用力,却被扎得鲜血淋漓。   见状,黄粱仙更得意了,“我这个身体,就是那个女人剪的,合该你得这个报应。”   沾染着辞卿的鲜血,黄粱仙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辞卿没有去追,因为她在那黄粱仙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   为什么……明明她已经炼化黎游了,怎么还这么弱……   辞卿有些不太相信,她在轰碎几座山后,确定自己修为已经增长了许多,这才收回心神。   至于黄粱仙的话,她压根就不信。没人比她更了解钟离有多无情,那个男人根本就没有心。   回到小玉山,辞卿本想让人去打听里水青松观是怎么回事,但在知道里水在江南后,她顿时多了个心眼,“里水在哪?”   “回主人,在余杭,毗邻东海。东海不是有座雁归山嘛,雁归山就在里水境内。”   雁归山?   辞卿眼神一动,“你是说,青松观在雁归山上?”   “对。”   “这怎么可能。”钟离素来喜好清静,那件事之后,更是无人敢靠近雁归山。他怎么可能会允许旁人靠近。   想到这,辞卿又问道:“那青松观的观主是男是女?”   “据说是个女人。”   辞卿更觉得可笑了。   此时她下方的属下又道:“前些日子,钟离大人广问改命之法。我等也出去打探时,也知道了些关于那位傅观主的一些传闻。据说是个很厉害的人物,超脱五行,不在三界,就连神明也不愿意与她冲突。不过想来她再厉害,应该是比不过主人的。”   辞卿却没听后面的那些。   钟离要改命?他改谁的命?他自己命有仙缘,完全不用改。   既然不是改他自己的,那就是旁人了……   辞卿突然觉得自己闭关了一场,已经远远跟不上外面的变化了。   “你们在这守着,我出门一趟。”   她离开小玉山,很快来到了一处荒山中。   那荒山的山洞里,海螺老人奄奄一息地躺在石床上,只剩胸前微微的起伏。 第163章   一过来就见到这样的场景,辞卿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后,还是海螺老人忍不住先睁开了眼睛,“稀客。”   “你明知道自己死不了,又何必折腾自己。”辞卿冷着脸道。他们两人共命,他就算是肉身死了,魂魄也不会消散。所以死与不死,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   “只有这样我才会好受一点。”海螺老人道,“欺骗与背叛一开始就存在,是我自己识人不清。”   辞卿眼里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又压了下去,她恢复冷脸道:“改命的办法你有没有说出去。”   “说了。”   “钟离问的?”   “其他人我也不会告诉他。”   “他要给谁改命。”   海螺老人笑了起来,“能让一个男人愿意付出自己命格的人,自然是对他来说比自己还重要的人。”   辞卿手捏成了拳头,“好,很好。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是吗?”   “大概是吧。”海螺老人重新闭上了眼睛,“我原本以为我对从前的事不会怨恨,因为那些都是我自愿的。但是等我知道钟离也做出的和我当初一样的选择时,心里更多的是一种畅快。或许,我对你确实是恨着的。”   辞卿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什么话都没说,沉默着离开了这里。   海螺老人躺在石床上,过了很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爱不到,求不得。谁都一样。   ……   邵然夫妇带领着商队一路北上,在到水路码头时,商队一分为二,一部分选择北上,一部分则跟着邵然夫妇前往江南。   “江南啊,很久没有回来了。”邵夫人看着沿途两岸的风景,心里生出一丝感叹。   “是啊。”邵然站在旁边,像是看不够这些风景一般,哪怕是迎风落泪,也始终看着远方。   邵夫人见丈夫这般,将手里的手绢递给了他,“别难过。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我想知道你和她的事。”   “这些事你不早已经从那些下人的嘴里知道了。”邵然却不愿意多讲。   “别人说的是他们以为的,我想听你怎么说,也想知道,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邵夫人道。   邵然用手帕擦干了眼泪,又捂住嘴咳嗽了好几声,才道:“没什么好说的。”   邵夫人见他始终不愿多谈,只好闭嘴不言。   船上的时间十分寂寞,他们夫妻二人虽然同床共枕,却像是习惯了这种疏远一般,大多时候都是各怀心事。   水路很快,一路上有惊无险,他们很快就到了江南。   在前往里水的路上,邵夫人又问丈夫,“如果我们所求的事,没有结果,那又该如何?”   “如果真的灵验,又什么会没有结果。”邵然闭着眼睛道。   邵夫人看着丈夫这般,只好将窗帘揭开,看着外面的风景道:“我从前认识一个人,那个人有些傻,什么都不在乎,也不知道疾苦为何物。但她很真实,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从前只以为她是大小姐性子,后来我才发现,人能这样真实而纯粹的活着,太难能可贵了。”   邵然没有回应她。   马车内一片沉默。   邵夫人也没想要他的回应,这些话她放在心里太久了,只是想说出来而已。   马车行了两天,等到路越来越好走后,邵然掀开车帘一看,缺点前方是一条十分宽阔的青砖大道。   这么好的一条路,哪怕在寻常的县城里都不见得会有,这荒郊野外竟然会有。   前面赶车的车夫也道:“这些砖头铺在地上难道就没有人来偷,如果放在我们那边,早就被人给拿光了。”   “在我们这地方也是这样。”旁边的行人听到后和车夫唠嗑道,“只不过这条路是例外。这条路是民愿路,谁如果敢偷,那是要倒大霉的。之前就有人半夜过来偷砖头想回家砌墙,结果第二天就肚子疼,一直等到他们把床头给还了回来,这才好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这一回不要说车夫,就连司马车里面的邵然夫妇都有些好奇起来。   “为什么这条路叫民愿路?”邵然颇感兴趣地问。   “几位是外地来上香的吧。”那人道。   “这你没有看走眼。”   “嘿,”那人笑了,“现在天天都有人来上香,你们这些坐着马车来的,我们见的多了。这条路之所以会叫这个名字,也是因为青松观。”   接着,那人把何木匠夫妻给青松观盖道观结果生出个儿子的事给说了出来,之后还有方二与苏林秋死而复活,乃至里水县城黄家的事,也全都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虽然山野传闻很多,但大多数人都当故事听听就罢。而眼下这些个故事里的主人翁活生生就在他们不远处,这自然让人们心里多了一层敬畏。   邵然听后有些激动,“这么说青松观真的很灵?”   “那当然,不然那些贵人们又怎么可能不远千里迢迢的过来求愿。”那人有些自得,青松观是他们里水的,他作为当地人非常的骄傲。   “灵验就好。”邵然也多了几分期待。   上了青砖大道,距离青松观也就不远了。很快,他们就见到了远处绿树掩映下的白色建筑。   “看到那白色的房子没有?那就是青松观了。”之前的本地人指着前方道,“你们要去的话,沿着路走就行。”   “好,多谢指路。”   在邵然夫妇正往青松观走的时候,道观里,连晚的状态却有些不太好。   她听到之后,基本上就只靠着药吊着。   傅杳来时,江掌柜正在喂连晚鸡汤。   “喝不下去那就撤了吧。”傅杳道,“顺便让杨大厨过来把人给我抱起来,唔,就送去伙房吧。”   江掌柜不会质疑她的话,立即就出门叫丈夫去了,但是鸡汤却没有带走。   床上连晚听到这些话后,勉强睁开了眼睛,虚弱道:“观主……”   “你要等的人已经来了。”傅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真的?”似乎是到了回光返照的程度,连晚脸色都渐渐变得红润起来,“观主,你……能给我打扮一下吗?”她不想这么狼狈的见到他。   “好。”   傅杳用纸给她剪了一身衣裳,又亲手帮她梳了个头。   “为一个人等了将近三十年,值得吗?”傅杳看着镜子里的老妇道。   连晚也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道:“不等才不值得。”   傅杳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一会儿才笑道:“也对。”   头发梳好后,连晚看了看自己,察觉到自己脸色太差,又端起旁边的鸡汤喝了下去。   等恢复点力气后,她将把盆里盛开的野栀子花摘了一朵下来,插在鬓边,然后问傅杳道:“这样可以吗?”   她这满怀期待的样子,一瞬间让人忽略了年龄。   “很可以。”   “那走吧。”连晚道。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两人走出房间,正好遇到过来的江掌柜夫妇。江掌柜看着能自己下床走动的连晚,一时间没有回过神,“观主这……”   “没事了。你们去前面待客吧,我们去伙房前的院子里等他们。”傅杳道。   江掌柜道:“是。”   ……   邵然夫妇在山脚下停车后,两人相互搀扶着往山上走去。   此时虽然入秋,但是天气依旧炎热。他们两个被晒得汗流浃背,等走到道观时,邵然已经气喘吁吁,邵夫人却是半点不适都没。   “你还好吧。”邵夫人关切道。   “我没事,我们进去吧。”邵然道。   一系列的上下流程走完,邵然对负责待客的知客道:“不知观主可在观中?”   江掌柜见到眼前这对夫妻,突然就明白观主说在伙房那边等着他们是什么意思了。   “在的。”江掌柜道,“观主现在正在用茶点,我带你们过去吧。”   “多谢了。”邵然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叠银钱放入了功德箱里。   接着,他们就走上了旁边的小道,分花拂柳,走了大概几百步,来到了一处小院前。   一进去,邵然夫妇就见到前方有一张石桌,桌子上坐着两个人,一个人背对着他们,而正对着他们的则是一个年轻的少女。   他们不认为这个少女就是观主,因此走过去对着背对他们的妇人道:“这位可是傅观主?”   连晚一听身后的声音,她一惊,眼里迅速聚起泪来,她慢慢转身,本想说一句“多年未见你都不认得我了?”,可在转身后,却见她背后站着一对夫妻。   男的,的确是她等了多年的丈夫;女的,却是她自己。   看着他们的衣着,电光火石间,她想明白了什么,“你们……”她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口里也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涌出一般。   邵然夫妇也没想到这个妇人会是连晚,邵然更是惊喜道:“阿晚?!”   可就在他想去牵连晚的手时,却见连晚嘴角溢血,缓缓倒回了椅子上。   “阿晚你怎么了!”邵然有些笨手笨脚的去把她唇角的血迹,可手在碰到她时,却颤抖地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   身体一软,邵然跪在了地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却什么都说不出。眼睛也没了神采,只能是麻木地看着她那失去生气的脸。   “她在这里等了你一个月。”傅杳此时站起身,摁着连晚的肩膀开口道,“你还是来晚了。”   这话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邵然也一口血呕了出来。   而旁边傅杳话锋又转,“不过我可以救她。”   “什么?”邵然和邵夫人同时不敢置信地抬头。   傅杳却看向邵夫人道:“这就看要看你想不想她醒来了。”   邵夫人脸一白,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第164章   “可以给我一杯水吗?”邵夫人对旁边的人道,“冷水就行。”   江掌柜现在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她也知道眼下的情况不是她能说的上话的,二话不说就要去倒水。不过杨大厨却让她留着,他帮这去了厨房。   拿到水,邵夫人一口气喝完,那动作与她的端庄完全不符。喝完水后,她眼睛突然就红了,人也像邵然一样跪在了连晚的面前。   “对不起,是我太贪婪,舍不得那些荣华富贵,所以才设计搬家,让你找不到我。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担惊受怕当中度过,总提防着有一天你是不是会突然找上门来夺走我所拥有的一切。”邵夫人看着连晚道,“可笑我一直瞧不上那些达官贵者之流,而实际上不过是我在嫉妒罢了。当我有一天站在他们那样的位置上时,才发觉想要保持初心真是太难了。”   “你认识阿晚?”邵然这时也已经明白过来。   邵夫人对着他露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我在路上说的朋友就是她啊。当初你与我成亲时,你不是也惊讶于我的名字也叫连晚?实际上我不叫连晚,我叫水流,这身体,也不是我的。当初,我们互换了身体,约定三年后再换回来。是我不想还了,所以才让她孤苦了这么多年。”   说到这,邵夫人苦涩地笑了笑,“是我偷了她的人生。如果换回来,就能让她重新活过来的话,那就请帮我们换回来吧。”这话却是对着傅杳说的,“我愿意用我所有的家资来换。”   “是吗?这样的话,你会死的,你要考虑清楚。”傅杳却不急着救人。   “我来青松观,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将她找到,然后我们换回来。”做出了决定后,邵夫人反而一身轻松,“我这么一个卑劣的人,愿意接受任何的惩罚。”   “大多数的认错,都是不为自己所做的事后悔。再重来,只怕你还是会这样选。人性不就是这样,有高尚,就会有卑劣。”傅杳说着,手指在连晚和邵夫人的眉心一点,原本吐血而亡的妇人果然很快睁开了眼睛。   “换回来了?”水流先是看了看自己,接着又看向了对面的连晚。   “阿晚?”邵然也迫切地看着连晚,嘴里叫着她的名字。   连晚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面前已经迟暮的两人,她眼神动了动,刚才他们的话她全都听到了。是傅杳摁住她,她才没有立即离魂出体。   “邵然。”她先是对邵然笑了笑,又看向水流道:“你的道歉我接受。贪婪、嫉妒都是人心。你有,我也会有。”   说完,她再次看到邵然,只是眼里却没了之前的爱意,“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你说。”邵然急忙道。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一直不来找我。你的衣裳这么华贵,想来应该也是有权有势之人。不可能找一个人找了二十多年,还找不到。”连晚道。   “我去找过你。”邵然抓着她的手,像是怕她再次离他而去,“他们说你跟着改了嫁,跟着别人走了。我不相信,但是所有人都这样说。我心灰意冷,这时我爹没人,族中无人主持大局,我只好先回到邵家。将邵家的事料理妥当后,我不甘心你会丢下我,又派了人去寻,结果始终没有音讯。”   说到这里,邵然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我不明白,天地也就这么点大,为什么找一个人却那么难找。我整整找你找了二十多年,你为什么就那么狠心,躲到一个让我连看都看不到你的地方呢。”   连晚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水,语气有悲伤也有释然,“原来你也一直在找我啊。”   知道这段感情里,不止是她一个人在努力,那就够了。   “我们成亲,也只是你的父母去世了,我保不住那些财产,所以才想找个人一起守住这些钱财。”这时水流也开口道,“只是我没想到,事情就那么凑巧,我嫁给的人会是他。这些年,他确实一直都在找你,我们也只是表面夫妻。”   “我知道了。”知道了他的心,其他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连晚让邵然松开了手,她原本老去的容颜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点点恢复成年轻时的样子。   “阿晚你……”邵然一时失神。   “人世间的连晚已经死了。”连晚看着邵然笑道。   哀莫大于心死,在她吐血的那一刻,她的心就死了。哪怕现在知道了背后的原由,她的心也无法再像当初那样活过来。   几十年的等候,终究是错过。   “不过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一直都在找你。她找遍了天南地北,吃了很多苦头,虽然结局不尽如人意,但她还是很高兴能在最后还能见到你。”   邵然望着沐浴在辉光下的她,慢慢收回了手。   “那你帮我告诉她,”他也笑着流泪道,“我也很开心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我没有做到一个丈夫的责任,如果可以,还请她……忘了我。”   连晚看着他看了许久,最终缓缓点头,“好。”   说完,她的身体渐渐消失在原地。   见她就要永远离开,邵然突然疯了一样想去抓住她,“阿晚你别走!是我错了,我不该相信别人而不相信你,是我咎由自取你想怎么教训我就行,你别走我求求你!”   可最后他仍旧是扑了空,连一片衣角都没留下。   “阿晚!”邵然趴在椅子上悲恸叫着她的名字,但谁都知道,他们之间的缘分真正尽了。   不怪他们不够喜欢,只怪一切造化弄人。   院子里的众人都在落泪时,雁归山顶出,连晚和傅杳正在告别。   “我要回去修炼了。”连晚道,“人间一趟,我学会了很多。以后我大概还会再下山来吧,希望到时候还能来你这里喝杯茶。”   “还能想到吃喝,看来确实是在试着放下了。”傅杳道,“不过难道你就不奇怪他为何去西南,而不是在西北?还有,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能找二十多年还找不到。”   “当初我幻化的宅院,最多只能坚持几年。”连晚道,“可是水流却能当这么多年的连晚,这说明连家的人一直都在,包括那些老鼠点的下人。我没有那么大的本领,能让一直老鼠活那么久,可是我娘能做到。她可以替我捏造出一个不存在的家,也能让邵然永远都找不到我。”   所以她一点都不怪邵然,这不是他的错。他们都很努力,但是人力太微弱了。   “我不怨我娘。”连晚仰首望天,不想让眼泪落下,“真正将我分开的不是她。我是精怪,邵然是人。他已经病入膏肓,死后进入轮回,前尘往事会全都忘却。他会有新的人生,会有新的妻子,还会有聪慧可爱的孩子。而我,已经让他痛苦了一世,又何必给在给他顺遂的人生添乱。回到天山,才是我的归宿。”   这些事情她都想得很明白。   她不恨谁,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也不后悔,如果让她重来,她还是会这么选。   “好姑娘。那就好好修炼吧。”傅杳道。   “嗯。”   两人挥手作别,傅杳见她走远了,才朝着山下走去。   同连晚说得那样,邵然当天晚上人就去了。   水流也只是即将燃烧殆尽的灯芯,她将两家所有的钱资都交给了傅杳,请求道观将他们安葬,便也跟着没了。   收了人家的银子,傅杳办起事来自然利落的很。   不过还没等她把银票揣进口袋,钟离就出现了,收缴了她的银子,将钱全部交给了杜县令,让杜县令安排这些银钱。   “我银子都没摸热。”傅杳抗议道。   江掌柜却觉得钟离公子这样做很好,“这银子您真要拿了,只怕以后还会闹出事来。”人家夫妻两个一上山,两个都死了,钱财也交代在了道观里,这事传出去,难保没人没个其他的想法。   “唉。”傅杳翻了个身,继续悼念她那些逝去的银两。   钟离看不下去了,直接把人一抱,扛着人走了,“你没法有钱,但我可以让你早点拿上银子。”   江掌柜目送这他们远去,一直到他们的身影看不见了,才“哎哟”一声笑了起来。   “这样也好。”好人就该有好报的。   杨大厨过来时,就见自家媳妇脸上满是笑容。媳妇高兴,他也就开心,“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开心。”   “没事。”江掌柜道,“你同小赵说一声,就说伙房那扇门我明天要用,让他给我留着。”   观主说让她去趁机去见见亲朋好友,她思来想去,唯一相见的也就只有一个了。   现在年纪都一大把了,能见一面是一面。她既然不和连邵二人那样,想见到都见不到,那就该珍惜现下,以免将来遗憾才对。   “好嘞。”   “好什么好,你准备准备,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江掌柜道,“带你去让她羡慕羡慕。”   杨大厨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憨厚道:“您要是不嫌我给你丢人我就去。” 第165章   “什么丢人不丢人。”江掌柜横了他一眼,心里想到即将见到故人,也有些高兴起来。   杨大厨为了不给妻子丢人,第二天就下山就买新衣裳。   现在是方家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有穷又破的小山村了,如今这里商铺林立,每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而方家村里,稍微富裕了一些的人家,也开始像道观那样建起石头房子来,外面的人有样学样,这就导致哪怕道观现在已经建好了,可是对于石料和木料这些东西的需求仍旧是只增不减少。   杜县令为此增加了不少政绩,每天都看谁都笑呵呵的。   杨大厨买了衣裳,正要上山,却被旁边一女香客给拦住了。那女香客模样十分好,说话也娇娇软软的,看的杨大厨只想快点往山上跑。   谁知道这个是人是鬼,说不定还是个妖精呢。   “你别走啊,”女香客却是拉住了他的袖子,“我就是想问问这山上是不是就是传闻当中的青松观。”   “你自己上去看不就知道了。”杨大厨觉得她是没话找话,袖子一甩,飞快上了山。别看他那胖墩一样的身体,但是在躲人这方面还挺拿手。   辞卿看着这个跑的飞快的凡人,心里忍不住声出一抹躁意。   她大概是和这地方八字有些不对付,一靠近这里,整个人就有些沉不住气。   慢悠悠上山后,她看着眼前的道观,不屑道:“也不过如此。”   等进去,里面香客挺多,她也不上香,就径自往里面走去。   不过在进入第一个垂花门时,她就被人拦了下来。   “里面不让外人进。”傅杳双手抱胸站在那里,恰好就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谁。”辞卿抬着下巴道。   “这道观的观主就是我。”傅杳道,“后面不欢迎你。现在即将正午,你若是愿意的话,可以同我一起去伙房用个午食。”   辞卿没想到她就是傅杳,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见始终察觉不出其他的端倪来,这才收敛了一些,道:“好。”   她们到伙房时,菜已经上的差不多了,其他人也都到了。   杨大厨一看到辞卿,就缩了缩肩膀。   果然不是人啊。   他现在是看明白了,基本上和观主处在一起的人,都不是什么活人。钟离公子是,昨天的连婆子也是。   “钟离怎么没来。”傅杳说着,折了个纸鹤让它去送信,“让钟离来吃饭,就说来晚了不给他留。”   纸鹤飞着去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神奇的纸鹤的众人默默噤声。   辞卿听着傅杳说话的语气,心气却有些不顺。很快的,让她觉得更不顺的事发生了——钟离捏着纸鹤过来了。   见钟离发丝未干,大概是刚沐浴过,傅杳道:“怎么起这么晚?”   钟离一边拿碗筷一边道:“我为什么起这么晚,我以为你最清楚。”   “嗯?”一众目光看向了傅杳。   傅杳脸不红心不跳,“果然,论脸皮厚我还是比不过你们这些当官的。”   “今天怎么这么谦虚。”钟离道,“平日里都是我甘拜下风的。”   “那还不是因为来了位你的故人,所以给你面子。”傅杳说着,示意他给自己剥螃蟹,“要最肥的。”   钟离看了一眼对面的辞卿,道:“还没到过中秋的螃蟹,再肥也就一身壳。”话虽这么说,但螃蟹还是到了他的手里。   眼见着他真给人拆蟹,辞卿笑容还在,袖子里的手却不由自主的捏住了。她撑着笑容道:“多年不见,殿下似乎变了不少。”   “你来这里做什么。”钟离对她这个故人却是语气冷淡。   “听闻青松观求愿十分灵验,我也想来试试。”辞卿道。   “哦。”钟离就没了下文。   这顿午食最后以傅杳吃了三只螃蟹为终点结束。   饭后,钟离回去了,其他人也各自散了,庭院里就只剩下傅杳和辞卿。   “你是来求我的?”傅杳正用手绢擦着手指头,“你求我什么,不会是想要我救一救海螺老人吧。又或者说让我毁了你们之间的合命符?亦或者是让被你炼化的黎游死而复生。”   被想到她的秘密被傅杳一口全都揭开,辞卿脸色大变。   “你是谁?”她强装镇定道。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问我了。”傅杳耸了耸肩,“我是这青松观的观主。这回你应该记住了吧。至于你的那些事我为什么回都知道,你以为你瞒得很好吗?”   在辞卿出现在她的地盘时,傅杳就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对于这个女人,傅杳不是特别的喜欢。   当初在钟离的记忆里,她见到过这个女子的面容。   这个女人美则美矣,却一直拿自己的美貌当武器,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当一个人有野心,这是很正常的。但若是一个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而让别人家破人亡时,这就不值得欣赏了。   辞卿便是这样的人。   在辞卿竭力想入主宫廷时,是钟离出手拿捏住了她,掐住了她的死穴,才让她乖乖听话。   再之后,钟离让她二选一。一是去草原;二是在天牢里过一辈子。辞卿毫无意外的选择了第一条路,于是这才有了送美人前往草原的事。   这件事谈不上什么亏欠,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辞卿想要性命和权利,钟离想要草原大乱,两人算是合作过,却谈不上半个朋友。   现在辞卿以故人的姿态来到她的地盘,傅杳自然不是很欢迎。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傅观主你这么走运,想要什么,唾手可得。”辞卿冷声道。   “那这你只能怪老天,谁让老天就是让我这么走运呢。”   辞卿再察觉不到她的不喜,那也就不配当玩弄这么多人的女人了。她站了起来,“看来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   “你要走了?那慢走不送。以后没事就别来了,我不是很想赶客。”   辞卿被气得差点想动手,但想到这是谁的地盘,终究还是按捺住了。   看着辞卿愤然转身,傅杳有些惋惜地去了钟离的墓里。   “真是可惜,她竟然这样都没出手。”如果动手了,她就能名正言顺扣住辞卿,给自家的神兵换个器魂了。   钟离却是看着她道:“不只是观主对我方才的表现可还满意。”   “还成。”   “那是不是该给点报酬?”   “我没钱。”傅杳十分光棍道。   “不给银子,其他的也行。我看杨大厨换了一身新衣裳。”   “衣裳不是也要钱买的吗?我没钱。”傅杳继续装死道。   “谁说就一定得要花钱了。”钟离道,“其实也还有不用钱的法子。”   “……”傅杳:“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缝?”   “我可没这样说,不过你要是想这么做也成。整好马上天就要冷下来了,我也确实需要一些秋天的衣物。”   “钟离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摸着你的良心?嗯?你一个千年老魂需要什么春夏秋天的衣服,我自己都没的衣服穿,还给你做,你想都不要想。”傅杳如此道。   然而,到了晚上,江掌柜在躺到了床上后,却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她睁开眼睛一看,就见自家观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边。   “观主……”江掌柜被吓了一跳。   “你别紧张,我不是来要眼睛的。”傅杳道。   “哦……”   “花怎么绣来着?”傅杳又道。   “额……您要绣花?”   “开什么玩笑,我会做这个?”傅杳嗤笑。   “那您……”   “我就是闲得无聊,想做点东西打发一下时间。”   江掌柜七窍玲珑心,哪没看出她的别扭心思来,“那就做袜子吧,这个东西好上手。”   “好上手就行。”傅杳很满意江掌柜如此懂她的心。   ……   少林寺。   胖瘦夫妇日夜兼程,紧赶慢赶,终于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嵩山。   来到寺内,瘦男人也顾不了许多,进门就问小和尚道:“方丈还好吗?”   小和尚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方丈现在正在后山菜园里,“师兄你去那边瞧瞧就知道了。”   等瘦男人到菜园时,就见胡须发白的老方正正在给菜浇着水,嘴里还在叮嘱旁边的小沙弥们,量是多少,该如何浇,量是多少。   “这种菜就和功课一样,流了多少汗,就能有多少收获。”   小沙弥们很乖巧,“谨听方丈教诲。”   给菜园浇完水,老方丈让小沙弥们各自去了,他则看向瘦男人道:“你也回来了。”   “师父。”瘦男人看着师父并无病色,在心里把沈鬼给骂了一百遍。不过他也感谢沈鬼,不是他,他也想不到回来。   “苦着脸做什么。”方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之前你不是来信说你生了个孩子,孩子人呢?”   “在这呢。”胖女人这会儿也带着孩子到了。   一见到白白嫩嫩的小银杏,方丈便笑道:“这孩子与我佛有缘。”   这话让胖瘦夫妇心头齐跳,“这个……就别吧。”他们还想将来送儿子去里水书院读书呢。   方丈笑了起来,又抱起了小银杏,“走吧。这里灰尘多,有话去我房里再说。”   看着师父老人家步履稳健的模样,胖瘦夫妇相视一眼。   看来他们确实是虚惊一场。 第166章   少林寺很大,被方丈抱在怀里的小银杏一副对什么都好奇的表情。方丈见他活泼好动,也不拘着他,走出了菜园,就笑呵呵把他放了下来。   一重获自由,小银杏便迈着小短腿到处跑了起来。三个大人则跟在他的后面慢慢走着,一边叙着旧。   胖瘦夫妇本来是担心师父的身体才赶了回来,现在见他老人家安然无恙,因此也就不提这件事,只道是想他老人家,回来探望探望他,顺便把孩子带来给他瞧瞧。   这话匣子一打开,胖瘦夫妇都是性情爽朗的人,这聊着聊着,少不得把他们这些年的所见所闻一一说给师父听。   而他们这几十年里,所遇到的最为离奇的事都发生在青松观里。   “师父您信鬼神之说吗?”瘦男人问道。   方丈见小糯米团子进了大殿,他干脆往边上的花坛上一坐,道:“看来你们夫妻遇到了不少事。”   花坛下,树影成荫,秋风习习。   在他们在聊着天时,小银杏已经摸进了大雄宝殿。   大殿里,佛祖宝相端庄。佛像下,摆放着香果鲜花。大殿里其他人有注意到了小银杏,见他是个孩子,也就只小心他碰到香烛那些东西,对于他其他的行动倒是没有给出限制。   很快的,小银杏就走到了前,眼睛盯着里面的一丛花。他盯了一会后,踮起脚尖,想去拿那丛花。   “这你可摘不得。”旁边小和尚见了,忙过来叉起他,把他抱远了,嘴里还念道:“那都是供奉给佛祖的东西,我去给你摘其他的花。”   小银杏没吭声,乌溜溜的眼睛还在看着那丛花。   外面,方丈已经听完小银杏的来历,淡然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神与鬼,皆源于人心。不过话说回来,那孩子确实与我佛有缘。”   胖瘦夫妇:“……”咱能不提这个嘛……   这时小和尚抱着小银杏出来摘花了,他本想摘花坛里的花给他,但是小银杏挣扎着下地,自己迈着小短腿扑到了方丈的怀里,嘴里冲着方丈咿咿呀呀,“花……花……”   小和尚见了,忙来向方丈解释道,说他是见了佛祖面前的鲜花想要摘。   小孩子喜欢颜色鲜亮的东西再正常不过,胖瘦夫妇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方丈却抱起了孩子,满足他道:“走,我们去问佛祖讨朵花看看。”   胖瘦夫妇忙阻止道:“不用了不用了。”这太不尊重佛祖他老人家了。   方丈却道:“这花能不能到手,还是得看佛祖的。”   他们来到大殿后,就见佛像前放着一圈香花。这些花都是每日新鲜采摘的,这会儿花上面都还有水珠,靠近了闻,芳香扑鼻。   “你看中了哪朵?”方丈笑呵呵道。   小银杏咬了咬收拾,然后弯腰上前,方丈当即弓下腿,让他顺利地摸到了其中的一片绿叶。   “看中了这个是吗?”方丈将花丛拨开,却见那竟然不是一支花,而是一株没有开花的绿植。   跟来的小和尚见了,“咦”了一声,这花平日里都是他负责的,他怎么没发现其中还混杂了一株完整的芍药?   也是在这时,小银杏微微一用力,那株芍药已经连根带叶一起被他抽了起来。   方丈见了,哈哈一笑:“此子有佛性。”   小和尚也没说话,束花的绸带扎得不松,这小孩能将芍药完整无缺地抽出,可见确实是佛祖送他的。而且,万物有灵,他这也是一出手便救了一条生灵,方丈说得对,他确实有佛性。   胖瘦夫妇对这一幕也是哭笑不得。   想到孩子的来历,他们也只能是罢了。   这孩子出生,他们唯一的期待也就是希望他能平安喜乐。做什么不重要,为人一生,开心就好,这样也不枉投胎一场。   得了花,小银杏笑了起来,一口含在其中一片叶子上,胖女人见了,忙帮着把芍药从他嘴下抢救了回来,“这个不能吃。”   小银杏似乎很困惑,他歪了歪脑袋,然后把花递给母亲。胖女人不懂儿子的意思,以为他是要交给自己,当即把花拿在了手里,心里打算回头去找个花盆栽起来。   看着被母亲收走的花花,小银杏有点点委屈,他只想分一点出去的……不过娘总给他吃甜甜的水,那就把花花让给她好了……   小孩子的心思大人们无从得知,这边大人抱着孩子已经准备走了。   出了大殿后,胖女人让小和尚帮忙找个盆种花。花种完,方丈也让人带着他们夫妻两个去安置,他则抱着小银杏去了他的厢房。   胖女人心里清楚,他们一家少不得要在寺内住上一段时间,因此将这盆花特地放到了他们客房里的窗台上。   等稍微收拾了一下房间,一出来,瘦男人却见客院内不少师兄师弟都回来了。   看来大家都是为师父来的。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瘦男人与师兄师弟们寒暄道。   大家多年未见,都正高兴着,听瘦男人这样说,一个个的脸色都又凝重了起来。   “看来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瘦男人心里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师父他老人家的武功尽废,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这怎么可能。”瘦男人只觉得他们都在说笑话,“我刚刚还在和师父说话,他人一点事都没有,这么会……”怎么就只剩这么点时间了。   “你别难过。”其他人安慰他道,“我们之前也和你一样,以为没事。可是慧能师叔的医术你也是知道的。”慧能师叔都这样说了,那就确实是没了办法。   瘦男人还是有些不信,“怎么好端端地会突然有这噩耗?”   “那都是早年的伤。”江湖中人,谁没有挨过暗算,“师父年纪也大了。”这人一老,从前能扛得住的伤痛也就渐渐扛不住了,“我们的心情都一个样,但是没必要在师父面前掉眼泪。”   开心是一时,不开心也是一时,不如就像小时候那样,在他老人家跟前,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第167章   瘦男人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也知道人生中的诸多无奈。师父年事已高,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可他还是不想见英雄迟暮。   强笑着同师兄师弟作别,瘦男人回到房间,翻出了纸笔,准备写信。   胖女子见到这些,知道丈夫想做什么,不过她却没有阻止。   人一生想做的事太多,如果在有能力的时候不去做的话,未来几十年都会后悔。   瘦男人在写完信之后,没有立即送出去,而是先拿给了妻子看,道:“我小时候是师父从寒冬腊月里捡回来的,没有师父,我不可能活到现在。师父的恩情我必须报。我不知道观主会让我拿什么当交易,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不过我这几年在里水也赚了一些,足够你和儿子两人后半辈子的花销。你……别怪我。”   胖女人看了看信上的内容,道:“把我的名字也加上去。你以为你很厉害吗,什么事都你一个人来承担。你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你要做什么,那肯定也有我的一份。就算是以命换命,我们两个一起承受也比你一个人好。”说到后面,她声音放轻了一些,“孩子不能没有娘,同样你也不能没有爹。”   “红英……”瘦男人眼里全是动容。   “别这么肉麻,快点加了我的名字,把信送去,时间不等人。”胖女人道。   江湖就是这样,恩义两难全。两个人承受,再怎么也比一个人要好,但愿观主要价不要太贵就好……   他们夫妻这边的做出的决定,旁人无人知晓。   小银杏被方丈抱着出去玩了一圈后,傍晚才回到住处。   到这陌生的地方,他也不认生,回到房间见到种好的芍药,上手就是要去抱盆。   胖女人也不知道儿子怎么就看中这盆花了,她好几次把花盆挪去了一遍,儿子还是不依不饶,没法,她只好把花盆交了出来,“要抱着可以,但是你不能随便弄死了它知道不知道?”   小银杏眨巴眨巴眼睛,愉快地抱着盆去了一边。胖女人见他对这盆花宝贝的很,也就放下心来。   接下来,小银杏走到哪,花就带到哪。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那模样,活脱脱把花给当宠物养了。   方丈很喜欢小银杏,无论做什么都会带着他,有时候还会让小银杏骑在他肩膀上打马肩,这喜爱可想而知。   可他对后辈的喜爱,并不能阻止时间是流逝。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方丈一天比一天衰老。他的步履仍旧稳健,可他的背却开始佝偻。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蜡烛燃尽的前兆。可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目送着方丈一步步往暮色中走去。   “如果你再大一点就好了,”方丈对自己的身体却没半点忧虑,他在给小银杏读佛经闲暇时,会偶尔摸着他的头感叹道,“你再大一点,我就能把我毕生所学都交给你。”   小银杏听不懂,等他说完,拿起面前的茶杯递给他,咿咿呀呀道:“喝……喝……”   方丈见他这样,心叹稚子无瑕,他又何必将那些东西强加在他身上。笑眯眯摸了摸小银杏的脑袋,他顺手接过了茶杯喝下了一大口,道:“要不要出去玩?”   小银杏立即站了起来,捧着花盆,就要牵他的手往外走……   ……   胖瘦夫妇的信件一直到半月后才被送到里水,在江掌柜将信件拆开是,雁归山中的香柚已经挂了第一次霜。   不知是山中土壤肥沃还是其他的缘故,山里的柚子味道比起山下村民自己种的味道反而要更甜一些,而且汁水饱满。一挂霜,山中就有野猴将之悄悄送到道观。   一收到柚子,赵兴泰就将它泡成了热气腾腾的果茶,送到了正在烤火的傅杳和钟离面前。   傅杳小抿了一口茶,道:“看来我们得要出门一趟了。”她的手边,是江掌柜方才送来的信件,“现在北方应该快要下雪了,正好想出门看雪。”   “漠河的冰、长白山的雪,都是人间绝景。”钟离道。   “那就都去。”傅杳说着,又看了看脚下的火笼,道:“这东西应该挺暖的。”   “大概吧。不过袜子更暖。”   傅杳伸脚踩了一下他,“这是我送出的第一双袜子,不暖也得暖。”   钟离低笑了一声,“我很荣幸,能做这第一个人。”   “想什么美事呢,送你的只是练手而已。”傅杳道,但实际上,除了钟离,她也没谁能送。   她的父亲已经有女儿了,不需要她去表什么心意。   “练了一个月的手?看来技艺有待提高。”钟离戏谑道。   傅杳被气笑了,她直接跳到了钟离的腿上,手往他腰肉上一拧,“那这个技艺要不要也跟着提高提高?”   等拧完才觉得不对,她侧过脸一看,屏风一侧,天玄子和萧如瑟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察觉到傅杳的目光,萧如瑟先反应过来道:“我们是来辞行的……”   傅杳哪能不知道这是钟离故意遮掩了他们的气息,恶狠狠地又拧了他一回,她站起身,若无其事道:“现在就走?”   “是。”天玄子也回过了神,“您与钟离公子教我的法术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现在也是时候回去了。”   萧如瑟也跟着道:“江南我已经见识过了,这次也想去西南看看。”   他们二人绝口不提刚才看到的事。   “好,现在回去也确实比大雪封山时路好走些。”傅杳顺势道,“东西收拾好了吗?”   “已经收好了,马车就在山下。”   “那我送送你们。”   四人出了道观,天玄子和萧如瑟上马车后,一直到马车出了方家村,天玄子才道:“观主和钟离公子……”   萧如瑟失笑,“你才发现?”   “难道你早发现了?”天玄子蒙圈。   萧如瑟本想说那些痕迹,还有异于常人的亲昵举动,这都表明了他们两人的关系。不过她转念一想,天玄子身边又没过女人,哪懂得这些。   她颇为同情地拍了拍天玄子的肩,“你还是一心修道吧。”她倒是有些好奇观主回头会怎么修理钟离大人,只可惜,她是看不到了。   当天晚上,钟离站在傅杳房外看了一宿的月亮。   ……   三日后,傅杳与钟离坐上了北上的船。他们这一回没有像从前那样指哪到哪,反而像是寻常人一样,每到一处,便要寻访当地的名胜古迹,尝上一尝他们的特色美食。   赵兴泰有伙房的门,傅杳便不再带着他出门。这一趟,完全成了她和钟离两人的游赏之旅。   钟离见多识广,有他带着,傅杳倒感觉自己从前那百年可真是瞎过了。   他们俩毫不遮掩自己的行迹,很快的,有关他们的事渐渐传开,倒成了近期内被讨论的最热闹的事。   当然,这主要还是钟离积威已久,再加上他从前对神明都不假以辞色,现在却突然身边多了一女子,外人见了,少不得会来看看热闹。   精怪之间的消息传得很快,辞卿的小玉山里同样也有人私下聊着这事。   “这算不算近水楼台先得月?主人原先还同那位傅观主不对付,那现在岂不是更棘。”   “大概是吧。我们小玉山的仇怕是报不了了。”   “我都对那位傅观主有些好奇了,真想去看看那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连钟离大人都能迷住。”   小精怪的话语一字不落地落入了辞卿耳中,她的面上没有多大表情。   上回她故意表露出浅显的模样,就是为了想试探试探傅杳。没想到傅杳根本不在乎她是谁,将她那点底细抖得一干二净。如此有底气的人,必然有她的依仗。   不好对付啊。   辞卿的手指甲在桌面上浅浅地划出一道痕,最后起身,朝着地下通道走了去。   旋转楼梯的尽头,是珍宝堆砌的世界。而在这小世界的中央,上面放着一盏玉灯。   玉灯轻薄,灯芯却是一只翩翩起舞的金翅蝴蝶。那翅上的光泽,比最纯净的黄金还要迷人。   辞卿伸出手,那蝴蝶双翅一动,落入她的掌心。   这东西是她一直准备的底牌,想来是时候该用了。   ……   傅杳他们越过齐鲁大地,直奔长白山时,雪已经下得纷纷扬扬。   长白山常年白头,站在天池一侧,看周围雪海茫茫,玉树琼花之间,像极了天上云宫。   “好地方。”傅杳看着远方云际道,这一路过来,她见到了太多从前忽略的事物,“没想到有一天会和另外一个人一同观赏这些景色,这感觉不太坏。”   “我这不是第一次来天池,不过这一次的天池风景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好看。”钟离站在傅杳身边道。   在他们俩观望云起云落时,此时一只被风刮着跑的纸鸟,终于借着风的巧劲飞上了长白山顶。   就在她想喘口气时,就见到山顶上站着两个人。等到那两人转身,她发现这两人还是她最不太像见到的两个人。   本想沉默着打了水就走,可纸鸟却发现嘴里衔着的纸桶竟然能装一大缸水,她才飞起时,差点连身体都被带进了天池里。   努力扑腾着翅膀挣扎了好一会儿,她才叼着水桶被风又东倒西歪地刮下了山。   天池边的两人丝毫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不过等了一刻钟左右,原本被山风刮下山的纸鸟却又挣扎着回来了。 第168章   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它回来,傅杳伸出掌心,纸鸟只感觉周围的山风在这瞬间通通都消失了,它十分轻松地停在了傅杳的手上。   “你要说什么?”傅杳道。   “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说。”黄粱仙反声问。   傅杳却比它干脆,“那我现在就丢你下山。”   “别别!”黄粱仙用鸟嘴啄住了傅杳的手指,“我是有话要说,你要提防辞卿,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杳捏住了她它的鸟嘴,左瞧右看了下,道:“嘴里含着东西还能说话,看来适应了。”   一说到这个,黄粱仙就有些委屈,“这个纸桶我根本不能卸下来,你们就不能换个其他的法子来惩罚我?”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傅杳可不会被它现在这乖巧的面孔迷惑,“你说的辞卿是怎么回事?”在说这句的时候,她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钟离,“说来听听。”   钟离:“……”   见她对辞卿来了兴趣,黄粱仙心里一喜,她现在是不能奈辞卿的何,但是不代表其他人就不行,“辞卿原先是一直在渤海湾徘徊的女鬼。她模样好看,追求者众多,但她谁都没有选,哄得那些男人对她殷勤备至。   我原本同她不熟,是她主动来向我示好的。恰好那时我对钟离……她知道后,就一直在怂恿我。若我起先对钟离只有三分好感,她这一怂恿,这三分也就变成了八分。”   说到这,她苦笑一声,“也是我自己蠢。”那个时候她稍微留心一点,也能察觉到这些端倪,“她天天在我耳边说钟离大人如何好如何无双,说我一旦能征服他,我就是所有人最羡慕的女人。现在想想真是可笑。”那些感情,因为这些怂恿和虚荣,渐渐被编成了一张网,困住了她自己。   “唔,有些意外。”傅杳道,“她为什么要怂恿你。”   “她肯定是想看我出丑丢脸。她是什么,不过是依靠男人垂怜的玩物,而我是神明。有什么能比将神明的脸面放在地上践踏更让人痛快的事。”黄粱仙恨道。   对于这个猜测,傅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后来呢。”   “后来我知道的不多,不过在南海的事没有发生之前,我知道辞卿身边出现了个男人。那个男人不是精怪,身负仙缘。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辞卿现在宁愿去当黎游的小妾,却没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那种无利不起早的人,这其中肯定有别的缘故。总而言之,她也相中了钟离大人,而你必然是要她对付的目标。”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这些消息对我来说,似乎并没多大的用处。”傅杳挑剔道。   “……”黄粱仙语塞了一下,“你知道辞卿?”   “知道,前些日子她还来我道观拜访了一回,我看她修为似乎并不怎么样。”   没想到辞卿竟然已经和面前这个女人有了接触,黄粱仙以为自己的话不被信任,笃定道:“辞卿最会伪装,她既然敢上门去,肯定有底牌。”   “比如?”   “比如……”黄粱仙稍稍迟疑了一下,才道:“据说她手里有一样宝物,但这消息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黎游鬼王向来不是好色的人,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要收她为妾,我觉得这传闻是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宝物是什么?”   “不清楚。”这个她是真不知道,她以前旁敲侧击过,但是辞卿就是半点风声不露。外人想抢,却有人帮辞卿挡灾。   次数一多,她也就打消了打探的心思。毕竟辞卿真有什么好东西,她的修为也不可能那么多年都没什么长进。   当然,现在知道了辞卿的虚伪,再回想这事,她自然也看出了其中的一些破绽。   傅杳又问了黄粱仙几个问题,见无法从黄粱仙这里得到其他的消息,她才收了手,“最后问你一件事,辞卿和黎游的武器好不好?”   “黎游鬼王的武器是五方锏,必然是好东西。”   “是好东西那就行。”傅杳满意地笑了,“行了,你继续去送水吧。作为你的好意提醒的报酬,我可以帮你将你的身体修复一下。回头你可就要省着点用了。”   将黄粱仙身上的破洞修复完,傅杳手一松,黄粱仙就被风刮去了远方。   天池周围没了外人,傅杳双手抱胸看向钟离,“红颜祸水,我原先是不信的,现在我信了。”   钟离仰面,主动伸出手臂挽起了衣袖,“用刑吧。”   傅杳:“……”   ……   少林寺。   当寺内第一场雪下下来时,方丈已经已经不能出门了。外面寒气逼人,寻常人都是尽量躲在屋内不出门,更何况方丈这年迈的身躯。   不过说来也奇怪,距离胖瘦夫妇回寺的第一个月已经过去了,方丈虽然身体变得虚弱,但是却没有更坏的改变。   擅长医术的慧能大师过来给师兄把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也就只当师兄是在强撑。   方丈的身体变得虚弱,也就不能再带孩子了。胖女人便将儿子带离了方丈身边,叮嘱他没事不要去打扰。   在小银杏被接走的第二天,方丈就虚弱的下不了床。瘦男人开始整夜的失眠,谁也不知道噩耗是不是就会在下一刻传来。   寺院的气氛莫名变得沉重,就连最淘气的小和尚都锁着脑袋不敢惹事。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摆弄自家芍药的小银杏了。   在被拘了几天后,小银杏耐不住了,闹着要去方丈的厢房。   胖女人不想孩子去打扰方丈老人家,要抱走他,慧能大师见了,却道:“而今是见一面少一面,去见见也好。”   胖女人这才忍着眼泪,抱着孩子进了厢房。   小银杏来了,方丈显然很欢喜,一直平静的脸露出笑来。慧能大师见了,便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把这时间留给他们这一老一少,他自己则去了旁边的外室翻看着医书。   房内小孩儿稚嫩的咿呀声时不时传来,慧能大师也不由想到了他和师兄的小时候。   他和师兄并不是在寺内长大的,而是已经逝去的师父在外游历时,遇到了流离失所的他们,将他们收为弟子,带着他们一路化缘。   他们跟着师父在外化缘了三年,后来师父在途中病逝,他们才带着师父的遗物返回少林。   因为他们并非在寺内长大,便一直融不进寺内,再加上上面没有长辈庇佑,初来时没少被人欺负。师兄只比他年长半岁,心情、心智却远超于他,因为师兄的周全,他们的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后来他被擅长医术的大禅师相中收为弟子,也是师兄从中搭的桥。   可以说,没有师兄,便没有如今的他。   他这一生,何其幸运。   枯坐了一刻钟左右,慧能大师见室内没再有动静传来,他忙起身进去一看,却见床上师兄平躺在床上,四周静谧异常。   虽然在心里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一想到师兄真的走了,慧能大师仍旧胸口闷得厉害。   他强忍着情绪走到床前,本想去给师兄整理仪容,却在伸出手时,听到师兄突然开了口:“别难过,我还活着。”   从悲痛到狂喜只一句话的时间,慧能大师愣了愣,方才没红的眼这会儿倒是红了,“你吓我一跳。”   两人仿佛回到了少时,谁也不是那老成持重的长辈。   方丈睁开了眼睛,“这次是惊喜,下次就不见得是了。”   慧能大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明白。其实我挺庆幸,是你走在我前面。不然的话,你一个人该多孤独。”   “嗯。这个孩子你抱回去吧,他……有点古怪。”方丈道。   人在将死之时,冥冥之中总会有某种预感。他刚才其实也已经准备好了,但不知为何,在喝了那孩子递来的茶水后,那种预感却渐渐消失了。   “怎么了?”慧能大师问道。   方丈摇头,“我还不太确定,他应该是困了,你先送他回去睡觉。”   见师兄虽然虚弱,但说话还有中气,慧能大师只好抱着一侧昏昏欲睡的孩子出了门。   门外众人见门一打开,心肠软些的,这会儿眼泪都出来了。   “师叔,师父他……”   “方丈睡下了,你们都散了吧。”慧能大师道。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众人一喜,“真的?”   “嗯。你们都去忙自己的吧。”   众人见师叔神色笃定,都短暂的松了口气,各自散去了。   胖瘦夫妇也带着孩子回了住处。   说来也奇怪,打这日之后,方丈竟然又好了起来。小银杏每日都陪在方丈身侧,渐渐的,便有人说他是少林寺的福星。再加上小银杏的出生确实有些离奇,很多人渐渐都默认了这个说话。   而事实上,每日有小银杏作陪的方丈,状态虽然不说恢复到从前的健旺,但那股死气确实是有渐渐消散的趋势。   这一回,传言反而渐渐成了事实。   那厢,傅杳同钟离正在漠河看冬捕,嵩山她半点都不急着去。   有些因果,总要当事人知道才好。 第169章   冬捕上来的鱼基本都是大鱼,一条就有一只胳膊那么长。因为水产的丰富,当地人的鱼做得非常好。   寒冬腊月里,窗外夹冰带雪,屋内暖炕正暖。炕上暖锅里鱼片随着汤底翻滚,红汤白肉,搭配着黑梨金柿,好不安逸。   傅杳吃鱼锅吃得痛快了,拿了个冻梨靠在一边吸着汁,冻成冰渣的梨肉吃起来口感沙甜,别有一番风味,对面钟离则在给她剥板栗。   两人聊着些细碎的小事,此时窗外一片金色的雪花随着白雪落在了雪屋的顶上,很快它就被雪片淹没,一些都悄无声息。   室内,傅杳两人的话题又不知怎么转移到了打猎上。   “我更喜欢瓮中捉鳖,有备无患。”傅杳道,“哪怕是再弱小的猎物,有时候也有机会给予你致命一击。所以要么就不动手,要动手就必须万无一失。”   “很不凑巧,我和你一样。不如明日我们便出门试试?雪鸡做成叫花鸡,味道很不错。”钟离建议道。   “既然要吃鸡,那少不了放蘑菇,再加点板栗也还行,就希望这次出行的收获能令我们满意。”傅杳意有所指道。   围炉夜话,待暖锅下炉火燃尽,外界已是万籁俱寂时。   此时临近月中,外面又晴空万里,傅杳推开屋门,朝着外面放眼望去,只见无边清辉照应雪光,美得孤独又动人心魄。   “走去雪夜寻梅?”钟离朝着傅杳伸手邀请道。   “听上去不错。”傅杳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有了月和雪,确实不该忘了红梅。”   他们二人携手踏雪而去,留下屋内一盏烛火微黄。   等到下半夜,他们抱着梅枝归来时,雪屋外却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前辈为何站在门外?”傅杳看着海螺老人道。   海螺老人咳嗽了一声,道:“主人不在,我又怎能破门而入。”   “既如此,那边跟我一起进去吧。”傅杳进屋,摸了个半人高的白瓷花瓶来,钟离将抱来的梅枝放了进去后,摆在屋内一角。又修了一小枝放入方才喝完酒的细口酒瓶里,随手放在了炕边是窗台上。   室内有了梅,自是暗香浮动。   海螺老人却没有说什么寒暄的话,而是取出一样东西放到桌几上,道:“两位可知道这是什么。”   傅杳一看,那是一只黄金灿灿的蝴蝶。   将蝴蝶取在了手上,她道:“前辈莫不是知道我喜欢黄金,所以提前给我送来了新年贺礼?”   “这不是寻常的金饰。”海螺老人叹了口气,“这是我当年侥幸得到的一件奇珍,名为梦魇金蝶,可惑人心智,炼人为傀儡。我本已不想再参与这世间之事,没想到在今夜又察觉到了金蝶的气息,这才寻了过来。”   “你是说,这东西是在我这寻到的?”傅杳挑起金蝶道,“可这不是你的东西,又怎么会无缘无故跑来。”   “这只金蝶我在早年就已经送了出去。”海螺老人面露苦色,“至于送了谁,你们应该知道。我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借着这东西准备对付你们。”   “你是说辞卿?”傅杳对于辞卿的针对并不放在心上,她更好奇的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初你豁出一切也要帮其改命的人应该就是她吧。可事实却是她却背叛了你,你怎么就不恨她。”   至少,她看海螺老人不像是恨一个人的样子。   “我只是相对于恨她,我更恨我自己。”海螺老人道,“而且,她也是个可怜人。挣扎了这么多年,她的修为仍旧平平不说,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最后却被其他人轻而易举得了去。也许这就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我知道两位修为高深,倘若将来她真是想不开来寻你们的麻烦,但请你们看在我的面子上,能给她留一线生机,不需要放了她,就像是给黄粱仙那样给她一个机会就成。至于能不能活,就看她自己。”   话说到这里,海螺老人收回了金蝶,就要告辞离去。   傅杳却是邀请他留下来,“现在即将年关,不如前辈就同我们一起过个年吧,人多也热闹些。”   “这……”   钟离此时也开口道:“我同傅杳即将转是投胎,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同你作别。”   听他们都这么挽留,海螺老人盛情难却,留了下来。   ……   嵩山。   少林寺内也在忙活着过年的事,因为方丈身体的好转,整个寺内比往年年味要更浓烈不少。   胖瘦夫妻今年也是在寺内过年的,只是瘦男人有些担忧的是,为何送去青松观的信到今天却都还没有回音。   傅观主是不愿意同他们做交易吗?   因为忧心这个,瘦男人都想年后再回里水一趟了,看能不能把傅观主请来。   方丈厢房内,方丈正在读故事给小银杏听。一老一小,其乐融融,就是小的手边抱着的芍药有些蔫,叶子开始有枯萎的征兆。   又到了慧能大师送药来的时辰,方丈将药一口喝下口,小银杏十分乖巧的给他倒了杯水。倒完水后,又用芍药的叶子在茶杯里沾了沾,才笨拙地递给方丈。   对于他这个动作,方丈这些日子里已经看了很多遍了。中间有一次,他没有喝芍药搅过的水,人便虚弱的厉害。   他一开始是觉得这孩子有些古怪,但是现在看来,不是还在有古怪,而是这盆花有些问题。言而言之,更像是这花在吊着他最后一口气。   他也询问过奉花的小和尚,询问这芍药是从哪来的。小和尚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敢保证自己采摘的都是盛开的鲜花,这种一整株的芍药根本不可能会混杂在其中。   小和尚都不知道这芍药的来历,其他人自然就更不知道了。至于这安平这孩子为何会这般,那就又是另外一个迷了。毕竟才两岁左右的孩子,又能从他嘴里知道些什么。   ……   年底的时间在忙碌中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家家户户的大红对联就贴了起来。   傅杳他们这边,钱能搞定一切,比如他们的色香味俱全的丰盛除夕年夜饭,就是花了高价让当地大厨做的。   既然有好菜,那少不得有美酒。北方汉子们喝的酒入口如刀,烈火一般从心头浇下,那叫一个痛快。   只是寻常的酒不醉人,海螺老人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吃白食,特地去寻了酿酒神要了坛好酒来,要与傅杳二人来个不醉不归。   神明酿造的酒与寻常的酒确实不同,这一回三人都有了醉意。   喝醉之后,海螺老人话就渐渐多了起来。   他讲了很多事情,将他从前跟在府君时的日子,又讲他与辞卿在一起时发生的趣事。   “……在我这一生里,最开心的还是来凡间的时候。戒律清规,有时候就是用来打破的。辞卿纵然负我,但若是没有她,我也不会有那些值得怀念的日子……你们说,我怎么就这么贱呢……”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傅杳也歪着脑袋道,“既然是人,那就都有血有肉有感情。你自己觉得值得就行。”   “是啊,所以我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就是有些遗憾,若是辞卿与我,也能和你们一样那就好了。”海螺老人眼里有一丝羡慕,“可她偏偏却那么贪心,总想那些她不该想的东西。”   “或许你放心会更轻松些。”钟离又给他们倒酒道,“这一杯敬这人间,不管如何,到底是来过一遭。”   “好,干杯!”   等到所有的酒下肚,三人已经都有醉意。其中海螺老人喝得最多,有不省人事的架势。   “我送他去休息。”钟离道。   “好。”傅杳点点头,将桌子上狼藉的杯盘一扫,屋内再次恢复得干干净净。   钟离把海螺老人送去歇下后,再回到外间,傅杳不在。他本想去将插了柏树枝的香放到香炉里,转身却见大门被推开,傅杳从外面抓了两个冻梨进来,问他:“吃不吃?”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钟离笑道。   傅杳拿着梨子的手一停,干脆自己咬了一口,“爱吃不吃。”   香放好,钟离拿过了另外一个冻梨,道:“现在年过完了,你接下来准备去哪。”   “接下来?”傅杳看向他,“我觉得接下来我们一起去歇息比较合适。”   室内灯火暖融,凭空给傅杳添了几分妩媚,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空间,也逐渐有暧昧的气氛在蔓延。   “现在有客人。”钟离却开口,打破了这氛围。   “他已经醉倒了不是吗?”傅杳不依不饶,一只手已经扯住了钟离的衣袖,一步步后退,带着他往房间走去。   房间里,烛火不点自燃。在他们俩一进房的瞬间,门也合上了。   傅杳伸出手指,要去勾开钟离的衣襟,钟离却是往旁边桌子上一坐,完美避开了她的手指。   傅杳一愣,声音有些幽怨,“你不喜欢我?”   “你先喝杯茶冷静一下。”钟离给她倒了杯水,“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话?”   “那梦魇金蝶的做梦,应该不止惑人心智这么简单吧。”钟离道。   “谁知道呢,我又不清楚这个。”   “你不清楚?”钟离扬眉,“我可记得你说你同海螺老人是旧相识,他知道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们是旧相识不错,但是这东西我以前又没见过。”傅杳不满道,“而且这种时候,你问这些做什么。如此良辰美景,我们不该辜负才对。” 第170章   “有点奇怪,”钟离道,“你的性格更喜欢追根究底,凡事都要弄得清楚明白才对,怎么今晚上却有点不一样?”   “你想多了。可能是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我有些不是很想去追究那些糟心事。”傅杳解释道,“不过你想知道,那我就陪你聊聊。”她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这金蝶我知道的也不多,毕竟这是别人的法宝。现在又被辞卿得了去,辞卿肯定已经炼化了。”   “既然她已经炼化了,为何却迟迟没有露面讨要?”钟离又道。   “大概是害怕吧。她的修为那么低,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这样找上门来,那肯定是找死。”   一说到辞卿,钟离又有新的问题:“我们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想算计我们。”   “这件事得问你自己了,我和她可不认识。”傅杳事不关己道。   两人就着这些个问题一问一答,时间一点点流逝。渐渐地,傅杳似乎失去了耐心,“你今晚上话怎么这么多?”   在她的印象中,钟离一向是寡言少语,少有废话多的时候。   然而钟离的回答却让她心头一跳:“这原因你该最清楚才对。”   “……什么?”傅杳心提了起来。   “傅杳不过百来岁,又何谈与海螺老人是旧相识。”钟离漫不经心一笑,“辞卿,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只会这些下三滥。”   被揭穿的傅杳往后退了一步,冷声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钟离却是一招向她劈去,将她打回了原形,“画皮难画骨。”   化回自己模样的辞卿一抹嘴角的血,“不愧是太子殿下,我就知道这些小小的伎俩骗不到你。”   “既然知道骗不到我,却还要用,是准备了什么后招吗?”钟离道。   辞卿笑了一下,“刚才你不是问我,这金蝶还有什么作用,接下来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他们周围的房屋一点点湮灭成金粉。房屋一消散,露出了外面的火海。   那些火不同凡火,每一缕火舌温度都十分炽热。火海将周围燃烧殆尽,甚至天空都被染成了一片火色。   “金蝶只是表象而已,”辞卿掩嘴一笑,眼里不自觉流露出惑人的媚意,“这实际上是老君炉的碎片,里面自成空间,万物皆可炼化。当初黎游也很强横,最后还不是成了这里面的一抔土。”   “原来是三昧真火,”这时旁边有个人从火堆里走了出来,“我就说怎么这么冷,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温度了。”   钟离见到她,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来,“你怎么来了?”   这语气这神态,一点都不尊重他们脚下燃烧着的三昧真火。   “来看看你有没有被轻薄。”傅杳道。   他们这旁若无人的态度激怒了一侧的辞卿,“又来一个送死的。”   “送死?”傅杳有些不乐意了,“我还没活够呢,怎么会做像你这个千年女鬼一样的蠢事。老君炉是很了不起,老君炉的碎片也确实很厉害,但你以为这样就能炼化我们,那你可就打错了算盘。”   “是吗?那你们可以试试,看能不能逃出去。”说着,辞卿已经动了,周围的火焰猛然涨高,一团团火球朝着傅杳和钟离袭来。   这些火球并不能近他们的身,但当傅杳他们的灵力用出去之后,却不能恢复。这对傅杳他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一旦灵力耗尽,他们又被困在里面出不去,天长日久,被炼化也不是不可能。   “我大概知道黎游为什么会死了。”傅杳说着,手里已经多了把扇子,正是她之前搜集到的黄粱扇。   她与钟离二人先是合力将真火压下之后,便寻找破开这丹炉碎片的办法。可老君炉已非神兵,而是仙器,想要劈开,难如登天。   在多番尝试无果之后,钟离把剑对准的辞卿。   碎片破不了,但是辞卿却可以。结果在钟离飞身出去时,一道火墙却幻化成牢笼将傅杳关在了一处,将他们两人分离开来。   “你杀不了我。”辞卿看着他们的眼神,宛若在看蝼蚁,“这丹炉碎片我已经炼化,就算你将我杀了,只要碎片不消失,我就不会死。殿下,你不要挣扎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缓缓抬起,被关着的傅杳瞬间被两道火刃烧伤,“千年以前,我败在你手里,是我不如人,我愿赌服输。可风水总会轮流转,你现在有了缺点,也时候该听我的了。”   看中受伤的傅杳,钟离眼里闪过怒色,“你想做什么。”   辞卿这才缓缓落在钟离的面前,伸手去触碰他的衣襟,笑道:“我想要什么,殿下你也应该很明白才对。”   “你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心仪我。”钟离将她靠近的手砍了下来,“你看中了什么,你如实说,说不定我还能考虑考虑。”   辞卿的手一断,又立即长出了一只。在这个世界中,她确实不死不灭。她用长出的手拍了拍凶手,露出惊魂未定的神色,“殿下的心可真狠,果然怀柔的手段在你这里是行不通的。”   正是因为知道这个男人软硬不吃,她在拿到丹炉碎片后,才没有立即动手,而是一直按捺着机会等到他的缺点出现。   她相信,只要是人,那就一定不会无懈可击。钟离止总会有弱点,不是亲人就是女人。   起先她以为黄粱仙有机会成为钟离的弱点,后来她发现她错了。好在上天没有辜负她的等待,几百年后,钟离身边果真出了一个女人。   之前上门试探,也是想看看他们关系如何,好在一切都如她所想,钟离有了软肋。   “我要你的仙缘。”辞卿说出了她的最终目的,精怪就算再强横也有逝去的一天。只有入了仙庭,才有机会永生。   而今这个世上,只有钟离一人有仙缘,哦不,现在是两个了。那个女人好运地沾染了钟离身上的仙缘,只是不多。   “只要你给我你的仙缘,我就放了她。”辞卿道。威胁人虽然是下三滥的手段,但是却一如既往地好用。只要能达到目的,用这些手段又如何。   “原来你一直在谋划这个。”笼子里的傅杳恍然道,“我就说你为什么要幻化成我的模样。海螺老人当初你应该也是看中了他的仙缘吧。我呸,真是不要脸,就你还想成仙。”脸上露出嫌恶之色,傅杳对钟离到:“钟离你不准让她碰,我才不会当你的弱点!”   说着,傅杳撤了周身的灵气,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她灵力一撤,周围的火舌瞬间将她吞噬,不多会她就化成了一团灰烬。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辞卿一愣,她忙看向钟离,却见钟离面皮抽了抽,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殿下你……”辞卿只感觉心头不妙,再一看,钟离身上竟然也着火了。她忙去救他,结果却只抢到了钟离的半只手。那手她一抓到,就化成一片残纸。   纸?   辞卿忙往之前囚住傅杳的火笼一看,见地上的灰烬果然也是纸灰。   这也就是说,刚才在里面的两个都是纸人,那他们的真身岂不是……   辞卿忙退出丹炉碎片一看,就见她的上方,刚刚烧成灰烬的傅杳正在坐在一光秃秃的树梢上,手里正折着什么。   见辞卿出来了,傅杳手里的纸笼一飞,周围天地变色,无数怨气被凝聚成枷锁,将辞卿困在了其中,“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辞卿不屑一笑,“你以为就凭这个就能杀了我。”   “我干嘛要杀你。”傅杳却道,“我和你无冤无仇,才懒得沾这份因果。”   辞卿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   她与傅杳确实无冤无仇,但今日这事却是她在算计钟离。她眼睛一扫,钟离不在周围。   “钟离呢?”   “自然是去找你了。”傅杳笑眯眯道,“你这丹炉碎片虽然厉害,但是真火这种至阳至刚之物,又岂是你一小小的阴物能彻底炼化的。所以钟离猜测,以你这谨慎的性子,定然只是分身进了碎片里,真身却在附近。”   傅杳话音刚落,被她困住的辞卿神色已经大变,她想要逃走,可是这些怨气源源不断,真火就算能烧,一时间也不能全部烧完。更别说旁边还有傅杳在盯着。   坐在旁边,傅杳嗑了一把瓜子的功夫,被怨气困住的辞卿有些溃不成形,哪有方才的趾高气昂。也是这时,钟离回来了。   他过来,将一样东西往傅杳怀里一丢,正是傅杳点名要的五方锏。   傅杳拿起耍了耍,“果然是好东西,我没收了。”   钟离:“……进了你的口袋,我就没想拿出来过。”   “知道就好。这女人也得处理干净点。”省的回头闹幺蛾子。   “嗯。”钟离一掌拍出,辞卿都还没来得及说求饶的话,那道□□便被击溃,不过她没死,“碎片还在,她就死不了。要她彻底消失,得将碎片祭炼。”没了丹炉碎片,摁死辞卿不过是一根手指头的事,“只是另外一个人更适合处置她。”   傅杳与他认识这么久,不用听他明说,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这丹炉碎片不能留给她。”傅杳道。   “这是自然。”没了碎片,剩下一道残魂的辞卿也就没了依仗,自然蹦跶不起来。   将事情处理妥当,此时恰好远方传来新年的钟声。   在钟离驻足倾听时,面上传来一丝柔软的触感。他侧首,傅杳已经若无其事地啃着冻柿子了,“这柿子味道不错。”   钟离笑了,“我也想试试柿子的味道。”   傅杳举手给他,“喏,给。”   钟离却是微微弯腰,错开柿子轻咬了一口她的脸颊,“嗯,你这个柿子味道也很好。” 第171章   两颗甜柿子在看完新年烟火后,便带着辞卿的残魂来到了海螺老人所居的山洞。   海螺老人比之前变年轻了些,之前白发苍苍变回了青丝满头,虽然脸上皮肤仍旧粗糙,但依稀能窥见他年轻时的风采。想来他若不是为了辞卿来到人间,必然也是前途无量。   “这是辞卿的残魂。”钟离没过多的寒暄,他将辞卿残魂递给了海螺老人,“她魂魄受损,已经无法掌控丹炉碎片,这碎片我们暂时先借用一番,一年后再送回来。至于辞卿,我们不杀她,你们共命,当初你教了我们换命的法子,这就当我们还了你这人情。”   老人叹道:“在我身体好转的时候,我就知道定是她倒了大霉。”他们的命格共生,一人极好,另外一人必然极坏。   当初他在将换命之法交出去的时候,之所以没要报酬,预防的就是今天这情况出现。   “多谢两位还肯给老朽一个面子,我一定会拘束她,不再让她出现在你们面前。”他承诺道。   “好。”钟离别的没多说。他们三个都心里清楚,这次放过辞卿,是因为海螺老人的人情。但下一回辞卿若还这般,那他们就不会再放过她了。   残魂已经送到,也算了解一段人情。不过临走时,傅杳突然看向海螺老人道:“你知道辞卿之所以谋划这么多,只是为了钟离身上的仙缘吗?”   海螺老人神色未变,只是眼神有些暗淡,“现在已经知道了。”   “现在已经知道她其实是在利用你,你还是要护她是吗?”傅杳点点头,“行,我们知道了。前辈你保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当事人心甘情愿,旁人也只能尊重。   ……   年后,各家各户都在热闹的拜年。钟离和傅杳这,相对来说冷清一些,一直到正月十五,月圆之夜,大门才被敲开。   门是傅杳开的,门外踩着月色来的,是一株蔫蔫的芍药。   “哟,这不是当初弃我去了的紫金芍药吗?”傅杳倚在门框处,表情戏谑,语气却不意外,“你终于回来找我了。”   芍药叶子动了动,钻进了屋子里,然后自己占了插着梅花枝的花瓶,安安静静趴在了窗台上装死。   “都修炼这么久了,竟然还不能说话。”对于这口不能言的东西,傅杳也不能调戏,只能是给它加了点水,意思意思。   是夜,傅杳躺在床上,突然感觉身下一震,一看,发现她已经身处一间庭院里。而她的身侧,钟离也在。他俩的面前,是一盆栽种在窗台上的芍药。   那芍药十分茁壮,枝叶浓密,正含苞待放。   “这是那紫金芍药的记忆?”家里来了株芍药,当晚上就遇到这情况,十有八九就是了。   “应该是。”钟离道。   两人站在窗边,看着芍药一日日开放,说实话,有些无趣。   灵植成长的时间实在太慢,眼下这芍药还是刚起发,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变成一株会修炼的精怪,只知道每日汲水吸肥,努力开出漂亮的花。   芍药所在的家是一富户。宅子不算大,是个三进。花是这户人家的女儿养的,小姑娘养花养草,不算稀奇。   不过人都有个通病,喜新厌旧。小姑娘院里的花草挺多,芍药刚买回来时,万分喜爱,十分宝贝。日子一多,她最喜爱的花又变成了牡丹,之前的芍药便被送去了窗台。   在窗台上待了些日子,芍药终于鼓起了花苞,但它的盛开与凋谢并没有引来什么瞩目。在它花谢后,它被人从窗台搬走了,放到了院子的一角。   院子里花草众多,挨挨挤挤,它不是最高的,也不是最漂亮的,很少分到雨露。从前的光彩便渐渐离它而去,它成了院落里众多花草的一员。   如果就这样一辈子,芍药也是甘愿的。它们这些草木,只要有泥,就能活下去。   然而次年,富户赚了大钱,一家人准备搬去新宅。既然要搬家,那旧宅的东西自然就得挑拣着带走了。   芍药所在是院子里忙碌了小半个月,最后住在屋子里的花花草草都跟着走了,留下院子里的它们,等待新的主人。   三进的宅院还算比较抢手,因此很快就有人搬了进来。只是宅子的新主人似乎不太喜欢旧主人留下的东西,大到家具,小到遗漏的锅碗瓢盆,全都送走了。   住在后院院落里的芍药和它的姐妹们也全都被丢了出去,就丢在外面胡同口。花盆被摔碎,根须全都露了出来。   时值盛夏,再这样下去,它们的下场大概就是被晒干,然后被路过的行人碾碎成泥。   可能是平日里就抢不到多少水,芍药已经习惯少水的日子。因此在坚持了一两天后,它旁边的姐姐妹妹们都成了枯枝,它还能勉强保留一点生机。   只是这点生机随时都可能会断掉,夜里的露水也不顶用,现在就看老天愿不愿意给降一场救命雨了。   芍药最终还是没在这个夏天等来一场雨,但它等到了一双手。   那双手为它遮住了头顶的烈日,给它浇灌了清冽的水,还将它重新栽进了花盆里。   “师兄,这花还能活?”将芍药救下的是两个青头皮小和尚,年纪不大,衣衫褴褛。   “救了不一定活,但不救肯定不能活。”个头稍微高点的小和尚道。   就这样,芍药便被小和尚放在了随身背着的竹篓里。一天两天,连续三天过去,像是为了证明它还活着一般,它干枯的身躯上萌出了一点新芽。   见芍药活了,小和尚都很高兴,于是他们便带着芍药一同走上了化缘的路。   草木坚韧,长起来也飞快。芍药的叶子打开后,虽然不再开花,但形态越来越大。   之前还能用竹篓装着,随着它的生长,竹篓就算都给它住也有些不够,这对总是吃不饱、没什么力气的小和尚来说,俨然已经成了负担。   “我们得找个地方将它种起来。”个子高的小和尚道。   “要不送人我们送人?”   “之前它不就是别人家栽的,结果呢,还不是被随便丢了。”   师兄弟两个商量着,最后决定把花种回山里。芍药种在路边,将来开花必然会被人掐花折叶,只有回到山里才最安全。   送花去山上不是什么难事,他们还在长江以南,多为山地,除却人烟稠密的地方,其他的地方都还是深山老林。   在路过一片山清水秀的山谷时,他们将芍药种在了向阳的山坡上,不远处就是山泉淙淙,不用担心花被渴死。   至此,师兄弟二人与芍药分别。   而将这些记忆都看在眼里的傅杳则看了看山谷的上空,对钟离道:“恰好就被种在灵泉出水之处,这芍药倒是有些运道。”   山川之下都有灵脉,而这山泉正是浸染了灵气的灵泉。灵泉泄出的地方,正是灵力最浓郁的时候。芍药大概也正是因为被种在了这里,才渐渐开了灵智,踏上了修炼之道。   “不过只几十年的功夫,就由一株普通的芍药话蜕变为紫金芍药,这中间应该有其他的机缘才是。”傅杳又道。   她正奇怪时,钟离却示意她往山谷那看。   在见到山谷的东西后,傅杳顿时明了,“得,我说错了,它这不仅仅是有点气运。”   芍药的回忆到此也就结束了,眼前的景物一切如烟雾般消散,窗台上的芍药更蔫了。   看着它这蔫巴的样子,傅杳有些好笑,“行了,作出这样子给谁看。当初从青松观溜走你不是挺鸡贼的。我既然摘了你两片叶子,自然会帮你。”   得了她的准话,芍药叶子动了动,稍微精神了一些。   ……   少林寺。   刚过完年,方丈再次躺回了床上。这一回,就算是小银杏送来的水喝下去也不再管用,慧能大师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瘦男人靠在树下落泪,后悔道:“我该早点回里水的。”他本来是过完年就回,但是见方丈在好转,于是就改变了主意,改成了再写信过去。   哪知方丈还没好过十五,人就又开始不行了。   “就算你回了也不见得有用。”慧能大师道,“听说安平的那株芍药昨夜不见了?”   “是。”但是现在谁还会去关心一株花的事。   慧能大师叹了口气,也许这都是上天注定。   就在一院子的人愁眉苦脸时,外面知客僧轻步走了进来,对慧能大师道:“慧能师叔,外面有客上门。”   “不见。”慧能大师拒见道,“现在寺内多事之秋,你让他们回吧。”   “可是那人说,是仁云师兄请来的。”知客僧道,不然他也不会来通传。   仁云便是瘦男人在寺内的法号。   “我请来的?”瘦男人一愣,紧接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露出喜色来,“来人是不是一身黑衣黑裙,眼睛还看不见?”   知客僧道:“是。”   “是观主来了!师父有救了!”瘦男人跳了起来,欢天喜地迎了出去。   其他人不明所以,但是事关方丈的性命,他们相视一眼,也纷纷都跟了上去。 第172章   瘦男人到前面大殿来是,见来的果真是傅观主,一时眼眶都热了,忍不住唤了一声:“观主……”   还在打量佛像的傅杳被他这一声肉麻兮兮的呼唤,叫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打住打住。”她施了个法术让瘦男人说不了话,等了一会儿,见他冷静了下来后,才解了道:“咱们无冤无仇,有话好好说。”   “是我太激动了,”瘦男人抹了一把眼角,道:“还请观主救救我师父!只要能让他活着,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都已经是即将烧尽的油灯,再加油也续不了多久,你当真愿意做这些白用功?”傅杳道。   “就算是一天几个月,我都愿意!”   他们的对话,后面跟来的和尚们都听在耳里。虽然现在他们还不知道这女人究竟什么来历,但若能让方丈好起来,他们也都纷纷表态,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必了,要付代价也轮不到你们来。”傅杳道,“带我们去看看他吧。”   “您请跟我来。”   他们一路回了方丈的厢房,慧能大师让其余人都在外面等着,只他们几个走了进去。   一进门,傅杳便从袖子里拿出一株花来。   这花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但熟悉的人都还是认了出来,这可不就是昨晚上那不翼而飞的芍药。   “把花栽好,你们都出去吧,小安平可以留下。”小安平就是小银杏的名字,叫沈安平。   慧能大师有些不太确定,但是瘦男人却知道有些事,不是他们能看的。于是他先把花栽了,然后低声请慧能大师他们道:“师叔,我们也出去等着吧。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慧能大师心有顾虑,他看向傅杳道:“我略通医理,留下来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傅杳这才看向了他,别有深意道:“你也可以留下。”   有慧能大师留在里面,其他人这才放心地退了出去。   室内一没了闲杂人等,傅杳走到床前往方丈额头一点。下一刻,慧能大师就见师兄睁开了眼睛,甚至人还能没事人一般坐了起来。   他目瞪口呆:“师兄你……”   方丈也觉得此刻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那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已离他远去。他此时也有些糊涂,“我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暂时让你能开口说话罢了。”傅杳道,“现在双方俱在,哦,忘了芍药还不能开口。”   芍药开口?   师兄弟正愣神间,就见黑裙女子一弹那刚种下的芍药,接着他们就见到从花里走下来一红裳女子。   那女子雏形未开,还是个小女孩儿。   “见过观主,见过恩公。”女子对他们一一行礼道。   “有话你们说,”傅杳坐在小糯米团子身侧,揉着他的肉肉脸,“就当我不存在。”   “是。”   “恩公?”床上的方丈见到她后,明白过来,“这段时间我能活着应该就是你在暗中帮忙吧。要说恩公,得你是我的恩公才对。”   “恩公何出此言,几十年前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被晒干成一团枝。”芍药再次福身道,这是她一直以来最想说的一句话,现在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了。   听她说几十年前,方丈和慧能大师相视一眼,蓦然想了起来,当年他们确实救过一株芍药来着。   “难道你就是我们种到山里的那株芍药?”这样太让人意外了,草木成精,这都只是野记而已。   芍药有些高兴,“原来恩公还记得我。当初恩公救下我,而今正该是我报恩的时候。当初恩公养我七十三天,而今我还恩公您七十三个月的时间,也算了了这份尘缘。”   “这倒不必。”方丈立即拒绝道,“修行不易,我这辈子也活够了。弥留之际,还能遇到这种奇事,已无遗憾。”   “恩公您还是那般心善。”芍药感动道。寻常人为了能活着,恨得将先下灵物一网打尽,恩公如此心性,它更愿意报答这份恩情。   “方丈你若想为它好,就收下吧。”旁边傅杳此时开口道:“你现在不要,等回头你转世投胎,它估计还得追着你去报恩。这份尘缘未了,它俗事未清,往后修行也会有所阻碍。”   “是的。”芍药也跟着道。它正是想了这份因果,所以才特地来的少林寺,“还请恩公了我这个心愿。”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方丈知道自己是无法拒绝了。能好好活着,谁又想死。   “好,那就多谢芍药姑娘了。”   双方达成一致,芍药便请傅杳出手帮忙。   傅杳将她的幻体送回了本体内,接着不知从哪摸出几块玉石来,开始在周围摆阵。当阵法成时,她将屋顶上的一片瓦弹开,一缕阳光正好弄外面照在芍药的身上。   光一到,芍药周身便有了明显的变化。虽然它还是光秃秃的,可是顶上却有花苞在飞快的冒头。   那花苞由绿转红,渐渐含苞开放。花颜色越浓,花杆便枯上一圈,表皮笼着一层灰败。   一直到芍药张开七片花瓣时,傅杳手一抬,撤了阵,“好了。”   接着她将半开的芍药剪下,将之交给一侧的慧能大师,“用这个去煎水,三碗煎成一碗就可。”   慧能大师当即去了。   他一走,室内就只剩傅杳和方丈了,小银杏还不知事,暂时不算在内。   “它不会有事吧。”方丈看着干枯的芍药道。   “事肯定是会有的,”傅杳道,“几十年的道行说没就没,少不得要伤筋动骨一番。不过这事你担心也无用。”   “说的也是。”人和精怪,到底不是一条道上的,“不过今日还是要多谢施主出手相助。”   “你要谢我?”傅杳眼睛眨了眨,“你真要谢的话,可以拿出点实际的行动来。”   方丈:“……”他怎么感觉自己掉坑里了,“施主想要什么?”   傅杳目光从旁边的禅杖上扫过,“我看中了这个,不知方丈如何才肯割爱?”   方丈留心到,她说的是“如何才能”而非“能不能”,这便是势在必得了。   “施主,其他的都可以商量,此杖不行。这是我少林寺传承几百年的信物,我又怎么能让它在我手里失去。”倘若他的命要用这禅杖来换,他宁愿不要这个命。   “话不能说的太绝对。”傅杳对于他的拒绝也不生气,“你们佛家不是常说一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这禅杖能换来你们佛门弟子几千上万条性命,你换还是不换呢?”   方丈面色一凝,“施主何出此言?”   他现在已经知道,面前这女子并非常人。那这话自然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傅杳笑了笑,也不妨直说,“而今佛寺众多,遍布大江南北。佛寺一朵,僧田自然也不少。一处两处,帝王尚且能容忍。现在南朝四百八十寺,当今帝王又怎么会容忍他的国土上还有别的地主。”   僧田享有特权,税赋免交。这本是给予僧人的便利,可是现在不少人打着赠送的名义,让田地放到寺庙名下,免逃税赋。同时佛寺也能靠着这些土地囤兵养人,这对上位者来说都是迟早要除掉的一个刺。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这不是说说而已。   方丈听完,沉默了。   ……   等到慧能大师把芍药花煎成的水送过来时,却见门被打开,那黑裙女子端着枯萎的芍药正要走出来,同时她手里还拿着师兄的禅杖。   “施主这是……”   “我能做的已经做完了。”傅杳道,“也是时候走了。”   慧能大师只好让开路,等黑裙女子出门后,他才进去,见师兄还是中气十足的模样,他松了口气,问道:“师兄,那禅杖……”   “我已经送出去了。”方丈面色仍旧凝重,“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或许这都是命中注定。”   ……   不提少林寺这边还田归府的动作,傅杳端着芍药走到嵩山山脚时,就被人给拦住了。   来人一身墨绿长衫,头发雪白,眉眼如坐佛般,有慈眉善目之感,却又算不得和气可亲。   “是苍梧山的神明啊。”傅杳笑看着他。   当初芍药所种的山正是苍梧山,而当时那山谷中间长着一株菩提树,则是苍梧山神明的真身。芍药能变成紫金芍药,也是得了菩提树的照顾,才能开智这么快。   “我来带药娘回去。”男人道。   傅杳很爽快地将芍药递给了他,道:“这朵小芍药,想方设法报当初的恩,却不知道它能有今天,更多是因为它身边有一个一直默默庇护它的人。”   男人接过芍药的花盆,手掌抚过它的花枝,掌心所触之处,芍药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机。   “不过话说回来,你总这样做好事不留名,小心以后小芍药琵琶别抱。”傅杳多提醒了一句道。   男人抬起头:“琵琶别抱是什么意思。”   “就是投向别的男人的怀抱。唔,女人也有可能。”   男人看了看手里的花盆,好半晌才道:“多谢提醒。”   傅杳见他这般,知道这又将是另外一个故事。她笑了一声,绕过他继续往山下走去。   等到了山下的小镇上,钟离站在路口正等着她。   两人汇合,一同朝着西南方向行去。   “就剩下两柄神兵了。”傅杳道。这东西搜集起来,还真是不知不觉就快齐了。   “你可有眉目?”钟离问。   “其中一柄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得要再看。”傅杳有种预感,最后那柄,她应该也快要拿到了。 第173章   在傅杳与钟离前往西南的路上时,江展柜也带着杨厨子来到了金陵。   二十余年未见,金陵春风依旧。   走着熟悉的小道,江掌柜来到小月楼前时,清晨的小月楼还未开张。正在洗扫的龟公见到他们,以为是找客栈的人,正要赶人,结果猛地一看,立即面露惊喜道:“小菀?”   江掌柜笑道:“还以为我年老色衰,你们都认不出我来了呢。”   “这哪能。”龟公忙请他们入内,“你也是狠心,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没有音讯,是你把我们忘了才对。”   他们正说话时,后面老鸨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昔日的姐妹再次会面,神色间并无那种久别重逢的亲昵之感。老鸨看着粗衣麻布的将掌柜先是嗤笑了一声,接着目光又将一侧的杨厨子给打量了个遍,哂笑道:“昔日的花魁就嫁了这么个人,我还以为你过的日子有多滋润呢,真是给我们小月楼丢脸。”   江掌柜也不生气,“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姐姐还在为当年我抢了你花魁的事生气。”   “谁生气了!”老鸨炸了毛,“就算你得了花魁又如何,最后这小月楼不还是我的。”   见这两人一见面就争锋相对,龟公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小月楼腥风血雨的日子。一闪不能容二虎,当一个山头出现两只母老虎,那热闹可想而知。   “喝茶喝茶。”他端着茶过来当和事佬,“都年纪一大把了,又何必为了以前的一点小事还闹着别扭。”   “谁年纪一大把?”这回俩姐妹倒是一致对外。   龟公被她们这一呛,默默退到了杨厨子的位置,“我,我年纪大行了吧。”   老鸨哼了一声,继续朝着江掌柜开火:“你如果是带着你这个模样蠢笨的有些可笑的男人来这丢人现眼的话,那你做到了。我呢,今天还有贵客要招待,就不留你们了。来人,送客。”   “姐姐误会了,我只是路过金陵,想请小月楼里的故人们吃顿饭而已。”江掌柜神态大方道,“不过姐姐火气也忒大了些,或许也是该找个男人去去火了。”   “老娘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这点无需你费心。倒是你,面黄手糙,小心将来被男人厌弃赶出门。”   “这点姐姐你又误会了。而今是我当家,酒楼铺子都在我的名下,我男人若是厌弃我,该被赶出门的是他而不是我。”江掌柜笑盈盈道,“至于姐姐你,这楼里鲜嫩水灵的小姑娘那么多,放弃嫩肉选择腊肉的人应该不多吧。”   “总有人会好我这一口不行吗?”老鸨叉腰道。   “行是行,不过姐姐现在还算风韵犹存,倘若再过十年二十年呢,这碗饭不能吃一辈子。”   面对这突然转了的话锋,老鸨先是一怔,旋即冷笑:“你别说你是想让我跟你走,以后靠你吃饭。你想都不要想。”   说完,她也不再争辩什么,扭着腰回了后堂。   龟公朝着江掌柜赔笑:“你也知道,她性格就是这样……”   “我知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江掌柜叹了口气,又道:“我男人是厨子,今天中午就让他给大家做顿吃的,就当我是一走这么多年每个音讯的赔礼了。”   “这怎么能行,”龟公忙拒绝,“你们是客人,该我们来招待你们才对。”   到最后,还是江掌柜占了上风,让杨厨子下的厨。   中午小月楼客人只寥寥几个,因此杨厨子准备的筵席绝大多数人都在。   阔别二十多年,小月楼里的众人见杨厨子对江掌柜言听计从,神态语气憨厚中带着体贴,便知江掌柜确实找到了一个好归宿。大多数人羡艳之余,也都不再觉得杨厨子配不上江掌柜,对杨厨子的态度也渐渐好了起来。   老鸨冷眼瞧着这些,尖酸刻薄的话也没再说出口。   宴后,众人便又各自忙去了。杨厨子在休息时,对妻子道:“没想到你们这么多年没见,关系还能这么好。”   二十年的时间,一般人早就人走茶凉。再见面,最多客套的打声招呼。可刚才,他能真切的感受到那些人见他对妻子好,这才肯接纳他的态度。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所以你也没想到他们其实和普通人一样对不对。”江掌柜道,“早年我曾得罪过一位达官贵人。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命如蝼蚁的人,得罪了一位贵人的下场是什么。   为了能求得那位贵人的原谅,我求了许多人,走了很多门路,可是他们要么是表示无能为力,要么就拒而不见。到最后,还是楼里的龟公找的秦淮河边的一位妈妈,靠着她的关系,给我摆平的这件事。我本想给她银子道谢,可她却不肯要,只说下次再有其他人遇到这种事时,我方便伸手拉一把时就拉一把。   所以你不要觉得我们这种人低贱,唯利是图。在我看来,他们比很多人都讲信义的多。”   杨厨子听完,眼睛有些湿,“你受苦了。”   没想到他想到的会是这个,江掌柜不由失笑,“这楼里谁没受过苦。和他们比,我反而是最幸运的那个。”   门外,偷听他们夫妻说悄悄话的老鸨一翻白眼,不屑的走了。   下了楼,她遇到龟公。龟公想了想,还是道:“要不你就跟小菀走吧。”   “走你妈了个头,”老鸨踹了他一脚,“小月楼每年能给我赚多少银子?江小菀那个破酒楼每年能给她赚多少银子?我吃多了放着我的摇钱树不要,去跟在她后面要饭。明天天亮就让她带着她的男人滚,妈的她一来楼里的姑娘心思飘飘,都不想做生意了。”   龟公被她踹的往前倒去,只好端着酒壶走了。   不过江掌柜却没等到第二天就走,在半下午,两人休息够了时,她就来辞行了。   “怎么这么急就要走?”龟公挽留道,“多住几天啊,下次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说不定,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他们的命不值钱,什么时候死了都不知道。   “就不打扰你们了。”江掌柜脸上全是笑,“能见到你们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在里水县开了家酒楼,你们将来要是不在小月楼了,也可以去找我。至少吃饭是管饱的。”   “这好说好说。”   在众人的送行下,江掌柜带着杨厨子坐上了楼前的小船,随着秦淮河慢慢朝着远方走去。   送行的人里,老鸨不在。   龟公上了二楼,才见老鸨站在窗户前,正抽着水烟。   “她男人说是她的眼睛不行了,再过些日子可能就看不见了……这次是特地来见大家最后一面的。”龟公站在老鸨身后絮絮叨叨道,“我看她也是想带你走,如果能找个地方安安心心的过日子,比这地儿要好。”   老鸨吐了口烟圈,眼睛看着那渐渐远去的小船,道:“如果可以,没人不想过安稳的日子。可我也走了的话,小月楼怎么办。至少我在,那些可怜的女人能少吃些苦头不是。”   “可她们不见得会感激你。”   “无所谓。”老鸨拍着烟杆里的灰道,“反正我活着她们也奈何不了我,最多是死了扒了我的坟。” 第174章   江掌柜夫妇俩离开金陵后,坐船回的余杭。途中经过西子湖,两人少不得去西子湖上游玩一番。   初春的天,雨丝缠绵。烟雨朦胧之际,两人无意中路过一家铁匠铺,为了躲雨,只好进去看看。   铁匠铺前方亮堂,但后面锅炉处却不知为何,十分阴暗,只能见到炉子里火光跳跃。透过火光,大概能见到有个戴着兜帽的人站在那,却看不清他的脸。   江掌柜不是很习惯里面的烟火气,她只在前面看着摆放的铁器,像什么剪刀耕具等。其中也有匕首刀剑等,不过这显然不在她的购买意向范围内。   借了人家的地躲雨,最后江掌柜选了一把剪刀和两套厨具。前者是她自己要用的,后者则是给丈夫和赵兴泰买的。她本想看看有没有给观主的东西,后来转了一圈,都没,只好回头看能不能买些西湖龙井回去给观主。   就在她想结账时,看了一圈,铺子里没有旁人。她只好走到炉子那里,朝那戴兜帽的人问道:“请问这些一共多少银子?”   这一回,隐藏在黑暗中的那人终于抬起了头,而江掌柜也看清楚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很惨白的脸,和当初的三娘有些相似。   江掌柜心里一个咯噔,感觉自己似乎见到了什么不该见到的东西。   好在这时那人说话了,“一共二两。”   “好。”江掌柜没敢讨价还价,放下银子就走。   而就在她拿着东西拉着丈夫即将走出铺子时,却听耳边传来那人的声音,“回去告诉你们观主,让她在第一道夏雷响起的时候来取剑。”   江掌柜脚一停,转身应了一声“好”。   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杨厨子有些奇怪,出了铁匠铺他莫名其妙道:“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江掌柜也惊讶了,“你刚刚没听到那人说话?”   “刚刚有人说话?”杨厨子更惊了,“而且你刚找谁付的银子?”他还在旁边看刀呢,就见妻子拉着他就走,心里还奇怪这银子是怎么付的,“我怎么没看到有人。”   “你刚没看到人?”   “没啊。”   知道丈夫不会说假话,江掌柜心沉了沉,知道对方应该是只找了她。而且他还知道观主,向来应该是冲着观主去的。   “走,我们先回道观。”遇事不决问观主就对了。   ……   西南。   傅杳和钟离已经到了大理境内。当初傅杳从宁康长公主手里拿神光剑的时候,曾经答应过护宁康长公主一次平安。   现在算算日子,也快到了。   对于大理,傅杳挺有好感。特别的阳光明媚的时候,看着路边的花开烂漫,完全是一种享受。至于当地人的各种花食,也别具一格,傅杳一路就尝个不停。   在傅杳和钟离还坐在路边摊上吃饵丝时,这时有一护卫装扮的人走了过来,说是长公主邀请他们入府。   “这么快就知道我们来了,看来你们长公主过的还不错。”大理内城虽然不算大,但倘若宁康长公主手里没点势力,又怎么能这么快知道他们到了。   护卫赔笑了一声,没有多言。   很快,他们就到了公主府。每个公主出嫁,都有自己的府邸。宁康虽然是远嫁,但是属于她的公主府并不会少。   傅杳二人进了公主府之后,等了一刻钟左右,宁康长公主才坐着轿子从外面来了。   在她下轿子时,傅杳目光从她的大肚子上扫过,道:“这是快生了吧。”   “还有一个月。”相对于未出嫁之前,宁康长公主可能是因为怀孕的缘故,人稍微丰腴了些,眉眼神态也和天下的母亲一般,温和无害。   在首座上坐下后,宁康便上下打量了一番傅杳道:“观主这模样……似乎比从前更好看些。”   傅杳知道她是看出自己换了脸遂这般说,干脆直言道:“换了张脸,自然要越换越好看。”   “竟然还有这种秘术?”宁康眼里生出一丝兴趣,似乎想亲眼瞧瞧。   “这对我们玄门中人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寻常人还是少碰为妙。”这就是在拒绝了。   宁康长公主也知道这些禁忌,也就没再继续说这个话题,向傅杳询问起了长安的情况。   傅杳也顺着她的话瞎聊,谁也没提大理现在的事。宾主都有意,这场重逢就变得格外愉快起来。   中午,宁康长公主在公主府宴请了傅杳和钟离。   虽然对于钟离的身份有些好奇,但是宁康长公主知道,能和傅观主同行的,怕也是玄门中人。玄门不比世俗,一句话都可能会招来大祸,因此她按捺下了好奇,只客气招待。   筵席散去,宁康长公主还想带傅杳去逛逛内城。但是傅杳看着她的大肚子,拒绝了,“你还是好好歇着吧。”   宁康长公主没有拒绝,“现在也确实不太方便。不若观主在这多待些时日,等回头我再带两位观赏大理风光。”   这就是邀请傅杳留下小住的意思。   傅杳同意了,“也好。”在哪于她来说,都差不多。而且这西南之地,可以遥望昆仑,留下小住也无妨。   “那我就先回王府了。”宁康长公主道。她虽然有自己的公主府,但是平时都是在王府中住着,像现在养胎,也是在王府里。   “对了,”在准备离去时,宁康长公主突然又转身道,“说起来我又得了一件好兵器,不知傅观主可还愿意鉴赏?”   这话问得有些意思。傅杳会鉴赏名兵,完全是因为她有需要,不需要肯定就不用再鉴赏了。   “看看也无妨。”傅杳道。   “那我改日让人送来。”   两人达成了某种约定,宁康满意地离开了公主府。   一出公主府,宁康长公主便对贴身侍卫道:“我之前让你们找的东西可有了眉目?”   侍卫立即回禀道:“神兵难得,而今所查探到的几样,都不一定是。”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宁康长公主闭着眼睛道。   “属下这就让下面的人全部找来。”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宁康长公主这边便时常会送些好兵器来给傅杳“鉴赏”。什么传承了几个朝代的古剑,又或者是家传的戟,甚至还有不知从哪弄来的斧头。   傅杳看了几轮之后,也算是明白了,宁康这完全是在拼运气,看瞎猫能不能碰到死耗子。   不过个人气运这种事,也确实难说,说不定老天就站在宁康这边呢。   有人帮忙是好事,傅杳也就由着宁康折腾去了。 第175章   时间走出正月,进入二月时,江掌柜和杨厨子也回到了青松观。   观里观主不在,江掌柜问赵兴泰:“观主这次离开多久了?”   观主一直都是这样神出鬼没,不过她在道观的话,一般都会让赵兴泰做些吃的喝的。所以观主在不在这种事,赵兴泰最了解不过。   “年前出的门,到现在都没回。”赵兴泰道,“有小半年了。”   “这么久?”这还是观主第一次离开这么长时间,“别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吧。”   “就算是遇到了事,观主解决不了的,我们担心也是白瞎。”赵兴泰道。主要是那道门还有用,观主那就没出事,“我看她八成是在外面玩得忘记了回。”   “看来是了。”江掌柜没把在铁匠铺遇到的事往外说,现在她安心等着观主回来就成。   不过遇到这种奇怪的事,她也不免留意了一下。   还别说,里水县现在人来人往,带来的小道消息里,还真有有关于西湖那家铁匠铺的。   “你们是外地人不知道,这铁匠铺是有名的鬼铺。”说话的是余杭的一位商人,方二家的好茶就是他供的。这次他也是送茶来,见大家在闲聊,也就少不得多谈了几句,“那家铺子以前就是一对夫妻,生意不怎么好。   后来据说的一下雨的天,铺子里漏雨,老头就去收拾东西,结果一开门就见门口一把锈迹斑斑的剑躺在那。老头是打铁的,想着这东西回头融了也能打把见到什么的,就收了起来。   就在他把剑收了以后,铺子里怪事就来了。天天晚上,前头铺子里都有打铁的声音。他半夜去看,又见不到人,但是炉子却被点着了,里面还有融化的铁水。一连几夜都是如此后,老头就学精了,半夜去偷瞧。这回他看到有个影子在那打铁,那影子模模糊糊,一看就不是人。老头给吓的,第二天就去请道士了。   但是无论是道士还是和尚来了都没用,晚上打铁的声音该响还是会响。你们也知道,这人年纪大了,觉就浅。稍微有点声音,晚上就睡不着。老头夫妇苦不堪言,就把铺子卖了,但这铺子是祖传的;想搬走,又没钱。只好低声下气的求那只鬼走。那只鬼好像也知道人情,他走是没走,不过晚上就没再打铁了,而是改了白天。   铁匠铺有鬼的事传开后,天天都有客上门,甚至还有客人点名要那只鬼打的东西。就这样,本来生意很差的铁匠铺反而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看来那鬼也是个会感恩的。”周围的听客评价道,“他都没伤那对夫妻。”   “这鬼也分好鬼坏鬼,这夫妻运气好,应该是碰到了好鬼。说不定这鬼就是看他们太穷了,上门来送财的呢。”   “你这样一说,也有道理。”   听客嘻嘻哈哈,那商人却道:“那鬼再好也是鬼,谁又愿意一直和鬼共住一室。铁匠铺的生意好了起来,那夫妻俩也还是在找人驱鬼。”   “那现在驱走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现在那铺子不知怎么回事,很多人想去找都会迷路。不过我觉得应该是还没走吧,不然也不会找不到。”   商人说完,茶摊的听客有人指责老头夫妇不讲恩义,也有人赞同人鬼确实不能共居一室,各有各的说法。   当这故事传到江掌柜耳朵里时,江掌柜便知道,她那日能进去躲雨,应该是那鬼故意的,为的就是让她传个话。   就是不知道这鬼生前又是谁,又有怎样的故事。   在江掌柜还在为那鬼感到好奇时,没想到几日之后,她就见到了那铁匠铺的夫妇。   如同商人说的那样,这对夫妇年纪确实很大了。他们过来,就是听人说青松观很灵验,想寻人去驱鬼的。   青松观可没有多余会驱鬼的人,大多数来上香的香客,都是为了求子和求平安。   对于这样的请求,江掌柜只能遗憾地表示观主不在。   “那你们观主什么时候回来?”铁匠夫妇衣着光鲜,面容富态,神色间有些许不耐。   “这就不好说了。”江掌柜本想给他们倒碗茶,但见他们这态度也就装作忘了,“观主神出鬼没,她的行踪我们也不清楚。”   “那道观里就没其他的人?”   “没有。”   “看着这么大的道观,怎么连个人都没?”铁匠夫妇抱怨道,“我们特地跑到这来,现在岂不是白跑一趟。都说这道观灵验,我看也就是浪得虚名。”   这一回,江掌柜连招待都懒得招待了,随便找了个借口,转身去了伙房。   那夫妻俩又等了会,见没人招待,骂骂咧咧了几句,这才下了山。下山的一路上少不得逢人就说这这道观只是骗钱的云云,不过并无人理会他们。倒是路过方家茶摊时,方二听了,直接让人帮忙把他们撵出了方家村。   他们在别处说道观的不是那随意,但在方家村不可以。   被撵走的铁匠夫妇回去时自是又骂了一路。其中犯的口舌官司,怕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   长安。   郊外,傅家的庄子里,傅老爷子正在交代遗言。   他从年前身体便一直卧病在床,会有这么一天,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   “……我死之后,你们都扶灵回乡,谁都不许留在长安。”老爷子费力道,“当初分家……当初老四什么都没得到,我那份体己就都留给他,你们谁也不准惦记……记住,老四才是你们的靠山,他倒了,你们一个都别想好……”   话说完,老爷子只感浑身一轻,人也能从床上坐起来了。只是他的身体是透明的,他能见到自己还躺在床上。   “爹!”他听长子试探了下他的呼吸便嚎哭出声,接着房间里跪了一地。   这些哀恸的哭声让他生出些遗憾,若是老四在就好了。可惜没能见到小儿子最后一面。   叹了口气,他提起衣摆出了房间。   傅老爷子逝去的消息很快就被送到了御前,原因无它,父母过世,为人子的必须丁忧三年。但傅令言是圣人安插在南诏一侧的棋子,他又怎么会轻易撤掉。   于是连同报丧家书一同被送去西南的,还有圣人的夺情圣旨。圣旨命傅令言不必弃官去职,可着素服办公。   为人臣子,先国后家,傅侍郎不能抗旨不遵。但知道父亲离世前,他未能在床前尽孝,还是暗自神伤了许久。傅九知道后,十分懂事的没有来烦父亲。   他们父女在异地神伤,傅家其他人却开始进入终生的噩梦之中。   老爷子临终前发话让他们所有人扶灵回乡,他们不得不从。可是从全家启程开始后,怪事就发生了。   每天晚上他们入睡后,都睡做梦梦到自己躺在一副棺材里。那棺材被封上了,外面有人在敲这钉子,他们在里面挣扎着想破开棺材,可只能换来外面更快的敲钉。   那种窒息的感觉让他们从噩梦中惊醒,可闭眼再睡时,却又在重复之前的梦境。   而且做这个梦的人不止一个,上到年纪最大的世子,下到刚成人的晚辈,晚上都会做这个梦。   中间他们特地去护国寺请了高僧来问法,高僧也只是说了声因果报应,便不肯再插手这事。无奈之下,他们只好一边回乡,一边寻求解决的办法。   ……   大理,傅杳十分愉快地吃着这一缕缕飘来的怨气。每吞下一丝,她便畅快一分。   她不要那些人的命,这种莽撞的做法只会增加她的因果,他们还不配。而这种让他们日日夜夜体验她当时所承受的痛苦的办法,最好不过。   “这么开心?”对面钟离道。   “当然,报仇这种事不开心那什么事开心。”   “我看昨晚上做的事你也挺开心的。”   “……?”   “好吧,眼下还有一件更令你开心的事。”   “什么?”   钟离一指北方,“有神兵的气息。”   傅杳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察觉到一丝微弱的神兵气息。   她二话不说,当即就朝着那位置一跃而去。等她到时,那地方是在一处茶馆的二楼,此时楼内雅间里,有两人正在谈着交易。   左边那人浑身一股泥腥腐臭味,一看就是盗墓出身;右边那人,傅杳恰好认识,正是公主府的管家。   而此时他们正交易着一把唐刀。刀不是关键,关键的是旁边放着的一柄青铜剑器。那剑器十分不起眼,上面还有一点新刮的刻痕。   按道理说,周围若有神兵出现,傅杳不可能察觉不到。现在看到这青铜剑器,傅杳顿时明白,这青铜剑器周围的包浆遮挡了它的气息,若不是这道刮痕,她说不定就错失这柄神兵了。   “行吧,周管家,我们也是知道长公主喜欢这些,所以才投其所好搜罗了不少好东西过来。这价格就按照你说得来,只是以后有事还请周管家你帮忙照应点。”盗墓贼此时让步道。   “这个好说。”公主府管家起身,让人将面前的兵器全都收了起来,“只要你能找到公主想要的东西,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好嘞,那我再让人去张罗些货来。”   话到了这里,傅杳便知他们这生意已经是谈成了。   看着他们双方各自散去,傅杳对钟离道:“不得不承认,这人的气运,还真让人捉摸不定。”   谁能想到,她要找的最后一柄神兵,还真就被宁康给抓鱼似的捞到了。   “方才我们可以开更高的价。”钟离道。   “可是我更想知道宁康想要什么。”傅杳道,“这天下神兵肯定不止十二把,但是我要找的最后一柄,偏偏就在此时此刻此地出现,这不是天意是什么。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就看看天意想做什么。” 第176章   周管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公主想要的东西,他让人把这些东西送回公主府后,像往常一样回禀了一声,便继续张罗去了。   而宁康这边,现在却已经无暇顾及这些。   她要生了。   她就算性情再持重,生孩子这种跨鬼门关的大事,她还是有些坍塌。因此在临盆的前几天,傅杳和钟离都被邀请住进了镇南王府。   “观主,到时候就麻烦你了。”宁康因为没睡好,气色有些不好。   “你放心吧,我说了,会护你一命。这一次,你不安也得安。”   得了傅杳的承诺,宁康仍旧没有放松。她在三翻四次确定稳婆以及宫女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人后,这才住进了产房。   在宁康生产时,整个镇南王府真心实意关心的并不多。除了镇南王世子流露出些许的关切之外,其他人大多是表面功夫。   不过想也是,宁康是圣人的亲妹妹。她的作用,在镇南王府看来,不过是安圣人心的工具。想镇南王府与她交心,这绝不可能。   倘若镇南王府真要叛变,那宁康就是第一个被祭旗的人。   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傅杳丝毫没插手的意思。而镇南王府也似乎对她和钟离很警惕,一直在阻碍她去接近产房。   三天后,宁康长公主平安生下一位小公子。   到底是得了孙儿,哪怕是表面上,镇南王府也要做做样子。于是在孩子洗三当天,镇南王大宴宾客。而后的满月酒,更是在整个内城办流水席,布施三天,为小世子祈福。   孩子满月酒结束,宁康也出了月子。   于是傅杳中断的鉴宝时间再次恢复。   在将那柄青铜剑器握在手里时,傅杳道:“长公主为我寻神兵,这次又是想求什么。”   宁康见她在这之前看了几十上百把兵器,都没吭声。现在却突然问这个,不由把目光放到了那柄不起眼的青铜剑上,心里生出某种猜想,“这么说,观主已经找到了你想要的了?”   傅杳将上面的包浆一拭,剑体上的花纹渐渐显露出来,“不多不少,正好是最后一柄。既然你给了我想要的,我自然也会满足你的愿望。”   “当真?”宁康见那柄青铜剑在她手下渐渐显露出原本的模样,眼神一闪,稍微犹豫了片刻,孤注一掷道:“观主,现在形势如火,我想火中取栗,你看能不能成。”   她原本也不想把这寄托在这虚无缥缈的玄学当中,但后来她知道她那位皇兄也多有仰仗傅杳的地方,这才动了心思。   原本嫁到镇南王府,她是想打定主意,先韬光养晦,等适合出手的时候再动手。可真知道傅令言信任四川总督在侧伺机而动时,她却又有些拿不准了。   在未出嫁之前,她相信皇兄对她还有几分亲情与愧疚。可现在她已经在南诏待了这么久了,她不敢保证皇兄对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更何况,她现在还有了世子的骨肉。   皇兄想要撤裁镇南王府是迟早的事,镇南王府也不会束手就擒。她作为夹在中间的人,镇南王府不会容她,将来就算回到京城,也不见得会有好日子过,甚至还会遭受猜忌,这进退不得,可不就是形势如火。   思来想去,她想了很久,若是她能将南诏掌握在她的手里,这或许是她唯一的出路。   “火中取栗?”傅杳一吹青铜剑器身上的灰尘,然后又拿衣袖一点点擦拭着,缓缓道:“你想火中取南诏,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两柄剑的代价,不足以让我帮你得到这些,但是我却能给你一点小小的帮主,其余的,便只能看你自己了。”   “两柄剑?”宁康一愣,“这次观主你过来,难道不是为了护我一命?”   她一直都以为自己能那么顺利临盆,是傅杳从中相助,不然傅杳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出现。   “我确实是为了这个而来,不过你的劫数不是在临盆这件事上,而是三月镇安王爷的疾病突发去世。”傅杳道。   镇南王表面看着龙精虎壮,但是黑气却已经从肺腑弥漫到了天灵盖。寿命只剩一个多月。   南诏能与朝廷抗衡,就是因为镇安王这根定海神针在。若他没了,离南诏大乱自然不会太远。南诏一乱,宁康自然也就陷于水火当中。   “什么!”这个消息却是让宁康大吃一惊,“观主此话当真?”她再次确定道。   “我骗你又何意义?”傅杳反问道,“不过你不信也是常事。你且看吧,三日之后,镇南王眼里开始有血丝显现,太阳穴处隐隐发青。时常头痛、轻咳,但大夫诊脉却又诊不出任何的脉象。”   宁康长公主盯着傅杳看了一会儿,见她神色泰然自若,她也只好按捺住,继续问道:“那观主认为我这火种取栗的机缘在哪?”   “镇南王现在不能死,”傅杳说着,她掌心张开,紧接着宁康就见她的掌心处渐渐凝结出一支绿色的药瓶来,“这东西是能救命的良药,只要镇南王发病时喂上一滴,他就能吊着一口气。而你的机缘则在明年三月,不能早也不能晚。其余的,便看你自身能耐了。”   将那绿色的药瓶捏在手里,宁康只感觉精神一振,对傅杳的话,已经信了八分。   “明年三月是吗?我知道了。”她握紧了药瓶,心里下了某种决心。   “好了,你我之间的交易已经达成,我也该走了。”没想到西南之行会这么顺利的拿到最后一把神兵,傅杳挺高兴,这样正好能腾出点时间来祭剑。   “你们不打算多住些时日?”宁康挽留道。   “接下来的事我们都不会插手,住不住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傅杳道。   见她这般说,宁康知道这人是留不住了。于是在傅杳临走时,送了她不少黄金作为谢礼——这是她从皇后那里学来的。   ……   傅杳回到道观后,江掌柜便将铁匠铺里遇到的事同她说了一遍。   “我知道了。这次见到故人,你可还开心?”傅杳问江掌柜道。   “嗯,该见的都见了。”江掌柜笑道,“多谢观主给我这个机会,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这也是你自己挣来的机会,谁让你我看得很顺眼呢。”   两人从始至终没有聊眼睛的事,可江掌柜已经随时做好了准备。   二月走到尽头时,山下的桃花就开得如火如荼。   桃色的云霞渐渐散去时,天渐渐热了起来。随着热气来临的,还有夏日的第一道惊雷。   在江南上空第一道夏雷响起时,西湖铁匠铺里,铁匠夫妇正在贴着求来的黄符。   “既然已经成了鬼,又何必再来祸害我们。”老铁匠已经知道铺子里的鬼不会害他们,胆子比之前大了很多,偶尔还会出声咒骂几句。   不知是黄符的作用还是其他什么,很少现行的鬼今天却现行了。   他沉默地站在火炉边,面前是一把崭新的剑,只是还差一点就能成形。   老头见到了他,恰好外面闷雷阵阵,他低声诅咒道:“真希望这雷能劈死他。”   他话音刚落,外面天光一闪,老头只感觉眼前紫光一炸,接着一道惊雷在他头顶炸开,把他给震得滚到了桌子底下。   雷光闪烁也只在那一瞬间,炸开之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屋内的雷火。   老铁匠忙叫老婆子来灭火,好在这时一场急雨浇下,将雷火扑了。   “正是晦气!”老铁匠心疼地看着铺子,在收拾的东西,突然见中间地上放着一柄剑。   那剑可真是好看,剑刃泛着紫光,如电如霜。   这一看就是好东西,老铁匠忙把剑捡了起来,也是这时,他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谁啊。”将剑拿在手里,老铁匠以为是邻居,他去推门一看,却见外面站着一个黑衣服的女人。   “你找谁?”老铁匠警惕问。   “不是你们请我来的?”傅杳将门踹开,走进了铁匠铺道。   “什么?我可不认识你。”老铁匠道。   “你们前些日子去了里水青松观,说是要让我来帮你驱鬼。现在我来了,怎么你却反而不认了。”傅杳不满道,“虽然我本事不大,但还没被人戏弄过。难道你当尝一尝戏弄我的下场?”   这满是威胁的话让老铁匠表情松软了一些,“你真的是道士?我怎么感觉不太像。”   “像不像都只是外在而已。”傅杳道,“你们家的鬼在哪?我怎么没见到。”   “这……他刚刚似乎被雷劈了。”老铁匠有些不太确定,他刚刚是眼珠子看着雷劈下来的,只是后来雷光太闪,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哦?”傅杳走到雷击处,伸手摸了摸地上的灰烬,道:“看来那鬼确实倒霉。等等,你手中的剑是什么。”   老铁匠本来想将剑藏起来,可没想到这女人眼睛这么尖,他只好道:“这剑是我铺子里的镇店之宝。”   “什么你的镇店之宝。上面明明残有电光,剑也是刚刚成型,这分明是一把新剑。”傅杳揭穿道,“这应该就是那被雷劈的鬼物留下的剑吧。”   见一切都被揭穿,老铁匠又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剑卖个高价,干脆也不遮掩道:“正是。这剑是那鬼锻造了一年多的东西,现在又被雷火淬炼过,最是难得。他占了我的铺子,现在拍拍屁股消失了,这剑也该是我的才对。”   “话听着有几分道理。那你要多少银子才肯卖这柄剑?”傅杳道。   老铁匠眼珠子转了转,试探道:“一……一百两?不,一千两!”   “一千两?你还真敢开口。”傅杳冷笑道。   “你爱要不要。”老铁匠不打算退让,“这种好东西可遇不可求,你要是不卖,我还能卖给别人。”反正那鬼打造的东西,外面不少人都追着买。不然他也不会发不了财。   “我买。”傅杳从袖子里掏了掏,摸出几锭黄金来,“我没有银子,但是这金子肯定是够了。”   一见到黄金,老铁匠眼睛都亮了。他当然看出来这些金子的价值远超过一千两。生怕这个女人反悔,他连忙把手里的剑交了出去,将那金子夺了过来。   夺过来后,他还每一个都放在嘴里咬了咬,确定是真金后,才又眉开眼笑起来,“姑娘是个大方人。”   剑到手,傅杳笑了笑,道:“这剑确实难得,你们确定只换金子,不换其他的东西?”   “其他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就算有,那也不会比金子更值钱。”这完全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老铁匠才不想脑袋犯浑却想其他的。   “既然你们确定,那我就走了。”傅杳说着,像是又想起什么事一般,对老铁匠道:“我们青松观求子最灵验。你们口里的那只鬼,留下这柄剑,说不定就是为了让你们求子的。不过,现在你们选择了金子,也算是公平交易。”   老铁匠哪里会想到这些。他以前为了个孩子都想疯了,但是现在年事已高,也已经死了心。   现在突然听到他还能求子,心头一跳,正要再问,可那女子却眼睁睁在他面前慢慢消失了……   “神、神仙……”老铁匠目瞪口呆,只有神仙才会这般。可如果说那女人真的是神仙的话,那刚才他若是求子,岂不是真的能得到一个孩子……   想明白这点后,老铁匠一脸悔恨。想再去找那女子,但铺子外面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什么人。   ……   青松观。   傅杳从雨中回来,她先是擦了擦头上的水,然后将得来的剑放到了三清像前。   她方才一眼就看了出来,这剑正是当初从鄱湖里找到了残缺古剑。当初古剑里的残魂带着古剑跑了,之后便一直在想办法修复古剑。   没想到他最后会选择以雷霆之力修复古剑。   这真是个大胆而又豁出一切的办法。   “上一世以身葬剑,这一世你还是选择了同样的路。”只是上一世尚且还有轮回,这一世魂魄却与剑身彻底融为一体,“或许这是你们最好的归宿。” 第177章 大结局   三清像前,十二把神兵全都排列其中。而今神兵之中都有魂魄,不过想要用起来得心应手,还得好好祭炼一番才行。   好在傅杳从辞卿那里得了丹炉碎片,有附着在上面的真火相助,这祭炼起来要容易不少。至于祭炼的地点,自然就在道观里。   于是山下方家村的人发现,消失了一段时日的观主又重新出现了。不仅重新出现,每天还下山一家家店铺光顾着。有时候是她一个人,有时候身边还会跟着一个模样俊美的男人。   他俩吃完东西,通常都会去方二家的茶摊上坐上一会儿,喝点儿蜂蜜茶,听大家讲讲闲话;又或者是在书馆里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他们的出现,一开始还有不少人留意着。等次数多了后,大家都熟悉了,有时候还能和他们打个招呼,然后送上些驴打滚豆粉粽之类的吃食。   对于村民们的好意傅杳都大大方方的接受着,有时候东西多了,她还会去方家茶摊占个桌子吃吃喝喝。而每当这种时候,方二都会送上一壶最好的茶放到她面前。   茶摊斜对面,魂魄被束缚在石头的林秋见了,总会郁闷上很久。   他也想大吃大喝,不想只吃蜡烛。   可偏偏他没的吃喝就算了,还要成天见方家的小萝莉成天对那个倒霉鬼苏林秋献殷勤。   当初救她的人明明是他。   林秋有一丢丢委屈。   那种感觉就像明明他才是救了王子的小美人鱼,可是王子却爱上了睁开眼第一眼见到的公主。   “你就不能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吗?”林秋朝着傅杳道。他也不想其他的,哪怕……哪怕方家的丫头对他道声谢也行啊。   “能啊,”傅杳把石头招了来,踹了他一脚,“但我凭什么要说。”   这一脚林秋不痛不痒,“你就看在你总踹我的份上行不行。”   也在这时,苏林秋和方家的大姑娘并肩走了过来。方家大姑娘现在已经长开了些,有了几分玉立婷婷的模样。而苏林秋虽然内向,但他偶尔看向身边人时眼神却流露出别样的欢喜。   这种种迹象都表明着,这两人情绪已经暗生。   看着他们眉来眼去,林秋安静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他们……是不是已经牵上红线了?”   “大概是吧。”   “既然这样,那就别说了吧。”林秋精神有些萎靡。   见他这般,傅杳也没理他。不过在离开茶摊时,她让方二以后想起来了,可以供杯茶到石头的面前。   方二是得了观主的吩咐就会把事做的全面的人,于是此后林秋面前每日都会有一碗新茶与点心。   有了茶点的安抚,林秋对苏林秋泡他看中的妹子也就没那么耿耿于怀了。   在很久之后,方二老去,他面前没了茶点供奉,林秋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些茶点便是方家人对他当初见义勇为的回报。   ……   雁归山脚的时间宁静而悠闲,日子就这样一日日从里水书院的朗朗读书声中溜了过去。   期间,偶尔会有来往的商人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比如圣人身体不适皇后临朝听政等。   这些大人物的事距离小老百姓们太远太远,大家也只能是看个热闹。他们的愿望很渺小,只要世道安稳,一家人能吃饱穿暖就行。   而在夏天快要结束时,傅杳也收到了一封来自南诏的书信。   信是宁康让人送来的。信上说,镇南王确实在入夏之后就突然一病不起,镇南王府怀疑是她暗中做了什么手脚,因此软禁了她十多天。她虽然是长公主的身份,但身在别人的地盘上,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忍耐。   后来王府请来的十多位名医,一致认定镇南王是旧疾复发,镇南王府才打消了对她的怀疑。但多事之秋,镇南王一病倒,手里的那些人心思纷纷涌动,王府的人不敢对她太过松懈。她还是靠着当初傅杳当初留下的药,吊着镇南王的命,这才重新夺回了话语权,顺利地将这信送出了南诏。   宁康在信上感谢傅杳,并询问傅杳能不能多送她一些药。   不管这信是宁康故意写给镇南王府的那些人写,还是真的来要药,傅杳都没理会。她将信放在灯上烧了,看着它燃成一团灰烬。   很多事事在人为,她已经给出了足够的暗示,剩下的就是宁康自己的事,她不会再插手。   “观主,鱼子蛋羹来了。”江掌柜此时端着羹汤过来了,“这是您的那一份。”   赵兴泰每次做吃的,道观内众人外加钟离,每个人都会有份。   “正好想吃东西了。”傅杳现在是越来越满意赵兴泰的手艺了,比如面前这一碗简简单单的蛋羹,赵兴泰都能做出让她心满意足的口味,“不知不觉,赵兴泰手艺都这么好了。他也是时候该学成下山,继承家业了。”   江掌柜一愣,她不是没想过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但凭良心说,兴泰现在的手艺,想撑起他的泰安酒家,确实绰绰有余。   “时间真快啊,转眼都三四年了。”她也没想到当初那个来当学徒的少年,会在这几年的时间里成长的那么快。   她俩在感叹时,门外端着香酥鱼卷正要进来的赵兴泰收回了脚步。   他呆呆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又默默转身走了。   道观里一直人来人往,原来这么快就轮到了他嘛。   他有些猝不及防。   夜晚,傅杳坐在钟离的腰上,浑身无力地趴在他胸前,“……我不行了。”炼化那道符抽空了她所有的灵力,这会儿她只能顺着钟离随波逐流。   钟离帮她将垂落的头发挽去背后,吻了吻她的脸颊,“那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合命符现在炼化的速度越来越慢,目前还剩下最后一道,他们还算有时间慢慢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不行。我要祭剑。”傅杳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气息渐渐恢复了平稳。   钟离知道这个,偏偏这他还帮不了忙,“听你的。”   “有空的话,我还得在道观周围布个阵才行。”她如果转世去投胎,也不想风雨糟蹋了她这费心建起来的道观。想到离开,她下巴搁在钟离的肩膀上,道:“他们都要走了。”   从大郎到赵兴泰,一个个都在离开的路上。   “不是还有江掌柜夫妇?”   “是啊。还有他们。”傅杳像是得到了一些宽慰,她抬头轻啃着钟离的下颚,“再来一次?这次我还要在上面。”   钟离:“……”   ……   这日之后,赵兴泰也和傅杳二人一般,开始经常在山下方家村出现。   从前他比较喜欢埋头在伙房钻研吃的,但现在他会和大家一起,一边吃着炒糖豆一边听大家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偶尔村里来了唱戏的,他也能跟着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夏去冬来,一场雪落下后,便又春节将至。   这一年的春节,和往年没太大不同,道观里过年的人仍旧是那么几个。唯一有些不一样的,便是赵兴泰的厨艺已经有了蜕变之像,这次的年夜饭比之以往更水平更高。   “不错。”钟离难得每一道菜都尝了几筷子,并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各行都有状元。你若一直保持现在的进取心,厨艺宗师,指日可待。”   “多谢钟离公子认可。”赵兴泰笑了笑,看向一侧的傅杳道:“观主呢,可有什么想说的。”   傅杳把从头碗里依依不舍地抬起来,道:“苟富贵,勿相忘。”   这一句话把在座都逗笑了。   谁也没提赵兴泰艺成下山的事,赵兴泰自己也当做没这回事,与大家举杯共饮,怎么痛快如何来。   这顿年夜饭,吃到最后,连晚上来道观点灯的方二一家还有六安先生爷孙二人都被留了下来,宴饮再次继续。   当新年的钟声响起时,道观里醉倒一片。傅杳裹着斗篷,走过醉倒的人群,倚在门前,看着天上的星斗。   “就是今年了。”一切厄运的开端,源于今年。   钟离拿着酒壶走过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道:“你说会把具体的一切告诉我,现在呢,有没有到时候。”   傅杳从他手里接过酒,喝了一口,也没说能不能说,而是问道:“你可知道天灾亡国。”   钟离是何等心思的人,她说了这句开口,他一瞬间就想到了许多,“天灾无非是山崩地裂、旱、涝、蝗这些,若要亡国,要么是国力积弱已久,要么就是这些继而连三或同时发生。”   大概率同时发生的只有干旱与蝗灾,干旱之后,便很可能出现好蝗灾。但同时若还有其他的天灾的话,这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这两个和傅杳准备的定天阵没太大关系。定天阵管不了这一块。   说到这,钟离想到了傅侍郎。傅侍郎现在身在西南,西南多山……   “你是说,今年西南……”钟离话没说完,傅杳就已经用食指封住了他的唇,“嘘,天机不可泄露。”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   次日,大年初一。   赵兴泰醒来后,收拾好了他的东西,又去主殿给三清像上了香,再对付要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之后,他才背着道具往山下走去。   他的离去,早在去年,江掌柜他们心里就有准备。昨天年夜饭时,他们也有些许预感,只是没想到他会选在大年初一辞行。   “怎么这么早回,过完年再走不行吗?”杨厨子挽留道。   “现在早和十六走,不过只半个月的时间。我离家这么几年,也该回去陪陪家人了。”赵兴泰微笑道,“杨师父江掌柜,你们以后若是路过扬州,尽管去找我。就是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给观主做饭。”   “观主嘴挑,你手艺好,她以后肯定会去的。”江掌柜道。   “也对。”他是手艺若是第一,观主确实第一考虑但就是他,“那我走了。你们也别送了。”   话虽然这么说,江掌柜夫妇还是把他送到了山下。   山下方二夫妻知道赵兴泰要走之后,他们也没什么准备,只好把屋檐下风干了几年的火腿都送给了他。   “一路保重。”几人村口作别,赵兴泰登上马车,强忍着不让自己回头。   但在马车行驶出里水县城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那雪里青山间的道观已经了无踪迹,可他却觉得自己这一生最难忘的时光都被留在了这里。   ……   赵兴泰离开后,傅杳便不怎么在人前露面了。没了厨子,她饭也不怎么太吃。   时间一出正月,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起先这雨下的还挺温柔小意,令人欢喜。但是日复一日连下半月,不仅没停,反而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之后,大家都高兴不起来了。   也是在这时,傅杳和钟离再次离开了道观。   他们离开时,江掌柜恰好看到了,她追了上去问道:“观主什么时候回来?”   傅杳看了看天,道:“大概雨停的时候。”   “那您一路小心。”   “会的。”   山风拂衣,钟离为她撑着伞,两人渐渐融入这微雨绵绵中,消失不见。   江掌柜站在山门前望了许久,这才转身回了道观。   ……   傅杳和钟离再次出现时,人已经在西南某座高山上。   相对于江南的雨水,西南的雨下得更大,而且日日夜夜不停,隐隐有积水成洪的势头。   在寻常人看来,要预防的是山洪。可傅杳却知道,最危险的不是这个。   山洪冲塌山体,地下灵气会不住地往外泄露。灵气一泄,灵脉不稳,很可能会引发山崩。   傅杳伸出指尖在水雾中一点,那点点雨水中都包裹着一缕灵气。草木疯长之下,是人站在了悬崖尽头。   “走吧,我们去总督衙门。”傅杳道。   总督衙门距离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步之遥。   他们出现在衙门的庭院前时,恰好傅侍郎正同幕僚准备去书房。南诏那边,镇南王据说已经是强弩之末,镇南王一倒,南诏便有了破绽,正是他出兵的时候。   不过傅侍郎没想到会许久不见的傅观主会突然出现,他当即让幕僚先去书房,自己则留了下来。   “傅观主你们是何时到的?”他寒暄道,“下人怎么都没通选。”   “不用管我们是什么时候到的。傅大人,借一步说话。”傅杳道。   傅侍郎立即明白他们会出现,肯定是有事要谈。   他当即领着傅杳二人去了后面花厅。   一到花厅,傅杳谢绝了让人奉茶,直接同父亲道:“傅大人,你信不信我?”   傅侍郎有些意外她说这话,但他也飞快表态道:“观主有话可以明说。若我能办到的,必然尽力去做。”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傅杳掐了掐手指,道:“我们这次前来,确实是有一大事要你相助。我算到三月初六将有山崩,位在西南蜀地,但是无法确定具体是哪,所以特地来提前告知你,让你做好防护。”   “山崩?”傅侍郎站了起来,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他有些不太相信。但是对于傅观主玄术的崇敬,他还是再次问道:“观主这事当真?”   “山崩只是开始。这雨已经下了半个月,少说得三月中旬才会停。雨下之后,紧接而来的便是干旱,干旱之后又是蝗灾。我不会拿这些事当玩笑开,信与不信,傅大人你自己思量。”   说完这些,傅杳便拉着钟离走了。   她没想苦口婆心劝父亲,她的定天阵就是为了这次山崩准备的。之所以会来提醒,一是让他有所准备,二其实还是为了与宁康的交易。   镇南王三月必死,南诏大乱。若是没有蜀地的兵马干预,宁康便有机会降服南诏那些人。至于能不能拿到南诏的兵权,就要看宁康的手段了。   傅杳走之后,傅侍郎沉思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相信傅观主。   虽然这次错过了降服南诏的机会,圣人会斥责他办事不力。但若真有山崩发生,他救的却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命。   传令让手里的部下分批前往下面各大县府传达命令后,傅侍郎苦笑:“我终究不是个合格的政客。”   ……   此时,西南某处山中。   海螺老人正捧着手里的残魂,坐在山洞前看着外面大雨滂沱,道:“或许真是天不绝你。”   他的掌心里,当初被钟离打散只剩一缕残魂的辞卿,因为周围灵气充沛的缘故,魂魄竟然渐渐被修复了不少。   “……救我……”残魂发出微弱的呼救。   “救你吗?”海螺老人低头看她,“不行,这是你的惩罚。”   “……我知道错了……救我……”   “不,你只是想骗我。就像之前那样。”   这一回,残魂许久都没动静。   天黑后,海螺老人把残魂放到了床头,他靠着残魂躺下。四周漆黑一片,黑暗中,似乎有人轻轻触碰着他的脸,一边落泪一边道歉:“我错了……我能和你重新开始吗?”   重新开始。   多好听的词。   海螺老人想着,心里却知道他们不可能重来。   他闭眼假寐,耳边传来女人不住的低泣。这让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当初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那个时候,她一身红裙站在海风中,可真是一只漂亮的艳鬼。   漂亮到,哪怕到了今天,他仍旧会为之怦然心跳。   “辞卿,我不会让你重新复活的。不过,我可以补全你的残魂。”老人夜半叹息道,补全残魂,这样她就能投胎了,“你不能再作恶了,不然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乍然听到他愿意帮自己,辞卿忙保证道:“放心吧,我从今往后只想好好陪着你。”   听到这个承诺,海螺老人明知道是假的,但他还是有些开心。   让辞卿魂魄恢复并不难,只要让她吞噬他的血肉就够了。   海螺老人想的是,一天喂一些,等辞卿恢复了,就送她去投胎。然而一连喂了几天后,辞卿恢复的比他想象中要慢。   他只好每日又喂多了些,辞卿仍旧是虚弱的模样。   一直到三月开头,他正要继续喂时,却在这天睁开眼就见到辞卿正站在他的床边。   “你早就恢复了?”辞卿这模样,半点不像刚刚恢复的样子。   “不装一装,怎么能压过你呢。”辞卿眼里闪烁着凶光,“而且感谢你的血肉,我似乎找到了一个不用再忌惮你的办法。”两人共命,她总要顾忌很多。   海螺老头心头一跳,“你想做什么。”   辞卿给他的却是一声冷笑以及一张血盆大口。   ……   许久之后,辞卿满意地摸了摸肚子。既然是共命,那就彻底融为一体好了。   从山洞离开,看着漫山遍野飘荡的灵力,辞卿本想回小玉山。也就是在这时,她突然听到西南方传来一阵闷响。她转身看去,只见那处方向有大股的灵力喷薄而出。   这是……   灵脉显现?   辞卿一喜,顿时心中傲气横生:老天终究是愿意帮她的。   她匆忙朝着西南方飞去,结果还没靠近,便察觉到了两股熟悉的气机。她立即止住了身体,利用海螺老人的气机遮掩住了自己。   竟然是他们。   看到远处的钟离与傅杳,辞卿眼里闪过一丝恨意,但最终还是没敢过去。可让她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又不甘心。   西南山脉连接昆仑,昆仑之中有仙迹,若能得其灵脉,她不见得就不能飞升。   想了想,辞卿决定先去其他地方看看。她不信,灵脉显现的地方只有这一处。   ……   对于辞卿的到来,傅杳和钟离也都察觉到了。但是眼下将灵脉掩藏起来更重要,他们暂时只能先把其他的事放在一边。   掩埋灵脉有两种,第一是搬山遮盖,第二便是利用阵法掩藏气息,杜绝精怪来捣乱。   傅杳和钟离商量了下,选择了第二种。   地下灵脉虚无缥缈,踪迹难寻。这次堵住了它,下一次也不知道它会在何处冒头。与其让结果变得未知,还不如就顺着上一世的轨迹继续,这样更容易在山崩的那一刻找到布阵的地方。   “还有一天。”傅杳道。今天是三月初六,上辈子山崩的日子正是明天天黑之后。   与此同时,傅侍郎预防山崩的手令已经被传达了各方各地,同时所有县兵府兵也都收到了命令,配合军队在空地上搭建帐篷,让百姓们初七到初八一整天都待在帐篷里。   在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里,这些措施自然引来怨声载道一片,就连是府官县官都觉得上面小题大做。   “下这么大的雨,怎么可能会山崩,我看会发洪水还差不多。”有人抱怨道,“住在外面,衣服都湿了。我看山崩还没来,我们这些人估计就要冻死了。”   “刘老二,你要这样说,那你自己回家睡去。”   “这山崩不崩,过了初七就知道了。反正就呆一天而已。”   大家七嘴八舌的,最终大多数人还是待在空地上的帐篷里。   初七下午这天,天奇迹的雨停了,甚至太阳都露了半张脸,虽然它很快就下了山,但还是让人们心情变好了不少。   但是一直坐镇在西南的傅杳对于这个太阳却没什么好感。上一世她也是见到了这个太阳,再之后发生的事,便如噩梦一般缠绕了她一生。   “那七道显露的灵脉消散了。”钟离道,灵脉消散,接下来就该是山崩登场了。   “嗯。”傅杳一提剑,“等山崩来时我才能知道具体哪些地方需要稳固。定天阵我来施展,护法的事就交给你了。”   护法是为了阻止精怪捣乱。   他们脚下的山脉连接昆仑,眼下是难得一遇的灵脉显露,对绝大多数精怪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嗯,你做你的就行。”   天暗下来后,空地上的百姓们都聚在一起闲聊,大多数的话题都还是围绕着今晚是不是真会山崩。   随着天色越来越晚,周围仍旧一点动静都没。有些人渐渐没了耐性,再加上三月的天还透着冷意,不少人已经开始埋怨起来。想偷溜回去睡,护卫不肯,场中闹成一片。   有些好事者也想趁机弄出点动静来,话里话外都是在指责上头当官的什么话都信云云。总而言之,若是今夜没有山崩,做出这个决定的傅令言必然会受到牵连。   下面的这些声音,自然会有人传到傅侍郎的耳里。甚至连身边的幕僚都在道:“大人,这情况不太妙。”   他们私下里也觉得大人太过糊涂,堂堂封疆大吏,竟然听信江湖术士的鬼话。但他们到底是依附于人的,此时也只能是在心里祷告,祈祷真有一场山崩发生,这样当前的危机便能全都迎刃而解。   天越来越暗,不满的人也越来越多。就在躁动开始时,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前方的山……塌了。   ……   “轰”的一声,前方裂开的山体似乎就是这场山崩的前奏,脚下无数山川次第崩坏,傅杳原本布下的阵法无法继续隐匿灵脉的气息。   好在她与钟离已经分工,钟离持剑而立,坐镇上空,傅杳则顺着塌陷的山体飞快的寻找着可以布阵的地方。   此时此刻,每一个呼吸的时间都关系着无数人的性命。   和傅杳所预料的一样,山崩一开始,就吸引来了不少觊觎的精怪。那些精怪见到钟离,先是在周围徘徊了一下。但随着前来的精怪越来越多,人多势众之下,它们的忌惮逐渐减少,眼里眼底全是跃跃欲试。   “你们还等什么,快上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接着一道身影冲向暴露的灵脉。有人当了第一个勇士,后面争先恐后往前冲的精怪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对于这些精怪,钟离一点不曾手软。手起剑落,仅凭着他一人,硬生生将所有精怪逼得无法踏进脚下的灵山半步。   精怪后方,辞卿咬牙切齿,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待前面的精怪被钟离屠了个满山时,精怪们的冲动被鲜血摁下去了不少。这时有些老妖站出来劝道:“钟离大人,此次山崩是我们的机缘,天意如此,你又何必横加干预。”   “钟离大人难道你们要与天道为敌?”   “逆天而行,三千因果加身,到时候只怕你们都无法善了。钟离大人,还请三思。”   钟离单手拭血,双目微垂。他没有多余的言语,但这姿态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老妖们见劝说不动,只好咬牙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只有联手了。”   老妖们都是修炼千百年的老妖,他们联手,一般人都要避让三分。但钟离却没有避让,他的身后就是在布阵的傅杳。   此时傅杳也不太轻松。这场山崩是天意,她逆天而行,就是在与天道对抗。当她寻到最适合施展定天阵的地方,将第一把神兵插进山脉时,西南的上空便有雷云聚集。   这一次的雷云与从前警示她的不同,乌云之中,重重威压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   知道不能拖下去,她心一横,催动体内所有灵力加速布阵。   第二柄、第三柄……神兵每嵌入山脉一次,脚下的山崩便弱上一分,而头顶的雷云也浓上一分。   在第九柄神兵入土时,雷云中紫光闪现,仿佛下一刻便会砸在傅杳身上。   看了看雷云,傅杳知道一把把来时间怕是来不及了,干脆这一回是三把神兵同时朝着山脉俯冲而去,只要它们没入山脉,定天阵便能阵成。   在剑尖触碰到地面的泥土时,它们的速度不约而同慢了下来。仿佛下方是铜铁灌注的大地,无法再进半分。   感受到这阻力,傅杳狠心一咬舌尖,喷出三滴精血在神兵上,“天地无极,速!”   精血一失,傅杳整个人都有些萎靡。好在神兵们有些许的动静,瞬间没入了大半个器身。   在傅杳艰难地将神兵一寸寸推进山脉时,头顶雷云已成。电闪雷鸣间,似乎下一刻雷柱就要劈下。   看了看天上的雷柱,傅杳心里很清楚,这雷柱一旦砸下,现在的她虽然能承受住,但也会被重伤。重伤她倒是无所谓,只担心定天阵不成,一切前功尽弃。   瞥见剩下的三柄神兵里,其中一柄是残魂所用夏雷所重铸的古剑,傅杳决定冒险一试。   “钟离,阵快成了。”傅杳故意对远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钟离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迅速改变之前三剑并行的策略,只留古剑未动,先将另外两柄神兵奋力推入山脉之中。   待那两柄神兵成功入阵,西南上空紫光大现,钟离此时似乎被打乱了节奏,让了一个身位,原本的严防死守露出了一丝破绽。精怪们本就担心阵成之后,它们无法进入灵脉,现在一见到有空可钻,当即奋不顾身冲向了最后古剑所在之处。   在精怪们扑到古剑处时,紫色雷柱正好轰隆而至,一把砸在古剑上。无数惨叫纷纷响起,运气好一些的精怪还有一口气,运气不好的,全都被雷劈成飞灰。   等到雷光闪去,大家定睛一看,那古剑所在的山体已经被劈开。精怪们损失惨重,但古剑却无影无踪。   “成了!”傅杳瘫坐在地上。   地面的山崩已经逐渐停止,崩毁的山脉上空有灵气再重新流转。这代表着定天阵已成。   这阵法稳固住了整个西南山脉,就算灵脉再次显现,灵气也不会外散,导致山体不稳的情况出现。这也就是说,当初的那件事不会再重新了。   其他精怪没想到雷柱威力那么强大,心里发憷之余,见大阵已成,也都萌生了退意。先不说他们想再从这里进入灵脉必须破阵,地下灵脉虚无缥缈,能不能寻到全看机缘。这次灵脉溃散,同样的地方不见得能再次寻到。   总而言之,机缘已尽。再强求,多半是无用功。   “走吧。”没有好处,大多数精怪都慢慢撤了,还有小部分还在等着看是不是还有机缘。   在众精怪撤离时,辞卿也只能是不甘的跟着离开。然而她一动,下一刻就发现这自己被一道柳枝缠住,下一刻,她便被甩到了钟离面前。   “果然是你。”昨天他们就察觉到了辞卿的气息,今天那第一声怂恿也是辞卿喊的。现在危机已经解除,钟离并不打算放过她。   傅杳也走了过来,她在辞卿神色感知到了海螺老人的气息,“钟离你等等。”她说着,伸出手指在辞卿额头一点,接着辞卿的脸渐渐变成了海螺老人的脸。见到这一幕,傅杳胃里不由一阵翻涌,“你竟然将他吃了?”   海螺老人似乎还有残存的意识。   他看向傅杳的眼神中带着丝丝愧疚。   见到这愧疚,傅杳瞬间就明了。只怕是他想救辞卿,才会被辞卿反客为主,落得如此下场。   “你明知道这女人心思阴狠、自私自利,却不磨一磨她的性子再救。”傅杳现在对这个糊涂蛋一点都同情不起来,甚至被气得有些想笑,“我总算明白泰山府君为什么要除你仙骨,将你打为凡人了。”这种是非不分的性子,实力有多强,危害就有多大。   被提及主人,海螺老人眼神挣扎了一番,似乎想辩解什么,最后却又无话可说。他的脸渐渐隐匿下去,最后被辞卿再次占了主导位。   一恢复神智的辞卿二话不说,立即朝着傅杳攻去。她知道自己今天是躲不过了,就算要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在傅杳还没做出回击之前,钟离已将她揽在身后,手中剑花一闪,正要将辞卿绞杀。哪知辞卿只是虚晃一招,借着这个机会飞快遁走了。   “不能放过她!”傅杳不喜欢留有后患,而且以辞卿的性子,今天若是让她跑了,将来她势必会来复仇。与其未来担忧,不如现在就除了这个祸害。   显然钟离也是如此想的。虽然现在他身上带伤,但辞卿想从他手里逃脱还是有些困难。   在辞卿逃到岐山时,钟离已经追了上来。两人只缠斗了几个回合,辞卿便被击成重伤。无计可施之下,辞卿也变得癫狂,“钟离止,你别逼我!”   钟离压根不理会她,眨眼间,已经将切下她的双掌。   察觉死亡逼近,辞卿已逃无可逃,她干脆往下方城中蹿去,再看她面目狰狞,血筋暴起,竟是要自爆的征兆。   “我就算死,你们也别想好过!”她狞笑着,如利刃坠落城池。   岐山城中,少说几十万百姓。此时又正在深夜,她若是在城中自爆,不说城池全毁,至少也会有数千百姓遭殃。   “畜生!”后面跟来的傅杳察觉到她的意图,心头火起,手中纸张纷飞,一条纸链飞快拴住了辞卿的身体,此时钟离已到,两人合力,强行让辞卿改了轨迹,将之甩向了白雪皑皑的祁山。   “嘭”的一声,远方传来一阵闷响,地都颤了三颤。   就在傅杳想去看看辞卿有没有死透时,此时天上雷云再次翻滚,电光火石之间,竟然连续两道紫色雷柱劈向了祁山。   雷柱落下,雷云缓缓消散,可大地却开始颤抖。   这一幕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傅杳此时才明白,原来那雷云之中竟然藏着三道天雷。这雷柱击在祁山上,借着辞卿的自爆,瞬间毁了祁山灵脉。祁山一垮,连带着整个昆仑山都受到牵连。   昆仑山脉横跨西北,旁支无数,主脉或许还能稳住,可旁支却无法支撑。而依附于山体生存的人族,正是住在旁支之上。   “山崩了!”脚下,睡梦中的百姓们被惊醒。   确实是山崩了,而且范围比之前更广更大。从河西走廊开始,南至云贵大地,山体所及之处,皆在抖动。   看着脚下惊慌失措的人们,傅杳心里生出一丝荒谬。   是不是天注定的,无论怎么拦都拦不住?就和父亲上辈子来了西南,这一世仍旧逃不过一样。   施展方术强行稳住山崩,这一次,傅杳感受到了浓浓的因果之力。   让应该死于灾难的人没死成,这本就是逆天而行。大道至下,数万道因果加身,哪怕傅杳方术大成,此时也无法与天道对抗,肉身节节崩坏。   见到此情此景,在周围对山下灵脉虎视眈眈的精怪们反而按捺住了冲动。看这架势,这女人肯定会抵抗不住天道,化为一滩泥水。既然如此,它们又何必冒着被这俩魔头绞杀的风险去夺灵脉,还不如等他们彻底没了反抗之力再出手。   眼见着傅杳双掌化为白骨,钟离掌风一拍,与她共同承担起大道的压制。   “你别掺和进来,这是针对我来的。”傅杳算是明白了。   若是其他人面对这些,或许天道还不会这么极端。但是她,三缺五弊之身,理应钱命权皆无,鳏寡孤独残俱全。她而今沾上钟离,犯了界限,要么她死要么钟离亡。钟离有仙缘,天道不会动他,但她却正好能借机抹除。   “我们俩共命,你死了我也不会得到好。”钟离却道。   “合命符还有最后一道符文没炼化,我们还不算共命。”傅杳道。   “所以你承认你是故意不炼那最后一道的了?”钟离质问道。   傅杳无言以对,她确实不想拖钟离下水,“这么几年,从你手里拿了那么多钱,我就没有必要再去害你的命了。”话说完,她见钟离久不作声,想了想,再次道,“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是吗?可已经来不及了。我好像忘了告诉你,合命符当灵力悬殊时,另外一方也能强行炼化。”钟离说着,心念一动,他与傅杳两人之间的合命符出现在他们之间。   金光大涨之下,那最后一笔黯淡的符文被渐渐点亮。   “你疯了!”傅杳哪想到他还会有所保留。可她想阻止这些,但她一动,山崩又会继续,只能任由他动作。   “我很清醒。”钟离冷酷道。   不过小片刻中的功夫,合命符已成。   紫金色光芒笼罩在两人身上,傅杳只感神魂一震,仿佛万道解锁瞬间被砸开,她不再为命运所支配。   “好了。”钟离看向傅杳,“同生共死,你想反悔都不成了。”   “谁要和你同生共死。”事已成定局,傅杳心中情绪翻腾,连声音都无法维持镇定,“你根本没必要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倘若之前的十二把神兵还在,她还能试试看用定天阵能不能稳住这场山崩。可是神兵已经用了,眼下她没有别的东西,只能用纸布阵。纸糊的东西能顶一时,不能顶一世。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她彻底被天道绞杀之前,尽量拖延时间,让能跑的人都跑掉。   “你又如何得知我这是无谓的牺牲。”钟离反问,“雷云已散,因果已经被我们俩背了,应该不会再有下一场山崩。既然无论怎么都会死,那就干脆好事做到底。”   傅杳警觉,“你想做什么。”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能阻止这场天灾。”   傅杳不答,她能预感这不是什么能令她感到愉悦的办法。   “我有仙缘,尸骨恰好还在,可以化为神兵来用。”他化了神兵,千万因果都会压在傅杳身上,“你要答应我,不要功亏一篑。”   傅杳本想说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办法,可她心里十分清楚,眼下的情况,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非要你来?我就不行?”她也有肉身。   “你肉身又不是你的。”事不宜迟,钟离将体内所有灵力渡给她,完后,他又弯腰碰了碰她的额头,别有深意道:“我去了,你要记住我的话。不论是刚才说的,还是从前说的,都要记得。”   傅杳望着他踏空而去,压下了所有情绪,深吸一口气,趁着他吸引外面所有目光之余在周围飞快地布着阵。   这个阵法,没有其他作用,只为将精怪阻拦在外,让她等下不受干扰。只是范围过于广阔,这阵法最长怕是只能持续一刻钟。一刻钟后若是她无法布好定天阵,那一切就都白费了。   将阵法布好后,傅杳看向钟离,钟离已经化为十二道利剑,正漂浮在昆仑山上空。   知道现在不是在意情绪的时候,傅杳压下所有杂念,飞快将剑按照定天阵的方位一一布下。外面精怪见她又来这招,想来破坏,可却发现四周像是多了一堵无形的墙将里面的傅杳与它们隔离开来。   “又是阵!”还是个软硬不吃的阵,无论它们怎么攻击,这阵丝毫没有动静。   阵中,傅杳的身体一大半已经显露出森森白骨,但她的身姿仍旧沉稳,钟离肉身所化出的剑每一道都被她缓慢而坚定地嵌入山体之中。   随着定天阵一点点成型,四周山风怒嚎,头顶风起云涌,大雨倾盆而泻,伴随着的电闪雷鸣像是在警告傅杳一般,轰鸣个不停。   地上,傅侍郎正在让人维持城内安稳,这时其方过来禀告,说是已经把姑娘安全送出了蜀地境界,“……姑娘哭得很伤心,属下无奈,只能用了蒙汗药……”   “你做得好。”傅侍郎一抹脸上的雨,他正准备亲自去城中安抚民心,谁知在一转身间,却发现前方山鬼憧憧,而在中间,有一女子手里正握着一柄剑朝地下刺去。   虽然那女子身躯残破,白骨可见,但傅侍郎还是把她给认了出来。   傅观主?   原来刚才山崩一点点减弱,是因为她在出力吗?   看着她的身躯一点点化为白骨,傅侍郎心一揪,想帮忙,却发现他根本无能为力。   昆仑上空,在傅杳的肉身全都成白骨时,她才嵌入了第六柄剑。等拿起第七柄,白骨也支撑不住一点点被因果湮灭,渐渐露出她隐藏在皮囊下的魂魄。   此时,雷云又起。   世间不可能存在两个傅杳。   这一次的雷云不仅限于西南,整个神州大地都能察觉到上天的震怒。   正元教中,萧如瑟看了看天上的翻涌的雷光,她不知道这雷为何而来,但她明白这雷肯定是针对傅观主他们来的。   不能再犹豫了。   下一瞬,她出现在皇宫。   此时皇后也被狂雷惊醒,睁开眼就见她从黑暗中走来,朝着自己盈盈一拜:“我走了,这次是来同你道别的。”   皇后想问出了什么事,但萧如瑟已经消失不见。   察觉到事情不对,飞快披上斗篷,皇后在得知圣人此时正与三位高僧在望天阁时,忙带人匆匆去了。   到了望天阁,只见圣人站在栏杆一侧,目视西北;而他的身后,三位高僧席地而坐,口中正在急急诵经。   “发生了什么?”为何她内心生出缕缕不安。   “天有大劫,祸起西南。”圣人道,“一招不慎,社稷危矣。”   ……   青松观这边,林秋正同游魂野鬼们侃天说地。突然有鬼从外飘来,呼道:“西北有难,那些小逼崽子竟然敢打我们观主的主意。我们受观主大恩这么久,此时也该到回报的时候了。愿意去帮忙的,都跟我走!”   “什么,还有人敢欺负我们观主?!”   “走走走,我倒要看看谁这么不长眼,赶在太岁头上动土。”   “观主有事,我们肯定要帮!”   “……”   他们三五一成群,全都义愤填膺地往西北飞去。这一路少不得又呼朋唤友,阴风一路过境,从东南往西北,到最后竟浩浩荡荡,生出几分阴兵压境的气势。   刚刚还热闹的集市,转眼间就变得冷清。林秋有些不明所以,只恨自己不能动,都不能去凑个热闹。   “可惜我被困在着。”他惋惜道。   集市还有其他没去的野鬼听了,冷笑一声:“他们不过是去送死罢了。”   “送死?”林秋愕然,“什么意思。”   野鬼却是笑笑,没再说话。   ……   昆仑上空,傅杳此时也已经握住了钟离的最后一柄心剑。只要将这柄剑嵌入阵中,那就一切尘埃落定。   天道或许是察觉到了,大地又有暴动的趋势,同时她布下的阵法也有所松动。   就在此时,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许多鬼影,“观主我们来帮你了!”他们气势汹汹而来,很快就与周围的精怪打成一团。   寻常的游魂野鬼是打不过精怪的,他们只能用数量去堆。   一波又一波的魂魄溃散,竟然生生将松动的阵法缺口给挡住了,只是付出的代价有些惨烈。   山下的一切傅杳无暇分心,她看了一眼凝聚的雷云,她知道,等到她的真容彻底暴露的时候,这道雷就会劈下,届时她若还未把阵布下,那将彻底回天乏术。   手里握着心剑,她嘴里开始施展方士禁术——唤灵。   这是她的底牌,以所有灵力为引,唤醒后土中沉睡的灵气,引以为己用。这之所以被称为禁术,是因为一旦施展,施法之人最终也会被沉睡的灵气同化,化为天地间一缕灵气。   不过眼下这情况,这个惩罚似乎还是最好的结果。   “……山以灵水以神,灵来兮去以魂……为念者,附于身……”随着傅杳的召唤,四方大地之上,山川河流中间,一缕又一缕的灵力都朝着西北集聚,缓缓融入她的体内,“……愿以身为祭,得天地良行……”   有后土相助,傅杳体内的灵力再次充盈。她当机立断,停止了唤灵,将所有的灵力集于双掌,将心剑对着定天阵最后一处缺口猛地压下。   她咬着牙,背着因果,逆天而行。   “嘭”的一声闷响,她的骨身已经承受不住彻底崩碎,显露出隐藏在皮囊下永远停留在十五岁的脸。   不可能共存的过去与将来在同一时空出现,负责抹杀的雷云轰然浇下。   傅杳没有躲,她也无处可躲。顶着灭顶狂雷,她扔抓住最后一丝机会拼命将剑压下,“给我定!”   就在她神形俱灭之际,心剑终于没入山中。   心剑没,大阵成。摇曳的山河渐渐停止晃动,风消雨息,周遭的一切都在恢复平静。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梦境一场,四方神明借沉默不语,山精鬼怪皆是无声。   躺在血泊里的小狐狸察觉到地不再动了,没有遗憾地合上了眼。   可目睹这一切的傅侍郎却无法平静,他总觉得那雷柱之下的身影很眼熟。   也在此时,他见到那人转身,这回他看到了她的脸。   “杳杳……”他愣在原地。   傅杳看着父亲,朝着他遥遥一拜。再站起时,山风乍起,她的身形被彻底拂散。   “杳杳!”傅侍郎终于反应过来,他想冲过去抓住女儿不让她消失,然而脚下却是一空,只觉喉咙口涌出一抹腥甜,人也跟着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是白天。   床边幕僚正在说着什么,“昨晚上真有山崩,不过幸好大人英明,提前让百姓聚集在空地上,否则的话必然死伤无数。此时属下已经将昨夜经过都写好了,大人您再过目过目。”   傅侍郎睁眼躺在床上看了许久的帐顶,才道:“折子你写好后拿来给我过目就好。”   幕僚见他情绪不对,只好应了一声下去了。   蜀地的折子不算最快,当信使将之送到长安时,其他地方的折子都已经到了御前。那些折子将那天晚上山崩的事说得极尽夸张,最后用一句“圣人庇佑遂无大碍”为结语,趁机向朝廷要银子补贴治下。   得到了平安折的圣人松了口气,而青松观的林秋却没等到那些前去驰援的游魂野鬼们回来。   “这是集体搬家了?”他才不信那野鬼说的送死之类的话,“要走也不带上我,真是不讲道义。”   下了一个多月的雨终于停了,江掌柜特地去山下选了最好的五花,让丈夫提前焖好红烧肉,等观主回来吃饭。   然而从天亮到天黑,道观内始终没有动静。院子里的躺椅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原本摊在上面的人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归来。   打那之后,林秋就常常嗅到从道观里飘出来的肉香,馋得他口水流了一地。有时候他还会愤愤不平想着,好好的道士吃什么肉。不过在看到江掌柜每天晚上都会把肉端给山下的贫民时,他又觉得其实吃肉也挺好,如果他能吃到那就更好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秋始终没有尝到他肖想的那口肉,而江掌柜也没等到说雨停后回来的观主。   某一日,林秋见到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从他面前路过。他隐隐记得,这个男人以前来过,好像还是个很大的官。   不过那男人来了很快就又走了,只是他走时眼眶通红。   林秋觉得,一个男人能露出这中悲色,想来应该是痛到了心上。就是不知道,这人又是为什么而难过。   没有同伴陪聊的日子寂寞难耐,恰好方家的那个丫头又要与苏大倒霉鬼成亲,林秋眼不见心不烦,干脆背对着他们闭眼睡大觉。   这一觉他睡得老长,再睁眼时,恰好见到有个人在给他上供奉。   几乎没有得到过供奉的林秋顿时大喜,他嘴里感谢着那个好心人,突然猛然觉得有些不对。那个供奉的老人,有点眼熟……   他仔细一瞧,这老人何止是眼熟,分明就是老去的江掌柜。   “石头啊石头,我就要走了。将来观主回来,你见了,记得帮我问她一声好。”江掌柜叮嘱道。   瞬间,林秋觉得嘴里的珍馐也有些索然无味。   江掌柜次日就去了,同杨厨子一起老去的。林秋看着他们依依不舍走上了黄泉路,临走时,江掌柜还在遗憾,“可惜还是没有同观主道一声别。”   杨厨子安慰她,“这样也好,省的观主难过。”   他们夫妻走后,新接手道观的人林秋也认识,是当初道观里的那个厨子。只是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少年模样,而是成了年过四十的中年人。   厨子菜做得非常好,来来往往的人都赞不绝口,甚至还有认拜师到了这里。林秋对此是不屑一顾的,再好吃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浮云。   不过外面来的年轻人总能带些新鲜事,像是圣人驾崩,长公主突然兵变,上位当上了女皇,结果皇位还未坐稳,又被皇后驱逐囚禁。皇后扶持太子上位,但新帝失德,皇后竟然要公主为太女,继承皇位等等。   这些事一件又一件,闹得沸沸扬扬。林秋就奇怪,一个皇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利。   后来他才知道,皇后在圣人病重时就一直把持朝政。现在圣人驾崩,而兵马大将军又是皇后提拔的义弟,兵权在握,皇后底气十足。   “难道真要迎来女人的天下?”林秋有些好奇,便忍着睡意,静观事态发展。   结果这一观,便是几十年。皇后把儿子都熬死了,她还好端端活着,成了名正言顺的女帝。   这期间,有不少鬼魂来道观告别。林秋大多都不认识,唯一认识的,还是听声音分辨出来的。那个女鬼呜咽着从他面前路过,那声音让他想起了当初观主身边的女鬼,至少后来她突然不见了。   现在看来,这女鬼分明是还阳到了人间。   不过话说回来,这女鬼长得还挺好看。哪怕是边走边哭,样子都那么美。   女鬼在道观徘徊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离开,她一走,林秋看着对面换了主人的茶摊,突然觉得人生无趣。   熟人都走了,虽然这个世界还是那么热闹,但他却觉得没多大意思。   算了,还是睡觉吧。   就是不知道醒来,道观里那个凶神恶煞贪财狡诈的女人会不会回来。   他身上还有江掌柜的委托呢,总不能吃了人家的不给人办事吧。   ……   又一次醒来,林秋惊恐地发现,方家村没了!   眼前一片破屋残瓦,他那么大那么繁华的方家村呢?   下意识地瞄了眼隔壁山上,幸好,道观还在。就是周围树长的太多,都快把道观给埋起来了。   也不知道道观的主人来没来。   他想伸长脖子去看,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不过想来那女人应该是没回来的,不然她要是在,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到她的地盘上。   等了半年,方家村终于有人陆陆续续回来了。林秋看着重新焕发生机的村子,再次安心的闭上了眼。   ……   在这之后,林秋睡睡醒醒。每一次睁开眼睛,外面的世界都会变上一变,唯一不曾改变的是,道观里的那个女人始终没回来。   ……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次被汽车鸣笛声吵醒时,林秋暴躁骂人,“妈的有车了不起!”   他睁开眼,想破口大骂,却见眼前车来车往,从前的村庄消失不见,而是变成一个偌大的停车场。   停、停车场?   林秋大脑还有些懵,他这是回到21世纪了?   就在这时,他见到吵醒他的车车门被人打开了,接着从上面走下一对夫妇。   一看到那对夫妇的脸,林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但鼻子却已经发酸,“爸、妈……”   那夫妻很快从车上牵出一个人来,林秋一看,那人歪头斜眼,还流口水。他正想说这不是个傻子吗?可再猛地一瞧,“我去,那不是我吗?”   不知是不是巧合,夫妻俩扛着儿子路过石头时,被绊了一跤。林秋只感觉自己的身体朝着自己砸了过来,下一刻,他便被吸出了石头。   ……   当一个痴傻儿突然好了是什么心情,别人林秋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父母是高兴疯了。   看着父母狂喜的面孔,林秋心里五味陈杂。   被关了那么多年,没想到自己还会有侍奉他们二老的机会,或许真是老天有眼。   林秋决定要当一个好儿子,孝顺父母,侍奉他们安享晚年。而这一切的起步,就是重新将学业捡回来。   这个身体的年纪是十八岁,正是读高二的年纪。他在恢复了一个月后,重新回到校园。   看着学校的大门,林秋正要立下豪言壮语,重新走上人生巅峰时,突然瞥见旁边林荫道上走来一群年轻的学生。   那些学生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在前面嘴里叼着根棒棒糖的女孩子。瞧瞧那眉眼,瞧瞧那眼角的泪痣,不是道观里的那个女魔头又是谁!   “你竟然躲在这!”林秋咬牙,这么多年没音讯,他还以为她出了什么意外,没想到她竟然躲在这里装嫩。   他气势冲冲地走过去,本想指责她,但快走到时,还是忍不住张开了双臂,想给她一个拥抱。   不管如何,到底是又重逢了,给个拥抱不算过分。   然而他的怀抱并没有拥抱到人,因为他走到半路时,发现被人从后面揪住了衣领。   “你想干什么?”身后的人嗓音冷冷清清。   林秋转身一看,这不是那个坑他被关的钟离?   “你怎么也……”他本想问他怎么也这模样,这时却听女魔头笑嘻嘻道:“哎哟,男朋友你这是吃醋了?”   “谁是你男朋友。”钟离将林秋提溜去一边,松开他,双手插兜转身迈着大长腿就往学校里走。   “你啊,全学校长得最好看的男生就是我男朋友,这是规矩。”傅杳跟了上去。   “无聊。”   “那刚才那个猥琐男想偷袭我,你拦他干什么。”   “你也说他是猥琐男了。”   “……”   被称之为猥琐男的林秋一阵牙痒。这两个混蛋隔了这么多年没见,还是那么让人讨厌!   仰起脸吸了吸鼻子,林秋决定以后离他们远点。   虽然,再见到他们,他心里有那么一丢丢开心。   嗯,只一丢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