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母(穿书)》   作者:天行有道   文案   连乔穿到了一本书里,从一开始她就预知到自己的结局,她会生下皇帝唯一的子嗣,接着被一条白绫赐死。   为了保住小命,她给自己定下两条戒律:   1.绝对不要承宠;   2.绝对不为皇帝生儿育女。   然而当这两条戒律都被打破之后,她也只好沿着宫妃的道路无情地走下去了。   阅读指南:   1.宫斗升级流爽文,男主当然就只有那一位了;   2.男主一定会爱上女主,女主不一定会爱上男主。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爽文 复仇虐渣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连乔┃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帝要我死,我偏不死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命不该绝   连乔从不认为穿越是一件好差事,尤其是当她穿越为一个古代妃子的时候。可这样的坏运气偏偏落到她头上。   更糟的是,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   侍女紫玉进来时,就看到自家主子仍在窗边坐着,痴痴望着院里那株枝繁叶茂的桃树。   可惜在这盛夏时节,桃花早就落尽了。   紫玉走近她身旁,轻声道:“美人,喝点水润润喉吧。”   这半天她就没饮过一滴水,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嗓子难受的。   连乔转过头望着她,似乎费了好大力气辨认她是谁,半晌才淡淡道:“有劳你了,放这儿吧。”   很简单的一句话,紫玉却受宠若惊,同时也觉得奇怪:从早上起,自家主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沉默得异样,对人也客气疏离,莫非这三天的禁足生活,让她神智都不清楚了么?   紫玉心中惴惴,却也不敢多问——她清楚这位主子的脾气,只好搓着手出去。   连乔倒不是摆架子,只是以她现在的状况,实在懒得搭理任何人。   她清楚自己所处的是怎样一个世界,正因为清楚,所以才越发觉得暴躁。这大兴朝的后宫,不过是她读的那本书里一个边边角角,而她所拥有的这个身份,更是无足轻重的炮灰角色,就连她死了,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现在她就成了这个必死无疑的人。   正五品美人连氏,成康帝诸多后宫佳丽中极不起眼的一位,她最大的贡献是诞育了成康帝唯一的子嗣,除此之外简直不足一提。就连这微弱的光辉,也在她被成康帝赐死之后渐渐湮灭,再无人记得她了。   连氏的出身倒不差,甚至可说太好了,她父亲虽只是兵部一个普通的官吏,但伯父却是赫赫有名的车骑将军、承恩侯连钺,手里掌握大批兵力。可想而知,这样强大的外戚,皇帝怎会不忌惮?况且本朝的皇帝大概基因上有所欠缺,一个个都是不长寿的,主少而母壮,又是一重隐患。   连乔扪心自问,如若她是皇帝,或许也会选择同样的做法。可惜她不是,人都是自私的,都想为自己而活,连乔更不想成为皇权的牺牲品。   但现在的形势可由不得她了。   连乔将紫玉叫进来,问她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紫玉以为她牵挂晚上的侍寝,忙回道:“还早呢,大约还有两三个时辰,陛下才会过来。”   连乔皱紧眉头,这又是一层不妙处。三天前她刚被罚了禁足,今日便是解禁的时候,无巧不巧,皇帝今晚亦会来她宫中。倘若她没记错书上的细节,正是这一夜云雨令她结上珠胎,从而导致以后种种。   无论如此,她都要阻止皇帝过来,能拖一日是一日。   主意打定,连乔便向紫玉道:“我有些肚饿,先让他们传膳吧。”   她这个位分没有自己的小厨房,一应膳食都由御膳房着人送来。   紫玉高兴的吩咐下去,她正愁主子这几天都不肯吃东西,本来多漂亮的一张俊脸,硬是瘦的形销骨立,人也显得憔悴了——皇上见了怕是不喜欢呢。   谁知东西呈上来,紫玉便傻眼了,她忍着气向那小太监道:“怎么还是这些冷粥剩饭,御膳房就是这样慢待主子的吗?”   小太监的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他早就瞧不上这个不得圣宠的草包美人了,遂不耐烦道:“爱吃不吃,以为谁愿意伺候你家娘娘?”   说罢,提着食盒径自摔门出去,连吵嘴的机会都不留给紫玉。   连乔冷静的说道:“行了,别怄气了,将就着用些吧。”   其实她一点都不生气,真心的,相反,甚至还觉得很高兴,倒不如说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紫玉看着那些菜饭,因为天热的缘故,都开始发出馊腐气味,谁知道是昨天还是前天剩下的。   紫玉的眼圈都红了,“这东西叫人怎么吃啊,他们也真是狗眼看人低。”   连乔闻着也有些作呕,她强忍着恶心,一勺一勺的将那些冷粥灌进胃里。   紫玉忙阻止她,“美人你本来就身子骨弱,又饿了好几天,怎么受得了这些凉物?”   就是受不住才好,连乔心道。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你想我待会接驾的时候晕倒么?别拦了,我没那么娇弱。”   说罢,她仍奋力享受这顿残羹冷炙,仿佛那是世上仅有的珍馐佳肴。   紫玉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声音也哽咽了,“以主子您的出身,本来封妃封嫔都不为过,皇上却只给了你一个五品美人,连家世远不如您的常婕妤都能任意欺辱,奴婢瞧着实在不平……”   她所说的常婕妤正是连乔原身得罪的那一位,其实两人并无太大过节,不过是在御花园狭路相逢时,连乔忘了向她行礼,常婕妤因此生恨,借着淑妃撑腰将其禁足。   连乔这样的出身,骨子里难免倨傲一些,常婕妤却只是一个小县丞的女儿,也难怪连乔看不上她。可是女人的心眼就只有针尖那么大,后宫之中尤其如此,每日闲来无事,就只有彼此倾轧为乐。   紫玉抹了一会儿泪,自己又破涕为笑,“好在往后咱们就不必怕她了,美人您今晚侍寝过后,圣上必定龙颜大悦,晋封也是迟早的事,到时看那常婕妤还怎么得意!”   连乔慢慢的喝着粥,对她的美梦不予置评。梦也终究是梦,据她看来,成康帝楚源是个贤明的君主,每月连后宫都不常踏足,这样的人怎会轻易被美色俘获?何况皇帝一早对连家存了忌惮之心,否则也不会只封一个五品美人来试探,她的出身就注定不会得到帝心了。   当然得宠并非连乔所愿,她巴不得皇帝永远不来找她才好,这样她才能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谁又真的想死呢?   连乔一连喝下四碗白粥,肚子都有些撑不下了,才让紫玉将碗碟撤去。   紫玉说的不错,她这具身子的确娇弱,承受不了过大的刺激,可是连乔希望的正是如此,她希望自己生一场病,越快越好,这样她才能躲过晚上的侍寝。   大约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苍,黄昏日落时分,连乔终于觉得腹中绞痛,想必是吃下的那些腐败食物发挥了作用。她这才一手按着桌子,一边微弱的呼唤紫玉。   但是她高估了自己的耐力,这具身体比她想象中还要脆弱,等紫玉叫来太医时,连乔已经晕在地上了。   连乔悠悠醒转,隔着纱帐看见的是一张白净的后生脸孔,据紫玉说,那是太医院任职的杨涟杨大人。资历虽不深厚,但医术却很高明。   连乔明知这话是宽慰,也只好装作相信的模样——不得宠的女人,请的太医都是不三不四的。好在她也不指望这病快好,请什么大夫对她都无所谓。   杨涟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故作老成的说道:“臣已为美人开了几剂药方,紫玉姑娘每日抓了药来,按方煎服喝下,不出三日就能痊愈。”   连乔在帐中幽幽地道:“有劳大人了。”   杨涟听着那声音虽虚弱,却别有一种沙哑诱惑的味道,心里不禁麻痒痒的。方才那望闻问切的一“望”,他隐约窥见里头的面容,着实惊为天人。   这样的美人,为何会不得圣心呢?   他正出神,却听紫玉踌躇问道:“那么大人,我们主子今夜还能不能侍寝呢?”   杨涟显出为难的脸色,“这个么——侍寝倒是无碍,可是姑娘你也知道,连美人如今身子甚是虚弱,万一……”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但是主仆俩都领会到他的意思:侍寝毕竟是个体力活,万一中途突然晕倒,惊扰了圣体就不妙了。   连乔不无恶意地想着:倘若皇帝被吓得从此不举,倒真是美事一桩。当然她也只敢这么想想,绝不敢这么做——害皇帝不举一样要杀头的。   紫玉只好无奈的道:“那就请大人将脉案上报太医院吧。”   太医院知道了,皇上那边也就知道了,今晚自然不必过来。   送走杨涟后,紫玉折返回来,一脸忧愁的看着自家病恹恹的主子:怪道总说红颜薄命,这苦日子何时才到头啊!   连乔好好休整了一夜,次早醒来恢复了些精神,便要起身穿衣。紫玉忙上前搀扶她:“美人您怎不多躺一会儿?”   连乔冷静的说道:“你忘了,今日禁足已解,该去向皇贵妃娘娘请安了。”   她可没有恃宠生娇的本钱,既然已决定避宠,各种面子功夫当然得做足了——没有皇帝撑腰,得罪了宫里的女人可是很麻烦的。   匆匆梳洗了扶着紫玉的手出来,还未至穆皇贵妃的宫室,迎面却来了一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物——常婕妤。   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常婕妤是个高大丰满的姑娘,胸前尤其壮丽,走路的时候那两座肉山便颤巍巍的,跟着头上的珠翠一起晃动。   常婕妤笑吟吟的走过来,“连美人,多日不见,你好似清减了。”   连乔恭敬地屈身施了一礼,脸上没有半分傲气,“多谢婕妤关怀,妾身感激不尽。”   这一下却叫常婕妤愣住了,她出言讥讽,满以为这刺头会不依不饶,到时自己也好治她一个以下犯上之罪。谁成想连乔却是轻描淡写的接下,倒叫常婕妤摸不着头脑。   她哪知连乔已经换过芯子了,现在的她既是连乔,又不是连乔。   对如今的连乔而言,她根本就没打算跟这群女人为敌。   她的敌人,注定了会是皇帝。   作者有话说:   新文《咸鱼皇妃升职记》已开,双洁甜宠,欢迎追更哦~   文案见下:   大周朝的后宫人才济济,穿越者云集   自信德妃:我有空间   自负贤妃:我有灵泉   自恋淑妃:我有美容丹   而当问及那位新上任的皇贵妃娘娘、看似平平无奇的准皇后时,众妃却齐齐沉默下来:   “她有孩子。”   夏桐:“……”   作为一个毫无金手指的咸鱼穿越女,夏桐从没想过自己竟能从一众身怀绝技自带外挂的同僚中脱颖而出,不止独得圣宠,更包揽了建平帝所有的孩子,从此一路荣华,步步发达——她这一生会否太顺利了点?难道真是傻人有傻福?   建平帝刘璋自幼听觉异于常人,大至电闪雷鸣,小若蚊鸣虫嗡,均比常人清晰百倍,甚至能听到人心底的杂音,让他饱受折磨,直至他遇见心无旁骛的夏桐,从此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起初,他只是想安静的睡上一觉,才常来她宫中坐坐。   后来——   刘璋:想要赏赐吗?   夏桐:……哦。   刘璋:想要晋位吗?   夏桐:……好。   刘璋:想要儿子吗?   夏桐:……?!   饱受失眠症困扰的男主vs行走的安眠药女主   手机链接:   app的话,直接戳进作者专栏就能看到,或是搜索书名也行 第2章 天命   伸手不打笑脸人,常婕妤再有心发难,对方不接招,她也没法子。此时距离请安的时辰只差一刻钟了,嫔妃们都陆陆续续进殿。常婕妤也不便耽搁,遂哼了一声,昂然从连乔身前越过。   连乔恭谨的退开一步,随在她身后进殿。   宫中规矩应向皇后请安,可是成康帝的后宫特别一些,如今众妃之中,以穆皇贵妃为尊,皆因成康帝的两任皇后都已相继过世:一任是他为贤王时的王妃,后来才追封的;另一任则是登基之后所立,却也没活过一年。   因此宫中乃至于民间,都盛传成康帝有克妻之名——当然也只是私底下议论,没人敢当面说这话。可成康帝未必不晓得,说不定连他自己都有些忌讳,因此后来就再未立后。   皇帝自己倒是堵了众人的嘴,可是宫里这些主子娘娘们只怕都不甘愿呢——就算皇帝真是克妻,恐怕也有不少女人情愿被他克死。   这位气度高华的穆皇贵妃也是其中之一,那短短的一步,对她而言却是天堑,因此她尽管笑着,内里滋味如何,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请安也无非说些废话,连乔才懒得去揣摩那些女人言语中的深意,即便真是含沙射影,听懂了也只会徒增烦恼,倒不如装聋作哑、干脆不听。   但人不找事,事却会找人。她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坐着,穆皇贵妃偏偏问起她来:“连美人,听说你昨日吃错了东西,腹中绞痛不止?”   她的声调颇为关切,无愧于一个体贴下属的领导——尽管对皇帝而言,她们这些人全都是奴才,无非有的级别高一些,有的低一些。   连乔忙起身道:“谢娘娘体恤,妾身一向脾胃虚弱,加之这几天暑气过重,才一时承受不住,并未吃错什么。”   御膳房也不是她能惹得起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穆皇贵妃竖眉嗔道:“你何必还替他们遮掩!本宫已经知道了,御膳房差人送去你宫里的都是些冷粥馊食,咱们女儿家都是娇生惯养的身子,哪里吃得这样的苦头?”   连乔暗暗吃惊,穆皇贵妃这是布置了多少眼线啊,头天发生的事,她立马就知道得清清楚楚,怪不得能统领后宫。   当然她也知道,穆皇贵妃并非真心同情她的遭遇,只是以她为刃,用来攻击敌人罢了。   果不其然,穆皇贵妃接着就向位于右列上首的孙淑妃发难,“淑妃妹妹,御膳房一向都由你在打理,怎么做事情如此不当心?昨儿皇上召连美人侍寝,莫非你怕她得宠,故意施计陷害么?”   孙淑妃忙诚惶诚恐的起身,“皇贵妃冤枉!嫔妾怎敢有这样的想头,只因这几日事忙才疏忽了,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那帮奴才,看谁还敢怠慢!”   她也机敏,知道服软。错了便是错了,若一味强辩,反而于己不利。   穆皇贵妃冷哼一声,“但愿淑妃记得,以后切勿再犯。”   两位娘娘唇枪舌战的当儿,连乔只沉默着不做声,仿佛与己无关似的。接触到孙淑妃投来的一抹窥探的视线,她顿时起了警觉,越发低下头去,揉着衣角,显出怯生生的模样。   孙淑妃许是疑心她向上头告密,她务必要打消这种疑心——要想与世无争,就绝不能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好在孙淑妃盯了一会儿便不再看她,想想也是:连乔初入宫的时候虽然傲气了些,可是这一个多月皇帝都不曾召她侍寝,又刚经过禁足打压,她也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其实孙淑妃并未招呼御膳房苛待,只是御膳房的人惯会看人下菜碟,见连美人无宠,索性借着打压她,来讨淑妃与常婕妤的好——他们又怎知连乔会真将那些脏物吃下去呢?还落到惊动太医院的地步。想起来都后悔死了。   众人见皇贵妃出头,也都假惺惺的跟着宽慰一番,连乔都一一领受。她务必要留下一个低调不争的印象,与人交好总胜过交恶。   肠胃上的病终究是小病,而连乔也低估了那位杨大人的医术:那小白脸居然有着与貌不符的真才实学,开的药颇有奇效。   连乔有心让这病拖下去,奈何紫玉这丫头忠心得厉害,每顿定要看着连乔将药喝得一滴也不剩。多亏她敦促,才短短两日,连乔的身子就恢复如初了。而因为孙淑妃有意“将功补过”,这几天送来的膳食丰富了许多,将她养得白白胖胖也不成问题。   若能一直清闲下去,这样的日子也还不错,可惜宫里的情势往往瞬息万变,杨涟送来的药还未喝完,连乔就又接到了召她侍寝的消息。   紫玉面露喜色,“听说是穆皇贵妃娘娘向陛下提出来的,看来主子您投了皇贵妃的缘了。”   宫里哪有什么投不投缘的,皇贵妃也无非是借她打压淑妃派系罢了。   放在平日,连乔或许会很乐意帮这位娘娘的忙,可独独侍寝不能。一旦生下那个孩子,她的死期就到了。   而连乔又算不准那个孩子什么时候会来,她只能将每一个机会都扼杀在摇篮里面。   侍寝是明晚,短短一夜的功夫,她该如何扭转乾坤呢?   连乔靠着桌子发呆。   紫玉瞧不出她在郁闷,还以为自家主子欢喜得傻了。她自己也很高兴,打算翻箱倒柜为连乔寻些鲜丽衣裳——人靠衣装,再美的人也不能穿得破破烂烂的。   紫玉正要出去,就见另一个侍女绿珠兴冲冲进来:“姐姐你瞧,今晚的月儿真是又圆又亮。”   还不到十五呢,月亮的光辉就已经这样皎洁了,团团清辉洒遍大地,光看着都摄人心魄。   月圆乃吉兆,寓好事将成。紫玉看在眼里,喜上眉梢,越发觉得自家主子离出头之期不远了。   连乔也被她们拉出来看月亮,却是意兴阑珊,此时她多羡慕月宫里的仙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但至少她是长生不死的。   连乔宁愿孤独终老,也不要华丽而短暂地死去——死本身就是一件最难堪的事,好死还不如赖活着。   高高的院墙上种着带刺的藩篱,恍惚间一只野猫从上头走过,被刺刮得锐叫了一声,跳下墙去。   连乔陡然有了主意,惊慌的指着那一处道:“有贼!”   一边说着,一边仰面就倒了下去。   短短几日,她已经晕了两回。多亏这具身体真的娇弱,不然若换了常婕妤那健壮的体格,别人恐怕信都不会信呢。   连乔是被紫玉的呼唤叫醒的,她慢慢睁开眼,紫玉便扶她起身,将一个攒金枝软枕在颈后垫着,又将热腾腾的红糖姜汤一口口为她灌下去。   喝完这碗热汤,连乔才恢复些精神,涣散的双目也渐渐凝聚。   紫玉忧心的坐在床头,“美人您见到什么了?瞧把您吓的。绿珠都说了,不过是只野猫而已。”   连乔紧咬着下唇,死命摇头,“不是的!我看的一清二楚,那分明是……”   有时候话说半句比说完更有用,因为会引起人丰富的联想,尤其在这宫闱之中,什么秘事不会有?   紫玉滴溜溜打了个寒噤,不敢再问下去了,无论那是什么,知道太多对她们都没有好处。   只是美人这副模样,实在不宜面圣啊!紫玉打量着她发白的嘴唇,犹在颤抖的面部,叹息一声道:“婢子是否再请杨大人过来?”   连乔不置可否,但不说话也就等同于默认了。   次日杨涟提着药箱过来时,内心深觉得骇怪。虽说宫中的妃嫔生病是常事,但多数是为了吸引圣上的注意,像这样不得宠的嫔妃频频召见太医,却真是闻所未闻。   若非理智尚在,杨涟真会以为这位连美人看上自己了,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这么想——他对于自己的容貌还是很有自信的。   再度惊叹一番连氏的美貌之后,杨涟才上前道:“美人身有何疾,复召微臣来此?”   紫玉在旁,便将连乔受惊的经过阐述一番。   其实受惊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端看太医一张嘴怎么说。连乔歪在枕上,面色泛白,花容惨淡,那模样不像是见了贼人,活像是看见恶鬼。   美人柔弱,总是易惹人怜惜。   杨涟自是起了一点怜香惜玉之心,这可怜的女孩子已经饱受惊吓,哪还能令她再经摧残?   杨涟镇定了脸色便道:“等会儿我开些安神定惊的丸药,紫玉姑娘得空去太医院取吧。”   连乔目送他出去,知道自己又成功的逃过一劫:男人的心理有时就是这样微妙,即使明知不是自己的女人,也见不得别的男人占有她。这个杨涟,真是自作多情得厉害!   当然杨涟此举毕竟助了她,连乔也稍稍放宽心,她思忖着,穆皇贵妃举荐她失败,应该不会再来第二次了。看样子她该有很长时间不会见到皇帝的面,以后如何,可以慢慢谋划。   可惜连乔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杨涟才向太医院上报,连美人受惊需要静养,结果皇帝后脚就来看她了。   得知陛下驾临的消息时,连乔的身子霎时发软,两条腿就跟变成了面条似的,站也站不稳。   为何?为何?莫非命运真是躲不开的么? 第3章 过夜   尽管心中隐有畏惧,连乔还是打起精神应对,若在天子面前失了仪态,那才真是自寻死路。   穿好衣裳接驾,她偷偷瞟了一眼面前这个身量高大的男子。许是因为灯色昏黄,皇帝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威严,甚至还有几分和气,见她立足不稳,伸手虚扶了一把——当然不是真扶,以皇帝这样的身份,还不至于纡尊降贵。   凭心而言,成康帝楚源倒真称得上一个美男子,且十分年轻,看去总不超过二十五岁。眉目英挺,脸颊的轮廓却稍为柔和,因此中和掉那点冷硬,反而多了几分温柔多情的意味。一代一代美貌宫妃将优良的基因传承下来,生出来的孩子相貌自然不差。   连乔心中却越发冷澈:皇帝的爱是最要不得的,谁要是真心喜欢上皇帝,谁就是傻瓜。   她娇怯怯的施了一礼,楚源忙摆手示意她平身,道:“朕经过此处,顺道过来看看,不必行此大礼。”   连乔本就伪装病弱,他这么一说也就罢了,同时略略放心:原来不是特意过夜,看样子不会有侍寝的风险。   原本是客随主便,可到了这里,皇帝变成了主子。楚源命她入座,连乔也就拘谨的在他对面坐下,又让紫玉倒茶来——她这里也没什么好茶,最好的还是初入宫时内务府分发的一罐六安瓜片,皇帝自然是看不上的。   楚源只瞧了一眼便皱起眉头,将茶盏轻轻往前一推,说道:“你进宫这些时日,朕一直没来看你,是朕的不是。”   皇帝是不会犯错的,皇帝即使说自己错了,也并非真心承认错误,而是以退为进,从而占据言语上的优势。   连乔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没有与皇帝打交道的经验,多数时候只能保持沉默,只是其中的分寸一定要掌握好:不能太过冷淡,那样皇帝会生气;也不能显得太过热情,那简直是在将皇帝往床上引。   楚源见她不语,又问了一句:“朕只封你为美人,你是否觉得委屈?”   这句话倒不能不答,连乔细声细气的道:“位分无论高低,都只是陛下的妃妾,总以伺候陛下为要,臣妾不觉得委屈。”   这种书面的回答楚源当然不信,好在他也只是白问一句,“朕是想着,你家世不低,承恩侯又是你伯父,本来就易受到众人瞩目,若朕给了你过高的位分,你到了宫中反而会步步维艰。女无美恶,入宫见妒,你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连乔垂着头,低低的应了一声“是”。   心里却是不屑到极点:皇帝果然是天底下最虚伪的男人,有心提防就直说,偏偏扯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好糊弄么?   好在她本就不打算承宠,所以位分或高或低,对她都无所谓。   楚源大约觉得自己的宽慰落到了实处,放心说道:“你明白就好,所以朕才看重你们连家。你大伯父与你父亲都是朕的肱股之臣,朕自然不会亏待你。”   连乔仍未抬头,“谢陛下-体恤。”   她巴不得皇帝快点走人,假惺惺的场面也演够了,还杵着做什么?   可是楚源偏又关心起她的病来,“朕听说你受了惊吓,至今仍未复原?”   连乔心中一凛,可不能让皇帝瞧出她在装病,遂悄悄绞着手绢,努力挣得脸色泛白,“杨太医说了,恐怕还得一段日子才能痊愈。”   楚源点点头,又探询的问道:“究竟是如何吓病的?朕隐约听说,那夜你仿佛瞧见了什么?”   长长的羽睫垂落下来,在雪白的脸上覆盖出一片阴影,连乔将声音压得更低,“不过是……一只野猫而已。”   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发问,必然是后宫起了风波,她不能让皇帝疑心到她身上,才选择用事实掩盖“真相”。   她这一招赌对了。其实来之前,楚源就风闻后宫流言四起,有说贼人夜入的,也有说宫女太监们聚众赌博的,更有甚者,甚至说出嫔妃与人私会偷情这样的话来。   怪只怪宫里人太多,随便一件小事都能发展成滔天巨浪。   楚源来之前本来疑心,是这位新入宫的连美人兴风作浪,可是见了她这副胆怯老实的模样,任谁也不得不动摇。虽然胆怯,却也不傻,知道顾全宫中体面。   愚蠢的女人不讨人喜欢,太聪明的女人又会遭人忌惮,这样不功不过倒是正好。连乔本意是想表现中庸,却不料皇帝已将她列入待考察的范畴。   楚源这般想着,不免又看她两眼。只见虽是夏日,她身上的衣衫仍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点风光也不曾露出,便诧异道:“你很畏冷?”   连乔不好意思的回答:“臣妾一向体虚,加之这几天夜里仍有些凉风,还是得挡挡寒气。”   她希望皇帝听了这句话,可以打消让她生孩子的念头——她这副身体本就不适宜生育。   说着,又别过头轻轻咳了一声,眼皮也耷拉下来,显出困顿的模样。   楚源有些抱歉的说道:“却是朕打扰你休息了,也罢,你且歇着,朕改日再来看你。”   连乔忙起身送他。   到了殿外,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崔眉忙迎上来,手里提着一盏雕花灯笼,为皇帝照亮前行的路。   楚源冲她点头道:“快进去吧,别吹了风。”   连乔感激的屈膝施了一礼,旋身进入内室。   楚源这才循着那条松石径往回走,崔眉凑趣笑道:“陛下来既来了,为何不干脆留下过夜?”   楚源眉间淡淡,“连美人抱恙在身,朕何必吵着她?”   崔眉又啧啧道:“这连美人却也没将陛下留下。”   区区一点惊悸而已,又不是不能侍寝,连氏却将好好的机会往外推,真不知她是太糊涂还是太老实。   楚源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欲擒故纵而已,何必介怀。”这样的手段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   连家送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进宫,总不会让她白白在宫中老死,必然还留有后手。   想到此处,楚源问近侍道:“朕册封连氏为正五品美人,承恩侯那边有何动静?”   崔眉忙道:“据闻连大人有意上疏相问,却被他底下那帮门生清客给劝住了。”   楚源哼了一声,“他还算聪明。”   *   皇帝走了,连乔干脆倒到床上,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似的。   对付皇帝还真是吃力,又要应对得宜,不能触怒了他;言语也不可太轻佻了,万一勾起他的“性致”,倒霉的还是自己。   每说一句话,都得事前在心里转一千个弯,这样比做数学题还麻烦。   当然经过今天的初遇,她还是有一定收获的,至少对皇帝的性格有了大致的了解,不再局限于书中的只言片语。   据她看来,成康帝楚源勉强算得一个性情温和的人,至于是装出来的,还是本性如此,就不得而知了。但不论如何,只要她老老实实安分守己,不故意生事,安心熬到他死还是有可能的,总比道光帝那样动不动给嫔妃降位的蛇精病强。   只是要皇帝一辈子不碰她身,这件事却千难万难。   连乔正愁眉紧锁,紫玉那丫头又开始叩门了,连乔心里清楚,等她一进来,一定又会絮叨皇帝为何不留宿的事,为了避免麻烦,连乔干脆不予理会。   楚源,楚源,皇帝这名字起得还真是杰克苏呀!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莫非这后宫女子乃至天下万民,都得仰仗皇帝的雨露滋润而生么?   想想都觉得恶心。   第二日连乔如常去长乐宫向穆皇贵妃请安,谁知就见座上常婕妤笑吟吟的问道:“连美人,听闻陛下昨夜宿在了你宫里?”   连乔一听便皱起了眉,这个常婕妤也忒嘴快,好像生活中除了斗嘴就没旁的乐趣似的。   她矜持的应道:“陛下只是顺道经过怡元殿,略坐坐便走了。”   常婕妤用团扇捂着嘴,咯咯笑起来,“连妹妹真会睁眼说瞎话,陛下昨夜并未召哪位姊妹侍寝,怎会是顺道?明明是特意去看望妹妹才对。”   她这话让连乔自己都吃了一惊,她又掌握不了皇帝的行踪,还以为皇帝真是路过呢,原来还说了假话么?   看样子皇帝对连家的重视,比她想象中还要深。连乔心中,那股危机感渐渐升上来。   穆皇贵妃察言观色,笑道:“常婕妤你误会了,皇上昨夜在怡元殿只待了三刻钟便离去,并非你想的那般。”   嫔妃某夜侍寝都会由敬事房朱笔记下,以便有了身孕容易查证。穆皇贵妃统领后宫,自然有权利查看敬事房的记档,也就知道连乔是否承宠了。   作者有话说:   女主现在还处于消极避世阶段,保命第一,侍寝什么的,嗯,一边去吧~(ノ`Д)ノ 第4章 不解   穆氏也未见得真心替连乔解围,因为她这话一出来,在座诸妃个个都偷笑起来。   皇帝亲身探视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个连美人脑子被驴踢了不成,这样的机会都不懂得把握?   果然是徒有其表。   常婕妤更是忍俊不禁,一双美目飘来飘去,只差黏到连乔身上,“皇上果然怜惜妹妹,体谅你身子未愈呢!”   连乔听了咧起嘴角,仿佛以为对方是在奉承。   她情愿这些女人将她想得蠢一点,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不会构成威胁。   皇贵妃穆氏看在眼里,心底那点疑心又去了几分。还以为这个连氏受挫之后学聪明了,不想脑子还是这般肤浅——这样的人,当然想不出装病的主意。   她笑吟吟的看着座下道:“皇上这个月少来后宫,诸位妹妹都清闲了不少,可是也需勤守女德,本着克己复礼之道,毕竟大家同为宫中姐妹,自当彼此和睦,别让陛下看了笑话。”   这话分明指责常婕妤多言,常婕妤也不太笨,听了立刻噤声,于是长乐宫重回其乐融融的气氛。   连乔请完安回来,忍不住便叹了一口气,宫里的生活真是乏味得很,宫里的人也很难缠,一句句绵里藏针,照这样下去,想平安老死也很不容易呢。   两个丫头就不像她这般心态平和,绿珠一进门脸上就气鼓鼓的,“她们把主子当什么了?这样拿来取笑。不就是没留皇上过夜吗,可她们之中,有的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呢!”   紫玉毕竟年长几岁,稳重一些,忙捂着她的嘴道:“你小点声!主子心里已经够难过的了,你还嚷嚷,是存心要主子寻死才好过么?”   连乔在里屋听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紫玉这丫头还真会设身处地替人着想,打量她离了皇帝就不能活吗?   其实紫玉等人的想法也能理解,主子风光了,奴才们的日子才能过得滋润。连乔有些抱歉的想着,可怜这些跟着她的丫头,恐怕永无出头之日了。   都说是药三分毒,连乔养病的这些日子,杨涟送来的那些丸药她都一顿不落的吃着,说不定吃着吃着,假病就变成了真病,这样对她更有好处。   可惜杨涟开来的都是些温补之药,除了让她多长几斤肉外,并没太多副作用。   那晚与皇帝简单交谈后分别,连乔原以为他不会再来:一个神色木讷、言语乏味的女人有何动人之处呢?   可惜皇帝的心思最难猜,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人一闷棍——才离开的第二晚,他又带着那老奴崔眉过来了,崔眉手里还抱着一摞书,气喘吁吁的。   因他事前未着人通传,连乔便恰到好处的做出要就寝的模样,潦草打了个呵欠,忽一眼瞥见皇帝,神色顿时变得惊惶。   她匆匆行礼下去,“臣妾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楚源温声看着她,“无妨,是朕来得突然,不干你事。”   他打量着眼前亭亭如玉的女子,只见连乔身着素白寝衣,袖口上绣着淡黄的雏菊纹样,蜿蜒生姿。   寝衣也是连乔着意挑选过的,上面的盘扣系得严丝合缝,压根看不到胸前丘壑。   楚源心底蓦地有几许失望,这个连氏虽懂得欲擒故纵,为人毕竟稚嫩了些,须知半遮半掩才是最大的诱惑,她却只顾遮着了。   连乔见他目光在自己胸前流连,焉能猜不出他想的什么,心底暗暗骂了一句:男人果真都是好色的动物,凭他装得多正经也不例外。   在外边久站也不像话,楚源上前一步进殿,“你且去歇着吧,朕随意坐坐就走。”   说着,他毫不客气的迈开两条长腿,坐到窗边太师椅上,就着桌上那盏纱质宫灯,竟真个看起书来——崔眉手里抱着的,仿佛是些古代典籍的集注,想不到皇帝还这样勤学。   连乔一时拿不定他打的什么主意,皇帝让她歇着,她总不能真就去睡,还是得做做样子。连乔便站在他身旁,稍稍退开几步,免得挡住光线,又可以随时伺候。   楚源看了她一眼,“你身子不好,先去休息吧,不必理会朕。”   这一句就有些命令的口吻了,连乔心下一紧,想皇帝的脾气还真是反复无常。   当然最好还是照做,连乔福了福身,自顾自往床上躺下。屋里多了个男人,毕竟不容易睡着,连乔便在脑子里数羊,数着数着,皇帝楚源的脸也变成了一只滑稽的绵羊,她便渐渐地睡熟了——连日来精神紧绷,这具身体也觉得倦怠。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屋内静寂无声,只听得外边院里的虫声与蛙鸣,一声声撕破夏夜的幽寂。   楚源翻书很快,还不到两个时辰,一本厚厚的古籍已被他看了大半了。他伸了伸腰,信步走到床前,只见那女孩子娇艳的面容在月光照射下十分恬静柔和,似乎不带半点机心。   楚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方才起身出门去,唤过崔眉来——天色既晚,他也该回去了,明日还得早朝呢。   皇帝一连在怡元殿歇了三宿,连乔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更稀奇的居然什么也没发生——这个倒是意料之中,因她很服从皇帝的命令,皇帝让她睡觉,她也就老实睡觉:皇帝怎说也是个自恃身份的君子,不至于霸王硬上弓侵犯她一个弱女子的。   紫玉等深以为憾,“可惜主子病着不能侍寝,不然这几日的功夫,足以令美人您一举怀上龙胎了。”   某种程度上,这丫头是个天生的预言家:也不知是皇帝的精子质量太差,还是和别的女人相性不合,书里独独只有连美人怀上他的血脉,这可说一件非常悲催的事了,于皇帝如此,于连乔也如此。   只是,连乔不会让这段情节变成现实的。   *   皇贵妃穆氏坐在妆台前,慢慢脱下簪珥,让满头青丝如瀑泻下,平静注视着镜中那个面目端凝的自己。   她身后的庄嬷嬷持着一把乌木镶银梳,细细梳理那头柔滑丝发,口中道:“娘娘可听说了么?陛下这几日都歇在连美人宫里呢。”   她是伺候皇贵妃多年的老人了,还做过穆氏几个月的奶母,情分自是非比寻常。   穆氏面上并无动容,“只是坐坐而已,皇上又没叫她侍寝。”   她日日留心敬事房的记档,就是恐怕哪个女人先于她有了身孕,那样她的地位就不稳当了——可惜,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包括她自己,都没这样的好运气。   那庄嬷嬷却是个见多识广的,手上停了停,附耳过去道:“娘娘您不知道,没有侍寝,并不代表没有承宠,外头那些奇特的玩法花样多着呢!万一这个连氏学了什么歪门邪法,勾引皇上日日去她那儿,咱们该如何自处呢?”   穆氏听得脸上通红,叱道:“嬷嬷,这些污言秽语也是你该说的么?幸亏是当着本宫,不然让外人听见,还以为本宫御下不严,手底下的人个个都这样下三滥呢!”   庄嬷嬷也自有些臊,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奴婢多嘴!娘娘勿恼,仔细气坏了身子。”   穆氏顿了顿,“就真如此也不怕,毕竟,皇上是不会让连氏女生下皇子的。”   再美的解语花,也只是一朵花而已,倘若结不了种子,最后只能落得在风中凋零。何况,这个连美人恐怕连做解语花的资格也没有。   *   连乔压根不想皇帝来她宫中,为此不仅提心吊胆,还承受了许多非议:纵然有穆皇贵妃不咸不淡的剖白,众人还是对她妒火中烧。宫里的女人渴望君恩就跟田里的庄稼渴望雨水一般,雨水迟迟不来,她们便成了久旱的禾苗,蔫头巴脑跟什么似的。   连乔也不好催皇帝往别处去,毕竟皇帝未曾真做些什么,她要是流露出一点类似的意向,皇帝反而会起疑。   这一晚皇帝过来时同她说起:“你哥哥刚从西北回来,朕准他明日进宫,你们兄妹也可好好聚聚。”   “我哥哥?”连乔楞了一下,旋即才领悟过来:是指她大伯家那位堂兄弟连胜。   连家总分两房,长房老爷即她大伯父,那位有名的连将军连钺;次房才是连乔一家子。说也奇怪,连家这两支好似冥冥中注定般,连生孩子都错落有致。长房专生男,从连大太太所出的嫡长子起,一水的都是男孩,女儿却屈指可数;二房则简直成了瓦窑,竟没一个男丁,二老爷甚至盘算着从长房过继一个过来。   若非长房那几个庶出的女儿年纪实在太小,进宫的机会怎么也不会轮到连乔。   当然在现在的连乔看来,她宁愿没有这种机会。 第5章 装痴情   连乔在家中时,与两房的家长都不怎么亲近。大伯父连钺不消说了,本身是威仪赫赫的大将军,别人见了他躲都还躲不及,就连连乔的父亲连镛,也一向唯这位兄长马首是瞻的。   至于她的生父,对她的情分也素来淡淡。连乔的生母命途多舛,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连镛恐怕认定了她是克亲之相,加之后来又娶了美丽的续弦夫人宋氏,这个前妻遗下的女儿自然就可有可无了。   这样爹不疼娘不爱的女孩子,可想而知会是怎样一副懦弱秉性,虽说她的命运与性格并不相干——有皇帝在,好不好都得死。   连钺是个武将,最向往的就是文人的清雅,因此早早将长子连肥送去塾中就读,一心指望他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次子连胜却诗书上平平,独独醉心于舞刀弄剑,连钺无法,只得将他送去军中,养出了一身的杀伐之气。   连乔见了他亦有几分畏怯,那是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导致的,她自己并不怕他——连胜再厉害又如何,在宫内,他不过是个臣子,连乔却象征着君权,如同云泥之别。   连胜见了她,抱拳道:“微臣见过连美人。”   礼数虽草率,连乔却也不计较,只微笑说道:“大人免礼,你我本是亲眷,私下里兄妹相称亦可。”   她细细打量着,这位二堂兄是个身姿健壮的青年,面容俊朗却微黑,想必是在西北晒多太阳的缘故。   连乔让紫玉倒茶来,兄妹俩客套一番后坐下,连胜便道:“妹妹,我原以为你屈居美人之位,在宫中许是受了不少委屈,可适才去面圣才知,原来陛下这些时日都宿在你宫中,可知陛下对你、对咱们家的爱重了。”   连乔闲闲抿了一口茶水,掩去一抹微妙的神色:她总算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对她亲近了,原来是为了堵连家的嘴,这皇帝也不怕窝囊,为着顾及臣子的脸色,还在女人床笫间讨生活,真是阴险又诡诈。   这位二堂兄也是天真,还以为皇帝一心对连家好呢。   连胜目露喜色,“先时陛下仅封你为美人,父亲还有些不快,觉得陛下看轻咱们。如今才知陛下对你真心实意地体贴,怕你在宫中树敌太多,才暂且隐忍,妹妹,你可别辜负了陛下的一番盛情啊!”   可想而知,这种话必定是楚源哄骗他说的——甚至不需要明说,只需要稍为暗示一下,这个连胜就自作聪明地领受了。   连乔自不会拆皇帝的台,淡淡笑道:“陛下待我自然是好的。只妹妹我身子骨弱,这一向又病了,陛下所以更加怜惜。”   “这么说来,你还未曾侍寝?”连胜急迫的打断她的话。   连乔垂眸不语。   连胜有心责备她糊涂,但进了宫毕竟有身份之别,何况见她这样美丽柔弱,多少有几分怜惜之情。   他想了想,从腰间革囊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珐琅小盒,里头是几粒粉色的丸药,“妹妹,这个你收下,想必能派上用场。”   连乔不解,“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从羌人手中获得的秘药,此物有强大的催情之效,只需稍稍溶入酒中,等皇帝饮下,自当对你难舍难分。”连胜解释道。   他一脸淡定的说出这话,连乔只以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你疯了?让我对皇上用药?”   连胜面上很是不屑,“你懂什么,此物又无毒,无非夫妻之间助兴所用。父亲还指望你早日生下皇嗣,为我们连氏增光呢!你倒这样懈怠,真是无能!”   他硬将那小盒塞到连乔手中,才施施然告辞离去。   紫玉倒茶回来,不见了人踪,惊奇问道:“二公子呢?”   “已经回去了。”连乔说道,心中又多了几分忧思:从连胜的表现来看,连家人恐怕都是嚣张无脑的秉性,还惦记着家族荣耀,这样下去,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连乔对这一家子并没多少感情,惟愿自己别被他们连累才好。   况且,连家的手伸得也太长了,居然还关心起皇帝床笫间的事来,这样下去,她想清清静静的避宠简直难上加难。   可若不避宠,就得全力争宠,宫里的女人很难对付,皇帝更难对付——连乔可没把握虏获这位天子的心。   且不去想它吧,等到了真要做出决定的时候,再决定不迟。   连乔唉声叹气一阵,将珐琅盒收进床底秘密的箱子里,说不定哪一日能派上用场。   这一晚皇帝仍来她宫中,连乔还以为他还和从前一样,略坐坐就走,却不料楚源忽然盯着她,“朕听你兄长说,你的病已大好了,如今瞧来,气色果然红润了不少。”   他话里甚至带了半分促狭,是调戏之意。   连乔装作脸红的低下头去,心里已将连胜骂了千遍万遍:这个连胜,存心给她找麻烦!   楚源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着那两片红润的唇瓣,娴熟的撬开牙关闯进去,一手还握着连乔的后脑勺,免得她往后仰。   连乔恨不得干脆咬断他的舌头。   一吻结束,楚源脸上仍是平平淡淡,他张开双臂道:“替朕更衣吧。”   连乔的身子有些发僵,想不到皇帝今晚就要在这里留宿,这一天还是来了。   楚源见她不动,皱眉道:“愣着做什么,嬷嬷没教你侍寝的规矩么?”   连乔机械的上前——她还不想死,可是每走一步,就离鬼门关又近了一分。   脱下墨色的外袍,皇帝的躯干便展露无疑了。不得不说,楚源的□□还是很有男性美的,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腰身,显然是平日里注重锻炼的缘故。   但是这样的男人只适合做情人,绝不适合为他生孩子。   连乔的眼睛不敢乱瞟,只一心忖度着,该如何来个金蝉脱壳之计。   脱完了皇帝的,就该脱自己的,被皇帝那双眼睛盯着,连乔有一种当众凌迟的既视感,她感受到了绝望。   楚源还当她是处女的羞怯,安抚她道:“不必紧张,朕又不会吃人。嬷嬷当时怎么教你的,你依言照做就是,再不济,还有朕在这儿呢。”   他的声音比平时温柔,对着一个初经人事的受惊的女孩子,再无情的男子也会温柔几分。   连乔看着他墨色的眸子,心底渐渐有了主意,镇定了一下心神道:“臣妾敢问皇上一句,皇上今晚来到此处,是为了臣妾,还是为了连家?”   楚源神色变了变,“你这是何意?”   连乔哀恳的盯着他,两行清泪渐渐下来,“臣妾在家中不得父母之意,是以虽家世尚可,却从不敢有非分之想,更不曾想过进宫侍奉陛下,臣妾只想寻得良人相伴一生,无论英才俊杰,或是贩夫走卒,臣妾都甘之如饴。倘若陛下真心喜爱臣妾,臣妾自然感激;可若陛下只是因为连家而宠幸臣妾,请恕臣妾不能相从。”   这话说得颇为大胆,但情势已这样急迫,连乔只能出此下策,赌上一赌:男人总是对女人抱些天真的幻想,自己哪怕万花丛中过,也希望那女子是痴情不移的,即便楚源身为皇帝也不例外。   她希望这番话能打动楚源,楚源又是那样自重身份之人,不会在她面前说谎,说什么喜爱她的鬼话。   就这样让她在宫中孤独终老好了,反正皇帝有心提防,纳她为妃也只为顾全连家的面子——连乔抱着这样美好的希冀。   楚源静静地看着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连乔跪在地上,乌发垂散遮住面部,腔子里发出的声音却铿锵有力,“臣妾自知逾矩,可臣妾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若陛下不喜,就尽管赐死臣妾吧。”   楚源沉着脸看她片刻,终大步转身离去。   待不见人影了,连乔才从地上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演戏还真是一门体力活,也不知她方才的表演够不够逼真,能不能打动观众。她发誓,以后再也不嘲弄什么小花生、老腊肉的演技了,真的很不容易呢。   紫玉听到动静进来,见她衣衫不整,诧道:“美人您……”   难道皇帝这样快就完事了?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呢,也太没用了些。   连乔阻止她胡思乱想,吩咐道:“别问了,去倒杯清水供我漱漱口,记得加些盐末。”   谁知道皇帝的口水干不干净,得好好清理一番才行。连乔嫌恶的擦了擦嘴。 第6章 赏荷   宫里是这样一个没有秘密的地方,但凡一点风吹草动,很快就能被有心人知觉。   长乐宫中,穆皇贵妃慢慢舀着冰碗,但听庄嬷嬷一五一十的向她汇报:“听说陛下出怡元殿的时候脸上颇为着恼,连崔眉都不敢劝呢!”   穆氏咬了口鲜脆的菱角,脸上依旧清平如水,“看样子皇上真生气了。”   “听了那样大胆的话,怎么会不生气?”庄嬷嬷阿谀地弓着背,脸上颇见幸灾乐祸,“这连美人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还敢对皇帝说什么‘良人’,她也不想想,只有皇后才配称陛下的正妻,她不过一个小小的美人,有什么资格说这样话?”   穆氏将冰碗拨到一边,闲闲拨弄着小拇指上戴着的金指甲套,“她是一腔痴心,可进了宫,这一片痴心必将错付。”   皇帝可不是什么大善人,天下男子莫不三妻四妾,更何况是坐拥后宫佳丽无数的天子?与皇帝论感情,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   穆氏早早认清了这点,所以她从不计较皇帝的宠爱,只求保住自身的地位——连氏如此蠢钝愚昧,对她而言倒是一件好事,至少此人构不成威胁。   庄嬷嬷见她高兴,凑趣笑道:“连家巴巴的送个女儿进宫,没准也有一争后位之心,可现在看来,这个连美人真是不堪大用。皇后的宝座,还是非娘娘莫属了。”   “她算什么,”穆氏嗤道,“真正有威胁的不是她,而是合欢殿的那一位。”   她说的是孙淑妃。当初先皇后病逝,她祖父穆太傅联合朝中重臣,有意奏请陛下立她为后,却被孙氏那个贱人借着太后撑腰三言两语挡了回去——谁让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太后自然是帮亲不帮理的。   穆氏从王府时就以侧妃之身伺候楚源,资历比起后进宫的孙氏高了许多,若非太后偏心,皇后之位也不会迟迟委决不下。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孩子,若有子嗣傍身,自然能让众人心服口服。穆氏有些怅惘的抚了抚自己的腹部,若说她没有福气,可别的嫔妃也都如此,莫非问题竟出在皇帝身上么?   庄嬷嬷年纪虽老,脑筋却依然转的飞快,“娘娘,连美人惹陛下不快,失宠之势已成定局,咱们要不要趁机敲打敲打?”   毕竟她有个身份不低的娘家呢,若不借此机会消磨斗志,难保以后不会东山再起。   穆氏淡淡道:“本宫何必多管闲事,只是旁人那里若有什么动静,本宫却也拦不住罢了。”   做皇后必得德行高远,她本就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当然不能脏了自己的手。   *   那之后皇帝许久没来怡元殿,连乔觉得他应该歇了心思。当时她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楚源不会对这样的她发火,可过后回想起来,未必不会生气:连乔的言语虽真挚动听,但同时也戳穿了皇帝那张伪装的假面具,践踏了他宝贵的自尊心。   皇帝一旦恼了她,应该不会再见她了。   这正是她想要的。   皇帝不来看她,连乔也不出去,整个夏天她都窝在自己的怡元殿中,每日向皇后请完安便早早回来,免得与那群女人打交道——她知道一定有不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恶毒的言语虽伤害不了她,听了毕竟不舒服,她宁愿耳根清净。   可整日待在那逼仄狭小的宫殿也觉烦闷,熬过了最初的两三个月,连乔便如一只潜伏许久的地鼠般,渴望起自由的滋味来。   来了宫中许久,她还没到御花园逛过呢。   择了个秋高气爽的天气,连乔便带着紫玉出来,沿着御花园的夹道缓缓散步。既无酷暑的炎热,湖畔的微风拂拂吹过,真是再舒心不过了。   连乔以欣赏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一切,绿树葱茏,波平如镜,湖边这一条鹅卵石砌成的小径更是精妙无比,可知费了不少功夫。到底是皇帝老子有钱,才能耗费无数的人力物力,构造出这一座精巧的皇家园林。   连乔虽然暗骂封建主义的罪恶,但也免不了感慨,若能在这样怡人的环境下养老,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前提是没人来打搅她。   紫玉的关注点却与她不大相同,她盯着湖心那些残破的荷叶,耿耿于怀道:“可怜秋日一至,荷花都调尽了。”   世人多把花比作女子,大约是因为鲜花的开谢与女子的容颜变化有相似之处。   连乔情知紫玉在为她伤感,反而嫣然一笑,“你只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却不晓得‘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一样东西的动人之处,是不会随季节而变化的,端看你欣赏的角度如何罢了。”   她本来想说,荷花光好看有什么用,还不如莲子和藕可做食材,供人大快朵颐。但这种话毕竟有失风雅,不该从一位淑女的口中说出来,所以临时改了口。   能够即兴想起两句备用的古诗,她自己也觉得很得意。   可惜未等来紫玉的称赞,听到的却是一个女子近乎调笑的声音,“连妹妹果真渊博多思,还懂得欣赏残荷呢!”   连乔听着这声音耳熟,循着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常婕妤扶着侍女的手、袅袅婷婷向这边过来。   她穿着一身材质精良的水蓝色衫袖,与湖水的颜色相得益彰,可惜那对胸脯实在过于硕大,再怎么修饰,也做不来小清新之态。   为什么人总是喜欢做不合自己特质的事呢?在连乔看来,她若是衣衫暴露,尽情展露自己的丰满身段,也许更能获得皇帝的注意。可惜古人推崇含蓄之美,这位常姑娘依旧免不了受外界的影响。   连乔有点想笑,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行了个屈身礼,“婕妤姐姐安好。”   常婕妤走近她,莞尔道:“犹记得妹妹你从前多风光啊,如今却落到这样孤单萧索的地步,姐姐我瞧着实在可怜,陛下该有两三个月没到你那儿去了吧?”   倘若连乔是个在意恩宠得失的普通宫妃,她也许当场就变了脸色。   可惜她不是。常婕妤的话对她而言,就像被蚂蚁叮了一下,不痛不痒。连乔的态度依然恭敬服帖,“姐姐说笑了,陛下先前不过是怜惜我多病,才偶尔看了几遭,论起恩宠,自不敢与姐姐相提并论。”   她语气虽软,并不代表常婕妤会因此放过她。常婕妤抿嘴一笑,“妹妹这副楚楚动人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可惜我会怜惜你,陛下却不见得怜惜你。妹妹有心思在湖边闲逛,不如多去庙里求神拜佛吧,也许老天开了眼,还会赐你一个皇子也说不定。”   怎么这宫里的人总喜欢乱立flag?连乔有些无奈,看来她与命运的搏斗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她们在这边说话,石阶尽头的孙淑妃却冷眼看着。她身侧的一个宫人道:“娘娘,常婕妤当众给连美人没脸,咱们要不要过去劝止?”   孙淑妃淡淡转身,“不必,本宫什么也没瞧见。”   连家的女儿出身太好,好到连她这个淑妃都有些忌讳,万幸她不得恩宠,自己且又犯蠢。即使如此,她那张脸就够令人惊心的了,就该趁这个时候磋磨一下才好。既然常婕妤乐得做这个恶人,她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连乔任凭常婕妤在那里口若悬河,自己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其实全做了耳边风。她想不通常婕妤怎会有这许多话要说,虽然颠三倒四也无非那几样:不得恩宠、形单影只、自知之明——但能把几个简单的词汇组合出丰富的句式,也算得一种本事。   常婕妤作践完了,口里微微的喘着气,显然是累的。她轻藐的看了眼连乔,“本宫言尽于此,妹妹自己用心体会吧,就不打扰妹妹赏荷了。”   等她走后,紫玉劝慰起自家主子,“美人您别放在心上,常婕妤自己也不得恩宠呢,哪来脸面说您?您要是听了她的话生闷气,那才真是中计了。”   连乔浅浅一笑,“我没事。”   她根本就不曾得宠,哪里会怕别人说她失宠?但宫里有常婕妤这样的人也很麻烦,连乔本打量着时间久了,别人或许会忘了她这个人,却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了,常婕妤还记得她,甚至几次三番跳出来为她找存在感,连乔都想不出哪儿得罪她了?   她只能归结为常婕妤平时的生活太过无聊,但凡一点小小的乐趣都不肯放过——她的乐趣显然是口舌之争。   连乔怀疑常婕妤上辈子该是只鹦鹉变的,因为她的嘴除了吃饭,就只用来说话了。   湖边是待不下去了,连乔由紫玉陪伴,慢慢向来时的反方向行去。等到了怡元殿门首,她却见到一个最不想见到的人——成康帝楚源。   还不及请安,楚源就牵起她的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随朕去上林苑骑马。” 第7章 骑马   连乔想不到皇帝还愿意见她,皇帝的自尊心呢?   还是说,这男人其实是抖m?   她将那只白皙的手掌自楚源手心里抽离,轻轻道:“臣妾不会骑马。”   楚源颇为意外,“你伯父与你父亲不都是武将出身么?朕以为连家的女子理应不同些。”   连乔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皇帝还真自以为是,她说道:“臣妾家中虽然尚武,可女子一向以贞静为美,何况即便有这样的机会也轮不到臣妾。臣妾母亲早逝,自那之后便备受冷落,连女先生都不曾请得一个,更别说习练骑射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又稍稍低下头去,低头对她很有好处:一则可以掩饰自己的口不应心;二来更增柔弱,虽说她不打算争宠,能博得皇帝的几分垂怜也不坏。   这番话不止为撇清她与连家的关系,也是为了预防以后的隐患:万一皇帝以为她是大家族出来的才女,请她吟诗作对,对不上也很尴尬,索性为自己的无知找个借口。   楚源认真听着,郁然叹道:“其实朕比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朕的母亲在朕八岁那年就去世了,当今太后对朕虽好,但毕竟非朕生母,每每相处期间,亦觉有所隔膜。”   这是在比着卖惨吗?   连乔想不出如何回答,只能垂眸不语。   皇帝不愧是皇帝,很快就振作起精神,复拉起她的手道:“无妨,你不会,朕可以教你。”   皇帝的性子只能捧着,连乔无法抗拒这份盛情,只好随他一同前往。   上林苑位于御花园的西北角,地处阴凉,一进去就觉得寒意嗖嗖的,连空气都格外清冽。   楚源攥了攥她的手,皱眉道:“你的手很冰,该多穿些衣裳。”   连乔讷讷笑道:“臣妾体质虚寒,一贯如此。”   她时刻不忘提醒皇帝,她这具身体并不适合侍寝。   就不知皇帝听没听见。   上林苑中除兽苑外,还单独辟出了一个马厩,里头有不少大宛进贡的良骏。一进到里间,连乔就觉得热气扑面而来,还有一股微臭的马汗味。   连乔下意识捂了捂鼻子。   楚源显然早就习惯了,他命崔眉进去知会一声,不一会儿,就见两个矮小健壮的宫人相继出来。一个手里牵着头膘肥体壮的大青马,另一个则是枣红马,身量较为娇小一些,一看就是为连乔准备的。   皇帝抬了抬下巴,“试一下吧。”   连乔咬着嘴唇上前,“该怎么做?”   她天性害怕这类巨大的动物,一走近两条腿就跟筛糠似的,可是又不能显出自己的软弱,谁知道皇帝今日安的什么心——她但凡娇柔一点儿,皇帝没准就把她抱到马背上磨蹭磨蹭去了,古来昏君的淫行可不少。   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可没那么容易。被那匹枣红马的铜铃眼瞪着,连乔好几回踩空了马镫,就是跨不上马背去。   楚源嘴角含着稳稳的笑意,似乎打定主意看她的笑话,末了还是好心道:“你怕它,殊不知它也怕你。这些驯养过的马匹都是颇有灵性的,一旦跟你熟悉了,跑起来比兔子还乖,就看你有没有胆子与它接近了。”   这话听着颇有隐喻的意味,连乔不及多思,闭上眼将心一横,总算稳稳地坐了上去。   她向楚源躬了躬身,声音还是很客气,“谢陛下指点。”   楚源含笑不语,身姿利落的跨上那匹大青马。两人沿着上林苑开出的一条宽阔大道,缓缓的并辔而行。   多亏皇帝在一边指引,加之那两个啬夫紧紧跟随,连乔才没因紧张从马上摔下来——当然行马的速度也不快。   她有点诧异,皇帝今日的态度为何这般亲切。按说经过上次委婉的推拒,皇帝应该对她死心甚至厌恶,不该还在她身上费功夫啊?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楚源问道:“适才你往哪儿去了?朕在怡元殿等了你半天。”   连乔谨慎的答道:“臣妾只往御湖边散散心,不曾料到陛下会过来。”   楚源轻轻的叹了一声,“上次你说的那些话,朕回去后感慨颇深,竟至夜不能寐。”   这也太夸张了,连乔讪笑道:“是臣妾冒犯在先,还请皇上恕罪。”   楚源不接这话,只定定的看着她,“上次你问朕,究竟是因为连家而宠幸你,还是因为你这个人,朕当时无言以对,现在的心境却有所不同。”   连乔垂下眼睫。   楚源看着她的神色愈发柔和,“朕今日单独邀你出来,你想必已知道答案了。即便是皇贵妃或是淑妃,朕都不曾给过她们这样的体面。”   连乔握紧了缰绳,手在发抖,却因低头的缘故看不到脸上神情。   楚源注目她片刻,脸上重回平静,沉声道:“回去吧。”   回到马厩,两人各自脱下骑装,换上原来装束。崔眉耸着两条细眉问道:“陛下是回勤政殿还是……”   楚源的回答十分果断,“去怡元殿。”   他又捏了捏连乔的手背,“朕今日去你宫里。”   连乔恨不得将那只爪子斩下来。   进了怡元殿的门,楚源若有所思的问道:“朕记得你宫里仿佛有一方泉池?”   连乔有些尴尬的笑道:“陛下记性不坏。”   那方汤池是她在这宫里唯一的宝贝了,位于怡元殿的后殿,由汉白玉石砌成,引温泉水而入,秋日里最是和暖不过。连乔觉得这是上天给她今后凄苦人生的补偿,因此视若至宝,每每觉得烦躁不安时,就到里边泡上一阵子,心情自然而然舒畅许多。   如今却有人来和她抢夺这宝贝了。   楚源果不其然道:“也好,今日改在此处沐浴吧。”   他温然执起连乔的手,“爱妃可愿随朕一同沐浴?”   连乔赶紧推辞,“陛下乃明君,妾身不敢忘圣人之训诫,毁陛下清誉。”   鸳鸯戏水那是昏君妖妃的行径,连乔虽不怕名声有损,可是那方泉池本就窄得惊人,两个人在里头洗澡免不了会有肢体接触,万一勾得皇帝性起就不妙了。   楚源轻轻的一笑,命内侍携了替换衣裳,自顾自向后殿走去。   连乔坐在椅上静静地想了想,总觉得皇帝似乎有备而来,而她自己每走一步,都仿佛在坠入楚源预先编织好的陷阱里。她拿不定主意,楚源究竟想做什么。   身上沾了些马汗,气味也是难闻。连乔低头嗅了嗅,忍不住皱起眉头,她唤紫玉过来,“现在有热水不曾?扶我到侧间沐浴。”   虽说汤泉远比木桶舒适,可是皇帝碰过的洗澡水,连乔也懒得去碰它,有一种莫名的不洁感。   紫玉道:“美人现在去沐浴,等会陛下出来了,若不见了美人可怎么办呢?”   连乔不耐烦道:“陛下朝政繁忙,我何必拦着,那样岂非太不懂事。别说了,快扶我过去吧。”   她就是巴不得皇帝快些回去,不然他在这里多待一刻钟,连乔就多一分提心吊胆。   怀着这种美好的希望,连乔今日洗澡的时间比平时还要久——她平时就慢吞吞的。一直到浴桶里的水冷得差不多了,连乔才谨慎的穿好衣裳出来。   却不料楚源已在内殿等着她,手里摊着一本书在看,见她过来,随手放下书笑道:“怎么去了这许久?朕等你都快三刻钟了。”   连乔用两只手将衣袖抻平,望着自己的脚尖道:“臣妾癖好洁净,适才又出了许多汗,所以才耽搁了。”   因在热水中泡久了的缘故,连乔那身玉般的肌肤越发白里透粉,显出桃花一般的娇艳。长而濡湿的眼睫,小而挺括的鼻子,加之那红润柔软的嘴唇,端的如画中走出一般。   透过皇帝脸上的神情,连乔惊觉自己忽略了一个长久以来的事实:她一门心思想着避宠,却忽略了避宠的前提是足够平凡。   可是光她生就的这张脸,就注定了不平凡的命运。   某种程度上,皇帝的举动也不全是假装:她这张脸,男人见了就没有不爱的。至于爱多爱少,那是另一方面的问题。   楚源毕竟也是个男人,即便他忌惮着连家,但亦会被连乔这张脸深深吸引,只是这种吸引,终究敌不过他对权势的热望。   要不怎说红颜薄命呢?   连乔紧紧揉搓着素白的寝衣下摆,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有了清醒的认识:男人都是好色的,除非她毁掉这张脸,否则楚源不可能放过她。   楚源挪了挪身子,“过来坐。”   他本就坐在床沿上,这一举动的意味可想而知,连乔再装傻,也不可能在这件事装傻。   她一步步朝楚源走去,心里没有预期的紧张,反而出奇地平静下来:或许,她该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出路。 第8章 承宠   连乔怯生生的走过去,挨着皇帝坐下,兀自低头拧着衣角。   楚源一向信奉少说多做的原则,何况见她今日出奇的安静,便知她心里已经默认:女子向来以夫为天,已经身在宫中,自然也没有别的路好走。   他开始解连乔衣领上的暗扣。动作虽温柔,却一丝不乱。   连乔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滴在他手背上,滚烫又灼人。   楚源停下手里的动作,轻声问道:“怎么了?”   连乔红着眼睛看他,一语不发。   这女孩子也是执拗,大约还惦记着先前的良人之说。楚源忖度着,微微地笑道:“还在想你的良人么?朕说过了,朕也许不会是一心一意的夫婿,但朕会竭尽所能地对你好,绝不负你。”   男人在得到一样东西之前,说的话总是格外动听,等真正到手就觉得一文不值了。连乔深知这个道理,她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   楚源捧着她的脸,怜惜的吻去她眼角的泪水,“朕知道,你独自在这宫中,又被朕冷落多时,难免觉得委屈,不过你放心,朕以后会常来看你,绝不让你被人欺负了去。”   这是对连乔的承诺,也是对连家的承诺。   连乔这时才稍稍抬眼,伸出两只雪白纤细的手臂,软软的攀上他的脖颈。她的眼眶仍是红红的,像一只饱受惊吓的兔子,可怜又可爱。   楚源将纱帐放下,两个人顺理成章地倒到床上,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轻微的呢喃之声。   连乔这具身体毕竟生涩稚嫩,先前未经开发过,皇帝又生得相当健硕,行那件事的时候着实痛得厉害,尽管楚源极力安抚,她的动作仍激烈得怕人,不止泪流满面声嘶力哑,还紧紧抓着楚源的背,指甲恨不得掐进他肉里。   据说有些女人承宠的时候会极力哑忍,媚意逢迎,连乔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她根本就不想忍耐。   她受了这样大的苦,凭什么要让身上的男子如此快活。   事毕之后,连乔因为消耗过度,很快就沉沉睡去。但即便在睡梦之中,她的一只手也紧紧抓着楚源的衣角,仿佛生怕他离去似的。   这女孩子大概真将他视作自己的良人了。   楚源看着她散乱的乌发,苍白疲倦的面容,心底模糊倒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再厌恶连家,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孩子的确是惹人怜爱的。   连家这一步棋走对了。   *   次早楚源起身,见身旁的连乔仍阖目未醒,他也不叫醒她,只轻声唤崔眉进来,准备上朝。   崔眉看见皇帝光裸的脊背上那几道长长的指甲印子,鲜红的皮肉都翻卷了起来,倒唬了一跳,“陛下,这是……”   楚源向后望了一眼,皱眉道:“什么大事,晚间敷点药就没事了。”   崔眉便不敢再提,他暗暗猜想着,看来两人夜里定有一番激烈动作。只是这连美人好生大胆,竟敢伤了陛下龙体,皇帝却也不计较。   果然情到浓时,这种小打小闹都成了柔情蜜意的见证。   崔眉为他穿好衣裳,正要随主子出去,楚源却叫住他,“你不必跟来了,留在这里看着,等连美人醒来你再走。”   崔眉一惊,忙应了声“是”,想不到皇帝对这位美人还挺上心。   楚源想了想,又道:“皇贵妃那里也记得知会一声,就说朕准许的,连美人身子乏累,今日就不必过去请安了。”   崔眉一一答应下来。   连乔醒来不见了皇帝,就知道自己必然睡过头了。下处犹在作痛,她勉强支起半身,正要唤紫玉进来,忽一眼瞥见旁边尴尬立着的崔眉,下意识用棉被遮了遮胸前。   虽说太监不算完整的男人,但毕竟也是半个男人。   崔眉其实也不想多待,这连美人生得再美,于他也是无福消受,反而倍添挫败感。   他殷勤道喏,“陛下命奴才在这儿守着候美人醒来,奴才不敢擅离职守。”   连乔不大喜欢他脸上谄媚的笑容,却也知道皇帝身边的人开罪不起,只点头道:“有劳公公了。”   正好紫玉闻声进来,便隔着一层纱帐,亲自为连乔穿衣。   崔眉乖觉的侧过半截身子。   连乔看着窗外天光大亮,皱眉问紫玉:“什么时辰了?”   崔眉精明得很,立刻猜出她为请安的事犯愁,忙回话道:“陛下已命人向长乐宫递了信,美人您今日不用过去请安了。”   嫔妃侍寝第二天循例要向皇后请安,皇贵妃位同副后,代司皇后职分,连乔合该去向穆氏请安。皇帝却偏偏来这一出,生怕她在宫中树敌不够多么?   这是明晃晃的捧杀啊!   连乔在心里悄悄叹了一声,揉了揉眉心,又问道:“陛下还有别的吩咐不曾?”   这回她的语气十分客气。也许皇帝处于防范连家的目的,会赏她一碗避子汤药喝,那她真是千恩万谢。   崔眉谨慎的答道:“没有别的了。”   皇帝的意思已经带到,他也想走人。连乔朝紫玉使个眼色,紫玉机灵的上前,将一枚金锞子塞到崔眉袖里,“有劳公公了。”   “这怎么好意思?”崔眉口里说着,却眉开眼笑地将那锭金子收下。   虽说作为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他平时的进项也不少,不过哪有人会嫌钱多的?   连乔微微一笑,她这时觉得,有个得力的娘家其实也不算太坏。这些金子还是上回连胜来看她时送的,宫中人情来往众多,处处都需要打点,尤其当她决定做一个宠妃的时候。   送走了崔眉,紫玉站在铜镜前为她挽发,脸上颇见欣慰之色,“美人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您这样的人才若埋没在深宫里,岂不大为可惜。”   连乔望着镜中的自己不语,她这张脸生得实在太好,好到连她也舍不得下手毁去。既然不甘摧毁,那就只好加以利用。   她先前的想法毕竟狭隘了些,避宠是个办法,但却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万一皇帝哪日一时兴起,她还是有可能中招。何况,与其苦行僧一般地讨生活,还不如努力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是哪个发明的名言,生活就像强-奸,如果不能反抗,就得闭上眼睛享受。这句话虽然恶心,却也有几分粗俗的道理,不失为一种精神胜利法。在宫里生存,适当的恩宠还是很有必要的,何况,皇帝生得不难看,待人也颇温存,陪他睡几觉算不上损失。   连乔正在考虑将皇帝作为长期炮-友的想法,突听紫玉说道:“美人,咱们等会儿要不要到长乐宫走一遭,即便有皇上的旨意,可是穆皇贵妃她……”   宫里的女人大多是心胸狭窄的,只怕皇帝越是体贴,穆氏越会视她为肉中刺。紫玉经验不多,这种基本的生存法则还是知道的。   连乔淡淡道:“皇上已经传了话,说我身子不适,我去了不是打皇上的脸吗?何况我去不去也一样,莫非我做小伏低,皇贵妃就会饶了我吗?”   皇帝分明有意为她树敌,借着宠爱将她立作众人仇恨的靶子——果然男人的话是信不得的,喜欢一个人,怎会忍心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   好在连乔也只是在他面前装得可怜,背地里还是万分警惕,两个人彼此算计、各怀异心罢了,她也没什么资格说旁人。   好在这一点表面的恩宠,就足以令她在宫中过上优渥的生活。她不贪多,只求锦衣玉食、偶尔拿皇帝解解闷就够了。   只是有一点千万得注意,那个孩子绝对不可以有。为了连家,皇帝会给她无上荣宠;可为了这个孩子,皇帝却会要她的性命。   想到此处,连乔眸中冷然,“紫玉,等会儿你还是将杨太医请来,我有些话向他讨教。”   其实她很想把杨涟发展为自己的助力,只是没想好该如何做——无数宫斗剧和小说都证明,有一名忠诚的太医多么重要。这个杨涟看着虽有些刁滑,但连乔目前能接触到的人选也只有他了。   一路上紫玉已经将连乔承宠的消息告知与他,杨涟进来时脸上便没了往日的神采,反而有些情绪低落。   就好像某些宅男得知心中的女神被人玷污了一样。   连乔有些好笑,被人仰慕听起来似乎很得意,在这宫里反而会变成麻烦,好在杨涟也只是倾慕她的美色,而非别的——他与大多数男人其实没什么不同。   杨涟还是有职业道德的,不会让心情影响工作。他将一块丝绢搭到连乔腕上,开始为她诊脉。   连乔踌躇着如何开口,她不能直接向杨涟讨要避子药,毕竟杨涟还未能完全信任,万一捅到皇帝那儿,连乔就是自找麻烦。   她先寻到一个切入点,“大人可知,有哪些法子是有助于女子受孕的?” 第9章 请安   才刚侍寝完,这么快就想怀上身孕么?   杨涟脑中木愣愣的,半晌才回过神答道:“怀孕之事,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端看是否天时地利人和。美人您急也急不来,只是您秉性孱弱,要紧的还是滋养母体才是,如牛乳、鲜鱼、蔬果等,都是能滋补助益身心的。”   “那么大人可否告诉我,哪些物事又对怀孕有妨害呢?”连乔一脸认真的问道。   问得还真仔细啊。   杨涟想了想,说道:“美人体质虚寒,寒凉的食物应当少食,否则血脉不畅,更不容易受孕,如竹笋、茭白等物,更是沾都沾不得。”   连乔双目盈盈,颔首道:“有劳大人了。”   惯例让紫玉递上一锭银子。太医院当值的太医虽说都有月俸,但额外的收入对他们而言也很平常,连乔不想落一个小气的名声。   杨涟接过这笔外快,仓促间只觉得钱烧手,急忙道:“美人,这使不得……”   连乔笑吟吟的命紫玉拦住他,“大人不必推辞,这些都是你应得的,数月来有赖你的照拂。更何况,以后用得着大人的地方还有许多呢。”   杨涟怔怔的看着她,忽然觉得这话有几许深意。   *   楚源下了朝,正寻思着是否该往怡元殿,岂料崔眉早早地便守在殿门口,见他出来忙道:“太后娘娘有话,请陛下去一趟呢。”   “太后?”楚源皱起眉。   “是,仿佛是为了连美人之事。”崔眉应道。   他知道这对母子的关系并不像表面那般融洽,所以每每在两人之间传话,总觉得心慌的厉害。不过谁让他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近侍呢?站得越高,承担的责任自然越重。   楚源倒也不多说什么,跟着他就去了福宁宫。   孙太后是端庄雍容的妇人,因保养得宜的缘故,看去才不过四十许人。她开门见山问道:“哀家听闻,皇帝昨夜召幸了连美人?”   “是。”皇帝脸上木然。   孙太后倒也不意外,只轻轻叹了一声,“你冷落了连氏两三个月,也是时候宠幸她了,不过——”   她话锋一转,“你为何不让人端避子汤与她?”   先帝也曾纳过权臣之女为妃,可先帝的手腕就强硬多了,一碗绝育药,直接绝了此女的子嗣之念。孙太后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嫔,看着深觉骇然,可是轮到她自己做太后时,才发觉有些手段虽然狠辣,却是很有必要的。   楚源淡淡说道:“朕膝下至今犹空,若个个一碗避子药下去,母后就别想有儿孙福了。”   皇帝同她说话从来不怎么客气,孙太后早习惯了,她点了点头:“皇帝仁慈自然是好的,也免得伤了阴鸷,不过,倘若连氏真生下皇子,你又该如何?”   她专注的看着楚源,想着或许能从他眼里看到一丝波动。   然而楚源依旧神情无波,“生下来,不必定得亲自抚养,宫中没孩子的嫔妃多着呢。至于连氏,到时朕命人好生送她上路便是。”   孙太后听到这里,倒松了一口气,“但愿你到时狠得下心才好。”   楚源的嘴角轻轻勾起,那模样是嘲讽的:“母后几时见过朕不狠心的时候?”   不是太子的皇子,却能从诸多皇子中脱颖而出,还能得先帝万分信任。其中的隐忍与心机,自非常人所能相比。   孙太后莫名打了个寒噤,轻轻道:“也好,纵然非亲身所出,宫中德行出众的嫔妃不少,想必也能教养好皇孙。”   “好不好的,也都那样罢了。”楚源漠然说道,转身离去。   他一走,孙太后觉得胸口的压力顿时减轻,说来也是怪事,明明她是皇帝的长辈,还亲自抚养了他十余年,本朝以孝治天下,该皇帝对她毕恭毕敬才对。   可偏偏是她自觉在皇帝跟前矮了一截。这孩子天生的冷血,连她这个在深宫中浸淫多年的妇人都有所畏惧。这也是她迟迟不能立淑妃为后的原因,因为皇帝太有主见,根本不以旁人的意志为转移。   孙太后有些怅惘的想,会否有一日,皇帝也会遇到这样一个女子,为她动容乃至于动心呢?   连乔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但是她猜得到剧情,无论今后如何发展,她的宗旨只有一条:绝对不为皇帝生儿育女。   直接要避子药未免太明目张胆了,连乔采用了迂回的做法:她让杨涟帮她拟了一张寒凉食物的方子,悄悄的藏起来,传膳时就依照上头来——如今她有了宠爱,御膳房也不敢无视她了,尽可以点些喜欢的吃食。   至于会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连乔也顾不得许多了,生病总比送死强。   这一晚楚源仍旧来她宫中,也不知是新鲜劲儿尚未过去,还是有意哄着她、哄着连家。   连乔本坐在床上,见他过来,身子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   楚源看出她的窘迫,温和道:“还痛吗?”   连乔连忙摇头,半晌,又红着脸点了点头,“有一点。”   虽然遭了罪,可是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与她而言便是心甘情愿的事。   她想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   楚源为她将领口收拢,说道:“朕今晚不会碰你,安心睡吧。”   连乔神色惶惶如小鹿般,模样儿竟有些可怜巴巴的,“陛下您要走了么?”   楚源被她这天真的理解逗乐了,笑着碰了碰她的脸颊,“怎么这样多心?朕说过陪你,就一定会留下来陪你。”   说着便开始宽衣。   连乔看着他后背那几道深红交错的伤疤,深觉歉然:“都是臣妾不好,损伤了陛下圣体。”   她伸出葱白玉指,抚上那几条新鲜伤口,楚源痛得轻呲了一声,连乔忙缩回手:“臣妾冒犯了。”   她这副模样怎会是有心的,楚源也不屑于跟小女子计较,安抚道:“朕没事,养几天就好了。”   “那也不能干晾着。”连乔手脚轻快地下了床,从梳妆镜下的抽屉里取出一盒绿玉膏来。   绿玉膏是治伤的良药。软绿色的膏体涂上去,清凉沁肤,加之连乔用指腹缓缓揉搓,楚源不禁觉得“爽歪歪”的,甚是舒适,他诧问道:“你的手法怎会这样纯熟?”   “臣妾家中几个弟妹顽劣,磕到碰伤都是常有的事,臣妾自然有机会熟悉。”连乔手上不停地说道。   其实她哪有什么弟妹呀,倒是家中养的宠物狗受伤,给它按摩过伤口。   在她看来,皇帝跟狗没什么两样。   楚源轻轻笑道:“身为长女,原该多费些心。”   连乔停顿了一下,默然道:“受伤的并非臣妾的兄弟姊妹,而是臣妾自身。”   楚源的肩膀忍不住一颤,许是被那药膏的凉意刺激。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轻声道:“朕记得,你说过你母亲早逝。”   “没有生母庇护的女子,在家中往往受尽冷落欺辱,即便是他们犯的错,父亲也往往会怪罪在我头上。可是我又有什么错呢?”连乔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山间的一抹云雾。   她神色黯然,令人忍不住想将她揽入怀中抚慰。楚源好不容易克制住这股冲动,低低道:“你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人欺侮你了,朕不会准许他们这么做。”   听到这句话,连乔便如见了朝阳的牵牛花,迅速地仰起灿烂面容,她的声音里有压抑的喜悦:“是,臣妾相信陛下。”   这样不加掩饰的热情,楚源还从未在其他后宫女子身上看到过,她们似乎都很怕他,从来不敢在他面前展露除了柔顺以外的其他姿态。   但眼前的这个人却不怕。或者说,昨夜以前,连乔对他仍是隐隐畏惧的,但现在,则是越来越信任他了。会否因为她已经将自己当做她的夫、她的天?   楚源隐隐有种负罪感。   君无戏言,皇帝这一晚遵照诺言没有碰她,连乔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睡觉的时候她仍将两只玉臂搭在皇帝腰身,害得楚源辗转了半宿,好不容易才平静闭目。   起了个大早送皇帝上朝,连乔便带着紫玉绿珠二人匆匆赶往长乐宫。昨天有皇帝的旨意护体,今日可万万耽搁不得了。   她是来得最早的一个,穆皇贵妃才刚刚起身,等了一刻钟,穆氏才梳洗完毕,掀帘子出来。   穆氏的仪容依然挑不出差错,她看着连乔,似笑非笑道:“连妹妹今日来得倒早。”   连乔面露赧然,含含糊糊的说:“昨儿睡迷了,没赶上给皇贵妃请安……所以今日早早过来。”   还能为什么睡迷了,还不是为伺候圣驾。   但是她老老实实承认,穆氏听了反而放心:要是连乔漏夜过来请罪,穆氏反而觉得她心机深沉。现在看来,她不过徒有一张好皮子而已。   穆氏笑道:“什么大事,瞧把妹妹着急的,你我同为宫中姐妹,还需要计较这个吗?” 第10章 罚跪   正说着,请安的嫔妃也都陆陆续续进殿来,为首的正是孙淑妃。她一见连乔便笑道:“连妹妹来的可真早,昨儿怎么不见你人影呢?”   孙淑妃是面目柔和的女子,两道秀气的长眉,斜斜地钻入鬓角,眼睛更是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可是她说的话却蕴藏着平淡的机锋,如同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孙淑妃本意是想挑拨穆氏发怒,却哪知穆氏经过方才的试探,已对连乔彻底放心,更不可能上这种简单的当。   她徐徐笑道:“淑妃多心了。昨儿皇上亲自来传的旨,你又不是不知情,何必今日特意拿出来说呢?”   虽然是为连乔辩白,却也凸显了皇帝对她的恩宠有加,无形中加深众女对她的敌意。   连乔安静的听着,只在唇角衔着一缕矜持的笑意,如同一个初沐恩泽、容光焕发的女子。事已至此,风头反正是遮蔽不了了,不如大大方方地显露出来,众人反而顾忌她三分。   果不其然,众人虽是羡慕嫉妒恨,但因了她这坦荡的傲慢,反而不敢出来挑刺。   可是心有畏惧的也只是位分不如她的妃嫔,至于那些高位妃子本身就底气十足,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譬如杨贤妃就闲闲地抿着茶,斜睨了她一眼道:“陛下果然宠爱连美人,咱们姐妹可都没有这样的福气,即便是累的腰酸背痛,也得拖着病病身子来向皇贵妃姐姐请安呢!”   贤妃杨盼儿本是商户女出身,父亲靠着捐官得了个知县,又神来之笔将女儿送给当时的贤王为侍妾,杨盼儿这才有幸做了宫妃。众人心里都对她颇为鄙夷,只面上不肯露出,因此纵然她出言粗俗,众人却也不计较。   常婕妤早就与连乔不对付,听杨盼儿这么一说,便如得了玉旨纶音般,赶着附和道:“可不是,嫔妾当时都下不来床,还是找了几个结实的太监用软轿抬来的。”   这话比之方才杨盼儿所言更加粗鄙,加之常婕妤因为情绪兴奋,引动得饱满的胸脯微微颤抖,看去更觉得不堪。   几个脾气含蓄的宫嫔已经下意识扭转头。   连乔微笑道:“难怪姐姐记得清楚,终究也只有那么一次罢了。”   她本就不是隐忍的性子,先前百般退让,不过是不想将动静闹大罢了。现在却无须再忍了。   嫔妃们用羽扇遮着嘴,都吃吃地偷笑起来。宫里盛产虚假的姐妹情谊,有人抨击连美人,她们乐见其成;可常婕妤倒了霉,她们也一样高兴。   常婕妤脸上一红,得知自己成了跳梁小丑,登时便要发火,穆氏轻轻地喝止她:“行了,好好的请个安,都被你们弄得硝烟四溅的,本宫想多清净几天都不能够!”   众人连忙起身请罪。   穆氏训诫了几句后妃之德,便朝连乔道:“连美人你入宫已有数月了,能有恩泽是好事,只是你仍需再接再厉,争取为陛下诞下一位小皇子才好。”   穆氏将她捧得越高,众人对她的嫉恨也就越重。只是这话也无法辩驳,连乔微笑着应道:“是,嫔妾明白。”   她倒希望这句话是口毒奶——鬼才想给皇帝生儿子呢!   絮絮叨叨消磨了一个时辰,连乔方得以随众人离去。趁众人不注意,她悄悄用袍袖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早晨起得太早了,现在还犯困呢,真想回去好好补上一觉。   却不料经过长乐宫拐角的青石路时,已经有人在此地候着她。   连乔认出是方才先她一步出来的常婕妤,看来是有意守株待兔。   连乔便站定了,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姐姐有何事不能回去说么,定要在这么人来人往的地方?”   常婕妤额上翻出青筋,声音也变得高亢尖锐,“姓连的你别太得意了,陛下不过宠幸了你一回,哪容得你这样张狂?”   当然是被气的。适才连乔在众人面前折了她的面子,常婕妤何曾受过这般屈辱,想起来就百爪挠心,定要从连乔身上找补回来。   连乔一脸无辜的说道:“姐姐这话从何说起?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还装蒜!”常婕妤恶狠狠的看着她,恨不得将她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孔撕烂了才好,“要不是你那番言辞,我怎会落得被众人耻笑,都是你害我丢尽了脸面!”   连乔忽然有些可怜她了,长久的不得圣心,似乎一个人的情绪都会发生变化。她瞧着这位常婕妤似乎有些疯魔了。   常婕妤脸上涨红,似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般,指着光亮的青石板砖道:“美人连氏对本宫无礼,本宫命你在此处罚跪,不足一个时辰不许起身!”   她身旁的丫鬟碧桃倒还有些理智,犹疑着道:“娘娘,这样做怕不大好吧?”   常婕妤迅速地扭头,眼神凶得恨不能一口吃了她,“有什么不好!本宫是正四品的婕妤,她不过是个美人,尊卑分明的道理你都不懂?”   说罢又得意洋洋的睨着连乔,“如何,连氏,你跪是不跪?”   连乔叹息一声,毫不犹豫的提起裙摆,直挺挺的跪到地上。   上次是禁足,这次又是罚跪,倒不知这位婕妤娘娘还有什么新名堂。不过,她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你倒乖觉。”常婕妤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心里那份满足就不用提了。   承过一次宠算得什么,在这宫里,尊卑才是一切。只要她的位分还在连乔之上,只需一根小小的指头,就能压死这个女人。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渐渐地,太阳也升到正当中了。秋日的阳光没有夏日那般酷烈,可是多了几分慵懒,望久了,也有些昏昏的。   连乔扎挣着没晕,虽说装晕也是一种法子,但那样未免太刻意了,她还不想使用这么拙劣的计谋。   她跪得难受,常婕妤在一旁盯着,也站得腿根酸软。不过看着敌人倒霉毕竟是一种享受,这一点小小的损失就无须计较了。   好不容易跪足了一个时辰,常婕妤抽出袖里手绢,得意地从她面上拂过:“连美人,你该知道教训了吧?再有下回,本宫绝不会这么轻饶你!”   她倒是言出必行,羞辱完后,便带着宫婢昂然离去。   紫玉忙将连乔搀起,连乔赞赏的望了她一眼,“幸好你方才没为我求情。”   紫玉在分派怡元殿之前,曾侍奉过一位老太妃,从她那儿听了不少宫中故事,这种小儿科自然不在话下。她机灵的道:“常婕妤本就恨极了美人,婢子越是求情,只怕常婕妤越是变本加厉,反而于美人不利。”   这就是有个得力帮手的好处,常婕妤身边那个婢女倒也不傻,无奈主子太昏庸,才有心无力。   紫玉边扶着她往怡元殿走,便说道:“美人,等回还是由奴婢告知陛下吧,这样的委屈,您可不能白受了。”   “自然是要说的。”连乔微微笑道,“但不是由你,而是我亲自来说。”   于是晚上楚源来看她时,恰到好处的看到了连乔挽起的裤腿:膝盖上青紫一块肿起,与周遭雪色肌肤形成鲜明比对,着实触目惊心。   楚源当即便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连乔淡淡笑道:“臣妾冒犯了常婕妤,这是她给予臣妾的惩戒。”   “常氏不过是个婕妤,又不曾协理六宫,哪来的权利责罚?”楚源便唤来崔眉,“传令下去,婕妤常氏越俎代庖,有失本分,着降为美人。”   这在皇帝看来算不得大事,崔眉忙答应下来,却不免多看了连乔一眼:这位连美人好生厉害,轻轻的一句话,就让常婕妤降了一等,何况听方才的话,连美人明明也是有过错的。   昨日的药膏尚未用完,楚源就手取过来,涂在连乔的肌肤上轻轻揉搓,柔嫩的伤处经了那半透明的胶状覆盖,反而更显得可怖。   连乔抿嘴笑道:“昨儿臣妾为陛下上药,不想今日也轮到臣妾了。”   楚源头也不抬,“你跟常美人说了些什么,她为何要罚你?”   连乔诚实回应,“常美人讥刺臣妾恃宠生娇,臣妾便揭穿她不得圣心,常美人才恼羞成怒。”   这女孩子究竟有没有在深宅内院生活过,行事就跟毫无机心似的。楚源无奈的扶额,“你知道就行了,何必说出来惹人不快,幸亏只是惹恼了常氏,万一哪日连太后都得罪了,也要朕为你出头么?”   连乔睁着两只圆汪汪的眼,“陛下宠爱臣妾,这是好事,为什么要瞒着不对人言,难道陛下的恩宠也见不得人么?”   “不是这般,只是你觉得高兴的事,旁人听了未必舒服,有的还会生出嫉恨,所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就是这个道理。”楚源耐心同她解释,“譬如今日罚跪之事,你本可以借紫玉的口说与朕听,不必自己到朕跟前说是道非,这样朕或许会觉得你小心眼、不能容人。”   连乔脸上更增迷惘,“臣妾不懂,陛下是臣妾的夫君,为何对自己的夫君还要使心用计、扯那些迂回的门道?臣妾只知,若陛下心疼臣妾,一定会替臣妾主张,臣妾只需安心依赖陛下就好,难道不是这样么?”   楚源心头蓦地一荡,看向连乔的神情便有几许复杂,原来她竟是这样想的么?与楚源有过交道的嫔妃不少,上至尊贵的太后,下至卑微的宫娥,在他面前莫不小心警惕,一句话恨不得掰成三段来说,唯独不肯将自己的真实意图轻易展露。   唯有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唯有她是这样的天真、不知避忌。也许正因为她将自己视作实实在在的夫,不是皇帝,只是她的夫。   作者有话说:   嘛,女主的重点不是宫斗,是要一点一滴让渣皇帝的心沦陷哪~ 第11章 鸟粪   楚源的心底有一刹那的柔软,转头朝崔眉道:“方才的旨意不必传了,改为另一道旨意。”他顿了顿,“将常氏降为更衣,迁出翠微宫。以后也不必见朕了。”   崔眉诚惶诚恐地接下这一道旨意,看向连乔的目光却多了几分畏惧:然而连乔只是温软的伏在皇帝膝头,乖巧得如刚出世的小猫般。   连崔眉也说不好,这女孩子究竟是太过纯良,还是心机太深。当然常婕妤的失势已成定局了,从正四品的婕妤降为最末等的更衣,且以后再无面圣之机,她已是翻不了身了。   连乔躺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又道:“陛下,臣妾还有一个请求。”   她眼睛亮闪闪的,眸子里发着殷切的光,这样的一双眼睛,怎么有人能拒绝?   楚源便笑道:“你说,朕且听听看。”   连乔扯着他的衣袖道:“如今上至皇贵妃娘娘,下至您刚贬斥的常婕妤,她们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唯独臣妾这里没有。臣妾想,陛下能不能额外开恩,准许臣妾也有自己的小厨房。”   这要求虽然不合规制,不过以连乔的家世和拥有的荣宠,破例也未尝不可。   楚源偏偏要多问一句,似乎是有意逗她,“是否御膳房的饮食不合你的口味?”   连乔居然老实点头,“这是一桩,二则,臣妾也想跟着厨娘学做些膳食,御膳房毕竟有所不便。”   “怎么突然起了这样的兴致?”楚源奇道。这样大家族出来的女孩子,不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吗?   连乔垂眸,脸上有几许赧然的微红,“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做羹汤。陛下虽不似司马相如少时贫窘,可臣妾的心意却亦如卓氏文君一般。”   可是就连司马相如这样的才子,后来也会起变心纳妾之念,更别提美人万千的皇帝了。好在连乔并不向皇帝祈求一生一世,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皇帝的心多偏向她一些而已。   谁先动了心,谁就输了,而始终不爱的人,则会立于不败之地。连乔冷冷想着,神情越发柔情缕缕。   楚源雅好诗文,这种典故自然难不过他。他执起连乔的柔荑,细细端详着道:“可是朕舍不得你这双手。”   美人身上总是无处不美,就连连乔的那双手,骨节也比寻常的女子纤细秀美许多,更别提那欺霜赛雪的手腕,纯净得看不到半点杂色,又是那样柔弱无骨,仿佛轻轻一捏就能捏断。也难怪楚源连握着都小心翼翼,更舍不得她去执锅弄铲了。   连乔先在心底骂了句色胚,才展颜笑道:“可是臣妾舍得。为了陛下,臣妾什么都甘愿舍下。”   为了生存,她已经舍弃了自由、自尊,腆着脸来勾引皇帝。只盼着那短命的基因生效,哪日楚源一伸腿一闭眼去了,她才能真正解放。   因为腿伤的缘故,连乔又躲过了几夜侍寝。至于皇帝一定要赖在她这里休息,却是她也阻止不了的事——反正只能看不能吃,难熬的也是皇帝。   再来去请安时,长乐宫的气氛便大不相同了。众人看向连乔的眼色除了嫉恨,更多的则是敬畏:毕竟常更衣是在她手底下吃的亏,虽说是皇帝下的旨,可她们心里都明白,倘若常氏不曾为难过连乔,这道旨意也不会生效。   常氏的意气更不比从前,整个人都萧索委顿下去,哪还有前几天得意洋洋的笑模样,现在的她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连乔觉得她那对大胸都缩水了,看着平坦了不少。   穆皇贵妃一向最喜欢挑拨人心的,常氏越是落魄,她越是一脸关切地问道:“常更衣,自从搬去风雨阁,可还住得习惯?”   风雨阁顾名思义,是宫中最冷落最偏僻的一所殿宇,尤其在这样的深秋,夜里只闻得凄风冷雨,好不悲凉!   常更衣无精打采的道:“谢娘娘关怀,嫔妾住得很好。”   孙淑妃掩唇轻笑,“皇贵妃姐姐何必多此一问呢,难道常更衣还敢说出不好来?到底是皇上下的旨意,倘若常更衣稍有不满,只怕连妹妹又要觉得委屈了。”   说罢,便眼波流转的望着连乔,有意将炮火往她身上引。   连乔面色不变,只轻轻说道:“嫔妾竟不知姐姐几时与常更衣有这样好的交情,数天前那场罚跪,还以为常更衣自作主张,才引得陛下动怒,现下看来,莫非还是姐姐的意思不成?”   孙淑妃不意她反将一军,忙稳住身子道:“妹妹少在那里胡乱揣测,本宫与常氏几时有过什么瓜葛?”   开玩笑,她可不想引火烧身。淑妃与常更衣交情是好,但也仅止于利用,还不到为她惹皇帝疑心的程度。   穆皇贵妃眼见这般,淡淡说道:“连美人胡乱揣测是不好,可是淑妃,你也该注意自己的言行。先前常婕妤进谗,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将连美人禁足,万幸连美人不曾深究,不然一旦闹将起来,岂不是伤了太后与皇上的体面?陛下赐你协理六宫之权,可不是让你胡作非为的。”   说得好听,当时禁足你不也没说什么吗?这会子倒来翻旧账。   孙淑妃吃了这一顿夹枪带棒的排揎,虽然着恼,却也只好暂且忍下,伏首道:“是,嫔妾记下了。”   重新入座后,她下死劲瞪了连乔几眼——倘若人的眼神能够杀人,连乔恐怕已被凌迟碎割了。   可是连乔自从来到这皇宫始,就练出了一身的厚脸皮,孙淑妃的目光再锐利对她也不起作用。反而孙氏自己瞪得脸皮发麻,眼睛作痛。   请完安出来,连乔让紫玉扶她去御花园走走,这回她有意地避开了湖边,直往园林深处来——湖边往往是最易生事的地方,以她现在的处境,想必有不少人愿意推她落水。   两旁是夹道的枫树,叶片正在由青转红,落下一地斑驳的颜色,仿佛某个生疏的画师笨手笨脚打翻了颜料桶一般。但是这样无意的巧合,造就出的却是一种天然的意境,这片片叠在一起的树叶,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一般,踩在上面沙沙作响,还会喊痛。   连乔正在假装文艺小清新,忽闻前方似有吵闹之声,霎时间打破了这片刻的安宁。   按说在宫里遇到事,第一反应该是躲避,可是人都是有好奇心的,连乔也不例外,她停下脚步。   紫玉侧耳停了一停,“仿佛是金良人与常更衣。”   既然是位分都低于她的嫔妃,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连乔笑道:“咱们过去看看吧。”   到了一棵枫树下,两人站得远远的看着。只见争执的双方正是紫玉适才所说的二位,说是争执,其实更像一方对另一方的压迫,因为金良人态度嚣张,而常更衣则垂眸承受她的恶语。   金良人生着一双细长的媚眼,短鼻子,红嘴唇,看着倒有几分姿色,但因为嘴唇太薄的缘故,少了几分宽厚气度。   这样刻薄的面相,难怪进宫多年都还只是个良人。   紫玉悄声道:“金良人久已失宠,可是常更衣一旦落魄,连她也来踩上一脚。”   连乔轻轻嗯了一声,拜高踩低乃人之常情,她却是见怪不怪。且常氏本就与她不睦,连乔犯不着为她出头,所以只冷眼旁观而已。   那金良人越说越来劲,竟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只差啐到常更衣身上。连乔下意识皱起眉,嫌她腌臜。   忽见天空一只雀鸟飞过,一坨浆糊样的东西落下来,掉在金良人精致的绣鞋面上。她顿时大惊失色,正要唤侍女为她拂去,忽然眉头一转,笑嘻嘻的向常氏道:“我听说常更衣生着一张灵巧的舌头,现下正好派上用场,不如就由你为我将这只绣鞋清理干净罢。”   亏她想得出来,那可是活生生的鸟屎。连乔忍不住便想作呕,这宫里的人思维还真变态。   这样的屈辱无论谁都忍不下来,常更衣正要发火,却见金良人得意的昂着头看她,显然半点没把她的愤恨放在眼里。   也是,谁会在意一个失了宠的妃嫔是何情绪。常更衣默默地蹲下身去,准备承受这一突破下限的欺辱。   金良人兀自得意说道:“你可得仔细些,这双鞋可是上好的苏绣,若弄坏一丁点,有你好受的……”   话音未落,就见连乔笑吟吟的站了出来,“金良人有功夫在这里耻笑欺辱别人,就不怕自己也会落到那一日么?”   她对金良人不熟,金良人却已对她的大名如雷贯耳。见了她,态度先就不安起来,俯身施礼道:“嫔妾见过连美人。” 第12章 下厨   连乔闲闲笑着,“金良人好大的气势,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姐姐我想装聋作哑都不成。”   金良人知道方才的话已被她听去,面上颇为不安,大着胆子道:“妹妹只是替姐姐出口恶气,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常氏,好叫她往后不敢再对姐姐无礼。”   连乔掩住口鼻,仿佛连她吐出的气息都觉得污秽似的,慢慢说道:“我竟不知何时有请妹妹代劳了,还是妹妹狐假虎威,有意败坏我连家的声望?”   说到末一句,她声调冷冷的盯着金良人,目中有着慑人的寒芒。金良人害怕的后退一步,差点撞到树上。   连乔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穆皇贵妃和孙淑妃平时如何调理嫔妃,她见也见多了,如今有样学样的做来,竟也有七分像。   所以她才是狐假虎威。   紫玉知机,上前叱道:“金良人既已知错,还不快回去闭门思过,等着美人将你送去长乐宫吗?”   金良人听了这句,撒开腿就跑,至于绣鞋上沾的那坨粪便,当然也顾不得了。   连乔赶走了她,这才看着俯伏在地上的常更衣,她脸上仍满是怨愤,并未因连乔方才的出手相助感到歉疚,“别以为我会因此感激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得这样下场!”   连乔嫣然一笑,“常更衣也太自作多情了,你以为我在为你出头么?果然好笑,我只是见不得金良人气焰嚣张罢了。回头你死在她手里,别人还当是我指使的,我可不想背这份冤屈。”   说罢,懒懒的打了个呵欠,“紫玉,咱们回宫吧。”留下常更衣愣愣的跪在原地。   出了枫树林,紫玉方问道:“美人,其实您方才不站出来也没什么,常氏自作自受,就该让金良人折磨一番才好。”   连乔宽宏大量的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已经落到这般田地了,咱们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其实她倒不是心肠大度,而是碰巧赶上一个机会让她展示她的“贤良”。御花园人来人往,指不定就有哪个多嘴的宫人传到皇帝耳朵里去。她需要让楚源知道,她还有着善良温和的一面。   越是狠心的男人,越是喜欢内心柔软的女人,大概这就叫异性相吸吧。   回到怡元殿,连乔惊奇的发现小厨房已经整修出来了,其实就是把怡元殿最后边的几间屋舍腾了出来,至于烟囱、灶台等都是简便易行的工程。可是宫人们的动作这样迅速,足可见得皇帝的旨意多么雷厉风行。   崔眉巴结地弓着腰身,“小厨房已经建好,美人以后就不必看御膳房那起子下人的脸色了。”   “有劳公公了。”连乔抬了抬下巴,又让紫玉递了块金锭给他,崔眉欢天喜地的接过离去。   这样贪财的近侍,也不知皇帝看中他什么。听说崔眉打小就在伺候皇帝,莫非皇帝竟是个重情之人不成?   想想都觉得讽刺。   反正闲着无事,连乔便抬脚朝后殿走去,看看这新建起的成果。其实她主要的目的还是为管理自己的饮食,御膳房毕竟耳目众多,总是点那几样东西,很容易引起怀疑,还是自己做最放心。至于为皇帝而近庖厨,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掌管小厨房的名叫何云娘,也是一位积年的老姑姑,穿着一身细蓝布衣裳,看上去又干净又体面。   她笑眯眯的行了个礼,暗地里打量着,只觉这位连美人果然生得极好,难怪能得专房之宠。   连乔忙道:“姑姑何须如此客气,我还得多向您请教呢!”   崔眉请何云娘来时,就半吐半露的告知她内情,何云娘知道连美人要亲自为皇上下厨,只当这是男女间的情趣,自然不吝赐教。   她殷勤的拉着连乔至格窗前,“这些都是膳房分拨来的菜蔬,美人瞧瞧可还好?”   连乔放眼望去,只见都是牛肉、枸杞、韭菜、山药等物,大半都是性热的,倒与她心中所想相反,不禁皱起眉头。   何云娘瞧出她的疑虑,悄声道:“美人别瞧这些食材普通,可都是强壮阳气的好物——美人您也想早日怀上皇嗣吧?”   连乔忍不住想翻白眼,崔眉可真会替她着想,特意为她寻来这么一位妙人,她几乎要怀疑这何姑姑是从勾栏院里出来的。   不过她又想起,杨涟好似说过,体质阴虚的人也不宜大量进补。这样两者相抵相冲,反而更不容易怀上身孕。   连乔心里平复了些,不露声色的道:“那就请姑姑多多帮忙了。”   君子重诺,她已经在皇帝跟前发了话,当然要及早让他看到自己的心意才好。   可惜连乔别的事上颇为聪明,独独在做菜这一行没有天赋。何云娘手把手的教了她一两个时辰,最终得到的也只是令人望之生厌的半成品:牛肉烧得半生不熟,韭菜被灶火熏得漆黑,至于零散撒在上头的枸杞,则像极了染色的死鱼眼珠子。   何云娘颇为懊丧,却反过来安慰连乔,“美人不必心急,各行各业都有门道,等熟习就好了。”   连乔朝她颔首,“有劳姑姑了。”说着,端起那一盘牛肉就走。   何云娘急道:“美人往何处去?”   “这是对陛下的心意,自然得让陛下亲自尝过才可。”连乔平静的说道。   何云娘疑心这位美人脑子烧糊涂了,看着挺聪明的,莫非是个草包不成?她紧盯着盘中之物,脸色极为难看,“就这样东西,您打算端去给陛下?”   “姑姑觉得有何不妥么?”连乔故作纳闷。   看来是真不明白。何云娘无奈的说道:“没什么,美人要去便去吧。”   等吃过亏,她就知道自己有多蠢了。   连乔依然我行我素,于是这一晚,楚源有幸品尝到了她的手艺。他拿筷子戳了戳,只觉得那盘牛肉卖相甚是不佳,但有道是人不可貌相,也许看着不怎么样,里头滋味很好也说不定。   本着这样的心态,楚源试着尝了一口,连乔紧张的站在一旁问道:“如何?”   楚源终究是个教养优良的贵族公子,勉强忍住了没吐,还好脾气的问道:“你自己事先就没尝过?”   “臣妾想着,既是进献给陛下之物,自该陛下先尝,臣妾不敢妄动。”连乔惴惴的望着他,“果然很难吃么?”   当然难吃,难吃到楚源都有些说不出口。   连乔要扮的是“纯”,而不是“蠢”,见他这般,便另取了一双竹筷,夹了一小块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才尝了一口,便飞快的皱起眉头,将那块肉吐进漱盂里。   楚源见了她这副模样反而觉得有趣,“如何?”   “这样难吃的菜,陛下快别吃了,仔细伤了脾胃。”连乔漱完了口,紧张的想将碟子夺过来。   但是楚源既起了戏弄之心,自然要与她周旋到底,遂躲开她的手臂,一意孤行的将那盘恶物吃下去,“毕竟是你费了功夫做出的东西,朕可不能糟蹋了你的心意。”   连乔眼睁睁的看着,从耳根到脖颈一路红下去,那模样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   只有她的心声是截然相反的:吃吧,吃吧,看吃不死你。   用了极大的耐力将美人的心意塞进胃里,楚源要了一盏普洱茶消食,将她抱到膝头笑道:“你的心意是好,可惜朕无福消受,以后还是不要再劳神了。”   总算让皇帝吃了一点亏,连乔心底稍稍舒坦,含羞带怯道:“早知如此,臣妾也不必多此一举了,还劳累何姑姑费心拣选食材。”   “那些食材是旁人为你选的么?朕还以为是你有意让朕吃下去的。”楚源含住她一只耳垂,“都是些好东西,朕也觉得精力充实了不少。”   饱暖思淫-欲,皇帝这是情动了。   连乔瞟了眼楚源英挺的眉目,又迅速地低下头去。她应该庆幸,楚源有一副难得的好皮相,至少从心理比较好接受。倘若皇帝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大叔,她还是及早自杀算了。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辅助,这一回连乔其实不怎么痛。从良心上来说,甚至还有几分畅快。但是当楚源在她身上大汗淋漓的时候,连乔还是落下泪来,借着窗外浅淡的月光,楚源将她荏弱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怜爱怜爱,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意,总是先从怜惜开始的。   楚源的动作不自觉变得温柔,靠着连乔的肩膀轻声问道:“还在痛么?”   连乔紧紧抱着他坚实的后背,潮湿的面颊贴着他脖颈上的敏感肌肤,说道:“臣妾……不痛。”   她的声音在颤抖,仿佛为了心爱之人,甘心忍受一切痛楚。   楚源微微阖目,将她搂得更紧。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觉得,能够收放自如地脸红和掉眼泪,也不是容易的事。嗯,女主还是很值得钦佩的~ 第13章 避子药   事毕之后照例会有一番谈心,楚源果然问起:“朕听说你在御花园帮常更衣解了围,你不是很怨她么?”   连乔展颜一笑,“臣妾与常更衣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些口舌之争罢了。臣妾希望陛下为臣妾做主,陛下已经做到了,常更衣也得到了惩戒,臣妾以为,这样点到即止正好。至于旁的,臣妾都不介意。只要陛下心里还有臣妾,臣妾便于愿足矣。”   常更衣的下场虽然是连乔有意告发的结果,但她只是对楚源坦坦荡荡的说出事实,并未向他要求如何惩处。而今日这番话,则恰恰证明了她虽然有些私心,但秉性还是纯善真挚的。   简直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楚源笑着掬起她一捧青丝,“朕也不信你会是那等落井下石之人。”   就说如此。小白花在当今社会虽然遭人唾弃,可是男人都很吃这一套呢。   连乔垂下眼睑,将紫玉适才端来的一碗汤药慢慢饮下。   楚源看见那热腾腾的乌色汤药,料想必定苦得厉害,皱眉道:“你还在喝药啊?”   连乔放下碗盏,“都是小时候落水遗下的毛病,至今身子仍亏虚得厉害,杨太医说,这药暂时还断不得。”   其实就是间接暗示皇帝:她身子不好,房事可不能太频繁了。   楚源轻轻叹了一声,“朕原指望你为朕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如今怕是不能够了。”   笑话,生下来就让他没有母亲吗?   连乔在心底冷笑,面上仍不露声色。她将一只细白的小手平摊在楚源掌心里,平静的看着他道:“臣妾福薄,不敢有非分之想,只要能得陛下的一线怜惜,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次日她仍去何姑姑那里习练厨艺。第一次做得不好情有可原,皇帝虽然勉强吃下,可不代表次次都会忍受这种煎熬,要长久的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长久的抓住他的胃。   何云娘得知皇帝将那盘稀烂的牛肉韭菜吃得罄尽,当即就惊讶的张大了嘴——她那嘴都能塞下一个鸡蛋了。   何云娘越发觉得这位连美人天赋异禀,倒不如说天生就有吸引男人的本领:皇帝的胃又不是铁打的,那样的东西都吃得下去,可见是真爱了。   她认为连乔日后必成大器,如今唯一所缺的就只是皇嗣,便神神秘秘向她道:“美人,民间有个秘方子,行房的时候将一个软枕垫在后腰下,这般更易受孕。”   连乔谢过这位老姑姑真诚的建议,默默地在黑名单上又加上一条:看样子体位也是需要注意的因素。   转眼间,距离她最初承宠也有半个月了。临近那几天,连乔紧张的算着日子,希望这个月的月事如期而至——天知道,前世她多希望免除姨妈这层烦恼,可如今姨妈却成了她最亲切的亲人,真是世事无常。   万幸,那一抹红还是如愿以偿的到来。连乔松了一口气,将脏物交给紫玉她们去收拾。   唯有紫玉看着那月事带一声长叹,“可惜了,美人若能怀上龙胎该多好。”   连乔笑道:“傻丫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绿珠在一旁振振有词,“用不着太心急,美人您福泽深厚,陛下对您又这样宠爱,迟早都会有皇嗣的。”   整个怡元殿的宫人,包括那个初来乍到的何云娘,都一心巴望着连乔怀上身孕。唯独对于连乔而言,那身孕却如噩梦一般。   她希望这噩梦永远不要来。   杨涟再来请平安脉时,连乔便向他问询,“大人可知有什么法子,可以令女子避免受孕的?”   杨涟诧异的抬头,上回不是还问他助孕的法子么,这么快又要避孕了?女人心还真是善变。   连乔抚摸着手背上的隐隐青筋,款款说道:“大人也知,我如今虽得圣宠,毕竟根基还不稳固,一旦身怀有孕,势必不能侍寝,而别人却会趁虚而入。所以我才请大人助我一臂之力,暂时还是不要有孩子的好。”   杨涟想了想,“微臣会斟酌着为美人开些避孕的方子,尽量不伤害美人玉体为宜。只是是药三分毒,美人也不可太肆意了,还是少用为妙。”   “有劳大人费心了。”连乔微笑道,她趁势再问一句,“有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杨涟愕然看着她。   连乔怕他生疑,摆手道:“说着玩罢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送走杨涟,她若有所思地坐回贵妃椅上。看来杨涟是个很谨慎的人,自己想向他讨要绝育的药物是不可能了。好在杨涟的法子虽然繁琐一些,但只要每天一碗避子药下去,也能免除后顾之忧。   连乔对杨涟的医术深信不疑,心底的大石也放下了。因了这个,她平时在床笫之间总是束手束脚的,如今也稍稍放得开了,楚源自然更离不开她——男人喜欢的是外表温柔似水、床上却热情如火的女人,连乔很不巧,这两样都表现得很好。   转眼已是九月深秋,金桂飘香的时节,又逢着穆皇贵妃的生辰,她决定在园中举办盛大的赏花宴。宫里的女人平时如一盘散沙,这种时候倒是异常的团结,只是在那和睦的表象下隐藏的也是暗流汹涌——谁知道笑脸背后是怎样一副嘴脸?恭维话里头又藏着怎样的毒箭?   连乔也早早地起身,让紫玉绿珠二人为她梳妆。既是热闹的宴会,当然不能打扮得太简素,以免显得晦气;也不能太华丽了,免得夺去皇贵妃的风头。   她将一只翡翠镶金的牡丹簪子撤下,“这个太招摇了,还是不要的好。”另取了一枚雏菊纹样的金箔花钿戴上。   今儿是菊花宴,总归得应点景,何况牡丹有花王之称,难免有谋夺后位的嫌疑——宫里的女人最会在小事上做文章。老实说,连乔对那张凤座一点兴趣也没有,即便爬上皇后之位又如何,生杀予夺大权还是握在天子手里。   何况,嫁给楚源这样的男人也未必是一件幸事。   匆匆穿好衣裳来到御花园,连乔发觉她还算来得早的。虽说穆皇贵妃已经先至了,可是孙淑妃以及她麾下的几个嫔妃都还没到——也不知是睡晚了,还是故意给穆氏一个下马威。   穆氏却也不计较,冉冉的走过来,她身边的庄嬷嬷手里还捧着一个硕大的托盘,里头摆满了各式各样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菊花。   穆氏笑道:“咱们都已经有了,妹妹也摘一朵戴吧。”   连乔留意到她鬓边已簪了一朵嫣红的重瓣菊,想来穆氏自知并非正宫,所以不敢僭越。   连乔就更不敢肖想皇后之位了,从容的选了一枝粉红菊簪上——在这个时候,菊花还是真正的菊花,众人尚未赋予它其他的含义。   簪完菊,穆氏又请她吃寿面,“等会儿时候还长,大家伙儿的身子恐怕受不住,还是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这个穆氏还真是体贴入微,连乔只好感激的从庄嬷嬷手里接过那一小碗寿面,她早上其实不习惯吃东西,总是将就着吃些糕点对付过去,今早上也是如此,因此那寿面虽香气扑鼻,连乔仍觉得食不下咽。   那庄嬷嬷偏偏在一旁笑道:“这是长寿面,用一根面条搓成了,美人可不敢咬断了,会折寿的。”   连乔本想尽快了事,可她都这么说了,只好梗着脖子,哧溜哧溜的将那根面条吸进去。也不知是否强迫的缘故,胃里越发难受起来,忍不住便想干呕。   穆氏看着她吃完面,才带着庄嬷嬷姗姗离去。连乔搭着紫玉的胳膊,无精打采道:“扶我到那边坐会儿吧。”   紫玉担忧的看着她,“美人您近来总是如此,婢子瞧着总不大好。”   “左不过是陈疾,难道还添出新病来?何况杨太医开的药我常吃着,想来应该无碍。”连乔说道。   她估摸着应该是那避子药的副作用,虽然杨涟说他开的都是温和之药,但医生的话也不可尽信,谁知道是不是哄骗患者?   好在连乔也只是追求它的主要作用,至于不良反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那避子药的事,她一个字也没跟紫玉提及,紫玉这丫头虽然忠心,但有时候也太多事,连乔可不想她到处嚷嚷。   那边树下原坐着一位吴选侍,见她过来,忙起身行礼,“连美人万安。”   连乔望了她一眼,这吴选侍和常更衣完全是两个极端。常更衣是高大丰满健壮,而吴映蓉却纤瘦苗条到一种境界,甚至可说病态的程度,加之她那矮小的个头,看去更像个未发育的孩子。   也难怪楚源至今都未召她侍寝过,谁会对一个孩子下手呢?   不过这位吴选侍的脾气倒是很好,虽腼腆羞怯了些,却是难得的善良温和之人——而非连乔那种装出来的假象。   可惜进了宫,她毕生都将埋没在这里了。   连乔向她点了点头,“吴妹妹。”   吴映蓉细细端详她片刻,怯怯问道:“姐姐你身子不适么,脸色怎这样苍白?”   连乔有些烦躁,怎么人人都这么说,她自己天天照镜子倒是觉不出这些变化,只能归结为时气所致。   便胡乱说道:“没什么,近来总胃口不佳,梦中也不大安稳,想来是休息不足吧。”   吴映蓉听到此处,蓦地抬起头,“姐姐你……该不会有身孕了吧?” 第14章 水饺   吴选侍固然是一片好心,连乔听了却只觉得荒唐,那避子汤她每次都按时服下,怎会轻易就中招了。   因此她只朝吴映蓉浅笑道:“借妹妹吉言,但愿真有那么一日。”   吴映蓉两颊羞红,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想想也是,虽然宫中女子无不想怀上龙裔,但至今都未有嫔妃如愿以偿,连乔一个初进宫的美人,哪那么幸运就轮到她了。   她只好讪讪道:“秋来风冷,姐姐也得安心养好身子,得空还是得找个太医瞧瞧。”   连乔漫不经心地应下,忽听那处一个宦者尖声唤道:“淑妃娘娘到。”过了片刻,才看到一袭红衣翩跹而至,与满园的枫叶倒是相得益彰。   连乔便扭头朝吴氏笑道:“淑妃娘娘好大的阵仗。”   吴映蓉惶惑的垂头,不敢接这句话。   连乔知道她畏惧孙淑妃,也不强求,扶着紫玉的手到石桌边坐下。为着怕她着凉,紫玉还特意拿了个鹅羽软垫在石凳上铺着,虽然有装娇的嫌疑,不过连乔本就生着一副弱柳扶风的身段,谅来她们也没什么话说。   此时嫔妃们都已陆续入座,放眼望去,四下里倒是花团锦簇:虽然秋日盛放的花卉不多,但这些娘娘们衣着鲜丽,一个个都是人比花娇——毕竟连成康帝楚源都还年轻,娘娘们就更不消说了,就连其中居长的穆皇贵妃,今年也才二十五岁而已。   桌上摆好了各式各样的果碟,连乔随手取了一个橘子剥着,就听得穆氏笑道:“妹妹今日来得可有些迟了。”   孙淑妃扶了扶头上那只赤金点翠步摇,闲闲说道:“原想着早些来给姐姐祝寿的,偏不巧睡昏了,耽搁了时辰,还请姐姐恕罪。”   “淑妃娘娘最近又不曾侍寝,怎么也会睡迷了眼么?”说这话的是尹婕妤。她一向唯穆氏马首是瞻,能给孙淑妃添添堵,何乐而不为呢?   她故意一副惊讶的口气,孙淑妃听了自然更加恼火。可是尹婕妤话糙理不糙,反驳不得,孙淑妃只好狠狠地瞪了连乔一眼。   连乔只能感慨躺着也中枪,皇帝爱往她这儿来,她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皇帝踢下床吧?   穆氏始终保持稳坐钓鱼台的姿态,眼见这般便笑道:“闲话也不必多说了,妹妹还是先坐下吧,咱们姐妹好不容易聚一场,还是和和气气的好。”   孙淑妃便挨着穆氏坐下,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这个位置恰好与连乔面对着面,认真看过去,连对方脸上几根眉毛都能数得清清楚楚。   也许是在红墙之中关押太久的缘故,女人们的性子比起外头狭隘许多。没说上几句,孙淑妃又将话题转到连乔身上来,“妹妹近来侍奉陛下可还得心应手?瞧着妹妹倒是清瘦了不少,想是太操劳了些。”   杨盼儿用手绢捂着嘴,虚虚笑道:“陛下正值壮年,连妹妹又生得这样单薄,晚上自然是该劳累的,还能站得起来就算不错了。”   连乔感慨这位杨贤妃真是讲黄段子的高手,可惜楚源是个假正经爱体面的男人,这般粗俗入不得他的法眼。   方才连乔过来时,吴映蓉也跟着坐在她旁边,这会子便惶惶说道:“贤妃娘娘,今儿毕竟是皇贵妃的寿辰,您还是少说几句吧。”   却不知杨盼儿这人的性子,你越是搭理她,她就越来劲。当下便横眉竖目地冷笑:“吴选侍的胆子倒越来越大了,想是攀上了连美人这根高枝,也想分得一杯羹?倒不看看你那副身量,瘦得跟柴火棒似的,人睡上去还怕把你给压折了!”   她平日如何粗鄙,穆氏并不计较,可今日是在御花园中设宴,四下人来人往,听着便越发不堪,皱眉叱道:“贤妃住口!这样的话让陛下听去成什么样子?即便陛下不知,落到下人耳里也是不堪!”   穆氏脾气和善,甚少这样疾言厉色,此言一出,众人都起身道罪。孙淑妃匆匆朝杨盼儿丢去一个警告的眼色,杨盼儿自知惹祸,只好暂且偃旗息鼓。   经过方才的一场风波,席上倒是呈现出虚假的繁荣。因杨贤妃有意讨好,言语里收敛了许多,众人也不再将焦点集中在连乔身上,改为一门心思的讨好穆氏。   奉承话也无非那几样,颠来倒去的说,听多了也觉腻味。穆氏自己都有些厌了,坐了一会儿,就让众人各自散开赏花。   连乔便漫步目的地在园中闲逛,吴映蓉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连乔也不好将她撇下。   不得不说,天家富贵果真无与伦比,光是园中的名贵菊花就有不下百十种之多。吴映蓉是个见多识广的,在一旁絮絮念叨,什么泥金香、紫龙卧雪、朱砂红霜、玉翎管、瑶台玉凤等等,她听都没听过,不想却在这里见识了。   若能带些名贵花种回现代,她大概也能发财吧,连乔不无感慨的想。   可惜也只是想想而已,这地方有去无回,她的富婆梦大概永远实现不了吧。   许是吴映蓉的态度太过殷切,连乔抱愧于心,竟难得体贴了一回:“方才杨贤妃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脾性本就如此,倒不是刻意针对你。”   认真说起来,吴映蓉不过是被她波及到了。   吴映蓉黯然摇头,“贤妃娘娘说的也有理,我这样的身子,本来就没侍寝的可能。之所以进宫,不过是奉了家父之命,要保全家族荣耀罢了。至于承宠,我从来都没想过。”   古代的女子,从来都身不由己,连婚事都不由自己主张。吴映蓉是被迫进宫,连乔又何尝不是如此,她甚至打心底里有些羡慕吴映蓉的,至少她没有怀孕产子的风险,不会落一个留子去母的收场。   连乔见她郁郁,本想宽解她几句,结果反弄得自伤其身起来。正要说话,就见穆皇贵妃笑吟吟的走了过来,“怎么都闷闷不乐的,谁给了你们委屈受么?”   两人忙行了礼,连乔笑道:“没什么,嫔妾们只是瞧着这名菊贵重,想着不知该攒几年的月银才买得起一株呢!”   穆氏忍俊不禁,“这有什么难的,若是喜欢,直接回了陛下,将整个御花园搬空了都行。”   “嫔妾们哪有这样的胆量。”连乔说道,急忙的将话题从楚源身上撇开,“怎么不见淑妃娘娘,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穆氏微微的笑道:“淑妃妹妹一沾菊花瓣就好起疹子,故不喜此物。”   原来如此,怪道从方才孙淑妃的神情就一直冷淡疏离,连乔还以为她故意向穆氏甩脸子,现下看来倒是情有可原。   不过套用到宫斗文的套路中,孙淑妃这个弱点兴许会触发重大剧情呢。   连乔正想的出神,忽听穆氏声音惊喜的道:“陛下,您过来了。”   猝然抬头,正对上一双温润的眸子。连乔忙扯起嘴角,回以他一个柔情款款的笑。   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向皇帝放电,这是她承宠后一贯的宗旨。   楚源果然心情大好,脸上的肌肉也舒展开来。只是今日乃穆氏生辰,总得顾着主人的面子,便向穆氏笑道:“朕下了朝便过来,本以为宴会已经散了,谁知道你们还在这里。”   “陛下都没驾临,臣妾们怎敢先行散去?”穆氏说道,照例地让庄嬷嬷端着碗盏过来,“陛下尝尝这寿面。”   楚源就不像连乔那样需要顾及穆氏的情绪,直接皱起眉头,“朕早起就用了碗银丝细面,这会子懒怠吃这个。”   穆氏也不气馁,依旧盈盈的笑着,“臣妾也命人备下了饺子,陛下可愿尝尝?”   换个口味,楚源还是容易接受的。   须臾,庄嬷嬷换了碗热腾腾的水饺上来,汤汁晶莹,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连乔不得不佩服穆皇贵妃心思细密:为了留住皇帝,她指不定让整个御膳房都出动了。   楚源只尝了一口,脸上便露出赞许的神情,“做的不错,你费心了。”   穆氏谦和的道:“为陛下尽心原是应该的。”   连乔冷眼看着,觉得像穆氏这种时刻压抑本性的生活也挺难捱,莫非为了讨好皇帝这个男人,便甘心让自己低到尘埃里么?这样做又是否值得呢?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忽有一双银著伸过来,连乔唬了一跳,抬眼看时,却是楚源将那碗水饺递到她跟前,还一副体贴的模样看着她。   穆氏有些不快,却还是勉强道:“皇上让你尝,你就尝尝吧。”   架不住这两位的盛情,连乔只好执起筷子夹了一颗水饺,虽然疑心里头有皇帝的口水,她也只好摒却猜忌放入嘴里。   御膳房的手艺不差,这水饺做得嫩滑无比,薄薄的外皮包着馅料,简直像一条鲜活的虫子在口腔里翻滚。   这个比喻成功的恶心到连乔自身,才咽下去,她顿觉一阵反胃,扶着腰便剧烈的干呕起来。   呕完这一阵,她涕泪满面的起身,这才发觉众人都瞠目结舌的看着她。   用不着他们开口,连乔都猜到他们想说什么,因为连她自己也模模糊糊升起不好的念头:她貌似真的有身孕了。 第15章 身孕   这厢动静巨大,女人们都纷纷注目过来,连远远避开的孙淑妃都不自觉向这边张望。   穆皇贵妃反应机敏,为了免去别的嫔妃饶舌,抢先说道:“连妹妹瞧着身子有些不适,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   这是个问句,她看着楚源说的。皇嗣毕竟为大,不得不慎重起见。   楚源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轻轻点了点头。   连乔只好任由这两位贵人簇拥她回去。她暗暗叫苦,倘若身孕是她自己发现的还好,要想什么法子也容易;可偏偏是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众人皆是她的见证,那么以后,她想悄无声息的令这个身孕消失也很艰难。   回到怡元殿,穆氏就做主将闲杂人等请出去,只留下皇帝、她以及孙淑妃——孙淑妃是自己跟过来的,毕竟连乔有了身孕,旁人还没什么,独她与穆氏觉得威胁巨大,谁让她们惦记着皇后之位呢?   没一会儿,太医院之首徐茂庭就赶了过来,毕竟是宫里头一份的喜事,还是得最德高望重的人来看诊。   连乔瞅着这胡子花白了的老大人,心里只觉得如坠冰窖,寒彻肺腑。她慢慢的卷起袖子,伸出玉白的手腕——事急从权,什么男女大防、上下尊卑都顾不得了,准确才是最要紧的。   徐茂庭诊完了脉,脸上便露出一抹含义不明的笑。   穆氏着急问道:“徐大人,连美人究竟如何了?”   徐茂庭起身行了个礼,捋须笑道:“恭喜皇上,恭喜皇贵妃,连美人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长久以来的恐惧变成现实,连乔简直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只觉得舌头都是木的,发不出声来。   穆氏楞了一下,又忙笑道:“那可真是喜事啊!有劳大人了。”   徐茂庭倒也不是刚愎自用的人,“臣毕竟年老,诊脉或有舛错,还是多请几位太医一同看诊为宜。”   这也是应该的,倘若徐茂庭只是误诊,大家伙儿不都成了空欢喜一场么?   穆氏看了眼皇帝的脸色,见皇帝不置可否,便点头道:“那就依徐太医所言吧。”   连乔心中重新燃起一线希望,这徐太医医术再高明,可他老得胡子都白了,谁保证不会犯错?   她就不信自己会这样倒霉。   可是等十余名太医都接连诊视过后,连乔的心便彻底灰败下来。包括杨连,所说的话与他们并无二致。   她真的有了身孕。   穆氏一一将众太医送走,笑得脸都僵了,“陛下验过,可以放心了吧?”   楚源神色黝黯,看不分明:“你们先下去吧,连美人有朕陪着就好。”   听了这话,连乔唯有苦笑,皇帝还嫌众女对她的嫉恨不够多么?   孙淑妃还想说些什么,穆氏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恭敬地向楚源行了个礼,“臣妾等先行告退。”   就在片刻之间,两个女人仿佛无形中站到了同一阵线上。   想来是因为她们有了共同的敌人。   待她们离去,楚源才坐到床头来,温然执起她的手道:“阿乔,你有了朕的骨肉,朕真的很高兴。”   连乔紧紧盯着他的眸子,分辨那里头是真情还是假意。   她很失望的发现,皇帝并非真正忻悦。倘若说以前,连乔曾用自己的温存体贴赢得他几缕柔情怜惜的话,那么现在,楚源则完全戴上假面具了。   男人最温柔的时候,也是他最可怕的时候。都说最毒妇人心,可论起狠毒与伪装,女子还不及男子十分之一呢。   连乔情知这个孩子已将她推入绝地,仓促间她也无法可想,只能见招拆招。   于是她脸上浮现出初为人母的满足,“是,臣妾也真是喜欢,陛下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宫中以皇嗣为重,进宫的妃嫔也向来是不重生女重生男的,楚源笑道:“朕自是愿意你为朕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子,宫中至今未有皇子降生,朕希望你是头一份。”   连乔的心又沉下去几分,看样子楚源已有舍弃她之心了,之前所做的功夫等于白费。   但是她怎能甘心赴死呢?她还这样年轻,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就算从私心来讲,她也不愿死在皇帝前头。   她绝不会就这样认输。   于是当楚源反问她的愿望时,她笑靥如花地答道:“臣妾觉得皇子公主都好。只要是陛下与臣妾的孩子,臣妾都一样喜欢。”   唯独不会喜欢你。   皇帝走后,连乔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跟散了架似的,酸乏得厉害。应付皇帝真是吃力,尤其明知他不安好心,还得装作相信他的模样。   这样下去,她迟早得精分不可。   紫玉绿珠等人都闻风进来道喜,来来往往的这些人里,只有她们是真正高兴的——都指望着自家主子借着身孕平步青云,她们也能跟着步步高升。   紫玉忙着为她盖被,又叮嘱绿珠将门窗关紧,就好像连乔比以前还要娇脆,成了个瓷娃娃,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美人如今有了身子,可比不得从前,咱们更得事事小心,绝不能磕着碰着,否则出什么岔子,你我都担待不起。”紫玉严肃的道。   绿珠从前有些爱玩爱闹,现下也变得稳重起来,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无论紫玉说什么,她都鸡啄米似的点头。   连乔只能感激她们这份好心。   喝完紫玉端来的一盏煎蜜水,连乔平静说道:“去请杨大人过来吧。”   有些话,她必须亲自问一问杨涟。   杨涟上午就来过一遭,那时混在人堆里还没觉得什么,及至现在见了连乔冰冷的脸色,他才不安起来。   “美人召见微臣有何要事?”杨涟放下药箱,擦了把汗说道。   连乔已经屏退了下人,说起话来大可无须避忌。她慢悠悠的瞟了眼杨涟,“我明明请大人开了避子药,为何依旧会怀上身孕呢,莫非大人的医术不及我想象中那般可靠吗?”   杨涟跪拜在地,额上汗如雨下,“美人明鉴,微臣不敢有损美人贵体,开的都是温补之药,为的就是怕妨害美人今后生育。但凡事有得必有失,药性过微,所以……所以偶有疏失也是难免,非人力所能干预。”   他大着胆子抬头,“美人若一定要罚,就请责罚微臣吧!”   连乔当然不会罚他,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事怪不得杨涟。杨涟帮她弄来避子药,已经算违反宫规,至于那避子药是否足够有效,并非他所能掌控的范围。连乔若因此而罚他,岂不证实了自己心怀叵测么,若是被楚源知道,只怕她也没好果子吃。   因此她略想了想,就摆手道:“起来吧。”   杨涟长舒一口气,“其实美人大可不必为此挂心,虽说有了身孕不宜承宠,可在这宫里,子嗣才是立身之本,宠爱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待美人您一举诞下皇嗣,旁人的恩宠纵比得过您,地位也一定越不过您去,这才是只赢不输呢!”   这个杨涟倒是生来一副好见识,可惜他只揣摩了其他女人的心思,却没猜透皇帝脑子里的想法。   对连乔而言,皇帝才是她最大的敌人,其他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事已至此,责罚你也无益,何况以后还得你多费心思。”连乔瞅了眼他惊讶的面色,继续说道:“我会向陛下提议,由你负责安胎一事,你也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后切莫再出错了。”   杨涟一下子从地底升至云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但他也知道,连美人是有心提拔他,遂叩头不迭:“谢美人恩典!微臣定不辱命。”   连乔倒不是对他格外器重,只是眼下并无其他可用的人才,相比起来,杨涟还算稍稍亲近一些。再说了,杨涟高兴得也有些太早了,保胎未见得是什么好差事,尤其是在连乔这样恶劣的处境下。   连乔不无恶意地想,能不能保到十月怀胎还是个问题呢。   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这个孩子。   不管连乔内心如何五味陈杂,至少在表面看来这仍是一桩大喜事。陛下登基多年未有子嗣为继,偏偏她一来就有了,不知羡煞了多少有宠无宠的嫔妃,连远在福宁宫的孙太后也知道了消息。   紫玉绿珠二人慌慌张张地检视各宫送来的赏赐,只觉得样样都是好的,挑都要挑花眼。长乐宫的穆皇贵妃送了一对羊脂玉雕的白玉观音像,据说有送子的神效;合欢殿的孙淑妃则送了一套赤金带红宝石的头面,孙家豪富,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也难怪孙淑妃处处都喜欢摆阔;至于孙太后,她的礼物最绝,是一本佛经。   佛经当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难就难在由孙太后亲手抄录,可见她对这个孩子有多看重了。   绿珠喜道:“有了这本佛经,美人定能凝神养胎了。”   连乔在一旁看着,只是冷笑。孙太后是信佛的人,最见不得杀生,但偏偏是这样的人处死人命毫不留情,她与楚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母子。 第16章 决心   此时福宁宫中,孙太后与孙淑妃这对姑侄正叙着闲话,桌上香炉里袅袅的焚着檀香——孙太后礼佛,檀香是最好的。   孙淑妃将手绢绕在春葱般的指尖上,一匝又一匝,百无聊赖的道:“没想到竟然是连家那一位先有了身孕,皇贵妃真是白担了这么多年的心了。”   她看着平静,其实心里早就跟油煎一般,只是不愿在姑母面前表露出来罢了。   孙太后焉能不知道她的心思,轻轻笑道:“你何尝不是一样?”   孙淑妃一听这话大有玄机,立刻黏到孙太后身前去,撒娇般的道:“姑母,您能不能帮我想个法子?”   孙太后虽贵为太后,但膝下并无亲生子,皇帝亦非她所出,故时刻得仰仗娘家出力。淑妃孙柔青又是她看着长大的,两人的关系不似母女胜似母女,所以不止孙柔青对这位姑母格外亲近,孙太后对这位侄女也格外疼爱。   但疼爱并不意味着纵容。   孙太后淡淡扫了她一眼,“你想怎么样?哀家警告你,别妄想对连美人腹中的孩子下手,否则打不着狐狸,反而会惹一身骚。”   “但若是长乐宫那一位先出手呢?”孙柔青不服气道。   孙太后轻嗤一声,“你以为她比你蠢?别人可不会傻到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说不到她还在等你自投罗网呢!一旦你这边有什么异动,她立刻就向皇帝指证,哀家与你纵有百十张嘴也说不清楚。有多少本事吃多少饭,你须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好歹别让孙家的前途断送在你手上。”   孙柔青听了这一番训诫,只好暂且闭上嘴,但她内里仍是不甘心的:一想到连乔有可能生出一位皇子,她顿觉自身的地位岌岌可危,这叫她如何能忍耐下去。   孙太后懒得理会侄女的心情,兀自悠悠说道:“有福气怀上身孕是好事,没有生养过的女人,终究算不得完整的女人。只是有本事生,还得有本事养才行,且看这个连氏能走到哪一步罢。”   说这话的时候,她很有几分唏嘘,因为联想到自身的缘故——孙太后不曾诞育下先帝的子嗣,只能收养别人的儿子,所以母子之间也难亲近。但是现在看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她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还成为尊贵的一朝太后,而连乔,恐怕是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   除了往来的宫妃之外,皇帝楚源也送来了不少赏赐,身为一国之君,他的出手自然更加阔绰。只是连乔看着那些光彩夺目的珠宝,心里没有半分喜悦,有的只是越来越深的警醒:皇帝对她越好,就越意味着她的死期即将来临。   就好像人在杀猪之前,总是先将其养得白白胖胖一样。这是个粗俗的比喻,用来形容连乔现在的处境却是恰如其分。   连乔向楚源提出,希望由太医杨涟亲自照顾她这一胎。   楚源沉吟道:“杨涟……他毕竟年轻了些,又不曾伺候过嫔妃生育,朕难以放心。”   若是由皇帝指定的太医来看顾,连乔会更不放心——谁知道那人会不会在她生产的时候做什么手脚,女人生产如走鬼门关,捏造一个死因真是太容易了。   她执意恳求楚源,“自臣妾入宫以来,一直是杨大人在请平安脉,如今骤然换了别的,臣妾不习惯,腹中的孩子也不会舒坦,又怎能顺顺当当长大呢?”   楚源只好答应她。   连乔略略放心,至少在她身孕期间,皇帝还是很愿意妥协的。   这几晚她都睡得不好,因为心事重重的缘故。早上醒来眼圈总是乌青的,急得紫玉忙取了隔夜的茶叶梗,用纱布包了敷在眼周上,好让青黑不那么显眼。   “这才多大点呀,就闹腾得美人您睡不好觉,等以后生下来,不知是个多活泼的孩子。”紫玉前一句还是埋怨,后一句就突变成喜悦。   只有男孩子才会这样爱闹腾。   连乔连笑意都很勉强,她当然知道这会是个男孩,她倒巴望着是个女孩呢!好歹不会让她死得那么快。   都说女人做了母亲后心肠会变得柔软,但是连乔觉得自己的心仍被一层厚厚的硬壳包裹着——倘若母亲的性命与儿女的性命发生冲突,她还是会选择保全自身。   人毕竟是自私的。连乔想,她大概得除去这个孩子。   有几回她试图向杨涟索要落胎药,话到嘴边又自己咽了回去。杨涟到底还不能完全信任,何况想想也知,他根本不会答应这种要求:送避子药还可说是违反宫规,可是打落这一胎,那却是实实在在的谋害皇嗣啊。   连乔也试过在饮食上入手。杨涟叮嘱她许多食饮方面的禁忌,有些东西常人吃了无害,孕妇却万万碰不得的,会有流产之忧。   但是就连这样的法子连乔也难以尝试。一则是因为紫玉等人小心戒备,些许害物她都接触不到,就连小厨房那个何云娘也粗通些医理,一饮一食莫不先请教过杨涟,确定无碍后才敢给连乔食用。   二则,连乔也怕那孩子打落不下来,反生出一个畸胎——没准皇帝的种异常坚固。那样非但救不了自己,更害了这孩子的一生。   思来想去,总难有万全之策。   有身孕的人也该常到外头走走,巩固一下身心。这一日连乔由紫玉搀扶着,出了怡元殿,穿过那长长的连廊时,但见两道花叶萎谢,树木凋零,显出萧瑟气象来。   前几天还是那样花团锦簇,这么快就凛冬将至了。一切景语皆情语,连乔想到自身,倍感冷清孤寂。   紫玉道:“杨大人说了,您身子荏弱,将来生产的时候恐怕不大方便。所以趁如今得闲,就该常到外头走动走动,等身子骨强健了,生产时也能顺利许多……”   连乔听着她絮絮的说话,嘴角不自觉的勾起:倘若生在现代,紫玉一定是个很尽职尽责的保姆。   可是她需要一副好身子做什么呢?左右都是一死,无非死得或快或慢罢了。   再长的回廊也有走尽的时候,若要步到下面平地,需经过一道长长的台阶。连乔正要下去,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连姐姐!”   原来是吴映蓉。她穿着一身浅绿色衫子,担忧的道:“这台阶太过陡峻,姐姐还是换条路走吧,仔细从上头摔下来。”   连乔心中一动,低头看着脚下的石阶,一级,两级……寻常人自然是不怕的,可她是个孕妇,倘若不小心栽下去,这个孩子势必保不住了。   事实上这正是最保险的法子,人总有不小心的时候,要怪,只能怪造这连廊的人不够仔细。到时她迎来的只会是嘲笑与怜悯,但不管是谁,都不会想到她有意要舍弃这孩子。   连乔心中激烈的打起鼓来。   要不要做?   要不要做?   只需闭起眼轻轻往下一滑,伪装出不慎摔倒的假象,那么……   紫玉的声音将她从天马行空中拉回,“美人,您发什么愣啊?吴选侍在向您请安呢。”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短短片刻之间,连乔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老了十岁。她轻轻叹息一声,打起精神向吴映蓉笑道:“到底是妹妹谨慎,有劳你提醒。”   不然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吴映蓉含笑羞赧离去。   连乔扶着紫玉的肩臂,由原路慢慢折返而回。至于那道长长的石阶,她甚至懒得再看它一眼。   罢了,左右都是命,逃不开就是逃不开。既然她与这孩子注定有母子之缘,那么她也必须平安将他生下,不为别的,只因她不想替别人的命运擅作主张。   她能主宰的只有自己的命。连乔知道,自己所选择的这一条路必然千难万难,但是她必须迎难而上。迄今为止,她逃避的已够久了,实在不想再躲避下去,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自然,楚源也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连乔扳着指头算了算,她还只有八个月的时间了,真的很紧迫。这么短的时间,足以令她俘获那帝王的心么?   楚源的心坚硬如花岗岩一般,要想打动他比开凿矿石还更艰难。但是天底下从来没有无坚不摧的事物,再厉害的男人也会被柔情所克化,到那时,就是她的转机。   她不会死,她的孩子也不会死。既然赐死的旨意是由皇帝颁布的,那么连乔也会逼着他将这道圣旨收回去。   在颓败的西风中,连乔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决心——她决定征服一个天底下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男人,这条路固然困难重重,但却是她唯一能选择、也是最好的出路。   入冬以后的夜总是来得格外快,这才刚到黄昏时分,天几乎已经黑透了。   紫玉衣着厚实,却也觉得那冷风直钻脖子,紧了紧连乔身上的披风道:“美人,咱们回去吧。”   连乔嗯了一声,不着边际地问道:“陛下这会子是不是快出勤政殿了?”   紫玉点点头,皇帝的作息一向很有规律,规律到近乎严苛的地步,光是这一点就让人觉得可怕——对自己都这样狠心,更不用说对别人了。   “那好,咱们就去勤政殿候着吧。”连乔搭上她一只手腕,柔柔说道。   这几天楚源许是政务繁忙,都没来怡元殿看她。但是皇帝不来,她也可以去——寒夜孤清,谁都会渴望有人作伴。她如是,相信楚源也亦如是。 第17章 姐妹   连乔到了勤政殿前,天色已经黧黑如墨了。   崔眉执着拂尘在殿外守着,见了她来,忙含笑迎上前行礼,“美人您怎么过来了?这大冷的夜。”   莫说连乔现在有了身孕,即便没有,为了她素日舍出的那些银子,崔眉也该对她客气几分。   连乔温然说道:“我想着陛下许是批折子批累了,就让厨下做了碗红枣百合羹来,让陛下解解乏。”   什么汤汤水水的都是借口,不过是想见皇帝一面而已。   崔眉以前也应付过不少这类的事,心里边自然门儿清——不过皇帝向来不喜外人叨扰,多半都由他代为推却。这个连美人虽然近来颇得宠,却未见得是个例外。   崔眉笑道:“何必劳烦美人您亲自跑一趟?奴才亲自端过来得了。”   便接过紫玉手里那个朱漆食盒,掀开厚厚的垂帘进去。   连乔依旧在外候着。   崔眉送完东西出来,见她仍站着不动,神色便有些讷讷。其实皇帝若有心,自然会问起是谁送的汤羹来,既然皇帝不问,那就是无意见她了。   这连美人也太痴心了些。   崔眉见她如雕塑般站着,心生不忍:“美人您有身子,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别冻出病来。”   连乔极好的展示出自己温婉倔强的秉性,“不必了,这点冷风我还受得住。”   什么大事,巴巴地非要今天见到皇帝不可?崔眉心念一转,试探问道:“美人来此可是为了令妹的事?”   这回轮到连乔诧异了,“我妹妹?”   原来她竟不知,崔眉难免有些尴尬,“奴才失言,美人勿怪。”   这时紫玉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她拧起两道秀眉,“公公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有什么事何妨挑明了说,存心让美人心里不舒服是不是?”   连乔轻轻叱道:“紫玉。”但是并没有拦阻她。   崔眉惶恐,忙作了个揖道:“都怪奴才多嘴,其实是前儿连大人上折子的事,说是……”他胆怯的抬头看了一下,“说是怕美人您怀着身孕不便,要让府上的二小姐进宫来作伴呢……”   他说得吞吞吐吐,连乔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敢情连家那两个老的嫌一个女儿在宫中不够,还要再添一个。   只是他们固然畅意了,却将她置于何地?哪个女人会希望在自己蹒跚迟钝的时候,任由另一个女儿、还是自己的亲妹妹爬上丈夫的床榻?连乔纵然对楚源不做他想,却也觉得连家此番作为颇为恶心。   紫玉脸上也由惊恐转为愤怒,还想问些什么,连乔抬手止住她,“紫玉,别说了。”   “公公,有劳你告知这些话。”连乔对崔眉说道,眼眶中似有泪痕涌现。   崔眉已不敢看她,只顾垂头搓手。   风儿喧嚣,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楚源从里头出来,眉宇间满是疲惫之色。仿佛才看到廊下的连乔般,他诧道:“你怎么在这儿?”   接着便恍然大悟,“那碗汤羹是你送来的?”   连乔倒不信他不晓得,不是她,难道还是神仙变出来的不成?但是楚源既然跟她装糊涂,连乔也只好含羞低了低头。   楚源责备的看着崔眉,“连美人过来了,你也不通传一声,倒让她空等许久。”   崔眉哪里敢和他分辩,皇帝自己定下来的规矩,他不过是个执行者罢了。可是主子发怒,底下人便得担罪,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崔眉只好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倒是连乔轻声为他抗辩了几句,“皇上别怪崔公公,是我不让他通传的,怕吵着陛下。”   崔眉感激的看了这位主子一眼。   楚源方才命他罢手,又摸了摸连乔的腕部,“手这样冰,亏你还站了半天!”   语气里是责备亦是心疼,倘若连乔是个未经世事的妃嫔,也许会被皇帝这一番关怀勾了魂去。   可惜连乔不是,楚源这副脸孔再英俊,在她眼中也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凶兽,她怎么会上一头野兽的当?   暖融融的宫灯下,连乔矜持不语,模样却有无限娇羞。她披着一件狐皮坎肩,领口上一圈雪白的风毛围着,越显得粉面桃腮,下颌尖尖的惹人怜爱。   楚源叹了一声,将她一双柔荑放在自己袖里渥着,回身向崔眉道:“今晚朕去怡元殿歇息。”   连乔的一番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夜色漆黑,楚源携了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砖石地上走着,尽管有灯笼照明,却还是万般小心,似乎生怕她摔着。   连乔知道,这是为了她腹中孩子的缘故,并非因为她自身。但她还是对楚源的温存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样,因为对一个没多少野心的女人来说,爱人的体贴就是全部的幸福。   在楚源面前,连乔自然是毫无野心的,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怀着心爱男子的骨肉,一心期盼和他白头偕老——这是连乔在戏里扮演的角色,既然楚源酷爱伪装,连乔也乐得陪他。只是她清楚地知道楚源是在做戏,楚源却未必识得她的真面目就是了。   回到怡元殿,连乔打听得楚源尚未用晚膳,就急急忙忙的让小厨房将饭菜热一热呈上来。   楚源惊讶为何还剩得许多,紫玉在一边道:“美人这几天食不下咽,胃口总是不好,今日还算用得多了。”   楚源轻轻抬起连乔的下巴,端详她娇脆的轮廓,“怪道朕瞧着你瘦了许多,脸上都没肉了。”   连乔将那只手打落,嗔道:“皇上是嫌弃臣妾变难看了。”   其实孕期的女子姿容清减是常事,加之连乔这几晚总是夜不成寐,容颜更见憔悴。当然她底子摆在那儿,再怎么折损也能强过宫中的一干嫔妃。   楚源笑道:“你要是难看,朕就更成丑八怪了。”似乎极为欣赏连乔这副娇嗔的态度,他撮起双唇,在连乔光洁的额头蜻蜓点水的挨了一下。   连乔微微闭上眼,享受这圣洁而不沾欲念的一吻。   楚源极少做这样的事,自己也有些臊,耳缘泛起微红,遮掩着道:“开饭吧。”   连乔估摸着,原来皇帝是很喜欢小女儿情态的,看样子自己以后除了扮柔弱,偶尔还得装一装活泼:想想也是,宫里的嫔妃大多都太端着了,穆皇贵妃严肃得像尊菩萨,孙淑妃倒是娇媚的,不过她的娇媚用错了地方,尽数发挥在了同性面前——偏偏同性不吃她那一套。   怪道世间总是老夫少妻居多,无论多老的男人,骨子里还是向往年轻鲜活的事物。连乔庆幸自己仍是年轻的,她还只有十七岁,比皇帝整整少了七年。可是女人的青春不长久,能利用的也不过短短数年而已,不,也许更少,只有几个月——她必须抓紧时间。   许是有了皇帝的陪伴,这一顿饭连乔用得十分香。   楚源瞅着她那贪馋的模样不觉好笑,“怎么朕一来你就有精神了,生怕朕抢了你的粮食怎的?”   连乔狡黠的笑道:“秀色可餐么,看着陛下这张脸,谁都能多吃几碗饭。”   男人也是爱听恭维话的,尤其是长得帅的男人——因为他们多数自恋。而皇帝,恐怕是天底下最货真价实的高富帅了。   其实支撑连乔的不过是一种恶意的精神胜利法:能让皇帝甘心吃她的剩菜剩饭,她就觉得很宽慰了。   皇帝虽答应陪她,有着身孕自然不宜侍寝,皇帝也不是会做荒唐事的人,两人只好盖着被子静静唠嗑。   连乔觉得有必要求证一下那个消息——谁知道崔眉是不是无意间说出的,万一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来试探,她一味闷声不响,倒显得心机过深。   连乔便偎着他的肩膀道:“臣妾今日听到一件事,心里总觉得不大舒服。”   “哦?你说。”楚源并不看她。   连乔支起半身,伏在他强健的胸口,硬迫着楚源与自己对视,“臣妾听闻,陛下有意让臣妾的二妹入宫侍奉,可有此消息?”   “你听谁说的?”楚源盯着她的眼瞳。   “陛下不必理会,只需告诉臣妾一句实话。”连乔以一种近乎耍赖的口吻道。   楚源抱着她的胳膊,令她跨坐到自己身上,耐心解释道:“是你大伯父与父亲的意思,说你如今初怀身孕,身边竟没个可心的人侍奉,这才让你妹妹来代为照顾,到底是一家子,有什么事都好商量。”   连钺连镛这两个还真是贼心不死,以为派一对姐妹花入宫,就能将皇帝这棵大树牢牢抓在手心里吗?倒不想想楚源怎会是那样简单的人物。连乔怀疑她这位大伯父的脑子会不会是豆腐做的,除了打仗领兵,别的全是一笔糊涂账。   当然她也明白,连钺既有此心,楚源一定会答允——收一个女人而已,对他而言又不算什么难事,反而可享齐人之福。   她只能泪眼汪汪的看着楚源,“陛下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哄人,舍妹入了宫,陛下还舍得放她出去么?”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为何,越写越有一种纣王妲己的既视感~扶额~ 第18章 连音   楚源沉思片刻,抚着她的肩膀道:“你二人姊妹情深,一同入宫,也好有个照应。”   亦即是说,连钺的提议他是一定会接受了。   连乔其实并不在意他要纳谁为妃,只是因为同为连氏女,心里难免有些膈应。不过男人都是三心二意的狗东西,楚源无非渣得更明显一些,连乔也就不怎么计较这个了。   当然计不计较是一回事,醋意还是得表现出来——男人一面希望女人大度,一面又巴不得女人为自己吃醋,当真是犯贱。   所以连乔依旧楚楚可怜的看着楚源,“那么舍妹入宫之后,陛下还会不会这样宠爱臣妾?”   “你是你,怎会是旁人可以取代的?朕纳新人不过是为堵你大伯父的嘴,心里疼的却只有你一人。”楚源吻着她的发鬓,只觉得丝丝乌发间馨香无比,令人意荡神驰,“你身上好香啊。”   连乔嫣然一笑,媚态横生,“臣妾不喜熏香,素日只爱用鲜花沐浴浸身,所以才沾染了些香花气味。”   比起俗不可耐的香粉,自然是天然的妙物更能引得楚源注意。   楚源下腹渐渐升腾起一股热意,胀得好不难受,偏偏温香软玉在怀,却是看得吃不得,叫他怎好忍耐。   楚源无法,只得起身下床,“朕身上有些汗腻,去冲个澡再来。”   连乔看着他步伐不稳,心内暗笑不已:好歹也能叫楚源吃点亏,尝尝禁欲的滋味,不然他也太得意了。   至于楚源会不会在偏殿悄悄自渎一番,连乔就懒得关注了。   楚源回来时,连乔摸到他肌肤上凉丝丝的,好奇道:“陛下用凉水冲洗身子?”   “今儿天有些热。”楚源含含糊糊应道。   已经入冬了,热个鬼!连乔略施小计惩戒了一番,心里的满足就不消说了,她打了个呵欠,抱着楚源结实的腰身沉沉睡去。   乌发如墨的女子懒蛇般趴在他腰腹上,像极了吸人精魄的妖孽。偏偏她的面目却是至纯至美,长长的羽睫颤动着,上面犹带泪痕——也许做了什么噩梦。   楚源摸了摸她的耳鬓,轻轻叹息一声,莫名的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这之后连乔隔三差五就到勤政殿溜上一遭,想法设法勾引楚源过夜,一方面为了巩固自己的恩宠,再则,能看到楚源憋得难受的模样,她心里便觉得是一重享受。   紫玉虽希望自家主子得宠,同时却也有些惴惴不安,“美人您这般恣意妄为,会不会引得淑妃等人生恨?”   连乔淡淡说道:“我怀着身孕,她们已经恨我入骨,再多一分也没什么。”   所谓恃宠生娇,这身孕就是她骄傲的本钱。连乔现在本就在赌一场没把握的仗,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说,还需要去计较那些女人的心情么?   她依旧我行我素。   连乔怀孕两个月的时候,她继母宋氏和大伯母郝氏都进宫来探望,当然也不光是看她,还得顺道提一提二小姐进宫的事。   “姑奶奶有了身孕,倒是越来越容光焕发了。”宋夫人端详着她道。心里一比较,又难免觉得恐慌:她自己所出的二丫头连音就没这般好看,将来恐怕还得被压一头。   这宋氏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虽然因年纪渐长,越来越尖嘴猴腮,但透过那紧俏的眉眼还是能看出年轻时颇有姿色——否则连家的二房老爷也不会聘她为续弦,要知宋氏不过为商贾出身。   紫玉知道连乔在家中的处境,一面上了茶来,一面脆生生说道:“可不是,都说宫里日子难熬,可美人瞧着分明比在家中好多了。”   这话分明暗指宋氏苛待继女,宋夫人听了虽有些恼怒,碍于如今尊卑有别,只好暂且忍着。   郝夫人听了便一笑,“不愧是大侄女教导出来的丫头,嘴也伶俐。”   连乔看着这位大名鼎鼎的承恩侯夫人,不同于宋氏外露的尖酸,郝夫人看上去慈祥和蔼得多,倒是很符合人面兽心几个字——不愧是大房的长媳,多圆滑,多能干,将人卖了人还得帮她数钱呢。   连乔浅浅笑道:“大伯母与母亲今日过来,不单是为了我的身子吧?”   她懒得同这两位高贵的夫人周旋,索性将话挑明。   宋氏脸上显出忸怩的神气,“姑奶奶你想必已经知道,二丫头也快进宫了,她初来乍到,难免要你多照应……”   紫玉不知何时又笑着转回来,“那是,美人也不曾想到夫人这般体贴,怕美人怀着身孕不宜侍寝,就急急忙忙塞个人过来……”   宋氏许是欢喜冲昏了头,竟没听出她言外之意,赶紧说道:“正是这个意思,音儿进宫只为替你分忧,并不为别的,你二人是亲姊妹,自然体同一心……”   郝夫人忍不住皱起眉头,连她也有些怨怪这位妯娌糊涂,听不懂人话。   紫玉冷笑道:“夫人的算盘打得真好,婢子倒也听闻过姊妹双双入宫的例,譬如汉成帝的飞燕合德二姐妹,再有那李后主的大小周后,只是没见着一个有好下场的。”   郝夫人竖眉叱道:“你这婢子怎生胡言!那是昏君之行才招致祸乱,咱们的陛下乃圣明天子,哪来的许多计较!”   虽然间接出了口气,连乔也知道紫玉的例子举得不好,轻轻斥退了她,向郝夫人笑道:“这么说来,二妹是非进宫不可了?”   郝夫人见她态度和顺,语气也软下来:“乔儿,你莫以为大伯母不疼你,无论你大伯父和你父亲如何行事,总归是为连家考虑,叶落归根,总归是连家生养你一场不是?”   说得好听,真有本事,哪用得着卖女求荣。连乔摸着细长的指甲套,闲闲应了一声。   两位夫人进宫本就不是为了得她首肯,无非通个消息而已。连乔知道这一点,连讥刺的话都懒得说几句,反命人尽快将她们送走。   只是经了这一遭,连乔那颗对连家本就厌恶的心,又冷下去几分。她本来还有些负疚,现在却已经明了:到了必要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的将这个家族舍弃。   紫玉送走两位客人,回来后依旧愤愤,“二夫人把主子您当什么了,明知道您怀着身孕不能动怒,还特意送个人进来添堵,真是混账!”   是混账,尤其这连音从小就与她不对付,进来后还不知会生出麻烦。连乔嚼着一粒乌梅,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从前的记忆——小时候两姊妹一起做绣活,连音被丝线勾破了手,硬说是她拿针扎的,宋夫人一怒之下将她关进暗房里,狠狠责罚了一通。而在母亲过世之后,被她视作唯一依靠的父亲,却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连乔作为一个后来者细细回想起来,竟也觉得感同身受。她将梅子核吐在地上,怅然舒了一口气:连钺连镛指望她们姐妹联手来为家族铺路,看来这计划注定要失败了。   十月二十八日,连家的二小姐连音正式入宫,楚源命将位于御花园西南角的含春殿拨与她居住。   含春殿与怡元殿有些距离,但是连音安顿好后,第一时间就来看望这位好姐姐。   连乔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女子,连音生着一张讨喜的圆脸,柳眉弯弯,灵动活泼。但既然她从小就一副鬼心眼,长大后想必也不会改变许多。   连音拉起她的手,模样娇憨,“姐姐我可想死你了!自你进宫后我就再没见过姐姐,心里不知有多牵挂。”   到底嫩了些,说出的话意思是对的,可是语气太过矫揉造作,反而显得刻意。   连乔微微笑道:“我也很高兴见到妹妹,不知陛下给了你什么位分?”   “陛下疼惜姐姐,亦封我做了美人。”连音眨了眨眼,俏皮地说道,话里行间的得意呼之欲出。   这也正是她见了连乔却不行礼的原因。   宫里讲究先来后到,连乔先入宫几个月,又是长姐,楚源都只册封她为美人,后来的连音自然不宜越过她。不过瞧连音这样子,她倒是满足得很呢。   姊妹平级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楚源若有心,就该让连音低上一头,不然作为劳苦功高的连乔总会有些不平。   但楚源并没有这么做。连乔忽的想起,会不会楚源这个心机婊本就不希望连家的女子和平共处?   想想也是,倘若连家自身内争不断,楚源作为统治者反而更加放心。   连乔悟出这一层,拉着连音的手笑道:“妹妹生得这般姿容,陛下一定十分喜欢,你且回去好生候着,等陛下今夜召你侍寝吧。”   “谢姐姐吉言。”连音含蓄的笑着,眉梢却尽是掩不住的自鸣得意,她有这份信心。   不过很可惜,她今晚是没有机会了。连乔想着,嘴角已经勾了起来。 第19章 夺宠   连音施施然离去后,紫玉一脸的忿然:“二小姐来了半日,竟没一个字问起您的身孕,亲姐妹尚且这般,真是自私到极点!”   连乔神情淡漠,“谁没有私心,为自己多加考虑并不算坏事。”   她完全不介意连音态度如何,不光是连音,对于整个连家她都不抱期望。现在她看得很清楚了,连家是靠不住的,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紫玉小心翼翼地搀着她进去,“美人,今晚陛下怕不会过来了,婢子早点服侍您休息吧?”   “着什么急,且等等再说。”连乔语气悠然,似乎有着成竹在胸的笃定。   *   孙太后将皇帝唤到福宁宫,嘱咐他道:“连家的次女进宫,你务必得一视同仁,不可偏私。”   楚源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孙太后见他这般,倒生了气,“哀家知道你近来偏宠连氏,只是她如今怀着身孕不便侍寝,你得空也该多往别的嫔妃处走走。”   她现在倒有些埋怨连乔不识大体,霸着茅坑不拉屎,还以为她有多聪慧呢——尽管孙太后心底认准了连乔必死无疑,可是死前也不做点好事,孙太后还是一样生气。   楚源冷笑道:“母后嘴里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希望朕多去孙氏那里,好诞下孙家的骨血。只是孙氏既无此福,母后再怎么痴心妄想也无用。”   孙太后被他戳穿心思,不禁面红过耳,“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哀家岂会是包藏私心之人?哀家不过是惦念着你膝下子嗣单薄,才想着多为你开枝散叶,你倒好,为了连氏一个,把别的嫔妃都得罪了!她不就是怀了个身孕,有什么大不了的?”   楚源冷冷道:“母后自己不曾生养过,当然不知怀孩子的苦楚。”   说罢,竟不耐烦地离去。   孙太后扶着秦嬷嬷的手,只觉得两条腿有些站不稳似的,颤颤道:“你听听,你听听,这就是哀家一手养大的好儿子,他敢这么跟哀家说话!”   秦嬷嬷服侍她多年,对孙太后的心思再清楚不过,当下只能顺着她的意道:“太后您也太心急了,纵然抬举淑妃,也不能赶在这个关口。陛下多年无嗣,如今连美人乍然有孕,自然看重她几分,等这一胎过去就没事了。”   她清楚这对母子的计划,知道连乔所得的恩宠再多,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是以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孙太后有着更深的忧虑,“哀家倒是担心,这样朝夕相处下来,皇帝只怕不忍心下手。”   楚源的狠心她当然明白,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谁知道精明一世的皇帝会不会栽在女人身上?孙太后始终觉得,那位连美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已经入夜了,楚源带着一身的疲累从勤政殿出来,崔眉忙迎上来:“陛下今晚去哪位主子宫里?”   楚源略思忖了一下,“去含春殿。”   这本是意料中事,连家的二小姐初初进宫,第一夜自然得歇在她那儿,免得叫人说冷落了她。   崔眉忙命侍从跟上,自己在前方打着灯笼,引皇帝向含春殿去。   到含春殿的路必得经过怡元殿,楚源蓦然抬头,见窗纸中透出幽幽的烛火,不禁皱眉:“连美人还没歇息?”   其时已经颇晚了。   崔眉不敢答话。纵然皇帝不曾命人通传,连美人也该清楚皇帝今夜歇在她妹妹处,可是看这情势,连美人仍在痴痴等候。   可怜她一片痴心。   楚源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此处落脚。”   崔眉一惊,皇帝这是要舍新人而取旧人?他干巴巴的笑道:“可是另一位连美人那里……”   说出来都有些拗口,偏偏两个都姓连,偏偏两个都是美人。   楚源不耐道:“你着人通传一声,就说朕今晚不过去了。”   不去就不去罢,冲底下人撒什么气。崔眉有些委屈,还是赶紧着应了声是。   楚源踏入殿中,见连乔坐在窗前托腮凝望,不知在想些什么。心里忽然有一种松快之感,楚源笑道:“出什么神?连朕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连乔惊喜的扭过头来,下意识想要扑入他怀中,转眼间忆起自己的身份,忙屈膝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其实她早听见外头的响动,心里已有成算,但如今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半点不显得做作。   楚源伸手将她扶起,不悦道:“早说了不必多礼。”   连乔穿着一身宽松的白绫中衣,越显得弱质纤纤,那身子跟一截白蚕似的,填都填不满衣裳。   楚源心生怜意,“朕瞧着你又瘦了。”   连乔嘿嘿傻笑着,两颊却因楚源的到来泛起酡红,跟吃醉酒一般。抬头仰望时,她又不经意地让楚源看到她眼底的乌青,“陛下怎么过来了?”   今儿她特意没让紫玉用茶叶梗敷眼,却在两颊点染了淡淡胭脂——厚薄适中的胭脂,可以营造出与脸红差不多的效果,反正愚笨的男子也分不出来。   楚源微笑时的模样简直动人极了,“朕就不能过来看看你?”   连乔因他这句话而笑生两靥,旋即又担心的抓着楚源的衣角,“可是我妹妹那里……”   崔眉在一旁看着都有些可怜:好不容易怀上身孕,偏又多出一人与自己争宠,还是家里出来的姊妹,可知这连美人心里有多难受了,难为她还肯委曲求全。   无独有偶,楚源也是这么想的。他将连乔拢到自己怀中,吻了吻她的发鬓,轻声道:“朕今晚愿意陪着你。”   连乔澄明的眸子整个焕发出光彩,她轻轻挣离楚源的怀抱,“那么臣妾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陛下答允。”   楚源微微皱眉,“你说。”   崔眉看着都捏了一把汗,连美人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作什么妖吧?这可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别被她自己搅黄啰。   幸好连乔只是轻快的说道:“臣妾不能侍寝,可否请陛下为臣妾弹奏一曲,也好消磨漫漫长夜?”   这要求其实也算逾矩,哪有皇帝为妃嫔弹琴的?真是目无尊长。当然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连乔并未将他视作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一个心意相投的夫婿。   楚源含笑道:“朕多年不弹,只怕手生。”   竟是答应了。   连乔欢喜不迭,忙命紫玉取了怡元殿珍藏的焦尾琴来,摆在案上。   楚源正襟坐下,只略沉吟了一下,便抬起手臂,行云流水般演奏起来。君子通六艺,身为皇室子弟,所学比之旁人更多出许多,这点难题自然不在话下。   连乔眉眼弯弯的看着她的夫婿,脸上尽是幸福陶醉的模样,她是个乐盲,楚源弹得好不好她也听不出来,获取的只有一种心理上的满足感:因为皇帝嫖不了她,反而是她嫖了皇帝。   楚源绝想不到自己被人当成了色艺双绝的小倌人使唤。   *   含春殿中,连音听完内侍通传的消息,脸上的笑便一截截消失不见。   勉强忍住了没在宦者面前发火,可是来人一走,连音的怒气便止不住涌上来。她忿然将梳妆台上一摞首饰挥到地上——亏她今日悉心装扮了等待承恩沐泽,等来的却是皇帝另宿他处的消息,这不是明摆着给她难堪么?   服侍她的婢女碧鸢忙弯腰将那些首饰拾起,趁机又揣了几样在自己兜里,一面劝道:“主子别动怒,没了今晚,还有以后呢。”   连音转头厉声看着她,“哪来的以后?这才第一天进宫,她就敢把陛下从我这里拉走,不是让我变成宫中的笑柄么?”   碧鸢勉强劝解,“大小姐也不见得是有心的,听说陛下偶然路过怡元殿,才临时改了心意,并非大小姐强拉过去。”   但是这样说就更令连音难堪了,别人都不必使什么手段,皇帝就乖乖的由她牵着鼻子走,不是更衬托出自己的无用么?   连音冷着脸坐在妆台前,一只一只将钗环解下,口里犹道:“从小她就与我不对付,如今恐怕更是有心报复。亏我母亲那样好心待她,巴巴的将她送进宫里享尽荣华,她倒好,反过来恩将仇报,咱们连家怎么养了这样一头白眼狼!”   碧鸢也是连家出来的,明知事实并非二小姐说的那般,也只好跟着附和。她倒不觉得二夫人待大小姐有多好,反而是大小姐在继母那里受了不少闲气,要说报,也是恶有恶报。   当然这种话,她是绝对不敢在主子面前提的。   连音望着镜中俏丽的面容,生气时亦带了三分娇态,狠狠地吐露一声,“贱人!”   碧鸢很想提醒她一声,要骂也该冲着怡元殿去骂,这样对着镜子倒像是骂自己。但想想还是算了,二小姐那性子可不是好惹的。   连家两位夫人说得好听,还指望姊妹俩在宫中和睦共处。不过照这样来看,硝烟只怕已经开始了。 第20章 晋封   次早请安时,长乐宫中便热闹非凡。宫里就像一只巨大而繁密的蜘蛛网,嫔妃们既是猎物,也是彼此的猎手,稍为有点响动,彼此就都警觉起来。   连家次女入宫是她们早就留意的事,连乔已经生得如斯美貌,万一再来一个与她旗鼓相当的,这后宫岂不沦为连氏女的天下了?及至见了连音,她们才稍稍放下心来——这位二小姐虽长得不难看,比她姐姐可差远了。   更令她们放心的是,都不用人出手,这两姐妹就自己内斗起来,当真成了笑柄。   连乔一进长乐宫,杨盼儿就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连妹妹来得可早啊,不知昨儿伺候陛下可还惬意?”   连乔将手按在肚腹上,露出一缕得体的微笑:“劳娘娘如此牵挂。想必贤妃娘娘一定想念陛下多时,来日妹妹见到陛下,一定代为将娘娘的心意转达。”   杨盼儿被皇帝冷落已久,如今骤然被人揭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勉强忍住了没有动怒,冷冷说道:“本宫再不得宠又如何,至少不会腆着脸去抢别人的恩宠,还是自己的亲妹子!”   说着便挑衅般地看了眼座上的连音。   连音今日来得比连乔还早,嫔妃侍寝次日惯例要向穆氏请安的。连音虽不曾承宠,却还是早早赶来,就是为了让众人瞧见她的落魄,从而让道理站在她这边。   连乔暗叹这位二妹的心计也不差。   只是杨盼儿毕竟是在掀人伤疤,连音极力忍耐,却还是憋得脸色铁青——她狠狠瞪着连乔,恨不得一口吃了她似的。   连乔听了杨盼儿的讥刺,却依旧好整以暇地坐到自己位上,仿佛没听见一般——杨盼儿见了,难免有一种箭放出去收不回来的错觉。   这就是连乔的策略了,争吵争吵,总要两个人才有得吵。若单是一个人在说,也没什么意思。   众人见她浑然不在意,各自也都兴致缺缺起来:满以为可以看到一场乱斗呢!   独有孙淑妃是最见不得天下太平的,莞尔笑道:“连美人有了身孕,陛下多疼你些也是应该的。可是一个人的胃口不应太贪,总该学着分惠于旁人。这小连美人刚刚进宫,你就拦着不许陛下见她,可不是姐妹之间该有的作为呀!皇贵妃娘娘,嫔妾以为此风必不可长。”   能够想到“小连美人”这个称谓,轻易将两人区分开,孙淑妃也觉得很得意。   穆氏笑道:“淑妃怕是弄错了,昨夜并非连美人特意拉陛下去她宫中,不过偶然兴起罢了。小连美人纵然受到冷落,也不是连美人的过错呀!”   她竟也跟着叫起小连美人来,还刻意咬重“冷落”二字,听在连音耳里,未免更增愤恨。   无论她们说什么,连乔都沉默不语。这种事不必搭腔,她也懒得多费唇舌。何况从字里行间听来,无论穆氏或是孙氏都旨在挑拨她们的姐妹关系,不会直接动手。   风言风语的伤害比起真刀真枪可小多了。   直到请安完毕,连乔都没跟连音多说一句话,她根本不打算搭理连音,而是径直回自己宫去。   连音却在背后叫住她,“姐姐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她勉强挤出一副笑脸,脸上的肌肉却难堪的抽搐起来,连声音都跟带着牙齿似的,硌得慌。   连乔的笑如徐徐清风,叫人挑不出半点差错,“妹妹想听我说什么呢?”   她笑得越美,落在连音眼中越觉得恶心。连音上前一步,冷冷说道:“别以为昨晚你给了我难堪,就从此得意了。你能抢走陛下一次,还能抢走第二次么?我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她稍稍后退,一脸嫌恶地盯着连乔的腹部,“瞧瞧你这大腹便便的鬼样子,陛下真是瞎了眼,才会稀罕你这副模样!”   其实连乔腹中的孩子月份尚小,根本看不出凸起。然而连音正在气头上,当然怎么难听怎么来。   连乔耐心听她说完,才歪着头向旁边道:“紫玉,都记下了么?”   紫玉微微一笑,“回美人的话,婢子记得一清二楚。小连美人说陛下瞎了眼,还骂您腹中的孩子是鬼呢!”   连音脸色骤变,惊觉自己上了当,“你……”   这回可轮到连乔占据主动了,她轻轻笑道:“妹妹的做派还和家中一无二致,可宫中比不得家里,不知有多少张嘴盯着妹妹的一言一行,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我劝妹妹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连音的脸色变了又变,终究还是忍下这一口气,有些话虽然难听,但并非没有道理——当然这并不影响她将连乔恨入骨髓。   回去的路上,紫玉便说道:“美人方才对二小姐说的那番话,倒不像斥责,反像是劝诫。”   连乔轻笑道:“随口一说罢了,哪来的什么深意。”   若非必要,她不想与任何一个宫中嫔妃为难——能进宫的,其实都是些可怜人。当然她们若是欺压到头上来,连乔亦不会退却。归根究底,都是这万恶的天家制度害人,好好的将人变成恶鬼。   其实若为了连家考虑,她倒真应和连音搞好关系,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而奋斗。不过连乔连保住自身的性命都这样艰难,就懒得去顾全家族了,何况连音那性子也不是好相与的:这蠢材还一心想着圣宠,又是一个被富贵迷昏头的。   楚源也不知怎的,虽有新人进宫,这几晚还是夜夜过来陪她——连楚源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好像见到连乔那副快乐的模样,他亦心生欢喜。何况,也唯有这个女孩子在他面前非是毕恭毕敬,楚源反因此觉得自在。   皇帝是不愿委屈自己的,哪儿让他感到舒服,他自然就常来常往。   但是今晚过来时,连乔虽强颜欢笑,眉间却隐有愁容笼罩。   楚源问起时,崔眉大着胆子说道:“还不是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为了陛下不肯宠幸小连美人,却日日宿在连美人这里,不知有多少嫔妃下人背地里嚼舌根呢!何况美人怀着身孕正是心气动荡的时候,听了这些话更不好受了。”   楚源蹙起两道好看的剑眉,话里已带了三分怒意,“朕爱宠幸谁是朕的事,她们凭什么嚼舌根?再有这样的话,你直接撵出宫便是,不必来回朕了。”   崔眉忙答应着,又笑道:“陛下这般处置甚好,不止后宫安宁,连美人和小连美人也都能安心了。陛下不知,为了您宠幸连美人不宠幸小连美人的事,连美人和小连美人为此生分了不少,小连美人还当众朝连美人发火呢……”   楚源被他这一连串称谓搅得头大,“什么乱七八糟的,又是连美人,又是小连美人的!”   崔眉忙伏地请罪,“都怨奴才糊涂,没解释清楚。这小连美人是她们背地里取的称谓,谁让两位美人都是连家所出,总得有个区分不是?”   楚源沉吟了一会儿,道:“那就传朕旨意,晋封连美人为连婕妤罢。”   崔眉忙答应着,却又不确定地抬头,“哪个连美人?”   楚源瞪着他,“你说是哪个?”   崔眉吃了这一吓,便如烫了爪子的猫,赶着出门到六宫宣读旨意去了。   楚源方捉着连乔的手温声道:“你为朕诞育皇嗣,是大兴朝的恩人,朕早该提一提你的位分。”   你还知道啊?连乔忍住默默吐槽的冲动,柔和地面朝他一笑,“谢陛下恩典。”   有孕晋封是情理中事,楚源却迟迟不提,还得崔眉拐弯抹角的同他请示,连乔想起这个便想翻白眼。虽说她并不在乎什么名位,可是在这宫里,但凡位分高一点,日子总会舒服一些。   她也不想连音总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连乔承认,自己是个小心眼的人,谁得罪了她,她定要一报还一报。   就如升级打怪一般,上头的大boss暂且动不得,只好先拿小怪来撒撒气了。当然一个婕妤之位也算不得什么,宫里的女人,就算是皇后也不能懈怠,唯有走到太后那一步才是真正安全的。   她离这一步还很遥远。   楚源毕竟不是傻子,看得出崔眉的话并非自己的心意,他凝视着连乔细致的眉眼,笑道:“你这回怎么学聪明了?自己不来向朕诉委屈,反而借崔眉的嘴说与朕听。”   连乔脸上带着三分狡黠,含笑仰视这位天子,“陛下教导臣妾,臣妾自然得学以致用。”   “但是朕现在后悔了,朕希望你能一直对朕说实话。”楚源紧握住她的手,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度。   连乔惊奇的发现,楚源强健的躯体此时看来竟有几分脆弱,这是她意想不到的。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是楚源的真心话,还是又一次试探爱的游戏。她只能轻轻的笑道:“陛下能保证不怪罪臣妾么?”   “这是自然。”覆水难收,楚源说出去的话同样也收不回。   “那么臣妾谨遵陛下之意。”连乔笑语盈盈的看着他,眼波里满是柔情脉脉。   君无戏言,她觉得楚源大概给自己挖了一个坑了。 第21章 映蓉   婕妤的册封礼简单,用不着多么隆重。只是在礼成之后,连乔仍需去长乐宫向皇贵妃穆朝兰请安。   穆氏看着她的时候,心里其实有几分复杂的。她清楚皇帝对连家的忌讳,正因如此,也清楚皇帝不会轻易晋连乔的位分:一旦她坐大,到时前朝后宫联起手来,皇帝更不好应付。   可现在皇帝却因为外头的一些闲言碎语,而要晋连乔的位分以示安抚。穆氏不知皇帝此举是出于对连氏的情分,抑或仅仅为了平衡后宫势力。   连乔行完叩拜大礼,穆朝兰才醒过神来,笑道:“妹妹身怀龙裔,又蒙圣恩擢升为婕妤,往后更要恪尽己责,好好侍奉陛下才是。”   “谢娘娘教诲。”连乔高声说道,眉间浮现出踌躇满志的得意。   才一个婕妤而已,就兴头成这样,可知此人眼皮子有多浅。穆氏定了定神,说道:“你如今最要紧的是保养身子,早日为陛下诞下一个平平安安的小皇子才好。”   尹婕妤亦随着穆朝兰的话道:“对呀,连妹妹一定要为陛下生一个小皇子才好。”   她虽然不待见连乔,可连乔如今也成了婕妤,与她平起平坐。尹婕妤脾气圆滑,想着不能得罪,当然还是讨好她为上。   孙淑妃扬了扬帕子,轻嗤一声:“不过是块肉罢嘞,尹婕妤就这样紧巴巴的奉承起来,万一生下来是个女儿,你岂不是打了自己的嘴,也打了皇贵妃姐姐的嘴?何况易生难养,就算是个男胎,养不养得大还不一定呢!”   穆氏脸上隐有怒意勃发,“淑妃,你身居高位,这样的话也是你当说的么?连婕妤有了身孕,你不施祝福,反多咒诅,究竟是何用意?”   孙淑妃淡淡的抬了抬眼皮说道:“嫔妾不过是把众姊妹的心声说出来罢了,莫说是嫔妾,在座之中难道就真的个个都愿意连婕妤生下男胎么?恐怕连皇贵妃姐姐您也心口不一吧?”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穆氏。   连乔忽然发现孙淑妃其实并不蠢,她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反而间接撇清了自己,表示她不会对连乔下手——哪个凶犯在行凶之前,会大肆昭告自己对被害人的不满呢?以此类推,就算连乔的身孕真出了什么岔子,孙淑妃的嫌疑也是最小的。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可在这复杂的深宫之中却很实用。何况孙淑妃说的也不错,就算是笑面菩萨的穆氏,也并非真心祝愿连乔生下皇子的。   穆氏被淑妃这话一噎,一时对不上话来,只得将话锋转向连音,“连美人,你姊姊如今身孕在怀,你身为她的亲妹妹,也该对她多加照拂,可不能存有妒忌之心。毕竟你俩血脉相接,没准往后你也能有你姐姐这样的福气。”   语言是一门艺术,有的人说话难听,句句却都是真心实意。有的人尽管笑语喧阗,字里行间却都是软刀子,稍不留神耳膜就被扎得血流不止。   穆氏显然对应后者。   连音听了这些话,脸色已经冷如霜雪,手腕上的青筋都快爆出来——她哪来连乔那样的福气?入宫至今都未承宠,生孩子,生孩子也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连音毕竟不敢跟穆氏顶嘴,只得不情不愿的站起身来:“嫔妾谨遵娘娘提点,定不负娘娘所托。”   又勉强朝连乔撕扯出一张笑脸,咬牙切齿地道:“恭喜姐姐了,但愿姐姐这一胎不会是个公主。”   这话怎么听都不怀好意。   连乔微笑着朝她颔了颔首,仿佛在她听来是最真诚的祝福。   连音于是更觉得憋屈,难听的话得让对方听了难受,那才叫做成功。不过连乔这个厚脸皮的女人,似乎还很高兴呢。   连乔当然没什么不高兴的,她巴不得是个公主才好,这样也能顺利躲开杀身之祸。所以从某种程度而言,她和这些女人的愿望其实是一致的。   众人瞧见连家二姊妹这样精彩的斗争戏码,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宫中生活贫乏,有点好戏看还真不错呢!   请完安出来,孙淑妃不急着离去,反而挑衅般地踱到连乔跟前来,颐指气使的说道:“别以为怀了个孩子就得意了,本宫虽不曾生养过,却也知道养儿不易,你最好祈求老天保佑,让你平平安安产下这一胎才好!”   说完这一串,她才扬长离去,留下瞠目结舌的众人。   连乔暗道这位娘娘的戏演得太过火了,就算要避嫌,也不必如此夸张,反而让她疑心孙淑妃暗地里有什么谋算。   孙淑妃会不会真对这个孩子下手呢?连乔按着腹部,神色幽暗莫明。   一个细微幽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姐姐别把淑妃娘娘的话放在心上,她就是这个脾气,图个嘴上痛快罢了。”   连乔见是吴映蓉,便微笑起来,“倒有些日子不见妹妹了。”   吴映蓉还是那副瘦怯凝寒的模样,哪怕穿着厚重的冬衣,身量也瘦弱得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唯独她那红粉粉的脸上挂着的羞怯笑容,见了便让人心生欢喜。   她听了连乔此话,脸上却闪过一丝不自在,低头闷声说道:“天冷了,我也懒怠出来……”   她身旁的侍婢素云似乎欲言又止,却被吴映蓉一个眼神喝住。   连乔敏锐的察知其中似有内情,但她本来就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吴映蓉与她虽交好,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情,犯不着过问别人的私事。   吴映蓉自己尴尬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着她。   连乔笑道:“妹妹怎么这样盯着我,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吴映蓉连忙摇头,半晌才小声道:“我只是觉得姐姐的面貌似乎有些改变……”   连乔诧异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有身子的人总会难看许多,妹妹习惯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连乔心里并非不惆怅,她每天照镜子,眼睁睁的看着瓜子脸变成包子脸,上头还沾了几点芝麻样的雀斑,加之这几天有些浮肿,看去更不忍直视。   虽然杨涟说开些药服用可褪,可女子都是爱惜容颜逾越性命,连乔难免有些沮丧——天知道,自穿来这里就没一件事顺心的,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孔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了。   吴映蓉见她失落,连忙说道:“姐姐别妄自菲薄了,我倒是瞧着姐姐有身子之后更丰艳了许多呢,相形之下,别人都成了丑八怪了。我若是皇上,也得天天往姐姐宫里去才好。”   连乔扑哧一笑,恭维话人人都爱听,连乔也不例外。何况吴映蓉说这番话的语气是真心实意的,半点也不掺假。   连乔便多看了她两眼,此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吴映蓉脸上不是胭脂,仿佛倒像是冻红的;连耳朵上也生着鲜红的冻疮,耳垂上甚至淋淋漓漓有黄水渗出,大概是结了痂之后又溃破化脓。   “你这是……”连乔讶然,想走上前细看。   吴映蓉忙退后一步,捂住头脸:“姐姐不必管我,没事的。”说着匆匆要走。   连乔既已发现端倪,当然不能放着不管。她忙拽住吴映蓉的胳膊,这一碰才觉出不对:吴映蓉身上的棉衣薄如纸张,里头大半都是空心的,有一处残破了,甚至露出里头灰白的棉絮来。 第22章 相处   “究竟是怎么回事?”连乔的口气不自觉严厉了几分。   吴映蓉瑟缩不语,她身边的侍女素云却跪下哭诉道:“婕妤明鉴,我们主子住在郭昭容宫里,不知受了她多少折磨。天寒地冻的,她把吴主子殿里的银霜炭尽数搜罗走,只留下些黑炭,主子身有喉疾,经不得那些浓烟,少不得耐着些。这也罢了,连冬衣的份例郭昭容也要克扣,我们主子现下穿的还是去年的旧衣,怎么能不受冻呢……”   连乔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吴映蓉住在郭昭容宫里,她是知道的。郭昭容她也曾见过,长得是很美,看着也挺蠢,只是没想到她会蠢毒到这种程度,连自己宫里的人也要欺压。   “你怎么不早来告诉我呢?我也好早些替你做主,岂不白受了这些天的苦?”连乔有些责备地看着她。   吴映蓉垂着头,两只皱缩的手笼在冬衣袖子里,“郭昭容位尊,我怎好让姐姐同她争执,岂不伤了姐姐的体面。再说这也都是些小事,皇贵妃娘娘都不理会,姐姐得蒙圣恩,还是别为这个自找麻烦为好。”   宫里人情冷暖至此,紫玉绿珠看着都有些恻隐。   连乔果断的下了决定,“绿珠,你先回怡元殿吩咐他们,拣那完好的银霜炭,拨一百斤送去吴选侍宫里;再有今冬刚做的冬衣,也挑四五件厚实的包裹起来,一并送去。”   吴映蓉脸上赤红,“怎好劳烦姐姐……”   连乔攥了攥她的手,温和说道:“都是宫里姊妹,何必这样客套。何况我那里本有多的,放着也是糟蹋,干脆物尽其用。”   吴映蓉回报她一个羞赧的笑,“多谢姐姐了。”   连乔看着她清秀的轮廓,心中一动,试探说道:“其实妹妹若有意,我可以向陛下请旨,令你离开含章殿,之后或是另择宫室,或是搬来怡元殿和我一道住都可,妹妹觉得如何?”   吴映蓉恭谨而坚决的说道:“谢姐姐美意,但迁宫一事非同小可,姐姐虽身负皇恩,也别擅作主张为好。”   她仰头朝连乔一笑,姿容清丽若芙蓉含露,“何况,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在含章殿住得还算习惯,姐姐不必因此可怜我。”   至此,连乔也无话可说。   她看着吴映蓉告退离去,紫玉在一旁说道:“吴主子的境遇虽叫人同情,可她方才那般作态似乎也是故意,婢子倒不信她连一件好衣裳都没有,非要穿一件最破最烂的来。”   连乔不觉莞尔,紫玉这丫头总能一针见血,任谁都骗不了她呢!   连乔轻轻说道:“作态也好,情真也罢,既然她说的都是实情,咱们能帮则帮,谁还没个难处不曾?”   只是有一点她想不通。适才连乔向吴映蓉提出迁宫之说,亦即暗示可以将她举荐给楚源,可是吴映蓉拒绝得这样干脆,就算是做戏,也太坚决了些,莫非她真的无心于圣宠么?   连乔百思不得其解,据她瞧来,这宫里无论上下大小,莫不怀着身负皇恩之念。就算再清高自诩的女人,倘若真有得宠那日,也一定会欢蹦乱跳的。连乔自己不也一样么?为了更好的生存,不得不委身于楚源,媚意逢迎,做出许多文人清客不齿的举动。   可是这个土生土长的吴映蓉似乎属性不明,情愿来找她设法,也不愿攀附皇帝而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这种举动在宫里就很奇怪了。   连乔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直到紫玉提醒,她才百无聊赖的随紫玉回怡元殿去。   楚源已在殿中候着她。   一见她来,楚源便笑道:“怎么这早晚才回?朕一下朝就来看你,等你半天了。”   谁稀罕他这番殷勤。连乔虚虚施了一礼,还没来得及弯腰,楚源就伸手将她扶起:“你如今身子不便,无须多礼了。”   连乔笑道:“陛下怎么这时候过来?臣妾都没来得及准备。”   以往楚源总是晚间批完折子才来,天明就走,跟偷情似的,这样正大光明的白日过来还是头一遭。   “朕就不能来看你?”楚源促狭的刮了下连乔的鼻子,引得连乔脸上绯红,娇嗔满面。   楚源近来越来越喜欢这些小情趣了,大约是恋爱戏码演上了劲,时不时就想秀一番。连乔可不会自负到认为自己这么快就能俘获皇帝的心。   楚源捉弄她够了,才收起笑意道:“实话实说,朕腹中饥馁,偶然经过此处,便想来你殿中讨口饭吃。”   “若是臣妾不肯呢?”连乔笑吟吟的看着他。   “那朕就只好吃你了。”楚源抱她到膝上,趁势在她雪白的脖子上舔了一口。   连乔作势要打他,自然没有成功,细细的手腕在半空中就被楚源捉住。连乔去势不稳,反而扑到楚源身上。   崔眉在门外听着两人嬉戏笑闹,饶他是个没根的,也禁不住面红耳热。   闹归闹,连乔还是正正经经的让人传了午膳进来,除了寻常饭食之外,连乔自己额外多了一碗酸梅汤,另有一瓶西洋进贡的红葡萄酒,是给楚源准备的。   连乔自己慢慢啜饮梅子汁,见楚源盯着她不放,忍不住嗔道:“陛下可是馋了?若喜欢,臣妾将这碗让给您就是。”   楚源一笑,眉心舒展开来:“朕常听人说酸儿辣女,想来你这一胎必然是个皇子。”   原来皇帝也是盼着她生儿子的,也是,哪个男人不希望传宗接代呢?连乔在心内冷笑,放下碗盏,擦了擦嘴道:“陛下这么想,不代表别人也都这么想,淑妃娘娘可说了,养不养得大都不一定呢!”   楚源皱眉看着她,诧异她为何突然说起孙氏的坏话。   背后讲小话当然算不得明智之举,不过连乔自有对策,她坦坦荡荡的说道:“是陛下希望臣妾对您坦诚相对,臣妾才不敢隐瞒。陛下若是不信,只管去寻各宫的嫔妃对质,臣妾相信,总有个把会说实话的。”   楚源这才挪开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道:“孙氏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不必理会她。”   光是恶毒的言语无法定罪,何况孙柔青还是太后的侄女,为了顾全太后的面子,楚源也不会因一两句话来责罚她。可是因了孙氏之语,楚源心底只怕已经埋下一根刺了。   以后她的孩子若出什么差池,孙氏别想撇清干系。连乔又遮袖抿下一口梅子汁,掩去眸中的一抹暗色。   楚源冷不丁夹了一箸清炒虾仁给她,温和的说道:“朕听说常吃鱼虾可使婴孩聪慧,你当多吃一些。”   看样子为了她腹中的孩子,楚源这个做父亲的也做了不少功夫。   连乔不习惯他这样的热切,生硬的埋头扒饭——在楚源面前,她本是很注重自己的吃相,务必要显得矜持优雅。倘若楚源不在,连乔就要发挥本性大吃大嚼了,为了这个,她其实不希望楚源常来,不然一顿饭都吃得不痛快。   但因为楚源种种怪异的举动,连乔的节奏不得不被打乱,无意识恢复了私下里的饕餮模样。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楚源将她嘴角的一粒饭黏子抹去,就那么放进自己口里。   一点都不嫌脏的。   连乔愕然抬头,她觉得楚源一定是疯了,这种言情剧一般的展开究竟是为何?   连乔探询的投去一瞥,楚源却只是浅浅一笑,不以为意。连乔无奈,只能归结为楚源的闲情逸致所致。   大概是她自己太大惊小怪了,古来这种昏君妖妇的行径还少么?西门庆还拿潘金莲的绣鞋倒酒喝呢,吃点食物残渣又算得什么?   连乔当然不想把自己比作潘金莲,但楚源无疑正是个高配版的西门庆。   作者有话说:   两更奉上,弥补昨天的空缺~ 第23章 心机   用完饭后,连乔不想继续这样郎情妾意的游戏,又想起吴映蓉之事,因向楚源笑道:“这怡元殿甚是阔大,陛下却只赐给臣妾一人独居,未免太浪费了,不如臣妾再邀一人同住可好?”   此时连乔已经决定,倘若楚源问起,她便将吴映蓉的可怜情状原原本本道出来,以皇帝的自负与自恋,一定会心生怜悯——尽管吴映蓉口里说着不愿承宠,但谁知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也许是故作托词也不一定。   连乔如今有着身孕不能侍寝,她可没把握牢牢留住楚源十个月——说到底,男人都是靠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倘若一定要找一个人来分宠,连乔情愿成全吴映蓉,至少在她看来,吴映蓉算是嫔妃之中最好相处的一个了。   然而楚源并未顺着她的意思问下去,只轻轻摇了摇头,“朕觉得不好。”   连乔故作天真的看着他,“为何?”   “朕可不想你我之间再多出另外一人,除了咱们的孩子之外。”楚源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若觉得寂寞,朕常来陪伴你就是,可不能让旁人打扰咱们的相处。”   连乔柔情满怀的看着他,仿佛心都快化了的模样。   她想皇帝一定是偶像剧看多了,入戏这么深,仿佛真当自己是个深情人设一样。   连乔自此便再不说迁宫的话,见了吴映蓉也不再提起此事。吴映蓉脸上仍是如常,从不过问皇帝,连乔倒疑心是自己多心了——或许吴映蓉真对承宠毫无兴趣。   她见吴映蓉仍穿着那身旧衣,一副瑟缩模样,问了几回,吴映蓉只是不肯说明。   还是紫玉打听得清楚,悄悄向连乔道:“娘娘不知,咱们送过去的东西,大半都被郭昭容扔了出去。她虽然不敢正面与娘娘您抗衡,可欺负起吴选侍却毫不手软呢!”   这个郭氏未免欺人太甚!连乔心里也有些恼,叫了吴映蓉过来问道:“郭氏如此跋扈,你何必还替她遮掩?就算不告诉陛下,也该早点禀明了皇贵妃才是。”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吴映蓉脾气好她当然赞赏,可若是任由别人欺压至死,那就是懦弱的表现了。   吴映蓉苦笑道:“那么多的银炭被扔出含章殿,道旁的人都看得见,皇贵妃娘娘怎么会不知道?她要是有心为我做主,早就过来慰问了。”   连乔不禁哑然。穆氏想做皇后,就注定了她会对大多数事情做壁上观:吴映蓉这样瘦瘦小小的模样,即便得了宠,那也是不易生养的;反而郭昭容生得美丽健康,很有诞育皇嗣的可能,何况郭昭容的娘家在朝中也颇得力。穆氏自知生育无望,除了皇后之位不做他想,她怎么会去得罪一个可能是未来皇储母亲的女人?   说到底,这宫里人都是欺软怕硬、欺善怕恶的。   连乔沉吟了一会儿,“你不必急,今晚陛下过来,我就向陛下请旨,让你搬离含章殿。”   吴映蓉想说什么,连乔摆了摆手:“我并非一定要你搬到怡元殿来,只是无论哪一处,总比留在郭昭容手底下吃苦强。”   吴映蓉却摇头,笑意粲然,“姐姐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不必姐姐劳神,我自有法子应对。”   “你能有什么法子?”连乔不解。   “姐姐且等着看吧。”吴映蓉顽皮地一笑。   连乔按捺下满腔疑惑,静候佳音。果然才两三日就得了消息,却是含章殿的吴选侍闹了起来,说不见了一支五凤朝阳挂珠钗,还是进宫之时皇帝亲赏的。   御赐之物不得轻易毁损。兹事体大,连穆皇贵妃也打起精神,细细查究,原是那日郭昭容将吴选侍的冬衣银炭扔出去时,那只钗也掺杂在里头。穆氏因此大怒,狠狠斥责了郭昭容一通,还罚她禁足一个月。   郭昭容吃了此亏,气焰顿时下去许多,也不敢轻易找吴映蓉的麻烦,连那些炭火也着人好生送回。   绿珠听了抚掌而笑:“郭昭容自以为是,连娘娘您也不放在眼中,也该叫她吃点苦头了!”   紫玉却有感而发:“想不到吴选侍还有这般心机,她若是想争宠,只怕早就成功了。”   这也正是连乔想说的话。她面色沉沉,不发一语。   改日吴映蓉再邀她出来散步时,连乔便轻轻笑道:“妹妹的手段令人好生钦佩,看来竟是姐姐我多管闲事了。”   吴映蓉目光盈盈的看着她,“姐姐怎么这样说,若无姐姐送来炭火暖具,映蓉还是会冻饿至死。映蓉只有感激姐姐的道理,姐姐怎么好似还与我生分了?”   连乔笑意勉强,“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一早便有对付郭昭容的本事,为何还要忍耐到今日?”   对待心机深沉的人,连乔通常都会怀有警惕。她本以为吴映蓉是只软兔子,不料却是只深藏不露的狐狸,这叫她怎能不戒备?   吴映蓉认真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若非我一再忍耐,郭昭容也不会变本加厉,渐渐露出本相。只有在敌人最疏忽的时候,才是一击致命的机会,姐姐不这样以为吗?郑伯克段于鄢,若无郑伯有意引导放纵,共叔段又怎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话题竟转到军事谋略上来了。   连乔陷入深思,她蓦然觉得吴映蓉的话有些道理,或许她该在楚源身上也试试这一招。   吴映蓉裹紧身上新的冬衣,齿颊粲然:“何况,若非郭昭容连姐姐送的东西都敢扔,我也不会这么快朝她出手的。”   两人在御花园中慢悠悠的闲逛,却想不到有人在一丛梅枝后悄悄注视着——是连音和她的侍女碧鸢。   连音见两人走远,方才恨恨出来,朝地上啐了一口。要不是怕向连乔行礼,她才不会这样狼狈的躲起来——谁让那个女人已经成了婕妤,如今高高的压她一头。   碧鸢颇为诧异,“大小姐一向独来独往的,想不到却与吴选侍这样交好,说来您才是她的亲妹妹呢,大小姐倒不管不顾的。”   连音衔恨道:“都是臭气相投罢了,有什么好羡慕的。”   其实她内心也有几分妒忌,连乔怀着身孕又得盛宠,谁与她交好,境况自然会好一些。何况还听人说,连婕妤有意让吴选侍搬到她宫中,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不是接近皇帝的好机会?   连音想起来便咬牙,她可不愿意孤零零的在宫中老死,就算做不得宠妃,也不能总是叫连乔给比下去。从前在家中尚有母亲为她出头,如今到了宫里,她就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正出着神,忽听碧鸢匆忙说道:“婢子参见淑妃娘娘。”   连音霍然转头,果然看到孙柔青笑吟吟的站在身后。连音忙屈膝下去,“淑妃娘娘万安。”   她虽然骄傲,却也知道分寸,像孙淑妃这等人物是得罪不起的。   孙淑妃盛装丽服,样貌比老枝上的红梅还娇艳几分。她嫣然一笑,“连美人看到连婕妤,不像是妹妹见到姐姐,反而像老鼠见了猫,怎么还跑到树缝里躲起来了?”   连音脸上涨红,便知方才的丑态都已被淑妃瞧去。   孙柔青却并没有嘲笑她的意思,反而亲昵的拉起她的手腕,热情说道:“妹妹现下是否有空,能否到我宫里坐坐?”   连音怔怔的看着她,不想自己有这般好运,才一进宫就得了大人物的赏识,忙点头说好。   孙柔青红唇微弯,恰到好处的将一抹轻蔑遮掩过去。   果真是个蠢东西。 第24章 初雪   连音跟着孙淑妃来到合欢殿,便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般,眼珠瞪得有鸽子蛋大,只觉得无处不稀奇。   她艳羡的抚摸着紫檀木雕成的博古架,上头摆放的那些古董器具,有些她勉强认得,有些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连音正要细细查看,碧鸢小声提醒道:“主子,当心摔着。”   孙淑妃耳聪目明,立刻听见了,回眸笑道:“什么大事,库房里还堵着许多呢,妹妹只管随意把玩便是。”   碧鸢不禁咋舌,就连她一个无知婢子,都瞧得出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孙淑妃却完全不当一回事般。   孙淑妃请连音入座,片刻间又命人上了茶来。连音看着那一套青花的茶盏,里头茶色碧清,还袅袅的冒出白烟,端的似山间云雾笼罩。   孙淑妃乜斜着睨她一眼,闲闲道:“如何?”   连音浅尝辄止,脸上颇有赧然之色,“滋味甚好,可恨嫔妾无知,竟尝不出是何种茶。”   孙淑妃笑盈盈道:“这是雪顶含翠,只有在那雪峰绝岩之上才能采撷而得,每年统共才能得三四斤,还不知要死多少人,你没尝过也是理所当然。”   连音听得悠然神往,连家的富贵虽也不差,可祖上毕竟是武将出身,再多的家底积攒下来,也还带些暴发户气质。比不得孙淑妃名门之后,从小的见识眼界都与旁人不同,那股气韵是怎么也学不来的。   都说女子需富养,可瞧着孙淑妃这模样才是真正富养长大的;和她一比,连音简直成了乡下出来的毛丫头。   思及此处,连音怅然叹道:“可惜只有在娘娘宫里,嫔妾才能尝到这样的好茶。”   “你真心喜欢又有何难,本宫送你一些亦可。”孙淑妃莞尔微笑。   连音连忙摆手,“娘娘太抬举嫔妾,即便娘娘送了,嫔妾也不敢胡乱使用。”   这其中牵涉到等级的差别,嫔妃的衣食住行都有定制,熬到孙淑妃这位分方有这般尊贵待遇,像连音这样初入宫廷的小喽啰,若是敢用不合自己身份的东西,那便是逾越之罪、自寻死路。连音进宫这些日子,渐渐也懂得了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她可不想自找麻烦。   孙淑妃语气不屑,“规矩那都是做给人的,但凡得宠些的,哪个真正在意过规矩?远的不说,就说你那位好姐姐,她宫里所摆的东西,可不合婕妤应有的规制哩!”   连音眼里飞快的闪过一丝愤恨,低眸说道:“姐姐有身孕,皇上多疼惜她些也是应该……”   “她有身孕不假,可是你呢?”孙淑妃笑望着她,“眼看着亲姊妹的风头一日日盖过自己,无论谁都很难咽下这口气吧?”   连音愈听愈是心惊,有连乔压在她顶上,她恐怕永难有出头之日了。连音猝然跪倒在地,哀恳道:“求娘娘指点迷津。”   孙淑妃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嗓音一如既往地清澈婉转,“求人不如求己,这次的困局,还是得妹妹你自己来解。”   她贴近连音耳畔,挑眉说道:“连婕妤气焰嚣张,全因腹中的孩子给了她底气,可若她没了这个孩子呢?”   孙柔青话里行间仿佛在暗示什么,连音听得心慌意乱,嗓子也忍不住发起抖来,“娘娘……”   谋害皇嗣是死罪,她哪来这样大的胆子?连音虽然怨恨连乔,却绝不想为了对付她,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孙淑妃轻轻按上她肩头,幽幽说道:“女人生孩子,都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里,稍有不慎便会出差错。连婕妤保不住腹中之子,那是她自己福薄,与你何干?可若连婕妤顺顺当当的产下这个孩子,陛下只会越发宠爱她,妹妹你说说,陛下的眼中还看得到你吗?”   听了这句话,连音出奇的安静下来。毫无疑问,孙柔青的话正戳中她的痛脚。   孙淑妃隐去一丝笑意,款款说道:“其实妹妹不必太过担心,本宫也会帮你的。”她看着院中零落的草木,轻轻叹道:“天越发冷了,再过几日就该下雪了吧?”   *   进入腊月后,连乔如愿看到了今冬的第一场雪,怡元殿的庭院中白茫茫一片,连那几棵高大的杉树也遍身银装素裹,堆得跟雪塔似的,蔚为奇观。   真可惜,要不是碍着腹中这块肉,连乔真想跑去院里打雪仗,如今却只能坐在暖烘烘的寝殿里,与外面的清冷大地隔绝起来。   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连乔看得心痒难熬,正要让绿珠等去堆个雪人过来供她饱饱眼福,一回头,却是楚源含笑注视着她,也不知在背后站了多久。   连乔匆忙起身,嗔道:“陛下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这几天细雨过了又是大雪,路上通行不便,连穆皇贵妃都免了各宫请安,楚源倒是兴致颇高,搁不得三五日就要来怡元殿一趟,也不怕路滑摔个狗吃-屎。   其实连乔私心里不太希望他来,随着孕期渐长,连乔脾气焦躁的时候也渐渐增多,她宁愿一个人躲着清净——对着皇帝当然得劳神耗力,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   楚源伸出冰凉的手指,在她白皙细腻的颈子上轻轻碰了一下,连乔起了一阵肌栗,大呼小叫的站起来,“陛下这是做什么?”   楚源悠然笑道:“朕看你望窗外望得痴了,连朕在这里都看不见。”   皇帝近来越发孩子气了,还得在她一介小女子跟前找存在感。连乔忖度着,楚源的年纪也不大,大概童年就是这么规规矩矩死死板板过过来的,所以成年了才要找些乐趣。   但这是否意味着,皇帝对她的戒备放下了些许呢?   连乔无奈说道:“陛下再这样胡闹,臣妾就不理您了。”   楚源拥她入怀,在她耳畔轻轻呵着气,“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先前在床上,你把朕的背都抓破了,还不许朕走呢……”   看来楚源仍当那是闺房间的情趣,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皇帝可真是个抖m。   连乔忍不住想笑,旋身挣脱楚源的怀抱,拉他到火盘边:“陛下快过来烤烤火,您的手都快结成冰了。”   到底是心疼他的。楚源眼中泛出濡濡笑意。   连乔又用火钳在炉中扒拉一阵,寻出几个烘山芋来,用牛皮纸包起来递给楚源,“陛下尝尝,好吃的。”   楚源连忙接下,“仔细烫手。”又吹了吹连乔微微发烫的指尖。   连乔任由他捉着自己的手,脸上红云顿生——也不知是真的害羞,还是反衬着炉火的熊熊光辉。   新烤好的山芋肉质细嫩,入口即融。楚源尝了果然好,可是却叮嘱连乔,“你当少吃些,这东西吃多了积食,与你的身子不相宜。”   连乔正津津有味地享用,听了忍不住翻起白眼:这皇帝管东管西的,好好的一副胃口都被他破坏了。   她仍耐着性子将手上的烘山芋吃完,才去取绿豆面子净手,果然不再吃了——皇帝的面子总得给,否则那不叫恃宠生娇,而是不知天高地厚。   皇帝很快食尽,也自去洗了手,回来后便说道:“你父亲从安西寄来奏章,问及你在宫中境况,朕回覆他一切安好。”   现在当然是还好,再有五六个月就不知道了。连乔按下眸中冷意,柔声问道:“父亲有没有问及妹妹?”   她饶有兴致的看着楚源,很想知道他对这问题如何作答。   作者有话说:   与编辑商议好,明天就要入v了,届时会有三更掉落,请大家还是尽量支持一下正版吧~ 第25章 看雪   楚源面上有几分尴尬,“你如今有身孕,朕自该紧着你为上,旁的可算得什么呢?”   连乔便知他只含含糊糊将连音带过去。其实若真为拉拢连家,楚源就该对姊妹俩一视同仁才行,就算为了身孕的缘故,也不应太厚此薄彼。   要不是连乔从中作梗,连音只怕已经承宠了。这自然是连乔出于报复的目的,可由此也知,楚源对于她还是有几分重视的。   所以她更要加一把劲,努力将皇帝的心梳拢才行。   连乔一双美眸中隐约有雾气腾腾,“臣妾借着身孕之事独占陛下,陛下会不会觉得臣妾私心过重?”   就算真有这种想法,楚源也不会当她的面说出来。楚源安抚的揉了揉她的肩膀,“你腹中怀的是朕的骨肉,朕自该多来陪你,怎么会怪责你呢?”   连乔揪着他胸前的衣裳,忍了忍泪说道:“臣妾知道,嫉妒非嫔妃之德,若是个贤惠的,更应该劝陛下多去旁人宫中,好为天家绵延后嗣。可臣妾宁愿被陛下您视为心胸狭隘,也不愿做这一个难得的贤良人——试问哪个深爱丈夫的女子,愿意同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婿呢?”   她幽幽的望着楚源,“臣妾最悔的是不该入宫,不该遇见陛下,可如今悔之已晚,臣妾也陷入泥潭出不去了。”   她这番表现其实有些过火,可随着时间越来越紧迫,连乔不得不着急了——她能吸引皇帝的,除了这张脸,就只有这些虚情假意的话。   好在一张脸给她增色不少,美丽的女人即便说些谎话,男人也倾向于相信她的言辞,其实也是相信自身的魅力——谁说男子不虚荣呢?何况连乔眼带泪痕,柔弱楚楚,更难以判断这样的女人心口不一。   换了一个姿色平庸的,哪怕言语再动听,只怕听在皇帝耳里也会打个折扣。   楚源大概被这番话打动了,轻抚着她的秀发道:“朕答应过待你好,往后自然也不会辜负你,你又何必总是疑神疑鬼,总是给自己找些不快呢?”   连乔在他的安抚下,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大概是楚源的怀抱太过温暖的缘故,她调整了一下角度,窝在楚源的臂弯里安然睡去。   楚源将她抱上床,盖好被子,才唤了紫玉进来照应。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连乔的眼角有一滴浅浅的泪滑落,映着火光,倒像某种煅烧而成的珍宝,颇增凄艳之美。   楚源的心里忽然有几分恻隐。   连乔醒来时已经近黄昏了,但窗外仍是很亮,因为积了茫茫大雪的缘故。她叫紫玉进来为她穿衣,紫玉便说起:“陛下已经先回去了。”   连乔轻轻嗯了一声,并不介怀。对于皇帝的行踪,她本就不太在意,只是当着紫玉绿珠等人的面,不好显得太过冷淡罢了。   紫玉有些惋惜,“可惜娘娘当时偏睡着了,若能留下陛下用膳该多好。”   连乔浅浅笑道:“这有什么好可惜的,陛下政务繁忙,咱们又何必打扰?让小厨房备膳吧。”   紫玉的心思还是太浅显了。抓男人就像放风筝,若是盯得太紧了,皇帝反而会透不过气来;就得这样一张一弛、收放自如才好。   一时传了膳来,连乔便美滋滋的吃起独食来。皇帝不在,她尽可以按照自己的偏好,不必顾及皇帝的喜怒。   那何云娘是个有本事的女人,惦着连乔孕期胃口不佳,绞尽脑汁折腾出许多花样。今日呈上的一道红枣乳鸽汤,除了滋味鲜美之外,兼有益气补血之效。   连乔连喝了三碗方才觉得满足,正要命人将碗碟撤下,绿珠忽搴帘子进来,将一封花笺递到她手中。   连乔揉了揉肚子,懒洋洋接过,“谁给的?”   宫里人应该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就算吴映蓉想要看她也自会过来,犯不着这样大费周章的扮小清新。   “是含春殿的碧鸢姑娘拿来的。”绿珠小声说道。   她清楚这两姐妹并不和睦,连美人更是当面中伤过主子好几回,想着主子恐怕会不喜。   连乔倒不怕里头含有炸-弹,随意将那封精美的花笺摊开,上面果然是连音的亲笔手书,字字娟秀。   紫玉关切的问道:“连美人说了什么?”   若是不雅之辞,岂不伤了主子的眼。   连乔浅浅笑道:“她并无恶意,反邀我后日到滴雨亭中观赏雪景呢。”   记忆模糊涌现,她想起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她与连音虽不大和睦,可是像这样姊妹间的聚会也有过几回。赏花、春游、诗会,现在回想起来仍是有滋有味的举动。   但那是没什么利益纠葛的事,现在她与连音已经势成水火,连音果真还能毫无芥蒂地邀她赏雪么?   紫玉也想到这一层,紧张的道:“主子,您不可以去。”   她也疑心连音背地里有什么设计。   连乔的口气却是轻快的,不以为忧:“她诚心邀我,我若不去,岂不拂了这位好妹妹的面子,多冷血无情。”   阴谋纵然能躲过一次,难保下一次她不会出手。不如趁此机会看看连音打的什么主意,也好将祸端消弭于无形。   紫玉见劝不动她,只好罢了。   到了后日早上,连乔精心装扮,挑了一身羽缎斗篷,有别于大红之色,而是一种刺刺的红,在雪地里分外醒目。   就算真出什么岔子,她也要别人一眼能瞧见她才好。   连着下了几天鹅毛大雪,今日天倒放晴了,可雪还没消,正是赏雪的好时节。连乔由紫玉搀扶着,从御花园的南角绕过去,就看到滴雨亭巍峨的矗立在园中。   这滴雨亭并不单为赏雨而建,春日的细雨,夏日的纳凉,秋日的枫叶飒飒,到了冬日更有一层妙处,除坐在亭中远眺雪景外,亭子的四角还会垂下参差不齐的冰柱子,在阳光照射下晶莹耀目,比石洞里的钟乳还好看。   连音也算有心了。尽管连乔疑心,她才来了短短一个月,是否能对御花园的地貌熟悉到这种程度。   连乔眯起眼睛眺望,只见连音已然身在亭中,她穿了一身白狐裘,与周遭的雪地融为一色,俨然一副白描而成的佳作。   连音也发现了她,惊喜的在亭中朝她招手。连乔却停下脚步,只远远地望着,顿足不前。   紫玉疑惑道:“主子,咱们不过去吗?”   连乔看着眼前白雪叠成的小道,厚得像密密堆积的棉絮,一直延伸到滴雨亭中,不过谁知道这干净洁白之下藏着怎样的机关?   连乔平淡的说道,“咱们走吧。”径自转身,沿原路回去。   亭中的连音听不到她的声音,可是连乔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她不禁傻眼了:若让连乔就这么回去,自己不是白费功夫么?   连音也不及细想,头脑一热便追出来,谁知半道上就听扑通一声,是跌入水潭的声音——果然不出连乔所料,那路上有一个不小的水洼,因为天冷结了一层薄冰,又被皑皑白雪覆盖,所以瞧不大出来。可是一旦人踩上去,浮冰破碎,那跌一跤都还算轻的。   更别说连乔这样的孕妇,恐怕不止腹中胎儿难以保全,连自身的性命也会有妨害。   紫玉心有余悸,“幸亏那是二小姐,若是主子您……”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连乔冷笑一声,她这位妹妹的愚蠢早就领教过,只想不到她的心肠也这般歹毒。至于这回的事是连音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暗中唆使,还得细细查明才行——幸亏连乔对这园中的地势了若指掌,又早就对连音心怀提防,否则这回还真会中计。   连音仍陷在泥潭里爬不起来,连乔也懒得派人施救,只打算一走了之,谁知转了个弯,却看到楚源从另一边的假山旁经过。   皇帝怎么这时候来了?   连乔微微皱眉,她可不能让连音有反咬一口的机会。经过顷刻的沉思,连乔顿时有了决断,她虚虚扶住紫玉的胳膊,脚步往前一伸,整个人便顺势倒了下去。   无巧不巧,这一幕恰好被楚源瞧见——连乔穿着那身红衣裳,很难不叫人注意。他急促的迈步过来,迅速将连乔扶起,“阿乔,你怎么样?”   得,现在她在皇帝口中有个昵称了。   连乔拽着皇帝的衣领,双眼一翻,非常及时的晕了过去。   楚源脸上难得的显出一分焦急之色,他打横将连乔抱起,快步朝怡元殿的方向行去。   紫玉也忙忙跟在身后。   可怜连音犹在寒水潭里扑腾,却没人顾得上看她一眼,皇帝更对她不闻不问,这叫她怎能不灰心丧气?   独有一个笨手笨脚的碧鸢还在一边站着。连音狠狠地瞪她一眼,“还不快拉我起来?”   碧鸢怯怯的道:“小姐,婢子这身衣裳可是新做的,绣娘说了这料子沾不得水,所以……”   好像她这个主子还比不得一身衣裳重要。   连音恨不得赏她一个耳光,她身边怎么净是这样没脑子的蠢货? 第26章 太后   连乔被楚源抱回殿里,经杨涟一番施诊后,方才悠悠醒转。   楚源急问道:“连婕妤如何了?”   自己倒下去与真切的摔倒当然不能等同而语,好在杨涟是个机灵的,只道:“娘娘虽受到惊吓,万幸并无损伤,好好休养就没事了。”   楚源稍稍放心,心疼的坐到床沿上,拉起连乔的一只手责备道:“你也太不小心,雪都没化就往外跑,就算不顾着自己的身子,也得顾着咱们的孩子。”   连乔暗道皇帝这不会说话的,当着面都让人这么不痛快。好在她早就看穿楚源的本质,倒也见怪不怪。   紫玉适时地说道:“陛下您有所不知,哪是娘娘自己要出去,是连美人硬邀咱们娘娘出去看雪的。娘娘念在姐妹一场的情分,这才推脱不掉。”   楚源眯起眸子,“如此说来,适才雪地上那个……”   崔眉已听紫玉说清始末,当下忙笑道:“那一位正是连美人,不知怎的掉进水潭子里去了。想来雪下得密,到处白茫茫的,一时眼花了也难免。幸而是连美人不小心,若换了婕妤娘娘,事态恐怕会更严重。”   话说到这份上,楚源还有什么不懂的。他淡淡道:“连美人行事这样轻率,以后再待在自己宫中好了,无事不必出来,也免得冲撞旁人。”   只这一句,便断定了连音今后的生死——恐怕她永无面圣之机了。   楚源捏了捏连乔的手,关切道:“你好好歇着,朕改日再来看你。”   连乔回以他一个虚弱的笑,好像受了多么了不得的惊吓——不得不说,连音可谓帮了她的大忙,否则连乔自己想找出点事来还不容易呢。   经了这遭,楚源想必会更对她关怀备至。当然,连音以后也没机会蹦跶了。   紫玉走上前抚了抚胸口:“可吓坏奴婢了,没想到二小姐真个心存歹念,多亏主子您机灵,才没上她的当。”   连乔仰面朝天,漠然望着淡青的帐顶,“紫玉,你去打听一下,连美人这段日子究竟与何人有过往来。”   紫玉答应着去后,连乔有些怅惘的摸了摸自己的肚腹,她都不知道自己这样殚精竭虑是为了什么,为了保住这个孩子么?保住了他,可是自己呢?   要保住这个孩子很容易,可是要保住自身的性命,却是千难万难,偏偏他们的联系又是千丝万缕的。   会不会从一开始就不要生下他更好?   连乔翻了个身,面靠着墙壁,头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感到迷惑。   紫玉打听到的结果与连乔猜测的差不太多,果然是孙柔青在背后捣鬼。可她也机灵,并不亲自动手,只是蛊惑连音来行事,谁说这样的女子不可怕呢?   纵然孙柔青只担一个挑唆之名,连乔还是把自己所知原原本本地告诉皇帝,楚源听后没说什么,只是自此便有意疏远淑妃了。   孙柔青有苦说不出来,她哪晓得皇帝会这样听连乔那个狐媚子的话,仅凭几句风言风语就给自己定了罪,真是冤死了。   连乔才懒得理会她,在她看来,借刀杀人与故意伤害是差不多的罪名,区别只在于容不容易察觉罢了。趁现在皇帝的注意力还在她这儿,她当然要加以利用,总比日后中了孙柔青的算计更好。   如此种种,一场喧嚣总算过去。加之连音被幽禁含春殿,无法再出来晃荡,连乔的眼前便清爽了不少。   她本以为这个冬天可以安安静静度过,没想到才消停几日,就接过福宁宫传来的懿旨:是孙太后要召见她。   紫玉好生摸不着头脑:“太后娘娘见主子是为什么呢?若说是为身孕的缘故,此前也并不怎么关切,赏赐倒不断的。”   连乔也有些不解,她猜测是为了孙淑妃的缘故,太后想挑她的差错。可连乔也不畏惧,太后自己的娘家人做错事,还有脸挑拣别人么?何况这道身孕就是她的护身符,孙太后再如何,也不会跟一个孕妇过不去,别说里头还是她的宝贝孙儿呢。   连乔换完衣裳,齐齐整整的来到福宁宫。出乎意料的是,里头的布置并不奢靡,反而十分朴素,想来孙太后虔心礼佛,不喜富贵气象吧——当然大家也都清楚,礼佛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太后也是从重重拼杀中突围出来,才得以坐上今日的高位,想来手上所沾的血腥也不会少。   要涤清罪恶,研读佛经当然是最好的。至少能给人一些精神上的安慰,保证睡眠。   连乔来前已经决定,无论孙太后如何挑刺,她都以楚源做挡箭牌:毕竟她吹再多的枕头风,做决定的也是皇帝自己,可赖不到她头上。   孰料见了面,孙太后却仍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旧样,她和蔼的招了招手,“过来。”   连乔蝎蝎螫螫地踱过去,垂首道:“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孙太后指指桌上摊开的一摞纸张,亲切说道:“哀家正在抄习经文,你也来帮哀家的忙。”   连乔瞅着那厚厚的一叠纸和那密密麻麻的字,便觉目瞪口呆。只是碍于太后之命,她也不敢不听。   看着连乔坐下,孙太后又款款说道:“哀家也是为你好,这些经文是为你和你腹中的孩子祈福之用,哀家已命人抄了一些,剩下的,还是由你自己来最好,才显得诚心。”   连乔不得不佩服这位老娘娘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明明是借机惩罚她,还说是为她好,可见孙太后从前没少被上一代折磨过,如今也能从容的折磨下一辈人了。   当然孙太后的脸皮之厚也是无人能及的,还口口声声为她祈福——只怕在她平安产下皇嗣之后,孙太后便会立刻来一招留子去母,绝不手软。   连乔怨谤归怨谤,还是老老实实遵照太后的旨意。那檀香气味闻着便令人犯困,连乔一边抄经,一边连着打了好几个呵欠,无奈孙太后虎视眈眈在一旁盯着,连乔想懈怠都不成。   如是几日之后,连乔便觉得浑身乏力,无精打采。比起身体所受的损伤,精神上的伤害无疑更严重。   加上楚源这几天都没来,她想诉苦都找不着机会。   好在她怀着身孕,皇帝不会长久不来。这不,待两人再一起用膳时,连乔便摆出一副恹恹的神色,筷子几次夹下去,都落空了。   楚源扳着她的脸仔细查看,“怎么了,朕一来你就没精神?”   连乔身上有一种小女孩爱娇的神气,浑然不像做母亲的人,这也正是楚源觉得她有意思的地方。   但今日,这种神采不见了。   连乔乌沉沉的眸子对着他,脸上的神情是疑惑的,“陛下,太后娘娘是不是不喜欢臣妾?”   “你怎会这样想?”楚源皱起眉头。   “太后娘娘每日令臣妾去福宁宫抄经,说是为腹中孩子祈福。可是祈福一事全在于心意,哪是做做表面文章便能上达天听的?”连乔幽幽说道,“臣妾担心,太后娘娘会否因为淑妃之事恼了臣妾?但那是陛下要臣妾对您说实话,臣妾才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知道此事会引得太后不愉,臣妾绝不会在背后讲述淑妃娘娘的不是。”   楚源吻了吻她的额头,温声道:“你没什么不对,是母后她老人家太过苛责。你放心,朕会劝说母后,让她免去你抄经之责。”   连乔一副星星眼崇拜的看着他,“臣妾就知道,最心疼臣妾的还是陛下。”   大概一时兴奋过了头,她趁楚源不备,竟也在楚源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又羞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没面子的躲到床帐后去。   楚源有些微的失神,无意识的摸了摸脸颊,不自觉的勾起嘴角。   想不到一点小事都能让她这样高兴。但是这种欢喜,楚源似乎也很愿意看到。   这一晚楚源顺理成章的宿在了怡元殿,又一次考验自己的忍功和定力。连乔抵着他结实的胸口,悠悠说道:“淑妃娘娘尚有太后为她撑腰,可臣妾能依靠的,就只有陛下了,但愿陛下不会负我。”   她有意的改变了称谓,这样听起来更真心实意。   楚源停滞了一下,轻轻揉着她的头道:“朕答应你,不会负你。”   这短暂的迟疑,也许可以让她多出几年的寿命。连乔心道。   有了楚源答应替她周旋,连乔便不再往福宁宫去了。她猜测养母子之间或许会有一场争吵,孙太后说不定从此对她更加厌恶,但是这没多大关系。归根究底,掌握她生死的权利捏在皇帝手里,连乔只需站队一人即可。   她甚至希望这母子俩渐渐分化,倘若两人一直齐心,连乔只会死得更快。若能分而化之,各个击破,说不定倒有一线求生的机会。   为了这个,连乔不惜成为挑拨母子关系的罪人,反正贤良的名声对她而言,远没有性命重要。 第27章 双喜   临近年关时,连乔又请杨涟来把平安脉。   杨涟这一回诊完脉后,神色却有些古怪,看着她欲言又止。   连乔以为有何不对,急问道:“大人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有什么话明说便是。”   好不容易熬到这一步,她可不希望中途再出什么差错。   杨涟望了她一眼,忐忑说道:“娘娘须知,若脉象快而滑,如盘走珠,则为喜脉。到了一定的月份,甚至可从脉象探知腹中男女。如左脉较右脉更为洪迈,强劲有力,则多为男胎,反之则多为女胎……”   连乔不耐道:“谁爱听你掉书袋,你直说本宫所怀是男是女便是。”   她努力克制住心中的欢喜,莫非老天爷见她可怜,破例饶过她一死不成?   杨涟闭上眼,鼓足勇气说道:“依微臣所见,娘娘腹中很可能是一位公主。”   巨大的喜悦席卷而来,连乔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提心吊胆了这么久,如今总算放下心头大石,她有意想笑,脸上却是木的,哭都哭不出来。   这都叫些什么事呢?   杨涟见她坐着发怔,还以为悲伤所致,忙安慰道:“娘娘别难过了,先开花后结果,先生下一位公主也好,毕竟娘娘您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生儿育女……”   连乔怎么会难过呢,她高兴还来不及,只是这份情绪不能当着杨涟表露罢了,否则他定会奇怪。   连乔沉下脸色,平静说道:“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杨涟提着药箱要走,连乔又叫住他,“等一等,若旁人问起,大人只说可能是男胎便是。”   她刻意咬准字音,“记住,是可能。”   杨涟先是迷惑,随即恍然,顿首道:“是,微臣明白了。诊脉之事其实也不定做的准,娘娘或许能生下一位皇子也不尽然。”   他还以为连乔太过伤心,才不愿接受现实,却不知连乔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这一胎她求之不得是个女儿。   当然杨涟说的也有道理,中医那一套诊脉的法子太过玄学,不见得样样皆准。万一生下来仍是个小皇子,连乔可不想到时空欢喜一场;相反,若生下一位公主,失望的不会是她,而会是另外的某些人了。   连乔很想看看楚源到时是何表情。   承载了许久的期盼,陡然间化为泡影,皇帝一定会很难受吧?连乔嘴角浮现一丝扭曲的微笑。   转眼除夕夜将至,宫中惯例要在承明殿举办家宴。嫔妃们一早便开始摩拳擦掌,准备互相轧一轧苗头,若能叫皇帝一眼瞧上,那是再好不过了。   当然撞衫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事先可得打听好别人要穿什么衣裳,不然重了花样子,那丢脸的可就是自身了。   连乔应付完几拨来查探敌情的嫔妃,已经觉得有些倦怠——都知道如今最得圣宠的就是这位连婕妤,能借鉴一下她的穿着打扮想来不错。   吴映蓉坐在窗边理着丝线,抿嘴笑了一笑,“过了年就都热闹起来,姐姐也觉得吃力吧?”   连乔颇觉汗颜,到底不是正统的古代人,不能学会太太奶奶们那套面面俱到的应酬功夫。说实话,光是应付皇帝的情绪就够她吃力的了,她可没功夫还去猜测这些女人的心思。   连乔也在桌旁坐下,看着吴映蓉手里裁制的一件小衣。如今众人皆知连乔有可能诞下一位皇子,无不羡慕嫉妒恨,唯有吴映蓉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平淡淡。连乔针线活不擅长,这方面托赖了她不少。   吴映蓉为了双保险,除了男婴的衣着外,也另外备下一份女式的——真是颇有先见之明。   连乔有些抱歉的说道:“劳烦你了,帮我做这些事。”   吴映蓉咬断一截彩色线头,粲然笑道:“应该的,姐姐从前不也很关照我么?”   连乔打量着她瘦瘦小小的身量,裹在厚厚的棉衣中,越发显得人只有一丁点。她忍不住问道:“我听说今儿的晚宴,郭昭容也会出来?”   逢着年节,穆皇贵妃自然要对下许些恩典,却不知将郭昭容放出来是何用意,好像见不得天下太平似的。   “姐姐不必担心我,郭昭容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岂会和我一个小人物过不去。”吴映蓉抬头笑道:“倒是姐姐今晚打算穿什么衣裳?可别被她比了下去。”   郭昭容生得很漂亮,是那种明艳大方的美,尽管她为人一点不大方。不过男人都是视觉性的动物,就凭那张脸,郭昭容也能得皇帝几分恩幸。   连乔虽也姿容不凡,但更接近于清丽婉约,不及郭昭容那般具有攻击性。倘若两人同框,还真说不准谁输谁赢。   不想在吴映蓉面前泄露自己的心虚,连乔笑道:“我和她比做什么?犯不着为这个怄气。”   话是这么说,等到要出席家宴的时候,连乔还是着意挑拣了一番。她原本想简单打扮就完事的,末了还是挑了一身桃粉色宫裙,衬得两颊如花,肌肤如玉,看去顿觉亮丽了几分。   紫玉绿珠皆赞道:“主子的容貌真是无人能及。”   连乔装作若无其事说道:“本宫只是不想太失礼罢了。”   进了承明殿,连乔找着自己的座序坐下,她细细打量着,见在座嫔妃大都服饰鲜明、妆容精致。毕竟是家宴这等热闹的场合,太素净会显得不吉利。   家宴的等级并不十分严苛,吴映蓉亦分在她身旁。她悄悄说道:“姐姐瞧见没?郭昭容打扮得跟只花孔雀似的,一心想着艳压群芳呢!”   连乔循着她的目光,就见郭昭容穿着一身紫地红花的衣裳,戴着赤金红宝的头面,瞪眼鼓腮,昂首挺胸,果然如吴映蓉所说,是个花魁的装扮。   她扑哧一下笑出来。   郭昭容似是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轻蔑的投来一瞥,当然并没放在心上,只当连乔心生嫉妒。   连乔努力憋着笑意,不经意与对面一个年轻公子的眼色相接,那公子迅速地别过头去,似是生怕连乔发现他在偷看。   连乔悄悄问道:“那人是谁?”   吴映蓉亦附耳低声,“他是明郡王,在京中颇有风流之名。姐姐别看他生得好,心眼不知有多坏呢!”   她所说的坏,自然是指男女之间的那种坏。   连乔忍不住微笑。很好,这下花魁娘子和嫖客都齐全了,只差皇帝这位龟公,才算得圆满。   中途明郡王楚清又多瞟了连乔几眼,连乔总没理他。好色不稀奇,可是想把主意打到皇帝的女人身上来,就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个脑袋。   连乔虽不打算对皇帝交托真心,但出轨绝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原因无他,只因连乔胆子太小——给皇帝戴绿帽子可是要杀头的。   何况是明郡王这等低劣的人物,就更不值得为他以身犯险了。   等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成康帝楚源总算姗姗来迟,身后则是皇贵妃穆朝兰小心搀扶着孙太后。   进门时,楚源的目光随意从殿中扫过,在连乔身上停留了一秒钟,随即才若无其事的挪开。   时间虽短,连乔还是抓住机会向皇帝报以微笑,好像那一眼是难得的荣耀。   当然这种对视落在旁人眼里,就和眉目传情差不离了。   席面早已摆好,皇帝、孙太后、穆氏这三位自然居于上首。穆氏因尚未谋得正宫,身位比之那两人稍稍矮了一肩,但她面上仍是气定神闲的,似乎毫不介意。   入座之后,皇帝便吩咐开席。众人先执着酒杯起身,阿谀地向皇帝致了一番祝酒词,然后才得以大快朵颐。   楚源往座下看了看,吩咐崔眉道:“去把连婕妤案前的黄酒换成梅子汁。”   穆氏露出雍容谦和的微笑,“连妹妹怀有身孕,的确不宜饮酒。”   连乔不得不说这两人还挺配呢,生怕她当不成出头鸟的那种。楚源是否真心尚且未知,但穆朝兰一定是假意——因为此言一出,嫔妃们脸上都有所不悦,连乔已经能感觉到孙淑妃阴冷的视线。   因为她在背后上眼药的缘故,孙淑妃一定恨她入骨了吧。当然恨不恨都无妨,现在不过是把敌人摆到明处而已。   那明郡王偏喜欢抖机灵,腆着一张小白脸起身道:“原来皇兄已经后嗣有继,那么臣弟也多敬皇兄一杯。”   楚源沉着脸受了这一礼。   明郡王一饮而尽,又重新斟满,面向连乔笑道:“也敬连婕妤。”   连乔拿不准要不要受这一杯,下意识望了眼楚源,见他轻轻点头,这才放心笑道:“谢郡王盛情。”   开了这个先河,其他的宗室王亲也纷纷跟着祝贺,连乔不得不多饮了几杯梅子汁。   明郡王混杂在里头,饮得自然更多,俊脸都微红了。太后见了便嗔道:“明知道自己酒量不好,还顾头不顾尾的瞎喝,等会儿喝醉了耍起酒疯,仔细你皇兄打你出去!”   明明是开玩笑的口吻,皇帝听了脸上却半分笑模样也没有。   连乔陡然想起,这位明郡王似乎也是在孙太后跟前长大的,比起楚源待的时间还更久一些。他三四岁就由孙太后抱养,孩童无知的年纪,自然更容易萌生母子之情。   恐怕皇帝心里也有些芥蒂呢!   连乔正神游物外,忽闻周遭纷纷攘攘,却是孙淑妃等也效仿宗亲的例,要向她敬酒。孙淑妃方才还恨不得生吞她似的,现在却笑逐颜开,连乔不得不佩服女人变脸的本领之强。   虽说她自己也是如此。   有了方才的例,这几杯酒自然也是要应下的。好在连乔独饮梅汤,倒不怕喝醉。   诸妃之中,唯有郭昭容格外扭捏造作,才抿了一口,就立刻呛得咳出来,引得众人纷纷向她注视。   孙淑妃不悦道:“郭昭容既不善饮酒,就不必强逼自己了。”   郭昭容娇娇怯怯地应了声“是”,袅袅婷婷的坐下,只是她的模样却有些古怪。虽没喝酒,脸上却红红的,还有些兴奋与得意。   连乔不免多看了她两眼,她记得郭昭容酒量颇好的呀,今儿倒是怎么回事?   坐在连乔左侧的尹婕妤亦皱眉道:“亏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皇帝又没看她,她得意个什么劲?”   连乔更觉得奇怪了,因为尹婕妤说的话句句在理。郭昭容精心装扮,自是为引得皇帝侧目,可是楚源都没正眼瞧她一下,反而是郭昭容情意绵绵的看了皇帝几眼。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等上了菜之后,郭昭容的模样更稀奇了。她提着竹筷横挑竖拣,脸上始终恹恹的,仿佛没有一样菜合得上她的脾胃。   看得她身旁的杨盼儿都倒尽了胃口,杨盼儿忍不住说道:“郭昭容,你身子不适么?何不请个太医来瞧瞧。”   “谢姐姐体恤,妹妹无妨。”郭昭容装模做样的敷衍了一句,埋头扒了几口饭菜。这下更离谱了,她猝然离席,捂着嘴干呕起来,仿佛受了剧烈的刺激似的。   这下众人都无心吃饭了,纷纷站了起来,“郭昭容,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昭容脸上涨红,摇头不语,喧闹中不知是哪个说了一句:“你不会有身孕了吧?”   四下里顿时安静下来。   连乔下意识地向座上皇帝看去,却发现皇帝脸上有一丝窘迫,意外的不敢与她对视,似乎挺对不住她似的。   这才是喜闻乐见的剧情哪。连乔颐然想到。   作者有话说:   大家猜猜,郭昭容到底有没有身孕?   ps.这篇文本就不是走甜文路线,应该不会有人纠结处不处吧(>人<;) 第28章 攻心   众妃脸上俱是一片错愕,还是穆皇贵妃最先回过神来,强笑道:“不如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咱们几个也不曾生养过,光是在这里嘀咕也没用。”   一句不曾生养,又在孙淑妃心口插了一箭,本来已经雪白的脸色更白了一个色号。   穆氏上前请皇帝旨意,楚源轻轻颔首,“去请吧。”   声音似乎有些疲惫,不及意想中的欢喜。   此时殿中已经乱作一团,宗妇们纷纷探头眺望,一个个像伸长颈子的鹅。也难怪她们好奇,皇帝登基多年,膝下空虚得跟什么似的,如今却骤然多出两位,怎能不叫人啧啧称奇呢?   连乔也多了几分注意。旁人不晓得,可她冷眼瞧着,觉得郭昭容跟自己早期的症状颇为接近,尽管稍稍夸张了些,也不见得是装出来的。   这回来的照例还是太医院之首徐茂庭,连乔看着他那蹒跚的步子都为他着急,这徐大人老得都快进棺材了,还被人呼来喝去的,真是可怜。   当然徐茂庭自己或许不以为忤,反以为荣。   年纪大的人毕竟经过些事,不容易失去分寸。哪怕在道喜的时候,徐茂庭的声音也是平和克制的:“恭喜太后,恭喜陛下,昭容娘娘的确有了身孕。”   孙淑妃脸上终于凝起一片霜雪。   郭昭容竟真的有身孕了。   吴映蓉在连乔身后半信半疑地道了一句:“果真么?”   连乔心下一震,想起若严格按照剧情来,除她之外,皇帝是不会有其他子嗣传世的。但是转念一想,倘若杨涟的诊脉作准,那么连乔已经相当于改变书中的剧情,再多出郭昭容这个变数也不稀奇。   何况,郭昭容再蠢,应该也没胆子在皇嗣上作假。   正悉心分析着,连乔忽然感觉到皇帝投来的一道视线。果然是楚源在看着她,似是探寻她的情绪。   连乔勉强朝他挤出一丝微笑,笑里却充满了心酸与凄凉,让人不忍卒睹。   楚源轻轻转过头去。   连乔松了一口气,郭昭容怀不怀孕与她没有多大干系,可她若表现得一点都不难受,皇帝只怕就会觉得奇怪了。   郭昭容没能凭借那身衣裳大放光彩,倒是趁着身孕出尽了风头。她娇滴滴的望着楚源,腻声道:“皇上……”   楚源似乎并不愿意看她,只吩咐崔眉道:“把郭昭容案前的酒也换成酸梅汁吧。”   孙太后也凑了个趣儿,“把哀家这碗鲫鱼豆腐汤端去给郭昭容,哀家记得她喜欢这个。”   尽管怀孕的不是她那位姓孙的好侄女,可身为宫中辈分最长的主子,孙太后自然得表示一番心意。   崔眉一一端了过去。   一碗鲫鱼汤当然算不上什么,难得的是太后的重视,郭昭容于是觉得脸上倍添光辉,弱柳扶风般地起身道:“谢太后、陛下恩赏。”   顺便又秋波转顾地扫了皇帝几眼。   明郡王方才既敬了连乔,这会子自然不好区别对待,只得起身也敬郭昭容一番。众人自然也纷纷效仿。   郭昭容都满面春风的应下。   轮到嫔妃这边时,连乔也执杯要祝,吴映蓉悄声提醒道:“姐姐,你拿错了,那杯是酒呢。”   连乔恍然察觉,忙换了一杯,却不料怎的手上不稳,鲜艳的酸梅汁尽数泼在桃红的衣裙上,那一块顿时变作深色。   郭昭容笑盈盈说道:“妹妹怎么神不守舍的,是昨晚睡得不好么?”   显而易见嘲讽的口吻,连座上的楚源都皱起眉头,唯有连乔好似没听见一般。   吴映蓉搀扶起她的胳膊,“姐姐,我扶你去偏殿更衣吧。”   连乔身不由主的跟着她出去,尽管一滴酒没碰,脚步却是踉跄的,跨过门槛时还险些跌了一跤——这一幕尽数落在楚源眼中。   回来的时候连乔已换了一袭浅色襦裙,越显得莹白的小脸脆薄如瓷,透明如纸。她仍安安静静的坐下继续宴饮,可是看得出来,她的心神根本就不在宴会上,仿佛整具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就连尹婕妤几番找她搭话,她也没有回答。   宴会方歇,她就由紫玉绿珠二人搀扶着,匆匆离开承明殿回去。   皇帝握着手里的酒杯,倒出神了好一会儿。   *   吴映蓉担心她,也跟来怡元殿劝解一番。连乔朝她绽开一个苍白的笑脸,“你不必替我忧心,你才该多小心才是。郭昭容性子傲慢,又有了身孕,你更得处处留神,仔细别得罪她。”   “她一直如此,我也惯了。”吴映蓉不以为意,她觑着连乔的脸色道:“可是姐姐,你是不是很难受?”   连乔凄然笑道:“我哪有难受的资格,陛下是天子,并非我一人的夫婿,莫说现在只是一个郭昭容,往后还会有更多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我难道还得个个去理论一番么?”   道理人人都懂得,可是要接受它却不那么容易。吴映蓉叹道:“姐姐明白就好。不过我瞧着,陛下对姐姐还是很好的,反而是郭昭容不过尔尔,姐姐莫因此事太怪责陛下才是。”   可是不怪皇帝又能怪谁呢?若非天下的皇帝都太过贪心想做耕田的老黄牛,后宫之中又怎会波谲云诡纷争不断?   女人犯错的根源,也还是在于男人。   连乔将这副理论在心底默默咀嚼了一通,仍以一副虚弱的语气抬头说道:“夜深了,妹妹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也该安置了。”   吴映蓉只得起身告辞。   紫玉打了一盆热水来替她擦身——因天冷不宜常常沐浴,可连乔又癖好洁净,这种必备的程序是少不了的。   紫玉一边擦拭她光裸的脊背,一边絮絮说道:“其实娘娘不必为这个同陛下过不去。奴婢打听过了,陛下只在郭昭容被禁足之前去过一次含章殿,之后再没有见过她,可知陛下对娘娘您还是很爱重的。”   这大概就是后宫女人常用的自我安慰法,既然得不到一个完整的男人,能拥有大半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在连乔看来,感情是不容分割的事,倘若硬要同别人分享,最终只会陷入痛苦的泥淖中无法自拔。   幸好她对楚源丝毫无感,无论楚源怎样的作为都伤害不了她。只是在楚源及众人面前,她务必要表现出受到伤害的模样,并尽可能将这种伤害放大——皇帝的感情毫无意义,但却是助她生存的唯一法宝。   这会子紫玉既然说起,连乔便轻轻叹道:“可是自那一次郭昭容便有了身孕,是不是?”   紫玉的手停顿了一下,勉强道:“娘娘其实不必太介怀的,郭家不及连家煊赫,郭昭容虽美,姿容比之娘娘也还是逊色几分,就算她真的生下一位皇子,地位又怎能及得上娘娘呢?更别说郭昭容还有可能产下公主,那就更不必放在心上了。”   连乔静静地听她分析利弊,无话可说。紫玉见她不为所动,料想她心绪仍是纷乱的,只好叹了一声,不再多言。   擦洗完一遍,紫玉正要服侍连乔就寝,忽见窗外灯笼光照过,想是御驾前来,立刻喜道:“娘娘您瞧,婢子没说错吧,陛下这就来看您了。”   连乔固执的不肯看窗外,冷声道:“紫玉,扶我上床。”   “可是陛下……”紫玉有些犹疑。   “若陛下问起,就说我已经睡了。”连乔说罢,自顾自的躺到床上,顺手还用被子将脸盖住。   这是打定主意不见皇帝的意思。   紫玉无法,只好硬着头皮来到殿前请了个安。   崔眉将拂尘一收,笑问道:“紫玉姑娘,怎么不见连婕妤出来接驾?”   “回禀皇上,婕妤娘娘她……她已经睡下了,婢子实在不敢打扰。”紫玉抖抖索索的说道。   崔眉登时竖起眉毛,喝道:“胡闹!身为后宫嫔妃,岂有不出来接驾的道理,定是你这婢子在此胡言乱语!”   紫玉垂着头不敢作声。   崔眉还要逼问,楚源却淡淡抬了抬手,“不必了,朕改日再来罢。”   转身的时候,他看到窗里透出的一线微微灯火,可想而知,连乔尚未入眠——只是不愿见他。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幽黑的松林,耳听得松涛阵阵,北风呼啸着刮杂而过,连脸颊都被震得酸疼。   崔眉龇牙咧嘴打了个寒噤,忍不住停下搓了搓手,此时才发现皇帝的步子重坠异常,根本用不着费力追赶。   莫非为了连婕妤不肯面圣的缘故,皇帝生了大气?   崔眉呵了呵手,笑道:“奴才还以为连婕妤是个懂事的,没想到也会犯糊涂,男人家三妻四妾乃是常事,何况陛下您是坐拥天下的天子。若因这个恼了陛下,那可真是太不应该了。”   楚源顿住脚步,木然说道:“她没有错,错的是朕。”   他头一次尝到了有负于人的滋味。   真的很不好受。   作者有话说:   emmm三十六计,攻心为上,也该给皇帝来一波精神上的攻击了~ 第29章 冷战   自那夜遭拒之后,楚源连着几日都没过来,多数只在勤政殿歇。男人往往都有所谓的自尊心,皇帝的自尊心尤为厉害,即便明知自己有错,也舍不得拉下脸面去讨好一个女人。   他不来,连乔自然更不会主动去找他。她要占据优势,就必须戴上一层清高的面纱,若是在楚源面前服了软,她仅有的优势也就不存在了。   男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贱,尽管大部分都喜欢温柔和顺的女子,可那女子若是太温驯柔旎以致丧失自己的个性,他们又会觉得食之无味;要紧的是恰到好处,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硬,如此才能长久将他们的心吊着。   连乔要做的,就是等。   皇帝那边可以不加理会,可是每日去长乐宫请安时,众妃脸上的幸灾乐祸就不是她所能忽视的了。   杨盼儿穿着一身杏色衣裳,成熟饱满得也像一只六月的杏,她乐呵呵的望着连乔道:“妹妹近来来得可真早,可知不用伺候陛下,到底清闲了许多。”   连乔脸上漠然,半句也不与她相争。   连吵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可知她心里多难受啊!杨盼儿想着,越发觉得欢快,反殷切的向郭昭容道:“昭容妹妹最近觉得如何,身子可还顺应么?”   她倒不是有意趋奉郭昭容,不过借着她可以打击连乔,所以乐得来此一问。   郭昭容自有了身孕之后,意气更不比从前了,她穿着一身绯色宫装,那灿烈的颜色直逼孙淑妃,几乎把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劳贤妃娘娘记挂,嫔妾身子尚可,只是因这身孕的缘故,胃口有些不好。”郭昭容欠了欠身,虚虚按着自己的肚子,神情端庄得仿佛里头装着未来的皇帝。   尹婕妤不屑的望了眼她平坦的肚腹,扭头道:“胃口不好就少吃些,太后她老人家送了那么多补品,何不分点给别人,不看你宫里的吴选侍都面如菜色了?”   吴映蓉安静的坐在角落里,不想会提到自己,忙起身道:“昭容娘娘待嫔妾很好,有什么好吃食都不忘分惠嫔妾,只是嫔妾身子虚不受补,禁不住这些福分罢了。”   郭昭容笑吟吟的道:“听到了么,尹妹妹?吴选侍颇有自知之明,用得着你在这儿眼馋心热!你若看不入眼,自己也怀个孩子争争光得了。哦,本宫倒忘了,陛下已经年余未去你那儿,这想生也没机会呀!”   她咯咯地笑起来,尹婕妤却听得面色黑如锅底。   穆皇贵妃眼看着这位昔日的盟友被人怼得无还手之力,倒也不帮帮忙,只是阴沉如水的看着。   郭昭容舌战群妃之后,悠闲地拿了个脆梨啃着,谁知才咬两口,又是一阵反胃,扶着桌子便干呕起来,落了一地的梨渣。   这回连穆朝兰都看不下去了,皱了皱眉,吩咐众人散会。   连乔也木着脸起身,向穆氏告辞后离去。   才出长乐宫没几步,身后郭昭容颤颤巍巍地扶着侍婢跟上来,笑吟吟的道:“连妹妹,姐姐有些话向你讨教。”   连乔酸涩的瞥了眼她的肚子,强笑道:“姐姐请讲。”   郭昭容故作张致的揉着自己胸口,叹道:“妹妹起先怀孕的时候,害喜也像我这般厉害么?姐姐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这段日子总是吃了便吐,好生难耐。”   紫玉扶着连乔的腰身,冷笑道:“既然难受请太医不就好了?我们主子又不会看病!”   郭昭容柳眉倒竖,“你……”   连乔示意紫玉噤声,勉强挤出一副笑脸道:“不瞒姐姐,我怀孕的时候也好不到哪儿去,还是杨太医说起,多食生姜、梅子等物,可以生津开胃,自然就舒服许多了。”   “到底是妹妹经验十足,往后我还得多向妹妹讨教呢!”郭昭容假模假式的说道,又瞥了眼连乔腹部,“她们都说妹妹怀的是位皇子,可我瞧着妹妹肚子圆圆,反倒像是个女儿呢?”   那还真被你猜对了,连乔心道。   只是对宫里的女人而言,只有生儿子才算得福气,郭昭容这话更近乎诅咒。紫玉顿觉恼火,待要与她理论,连乔抬手制止她,浅浅笑道:“生儿生女的,都是看老天爷怎么安排罢了,岂是咱们这些人能够决定的。”   “倒也是。”郭昭容咧嘴笑道,“不过我私心想着,如姐姐生下的是位公主,那么我这一胎最好生男,如此陛下也算得儿女双全了。”   这样恬不知耻的话她也说得出口,真不害臊。紫玉跟在连乔身侧,眼睛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连乔自己倒是殊不在意,一则她已经知道自己腹中为女,这对她只有好处;二则,郭昭容才刚刚有孕,就已经将满宫里的人得罪个罄尽,她这样能不能保到平安生产都不一定呢。   两人一壁走一壁闲谈,不知不觉已穿过了御花园中的冰雪林,其中红梅点点,还有未化的白雪错落其间,端的好一幅冬日雪景图。   但是连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香甜可口的草莓起司蛋糕——比起只能看不能吃的傲物梅花,还是肥硕饱满的草莓实用多了。   连乔正在脑子里描绘未来的美食,忽有一双饰有龙纹的靴角映入眼帘,再往上抬,是玄色的大氅,皇帝高大挺拔的身量裹在大氅里,越显得伟岸不可逼视。还有他那英气勃勃的脸孔,略带一线冷淡的时候,是最吸引人的,譬如现在。   连乔尽管认为皇帝内里是一滩渣滓,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楚源的这副皮相实在是出色。   郭昭容不想能在此地遇见皇帝,高兴得不知所以然,喜滋滋地屈下身躯:“臣妾参见陛下。”   连乔却愣愣的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也跟着施了一礼,那声音却如同蚊呐。   楚源凝视她半晌,从袖里伸出一只手来,似是想将她扶起。   连乔却僵立着毫无动作,也不知是不敢去握那只手,还是不愿。   郭昭容早已觉得不耐,待皇帝说了句平身后,她便娇滴滴的起身,情意绵绵的看着楚源,腻声道:“皇上……”   声音甜腻一如刚起锅的糖稀,可以直接拿去做冰糖葫芦。   连乔已不忍再听下去,见楚源不说话,便仓促的施了一礼,“臣妾告退。”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意。   接着便由紫玉搀扶着匆匆离去。   楚源凝视着她的背影,久久无言。   当然在快走出冰雪林的时候,连乔也没忘记险些摔上一跤。不得不说,假摔也是一门学问呢,既要摔得像,也不能真把自己给摔伤了,其中的分寸仍需细细把握。   估摸着差不多离开楚源的视线,连乔才渐渐放缓脚步,喘了口气。   紫玉忧心的说道:“主子您也太大胆了,皇上都没发话,您就自己先走了,也不怕皇上怪罪!”   在紫玉面前,连乔扮演的也还是那个憋着一肚火的角色。她闷闷说道:“皇上有郭昭容伺候,我在那里碍什么眼?”   紫玉叹了一声,“婢子正是担心这个呢,娘娘您同皇上怄气不打紧,怕就怕有的人乘虚而入。就算郭昭容不讨皇上喜欢,可她这么日日厮缠着,又借着腹中的孩子倚姣作媚,只怕再这样下去,陛下就会只惦着她,却忘了娘娘您了!”   连乔赌气道:“他爱惦着谁就惦着谁,反正我不稀罕。”   但是在回宫之后,连乔还是托紫玉打听一番,结果是令她和紫玉都满意的:郭昭容死缠烂打的攻势并未生效,皇帝自那之后便未睬她,虽然赏赐十分丰厚,含章殿却一次也未踏足,可想而知郭昭容有多失落了。   紫玉的满意自不消说,至于连乔,她也从中探出皇帝的态度:果然楚源对她还是稍有不同的。那么,只待时机成熟,她就该收网了。   每日除到长乐宫请安外,连乔轻易不往别处去,连嫔妃间的聚会也总是推脱。众人皆知连乔在同皇帝冷战,除了摇头一笑便再无话可说——这连婕妤可真是个一根筋的傻子,好不容易怀上龙裔,不借着这个机会抓牢皇帝,反而板着脸把皇帝往外推,天底下怎会有这么痴愚的女人?   连乔耳里听着她们的嘲讽,依旧不改初衷。至少现在有郭昭容替她吸引火力,连乔可以暂且得些清闲。   不过,皇帝怎么还不来呢?连乔身为一个颇有耐心的猎手,也不禁等得有些着急了。   这一天她觉得身子有些倦怠,早早地用完晚膳就洗漱就寝,叮嘱紫玉道:“无事不必将我叫醒,就算杨大人过来,也跟他说我乏了,请他明日再来。”   紫玉看出她有些精神不济,自然好生答应着,顺便也到外头告诫绿珠等一番,让她们不许吵嚷。   连乔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脑子发昏,口中也有些渴。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她勉强扶着额头起身,哑着嗓子道:“紫玉,给我倒杯水来。”   眼前之人递了杯水给她,连乔接过一口饮下,还皱了皱眉道:“紫玉,你的手几时变得这般粗了?”   那人轻轻笑出声来。   连乔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他”并不是紫玉,而是她心心念念的楚源。不知怎的,两行眼泪便流下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落雨笙歌扔了1个手榴弹、SEAGULLJr扔了1个地雷。   PS.关于更新:一般当天没来得及更的话,第二天会双更补上,所以今晚预计还有一更~   当然,要是碰上过年等特殊情况,就不大好说了…… 第30章 和好   美人落泪,如梨花带雨,见者皆为之心折。   楚源温柔的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快别哭了,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心里难受,其实朕心里何尝舒坦呢?”   连乔一言不发的望着他,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那泪好像永远流不完似的。   楚源无法,只得侧了侧身,将连乔的头挪到自己肩上,轻轻拍着她的背——既然止不住哭,就干脆让她发泄出来好了。   过了半晌,连乔的抽泣声才渐渐细微下去,她在楚源怀中哽咽道:“原来陛下还知道来,臣妾以为您永远不来了!”   楚源无奈的揉了揉她的乌发,“是你不许朕来,怎么反倒怪起朕了?”   连乔仰起一张红肿脸孔,气愤的道:“难道不是陛下您有错在先么,您还记不记得答应过臣妾什么?”   这女孩子居然真论起他的错处来了。   楚源面上微冷,可是看她哭得这样可怜,心肠不自觉的软下来,扶着连乔的肩膀说道:“阿乔,朕是答应过会诚心待你,可朕毕竟也是个男人。你有孕的这些时日,朕大半时间都在你宫里歇宿,除此便是勤政殿,莫非连去别的嫔妃宫中消遣一下都不能么?”   这皇帝还真是渣得理直气壮,连乔心里好生无语。可她也明白,身为一个经过三从四德熏陶的古代女人,夫君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她不能从道义上指责楚源什么,便只能委委屈屈地说道:“陛下以为臣妾心胸狭窄,其实全不是您想的那样。臣妾怎会计较陛下去宠幸谁?臣妾在意的只是陛下对臣妾是否真心,无论郭昭容、孙淑妃或是其他更美貌的女子,臣妾怎有底气同她们相争呢?”   她扬起一张素净面孔,悲悲切切的望着楚源,“陛下漏夜宠幸郭昭容,还与她有了皇嗣,前前后后臣妾都被蒙在鼓里,懵然不知。臣妾并不计较陛下是否专宠臣妾一人,可是每每想起,陛下在与臣妾相处之时,心里想的却是远在含章殿的昭容姐姐,臣妾便觉得心如刀割……”   原来她在意的是这个,楚源倒松了一口气,揽着她的肩膀道:“这就是你胡思乱想的不对了,朕不过随便到郭氏那里去了一遭,又怎会时时刻刻惦着她呢?满宫里朕真正在意的,也只有阿乔你一个罢了。”   “果真么?”连乔有些不信。   “君无戏言,朕自然不会作假。”楚源拍着胸口担保。   这时候他的话也许是真心的,相对而言,连乔或许是较能令他动心的一个——当然,也只是相对而言。皇帝最爱的终究是自己。   连乔无论怎样施展魅力去引诱皇帝动情,她都在心里暗暗地告诫自己:绝不能将自身给赔进去。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男子即便爱得再真,要退步抽身也很容易;可是对女子而言,一旦陷身进去,便是万劫不复。   连乔可不能重蹈前人的覆辙。   楚源耐心的安抚她好一会儿,连乔方渐渐收起眼泪。楚源抬起她的脸颊,细细端详着说道:“瞧你,眼睛都肿的跟桃子一般了。”   便要唤紫玉拿热毛巾进来为她敷脸。   连乔慌忙将脸埋入楚源胸口,瓮声瓮气的道:“别,臣妾可不想让人看见这副丑样子!”   “那你就不怕朕看到了?”楚源有些好笑。   连乔忿然抬头,“原来陛下也嫌弃臣妾难看,臣妾不理您了。”很傲娇的转过脸去。   楚源自然得将她的身子扳正,迫她与自己贴近,好言好语的说道:“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朕怎么会觉得你难看呢?据朕瞧来,这宫里没有比你姿容更出色的人了。”   一番话说得连乔气顺了些。连乔在他肩头偎依了一会儿,好似想到什么,匆忙推着他道:“陛下还是快去含章殿吧!郭昭容初怀有孕,又常常反胃呕吐,正是需要陛下陪伴的时候。”   “这会子你倒不吃醋了?”楚源看着她笑道。   连乔酸酸涩涩的低头,“吃醋也没法子呀!归根究底,臣妾只是陛下的妃妾,可郭昭容也是陛下的妃妾,臣妾与她又有何不同?”   楚源搂紧她的身子,附耳低低的说道:“可是在朕心里,只有你是不同的。”   这一晚楚源顺理成章的在怡元殿歇下,冷战了那么久,如今终于雨过天晴,连楚源亦有一种冰消雪融的松快感。至于两人枕畔私语时又有何动情之处,就不是外人所能得知的了。   一直到天明,楚源才起身前去早朝。   连乔睡了充实的一觉,醒来的时候觉得精神一振,好似浑身充满了力量。果然宫里的生活平淡久了,偶尔来点调剂也不错。   紫玉绿珠二人进来伺候她穿衣时,脸上俱是喜气盈盈的,只差跪下来磕头道喜。紫玉笑道:“奴婢们日盼夜盼,总算盼得娘娘同皇上重归于好,娘娘,您不再生皇上的气了吧?”   “本宫有什么好生气的!”连乔娇容满面地嗔道。   紫玉绿珠对视一眼,暗道口是心非还真是女人的天性。其实她们哪里知道,连乔说的是实话,像楚源这种男人,为他生气还真是不值。   她若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古代女人,无论嫁给哪个做夫婿,光是怄气都得怄个半死——好男人毕竟是不易得的,在君权至上的封建社会更是珍稀动物。   连乔摇了摇头,收拾齐整出门去。   再来长乐宫请安时,连乔脸上便带了三分喜色,是努力想要掩藏而掩藏不住的那种欢喜。   宫里的消息往往传得飞快,众人已知皇帝昨夜在怡元殿歇下,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羡慕嫉妒者有之,不屑愤恨者也有之,但更多的仍是不解:这连婕妤究竟有什么动人之处,那样对皇帝甩脸子,皇帝却还眼巴巴的凑上去?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结为这是个看脸的世界,惟愿下辈子投个好胎,也好尝一尝做美人的益处。   穆氏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外界的风吹草动对她都没多少影响,因向连乔笑道:“连妹妹的脸色看来好多了,前几日那样憔悴,本宫都替你忧心。”   孙淑妃看着自己才用凤仙花染得通红的指甲,漫不经心说道:“有了陛下的雨露滋润,再枯槁的面容也能焕发生机,皇贵妃姐姐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晓得?”   幸好连乔现在还不能侍寝,不然她又会疑心孙淑妃在讲荤段子。   那杨贤妃唯恐天下不乱,扭头扭颈的向郭昭容笑道:“我听说昭容妹妹巴巴地往勤政殿跑了几趟,陛下都没去你那儿?可知连婕妤比你得圣心多了,别人可用不着像你这样两头跑呢!”   郭昭容尽管两颊涂着厚厚的胭脂,可听了她这话,脸上还是气得铁青,投向连乔的目光也充满怨愤。   当然杨盼儿她也同样觉得可恶——这个见风使舵的狗东西,一旦见了谁失势就没有不踩的。   郭昭容费力挤出一张笑脸,生硬的向连乔道:“说的是呢,我竟不知有何处比不上妹妹的,陛下总是倾心妹妹许多,却对我不闻不问。”   连乔听着这话酸气扑鼻,只皱了皱眉,却没回答。   孙淑妃闲闲笑道:“郭昭容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么?还追问个不休。你倒说说你有哪一点比得上连婕妤的,论家世、论容貌、论性情,陛下能瞧得上你才是瞎了眼呢!”   杨盼儿用手绢捂着嘴,吃吃笑出声来。   连乔不禁有些头疼,这就是宫里女人的难应付之处。她现在为郭昭容辩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就算她怼回去几句,郭昭容也不会认为她是有意解围,反而会觉得她假仁假义故作好心。   连乔可不想好心错认作驴肝肺,索性装作一心入定的老僧,两耳不闻世间事。   郭昭容自然更加生气。   请完安回去的路上,吴映蓉气喘吁吁的跟上来,小心问道:“姐姐果真原谅陛下了么?”   连乔转身笑了一笑,“妹妹这是说什么话,陛下是天子,我不过是他的妾室,我哪来资格原宥陛下,只要陛下不计较我的过失就好。”   吴映蓉摇了摇头,目光明亮而坚决,“我只是为姐姐不值。”   “没有什么值不值的。”连乔叹道,“死生之外无大事,至于真心,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已。”   似是感伤自己枉付了一颗真心——但只有连乔自己知道,她从来不曾拥有过这样东西,以后也不需要。   自从她和皇帝重修旧好,楚源来怡元殿的频率也增加了,每晚多是在连乔宫中就寝。仿佛为弥补自己先前的冷落,楚源吻着她的额发向她保证:“在你生产之前,朕会一直陪着你,直到咱们的孩子平安出世。”   连乔笑而不语,她不禁想起了那句俗语“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她要是把皇帝的誓言当真,那她就是天子第一号的傻瓜。   当然她还是做出很相信的模样——也说不定楚源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真心的,只是这真心维持的时候不长而已。也许只有一瞬。   这一晚连乔睡得正沉,半夜里迷迷糊糊却被一阵嘈杂叫醒,仿佛殿外有人大吵大嚷。连她身侧的楚源也从魂梦中醒来,皱眉道:“何事这样喧闹?”   崔眉捏了一把汗进来回报:“启禀皇上,含章殿的昭容娘娘腹痛不止,请您过去瞧瞧呢!” 第31章 私刑   此时怡元殿外,紫玉已经同郭昭容的侍女银环吵了起来,声声入耳。   紫玉恼怒的道:“郭昭容既然抱恙,就该立刻去请太医,跑来怡元殿做什么?这里又不是开医馆的!”   银环说话的时候很有几分她主子的风范,蛮不讲理兼振振有辞。她站在阶下插着两腰,“太医自然是要请的,可昭容娘娘初怀身孕,心里不知有多害怕,自然得陛下亲自去瞧瞧才能安心。紫玉姑娘这般威势,连皇嗣都不放在眼里么?”   紫玉岂会被她三言两语吓住,反唇相讥道:“郭昭容有身孕,连婕妤就没身孕么?还是郭昭容的肚子是文曲星托胎,生来就是个金贵的,别人都及不上?我劝你还是趁早往太医院去,少在这里耗费时间罢!”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各自都不肯相让。   连乔侧耳听了一听,便含笑向楚源道:“看来昭容姐姐是想念陛下了,陛下还是去看看她吧。”   月光下她的面容明净滋润,比起白日更增光艳。   楚源哪舍得离开她,懒懒的抬了抬胳膊道:“随她去吧,没人理她就消停了。”   女人有点小性子不是坏事,可若是脾气太大至于闹到不得安生的地步,那就惹人厌烦了。   连乔娇憨地晃了晃他的手臂,两眼含着一点顽皮的笑意,“陛下快去吧,昭容姐姐头一遭怀孕,万事都该警惕些,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臣妾也担当不起。”   “你倒不介意?”楚源觑了她一眼。   连乔神色一黯,旋即又抬头笑道:“介意也没法子啊,事已至此,臣妾当然也希望昭容姐姐能平安生产,毕竟,那也是陛下您的子嗣。”   万般忍让之后,换来的却是委曲求全。这样的女子,谁人见了会不怜惜?   楚源深吸一口气,颔首道:“也好,那朕去去就回。”   连乔替他着上鞋袜,好生将他送走,这才慵懒的躺回床上。外面渐渐没了动静,可想而知,银环一定高高兴兴的引着皇帝往含章殿去了。   紫玉无奈的退回殿中,看向连乔的时候很有几分怒其不争,“主子,您怎么能让皇上离开呢?皇上这一去,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不回就不回罢,谁管他这些闲事。”连乔怠惰的打了个呵欠,重新阖上眼帘。   她是真的想睡个好觉啊!若任由银环继续闹腾下去,这一夜她就别想安生了。   所以连乔一半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宽容大度,一半也是真怕了郭昭容——换了她是没有这股劲头的,天知道,怀孕的人身子有多困倦!   后半夜睡得昏头涨脑,连乔迷蒙中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拱进她的被子,下意识抱住那人的身躯,呢喃道:“皇上……”   楚源摸了摸她的耳鬓,轻声应道:“是,朕在这儿。”   连乔听到这声音,一激灵清醒过来,诧异的看向他:“皇上您怎么回来了?”   那诧异在楚源看来和惊喜差不了多少。他轻轻笑道:“朕答应过你,自然会说到做到。”   连乔有些哑然,她还以为楚源今夜必定会留在含章殿呢。看来要么是她的魅力太强,要么就是郭昭容的手段太差,她还是更倾向后者。   “你好像不大能相信朕。”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些嗔怪之意,是情人对情人的一种嗔怪。   连乔往他怀里钻了钻,摸着他的胸口憨笑道:“臣妾只是不相信自己。”   这一点自怨自艾表现得恰到好处,恋爱中的女人总是患得患失的,仿佛什么都不能依靠,仿佛什么都捉摸不住。   尤其是在心爱的男子和另一个女人有了爱情结晶之后。   楚源吻了吻她的肩膀,令她更紧的偎依着自己,道:“你总是这样叫朕心疼。”   连乔倒不这么认为,真正的心疼不是光嘴上说说的,那得是如同蛊虫附体、挖心挖肝的难受。至少在她看来,楚源距离这一阶段还很遥远。   但是这样的心思怎么能对楚源泄露呢?她现在就如一株菟丝子一样,唯有紧紧攀附楚源这棵大树才能生存,换了其他任何方式都是活不下去的。她自然要让楚源相信她是全心全意的待他好,如此才能维持所需的养分,安度残生。   连乔伏在皇帝肩头,酣然睡去。   *   静寂的含章殿中,郭昭容只着轻衫站在月凉如水的院落里,脸上神情颇显恼火。若是凑近一些,还能听到她齿间格格的响动。   亏她特意换了这一身曼妙的装束,可皇帝倒好,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知道她无恙,转脸就回怡元殿去了。连氏那个贱婢究竟有什么好,能日日蛊惑得皇帝宿在她那里?   银环拿了件玄狐皮披风替她披上,小心劝道:“外头风冷,娘娘还是先回殿中去吧,省得受了寒气,也伤了腹中的龙胎。”   她匆匆瞥了下郭昭容腹部,目中闪过一丝惊怯畏惧。   郭昭容不耐烦的接过,“就会在这些小事上献殷勤,正经让你把皇帝请过来,你又不能!”   银环觉得很委屈,明明人已经来了,是您自己留不住,倒好怪谁去?   郭昭容转身正要回房,忽一眼瞥见西偏殿中露出一线微弱烛光,皱眉问道:“吴选侍最近常同怡元殿那位来往么?”   银环望了眼吴映蓉的住处,低头回道:“大概如此吧,听说连婕妤对吴主子很是关照。”   “原来如此,难怪吴选侍最近的气色好多了。可见跟有福气的人常来常往,自己也能沾些光。”郭昭容冷笑道,“不像本宫这里,处处都是晦气!”   她怫然掀起裙摆,蹭蹬两下关上殿门。   连乔得知吴映蓉受罚的消息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她皱眉看着面前的绿珠,“消息确实么?”   绿珠鸡啄米似的点头,“一点不假,娘娘知道,那尹婕妤是个多事的,宫里没什么瞒得过她的眼睛。仿佛说吴选侍偷了昭容娘娘一样东西,郭昭容才在殿里私设刑堂,务必要找出真凶呢!”   “映蓉不是这样的人。”连乔的眉头拧得更紧。吴映蓉若真有心偷盗,去年冻得要死的时候就该偷几块炭暖暖身子了,生死关头尚能自守其身,又怎会在这时候觊觎郭昭容的几件首饰?   何况宫里赏下的头面都是有名册登记的,又不能变卖换钱,只能偷偷拿着赏玩罢了,毫无用处。   连乔当即起身,“本宫去含章殿看看。”   紫玉劝道:“郭昭容性子厉害,娘娘何必趟这趟浑水,徒然找气受。”   在宫里生存,明哲保身当然是必备的技能,可若一点人情味都没有,那这日子也太无趣了些。   连乔想起吴映蓉那单薄如发育不全的身量,一股恻隐不禁涌上心头,她淡淡说道:“郭昭容怎能给我气受?她性子厉害不假,可是照她这般作为,吃亏的只会是她自己罢了。”   匆匆来到含章殿,没怎么阻拦连乔便已进去,也说不定郭昭容本就在候着她。四下一望,连乔便看到吴映蓉跪在一块滴雨檐下,鬓发散乱,脸上早已苍白得没了血色。郭昭容扶着肚子在旁边站定,一副看好戏的架势,时不时还让人给上一鞭。   吴映蓉背后的衣衫已经破碎,沁出暗红的血迹来。   连乔快步走过去,遽然喝道:“住手!”   郭昭容用藐视的眼光看着她,“连婕妤,你是来为这贼盗说情的吗?”   连乔不怒反笑,“正是呢,不知吴选侍何处得罪了娘娘,娘娘生这样大的气?”   郭昭容身侧那个侍女银环傲慢的站出来,“连婕妤这句话倒问对了,昭容娘娘不见了一对红宝石滴珠耳铛,那可是太后前几日刚赏下的,谁知回来眼错就不见了。这宫里就只有昭容娘娘和吴选侍两位主子,不是吴选侍偷的,莫非还是我们娘娘监守自盗不成?”   郭昭容用金挖耳掏了掏耳廓,闲闲说道:“若是旁的也就罢了,这对耳铛可不一般,那是上等的鸽血石,等闲人求都求不来呢,何况还是太后亲赏的。妹妹说说,我能坐视不理么?”   连乔冷笑一声:“自然不能,换做是我也一样。可姐姐为何偏偏怀疑到吴选侍头上?含章殿不止有主子,还有满宫的下人呢,姐姐本该一一盘问才是。”   郭昭容睨了她一眼,“本宫自己用的人心里有数,她们绝做不来这样的事。可若是吴选侍身边的人手脚不干净,上行下效,还是得追责到吴选侍头上。妹妹说说,我这话是否有理?”   真是强盗逻辑!   连乔懒得与她分证,吩咐紫玉道:“将吴选侍扶到殿中去。”   郭昭容柳眉倒竖,抬脚拦在紫玉身前,“妹妹倒是毫不客气!这含章殿可不是你的怡元殿,你凭什么在此处擅作主张?”   连乔轻轻笑道:“可姐姐的含章殿也不是暴室啊!宫人有错自当送去暴室,由内侍监问询,嫔妃有错则该由皇贵妃娘娘查处论责,我竟不知姐姐何时有了私设刑堂的权利,还是姐姐指望此番一举得男,便可取皇贵妃之位而代之?那妹妹我倒无话可说了。”   “你……”郭昭容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有些心虚的按着腹部,倒不敢再与连乔辩了。   果然是个色厉内荏之辈,连乔还以为她真有称雄后宫的壮志,没想到一听穆朝兰的名号就吓软了,这样的人可怎么成大业啊?   懒得理她,连乔上前拉住吴映蓉一只细瘦的胳膊,只见她膝盖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迹,间或还有翻起的碎肉——敢情郭昭容方才是命她跪在一堆碎瓷片上,还整整跪了三天三夜,就是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番折磨。   连乔不及多说,唤来紫玉绿珠二人,“先扶吴选侍回房去吧。”   她本想将吴映蓉带回自己的怡元殿,不过瞧这样子,恐怕连走路都很吃力,只好暂且留在此处。   吴映蓉一路上都是无精打采的,眼皮都快疲倦得挣不开,紫玉绿珠架着她跟架着一具干尸似的,虚虚浮浮不着力道。   等到进入西偏殿,吴映蓉却猛地抓起连乔的手腕,惶急说道:“姐姐,我怀疑郭昭容的身孕是假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XIN扔了1个地雷~ 第32章 吃醋   连乔谨慎的看了眼四周,命紫玉将大门带上,这才虚掩住吴映蓉的嘴:“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   映蓉将那只手拨开,认真看着她,“姐姐觉得我像是胡说么?”   一点也不像。连乔知道吴映蓉的性子,胆小沉默,无凭无据的事绝不会乱传,何况关乎皇嗣这种天大的秘闻。   连乔的脸色缓和了些,“你为何疑心郭昭容身孕有假?”   “不瞒姐姐,打从除夕夜那晚我就觉得不对头,小半年陛下才来了含章殿一回,为何这样巧郭昭容便有了身孕,且正好赶在禁足前后,并无半点预兆,姐姐不觉得奇怪么?”   “你怀疑郭昭容借假孕以邀宠?”连乔寻思着道,“那她的胆子也太大了。”   说实话,连乔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假孕一事实在太冒险、也太愚笨了,纵然郭昭容能得一时的恩宠,过后又该怎么收场?   “我并非全凭猜测,而是有凭据的。”映蓉顾不得涔涔流血的膝盖,急切地支起身子,“前日我还瞧见银环悄悄将一包月事带拿到花坛中埋下,若那是她自己的,何必这样鬼鬼祟祟?”   连乔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思缜密,将郭昭容的一举一动探听得一清二楚。当然也可能是吴映蓉向来与她不对付,所以敌人有什么把柄都瞒不过她。   吴映蓉见她不以为然,急道:“姐姐莫非不相信我?”   “我当然信你,但此事急不得。”连乔安抚的拍拍她的肩头,“你细想想,郭昭容若真这般大胆,行事必定也相当周全。她为何不悄悄将证物在房中烧毁,反而故意让你瞧见?”   吴映蓉咬着冻得泛紫的嘴唇,“若她的确疏忽大意呢……”   那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处在连乔的身份,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做法。万一郭昭容故意设下陷阱诱她上当,连乔不是白白中计了么?到时连好不容易从皇帝那赢来的几分信任也会前功尽弃。   高估敌人的实力,总比低估来得安全。   连乔不想与她多纠缠这个话题,正好绿珠也引着杨涟进门来,她便挪开一个身位,方便杨涟看诊。   破碎的血肉与裤管黏合在一起,看去倒像一块暗紫乌黑的抹布,紫玉二人见不好褪下,不得已用剪子裁去,那创痕累累的膝盖看去更是触目惊心。   连乔有些不忍,稍稍别过头去,“杨大人,劳烦你仔细看一看。”   杨涟清理伤处时眉头也不禁蹙得紧紧,声音里有着压抑的怒气,“是何人下得如此狠手?”   连乔简洁的道:“正是隔壁那位昭容娘娘。”   杨涟不禁哑然。   连乔看在眼里,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决策,连杨涟都对郭昭容讳莫如深,她又何必赶在这个关头以身犯险呢?能够打击敌人固然好,若是不能,恐怕会溅一身泥。   好在吴映蓉受的伤虽重,但都是些皮外伤,未曾牵动筋骨。杨涟小心为她包扎好,又留下两副祛瘀活血的药方,叮嘱按时煎了服用。   连乔按了按吴映蓉的手背,“你安心待着养伤,耳铛的事也无需忧心,我自会替你料理。”   吴映蓉点点头,“有劳姐姐了。”   连乔看得出,她对于不能扳倒郭昭容仍有些不平,大概平时受郭氏的气太多,一点机会都不愿错过。   但是对连乔而言,越是明显的诱饵,她越要警惕。毕竟郭昭容在她眼里不过是只小杂鱼,她对郭氏的厌恨比一只蚂蚁多不了多少。   唯有皇帝,才是她最需小心提防的。   出了西偏殿,连乔随意的向对面望去,只见郭氏主仆已不见了,焉知不是去找皇帝告状。   好在连乔也不怕她,孕妇虽有孕妇的特权,然则连乔也是孕妇,她倒不信楚源会独独偏袒郭氏。   连乔沉吟了一会儿,侧首问身旁杨涟:“大人,请问你在太医院当值,可曾见过郭昭容的脉案方子?”   “回娘娘,郭昭容的胎像是由杜大人统领负责,微臣等并不得见。”   这样啊。连乔本来觉得吴映蓉所说疑点重重,但现在看来,未尝没有可能。有身孕是大喜之事,按郭昭容的性子,早该大肆宣扬才对,怎么对几副简单的安胎方子看得如此重要?也许其中有什么蹊跷也说不定。   这样也好,就算郭昭容真是假孕,对连乔来说也没什么损失。反而皇帝凭空少了个儿子,或许会大失所望。   这才叫有意思。   当然她也得留个心眼,不能让郭昭容给算计了——谁知道她打算怎么让这身孕凭空消失?   回到怡元殿,连乔照常的洗脸梳头吃饭,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临了还叫紫玉拿美人捶给她捶了会背——她这副身躯近来越发重坠,据杨涟说,最迟五月底就该生产了。   也不知到时生下的会不会是个公主。   连乔默默想着,情绪不禁有些懊丧。她还仅剩三个多月的时间,和楚源的关系却陷入停滞不前,虽然在外人眼里是再恩爱不过,可是连乔知道,太平年月的恩爱与患难时候的恩爱是不同的,现在皇帝愿意将她当金丝鸟儿一般宠着,可一旦她生下一个能继承大统的孩子,难保皇帝不会杀心顿起。   要是能生出点波折就好了,唯有经历过淬炼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连乔也想试试,皇帝对她的喜爱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正胡思乱想着,就见楚源悄无声息的掀帘子进寝殿来。连乔倒唬了一跳,想着皇帝的行踪也越发诡秘不定,万一哪天看到自己的真实面目就不好了。   她决定以后更要谨慎。   款款的露出一个笑脸,连乔迎上前道:“陛下可算来了,臣妾也正候着您呢!”   她察言观色,见楚源脸上虽然温煦,眼里却分明有一点冷然之意,便知郭昭容已去找他告了状,也许还是添油加醋的版本。   “哦,你为什么等着朕?”楚源望着她笑道。   连乔深吸一口气,轻轻欠身说道:“臣妾有罪,请陛下赐罪。”   有身子的人不便跪下,楚源当然要将她拉起来,“阿乔何罪之有?”   肯叫她阿乔,说明皇帝生的气不太严重。连乔略微宽心,垂首露出白腻的一截脖颈,“臣妾今日擅闯含章殿,有违宫规,是臣妾的不对。”   “你倒老实。”楚源哼了一声,斜睨着她。   连乔越发肯定他未相信郭氏的谗言,遂楚楚可怜的牵着他的衣袖,“但臣妾也是不得已,吴选侍向来与臣妾交好,臣妾听闻映蓉在宫中受到私刑苛待,焉能不着急生气?这才急急忙忙赶了过去。倒不全是为吴选侍出头,也是为了查明真相,免得冤屈了好人,也伤了昭容姐姐的阴鸷。”   她很聪明的将话题扯到郭昭容的身孕头上。因了这个身孕,皇帝会对郭昭容心怀慈念;可同样因为身孕,皇帝也会对郭昭容百般苛责——郭氏身怀龙裔却不修福报,不是枉顾天家恩泽么?   楚源也是在宫中长大的,这种话里行间的挑拨当然瞒不过他。他恨恨的戳了戳连乔的额头,“你这个小滑头!”   连乔腆着脸微笑,打情骂俏是她所擅长的。皇帝心情舒畅了,有气也撒不出来。   楚源无奈的瞪她一眼,只好说道:“罢了,也是郭昭容有错在先。只是那对耳铛的事……”   连乔迅速地接上,“此事绝非吴选侍所为。”   “你为何这般肯定?”楚源有些震惊。   “因为臣妾相信吴选侍的为人,就如同陛下相信臣妾的为人一样。”连乔眉目盈盈的看着他,“何况吴选侍伤势颇重,却抵死不认,难道还不够明了么?陛下若不信,尽管去含章殿查看,相信您见了也会有所动容。”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楚源只好屈服,“罢了,朕相信你。”   何况连乔话里话外都在捧着他,他若表示不信,岂不是承认自己的眼光不好,看错了人?   “那么昭容姐姐那头……”连乔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郭昭容毕竟位分在她之上,此事若想平息,还得皇帝出面才行。   “这个易办,些许饰物而已,朕再赏赐她便是。”楚源很快说道。意思就是不再追究了。   看来皇帝对郭氏腹中的孩子还是有些看重的,不然不会对郭氏这般优容。倘若郭昭容的皇嗣是假非真,不知皇帝会作何感想呢……   这不是连乔该操心的事,她趁热打铁道:“臣妾还有个不情之请,吴选侍与郭昭容如此不睦,又生了此番的嫌隙,若还勉强吴选侍在含章殿住下,恐怕于昭容娘娘养胎也不利,陛下不如为她另择住处吧。”   宫里空荡荡的殿阁多得是,像吴映蓉这样位分低微的嫔妃,更是不拘住在哪儿都可以。楚源随口指了一处,“既如此,就让吴选侍搬到经霜阁去罢,也是个好意头。”   经霜尤艳,遇雪尤清。那经霜阁地处南面,倒是比含章殿暖和许多,且距离怡元殿也近,走动十分方便。连乔飞快的思量完毕,抬头笑道:“臣妾代吴选侍谢过陛下恩典。”   楚源睃她一眼,恍若无意的道:“你对吴选侍倒十分关切。”   连乔立刻眉开眼笑,抱着他的胳膊娇笑道:“陛下这是连女子的醋也吃么?”   楚源不答,脸上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掩饰着道:“用膳吧,朕饿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桔柚扔了1个地雷、落雨笙歌扔了1个地雷~ 第33章 试探   对于楚源这种突如其来的小情绪,连乔虽然明明白白听见,但是并不觉得十分欢喜。   她怎会以为楚源真会为她吃旁人的醋呢?   那是不可能的。只能说皇帝本性自私,但凡看中一个女人,便巴不得她全身心的属于自己,不可分惠于旁人。   好在占有欲也是恩宠的一种表现形式,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连乔静静地想了想,笑吟吟的上去为楚源布菜。   耳坠的事算是圆滑干净的解决了。她与郭昭容在长乐宫再会时,倒也没有乌眼鸡似的你瞪着我我瞪着你。郭昭容甚至有些洋洋自得,因为楚源出手阔绰,给了她不少赏赐。郭昭容欢喜之下,也就不把吴映蓉迁宫的事放在心上了。   然而穆氏隐隐有些不快,她居高临下的望着郭昭容道:“此番幸好皇上不计较,可是郭昭容你也该谨言慎行,不该再逾矩而为。”   穆氏一贯脾气温和,哪怕教训人那也是斯文有礼,但太过斯文了,就显得软绵绵没有力道,愚笨的人不一定听得懂。   郭昭容得意洋洋的回应:“谢娘娘提点。”   这哪有半点认错的样子?连乔将一个暗笑闷回肚里,觉得穆皇贵妃这些年统领六宫还真不容易呢。   穆氏的脸果然黑如锅灰。   请完安出来,连乔有意放缓步子,等着落在后头的吴映蓉。吴映蓉身上的伤虽差不多已结痂了,但伤处仍是隐隐作痛,行动难免有些吃力。   连乔看她步履蹒跚的模样,让绿珠上前搀扶了一把。吴映蓉额角隐有细汗冒出,攒眉笑道:“有劳姐姐了。”   待她到了近前,连乔也接过一把手,关切的问道:“你在经霜阁过得可好?若有什么短的缺的,只管来寻我便是。”   吴映蓉浅浅笑道:“姐姐仍当我是小孩子么?如今也没人再为难我,我自然是能照顾好自己的。”   连乔还真有点把她当小孩子,若非她这副瘦小如孩童般的身量,连乔扪心自问,也不会跟吴映蓉这般交心——弱者总是容易得到同情的。   未免吴映蓉以为她在施舍,连乔赶紧转移了话题,“你腿上的伤要不要紧?我让杨涟每日替你换药,他有没有按时到你宫里?”   “姐姐连杨大人也不信任么?”吴映蓉盈盈一笑,露出两颗细小的虎牙,“有姐姐的吩咐,杨大人自然不敢怠慢,如今已愈合得差不多了。”   连乔想起那日所见触目惊心的伤处,即便痊愈了,想必也会留下难看的疤痕,她忍不住说道:“我让杨涟想想法子,看有没有什么祛疤的良药。”   女子总是爱惜容貌居多,见不得如玉肌肤有何伤损,即便那疤留在腿上,想必也难以忍耐。   吴映蓉却只淡然点了点头,不以为意道:“姐姐看着办吧,能好则好,不能好也罢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正说着闲话,就见郭昭容挺着肚子摇摇摆摆的从后边过来——其实她怀孕的日子尚浅,腹部平坦的像一望无垠的大地,她是故意仰着腰,营造出这么一个扭曲的弧度,气势却不逊于怀胎十月的大肚妇。   当然也可能是满头珠翠把她给压弯了——郭昭容的头顶、耳鬓、脖颈,到处是金灿灿银晃晃的首饰,甚至从她袖里露出的一截雪白藕臂,上面也挂满了一串又一串的金钏子和珊瑚手珠。   她看上去简直像个假人,放在首饰店里用来招揽生意的模特儿。   连乔盈盈下拜,“昭容姐姐安好。”   身旁的吴映蓉亦神色冷淡的施了一礼。   郭昭容微笑着睥睨这两人,“妹妹怎么总和这低三下四的玩意儿走在一处?没的自辱身份。”   吴映蓉脸色煞白,待要与她分辩。连乔按紧她一只手,平静的说道:“耳铛的事已经有了定论,吴选侍并非贼盗,还请姐姐莫要出口伤人。”   郭昭容抬手撩起鬓边一缕垂落的发丝,顺便又晃了晃那只金灿灿的手臂。她稳稳的说道:“妹妹也喜欢睁着眼睛说瞎话么?你我心里都清楚,若非陛下恩典,此事绝不容易平息,妹妹倒拿起鸡毛当令箭了,当真以为你的吴选侍清白无辜么?”   按照郭昭容原本的设计,责罚一顿之后,必然还会在吴映蓉殿里搜出脏物,只是这计划却被连乔中途打断了,怎叫她不恼火?   连乔本不想与她多纠缠的,无奈郭昭容步步紧逼,她也不禁起了性,索性站直身量道:“原来姐姐也知道是陛下的恩典,既如此,姐姐莫非怀疑陛下识人不清、包庇罪魁?那么姐姐就该找陛下理论去,何苦缠着我呢?我这就去找陛下,让陛下严查此事,务必还姐姐一个公道就是。”   她说到做到,拉起吴映蓉的手臂就快步离开。   “站住!”郭昭容厉声喝道。无奈连乔惯会装聋作哑,反而像躲避瘟神般,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郭昭容只好气得干瞪眼,又怕连乔真去求皇帝彻查,那她反而洗不清了,赶紧吩咐身侧一个小丫鬟道:“你快跟上去,若连婕妤真往勤政殿方向走,就速速通知本宫。”   其实连乔哪会为这种小事打扰皇帝呢?皇帝天天光政事都忙不过来,若还要他操心女人间的事,那就是自找不快了。   她故意这么说,不过是为吓吓郭昭容——反正皇帝是最好使的挡箭牌,不用白不用。   银环看着主子气结,忍不住劝道:“娘娘您何必总跟连婕妤过不去呢?人现在正得圣宠,您却去寻她的晦气,不是自找麻烦吗?陛下知道了也不会喜欢的。”   “你以为我爱同她较劲?”郭昭容没好气道,“谁叫那个连乔一股子狐媚劲,心眼又多,哄得皇上夜夜宿在她宫里。一样怀着身孕,她就能夜夜承恩,可本宫呢,除了这些冷冰冰的首饰,什么都没有!”   那也是你自不量力,喜欢招惹不好惹的人,银环心道,下意识又瞥了眼郭昭容的肚子,滴溜溜打了个寒噤。   主仆俩没精打采的回到空空荡荡的住处——吴映蓉搬走之后,含章殿就只剩下郭昭容一位主子。她本来还为去了眼中钉而高兴,过了一段日子才发觉,原来没了可欺压的对象也是很苦恼的事。吴映蓉一走,郭昭容想说句重话都不能——身边的人都是伺候惯了的,不能因些微口角磨灭她们的忠心。   她有点怀念那段作威作福的日子。   今日的含章殿却不同些,远远的就看到殿门大敞着。郭昭容还疑心进了贼,走近方知,原是孙淑妃慢悠悠的坐在殿中喝茶。   她来做什么?   郭昭容怀着一肚子狐疑上前,就见孙柔青笑盈盈的起身,拉着她的手道:“昭容妹妹可算回来了,本宫等了你许久。”   “娘娘找嫔妾有何事?”郭昭容倒不是装傻,她是真的不知。   “瞧你,都是宫中姊妹,本宫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么?”孙柔青红唇微张,“何况因为你这身孕,太后娘娘甚是牵挂,嘱咐本宫多加照应,本宫怎能不亲自来瞧瞧?”   “谢娘娘关怀,”郭昭容不自在的后退一步,“杜大人说了,嫔妾胎像安稳,实在无需忧心。”   杜太医是郭昭容亲自举荐的,说是同为老乡,照应起来更为放心。   孙柔青眯起眼睛打量她的腹部,片刻后方抬眼笑道:“杜权也算得有本事的,只是到底并非正统,这位孙大人祖上便在太医院看诊,家学渊源,由他为妹妹看诊,想必更加稳妥。”   她指了指身后一个端正浩然的男子,看着便很有真才实学。   郭昭容似乎有些畏惧,硬着头皮道:“娘娘的好意嫔妾心领了,只是臣妾的胎像一向由杜大人看视,骤然换了怕有所不便。”   孙淑妃倒也不强求,只道:“既如此,就让孙大人为你请一次脉,本宫也能对太后有个交代,可好?”   郭昭容小心抬头,却见孙淑妃五官虽柔和,眼中的神情却极为强硬,想来不让人请一次脉,她是不肯轻易就走的。   郭昭容无法,只好依言坐下,将臂钏尽数解下,手腕伸出摊在桌上,底下还垫了一块丝绢。   那面目端正的年轻人好整以暇的走近,轻轻伸出两指,便要搭在她脉搏之上。   郭昭容只觉得冷汗涔涔,再一看那人脸上似有如无的笑容,越发觉得心中打鼓。她轻轻闭起眼。   眼看那人的手指即将落下,郭昭容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翻落地上,裙摆都撕烂了。她膝行上前哭道:“娘娘饶命!娘娘恕罪!”   孙淑妃屏退众人,这才悠闲地俯视她道:“这么说,你果然是假孕?”   郭昭容匍匐在地,涕泪交横,像一只惶惶而逃的丧家之犬。她哽咽着点了点头,“嫔妾也是不得已的。嫔妾只是羡慕连婕妤盛宠优渥,当时又适逢禁足之祸,嫔妾心内不平,才想了这个主意。可嫔妾并非有心欺瞒皇上与太后娘娘,嫔妾只是……”   她想寻一套合乎逻辑的说辞,却搜肠刮肚也寻不出来,似乎怎么说也是死罪一条。她只能哀哀的痛哭。   尽管她词不达意,孙淑妃却似乎很能理解她的心情,郁然叹道:“本宫与你同为女子,自然明白你的苦楚。只是这件事你做得太不该了,就算嫉恨连婕妤,又怎能出此下策呢?”   郭昭容一听此话大有回转之意,忙抱着她的腿脚磕头如捣蒜,“嫔妾知错!嫔妾知错!还请娘娘高抬贵手,饶恕这回……”   “晚了!”孙淑妃叹道,“如今宫里人人皆知你怀上龙裔,无论本宫如何替你隐瞒,此事最终都会被人察觉,到时便是死路一条。本宫倒是很好奇,你既然知道这个孩子是凭空而来,又打算如何让他悄无声息的消失呢?”   “嫔妾也还没想好……”郭昭容讷讷道。当初想出假孕这一招本就是一时兴起,以为能得皇帝几分眷顾,没想到皇帝没来,倒是把孙淑妃这只狐狸给引来了,还轻易诈出自己的虚实。   郭昭容感到颇为懊丧。   孙淑妃可无暇理会她的心情,只道:“这件事其实不难办。不管你腹中的孩子怎么来的,要让他消失,最好的法子就是借他人之手,如此才能神不知鬼不觉,你也无须为你的罪愆担责。”   郭昭容听得糊涂了,“可嫔妾腹中并没有孩子……”   “谁说没有?”孙柔青伸出一根长长的护甲,轻轻点在她平坦的腹上,“本宫分明感觉到,他还是活的。” 第34章 陷害   正月里的热闹如潮水般渐渐退去,连乔好不容易消停几日,怡元殿却马上要热闹起来了,因为二月初四是她的生辰。   民间传说二月出生的孩子往往不太吉利,但宫里显然没有这样的偏见。对宫里的女人而言,得宠才是硬指标,何况连乔如今怀着身孕,这个生辰的分量便尤为重要。   楚源早就决定好好为她过一个生辰。两人清早缠绵了一会儿,楚源便抚着她的秀发道:“可惜你的生辰提前了几日,不然赶上花朝节,更可以好好热闹一回。”   连乔捶着他的胸口道:“皇上贪心!原来为了您一己的喜好,臣妾还得挑日子生呢!莫非皇上想着花朝节那日可以遇见花神,便顺理成章的不理臣妾了?”   楚源哭笑不得,“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朕不过为求个好意头,你倒小嘴叭叭的说出一长串来!好,既然你不喜朕来,朕今晚不过来算了。”   他作势要走,连乔竖眉叱道:“你敢!”脸上板着,却依依不舍拉着他的衣袖。   皇帝最吃这种口是心非的套路,返身拥抱住她:“跟朕置什么气,朕答应陪你,今晚自然会过来,你且耐心等着吧。”   连乔恋恋的将他送走,才重新躺回床上补觉。等会儿估计得应酬不少人,不养足精神怎么能行呢?   还不到中午,就陆陆续续的有嫔妃过来道贺。吴映蓉是来得最早的,送的礼物也最新鲜,是一盆含苞待放的西府海棠。   映蓉赧然道:“这是我亲自养的,姐姐莫嫌弃粗陋就好。”   “怎会?妹妹有这番心意,我感激还来不及呢!”连乔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只见那海棠翠叶碧绿,花苞却嫣红欲滴,如同酒醉,可知是名种。而要养活这样娇贵的花卉,也不是件容易之事,可见吴映蓉费了不少心血。   “让你破费了。”连乔转头朝她一笑。以吴映蓉的月银来算,这对她而言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并没费多少银子,这是家中寄来的花种,我不过把它种起来罢了。”吴映蓉红着脸道,“我想着,既是送给姐姐的生辰贺礼,自然是亲手所得更有意义。”   除她之外,余者嫔妃或有爱才的,送一两幅字画;或有针线活拿手的,送几个荷包或香囊;当然最多的贺礼还是金玉器物,毕竟宫中的赏赐就那几样,你送来我送去,无非走个过场罢了。   到了午后,楚源命崔眉送来一架十二扇的大屏风,上面绘着四季山居图,花鸟等物俱是栩栩如生。尤其难得的是那屏风的材质,乃是上等的暖玉雕琢而成,触手生温,五脏六腑都觉得暖洋洋的。   尹婕妤轻轻将一只手掌合上去,只觉玉质温润光滑,一股热力从掌心传递至整个身躯,好不舒服惬意。   她艳羡的道:“陛下果然最疼妹妹,这样好的东西二话不说就命人抬了来,若非妹妹,我这一辈子都见不到这样的宝物呢!”   杨盼儿小声嘀咕道:“什么好东西,真是眼皮子浅!”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偷偷朝那屏风望了好几眼。可知就算是她,心里也并非不羡慕的。   穆氏等人毕竟见多识广,面不改色的说道:“到底是皇上疼惜妹妹的一番心意。妹妹有着身孕,把这个放在屋子里,又暖和又不上火,自然是最合用的。”   连乔暗道,穆皇贵妃还真是三句话不离她的身孕,看样子在她生孩子之前,穆氏不把身孕两个字说几十上百遍是不会罢休的。   当然穆氏分析的或许不无道理,楚源的确是为她的身孕考虑——毕竟连乔腹中的孩子比她自身金贵多了。   此时殿中已乌泱泱积了一大群人,但凡数得上名号的嫔妃差不多都来了。杨盼儿望望四周,忽然咦道:“郭昭容怎么没来?”   尹婕妤亦道:“不止郭昭容,淑妃娘娘也没过来呢!”   穆氏淡淡道:“太后抱恙,淑妃妹妹在福宁宫侍疾,大约不会过来了,贺礼想来不会少。”   连乔忙接话,“是,淑妃娘娘已派人传了话,说今日无暇抽身,但贺礼会晚些派人送来。”   孙淑妃毕竟有太后这个护身符,旁人不好说她什么,尹婕妤便皱起眉头,“淑妃娘娘也罢了,原是太后的身子要紧,可郭昭容凭什么不来,难道胃里又犯恶心了?”   此话一出,便有人纷纷望着连乔,想看她对这件事有何反应。   连乔其实并没觉得多么要紧。孙淑妃的骄傲她早已领教,肯送礼就不错了,焉能屈尊向她道贺?至于郭昭容更是无关紧要,怀着身孕的人摆摆架子也是情理之中,何况连乔并无希望她过来——都说头三个月是最要紧的时候,她可不想郭昭容出什么差池赖在自己头上,宁可远着些好。   连乔想了想便笑道:“昭容娘娘许是有恙在身不便过来,尹姐姐且尝尝我宫里做的寿面吧,看比起皇贵妃姐姐宫里的是否逊色些。”   谁知话音才落,就见郭昭容由侍女搀扶着姗姗进门来,依旧的浓妆艳抹满身珠翠,倒比连乔这个东道主还抢眼几分。   她施施然笑道:“姐姐来迟了,还请妹妹莫要见怪。”   其实她不来连乔还好过些,但既然已经来了,连乔也只好打起精神迎接:“正好,大伙儿都到齐了,只差姐姐一个呢。”   郭昭容挺着肚子走过去时,尹婕妤下意识的侧身,不愿见她这副得意嘴脸。   但据连乔瞧来,郭昭容的态度倒比前几日好多了,尽管依旧傲慢,说出的话却得体了许多——事出反常必有妖,连乔不禁留了个心眼。   须臾,连乔让人呈上寿面来。这寿面比之穆氏生辰那日的又有所不同,看去竟是五彩斑斓的,有红有绿,样子十分稀奇。   连乔笑道:“这是小厨房的何姑姑想出的主意,把各种菜蔬碾出汁儿,和面搓揉,这样擀成的面条不仅颜色丰富,口感也十分清爽。”   她亲自给穆朝兰盛了一碗,“娘娘也尝尝。”   穆氏本来因她的别出心裁有所不快,见连乔这样恭谨,心下反倒平了些。何况光在吃食上下功夫也算不得什么本事,小道而已。   尹婕妤察言观色,说道:“连妹妹的心思自然无人能及,可说到这寿面的滋味正宗,还是皇贵妃娘娘宫里的厨子更胜一筹。”   连乔笑道:“谁说不是呢?嫔妾只是见皇贵妃娘娘心胸豁达,才敢在这里献丑罢了。”   连她都吹捧穆氏的心胸,穆氏自然更不好发作了。   尹婕妤说归说,还是将那碗寿面吃个罄尽,毕竟这样的东西可不是平时能尝到的。众人也和她差不多想法。   独有郭昭容仍是一副郁郁不快的模样,胡乱扒拉着碗筷,一根面半天也没吃下去。   尹婕妤早就恼了她这副做作的嘴脸,撇了撇嘴道:“姐姐不想吃就别吃了,生得糟蹋连婕妤的一番心意。”   她这么说,郭昭容反而重新举起碗筷,装模做样的吃起来。谁知没吃几口,一仰脖呕吐起来,这回可不单是干呕了,方才吃下去的寿面尽数喷涌而出,淋淋漓漓落了一地。   尹婕妤忙逃离自己的座位,免得那些脏物沾到自己身上。   郭昭容几次三番故技重施,且是在吃饭的时候倒尽胃口,众人都觉得忍无可忍。杨盼儿率先道:“昭容妹妹害喜还没好么?再有这样的事,往后干脆别出来算了,旁人见了也不舒服。”   银环一边为郭昭容抚着背,一边很有经验的说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害喜有的人得到三四个月才停呢,我们娘娘还算日子浅的了。何况听老人们说,害喜越厉害,腹中所怀越可能是男胎,还请娘娘体谅则个。”   杨盼儿的脸色极为难看,才刚怀孕就这么着,倘若郭氏真生下个皇子,宫里可不得闹翻天了?   此时连乔已经让人取了清水和漱盂来供郭昭容漱口。郭昭容清理完嘴脸,前襟上却还沾了不少湿哒哒的污物,看着甚是呕心。   她费力的起身,抱歉笑道:“劳烦妹妹借我一件衣裳穿。”   连乔诧异她今日的脾气为何如此温和,但地主之谊是不得不尽到的,便朝紫玉示意:“扶昭容娘娘进偏殿更衣。”   郭昭容却搭着连乔的肩膀,讨好般的笑道:“还是妹妹陪我进去吧,正好我有些话想向妹妹讨教。”   两个孕妇之间有什么好探讨的,无非是生孩子那桩事。   众人心领神会。穆氏亦点头道:“妹妹你就陪她过去吧,想来咱们这些人也帮不上忙。”   连乔只好答应下来,心里却更多了一层警惕:根据落单必出事的原理,郭昭容很可能不怀好意。   两人进了偏殿,郭昭容让银环跟着紫玉去取衣裳,自己却拉着连乔的手盈盈说道:“妹妹圣恩正隆的时候,我却有了陛下的骨肉,妹妹会不会因此而怨恨我?”   “怎会?”连乔轻轻扳开她的手,“你我都是陛下的妃妾,自当和睦共处,怎可心怀嫉妒之念?”   她说的是实话,除了鄙薄和唾弃,她对这两人并无其他感情。   “妹妹说是这么说,可心里并非不在意的吧?”郭昭容徐徐坐到床沿上,一手按着自己的肚子,“不过妹妹放心,很快、很快你的心事就没有了。”   连乔正纳罕她为何自说自话,就见郭昭容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而在她裙角之下,点点滴滴的鲜血却顺着小腿滴落下来。   殿里霎时充满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郭昭容仰躺在床上,昏死过去。   连乔眼看这一幕在眼前发生,内心的震惊可想而知。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无论郭昭容的身孕是真是假,她今日来此的目的都是为了陷害自己,用这个存在或者不存在的孩子。   要应对陷害有多种办法。最好的法子当然是现在跑出去找人施救,再脱簪待罪去勤政殿自证清白,经过辛苦查证后得以解脱,但这样颇费周折;或者还有一种法子,她可以令自己受一点小伤,伪造成郭昭容所为,这样在两个孕妇共同比惨的情况下,皇帝不一定会偏袒哪一个,何况去了的已成亡魂,终究还是活着的最要紧,皇帝不会太责备她。   但是无法哪一种办法,都只能解除郭昭容这个困局,对连乔的大计毫无益处。她要巩固的,是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此事或能助她一臂之力。   连乔决定接受这次“陷害”。   作者有话说:   二更奉上~   PS.我们的女主又要戏精附体了~ 第35章 禁足   紫玉银环二人进来时,见到的便是郭昭容血流床榻的景象。银环大喊一声,扔下手里那件紫地黄花的宫裙,扑上去便抱着郭昭容痛哭起来。   紫玉则几乎石化。   连乔冷眼看着,觉得银环的动作也太流畅生动了些,更令她肯定郭昭容腹中的孩子是假非真。   此时大殿中吃着寿面的众人也闻声而来,见到郭氏的惨象,各各都是一脸骇然。   银环抱着郭昭容的身子,呜呜痛哭不止,“娘娘您醒醒!”   穆氏毕竟镇定一些,一面命人将银环拉开,一面叫人去请太医,又迅速地瞥了眼连乔道:“事关皇嗣,还是得请皇上来定夺。”   连乔默然无语,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不相干一样。   众人却已经窃窃私语起来,话里的口气不像是悲痛,反而是兴奋的——宫里难得出场大事,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何况郭昭容仗着身孕横行霸道,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众人早就恼了她,何况此事还与另一位有孕的嫔妃有所牵扯,可真是好戏不断,精彩连连。   杨盼儿幸灾乐祸的望着窗外粉色桃花,嗤了一声道:“可怜郭昭容了。”   又挑衅般的瞅了眼连乔,显然暗指她是杀娃凶手。   太医们诊治的时候,楚源也急匆匆赶了来,穆氏率领众妃向他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楚源匆匆一抬手,示意她们平身。目光一扫,在人群中寻到连乔的方位,眉头微不可闻的皱了一下。   崔眉也小心的看了眼这位连主子,来的路上他已经听说,郭昭容是在连婕妤的寝殿里晕倒的,且当时只有她们两人,这下连婕妤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啰。   穆氏见皇帝迟迟不发话,急着抢先问道:“郭昭容的身孕如何了?”   杜太医转身施了一礼,伏在地上请罪:“微臣无能。”   这意思便是说孩子没能保住,楚源眉心一颤,下意识地闭眼,松开的手也不自觉的握成拳头。   他的声音有些艰涩,“再救不回了么?”   连乔有些怅惘的想到:果然每个皇帝最看重的还是继承大统啊,她甚至有点为郭昭容感到有点可悲,这样费尽心思的争宠是为了什么呢?哪怕得到再多的眷顾,也只是因她腹中的孩子,至于她本人,在皇帝眼中也和一粒芥子差不多。   当然能看到皇帝失望的一面,连乔还是觉得很快意的。   杜太医依旧重读那句话:“微臣无能。”   穆氏轻轻的哎了一声,似悲叹,似惋惜,她也学着杨盼儿方才的样子道:“可怜了!”   却不知是可怜郭昭容,还是可怜后嗣无继的皇帝。   皇帝的绝情在这一刹展现得淋漓尽致,他淡漠说道:“既如此,就让郭氏好好养着吧。”说着转身欲走。   银环觑准机会,扑上去抱着皇帝的腿脚,“皇上明鉴,主子的小产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杨盼儿夸张的“啊”了一声,虽则这早就是她料想中的事,但若没个人助阵,场景岂非不够热闹。   楚源看了座下的连乔一眼,随即挪开视线,“你说。”   “昭容娘娘本来身子不适,因惦记着今日为连婕妤生辰,才硬撑着来怡元殿道贺。适才因寿面弄污了衣裳,连婕妤就扶昭容娘娘过来偏殿更衣,谁知等奴婢和紫玉姑娘回来,娘娘就成了这副模样,皇上明鉴,若非连主子下手谋害,昭容娘娘的孩子怎会无缘无故就没有了?”银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望着连乔,语气里恨不得生啖其肉。   紫玉忙跪下辩白,“皇上莫听银环一面之词,奴婢们并未亲眼所见。但连主子的为人陛下您是知道的,她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穆氏见两人相争不断,因从中取和:“陛下,眼下诸事未明,还是等郭昭容醒来再谈吧。”   经过杜太医施治后,床帐后的郭昭容很快醒转。她未及起身,眼圈儿先红了,凄苦的望着连乔道:“连婕妤,我自认待你亲厚如姊妹,你为何偏要害我?连我腹中的小儿也不肯放过?”   杨盼儿一脸喜悦的朝身旁尹婕妤道:“瞧,我说的不错吧。”   尹婕妤亦深以为怪,“没想到郭昭容也这么说,看来此事确凿无疑了。”   穆氏不满的瞪了两人一眼,两人羞愧的低下头去。穆氏这才看着郭昭容道:“昭容妹妹,有什么话你不妨现在对陛下说清楚,相信陛下定会为你做主。”   郭昭容艰难的翻身下床,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跪到楚源跟前,一脸悲愤的仰视着他:“陛下!求您为臣妾主持公道。臣妾的孩儿死得好无辜,仅仅因为一时的口角,连氏恶妇就将臣妾推翻在地,还拳脚相向,若非如此,臣妾的孩儿怎会轻易丧命?”   又恨恨的看着连乔,“连氏,我自认不曾得罪过你,为何你心肠如此歹毒?你要对付我也罢了,为何连一个未出世的婴孩都不肯放过!”   连乔对她编的这故事感到颇为无力,圆是圆的回来,但这过程未免也太粗暴了些,说得她一个大肚子孕妇跟暴力狂似的。连乔细想了想,怎么也无法把郭昭容口里那个力拔山河的女壮士跟自己这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身段联系起来。   当然她这么想,不代表旁人拥有理智——世人往往只在乎表象,至于内里逻辑能否自洽则是次要的。   何况杜太医还适时的补上一句,“方才微臣验视,见昭容娘娘腰肋附近一片青紫,若非遭受重击,是断不会如此的。”   连乔听着都有些骇然,没想到郭氏这样下得去手,愿意自伤其身——她哪知是因为孙柔青威逼胁迫,郭昭容才不敢不听的。   杨盼儿攥着手帕惊呼了一声,“天哪!”   她难以置信的望着连乔,没想到这人看着娇娇怯怯的,行事却如此毒辣暴戾,看来以后还是别得罪她的好。   楚源一一听完这些证供,喉头仿佛也哽了一下。他虽对着连乔说话,却并没有看她:“连婕妤,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连乔直挺挺的跪在暖热的地砖上——二月里大部分宫里都撤去了地龙,独她怀着身孕是个例外——只觉膝盖烧得发烫。   然而她一言不发。只有那昂然挺立的秀气脖颈和一张薄施粉黛的素白面孔,可以看出她心内的倔强。   穆氏劝道:“连婕妤,趁着陛下在这儿,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本宫相信陛下不会偏袒任何一人。”   她其实也不愿连乔从此一蹶不起,毕竟借着她尚可对付孙柔青。若连乔从此失势,恐怕孙氏那个贱人就该猖狂了。   连乔却只梗着脖颈,哑声说道:“臣妾无话可说,因为说再多也是错,可是臣妾绝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还望陛下明鉴。”   眼眶中仿佛有泪下来,她忍了忍,努力将它逼回去。   郭昭容唯恐皇帝会因这将落未落的泪而心软,急忙说道:“不是你,难道是我自己打落了自己的孩子?天下岂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话音未落,她捂着肚子叫起痛来,殿里于是又一阵手忙脚乱。众人见她眼睛鼻子拧成一团,神情无比痛楚,想必难耐得紧,心里都有些不忍。   有几个跃跃欲试想上前探视,碍于皇帝在这儿,不敢贸然行动。   楚源深深的看了眼连乔,扬声说道:“婕妤连氏涉嫌谋害龙裔,着禁足怡元殿,无朕旨意不得探视,待此事查清后再行论处。”   这样的责罚在众人看来还算轻了,但毕竟连乔也是有身孕之人,想来皇帝因这个才不便立即重惩;但等她生产之后就不好说了——当时殿内只有她与郭昭容两人,郭昭容的孩子偏没有了,连乔怎么也洗不清这嫌隙。   想到这里,众人对连乔也有几分同情。谁知道那口角是怎么回事,郭昭容性子莽撞,牙尖嘴利处处得罪人,谁都恨不得踢她两脚,连乔不过是做了她们不敢做的事罢了——当然她也将得到应有的教训。   人群中只有映蓉一个真心替她焦急,她艰难的挤到跟前来,要向皇帝申诉。连乔忙朝她使个眼色,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吴映蓉只好颓唐的垂下手臂:她所知的证物只有埋在花坛中的那些月事带,但是显然不足以作为凭证,郭昭容既然有心陷害,先前没准也是诱敌之计,这会儿想必早将那些证物销毁了。   楚源处理完这一简单而复杂的案情,脸上已有些疲倦。他揉了揉眉心,最后看了眼跪着的连乔,才转身大步离去。   皇帝一走,众人也都没了待下去的心思,何况马上会有侍卫过来封宫,她们何必在此处碍事,于是一个个呼啦啦作鸟兽散。吴映蓉绞着手绢看她一眼,却见连乔仍木愣愣的跪着,毫无所觉,只好叹息一声随众人离去。   郭昭容自然是不利于行的,便找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小太监,抬死人般的把她抬出去,身上还残存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殿中霎时变得空空荡荡。   紫玉从方才的变故中醒过神来,只觉心灰意冷,但她仍打起精神将连乔扶起,“主子别太难过了,陛下只是将您禁足,并没有下令定罪,或许过几天就会放出来了。先前咱们不是也被禁足过么?”   当然她也明白,那一次只是孙淑妃的小惩大诫,根本比不得这回的罪名重要。比起禁足所受的辛苦,这种不见光明的绝望无疑更加难熬。   紫玉自怨自艾了一会儿,还是掳起袖子打算收拾殿中的一片狼藉,毕竟那才是她的本职。眼看着好好一个生辰闹成现在这样的局面,紫玉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谁能想到擅宠一时的连婕妤也会有被人冷落的时候呢?而皇帝却也说变就变。   等她去后,连乔却望着庭院里的春光幽幽一笑。比起紫玉的喟叹,她心内自然平静得多,因为这是她求之不得的事。她要亲手为自己戴上罪名,这样当楚源得知真相后,才会为曾经的决定感到悔恨愧疚。   这悔恨对于楚源来说,是他良心上的毒;而对于连乔而言,却是医治她的良药。 第36章 倔强   禁足中的日子比先前安静了许多,当然连乔对于衣食是不必担心的,有她肚子里这个宝贝,谁也不敢亏待了她。   只是这体面也只是为着她腹中的孩子,众人皆知连乔为罪大恶极的凶犯,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怡元殿,专候她大厦将倾的那日。何况她禁足这些日子,皇帝都没来看她,可知已经冷了心肠,即便连乔生下皇子又如何,只怕仍会落得一个惨淡收场;至于她的孩子,或许也会被罪犯滔天的母亲连累。   为了这个,紫玉没少唉声叹气。她一边喂连乔吃着燕窝粥,一边愁苦的说道:“主子也太镇定了些,不想想如何解除眼前的困局,莫非真打算一辈子困死在这怡元殿中么?”   连乔津津有味的享用这些珍贵的补品,若无其事的瞟了紫玉一眼,“你我已经被禁足,还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娘娘您分明是被冤枉的呀!”紫玉急道,“总不能白担了这罪名。”   “陛下若信我,自然会认为我是清白的;他若不信,我说再多的话也是无用。”连乔沉静的道。   她看着院中春光融融,只觉今日比往常还要静寂,连闲打牙犯嘴的丫鬟也少了许多。遂扭头问紫玉:“其余的人呢,怎么都不见了?”   紫玉无精打采的说:“皇上下令撤走了一半的底下人,那剩下的见娘娘不得恩幸,一个个也都懒怠了。”   紫玉倒狠心骂过她们两回,自己却没有底气争辩——谁知道连婕妤还能不能东山再起,万一从此落魄,得罪小人总是不便。   连乔淡淡说道:“随她们去吧,我身边也不必许多人服侍。”   正好趁这个机会,看看哪些人真正对自己忠心——貌似只有紫玉绿珠二人,毕竟也唯有她们是近身侍奉的,感情特殊一些。   对于皇帝这些连消带打的做法,连乔并不觉得十分难受。倘若她猜的不错,这反而是楚源难得有良心的一点:眼下众人皆知她为罪囚,难免有那不安分的蠢蠢欲动,欲对她腹中的孩子不利。禁足和撤去下人看似是打击她的颜面,实际上却也杜绝了与外界接触的可能,旁人想作怪也没机会。   院里忽有一阵嘈杂的啁啾声传来,连乔不经意的望去,发觉是一个小太监在桃树下张着扁箩捕捉雀鸟,不晓得是那些鸟雀太笨还是他太机灵,竟被此人网住了一大群。   紫玉见连乔皱眉,以为是嫌那人聒噪,遂大步迈出去,提着他的耳朵进来问话:“你在院子里胡弄些什么张致,可知惊扰了娘娘?”   这小太监看来总不超过十六七岁,生着白白一张面皮,倒不难看。他诚惶诚恐的伏在地上,“娘娘饶命,小的正是怕鸟雀吵着娘娘安睡,才想着将它们网起来,再则——”   他有些踌躇的抬头,大胆的看着连乔,“再者,小的见娘娘近来清瘦,也想打些野味替娘娘补补身子……”   紫玉照地上啐了一口,“呸!御膳房什么好的没有,稀罕你那不干不净的玩意!”   连乔制止她继续唾骂,反而含笑向那人道:“难为你一片诚心,只是本宫并非贪图口腹之人,何必为了一己之私伤及许多生灵,将它们都放了吧。”   小太监垂首道:“是。”   那人转身欲退下,连乔忽然叫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停下脚步正要回答,紫玉瞥了眼道:“娘娘,此人是在后殿侍弄花草的顺安,人小鬼大的,心眼儿多着呢,您可别被他骗去了!”   顺安不服气的顶嘴,“紫玉姑娘这就是诽谤了,我便有再多心眼,对连主子也是一片忠心,怎么会欺骗呢?”   紫玉嗤了一声,扭头不答。连乔反倒微微一笑,“无妨,以后你就留在本宫身边侍奉吧。”   顺安惊喜不已,忙叩了个头,高高兴兴的退出去。   紫玉不满的瞅着那人背影,“娘娘也太好性了,这样鬼祟的东西留着做什么。他不在后殿尽好自己的本职,倒跑到前院来打眼,不是摆明了抓乖卖俏么?您竟也让他如愿。”   连乔浅浅笑道:“我已经落到这般田地,有人讨好就算不错了,何必去计较真心还是故意?”   人与人相交,最多的还是因利相合。顺安在这个时候伺机而动,固然是为了自己出头,可是另一方面也说明,他认为连乔这位主子有值得投资的本钱。就凭他这点眼光和小聪明,连乔也应当抬举他。   就在怡元殿一片愁云惨淡的时候,穆皇贵妃的长乐宫却是异样的祥和。   穆氏看了眼那多出的空座,轻轻叹道:“出了这样的事,连婕妤恐怕几个月都没法来请安了。”   杨盼儿甩了甩嘴皮子,轻快的说道:“不能来才好,这样脏心烂肺的毒妇,嫔妾见了都恶心!”   坐在末位的吴映蓉听得这一句,终忍不住辩道:“那事不是连姐姐做下的。”   杨盼儿不屑的睨了她一眼,“不是她还能有谁?自己有了皇上的骨肉,便不许旁人也怀上孩子,这就是你的好姐姐!吴选侍光顾着姐妹之情,却忘了郭昭容现在还躺着不能起床呢,好歹你俩也同住过一场,怎么你倒不关心一下这位郭姐姐?”   映蓉满面涨红,无言与她相争。   郭昭容抬回含章殿后,众妃也都结伴探望过。可是据她瞧来,郭昭容的身子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坏,脸色虽是苍白的,看去更像是傅了粉的白,而非身体虚弱的表现。也怪郭昭容的皮色生得太过健康,妙目红唇的,怎么也不像病态。   不知怎的就下不来床。   当然郭昭容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她表现得越凄惨,众人心里那杆秤便越偏向她,从而坐实了连乔的凶手之名。   穆氏思考着这些疑点,很怀疑以郭昭容的脑筋,能否想得如此细微。她忍不住看了眼近旁的孙淑妃,却见孙柔青的神态迥异往常,居然难得的沉静。以她往日的性子,很该和杨盼儿一道冷嘲热讽才是。   然而孙柔青却只是慢条斯理说道:“此事陛下自有定夺,咱们还是别私底下瞎议论了,万一让陛下听去,反而彼此不快。”   穆氏诧异于她几时转了性了,但孙柔青的话正说在道理上,穆氏也就循着她的意思,勉强训诫了几句。   尽管对此事有些猜疑,但穆氏绝不会为连乔强出头的,她一向信奉明哲保身的原则。何况,连乔若自己扶不起来,旁人再怎么帮忙也无用,她只需冷眼旁观即可。   *   勤政殿中,崔眉看着案前奋笔疾书的皇帝,心里早已千回百转。   这十来天,皇帝都一直宿在勤政殿里,除了批折子还是批折子,未曾懈怠,这可是少有的事。若是他恼了连婕妤,可也不见他对受害的郭昭容多做体恤,除了命人送去补品和药材,自己却未曾亲往探视一遭,莫非皇帝并未听信郭昭容的一面之词么?   可皇帝却实实在在的恼了火,还狠心将有孕的连婕妤禁了足,这种恼怒又因何而来呢?   崔眉正胡思乱想着,忽听皇帝干咳了一声,知道他口中焦渴,忙知趣的递上一杯茶水。   楚源才饮了一口便皱眉,“太烫了。”   崔眉忙跪下请罪,见皇帝面色稍霁,才胆战心惊的上前接下,一摸到杯壁却愣住了:这茶水分明温的刚刚好,一点也不烫。   莫非皇帝心里的火气已大到非喝凉水才行么?   崔眉将拂尘夹在肘弯里,索性豁出去说道:“皇上若惦记连主子,就去看看她吧。怎么说连婕妤怀着身孕辛苦,又遭了这些罪,日子不定有多难熬。”   楚源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中抬起头来,冷笑一声:“你倒替罪人求情。”   “不敢,奴才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崔眉爽性说道,“皇上比奴才看得明白,自然知道其中另有蹊跷,婕妤娘娘自己又不是没孩子,何苦还去害别人的孩子?何况连主子也不是粗枝大叶的人,怎会因郭昭容几句话就大动肝火,非置她于死地不可?”   楚源看他一眼,慢慢说道:“这不过是你我的推测而已,内情如何,谁都不清楚。”   听得这个“我”字,崔眉顿时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但是皇帝既然心如明镜,为何还要将连婕妤按有罪论处呢?   楚源自己解释了这疑问,“朕是皇帝,自然要主持公道,公道不在人心,而在于眼见为实,何况,连婕妤那般刚强,不也没反驳吗?”   这后一句甚至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崔眉恍然大悟:原来皇帝是恨连婕妤太过倔强。想想也是,倘若连乔肯在皇帝面前服个软,先认了自己的错处,皇帝顺水推舟、小惩大诫一番就是了。反正当时也没个证见,大可说是意外。   可她一意要表明自己的清白,半步不肯退让,反而令皇帝下不来台。试问,皇帝怎会喜欢一个不顾全自己颜面的女人呢?   崔眉幽幽的叹了一声,他现在也对这连主子看不明白了。若说她聪明,以往和皇帝笑语喧阗,灵动而慧黠,的确堪称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可是每每到这种要紧关头,她就又变成一根筋似的,不知圆滑避让,真真叫人无言以对。   大概只有对皇帝交托真心的人,才会这样时而聪明时而愚笨吧! 第37章 巴豆   又到了杨涟来怡元殿请安的日子。皇帝虽下令禁足,可没有说连太医都不许探视,所以杨涟还是得按时来请平安脉。   杨涟来之前,已经打好了一通腹稿,见了面该如何劝慰,如何让连乔疏解心胸——世事无常,杨涟也没想到连乔还没风光多久,就已从云端跌落下来。   好在杨涟这人还颇有良心,并非一味趋炎附势之辈。连乔从前如何提拔他的,他都记得,如今自然要懂得知恩图报。   可是当见了面,杨涟才发觉自己满腹文才不得不烂在肚里。他收回诊脉的丝绢,无可奈何的说道:“娘娘脉象洪迈,强健而有力,只需保持心态即可。至于方子,还照微臣先前所开的药方抓服即可。”   连乔气色红润,双眸明亮得像天边的虹霓。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有劳大人了。”   虽然看起来无恙,但杨涟猜测她或许都将积郁憋在心底,不定怎么着急呢!因说道:“外头的事娘娘不必忧心,吴主子来寻过微臣,微臣已知郭昭容腹中之胎另有蹊跷,想必假以时日,定能摸出端倪,娘娘只需安心静养即可。”   “无妨,你可慢慢的查,不必着急。”连乔漫不经心的说道,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能否真相大白。   杨涟更不解了,但他只是一介太医,客户的心态不需他费心探究,所以只当连乔说的客套话,干脆应下。   眼看他就要走,连乔又唤住他,迟疑了一下说道:“下次再来请脉时,麻烦大人带些巴豆过来。”   她有些赧然说道:“怡元殿有个宫人犯了食积之症,急需导泻之药。”   杨涟诧道:“可是巴豆乃大毒,不可轻用,倘若单单是食积,微臣可以……”   连乔飞快的打断他,“无妨,他身子强健的很,经受得起。”   杨涟猜测着,她一个孕妇总不至于将巴豆用在自己身上,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连乔对于此事似乎看得比禁足还要紧,眼巴巴的盼着杨涟将巴豆送来,谁知两三日也不见人踪,不知忙忘了还是怎么着。   结果反而是皇帝先来看她。   连乔接到消息时,虽然吃惊,身形却仍纹丝不乱。紫玉喜道:“娘娘,咱们要不要出去迎接?”   在紫玉看来,皇帝难得来一回,自然是得尽力赢回帝心才好。   连乔面上却是清清淡淡,“不必,咱们做平常的事就好。”   皇帝并未让人通传,多亏顺安眼尖机灵才瞧见,连乔可不想担一个窥探皇帝行踪的罪名。再说,她也没必要在这时候去讨好皇帝。   连乔思忖了一会儿,便让紫玉去把她平常做的一件小衣取来,上头还挂着绷子和针线。这几天她一直在忙这件绣活,一则是惦着孩子即将出世,二则,长日漫漫,也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但是绣工这东西没有速成之法,她又手生,做得极慢,好在也不着急就是了。   楚源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连乔认真缝衣的景象。她松松挽了个髻,头上仅插着一只素银簪子,脸上更是半点脂粉也不施,水洗一般的凝练干净。饶是这般,连乔仍是极美的,因了这素淡,美得洁净而不染尘埃,如同云端伫立的仙子。   现在她坐在窗前静静地缝制那件小衣,看去就好像仙子飘落凡尘,多了些烟火气,更容易让人亲近。   楚源静默的在她对面坐下,半晌没有说话,连乔却也不言,仿佛眼里没看到这个人。   终还是楚源忍不住先开口,“你好像过得很惬意。”   身为一国之君,要紧的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楚源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话说出来便带了些冷嘲热讽的口吻,好像他见不得连乔好过似的;倘若连乔一脸愁容,终日悲叹,楚源心里或者还舒服一些,至少说明她在意这件事,在意自己对她的看法。   可是连乔却表现得无牵无挂,好似旁人白替她操心,她自己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这就叫楚源不得不郁闷了。   连乔咬断一截线头,笑吟吟的抬首,“陛下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望臣妾?”   “朕不过是来要个说法。”楚源轻咳了声,板着脸说道。   他自己也觉得这句话毫无底气,本该用上更严厉的说辞,但不知怎的,对着连乔,他就发不起火。   “臣妾还是那句话,没有做过的事,当然不必要承认。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臣妾都无话可说了。”连乔说罢,又埋头做她的针线活。   据说有的女人生下孩子之后,就会将丈夫视作可有可无的人物。连乔似乎正在朝这条路走,虽则孩子仍未降生,她大概已经对孩子的父亲失望了。   楚源觉得腔子里跟塞了团猪鬃似的,堵塞得好不难受,半晌才挣出一句话来:“你不想向朕证明自己的清白?”   “陛下在意臣妾的清白么?”连乔望着他说道,声音微微哽咽。她仓促的转过脸去对着窗外,素白的手背从脸颊拂过,上头有水光莹然,“臣妾本以为陛下深知臣妾的为人,不会听信旁人一面之词,是臣妾错了。臣妾错在不是迎郭昭容去偏殿更衣,是不该得蒙圣恩,不该拥有陛下的骨肉,早知如此,情愿当初冷冷清清度过一生该多好。”   楚源默然听着,心里的堵塞仿佛疏通了些,不知怎的,还有些酸甜夹杂的滋味。原来连乔并非不在意他,而是在意得太深的缘故。比起外人是否认定她为罪魁,连乔更在意自己是否辜负她的信任。   浓重的愧疚感袭来,有一刹那,楚源几乎有将她揽在怀里的冲动,总算他自制力强忍住了——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他不能在此处失了身份。   楚源猝然起身,努力克制住声音的悸动,“朕会尽快查清此事。”他顿了顿,“若你当真是被陷害,朕必会还你公道。”   连乔依旧背对着他,看不清形容,可是泪已渐渐干了。她哑着嗓子说道:“郭昭容小产后失于调养,还请陛下多遣几位太医过去探望,免得遗下什么后症。”   楚源皱起眉头,不解她为何说起郭昭容来。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什么,面上一冷,大步迈出殿去。   一直到他走远,连乔才懒懒的转过脸来。大概是近来天气太干燥了,眼眶里总是干干的,好不容易挤出几滴不够用的眼泪,迫得她不得不转过脸去。也怪皇帝太难对付,禁足中还要来一套深情质问的戏码,幸亏她早有预备。   紫玉提着一个黄纸包进来,道:“娘娘,您要的巴豆杨大人托人送来了。”   这杨涟做事也太磨磨蹭蹭了,偏偏迟了一步,连乔还打算给皇帝尝一尝巴豆粉的滋味呢,现下只好打消这念头。   该叫谁来做试验品呢?连乔当然不会将这东西给自己服用,紫玉她们也都是女孩子,恐怕消受不起,再者,拉肚子毕竟是一件有失体面的事。   连乔只好招手示意墙角的小太监过来,笑道:“顺安,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你敢不敢?”   嫩皮白面的顺安看着那纸包咽了口唾沫,还以为是什么好吃食,直到连乔轻描淡写的说那是巴豆粉,他才吓得一激灵。   不过,要证明对主子的忠心,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了。顺安抖抖索索的接过那纸包,颤声应道:“小的遵命。”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这几天事情太多,让大家久等了o(╥﹏╥)o,总算补了两章上来,明天依旧会双更,填补之前的空缺(>人<;)   PS.一到年关总是格外忙碌,不是人找事,就是事找人,大家互相体谅一下吧~ 第38章 真相大白   杨涟送的药效果不错,很快,怡元殿就传出了下人吐泻不止的消息。   众人听到这消息不免骇然,继而得知受害的不是连婕妤,这才松了一口气。说来这连婕妤也真是福大命大,偏那一遭胃口不好,将饭食赏给了底下人,堪堪躲过一劫。试想一下,倘若是连乔自己吃下了有毒的饭菜,腹中的孩儿能否保住还不一定呢!   众人尚且如此想,皇帝就更不消说了。楚源震怒之下,冷笑着向崔眉道:“朕不过去看了连氏一回,就有人这样耐不住了。”   崔眉闷着头不敢作声。后宫之中,女子的嫉妒心犹为可怕,何况连婕妤怀着身孕,早就成为众矢之的,别人想除掉她也是理所当然。   崔眉想了想,抬头说道:“皇上,如今连婕妤娘娘都险些为人所害,奴才觉得这幕后另有其人,您一定得查个清楚才行呀!”   楚源冷哼一声,“朕自然知道。”   他烦躁的在殿内踱着步子,忽然想到那日连乔所言,眉心一动,吩咐道:“你,速去太医院调几名德高望重的太医,随朕一同去含章殿。”   皇帝这是疑心郭昭容了,崔眉连忙称是。   且不提皇帝这边如何疑心,那厢吴映蓉也带着杨涟去穆皇贵妃的长乐宫诉状,虽则证物都已被郭昭容自己消灭,万幸杨涟设法弄到了杜权从前为郭氏所开的脉案,据他瞧来,与寻常怀孕所用的补药大为有异。   穆氏犹豫要不要接这桩官司。她早就怀疑郭昭容用心不轨,可是在宫里,公道从来不是必须的,成王败寇,唯有得势的人才算正义。倘若皇帝对连婕妤并无眷顾之念,她这时候去帮连乔,不是自找苦吃么?   穆氏好言稳住那两人,自己且去后殿思量,忽见庄嬷嬷快步走来,附耳说了几句。   听闻皇帝带人去了含章殿,穆氏脸上大变,看来皇帝也决定彻查此事了。穆氏缓过劲来,因向那两人笑道:“原来其中还有这等蹊跷,本宫身为六宫之主,自然不能得闲视之。”   有皇帝和皇贵妃两方面的施压,结果自然很容易水落石出。何况皇帝下手毫不容情,众人皆是细嫩皮肉,哪里受得了如此酷刑。郭昭容的侍女银环经过一番严刑拷打,一五一十的招认下来。原来郭昭容承恩心切,竟私自找杜权要了一张伪造脉象的方子,外表看来却与常人无疑。郭昭容自知难以瞒天过海,才自导自演了一出小产的戏码,企图嫁祸给连婕妤。   这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郭昭容的阴谋既已败露,下场自然好不到哪儿去。何况以这样恶劣的手段争宠,休说是皇帝,众妃也对她大为鄙夷——亏她还是好人家的儿女,竟做出这样下三滥的事来,真是恬不知耻!   连乔命人将贵妃椅搬到廊前,舒舒服服的坐在院里晒太阳,眼看着怡元殿值守的那些侍卫灰溜溜散去,心里的惬意就不用提了。   紫玉端着一个朱漆托盘过来,上头一边是一碗黑糊糊的汤药,另一边则是蜜饯果子——因为连乔怕苦,更怕中药那难闻的气味,不得不找些东西垫垫。   其实连乔也是变相犒劳一下自己的肚子。自从显怀之后,紫玉和绿珠二人便盯她盯得格外紧,轻易不许她大吃大嚼,说若是吃得过多,到时候孩子太大便生不下来。   其实连乔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这副身子生来就不容易发胖,既是上天的厚爱,当然要好好利用才行。无奈紫玉等人站在统一战线上,又设法说服了小厨房的何云娘,连乔双拳难敌四手,只好算了。   紫玉看着她将汤药饮下,这才递了一颗色香味俱全的渍海棠果子给她,又说道:“郭氏犯下滔天大罪,陛下已将她废为庶人,赶去冷宫。听说朝中的郭大人恐怕祸及本家,还特意上疏请罪呢!”   连乔轻嗤一声,“他还算谨小慎微。”   其实楚源在外一向是贤明的君主,孰是孰非分得清楚,绝不会因嫔妃的罪过问及母家,反过来却不好说——但凡一个有野心有智慧的皇帝,都不会让自己陷入温柔乡的罗网,要不怎说女人如衣服呢?   郭家虽是为了撇清,但估计这番做派也是白费。郭昭容的蠢行不单限于后宫争宠,更是玩弄了楚源那颗渴望子嗣的紧迫之心,以皇帝的小心眼,就算明着不见怪,以后也绝不会再重用郭家了。   紫玉深以为然的点头,因说道:“婢子听杨大人悄悄说起,郭庶人内里的底子都败坏了,听说那日她来给娘娘祝寿之前,已经灌服了大量的红花和牛膝,这才显出小产的症象。如今她身子犹如败絮,又去了暗无天日的冷宫,以后日子不定怎么难熬呢!”   连乔听着也有些诧异,原来郭氏卧床不起不是假装,而是真的下不来床,这更令她肯定背后另有推手:郭氏再傻,也不见得要把自己也赔进去,究竟是谁设下这样的死局?是不是孙柔青?   连乔正想问问,杨涟还有没有发现旁的蹊跷,就见顺安两眼发黑的从殿中走出来,一手还按着自己的肚子——他一个小太监当然不可能怀孕,可是那里头比孕妇踢踏得还厉害呢!   紫玉倒了杯热水给他,笑道:“今日可好些不曾?”   顺安无力的点了点头,“好多了,但隔一两个时辰还是得去一次。”   要知道,他吃下那些巴豆的当日,去往茅坑的次数就没间断过呢!   连乔瞧着他这副模样也觉得滑稽,但嘲笑别人始终是不厚道的事,她只能勉强撇下嘴角道:“辛苦你了,本宫也是没办法。”   顺安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像个受到表扬的大孩子,双目亮晶晶的:“为娘娘效劳是应该的,奴才不觉得辛苦。”   连乔让他去里间榻上躺下,嘱咐人好生照应,这才重新出来,望着空空荡荡的殿阁,殿外开阔的大道——她让人将铜门大敞着,为的就是有人经过时,能够一眼瞧见。   紫玉情知她惦记着皇帝,勉力劝道:“陛下才处置了郭庶人,还得忙朝中的事,恐怕赶不及过来。”   或许皇帝也觉得没脸见她吧。   连乔掩下眸中的一抹冷嘲,懒懒抬起手臂,“扶我进去睡会儿吧。”   紫玉忙托着她向寝殿走去。   这一觉照例睡得很沉,应该说连乔自禁足以来就没失眠过。禁足一事本就不足以成为她的烦恼,好吃好喝好睡,她有什么好不快的?何况不必应酬皇帝,她的确省心了许多。   男人都是贱骨头,正正经经开着门不来,偏喜欢偷偷摸摸的。   连乔睁开眼看到楚源的俊容时,脑子里掠过的便是这条想法。她无声的转过脸来,想着该以何种态度来应对皇帝为好。   楚源似乎也觉得千言万语难以诉说,叹了一声,只能捉起连乔两只雪白柔荑,牢牢攥在掌心。因为孕期浮肿的缘故,骨节有些肿起,这双手不及以往好看,可是落在楚源眼里自然是无限怜惜的。   连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抽出那只手,反身紧紧的拥抱住楚源。睡乱了的乌发敷在面上,遮住她的神情,但是透过她手上传递的力道,可知她很舍不得眼前的男子。   楚源心里早软作一滩水,他爱怜的吻了吻连乔的乱发,轻声说道:“朕还以为你不会再见朕了。”   连乔埋在他怀中,隔着衣裳,声音变得瓮声瓮气的,“臣妾是不愿再见到陛下。”   既然不愿,为何还将门大开着,分明是请君入瓮。楚源爱极了她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语气也开怀了些,作势要起身:“好,那朕现在就走。”   连乔死死抓着他的衣角,楚源只好又坐下来,笑眯眯的道:“不是要朕走吗?”   “臣妾是不愿再见陛下,可是臣妾腹中的孩儿还是想念他的父亲啊!”连乔手上松了松,有些怅惘的说道。   抬头的时候,楚源见到她眼下一圈青印,不晓得几夜没睡,心内于是百感交集。他拢着连乔满头青丝,抚着她的后颈说道:“阿乔,朕对不住你。”   皇帝难得诚意悔过,而且是在一个身份远低于自己的女人面前。连乔的声音哽咽了,“臣妾本以为陛下会相信我,不会像旁人那般人云亦云,谁知您也和旁人没有两样。”   楚源急道:“朕自然是信你的,只是……只是郭氏言之凿凿,你又不为自己澄清,朕只能先将你禁足起来,隔绝外界的往来,也免得旁人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你为何不明白朕的苦心呢?”   连乔感到很无语,男人就是这样,即便承认错误的时候,也不忘为自己辩解两句。   她戚戚说道:“臣妾不在意什么保护,臣妾只在意陛下是否真心。若能在陛下心中占据一席之位,即便立时死了有何何妨?”   楚源心内大为震动,想不到这女孩子痴情到如此地步,他急急掩住连乔的嘴:“不许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朕答应要让你好好活着。”   连乔等的就是这句话,这可是皇帝亲口说的。 第39章 山雨欲来   被楚源强健的臂弯箍着,连乔渐渐安静下来。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不体面,连乔羞赧的挣脱楚源的怀抱,从枕头底下取出一面小菱花镜,左照照,又照照,还故意咬了咬下嘴唇,好使唇色更红润一些。   似乎是怕楚源瞧见她这些小动作,连乔特意背转身子。但是从楚源的角度,刚好能将铜镜中的面容看清楚,连乔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   这女孩子有时还真傻得可爱。楚源忍不住笑起来。   连乔整理完仪容,重新摆出一副端正规矩的模样,“陛下请吧,臣妾该更衣了。”   楚源促狭的望着她,“你身上什么地方朕没瞧过,穿个衣裳还得把朕支出去?”   连乔粉面涨红,伸出拳头打算用力捶他几下,但是她的力道怎及得上楚源,拳头还未落到楚源身上,就被楚源一手捉起。   楚源在她手背上亲了亲,笑道:“你这只手从前像一把春葱,现在倒像个刚发好的白脸馒头了。”   连乔霍地将手缩回,扭头道:“臣妾貌陋,未免玷污天颜,陛下还是先出去吧!”   果然起了脾气。但凡女儿家都见不得别人说自己不好的话,尤其是关乎身体容貌的。   楚源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含着她的耳垂道:“朕诳你呢!再说白面馒头也没什么不好,朕顶爱吃馒头。”   说着作势将那只胖爪子放入口中啃一啃。   连乔忙阻止这无礼的举动,没好气道:“陛下还是别委屈自己了,宫里容貌身段俱佳的姊妹多得是,什么大馒头,肉包子,应有尽有,何苦还来找臣妾呢?”   “哦,是吗?”楚源颇有深意的道了一声,目光反在连乔胸前流连。大概怀孕期间经历了第二次发育,连乔胸前原本一马平川,现在也变得隐有丘壑了。   接触到楚源的视线,连乔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一般人还可说是猥琐下流,轮到皇帝,那就该说荒淫无道了。   好在楚源大部分时候还是愿意假装正经的。他收敛痞态,正色在连乔耳畔说道:“阿乔,朕以后不会不信你了。”   誓言说多了也觉腻味,何况连乔也不是会在同一地方摔倒的傻瓜。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既然她能抵挡楚源前面的情话,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上当。   红霞飞满面颊,她嗔怪的将楚源推开,“快出去吧!”还顺手拉上了帘子。   连乔倒不是羞怯,只是这副大腹便便的身子的确不宜面圣,汉时的李夫人死前还拒绝与武帝相见,为的就是留住在皇帝心中最美好的形象。如今连乔也理所相当的效仿,只让皇帝看见她穿着衣裳时的美态——说到底,男人最爱的还是女人的皮相。   用膳的时候,楚源因说起:“前些日子为了你好清静,朕命人撤去你殿中一半侍从,等明日还是叫她们回来吧。”   连乔若无其事的说道:“陛下无需费神,臣妾身边本就不必许多人服侍。”   楚源想了想,人一多鱼龙混杂,的确于连乔安胎不利,因点了点头,“也好,那朕另让内务府挑些好的过来,免得一时忙乱起来,找不着人手。”   所谓的忙乱,当然是指她生产的时候。   有皇帝插手,应该没人敢从中动手脚。连乔此时方朝他绽开一笑,“有劳陛下了。”   *   福宁宫中,孙太后看着跪在跟前的亲侄女,冷声说道:“你自己做下这样的事,来求哀家有什么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孙柔青嘤嘤的啜泣着,“青儿也是一时糊涂!见郭庶人这般大胆,想着或许能连消带打除去两个劲敌……谁知郭氏这般无用,竟还是让姓连的钻了空子!”   说到末一句,她语声又有些发狠起来,可见她对于这次的失利仍是耿耿于心。   孙太后见了她便觉得纳罕,要说她兄弟家那两口子都是块木头,戳一戳都不知道疼的人物,怎么生出来的女儿却这般猖狂伶俐?   只是伶俐过了头也不是好事。孙柔青是她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只觉得慧黠聪明,越长大反而越鬼头鬼脑的,一肚子尖酸名堂。   孙太后没好气道:“谁叫你自己蠢,专挑这个时候下手?即便真成功了又如何,连婕妤身怀龙裔,皇帝还不是轻轻揭过?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亏你也做得出来!”   孙淑妃低首下心的道:“所以侄女也知道错了,还请姑母您给个主意为好。”   到底是一家子亲戚,孙太后不忍太过苛责,只好问道:“她供出你不曾?”   “还没有。”孙柔青连忙摇头,可有些后怕,“可是陛下并未将其赐死,若郭氏一日活着,迟早会牵连到臣妾。”   郭氏守口如瓶,只因孙柔青答应日后救她出冷宫,她却不知孙柔青已有舍弃她之心了。   要封掉一张嘴也容易,孙太后淡淡道:“哀家会替你圆好这件事,可是你也须记着,以后切莫横生周折,哀家不见得次次有本事替你周全。”   孙柔青连忙道谢,又惴惴的抬头,“可是皇上那边……”   “皇上那边哀家自然也会替你遮掩。”孙太后面上不变,又紧盯着她道:“连婕妤就快生产了,你不可以再轻举妄动,不然出了什么岔子,哀家也保不了你。”   孙柔青有些诧异,莫非太后对这一胎也很重视?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她哪还敢和孙太后犟嘴,只得有气无力的答应下来。   孙太后毕竟是圆滑老练的人物,次日便推说犯了旧病,留孙淑妃在福宁宫侍疾。如此一来,碍于孝道,众人自然不便质问。只是这样一来,孙柔青也不能伺候圣驾,对她而言倒不知是喜是悲。   孙太后又叫了连乔过去,赠与她一串伽南香念珠,说是在佛前开过光的,为了补偿她之前所受的惊吓,同时祈祷她平安顺产。   连乔当然知道孙太后的用心,拿人的手短,她收了孙太后的东西,也就不好再咬着孙柔青不放了。   这份礼她还不能不收,不然就是对孙太后不敬。   宫里就是这么个等级森严的地方,当你居于人下时,再多的不平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除非你也站到高地,那时,你才拥有与强者对抗的资本。   回到怡元殿,紫玉将那串念珠收进箱屉里,嘟囔道:“孙淑妃的运气也太好了,几番有谋害主子之心,别人还肯护着她!”   “谁叫她有一个好姑姑呢?本宫就没有。”连乔说这话的语气不无失望。   连家是个实力雄劲的大族,可是她却不能从家中得到任何庇护,反而家中还时不时给她添点堵。连家那两兄弟但凡有点雄心壮志,早该起兵谋反算了,或是干脆交托兵权也好。可他们却偏安一隅,安享目前的尊荣,浑然不知死期将至。   就这样蠢如鹿豕的一家子,皇帝还得费劲提防呢!倒不知是皇帝的心眼太小,还是连家人心太大。   紫玉见她默默沉思,知道她想起在家中的苦楚,因劝道:“主子也莫太伤心了,好歹还有皇上呢!”   听了紫玉这话,连乔险些扑哧一笑。要说旁人不可靠,那么皇帝更不可靠。帝王之心向来叵测,她虽然在努力争取楚源的爱怜,却从不打算将宝全部押在皇帝身上。就算这次她能侥幸逃过生死劫,她也不会对楚源孤注一掷,甚至芳心暗许。   归根究底,宫里的女人想要生存,并且活得舒服,还是得靠孩子。男人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替代品而已。   再去长乐宫请安时,连乔恢复了昔日的从容,或者说志得意满。穆皇贵妃看着她膨胀如圆球的腹部,心里猜测里面有多大几率会是个皇子。   不光是她,其他人也都虎视眈眈盯着连乔的肚子,但是到了这个关头,再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冷宫可不是个好去处,郭庶人的处境还不足以引以为戒吗?   穆氏收回视线,容颜亲切一如往昔,“如今真相大白,本宫也能松一口气了。连婕妤,前些日子是委屈了你,可是咱们姊妹总以伺候陛下为要,些许委屈不值得什么。你今后还需放宽心胸,莫以此事为念,为陛下诞下一个健康的皇子才是。”   穆氏最喜欢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同时暗含教唆挑拨,这大概算是她的一种恶趣味。连乔无言以对,唯有福了福身子,“谢娘娘吉言。”   杨盼儿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如今孙淑妃也不在,无人给她帮腔,只怕一言不合还会落得众人围攻的下场。杨盼儿颇有自知之明,一向只喜欢卖弄口舌,行动上却畏怯如鼠,如今索性连这一点口舌之争都免了。   连乔的目光沉静的从众人面上拂过,无论过去是交好还是交恶,如今她们都已偃旗息鼓,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连乔腹中这个即将诞生的孩子身上。   毕竟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或许将极大的改变宫中格局。   连乔比她们更想知道答案,因为这不仅关乎她今后的荣辱,更关乎生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名字有毒扔了1个地雷、落雨笙歌扔了1个手榴弹。   PS.为什么我的章节总是如此短小,因为它就和作者菌一样纤瘦苗条→_→ 第40章 临盆   五月已能渐渐感到炎夏的热力,连乔一手捏着团扇,从御花园的青石夹道缓缓走过时,眼见道旁的红蔷薇开得如火如荼,光艳一如风情初露的女子。   连乔伸手欲摘一朵把玩,吴映蓉忙唤道:“姐姐,当心有刺!”   连乔只好缩回手,笑道:“还是你仔细。”   她打量着身侧的映蓉,觉得她虽然还是一样瘦弱,比起冬日倒仿佛有精神些。想来去了郭氏这个心腹大患,吴映蓉的日子也好过多了。   见到映蓉黑发汗津津的贴在两鬓,连乔不免有些抱歉:“难为你还每日出来陪我走动。”   这还是杨涟说的,快要生产了,不妨多散散步,好使身子骨结实一些——毕竟生孩子是个体力活,若坚持不下来,那就是一尸两命的后果。   映蓉摇摇头,“我不要紧的。姐姐听说了么?冷宫里的郭庶人绝望自裁了。”   连乔将团扇挥了挥,荡起几股清爽的微风,那上头绣着的花鸟仿佛也随之活转来。她轻轻笑道:“我可没让她死,只是有人不愿意她活。”   映蓉默然,半晌方叹道:“可惜她受了旁人的指示,最终也不过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罢了。”言语里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连乔不置可否。郭氏的死本就在她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那人这么快就动手。也罢,反正皇帝也不在意,多一个妃子或少一个妃子,对皇帝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除非能在皇帝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否则这宫中任何的死亡,都不过是轻于鸿毛而已。   连乔出着神,又见映蓉凝眸问道:“姐姐这回可对陛下有所怨言?”   “妹妹以为呢?”连乔反问她。   上次吴映蓉对她说的话言犹在耳。她至今记得吴映蓉怎样告诫她帝心不可靠,现在看来,映蓉是这宫里难得的一个清醒人。   孰料映蓉这回又换了一番言辞,她抿唇笑道:“我倒觉得陛下并非真心想治罪姐姐,郭庶人手段拙劣,漏洞百出,任谁都不会相信她那番言辞。陛下所为,看似是给郭氏一个交代,其实不过是跟姐姐赌气而已,所以姐姐大可不必怪责陛下。”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连乔瞟了她一眼。莫非连映蓉也被欲念迷了眼,开始卷入争权夺利的旋涡?   映蓉摇摇头,“人的心境总是会变的,当时我本以为郭庶人真有了身孕,所以才为姐姐不值。后来方知一切皆为郭氏的诡计,且姐姐即将为陛下诞下一位皇子,自然不可与陛下太过生分。若想为小皇子谋求更大的福祉,自然还得有陛下的多多体恤才行。”   这本就是连乔一直在做的事,只是不便向吴映蓉透露。她不露声色的道:“那么你呢,真打算就此埋没于深宫之中么?”   “我早说过了,得宠非我意,我的指望也不在陛下身上。只要姐姐肯真心待我好,我便知足了。”映蓉咯咯笑着,从篱笆上撷了一朵蔷薇下来,细心剥去叶底的细刺,递给连乔道:“来,姐姐,这朵花送你。”   她目中皎洁如镜。   连乔接过,低头嗅了嗅,无奈的说道:“还是你有办法。”   回去之后连乔便琢磨着,吴映蓉看来的确无心于圣宠,反而有投靠她之意。这倒是无可厚非,在宫里生存,多个靠山总比没有强。吴映蓉既然不愿接近皇帝,来投奔她也是情理之中——孙淑妃不就是仗着太后撑腰,才能活得这般恣意么?   只不过……   紫玉将她的疑虑说了出来,“吴选侍究竟可靠么?虽说主子帮过她几回,可宫中忘恩负义的人不在少数,吴选侍不见得会是例外。”   连乔淡淡说道:“日久见人心,好不好的,且看看就知道了。”   她现在自己都在走独木桥,能不能安然度过都是未知之数,哪来心思顾及旁人。至于拉帮结党,那更是老远之后才需考虑的事。   身后忽然贴上一个温暖的胸膛,用不着回头,连乔都知道是谁来了。她娇笑道:“紫玉,你几时变得这样高大了?”   紫玉笑吟吟的从门口说道:“婢子在这儿呢!”   连乔转过身来,就被楚源刮了下鼻子:“装模做样的哄谁呢?朕倒不信你试不出来。”   你个小杂种不是很喜欢这样的情趣么?老娘不过投其所好罢了。   连乔微笑着面向他,“陛下近日来得倒勤。”   “朕要是不常来,你这宫里的醋味就该飘到勤政殿去了。”楚源说道,又弯腰瞅着连乔隆起的腹部,“朕瞧瞧,里头是不是装了个大醋坛子,还是醋缸醋瓮?”   连乔忍不住捶他两下。   楚源笑着握住她两只粉拳,“不和你闹了,老实说罢,朕其实是放心不下,如今你就要生产了,朕这里——”   他将连乔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收敛笑意说道:“跳动得比谁都厉害。阿乔,朕实在放心不下,不愿你再被人伤害。”   多冠冕堂皇的话语啊。连乔意兴阑珊,面上仍装出被感动的模样,她轻轻将两只手抽回,“杨大人说了,大约要到五月底才临盆呢。”   “那么这一个月,朕都来怡元殿陪着你,好不好?”楚源深情的望着她,认真说道。   看来不等到这孩子平安出世,楚源是不会安心的,虽则连乔也是如此。她懒懒的点了点头。   所谓的陪,当然只是晚上过来歇一歇,毕竟楚源是个大忙人。连乔对他不做苛求,在她看来,皇帝能够管住自己的下半身就已经是件了不起的事了,就不知能否坚持到一个月期满。   连乔原本把杨涟的话封为玉圭金臬,满以为会撑到足月生产,谁知到了五月中旬的某一天,她就觉得腹部异样起来,先是下腹一阵一阵的疼痛,渐渐变得难以忍受,紫玉等这才慌了神,赶紧命人去太医院请杨太医过来。   孙太后接到消息急急从福宁宫赶来时,穆皇贵妃已经先到一步。孙太后急问道:“连婕妤怎么样了?”   这毕竟是宫中头一个孩子,孙太后亦无比牵挂。   穆氏福了福身,抚慰这位老人家:“太后不必忧心,连婕妤已经送入内殿产房之中了。生产的一应事宜都是提前备好了的,太医和稳婆们都已陆续赶来,事情想必会很顺当。”   她顺道还瞅了眼站在太后身后的孙淑妃。孙柔青面上尽管强作镇定,可鬓边的一缕乱发和歪了的一支发钗却泄露出她内心的惊惶,大概是急于赶来,才没顾得上整理仪容。   想来连乔若真生下一位皇子,威胁最大的便是孙淑妃罢。穆氏在心底冷笑。   妇人头遭生产往往格外艰难,耗时颇久,孙太后只好暂且坐下喘口气,又接过穆氏自作主张递来的一杯茶饮。至于茶水是凉是烫,她当然也顾不上在意了。   孙太后握着瓷杯,目光一扫,便看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局促不安的人影,不禁皱眉:“那个是谁?”   穆氏瞧了瞧,陪笑道:“是吴选侍,她素来与连婕妤交好,知道消息后第一个就来了。”   也是个不知礼数的,孙太后暗道。其实吴映蓉方才向她行过礼,不过孙太后向来目无下尘,当然瞧不见这等卑微的小人物。再说了,那个连乔有什么值得交好的?孙太后如今只迫切的想看到自己的孙儿出世,至于孙儿的母亲是生是死,不在她操心的范畴之内。   内殿不时有宫人进进出出,光从神情判断不出里头的情形好坏。事急从权,她们当然也顾不上向孙太后招呼,孙太后懒得计较这些,倒是另外想起一桩:“皇帝呢?”   穆氏显出为难的神色,“陛下尚在勤政殿同众大臣议事,恐怕……”   话音未落,眼前就映入一只金龙踏云的靴角,旋即是楚源焦灼的面目:“阿乔她怎么样了?”   听到这个称谓,孙太后心忽然凉了几分,更多了些模糊和不确定,皇帝果真有意赐死连氏么?为何她瞧来并非如此。   她只能勉强振作精神,“皇帝无需担忧,哀家与你都是福泽深厚之人,想必连氏一定能平安产下这一胎的。”   说完便不言语,只听到里屋传来一声声女子低沉的呻唤,仿佛在努力积攒力道。   在安静的殿阁中,这声音飘荡如同鬼泣,穆氏不禁毛发森竖。对没生过孩子的人而言,这声音几乎是难以忍受的。也巧,在座的几乎都没经历过生孩子的苦楚。   穆氏实难忍耐下去,匆匆向皇帝瞥了一眼。却见皇帝两手紧握成拳,面上也难得的显出幽沉狰狞,仿佛对室内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穆氏不觉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   好了,大家可以尽情的猜男女了——这个问题还用猜么→_→ 第41章 孩子   连乔卧在松软的棉褥之上时,心里并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反而是一种近乎懊悔的情绪。她有点后悔当初为何要心软留下这个孩子,若早早除去她,现在又何必遭这份罪呀!   下身一抽一抽的疼痛传来,提醒她自己正经受着怎样的磨难。要是能够痛晕过去,她倒很希望这么做,可惜不能。尽管痛得面色发白,额头上布满细汗,她的神智反而因此愈发清醒。   连乔记得曾看过一个访谈,若是来世可以自由选择性别,大多数女人都不愿意再做自己。连乔从前对她们嗤之以鼻,现在却由衷的赞同这一观点。   至少男人不用经历生孩子的苦楚。   这般胡思乱想着,身下的接生嬷嬷又叫嚷起来,“娘娘,多用些力!可以看到头了。”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连乔当然也想知道答案,她死死咬紧牙关,努力挤出身体里残存的力量。现在若放弃了,就是功亏一篑,她必须拼尽全力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另一边杨涟也没闲着,一边斟酌连乔的状况,一边加紧让小厨房熬参汤来。   隔着一道薄薄的布帘,宫人们来回穿梭不断。   外殿等候的众人也是焦灼无比,但生孩子这档事他们也帮不上忙,只能一个个端坐着。   孙柔青瞧见皇帝仍是上朝时的装扮,未着便服,料想他议完事便过来了,或者干脆让那些大臣干等着。   说不定皇帝连一口水都不曾喝上,孙柔青忖度着,便也学着穆氏方才的样儿,给楚源倒了一杯水,“陛下润润喉咙吧,估计有日子等呢。”   孙柔青当着嫔妃的面张狂,在皇帝面前可一向都是婉顺娇媚的。楚源随手接过,忽一眼瞥见孙柔青妆饰暗淡,连衣裳都是素的,不禁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打扮?”   孙柔青不免有些心慌,因这些时日陪伴太后礼佛,她才不敢浓妆艳饰,可忘了今日是连婕妤分娩大喜——落在皇帝眼中,可不分明是诅咒连氏母子不得好死么?   “臣妾……”孙柔青支支吾吾解释不清。   皇帝正心头焦躁,懒得听她废话,向门外厉声道:“还不快滚出去!把这身衣裳换了再来。”   穆氏冷眼看着,压根不打算为孙淑妃分辩。其实她早就瞧见孙淑妃衣饰不妥,却懒得出言提醒,反正孙淑妃吃点苦头于她是再好不过的事。   孙太后虽心疼侄女的脸面,但也知晓这时候的皇帝就如一个炮仗,谁点谁着。她只能朝侄女努努嘴,“你先下去吧。”   孙淑妃满面羞惭,用袖子遮着脸,一言不发的跑出去。   殿中一时变得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源猝然起身,在殿中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一刻也坐不住。他忍不住道:“怎么里头还没消息?”   孙太后比他镇定多了,不咸不淡地说道:“女人生孩子哪有那般容易的,先帝的王充容生产时,不也过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吗?后来还落下一身的病,要不怎说怀孕遭罪呢?”   楚源脸色一变,王充容正是他那位早逝的生母,但因为出身不高的缘故,楚源一向只以当今这位孙太后为尊。不想孙太后却拿身份来刺他,楚源因冷笑道:“母后自己没怀过孩子,知道的倒是清楚。”   这句话成功的让孙太后的脸青了大半。   穆氏眼看这母子俩反倒吵起来了,不得不从中调停,因劝道:“陛下放宽心就是,连妹妹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安然度过这一关的,再说,没消息不也是最好的消息么?”   若连乔真有三长两短,只怕里头早就闹腾起来了。穆氏心道。   任凭他们如何相争,映蓉只紧紧盯着闷如牢笼的内殿,一点动静也不愿错过。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忽听嗤啦一响,门帘被人掣动,一个红光满面的老嬷嬷迈着碎步从里头走出,福了福身道:“恭喜皇上,恭喜皇太后,婕妤娘娘母女俱安。”   众人霍地站起。孙太后一时没听清楚,只顾问道:“是皇子还是公主?”   接生嬷嬷脸上一僵,依旧保持得体的笑容,“回太后的话,连婕妤平安诞下一位公主。”   穆氏也怔了一怔,忍不住问道:“杨太医不是说是位皇子么,怎么倒成了公主?”   我怎么知道。稳婆心中叫苦,面上仍一派虚心,“皇贵妃娘娘不知,太医把脉也不是回回做的准的,总得生下来才知道。”   孙太后便叹了一声,“罢了,总是她没福。”   穆氏听了这话都想翻白眼,生皇子就是皇帝太后的恩泽,生女儿就成母亲自己无福了,这位老娘娘倒真会撇得一干二净。当然穆氏心里也是有几分窃喜的,连乔生儿生女虽碍不着她什么,但若看着她步步坐大,穆氏心里总归不大舒服。   自然,这份窃喜,她绝不会容许自己流露出来。   楚源额上的青筋挑了挑,仿佛隐忍难发,他深吸一口气道:“朕去看看阿乔。”   穆氏忙也要跟上去,孙太后却叫住她:“皇贵妃,哀家累了,你来扶哀家回宫。”   穆氏心中一凉,顿时领会过来,太后失望之下,一点体面都不想给连婕妤留了,自然也懒得去看她和她的孩子。   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太后,选择哪边都会得罪另一方。穆氏想了想,皇帝那样宠爱连氏,此刻必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自己在旁反而碍事,改日抽空再来探望就是了。遂殷勤的搀住孙太后的胳膊,小心扶这位老人家出去。   连乔经历一番千辛万苦的战争,此刻已然筋疲力尽,虽靠在床头,却连坐都坐不稳,若无那个软枕垫着,只怕就会一点一点的滑落下去。   紫玉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将银铫中的最后一点参汤给她灌下去,好让连乔有点精神。   那参汤让连乔苍白的脸有了些微血色,楚源进来时,心中略略放心,温声坐在床边道:“阿乔,辛苦你了,身子可还作痛么?”   废话,有本事你生个看看。连乔露出一丝虚弱的笑:“臣妾无妨。皇上,孩子您已经看过了吧,是位皇子还是公主?”   孩子甫一出生,那可恶的接生嬷嬷就迅速地将它清洗干净,用襁褓裹着抱出去了,连乔都没来不及看它一眼——虽则她是孩子的母亲,可在这殿中发号施令的却是皇帝。想到这里,连乔又忍不住想痛骂封建主义的罪恶。   她一脸殷切的看着楚源,想从他口中知道答案。   楚源的喉咙忽然有些哽,他稍稍低下头,拉起连乔汗水淋漓的手背:“阿乔,谢谢你为朕生下一位公主。”   “是位公主?”连乔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其实她内心已经喜极而泣,但是表面看起来却失望透顶。   楚源心情沉重的点了点头,就看到泪水模糊了连乔的眼眶,她轻轻笑道:“多可惜呀,臣妾还以为能为陛下诞下一位皇子,让他像他父皇一般建功立业,谁成想……”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已经变调,连乔挺着脊背,兀自笑个不停,只有大颗的眼泪不断从苍白的面颊上滑落,也顾不上擦拭。   楚源只觉心如刀割,他轻轻将连乔揽入怀中,不断摩挲她汗湿的耳鬓,“阿乔,不要难过,朕知道你的心意,可你却不知朕的心意。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朕都喜欢。”   他托起连乔的头,紧紧凝视着她,“只要是咱们的孩子,朕都会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尽全力爱护她。”   无论楚源是否真心实意,至少连乔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虽然有杨涟的诊断做铺垫,她这些时日仍是提心吊胆的,就怕一举得男,自己成了大兴朝的功臣——要知道,现在她还没有把握将楚源的心完全掌控。与其去赌未知的可能,还是现在这种状况更稳妥些。   连乔决定,以后经过佛堂一定要多烧几炷香,无论是哪路神佛赐予她这样的好运,她都深深感激那一位。   至于楚源,不管他表现得多云淡风轻,心里一定还是惋惜的: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可是一到分家产的时候,不还是重男轻女么?所以这种鬼话听听就罢了,男人若没有子嗣承继,那和太监没什么两样。   连乔当然不能在楚公公面前流露喜色,反而要以同样的悲痛感染他,从而加重他的痛苦——也加深皇帝对她的怜惜。   在楚源的劝勉之下,连乔渐渐收住眼泪,一个母亲的心总是会因儿女振作的。她就着皇帝的衣袖拭了拭泪,抬起红肿的眼睛道:“陛下,臣妾的孩子呢?”   楚源便让那位嬷嬷将公主抱进来。   刚出世的女婴小脸儿皱巴巴的,裹在桃红色的襁褓里,活像个没长毛的猴子。连乔破涕为笑,“长着真丑。”   小女娃眼睛微闭,稀疏的睫毛覆盖其上,却弱弱的抬了抬小手,仿佛对母亲的话表示抗议。   接生嬷嬷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刚出世都是这般,再过几个月,长开了就好了。”   “果真么?”连乔有些不信。   楚源掐了掐她的脸,不满道:“老人家不比你经过的事多?再说了,哪有人嫌自家儿女丑的,朕瞧着倒是好看的紧。”   他俯下身去哄那个皴皱的小毛团,神情一如天底下最慈爱的父亲。   几个年轻些的嬷嬷在旁看着他们打情骂俏,只觉艳羡不已,恐怕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吧。   哪想得到这对男女虽则相貌登对,感情甚笃,却是一双同床异梦的可怕夫妻。   作者有话说:   抱歉,昨天本来该有第二更的,结果拖到今天……女主没难产,反倒是作者菌难产了,我决定面壁思过(>人<;) 第42章 赐名   楚源虽疼爱女儿,但好好的继承人没了,还是有些咬牙生恨,他拧眉道:“朕早说姓杨的无用,什么半吊子医术,连个男女都断不准!依朕看,这个太医他别当算了!”   连乔嗔道:“陛下这就是迁怒了,杨大人又不是神仙,哪能铁口直断、样样都做准的。何况,杨大人还是臣妾保举的,陛下是在责怪臣妾识人不明么?”   “朕怎会怪你?你为朕生儿育女,已是辛苦至极,朕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楚源忙拉起她的手,都说产后的女人心思敏感,生怕她积了郁闷在心底。   连乔凝视着他的眼,诚恳说道:“那么陛下也别责怪杨大人。若无他几个月来的思虑操劳,臣妾也不一定能安然生下这个孩子。何况,公主出世,陛下也该多为她积攒些福报,怎么还好造杀孽呢?”   杨涟不过是听她的话而行事,连乔自然要保住这个忠心的属下,诛灭功臣非仁者所为。   正是这句积福让楚源有所软化,他爱怜的看着女儿娇嫩的小脸,“也罢,就让他将功折罪好了。”   连乔莞尔一笑,“陛下,咱们的孩儿还没起名,这可就是您操心的事了。”   楚源虽熟读经史,这一时半会儿却难想出个好名字,他皱紧眉头,随手拨弄婴儿颈间挂着的一串长命锁,那长命锁金光灿烂,一触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楚源灵机一动,“不若就叫楚珮吧,也是美玉之意。”   连乔颔首,“环佩叮咚,倒是个不错的名字。不过大名有了,还有小名儿呢?”   楚源显出男性惯有的通病,那就是疏懒:“小名就叫珮珮吧,叫着也方便。”   “什么难听的怪名字,还‘呸呸’,跟吐唾沫似的!”连乔不满的垮下脸去。她也有一切女人的坏毛病,譬如爱在小事上找茬。   楚源这时候哪敢得罪她,赶紧改口:“是朕想差了,那不如叫慧慧好了,也好让她同她母亲一样聪慧可人。”   “陛下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臣妾自知愚钝,与聪慧沾不上半点关系,陛下可别夸错了人。要说聪慧,皇贵妃和淑妃娘娘都比臣妾聪慧一千倍不止。”连乔又使出惯用的那一招:装傻充愣。当然这种装傻并非把自己变成白痴,而是在有限的范围内适当表现自己的小聪明——没有人会喜欢真正的白痴,可是大多数男人都不愿意女人的智商凌驾于自己之上,所以一点小聪明就够用了。   楚源嗤了一声,“她们就是心思太多,所以朕的后宫才风波不断。”   不愿在连乔面前谈论其他女人,楚源又拨弄起公主颈间的饰物,“这长命锁是谁送的?朕好似没见过。”   看那做工虽然精细,却远非大内之物可比。   “是杨大人送来的,公主甫一出生,杨大人就第一个来向臣妾道贺,还将传家之宝赠与臣妾做见面礼,就这样,陛下还想杀他的头呢!也不知旁人会不会说陛下忘恩负义。”连乔笑盈盈的望着他。   楚源自觉汗颜,起身道:“你先歇着吧,勤政殿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朕得过去看看。”   连乔已经听紫玉说起,皇帝一接到消息就从勤政殿赶来,扔下那帮老臣吹胡子瞪眼睛,不晓得他们背地里会不会议论楚源是个昏君。   但楚源肯这样因私废公,连乔还是有些诧异的,至少证明楚源还有几分人情。有感情的人就会有弱点,连乔相信自己迟早会抓住他的软肋。   命人好生送走皇帝,连乔就看到吴映蓉弓身掀开帘子进来,她轻车熟路的在床边坐下,模样倒不似先前那般拘束,“姐姐气色倒好,看样子生产的时候也很顺利。”   连乔笑道:“连嬷嬷也觉得奇怪呢,说我这样纤细的身子,倒能顺顺当当生下一个孩子来,真是老天庇佑。”   “老天若真庇佑,就该让姐姐生下一位皇子,而不是临时夺了姐姐的福气。”吴映蓉轻声道。   在旁人面前,连乔总得装装样子,她黯然道:“生儿生女的,都是天注定罢了,咱们哪做得了主呢?”   映蓉见她失落,只得反过来安慰她,“也是,无论男女,有孩子总归是件好事。何况我瞧着,陛下也是真心疼爱小公主的。”   “方才出去时,你见到陛下脸上是何模样?”连乔沉吟道。   映蓉逗弄着女婴胖胖的小手,“好得很呢,我都难得见到陛下脸上这样笑眯眯的。”   “果真?”连乔有些不信。皇帝的儿子梦碎了,就算不号啕痛哭,至少也该耷拉着嘴角吧?   “我为何要骗姐姐,陛下似乎真的很喜欢小公主。”映蓉含笑抬头,“大约也是爱屋及乌吧,毕竟姐姐正当盛宠。”   连乔无话可说了,她可不会傻到以为这孩子真沾了她的光。要说沾光,也是她沾楚珮的光才对——比起虚无缥缈的夫妻恩义,这孩子才与楚源真正血脉相连,皇帝不疼她是假的。   就算日后楚源对她腻味了,凭借这个孩子,她也能得楚源几分眷顾——当然,前提是那时候她还活着。   这一日又陆续有各宫的嫔妃过来探望,除皇贵妃外,孙淑妃也来了,就算她再不喜欢连乔,也得做做面子工程。至于其他的嫔妃,有几个倒是真心过来道喜,顺便看看小公主的玉貌仙姿:宫里寂寞久了,她们也是头一遭看到孩子出世呢。   连乔只能很遗憾的将小公主抱出来瞧,不得不说,真的很丑呢。虽然嬷嬷说小孩子都是这样,但连乔对这话总是半信半疑的。她可不希望生下一个不漂亮的女儿:都说外表美不及心灵美,可是在这世上,长得好看还是很有用处的。就拿谈恋爱来讲,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还是看脸么,倘若一张脸让人不忍直视,那再美的灵魂别人也无心关注了。   好不容易应酬完来访的一拨拨客人,连乔光坐在床上不动都出了一身汗,她挣扎着想下床洗个澡,紫玉忙拦住她:“娘娘,月子里可洗不得澡呢,万一落下一身的病,那奴婢们的罪过就大了。”又叮嘱绿珠:“将门窗关紧些,别让娘娘吹风。”   关于坐不坐月子,一向是个千古谜题,为什么外国那些洋妞就不用坐月子呢?她们之中的不少人还放心大胆的喝冰水吃冷饮,莫非真是体质差异?   连乔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在古中国,这项传统一向维持得很好,大约老人们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她就曾听闻过,有人月子里见了风,每逢阴天两条腿就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甚至还有漏尿的。   连乔可不想成为一个干瘪漏尿的老妇人,宁可相信这项迷信。何况在约束严苛的宫廷之中,也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她只得无奈说道:“至少打盆水给本宫擦擦身子。”   闻着这一身的血腥味,连乔自己都快吐了,难为她们还怎么受得住。   在紫玉给她翻了个身擦拭背部的时候,连乔显出一脸惆怅:为什么她会选择在夏天生孩子?正赶上这样的暑热,往后还有一个多月该怎么熬啊!风也吹不得,冰块也不能用,活活把自己闷死算了。   再有下回,她一定得选在冬天生,至少日子好过一点——不,最好还是没有下回。皇帝要断子绝孙就断去吧,凭什么要她背负这份责任。   紫玉用温热的毛巾布将她身上的汗渍血渍一点点拭去,叹口气说道:“福宁宫的赏赐适才已着人送来了,就是不见人影,看样子太后娘娘是不打算亲自过来了。”   “不来就不来罢,谁稀罕她来。”连乔趴在枕上镇定说道。   紫玉听了这近乎赌气的口吻,忍不住苦笑。虽说太后的地位不及皇帝重要,可失却皇祖母的欢心,对小公主而言总是一分损失。   她哪知连乔是真的不介意,孙太后毕竟是隔了辈的,小公主过得如何,还是得看父母双亲如何教导,再说了,那位老人家迟早要入土的,讨得她的欢心又有何用呢?只是连乔却也想不通,孙太后自己也是女人,怎么反倒比男人还重男轻女?想不出其他解释,大概真是“恨乌及乌”吧。   乳母及侍女守卫一早就备好了的,光小公主那屋就有至少十来个人随时伺候,连乔看着都有些艳羡,果然生在皇家就是好命。   她倒不至于吃自家女儿的醋,何况看着楚珮那张皱巴巴的脸皮渐渐伸展开来,露出如剥壳鸡蛋一般的嫩白肌肤,连乔心里也由衷的有种自豪感:谢天谢地,这孩子以后会是个大美人。   其实可想而知,连乔这副皮相就够出色的了,楚源也是可以靠脸吃饭的那一型,生出来的孩子相貌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楚源爱极了这女儿,每日定要亲自来看三五回,几乎可说爱不释手。连乔坐在床上含笑看着,颇有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气氛。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虚假的繁荣。   洗三那日她继母宋夫人进宫来探视,照例的说了一番恭喜话,接着便叹道:“可惜姑奶奶这一胎不是个皇子,不然还得更上一层楼,女儿虽好,却是不尴不尬的,终究派不上大用场。”   紫玉听着这话颇不入耳,轻轻的反驳她:“夫人想得太简单了,无论儿女,都是陛下和娘娘的心头肉,还要什么用场?这孩子又不是为娘家生的。” 第43章 满月宴   宋夫人早就恼了这丫头,仗着主子撑腰就敢大呼小叫的,也不看看谁才是长辈——连乔如今虽成了娘娘,可到底有个孝字压在头顶呢,继母也该有继母的权威。   何况连乔才生了孩子,正是虚弱的时候,想必没心思同她针锋相对。宋夫人便索性颦眉道:“娘娘待下人也太宽纵了,咱们母女说话,要她插什么嘴?”   连乔面上不惊不怒,反微微笑道:“上行下效么,自然也是有的。”   她本意暗指宋夫人教女无方,才养出连音这样的蠢毒之人;可惜宋夫人脑子转不过弯,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只当连乔不学无术,连词语也会用错。   话不投机半句多,宋夫人懒得为一个婢女伤了体面,直奔来意道:“音丫头呢,怎么不见她过来看你?”   其实宋夫人早在家中就隐隐听得消息,知道自家的爱女仿佛被皇帝禁足,但因事涉宫中秘闻,也不好打听,如今她来看望外孙女还是其次,要紧的还是探听连音的下落——要不然光为了一个连乔,她才懒得几次三番进宫呢!   连乔听出她声音里的焦急,似笑非笑:“母亲想听真话么?”   她那笑容着实古怪,宋夫人不禁有些惶惶然,试探着问道:“音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连乔接过紫玉递来的生化汤,将那乌黑的汤药慢慢喝了半盏,这才悠悠说道:“不瞒母亲,连音已被陛下禁足,眼下困于含春殿,半步也不得出。”   宋夫人知道自家女儿的莽撞性子,一时也懒得细究原因,只当她得罪了哪位贵人,遂说道:“你是音儿的亲姐姐,凡事该多提点她些,如今你正得圣宠,又诞育了公主,怎么也不为你妹妹说句话?”   连乔将汤碗重重往桌上一顿,秀丽的眉目登时冷了下来,“母亲把我想得太好性了,还得为害我的人求情,我可没这样的肚量!”   宋夫人不觉怔住,“音儿害你?这怎么可能。”   紫玉方才听了这位夫人一番理直气壮的话,心中早已不忿到极点,便站出来说道:“夫人再不信也好,可这些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连美人大雪天邀咱们娘娘出去赏雪,还特意在路途凿了一个寒潭,不是有意谋害是什么?若非咱们娘娘机警,只怕已经着了道了,连公主都不一定能平安出生呢!”   宋夫人听得她言之凿凿,心下已经虚了三分,只得另转换了一副口吻道:“音儿年轻不懂事,被人利用也是寻常,何必跟小孩子动真格呢?她毕竟是你的亲妹妹,一家子姐妹何必生出嫌隙,万一让外人得了利就不好了。乔儿你大人有大量,抽空还是向陛下求个情,将音丫头放出来罢。”   宋夫人满以为这话入情入理,对方一定会心悦诚服,谁知连乔却只是冷笑不迭:“母亲以为二妹妹还是小孩么?我竟不知哪个孩子嫉妒狠辣都占全了。纵然因了旁人挑拨,那也是二妹妹心术不正在先,很该惩戒一番。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母亲以为呢?”   宋夫人正要说话,连乔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且我此般作为正是为了二妹妹好,她年少糊涂,很该趁此磨练起心性,省得日后再犯。若因为母亲一念之仁,由得她在外败坏我连家的声名,那才是得不偿失。”   没想到这前娘生的女儿吃多了补药,嘴皮子越发伶俐起来了。宋夫人羞恼交加,忿然起身:“你不愿帮忙就算了,何必说这些有的没的消遣我?总归老娘养你一场,你不念旧恩,反倒磋磨起自家人来了!也罢,你不说,我自找皇上说去,总好过音丫头白白吃苦。”   她作势欲走,连乔眼皮都不抬一下,似乎由着她到御前去闹。   宋夫人心中气馁,无奈话已出口,再难收回,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谁知还未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杵在眼前,冷冰冰的道:“连夫人有何事找朕讨说法?”   连乔暗道,皇帝几时还学会偷听了?不晓得在外站了多久。   宋氏压根不敢直视皇帝面容,两条腿软得站也站不稳,一腔孤勇更是化作无形,她只能讪讪道:“臣妇,臣妇……”   楚源轻哼一声,“夫人若无事,就请先回吧。连婕妤尚在休养,改日再来探望亦可。”   这已是极大的保留了宋氏的颜面,还是看在连乔的份上。   宋氏哪里还敢为自己那不中用的女儿求情,急忙施了一礼,领着连府带来的下人匆匆告辞。   楚源坐到床边就叹道:“你母亲倒是偏心得紧。”   打量连乔也许为此而难过。   然而连乔脸上仍是一派平和,她静静说道:“人皆为己而已,我并非夫人亲生,夫人疼我自然不及亲女。”   楚源轻轻拉起她的手,“你还有朕呢,朕疼你就是。”   明明是很正经的话,听起来不知怎的有点怪腔怪调,连乔扑哧一笑。   楚源脸上舒展开来,“你可算笑了。”   连乔不禁莞尔。不得不说,皇帝偶尔也很懂得体贴人,只是这种体贴不常有罢了——皇帝哪需要费神讨好别人呢?从来都是别人讨好他居多。从这一方面讲,连乔还有几分光荣:一种滑稽的自我安慰罢了。   好不容易坐满一个月的月子,连乔觉得浑身的汗垢都能堆成山了,赶紧让紫玉打了一桶热水来,在净室里恨不得连皮带骨一起搓掉。这大热的天,不能舒舒服服泡个澡真是折磨,好在以后就解放了。   连乔在净室中蒸腾得面色白里透粉,这才披上一件薄纱寝衣惬意的出来。因明日是小公主的满月酒,紫玉正在同绿珠等人清点各宫送来的贺礼,此外,还有各王府宗室的也需记档归位。   连家当然也送了贺仪来,紫玉皱眉道:“怎么大房送来的贺礼是二房的双倍之多,两家不是商议好的吗?”   “理他呢,心意尽到就是了。”连乔懒懒的打了个呵欠,她估摸着应该是宋夫人在其中做了手脚——这种人情往来向来是由主母操持的,宋夫人大约有意添减了些分量,为了她不肯搭救连音的事,聊以泄愤。   泄愤就泄愤吧,反正连乔也不差她那点银子。自从楚珮出世,这一个月来,皇帝的赏赐就没断过,连乔自己的小金库都满得没处使,怎会稀罕宋氏那点抠门贺礼。   说起皇帝,连乔精神倒是一振,随口问顺安道:“陛下今晚歇在哪位娘娘宫里?”   自打留顺安在身边服侍,这小太监就成了连乔的耳报神,他也机敏能干,十分看重连乔派给他的差事。   顺安回话道:“陛下今晚并未召哪位主子侍寝,反而去了福宁宫。”   福宁宫?楚源找孙太后做什么?因为孙太后对公主的刻意冷落,连乔也在楚源耳边小小的吹了些枕边风,聊作报复。楚源心疼女儿,一向最讲孝心的他,这一个月只去看过孙太后一回,将孝顺的名声弃之不顾。   结果现在反而又去了。   要不是皇帝熟读儒家经典,看重礼法伦常,连乔恐怕会以为这对养母子有何牵扯——其实是她自己脑洞过大,孙太后保养得再好,也已经是四十许人了,老得可以做奶奶的年纪。事实上她已经是个奶奶。   而皇帝,他毕竟是重色的。   但是一贯早睡的孙太后傍晚还将皇帝叫去,想必一定有要事商量。连乔摸索不出头绪,索性扔开不管了,横竖不关她的事。   满月宴的热闹比起除夕不遑多让,甚至还要喜庆一些,因为多了一位公主。众人原指盼着连乔一举得男,如今虽未如愿,但皇帝膝下寂寞许久,所以还是算得一件喜事。   连乔早就预料到会有需抛头露面的场合,月子里也没敢大吃大嚼,为的就是及早恢复身段。眼下她穿着一身玉涡色的轻容纱袍,越显得肌肤莹白,眉目清澈,比没生孩子的时候还多了几分天然韵味,看得那些命妇们羡慕不已,想着这位连婕妤或许有什么上等的保养方子,过后必得讨教一番。   连乔先向高座上的皇帝射出温情脉脉的一瞥,见皇帝眼中流露出赞许,这才放心大胆的寻着自己的座位坐下——女人打扮得出色,男人面子上也增光,看得出皇帝对她的状态还算满意。   多亏女儿的体面,连乔的座序往前稍稍挪了一点,甚至越过资历远高于她的尹婕妤,仅次于九嫔之下。   尹婕妤虽然有些妒忌,对她还是巴结讨好居多。连乔耳里听着她絮絮念叨,不知所云的答应几句,又忙找着身后抱着小公主的乳母,交代她好生照看,别让小公主在宴会上吵闹出丑。   一切安顿好后,连乔才悠闲地回到座位上,打量起在座的宾客。有几位命妇在她坐月子的时候就来看望过,连乔勉强认得,但是再多的,她就辨识不清了。   更令她奇怪的是宴会上居然会有除楚珮以外的小孩子——连乔认出,坐在她对面的正是庄亲王夫妇,至于夹在他们之中那个还不及桌案高的小毛头,连乔就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她只好找尹婕妤搭讪,“姐姐可知庄王妃身畔那孩子是谁?我好似从未见过。”   尹婕妤乐得卖弄自己的博学,因说道:“那位是庄亲王府的世子,庄王妃悍妒,又不许夫君纳妾,三十来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孩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连乔看着那孩子在座上扭来扭去跟什么似的,就没一刻坐定的时候,心里难免不大舒服,因笑道:“世子看着像是个活泼的,庄王妃倒放心将他带来。”   万一这熊孩子在宴会上闯出什么祸来,庄亲王府不是自讨苦吃么?何况今日本该为小公主的满月宴,这孩子的存在也是喧宾夺主。   尹婕妤朝她挤眉弄眼,“哪是庄王妃自己要带他来,是太后娘娘特意指派的,庄王妃才不得不听呢,不然谁愿意拖家带口的,好不麻烦!”   连乔不觉望向座上的孙太后,孙太后还是一贯的慈眉善目模样,只是在她那冰冷的眼睛底处,叫人完全猜不透她打的什么主意。 第44章 抚养   连乔本以为孙太后在酝酿一件大新闻,谁知耐性等了半日,孙太后还是安然坐着一动不动,倒叫连乔怀疑自己是否小题大做了。   因是小公主的满月宴,连乔这位生母自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连皇贵妃和淑妃都被她压得黯然无光。穆氏一向心态平和,纵有什么情绪也不会浮于面上,可是孙淑妃就不同了,看她的时候恨不得一口咬下她的肉来。   可是自从连乔生产那日,孙淑妃被皇帝训斥之后,她也自觉无颜面圣,这些日子都缩在宫中不出。要不是今儿乃大喜,又奉了孙太后的指令,她大约还不肯见人。   连乔才懒得理会孙淑妃的矫情劲儿,满面春风的应酬殿中的贵宾,只在眼角眉梢流露一点矜持的得意,这就是她所能表现出的最大程度的欢喜了——过犹不及,就算要表现肤浅张狂,做过头也是会惹人厌的。   旁人都还好说,独有那风流俊俏的明郡王执意要向她劝酒,仿佛酒是他的命根子一般。   连乔已经出了月子,推却不过,只好将那杯酒饮下,却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虽然解除了禁酒令,但她的酒量一向都不算好,多日不曾沾杯,咽喉里不禁火辣辣的。   明郡王还要劝她再饮,楚源淡淡发话:“连婕妤身子未愈,太医嘱咐最好涓滴不沾,王弟就别强人所难了。”   明郡王只好意兴阑珊地罢手。   连乔向皇帝投去感激的目光,同时掺杂了一丝楚楚可怜之意:皇帝若真心替她解围,早在明郡王劝第一杯时就该将其拦住,非得让她呛着喉咙,这不是存心作弄是什么?   楚源轻轻勾起嘴角,大概他真是这么想的。   连乔真是服了皇帝的童心。青春电影里的大男孩往往会捉弄自己心仪的对象,以此表现自己的爱意,可是在连乔看来这是再愚蠢不过的行为:一个女孩子除非有受虐倾向,否则绝不会喜欢这种蠢人。可见皇帝是不懂爱的。   当然明郡王的行径更加不可饶恕。这种人自以为风流,内里却是一团草包,还故意卖弄些张致,真是叫人恶心透顶。   为什么这世上合意体贴的男子就那样少呢?无怪乎大多数夫妻都是勉强凑活着过日子。要是连乔能够选择的话,她宁愿孤苦伶仃的讨生活,也不愿委身逢迎他人。   想到这里,连乔不禁又看了皇帝一眼,在心底默默计算他还有多少年光阴可活。老实说,做太妃可比做妃子好多了,至少不用成日勾心斗角,何况连乔还是有女儿的,就算皇帝驾崩,她也能安然度过晚年。   众命妇眼看皇帝同连婕妤眉毛官司打得热闹,心里又是一阵欣羡:这连婕妤真是什么福气都占全了,恩宠不缺,又生下了皇帝的独女,来日再得晋封也是意料中事。   其中一个便想着巴结,起身向连乔道:“婕妤娘娘,不如将小公主抱来让咱们瞧瞧吧,看看是怎样一个美人。”   连乔笑道:“眉眼都还未长开呢,哪里就看出美不美了!”便让紫玉领着乳母一同朝对面走去。   连乔谦虚归谦虚,心里还是很有些自豪的。经过这一个月的调理,小公主的肌肤更加白皙通透,如同刚浸过牛奶浴一般,是个人都想亲一亲摸一摸。   庄王妃犹为爱不释手,“这孩子的眉眼颇似陛下,轮廓肌理却随了连婕妤,真是光挑好的长了。”   庄王妃千辛万苦才养了个儿子,一直还想再要个女儿,可惜老天不佑,庄王妃的年纪也渐渐大了,肚子便再没消息,不得不引为憾事。   沉默良久的孙太后此时倒露出一丝笑意,“你何必羡慕旁人,自己不也有个好儿子吗?哀家瞧着晖儿比从前更壮实了,渐渐倒有了些他皇爷爷的样子。”   夸一个人像皇帝,那是莫大的殊荣,尤其还是死了的皇帝。庄王妃意不自安,待要自谦几句,孙太后却已招手笑道:“晖儿,到皇祖母这里来。”   楚晖同这位皇奶奶却不熟悉,嘴里叼着一块酥角左顾右盼,就是不肯动身。   庄王妃只得轻轻推搡他,“没听到太后叫你吗?还不快过去。”   楚晖只得扭扭捏捏的上前,孙太后倒很和气,一边摸着他的头,还让秦嬷嬷择了几块热乎乎的糕点来,亲自喂给他一块,这才用绢布擦去手上的碎屑,向庄王妃说道:“哀家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庄王妃惶恐,“太后何出此言?若有吩咐,臣妇们必定万死也不肯辞的。”   孙太后眯起眼睛轻轻笑道:“哪里就说到死不死了,哀家不过是嫌这福宁宫太过冷清,想找个人做做伴。正好晖儿这孩子模样既惹人爱,跟哀家也亲近,哀家便想留他在宫中住些时日,不知你方不方便?”   庄王妃哪舍得将宝贝儿子送人,忙说道:“太后娘娘太抬举臣妇了,臣妇哪值得这样的体面!何况晖儿的性子闹腾得紧,恐怕扰了太后清修……”   一面说着,一面拼命朝自家儿子使眼色,无奈楚晖这孩子被糕点迷惑了心窍,一心忙着消灭桌上的食物,哪顾得上搭理她们。   孙太后因笑道:“无妨,哀家既将他拘养福宁宫中,自当担负教导之责,总不让你忧虑便是。”   这话就有些好笑了,庄王妃独这么一个儿子,若将他送去暗无天日的宫里,心里岂有不担忧的?   她正要继续求情,就见孙太后瞟了连乔一眼,“何况你是个有福的,晖儿也是有福的,哀家想借一借你们的光,若皇帝有幸得一位子嗣承继,那也是你们王府的功德。”   连乔没想到躺着也能中枪,孙太后这话不是摆明了说她无福生不出儿子吗?连乔本来有心为庄王妃说几句话,这会子反而不便开口了,只得退避三舍,免得又将自己牵涉进去。   皇帝亦笑道:“朕记得,晖儿的名字还是先帝亲自取的,如今又得太后亲自教导,庄王妃,还不快向太后谢恩?”   连先帝都抬了出来,庄王妃四面环敌,只好强笑着应下,“是,妾身遵命。”   连乔看在眼里,总算明白昨夜孙太后与皇帝商议的是何要事,敢情是要将别人的儿子夺来宫中抚养。难怪母子俩的关系一夕之间便有好转。   只是连乔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这么做,不该是为了立嗣,皇帝还年轻,真到了垂危之际再过继一个也不迟;那么,莫非真如孙太后所言,是为了借庄亲王府的光生个儿子吗?   事情若这样想,又太简单了些。   经历方才的一点小变故,众人从惊诧中回过神来,重新举杯寒暄——反正每次宫中宴会总要生出点事端,早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庄王妃脸上,悄悄笼罩上一抹愁容。   宴席方散,连乔带上乳母及一众侍婢出门,省得待会儿人挤人闹腾。她看了看乳母怀中的楚珮,见她方才嘬饱了一顿奶,已经安心睡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绿珠笑道:“小公主真懂事,不哭也不闹腾,婢子还是头一遭见到这样的孩子,像方才殿里那个,虽然大上几岁,却……”   连乔忙喝住她,“管好自己就行了,何必理会旁人。”   她起步欲走,就见身后庄王妃急忙赶上来,“婕妤娘娘且等等。”   庄王妃穿着一件石青绣裙,虽步履匆忙,发鬓上的珠钗却一丝不乱。看得出,她是个端庄而有教养的女人。   这哪像传说中的悍妒泼辣模样,连乔心下奇怪,面上仍笑道:“王妃有何要紧事?”   庄王妃踌躇了一下,“娘娘可知,陛下为何突然提起抚养晖儿一事?”   她也聪明,知道虽是孙太后挑起的话题,可若无皇帝首肯,孙太后的态度也不会这般强硬。   连婕妤是天子身边最得宠的女人,庄王妃只能寄希望于从她口中探听些究竟。   她这一下却把连乔问倒了,事情发生得突然,她也蒙在鼓里呢。连乔便笑道:“本宫近来俗务缠身,连见陛下的面都少了许多,更遑论听到只言片语了。”   庄王妃不禁黯然。   或许是同为母亲的缘故,连乔起了一念恻隐,劝慰她道:“民间素来有‘招弟’之说,大概太后娘娘也是如此想,王妃就别胡乱揣测了。何况究竟也不算坏事,得太后亲自抚育,来日世子走出去也能备受尊崇,不是两全其美的事么?”   庄王妃无奈点头,到底有些不放心,又哀恳的说道:“连婕妤,我在宫中的熟人不多,独你还能稍许说得上话。改日见到陛下,能否请你代为问一问,若能将世子早日送回王府,妾身就感激不尽了。”   连乔拍拍她的手背,以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道:“好,我答应你。”   回到殿中洗漱完毕,连乔另换了一套藕荷色的薄衫衣衫,倚在廊下翘首以盼。   若问盼哪个,那自然还是皇帝。今日是小公主的满月宴,不出意外的话皇帝理应过来。这种守株待兔的伎俩是用滥了的,可是百试不爽。   楚源穿过漆黑的夜色姗姗过来时,就看到容颜俏丽的女子痴痴立在门旁,见到他,脸上立刻露出喜色。   唯有这个地方,唯有这个人,才能给皇帝一种家的感觉,他快步朝连乔走去。 第45章 溺爱   连乔由着皇帝拉起她的手,两人先去偏殿看望小公主。虽然宴会之上已经见过,可是皇帝爱女心切,哪怕一天见十次面也不嫌烦。   楚珮被乳母搂在怀中轻轻颠着,已经安然睡着,倒比醒着的时候更多几分可爱——小孩子即便生得再好,闹腾起来的那股劲儿也叫人受不住,可入睡之后就不同了,两人尽可以细细端详小公主恬静的睡颜,却不必忍受婴儿天性的聒噪。   楚源凝望半晌,笑道:“庄王妃说的不错,这孩子眉眼肖朕,下半张脸倒跟你一个模子刻出的一般。”   “陛下这是嫌臣妾丑咯?”连乔嗔道。   “你怎么老爱跟朕对着来?朕明明是在夸你。”楚源作势要拧她丰盈的双颊。   连乔躲开那只咸猪手,咯咯笑着,侧过身子看襁褓中的女婴。她当然是故意跟皇帝较劲,因为任谁也不会说这孩子丑的。   楚珮有着纤巧秀丽的鼻子,朱红润泽的小嘴,仅这些就令她颇具美人的雏形,何况她的眉眼承自皇帝,非常的英气,看得出,以后绝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   性子硬些也好,总好过被人随意欺负。何况公主皆是皇帝的血脉,君权的象征,自不必像一干嫔妃那样战战兢兢。   连乔默默思忖着,就见楚源伸出手去,想碰触一下襁褓中的婴儿,连乔忙提醒道:“陛下仔细将慧慧吵醒。”   这小名还是被她们采纳了,虽说略显俗气,不过私底下叫着,自然怎么顺口怎么来。   楚源勾唇道:“不妨事,朕自有分寸。”   对付女儿控,就连连乔也没法子。但见熟睡中的女婴动了动嘴巴,虽无甚意识,却伸出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抱住楚源的一根尾指。   楚源惊喜说道:“她认得朕呢!”   认得个鬼!谁知道这小屁孩梦里想些什么,指不定把楚源的手指当成了萝卜,自己倒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兔子。   连乔不便击碎做父亲的一片痴心,因循着他的话笑道:“一家子嘛,自然是认得的。”   楚源观察了一会女儿的睡颜,才小心翼翼的将手指缩回,擦了擦手说道:“咱们出去罢。”   回到寝殿中,连乔倒想起一事,嘱咐紫玉:“我记得小厨房还坐着一锅黄豆猪手汤,你去问云娘端过来,乳母们趁热吃了好下奶的。”   紫玉答应着出去,楚源便笑道:“光顾着替乳母着想,你自己怎么不吃?”   “淡不拉几的,谁爱吃那个。”连乔皱眉。为了怕回奶,那猪蹄汤几乎连盐巴都不加,乳母们虽吃得津津有味,连乔反正是下不去嘴。   楚源不说话,目光却落在她鼓蓬蓬的胸脯上,夏日衣衫单薄,这两座山峦便越发触目。   这目光令连乔很有些恼火,她也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迎来罩杯的飞跃,尽管并非她想要的——她这样弱柳扶风的身段,胸前就该一马平川才好,如此才显得有文艺小清新气质,现在这幅理想中的古代仕女图却荡然无存了。   不过对皇帝而言,这副模样或许更具诱惑。连乔拉了拉薄衫的衣领,遮住两块雪白,装作不经意的说道:“杨大人说臣妾产后虚弱,虽然出了月子,最好还是多保养个十天半月为宜。”   她一脸的抱歉,楚源亦不忍苛责,只能瞧着美人干瞪眼。   连乔唯恐他兽性大发,赶紧扯了个话题,“陛下,臣妾有一事不解,太后娘娘今日为何提出抚养庄亲王世子?是觉得慧慧不足以称她老人家的心么?”   说话的时候,连乔拉着衣领的手无意识松开,里头便显得云遮雾罩,别有千秋。   楚源喉头咕咽了一下,伸手将连乔胸前的一颗纽子系好,方正色说道:“你怎会如此想?母后不过是想有个人说说话罢了,慧慧到底还小。”   他抱连乔坐于膝头,嗅着她发间的馨香,努力克制住心荡神驰。   连乔谨慎的抬头,“那么陛下又为何答应得这般痛快呢?臣妾敢问一句,陛下是否有意立庄亲王世子为嗣?”   这话其实有些不妥,好在人皆有私心,作为一个后宫妃嫔关心这些也是寻常,只要皇帝不因此恼了她便好。   楚源呵呵笑道:“朕还年轻,哪里就顾虑起后事来了。”   他刮了下连乔的鼻子,亲昵的道:“倒是你这小狐狸精,是否天天盼着朕早死?”   还真叫你说对了。连乔圆睁着双目,气得鼻翼都微微张开来,“陛下怎么总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您若去了,丢下咱们寡母孤女可怎么活?”   楚源知道玩笑开重了,赶紧安抚她,“朕胡说着顽呢,何必当真!”   “可是臣妾听不得这样的话,若陛下往后再拿此类荒唐话来开玩笑,臣妾就、就……”连乔涨红了脸,赌神发誓想说句重话,却一时想不出来。   楚源逗弄她,“就怎么样?”   连乔下死劲瞪他两眼,最终还是无奈的扑入楚源怀中,用力捶他两下,“就再也不理您了!”   那语气起初尚是尖锐的,最后却化作一滩水,更显得毫无威胁性。   到底是女儿家,连一句狠话都不忍说不出口。楚源心里柔情满怀,揉了揉她的削肩,“好了,朕不再逗你便是。”   他俯身含住连乔圆润饱满的耳垂,闷声说道:“何况,朕还指着你为朕生一位皇子呢,怎会去肖想别人的孩子?”   连乔仿佛受了惊的兔子,蹭蹭从他怀中起来,捂着湿润的耳朵,脸颊红得能滴出血——可见她还不习惯这样的亲近。   楚源只觉心情大好,倘若连乔一夕之间就由青春稚气的少女变为成熟端庄的妇人,那反而显得乏味,如今这副娇态却叫人爱极。   他伸手揽住连乔的腰肢,搂她入怀,依依的解释道:“好在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不必着急。”   “那么陛下为何急着接庄亲王世子进宫呢?臣妾总觉得,不单是为了太后娘娘的缘故。”连乔将心中的想法直截了当说出来。   其实她是在替庄王妃发问,不过落在楚源耳里,只当她忧虑终身。楚源不得不正视这个话题,想了一想,遂说道:“你可知庄亲王为先帝长子,亦是朕的长兄,虽非嫡出,但其生母徐贵妃生前亦颇得先帝爱重。论起君位,其实他比朕更有资格。”   “治理天下乃贤者所为,与长序有何关联,陛下此话臣妾不懂。”连乔说的倒是实话,本来皇位世袭就是很不合理的制度,什么立嫡立长,难道比哪个更烂吗?当然在不能改变制度的前提下,也唯有接受这一制度罢了。   这种回答已足以令楚源满意,他并不需要女人有多深厚的智慧,而连乔的纯粹恰恰是他最看重的。   楚源因说道:“如今坐在位子上的是朕,但因了这桩,朕心里总有几分隔阂,恐怕庄亲王也并非毫无芥蒂。日前更有消息传来,说庄亲王同左将军傅祐辉过从甚密,傅祐辉镇守青海,而在庄亲王帐下运往青海的一批货物中,似乎夹杂军火等物,你叫朕如何能不疑心?”   皇帝敢于直面自身的缺陷,在连乔看来是件很罕见的事,她困惑的道:“但这与世子有何关联?”   “你真不明白么?”皇帝慢悠悠的看她一眼。   连乔陡觉浑身发冷,因她已明白这孩子的用处。楚晖是庄亲王的独子,倘若庄亲王企图谋反,将来动手之时,就势必得顾虑这孩子的性命;如若庄亲王的野心仅限于蠢蠢欲动,那么,楚源也会借由这孩子来提点他,警告他不可轻举妄动。   退一万步讲,这孩子其实是作为人质被关押在宫中的,而非孙太后所言的需人陪伴。   怪道孙太后与皇帝的关系迅速好转,原来是受了共同的利益驱使,果真是一对志同道合的母子。   连乔只觉得口里又苦又涩,无论庄亲王是否有谋逆之心,但作为楚晖的生母,庄王妃才是最可怜的人。为什么男人的罪过总要女人来承担呢?因为庄亲王的一丝异动,因为皇帝的一点疑心,庄王妃就被迫母子分离,天底下最冤屈的事莫过于此。   楚源发觉她神色异样,敏感的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臣妾只是觉得后宫不宜干政,陛下不该同臣妾说这些事的。”连乔扶着他的胳膊,柔柔笑道。   楚源松了一口气,若连乔因此质疑他狠心,楚源反而会觉得难以应对。他摸了摸连乔的耳鬓,爱怜的说道:“若非你执意追问,朕也不会对你和盘托出。也罢,反正都是别人家的事,你无须操心,安心抚育咱们的孩子便好。”   他吻了吻连乔的额头。   连乔倚在他胸口默默无言。   她的确没什么好说的,皇帝的狠心她一早就知道,对此甚至已渐渐无感;至于庄王妃那头,连乔虽然同情,却是无能为力的,朝政上的事她无权干涉,也无心干涉,老子讲究无为而治,在宫里生存同样要无为而治,她若是汲汲营营四处奔走,那就是嫌自己命太长——连乔只想安安静静的混吃等死,而非拯救苍生。   孙太后次日就命人接了楚晖进宫,庄王妃大概在家里抛洒了许多眼泪,可是孩童天真,有时候也近乎无情,些许悲痛都不觉得——连乔站在廊下看着,见那孩子蹦蹦跳跳的跟着侍女穿过御花园,模样儿就跟游园赏春似的。   孙太后是慈悲之人,自然会好好待这孩子,甚至比他父母还疼爱许多:一饮一食莫不任其心意,爱穿什么、爱玩什么就让下人紧巴巴的送来,纵然一时没有,也要派人到宫外搜罗;或腻味了福宁宫,就让宫女嬷嬷们领着他到皇宫四处走动,真把这儿当成自己家里了。   一来二去,楚晖过得比在王府还快活十分,连宫人们亦个个都称赞孙太后的厚爱,这哪像凤仪万千的太后,竟比民间的老奶奶还体贴许多呢!   独有连乔始终保持清醒的客观,没有被孙太后的假意蒙蔽,孙太后若真有点长辈的模样,何必这些时日都不来看望小公主?恐怕这人做戏做久了,连自己也会信以为真,非但旁人夸耀孙太后的仁德,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是菩萨转世呢。   连乔收回脑中的冗冗杂念,看着对面安静做针线的映蓉。和煦的秋阳照在她身上,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看去倒像个庙里的神像——缩小版的。   映蓉抬头笑道:“姐姐怎么心不在焉的,是在想庄王妃的事么?”   “你如何知道?”连乔诧异。   “那夜庄王妃和姐姐站在树下闲谈,我也瞧见了,只是没好过去打扰,想来是为了小世子的事?”   连乔点点头。庄王妃拜托她打听其中的缘由,最好设法劝说皇帝将楚晖送回,但这哪是轻易能办到的事?且其中还掺杂着政治因素。纵然负人所托,连乔也不愿为这个引火烧身。   “姐姐放心好了,太后待世子这样好,不会让他吃苦的。”吴映蓉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连乔反问她,“你也觉得太后待晖哥儿很好吗?”   “不然还能怎么着?好吃好喝好玩的都尽着他,张口就是笑脸相迎,就算犯了错,也绝不打骂斥责,反而是伺候他的宫人要无辜受牵连。这世子爷过得和小皇帝没什么两样。”吴映蓉淡淡道,“要不怎说太后娘娘会教导孩子呢?再过几个月,庄王世子恐怕连天地君亲师都忘得一干二净,就算送回王府去,也是个不成材的苗子。”   连乔不得不佩服吴映蓉的辛辣,照她看来也是一样,孙太后是执意要将这孩子养成废人。比起苛责打骂,孙太后的手段无疑高妙多了,这样光明正大的捧杀,试问哪个小孩子能抵挡得了?   就算庄亲王两口子瞧出这一点,他们也是无话可辩的。太后待楚晖这样好,心肝肉儿一般的疼,谁还有脸去指责她老人家呢?   也只有连乔敢在背后骂一声老妖婆罢了。   *   福宁宫的孙太后不禁打了个喷嚏,对面的淑妃听见,忙关切问道:“母后您怎么了,可是秋凉着了风?”   说着便看向庭院里,虽说七月已过了一半,日头却仍是明晃晃的照着,只有在晚上西风凉洌,显出几分秋的迹象。   秦嬷嬷早递过一张干净的绢帕,孙太后擤了擤鼻头,皱眉道:“哀家的身子健朗得很,大概被这香给呛着了。”   孙淑妃知趣的附和,“可不是,内务府送来的檀香一年不如一年,谁知道里头有没有掺假,指不定就有人中饱私囊搜刮油水。”   孙太后却不想与她继续檀香的话题,只道:“内宫的事自有皇贵妃料理,你安心伺候圣驾便好。若能早日诞下皇子,哀家的心愿才算了了。”   她见侄女儿神情委顿,便知道心中猜测不假,“皇帝是不是多日不曾去你宫中了?哀家早劝过你,权柄虽然重要,可皇帝的宠爱更加要紧。等你生下皇子,那穆氏岂敢与你相争,何必急在一时呢?”   孙柔青面上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姑母这话说得好轻巧,皇上不来,我能有什么办法?何况皇上也不止不来我这儿,宫里姊妹大半都是一样的,独怡元殿皇上去得勤罢了。”   “连氏有个孩子,皇帝自然舍不下她。”孙太后抚膝叹道,“但凡你能生下一男半女就好了,即便不是皇子,是个女儿,也能得皇帝几分眷顾。”   “谁说不是呢?”孙柔青幽幽的道。但是这样的福分,满宫里也只有一个连乔罢了。   孙太后睨着她,忽然心中一动,“你若是甘愿,哀家可向皇帝提议,将连氏的孩子抱去你宫中抚养。连氏不过是个婕妤,你却位列四妃之一,有个身份高贵的母亲,对公主而言不算坏事。前朝亦不乏这样的先例,就不知你意下如何?”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有点微感冒,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欠下的一更我看能不能今晚还是明早给补上,大家见谅~ 第46章 教训   孙柔青表现得兴致缺缺,“臣妾要公主做什么,让连婕妤自己养去吧,侄女懒得费那精神!”   别人的孩子再好,在孙淑妃看来也是养不熟的,何况只是个女儿,她可没心思替外人做养母。再说了,孙淑妃性子也颇自负,她就不信自己生不出个儿子来,非得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孙太后默默摇了摇头,对孙柔青的回答颇为失望。她这位侄女哪儿都好,就是不够聪明,须知这宫里的女人再美,总有凋零的一日,唯有孩子才是制胜的法宝,若将公主抱去合欢殿抚养,自能引得皇帝常来,还愁没有生下亲生子的那天么?   但孙太后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若硬逼着淑妃去养一个不喜欢的女儿,她照顾起来亦不会当心,皇帝见了更会动怒。   孙太后心内暗道:到底年轻,不知道利害。她本来有意抬举,现下只好作罢,侄女儿毕竟隔了一层,不能和亲生女一般交心的。   孙柔青陪着姑母说了一会子话,正要告辞,忽见一个乌发圆眼的毛头孩子风风火火闯入,见了她,招呼也不打一声,直奔内室而去,险些还踩着了孙柔青的一块裙摆。   “这便是庄亲王送来的那孩子?”孙柔青蹙起秀眉。   孙太后含笑颔首,嘱咐秦嬷嬷道:“世子刚从外头回来,恐怕饿得找不着北了,你给送些糕点过去。”   孙柔青有些不快,“姑母这般宠着他做什么,仔细将他宠坏了,越发没大没小!”   “就是要宠坏才好。”孙太后笑意幽深。   孙柔青不解其意,但孙太后不愿意解释,她也就懒得多问了,只嫌恶的望里头瞥了一眼,甩着手绢离去。   连乔并不知自己悄然躲过了一场危机,只顾照料刚出世的楚珮,闲暇时则以挑逗皇帝为乐。借着坐月子这个由头,连乔好歹又令楚源吊足了胃口,眼看着楚源的唇角都起了火疖子,连乔这才大发慈悲让他近身。   将近一年的功夫未能成就好事,皇帝自然如狼似虎,在床上的表现令连乔刮目相看,两人俱得畅意了一番。   其实连乔对那档子事并无太大兴趣,好则好,不好也没什么。大概这就是女人同男人的不同,连乔觉得自己即使没有男人,也能很好的活下去。可是皇帝就不同了,真正能做到不好女色的,只有汉哀帝那个神奇的断袖。   若皇帝因此离不开她,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连乔并不认为自己的床上功夫有引人入胜的魅力,所以还是得从抓住皇帝的心入手;何况,□□上的牵绊只能维系一时,她要做的,是让皇帝从精神上信任、乃至于依靠她。   这是一项细活,急不来的,眼下她只需按部就班的做好宠妃这个岗位即可。   倒是太后召进宫来的那熊孩子,听说近日惹了不少麻烦,非但宫中的东西砸坏了不少,甚至许多嫔妃也经他毒手“摧残”。譬如尹婕妤前日在御花园散步时,不小心踢坏了楚晖堆起的一个沙堡,那孩子吐了尹婕妤满裙子的口水,还朝她扮鬼脸骂脏话。尹婕妤气得半死,登时要去找他理论,反而是太后派来的人劝住了她,说她一个大人同小孩子计较什么,有失体统,反把尹婕妤教训了一通,那孩子却安然无事。   尹婕妤回去便恨恨掀了一张桌子。   连乔听到别人转述的这些趣闻时,只是付之一笑。她早就料到孙太后的溺爱会造成什么后果,就连田里的庄稼也还得按时培土施肥呢,孙太后却放任自流,庄亲王世子可不得跟田地里的杂草一样疯长起来了。   自然,这也是孙太后自己愿意看到的结果。连乔一向信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楚晖再熊,只要不来惹她,她便懒得自寻麻烦。   这一日连乔自个儿摸索着做了半天针线,觉得有些腰酸背痛,正要唤紫玉拿美人捶来,抬头一瞧,却不见紫玉人影,便问绿珠:“紫玉那丫头呢?”   绿珠脆生生的笑道:“娘娘您忘了,您才让紫玉姐姐去浣衣局取洗好的衣裳。”   但这也去得太久了,已经快一个时辰,浣衣局也没那远。连乔便皱眉道:“让顺安过去催催,别跟人争起来了。”   宫里的女人最好在小事上轧苗头,为了一件衣裳质料高不高贵,花样新不新鲜都能争执个半天。非但娘娘们暗里较劲,婢女们也很有代主子分忧的自觉,丝毫不肯让人看扁了的。紫玉虽性子和软,连乔却也怕她被哪个好斗的小丫鬟给激怒了,才蹉跎不肯回来。   绿珠答应着,忙使唤顺安出去。   这一下又去了半个时辰,等到那两人归来时,绿珠瞬间睁大眼,而连乔也霍地从座椅上站起。   紫玉是被顺安搀扶回来的,半边胳膊吊着,左腿一瘸一拐,膝盖和手腕也都擦破,看去伤势居然不轻。掀开裤脚看时,脚踝上更是高高肿起,青紫一片。   连乔诧道:“这是谁伤的你?”   她只当是被人打的。   紫玉还想隐瞒,顺安早口快说道:“谁不知道紫玉姐姐是娘娘宫里的人,哪个敢这般大胆呢?这伤不是被人打的,却与新来的王世子脱不了干系,那孩子不知犯了什么浑,在浣衣局的路上撒了不少琉璃珠子,那条路本就湿滑无比,难怪紫玉姐姐会跌一跤。别人摔得鼻青脸肿,王世子反倒在一旁哈哈大笑,看着好不可气!”   连乔的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又是楚晖个熊孩子,偏偏还欺负到怡元殿来了。这种行径往轻了说是小儿顽皮,若长大了,指不定会形成反社会人格。偏偏孙太后对楚晖纵然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旁人既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眼睁睁的干看着。   紫玉也自知这活宝贝招惹不起,忙道:“娘娘,不怪别人,是我自己不小心。”   连乔叹了一声,便让绿珠扶紫玉进内室躺下,又命顺安去太医院请杨大人过来。   杨涟匆忙赶到时,还以为连乔又出了什么乱子,待听闻是紫玉,他才松了一口劲。   但既是连乔特意请他看诊,杨涟自然得打起精神,他查验一番后说道:“紫玉姑娘的伤势并无大碍,好好养着便没事了,但只这筋骨有些挫伤,还宜卧床休养些时日,粗重活计更不得做了。”   紫玉急得便要起身,“这怎么使得……”   连乔命绿珠安抚住她,劝道:“别逞能了,本宫知道你一片忠心,但也不必拿命来换。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岂不成了本宫不仁?”   紫玉只好老实的躺回床榻。   杨涟眸光微闪,“臣多嘴问一句,紫玉姑娘是被何人所伤?”   如今宫里皆知连婕妤得宠,紫玉身为连乔的贴身婢女,无人敢不敬她三分,哪个没长眼的连紫玉也敢打?   “还能有谁,无非是那新来的庄亲王世子罢了。”连乔轻描淡写的说道。尽管楚晖未必是诚心针对紫玉,可这笔账不算在他头上,又能算给谁?   莫说楚晖只是一个小孩子,小孩子犯了错也是得教训的。何况照孙太后这种管理方法,对楚晖的成长绝对有百害而无一利。   送走杨涟后,连乔拉着紫玉的手郑重道:“你放心,本宫一定为你讨还公道。”   紫玉神情颇为不安,“娘娘不必为我操心……”   “不单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怡元殿的人不是忍气吞声的,否则难免有一日欺压到本宫头上来。”连乔沉声说道。   连乔有自己的打算,知道此事去找孙太后也是对牛弹琴,所以她很聪明的隐忍不发,只在晚上楚源过来时稍稍提了一句。以楚源现在对她的恩宠,相信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可是楚源的回答却叫她失望透了,他轻轻笑道:“何必同个孩子过不去呢?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说得轻巧,敢情受伤的不是您老人家。连乔心中恨恨想着,却撅起嘴露出一副娇态,“陛下就会哄人!您才说会保护臣妾,不让臣妾被人欺负去呢!现在却立马说话不算话了。”   楚源揉了揉她的鼻子,“紫玉不过是个下人,何至于你为她费这般精神。你若实在怜惜她,朕让太医院送些好的伤膏来,再不济,从你的月例里拨几支珠钗赏给她,可好?”   说罢,便轻轻吻上她的耳畔、鬓角,仿佛是一种安抚,姿势却极为轻率洒落,显得非常漫不经心。   听着他那副开玩笑的口吻,连乔便知他根本没将紫玉的伤势放在心上。这些自命不凡的贵族,眼里向来只有自己,好像底下人的身体和尊严都不值钱似的,可以任意践踏。   连乔死命捶了他几下,完全是在发泄心中的愤恨。可是她一介女子能有多大的力道,落在楚源身上就跟挠痒痒似的。   楚源就喜欢这种小野猫似的欲拒还迎,这令他有一种征服的快感。楚源一手扣住连乔的后脑勺,一手便抱着她圆润的肩膀向后倒去。   结果这场不愉快的对话在床上愉快的结束。楚源倒不曾食言,隔日就让太医院配了些好的治淤伤的药膏来,珠花钗环也赏了几对——自然没用连乔的月例,而是出自他自己的私囊。   皇帝玩笑归玩笑,出手还是极大方的。   但是这种形式化的安抚并不能令连乔满意,楚晖是出身高贵的亲王世子,犯了错自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可紫玉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底下人,若最尊敬的人都不能为她出头,她还能依靠谁呢?   连乔决定亲自给这熊孩子一点教训。   秋天本不是放风筝的好时节,但凡事皆因少见而稀罕,所以当楚晖瞧见不远处翩跹飞过的一对蝴蝶时,目光登时便被吸引过去了。   楚晖今日心血来潮来御湖边钓鱼,本以为会有大收成,谁料巴巴的坐了半日,非但不曾钓上一尾游鱼,连个小虾苗都没捞着,心里的焦躁可想而知。   他不耐的扔下钓竿,颐指气使的问身旁伺候的老嬷嬷,“谁人如此大胆,敢在御花园里乱放风筝?”   小小年纪,学起大人的口吻竟也不差。   嬷嬷忙眯起眼瞧了瞧,赔笑道:“看样子大概是怡元殿放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万万没想到,要过年也会沦落到去医院挂点滴,医院里还挺热闹……勉强码了一更上来,将就着看看吧╮(╯▽╰)╭   PS:最近身体有些不好,周遭吵吵闹闹也难静心码字,大家看得着急的话就先攒一攒吧,预计二月底会加快进度~ 第47章 欺负   “怡元殿?本世子怎么从没听说过,里头住了哪位娘娘?”楚晖歪着头,小小的眉锋也聚拢来。   “是连婕妤。世子爷忘了,上个月的宴会上您分明见过的。”那嬷嬷说道。   小孩子的记性虽好,同样忘性也大,楚晖只记得宴席上的各色吃食,对那言笑晏晏的美貌女子却记不大清了——他虽然是个男子,却是个年岁不大的男子,缺乏对于美的欣赏与评判的眼光。   当然这些亦不重要,楚晖在意的只是那对生着玉色翅膀的大蝴蝶风筝。他拍了拍屁股,从湿滑的池边起身,指着那嬷嬷道:“你,带本世子过去瞧瞧。”   嬷嬷唬了一跳,忙道:“世子殿下,这可使不得。”那连婕妤脾气虽好,但凡能得宠的都有几分手段,不见得是好惹的。这位楚晖世子偏偏顽劣得紧,就算给嬷嬷一百个胆子她也担待不起。   何况听说怡元殿的那位紫玉姑娘也是被世子所伤,当时在场的虽是另一位嬷嬷,可底下人之间口耳相传,也传到了这一位耳里,怎由得她不嘀咕:谁知道连婕妤安的什么心?万一连婕妤存心捉庄亲王世子的错处,吃亏的总是她们这些监护人。   嬷嬷苦心孤诣的劝说一番,但楚晖哪里爱听这些大道理,事实上他也听不懂,只觉得这婆子絮聒,遂懒得央她,一路追随着风筝的踪迹而去。   也是巧了,放风筝那头的人大约正在收线,眼看着玉蝴蝶一寸寸远去,楚晖忙加快步子,身后的老嬷嬷卯足了劲儿还追不上他。   绿珠守在怡元殿门口,笑眯眯的看着那孩子近前来。   楚晖跑出了一脸的汗,阳光下晒得黑堂堂的脸孔,看着倒像个野人,五官倒是十分精细。如不考虑他的斑斑劣迹,也许称得上一个可爱的孩子。但鉴于他的种种恶劣行径,凭他生得再好,也让人想踹上两脚。   楚晖看着绿珠这位秀气少女十分眼熟,但他是大拓惯了的,对于美人也只有惊鸿一瞥的印象,连乔尚且不足以让他记住,绿珠就更不用提了。他昂然挺着颈问道:“那风筝是你的?把它给我。”   听着这毫不客气的口吻,绿珠便翻起眼睛望着天。要不是娘娘叮嘱她要隐忍,她才懒得同这没教养的小鬼周旋呢!   绿珠颔首,笑道:“不错,世子爷莫非很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是世子?”小孩子很惊奇。   “那当然,世子爷龙章凤姿,谁人敢不识得?”绿珠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楚晖年纪虽小,虚荣心却已经膨胀到相当程度,他得意的说道:“算你这丫头还有点眼光,快把这风筝给我取下来!”   绿珠显出为难的神色,“但……这风筝是为婕妤娘娘做的,若给了你,我如何向娘娘交差呢?娘娘会怪我的。”   楚晖很不耐烦,“你这婢子怎的恁糊涂!我是主子,你不过是奴才,但凡主子的吩咐,你只要尽心去做就是了,哪来许多为什么?太后娘娘都不敢把我怎么着呢,连婕妤还会怪本世子吗?”   连婕妤怎会怪你,她向来只做不说,谁也别想从她手中讨了好去。绿珠虚虚的叹了一声,“也罢,那我就听世子爷一回,回头娘娘问起,世子爷可得帮我分辩呀!”   楚晖胡乱答应着,催促她将风筝取下来。   大风筝飞的极高,绿珠将丝线箍在手心里,密密的绕了几匝,半天也没扯下来。许是丝线勒的手疼,绿珠忽然哎哟一声,大蝴蝶便卡在一棵桑树的丫杈间,拉扯不动了。   楚晖见这丫头笨手笨脚的,等得颇不耐烦,索性自己上前,提着线头用力一拽,在他一股子蛮力作用之下,只听咔擦一声,风筝线端了,大蝴蝶非但没有落下,反而飘飘荡荡的向天边飞去。   绿珠惊怯慌张,急得不知如何是何,眼泪都快流下来。   庄亲王世子却一副懊丧的神气,“真可惜,好好的一对大风筝都弄没了。”他追着绿珠问道:“你们宫里还有没有?”   绿珠呜呜咽咽的说:“哪还能有呢?这风筝是用上好的茧绸做的,除了咱们宫里,剩下的都在淑妃娘娘那儿,不然也不会只做一对了……”   看管楚晖的嬷嬷赶到时,楚晖已兴兴头头的向孙淑妃的合欢殿赶去了。那嬷嬷福了福身,恭敬问道:“绿珠姑娘,请问可曾见到世子殿下?”   绿珠早已收起眼泪,随手指了一个去处,“仿佛往那边去了。”   嬷嬷正要追过去,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的露出笑脸,“姑娘,方才世子殿下没和您起什么争执吧?”   “怎会,紫玉吃的亏还不够大么,谁敢招惹世子大人?”绿珠讽刺的牵起嘴角。   但是近日,那位胆大包天的世子大人大约要吃点苦头了。   绿珠敷衍完两人回到殿中,就一五一十的将方才的情状汇报给连乔。   连乔听了没什么表情,只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绿珠有些迟疑,几番按捺后终忍不住问道:“娘娘,孙淑妃真的敢对世子动手么?”   连乔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当然。”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偏好,孙柔青的爱好便是美衣华服,但看她一年四季要换多少衣裳便知。上个月江宁织造坊才送来几匹茧绸,皇帝尽数孝敬给了太后,太后又尽数予了淑妃。这些事情,连乔早令人打探的清清楚楚,否则也不会独独针对孙淑妃——当然也是因为孙柔青独得太后怜惜,只有她不畏太后。   当然这种所谓的伎俩也只有小孩子才会上钩:再好的绸缎也比不上纸糊的风筝轻盈,幸亏楚晖年幼,自己又是深宅长大的少爷,见识颇少,只需轻轻的引诱便中计了。   连乔实在很佩服宫斗剧中那些满腹心机的女子,只需眉头一皱便有无数条妙计涌上心头,好像脑筋永远用不完似的。有这样的本事,干脆自立为王算了,何苦为一个男人斗来斗去呢?   连乔的计谋就只够欺负小孩子。   紫玉听着两人兴兴头头的商议,心里只觉得异常不安,她抚着那条伤腿说道:“娘娘,若世子真因此事受到折辱,若陛下得知,恐怕……”   她显出黯然之色,“奴婢毕竟不能同世子相比。”   连乔不禁感叹,太过于体贴也不是件好事,她从来不认为逆来顺受是什么美德。紫玉甘愿息事宁人,可是在连乔看来,恩怨分明才是公道,何况事情既已做下,哪有半途反悔的道理?   连乔遂安抚紫玉道:“你好好养伤,其余的事自有本宫料理。”至于皇帝那里如何交代,连乔虽有些忐忑,却还不十分惧怕,皇帝毕竟是个成年人,跟成年人是可以讲道理的——小孩子就不行。   紫玉见她这样自信满满,也只好听之任之。   楚晖的手脚极快,孙淑妃发现的速度却也不慢。事情正如连乔预期的那般,孙淑妃发现库房里珍贵的茧绸都被人裁成了破布,心里的愤怒可想而知,她可不管什么世子不世子的,立时就让人将楚晖抓起来,狠狠地责打了一通。听说庄亲王世子哭着离开合欢殿时,裤子都是破的,白嫩的屁股上满是一道道红印子,那模样可谓凄惨极了。   连乔听着方觉得痛快了些,她从来就不是宽容大度的人,楚晖虽罪不至死,但若不让这小屁孩吃点苦头,连乔总是于心不快。   她倚在门首,看着天边淡白的云团聚在一起,俨然便是硕大的蝴蝶翅膀。连乔闲闲问道:“太后那边有何说辞?”   “还能如何说,毕竟是世子犯错在先,总不好为这个责罚淑妃娘娘的,只唠叨了几句下手过重,接着便请太医过来治伤了。”绿珠的语气亦颇痛快。   连乔面上颐然,怪道都说疏不间亲,孙太后对楚晖再好,到底不及孙淑妃亲厚,可见孙家的人本性都是护短的,就连一向自诩慈悲和善的太后,在小恩小怨面前尚且暴露本相,大是大非就更不用提了。   是夜楚源过来,随口问起此事,连乔装出一副懵懂模样,“果真如此么?淑妃娘娘的心胸也太狭小了,和小孩子计较什么,也不怕失了身份。”   楚源听着这些虚情假意的话语,忍不住给她一个暴栗,“你敢说你没有从中捣鬼?世子好端端的怎会跑到合欢殿去,他一个小孩子又哪认识各色绸缎,还不是别人特意告诉他的!你倒在朕面前装假,打量朕也和旁人一样好糊弄么?”   皇帝面上虽冷若冰霜,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质问的意味。连乔便知他并未认真生气,遂揉了揉发红的额头,抱着他的肩膀腆容笑道:“陛下圣明,自然是没有什么能瞒不过您的。可是臣妾并不单是为了自己出气,其实是有一番用意在里头的。”   楚源已经坐到床沿上,听她语气认真,随意的望了她一眼,“有何用意?” 第48章 感激   连乔早就打好腹稿,此时自是侃侃而谈,“庄亲王世子骄纵,屡屡任性妄为,若不加以约束管教,外头人难免以为宫中毫无规矩法度可言。太后仁慈,不忍多加苛责,更不忍为此等小事叨扰陛下,臣妾才斗胆出手,其实并非出于私怨,而是为陛下的名声着想。”   她的双目清澈的能滴出水来,声音更是香甜如蜜,这样一张嘴说出来的话语岂有不叫人信服的。   可楚源并非一般人,他是英明的天子,听到这些甜言蜜语并未被迷惑,只觉得好笑,“朕倒不知,怎么就与朕的名声有关了?”   连乔将一截雪白的手腕搭在他膝盖上,如山间小兽一般仰视着他,“陛下您想啊,虽则是太后娘娘要将世子鞠养身侧,但毕竟是陛下您提出的此事,说要向太后尽孝。若您对世子不闻不问,外头人会怎么想您呢?若由着世子胡作非为,恐怕连庄亲王都会以为您不念骨肉亲情,未尽到教导之责。”   庄亲王若真有谋反之心,智商必然不会太低,未必瞧不出孙太后的捧杀之举。若因此衔恨,或许反倒助长了他的逆反心理。   楚源面上有所松动,“那依你看该如何?”   连乔早就准备了一番应对之辞,“依臣妾看,世子早已到了开蒙的年纪,陛下不如为其请一位教习师傅,宫中本有自设的书堂,朝中更不乏鸿儒之辈,若陛下以礼仪教化世子,待世子长成之后,势必谦恭得体,对陛下您恭敬有加。来日回到王府,耳濡目染,于庄亲王亦有感化之功,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楚源沉吟未决,但透过他紧缩的眉头,可知他已将连乔的话认真听进去。   连乔察言观色,又道:“臣妾这是一片衷肠的话,若陛下以为臣妾干政,臣妾往后便不再多言了。”   楚源将她抱到膝上,放松笑道:“朕知道你为朕好,又怎会嫌你多言?”   他蹭了蹭连乔嫩滑的面颊,忽的兽性大发,将连乔欺倒在床上,坚实的胸膛紧紧压着她。   连乔惊道:“陛下作甚?”   “当然是为了咱们的儿子。”楚源理直气壮的说着毫不知羞的话,“你不会真指望朕替别人养儿子吧?”   他修长有力的十指从连乔胸口滑落进去,用力抓住那大块的柔软,直到女子意乱情迷之时,方才咬着她的耳朵说道:“你方才冠冕堂皇的同朕说了许多,其实还是出自私心吧?”   连乔此时顶像孙淑妃所言的小狐媚子,红唇微微张阖,风情万种的瞟着皇帝道:“臣妾哪敢有什么私心,要真有私心,那也是陛下愿意成全的缘故。”   楚源眉间果然舒坦,他的确不喜欢才智过盛的女子,可是连乔这样的小妖精正合他的脾胃。打着正大光明的旗号做自私自利的事,这在他看来是所有女人的特点,而且是颇有趣的一点。   只要连乔肯对他一人坦率便足够了。   连乔其实并不擅长猜度他人的想法,她只知道绝不能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太聪明,尤其不能表现出对政事感兴趣的模样——这一点倒是不难,连乔本就对政治毫无兴趣,甚至连假装都不必假装,她自知成不了吕雉武曌那样的奇女子,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今后筹谋。   她不过是个小人物,政治与她不相干——话说回来,还有什么比活着更要紧呢?   有道理的话,皇帝总是愿意听进去的。他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劝服太后,总算将楚晖清清静静的送到书堂去了,宫中的女眷们都喜气洋洋:一个熊孩子的破坏力抵得上十枚炸弹,谁都不想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惟愿楚晖能受到大儒的教育熏陶,稍微知道些礼数,不至于辱没斯文。   至于庄亲王妃亲自过来道谢,却是连乔意料之外的事。她穿着一件天青色宫装,宽绰的裙幅上绣着大朵大朵洁白的山茶花,整个人如芝兰玉树一般秀美大气。   庄亲王妃行了个礼,感激地道:“妾身听闻是娘娘您提议将晖儿送去书堂的,因此特意过来致谢一声。”   连乔笑道:“本宫还以为王妃会怨我,谁成想王妃竟是明理之人。”   “怎会?”庄亲王妃目光平静的说道,“妾身从小就只有晖儿一个儿子,难免溺爱过甚,早有心调-教管束,原以为太后娘娘能代司其职,谁知听闻太后反而多加宽纵,妾身不以为喜、反以为忧。如今娘娘替妾身解决了这项烦忧,妾身怎会不知恩图报呢?”   她命身旁侍女推过一个箱箧,打开一瞧,里头尽是黄灿灿的金锞子,几乎能晃花人眼,“此物权当谢礼,以敬娘娘拯救之恩。”   连乔且不接下,而是笑吟吟的说道:“王妃的确应当道谢,但并非为世子,而是另一桩关乎性命的大事。”   庄亲王妃不禁怔住,但她是有教养的女人,虽然心急,依然按着性子道:“妾身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连乔瞧着她似乎懵然不知,便不再卖关子,将皇帝日前所言原原本本道出。   庄王妃涂了胭脂的脸顿时变得雪白,她失声道:“竟有这样的事?妾身回去便向王爷问清楚。”   连乔好心好意的提醒她,“王妃的确该问清楚,那傅祐辉究竟是何心意,运往青海的货物又是因何。倘若王爷知情而不报,恐怕有损的不止王爷自身,世子爷第一个便会受到威胁。”   庄王妃知晓此事的严重性,脸色沉肃道:“娘娘放心,妾身必定深劝王爷,决不让其糊涂行事。”   她再度将那箱金子推过来,这一回连乔没有拒绝。   待庄王妃匆匆离去,绿珠方啧啧道:“怪道都说庄亲王府富有无比,连王妃出手都这般阔绰。”   她又奇道:“可是娘娘您不是一向不爱金玉之物的么,怎么此番倒收下了?”   连乔听着只是微笑,哪有人不喜欢钱的,只是若没一个正当的名目,白得的钱也会烧手。   这回她的酬劳却是应得的,庄王妃一家的性命可不便宜,虽然她其实根本没费多少气力——庄亲王世子白白挨了一顿打,世子的妈还得给她送谢礼,这样稳赚不赔的生意连乔巴不得多来几遭。   其实她对楚源说的话亦是半真半假的,公报私仇不错,但她也是真心希望楚晖能从书本中得到些教益,好歹言行举止配得上一个未来的君主——如若楚源真个无后而终,根据宗族的亲近法则,庄亲王世子或许是最有可能的继位人选,连乔趁这个时候收服他们一家子,到时候的日子也能舒服许多。   谁说她的想法不够深远呢?   连乔随手抓起一把金锞子,交到绿珠手中,“这些钱等会儿你拿去和紫玉分了吧。”   绿珠喜滋滋的捧着,“也有婢子的份么?”   “当然,”连乔微笑道,“紫玉这些时日卧床不起,你也辛苦了不少。”   下人们再忠心,也没有人任劳任怨做义工的,时不时给些酬劳犒赏,也能令她们更心悦诚服。其实掌管一所宫殿与掌管一个国家也没多大差别,无非要使得人心臣服罢了,连乔悠然想着,觉得自己很有做女王的潜质——当然她也只敢想想,自立为王的难度未免太大了,何况皇帝也并不是傻瓜,她犯不着吃了熊心豹子胆。   绿珠小心的将金子收起,道:“娘娘您现在是往暖阁看小公主,还是想去外头走走?”   连乔叹了一声,“扶我到暖阁去吧。”   野心也是要与能力匹配的,她连一个男人都收服不了呢,哪里就做起春秋大梦来了。她还是安安心心做好一个公主的母亲,在宫中怠惰的度过余生便好——只要有美衣华服,有好的吃食,闲时赏赏花,再拿皇帝作为夜间消乏解闷的工具,怠惰的时光也并非不可忍受的。   *   身穿黄绢的女子站在翠叶落尽的桑枝下,狐疑的看着匆匆自怡元殿走出的庄王妃,“暮雨,你说庄王妃怎的同连婕妤有往来?”   她身旁站着的婢子道:“许是来求情的,听说连婕妤一句话,陛下就将世子送到书院去了,庄王妃怎能不着急呢?”   黄昭仪虽满腹诗书,于人情上却不练达,竟颇以为然的颔首,“想来也只有如此罢。”   又黯然叹道:“若非连婕妤盛宠优渥,陛下也不会这样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连婕妤一好惹是生非罢了,娘娘何必羡慕她呢?”暮雨不屑的撇了撇嘴。楚晖的劣迹她们虽有所耳闻,只觉得是讹传,毕竟楚晖未曾闹到她们宫里,在她看来便是夸大其词。可是连婕妤的侍婢不慎被庄亲王世子打伤却是她们听说过的,连婕妤为了一个侍婢大张旗鼓,闹得沸反盈天,足可见得心胸狭隘。   暮雨又很为自家主子不平,“连婕妤不过徒有美貌罢了,绣花枕头一般的人物,怎及得娘娘您腹有诗书气自华,陛下不知怎的眼里倒只有那个狐媚子,对娘娘您反倒不闻不问的……”   “住口!不许毁谤陛下。”黄昭仪忙喝止她。但她喝止的也只是后半句话,前半句话她还是很赞同的:连氏无知,能得皇帝眷顾已是万幸,焉配教养公主?若公主被这样的母亲带大,不知会是怎样一副心性。 第49章 公主   她幽幽的抚着腹部,“可惜本宫荏弱,连太医都说不宜生养,恐怕此生无儿女之福了。”   暮雨机灵,知道自家主子无宠惯了的,唯有子嗣一桩始终引为憾事——她又是最喜欢孩子的,奈何无所出,因说道:“其实娘娘何不请求将公主抱到咱们宫里抚养呢?那连婕妤出身武家,想来是没念过多少书的,总不能让小公主和她外祖家一般学得粗俗无礼。若能得娘娘您熏陶性情,于公主必定裨益良多。”   黄昭仪听着有些心动,口内仍是犹豫的,“陛下不会肯的,连婕妤也不会轻易答应。”   暮雨似乎早就在思量此事,胸有成竹的说道:“那不尽然,娘娘您何不求一求太后?怎么说您也是太后的远亲,虽不及淑妃那般亲切厚密,可毕竟祖上的交情在那儿,太后不会不给您脸面。连婕妤就更没话说了,您是一片真心为小公主着想,并非意存歹念,连婕妤怎会不识好人心呢?她若真为这个和娘娘动气,反而显得她不识抬举,娘娘您更有说辞了。”   黄昭仪听得悠然神往,待要同她细细商议,忽见怡元殿门口的朱红大柱下几个小丫头探头探脑的张望,忙住了口,携了暮雨的手道:“咱们进去瞧瞧公主吧。”   暮雨知机,忙俯首帖耳的搀扶好自家主子——站久了反而显得鬼祟,不如坦坦荡荡的进门。   见了面,黄昭仪绝口不提自己的私心,只对着连乔细细夸赏了一番楚珮的好相貌,“公主生得真是玉雪可爱,本宫羡煞了妹妹的福气。”   她抚摸着女婴团成一团的玉白拳头,眼光胶着在那小人身上,可见这番话出自真心。   连乔同黄淑慧没多少交情,对于她的突然造访虽感到惊讶,倒还不觉得十分稀奇:小公主的确长得可爱,宫里的女人寂寞惯了,得了个孩子便如得了宝贝,何况楚珮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千金之宝,无人见了不喜不爱的。   只是要看早在她坐月子的那段时间便看够了,不曾想黄淑慧还会再来,看来她是真喜欢孩子。   来者即是客,连乔因含笑道:“娘娘迟早也会有这样福气的,无须羡慕旁人。”   两人胡乱敷衍了几句,黄昭仪便解下玉腕上一挂多宝手串,里头镶嵌着玛瑙、青金石等各色奇珍,递给连乔道:“本宫来时匆匆,未曾带些贺礼,此事菲薄,却是一番心意,留着给小公主把玩吧。”   连乔怎会稀罕这点贺礼,再者拿人的也嫌手短,推辞道:“姐姐太客气了,这怎么使得!”   黄昭仪却容不得她不收,“妹妹若不肯笑纳,便是看不起我了。”   她硬逼着连乔将手钏收下,还摸了摸女婴柔软的鬈发,恋恋道:“小公主的乳名偏也叫慧慧,和本宫一样,真是缘法。”   连乔这才忆起,黄昭仪的闺名便是淑慧,隐约有冲撞之嫌,面上颇为不安,“娘娘,这……”   其实都怪楚源,小公主的乳名是皇帝亲自取的,连乔没耐心一一去考证宫中嫔妃的名讳,可皇帝理应知道——也许他并非不知,而是压根懒得留意。   黄昭仪并非因此事迁怒,笑意仍是温柔和煦的,“不过是些小事,本宫都不介意,妹妹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连乔察言观色,见她似乎并未因此事而耿耿于怀,心下稍稍安定。   黄昭仪略坐坐便带着侍婢离去,连茶水都未曾饮上一口。绿珠端着茶吊子过来时,便瞅着那两人影踪道:“这黄昭仪也颇古怪,今日又不是什么正日子,倒巴巴的跑来看望小公主,倒不知安的什么心。”   紫玉和绿珠二人的性子南辕北辙,有一点倒是相同的:都有点被害妄想症,总觉得别人不安好心。尤其是在小公主出世之后,两个人更是风声鹤唳,有一点动静就跟如临大敌似的。   其实天底下哪来许多坏人呢?至少连乔在宫中度过的一年多岁月,还算是较为清平安乐的,至少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皇帝的妃嫔尚在少数,些须几个人也斗不起来。   更可能的原因是连乔多了点母性的光辉,愿意将他人想得好一点。换做从前,她设计将楚晖毒打一顿之后,不会还做出送他去学堂这样假惺惺的举动。如今她做人做事都爱留有余地,不仅是为自己留条后路,也是想为女儿积些功德。   此时她凝视着楚珮安恬的睡颜,心中竟涌起一点甜蜜的奢望:倘若日子始终这样无波无澜,或许她愿意苟且偷安,甚至能将楚源视作一个相敬如宾的夫婿,彼此相伴着度过余生,没有爱,但至少能维持表面的和睦。   她是说,或许。   七月底的暑气已散得差不多了,连乔从经霜阁一路回来,眼看着道路两岸的金盏菊开得轰轰烈烈,如同散落一地的赤金,甚是富贵华丽。若说田野是靠金灿灿的稻谷展示丰收气象,那么宫里显然就是这些菊花在称王称霸了。   吴映蓉手巧,一路走着一路采撷菊花瓣,早编出了一圈柔韧结实的花环,笑着在连乔眼前晃了晃,“等会儿将这个给慧慧挂在脖子上,慧慧必定喜欢得紧。”   连乔道:“慧慧有你这样一位疼她的姨娘,可知是她的福气。”   映蓉嗔道:“姐姐这就是取笑我了,我也没有旁的好相送,摘些花儿朵儿的,还是宫里现长的东西,慧慧不嫌我这个姨娘寒酸就好。”   连乔笑道:“她怎敢嫌你?她连我都还不认得呢!好歹等她长到一岁,能叫人认人了,你再来特意讨她的嫌不迟。”   两人一路说笑来到偏殿,正要见见那对话的主角,谁知四处不见楚珮的踪影。摇车倒是好端端在那放着,可是绛红色的襁褓连同那白玉团子似的小女娃却都不见了。   还不会爬的婴孩当然不会自己溜走,连乔不禁慌了神,扯着嗓子唤几声,亦不见人答应。她额上的冷汗不禁滚滚而下,倘若楚珮出了什么事……   映蓉劝道:“姐姐莫急,怡元殿就这点大,总能找到小公主,不过……紫玉人呢?”   乳母们或许疏忽懒怠,但紫玉可是最勤谨的,就算她如今不良于行,凡事也该多看着些,不该任由小公主到处走动——她根本还不会走呢。   绿珠帮着叫了几声,亦无人搭理,总算她眼尖,在内室逮着一个小丫头问道:“小公主往哪里去了?还有紫玉呢?”   丫头的面上有些怯怯的,“黄昭仪才命人过来,将小公主抱去昭阳殿了,紫玉姐姐不服,遂跟去理论清楚,如今也不晓得是何情形。”   映蓉与连乔对视一眼,耐着性子问道:“黄昭仪何以敢擅自将小公主抱走,你们也没拦着她吗?”   丫头的头垂得更低,“说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奴婢们怎敢拦着……”   连乔越听心下越是凉了半截,本以为太后对小公主不闻不问也就罢了,没想到连她的抚养权也要夺走,还是因为她插手楚晖的事,太后因此不悦,所以才想略施薄惩?   可是对一个母亲而言,夺走她的孩子便是夺走一切。   映蓉见她脸色煞白,唯恐乱了方寸,忙劝道:“姐姐别急,凡事总得有个说法,咱们且去昭阳殿看看才是。”   连乔经她提醒,忙命人备上辇轿,和映蓉一道,匆忙去往昭阳殿。她心下乱极,连往日的好脾气也没了,嫌轿夫手脚太慢,接连呵斥了他们几声。   映蓉默默看着,面上惋惜亦是怜悯。   到了怡元殿门口,紫玉不出所料果在这儿,扶着铜环上一个突出的兽头,正在同黄昭仪的侍女暮雨据理力争。   连乔下了轿,冷声唤道:“紫玉。”   紫玉惊喜的回转身,那条未痊的伤腿险些旋倒,连乔忙命人扶上一把。   暮雨亦皮笑肉不笑的福了福身,“婕妤娘娘。”   她见到连乔,面上却无丝毫惧怕,可见她是胸有成竹的,对于连乔的质询亦是坦坦荡荡——或许黄昭仪也是这般。   紫玉委委屈屈的说道:“主子,暮雨姑娘不许奴婢探视小公主。”   暮雨再度恭敬的福了福身,声音平静得像一方镇纸,“昭仪娘娘吩咐过,小公主年幼体弱,尚需静养,闲杂人等不必打扰。”   连乔眼中寒意凛冽,似凝结多年的冰川,“本宫是小公主的生母,也不能亲自探视么?”   她打量暮雨或许另有一番说辞推脱,谁知此女答应得倒干脆,“婕妤娘娘自然是不同的,随时过来皆可。”   她比了个请进的手势。   连乔毫不客气的挺身而入,紫玉绿珠亦忙跟在她身后,绿珠还狠狠地剜了暮雨一眼——暮雨脸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见有恃无恐。   昭阳殿的暖阁之中,黄淑慧穿着一声簇新宫缎,正咿咿呀呀的抱着小公主,几个乳母皆环伺在她身侧,还是从怡元殿带来的那些。   黄淑慧见到她似乎毫无龃隙,反亲切的唤道:“妹妹来了,原想着同你说一声的,偏你那会儿不在,我便自作主张将慧慧抱来了。”   连乔心头如在淌血,面上仍保持客客气气的笑容,“正是,姐姐何时讨要了小公主,我竟懵然不知。”   她这话已然暗含讥讽,黄淑慧不会听不出来。她顿了一顿,笑道:“妹妹来宫中日子尚浅,许是不知历朝定下的规矩。若生母身份太低,则皇子或公主需交由九嫔以上的嫔妃抚养,为的也是陛下的子嗣能得到更好照顾。并非我存心剥夺妹妹的骨肉至亲,实是宫规如此。”   连乔慢慢说道:“姐姐觉得我很好骗么?若宫规如此,何以不在我诞下公主之初便提出此事,反而是在我抚养公主数月之后。姐姐的心也太冷了些,真真要我们母女分离。”   接触到她刀锋一般冷锐的目光,黄淑慧不禁有些不大自在,但事情已经做下,她自没有将公主拱手相让的道理,遂笑道:“妹妹有闲心同我置气,不如去求一求太后,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我一个小小的昭仪能做什么主呢?”   黄淑慧向太后提出抚养公主时,其实心中也带些侥幸心理。她知道自己与孙太后算不上亲近,在宫中也向来说不上话,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谁成想孙太后却很爽快的答允——现在看来,孙太后与连婕妤的嫌隙真是不巧,但凡能叫连乔不痛快的事,孙太后都乐于成全。   虽则黄淑慧的本意并非针对连乔。   连乔看着躺在黄淑慧怀中的楚珮,小女娃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不论何时何地,她总是这样的乖巧。   就是这一点最叫连乔心痛。楚珮还这样小,什么都不会认,什么都记不得。也许再过几年,她就会将黄淑慧视作自己的至亲,而忘了连乔这位生母。   这才叫辛辛苦苦一场,全为她人做了嫁衣裳。   黄淑慧搬出孙太后来,连乔无言以对,何况黄淑慧身为九嫔之首,位分在她之上,纵闹起来也是她吃亏。   连乔留恋的望了眼襁褓中的女婴,屈了屈膝,转身便要退下。   黄淑慧松了口气,庆幸她不再纠缠,还自以为好心的说道:“妹妹来日若是想念公主了,只管来昭阳殿探视,本宫并非冷心冷肺之人,绝不会隔断你们母女之情的。”   她大约还觉得自己十分慷慨豁达。   连乔的手在袖里握成拳头,尖利的指甲掐进柔嫩的手心里。假如撒泼有用的话,她不计较与黄淑慧拼个你死我活;可是两人的身份摆在这里,大吵大闹只会使情势更加恶化,她必须维持住残存的体面,也是让小公主多一些安全,免得黄淑慧泄愤在公主身上。   忧心忡忡的出了门,映蓉在辇轿边关切问道:“姐姐现在打算去见太后么?”   方才的话她已经听得清清楚楚,自是知道只有这一条路好走。   连乔松开紧握的掌心,虎口上五个月牙似的红印清晰可见。她重重的吐了口气,“去长乐宫。”   孙太后对她恶感已深,何况这回的事本就是孙太后下的旨,如何能指望孙太后收回成命?   穆朝兰虽然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可是在诸妃之中,穆朝兰表面与她还是颇为和睦的,平时也未曾真正为难过她,连乔只能尽力的去求一求这位皇贵妃。   映蓉没有再问,而是很平静的说道:“好,我随姐姐去。”   连乔感激的望着她瘦削的面颊,至少在后宫之中,她还有映蓉这位知心朋友,可以半句都不相问,义无反顾的站在她这边。   连乔原本抱了四成的希望,可是到了长乐宫门口,这本就不大的希望便化成虚无缥缈的泡影。   穆朝兰的乳娘庄嬷嬷很客气的拦住二人,“皇贵妃今日身子不爽,实在不宜见客。”   映蓉急道:“嬷嬷,可是我们……”   庄嬷嬷显然在宫中干长了的,笑容油滑却不显腻味,反而有几分洞彻世事的清明。她摇了摇头道:“婕妤娘娘想求的事皇贵妃已经知道了,可惜,皇贵妃帮不了这个忙。”   连乔没想到还未开口便碰了个软钉子,正要说话,庄嬷嬷抬手制止她,“娘娘还是莫为难皇贵妃了,此事是太后的意思,皇贵妃虽掌管六宫,也没有为了这个去与太后争执的。娘娘若实在难受,等见到皇上,或许皇上能想想法子。”   她停了停,笑道:“其实黄昭仪也是一片好心,她自告奋勇养育公主,必定不会亏待与人。何况这原是宫中的定制,黄昭仪并非无理取闹。娘娘若觉得不平,等来日位分高了,许是能将小公主抱回来也未可知。”   这是劝她努力争宠的意思。   连乔默然听罢,颔首道:“有劳嬷嬷了。”   映蓉咬了咬唇,跟上连乔的步子。   庄嬷嬷看着两人消失在寂寂的青石砖地上,这才返身回宫。   穆皇贵妃正在内殿梳发,面前是一块硕大的铜镜,纷披青丝迤逦在地,倒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媚之色。而在平日,这柔媚尽数被威严与端庄掩去了。   穆朝兰问道:“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么?”   庄嬷嬷服帖的道:“都说完了,至于听不听,那当然是连婕妤自己的事。”   穆朝兰轻嗤一声,“本宫虽帮不了她的忙,可也不能做个恶人,总得尽己所能地提点她一番。”   庄嬷嬷会心一笑,“连婕妤若足够聪明,就该知道在这宫里不争宠就是死路一条。孙淑妃几次三番与她为难,难为连婕妤始终忍气吞声,这回她该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了。一旦孙淑妃与连婕妤争斗起来,娘娘您方可坐收渔翁之利。”   穆氏幽幽的道:“连心爱的孩子都被人夺去,连婕妤岂有不恼的。只是宫中规矩如此,连本宫也不能置喙罢了。”   庄嬷嬷道:“可不是,连奴婢都未曾想到,暮雨那蹄子简简单单一句话,黄昭仪便起了抢夺公主之念,不枉咱们培植这颗棋子。难得的是样样都是正好,黄昭仪再蠢,太后与淑妃也都愿意帮着她,想来也是厌恶连婕妤至深,不惜以此作对。”   穆氏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理着如云秀发,许是年纪到了,再没有年少时的光滑柔韧。她随意的拔去一根干枯发丝,说道:“黄昭仪也是个可怜人,谁叫她喜欢孩子,太后自然愿意成全她。”   穆氏就不怎么喜欢孩子,唯一能打动她的只有皇后之位。无论天子的生母是谁,只要她是皇后,将来这天下便不会少了她的。可是在这之前,还有许许多多的女人横亘在她面前,她必须设法将这些拦路的杂草拔去,还不能脏了自己的手。   要置身事外,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坐山观虎斗。无论连乔有无争斗之心,她都要助其一臂之力,也是帮助她自己。 第50章 陷阱   连乔回去后始终郁郁,映蓉勉力劝慰她一阵,依旧不得其法,只好怏怏地回宫去,临走时道:“皇上兴许还蒙在鼓里,晚上陛下过来,姐姐好好说道说道吧,总好过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   这也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法子。   连乔虽不喜媚意奉上,但情非得已,她不得不强颜欢笑做出许多活泼态度,虽则她此刻根本没有这份心情。   伺候皇帝喝完一盅枸杞参鸡汤,连乔便故意牵起楚源的衣袖,要领他去偏殿看望小公主。   楚源轻轻的撇开她,含笑道:“你又来哄朕了,小公主好好在昭阳殿养着呢!”   连乔愕然,她没想到皇帝居然是知情的。头脑中有一刹那周转不灵,她机械般的问道:“陛下如何知道?”   原来孙太后这回占了先手,将小公主抱去昭阳殿后,立刻命人知会皇帝一声,免得皇帝听了旁人的谗言,误解母亲的一片好心。而黄昭仪亦在午后抱着小公主去勤政殿请过安,不早不晚,正是在连乔擅闯昭阳殿之后。   楚源温声道:“淑慧知道你有所误会,所以特意到朕跟前来分辩。她并非存意与你为难,而是真心喜爱公主聪慧,愿意将其收养,往后慧慧便相当于有了两个疼她的母亲,你道这样好不好?且黄家历代书香,黄氏的祖父更是有名的大儒,慧慧得她教导,日后必能成为一位德才兼备的淑女。”   连乔并不觉得做淑女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只觉得心口被重重的捅了一刀:原来在皇帝眼中,她的痛苦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一件事,甚至压根不能称之为痛苦。也许在皇帝看来,将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儿送人还值得可喜可贺呢!   反正他也不曾亲身经历过十月怀胎的艰辛。   连乔胸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怨愤之情,总是如此,总是如此。每当她对这个男人有一点希望的时候,总是会有更大的失望袭来,好像她的感情是廉价的打折品,完全不吝于任意挥霍。   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很老了。   楚源却不觉得,兀自搂着她的颈,耳畔是甜蜜的私语,“何况这两个月来儿啼女哭不断,朕与你都没能好好亲近一回,如今倒可以清净许多了。”   他开始亲吻连乔细腻的锁骨。   连乔任由白皙的胸口敞着,面容僵直得如浮雕一般,身子更是冷硬如同干尸。在这个时候,她实在缺乏与皇帝枕畔缠绵的欲-望,因她的心已如一滩死水。   皇帝总算察觉到她的异样,微抚着她的耳鬓,“怎么了?”   连乔勉强朝他一笑,“臣妾怕慧慧骤然离了怡元殿,夜里睡不好觉。”   “这就是你多虑了,黄氏是细心之人,断不会在慧慧的饮食起居上疏忽的。下午她抱着慧慧过来时,朕瞧着慧慧睡得可香呢。”楚源说起孩子时,眉间有细细的温情,那是身为一个父亲应有的态度,“何况一应乳母都是怡元殿带去的,黄氏每样都不曾换过,慧慧由她来照料,你大约很能放心。”   连乔想皇帝有时候还真是迟钝,或者说不懂女人,居然当着一个女人的面称赞另一个女人的好处,他到底是想不到她会吃醋、还是巴不得她吃醋?   无论哪一种,连乔都觉得皇帝的心思可笑的紧,在她看来,皇帝还不及慧慧的一根小指头,只是她永远不能叫他发觉这一点罢了。可是皇帝的话她也听懂了少许,看来她是高估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皇帝即便专宠一人,也并不意味着他会将其他女人弃若敝履;黄淑慧即便不得宠,可她在皇帝的评判体系中亦有值得称道的价值。由此看来,皇帝还是很念旧情的,并非真正的无情之人。   但是这个时候,连乔宁愿他无情一点,至少不会被另一个女人的善意作弄——黄淑慧也许是善的,可是她这种善良只会叫连乔越发憎恨。   楚源抵着她的额,轻轻说道:“朕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宫中规矩如此,朕如乱了规矩,也不配做一个称职的君王。朕早些不与你说,就是怕你思虑伤神,如今太后提起倒是件好事,至少黄氏为人忠诚可靠,朕与你都信得过。你要实在牵挂,等再过些时日,朕立你为九嫔——这位子朕本就属意于你——再将慧慧抱回你宫中,如此可好?”   皇帝的甜言蜜语在连乔听来就和白水一般寡淡无味,可她也明白,任性骄纵有时虽可作为情趣,但若触犯了皇帝的逆鳞,那就是死路一条。   皇帝的恩典她得受着,皇帝的责难她也得受着,这浩浩荡荡的皇恩便如倾天巨石,哪怕被压死了也不能后退半步。   连乔只能咬着牙笑道:“好,臣妾听陛下的就是。”   她的笑里也生着牙齿,似乎想将楚源身上的肉一块一块的咬下来。当然在楚源看来这笑容柔美极了,多情极了,令他心头一阵一阵的荡漾。他温存的将连乔揽入怀中。   皇帝帮不了她,连乔只能自己帮自己。黄昭仪话说得好听,答允她随时可以过去探望,但这话说得就没甚水平,本就是连乔所生的骨肉,看望自己的女儿何必还须旁人批准?黄昭仪这话便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意味。   诸如此类的人情话也是惠而不费的事,女儿养在昭阳殿处,自然跟黄淑慧亲近许多。天长日久,认不认得她这位生母都是一说。   连乔想到此处,心底又是一阵生恨。她自是不会甘心就此妥协的,可是要想个巧妙的法子将女儿夺回来,似乎又不那么容易。   连乔甚至懒得常往昭阳殿去,每看一回,她就觉得心中多些难言的牵痛。何况黄淑慧总在旁边看着,她与女儿相处起来都不自然。   黄昭仪大概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放心大胆的许她探视。   映蓉倒是时常替她留意昭阳殿的动静,闲时还来说与她听,“黄昭仪待小公主倒真是尽心,一饮一食莫不照料得周全,连小公主开蒙后的书字都准备好了,包括女则、女戒都抄录了厚厚的几叠,人人都说黄氏书香墨气,果真与别个不同。”   连乔懒懒的挥着扇子,仿佛暑天的炎热还未散尽,“她自然是一片好心。”   但是连乔一点都不感激她。她根本不愿女儿成为封建道德的楷模,为德行操守碌碌终身——究竟有何裨益呢?只要楚珮天真、惬意、无虑,在她看来那便是真正快活的人生,而非靠别人的尊敬过活。何况身为皇帝的子息,尊敬本来也是不缺的,难为黄昭仪还得煞费苦心。   看来所谓的才女也不过如此。   杨涟来为她请脉时,便字斟句酌的提起,“微臣知道娘娘在为小公主之事思虑,臣这里倒有一个法子,譬如为小公主开些发热的药物,症状虽不十分凶险,看着却十分骇人,一旦成功,便可以照料不利为由,将公主夺回……”   连乔疲倦的道:“黄昭仪不是傻子,不会让你有机会下手的。”   黄淑慧的确不负所托,将小公主照顾得无微不至,连乔想挑出点错都不容易,更别说在公主身上设法了。何况,即便是一点小小的苦头,连乔也不愿让慧慧承受,她还那样小,那样脆弱娇嫩,稍微出点差错后果都不容设想。   杨涟凝眸望着她,“那么娘娘打算如何呢?”   是啊,她还能怎么办呢?女儿已经被人抱去,对方也并非疏忽其责,俨然已渐渐取代她这个母亲的地位,她反而是这宫中一个多余之人。至于旁人,太后本就对她加倍憎恶,甚至于这次的事本就是孙太后起的头,皇贵妃袖手旁观,映蓉虽有心却无力,至于皇帝——连乔现在想到他,仍是一瓢冷水浇上心头。她早该察觉皇帝的不可依靠,或者说,她根本就未曾读懂皇帝的全部心思,更别提将他变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连乔只觉得心力交瘁。   如是苦思了数日,总算被连乔想出了一条对策,当然不是什么妙计,也许只是一个笨办法。   黄淑慧看着身形窈窕的连乔袅袅从石阶上来,脸上有刹那变色,但她还是很快整理出一副笑脸,“妹妹来了,你这些时不来,我还当你忘了小公主呢!”   两人亲亲热热的挽着手进殿,连乔便笑道:“怎么会?慧慧是我的女儿,我自然要常来看她的。”   她刻意咬重在“我的”二字上,听上去很有宣示主权的意味。   黄淑慧见她今日的神情非常奇异,一扫前些时的颓唐,心下倒有些惴惴。   驱散不快的心绪,黄淑慧笑着引她到暖阁中,“妹妹瞧,小公主是否又长大了一些?”   婴孩长得再快,才十来天功夫也不可能有突飞猛进的变化,黄淑慧此话自是夸张。可是连乔瞧见襁褓中慧慧奶白色的面容、樱红色的嘴唇,便知黄淑慧将她看顾得十分周道,至少慧慧看上去很有血色,饿着肚子的人是不会容光焕发的。   先前伺候慧慧的一个苏乳娘笑道:“昭仪娘娘比咱们这些人还体贴细心,先头那几天小公主哭闹不休,昭仪娘娘整宿整宿的睡不好觉,和咱们一起将小公主哄得睡熟,自己的眼睛都熬红了。”   “这些事何必当着外人的面说,自己知道就是了。”黄淑慧说道,面上隐有得色,可知其事不假。   连乔听到自己理所当然的被她划为“外人”,倒也没怎么争高低,只笑了一笑。   两人看够了,黄淑慧送她出来,笑道:“妹妹瞧也瞧过了,如今可以放心了吧,小公主在我这儿过得很好,往后我亦会将她视作自己的亲生女,丁点委屈都不会让她受的,妹妹就无须杞人忧天了。”   连乔当然相信女儿不会受委屈,黄淑慧与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那么抚养公主自然是她的真心话。她又无宠,借着公主尚能与皇帝攀几分旧情,自然会好好护住这个宝贝。纵有什么失闪,黄淑慧也难辞其咎。   连乔抿了抿唇,眸中显出柔和笑意,“不是姐姐,也会有旁人。比起来,我还宁愿是姐姐,至少姐姐是真心待公主好的。”   黄淑慧不料她这样通透豁达,愣了一愣,笑道:“妹妹的确聪慧,难怪陛下最看重的就是你。”   连乔本就立在青石阶上,此时玉足轻抬,微微向上踏了一步,几乎贴着黄淑慧的面颊轻声说道:“姐姐既然知道陛下爱重我,为何还要与我作对呢?”   黄淑慧光明俊秀的脸孔不禁一僵。   连乔眸中的光芒更见诡秘,“姐姐猜猜,若我因你而负伤,陛下是会怪我、还是怪你?”   未待黄淑慧反应过来,连乔挺立的脊背忽然直直向后一倒,如同从满载江水的断桥上闭目跳下,那样的决绝和从容,悍不畏死。   跌落之时,她还顺手扯下了黄淑慧衣襟上的一块碎布,可惜黄淑慧尚在惊愕中,毫无所觉。   黄淑慧怔怔的看着青石阶下盛开的一蓬血花,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吴映蓉如一只受惊的雀鸟般飞奔而入,涕泪满面的喊道:“姐姐!”   她抱着那昏迷未醒的人身,哀哀的哭个不住。   黄淑慧忽然觉得腔子里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一只手用力攥紧了她的喉咙,令她咳也咳不出,咽又咽不下。   她恍惚意识到自己落入一个陷阱中了。 第51章 苦肉计   苦肉计从来不是什么新鲜计谋,却相当实用,只要一个人狠得下心。   连乔本以为这一计策实施起来会有些难度,谁知演练的时候却相当成功。   她甚至成功的将自己磕晕了。   楚源在床前坐了半日,见连乔始终沉睡——破损的伤处已用棉布包扎起,接连换了几道,隐约仍有浅红的血迹洇出,只是不那么骇人——皇帝急道:“怎么连婕妤始终昏迷未醒?”   杨涟苦笑,“婕妤娘娘受伤不轻,且伤及头颅,连微臣也不敢作准。”   他心下已经猜出连乔意欲何为,但事已至此,唯有帮着她将这出戏演下去。何况连乔这回的确下了狠手,抬进殿中时,额头鲜血流淌不止,杨涟都没见过这样可怖的伤处——实是令人既敬且畏。   脑子的病最不好治,稍有不慎,或许连记忆都有妨碍。皇帝情知急不来,唯有焦灼的等候,只盼连乔平平安安的,他心中的大石方能放下。   病中的女子轻呻一声,悠悠的醒转过来,楚源忙抓着她冰凉的手道:“阿乔,你可算清醒了,方才朕喊了你好几声,也不见你任何回应,你不知朕心里有多慌。”   连乔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娇怯的红晕,“臣妾不贤,让陛下受累了。”   “无事,你平安就好,可朕却是奇怪,好端端的,你怎么摔得这样厉害?”楚源凝视着她的眸子问道。   这疑惑从得知连乔受伤时便已存在心中,但无论旁人如何说□□白,总不及问当事人来得清楚。   虽则他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   连乔有些赧然,“说来羞惭,连臣妾都不大记得,许是走路不小心吧。”   楚源不禁看向杨涟,杨涟镇定的道:“连婕妤神智尚在昏聩之中,兴许过些时日便清醒了。”   楚源松了口气,拍拍连乔的手背道:“那你好好养着,莫因此事烦恼。”   他松开这只手,又抓起连乔的另一只手,这一下却愣住了——连乔的右手掌心之中,赫然抓着一角宫缎的碎片。   “此物为何人所有?”楚源眉间染上掩饰不住的寒芒。   映蓉在旁候了半日,此时再也忍耐不住,扑出来痛诉道:“陛下明鉴,姐姐并非自己摔倒,而是被昭仪娘娘从石阶上推下所致,此物便是从黄昭仪衣襟上扯下的,陛下若不信,大可寻昭仪娘娘过来对质。”   楚源神色愈发冰冷,肃声吩咐崔眉:“传昭仪黄氏。”   *   黄淑慧自从目睹连乔从石阶上坠落的那幕,心内便始终怔忪不定。如今又听闻皇帝派崔公公来通传,她更觉如坠冰窖。   暮雨忐忑道:“主子,咱们要不要找个由头避一避?”   黄淑慧斥道:“怕什么,本宫又没做亏心事,怎怕与她对质?何况陛下乃圣明之君,不会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而冤枉清白之臣。”   这话亦是说给旁边的崔眉听的,崔眉听罢却只是笑笑,抬手道:“黄昭仪,请吧。”   现在他倒信了宫中不乏傻子,譬如这位黄娘娘,枉她做到昭仪之位,心思却仍是单纯可笑,指望皇帝为她鸣冤申屈呢!却不知在这个时候,皇帝只会心疼是谁令连婕妤受伤,哪会计较那人是否真正清白。   黄淑慧跟着崔眉来到怡元殿,只见穆皇贵妃和孙淑妃等人也已经来到,俨然便是三堂会审的阵仗,心中不禁打起鼓来。   黄淑慧怯怯地朝楚源行了一礼,“臣妾参见陛下。”因着牙关打战的缘故,那声音却跟漏了风似的。   楚源看也不看她,只道:“不必慌张,朕只因阿乔受伤一事,特意叫你过来问一问。”   他越是这么说,黄淑慧反倒更紧张了,究竟她不曾应付过类似的局面,遂口不择言的道:“陛下莫听连婕妤一面之词,是她故意诬陷臣妾的,臣妾并未做过伤害连婕妤之举。”   楚源的目光缓缓从她面上扫过,声音如同覆盖上一层霜雪,“连婕妤昏睡初醒,尚且不记得前因,并未说过一字一句不利于你之言,你何必忙于解释?”   孙柔青暗骂一声蠢货,到底小家子上不得台面,读再多书也是个傻子。她从来看不起这位有才无貌的书呆子表妹,奈何同气连枝,不得不帮她分辩两句,“昭仪妹妹莫急,陛下并非指责于你,只想叫你来问个究竟,你将自己所知据实相告便可。”   黄淑慧如同吃了一剂定心丸,想了想说道:“臣妾亦不知为何,适才连婕妤来我殿中,说要探视小公主,我便引她到暖阁中,出来的时候亦是好好的,不知怎的,婕妤妹妹就自己栽到台阶底下去了。臣妾反倒疑心有人居心不良,欲行栽赃之举。”   说到后面,她的语气越发坦然,因为的确是事实。   映蓉哭道:“昭仪娘娘便是这般颠倒黑白么?连姐姐何处得罪了你,你定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夺去了姐姐的孩子还不够,连姐姐的性命也要夺去!昭仪娘娘道两人言谈甚欢,可我眼见却是争执不休,昭仪娘娘激怒中才将娘娘推落阶下的。”   黄淑慧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吴选侍生得秀气文弱,说起谎话来却面不改色,不禁有气又怒,勉强平伏了声音道:“吴选侍此话何意,我与连婕妤何来的争执?”   映蓉清秀的面孔泪水连连,兼因愤怒而涨的双颊通红,“姐姐腆为公主生母,竟连抱一抱公主都不能,敢问昭仪娘娘是何居心,究竟是真心养育公主,还是妄图借公主邀宠,才不许小公主与其生母相见?”   黄淑慧的确是存了那么一丁点借楚珮来接近皇帝的意思,但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如今被吴映蓉赤裸裸的说出来,却好像她抚养公主便动机不纯似的。   黄淑慧臊得面红过耳,急忙道:“口舌易生是非,还望吴选侍谨言慎行。天地可鉴,臣妾从未拦阻连婕妤与公主亲近,陛下您是知道的,臣妾家中俱是品德端方之人,又怎会做出有违人伦之举呢?”   黄家历代出了不少人杰名士,无论落魄或是潦倒,家风清白这一点确实无可置疑。   孙淑妃冷冷道:“昭仪妹妹的为人臣妾还是信得过的,行事迂腐偶尔有之,害人之心万不能有。旁人臣妾就不敢保证了。”   楚源沉吟未决,卧榻上的连乔忽然哎哟一声,扶额呻唤,似乎头痛欲裂。楚源忙关切的转过头去,“阿乔,可是伤口又作痛了?”   黄淑慧见她这样惺惺作态,变相的博取同情,心下早闪过一万句不屑与鄙夷。奈何皇帝偏偏吃这一套,就连她也无可奈何。   眼见两方势均力敌相持不下,一直静观其变的穆皇贵妃因笑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臣妾见陛下也为难,何况清官也难断家务事,总不能由着一面之词便定了罪,不知当时有没有旁的证见?”   宫中皆知连乔与吴选侍交好,即便映蓉据理力争,她的话落在旁人耳里也打了三分折扣。穆氏等对于映蓉适才的陈情都是半信半疑,若非连乔伤得太厉害,连这仅存的信任都不会有——虽然众人皆知自伤其身是很好的对敌之策,但毕竟少有人愿意对自己下狠手的。   黄淑慧忙道:“有位苏乳娘,她当时亦在,想来瞧得清楚。”   穆氏见皇帝不置可否,便自作主张的吩咐道:“那就传苏氏过来吧。”   乳母虽也是连乔聘请的乳母,但苏氏这些时日都住在昭阳殿中,想来并无机会被连乔收买。   见到一袭蓝布衫裙的苏乳娘进门时,黄淑慧心底升起希望的火苗。事到如今,唯有苏氏最好证明她的清白——虽然她本就是清白的。   穆朝兰淡淡道:“苏氏,你知道什么就尽管说出来,无人敢责怪你。相反,你若是知情不报,本宫就只好请你到暴室暂居了。”   那暴室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进去的人无不脱一层皮。苏乳娘丰满的身子瑟缩一下,声音有些发抖,但仍努力保持镇定,“是,奴婢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想当时的境况,“奴婢记得,当时连婕妤高高兴兴的来怡元殿探视小公主,还带了一件悉心缝制的小衣,想给小公主贴身穿着,却被昭仪娘娘拦在殿外……”   黄淑慧尖声喊道:“你胡说!本宫几时……”   楚源眼皮也不抬一下,却轻而易举的将她的声音压下去,“清者自清,黄昭仪何必焦躁,且耐心听完不迟。”   黄淑慧只好屏气敛声,愤怒得鼻尖都拧成了一团。   苏乳娘接着道:“连婕妤好说歹说求了半日,昭仪娘娘才许她进暖阁看上一眼,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将人赶了出来,连婕妤苦苦相求,说自己想抱抱小公主,昭仪娘娘执意不许,两人在殿外争执起来,连婕妤便指责昭仪娘娘不恤,且枉顾陛下之意,昭仪娘娘一时羞恼交加,硬生生将连婕妤从石阶上推下去,奴婢们在旁边看着都吓坏了……”   楚源宽大的手掌捏成了拳头,手背上有格格的青筋突起。他凝视着连乔的脸道:“阿乔,苦了你了。你也是,这样的委屈都不来告诉朕,是觉得朕也不可靠么?”   语气里是责备而怜惜的。   连乔柔柔的望着他,“臣妾不敢为些许小事惊扰陛下,情愿以一己之身承受。”   这便是承认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   黄淑慧脸色煞白,狠狠地瞪着苏乳娘道:“你究竟受了何人的指使,要这样陷本宫于不义,倒不怕下拔舌地狱么?”   苏氏面上惊惶,身形却仍纹丝不动,“奴婢若没能说出真相,才真是寝食难安。昭仪娘娘自以为财帛可以收买人心,却未曾想天地间终有公道,作孽太盛亦是会遭天谴的!”   黄淑慧尖叫一声,抓起旁边一个搪瓷碗盅,没头没脑的便往苏乳娘身上打去。苏乳娘虽不敢还击,却左一下右一下的躲闪,两个人闪转腾挪的十分滑稽,硬生生将悲剧做成了一场闹剧。   黄淑慧在气头上,一时失去了理智,却不料她此刻的行径落在众人眼中已如疯婆子一般。   楚源烦躁不已,喝道:“拉下去,省得在这里碍眼!”   这一回崔眉不敢问拉谁,直接命侍卫将两人都拖出去。只是这一主一仆此刻的处境调了个个儿,苏乳娘被作为证人好生相待,黄淑慧却如同一块砧板上的肉,生死难卜。   殿中很快安静下来,只有女子静静啜饮汤药的声音——楚源正在将小厨房呈上的一碗黑乎乎的汤汁,用小银匙递到连乔唇边,连乔就着他的手含笑饮下。   仿佛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余人都是多出来的一部分。孙淑妃虽不十分介意,望去仍是酸溜溜的,穆氏却仍心平气和的道:“黄昭仪犯下如此大过,陛下还打算令其教养公主么?”   “自然是不必了。”楚源淡淡道,“黄氏无德,忝居昭仪之位,自今日起贬为良人,迁居抱破亭,幽思其过。”   那抱破亭哪是人住的地方,先头几个犯了疫病的宫人便被扔去那儿,人人都是谈之色变。   孙淑妃没想到皇帝的处置这般严厉,原想着为黄淑慧求几句情的,现下也吓得收声。   皇帝仍在旁若无人的给连乔喂药,孙淑妃看得眼疼,正好穆氏请辞告退,她便也跟着穆氏出去。   黄淑慧方才被侍卫扔出来,死狗一般躺在怡元殿的篱墙之下,一见孙淑妃出来,立刻爬上前道:“娘娘救我!”   孙淑妃一脚将其踢开,轻蔑的道:“谁叫你自己糊涂!多亏你那一下,连婕妤现在还躺着不能下床呢,本宫如何能帮你?”   黄淑慧脏污的面上沾满了泪水,似污浊的泥浆道道滚下,她哭诉道:“嫔妾的确是被冤枉的!是她害我……”   “凭她害你也好,你自己犯蠢也罢,总之此事已了,你乖乖去抱破亭待着思过去吧!”孙淑妃听着不耐,懒得与她多纠缠,“真是晦气东西!连累本宫还得去向太后请罪——难为姑母一片好心,却被你拖累不小,亏你还有脸面对孙黄两家的列祖列宗!”   她踢开黄淑慧扬长而去。   黄淑慧窝在墙角,呜咽流泪不止。此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一生已经完了。   穆氏的步伐不似孙淑妃那样行色匆匆,由始至终她都是置身事外的,自然也不存在受到牵累。   但今日的事实在疑点重重。   庄嬷嬷为她拂去衣襟上沾染的菊花瓣,一边小心问道:“娘娘,您觉得此番之事果真是黄良人所为吗,还是连婕妤自己做下的?”   穆氏平淡说道:“凭它怎样都好,只要陛下认定了连婕妤是被人所害,咱们又何须深究呢?”   庄嬷嬷咧开嘴笑了笑,皴皱的脸如饱经风霜的老树皮,“若是黄良人一时糊涂也就罢了,可要是连婕妤主动为之,此女的心性却是可佩呀——至少奴婢下不了这样的狠手。”   穆氏的脚步渐渐停下,庄嬷嬷所言何尝不是她的心事。公主被人夺走,她预料到连乔迟早会有动作,只是没想到她会选择这样直白的一条路子,这一仗赢得漂亮,却也赢得凶险,更叫穆氏看出连乔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她亦不敢保证,来日连乔若用此招对付自己,她能有几分把握逢凶化吉。   其实连乔又哪里有必胜的把握呢?她只知自己等不到那许久,辛辛苦苦从婕妤熬至九嫔,谁知到时黄淑慧的地位会不会也升上去了?那么她仍是功亏一篑。   她更不敢相信皇帝的承诺,将来公主养熟了,越发离不开黄氏,也许皇帝会更倾心与她也说不定。可是连乔生来便自私,一样东西但凡属于她的,便不能轻易让给旁人,何况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女儿?即便黄淑慧照料得公主再好,连乔也是一定要将楚珮夺回来的。   千思万想之下,连乔只能选择对不住黄淑慧这一条路。陷害固然不是一种美德,可是在宫里待久了,连乔对于善恶的界限已相当模糊,凡事只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是安心,而是开心。至少黄淑慧如今受苦受难,她良心上也并未受到多少谴责。   但是对于成功,连乔也仅有不大的把握,不是每一桩阴谋诡计都能得逞的,她赌的只是自己的一腔孤勇,以此换来皇帝的些许怜惜和信任。   甚至皇帝是否真正信任她也是未知之数。   人去之后,怡元殿寂静空落。楚源将滚热的汤药吹凉,徐徐喂到连乔口中,亦且漫不经心的问道:“阿乔,事情果如吴选侍所说那般吗?朕知道你记性不差,怎么跌了一跤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至于黄良人,她为人是粗浅了些,可也并非心气浮躁、动手粗鲁之人。”   总算撕破脸皮了。连乔讽刺的勾起嘴角,“陛下既然已经疑心,何必现在才来相问呢?”   顶撞皇帝或许是死罪,可是她心底的积郁堆聚已久,若不宣泄出来,迟早会爆裂而死。   楚源停下手上动作,半晌才重新将那勺黑漆漆的汤药喂到她唇边,语气无奈的说道:“朕答应过你,待你升作九嫔之后,仍将慧慧交还你抚养。”   “可是臣妾等不及。”连乔干脆的道,“公主是臣妾身上割下的血肉,陛下怎能随意将这块血肉交托与人,陛下不觉得心疼,可臣妾的五脏六腑却似刀刀寸割,这样的滋味陛下能体会么?”   她并非存心表演,可是眼泪自然而然的落下,因为的确有太多的委屈需要诉说,尽管皇帝并非一个适合倾诉的对象,而她也找不到更好的对象了。   楚源接触到她滚滚的眼泪,默然片刻道:“是朕忽视了你的感受,朕以为你不会计较这些。”   怎么能不计较,慧慧并非一个物件,并非一样金珠珍玩,而是她的女儿,从她身上活生生掉下的一块肉。   连乔反正已经哭过,哪还顾得什么形象,她掀开织锦薄被,仅着素白寝衣便翻身下床,跪下说道:“臣妾失德,以诡计之术暗算宫中嫔妃,还望陛下赐臣妾一死,以赎此罪。”   “可又来!”楚源忙将她搀起,责备的道:“身子还没好全就动不动跪着,你不心疼朕也心疼。朕要有心罚你,方才就该戳穿了,何以还顾全你的颜面。倒是你,动不动就拿自己来威胁朕,以为朕是一团白面好揉搓么?”   皇帝的这个比喻不伦不类,因而是引人发笑的。连乔拿不准主意该不该发笑,若一下子便笑了,似乎自己很容易哄似的——太容易对付的女人便会失去征服的乐趣。   她只是略微的让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楚源却已满意的眯起眼睛,命她张嘴,将剩下的汤药喂服给她。连乔乖乖饮下,也未计较那吹气之中是否沾上了皇帝的涎沫。   楚源亲自端来一盏清茶供她漱口,还用净帕拭去她唇边的水渍,末了方道:“阿乔,你的性子总是这般倔强刚强,虽然好,于你却是吃力。朕宠着你倒也罢了,若遇上旁人,譬如太后可该怎么处呢?你有时也需学着圆融一些。”   连乔望着他,似乎在思考这建议的中肯和可行性,继而点了点头,“好。”   其实她本人是无所谓什么个性的,都说人是复杂的动物,连乔则觉得自己的个性十分简单,不过是一块自私混沌的产物,她所呈现出的刚烈倔强不过是投其所好的形式,因为皇帝喜欢这样能一眼看透的她。所以即便有一千种陷害于人的法子,连乔也会选择最简单最笨的那条,无论皇帝看不看破,她都是成功的。   现在她依然在捕捉皇帝的口味,只是不像以前那样怀着游戏的乐趣以及雄心壮志,而是带着一种机械化的冷情。伴随着这场自导自演的惨剧落幕,她与楚源的关系无疑会更加亲近,可是两人的心也离得更远了。   不知这算不算一种悲哀。 第52章 选秀   质问过后是片刻的静默,楚源微微叹息着道:“阿乔,其实你本不必这么做的。”   连乔轻轻转过头去,抱着膝道:“可臣妾还能怎么做呢?”   这句话充满了无限委屈的意味。   皇帝于是更加默然。   连乔在心底默默计算着,觉得气氛已酝酿得差不多了,遂抓着棉被的一角,语气幽幽如一只刚受到惊吓的兔子,虽则这惊吓纯粹是她自己找的,“陛下错冤了黄良人,如今是否要为她讨回公道?”   楚源默不作声的瞅着她,半晌方说道:“算了吧,黄氏自己亦并非全然无错,让她待在抱破亭好好思过就是了。”   这回答亦是情理之中,皇帝怎么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呢?即便有,那也是受了旁人的蒙蔽。   更何况,黄淑慧终究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代价,这一点连乔倒是毫不惋惜。   “那么慧慧陛下又打算如何处置呢?”连乔复问道。她最关心的还是女儿,要是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依旧不能将楚珮抢回来,那她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楚源的回答毫不犹豫,“慧慧毕竟是你的女儿,将她抱去旁人身边朕也不放心,还是迁回怡元殿由你教养吧。”   也许是被连乔损兵折将的法子给吓住了,怕再来一遭,她就敢直接寻死。   其实夫妻相处之道无非妥协与容让,端看占据上风的是谁。连乔估摸着,在这场爱与正义的角力中,终究是她取得了略微优势,当然下次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同样的法子第二次不见得好用,她也不可能一次又一次试探皇帝的耐心。适当的作尚可说是情趣,作的太过那便是找死了。   事实上连乔对于这次事件的后果亦不十分肯定,她这样破釜沉舟的闹一场,也许会使楚源怜惜她一片慈母之心,也有可能让楚源觉得她不识大体。   究竟如何,尚需时间验证。   黄淑慧很快搬出了昭阳殿,去往人寂草枯的抱破亭,从此便要与凄风冷雨为伴了。众人看着这位从前的九嫔之首落到如今的凄凉下场,都觉得心有戚戚焉。孙淑妃就更不消说了,孙黄两家沾亲带故,她尚且急着撇清自己,更不敢来招惹连乔——生怕她对着自己也来一出栽赃嫁祸,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连乔这等不要脸皮的人物可以胡搅蛮缠,孙淑妃可还是有头有脸的人呢,怎肯瓦砾明珠一例抛。   连乔瞧着自己每每走近时,孙淑妃便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心里倒觉得十分好笑。其实她哪里会见着个人便上去碰瓷呢?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何况碰瓷这种事也不是好做的,连乔现在还觉得额头隐隐作痛呢!   小公主已经搬回怡元殿了,短短半个多月的功夫,她接连换了几个住处,小孩子倒不觉得折腾,依旧在襁褓中睡得格外香呢。大概这就是婴孩的幸福所在,无知无识,所以不存在烦恼。   连乔凝视着女儿娇美的睡颜,心里只觉得安恬而满足。尽管由黄淑慧教养公主也甚好,可是,只有看着女儿在身边,连乔才感到真真切切的踏实。她在这宫里本就一无所有,感情世界更是相当贫瘠,唯有楚珮可算作一份依托。   映蓉瞅了瞅她额上渐渐平复的伤处,微笑道:“杨大人配制的伤膏真是不错,一点儿痕迹也瞧不出来了。姐姐这样的好容貌,若落下伤损多么可惜,可见老天爷也眷顾姐姐。”   连乔瞥了她一眼,“你的奉承功夫也越来越到家了,哪来的什么老天眷顾,瞧瞧,这里还有一块呢。”   她拨开发鬓向映蓉展示颊侧一道暗紫乌青的淤痕。   映蓉咋舌,旋即便说道:“好在伤在鬓角,用头发遮一遮就没事了,不碍事的。”   “自然是要遮的。”连乔懒懒说道,将散开的一缕发丝合拢,用玉簪固定住。   美玉微瑕终究是令人抱憾的事,连乔尚需借着这副面孔吸引皇帝,当然不能容忍一点不完美之处,总得想办法修饰修饰。想到这里,她又觉得真是不幸中之大幸,那样愣头愣脑的一撞,居然只留下这点伤损,已经很不容易了。   楚珮从睡梦中惊醒,手舞足蹈的闹着要吃奶,连乔忙让紫玉唤乳娘过来。   映蓉看着那一排崭新的面孔,凝睇问道:“姐姐还是将原先的一拨人换了?”   连乔无波无澜的说道:“只求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乳娘们生存不易,自然谈不上忠不忠心,但是连乔想到这些人先前也是一样效忠黄淑慧,心里自然有些闲气。   她想起什么,又紧盯着映蓉问道:“那日你做了什么,苏氏为何会那样说?”   尽管苏乳娘的证词对连乔有益,可一个心地正直的人是不会颠倒黑白乱说一起的,连乔想起来便有如芒刺在背,她自己装惯了假,所以越发看重别人的诚实——就连那苏氏她也远远打发了出去。   黄淑慧是不会收买一个不利于己的证人的,皇贵妃淑妃更不可能帮她,思来想去,还是映蓉从中做了某些手脚。   绿珠才端上热茶来,映蓉徐徐抿了一口,莞尔道:“苏氏孤身入宫,可宫外还有父母至亲呢,想收买一个人还不容易。”   果然如此,连乔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甚至可以想到,即便苏氏不被金银所驱使,映蓉也会以家人做威胁,迫使其作伪证。   映蓉见她不语,有些难安的说道:“姐姐莫非在怪我么?”   “怎会?”连乔悠悠的道,“换了是我,大约也会这么做的,何况你还是在帮我。”   宫中生活久了,越来越觉得世间事并非非黑即白。栽赃、陷害、嫁祸,这些现实生活中悚然听闻的事,在宫中却习以为常,甚至做起来亦轻而易举。连乔觉得再这么下去,她迟早会应了那句老话:良心被狗吃了。   更何况她本就没有心。   中秋一过,宫中又渐渐热闹起来。一来是因为连婕妤受伤之事渐渐落幕,获罪的黄良人也离了众人视线,众人便权当没有这个人,依旧赏花的赏花,游园的游园,前些时谨慎凝涩的气氛一扫而空;第二件则是她们最为关心的,因为有新的竞争对手要入宫了。   连乔这几日无论去往哪里,耳边听到的都是关于选秀的小道消息,尤其是有尹婕妤这个快嘴快舌的热心女子在侧。请安时喋喋不休,就连路上偶遇都能说得十分来劲,多亏她几次三番轰炸,连乔对选秀这件事想不注意都难。   其实她对选秀倒没有尹婕妤这般震惊和重视,皇帝子嗣艰难,广纳妃嫔是势在必行的事——哪个皇帝会怀疑自己的种子不好呢?自然是以为播种的地不佳,所以才要多多开垦。再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人又多是越老越好色的,楚源若流连在御花园这一亩三分地才稀奇。   只是对宫中的姊妹而言,选秀就不是值得痛快的事了。如今才只有这么几个人,就一个个你容不得我我容不得你,若再来几个姿容俊俏的,可不得闹翻天了。寂寞女子众多,皇帝却只得一个,总有被冷落的时候。   紫玉腿伤痊愈之后,一边帮她打理怡元殿的庶务,一边也在留意外边的动向,闲时亦劝道:“听闻杨贤妃等人已在招揽出色苗子,好笼络帝心,娘娘您怎么好似无动于衷似的?”   连乔只顾逗弄口不能言的楚珮,揩去指尖的口水说道:“她们要忙就自忙去,本宫操这个心做什么?”   皇帝的女人再多,也碍不着连乔什么。她如今有女万事足,就算失去皇帝的宠爱,生活质量也不会一落千丈——谁叫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任凭风雨飘摇,我自巍然不动,连乔乐得坐山观虎斗,且看她们能闹出什么花样来。至于心情不爽,那是不可能的事。从私心上而言,连乔甚至巴不得皇帝多多亲近女色,最好早日变成一滩药渣,这样连乔也能解脱了。可惜皇帝于养生之道颇有研究,太知道保重,不存在纵欲过度的可能,连乔只能惋惜。   选秀的事不在她心上,连乔随口问起楚晖来,“听闻庄亲王世子已经出宫去了,是他母亲亲自来接的他?”   紫玉道:“可不是,您没瞧见庄王妃有多高兴,想来这孩子都是母亲的心头肉,即便身处锦绣繁华,庄王妃亦牵挂难下吧!”   连乔颔首不语。看来这庄王妃真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居然能够说动她丈夫,劝说其与傅祐辉断清联系。楚源所求的只是这位长兄安分守己,既然庄亲王愿意老实听话,他也就不计前嫌,愿意将世子放归家中了。   这场不见血的战争看似无风无浪,唯有连乔和庄亲王妃清楚其间如何惊心动魄。无论如何,连乔对这位王妃颇有感同身受之意,惟愿她的儿女将来不要沦为他人算计的筹码,能够平平静静度过一生。   无论众女心中如何不愿,选秀到底还是如期来临了。孙太后一早就将她们请往福宁宫,教官训话一般的叮嘱道:“如今宫中又添新人,都是因皇帝子嗣为重,谁若是不分轻重,生出什么嫉妒之心、或是动了害人之念,就莫怪哀家容不下她。”   众人忙道惶恐。   连乔暗暗地好笑,这种例行似的训话向来是隆重而无任何意义的。若真能因孙太后三言两句就断绝了宫中阴私之事,那孙太后可不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   事实上却毫无用处。孙太后何尝不是从刀锋剑雨里走出来的,如今却来教别人清清白白做人,可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第53章 佳人   许是连乔多心,忽觉孙太后似有如无的看向她这边,似乎提醒她陷害黄淑慧之事;连乔忙低下头去,倒不是示弱,只是不想孙太后借题发挥,令她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至于她心底,并未因孙太后的箴言而有半分愧疚。   孙太后又道:“选秀那日,哀家与皇贵妃一道相看,淑妃也去。你俩可得好好拣选着,务必择德行出众之辈来辅佐皇帝,那妖调不成样子的,万不可侍奉君上。”   此言一出,众女都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只有长得不好看的才夸什么德行哩!太后都这么说了,可见那太好看的也中不了选,这不正是她们需要的吗?   只有连乔又觉得膝盖中了一箭,不是她自夸,这宫中还没见到一个容貌胜于她的,可见孙太后是真真厌恶她这种类型,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   穆孙二人连忙应下,孙淑妃的语气自是喜滋滋的,至于皇贵妃,她也许有些不甘心,可还能怎么办呢?谁叫孙柔青得太后垂青,每每与她平起平坐,连选秀之事也要横插一杠子,穆氏虽有些不快,也只好罢了。   离开福宁宫后,尹婕妤便抓着连乔道:“妹妹,后日就是选秀大典了,你可愿随我悄悄前往一观?”   她的声音神神秘秘里带着几许兴奋,似乎唯恐天下大乱,又巴不得天下大乱。   连乔做出一副畏畏缩缩的神气,“这……不大好吧?太后娘娘可没准咱们过去探视呢!”   尹婕妤跺脚,对她的胆小很是不屑,“瞧你,怕什么!咱们又不是到太后跟前晃眼子,只需悄悄瞧上一眼就是了,你不想知道哪几位入选?”   连乔诚实的摇头,“不想。”   这却是实话,谁中选都与她不相干,更犯不着嫉妒生恨——真当入宫是什么好差事呐!   尹婕妤还要再劝,杨盼儿笑盈盈的从旁边路过,“尹妹妹就别强人所难了,连婕妤怎及得上你胆气豪壮,去了万一吓着,反而给你添乱!”   她实在瞧不上连乔这副弱质纤纤的样子,哪有半点武将出身的风范,亏得外边都传说黄良人是因连乔陷害而获罪,如今杨盼儿上上下下的打量连乔几眼,怎么也不相信连乔有这般手段!   她哪知连乔正是故意这般表现的,黄淑慧倒台,连乔的名声也受了些影响,少不了被人猜疑(虽说就是事实),就算不能完全打消旁人的疑心,但能挽回一点是一点,连乔可不想与满宫里的人交恶。   至于杨盼儿,她之所以这样心浮气躁,却是另有打听的渠道,知道今次参选的贵女之中,有一实力强劲的敌手,怎叫她不心急如焚。至于帮连乔说话,不过是顺带而已。   连乔看着尹婕妤被杨盼儿拉拢去,两人密密的商量些什么,自己且寻了个由头退下。   选秀那日连乔果真没去偷瞄,不过耳里听得的传闻已经不在少数。映蓉穿了一身淡紫宫装,闲庭信步过来找她叙话,“姐姐听闻了么?今次入选的贵女中,皎皎者不在少数,其中更有一姿容非凡者,比之姐姐也不遑多让。”   映蓉对她一向是知无不言的,连乔心里虽有些微微的刺,好歹保持住脸上的笑意,“果真么?可我记得太后的意思,是要择德行出众者?”   映蓉给了她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旋即道:“太后是太后,真正做主的可是陛下呢。”   她说话向来一针见血,连乔听了唯有哑然。果然好色是男人的天性,这一点就连太后也奈何不得——话说德行非得朝夕相处才能得知,可外表却是一眼可见的,还是皇帝的法子更直观些。   映蓉卖个关子笑道:“姐姐可知那位艳惊四座的女子是何人?”   连乔勉强压制住心底那一点同类相斥的嫉妒,还是好奇问道:“是谁啊?”   “是顾大学士的爱女,小字笙箫即是。这位顾姑娘不仅色如春花,诗词歌赋更是无一不精,在京中颇有才女之名。听闻为人亦是清高的很,这回要不是太后娘娘硬要见一见顾家的掌珠,顾大学士还不见得肯献宝呢!”映蓉说道。   连乔听了倒不十分震动,世间清高之人不在少数,有些或许是真清高,有些却不过是自命清高而已,不知这位顾姑娘属于哪一种。当然不论如何,至少她的美貌和才学是实打实的,骗不了人。   映蓉道:“陛下与太后见了十分喜欢,已经立为美人,择日便要入宫了。”   “顾氏这般出色,为何只封了美人呢?”连乔咦道。她当年虽则也是以美人的位分进宫,但那是特殊情况,可顾笙箫的父亲不过是名文官,对皇权毫无威胁,论理皇帝与孙太后不该打压她才是。   “姐姐别瞧这美人位卑,可在今次入选的宫妃之中,已经算得顶高的了。”映蓉说道,“在顾氏之下,还有两位才人,余者全是良人、选侍之数,姐姐瞧瞧,这位顾美人还不得重视么?”   连乔忖度着,看来顾氏的美色让孙淑妃一干人也起了戒心,所以拼了命也要压制其位分。不然顾笙箫以高位进宫,又步步坐大,孙柔青等人岂能甘心哪。在这一点上,满宫人的意见或许都是一致的。   映蓉说了一会子话便自行离去,临走时又说起一件笑谈:“贤妃娘娘和尹婕妤两个悄悄躲在树丛里窥探,那位顾美人出场时,不知是哪个惊的‘啊’了一声,如今两人都被罚了月俸,还要闭门思过呢!”   连乔庆幸自己没听尹婕妤的提议,掺和这档热闹,不然受罚就该是她了——也许皇帝看在公主的份上不忍责罚,但这不是叫皇帝更加为难?连乔还犯不着做这种蠢事。   当然顾氏的美貌由此亦可见一斑,那杨盼儿已经是个风流袅娜的人物,见了她尚且失声,可知顾笙箫的容色凌驾于她之上多矣。   新宫殿陆陆续续布置起来,鲜花们也陆陆续续就要进宫了。依着皇帝的旨意,穆氏命人将才空出的昭阳殿收拾起来,准备迎这位顾美人进去居住,落在众人眼里不免又是一番景象:这顾氏果真得皇帝抬举,说不定皇帝有意命她做昭仪呢!   连乔不禁为这位绝代佳人担起心来,有时候锋芒太盛不是什么好事,顾氏还未进宫,众人已经如临大敌,等她真正住进昭阳殿,旁人还不知会使出何种手段。   宫嫔们入宫那日,连乔借口拾菊花酿酒,悄悄带着紫玉绿珠二人来到御花园中。她知道此地有一道偏门,但凡里外同行都必须经过此处——由此可见杨盼儿和尹婕妤多么蠢钝,早看晚看不都一样,何必上赶着往枪口上撞呢?   连乔自己都不肯承认,她有意与那引起轰动的顾笙箫别一别苗头,是以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   尽管不是为了争宠,连乔潜意识里也想瞧一瞧那位顾美人是何绝色。   陆续有眼生的女子领着侍婢进门,紫玉绿珠二人互相猜测着,究竟谁才是那风华绝代的尤物。两人甚至连赌注都定好了。   接连看了几个,连乔都觉得不过尔尔,紫玉绿珠亦然。好不容易眼前闪过一个清秀些的,绿珠忙道:“她是不是顾美人?”   紫玉摇头,“这样的容貌可不足以令贤妃娘娘自惭形秽。”   她观其行止,胸有成竹的道:“这位大概是胡才人,她父亲是礼部侍郎,家世既好,准备的东西也相应周全些。”   连乔不露声色的瞟了一眼,觉得胡善融外表虽不出众,但举止言谈间颇有一种端庄气度,大概是太后取中的。   胡善融之后又是一女,此女身量娇小,面庞比之胡氏却出色多了。俏生生的一张白脸,双眼如杏般鲜活灵动,笑起来还有甜甜两个酒窝,仿佛望一眼便足以勾掉魂去。   绿珠又问道:“她是不是顾美人?”   紫玉仍旧摇头,“顾美人可不会这样小家子气,想必是那个驿丞的女儿宋氏。”   连乔想自己和紫玉在审美观上居然出奇的一致,这宋思懿美则美矣,可举止风流,顾盼带笑,大家族教养出来的女儿可不会这样佻达。当然这宋氏看着也非善类,以后宫里有的热闹了。   等到真正的顾美人出场时,绿珠已经不必再问了,只消顾笙箫轻轻往那儿一站,旁人便无端的知道是她。冰雪铸成的一张面庞,翠袖青衫,即便不言不语,也能给人以相当的震慑,杜甫那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形容她倒是恰如其分。   直到顾笙箫离去,绿珠尚且张大了嘴作声不得,紫玉伸掌在她跟前晃了两晃,“发什么呆呀?”   绿珠仍是怔怔的,喃喃道:“真美,真美……”   紫玉恼道:“瞧你这眼皮子浅的,娘娘还站在这儿呢!”   绿珠醒悟过来,忙道:“这顾美人生得是美,可若细究起来,比起娘娘还是有所不如的,只不过……”   她小心的望了连乔一眼。   连乔已然明白她的意思。论起五官的精致,顾笙箫比起她或许有所不如,难得的是顾笙箫有那一种出尘的气度,这种气度,非读万卷书是难以修炼出来的,可见这位顾美人实实在在做到了内外兼修,难怪太后与皇帝一样喜欢。   和她比起来,连乔都成了俗物了。   当然这也没什么,她本就是个俗人嘛!连乔自我宽慰的想着,其实已预见到皇宫中这一池平静的春水即将被搅乱了。 第54章 新人   新人入宫,大局甫定。众人皆以为顾氏才色出众,最先拔得头筹的便该是这位顾美人,连乔亦如此想。   谁知晚上崔眉过来通传,说皇上要往怡元殿来。   崔眉看向连乔的时候便多了几分莫测高深之意,即便皇帝是念旧情之人,可这旧情不对着旁人,独对着连乔,这便是她的本事——何况同淑妃等人比起来,连乔远称不上旧人哩。   连乔虽有些出于意外,仍是镇定自若的接驾。以往她多着素白寝衣,不过念及如今来了一个顾笙箫,这清高出尘便成了东施效颦。因此连乔另辟蹊径,换上一身天水碧衣裳,上头绣着折枝西番莲纹样,越显得眼角含春、娇媚多情。   楚源玄衣拂拂,从宽大的衣袖里伸手将她拉起,端详着她道:“卿之容色无人可比。”   连乔想皇帝还蛮会唬人的,遂携了他的手,身姿扭摆的向内殿而去,一壁笑道:“陛下这句话从前也许是真的,可如今一定是假话。”   她意有所指,楚源一定听得出来,却但笑不语。   两人惯例先去偏殿看望小公主,楚源见女儿睡得甚香,且姿态胖胖憨憨的极惹人怜爱,因笑道:“还是你照顾慧慧最好,朕先前每次去昭阳殿,慧慧都呆呆愣愣的,见了朕也不笑。”   他倒有脸提这茬哩,连乔毫不客气的道:“旁人再好,总不及生母当心。”   楚源听出她话里的不甘,拉紧她的手,凝声道:“阿乔,你还在怨朕么?”   “怎敢?陛下肯赐咱们母女团聚,臣妾感激您还来不及呢!”连乔反唇相讥。   但是在讥刺的当儿,她如怨似幕的抬眸看了楚源一眼,那一种欲说还休的意味就相当耐人寻味了。   女人总是这样心软,即便口里骂着一个男人,也还是恨也恨不出来。倒不如说依旧爱着他。   楚源觉得心里热辣辣的,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道:“阿乔,朕先前罔顾你的心意,未与你商议便将慧慧送去昭阳殿,你须原谅朕一时糊涂。”   连乔沉默不语,半晌才幽幽叹道:“过去的事何必再提呢?臣妾在意的只是以后。”   纵使意难平,她仍是想好好与他度过余生的。   楚源一阵感动,紧紧将她搂在怀中,“阿乔……”   两人缠绵了好一会儿,连乔才推开他,羞容满面的道:“陛下,该洗漱了。”   楚源正在兴头上,言语也变得不羁起来,他拉着连乔的手含笑道:“不如咱们一起洗。”   连乔重重朝地上啐了一口,脸上早飘起两朵红云,“臣妾宫中可没有那样大的浴桶!”   楚源在她耳畔悄悄道:“后殿不是还有一方泉池么?”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在桶里洗鸳鸯浴还有点私密可言,若跑到那个大池子里,可不赤条精光什么都瞧见了!   连乔即使老的下脸,也没心思助长皇帝调戏她的雅兴,便推着他道:“陛下自去罢!那泉池的水不够热,如今八月里又没升上地龙,臣妾可不想受了凉还得服侍陛下。”   “朕来服侍你好不好?”楚源乐呵呵的说道,一面便伸手过来,将要挨到她身上,动作似威胁又不似威胁。   连乔吓得连忙唤人。   楚源调戏够了,这才好整以暇地自去洗漱。连乔则松开紧着衣领的手,任凭春光半遮半显,懒懒的坐在镜台前梳妆。   装清纯是一项无聊的活计,可是男人们都很吃这套呢。严格算起来,她和皇帝都算是老夫老妾了,彼此身上有几颗痣都该晓得,唯有这种做派始终能维持一点新鲜感。   即便在行鱼水之欢的时候也是一样。   皇帝揽着她白腻的脖颈,声音喑哑里透着腐败的意味,“阿乔……你总是愿意配合朕的……”   这是自然,连乔毕竟是一个现代社会熏陶下长大的女子,相较于皇贵妃等人来说相当放得开。或许男人理想中的尤物便该是这样,在床上的时候恣意狂荡,等一下床穿了衣裳,又变得清纯可人起来。   她和皇帝这对炮-友情倒比一般的夫妻之情更加紧密结实哩。   荒唐既过,楚源点着她淌着汗滴的白净脸孔,笑道:“你也真是福大命大,从那样高的台阶上摔下来,脸上居然一丝疤痕都没留下。”   连乔有意识的松开乌发,遮住耳畔的那个小小伤口,脸上笼罩上一层阴云,“陛下倒觉得是福,可臣妾本不必跌这一跤的。”   楚源自悔失言,反引起她的不快,遂胡乱扯了个由头遮掩过去。   连乔调整好心情,便问起这一拨新进的宫嫔来,“如今各位妹妹已经入宫,陛下怎么不多去看看她们,反而惦记起臣妾这个老人来了?”   她神情娇憨,比起未经人事的处子自是风情无限。楚源刮着她的鼻子道:“你若说老,朕可不成了糟老头子了?何况朕若去看她们,你倒不吃醋?”   连乔偎在他臂弯中,“吃醋也没奈何呀,总归是皇嗣为大,光靠臣妾一个肯定是不成的。”   “这些话,是太后训导你的么?”楚源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叹道,“难为你肯听进去,可是你心里一定不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她怎么想有何关系?比起正正当当的秀女大选,先前她怀楚珮的时候,连家迫不及待的将连音送进来才更叫人恶心。当然皇帝二话不提的接受,同样叫人鄙夷到极点。   那时她尚且可以忍下,如今修炼到一定程度,自然更不消提了。   连乔想了想便说道:“无论陛下身边有多少妃妾侍奉,无论陛下今后要与多少女子生男育女,只要陛下心中尚有臣妾的一席之地,臣妾便觉得于愿足矣。”   这番话真是冠冕堂皇而又婉转动人。   楚源将她小心揽入怀中,“朕自然是不会忘了你的,再说,即便是新来的那几位,也没一个及得上你。”   连乔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躺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的睁眼道:“有位顾美人。”   “你也知道她?”楚源笑了,“顾氏出身不错,容貌世所罕有,难得的是她殿前居然对答如流,比起男子亦不遑多让,顾家教养出这么一位才女,真不知费了多少力气。”   连乔酸溜溜的道:“顾美人既这样好,陛下为何还不去看她呢?”   “如今顾氏尚未蒙皇贵妃教导,总得她们熟惯宫中的规矩再说。”楚源前一句还是正正经经的,后一句便变得不正经起来,抱她坐于膝上道:“你这个醋坛子,朕就知你会吃醋,先前还在朕面前装假呢!”   连乔心安理得的欣赏他的自作聪明。   楚源爱抚了她一会儿,又说道:“实不相瞒,朕昨日亦往昭阳殿见过顾氏,只觉她言谈间颇有书卷气,奈何她态度冷淡、词旨冰凉,初看虽然不错,久而久之,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男人的口味还真是清奇,个个都巴不得高攀女神,可是等女神到手了,就希望她走下神坛、化身荡-妇。   连乔摇着耳坠子道:“连顾美人陛下尚有若干说辞,臣妾不如顾美人远矣,可知陛下更有许多不满处。”   楚源搂着她的肩膀笑道:“你是你,顾氏是顾氏,何必妄自菲薄?你瞧着顾氏样样皆好,朕却觉得她远不如你。”   他咬着连乔的耳垂道:“至少床笫之间,尚无人有你这般温存体贴。”   连乔恨不得将他推下床去,明明皇帝白日里文质彬彬,看去倒像个正人君子,怎么一到晚间张口闭口都是食色性也?莫非因为她不够端庄,才勾引得皇帝暴露本相?   这么想着,连乔倒觉得自己不得不学着端庄一点了,可是照楚源方才的说辞,他还很看不上这样的人呢!   宫中的规矩当然不容易学,可是宫规从来只是用来束缚妃嫔及下人,对于皇帝自身是无效的。他犯不着为了这教条严苛的宫规,就让一心指望飞黄腾达的女眷们等上十天或是半个多月——就算皇帝等得,那些张牙舞爪的食肉花也等不得。   长得美毕竟是有特权的,最先承宠的到底是那位顾美人。   妃嫔侍寝后隔日照例要向皇贵妃请安,连乔姗姗来到时,顾笙箫已经坐立许久。   穆氏笑道:“这位是顾美人,连婕妤你大约尚未见过。”   连乔笑吟吟的扶着紫玉的手坐下,“的确是初见,可是听也听过了不少,顾妹妹的确名下无虚。”   其实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可是真正的美人无论见多少次都不嫌烦。这个顾笙箫就像一副永不褪色的山水画,无论见多少次,都会被她的美所震撼。   顾笙箫嘴角轻抿,笑不露齿,“嫔妾亦仰慕娘娘久矣,听闻娘娘国色芳华,仪容出众,如今一见,果然莫敢逼视。”   声音如玉石泠泠,十分好听。   连乔心道,果然是大家族教养出来的闺秀,虽然书读得多,倒一点也不显得迂腐——虽然同样住在昭阳殿,先前那个黄淑慧就是个书呆子,三言两语被人煽动了心。   顾笙箫大概是干不出这样蠢事的,根本她也瞧不上这样的蠢事。   孙柔青倚在高座上笑道:“二位就别互相抬举了,先前咱们都说,论起容貌身段,连婕妤都该是咱们宫里的第一美人,如今顾妹妹一来,这第一美人的虚衔想必得让位了。”   连乔脸上不由一僵,她虽不在乎什么第一美人的名号,可孙淑妃这话分明直指她被后辈压了过去,这叫她怎么好受?   再一瞧,顾笙箫脸上亦有些窘,大约觉得难于应对,连乔便爽脆的道:“淑妃姐姐何必自谦呢?论相貌体态,向来是淑妃姐姐说二,无人敢称一的。淑妃姐姐如今倒戏弄起我来了。”   孙柔青哼了一声,不予置评。但她的虚荣心显然得到了满足,不再追着人咬。   那边顾笙箫也讷讷的坐下,连乔望着她微微叹息一声,这顾美人美则美矣,于应变上的确欠缺了些。连乔虽然也算不上十分聪明,难得的是敢做敢说,她觉得这就和上课回答问题是一个道理,无论对错,总比呆愣愣杵在那里强。   这位顾美人显然木过头了,更适合作为观赏画留在家中,而不适合在后宫生存。   穆氏对顾笙箫提点了一番侍奉君上的事宜,又看着那两位新来的才人道:“你们也是一样,虽则尚未轮到你们侍寝,但为妃之道大抵如此,切不可逾越本分,惹得陛下不喜,也是连累你们全族。”   那两人忙起身,“有劳皇贵妃训示。”   那个驿丞的女儿宋思懿更机敏一些,竟对着穆氏笑道:“嫔妾在家中时,就听闻皇贵妃娘娘聪慧仁德之名,如今一瞧,果然名不虚传。”   尹婕妤忍不住道:“你父亲不过是个小小驿丞,何来听得皇贵妃大名?”   这样赤-裸裸的袒露其身世,宋思懿也未被其吓倒,反而甜甜的说:“婕妤娘娘有所不知,正因嫔妾之父身为驿丞,每每来往行人,辄留其停步。正是从这些人口中,嫔妾听得皇贵妃许多善举,如今见了面亦觉得亲切。”   尹婕妤无言以对,奉承话是人人都爱听的。即便宋思懿此话夸张造作,尹婕妤也不能驳斥她——谁叫她奉承的是皇贵妃呢?   穆氏的眼中亦出现一点笑模样,嗔道:“瞧妹妹这张小嘴甜的,本宫都差点信以为真了。”   宋思懿自然力辩方才那番话乃是出自真心实意,无可怀疑。   连乔倒没被此女的厚脸皮惊到,只觉得宋思懿颇有几分小聪明,不在于多会奉承,光瞧她才入宫就将各人的位分名号记得牢牢,便知她是个有心眼的。   尽管也只是些小心眼。   连乔冷眼瞧着,觉得这一拨进宫的不过尔尔。顾笙箫才色俱佳却无用武之地;宋思懿虽然是只小狐狸,也翻不起大浪来;至于胡善融,根本她就没啥存在感,而从她那张老实平淡脸孔可知,她亦是没啥心眼的。   看样子孙淑妃等人是多虑了,连乔原本担心新人入宫搅得宫中鸡犬不宁,如今反倒为这些人担忧起来。须知一入宫门深似海,就算我不害人,也保不齐人不害我,就不知罪恶的魔爪会最先落到哪一个头上。 第55章 发热   无论哪一方得胜,连乔都决定置身事外,她既没打算伙同前辈来欺压后辈,也不打算协助后辈推翻前人的政权,根本她就是这宫中一个不相干的人,只想有滋有味的过自家的小日子,旁人该怎么斗就怎么斗去吧!   从长乐宫出来,连乔不期然的在拐角遇见了顾笙箫。顾笙箫显然是有意在此地等候她的,见到她便福了福身子,“适才多谢连姐姐解围,嫔妾无以为报。”   连乔淡淡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她无意与顾笙箫多言,转身便要走——顾笙箫为人当然是没什么可指摘的,可是一山不容二虎,两位佳人站在一处,总是易引起口舌上的批-斗。连乔可不想因为这一张脸多生风波。   顾笙箫急得忙叫住她,“婕妤娘娘且等一等。”   连乔不得不停下脚步。   顾笙箫踌躇了一会儿,字斟句酌的说道:“嫔妾来宫中前,家父就曾言说,连顾两家乃世交,若嫔妾入宫能得姐姐几许恤助,家父愿……”   连乔瞧着她吞吞吐吐的情状便猜出了几分,原来顾笙箫希望从她这里得到庇护,作为回报,顾大学士也将给予连家某些支持。   这算不算某种程度的党羽勾结?   连乔笑道:“妹妹太抬举我了,我自己尚且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婕妤,侥幸养育公主,亦是胆战心惊步步维艰,何来恤助妹妹?妹妹容貌过人,才亦有之,假以时日,定能居我之上,无须借我之力,徒费周折。”   说完这些,她就急急的迈步,一边走一边觉得心惊:顾家人的胆子也真是大,或者说无知无畏,没想到皇帝已经在猜疑连氏,居然还敢在皇帝眼皮子下结为联盟!纵然连乔乐于助人,她也不敢去捋虎须呀!   何况吃亏不讨好的事她也是不愿干的,亲姐妹尚且不能保证同心同德,何况只是一个世交之女。谁又能担保,待连乔扶持顾笙箫上位后,顾氏不会取其位而代之?   连乔越想越是后怕,先前那一点对于美的欣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觉得此女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可见皇帝的评价还是很准的。在某些问题上,男人看事情比女人准确得多。   她脚步飞快,映蓉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追上她,“姐姐且等等。”   连乔回头瞧瞧,见顾笙箫并未赶上来,遂抿了抿发鬓,做出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   映蓉嗔道:“姐姐怎么了,跟见了鬼似的?”   连乔扑哧一笑,可不是见了鬼吗,还是一个容色端丽的女鬼。进了宫,人人都得在鬼门关走一遭,活人也和死人没多少差别。   映蓉留意她的神色,小心问道:“方才顾美人和姐姐有何私语,可是引得姐姐不快?”   当着外人,连乔自然不会泄露隐秘,只道:“没什么,顾美人谢我方才出言相助。”   映蓉点点头,“顾氏还算得知礼之人。”   连乔笑道:“别人是学士府出来的小姐,人情来往自然是不差的。”   映蓉不以为然,“那可不见得,就算在家中温良恭俭让,保不齐进了宫又是一副模样,姐姐你只瞧着孙淑妃张扬跋扈,可曾想到别人在家中也曾是稚气小儿女么?”   这倒真是难以想象。连乔摇了摇头,对于她所描绘的孙柔青的形象表示难以接受。   “那便是了,姐姐你瞧着顾美人温厚知礼,假以时日,保不齐她会比孙淑妃还来得可恶,那时姐姐你就该自悔识人不明了。”映蓉道。   连乔对这番言辞不置可否,但却不得不承认存在某种可能性。事实上吴映蓉看人一向都相当冷静客观,不然也不会早早鄙弃圣恩,避宠多年。   不过若说顾笙箫会变成一个心机深沉的歹毒妇人,这在连乔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事,她应该压根就来不及变坏——这样娇美的鲜花,即便遭遇什么变故,应该还来不及发黑便凋敝了。   此刻顾笙箫依旧默立在长乐宫旁,侍女惊雀愤愤道:“连婕妤不肯与咱们结交就算了,何必故意出言推诿,让您受了好一顿排揎!婢子倒不信了,即便没有连婕妤帮忙,以美人您的容貌智慧,照样能牢牢将陛下攥在手心里。”   顾笙箫呵斥道:“别胡说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别人走了也听不见。”她顿了顿,“崔公公说陛下今夜会来昭阳殿,咱们且回去好好准备着吧,正经这才是大事。”   想到皇帝,顾笙箫玉白的面颊上出现一抹羞红,耳根也热了。其实她先前并不怎么愿意选秀,家里人好说歹说才劝动她,可自那日丹墀上一望,顾笙箫便后悔自己为何没能早早入宫。那样风姿俊秀的男子,体魄结实不说,连谈吐亦是那样的文雅动人,比她平日所见的世家公子强出百倍。   这样的男子,怎叫人不打从心底希冀和热爱呢?   既顾笙箫之后,宋、胡等人也陆续承宠,然而兜兜转转之下,皇帝依然在昭阳殿处流连最多——尽管楚源认为顾笙箫不解风情,可她那张脸就胜过旁人许多了。   怡元殿顿时冷清下来,连乔并不觉得十分失意。宠爱是后宫生存的充分条件,不是必要条件,何况比起一杆子从未得宠的嫔妃,连乔的处境已经好上许多了。至少因为慧慧,无人敢克扣她的份例,她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皇帝隔三差五也会来看看女儿,顺便与她温存一番。连乔的身心都得到饱足,也就不介意皇帝宿在何人处了。   只是她能做到心如止水,怡元殿的底下人却没这样好的定力,早一个个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唯有主子圣眷不衰,他们才有长期规划职业的可能。可如今梦刚做到一半,就发现自身已停滞不前,这叫他们如何能心安?   就算连乔自己不思进取,他们也要催着这位主子上进的。   紫玉绿珠二人也是这般想。是夜连乔照旧在暖阁侍弄女儿,紫玉瞅着夜静无人,便小声说道:“如今陛下常往昭阳殿歇,咱们这儿倒少来了,娘娘可得想想办法才是呀!”   类似的对话连乔不知听过多少回了,她懒懒道:“顾氏才刚入宫,陛下自然多疼她些,何况以顾美人的容色也当得起这份宠爱。”   紫玉恨不得急到跺脚,“娘娘您怎么倒替别人说起好话来了,就算不为您自己考虑,也该多为小公主想想,有一个不得宠的母亲,小公主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   连乔只觉得她危言耸听,她淡淡说道:“日子好不好过不是看陛下,是看咱们自己。知足而长安,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何况皇帝将来或许有许多子嗣(假如楚源真有这份好运的话),可连乔却只有慧慧这么一个女儿,比起均匀分割的父爱,还是她浓厚且唯一的母爱更持久些。再说了,皇帝也不会不管这个女儿,紫玉等人的担心是多余的。   连乔不想与她在争宠这个话题上兜圈子,只拉了拉女儿的小手道:“慧慧似乎有些饿了,你去叫乳母过来。”   正经这才是要紧事。   紫玉忙答应着,不一时便有乳娘跟着进来。那乳娘熟稔的解开衣裳,露出丰满的胸口,两手怀抱着女婴吸戳上去。   慧慧往日的胃口一向很好,今日却仿佛奇怪些,才吸了几口就恹恹的垂下头颅。刚刚啜饮的奶水也被她呸呸吐了出来。   紫玉奇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小公主不是饿了?”   那乳母做出很有经验的模样,“不会有错的,容奴婢再试试。”   遂摆出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架势,将小公主硬贴在胸脯上。无奈小公主这下挣扎得更厉害了,竟至手舞足蹈起来,执意不肯喝奶,挣扎中却显得没什么气力,才几下,胳膊肘就软软的垂了下来。   连乔觉察出不对,上前摸了摸楚珮的额头,只觉滚烫灼人,手盖上去跟覆上一块烙铁似的,脸上顿时变了颜色。   紫玉见状,也上前探了探,惊道:“小公主仿佛在发高热!”   众人闻言都围上来,一时间满殿中惶惶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都是女子,那乳母也用不着避讳。   四下里七嘴八舌吵的人心乱,还是连乔最先镇定了心神,吩咐紫玉道:“你让顺安速去太医院请个老成持重的太医,若杨大人不在,请旁人也是一样,快去快回!”   虽然是晚间,可太医院照例会留几拨人值守,为的就是防范事发突然。   绿珠仓促间想起,“娘娘,陛下还在昭阳殿,可要请陛下过来?”   一屋子女人也没个照应,有皇帝在,至少众人心底能多几分安心。连乔来不及细想,疲倦的点了点头,“去请吧。”   楚珮从出生起就十分健康,很少有请医问药的时候,如今陡发高热,连乔也不禁乱了心神——她是知道古代婴孩奇高的夭折率的。事已至此,连乔哪还顾得上皇帝宿在哪位娘娘宫里,更无暇兼顾此举是否会得罪宫中的姐妹。   忙忙乱乱中倒也理出了个头绪,一时间请太医的请太医,请皇帝的请皇帝,余下的这一拨人,则匆匆取了凉水来,用布巾蘸了敷在额头上,借以帮助小公主退热。   连乔盯着女儿烧得通红的面部,心内只觉得惶惑不安。这个孩子的诞生是个意外,原本该有的皇子变成了公主,由此还帮连乔躲过生死劫。她既庆幸上天的厚爱,更害怕是哪位神明的玩心顿起,好好的给她送了个女儿,仓促间又将她收回去。天底下怎能有这样不知公道的神明呢?   不提怡元殿闹得如何人仰马翻,昭阳殿这头,寂静的夜空也被一个小太监的尖声呼喊刺破。   皇帝从睡梦中睁开双目,“谁在外头?”   顾笙箫亦觉得纳罕,但她入宫数日,旁的没学到,“不多言”这条却学得明白。她便叫了一个侍婢鸣蝉进来,“外头因何事吵嚷?”   鸣蝉惶惶不安的道:“怡元殿的顺安公公过来通报,说小公主突发高热,请陛下您过去瞧瞧……”   比起上次皇帝宿在连乔宫里,郭昭容倚姣作媚的将皇帝请去,这一回皇帝的行动却自发自觉多了。   楚源面色凝重,即刻起身,“朕这就去看看。”   顾笙箫也不敢拦着,只忙着服侍皇帝穿衣,又道:“不如臣妾也跟着过去……”   楚源果断的撇开她,“不必了,你留在此地便好。”   顾笙箫看着一只胳膊被皇帝甩开,心底倒觉得怅然若失,一时也说不清是何滋味。   皇帝很快披衣下床,踏上靴子便跟着顺安出去了,似乎对昭阳殿的一切别无留恋之意。顾笙箫愣愣的坐在床沿上,心里那份涩意越发浓重。人已去,昭阳殿恢复往日的宁静,可也似乎没有了生机。   侍女惊雀匆匆从后殿过来时,便埋怨这位主子道:“美人您怎么放陛下过去了?小孩子谁没个头痛脑热的,偏连婕妤闹腾得厉害,这是摆明了和您争风吃醋呢!您倒好,眼睁睁看着陛下出去,也没拦着,她要闹由她闹去,太医院又不是没当值的太医,跑来咱们宫里拉人算什么?陛下又不会治病,不是我说,美人您也太好性了……”   听得她这样长篇大论的,顾笙箫只觉得头颅隐隐作痛,她疲倦的扶额,“别说了,陛下已经出去,难道还要本宫再将陛下追回来么?”   方才听得那一句时,顾笙箫的确下意识起了拦阻的心思——可是,明知道不会成功的事,还费功夫做什么?顾笙箫瞧着皇帝焦急的面孔,就知道自己拦不住,无论皇帝是为了小公主焦急,还是为了连婕妤而焦急,这两人在皇帝心中的位置,她一个也比不上。   惊雀见自家主子碌碌无为,只好将怒火转嫁给同僚,指着鸣蝉的鼻子道:“你也是,别人一嚷嚷你就进来通报了,怎不晓得将那人的嘴堵上?娘娘养你做什么吃的,专会给美人添堵,正经忙一些也帮不上!”   小丫头被骂得狗血淋头,两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愈显出楚楚可怜的情状来。 第56章 寿诞   她哪知道怎样做是对是错呀!   可是惊雀是顾笙箫从府中带来的侍婢,鸣蝉不过是内务府随意分派的,自然有先来后到之别。鸣蝉也不敢和她犟,只嗫喏着道:“是,婢子知错了。”   惊雀得理不肯饶人,越性道:“光知错就行了么,知错就该认罚才是,美人,依奴婢看,不若将这糊涂婢子打发出去得了!”   她本意是想排除异己,表露自己对顾笙箫的忠心,因此这番话颇带有唬吓的意味,倒不见得定要实施。   谁知顾笙箫早已腻烦两人的言语纠缠,轻轻的点了点头道:“好。”   惊雀一惊,想不到她居然轻易地答允了。但赶走鸣蝉对她只有好处而无坏处,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惊雀立马朝门口的两个侍卫抬了抬下巴,“拉下去吧。”   鸣蝉哭着喊着不愿屈服,但为人奴婢向来身不由己,到底还是被带出去了。   惊雀看着同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回眸瞧了瞧自家主子,只见顾笙箫仍静静地在夜色中端坐着,容貌艳如桃李,神情偏生冷若霜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看来她与连婕妤终究是产生嫌隙了。惊雀心道。   *   皇帝脚程极快,比太医还早了一步,连夹衣都没穿,外头只裹了一件大氅,里头便是松松垮垮的盘龙寝衣——纽子都未系牢,衣襟飘飘拂拂。   连乔见他穿着单薄,虽然挂念女儿的病势,碍于尊卑,不得不假装关切的问上一声:“更深露重,陛下怎么穿得这样少,也不怕着凉!”   楚源哪顾得上这个,匆匆上前挽了连乔的手,急问道:“慧慧怎么样了?”   连乔便引他到襁褓边,才看了一眼,眼圈便红了——看着女儿难受,她心里也揪得疼。   连乔稍稍别过脸说道:“摸着身上滚热,倒不晓得是何病,臣妾已命人请太医,惟愿慧慧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她的声音是平和而克制的,可见她如何压抑心中的焦急和悲痛。   楚源见状也别无话说,唯有按着她的手背宽慰道:“你放心,朕与你都是吉人天相,咱们的女儿运势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兴许只是看着急,服几帖药就好了。”   连乔勉强点了点头。皇帝的安慰实在也不怎么高明,和寻常人一般的假大空,毫无说服力,可是她自然得做出深信的模样。   紫玉的动作也不慢,很快就从太医院带了人回来——可巧今夜正是杨涟当值,除他之外,还有两个负责抓药熬药的药童,手里提着沉甸甸的药箱。想来他顾虑得周全,此时再往太医院来往奔波一定来不及,所以斟酌病势,预先带了几剂药过来。   杨涟见皇帝居于殿中,慌忙便要屈膝行礼,楚源大袖微抬,略带几分急躁说道:“不必多礼,先去看小公主罢。”   杨涟随着紫玉向襁褓走去,翻开小公主的眼皮瞧了瞧,又检视过舌苔及咽喉,心下却有了计较,说道:“陛下放心,只是一般的温病而已,只因小公主年幼,看着才凶险些。”   因他估计的差不多对症,当下却是不慌不忙的,先从革囊中拣出一味丸药,用温水灌服楚珮咽下,另有一味需煎煮几个时辰的,另交由药童办去。   杨涟重新将襁褓裹好,问道:“有冰么?”   连乔知他想用冰解热,忙命人往冰窖里取来。其实先前她也有想过,但毕竟自己不是大夫,不敢擅用,只沾了点凉水。   楚源踌躇道:“公主这样小,用冰使得么?”   杨涟正要将冰块敷上,闻言笑道:“不碍事的,若不尽快将高热褪去,持之日久,恐怕小公主心智会有损伤。”   众人听了,不由咋舌。   连乔当然知道高烧可能烧坏脑子,她可不想女儿变成一个痴傻儿,本来有些埋怨楚源多言,再一看他紧蹙的眉锋,知道他也是为慧慧的身体着想,便不十分苛责了。   经过一番折腾,众人眼看着小公主的脸色由红转温,呼吸也变得均匀了,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杨涟有条不紊的指挥宫人行事,又朝皇帝及连乔道:“夜深了,陛下及娘娘且去歇息吧,此处有微臣看顾即可。”   连乔那股执拗劲儿又犯了,“不必了,本宫要亲自照看公主,直至公主痊愈。”   杨涟温声道:“小儿体弱,即便只是伤风,也得三五日才得好,娘娘心疼公主不打紧,可别把自己的身子折腾坏了。”   楚源不由分说的拉起连乔的手,半带强迫的催她往内室去,“你不想睡,朕还想合会儿眼呢,不然明早见了文武百官如何能有精神?”   女儿还病着,两人自然都没心思做那桩事。但即便是与皇帝头并头的靠在枕上,连乔心里仍是恍惚的,恍惚而又陌生。   她始终没能真心将楚源当做夫婿看待。就连今夜慧慧的病,她最先想到的也是杨涟,至于楚源,不过是当他一根定海神针使用,用来稳定民心。   黑暗中楚源的双眸炯炯生辉,他仰视着头顶淡青的纱帐道:“阿乔,朕这些时日冷落了你,是朕不应该。若朕能常来这儿,慧慧大概也不会受凉生病了。”   皇帝也太瞧得起自己了,连乔心道。大概是放下了心头大石,此时她的困意已渐渐上来,吐字都有些不清,“陛下何必自责,生老病死皆为天意,若您有错,那么臣妾日夜兼顾尚不能保得慧慧完全,岂不万死也难辞其罪?”   她掩口打了个呵欠。   楚源翻了个身,轻轻的抱紧她,“阿乔,你总是愿意体谅。”   连乔半梦半醒,将这具肉身当做抱枕,在他怀抱中安然睡去。   小公主有疾,连累怡元殿的宫人个个心也都提到嗓子眼,几夜都未能完整合眼,恨不得以身相代小公主受苦。好在杨涟的诊断并非虚假安慰,三五日后,小公主的身体渐渐平复强壮,食欲也恢复到先前的良好状态,令人见之心喜。   大概放心不下女儿,楚源这几日一直歇在怡元殿,眼圈也多是微青的,还得连乔帮忙打些粉才能掩盖过去。   等公主的病一好,连乔便说道:“慧慧已无大碍了,陛下不必勉强自己宿在臣妾宫里,还得多往几位年轻的妹妹那里走动才是。”   楚源心结舒展,也有了开玩笑的兴致,“你这是吃的哪门子干醋,怎么倚老卖老起来?旁人不过比你年轻一两岁,你倒好,眼里揉不得沙子似的。”   连乔眼角斜飞,轻轻嗔道:“臣妾岂敢呀!可是陛下先前一直专宠顾氏,如今却接连冷落她好几日,只怕顾妹妹心底不大舒坦。”   楚源哼道:“她若连这点肚量都没有,也就称不上知书识礼之名。”   再知书识礼又如何,连乔可不相信有哪个女人是真正贤惠大度的,她要不是没有心肝,大概也会因楚源的宠爱含酸拈醋。   总之,即便她不打算与顾笙箫深交,可也还不到得罪她的时候。那夜慧慧病得匆忙,连乔也来不及细想就命人将皇帝请来,细思起来,顾笙箫恐怕有些吃味。   这个仇已经结下了,但愿还来得及解开。连乔便推着皇帝笑道:“无论好歹,陛下可得宽解顾妹妹一番才是,她初初入宫,自然是思家的,最需陛下的陪伴,若因臣妾之事而起了罅隙,那臣妾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楚源乜斜着她道:“朕的阿乔几时变得这般大度了?”   “瞧您这话说的,臣妾又几时小肚鸡肠过了?”连乔揉着他,拧着他,总算成功的将他赶了出去。   楚源自不会以为连乔有这般心胸,可是也猜着她愿意少些麻烦,遂还是从了连乔的心意,摆驾往昭阳殿去。   楚源究竟是如何向顾笙箫解释的,连乔不得而知,至少两人再次见面的时候,依旧保持着淡如水的交情,和气且客客气气的。   但是晚上梳妆的时候,紫玉便说道:“顾美人打发了一个宫人,将她撵出了昭阳殿。”   连乔握着楠木梳的手臂不禁停了停,“可知怎么回事?”   紫玉脸上带着些愤懑,“听说正因那夜请走陛下之事,顾美人借故发难。”   连乔沉默片刻,声音重新恢复轻快,“这话传到本宫耳里再别再传了,再有人提起,你就以散播谣言之名揪到皇贵妃跟前去。”   说罢,她仍旧好整以暇地梳理那头如云乌发,好似这头发就是她的命根子。   紫玉见状,本待出口的话也无奈咽回去。她就不明白了,自家主子为何这样沉得住气呢?   连乔倒不是沉得住气,只是不愿徒增烦恼。顾笙箫与她怄气,无非是为了皇帝的宠爱,连乔若被她的举动而激怒,可不是一样落了下乘?   不过这样瞧来,顾笙箫似乎是个脾性率真的,只可惜她钟情于皇帝,这脾气再好也变得不好了。   但不管怎样,连乔秉承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理念,因对顾笙箫有所歉意,便琢磨着得想法子补偿人家一下。正好内务府送来几两上好的金丝燕窝,连乔便拨了一半命人给昭阳殿送去——顾笙箫那样的美人,想必也是精于养颜之道的,这东西正对她的口味。   谁知绿珠回来便说,顾美人一眼不眨的叫人拿去喂狗:自然不是当面说的,可是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也够受的了。   紫玉见自家主子的一片好意被人糟蹋,虽然生气,倒还不像绿珠那样怒形于色。她问道:“娘娘,顾美人似乎对您误会颇深,您是否要亲往解释一番?”   连乔平淡的说道:“不必了,她既然已有成见,多说也是无益,反而会加深她对我的误解。”   何况,连乔很少有闺阁谈心的雅兴,而顾笙箫生得再美,也是不足为虑的——当她在意起皇帝的那一刻,她已经输了。   皇帝自此也变得一视同仁起来,对新人的兴趣虽未湮灭,可是对连乔这位老人的眷顾也与日俱增起来,一时间,宫中连婕妤与顾笙箫渐渐有平分秋色之势——众人皆知连乔有个女儿,自我安慰说皇帝是因为女儿的缘故才亲近她的,对连乔的妒恨倒不那么强烈;可是顾笙箫就不同了,一齐进宫的七八位佳丽里头,只有她占得鳌头,怎叫人不恨得牙根痒痒啊?   映蓉来看连乔的时候就笑眯眯的道:“如今顾美人的风头一时无两,几乎快比得上姐姐了,大家伙儿也都在等着看好戏呢!”   连乔对这种低级趣味表示轻蔑,“有何好戏可看?本宫向来不喜与人相争,顾美人得宠也是情理中事,没什么好介怀的。”   映蓉现在就摆出了看戏的架势,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儿,“姐姐这么想,别人可指不定呢!古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位顾姑娘既是女子,指不定也是位小人,姐姐你可得当心了。”   “这就是你多心了。”连乔笑道。她并不担心顾笙箫会使诡计暗算她——这样性子的人还使不出什么像样的诡计。比起有心害人,顾笙箫更该提防中了别人的暗算才是。   当然连乔现在也没心思去提醒她了:就算她说了,顾笙箫也不会相信的。   映蓉柔白的指尖卷着楚珮新长出的软软的黑发,眉目间颇有恋恋之意。连乔心中一动,笑问道:“枉你还是慧慧的姨娘呢,前几日慧慧病着,怎么不见你过来?如今倒来的勤。”   映蓉叹道:“那几日陛下总在,我怎好过来打扰,如今才算得了空。”   原来她还是不想承宠,可是看她方才的模样,分明也是很喜欢孩子的。连乔想着,目光不免又滑向映蓉单薄的身段:这样瘦削的身子,恐怕易生也是难养活的,更别说对她自己的身体还会造成极大的损害。   连乔的眉头不禁紧紧皱了起来。   *   合欢殿中,孙淑妃听到顾笙箫与连乔暗地交锋的消息,秀丽的眉目却极大的舒展开来,她几乎咯咯的笑出来,“想不到连婕妤也会来这一招!先前死了的郭庶人这般给她难堪,连婕妤倒会活学活用。”   抱琴低眉虚心说道:“但毕竟是不同的,郭庶人当时乔张做致,可小公主的确发高热了呀!连婕妤一时发慌也是难免。”   孙淑妃目光盈盈的说道:“万变不离其宗,不过是多了个孩子罢了。本宫瞧着那孩子病得也不重,怎值得连婕妤巴巴的去请陛下?到底还是想争宠吧!只可怜顾美人才刚入宫便遭遇如此波折,她又是那样心高气傲的性子,怎咽的下这口气啊?”   抱琴见她心情大好,也就跟着拍手道:“所以顾美人不也没给连婕妤好脸子瞧嘛!连一个下人都容忍不了,送去那样好的燕窝也弃之不顾,这才叫狗咬狗一嘴毛呢!”   “就该这样才好。”孙淑妃收住笑容,款款说道,“你且去把这些话告诉各宫的姊妹,也好让她们晓得,这两位主子是如何争风吃醋的。”   抱琴面上闪过一丝为难,“可是连婕妤叮嘱了不许乱传,还说要告到皇贵妃跟前去,倘若婢子的举动被其知晓……”   “怕什么!”孙淑妃轻藐的道,“就算皇贵妃知道了又如何?你是本宫的人,她还能将你怎么样不成?”   抱琴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点头道:“如此,那我就遵照娘娘的吩咐办去了。”   “去吧。”孙淑妃漫不经心地颔首,忽然瞥见墙角摆放的花束中,赫然矗着一盆金黄刺目的重瓣菊,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何人如此大胆?”   抱琴的脸也发白了,她记得孙淑妃最厌恶菊花的,此刻哪敢让她迁怒到自己头上,赶紧的召集下人,指着那盆金菊道:“今日谁去花房领的花?”   众人皆垂眸不敢作声,唯有一个小宫婢嗫喏着站出来,“姑姑,是我……”   抱琴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不知道娘娘见不得菊花吗?”   小宫婢的眼眶蕴满泪水,“姑姑,我是真的不知……”   抱琴打量着她的面貌,记得她是内务府刚拨来当差的,手脚既不熟悉,也无人提醒过她,相比情有可原。抱琴心下便有些犹豫,正要责令人罚她一个月的月俸,就听孙淑妃轻轻说道:“不必罚俸了,拖下去打三十大棍罢。”   抱琴本以为她存了一念之慈,谁想孙淑妃的手段却这般酷烈,正常人尚且经不起三十大棍,何况一个弱质女子,即便侥幸留着一条性命,今后这一双腿脚也只怕是废了。   那宫婢早吓得呆若木鸡,连求情也忘了——虽然求情亦是无用。抱琴见状,只得硬起心肠,点了两个结实的宦者,“你二人带她下去吧。”   那两个更是孙淑妃一手调理出来的,手段相当娴熟,早利落的用一块绢帕堵着宫婢的嘴,死狗一般的拖了下去。   众人看在眼里,寒在心头。孙淑妃为人如此严苛,些许小错便动辄以人命相责,怎不叫她们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抱琴亦是如此,但是她更记得自己的职责,待在孙淑妃身边一日,少不得耐着性子听她差遣,可是这样的日子何时才到头呢?   正愣神间,忽听孙淑妃懒懒的打了个呵欠,“下月便是太后的寿辰,本宫命你准备的贺仪如何了?”   抱琴忙道:“早备好了,已经在运送入京的路上。”   孙淑妃满意的点头,“那便好,太后不止是太后,更是本宫的姑母,本宫的孝心自然也得不一般些。”   不同于孙淑妃的从容淡定,宫中其他人就得为太后的寿辰绞尽脑汁了——其实亦是徒劳,有孙柔青在,旁人怎能比得过她呢?   连乔也没怎么费神,只简单交代了底下人一句,仍旧一心一意照顾她的宝贝女儿:太后不过是个名号,和她又没有血缘联系,唯有慧慧才是她最钟爱的。   映蓉好奇问起时,连乔便笑道:“我有什么好东西送,又不像你做得一手精巧绣活,无非从陛下赏我的玩意儿里头,拣一两样拿得出手的送过去就是了,不过是借花献佛。再不然,抱着慧慧到她老人家跟前晃上两晃,想必太后也能满意了。”   就拿去年来讲,连乔对于孙太后的寿诞也相当敷衍。不过那时她刚刚身怀有孕,众人皆视她如珠如宝,楚源舍不得她多操心,索性一手全都包揽了。至于孙太后,那时她正惦记着连乔腹中的那块肉,当然不在乎贺礼的心意如何了。   现在连乔更觉得尽不尽心都是无所谓的,反正孙太后对她印象不佳,她送再好的贺礼也挽救不回来;至于讨好献媚,自有不少人赶着做这趟差事,连乔就懒得掺和了。   映蓉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倒笑起来:“姐姐心性疏淡,旁人可有不少打算借着这次寿辰大出风头呢,宋才人胡才人就不消说了,连顾美人也不例外。”   新进宫的美人还没在宫中站稳脚跟,自然能巴结一个是一个,总比在皇帝一棵树上吊死好,可是顾笙箫赶这热闹做什么?一来不符合她的心性;二来,她已经圣眷颇隆,莫非想借这次机会将母子俩一网打尽么?   连乔不禁问道:“她想做什么?”   映蓉笑着摇头,“不知。我也只是隐约听人说起,到底如何,大概要等寿宴那日才能揭晓了。” 第57章 看戏   太后的寿辰自是热闹非凡,可是除开热闹之外,也无甚新鲜之处。   贺礼当然是少不了的。   连乔没有食言,命人给孙太后送去两盏精工打磨的玉如意安枕——正如她对映蓉所说,聊以敷衍罢了;穆皇贵妃则送了一株累垂婆娑的红珊瑚,可惜那珊瑚要在夜灯下照着才好看,如今白日里倒不宜摆出来;余者如吴映蓉等或是送上一方绣帕,或是干脆手抄几份佛经,太后都欣然笑纳。   独有孙淑妃的贺礼又是一等一的出色。杨盼儿看着那尊一人多高的观音像,好歹忍下来伸手去摸的念头,捏着爪子艳羡的道:“这是上好的和田玉吧?仿佛还是整块开凿出来的。光这一根头发丝都得不少钱,更别说人力了。”   她打量着纤毫毕现的观音像,心里盘算着大概得要多少月钱才买得起——结果当然是一辈子也买不起。可怜杨盼儿身在妃位,却靠着一点月例银子过得紧巴巴的,而杨家这几年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就更不可能提供支援。   金良人亦啧啧称奇,“这样大的观音像,嫔妾们也是头一遭见。到底还是淑妃娘娘心思敏捷,出手大方。”   孙淑妃颐然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能令太后开怀,些许微物算得什么。”   她又拉着孙太后的手温然说道:“往后娘娘将这尊玉像摆在佛堂中,每日潜心参拜,便如亲见菩萨一般,可不是更显得心诚了。”   孙太后感激的拍着侄女的手背,“还是你懂哀家的心意。”   连乔冷眼看着这姑侄俩惺惺作态,虽然诧异于孙家的家底阔绰,却还不像一般人那样被震慑住:反正都是一家子,你来我往的,也算不得吃亏,只有外人瞧着眼花缭乱罢了。估计孙淑妃从姑母那儿得的好处也不少,羊毛出在羊身上,她自然乐得礼尚往来。   穆氏轻轻笑道:“淑妃妹妹的心思本宫一向也是佩服的,可是会不会太破费了些?听闻淮南一带又多了几起水患,虽说无碍大局,陛下近来也颇忧心,咱们身为后宫姐妹,该多为陛下分忧才是。”   连乔暗道,穆氏这话虽入情入理,却有些不合时宜,老人家都是喜欢富贵热闹的,谁爱在自己的寿辰听这些国计民生的烦难事?   孙淑妃两道细细的柳眉揪成了柳叶芽儿,不悦道:“水患是水患,寿诞是寿诞,两件事何必搅在一起说,难道因为外头发了大水,母后的寿辰便不要过了不成?姐姐也不必替我心疼银子,横竖这钱出自本宫的私囊,并未动用公中半分。”   这话听着就有些微妙了。孙淑妃也不过身在妃位,月钱比起同级别的杨盼儿多不到哪儿去,纵然多些赏赐,也是零食小菜,比不得正餐。要耗费巨资修造这一座高大的观音像,再千里迢迢运进京来,那可是所费不呰呀!可见孙柔青一定从家中得了不少支持,休说嫔妃与外臣来往频密为大忌,就算孙家又怎的如此视金钱如粪土?   其中深意,委实耐人寻味。   连乔看着穆氏温柔如水的笑脸,简直打心眼里佩服她,可见说话真的是一门艺术。穆氏都用不着多说什么,孙柔青就自己什么都招了。   孙太后老辣无比,岂有听不出来的,生怕侄女再吐露些不利于孙家的言辞,赶紧从中打圆场:“罢了,也怨哀家糊涂,未事先知会淑妃一声,哪晓得这傻孩子光顾着尽孝,许是将体己都用磬了。”   她点着孙柔青的额头恨声道:“哀家瞧你没了银子,这一季还怎么做衣裳!”   孙柔青及时醒悟过来,偎着孙太后的胳臂亲热说道:“臣妾也不敢贪多,只要太后把往年攒下的旧衣裳赏一两件给臣妾穿,臣妾便知足了。”   她说得可怜兮兮的,孙太后忍俊不禁,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秦嬷嬷见气氛热络,跟着干笑了两声,趁便问道:“太后,这尊玉像该如何处置?”   孙太后随口道:“就依淑妃所言,搬到后殿佛堂去吧。”   穆氏身边的庄嬷嬷瞅了两眼,自言自语的说道:“老奴记得福宁宫那所佛堂前门甚窄,怕是搬不进去呢。”   孙柔青登时大怒,正要说“大不了将门砸了就是”,再一瞧穆氏似笑非笑的眼色,似乎挖了陷阱正等着自己跳,气焰顿时减了三分,也不敢多言了。   孙太后被穆氏主仆俩几次三番打岔,早已经意兴阑珊,无精打采的说道:“如此,就先搁置前殿吧。”   秦嬷嬷忙吩咐几个侍卫热火朝天的抬进去,可惜孙太后的好心情却救不回来了,要不是碍着诸妃在座,恐怕她当场就会甩脸子走人。   连乔偷偷看了眼穆朝兰的脸色,见她一贯平板如镜的脸上出现几分舒徐的笑意,心里反倒理解了穆氏的做法:反正说到讨好孙太后,她肯定是比不上孙柔青的,既如此,干脆让这姑侄俩一个赛一个的不痛快。横竖她是来道贺的,孙太后也不能将她赶出去,还得笑脸接待她。   好比一锅白粥里撒上了几粒老鼠屎,孙太后即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喝下去。   连乔很佩服穆氏的勇气,换了她是绝不敢这么做的——勇气也得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穆氏身居皇贵妃之位,祖父又曾是太师,门庭贵不可言,就算是孙家也对其有几分忌惮。连乔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婕妤,她能凭什么呢?就连家人也多是帮不上忙的。   想到这里,连乔的心情也不似方才欢畅了。   但寿宴还是得继续。   不知是哪个起的头问道:“诸位姊妹都送了礼,怎么不见顾美人的?”   如今顾笙箫炙手可热,众人早有如芒刺在背,巴不得从她身上挑出点刺来。此言一出,众人便齐刷刷的朝顾笙箫看去。   孙太后的目光也停驻在顾笙箫身上,她也听说过这个美貌的女子,可生得再美也不过是个后辈而已,怎么敢不尊重太后?   顾笙箫款款从人堆里走出来,从容说道:“太后明鉴,臣妾并非不敬尊长,更不敢两手空空前来道贺,只是这件贺礼,一定得太后您亲眼过目。”   因是寿诞,她摒弃了一贯的清冷装束,着了一身杏黄色衫裙。本来略显土气的颜色穿在她身上一点都不违和,反倒那样熨帖,还多了几分亲切之感,好似天上的仙女下凡成了人间的媳妇。   连乔不得不感慨,这样的女子,真的是既能讨公婆欢心,又能与夫君情意相投,当然前提是她不曾进宫——进了宫,这种种人间的温情便化为乌有了。   孙太后虽不喜别人故弄玄虚,对着顾笙箫却也发不出脾气,只道:“哀家如今已在这儿,你就不必遮遮掩掩了。”   “那么就请太后娘娘及各位姐姐移驾畅春园。”顾笙箫恭恭敬敬的说道。   她本待伸出手来,可是孙柔青抢先一步搭上孙太后的手臂,笑吟吟的说道:“太后,顾妹妹既有如此雅兴,臣妾扶您过去瞧瞧吧。”   众人于是纷纷移步。   孙太后正要起行,忽然又回头说道:“连婕妤,你若无事,也一道过去吧。”   今日是太后寿宴,连乔本就不打算先行告退,孙太后骤然来这么一句,倒使她非常诧异。   孙太后又道:“哀家知道你心疼公主,可是公主自有乳母照看,不劳你时刻牵挂,更不必你时时刻刻拿公主做文章。皇帝就罢了,莫非连哀家这个老婆子你也忍心糊弄?”   听着这位老人家不咸不淡的口吻,连乔可算明白过来:原来太后还是为她半夜请走皇帝一事敲打她呢!   她但凡还有点志气,此时就该红了面皮,羞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连乔在宫中待久了,脸皮愈见厚实,即便听到孙太后这般锋利的言辞,她也能笑语盈盈的回话:“太后言重了,臣妾哪敢欺瞒太后呢?今日是您的寿辰,臣妾还怕折福呢!”   孙太后见她笑嘻嘻的,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全无效用。但她一个长辈怎能同晚辈认真,点到即止也就罢了。孙太后便哼了一声,又语重心长的朝顾笙箫道:“连婕妤一时糊涂,顾美人你也别放在心上,若非为了公主,连婕妤也不会惶急至此。来日你有了孩子,只怕比她还着急呢!”   至于为了孩子的病而着急,还是为了皇恩而着急,孙太后并没明说,全靠自己体会。   她如此两边都敲打一番,自以为做得十分公道,可是众人听在耳里却纷纷变色:若非孙太后提醒,她们还未想到皇嗣的事呢。以顾笙箫如今的恩宠,诞下皇子可不是迟早的事!   众女各怀鬼胎进了畅春园,就见到眼前的景象焕然一新,一时连皇嗣的事也忘了。这畅春园原本是宫中一处娱乐场所,高祖皇帝雅好戏乐,在此豢养了一拨伶人以供歌舞娱兴。但自高祖驾崩后,伶人们被逐出宫,历经数代更渐趋衰落,此地早已成了一个荒僻所在。   此时所见,却高台迭起,彩布飘扬,俨然恢复了昔日的风采。   孙太后诧道:“哀家多日不曾来此,此地怎么换了一个模样?”   顾笙箫舒袖浅笑,“臣妾听说太后喜欢听戏,所以特意请了京中一个小戏班子,为娘娘您助兴。这畅春园则是陛下命臣妾整修的,为的是太后您坐在这儿更觉舒坦。”   她这番话既表露了自己的心意,也不忘夸赞皇帝的一片孝心,孙太后听了自觉面上有光,颔首道:“有劳你了。”   尹婕妤听了,却悄悄的同连乔咬耳朵:“陛下什么时候商量好这些事?对咱们瞒得密不透风,对着顾美人却什么都说了。”   她饱含同情的看了连乔一眼。   连乔巴不得她讽刺自己几句,那样也比这种同情的目光来得好受。不过说实话,连乔虽不一定吃醋,心里却还是不大舒服,好似受了奸夫淫-妇的蒙蔽——虽则三妻四妾本就是皇帝的本职,楚源也没义务对她钟情,不过两人这样闷声不响的商量好孙太后的寿辰,连乔便有一种被当成傻子盘弄的错觉。   就算这主意全是顾笙箫提出的,整修畅春园也是顾笙箫自己的主张,可是楚源从头至尾都没向她提过一字,这就很不可思议了。   也许皇帝怕她知道了吃醋?但这件事她迟早都会知道的。   看样子这个顾笙箫在皇帝心中已然占有不轻的分量。   连乔默默地在心底得出一个结论,抬头看时,就看到顾笙箫唇角微弯,不着痕迹的朝她露出一点笑意,那是胜利的微笑。   果然顾笙箫已将她当成了敌人。不过她通过这种小儿科的伎俩来夸耀自己的胜利,委实显得可鄙又可悲,看来才女进了宫也免不了堕落。   孙淑妃见旁人当着自己的面对孙太后大献殷勤,心里早已熊熊烧成一把火,她冷哼一声道:“太后虽爱听戏,外头的戏班子却少有入她老人家法眼的,顾妹妹还是算了吧!”   顾笙箫笑道:“能不能令太后满意,总得见了才知道,淑妃姐姐何必急于定论呢?”   她身边的侍女惊雀扬手重重抚掌三下,就见幕布霍然掀开,那神秘的戏班子也跃现在众人眼前。   连乔还没觉得什么,身旁的人却一个个伸长了颈子张望,似乎相当惊叹,看来顾笙箫今日请来的并非泛泛之辈。   孙太后保养平整的脸上都开心起了褶子,“你如何将‘全福班’请来的?”   顾笙箫似有些赧然,“臣妾小时候贪玩,什么东西都想多学点儿,有一回祖母的寿宴请了全福班来家中唱戏,臣妾听着那唱词咿咿呀呀的颇有韵致,就斗胆到后台一观,一来二去的结识了那班主,那班主还说臣妾颇有资质,偷偷地教了臣妾几句唱词,可惜臣妾学了一两月就没学了。后来听说这全福班改行不做了,臣妾还颇为惋惜,如今逢着太后寿诞,臣妾便想能不能将其请来为太后祝寿,不想一试就答应了,可见臣妾的面皮虽薄,还是有些用处的。”   孙淑妃嗤道:“顾大学士可真会教养女儿,小小年纪就跟着戏班子厮混,倒不怕养出一身风尘气。”   孙太后皱眉,“淑妃,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人情练达即文章,又不是唯有诗书才能培养性情,哀家瞧着顾氏这样就很好。”   孙淑妃没想到孙太后为了一个外人指责起自己来,好生闷闷不乐。但她自己也并非食古不化的女学究,适才的论据站不住脚,只好鸣金收兵。   顾笙箫掩口而笑,并未因此失掉半分端庄气度。可想而知,她就算从小看《西厢》、《牡丹》,也没人会因此说她不是淑女的。   众人纷纷入座看戏,原本太后的寿辰只是一个强制性的盛会,因了顾笙箫请来的全福班,反而多出几分额外的趣味。   连乔对于唱戏本就兴致缺缺,加之点的多半都是些热闹戏文,听去更觉得昏昏欲睡。她见众人看得聚精会神,自己便用宽大的衣袖悄悄掩住口鼻打盹儿,很有几分上课打瞌睡的刺激感。   吴映蓉悄悄的在她耳畔道:“姐姐,你瞧那扮小旦的俊不俊?”   连乔的心思压根没在听戏上,映蓉一说,她便眯缝着眼瞧了瞧,果然看到台上一个风流妩媚的人物,水袖轻摆,举手投足比女子还娇媚几分——但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不是女子,因为他的肩膀略显宽阔,而轮廓尽管用妆容描画得十分柔和,也还是有些方方正正的意味在里头。   连乔看着那窄成一束的纤腰便觉得兴味索然,和此人比起来,楚源的男子气概不知高到哪儿去了。可是楚源尚且入不得她的法眼,更别说这个了。   再一瞧,身旁的尹婕妤和金良人已看得痴了,可见人与人的审美是何等不同。   连乔严肃的告诫她,“咱们都是陛下的妃妾,切不可生出非分之想。”   映蓉吃吃笑道:“看一看又不会如何。”   她这一点倒是十分大胆,连乔只好无奈的撇过头,暗自寻思道:宫里阴盛阳衰果然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平日里争抢皇帝这一根黄瓜,偶然见到一个俊俏的,矛盾便得到转移。这小旦其实也说不上多俊,但已足够让不少女人精神出轨了。 第58章 戏子   映蓉看了半日,又悄悄说道:“此人隐约还和明郡王有几分相似呢!”   “是么?”连乔诧道,开始在人堆里搜索明郡王的身影——今日寿宴,明郡王也来为太后祝寿,他来的很是时候,正赶上第二场戏开演。   这么一瞧,连乔就觉得映蓉说的很有道理。撇去身份不提,两人都生的柔美,在神-韵上居然颇为相似,何况明郡王偶尔也爱调脂弄粉的。   许是察觉到有人注视,明郡王楚清粲然回眸,隔着扇子朝她一笑,大概以为自己魅力非凡,又勾动了哪个女子的芳心。   连乔无言以对,恐怕被人察觉反而不妙,只好闷不做声的饮下一口茶水。茶是孙家送来的好茶,可是孙家的人没有一个让她喜欢的,明郡王虽不姓孙,可是也够令人讨厌的了。   待整理好思绪,连乔才镇定抬头,就听前方的孙淑妃娇声笑道:“表哥,这位苏相公长得可有些像你啊!”   她指的正是那扮小旦的苏玉生。   堂堂王爷拿来同唱戏的相比,明郡王岂有不恼的,但他这人向来开得起玩笑,加之名份上又是自家表妹,便笑了一笑道:“臣看不见得,臣虽貌陋,却不会不及一个戏子。”   这两人的谈话也颇大胆,加之男俊女美,气氛活络,看去更有几分打情骂俏的意味。亏得皇帝不在,否则大概会疑心自己戴了绿帽子。   “臣妾也是如此想,这苏相公俊则俊矣,怎及得郡王您龙章凤姿、气度非凡。”顾笙箫说话的时候有如清风拂面,即便是阿谀之语,听去也不觉得厌烦。   明郡王狂喜,自以为得了知交,接连看了顾笙箫好几眼——天下男子果然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明郡王的口味变化得更快。   孙太后轻轻皱眉道:“淑妃,这些不伦不类的话自家人玩笑也就罢了,可别拿到外头说去。”   孙淑妃娇滴滴的应道:“是。”   孙太后骨子里还是喜欢享受的,只是因为一心向佛,不得不装出清心寡欲的模样。如今被戏文勾引得兴致高涨,又有顾笙箫在一旁细细讲解,孙太后听来颇觉趣味,更不提什么时候散了。   又看了两三折戏,连乔见众人皆是聚精会神,便悄悄的提起裙摆欲出去,映蓉发觉问道:“姐姐做什么去?”   连乔微露几分尴尬,“饮多了茶水,我得去净室更衣。”   “我也去罢。”映蓉也要起身。   “不用,我很快回来,你就坐着吧。”连乔赶紧拦住她,要是一下子少了两位娘娘,那也太惹眼了。   走出锣鼓齐鸣的畅春园,连乔顿觉眼前松快了些,方才差点震破耳膜,现在总算可以清净一些。   净房就在畅春园的侧壁,紫玉待要扶她过去,连乔却说道:“不必了,扶我在外头走走即可。”   更衣不过是个借口,她只想出来透口气而已。   初冬清冽的空气令人精神一振,踩在坚实的红砖地上,紫玉却兴致勃勃的说起方才的戏来,原来她也看中了那小旦。   连乔笑道:“你既喜欢,不如本宫求了陛下,将你许给那人可好?”   紫玉嗔道:“娘娘,婢子不过说说罢了,怎就涉及婚嫁了?”   连乔见她双颊红云密布,却正色说道:“就是你愿意,本宫也不许的。天下好男儿比比皆是,本宫日后自为你择良婿而配之,何必看上一个戏子?不止你,连绿珠本宫也是这么打算的。”   这是连乔一片真心的话,她二人虽忠心,但连乔也不可能留她们在宫中终老,总得设法谋一条出路才是,免得耽搁大好青春。但这苏玉生却绝不在连乔考虑的范围之内,一来他身份卑微,就算在三教九流里头,戏子也是最为人不齿的那类,犯不着嫁去受苦;二来,她直觉这苏玉生不像好人——虽说连乔不通相面之术,但女人的直觉有时候比术法还管用。   紫玉先是一怔,见她神情诚笃,语气恳切,显然是真心为她考虑,心下反而又酸楚又感动。   两人又走了一段,忽然听到夹道边的花丛中传来微微窸窣声,仿佛有一只兽咻咻的喘着气。紫玉吓了一跳,忙拦在连乔身前,“谁在那儿?”   那声音变成了沉默。   紫玉拣了一根树棍,大着胆子拨开草丛,这一下却叫她愣住了。只见遍地落叶中赫然躺着一对赤身裸体的野鸳鸯,两人的衣衫胡乱散着,好似刚经过一场厮打般。   紫玉羞得没眼看,连乔却好似没事人般,正眼也不瞧一下,只扶着紫玉的肩膀道:“咱们走吧。”   连乔也曾听说有些宫中女子春情炽热,会寻隙与侍卫野合,却不想亲眼撞见这种尴尬场面。但一来连乔没有协理六宫的职权,懒得做封建礼教的卫道士,二来,撞破这种事对她没啥好处,干脆还是装瞧不见为好。   两人正惶惶难安,没想到这位娘娘愿意高抬贵手,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为好。那女子嘤咛一声,仓皇拾起地上的衣物离去,剩下的一个咬一咬牙,却披衣跪到连乔身前,“谢贵人大恩大德。”   那人一抬头,紫玉不禁失声惊叫,“你是苏玉生?”   可不就是方才那唱戏的小旦嘛,没想到眨眼的功夫,居然有空来勾搭宫婢。   连乔暗暗骂了一句世风日下,虽然不喜,却懒得牵涉其中,拉了紫玉的手命她快走。   谁想苏玉生却不依不饶,唱戏的讲究身法,此人的身形也极利落,不知怎的一闪一飘,便绕到了连乔跟前。   真是不识好人心,她都有心放这对狗男女一马,怎么姓苏的却跟牛皮糖一般甩不脱?   连乔不禁有些恼了,拧眉道:“你待怎的?”   “草民已被娘娘认出,身家性命皆系于娘娘一念之慈,还望娘娘千万保密此事。”苏玉生两手抱拳,拱身说道。是戏台上常见的那种做小伏低的口吻。   连乔可不信他真这么好说话,但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便故作淡然的摆手说道:“你放心,本宫生平最不喜惹是生非,无论你有无过错,明日你们全福班离了宫,便与本宫再无瓜葛,本宫又何必自寻麻烦?”   “谢娘娘抬爱,可惜草民胆怯,仅凭娘娘只言片语难以安心,还望娘娘赏个凭据才是。”苏玉生说道,洁白的面皮上一双妙目熠熠生光,但那光亮是诡秘的,带着狡猾的意味。   简直混账!   连乔有心做个宽宏大量的好人,没想到却碰上一个泼皮,饶她一向镇定,也不禁恨得牙关咯咯作响。   紫玉更咽不下这口气,爽性骂道:“大胆,你是什么身份,胆敢胁迫娘娘?”   那苏玉生虚心说道:“草民自知身份低贱,可娘娘却是金尊玉贵的妙人儿,怎能与草民等同而论?姑娘若一时气愤嚷嚷起来,只怕你们娘娘的清白也保不住了。”   这话倒不假,宫里最怕的就是流言蜚语,即便连乔行的端做得正,可若被这个苏玉生阴魂不散的缠上,再好的名声也得毁了。   连乔不得不忍下心中不快,向紫玉道:“把本宫那枚古玉扳指拿给他。”   古玉虽为值钱之物,但在宫中,这样形制的扳指不在少数,不至于丢了一枚扳指就怀疑她的清白。情势紧迫,连乔只能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   可惜苏玉生似乎并不爱财,他上前一步,腆着脸笑道:“娘娘,草民无需财帛,只要娘娘一件贴身之物作为证见,扇坠香囊皆可,草民也能求个安心。”   该死的东西,连乔本想蒙混过关,偏偏此人狡猾不易糊弄。她腰间倒是别着一个香囊,但此物乃女子私有,若交给苏玉生,他倒是安心了,可连乔怎能放心?万一其人心术不正,往后借着这一样物事处处要挟,或是干脆嚷嚷出去,那连乔岂非处处受制于人?   苏玉生催逼甚紧,“娘娘还是早做决断为好,草民还得回班里待命,若是他们出来找寻瞧见,那娘娘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紫玉在一旁怒然看着,却又无法,和无赖讲不了道理,若要将其制服,她一个弱女子却又没这般力气。   连乔不得已,一只手缓缓摸向腰际,正寻思该如何脱身,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喊道:“姐姐!”   却是映蓉见她久久不归,干脆出来寻觅,她身旁还跟着一个自告奋勇的明郡王。   两人近前来,明郡王便笑道:“婕妤更衣也更得太久了,小王恐怕太后担忧,故而和吴选侍一并出来找寻。”   说罢,他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映蓉亦警惕的盯着苏玉生。   苏玉生早吓得呆了。   也幸而是这两位,若是旁人与她不对付的,只怕就会借机生出事端来。连乔因笑道:“这位苏先生好生糊涂,好好的在院子里也会逛迷了路,本宫的嘴又笨,一时也说不清,还是王爷领他回去吧。”   明郡王虽是个浪子,却生来的好脾气,当下无不从命。苏玉生更不敢多发一语,乖乖跟在楚清身后回畅春园去。   连乔也是要回去的,但是她有意的退开一射之地,好与那两人保持距离。方才的惊险历历在目,连乔的额间冒出密密的细汗。   映蓉挨得她近,自然一眼就瞧见了,悄声问道:“姐姐,方才怎么回事?”   连乔摇头,“我改日再与你说。”   不是没事,而是这件事一时还说不出口。映蓉心知肚明,不再多问,只紧紧抓着连乔的胳臂,两人一齐回园子里去。   畅春园和出来前一般无二,众人都在聚精会神的看戏,没人留意连乔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反而连乔慎重的观察起她们。   她总疑心有人暗地里设局。苏玉生不过一个下三滥的戏子,哪来的胆子威胁宫中主子,要不是嫌命长,就一定是受了旁人的指使。这个人会是谁呢?   她虽然侥幸躲过一劫,没被那无赖缠上,可是背后的指使者不揪出来,这危险就总是存在着。   连乔的目光不时瞟向顾笙箫所在的方位,事实上她最疑心的也是顾笙箫——这全福班正是她找来的。可是顾笙箫正神色自若的与孙太后一行人说笑,言谈间并无半分异样,甚至没有多看连乔一眼。若说此事乃她所为,那这女子的心理素质也太好了些。   连乔琢磨不出头绪,一整天都是心事重重的,就连午后皇帝过来她也懒于应对,由着一群莺莺燕燕簇拥过去。   大概受了气氛的感染,楚源的兴致比平日里高些,笑容也多了不少。亲自向太后敬了一杯酒,又饮完顾笙箫递来的一杯,楚源这才忙里偷闲望向连乔的所在,可惜连乔正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没顾得上回应他。   楚源眸中闪过一丝迷惑,因人多也不及细问,只好捺下不表。   折腾了一天,连乔回宫便觉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恨不得立刻扑到床上。   可是她还得先卸下沉甸甸的簪珥才行。   紫玉替她将秀发梳散,一边说道:“娘娘今日早些歇息吧,陛下大概不会过来了。”   连乔点点头,她也猜想皇帝会宿在昭阳殿,毕竟今日孙太后是因顾笙箫请来的戏班子才得以尽兴,就算为了这一份孝心,皇帝也该犒劳犒劳顾笙箫才是——用自己的□□或灵魂。   连乔对此并不介怀,她总不能一年四季将皇帝留在怡元殿,不说别的,光来月事这一项就是免不了的。连乔想一想就觉得豁然了,随口问道:“那全福班太后是怎么安置的?”   紫玉嘟着嘴道:“太后娘娘说天色已晚,让他们留在南苑暂歇,明日再着人送出宫去。”   外男留宿虽不合规制,但南苑本就是蓄养乐师的所在,而况偏僻,与嫔妃们的宫殿隔得也相当远,勉强可以不避嫌疑。   连乔听了没什么话,紫玉却恨恨道:“主子,不如咱们趁夜派几个侍卫将那苏玉生处置掉算了,省得此人再兴风作浪。”   连乔笑道:“他哪还有兴风作浪的机会,明日就离宫了,你这一出手,反而把矛头引到怡元殿来。”   对付小人可以,可是绝不能脏了自己的手。像苏玉生这种虫豸,即便踩他一脚,也会溅上一身脓汁,两相权衡,连乔决定留下他一条性命——何况派杀手这种事也太夸张了,连乔参演的是宫廷剧,又不是武侠小说,事事都得按照规矩来。   两人正随意闲话着,忽见绿珠慌慌张张的进门来,扑在地上道:“娘娘,不好了!南苑那头出事了。”   “何事?”紫玉赶紧问道,差点咬着了自己的舌头。莫非那个苏玉生死性不改,妄图捏造些谣言来?   连乔的嘴角紧紧抿成一线,要是苏玉生果真如此大胆,那她无论如何也要夺去此人的狗命。   好在绿珠的话令她放了大半心,“和咱们倒是没什么关系,听说牵涉其中的是顾美人和一位姓苏的伶官。”   连乔握着梳子的手渐渐松开,更大的疑惑却浮上心头:顾笙箫几时与苏玉生扯上纠葛了?这回可真是好戏不断。 第59章 韵事   紫玉惊魂甫定,八卦之魂却被勾起,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什么就说出来,别藏着掖着呀!”   绿珠就等着这一句,装模做样的看了看窗外,才凑近说道:“究竟我也不清楚,只听说那唱小旦的苏玉生和顾美人有些不清不楚。紫玉姐姐你也知道,出入南苑的男子都是需脱下衣物检查的,那些戏子虽说可男可女,可到底多了一骨朵玩意儿,必得细细考察,也是巧了,那苏玉生才将外袍解下,袖子里就啪的掉出一方绣帕,上头描花绣朵的,显见得是女子之物,这不,秦嬷嬷当时就把人给扣下了。”   绿珠咦道:“一方绣帕而已,怎见得是顾美人之物?”   “姐姐怎连这个也不懂,秦嬷嬷是服侍太后娘娘的老人,她的眼睛生得有多尖,这宫里哪一个人的针脚逃得过她的法眼?”绿珠得意说道,“何况顾美人的绣工一等一的好,旁人轻易学不来,她又秉好风雅,凡贴身之物皆自己动手,上头那竿翠竹栩栩如生,傻子也认得出是她的。”   “那顾美人现下如何了?”紫玉说道,语气里有难以克制的好奇。   “这样大的事,秦嬷嬷哪敢擅专,立刻回禀了皇贵妃,眼下皇贵妃和淑妃娘娘都在长乐宫,将昭阳殿的宫人一个个召来细细审呢!”   两人的语气都带着几许兴奋,虽不是故意幸灾乐祸,但这些日子顾笙箫宠爱弥加,对怡元殿难免冷落些许,紫玉绿珠都有些为主子抱不平。   连乔静静听着,脸上却依旧不为所动,反说道:“不关咱们的事就算了,紫玉,你来扶本宫上床就寝;绿珠,你在殿外守着,有什么消息再来通报。”   这样的安排正合绿珠心意,她本就是爱闹腾的性子,要她拘在一方小屋里反而闲不住——何况听娘娘方才的意思,似乎也是有意要她多打听呢!   于是绿珠喜孜孜的出去。   紫玉还以为连乔有何体己话同自己说,谁知就见连乔自顾自的浣了手,唤她过去铺床叠被。   紫玉走过去,忍不住说道:“主子您还睡得着啊?”   “为何睡不着?”连乔望了她一眼,似乎不知所谓。   紫玉不得不佩服这位主子的定力,照她看来,连乔要么因顾笙箫失势而开怀,要么为她落难而悲凉,两者该择其一才是。   谁成想却是这样不冷不热的,好像顾笙箫只是个陌路人。   其实连乔心中并非全无波澜,但她一向信奉“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原则,管的太宽,对她自己毫无益处。何况穆朝兰和孙柔青关起门来审讯,就是为了避免众说纷纭,连乔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烛火已灭,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风里隐约传来一两声女子嘤嘤呖呖的啼哭,如同新鬼的嚎泣。   在这样不安定的气氛中,连乔竟也渐渐阖上眼皮。   她被半夜里的推门声惊醒,就看到楚源载着满身疲惫而来,虽则外头并无雨雪,皇帝看起来却好似饱经风霜摧残似的,眉间染上浓浓的不痛快。   楚源看见她分明的瞳孔,似乎还有些歉意,“朕本想回勤政殿的,无奈路远,便过来歇歇脚,不想打扰了你。”   好端端的清梦被扰,连乔当然是不高兴的,可她晓得皇帝此刻更不高兴,越发要显得温存体贴,“陛下说的什么话?臣妾与您是一家子,臣妾的宫殿自然也就是您的家,您随时过来都无妨。”   楚源解下外裳,隔着中衣抱住她热腾腾的身子,“阿乔,朕在这宫中的知心人,大约只有你一个。”   皇帝的感叹由何而来,连乔心知肚明,却不得不假做诧异的问上一句,“陛下遇上什么烦难事么?”   楚源不语,这种事就算皇帝也说不出口。或者因为他是皇帝,才更说不出口。   无论顾氏私通一事是否属实,看来这回对皇帝的打击都颇大。连乔瘦弱的肩膀抵着皇帝的下颌,骨骼感受到沉重的分量,她有些吃力的问道:“陛下可是为顾美人之事烦忧?”   楚源抬头,迟疑问道:“你都知道了?”   连乔朝他露出一个彼此皆懂的尴尬笑容,轻声道:“陛下您也清楚,有些事是瞒不住的。”   “是啊,即便朕是天子,也免不了被人耻笑羞辱。”楚源默然片刻,苦笑着说道。   “臣妾明白陛下的感触,可不得不斗胆问一句,陛下您会否冤枉了顾美人?依臣妾看,顾美人即便清高自诩,对您却是情真。”连乔小心翼翼说道。她倒不是喜欢帮人分辩,可是在皇帝面前,总不能落一个“落井下石”的名头。   善良的女子总是讨人喜欢的。   但是这回连乔的善良也无法将皇帝感化,楚源眉间闪过一丝厌恶,嗤声道:“她若有你这般心意倒好了,可惜有些人自甘下贱,折辱了自身不说,连朕的名声也被玷污。”   一顶绿帽子空降头顶,任凭哪个男人都会怒火中烧,失去理智。   连乔情知皇帝此时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她唯有循循善诱,“陛下您细想想,顾美人不是不谨慎的人,为何会将贴身之物随意予人?又无巧不巧的在太后生辰之日被人搜获?并非臣妾多心,可其中种种巧合,陛下尚需明察才是。”   楚源责怪的看了她一眼,“朕知道你好心,可是阿乔你太过纯善,才会被旁人的假象蒙蔽。你也不必为那贱妇多分辩了,昭阳殿的宫人已经招认,顾氏与苏玉生从小结识,两人相处之深,非一朝一夕之功。日前更有人撞见那贱妇同苏玉生幽期私会,如此种种,你还能说朕冤枉了好人?”   连乔不说话了,她与顾笙箫本就关系泛泛,就算从嫔妃的身份而言,也是敌非友,犯不着为敌人多说好处。但是听皇帝一口一个贱妇,连乔还是觉得颇为刺耳——可见男人的自尊心多么强烈,践踏什么也不能践踏男人的狗屁自尊。   楚源微微闭眼,说道:“就算朕这回真冤枉了她,也是顾氏有错在先。枉她饱读圣贤书,却如此不知检点,让贴身之物叫人搜去,叫朕如何能不气恼?朕先前那般宠她,当真是瞎了眼。”   不管皇帝的理论是否正确,可连乔已经听明白,顾笙箫势必会遭到皇帝厌弃了。就算她真的被人设计陷害,可只要皇帝一想到自己的女人可能与别的男子有过不正当关系,他这股气就难以咽下去。   “莫须有”这三个字,当真是杀人的利器。甚至不需要坐实罪名,仅仅些微的可能性,就足以令顾笙箫从曾经高高在上的宠妃一朝沦为阶下囚。   看到皇帝这样暴怒,连乔就算曾有过一丝红杏出墙的念头,此时也被掐灭无踪了。她压抑住声音里的怯意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会杀了他们么?”   “苏玉生当然要死,可顾氏——朕非但不会杀她,还会好好留下她这条命。”楚源冷笑道。   连乔先还以为他对顾笙箫留有余情,直至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才觉得不寒而栗:皇帝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明面上不会对顾笙箫有任何处置,否则岂不坐实了顾苏两人的奸-情?   但顾笙箫即便保留嫔妃的名位,日后也别想从皇帝这里博得一丝一毫的恩情,因皇帝已彻底厌弃了她。眼看着自己被人弃如敝履,偏偏死也死不得,活也活不好,这种冷暴力的处理方式,对任何一个女子都是莫大的屈辱。   连乔觉得血液有些微冷,即便紧挨着楚源炙热的身体,也不能带给她一丝一毫的暖意。   这种毫无感情的对话简直是要人命,连乔用葱白的五指挡着嘴,稍稍打了个呵欠。   楚源觉出她的困顿,体贴的道:“累了吧?朕不该半夜将你吵醒,还拖着你说了许多话,你且好好歇着吧。”   连乔看他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能摆出乖巧的模样,“是,陛下也累了吧,不如到床上来躺一躺,好歹蓄养些精神,明早才好上朝。”   楚源大概没有睡觉的心情,只脱了靴就着袜上床,和衣而卧。   连乔更没有心情去挑逗他做些少儿不宜的活动。   四下沉寂中,只听见两人静静的呼吸,仿佛时间流淌得相当缓慢。楚源轻声问道:“阿乔,你对朕是否真心?”   他仰躺着,因此看不清连乔脸上的表情。但即便没有顾虑,连乔还是展露出一副温柔面容,以毫不迟疑的口吻答道:“当然。”   她回答得很快,因为在潜意识里已经暗示过自己许多次了,即使在睡梦里也不会显出纰漏——但是太快了,反而不像是真的。   可楚源偏偏信以为真。他闭上眼,鼻翼微微翕动着,居然沉沉睡去。   皇帝的作息和平时一般无二,连乔醒来时便发觉床边空空荡荡,楚源已经上朝去了。不愧是治理天下的男人,心理素质非同一般,即便刚发生一场绿帽子风波,第二天依然能装作若无其事。   连乔漱了口,匀了面,又喝了小半碗补充体力的小米粥,这才轻车熟路地往长乐宫请安。   今日宫中的嫔妃来的都很早,长乐宫人满为患,连几个先前抱病的新人都来了——想必听说了顾笙箫的情况,一方面踩一踩敌人的落魄,另一方面也好在皇贵妃跟前讨个乖卖个好。   至于那些老人们,当然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弄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男女间的绯闻本就带着天然的诱惑,何况身为宫嫔却胆敢冒险出轨,更加算一件悚然听闻的壮举。 第60章 情孽   当事人却并未如她们所愿到场。连乔草草扫了眼顾笙箫本来的座位,只见那一处空无一人,俨然成了一个缺口。   尹婕妤见人差不多已到齐,遂跃跃欲试的问道:“皇贵妃娘娘,怎么顾美人今日没来向您请安?”   她这一句,问出了多少嫔妃的心声。   无奈穆氏一如既往雍容得体,回答亦是密不透风:“顾美人身子抱恙,昨夜已向本宫告过假,大约不会过来了。”   她纵然沉得住气,可众人的好奇心理哪是轻易就能打消的。宋思懿欠了欠身,故作天真的问道:“皇贵妃娘娘,不知顾姐姐得了什么病,嫔妾是否该探视一番?”   “你二人一道入宫,情谊自是非比寻常,可本宫听着这话怎么有些假呢?”孙淑妃轻轻笑道,“顾美人前些时得宠的时候,听说你背地里没少埋怨,如今倒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连本宫也要佩服宋才人的脸皮了。”   宋思懿虽有些心机,到底年轻,哪里经得起这样直白的话。原本甜美的脸颊变得通红,倒像个熟透了快腐烂的苹果,宋思懿只得拧着手绢子,悄悄坐回原位去。   本来还有几个新入宫的选侍想跟在她身后发言的,见宋思懿尚且没讨到好,她们又是什么得脸的?只好一个个偃旗息鼓,屏气敛声。   其余的人更犯不着自讨没趣。   连乔暗叹,孙淑妃的性子虽然泼辣,可也有泼辣的好处。就凭她这一招杀鸡儆猴,旁人纵有什么疑问,也不好再提出来——难怪皇帝早些年颇为宠她。   聆听完皇贵妃的训示出来,连乔就见尹婕妤哈巴狗一般的跟上,摇唇鼓舌的问道:“连妹妹,听说陛下昨夜宿在你宫里,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说什么?”连乔佯装不懂。   尹婕妤痛恨她的迟钝,跺脚道:“当然是顾美人的事!”似乎醒悟到自己声音太大,她赶紧看了看周遭,用手拢着贴近连乔的耳廓,“我听外头的流言,顾美人仿佛与一个戏子有私,不知是也不是?”   “陛下昨夜过来时颇为疲累,梳洗过就睡了,并未与我说过只字片语。”连乔摇头,模样看起来颇为诚实。   “这样啊。”尹婕妤十分失望,她到底不肯死心,又道:“连妹妹,陛下往你宫里去的时候最多,不知你抽空能否问个清楚,不然这件事堵在心里,我总觉得难受得紧。”   尹婕妤唉声叹气起来,仿佛没了这些八卦就不能活似的。   凭心而言,尹婕妤的为人还算不错,无奈好奇心太旺盛了,迟早会害死她自己。连乔即便清楚里头的底细,也不能对她吐露半分——有尹婕妤这张快嘴,只怕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满宫里就传遍了。   皇帝就算真戴了绿帽子,连乔也得帮他保守秘密呢!   连乔想了想,便正色道:“姐姐,休说外头的流言蜚语当不得真,即便是真的,我又能如何呢?若顾美人真犯下滔天重罪,丢的不只是陛下的脸皮,连同你我一干宫中姊妹也会颜面尽失。姐姐你若真想知道究竟,就自己去向陛下询问吧,我是不敢上虎口拔牙的!”   “这……”尹婕妤讷讷无声。她就是不敢亲自去问,才把麻烦抛给连乔的嘛!谁想这个连乔狡猾无比,生生把皮球抛了回来,就是不肯上当。   连乔懒得与她废话,坐上辇轿扬长而去。   尹婕妤站在原地捶胸顿足半天,再不甘心,也只能灰溜溜的回宫去。   顾笙箫的秘密至此变为更大的机密,人人都睁大好奇的眼睛,却没有一个有勇气撕开那道口子窥探。而作为风口浪尖的焦点,顾笙箫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众人再见不到她的身影,且皇帝也再未踏足昭阳殿。   好奇心也是有时效的,日子久了,众人渐渐失掉兴味,反正宫里的美人不在少数,一朵花谢了,还会有一朵花再开——顾笙箫无疑已被视为凋零的那一朵。   这美人得宠快,失宠更快,众人惊讶之余,只能感叹皇帝的口味变化无常:明明昨天还是喜欢的,今天就形同陌路,可见世事难以捉摸。   相比之下,能圣眷不衰的连乔就很值得佩服了:两人貌虽相当,可连乔的才名不如顾笙箫远矣,偏偏那一个落魄了,这一个照旧鲜活生姿,怪道俗话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古人诚不欺我!   凛冬已至,窗外下起索索的冻雨,室内却芳香浓郁——映蓉折了一枝含苞盛放的腊梅,在楚珮的襁褓前故意摇摇晃晃,引得小儿手足蠢蠢欲动,欲捉住那枝头点缀的金黄花蕾。   紫玉笑道:“都说腊梅的芬芳带着酒气,选侍您当心小公主被香气醉倒了。”   吴映蓉笑道:“那敢情好,小公主的百日宴我未带贺礼前来,正愁无颜面对姐姐,既然紫玉都这么说了,就拿这支花儿权充美酒吧。”   “小公主的百日宴早就过了,你后来补上又有何用,好歹想一想周岁该怎么破费才是。”连乔说道。   因近来事忙,楚源心里又有些不痛快,连乔便主动提出,小公主的百日宴不必大操大办,等周岁好好热闹便是。楚源见她这样懂事,便顺理成章的应承下来,话虽如此,还是命庖厨好好做了一顿佳肴,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吃了餐便饭——可怜小公主还在吃奶的年纪,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半点美食也享用不到。   “这个就不劳姐姐忧心了,我虽拮据,些微尚有些积蓄,一份薄礼还是拿得出手的。”映蓉说道,将花枝递给紫玉,让她自去逗弄公主顽。   连乔见她认真,自己反有些不好意思,“我说着玩的,哪里就真要你破费了。”   “有什么关系,谁叫我也是公主的姨娘呢?”映蓉浅浅笑道,仿若貌不经心的问起:“顾美人因奸获罪,姐姐先前要与我说的就是这件事么?”   “你都知道了?”连乔面色凝重。   “姐姐这话就好笑了,宫里还有谁不知道的?便不知道,猜也猜到了,否则苏玉生好端端的怎会被处死?”映蓉调皮的朝她挤了挤眼睛。   连乔被噎了一下,是她低估了众人的判断,还以为皇帝真能瞒天过海。也怪皇帝怒火太盛,治死了苏玉生不算,还将人乱刀分尸扔去了乱葬岗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有蹊跷。   可见皇帝自以为能骗过天下人,结果反倒被天下人一齐蒙骗。当然,这种欺骗对皇帝而言或许是善意的。   “你猜到的事情不假,但那日我要同你说的,并非是指这件事。”连乔遂将撞破苏玉生与宫婢私会之事娓娓道来。   映蓉陷入沉吟,“这事不对呀,苏玉生若真与顾美人有染,又怎看得上一个资质平庸的宫婢?眼界未免太低了。”   “谁知道,兴许只是图新鲜罢了。”连乔懒洋洋的托着腮。就连现代也还有不少丈夫娇妻在家尚且跑出去偷腥的,可见喜新厌旧是男人自古就有的劣根性。   但是这种动机在此事并不成立,顾笙箫身为宫嫔,与外男见面的机会当在少数,不至于这么快就失去新鲜感。何况全福班还是顾笙箫自己请来的,就这样她都敢偷情,未免太明目张胆了。   就算从偷情的对象而言,也是很难理解——楚源脾性再坏,就外表而言也比那扭扭捏捏的苏玉生强多了,凭什么顾笙箫看不上皇帝倒看得上他?或许正因为如此,楚源才更觉得恼火,自己输给一个貌若好女的戏子,这对他是双重的侮辱。   映蓉迟疑着问道:“莫非顾美人是被冤枉的?”   “谁知道,总之事已至此,她也难再翻身了,咱们用不着自讨没趣。”连乔慵懒的说道。她原本疑心苏玉生是奉了顾笙箫的指使那日才与她为难,现在看来,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苏玉生不曾难倒她,反倒是顾笙箫自己中了旁人的算计。   如今连乔想明白了,那日与苏玉生私会的宫婢,必定也是幕后之人布置的棋子,不知从何处偷来顾笙箫的丝帕,以作定情之物,借以将两人引入局中——苏玉生也罢了,这男人死得真是毫不可惜,谁叫他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呢?至于顾笙箫,她也许是清白的,也许不完全清白,可事到如今,亦无人救得了她了。   苏玉生已经伏诛,要查清楚其中究竟困难重重,连乔也没心思再查。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再重要,可她会将顾笙箫的例子引以为戒,绝不让自己重蹈覆辙。说来顾笙箫也是太在乎皇帝,才费尽心思请了一个戏班子来为太后寿辰助兴,可是这一份在乎,却让她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当你太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输了。这个道理,连乔会铭刻于心。 第61章 温情   映蓉听毕也只能默然相对,“也是,在这宫里谁不是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顾得了别人呢?”   两人各自叹息,忽见勤政殿的一个小太监过来传话,“崔公公有命,陛下酉时会来娘娘宫中用膳,还请娘娘好生预备着。”   说罢,他小心翼翼的抬头,想瞧瞧这位连婕妤是否如传言中那般美貌——美倒是美的,比起失宠的顾美人却未必强到哪儿去,怎的两人的境遇却天差地别呢?   连乔的眼风斜斜飞来,小太监忙垂下头。   可怜的孩子,光是一瞥就能令他吓住,大概在他心里连乔已成了个妖妃。   连乔含笑不语,命人赏了他一锭银子,再好生送出去。   映蓉遂也起身,“姐姐既然忙着,我就不多打扰了,改日有空再来找姐姐说话罢。”   两人熟到这份上,连乔也无须客套,只将日前内务府送来的一套衣料包好,命她带回去绣着玩。   临走之时,映蓉意有所指的道:“陛下近日对姐姐很是关切呢!”   这倒是实情,自那件事发以来,皇帝一直宿在怡元殿内,竟没一夜往别处去。   连乔不禁失笑,她太清楚皇帝的心思。楚源从顾笙箫那里感到信任危机,才越发珍惜自己目前拥有的,所谓的好,并非真心关切别人,只是想寻得一点心灵上的慰藉罢了。归根究底,皇帝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可是天底下谁不自私呢?就拿连乔而言,她也等于是吃了顾笙箫的人血馒头,要是顾笙箫没中计倒台,连乔如今或许没这些福利可享。   话说回来,天地间大概事事皆有定数,不是人力轻易所能改变的。连乔很自然的将一切归咎于天意,总好过归咎于自己的良心。   天色浓黑如墨之时,皇帝方才姗姗归来。见到翘首相望的连翘时,他眸中一亮,快步走上前来,将连乔的一双柔荑攥在掌心渥了一会儿,口中呵着白气道:“冷不冷?”   连乔的双目亮的像冬夜中的寒星,但是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暖意。她轻轻摇头,“不冷。”   楚源携着她的手步入内室,抱歉说道:“朕原想着早些过来的,偏朝中事忙耽搁了,想来你也还没用膳?”   皇帝未曾露面,连乔哪敢先动筷子,万一被撞见偷食岂不尴尬。她仍是轻轻摇头,“臣妾不饿。”   见识过旁人的任意妄为,不知规矩,连乔这般懂事的女子才更叫人心疼。楚源在她额头浅浅吻了一下,“用膳吧。”   皇帝信奉圣人训诫,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本该十分沉默。但近来连乔每每食不下咽,并非皇帝对她冷待——恰恰相反,楚源的态度简直太好了,好到令她受宠若惊。   楚源甚至亲自为她夹菜。他搛了一块麻婆豆腐放到连乔面前的白瓷碗中,温声道:“朕记得你喜欢吃辣的。”   连乔险些被白米饭给噎着,尴尬的道:“陛下怎么知道?”   她喜欢吃辣,却不常吃,因为吃多了好发痘,于美貌有损,只好忍痛撇下美食——不晓得皇帝是怎么瞧出来的。   楚源英俊的脸上似乎有些小得意,“上次慧慧的百日宴,朕瞧你盯着那盘辣鸭头不放,便晓得你是什么意思了。”   “陛下睿智。”连乔违心的夸赞了一句,心里暗暗吃惊,皇帝的洞察力果然不容小觑,光是从这种细节就能推测到自己的口味,看来以后要更仔细的隐藏自己才是。万一哪天被皇帝发现她全是虚情假意,连乔大概就离死期不远了。   皇帝赏的东西,再不情愿也得吃下去,哪怕生出一脸的痘也罢。连乔颤颤巍巍的将豆腐放入嘴里,差点连舌头都咬下去——明明菜肴本身做得嫩滑无比,可她却一点没有品尝美食的愉悦。好比咀嚼一块猪脑,即便知道滋味是好的,潜意识里还是会泛起恶心。   两人你情我不愿的用毕晚膳,洗漱过后,又是例行功课——上床就寝。楚源近来体力不错,每每非将连乔这位弱女子折腾至翻来覆去才罢,看来绿帽子不仅能损伤一个男人的尊严,还能使其更加雄风大振。   楚源宽阔的后背抵着她的肩膀,一遍又一遍深情的唤她:“阿乔,阿乔。”仿佛非如此不能确认她的存在。   连乔的乌发汗湿成了卷儿,柔柔的贴在两鬓、脖颈,即便身子已软得没一丝气力,她还是微弱的抓起楚源的手,肯定的道:“陛下,臣妾在这儿。”   作为一个演员,连乔自认为已经尽力了,她的身体尽管是诚实的,口中吐露的却全是违心之语——然而她务必要使这些话听起来和她的身体一样诚实。   眨眼间已过去半月,顾美人的风波有如投入湖心的石子,纵然溅起小小涟漪,可是等石子沉入水底,便再无任何动静了。皇帝对顾笙箫不闻不问,对连乔却是加倍的好,几乎可说捧在手心呵护备至。连乔一面如沐春风的享受皇恩,一面却倍加警惕,免得自己沉湎于皇帝的温柔中,最终落到顾笙箫一样的下场。   冻雨过后是爽朗晴日,冬日里难得有这样温情的天气,皇帝也难得陪她出来赏花。尤其还是皇帝自己提出来的,这一点更不一般。   楚源大概是为了显摆自己的慈父心肠,一路上非要亲自抱着楚珮,好像那几个强壮的乳母都成了摆设。他托着女儿的髋部,轻轻的掂了掂,咦道:“慧慧好像又重了些。”   这不是废话,每一个父亲都喜欢大惊小怪。   连乔以一种关爱智障的眼光看着他,温和说道:“大概近来吃得太多了吧。”   她掐了掐女儿圆嘟嘟的面颊,觉得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慧慧没准会从葵花籽脸变成西瓜子脸:虽然一样是瓜子脸,带给人的审美情趣可就大不相同了。   楚源心疼女儿,轻轻将她的魔爪拨开,“皇室公主,富态一点也不是坏事。”   连乔嗔道:“陛下说是这样说,到时候慧慧生得痴肥嫁不出去,陛下倒又要责怪臣妾教女无方了。”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女儿!”楚源朗声笑道,在楚珮脸颊的软肉上亲了亲,方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朕看你是多虑了。”   他举起楚珮两只胖胖的小拳头,父女俩一齐朝连乔扮鬼脸。   连乔老实不客气的用手绢擦去公主脸上的唾沫印子,说道:“自然是不愁嫁的,可要看嫁的那人是否真心,若驸马娶慧慧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份,臣妾看这个女婿不如不要的好。”   楚源笑道:“依你之言,若慧慧生得美貌无匹,焉知驸马不是看中她的美色呢?”   连乔幽幽叹道:“有几个男子不看重女子的美色?”   楚源无话可说。连乔有时太过一针见血,连他这个皇帝都觉难以招架。楚源摸了摸鼻子,为了扯开话题而左顾右盼,“朕多日不来御花园,谁知梅花竟已开了,前几日还只有腊梅呢。”   又叹道:“可惜不曾下雪,否则白雪之中卧着红梅点点,该是何等雅致之景。”   感慨已毕,便静候下文,可惜四下里寂静无比。   连乔涩声道:“可惜顾美人不在,否则倒能与陛下说上许多,臣妾却是不能。”   皇帝听她说过多次,连家那位宋夫人眼光短浅,专好敛财谋私房,对两个女儿却疏于教导。若非如此,连乔也不会时常感慨才学浅薄,难与皇帝谈论风花雪月。   不过皇帝吃了才女的亏,对于连乔这种懵懵懂懂的,倒觉单纯可喜。他只后悔自己提起不该提的话题,忙道:“朕不过随便感慨一句,你又何必多心呢?朕若想谈论诗文,直找翰林院那些老学究就是了,可是朕宁愿对着你这张脸,也不愿同那些老树皮多说半句的。”   连乔眸中晶莹,扑哧一声笑出来。   楚源见引得美人开怀,自己也咧嘴微笑,沉吟片刻,又道:“至于顾氏……以后别再提她了,那是个不相干的人。”   连乔乖觉的点了点头。她方才本就是有意试探,一试便知,顾笙箫果然是楚源的雷点,以后自会小心注意。   三人在梅林中优哉游哉的漫步,远远地瞧着倒真像一家子,可连乔心知肚明,此刻的闲情逸致不过是楚源一时的温情流露而已,等他这阵热情过去了,自会将目标投向新的猎物。   没有人能永远专宠,可连乔至少能保证自己不会失宠。她顺手扯下老枝上的一朵寒梅,将红艳艳的花苞碾碎在指尖,那颜色像极了刚流出的鲜血。   林中的梅树有疏有密,错落有致。不知行了多少步,眼前陡然开阔,仿佛棋盘上突出的一块新天地。此处的梅花开得更艳,芳香犹为清冽,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而在凄艳的红梅之中,赫然有一佳人翠袖盈盈,遗世而独立。   你方唱罢我登场,宫中的好戏果然是完不了的。温情已经落幕,连乔也化身冷眼旁观的听众,准备见证会有怎样精彩的戏码上演。   作者有话说:   关于更新的一点说明:   对于这一个月的不稳定更新给大家造成阅读上的不便,作者菌在此说声抱歉,但是之前得了一场肺炎,光挂水都挂了好些天,加上过年种种繁冗琐事,也实在无法专心码字(连评论都没怎么敢看-_-||),现在是松散下来了,会尽量恢复日更——如果可能的话,之前的欠账也会尽量补回来,就这样~   然后是评论里提到的几个问题:1>为什么叫帝王之母,慧慧会称帝吗?→_→我觉得这个很明显吧,本文大致分类还是宫斗言情类,什么女帝之类的困难太大了,也不在本文讨论的范畴,所以后面应该还有一个小包子出来(应该不算剧透吧~);   2>关于书名,穿书不过是个幌子,原主后期会出现,但不会占据太大篇幅,可以说是女主职业生涯中的一个小小波折,当然,跨过这一关,她离成功也就不远了——所以我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书名,算了,懒得改了o(* ̄︶ ̄*)o   过了个年,觉得自己都有些啰嗦了,嫌作话太长可以直接略过~ 第62章 疯妇   女子手探梅枝,曼声吟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连乔就有种想笑的冲动。诗当然是好诗,但因为是小学所学,如今却被此女拿来卖弄,听起来便有些滑稽。   连乔笑语盈盈的转向皇帝,想看看楚源能否被这首五律打动。凭心而言,女子的嗓音十分甜美清澈,虽然略显嘶哑,但因此反多了几分低柔的韵味。   楚源脸上毫无波动,只沉声问道:“谁在那儿?”   女子矜持的转头,发现皇帝的一刹那,脸上难以克制的显出惊喜和欢悦——这惊喜自然是装出来的,连乔可不信有人寒冬腊月还跑出来瞎逛,除非抱着守株待兔的目的。   虽然平日见得不多,连乔还是一眼认出此人为苏修仪。苏修仪长得很美,奈何是个身子孱弱的病西施,一年里头倒有八个月卧病在床,可想而知,恩宠也就平平。如今大概是病势好转,又听闻顾笙箫失宠的消息,才想出来碰碰运气,引得皇帝注目——宫里缺的可不正是这一款嘛!   苏修仪的身子窈窕如竹,挺立如松,但凡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身上多半具有类似的气度。她端正的施了一礼,“陛下万安。”   连乔敷衍的欠了欠身,“苏姐姐。”苏修仪位分在她之上,论理行礼不该如此草率,不过连乔瞧得出来,苏修仪此刻一心扑在皇帝身上,哪还有心思管她呢?   楚源的目光停驻在苏修仪的衣着上,不知是真在看衣裳,还是看衣裳里透出的玲珑有致的身段。   苏修仪被他盯得紧张又欢喜,有意的挺了挺胸前——她在寝衣里做了点手脚,好使那处看起来更饱满圆润。   楚源收回视线,淡淡说道:“如今天寒,你穿得也太单薄了些。”   “谢陛下关怀,臣妾不冷。”苏修仪一面说着,一面却忍不住干咳了两声。这咳嗽倒并非出于做作,而是风寒的前兆:可是没法子,若衣衫太臃肿了,怎能显出才女的气质?那顾笙箫之所以一进宫就得蒙圣宠,还不是凭她那副仙女般清丽的体态么?   当然,仙女动了凡心也免不了偷人,那是她自己找死。可苏修仪猜测着,皇帝纵对顾笙箫失望,口味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自己有意模仿着,或许就能取其位而代之。   这就是她今日冒着寒风来梅园的目的。   苏修仪紧张的期待着,谁知皇帝却只是嫌恶的皱眉,“你不怕着凉,朕倒怕慧慧被你过了病气,还不快滚回去!”   又唤来崔眉道:“苏修仪病体未愈,命人送她回宫。”   苏修仪花容失色,她的病其实已好得差不多了,可皇帝这么说,分明是要她多养些日子——也许是养一辈子。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连乔看着这位美人惨白的小脸,心里忍不住默默叹息:苏修仪病得太久,信息库也落伍了,她只知顾笙箫失宠,却不晓得其中具体经过,她若知道那块手帕的事,今日必定不会穿一身翠衣前来,无巧不巧的,上头还绣了几片苍翠的竹叶。楚源方才哪里是在欣赏她的衣着,分明憋着一肚子火呢!   就算她真能将顾笙箫的韵味学个十足又如何?皇帝对顾笙箫不是惋惜,而是憎恨,苏修仪学得越像,皇帝只会越厌恶她,又怎会愿意她在眼前呢?可见即便勾引皇帝也得选对法子,否则便是东施效颦,甚至引火自焚。   苏修仪已被侍卫拖走,楚源脸上一丝动容也无,只温然执起连乔的手道:“不必理她,咱们且逛咱们的。”   若是不考虑三宫六院的背景,凭皇帝此刻温情脉脉的举动,连乔觉得她的处境应当是幸福的,幸福得有些不真实。可是她也明白,即便皇帝对她再好,亦如镜花水月一般不可依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破碎。未来尚且虚无一片,连乔又怎能让自己满足于现在的假象呢?   她交叉着抓紧皇帝的手,几乎用尽十分力气。唯有如此,她才能提醒自己是如何费力在世间挣扎,其中辛苦,远非眼前的男人所能体会。   杨盼儿站在一株高大的罗汉松下,远远看着垂头丧气的苏修仪,轻嗤道:“真是愚不可及!拖着病躯跑来引诱陛下,以为吟两句诗,就能引来陛下注意么?也不照照镜子,凭她那模样也配!”   她每说一句,身旁站着的侍女便跟着点头,心里却道:您还不是一样想勾引陛下,否则这大冷的天,巴巴的跑来树下吹风做什么。   杨盼儿站着不动,侍女跟着主子娇养惯了的,却受不了寒风侵骨,缩了缩脖子道:“娘娘,咱们还过去么?”   杨盼儿一脸扫兴,“陛下与连婕妤游园正欢,咱们跑去凑热闹做什么,没的自讨没趣。”   况且她心气甚高,若如苏修仪一般被人带走,杨盼儿是宁死也不愿受这般屈辱的。   主仆俩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谁知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个女子只着白色里衣,赤足在林间飞奔,神情癫狂无比,身后还有几名宫人奋力追赶。   杨盼儿不禁皱眉,“哪来的疯婆子?”   侍女认真瞧了瞧,犹疑说道:“仿佛是顾美人。”语气却是不确定的。   任谁都难以想象,曾经风姿脱俗的顾美人怎会落得这般模样,连圊厕行的粗使婢子都比她体面几分呢!   杨盼儿重重朝地上啐了一口,“本宫若是她,早该一索子吊死在房梁上,哪还有脸出来抛头露面?”   侍女道:“顾美人仿佛往陛下那处去了,娘娘,咱们要不要跟过去瞧瞧?”   杨盼儿戳了戳她的额头,“傻子,顾氏做出这般丑事来,你还想惹得人尽皆知啊?还不快随本宫离了此地,免得惹一身臊去!”   说罢,她急急迈步,仿佛生怕染上疯女人的疯病似的。杨盼儿虽喜好热闹,到底还有几分理智,不至于在这个关头去碍皇帝的眼——与戏子私通,真是羞死人也!   *   连乔正与皇帝笑说,“臣妾偶尔看些野史杂说,讲到拿梅花上的雪水泡茶,可使茶味更清香甘冽,偏偏这等风雅事颇费功夫,竟一直做不来。”   楚源道:“亏得你懒,否则似你这般动机不纯哪是真风雅,倒成了附庸风雅,朕都替你感到惭愧。”   “所以臣妾这个懒人只好想些懒人的法子,等哪日天光大晴,胡乱摘些梅花泡酒,如此既有了梅香,也能品尝美酒,陛下觉得是否省事许多?”连乔理直气壮的说道。   楚源斥她破坏气氛,正要拧她的鼻子以示惩戒,连乔灵巧的闪过。   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忽见斜刺里一个白影窜出来,哀哀的跪在地上道:“陛下,臣妾有错,可臣妾实在冤枉,求求您不要再冷落臣妾了!”   那女子散着发髻,仰面时有如厉鬼,只依稀能辨认出从前那位佳人的轮廓——多日不曾梳洗,甚至水米不进,可想而知,再好的美貌也会被摧残得不成人样。   楚源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干枯的嘴唇,脸上并无任何同情,就连唇畔逸出的言语亦是冰冷的,“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朕留下你一条性命已是恩重至极,怎的你却不知感激,反而跑来御前胡言乱语?”   又厉声道:“谁是服侍顾氏的宫人?谁许你们主子出来乱跑的?”   那几名追来的宫娥忙乱着跪倒在地,各自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   楚源厌弃的瞥了一眼,抬脚欲走,根本不愿对这些人多加理会。崔眉服侍皇帝多年,深知主子心意,忙唤来几个身强体健的侍卫,“快扶顾美人回宫!”   谁知人在绝境下似乎能爆发出强大的力量,顾笙箫死死抱着皇帝的靴角,那几个侍卫拼了命也抬不动她。顾笙箫满面是泪的看着皇帝,“陛下,臣妾的确是被构陷的,臣妾与那苏玉生不过数面之缘,哪来的什么私情?就连那块手帕也不知为何落入苏玉生手中,可臣妾的的确确是清白的,对您更是一片衷心,还请陛下明察!”   她用了极大的气力,砰砰砰朝坚硬的地面磕了几个响头。再抬起时,额头已红肿了一大片。   可她之前姿容秀美时都没能打动皇帝,如今病容残损,皇帝更懒得多看她一眼。连乔瞧着皇帝两边太阳蹦起的青筋,就知道皇帝的情绪已处于暴怒之中——也怪顾笙箫选的时机不对,这些话什么时候说不行,偏当着许多太监宫女的面,须知皇帝最不喜此事宣扬,她还大声嚷嚷,皇帝能有好脸色才怪呢。   顾笙箫执着的跪倒在地,还在等着皇帝大发慈悲,连乔见她双足裸-露在外,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心里倒萌生出一点不忍:这样下去,就算不疯也得废掉半条命。   连乔前行一步,正要劝她先回宫去,谁知顾笙箫警觉地后退,指着她喝道:“是你!我知道,就是你陷害于我!” 第63章 怨女   连乔张着嘴作声不得,她没想到自己难得动起一点善念,引来的却是疯狗一般的狂吠。   她略显尴尬的看向皇帝,“陛下,这……”   一个疯妇的胡言乱语皇帝是不会当真的,楚源淡漠垂手,“带下去吧。”   几个侍卫听得怔住,见她连正当宠的连婕妤都敢毁谤,哪还能置身事外,忙上前按住顾笙箫的手脚,麻布袋一般将她提起来。   可惜他们并未将顾笙箫的嘴堵上,神智癫狂的女子依然大声呼号着,“我知道你恨我,巴不得除了我,你把陛下从我宫里抢走还不够,如今还要让陛下对我彻底厌弃,凭什么!凭什么!”   宫人们的表情都有些微妙的诧异,这顾美人风姿脱俗,平日里看着总是端庄持重居多,谁知道背地里居然攒下许多怨言,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不过听她的意思,连婕妤也未见得是好人罢了。   崔眉机敏,胡乱从袖里掏出一块脏帕将顾笙箫的嘴堵上,张罗着将人抬了出去。   连乔站在原地木然看着,只见皇帝轻舒手腕,“来。”   连乔笑语盈盈搭上他的手。   两人继续前行,只听得风里传来女子的嚎啕:顾笙箫大概还在哭,她今日好不容易跑出来见皇帝一面,以后怕是永远也见不到了。   虽然皇帝根本就不愿见她。   连乔默默想着,就听楚源温声道:“顾氏胡言乱语,你莫理会她。”又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朕原以为她是心胸豁达之人,谁知道内里却这样阴损不堪,真是辜负了她读的那些书卷。”   “有几个女子真能做到心胸豁达呢?”连乔露出一丝妩媚的浅笑,又低头道:“那夜事出情急,臣妾匆忙让人去昭阳殿请陛下动身,于顾美人而言的确算屈辱。”   “不关你的事,慧慧生病,朕哪还能安心入眠?”楚源安抚她道,“你若不将朕叫醒,朕反而要责怪你不识大体了。”   在皇帝心里,再宠幸的妃嫔也不及心爱的女儿重要。   连乔明知道这个道理,却将头垂得更低,“……可是,顾美人的话其实也不算错,臣妾心中,并非对她毫无芥蒂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楚源在她俏皮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下,目光湛湛说道:“你若是一点都不吃醋,朕反而要怀疑你对朕的心意了。”   无论正反,皇帝总有一套说辞,这也是因为连乔正得宠的缘故。皇帝的心在一个女人身上时,连小心眼在他看来都成了可爱之处。等哪日厌弃烦腻了,皇帝便不会有这样好的耐心。   连乔的两颊荡起微涡,仿佛被楚源的话极大地取悦了似的。她抓起楚源的手,珍重的握着,“陛下待臣妾这样好,臣妾纵死也无憾了。”   楚源轻轻皱眉,叱道:“别动不动说死的话,慧慧还等着你抚养成人呢。”   连乔察言观色,觉得皇帝此刻的言语坦荡荡不似假装,看来即便看在公主的份上,皇帝也会对她多几分容忍和体谅。连乔于是放心的应承道:“是。”   被苏修仪和顾美人两次搅和,楚源赏梅的心思减了大半,还没逛完就沿原路折回。   回去的路上,连乔小心翼翼的说道:“臣妾听说苏玉生抵死也不认……那件事,或许顾美人所言属实,她的确是被冤枉的。”   连乔并非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是见到顾笙箫方才的惨状,心里油然生出一点女子的同理心。若能帮她洗清冤屈,连乔还是愿意尽一点举手之劳。何况此事拖得越久便越难查证,到时恐怕也无人关心真相了。   楚源的眉锋聚成了阴雨来临的山峦,哼声道:“他当然不认,哪个做贼的会承认自己偷了东西?苏玉生痛诉赠予他手绢的是一名宫婢,却支支吾吾说不出那人是谁,朕还能怎么着,将满宫的女眷召集起来一一审问么?朕还要不要脸了?”   他按着连乔的肩膀郑重道:“阿乔,朕知道你心存仁善,但此事你就无须再过问了。朕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不懂得珍惜——这样的人,实在不必为其伤神。”   连乔无奈的点点头,她真的已经尽力了。怪只怪那幕后之人太过阴险,苏玉生又太过混账,至于顾笙箫,她根本就是个糊涂之人:换做连乔处在她的位置,一定早已对皇帝死心,关起门过自己的清平日子,反正保全性命比什么都要紧。   不过据她瞧来,顾笙箫未必认得清这点。   回去之后,连乔让小厨房烧了点姜茶给公主服下,方才吹了点风,她摸着慧慧身上似乎热了些,不确定是出汗还是着了风寒,总之保险一点没错。要不是为了在皇帝面前扮演家庭和睦的表象,她才舍不得将慧慧抱出去哩。   小小的忙碌一阵后,连乔坐在炉前烤火,余光瞥见紫玉绿珠二人正在拣选今冬送来的衣料,遂问道:“这个月的份例似乎多了些?”   绿珠笑道:“还不是陛下心疼娘娘和公主,才让内务府多送些过来。”   皇帝的偏心可真明显,其实她们哪用得了这许多,连乔自己就不消说了,本就嫌冬日的衣裳累赘,慧慧一个小孩子也用不着每天换新衣的。   不过皇帝偏心总比冷落要好,连乔也便心安理得的接受,她随口问道:“顾美人那边呢,内务府是否也按时送去?”   绿珠讪笑道:“娘娘这就是说笑了,陛下虽没露出什么,底下人哪有瞧不出来的。内务府那头还不是敷衍着,咱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连乔不禁想起顾笙箫那双生了冻疮的脚,肿得像对染了色的发面馒头,看来一方面是她不知爱惜,另一方面也是内务府疏忽所致。   连乔不由得起身道:“包几件大毛衣裳,厚褥子也要两床,命人……罢了,本宫亲自送去。”   紫玉知道她要去看望顾笙箫,虽然觉得不必如此好心,不过她也清楚,连乔一旦做出决定,就再难更改。紫玉于是说道:“主子,奴婢陪你去吧。”   “不必,我带顺安过去就行。”连乔想了想说道。她瞧着顾笙箫而今的确像个疯子,疯子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顺安毕竟有些气力在身,不至于太过被动。   距离她上次踏足昭阳殿,其实不过短短数月的功夫,可眼下连乔望着高高的匾额,陡然却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她记得当时为了争夺公主的抚养权,故意从台阶上摔下,以此陷害身为昭仪的黄淑慧,黄淑慧如今已被贬往抱破亭,可是石阶下仿佛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后来楚源将昭阳殿赐给顾笙箫,为了迎她入居大力整修,如今照样荒疏破败下来了。   大概住过这宫殿的人就没一个有好下场。   连乔让顺安上前叩门,出来迎接的是顾笙箫的贴身侍女惊雀。连乔认得这丫头,从前跟着顾笙箫的时候很是风光了一阵,这会儿见了人却只剩畏畏缩缩的神情,她嗫喏道:“婕妤娘娘。”   “本宫瞧你们主子衣衫单薄,恐怕内务府照顾不周,就让人带些冬衣过来。”连乔说罢,顺安忙指挥随从将带来的衣料搁下。   惊雀感激不已,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多谢娘娘。”她虽说是个心高气傲的性子,不过冻都快冻死了,当然没好意思说不收。   “你家主子呢?”连乔探询着望向内室,只不见顾笙箫的踪影。照说她听见动静,至少该出来见一面才对。   惊雀踌躇了一下,到底还是引她进去。寒冬腊月,内殿依然冷若冰窖,只有角落里摆着一个炭盆,火光将熄未熄,如同暗淡的血迹。   连乔一眼瞧见伏案疾书的顾笙箫,她还是先前那副落拓的装扮,正全神贯注的书写着,纸屑纷纷扬扬。   连乔随意拾起一张撒在地上的宣纸,只见上头的墨迹还未干透,依稀辨认得出是两句古诗,“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另一张则写道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原来都是写给皇帝的情诗。   惊雀垂手立在一边,“主子这几天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整日的捣腾这些名目,光墨都磨坏了好几斛,婢子们怎劝也不听。” 第64章 死人   连乔沉吟道:“和你们也不说话么?”   惊雀摇头,面上一派愁苦,“婢子们想方设法想引美人一笑,可美人总不理会。”   看样子顾笙箫受了太大的刺激,已经有些痴病了。连乔点点头,“本宫知道了,你且好生伺候着吧,陛下那里本宫自有区处。”   惊雀再次向她叩谢。   出来之后,顺安便噜苏道:“小的听紫玉姑娘说,顾美人昨日还在陛下面前装疯卖傻,说您的坏话,主子您为何还对她这样好?”   “她不是装傻,是真傻。”连乔笑道,“何况顾美人如今已经失势,对我还能有什么威胁?”   “可主子也不用这样体恤她呀!”顺安不平道,“何况顾美人已经获罪,您与她走得太近怕是不好。”   “这你就不懂了,送几件衣裳而已,于本宫不值得什么,对顾美人却是雪中送炭。即便外头的人知道了,也只有赞本宫仁德的,却不会说本宫半句不是,你瞧,好名声这不是轻而易举的来了?”连乔笑语盈盈的说道。   名声是个好东西,也是最不容易用钱买到的东西。一个人不论本性如何,只要多做好事,外头人自会由衷的称赞她,这是惠而不费的事。就算为了公主以后的婚事着想,连乔也要尽可能让自己的名声好听一些——只要好听就够了。   皇帝再来用膳的时候,连乔就半吐半露的向他提起,顾笙箫的神智有些不对,是否该请个太医来瞧瞧。   楚源想了想,“那便让太医治着吧。”   他也不想皇宫里多出个疯子,当然治得好最好,治不好也就算了。   连乔夹了一筷冬笋给他,溜须拍马道:“陛下仁政遍施万民,嫔妃们皆沐恩泽。”   楚源笑道:“你不必给朕戴高帽子,朕不过是看你的面上罢了。不过你方才倒是提醒了朕。”   他唤过崔眉道:“昭阳殿的宫人伺候不周,嘱咐内务府另换一批。”   看来顾笙箫今早的举动,到底还是让皇帝动了气。连乔不露声色,亦不劝止,她不过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让那女人过得舒服一点,可是促进顾笙箫与皇帝关系弥合,就不在她分内之中了。顾笙箫是个傻女人,傻得可怜又可恨,对她这样的女子而言,或许远离皇帝才是件好事。   崔眉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昭阳殿很快就进行了大换血,新换进去的这些宫人自然都得了严令,务必要将顾笙箫看得牢牢的,省得她再去骚扰皇帝。至于那踢出来的一拨,则被分派到各个宫里填补人手空缺。   怡元殿也分派了一位。   虽然是件小事,紫玉等却郑重有加,特意来请示连乔该如何处置。连乔思索了一阵便道:“打发她做些粗使活计也就罢了,旁的事别让她近身。”   顾笙箫是否真疯还有待商榷,万一她只是装疯卖傻,却真如所说那样恨毒了连乔,那么连乔就必须将一切可能的危险掐死在摇篮里。   万幸,那小宫人尚且勤勤恳恳,并未有何居心不良的举动。紫玉将她安置到花圃侍弄花草,这样既不会说怡元殿苛待宫人,也使她没法子进内殿来。   连乔本以为如此就该稳妥了,谁知才三五日便出了事。   因今日皇贵妃和淑妃随孙太后往华严寺参拜,诸嫔妃可以不必早起问安,连乔本想好好睡个懒觉,谁知送走皇帝没多久,连乔迷迷糊糊就闻得院中人声嘈杂。   可怜她才挨着枕头,不得不立时起来,唤来一个宫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那宫娥战战兢兢,两条腿都在摇晃,“婢……婢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说……仿佛死了个人。”   连乔的面色凝重起来,见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了,便懒得再问,直接披衣起身。   院子里果然已乌压压围了一大片,放在平日这样早的时刻,她们是没这般勤快的。众人听到脚步,纷纷慌乱行礼,“娘娘。”   紫玉见她出来,赶着把方才那小宫女骂了一顿,“这么不当心,怎么把娘娘都吵醒了?”   “算了,你们这样闹腾,本宫如何还睡得着。”连乔喝止她,皱眉道:“怎么回事?”   她抬脚欲走,紫玉却焦急的拦住她,“娘娘,别过去……”她犹豫了一下,“有死人。”   “怕什么,本宫又不是没见过。”连乔嘴硬说道。   但其实她真没见过。长到这么大,她生活的世界都可说太太平平的,就算后来进了宫,也不曾亲眼见识过人死的模样,就连死在冷宫的郭庶人,连乔也只听说她的死状如何惨烈,却不曾想到亲眼见识一番。   眼下她当然不能在宫人面前露怯。连乔大着胆子屏退众人,就看到现出的那潭水井——毫无疑问,死人就在水井之中。   她鼓足勇气往里一瞧,一张苍白的面孔正对着她,两眼仍圆睁着,像鼓起的玻璃珠。   连乔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这一刹她感到的不是害怕,更多的却是恶心——原来人死了这样难看!尤其是在井水里跑得浮肿溃烂的尸身。   这使她更庆幸生之美好。   连乔回转身,轻轻的掩住口鼻,皱眉道:“她是谁?”   “就是昭阳殿放出来的那名小宫人,”紫玉愁眉苦脸的道,“原本在花房干得好好的,不知怎的会死在井里,婢子们浑然没有头绪。”   绿珠探头探脑的道:“许是半夜里想去小厨房偷嘴吃,又看不清路,就失足跌进井里淹死了。”   看来她似乎有过此类的经验。   宫里死个把人算不得大事,何况只是个命如薄纸的小宫女,连乔勉强说道:“罢了,想来正如绿珠所说,是她自己不小心,好好收殓罢。紫玉,回头你将此事上报内务府,等皇贵妃回来,也同她知会一声便是了。”   如此就算处理完毕,连乔看着众人各归其所,心里却免不了闪过一丝疑惑:就算失足跌倒,性命攸关之时,那人也该大声呼救才对,怎的半夜里不声不响?在怡元殿不可能被人谋害,那么,就是她自己寻死?   她为何要寻死呢?   连乔越想越觉得头大,秘密唤来顺安道:“你速去帮本宫调查此人的身世背景,与何人有过往来?”   她停顿了一下,“若有关男女之事,也须细细禀报。”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在春心萌动的时候,若是因情而萌死志,也需细细查个清楚。   顺安领命而去。   连乔安顿完毕,心里越发有一股焦灼难耐的感觉,总觉得此事有哪里不对,偏说不出来。   孙太后等人到晌午方回,连乔打听得孙太后已经歇下,只得先来长乐宫中,向皇贵妃道谢——孙太后参拜的名目虽是祈求国祚绵长,可众人皆知,不过是祈祷皇帝早日能有子嗣承继罢了。当然,也顺便为皇帝唯一的女儿祝福了一番。   孙淑妃正在与穆氏商量华严寺的供奉事宜,见到她来便嫣然笑道:“本宫与穆姐姐都累出了一身汗,连妹妹却好生清闲,果然是享清福的命。”   孙柔青看起来颇为畅意,想来她方才一定祈求过上苍,让自己生下一个男胎好继承大统。   连乔不欲在这个关头与她口角,只谦虚的说道:“能者多劳,淑妃娘娘自然是该受累的。”   这句话听着可不怎么舒服,谁天生就该受累呀!不过孙淑妃只注意到她卑微的语气,却压根懒得留心她说了些什么:这种语气就足以令她满意休战了。   连乔本本分分的向两人道了谢,正要告退,就听孙淑妃闲闲笑道:“连妹妹,本宫听说你宫里有个下人溺毙在井里,是不是真的呀?”   孙柔青的消息得到的可真快。   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再度袭来,连乔微微躬身道:“此事不假,那人失足溺亡,嫔妾正要向娘娘禀报。”   此时她已经镇定下来,就算孙柔青想要揪她的小辫子,注定也是徒劳的。连乔自问不曾虐待宫人,尸身也瞧不出任何创痕,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孙淑妃吃吃道:“连妹妹忙于抚育公主,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是本宫却奇了,这死的人无巧不巧,为何偏偏是从昭阳殿出来的呢?”   孙柔青的一双大眼妩媚含情,看男人的时候勾魂摄魄,看女人的时候就成了婉转的嘲弄。   连乔被她盯得都快长针眼,正要强辩两句,就听穆氏淡淡说道:“淑妃,陛下叮嘱了不许提起顾美人之事,你莫非忘了么?” 第65章 猜忌   她纵使疾言厉色,孙柔青也未见得惧怕,反而轻轻笑道:“皇贵妃姐姐也太古板了,妹妹不过说句笑话罢了,姐姐又何必当真呢?”   说罢,果然不再提起。   连乔暗忖,孙柔青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没打算揪着不放,这样大度倒是罕见。   见两人不再理论,连乔屈身告退。   一件事情想查清楚总是需要时间的,连乔虽然焦灼,也不便催促顺安那头,只能耐心等待水落石出。   与此同时,怡元殿死了一个宫女的消息却渐渐传扬开来。楚源的后宫十分和谐,大概是因为彼此都没有子嗣,各人的心态都处于平和,诸如挞死宫婢等事从未发生过。偏偏连婕妤入宫才一年有余,就莫名其妙的死了个宫人,不得不令人生疑。   连乔任由那帮长舌妇胡乱揣测,也懒得出来申辩。她行的正坐得直,些许流言还不足以将她吓倒,何况怡元殿福利待遇好是众所周知的事,连乔不差钱,对下人也十分大方,说她会虐待奴仆简直是天方夜谭。   多亏她这样镇静的态度,此类流言慢慢淡去,可是另一个更离奇的传闻却悄悄弥散:矛头依旧直指连乔,却是称顾笙箫因她陷害而失宠,那宫婢恰巧是知道内情的,连乔为了灭口,才诛灭了此人。   紫玉险些气个半死,怒然道:“都是些混账东西,活该下拔舌地狱,这样的谣言亏她们造得出来!主子您若真想害顾美人,何必还给她送棉衣被褥,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连乔轻轻笑道:“她们一定要说本宫惺惺作态,做了亏心事又受不了良心谴责。”   紫玉气鼓鼓的撑着腮,“娘娘您真是看错顾美人了,亏咱们对她百般照拂,她倒好,反过来咬咱们一口。”   “不是她。”连乔轻轻的摇头。   那之后她让杨涟为顾笙箫看诊过,确定顾笙箫的脑子真是不太清楚,她现在终日忙着为皇帝写诗寄托相思,哪还有功夫算计别人?   可是要说是谁散播流言的,连乔却也拿不定主意,她甚至弄不清那人的动机何在。口舌虽如刀剑,毕竟比不得真刀真枪,顶多背地里诽谤她两句而已,拿不出证据,就治不了她的罪。   那么那人究竟意欲何为呢?   太过纠结连乔就懒得去想了,生活已经不易,何必为别人的闲言碎语坏了自己的好心情。当前她的主要任务是伺候好皇帝,皇帝老子舒服了,她也就能舒心了。   楚源处理完政务就直奔怡元殿来,连乔换了一身家常装扮在门口迎接他,妆花缎子,软面绣鞋,如云发髻半散着,插了一支玉簪作装饰,唇上薄涂口脂,十分朴素又十分亲切。一如妻子等候她晚归的丈夫。   她笑吟吟的挽住楚源的胳臂,“陛下来得正好,御膳房今日送来很好的羊肚条,臣妾正准备煮古董羹。”   古董羹也就是今人所谓的火锅。天越来越冷,还是吃火锅好,又方便,身子也容易暖和。   楚源将大氅解下,笑道:“还是你宫里的花样多,朕肚里的馋虫都快被勾上来了。”   皇帝愿意来怡元殿,除了连乔的美色吸引,也少不了新鲜吃食的辅助,要不怎说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他的胃呢?   铜釜里的水烧得滚热,肉片一放进去,但听咕咚声响,室内便弥漫开了催人食欲的肉香。连乔有条不紊的安顿着,待羊肚烫熟后,先夹起一块放到皇帝面前的银盘中,“陛下请尝。”   “你也吃。”楚源假装客气。   连乔心道,你老人家不动筷子,我哪里敢先吃。待往楚源嘴里塞了三四片肉,连乔觉得皇帝喂得差不多了,才自己开始享受。   连乔严守祖宗戒条,吃饭的时候尽量少说话,吃火锅的时候尤其沉默——火锅这东西,时间短了肉烫不熟,耗时长了肉又会老,不专心致志一点怎么行呢?   她太专注于眼前的食物,以至于当楚源开口的时候,她听得不甚清楚,不过皇帝近来说的话也多半没啥营养,连乔随口接上,“什么?”   楚源一向严于律己,吃饭也只吃八分饱,就在连乔以为晚餐才刚开始的时候,楚源却似乎已结束了。   他用净帕擦了擦嘴,慢条斯理的问道:“阿乔,你与那苏玉生是否相识?”   很普通的一句话,皇帝的口吻也是轻松和悦的,似乎仅仅闲话家常,可是连乔怎会当真以为他在唠嗑呢?   她不能不认真应对,“陛下也听信了旁人的一面之词,以为顾美人是遭臣妾陷害?”   一瞬间她的神色僵冷如冰,连美味的肉片都觉难以下咽,并非伤心,却免不了失望。她与眼前的男人纵无深情,可也为他生儿育女,就这样皇帝仍有许多疑心——也许皇帝的为人本就是多疑的,只是连乔也逃不开例外。   楚源短促的一笑,“朕不过随口一问,不认识就算了。”   皇帝尽管遮遮掩掩,看似在顾全她的颜面,可是有些话若不说明白,只会在心底积压的越来越深,最终如火山一般带来隐患。   连乔索性将话说穿,“臣妾宫中的宫人失足坠亡,外头人都说臣妾有心灭口,陛下是否也这样想?”   楚源面对她的坦率微露尴尬,“这是你自己多心,朕从未这样想过。”   否定归否定,可他分明是那个意思。连乔一阵气苦,指天罚誓道:“臣妾不知顾美人是否冤枉,可臣妾对其中内情的的确确懵然不知,更谈不上陷害设计。陛下您想一想,若真是臣妾所为,臣妾又怎会在这时候杀人灭口呢,不是竖起一个靶子让别人打吗?”   誓言或许有假,可她后面的分析的确很有道理。连乔若真有那般聪明害人,也就不会蠢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楚源自觉愧怍,安抚她道:“朕何尝不相信你,只是朕自登基以来一直疏忽后宫,而皇贵妃管理也颇妥当,从未闻得宫婢横死之事,才一时叫别人的话乱了分寸。阿乔,朕知你心胸豁达,就别与朕计较了。”   说得真动听,怪道都云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敢情心胸豁达不是权利倒成了义务。   连乔委委屈屈的说道:“夫妻之间不应相欺,臣妾不敢自比为陛下的妻室,可臣妾的的确确是将您当做夫君来看待的,谁冤枉我都行,唯独陛下不能。臣妾不愿辜负陛下对我的信任,也望陛下莫辜负臣妾才是。”   楚源看着她红肿的眼眶,此时才真心感到后悔,从袖里将她的手握住,声音沉郁的道:“朕这回误听人言,是朕糊涂,往后再不会了。”   连乔不知听他说了多少回以后,心里早已经麻木,只点了点头,“陛下愿意相信臣妾就好。实不相瞒,臣妾也对那宫婢的死因存疑,暗里派了顺安查访,想来不日就会水落石出,到时还望陛下酌情裁决。”   楚源认真的拍拍她的手背,温柔说道:“朕答应你。”   顺安调查的结果很快出来,那宫婢身家清白,底细端正,未曾与哪个男子有过龌龊之事,一直本本分分的待在昭阳殿。但是据内务府的人回报,这丫头从前是伺候常更衣的,后来才被拨去服侍顾笙箫。而有人证指出,她跟了新主也未忘却旧恩,背地里还与常更衣有过几次来往。   楚源沉吟着端起茶杯,“常氏因冒犯你才被朕贬谪,看来她确实心有不甘。”   连乔嘴角的嘲讽几乎掩饰不住,“陛下只记得常氏因臣妾被贬,却忘了后来常氏被金良人为难,也是臣妾替她解的围,怪道世间总是忘恩负义的人居多呢。何况常氏只是一个小小更衣,何来这样大的手笔,陛下不觉得她的本事太大了么?”   “依你之见该如何?”楚源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连乔对皇帝的心思门儿清,他并非不清楚里头的蹊跷,只是不愿再查下去罢了——此事本就不甚体面,到这一步也该停止了。   她微微欠身,顺着皇帝的心意说道:“臣妾只知人言可畏,望陛下还臣妾一个公道便好。”   楚源略一思索,“这件事也好办,只说她因偷盗宫中财物才不慎跌入井中,正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至于常氏,她已经是更衣了,索性贬为庶人吧,省得她痴心妄想,生出什么不该有的风波来。”   这般处置也算四平八稳,连乔揉着裙边一挂流苏,轻轻说道:“那么顾美人……”   那人的目的虽是为了将连乔牵扯进去,可是这么一来,不就证明顾笙箫是被冤枉的么?   楚源目中凝成一片冷意,“朕本就未曾责罚与她,自然依旧如此。”   亦即是说,顾笙箫还是得在昭阳殿寒度余生了。   他垂目抿去杯中的茶叶,“何况,她也未见得真正冤枉。”   连乔打量着皇帝手背上泛出的淡淡青筋,心里忍不住猜想:光是一桩冤假错案就能让皇帝这样动怒,万一哪日有人给他戴了一顶真正的绿帽子,皇帝又该怎么样呢?   当然,连乔是不会以身犯险的,可是她暗暗希望有人铤而走险来这么一出,到时她就能见证皇帝是如何狼狈又难堪,那才叫痛快呢!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可能会很晚,大家明早再看吧~ 第66章 求封   有了楚源的授意,流言很快就平息了,只可惜一个常更衣,做了宫廷斗争的牺牲品——但凡大人物的角力,倒霉的往往是些小人物,连乔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可是她至少存有一线希望,期盼着可以活到掌控权力的那日,至少不会太身不由己。   宫殿的角落里摆着各色香花,被融融的炭火蒸腾出浓郁的香气,闻久了,便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感觉。   连乔皱着眉,让人将窗纸揭开一条缝,好透透风。   吴映蓉捧着一杯刚煮好的祁门红茶,笑吟吟的道:“姐姐倒不怕冷的。”   “这屋里炭气太重,闻着难受。”连乔很随意的在窗边坐下,似乎真不畏冷——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连乔瞧着宫里那些娘娘一到冬日里就关起门窗闭门不出,简直恨不得隔绝空气,看似很知道保重,结果反倒一个个动不动头痛脑热的,太医院都忙不过来。可见冬日里还是该冻着些好,连乔这具身体从前娇弱无比,大概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如今她大大喇喇的任性而为,反而觉得身子健朗了些。   映蓉喝了一口茶,将杯盖扣紧,窝在怀里取暖。她凝睇问道:“我听说常氏被陛下贬为庶人,似乎与姐姐宫里的事有关?”   “你觉得是她所为吗?”连乔懒懒的拨弄玉瓶里的一枝红梅花,头也不抬。   “自然不是。”映蓉笑道,露出一口瓠犀般的贝齿,“可是我想不明白,那人纵然将矛头对准姐姐,对姐姐又能有什么损害呢?看在公主的面上,陛下也不会因几句虚无缥缈的流言来责罚姐姐的。”   连乔冷笑,“陛下多疑,就算没有确凿证据,可若埋下这根刺,就能让陛下与我生分。”   “我看不见得,那人的目的恐怕不止如此。”映蓉分析道,“陛下固然会因流言疑心姐姐,可流言毕竟当不得真,那人的用意恐怕是针对姐姐,若姐姐因陛下的质问而心寒,与陛下生出间隙,旁人也就能趁虚而入了。”   她一针见血的指出其中关键,连乔听了先是惊讶,继而不禁叹服,她只顾表象,却忘了从旁人的角度分析问题。连乔虽对皇帝无情,在外人看来却是有情的,情谊还相当深厚,若能令她对皇帝心灰意冷,或许她会主动退出争宠的漩涡。就算不然,一个人的情意是掩盖不了的,当楚源发觉她不再是原先的模样,自然也不会这样宠她了。   看来此人深谙攻心之术。   连乔有点想笑,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个背地里设下天罗地网的人反倒为了她好,助她早早地认清皇帝。可惜她们忽略了一点,从一开始,连乔就对皇帝不曾付出过真心,从未抱过希望,自然无所谓心灰意冷。   映蓉深深的看她一眼,“姐姐现在对陛下失望了么?”   “陛下只是被一时蒙蔽而已。”连乔含笑道,“天子也会犯错,你我又何必苛责?”   她一点也不怨恨楚源,因为不值得。兔丝附女萝,她唯有依附这个男人才能生存,却不会将自己的心轻易交托出去。总归而言,楚源也不过是她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   顾美人的悲剧可谓杀鸡儆猴,给那些新进宫的女子提了个醒。她们之中纵然想争宠的,也不得不谨言慎行,斟酌自己有几多斤两。顾笙箫这样的美人,盛极而衰也不过一刹那的事,她们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呢?   当然,风险再大,也总有不甘沉寂之人。   宋思懿就是其中一个。论姿色,她堪称其中的佼佼者,虽说比起顾笙箫差远了,不过她笑容甜美,身段纤细,也自有几分动人之处。皇帝见多了大家闺秀,对于小家碧玉倒很有几分好奇,好比大鱼大肉吃腻了,也需来点清粥小菜换换口味。   连乔阻挡不了别人争宠的脚步,也没想过阻挡,何况据她瞧来,宋思懿为人轻狂骄纵,即便能出一时风头,最终也是成不了大气候的。何况皇帝宠幸她也未见得多喜欢她——物极必反,顾笙箫这种气度高华的才女给他留下了阴影,宋思懿的气质则恰好相反,几乎可说俗不可耐,不过大俗即大雅嘛!   连乔只能感慨皇帝真不挑食。   承宠也罢了,宫里不缺争宠的人,若皇帝只是一时兴致多睡她几晚,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驿丞之女居然迅速地得以晋封,从才人升级成了美人,这就令人大跌眼镜了。   长乐宫里生着地龙,带给人一阵暖洋洋的春意,但此刻众人的脸色并未因热力得以好转,依旧如外面的池塘一般结着严冰。   穆皇贵妃坐在上首,还是那套程序化的微笑,瞧不出喜怒。她道:“宋妹妹你如今已是美人,论理宫娥和内侍该添几位,不过眼下逢着年节正忙,一时抽不开人手,不如等到年后再说,你以为如何?”   宋思懿才得晋封,满眼都是喜孜孜的笑,哪还在意这等小事,“皇贵妃娘娘不必为难,如今服侍妾身的宫人就很好,无须着急添置。”   “宋妹妹可真是好福气呀,这才多短日子就封了美人,来日若诞下皇子,只怕封婕妤都不够呢!”孙淑妃乜斜着望连乔一眼,“须知连妹妹为陛下诞育公主也只是婕妤,只怕宋妹妹你的福气还在连婕妤之上。”   孙淑妃也在笑,但她的笑里却仿佛生着牙齿,恨不得将敌人的肉一块块咬下来。宋思懿这小狐媚子她瞧不顺眼,不过人家正得宠也没法子,孙淑妃便想挑拨她与连乔相斗,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   宋思懿甜甜的道:“那嫔妾就借娘娘吉言好了,不过皇子也好,公主也罢,嫔妾想陛下都会喜欢的。”   照她这意思,仿佛笃定了自己定能怀上龙胎似的。   孙淑妃差点气的吐血,一面却忍不住纳罕:这个宋思懿莫非真的蠢到没边,居然还顺杆爬上了?   宋思懿又望着连乔笑道:“嫔妾可真是羡慕姐姐的好福气呢,光是一位公主就让陛下这般眷顾,想来若是位皇子,陛下应该会更怜惜姐姐。”   众人皆知,连乔当初怀着身孕诊脉时说是男胎,生下来才变作女儿,宫里都当笑话传的,只不敢传到皇帝与连婕妤耳里罢了。谁想这个宋思懿居然坦荡荡的说出来,真不知该说她太愚蠢还是太老实。还口口声声“怜惜”,连婕妤哪里要她怜惜?   连乔温婉地微笑,“不要紧,妹妹也会有这种福气的。”   虽然是祝福,听着却有些怪怪的,仿佛宋思懿就只有生女儿的福气。   孙淑妃不禁心满意足的勾起嘴角,痛快,痛快,两个女人果然斗上了。   宋思懿仍沉浸在晋封的喜悦中,未听出连乔的弦外之音。也可能以她的智商,根本就听不出来。   穆皇贵妃眼看殿内即将升腾起硝烟,又是一顿训诫安抚,连宋二人相继收声。宋思懿是装装样子,连乔则忍不住在心里悲叹:她其实顶不喜欢与人吵嘴,但若忍着不说话,非但心里不舒服,旁人也会觉得她心机深沉——后一点尤其可怕。   至于宋思懿,她似乎是真浅薄。连乔瞧着她年轻光艳的面庞,白乎乎的桃子脸上一张樱桃小嘴粉嘟嘟的,还有那笑起来便格外醒目的苹果肌,这样的女孩子得宠是必然之势,就不知能维持多久了。   至于连乔个人,对她得宠是没多少抵触的,比起口蜜腹剑的心机女,还是宋思懿这种美貌蠢货多多益善。何况宋思懿的存在还能帮她吸引一部分火力,让连乔不那么招人恨,从这个角度而言,连乔该感激她才是。   在长乐宫请安完毕,出来后连乔又很不巧的撞见了尹婕妤。尹婕妤一副有秘密急于分享的模样,拉着她就往道旁钻。   连乔觉得很奇怪,自己与尹婕妤几时这般交心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消息都要让她知道——大概是连乔太善于聆听,尹婕妤才免不了扮演知心大姐的角色。   尹婕妤瞧见四下无人注意,才抓着连乔的胳膊小声说道:“妹妹,你可知那宋氏如何得以晋封的?”   连乔笑道:“姐姐这话就问得奇了,我如何能知道,想来总是陛下喜欢,才愿意提拔。”   “什么提拔!”尹婕妤的鼻孔朝着天,重重的嗤了一声,“陛下压根就没想过封她,这美人是姓宋的自己求来的!”   “此话怎么讲?”连乔装出很感兴趣的模样。   其实她内心只觉得索然无味,楚源爱封谁封谁,与她何干?哪怕他封一百位美人也罢,有本事先立一位皇后再说,说到底,她们都只是一群争风吃醋的妾室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然则她瞧得出来,若不让尹婕妤将这个秘密说完,尹婕妤是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第67章 不孕   尹婕妤再度望了望四周,才拢着手掌凑近说道:“我也是听御前伺候的小太监福禄说的,妹妹你也知道,这些没根的东西顶喜欢听墙根——”   连乔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尹婕妤说的,固然也是她的真实想头,这些贵人向来不把下人当人看的。她却不知,宫廷里头的关系盘根错节,指不定就是这些阉人掌握着玄机命脉,轻易得罪不起。   尹婕妤没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的说道:“那姓宋的也颇大胆,趁着和陛下两情欢好之时,就趁机提出讨封的话。”   她模仿着宋思懿甜腻的嗓音,拿腔拿调的道:“陛下,宫中姊妹都鄙弃臣妾出身卑微,没一个将臣妾放在眼里,何况臣妾入宫也有数月了,还只是一个小小才人,怪不得人人都敢欺负——你听听她这话,倒好像谁给了她多大委屈似的!这下作东西,一味地在陛下面前装可怜,我顶瞧不上她这样儿。”   尹婕妤重重朝地上啐了口吐沫,仿佛说出宋思懿这个名字都嫌脏了嘴。   连乔并没有她那样气愤,宋思懿再会使心用计,也只限于道德上的污点,而未犯下法律上的罪责,何况宫里哪一个敢说自己完全清白无暇了?既如此,宋思懿用一点小手段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在连乔看来也是无可指摘。   不过皇帝怎会这样容易被说服?楚源的心肠可没这么软哪!   “宋美人到底怎么说的,陛下就这般轻易答应了么?”连乔做出和尹婕妤同仇敌忾的态度,为的更方便套话。   尹婕妤嫌弃的看她一眼,“傻妹妹,这还用得着怎么说,只要把陛下伺候舒服了,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别说美人了,来日生下皇子,只怕封妃都有指望呢!”   连乔自觉汗颜,想必宋思懿的床上功夫应该不错,才能把皇帝治得服服帖帖的,万一她又是个体健适宜生养的,封妃也并非没有可能。   要真如此倒好了,连乔的困境也能迎刃而解:要是皇帝多几个可选择的继承人,也不至于动杀母立子的心思。   可惜养个孩子不容易,宋思懿有没有福分仍待考证。连乔叹了一声,落在尹婕妤眼里,自然以为因宋思懿得宠而不平。   尹婕妤对她越发亲密起来,觉得两人站在同一阵线,甩了甩帕子道:“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野丫头,我顶瞧不上她那做派,一个不入品的驿丞之女,滥竽充数的,还指望飞上枝头做凤凰么?”   说曹操曹操到,尹婕妤此话方歇,后头就有一个女声渺渺的传来,“娘娘这话就错了,英雄不问出处,怎见得出身卑微就不能飞上高地?贤妃娘娘不也是商户女出身么,怎就能位列四妃之一,驿丞好歹还算个小官呢!”   宋思懿的嗓音的确很有辨识度,甜的发腻,让人远远地就知道是她,也许男人都是好这一口的。   她故作姿态的施了一礼,动作马虎得跟逛戏园子似的,连乔倒不信她当着皇帝也敢这样随意。但听她道:“两位姐姐且让一让,路上窄,光尹姐姐一个都站不下了。”   说罢,轻飘飘的从两人中间穿过,还毫不客气的撞开尹婕妤的肩膀,迤逦而去。   尹婕妤才领会过来宋思懿在说她胖,气得脸如猪肝般鲜红,颤颤巍巍的用手指点住宋思懿的背影,“你瞧瞧……这嚣张……”   她简直说不出话来。   连乔宽慰道:“姐姐别怄气了,谁叫人家如今正得宠呢?咱们少不得避让她三分。”   一面说着,一面却若有所思的望着远去的女子。按说宋思懿出身低微,应该更知道慎重,她倒好,一得志便猖狂起来,是她本性如此,还是人前所做的障眼法?   若因后者,那这个人倒不能小觑了。   自今冬降下第一场大雪,天越发冷起来,来回都得坐上暖轿。连乔才去福宁宫向孙太后请完安,照例的汇报了一番公主近况,出来便觉得身上哆嗦,忙不迭的掀开帘子坐上去,将一个手炉揣在怀里。   紫玉穿了一件厚实的大袄,仍恭恭敬敬在轿外站着,连乔招手命她上来,紫玉却摇头道:“不用,反正几步路就到了。”   这丫头就是老实。连乔知道一时也无法在她心底建立起平等观念——她毕竟不是改革社会的志士——只能叹息着将帘栊合上。   回怡元殿的路上须经过甘露殿,因近来大雪不断,两道堆积起厚厚的白层,这条路便显得尤其窄且滑。紫玉叮嘱内侍们小心,自己也放慢脚步,留神免得轿子滑倒。   前头却有两个宫装女子直挺挺的跪在道路中央。   那两人似乎认得车轿上的标识,忙侧身想要避开,奈何跪久了身子发僵,竟一下子翻在地上。   紫玉忙上前搀上一把,这一瞟却不得了,她忙行礼道:“胡才人。”   胡善融虽褪去珠钗,但仅凭她身上的衣衫质料也能断定她不是等闲下人,是以紫玉一眼就能认出来。   不过胡善融好歹也是位主子娘娘,为何会在这里罚跪呢?   连乔察觉到轿辇停下,掀帘问道:“谁在那里?”   “娘娘,是胡才人。”紫玉回道。   胡善融不得已,只得上前隔着轿帘招呼一声,“连姐姐。”   她大概不愿让人瞧见这副狼狈模样。   连乔瞅着她唇色发青,便知已在外头跪了不少时候。她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冰天雪地的说话也不方便,不知妹妹可愿往我宫里一坐?”   胡善融一怔,见连乔的眼睛是鼓励的,并不带丝毫轻视和嘲笑的意味,心里顿时一暖,可是仍旧拒绝,“多谢姐姐美意,真的不必。”   连乔使了个眼色,紫玉会意,向胡善融身边的侍女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堂堂一个主子怎会跪在长街上,不怕被人说闲话么?”   那侍女雪娟本就有些不平,因胡善融性子软弱才不敢声张,如今见来了做主的人,索性咬着唇道:“并非主子一定愿意丢人出丑,是宋美人罚主子跪在这儿的。”   她停了停说道:“此事错在婢子,适才婢子在殿外生火盆,适逢宋美人从旁经过,有一两点火星飘到宋美人身上,虽说并无大碍,可宋美人大怒,罚婢子在长街上跪坐思过。”   紫玉咦道:“你有错罚你是应该的,怎的胡才人也陪你跪在此地?”   胡善融连声咳嗽也没能打断婢女的说话,雪娟心直口快的道:“宋美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主子也得一并责罚。”   胡善融被自己的侍女当面戳穿窘境,尴尬得说不出来。连乔默默听着,眸中不禁染上一分怜惜之色,可见在宫里不得宠是何等憋屈,就连被人欺压也只能含辱受着,不能声张半分。   但此事被她撞见也是胡善融的幸运,连乔略思索了一下便说道:“妹妹还是上轿吧,再跪下去若跪出病来,此事更不容易善了。”   她清楚胡善融胆小不愿惹事,所以连乔故意这般吓她。   胡善融犹疑一下,到底还是提裙上了轿,她那个侍女也忙紧紧跟上。   虽则连乔态度亲切,但两人并非知交,胡善融还是有些怕生。她紧紧缩在暖轿的一角,仿佛生怕自己占了位置似的。   连乔且不搭理她,待胡善融的脸色由青转红,身子也渐渐暖和不再发抖,这才问道:“妹妹即便犯了错,宋美人也没权利自行责罚,何况只是一个婢女,妹妹甘心受辱,何以不向皇贵妃禀报呢?”   胡善融抓着板壁上的木梁,苦笑说道:“我想皇贵妃也不愿理会这等小事。”   连乔默然。过年事情再多,可长街之上众目睽睽,必定有耳目传到穆朝兰宫里,她不闻不问,分明是不愿招惹得宠的宋思懿——穆氏个性本就如此,虽统领后宫,却甚少忤逆皇帝心性,大概这就是她能稳坐不衰的原因。   “可你又何必任由宋思懿骑在头上?纵然她位分高于你,也不该任其欺辱,况且宋美人的家世还及不上你呢。”连乔忍不住说道,她平生最恨软弱之人,自己做了包子,当然免不了被狗惦记。   胡善融怯怯说道:“进了宫哪还管家世,宋美人得宠,谁敢惹她不高兴呢?何况家父虽为礼部侍郎,嫔妾却只是庶出……”   难怪她抬不起头了。连乔恨铁不成钢,却再无说辞,都说女儿家一定得富养,这位胡才人看来在家中也不得宠,养成了谨慎卑微的性子,后面再难改动。   暖轿悠悠的抬到怡元殿,连乔一下轿,就看到吴映蓉上来笑道:“姐姐可算回来了,我和杨大人已等候多时。”   杨涟跟在她身后,忙上前对连乔行礼,“娘娘莫非忘了?今日是微臣请平安脉的日子。”   “辛苦大人了,本宫只是在太后宫里耽搁些时候。”连乔笑道,让人将胡善融请出来,“大人且不必着急为我请脉,且看看有什么好的冻疮方子,斟酌着为胡才人开一副。”   她早就留意到胡善融手背上红紫斑斓的冻疮。   杨涟虽不晓得这位才人从哪里来,但连乔的命令他向来无不遵从,便小心搀扶胡善融步入殿内。   映蓉悄悄将连乔拉到一边,“姐姐你又管起哪档子闲事来了,这胡才人和咱们有什么瓜葛?”   连乔笑道:“日行一善,功满三千,帮人对咱们又没坏处。”   连乔并非喜欢管闲事的人,只是偶然撞见了,觉得却不过情面——大家同在深宫不容易,能帮则帮总是好的。   冻伤本不难治,可杨涟出于医者惯性,还是悉心为胡善融看了脉,这下他的脸色却变了。   连乔诧异问道:“怎么了?此处也无外人,你照实说便是。”   杨涟望了眼犹自怔怔的胡善融,低眸说道:“据微臣判断,胡主子的脉搏幽微细促,可见体质极弱,难以受孕。”   有的女人天生容易生养,也有的女人想尽办法也怀不上胎,这并不奇怪。   连乔探询的向杨涟望去,但听他道:“可是胡主子并非胎里带来的弱症,而是后天被药物侵害所致。” 第68章 装傻   杨涟沉吟一刹,回头问道:“胡主子近来可有沾染什么不妥之物?譬如香料之类。”   胡善融主仆俩都懵懵懂懂,雪娟更是低下头,“连内务府送来的份例一应都是短缺的,哪还能有稀奇之物呢?”   杨涟目中出现一缕恻隐。他虽只是一介太医,但对宫中这些媚上欺下之事亦颇不平。   连乔见一时问不出什么,便道:“此事慢慢查来不急,不过胡才人你怎的会生冻疮?莫非内务府冬日里送来的炭火都不凑数么?”   雪娟摇头,“炭火倒是足数的,可宋美人才是甘露殿的主位,凡送来的东西都需经过她手——”一面忿然道,“宋美人将银炭全都扣下,只把些黑炭给咱们主子,偏偏胡主子身子弱,经不得炭气,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烧着罢了,若非这般,也不会生出冻疮……”   她好似想起什么,忽而道:“主子,您还记得婢子同您说过,那炭的气味有些不对?”   胡善融不懂她为何突然说起炭味来,勉强道:“她肯给咱们留些炭火烧就不错了,还计较些什么。”   雪娟急道:“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杨涟已经明白过来,恍然道:“姑娘可否回甘露殿取些黑炭的炭屑,微臣觉得里头似有不对。”   “不用回去,我这里就有。”雪娟说罢,搓了搓手,果见袖里纷纷扬扬掉出些黑色的碎末,原来她罚跪之前正好在院中搓煤饼,倒是省得回去一趟。   杨涟皱着眉头将那撮碎屑捏近鼻尖,细嗅了嗅,冷声道:“不错,这黑炭里果然混有麝香。”   宫斗剧里倒是常出现这味大杀器,连乔来此后还是第一次见,她好奇问道:“本宫听闻麝香于女子为害甚巨,果真如此么?”   杨涟笑道:“倒不见得这般夸张,只是女子的确不宜多闻麝香,会有碍生育。何况似胡主子这般日日大量焚烧,即便侥幸有孕,恐怕也难以安然生下。”   他面色凝重的说道:“也幸而那人只是想胡主子不孕,才用了麝香,若在煤屑里掺些朱砂,冬日里门窗关闭又严,只怕胡主子便会香消玉殒了。”   朱砂可炼出水银是众所周知的事。   连乔只觉得心情复杂,没想到她也会有看人看走眼的时候,这个宋思懿外表傲慢行事乖张,看似蠢钝跋扈不可一世,谁想到内里居然有这样幽深的心计。也许不止是她,连皇贵妃和淑妃等人也被蒙蔽了过去。   映蓉插嘴问道:“依大人看,胡才人用这味香料用了多久了?”   杨涟声调沉重,“少说也有三个多月了,所以……”   连乔更是骇然,这样看来,宋思懿很可能从一进宫就在防着这位同住的姐妹。想不到这女孩子心眼鬼得很,行事既歹毒又隐蔽,若非今日杨涟碰巧为胡善融诊脉,恐怕宋思懿的诡计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   胡善融的眼泪扑簌簌下来,她虽是庶出之女,却也是大家族里礼乐教化出来的,哪曾接触过这些阴毒伎俩。如今三不知的着了奸人的道,恐怕以后再也没生育的机会了:一个不能生的女人,哪能算一个完整的女人!   连乔看着这女子也觉难受,虽说皇帝命里子嗣稀薄,胡善融未必有机会诞育皇嗣,可她毕竟还年轻,让她保留一份希望,总比早早绝望的好。   雪娟眼里闪着噬人的光,恨声道:“主子,宋美人这样害您,咱们可不能轻易放过她!”   “妹妹放心,本宫知道你心中委屈,宋美人行事不端已犯下大过,本宫定会……”连乔说道,一面奇怪映蓉何以不断的朝她使眼色。   她依旧将那句话说完,“本宫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谁知胡善融连忙摇头,“娘娘不可。”她深吸一口气道:“嫔妾中了她人奸计,固然是宋氏用心险毒,可嫔妾也有疏忽在先。况且仅凭这些证据也不足以告发宋氏,娘娘贸然出首,只会牵连自身,还是不必了。”   连乔紧紧皱眉,胡善融的顾虑也是她的顾虑。宋思懿眼下正得宠,若连乔这时候指证,保不齐皇帝怀疑她嫉妒藏私——先前因为顾笙箫已经疑心她一次了,若是再来,皇帝没准以为她专与得宠的妃嫔过不去。   况且虽有煤屑为证,证人却只有雪娟的一面之词。若宋思懿反咬一口,指责她与胡善融勾结陷害,连乔反而不得脱身。毕竟此事与宋思懿平日表现出来的形象相差太大了,恐怕连皇帝也以为她是个美貌蠢货,才这般放心大胆的宠她。   胡善融脸色苍白,眼泪却渐渐收回,“嫔妾吃了这样的暗亏,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谨记教训便是了。”   她拂衣起身,“谢娘娘今日相助之恩,嫔妾永志不忘。”说罢,便要携雪娟回去。   连乔见她已拿定主意,也不便替人强出头,只道:“那些炭你再不要用了,本宫会着人送些银炭过去,你自己留着使吧。”   胡善融深深朝她一拜。   等她去后,连乔方向吴映蓉问道:“你方才朝我挤眉弄眼的做什么?”   映蓉笑了,“我只想劝姐姐,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你一时冲动答应为她出头,若不成功可怎么好?”   她望着门外,脸上显出诧异,“不过胡才人倒是很懂事的,知道忍辱负重,算是个可造之材。”   连乔笑道:“她不忍辱还能怎么着,宋思懿的风光正如日中天,连我也没把握一定将其制服。”   皇帝是这世界上最容易变心的男人,今日和这一个爱得海誓山盟,明日指不定又和另一位恨得死去活来了。万一皇帝对宋思懿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连乔可真拿不准他会信自己还是信她。   不过连乔既然已识穿此女的真面目,往后宋思懿想在她身上使什么阴损伎俩,想来不容易成功——连乔还真想向她讨一点麝香使使,无奈有一个忠心的杨涟在,连乔没法将这一招嫁接到自己身上。   第二日又是个冰雪天,因近来冷得尤其厉害,穆皇贵妃将三日一请安改为了五日一请安,如此方便了众人,她自己也落了体恤的好名声。   连乔本想睡个饱足的好觉,谁知大雪方歇,就见顺安进来回话,“宋美人来了。”   真是个不请自来的好姑娘。   连乔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的撑开双臂,“紫玉,服侍本宫穿衣吧。”   才洗漱完步入大堂,就看到院中雪光大亮,好比天地间都是银白的灯笼,照得满处亮堂堂一片。   在这样的强光照射下,宋思懿脸上的妆容也精致得无可挑剔,其实她的脸是最圆润丰嫩的那类,刻意打扮反而显老——也许只是为了强充气势。   她本来好好坐着,一看到连乔,立刻气势汹汹起身,“连婕妤,敢问嫔妾宫中的胡才人昨日是否来过此处?”   看来胡善融瞒住了麝香一事,宋思懿才不知道自己的诡计已经败露。她今日特来兴师问罪,只是为了连乔解救罚跪之人。   但就算为了表现无脑张狂,这位宋美人也表现得过头了。连乔从前不觉得,如今却发现处处皆是破绽,宋思懿见了她连礼都不行,就不怕连乔治她一个不知尊卑的罪名么?   连乔徐徐笑道:“不错,本宫的确有请胡才人来此小憩,实在是看她在寒风中冻得辛苦。就不知胡才人犯了何种罪责,劳驾宋美人代为管束?”   宋思懿昂然挺着头,只差两手叉腰,就和菜市场吵架的大妈一般无二。她道:“嫔妾乃甘露殿的主位,自然有权利责罚甘露殿的从属。胡才人若不服管教,大可以从甘露殿搬出来,就不知娘娘愿不愿意帮她这个忙?”   她觑着连乔的动静,打量着她也是不愿意与人同住的——谁会希望有人和自己争夺皇帝的宠爱呢?   连乔果然顺着她的意思微笑,“本宫不过见义伸手罢了,哪能管她一世?可是也须劝妹妹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妹妹此时正得圣宠自然不怕,等哪日圣心不再了,你的言行便会成为别人攻讦的证据。”   到底只会嘴上功夫,一味假好心罢了。宋思懿看穿她的虚伪,不屑的翻了个白眼,不恭不敬的告退,“娘娘的话嫔妾听下了,定会铭记在心。”   她正要走,连乔偏偏将人叫住,“紫玉,将本宫备下的那份厚礼赠予宋美人。”   从来没有人自己说自己的礼物贵重的,这位连婕妤真是毫不知耻。宋思懿心下更增鄙夷,却不得不停下脚步。   紫玉果然端着一盆东西出来,连乔望着那花儿笑道:“听闻宋美人最好水仙,这株凌波仙子是花房培育出的异种,香花配佳人,正好赠予宋妹妹。”   一盆水仙花而已,值得大惊小怪的!宋思懿神情敷衍的接过,一见之下,脸色却好像吃了苍蝇。   连乔笑问道:“怎么,宋妹妹不满意本宫送的礼物么?”   “不是。”宋思懿连忙摇头,举止却没有方才那般泰然自若,反而尽显慌乱,“嫔妾只是奇怪,玉玲珑需清水才能活,还是头一遭见到有人用煤屑来养花的。”   她望着怀中那抱盆景,只见青翠的茎叶下,密密层层都是漆黑的炭末填实,光看着都觉头皮发麻。 第69章 男人   连乔姿态娴雅的抿着茶,神情平淡的如同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花房的宫人说了,这花生得稀奇,自然也得用些古怪的法子来培植。你别瞧它是普通的煤屑,若用此来养花,可使玉玲珑的香味更醇厚清雅。”   她掩唇一笑,“妹妹你不妨闻闻,看到底香不香?”   宋思懿哪敢沾染那些掺了麝香的黑土,忙觍颜笑道:“既是娘娘美意,那嫔妾只好欣然接纳了。”   她有意与那盆花保持一定距离,仿佛花儿长了牙齿会咬人似的。   连乔慢悠悠的喝完那盏茶,方诧异抬头,“妹妹怎么还在这儿,是觉得一盆花还不够吗?”   宋思懿没想到她居然只是送花,一时倒愣住了,此时回过神来,忙叩谢告退。   紫玉瞅着女子窈窕的身影,悄悄问道:“娘娘不把麝香一事透露给宋美人知道,莫非是想她自己体会?”   连乔笑眯眯的道:“话说穿了有什么好,虚虚实实才能打动人心呢。”   她不说,宋思懿自己一定免不了猜疑。所谓疑心生暗鬼,光是猜测连乔的意图恐怕就足以让她整宿整宿睡不好觉了。连乔今日的举动旨在震慑,就算不能让狐狸现出原形,吓一吓她也是好的。   “那盆景里果然盛有麝香么?万一宋美人把此物拿到陛下跟前,咱们岂非反落入她的圈套?”紫玉忧心问道。   连乔笑她多虑,“放心,那就是碾碎的黑炭罢了,就算要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我也犯不着将自己搭进去。”   而且杨涟在发觉蹊跷后,早就将那些麝香炭带回太医院处理,美其名曰可供药用,其实无非怕连乔沾染这些污物。虽则他是一片好心,连乔心里却暗暗发苦——身为宫中的女人,连避孕都不能自己拿主意,真是太惨了。   *   宋思懿一走出怡元殿,就将那株水仙交由贴身侍女翠翘捧着,自己却如躲避洪水猛兽一般,远远避开它。   翠翘不得不承担这份苦差事,却巧妙的用衣袖掩住口鼻,免得那香味从七窍钻进去——她虽然还未出嫁,可是也想过以后生孩子呢!   翠翘凝望着主子端好的面庞,瓮声瓮气说道:“美人,您说连婕妤会不会已经发现咱们做的那些事了?不然好端端的为何来这么一出,奴婢可从没听过什么煤屑养花的鬼话。”   她翻来覆去的查看手里的盆景,觉得这花儿别无稀奇之处,由于缺水的缘故,甚至有些枯萎了。   宋思懿冷淡的道:“发现了又如何,我如今得宠,她也只敢敲打敲打,无凭无据的,谁又能将我怎么着?”   “倒也是。”翠翘放下心来,“想来胡才人也没胆子到连婕妤面前告发您,何况以她那副蠢笨脑子,定想不到是美人您在背后做鬼呢!”   宋思懿凌厉的望了她一眼。   翠翘情知自己口无遮拦,犯了主子的忌讳,赶紧奉承她道:“其实美人您何必将这些小人放在心上,老爷从前请仙师为您算过命,您可是有皇后运的,要不陛下怎么迟迟未肯立后,而您又恰巧得以入宫呢?这都是命里注定的。”   宋思懿紧紧抿着涂泽唇瓣,并不搭理翠翘半句,可是她心里未尝不这么想。算命的瞎子或许当不得真,但是她既然来了,自当为自己谋一条更好的出路。皇后的位子固然不是好坐的,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至少她不害怕失败——只要有万分之一成为人上人的机会,她也要牢牢把握。   话虽这么说,连乔的举动毕竟让宋思懿产生了警惕,往后她虽还是一样傲慢,在连乔面前却有意收敛着,不敢气焰太盛,仿佛怕了她三分。   众人暗暗纳罕,看来小狐狸还是斗不过老狐狸,宋美人这小妖精再能干,也还越不过连婕妤这尊大佛呢!   连乔的目的仅止于此,若是什么底牌都挑明了,宋思懿很快就能找到应对之策;她越是这样遮遮掩掩的,宋思懿反而会疑神疑鬼,在这种敌暗我明的前提下,宋思懿纵有什么诡计也不敢任意施展。   临近年关,穆皇贵妃越发忙碌,连乔等一干嫔妃却落得清闲。她先前偶然向皇帝提了一嘴酿梅花酒的话,本只是随口胡说,可后来兴致降临,便想试一试。正好上个月紫玉摘了些红梅花晒开,本想做装饰的,如今却被连乔尽数取来泡酒。虽不及古方上所言滋味醇厚,但嫣红的梅花瓣浸在澄明的酒液中,袅袅待开,也颇有观赏的意趣。   皇帝来怡元殿时,连乔就请他品尝此酒。   楚源浅酌一口,面上泛起浅淡笑痕,“意思却有,只是味道太淡。”   “本来也只图个风雅罢了,谁还认真品评?”连乔扫兴的扁着嘴。   楚源揽她入怀,觉得她这样的情态再自然可爱不过,“朕不过说句实话,你就又不高兴了,整个宫里除了你,再无人敢对朕甩脸子!”   果然男人内心都住着一个抖m。   连乔酸溜溜的道:“宫里有的是会讨陛下喜欢的美人,陛下何不找她们?”   “你这话是指宋氏?”楚源在她腰间重重掐了一下,嘴唇却紧贴连乔的耳畔,“朕在宋氏那里多歇几晚,你就又吃飞醋了?”   “臣妾可没这么想。”连乔傲娇的背转头,像蛇一般扭动身体,想挣脱他的怀抱。   楚源哪能容她离开,依旧紧紧地扣着她,呵气道:“你不好奇朕为何突然封宋氏为美人?”   连乔在他怀里慢理云鬓,“陛下爱封谁就封谁,旁人还敢有异议不成?何况宋妹妹美貌聪慧,她担当得起。”   对于这其中的缘由连乔亦有几分好奇,但想来也不过是男女间那档子事,便懒得理会了,没想到却是皇帝自己先沉不住气。   楚源见她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分明还是很有兴趣的,遂笑道:“宋氏再美也及不上你,你又何必耿耿于怀,朕之所以晋封,无非是看她讲的故事好听罢了。”   “什么故事?”连乔不由自主的问道,究竟什么话能打动眼前这个冷心冷肺的男人?   楚源清了清喉咙,道:“宋氏五岁的时候,她父亲请一位瞽目道人为她批过命,那道士说她命中带贵,有皇后之分,为此非但分文未取,临走还送了一块凤凰玉璧给她。”   “阿乔以为如何?”楚源停下且卖个关子,笑意澹澹的看着她。   宋思懿可真大胆,连这种谎言都敢捏造,是算准了古人都迷信吗?连乔偶尔翻读经史,见里头的皇帝太后等等,多半要为自己捏造一段稀奇的身世,看来宋思懿也是个好读书的好妹子,从里头得到启发。   连乔轻哼一声,“这老道士出手可真大方。”   显见得她是不信的。   皇帝似乎也不信,因为笑里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可他却道:“宋驿丞本来也觉得不足为信,更不愿任意取人财物,便要将那块玉璧送还,谁知追到拐角,那道人却不见了,荒野里不闻人踪,如此方保留了下来。宋氏将那块玉璧给朕瞧过,质地精细,不似驿丞所有之物。”   驿丞虽是个不入流的小官,里头的油水却也不少呢!连乔懒洋洋的靠着他胸前,“陛下既然已经相信,何不就立宋妹妹为皇后呢?宋妹妹出身虽低,可皇后也不是个个都看家世的。”   “谁说朕信了?”楚源奇道。   “那陛下为何晋封宋妹妹,这不是有意将人往歧路上引么?”连乔自他腿上爬起,抬头注视着他。   楚源还是那副含笑淡然的神气。   连乔望着这俊美无俦的男子,蓦然领会出此人的用心多么刻毒。他其实早就看出宋思懿在捏造谎言,却故意不拆穿她,反而老鼠戏猫一般的给予其希望。宋思懿还以为自己可将皇帝玩弄于鼓掌中,却不知在楚源眼里她和舞台上的伶人一般浅薄可笑。这种恩宠的假象,无疑会使宋思懿的信心更加膨胀,当她发现自己离凤位隔着迢迢大河的时候,她会作何感想呢?   原来楚源真的只是将宋氏当成玩物而已。   呵!男人。   连乔一时间感慨万千,她们这些女子无论怎样争斗,在皇帝眼中都和过家家一般,不值一提。宋思懿有本事去谋害别的女人,倒不如好好对付皇帝——可惜皇帝这道城池实在太难攻克了,一个人经历的事情不同,眼界自然也会不一样,现在连乔也不能确信,自己是否成功的瞒过了皇帝。   楚源仍在盯着她,似乎能在她衣裳上烧出个洞来。连乔不愿叫他瞧出心中的千回百转,遂假意嗔道:“这些闺房私语陛下也拿来同臣妾说,敢情陛下对宋妹妹的承诺都是哄傻子哩!就不知您对着旁人的时候,是否也把臣妾那些掏心窝子的话都吐得一干二净了?”   她眼波流转的望着楚源,虽满面娇嗔,眼中却有无限情意。   楚源绕起她一缕头发,似乎漫不经心,“你的话朕自然不会对旁人提起——只要朕一人听着就够了。”   倘若连乔是个初入宫的女孩子,听了皇帝这句话也许会惊喜得全身发抖,原来皇帝待她这样特殊。可惜连乔已见识过皇帝对太多女人的无情,如何能相信自己同她们不一样?   她也不过是个女人。 第70章 远行   话不投机半句多,连乔盈盈起身,“小厨房送来了片好的牛羊肉,臣妾又想吃古董羹了。”   关于其他女人的话题至此告一段落,连乔也想不出什么转移话题的巧妙法子,想来想去,还是吃的最保险。当然皇帝方才的话也令她略略放心,至少宋思懿已不足为虑,她还以为楚源对这位宋美人有多钟情呢,原来不过如此。这样看来,就算宋思懿日后闹出再多的幺蛾子,连乔也不用担心皇帝偏袒一方了。   热腾腾的汤羹在泥炉上烧得滚沸,连乔将盛有姜醋葱蒜的白瓷碗碟一一摆好,轻声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楚源笑望着她,“阿乔也懂诗?”   连乔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分寸的微笑,“偶然看到两句便记下了,算不上精通。”   学生时代学过的诗句,现在依稀还记得几首,但那和自己作是不一样的,连乔若走出去假充内行,想必会叫人笑掉大牙。所以她时常纳闷,从前书里那些穿越女究竟是怎么凭诗才惊艳世人的?照她看,要达到这样的程度,至少得随身带一本古诗词大全才行。   楚源笑道:“不会不要紧,朕可以教你。”   看来他很享受教书育人的乐趣。男人总是如此,时刻不忘表现自己的征服欲和优越感。对着连乔是这样,说不定宋思懿的小家碧玉气质也让皇帝获得某种满足。   可惜皇帝自以为是的恩宠,在连乔看来却如狗屁一般,好不容易远离了课堂和书本,现在倒又要重新捡起来?她还没那么闲!   连乔苦恼的托着腮,“谢陛下盛情,可惜慧慧年纪尚小,还离不开臣妾,难得寻觅空隙,只好辜负陛下的美意了。”   楚源也并非好为人师,事实上他也未见得有空,只是难得提出一件差事,却被连乔轻轻巧巧的踢开,未免有一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不爽快。   他气呼呼的捏了捏连乔的鼻子,“你就会找些托辞,朕看你是不想学吧?”   “怎么会?有陛下教我,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实在不得闲,大约等慧慧到两三岁就好了。”连乔嬉笑着,用一片羊肉将他的嘴塞住。   羊肉已经炖的快烂了,两人于是大快朵颐。连乔吃得津津有味,比起搜肠刮肚的和皇帝叙话,还是美食更对她的胃口。   却不料皇帝冷不丁来一句,“你伯父在西北打了胜仗,捷报传来,朕听了十分喜欢。”   连乔抬头,发现皇帝一眼不眨的望着她。   这是个什么意思?   连乔一点也不感到高兴,连家建立的功勋越高,越使她意识到大厦将倾的危险。皇帝的语气虽是欣喜的,可他真的这样以为么?   连乔只能摸索着道:“大伯父是陛下您的臣子,为您尽忠是应当的。”   楚源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连乔提心吊胆的扒着饭,嘴里却只觉得食不知味。她总以为凭借女儿可以博得皇帝几分温情,却常常忽略还有一条潜在的导-火索。连钺功勋累累,大权在握,真如烈火烹油之盛,谁也不知道这把火何时会烧遍整个连家,到时连乔亦无法幸免。   要是有个机会可以劝说那几位家长便好了,可是连乔出宫的机会都没有,何谈与家人面谈?她唯一能见到的是宋夫人,但是照宋夫人那个性子,就算说明利害,她也绝不会听的。   伴随着荣耀下的隐隐忧虑,新年就这般溜走了。这是连乔在宫中度过的第二个年头,已经完全失却新鲜感,只剩下沉闷和麻木,这天家气象看似富贵万千,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要是有机会能出宫逛一逛就好了,连乔并非贪玩的性子,可是在红墙之内待久了的人,往往分外渴望新鲜空气。   成康五年的春天比以往来的都早,娘娘们早早换上新装,庆幸不再为冬日臃肿的衣着困缚。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好消息悄然造访:皇帝决定前往北漠围场春猎,宫中有头有脸的几位主子当然也是要一同跟去的。   连乔更是非去不可,因为北漠的大军正是败在她伯父车骑将军连钺手上。这北漠虽只是一个游牧民族,却生来兵强马壮,精于搏斗,多年来与大兴朝为了争夺土地,始终纷乱不休,虽说泰半只是小打小闹,却也带来不少滋扰。去年连钺采纳智囊妙计,用火攻法大破北漠数万大军,烧得他们丢盔弃甲,为此北漠那头才乖乖递上降书。如今两国建立了和平条约,总得假意修好,北漠王才诚意相邀大兴皇帝共同狩猎,为了彰显大国气度,楚源当然也不肯不去的。   连乔对远行并无异议,反而认为是个好机会:一来可以松散筋骨,二来,若有幸见到那几位族亲,也须告诫他们兔死狗烹的道理,为了他们的性命着想,也为了连乔自己的性命着想,这烫手的权柄还是早早交出为好。   唯一令她想不到的是,还有一个人也要跟着去。   崔眉弓着背站在她跟前,满脸都是情非得已的苦笑,“陛下本来也是不愿意的,可连将军指名道姓的说了,二小姐他也想见一见。娘娘您也知道,那件事说出来到底不大光彩,为了承恩侯的面子着想,陛下可一直都没提呢,所以……”   连乔不露声色的看着他,皇帝派崔眉来传话,而非亲身前来,就已经说明他的意思了:他实在不好开口。   可连音是不能不去的。   连乔只能笑道:“瞧公公这话说的,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连美人总归是本宫的亲妹子,即算陛下不提,本宫也要向陛下开口咧!”   崔眉大喜,忙道:“怪道陛下总说娘娘是最明事理的,奴才见了也实在佩服!娘娘方才的话说得实在对极了,一家人哪来隔夜仇呢?想来连美人经过这一年来的禁足思过,一定早就悔过了。”   但愿吧,连乔默默地想。她本想这回可以好好同家人叙旧兼说清利害,谁知突然多出连音这个变数,到时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   消息传到含春殿时,幽禁许久的连音尚难以相信,“你说真的?陛下真的愿意放我出去?”   崔眉看着她苍白脸上掩不住的欣喜,心里默默的道:愿意倒是愿意,却并非为你这个人,只为你有个好伯父而已。   他直起脖子陪笑道:“自然。所以美人您快收拾一下吧,不日就要随陛下远行了。”   再三的确认这消息属实,连音高兴得在原地转起了圈子,此时她身上别无长物,便顺手拔下发髻上一根银簪子道:“小小意思,公公拿去打酒吃吧。”   崔眉不知从连乔那里得了多少好处,哪瞧得上这根光秃秃的素银簪,满脸是笑的道:“美人您太客气了,奴才哪能要您的东西,您自个儿好生收着吧。”   连音看不出他嫌礼物菲薄,只当这老太监果真清高,便不以为意。   眼看崔眉揣着拂尘飘飘然离去,连音急忙唤来侍婢碧鸢,“快,为我更衣,要那件杏色遍地桃花碎的衫子,对了,还有妆奁。”   她忙忙碌碌的在镜里寻找自己的身影,觉得面容太憔悴了些,须傅些粉才好,嘴唇也不怎么有血色,最好涂点口脂。   碧鸢见她一门心思打扮好了去勾引皇帝,不禁劝道:“美人,咱们好不容易能出去,还是想想连婕妤那里该怎么交代吧。”   “交代?”连音轻蔑的瞪她一眼,“我还没找她算账呢!这回见了大伯伯,我定得把她的劣迹一件件抖搂出来,听听她是怎么害自家人的!”   连音的理直气壮委实出乎碧鸢意外,她哑然半晌方道:“但,分明是咱们有错在先……”   “咱们有什么错?”连音正在一件件试衣裳,听着她声声打岔,只觉得不耐烦,“早知生了个女儿,当初还不如溺死在冰谭里呢!何况你瞧瞧她是怎么对我的,把我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足足一年,倒有脸同我算账,荒唐!”   她想起自己这一年来的悲惨处境,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刚进宫就被皇帝幽禁,有几个像她这样的?想来要不是连乔时常进谗,皇帝总不会罚她这样重,更不会一日都不来看她。   当然,如今她的出头之日来临了。相应的,某个人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第71章 丢脸   虽说存在连音这个不稳定因素,连乔一时也愁不来许多,还是打点行囊要紧。此去北漠甚远,人手带不了太多,连乔思来想去,还是叫来紫玉道:“公主留在宫内,换了谁我都不放心,紫玉,还是得委屈你照料。”   紫玉为人忠厚,听了也不介意,只抿嘴笑道:“娘娘原将此等重任交由婢子,是看重婢子,婢子怎会觉得委屈?”   连乔微微叹息,跟懂事的人说话就是爽快。其实紫玉性子稳妥,带上她路上会方便许多,可绿珠这丫头太过活泼,但留她在宫里连乔总不放心,若不捎上她,只怕这丫头日日牵肠挂肚,反而不能一心看顾公主。   绿珠并不了解这是连乔权衡轻重的结果,只欢喜有出门的机会,她扬起脸儿笑道:“紫玉姐姐莫慌,等到了北漠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必定给你捎回来。”   “听说北漠人以放牧为生,自己都活得粗糙呢,哪比得上咱们京城的丰富精致。”紫玉轻轻笑道,与连乔对视一眼,并不戳穿绿珠单纯喜乐的心思。   宫里像这样纯粹的人太少了,哪怕傻一点,相处起来也觉得轻松愉快。   午后吴映蓉过来,连乔见了她颇为抱憾,“原以为妹妹也能一并去的,谁知问了内务府,才知出行的名单早早就拟好了,这下就连我也无法。”   映蓉不以为意,“不劳姐姐费心,我本也不愿出来,与其和那些人勾心斗角,争夺陛下宠幸,我宁愿陪伴公主。”   说罢,她怡然自乐的抚摸楚珮柔滑白腻的面颊。   连乔听了自然更加放心,比起紫玉,映蓉更多了几分狡黠与急智,旁人即便想生乱也没机会——虽说公主比皇子来得安全,可也保不齐有些人因妒生恨,迁怒到她的女儿头上。   只是连乔却也奇怪,照吴映蓉这样的心机,她要是想争宠,势必能得皇帝几分垂怜。可她却始终偏安一隅,如墙角一枝独自盛开的花,只为自赏,却不想引人注目。   这样的人,似乎生来就不该入宫的。   映蓉调弄了楚珮一番,又仰头笑道:“连皇贵妃都不得跟去,姐姐就更不必替我难堪了。”   楚源曾象征性的问过穆氏的意思,是穆朝兰自己提出不去的,说内廷琐事繁多,若连她也离开,恐怕无人打理,再则太后亦渐渐年高,岂有劳动她老人家的道理。楚源见穆朝兰这样贤惠孝顺,自然无不依从。   连乔听了唯有佩服,要当好后宫的一把手看来也不容易,穆氏兢兢业业地工作,为成为嫔妃表率不懈奋斗,连仅有的一点娱乐活动也要牺牲,真是太伟大了。   所以皇帝也乐于成全她的伟大。   二月末皇帝的仪仗便起行了,为了交代公主的事,连乔出来稍晚,抵达宫门前时,只见嫔妃们已陆续到得差不多了——其实也没多少,除了孙淑妃、杨贤妃、尹婕妤,下剩的便只有初入宫的那几位。   宋思懿当然也在,但今日的焦点并非是她,而是位分最尊的孙淑妃。   孙柔青穿了一身玫瑰紫绣金线的长衣,不是正大光明的红,却比正红更加瑰丽夺目。她精致的面容上顾盼生辉,正与杨盼儿她们几个谈笑自若,还似有如无的睨了连乔一眼——那目光可谓得意极了。   穆皇贵妃留守京城,难怪孙柔青这样高兴,有权有势的女人自是容易自信心膨胀。   绿珠见了便有些失悔,“早知众人都换上了春装,咱们该少带些大毛衣裳,累赘不说,也不好看。”   连乔轻轻巧巧的笑道:“光好看有什么用,得派的上用处,听我的总没错。”   此去一路向北,温度只会低不会高,孙淑妃等人现在看起来美丽动人,到路上只怕就成了“美丽冻人”了。连乔宁愿多备几件衣裳,也不愿在寒风下强颜欢笑。   皇帝还没出来,可是也快到了,连乔便携了绿珠的手,施施然向华盖走去。   *   此时碧鸢也正扶着连音的手,小心翼翼从西边过来。连音果如前言,穿了那件遍地桃花的衫子,妆容精致得像一只粉蝴蝶,连走路的姿态都觉扬眉吐气。   她被禁足含春殿一年有余,实在憋得够久了。   碧鸢眼尖,一眼瞧见那头正欲踏上车驾的连乔,遂提议道:“美人,连婕妤就在那儿,不如咱们过去打声招呼吧?”   虽说是试探性的口吻,连音听了照例的表示不满,“她算什么东西,还得我过去趋奉她?”   话是这么说,连音还是朝这位长姐挪动步子。她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觉得态度放软和些也别无坏处,说不定还能在皇帝面前装一下姐妹情深,引得皇帝更加动情——没有好处的事她当然不愿做。   谁知到了近前,连乔明明已瞧见她们,却自顾自的踏上马车,还把厚重的垂帘放下来,俨然竖起一道屏障。   连音目瞪口呆,她难得过来认错,谁知连乔根本不愿见她。莫非这个女人嚣张到如此地步,连在皇帝面前都不肯假装?   碧鸢怕主子着恼,小声抚慰道:“连婕妤许是没瞧见咱们,奴婢过去问一问。”   她悄悄过去叩响侧壁,但见青帘掀开,一个人头露出来,险些将她吓一跳。   绿珠拧眉喝道:“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没瞧见这是连婕妤的车驾吗?”   碧鸢忙陪着笑脸,“连美人使唤婢子过来……”   绿珠哪耐烦听这些话,“凭谁使唤都管不着,昨夜公主闹腾不休,婕妤娘娘一夜未眠,好不容易才得小憩一会儿,你倒跑来搅和,谁给你的胆子?”   说罢,也不再理她,依旧将头钻回去。   碧鸢呆了一呆,少不得将这话老老实实的禀告连音。   连音险些没气个半死,“胡说八道,这种鬼话你也信!床铺上睡不着,马车上倒能睡着了?打量咱们是傻子哩!”   谁不知道是糊弄,可问题是,即便明知连乔存心敷衍,连音也不能拿她怎么着。一来那人是长姊,位分也在她之上,二来,连音自己也理屈在先。   怎么想都是自己比较吃亏。   正要赌气走开,碧鸢忽然牵动她的衣袖,“美人您瞧,皇上朝这边过来了。”   连音惊喜抬头,果然就看到那丰神俊朗的男子衣带飘飘,翩翩而来。因是外出,楚源换上了常服,看去更觉得高大亲切。   不得不说,楚源的外貌很有迷惑人的本钱。哪怕明知下达禁足令的是他,连音也不愿责怪此人半分,而把一切都归咎到她那该死的姐姐身上。   “快瞅瞅,我头上的发饰乱不乱?”连音忙拉着碧鸢问道。   碧鸢情知她想在皇帝面前一鸣惊人,虽说成功的希望不大,但试一试也好,便笑道:“美人这几日都精心养着,气色比先前好多了,皇上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连音遂觉成竹在胸,她小心将一双绣鞋盖在裙摆下,直起身量,好显出亭亭如玉的风度。等楚源从她面前经过,连音恰到好处的弯下身子,“臣妾美人连氏,参见陛下。”   不知是她说话的声音太小,还是风太大,楚源竟好似没听见,兀自远去,脚步都不曾停下一刻。   连音窘得面色通红,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若追上去,未免显得太不自重了。   四下里隐约可听见宫娥们悄悄的笑声。   连音横一横心,用力抓起碧鸢的手腕,“走,咱们去向姐姐请安。”   她脸上的红色渐渐消退,可是也难笑出来。皇帝不理她,她只好硬着头皮去求连乔了。既然皇帝这样顾全连乔的面子,那么,只要她舍出脸面求得姐姐的谅解,想必皇帝也会接纳她罢?   碧鸢的手腕被她掐出一道红痕,也不敢挣扎,踉踉跄跄的随着她前行。她诧异于主子此刻的决心,却不知连音已经恼到极处,实在也是没法子的办法。   到了连乔的车驾边,连音正要硬闯进去,忽见崔眉从御前匆匆过来,低眉顺眼的靠在车边道:“连婕妤,陛下想和您说说话,请随奴才过去吧。”   不多时,就见连乔打着呵欠从里头出来,懒洋洋的由绿珠搀着,神情仿佛还不愿意似的。   这矫情东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连音恨得牙根痒痒,见连乔已悠悠远去,只得扯起笑脸向崔眉道:“公公,那我呢?”   崔眉笑眯眯伸出一根兰花指,“美人的车驾在那儿,往后走几步就到了。”   连音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几个小小才人三五簇拥在一辆车上,比起连乔的马车何止小了一倍!   这东西岂能载人?连音的心立刻凉了半截,她本以为皇帝看在连家的面子,至少会给她一些礼遇,谁知两人的境遇竟是这样不公!她堂堂连氏嫡女,居然沦落到要和那群小人物挤一辆马车,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连音情急生智,在碧鸢胳膊上重重拧了一把,碧鸢只好忍痛替主子鸣不平,“崔公公,您确定没安排错吗?连宋美人都有自己独立的车驾,怎的咱们美人连她也不如?”   崔眉好脾气的笑道:“姑娘这就不懂了,宋美人是要伺候圣驾的,自然得礼遇些。”   言下之意,连音不用觐见陛下,随便打发也不为过。   连音还以为这老滑头对自己有几分尊重,谁想却是当人一套背后一套,眼见皇帝将她远远撇开,便也跟着踩起来了。   待要狠狠说他几句,连音张了张嘴,到底没敢出口,崔眉毕竟是御前的人,得罪了他,以后就别想见皇帝的面了。何况,焉知这老东西不是听了她姐姐的授意?   连音总算找着了情绪宣泄的对象。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和连乔脱不了干系是一定的。   崔眉见她脸色由红转白,情知她正窝着一肚子火,便恭谨的唱喏告退,“美人若没有旁的吩咐,奴才就先离去了,陛下还等着奴才回话呢!”   连音烦恼地摆手,“去吧。”   曾几何时,她哪用得着看一个阉人的脸色,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少不得忍着些罢了。   另一头的孙淑妃遥遥瞧见,向对座的杨盼儿轻笑道:“无知蠢材!连家的女儿不过如此。”   杨盼儿自作聪明的道:“娘娘您忘了那一个呢!连婕妤可是深得陛下钟爱,这不,陛下不叫别人,独叫了她去。”   “本宫用得着你提醒?”孙淑妃瞪她一眼,哼声道:“嫔妃当知却辇之德,连婕妤却一点不怕,等到了外头被那些言官们瞧见,看她有何言辞辩说!本宫可不愿像这样坏了德行。”   杨盼儿望着她气恼的面庞,心道:你口口声声说为名声考虑,其实若有机会,还不是像没头苍蝇一样的扑上去,哪顾得了德行?不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 第72章 同车   据说红颜祸水是对一个女人最高的赞誉,因为只有美貌的女人才具有倾城的资本,可连乔并不想得到这种华而不实的赞美。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将昏君乱世的起因归咎到女子身上,好像没了女人就能天下太平似的,真真可笑到极点。   还好楚源从政勉强可算个明君,但正因他在政事上的贤明,连乔越发要谨小慎微,不然皇帝但凡犯一点错,便都是她引诱坏的。   此时她站在仪仗边上,心里着实委决不下。楚源见她固然是看重她,可没准她一上车,不到一个钟点,流言便会如雪片般传开了——孙淑妃等人必定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呢!   沉重的轿帘里伸出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来,“上来。”   连乔横一横心,还是拉着他的手上去,谁知一坐上去她便再不想离开了,因她发觉皇帝的这辆马车实在宽敞舒适得多——连乔本以为自己的马车够宽绰了,可是一比较才觉得小巫见大巫,这车子少说能坐五六个人。   真是万恶的统治阶级。   车座底下盖着松厚的毡毯,踩上去一丝声响也无,椅上也铺着坐褥,摸上去软趴趴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皮,总之必定所值不菲。马车的角落里还搁着一炉熏香,袅袅的散发出缠绵的味道,也许是龙涎香,也许不是。   连乔沉浸在对皇室奢靡的震惊中,直至发觉楚源笑眯眯的视线,才咳了咳,矜持的道:“陛下叫臣妾过来有何事?”   “没事便不能见你了么?”楚源笑道,毫不留情戳穿她的心思,“怎么这样惊讶?在家中不曾见过这些物什?”   “臣妾的伯父与父亲都是勤谨之人,不事奢靡,臣妾也甚少踏出闺阁,是以不曾见过。”连乔假惺惺的道,既吹捧了自己一番,也顺带着替家人表示谦虚。其实她对连府的生活根本一无所知,但不论怎样,这般回答总不会有错。   楚源嗯了一声,也不知信没信。   他这样默然端坐的着实罕有,微微的出着神,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帝王之心叵测,皇帝越表现得平淡,连乔越觉得毛骨悚然。她搭讪着岔开话题,“陛下饮的什么茶?闻着怪香的。”   楚源手里捧着一个青瓷茶盏,幽幽的冒着热气,那香味不仅清爽,而且格外有一种馥郁的甘甜。   “这是雪山芽茶,阿乔可愿尝一尝?”楚源笑道,也不说另倒,就将手里的杯子递过来。   连乔只在心里流露出一刹那的为难,便毅然决然的接过,用最优雅的姿态抿了一口。   “如何?”楚源似乎很期待她的反应。   “甚好。”连乔回答得干脆果决,事实也是如此——假如不考虑里头掺杂有皇帝口水的话。   她正要将杯盏放下,忽听一声鞭响,马车倏然晃动起来,险些连杯中的茶水也溅出。   连乔掀起帘子一望,才发觉仪仗已经启程,顿时急道:“陛下,臣妾还得回去……”   楚源咦道:“朕这趟马车宽敞得紧,并非不能坐人。”   但是这马车再大也是给皇帝一人乘坐的,她一个内廷的小妾跑上来算什么?连乔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外头人会说闲话的。”   “他们要说自说去,朕是天子,怕什么?”楚源不以为意的道。   您老人家当然不怕,可我怕呀!连乔咬着唇,努力的让眼神显得幽怨一些,“但凡贤德的后妃都不忘却辇之德,陛下这么一弄,臣妾的名声就别想好了。”   她已经看出楚源是存心的,故意要与她两人同车,倒不知是离不开女人,还是有心让连乔成为众矢之的。   楚源呵呵的笑道:“贤名有什么用,朕倒是喜欢你这股作劲。”   这话说的,好像她愿意陪王伴驾似的。连乔心内暗恼,就见楚源招了招手,“过来。”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当然不能违逆皇帝心意,连乔乖乖的挪到他身边去,觉得这样宽大的车厢,两人却非得紧挨着坐,实为浪费资源。   楚源盯得她适才咬得红肿的唇瓣,轻轻将指腹覆上去,摩挲着,道:“疼不疼?”   这霸道总裁的语气连乔还真有点不大适应,她努力摇了摇头,“不疼。”那是她装可怜的时候自己咬的,当然懂得分寸力道。   话音才落,就觉两片湿软的东西压过来——楚源在吸吮她的唇瓣,像品尝果冻似的,小心翼翼而又爱不释手。   连乔一时有些微征,她与楚源的接触虽多,但多数只限于两性间的身体吸引,像这样忘情的热吻却在少数。楚源的吻,多数只在床笫间,密密的落在她的身体上;再不然就是在额头,仅用于一刹那的温情流露。   却不像这种唇对唇的亲吻来得扎实。   楚源吻够了,方松开抵着她腰际的胳膊肘,直视着她道:“阿乔,你这趟随朕出来,朕很高兴。”   接着便半开玩笑的说道:“平日里有慧慧在,朕与你皆不得肆意亲近,想来总是憾事。”   这老不正经的!   正是这句玩笑话成功的将连乔从失神中解救出来,她怎会这样傻,还以为皇帝对她有多倾慕呢,原来依旧是□□的吸引罢了。   连乔作势捶他的后背,引得楚源拦腰将她抱起,于是连乔又免不了惊呼。   反正名声总是一样的坏,还不如将楚源也拉下水,她既做妖妃,那么楚源也一定是昏君就是了。   崔眉紧贴在平稳行驶的御驾边,耳里听得里头传来咯咯笑语,脸上的神情不由变得十分微妙——这两人的兴致未免太高了!   随行的官吏皆在城外夹道相迎,连乔估摸着快出城了,好说歹说劝动皇帝放她下车:万一让大人们瞧见一个女子从皇帝的车驾里钻出来,铁定会指着她的脊梁骨骂呢!   等回到自己的马车,连乔便手脚麻溜的从包袱里取出镜奁、梳子、铅粉、胭脂,将弄乱的仪容拾掇好,这样等出去见人时,她便仍是端庄持重的内廷宫眷。   绿珠望着她弄乱的头发欲言又止,连乔正在将口脂往嘴上抹,见状抿了抿唇道:“怎么了?”   “没事。”绿珠心虚的答道。她虽然是个口无遮拦的,但这种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也不好提呢!   其实绿珠真的会错意了,连乔的模样虽有些狼狈,却并非像她所想的那样。楚源虽喜欢动手动脚,也不至于在行车的路上就任性妄为起来——那便真成了白昼宣淫了,是祸国之相。   但就连连乔也猜想不透,楚源为何总是冲她恶作剧,对别人却是从未有过。她当然不会自负到以为自己地位特殊,想来想去,总是自己表现得太过柔弱可欺:对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女孩子,怎么欺负她都是无妨的,也许反倒有一种施虐的快感。   这样想着,连乔就觉得心里平衡了些,至少在皇帝心里,她仍是那个痴心错付的傻姑娘,这总比被皇帝当成工于心计的深宫怨妇要好得多。   如今她历数宫中那些已经倒台的人物,常更衣,郭昭容,黄昭仪,她们的共性都是不够聪明,不够聪明的人,在宫里当然是活不下去的;顾笙箫倒是不傻,可是她一对着皇帝智商就直线下降,结果当然也只有死路一条。   鉴于以上的种种教训,连乔觉得一个人可以假傻,却不能真傻,尤其不能被爱情冲昏头脑,否则,迟早她也会落到和顾笙箫一样的下场。   车队离了城,连乔便开始在人堆里搜索连家人的身影,她只认得一个连胜,好在此人是不难认的。哪怕大家都站得笔直,她这位二哥也能比别人高出半个头,尤其做官的大都是一副濡白面孔,连胜的脸膛却是黑黑的,有着马背上遗留的风霜痕迹,当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逢到中途休憩的时候,连乔便借口下车透气,让绿珠唤连胜过来叙话。连胜一见了她,也不及拉拉家常,就拧眉问道:“娘娘,你为何唆使陛下将二妹妹禁足?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是她和你说的吗?”连乔冷笑道,一眼就瞥见在连胜身后逡巡不去的连音。连音神情闪躲,眉眼间却又有着异样的兴奋,可想而知,方才就是她向二哥告的密,指望连胜替她撑腰咧!   “婕妤娘娘,您不用顾左右而言他,卑职只想知道是什么理由,您连自家人都不愿放过?”连胜换了一副尊敬的语调,但是从他那副刚毅沉稳的面孔却看不出半点尊敬的意味。   马背上打杀的人就是这样天不怕天不怕的,连绿珠也不敢和他顶嘴半句。   可是连乔并不怕他,君臣之别犹如云泥之别,何况连胜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个性子莽撞的毛头小子罢了。她的神色愈见柔和,语气里的嘲讽意味却颇浓,“你为何不问问你的好妹妹,她又是为了什么缘故,要对连氏的血脉下手?”   闻听此言,连音的身子顿时瑟缩一下,老鼠见猫一般的躲到连胜背后去。 第73章 接风   连胜仿佛难以置信,“这不可能!”他厉声朝身后的连音喝道:“她说的是真的?”   大概连胜还是头一遭得知里头内情。   连乔不禁有些奇怪,连音到底是怎么跟这位二哥说的,莫非以为凭着自己三言两句的煽惑,就能令连胜失去理智,因此连个好点的理由都不愿编出来?   连音嗫喏着道:“我是听了旁人的蛊惑之语,并非存心……”   底气却已没方才那般足。   绿珠这时却有了胆子,大声冷嘲热讽,“还好不是存心,若是故意,咱们娘娘还有命在么?”   连胜的脸色越发难看,几乎黑如锅底。他高高扬起蒲扇似的大手,看上去很想给连音一个耳光。   一巴掌到底没落下来——连音既已入宫便是主子,臣下岂能朝主子动手?   连胜放下胳膊,紧紧攥着拳头,冷声道:“连美人,请您回去,卑职有话要与婕妤娘娘单独商谈。”   连音脸色煞白,本以为二哥会为自己声张道理,谁想连他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一时间又羞愧又沮丧,捂着脸跑回自己的车驾去。   连胜于是转身拱起双手,认真朝连乔作了一揖,“大妹妹,音儿她行事糊涂,我代她向你致歉。”   改换了称谓,显然是将连乔当成自家人的说辞。   连乔却依旧冷冷的侧过身,并不受这一礼。谁犯了错,就该谁来认错,旁人的替代全无作用。也许在连胜看来他们是一家子,彼此之间不应过于计较,损害大局,可是连乔向来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她只知道亲兄弟之间尚需明算账,亲姊妹也一样。   当然她亦不会迁怒到连胜头上,事实上,连胜方才的表现已经出乎她意料——原来此人还愿意讲点道理。   连乔于是温和的问道:“我听说西北苦寒无比,二哥哥在那边过得还好么?伯父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父亲精神矍铄,老当益壮,连我这个后辈都自愧弗如。”连胜回道。   连乔不无失望,听起来连钺仿佛还有大几十年好活,自然不会轻易交出手中大权,真可惜,要是这位老人家得一场重病倒好了。   连乔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罪过。   两人胡乱唠了几句嗑,连胜便仍旧回到武将堆里去。连乔也挽着绿珠的手,依依向女眷丛中去。   “原来少将军是这样通情达理的人,娘娘从前大约错怪他了。”绿珠悠然出神道。   连乔瞧见她绯红的面颊,就知道此话当不得真。少男少女最容易产生臆想,像绿珠这样花心的姑娘又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连胜无疑正在她的审美范畴之内:他虽然黑了点,壮了点,五官却是挺拔俊俏的,还多了几分硬朗的男子气概,难怪小丫头心动。   但说连胜是个好人不假,论到通晓人情世故,他却还差得远。连乔依稀记得这位二哥送给她的羌人密药,以为皇帝会任凭几粒香药摆布,真不知他们是傻子,还是把皇帝也当成了傻子。   有她二哥这位现成的模板,可想而知连钺也聪明不到哪儿去。他要是真聪明,就该知道急流勇退才是明智之举,而不是傻乎乎的为皇帝打江山,把一家子的性命也赔进去。   越往北行,温度越发低了下来。虽说已经入春,但春天的进程显然赶不上纬度的变化。御驾脚程极快,绝不肯因几个娇弱女子耽搁春蒐的。   连乔这时便表现出极大的先见之明,在杨盼儿等人冻得索索发抖的时候,她却可以裹着厚厚的大氅,偎在暖烘烘的脚炉边饮茶。冷热相形之下,别提叫人多嫉妒了。   杨盼儿等人拉不下脸面来向她示好,尹婕妤却不忌讳。当下她顶着从连乔处借来的一件猞猁皮裘衣,舒舒服服的将一双脚并靠着,看着不远处道:“淑妃娘娘的身子可真结实,这大冷的天,亏她在风里站得住。”   男人们冻着也就罢了,难为孙淑妃一身薄薄红衣还能在外头谈笑自若,看来但凡要成大事者,没有点忍劲都是不成的。   连乔在心底默默地吐着槽,却并没把这话对着尹婕妤说出来。尹婕妤这回跟来也颇奇怪,按说她无宠,在宫里也不打眼,皇帝不一定记得她,兴许是穆皇贵妃将她列在名单上的——穆氏自己不能来,当然需要一双眼睛替她监视路上的一举一动。   鉴于此,连乔觉得自己还是言语慎重些为好。   尹婕妤同每个人都是极合得来的,就算别人不怎么搭理,她也能自顾自的说下去,“妹妹瞧见没?听说这回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准许携带家眷随行,他们倒好,一个个都把自家如花似玉的姑娘捎出来了,你说这是个什么意思?”   连乔心照不宣的望向那些在冷风中缩着脖子的女孩子,这些金枝玉叶,一向在家里享惯了福的,哪里经得起路上颠簸苦楚?她们的老子倒也并非不爱惜女儿,只不过认为一时的辛苦比起终身的享乐算不了什么——若能得皇帝青眼选入宫为妃,可不一家子都鸡犬升天了?为了这个,哪怕两条腿走断了也是值得的。   尹婕妤鄙薄的撇了撇嘴,“枉他们还是饱读圣贤书的君子呢,比起市井里卖女儿的酒鬼赌徒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此话虽说出于义愤,保不齐也有自己的私心在里头:皇帝仅有一个,瓜分的人多了,自身的好处自然会少一点,何况谁都是不愿吃亏的。   想到这里,连乔倒有些替皇帝惋惜:其实后宫佳丽虽多,真正能对皇帝付出真心的有几人呢?即便有,也很难得到天子的发掘欣赏。所谓的宫斗,其实压根不是在比拼皇帝的情意,而是争夺后宫仅有的一点生存资源罢了。   路途虽然艰苦,幸好尚有驿站可供安歇。而宫眷们尽管背地里少不了勾心斗角,面子上还是装得气氛融洽的,哪怕在暗含机锋的时候也不例外。譬如此刻杨盼儿就看着姗姗走进驿馆的宋思懿,笑吟吟的说道:“不知宋妹妹的父亲是在哪一处当差?若是见了面,咱们少不了过去打声招呼。”   宋思懿一张光滑水润的脸险些没绷住,在驿馆昏黄的灯光下泛出金棕色,她板着脸道:“不劳姐姐大驾,父亲他老人家近来身子抱恙,早就辞去驿馆的差事,回乡归隐去了。”   她面上尽管装得镇定从容,可如一转身就能发现,几个三品官的女儿已悄悄议论开来:原来宋美人的父亲是个驿丞,怪道她从来不谈论自己的出身呢!   第二天绿珠悄悄向连乔道:“婢子早起去后头打洗脸水,正看到宋美人从里头出来,两个眼圈都是青黑的,好似一夜没睡。”   听了那些叫人生气的话,谁还睡得着。连乔不以为意的将一对明珠耳铛戴上,可见家世好有家世好的难处,家世差也有家世差的难处,最好是那种清贵门阀,只任文职,又家学渊源的,可是这样的人家,大约也不肯将女儿往皇宫里送了。   心情再不佳,宋思懿也没法假称抱病,皇帝不可能为她一人耽搁行程,若因此不能赶往北漠,只怕就会有人捷足先登了。所以无论如何,她也要腆着脸坐在车驾里头,不管那些贵女背地里如何议论——从这一点上,连乔很佩服此人的心理素质。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半个月后抵达了北漠边际。其实时间算不得很久,但因为风餐露宿的生活比起宫中的安逸相差太远了,便使人尤其觉得日子漫长。   大兴皇帝驾临,北漠的大君亲自来为他接风洗尘,一道前来的还有两位王子和一位公主。   那北漠公主名叫呼延丽,虽不是大君唯一的女儿,却是他最钟爱的一个,生得也极为娇俏丰丽。她那种俏丽,和大兴朝的女子比起来又格外不同。京城里流行的是纸片人,不盈一握的小腰,纤弱袅娜的体态。偶然有一两个打破常规的,也丰满得将至痴肥的地步。   这呼延丽却很好的表现出北漠女子的健美风尚。蜜蜡颜色的肌肤,微微上扬的眼梢,丰隆挺拔的鼻子,还有那似翘非翘的小嘴,里头仿佛盛着蜜似的,引得人要去尝一口。当然最难得的还是她的身段,居然凹凸有致,该收的收,该翘的翘,好像每一寸肉都拿捏着长得恰到好处似的,莫说在草原,即便拿到京城也称得上尤物。   这尤物站在她父亲身后,上上下下睃了楚源好几眼,想必私心里已取中这位美男子。   连乔不禁感叹,楚源还真是一块香饽饽,走到哪里都有人捧着。这还没说几句话呢,北漠的公主就已经看上他了。   就不知大君是否也有这个意思。连乔看向那位精神矍铄的中年男子,只见他扎起的头发中已隐有白丝,一双眸子却如鹰隼般锐利深刻,可知此人也是不能小看的。   用过了简单的接风宴,连乔就借口酒醉回帐中歇息。她本就有些疲累,而且——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位大王子呼延茂的目光时不时停留在她身上。他要是生得好看些倒也罢了,偏偏此人脸上少说也有二两横肉,颌下还有一把漆黑的大胡子,一看便知是在酒色中浸淫惯了的,轻易招惹不得。   随行的营帐都是用帷布扎起来的,虽然略显简陋,里头却布置的极为舒适。绿珠此番出来兴致颇高,她乐呵呵的将毯褥铺好,一边问道:“主子怎么不多呆一会儿,那酒菜还算不错哩,可见大君下了功夫。”   她方才多喝了几碗酒,脸上尚有些红扑扑的。   “不过如此罢了。”连乔淡淡道。大约在宫里常拿牛羊肉煮火锅,已经吃腻了嘴,即便草原上的羊肉更嫩更香,比起预期中也差了点什么。   当然不得不说,北漠人的热情好客还是很值得称道的,劝了一杯又一杯,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连乔看了着实惶恐。当然她没被里头兴奋豪爽的气氛感染,还有另一层原因:这才离开十多日,她已经开始想念宫中的女儿。   要是有电话就好了,只需轻轻一拨就能知道那头的讯息,省得她在这里牵肠挂肚的。可见现代社会的标志之一就是通讯手段的进步。   绿珠理好了被褥,试着往上头躺了躺,说道:“可惜咱们这趟没带架子床出来,不然还要平整些,主子您只好将就着罢了。”   连乔轻轻的嗯了声,并不觉得十分不便。她虽然喜欢享福,但也并非吃不了苦,何况这趟出来游玩倒是次要的,要紧的是得和连胜说得上话,但两人名为兄妹,身为后宫女眷也不应常与外臣往来,有个什么法子可多多接触呢?   草原上的天黑得快,才一会儿的功夫,天色就已经由湛蓝变为深蓝,还有许多颗星子眨着眼。   绿珠在帐门口徘徊不去,似希望也似有些不确定,“不知道陛下今夜会不会过来?”   连乔懒懒的抻腰,“大约不会了,咱们早些安寝吧。”   北漠大君是个知情识趣的,说不准就会派几名美女侍奉异乡的贵宾。就算大君想不到,楚源身畔还有孙柔青宋思懿等人簇拥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连乔倒不信他有这样好的定力,一旦吃醉了酒,定会有哪个眼明手快的将他拉过去。   与其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还不如早早睡觉思量正事——其实也无所谓,哪怕不是在三妻四妾的年代,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也太傻了。   连乔靠在枕上,被择席之症折腾得睡不好觉,渐渐却被她想出一个主意来。   她决定跟连胜学习骑马。 第74章 学马   连乔思量好该如何向连胜陈述利害,才慢慢的沉入梦乡,但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好,还不到半夜,就被人弄醒了。   楚源是惯会扰人清梦的。   点亮旁边的烛台,借着鬼火一般的亮光,连乔发现果然是他,她有些无奈的披衣起身,“陛下怎么过来了?”   她宁愿楚源正常一点,这种没来由的关切反叫她害怕,心惊肉跳的。   尽管光线不是很亮,但也能看清楚源的脸并未发红,当然不是酒醉——可是也说不好,据说有些人酩酊大醉的时候仍是如常的。   幸好楚源并没有发酒疯,他摸着连乔的手温声道:“阿乔,方才席上你退得早,是怎么回事?”   “臣妾不胜酒力,有些醉了。”连乔说道。   楚源双眸晶亮,戳着她的额头道:“胡说!朕记得你分明没饮两杯,怎就会醉?”   这话可就有几分醉意了,连乔听着更是惊诧,方才席间她与皇帝话都没说半句,原来皇帝还会留意她喝了几杯酒么?   她只能低首下心的道:“酒醉是一则,再则臣妾不惯车马,脑内晕眩,才想进来歇一歇。”   中途离席确有点不识礼数,她忙补充道:“臣妾不惯热闹,请陛下见谅。”   “哦?”楚源若有所思。   想到皇帝是个多心的,或许猜疑她有什么图谋——虽然的确如此。连乔幽幽的叹道:“一别京城已有千里,臣妾总是在想,不知慧慧在宫内过得好不好,宫人们会不会好生照看她,小儿无知,恐怕他们存了轻慢之心也是有的。”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楚源翻身抱住她,“这却不必。公主是朕的女儿,谁敢怠慢?除非有人活腻了。”   “陛下嘴上说得轻巧,其实还不是漠不关心。”连乔咬唇嗔道,“我倒不信您还记得咱们的女儿,方才在席间敬酒敬得那样热络,那北漠公主的眼睛都能在您身上钻出两个窟窿了!”   “原来你为这个不平!”楚源搓了搓她的头,朗声笑道:“别人想尽些地主之谊,朕这个做客人的难道反推脱不成?”   “自是不必,那样的美人为您敬酒,想必陛下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吧?”连乔乜斜着道。   席间呼延丽的确热闹得过了分,连乔不知道北漠的风俗如何,看他们脸上却是一脸淡然,至于孙柔青她们几个,则恨不得把呼延丽丰满的身子一口咬成两截似的。   连乔提前离席,的确也有这方面的缘故,但并非吃醋,而是觉得看了伤眼睛——帐内生着篝火,到处暖融融的,那北漠公主也就放心大胆的展现健美身段,穿的少露得多,有几回倒酒的时候不慎将火辣辣的酒滴进了胸前“沟”里,男人们的眼睛都看直了。连乔即便是个现代人,看了也觉得脸红心跳。   楚源顺势在榻边躺下,歪着头向她笑道:“你把朕想成什么人了,见一个爱一个?那呼延丽是生得不错,难道朕就要将她带回京不成?”   “也未尝不可呀!”连乔幽怨的道。   “谁家在熬老陈醋?酸味都飘到朕的鼻子里来了!”楚源作势往空气中嗅了嗅,气得连乔举拳要捶他。   楚源仅用一只手就将她两只细细手腕包住,轻松适意的笑道:“你看你,没来由吃些什么干醋,朕如何可能带呼延丽回京?”   “此话怎解?”连乔一时转不过弯来。   楚源痛恨她的迟钝,“你啊!倒不想想,朕若领她回去,是作妻还是作妾?”   他这么一说连乔也就明白了,堂堂北漠大君的女儿,自然不可能充作别人的媵妾。可若要呼延丽做大兴朝的皇后,她却不具备此种资格,哪怕如今后位空悬也一样。楚源不会娶一位异族的正妻,更不会让她生下皇族的血脉,否则岂非将大好江山拱手让给他人?   连乔犹豫道,“那,若大君执意如此呢?甚至不惜让亲女甘为媵妾?”   北漠经历去岁的战败,国力已经大为削弱,如今要紧的是与大兴重修旧好,若能得到经济上的援助,那当然再好不过。要建立邦交,联姻自是最好的举措,何况呼延丽相貌不差,保不齐皇帝一见就心动——从私心来讲,连乔和孙柔青等人的愿望是一致的,皆不愿呼延丽进宫,这女子从相貌上来看就是不好相处的类型,加之地位特殊,有她在,下半辈子就别想宁静度过了。   所以连乔才多此一问。   楚源轻佻的瞟她一眼,“那朕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无论他此话是真是假,连乔听了都想打人。她信了这男人真是混账。   她本来以为皇帝千杯不醉,谁知灯光之下,就看到楚源的眼皮沉重的耷拉下来。他轻轻将一只胳膊搭在额上,似是嫌灯火刺目,嘴里含糊说道:“阿乔,朕有些累了,在你这儿歇一歇。”   连乔乖觉的嗯了一声,拦臂将清油灯盏盖灭。   没了灯光还有月光,帷帐本就疏松,影影绰绰的月明从缝里投入,衬得男子面如冠玉,脸上也微微的显出嫣红来:原来皇帝喝的不少,只是醉的时候也不太明显。   明暗交加中,连乔发觉皇帝眼睫微动,好似蝴蝶扑闪了一下翅膀,这使她涌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也许楚源睡得并不很沉。   她微微俯身下去,似是生怕惊动了楚源似的,小心而慎重的,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只是个蜻蜓点水般的吻,相贴时却仿佛有甜蜜的滋味。   尤其当楚源倏然睁开眼时,连乔不禁面红过耳,连忙背转身去,扯过被子装睡。   楚源唇畔浮起清浅的微笑,只觉这样的举动可爱至极又动人至极,他伸爪去挠连乔的胳肢窝,还不依不饶的道:“你把朕惹醒了,自己倒好睡觉?”   连乔想着今夜反正是睡不着的,方才才故意一试,结果一试便成功了——男人可真容易上当。   楚源当然想不到这只是一种勾引的技巧,身为天子,有人倾心于他是理所应当的事,何况连乔已经明示暗示他许多回了。   连乔更不会戳穿他这种甜蜜的妄想。   两人于是开始争夺那床被褥,闹着闹着,棉被便滚落到地上,只剩下交缠在一起的肢体,和一声接着一声的喘息。   自离宫以来,楚源罕有尝到这样酣畅淋漓的滋味,连乔看着纤弱,衣服之下却生得骨肉停匀,另有一种销魂蚀骨的魅力,这也是皇帝难舍难分的缘由。他抚着连乔的秀发道,“阿乔,朕多希望你能再为朕生一个男孩,不能儿女双全,总归是一件憾事。”   连乔听出他话里的惋惜,她在黑暗中无声的翻了个白眼。不管楚源会不会无后而终,这都不是她操心的问题,就算皇帝真的需要一位继承人,也千万不要从她这里来找寻。   说也奇怪,自从生下公主之后,连乔的肚子便再无动静。无论这是老天爷的恩赐或惩罚,连乔都希望老天爷不要改变心意——谢天谢地,她真的不需要孩子,谁爱生谁生去吧!   可是皇帝都这么说了,连乔只能违心的表示一下内疚,“臣妾无能,不能为陛下诞育后嗣。”   楚源拍拍她的后颈,叹道:“不怪你,大约是朕无德,上天也不愿赐福于朕。”   无得有偶,连乔也是这么想的,楚源肯定是前世造孽太多——当然他今生做的孽也该不少,但凡当皇帝的,手上就没一个清清白白的。   见他心情低落,连乔只得勉力劝慰几句,估摸着扭转些许,她便将学骑马的话稍稍吐露出来。   “骑马?朕怕你学不来。”楚源摇了摇头,盯着她纤巧细腻的脖颈。   骑马不过是个幌子,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连乔拉着他的衣袖笑道:“陛下就这样瞧不起臣妾么?您这样说,臣妾反倒非学不可了。好不容易来草原一遭,若整日将自己关在帐篷里,臣妾也觉得怪闷的。”   两人才尽鱼水之欢,无论女人提什么要求,男人都应该答应,何况连乔用的又是这样撒娇的口气。   楚源也便松口,“罢了,朕为你布置几个周密的侍卫,随你怎么闹去罢。”   “侍卫们懂得什么,见了臣妾大气也不敢出,学着更没劲了。臣妾想,不如就叫哥哥教我。”连乔幽幽的道,“从前在家中时,兄妹俩尚且能说几句话,自进了宫,便连面都见不上几遭了,臣妾与哥哥生分不少……”   她毕竟年纪尚轻,一个人在宫中无依无靠的,难免思家。   楚源通情达理的点头,“也好,正好你哥哥就在此处。由他指点,朕也能放心许多。”   连乔的要求得到满足,心情自然舒畅,她痴痴笑着,搂着楚源的脖子,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香吻——得到这样的犒赏,楚源便觉得,答应这女孩子无论怎样的要求都不为过。   次日连乔早早起身,皇帝反倒还酣睡着,连乔也懒得催促,横竖不用上朝,由他怎么折腾去吧。   但是出帐门时,崔眉投来的目光就有几许意味深长,还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两声,“娘娘闲时也该劝诫陛下,该保重身体才是呀!”   估计他以为皇帝昨夜被连乔榨干了,今早才起不来。   连乔只觉无语,她有些懂得古时那些妖妃所遭受的冤屈了:敢情当皇帝的个个都是正人君子,若没人勾引就能变成柳下惠似的。   连乔懒得与他辩,问明白连胜的居处后,便径直往西边去。   连胜得知是皇帝的授意,只皱了皱眉,却别无他语。他打量着连乔纤瘦的身量,很怀疑她能否经得起马背上的颠簸,“娘娘,您在家中就不曾接触过鞍马,入了宫又是享尽了清福的,何苦受这种罪?”   连乔被他轻藐的话语反激出一腔意气来,咬牙冷声道:“哥哥,你莫要门缝里看人将人看扁了,你都不曾教我,怎知我经不起?”   正僵着,内侍监牵了两头马过来,连乔勇敢的接过缰绳,向连胜抬了抬下巴,意思让他不必顾忌。   连胜只好谨遵君命。   不得不说,连胜是个好老师。尤其好的一点在于,他不像一般的臣下那般毕恭毕敬,由始至终都是态度严厉的,连乔少有差错都被他逼令改正,只差大声叱骂了。绿珠在一边看着,两腮鼓鼓的险些气成河豚。   当然这样做的效果也是很显著的,经过一个上午的练习,连乔的姿势已经似模似样,踩蹬、上马、扶缰,居然一气呵成,加之她身着劲装,越显得英姿飒爽。   连胜亦不得不承认,连乔在骑马上颇有天分,而且还肯努力,这就十分难能可贵了。他小心翼翼的扶着连乔下马,说道:“娘娘天资聪颖,又肯用功,假以时日,必定大有所成,微臣只怕娘娘坚持不住。”   连乔冷笑着跨下马背,“这算得什么苦,你以为我在宫中便顺风顺水毫无忧虑么?哥哥,你错了。”   连胜皱眉,“难不成有人难为你?是……”   连乔感激他的关切,只可惜这关切错了方向。她摇了摇头,“没有人难为我。但是哥哥,你可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如今的连家瞧着鲜花着锦一般的热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连胜微怔,“以后……你膝下已有一位公主,若再生下一位皇子,咱们连家自然地位更加稳固,京中再无人能匹敌,哪还担心什么以后?”   连乔恨不得一板砖敲醒这颗榆木疙瘩,皇子皇子,好像除了皇子就没别的话似的。她正要耐心说出下文,忽见不远处连音朝这边走来,遂抿紧双唇道:“该用膳了,哥哥,咱们回去吧。”   一行人就此打道回府。   站在浅坡上的连音远远瞧见,神色阴冷得能滴出水来,她轻轻叹道:“这一趟出来,连哥哥待我也不及从前好了,你说,怎么人人都向着她呢?”   碧鸢紧紧地低着头不敢作声,她只知道这世上凡事皆有道理,只是这道理绝不会站在自家主子这边。   连音脸上似哭似笑,袖子里五指拢成一团,要不是来往行人众多,她铁定会伏地痛哭一场。 第75章 比赛   连乔回到帐中,就见一个内侍过来传话,说皇帝召她一齐用膳。   在京城还没这般密切呢,怎么出了宫反倒喜欢时时刻刻腻在一处?连乔本来有些忐忑,觉得太过招摇也许不妥,及至听闻楚源早膳是和孙柔青一道用的,她心里反倒平衡了。   得宠未见得是好事,只要不失宠就好了。抱着这样释然的心态,连乔迈入皇帝的大帐中,连那身骑装都未换下,反正下午仍是要练的。   皇帝已然端坐入席,连乔盈盈拜下身去,“臣妾参见陛下。”   “坐吧。”楚源扶起她洁白如玉的手腕,温声打量着她道:“朕觉得你自从来了此处,倒比宫里高兴一些。”   他说的也许是对的,宫里虽锦衣优渥,那气氛却是沉闷且呆滞的,别人说一句话都得掰碎了理解,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可能暗藏刀剑,活着如何不艰难?   至少在草原上不会有被人暗害的风险。   然则楚源未必看得清她的心绪,所看到的只是她此刻的好脸色罢了——连乔一早连胭脂都没擦,练了半天的马,双颊早已红扑扑起来,显出天然的好气色,倒是比胭脂动人多了。   面前已摆好了一碗粒粒饱满的粳米饭,这也是楚源的杰作,恐怕头次出门的女眷吃不惯北地的饮食,特地让人背了几袋子米过来——不光是粮食,还有些菜蔬稻麦的种子用来与北漠进行商贸交易的。   尽管并非为了她一人,但一饮一食莫不感念君恩,连乔遂将肉骨头汤泡到饭里,举碗道:“臣妾敬您一碗。”   楚源也笑着举碗回敬。他这里头可实实在在装的是醇酒了。   连乔并非不能饮酒,只是念着午后还有正经事,皇帝面前只好礼数欠奉。虽然抱着敷衍的心态,这碗汤羹喝来却是有滋有味,连乔不禁问道:“这杞子牛肉汤炖来颇要功夫,陛下一早就命人备下了么?”   “朕瞧着你昨日胃口不是很好,想着你许是吃不惯此处的饮食,才想着命人换些花样,看来这步棋走对了。”楚源温情的凝望着她。   皇帝原来是个注重细节的人。   要是照一般青春疼痛小说的路子,连乔或许会因一碗汤爱上眼前的这个男人。可生活毕竟不是小说,生活也不会给任何人改过自新的机会,连乔已认准皇帝是个人渣,又怎会对他有所改观呢——哪怕他掏出心窝子也罢。   何况身为真龙天子,楚源有没有心肝都未必。   连乔迅速的扒了几口汤饭,才抬头现出如花笑靥:“陛下仔细,臣妾自愧弗如。”   其实昨儿的晚宴她倒不一定没胃口,只是看见那巨大的肉块,想来腮帮子必会嚼得生疼,再一个也要注意仪态,所以才没怎么享用,没想到皇帝却会错意了。   让人心疼总是好事,连乔也就不戳穿这个美丽的误会了。   两人用毕晚饭,楚源便问道:“待会儿还去你哥哥处么?”   连乔笑着起身,“总不好半途而废。”   “也好,可你也须注意自己的身子。”楚源懒洋洋的歪在榻上道,“若受不住,别硬撑着。”   他也许是一片好心,连乔听了却只觉得生气,天底下一切的男子都爱瞧不起女人,怎知她就坚持不下来了?   楚源这么说,连乔倒觉得自己非学出点成就不可了。   之后的十来日,连乔越发发奋刻苦,既不能叫连胜看轻,也不能叫楚源看轻。她身上流着连家人的血液,从骨子里就是剽悍的,区区一匹马当然不能将她吓住。   有天资又肯用心,连乔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就拿连胜也无话可说。他看着那匹枣红马缓缓在跟前停驻,淡淡说道:“微臣所教的已经差不多了,娘娘慢慢熟习即可,只是箭术一道难于速成,娘娘还需费些功夫。”   连胜不轻易夸人,能让他指摘不出缺点就已是极大的赞誉。连乔轻捷的从马鞍上下来,拍了拍手心的灰笑道:“有劳哥哥费心教导。”   她说要跟连胜学习弓马骑射,原本只是个引子,没想到渐渐却产生兴趣。虽然这兴趣可能待回宫就得撇下,但趁着如今尚有自由,能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几日也好。   跑完马,连乔又跟着连胜练了一回箭,但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瞧见猎物就在视线范围内,等开弓搭箭射出去,那狡猾的东西便一溜烟跑远了。连乔此时方知连胜并没有诓她,骑术靠技巧,可射箭非得体力足够才行,不然同样一支箭,弓既拉得不如别人满,射程也不阔大,一到半途就软趴趴的落下来了。   连乔亦不沮丧,本来就是耍着玩,认真起来就没趣儿了。她将弓弦收好,故作若无其事的向连胜道:“前几日我同哥哥说的那些话,哥哥思量得如何了?”   这些天借着练马之余,连乔不忘向这位兄长灌输韬光养晦的道理,无奈连胜觉得她小题大做,总是半信半疑。连乔又不能向他明言,说连家会有灭门之祸——只有妖怪才能预知未来,连乔可不想被人当成妖孽。   此刻她重新提起这个话题,连胜不禁皱眉,“妹妹,你为何总是杞人忧天?这些话是陛下对你吐露的么,若不是,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连乔都快被他气笑了,若等着皇帝来指摘罪过,那就不是等死,而是直接人头落地了。   看来连胜真的很缺乏危机意识,她想了想,因道:“哥哥,咱们须知居安思危,眼下连家的确气势不减,可那也是仗着大伯父的功勋,可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她转换了一副口吻,“你口里说大伯父身子健朗,其实也难免病痛吧?”   连胜犹豫了一下,他的确也曾见到父亲金创发作,整宿整宿的睡不好觉,但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不是如此,他自己背上亦有几道硕大的创痕,还不是照常忍了下来?   连乔见他口气松动,暗道这一招以情动人生了效,便循循善诱道:“伯父他老人家好强,即便疼痛难耐,又怎会同你说呢?你还年轻,自然不知老来艰辛,却忍心让伯父一生操劳、奔波而终么?”   她的语调实在太惨,连胜听着面生不忍,握着缰绳的手不由渐渐松动。   “哥哥,如今你尚未建功立业,连家的声望尚需伯父支持,等再过一两年,咱们这些子弟都能支撑门庭了,你便劝说伯父早早卸甲归隐,好不好?”连乔恳切的道。   这是唯一能两全其美的办法,连乔只盼他能听进去。   好在连胜傻归傻,总归是个孝子,若让自己的父亲在沙场上尸骨无存,听起来便是一样恐怖的罪过。连胜点了点头,“妹妹,我答应你。”   连乔松了一口气,照她的估计,皇帝一两年来应该还不至于清算连家,若那时连钺肯听儿子的劝辞官还乡,连家便可保得无虞——论威望、论手段连胜都不足以与其父相较,皇帝想来不十分忌惮。   至于连钺肯不肯听劝,这就不在连乔所能掌控的范围之内了,她只能做到尽人事、听天命。   心事既淡,连乔的情绪也欢畅了些,竟同连胜开起玩笑来,“后日围场射猎,哥哥可得好好表现啊,可别丢咱们连家的脸才是。”   “你不是才告诫我不能锋芒太露么?”连胜咦道。   连乔陡然发觉有个聪明的娘家是多么轻松的事,她真是败在这一家子手上了。连乔无力的道:“陛下考究箭术,要你隐藏实力做什么?况且陛下并非不知你的本事,你再装傻,岂不是将陛下当成傻子么?”   其实他根本不必假装,连胜本就是个傻子。这话连乔也就敢在心里悄悄怨谤几句,不敢当面说与他听。   好在连胜迟钝归迟钝,人还算听话。既然关乎连家的面子,这份光彩他务必得挣回来。   围猎那日,连乔梳洗罢,打扮得光彩照人的才悠悠出来。其实她本不想来的,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跑得尘土飞扬,有什么好看的?吃灰么?无奈楚源前一晚就殷殷的向她嘱咐,务必要来一观,大有向佳人卖弄示好的架势,连乔总不能驳了皇帝的面子。   至于这般精心装扮,则是防范到时尘烟滚滚,将似玉容颜变成灰头土脸——身为皇帝的女人,当然不能给皇帝蒙羞,脸面是她们唯一的资本。   赛场周围用结实的木篱竖起栅栏,轻易撼动不得,免得中途发生什么意外,闹得大家都不好看。嫔妃都远远的隔开一尺距离,矜持的立着,虽然不忘端庄,脸上却个个显出兴奋的姿态:长久困锁在宫内,极少看到这样的盛况,怎叫人不感到新奇。   尹婕妤亲切的朝她招手,“妹妹,快来这儿。”   连乔却不过她的盛情,只得过去与她并肩而立。尹婕妤指着赛场上那些如风云卷动的身影,热烈的说道:“你哥哥的骑术真是不错,把那些个北漠蛮子都远远甩开一大截呢!”   连乔看着她这副花痴面容倒觉得好笑,谁说女子不看重外表呢?尹婕妤若知道连胜内里是一腔草包,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佩服了——当然连乔主观上的恶意也太大了些,要是连胜与她没有切身利害,连乔只会觉得这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粗人,无奈两者已经是一家子,她所抱的期望太大,相形之下,就只能恨铁不成钢了。   撇开偏见不谈,连胜的确当得起尹婕妤的赞誉,但更叫连乔吃惊的还是楚源,居然能保持超越连胜一个马头的距离,这还是在连胜没有隐藏实力的前提下,看来这位皇帝陛下的实力亦不容小觑。   楚源生的白,偏穿了一身黑色骑装,越显得那张俊脸光芒万丈,尤其他身侧还是肤色微黑的连胜。在连胜的衬托下,远远看去楚源就如天神下降一般,不知有多少女子被他的英姿俘获。   事实上已经有人倾倒了。   连乔暗暗骂了一声皇帝心机婊,就看到尹婕妤悄悄用胳膊肘捅了她,指着不远处那位北漠公主——呼延丽半个胸脯压在栅栏上,脖子高高挺起,正在为皇帝陛下大声加油鼓劲,用的生疏且不流利的汉话。   尹婕妤咋舌道:“她可真做得出来!”   这在京城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未出阁的小姐到处抛头露面已属不雅,还敢大声呼唤男子的名号,这样胆大的淫-妇就该打死了事。   连乔早就听闻北漠风气开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她只是感叹:看来这位北漠的公主已对楚源一见倾心,二见钟情,三见难舍难分了。何况这些日子楚源为商量议和之事到处走动,恐怕早就不止见了三面。   另一端的淑妃贤妃等人也是眉毛翘得老高,这女子这般胆大泼辣,委实不是善茬,万一被她败坏皇帝的名誉就不好听了。   赛事既毕,男儿们持辔而归。连乔见楚源果然得了第一,心里十分稀罕,就算皇帝果真骑术精湛,也不见得个个都不如他吧,何况还有那些马背上土生土长的北漠人,也许是他们刻意让着?但这也犯不着,北漠大君何必灭自己威风为他人长脸呢?   连乔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结果,只能归结于楚源心思深沉,善于藏拙,谁知道皇帝还有多少深藏不露的本领。   呼延丽却不似她一般胡思乱想,楚源一露面,她就欢呼着要扑上去,那模样竟比自己人得了魁首还高兴。   她从篱笆边上越过时,杨盼儿忍不住刺她一句,“你们北漠比输了,公主怎么还笑得出来?”   呼延丽只是说得不流利,汉话却听得清楚明白,她扬起脸儿道:“我喜欢的人比赢了,为何不能笑?”   众人其实已猜出她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敢相信:真有女子大庭广众表露芳心的?且那人还是别国的皇帝。   宋思懿又装起了傻,“公主喜欢谁?”   其实她不大相信呼延丽敢正面说出来,无奈呼延丽偏偏就说了,还是一种直白骄傲的口吻,“自然是你们的皇帝陛下。”   孙淑妃等人一齐傻了眼。   不一时楚源换了装过来,便笑道:“你们在做什么,这样热闹?”   呼延丽一见到他就喜滋滋的迎上前去,恨不得两只手都搭到他肩膀上,“陛下您的骑术真好,可惜男子有男子的比法,女子有女子的比法,不然我总得叫您见识一番。”   草原上的女子大多也是弓马娴熟的,尊贵虽如呼延丽,从小却也没少这方面的教导,这番话或许有自夸的成分,却也不能说是撒谎。   杨盼儿偏不服气起来,她这人就爱争个输赢,便嘴硬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会的别人也会!”   谁知呼延丽也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天生经不起撩拨,她立刻转身,“那好,你们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若有哪一个愿意赐教的,本公主都乐意奉陪。”   她的汉话说的结结巴巴,半生不熟,但这番话无疑是宣战的信号。   杨盼儿见她辞色冷厉,心里先怯了三分,她生平连马屁股都没摸过呢,哪里敢去和人比赛?但话已出口,此时退缩倒好像怕了这蛮夷公主似的,杨盼儿又丢不起这人。   杨盼儿支支吾吾难于答应,一双眼睛却私底下乱瞟,指望搬出一个救星。得亏她情急生智,居然发现连乔的踪迹,忙挺起胸脯道:“也不必十分为难,这位连婕妤便是骑射的好手,公主大可向她讨教。” 第76章 赌约   连乔恨不得将杨盼儿这张快嘴用丝线缝上,自己闯出的祸,凭什么拉她垫背?若连乔果然如她所说也罢了,可偏偏连乔自身是个速成的劣质品,私底下娱乐无妨,若拿去同那些真正的骑射老手比较,就有些不够分量了。   正要找借口推脱,那头孙淑妃已经轻笑起来,“算了吧,连妹妹心高气傲,哪里肯跟咱们作耍!”   宋思懿忙道:“这也不难,若嫌不够趣味,咱们大可以赌些彩头,想来公主也不会吝惜银钱的。”一面妩媚的眯起眼梢,睨着楚源道:“陛下更不会。”   众女打伙儿挤兑她,连乔倒真是骑虎难下,好在她天生厚脸皮,并不会三言两句着人家的道。   要紧的是皇帝的反应。   楚源听了半日,若有心替她解围,早就开口了,可他偏偏好整以暇的在旁边站着,可见还是乐意见到这一场赛事。   呼延丽见连乔一言不发,只当她心生惧怕,露齿笑道:“娘娘若不愿比,就在此地认输也行。”   连乔心道,呼延丽知道她出身武将世家,可不知道大兴朝向来轻视女子教育,若不战而降,难免叫她看轻连家,也是看轻整个大兴朝。   思及此,她索性将心一横,“也好,那本宫就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本宫不擅箭术,更不愿伤生,恐怕不能如公主所愿。”   呼延丽望向她纤直如柳的身量,思忖即便刨去射箭这一项,自己也能稳操胜券,便道:“那单比马术也行。”   赌约就此定下,连乔从发鬓上摘下一枚玉蝴蝶作为赌注,这蝴蝶取自昆山白玉,由能工巧匠历时半载雕琢而成,上头的触须都清晰可见,就连呼延丽这样不识货的人都能瞧出乃连城之物。   连乔下了这样大的注,呼延丽当然也不甘落后,她身上别无贵重饰物,便自靴中取出一把玄铁匕首摆在案前,刀鞘是纯金的不说,刃锋出鞘,雪光耀目,凛凛生辉。都说北漠的冶铁技术极高,此话果然不假。   呼延丽踌躇满志,她身边的侍女亦笑容满面,“公主的头发乌黑茂密,配这副玉蝴蝶正好。”   言下之意,仿佛已将赌注视为囊中之物。   连乔淡淡笑道:“那就要看公主有没有本事来拿了。”   她其实毫无胜算,偏偏外表却显得底气十足,引得一众嫔妃侧目相望,连楚源都多看了她几眼。   同尹婕妤分道扬镳后,连乔匆匆回到帐中,才扒了几口饭,便心急如焚的要去找连胜特训,谁知在门口就撞见了笑得一脸奸诈的楚源,“方才爱卿答应得如斯爽快,朕还以为你一点都不着急呢。”   他方才那般作态果然是故意的,就是为了逼连乔应战!   连乔气得牙根痒痒,低声下气的向他施了一礼,“求陛下莫难为我了,臣妾可经不起吓。”   楚源这坏东西道:“你若是怕了,朕这就去让那北漠公主撤销赌赛,省得你干着急。”   说得容易,已经出口的话,再收回去岂不是自打嘴巴?连乔还没那么贱。她冷淡的道:“不必了,臣妾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哦?”楚源越发好奇,可瞧她的模样,显然不愿透露半句,便笑眯眯的拍她的肩头,“那朕就等着阿乔大展身手了。”   一直到走远,连乔还听到他轻轻的笑声。   女子们的小打小闹无论怎样郑重其事,在楚源看来都如儿戏一般,他当然不会认真对待,却不知女子的面皮最薄,心眼也最小,即便小小的胜负亦是奇耻大辱。   这一战,连乔至少不能落败。   连胜听了这消息也觉得是女孩儿的玩笑,见连乔这样态度端肃,反而不可思议。连乔懒得理他,只一心琢磨如何提升速度技巧。距离比赛的时候太短,她没有多少工夫可糟蹋。   连乔深知呼延丽不容小觑,光凭自己这半吊子技艺恐怕是赶不上她的,若要短时间内缩短差距,光靠训练不成,还需想另外的法子。   她只得去找杨涟。万幸杨涟也在随行的太医之中,虽然连乔此番找他并非为了看病。   杨涟听了她想的法子却大惊失色,连连摆手道:“不成,这太冒险了,若娘娘您有个三长两短,微臣纵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呀!”   原来连乔想的是足靴里埋上两排针,针尖向内,待马儿力有不逮之时就用力刺它,至少保证速度不落。这本是古人传奇里害人的法子,真亏她怎么想到用在这上头的!   连乔的法子还是加强进化版,她特意来问有没有使畜类精神奋发的药汁,似乎还嫌不足。   杨涟不禁汗颜,“若用上此物,只怕本就温驯的马匹都会变得性烈如火,娘娘如何还能将其驯服呢?”   连乔木木的说道:“这个我自有分寸。”   杨涟见她神情决然,知道劝无可劝,末了还是将东西交给她——似乎从第一次连乔教他谎称男胎女胎时,杨涟便已受其威胁,虽则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他对这位主子着实又钦佩又害怕,有时候觉得她心性坚忍,有时候又觉得她莽撞过了头,似乎完全不怕死一般。   他却不知一个人若时常感到死期将至,早晚也会变得不怕死的。   作者有话说:   呃,有点短……下一更看来还是得明天了~ 第77章 堕马   与呼延丽约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女子的赌赛虽比不得前几天狩猎那般盛大,却也有别开生面的奇趣,因此观战的人也不少。   除了楚源及他的亲信随从,各位主子娘娘们,北漠那方也来了不少看热闹的闲汉。呼延丽已经是个难得的美人,听说和她比试的那位也不差,尤其听闻这位京城来的小娘子生得柔柔弱弱的,风一吹就能倒,倒不晓得怎样骑马,只怕马儿一抛蹶子就该吓得眼泪直流罢。   连乔稳稳的牵着那匹枣红马出来时,众人眼里顿时由不屑转为惊奇,除此之外亦眼前一亮:连乔穿了一身墨绿骑装,乌发仅用一根紫色飘带系起,十分干练简洁。绿色本来是最难驾驭的颜色,多亏连乔肌肤雪白,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像一颗装在箱箧里的宝珠,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那群北漠兵士的眼睛都直了,连居中的大王子呼延茂也不例外。他此番过来本是给妹妹助威的,见到连乔的一刹却改变了主意,觉得这小娘子若比输了也有些可惜——当然照他的想法,连乔必输无疑。   楚源也留意到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下意识的皱起眉头。早知如此,或许他不该同意连乔赴约。   连乔的心思不在他们任何一方,只牢牢盯住对面的呼延丽,战场上容不得半分懈怠,她必须让自己的神经保持在紧绷而敏锐的状态。   呼延丽的情绪显然不似她这般紧张,甚至可说不在意。她脸上挂着惬意的笑容,照男子的礼节抱拳道:“承让。”   两人各自上马,等着谒者下达指令。谒者一声令下,两人的马匹皆如离弦之箭一般跃出,几乎不分先后。   杨盼儿悄悄向孙淑妃道:“我本以为连乔这几日净在摸鱼,这一瞧倒有些真本事。”   孙柔青冷着脸不发一语。她那日激连乔应战,本以为连乔定会退缩,谁想她居然当真应下。应下也罢了,孙柔青料准她本事不济定会显露败相,如今瞧来又是自打嘴巴,但愿连乔不要真的胜了这一场才好——虽说连乔输了她们也会面上无光,但与其一人得意,还不如大家共沉沦呢!   呼延丽起先瞧着连乔身无二两肉,恐怕连缰绳都拿不动,心底十分轻蔑,故而未尽全力,谁知跑了接近一半的路程,连乔仍是牢牢咬在她后头,丝毫不肯放松,呼延丽这才惊觉自己小瞧了她。   这女子不是好惹的。   几次试图将她撇开都不能够,呼延丽不禁感到焦躁起来。其实论实力她比连乔何止强出一倍,但因轻敌之故,呼延丽马马虎虎都没怎么训练,连乔却分外刻苦,此消彼长之下,自然不容易显出差距。   当然呼延丽那对大胸可能也影响到她的发挥,不止增加重量,波涛汹涌的,可能也间接影响空气阻力。连乔暗搓搓的想着。   呼延丽越急越容易出错,好几回险些让连乔冲到前面去,若败于这女子之手,往后还有何颜面在北漠立足?   相形之下,连乔却是气定神闲,人在马上便如舟随水动,压根不费半分力气。   呼延丽毕竟经验丰富,几经起落之后便镇定下来,开始思量对策。行程是已经定好的,看似无可转圜,妙在前方就有几个陡坡拐角,呼延丽心下一喜,忙纵马疾驰,轻轻松松的超越过去。   连乔的技巧不及她那般纯熟,转弯的时候很费了些功夫,越过几道高坡,已经落后许多。   眼前只剩下最后一条平直大道,谁最先抵达终点,谁便赢了。连乔眯起眼瞧时,但见呼延丽已飙出老远,轻易赶她不上。   若要取胜,只得用些非常的法子。连乔咬一咬牙,用力将足弓往马肚子上一撞,硬靴里藏有两排银针,针尖还涂有杨涟精心淬得的草药。枣红马吃痛,又被药性所激,顿时发狠狂奔起来。   靠着这股蛮劲,连乔硬生生追到呼延丽身侧,照这势头,只怕她会比呼延丽先到达终点。   呼延丽满以为胜券在握,谁知情势又生逆转,一时又气又急,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竟伸出胳膊想将连乔拦下来。   她不仅拦住,还顺利的将连乔拽了下来,这样轻而易举,呼延丽自己都有些微怔。谁知还未从愣神中清醒过来,呼延丽便“啊”的一声,却是连乔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扯住她的袖口,硬将她从马背上拖下,两个人一齐滚落到道旁的斜坡上。   其实连乔这一招也是拼死之招,全靠死死拉住缰绳才没从马上摔下来,却已惊出一身冷汗。到这个关头,她已然气力不济,就算呼延丽不来捣鬼,她也会一头栽下去——既然呼延丽自己找死,连乔也就乐得同归于尽了。   当然两个人都没有死。   斜坡底下生着一棵粗壮的酸枣树,两人滚落到树根处就停了下来,身上却已经酸痛难言,仿佛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众人急急赶到时,就看到两个绝色女子叠肉饼似的叠在一处,个个脸上沾着草叶泥土,模样可谓狼狈极了。   崔眉忙指挥侍从将两人分开,杨盼儿看得咋舌,还只顾问道:“谁赢了?”   崔眉苦笑道:“这个……怕是不好说吧……”   这酸枣树指示的位置正是终点,两人同时抵达,想来该算作平局。   杨盼儿不禁感到十分扫兴,嘟囔道:“什么嘛,原来还是没分出来!”   楚源冷冷的横她一眼,“你再多言,朕便命人将你从这坡上丢下去。”   杨盼儿一惊,忙缩到孙淑妃身后,果然不敢多说什么了。尹婕妤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你也是,还管这个干什么,连婕妤都生死未卜呢!”   其实她倒是小题大做了,连乔只受了点轻伤,只外表看着惨烈而已——这衣料不是上佳,勾破了好几处,回去得换身衣裳才行。   绿珠等扶着她上来时,楚源便温声问道:“要不要紧?”他伸手拂去连乔脸颊沾上的一片细碎草叶,动作轻柔已极。   连乔展颜微笑,“劳陛下费心,不碍事的。”她只是手腕上擦破了皮,对于她这次大胆的行事而言,后果可谓十分轻微。   至于呼延丽就没这般幸运了。她生得丰满,落下的时候又恰好被压在下面,做了连乔的人肉缓冲靠垫,脊背都快被压断了,这会子不一定起得来。   当然这也是呼延丽自讨苦吃,她要是不存那一线歹念,连乔根本不会想到拉她下水。如今她落到这般地步,也是咎由自取,怪不了旁人。   连乔轻飘飘地回头看时,只见呼延茂正在着人商议,顶好用担架抬这位好妹妹回去,看来呼延丽的确伤得不轻。   呼延茂似乎感应到有人看他,迅速地转过头来,一张猪头脸上几乎乐开了花:妹妹的伤势虽然要紧,但能获得佳人垂青也是幸事。若非这次的比赛,呼延茂还未发觉这位京城来的小娘子居然外柔内刚,颇有韧劲——正是他喜好的那一型。就不知在床上是否也这般鲜活生动。   连乔潜意识里泛起一阵恶心,同样都是渣滓,至少楚源的脸还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她轻轻勾起楚源的手臂,柔声道:“陛下,咱们回去吧。” 第78章 篝火   两边的人各自忙着治伤,都没心思谈论胜负,虽然胜负已分——连乔与呼延丽两人同时抵达终点,看着是平局,呼延丽身上却挂了大彩,还是她吃亏许多。何况呼延丽是在草原上长大的,连乔却生长闺中,两人的起点就不同,论起来也是北漠这头丢人。   连乔自觉为大兴朝增了光,脸上得意洋洋的显出些骄色来,引得楚源含笑看了她几眼:仅仅赢了一场比赛就高兴成这样,虽然浅薄,但是也不乏可爱。   回到营帐中,楚源就催人打水来,亲自为连乔洗濯伤口,并一圈一圈的敷上草药,缠好棉纱。   连乔看着自己细细瘦瘦的胳膊都被缠成了粽子,眼角抽了抽,却不好多说什么。皇帝难得献回殷勤,就别泼冷水好了。   楚源整理完毕,语气平淡的说道:“像今天这样的事,以后别再做了。”   连乔一惊,想莫非他发现了什么,但是不应该呀!鞋上做手脚的事只有她与杨涟知道,杨涟的忠心还是能保证的。至于马腹上的针孔极细极微,就算有人觉出不对,也查不出究竟来。   连乔因讪讪的道:“陛下此话何意?”   楚源将她包扎好的手腕平放到榻上,稍稍别过头道:“你这半吊子的技艺,拿去和人比赛,休说让人笑掉大牙,若不小心摔伤了,朕还得费神为你请医问药,那呼延丽不就是前车之鉴?”   连乔暗道,皇帝几时还多出一条傲娇属性了,明明在关心她,却跟个怨妇似的唧唧歪歪一大堆。   只是这关心也很不必,与其做事后诸葛,倒不如事前想办法劝止,连乔也不用逞一时意气。由此看来,皇帝的情商少说也是负数。   连乔敷衍的点点头,“臣妾明白了。”   楚源发表完一通意见,又开始论功行赏,“好在你今日的表现还不算跌份,不然一旦败于那北漠女子之手,朕脸上也挂不住。”   连乔笑道:“您的好胜之心也太强了,呼延丽伤得那样,您也不着人过去问候一声,枉费人家对您一片痴心。”   楚源捏了捏她的脸颊,忍俊不禁道:“朕只要有一人对朕痴心就够了,再多些,朕倒怕承受不住。”   连乔耐着性子忍受这老小子的毛手毛脚,觉得皇帝的个性也奇奇怪怪的,有时候老谋深算如同狐狸,有时候却又天真得像个婴孩,看来孙太后虽然抚养皇帝一场,却并未在他身上倾注足够的母爱,否则皇帝不会长成这副诡异性子。   *   呼延丽这回老马失蹄,心里别提有多懊恼,加之身上疼痛难耐,脾气越发暴躁起来。她一口咬定连乔使了什么手段暗中加害与她,咋咋呼呼的要闹到大君那儿去,让父王为她主持公道。   大君当然不肯掺和女子间的小事纠纷,只命人好生安抚住她,再送了几样珍玩了事。呼延丽忍气吞声的在家中养伤,心里早将连乔恨入骨髓。   两国之间的交情为大,为了一点意气之争不值得,还是崔眉来回说项,将这场赛事定为平局,至于先前立下的赌注,则作为交换的砝码,以示两邦交好的见证。   连乔坐在案前,将那把玄铁匕首握在手里细细把玩,刀柄是纯金的,匕身却由精铁冶炼而成,寒光沥沥,就不知是否如看上去那般好用。   她招手示意绿珠过去,绿珠不知所谓。谁知才一走近,连乔就揪起她一缕发梢,将刃锋轻轻凑过去。   绿珠骇然失色,“娘娘!”声音要哭出来。   这头发可是她的宝贝,绿珠每天梳头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掉落一根。谁想连乔居然要拿她的秀发试刀,她怎会摊上这样狠心的主子!   连乔嘿嘿笑着,吹落刀尖上沾染的几根发丝,“没事,就一点点而已。”   可见这匕首真的好用,居然有吹毛断发之能,难怪呼延丽时时刻刻贴身带着。   绿珠还未从懊丧中恢复过来,嘟囔道:“一把小刀算什么,那玉蝴蝶比这值钱多了,娘娘倒一声不响的让他们拿去,婢子见了都心疼。”   连乔不以为意,仍专心摆布那把光可鉴影的匕首,“你知道什么,在草原上,这样东西才算得宝贝。”   金珠玉器之类她在宫内见的多了,压根不觉得稀罕,反而是棍棒刀剑甚少有接触的机会,如今正好将这样物事用来防身——听闻草原上野兽颇多,连乔每每出行都有侍从前呼后拥,看似不需要担心,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   呼延丽避居家中已有十多日了,筋骨的挫伤虽渐渐好转,但脸颊上的创痕仍未平复,因此她死也不肯出门,只在家中打骂奴仆出气。   好在几个哥哥从小一同长大,是无须避讳的。这一日她来大兄处探视,就看到一向健壮的呼延茂竟病歪歪的倒在床上,模样活像一只待宰杀的肥猪。   呼延丽不禁咦道:“哥哥,你怎么也病了,是时气不佳么?”   这个词还是她从往来大兴的商旅口中学到的,觉得说出来很有文化。   呼延茂脸上堆满了肥肉,两只本就不大的眼睛硬是被挤成细线,也不知是没瞧见她,还是瞧见了却不愿起来,竟懒洋洋的卧着,一动也不动。   他向来是这副黄黑皮色,并未因生病显得苍白憔悴——也不知是否真病。   三王子呼延旭提早一步而来,他是诸位王子中学识最渊博的一个,心性也最聪明,岂有瞧不出来的。因向幼妹笑道:“你听他装佯,大哥哪是生病,分明是思春了。”   呼延茂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怒容道:“三弟,你别瞎说!”   “瞧瞧,这不是起来了?”呼延旭笑呵呵的道。   呼延茂被他戳穿心事,一张黄铜脸紫涨成猪肝颜色,自觉无颜见人,只得重新躺回去,拿被子盖住头,不发一语。   呼延丽在一边看着,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她因那个女人饱受屈辱,这些日子都不敢出门,生怕被人指指点点;她哥哥却为了那人害上相思病,难道亲妹妹的尊严还没有那女子的一颦一笑重要?   呼延旭探视完病人去后,呼延丽就用力摇撼这位大哥,硬迫着他从眠梦中醒来,“大哥,方才三哥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被那女人迷住了?”   呼延茂这老饕脸上居然显出些羞臊的神气,他涎着脸道:“那小娘子的确长得很美。”   五官鲜明,肌肤白皙,最难得的是她身上有一种毅然决然的悍气,叫人忍不住想将她压在身下。呼延茂此生见过的女人不少,可惜北漠的女子太过蛮暴,不够体贴,几个大兴朝来的女奴又太过体贴,唯唯诺诺以致失去个性。像连乔这样柔中带刚的,呼延茂还是头一遭遇见,想到那女子驯马时的勃勃英姿,他便觉得嘴角忍不住有涎沫下来。   呼延丽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扇醒,这蠢材!她冷冷说道:“你可知她是大兴皇帝的妃嫔,别人也是你高攀得起的?”   呼延茂顿觉垂头丧气,“所以我也只敢想想嘛!”   明明是一块上好的肥肉,却只能干看着不能到手,难怪呼延茂会因此害病了。   呼延丽最恨他这副无能的熊样,明明胆子最小,偏偏色心最大,家里多少娇妻美妾放着,还去眼馋别人的!要不是这般没志气,大君怎会迟迟不肯将权柄下放,连呼延旭都比他在大君跟前得脸。   好色虽是弊病,但因对方是那人,说不定倒能为她所用。呼延丽心中有了主意,抿嘴向他笑道:“大哥,倘若我说有法子帮你,你信不信?”   “真的?”呼延茂努力睁大眼,脸上的横肉也散得均匀了。   呼延丽悄悄附耳说了几句,呼延茂听了显出犹豫,“这、怕是不好吧,万一皇帝陛下问罪起来……”   呼延丽胸有成竹的道:“这你就不懂了,她们这些正经妇人最看重名节。一旦你得了手,就是将她们掐死,她们也不敢说出去,没准还帮你隐瞒呢,你想皇帝如何能知道?”   呼延茂听她侃侃而谈,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他笑容满面的望着呼延丽,“妹妹,还是你足智多谋,早知你肯帮我,我也不必发愁许多天了。”   呼延丽假意陪着笑脸,心里却是一阵一阵的恨意漫过:她哪是为了帮这位大哥,只想借此机会报复连乔而已。那女子尽数抹去她的光彩,让她在人前抬不起头,早晚她要让此人身败名裂,才能消得此恨。   她更有一层痴心妄想的念头:听说这位连婕妤是皇帝最为钟爱的,那么,若没了连乔,皇帝眼中就能容得下她吧?   连乔所受的伤微末如同芥子,自然很快就平复了,这些天楚源对她甚是关爱,每日与她同寝同食,晚间也免不了有那羞羞答答之事。连乔享受着这般奢侈待遇,竟也心安理得——皇帝愿意为她做暖床的小厮,她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孙淑妃等人虽看着生气,却无话可说。连乔赢了赛马,就是大兴朝的有功之臣,何况她还因公负伤,皇帝对她礼遇些也是应该的。   杨盼儿颇为失悔,早知连乔能一鸣惊人,她还不如在那北漠公主面前做小伏低呢!不然大家都是从宫里来的,唯有连乔独占鳌头,出尽了风光,旁人简直就如她的陪衬一般。   因此之故,杨盼儿始终都是恹恹的,就连尹婕妤几次邀她出游,她也借故推脱,只盼着这趟旅程快快过去,省得整日看见小人得意。   连乔也的确称得上得意,这些天楚源出行时总会带上她,连乔陪着他射猎助兴,也见过了不少北漠要臣——她还记得楚源曾向她提过,她这张脸不宜常在外抛头露面,免得惹出风波,如今楚源却主动要带这位美人随行,为的是面上有光辉。可见男人皆是口是心非的动物。   一来二去,他们在北漠约略已过了一月,算算日子,是该回去的时候了。饯别不可无宴,北漠大君盛情,在营帐外挖上土坑,埋上柴炭,至晚间便生火架灶,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烤肉宴。   漆黑的夜幕下篝火明亮,气氛异常欢腾热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便是北漠人的豪情壮志。   连乔在外总是很注重形象,时刻要做个矜持的美女,撕肉的时候也只小小的露出贝齿,其实约等于没吃。她身旁的绿珠就不用顾忌这些,捧着一只烤羊蹄旁若无人啃得十分欢快。   尹婕妤悄悄向连乔咬耳朵,“你瞧,公主也来了。”   连乔依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果然发现呼延丽也在火堆旁边。她换了一身更大胆火辣的装束,两只黄油皮色的肩膀露在外头,好似油津津的火腿。只是呼延丽的脸上仍罩着一道面纱,想必淤伤仍在。   呼延丽极为敏感,迅速地抬头回望。也不知是否连乔的错觉,尽管呼延丽并未摘下白纱,她却觉得呼延丽朝她笑了一笑:一种阴惨惨的、不怀好意的冷笑。 第79章 贼氛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便各自转过头去。王不见王,她们俩人的仇是结定了。   烤肉宴进行得差不多,众人酒足饭饱,照说便该各自散去,却见呼延丽轻捷的起身,拍手笑道:“各位先别急着走,我这里还有一件有趣的玩意儿。”   话音方落,身后就有几个赤-裸双臂的美貌婢女走出,和呼延丽一般的装束,手上却皆摆着一摞形制古怪的铁面具。   北漠那边的人尚且淡定,京城来的众位贵女却窃窃私语起来。   楚源笑意舒徐,“公主这是何意?”   呼延丽受宠若惊,大概楚源的一个浅笑就能将她迷得晕倒。她按了按发红的脸颊,压抑住澎湃的心绪说道:“这是我命匠人连夜赶制出的铁面具,以作祝祀舞之用,祈祷皇帝陛下您万寿安康,福泽绵长。”   言毕,她拿起一个青底暗纹的面具扣在脸上,借着尚熊熊燃烧的篝火,袅袅的扭动起来,腰肢那般柔软,舞姿却刚强有力道,没有几年的苦功是下不来的。   连乔看着饶有兴味,大概如她所说为祈福之用,这舞蹈看来并不难学,动作虽简单,意思却极生动,由呼延丽这样泼辣结实的美人舞来更是夺人眼球——难怪她要这样穿着,想必是早就设计好了的。   一舞既毕,呼延丽额头微微沁出细汗,她嘴里微微喘息着,却向楚源展颜笑道:“陛下远道而来,我等皆沐荣光,愿借此物为贵客助兴。”   呼延丽在北漠还是很有号召力的,此话一出,在座的无论男子女子皆随之起身,大声附和——倒不见得是为了楚源祝福,不过是看着气氛热烈,想趁此消遣一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看来这祝祀舞是人人都会跳的,他们毫不犹豫的从呼延丽的侍女手中接过面具,陆续载歌载舞起来,远远的篝火映着,倒像一场滑稽而盛大的送神会。   呼延丽见自己一呼百应,十分得意,又笑吟吟的走到连乔她们面前来,“姐姐们也来吧,总归大家高兴。”   连乔听她声音十分和悦,心下暗暗诧异,莫非呼延丽想着她们明日就要走了,从此再也不见,所以才愿意冰释前嫌?   孙淑妃等便有些不乐意,北漠的公主算的什么,何必听她指挥?况且这神神叨叨的算哪门子舞蹈,看着便晦气!   孙淑妃正要说话,谁知楚源先她一步笑道:“难为公主美意,朕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轻轻接过呼延丽手中的面具,打趣般的递给连乔,“这个兽头很适合你。”   连乔看着手里青面獠牙的家伙,只觉哭笑不得。看来北漠人的审美有待改进,这面具实在丑的厉害,怎么想出来的!   呼延丽的眼里闪过一刹狰狞,那面具是她用来赠与爱郎的,却被皇帝借花献佛送给了连乔,怎叫她不暗暗气恼。   呼延丽笑意勉强,只得另择了一个银白的鬼面交到皇帝手中。   众女见楚源都愿意与民同乐,一个个也只好撇开身份,融入到这浩瀚的背景中,模仿那些北漠女子的舞姿扭摆起来——但因生疏的缘故,显得格外可笑。   呼延丽见连乔捏着面具不动,体贴的问道:“娘娘是不会跳舞么?我可以找人教你。”   “不必了。”连乔笑笑,将青色鬼面盖到脸上。她其实有一点舞蹈基础,这祝祀舞也并不难,何须呼延丽来指手画脚。   连最后一丝显摆的机会也被剥夺,呼延丽只得咬牙走开。   火光明亮,众人的身形被拉成长长的影子,在巉岩上摇晃跃动,配上那怪模怪样的鬼面,还真有几分百鬼夜行的异趣。   连乔模仿舞者的动作,渐渐舒展双臂,挪开腿脚,动作也越来越流畅娴熟。虽然跳出了一身热汗,筋骨反而灵活圆转了许多,看来这祝祀舞并非全无用场,连乔觉得自己有以貌取人的嫌隙——也说不定这舞蹈最早本就是设计来强身健体的,却被愚昧的人奉为送鬼请神的秘术,后来的人跟着穿凿附会,渐渐失却本意。   只是一样不好,这面具戴着密不透风,实在难受,就连视界也不怎么分明:混沌的铁质上开凿出两条密密的窄缝,这样怎叫人能看清东西?   也不知是否连乔产生了幻象,眼前的篝火明明灭灭,似乎也越来越暗,连踢踏的脚步声都远了许多,好像远离了人丛一般。   黑暗里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连乔咯咯的笑道:“绿珠,你怎这样顽皮?”   那人没有说话,连乔的笑声也停止了,她已然发觉眼前并不是绿珠,绿珠的手掌没有这样宽大,掌心也没有这般粗糙。   她试探着问道:“陛下?”   那人还是不答,连乔只觉一股阴冷从小腿渐渐蔓延上来,像被毒蛇缠住似的,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她待要掀开面具,就觉后颈上传来重重一击,整个人无意识的晕了过去。   *   碧鸢扶着连音从帐篷里出来,就看到远处火光烈烈,欢呼声一阵漫过一阵,好像在举办宰牲大会似的。   连音冷笑着望向那一处,“好热闹!”   她自己可是蛰居了将近一月,自来了北漠以后,人人都冷落她,连亲哥哥都不肯正眼瞧她一下,更别说皇帝了。   碧鸢违心的劝道:“其实美人您也可以入席的,何必故意称病呢?”   连音叱喝道:“我还有脸去吗?你不看看那人有多得意。同一个爹生的,我便落人笑柄,她却被奉为座上贵宾,我可懒得去做那贱人脚底下的泥!”   她脸上呈现出难言的怨愤,这桩心事实在压得太久,恐怕余生都要活在那人的阴影之下了。   碧鸢劝无可劝,唯有陪她在黑暗中立着。   连音站了一会儿,忽然抬脚向前,款款挪动步子。碧鸢心知她还是羡慕那份热闹,只得跟上这位主子。   连音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指着左前方一处道:“你瞧,连婕妤是不是在那儿?”   连音努力让眼睛适应那片黝黯,勉强辨认了片刻才道:“好像是呢!不过连婕妤怎不陪在陛下身边,跑到这偏僻地界做什么?”   “谁知道,也许是和哪个野汉子私会也说不准。”连音冷笑道。她的眼睛更尖,早看到连乔身侧还有旁人,若是个丫头,当然不必偷偷摸摸出来——总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事罢了。   她毫不犹豫的朝那处跟过去。   碧鸢虽跟上她,却惴惴难安,忍不住劝道:“美人,连婕妤和咱们早就断了往来,您又何必自找麻烦呢?”   连音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兴奋,声调又快又脆,“我就是要撞破她的丑事!看她还怎么敢在我面前摆出那副清高嘴脸,要是让陛下知道,那才叫过瘾呢!”   她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追上去,这时渐渐瞧清楚了,连乔旁边的那人身量高大,想必真是个男子。两人的姿势却有些奇怪,连乔低垂着头,那人两手按着她的肩膀,倒像是架着她走似的——连音一时也想不到许多,只以为连乔生性淫-贱,在奸夫面前也弄出这小鸟依人的做派来。   “快,快去叫人来!快去通知陛下,再迟就该叫他们跑了!”连音激动的推搡身旁侍女,这一扑却扑了个空,她不禁愣神,碧鸢这蹄子莫非悄悄溜了?   再一瞧,却见地上四仰八叉的躺着一具尸身,连音吓得浑身的血都凝住,正要叫唤,身后却有一双大手伸过来,猛地捂住她的嘴巴。   在一股奇怪香气的作用下,连音的意识陷入模糊。 第80章 受困   再度醒来已是在一间低矮的木屋中,连音眼看周遭一片漆黑,角落里仿佛还有耗子的窃窃撕咬,下意识便要惊呼出声。   旁边一人冷声叱道:“闭嘴!你想把人引来吗?”   连音还以为是掳自己来的那贼人,吓得连忙收声,可是细听了听,这声音恍若女子,心下不禁疑疑惑惑。   这木屋早就破破烂烂,柴扉上的几块梁木也被洞穿,有淡淡月光透入。借着这菲薄的光线,连音小心望向身侧,这才发觉那人竟是连乔。   她真的叫出声来,“怎么是你?”   连乔都懒得指责她了,反正到了这步田地,再怎么小心下场也不会好。她懒洋洋的望着天,“否则你还以为是谁?”   两人皆被绳索缚着动弹不得,连音蓦地醒悟过来,敢情连乔不是同情郎私会,而是被人掳劫来此,她心底掠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失望,转念一想,被人绑架比起私奔好不了多少,反而高兴起来;及至想起自己也遭到同样的待遇,于是重新垂头丧气。   这一刹那,她已经转过了三个念头,着实可佩。连乔瞧见她神色变来变去,没意思的问了一句,“你怎么也到了这儿?”   连音支支吾吾不能作答,她总不能说是为了捉连乔的奸才倒霉的。但是她不说,连乔也能猜出大概,轻嗤一声道:“蠢材!”   连音顿觉恼怒,正要与她争辩,就见柴门霍地一下被人推开,那北漠公主大马金刀的站在门口,笑眯眯的道:“两位娘娘住得可还好呀?”   她仍是先前那副风骚装扮,想必是才从篝火宴上下来,来不及换衣衫。   连乔懒懒的抬了抬眼皮,“公主就是这样款待佳客的么?我竟不知北漠礼数简陋至此。”   她见到呼延丽一点都不惊讶,事实上自从来到这间小屋,连乔就已猜出此女在暗中作怪——她错估了呼延丽的妒忌心,还以为她跳那劳什子祝祀舞只为引得皇帝注意,谁知道还有后招。   呼延丽轻嗤一声,“好一张利嘴!只怕到了这儿,就由不得娘娘您做主了。”   连乔嘲讽的掀起嘴角,“公主不就是输了比赛不甘心么?若不服气,咱们大可以重新比过,何必使这些鬼蜮伎俩?”   呼延丽最恨别人提起旧事,一说起赛马,无疑是将她尚未痊愈的伤疤又揭起一层。   连乔见她面容铁青,两腮作鼓,便知自己已成功将她激怒——要的就是如此。如今走投无路,身上又动弹不得,若得激得呼延丽向她泄愤,或许还能寻得一线生机。   谁知呼延丽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情绪反而平静下来,重整旗鼓的微笑道:“娘娘怎会这么想呢,我又不是来寻仇的。实不相瞒,我哥哥那日见了你一面后,一直日夜牵挂,茶饭不思,央求我替他想个办法。哎,他虽然荒唐,始终是我的亲哥哥,做妹妹的岂能不帮哥哥呢?”   她文绉绉的来这么一段,委实令人摸不着头脑,连乔不动声色的听着,看看她打什么主意。   呼延丽瞟了她一眼,婉转笑道:“思来想去,只有让你两人见上一面,我哥哥的心事了了,这病自然也能好了。”   连乔冷冷的看着她,“要见面也用不着这样大费周章的,派人递上名帖就是。”   呼延丽捂着嘴吃吃笑起来,“娘娘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吧?你是有夫婿的人,我哥哥纵有天大胆子,怎敢惹皇帝陛下不快?只能委屈娘娘,悄悄的来此住上一晚,我哥哥心里也就舒坦了。”   连音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他们的目标只是连乔,这样就不关自己的事了。她忙匍匐着背哀求,“公主,我没得罪过你呀,你放我回去吧!我保证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呼延丽体贴的蹲下身去,摸了摸她的乱发,向连乔微笑道:“娘娘您有勇有谋,怎么同是一家的妹妹却这么愚蠢?”   她与连音虽不相识,但先前已经听说连乔有这么一位姊妹,加之两人容貌颇有相似,一猜便猜出她的身份。   性命要紧,连音也不计较别人骂她蠢了,还只顾磕头如捣蒜。   呼延丽松开她的头,冷冷说道:“你以为我会信你吗?嘴长在你身上,要你不说,除非将你的舌头割了!谁叫你自己倒霉硬要跟过来,怪不了别人!”   连音听到割她舌头的话,早已浑身冰冷,恨不得一头晕死过去。   呼延丽站起身来,击掌两下,门外就有几个侍女鱼贯而入,各自手里捧着衣裳钗环、脂粉妆奁等物。   那衣裳是由轻纱制成的,饰有亮片,实在不似正经妇人的穿着。连音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声音颤颤巍巍的,“公主想要我们做什么?”   “做什么?”呼延丽嫣然一笑,“当然是送你们去见贵客。”   连音恨不得立时自尽死了算了,尽管呼延丽说得隐晦,可她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来,必定少不了那档子事——当然她毕竟是不敢死的,死也挺需要勇气。   呼延丽懒散的打了个呵欠,吩咐那几名侍女,“换好衣裳就送到大哥那儿,接着就没你们的事了。”   说罢,她径自出门,似乎跳舞跳累了,急需要歇一歇。   呼延丽走了,连音不禁蠢蠢欲动,可是这几头看门狗也不是好惹的:呼延丽留下的这几名婢女,一个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看去竟比男子还健壮十分,几个弱女子绝不是她们对手。   连音盯了半晌,只得无奈泄气。   婢女们可懒得理会她想些什么,母夜叉一般堵上前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两位姑娘请更衣。”   其中一个看着身份高些,大约是这群女子的头目。连乔的目光淡淡从她面上扫过,“本宫更衣不需旁人侍奉,你们把衣裳放下就出去罢。”   婢女态度强硬,“这是公主殿下的意思,还请姑娘别为难咱们。”   连乔勾起唇角,“公主只让将我二人打扮好了好送过去,可没让你们时时刻刻看着,你们又何必自作聪明?”   她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婢女脸上不禁流露出不悦来。   连音见状,还以为连乔想到什么出奇制胜的法宝,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怼人,便也跟着火上浇油,“这话说的很是,我与姐姐都是尊贵之人,哪是你们这些蛮女能任意碰触的,还不快退下!”   几个婢女的脸都黑了,只碍于任务,不敢发作。   连乔偷空觑她们一眼,声音凉凉说道:“若耽搁了差事,大王子那边怪罪下来,吃亏的也是你们。”   婢女们咬牙,经历艰难的思想斗争后,只得选择让步。几人好生将衣裳放在桌上,便掩上门退出去——当然是不会走的,只会在门外牢牢守着。   适才已经由人松了绑,连音揉了揉勒得酸痛的手腕,哈巴狗一般跑到连乔身前,涎着脸问道:“姐姐,你方才想了什么法儿,咱们该如何逃出去?”   “谁说我要逃了?”连乔闲闲说道,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甚至抚摸起那些送来的衣裳——料子倒是好料子,可惜漏得太多了。   连音目瞪口呆,“你不走?”   那方才那般作态是为什么?装腔作势的,原来只为吓人不成?   连乔瞥了她一眼,“磨叽什么,还不快换衣裳,等着她们进来帮你换么?”   连音愁眉苦脸的提溜起一件,只觉瞠目结舌:这衣裳的领口开得极大,几乎到了腰上,下摆偏又造得极短,就连青楼的舞娘都嫌这衣裳过分呢!   再换几件别的,也差不离许多,区别只在露多露少而已,但即便露得最少的,也称得上不堪入目。   这衣裳哪是人穿的!连音张大嘴看着正挑挑拣拣的连乔,“你还真打算穿呀?”   “有何不可?”连乔没事人一般道,“你要是想死,也可以不穿。”   连乔或许曾想过死,但绝不想屈辱的死在这种地方,这与她的审美观不符;就算死,也该死得轰轰烈烈,而不是受尽羞辱折磨。   若不想死,就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既要忍,也要狠。   *   此时皇帝等人驻扎的营地早就闹得沸反盈天,祝祀舞结束后众人各自归营,唯独不见连婕妤,委实叫人稀罕。   毕竟事关后宫女眷,闹得人尽皆知也不好,崔眉当时就将事情压下了,过后才来向皇帝回禀:“……大概是祝祀舞那时候就不见了,大伙都戴着面具,天又黑,谁也瞧不见谁,或许走散了也不一定。绿珠那丫头跪在营帐前哭了半天,说自己护主不力,陛下可要召她来问一问?或是要将其治罪?”   楚源疲倦的摆手,“适才你已经问过,她亦懵然不知,朕叫她来想必也问不出什么。治罪却也不必,连婕妤身边只带了这么一个婢女,打发了她,连婕妤也没个可心的人使,不如先留着吧。”   崔眉情知皇帝还是盼着尽快找到连婕妤,不忍有所变动,忙唯唯应下来。   孙淑妃颦眉惋惜道:“若连婕妤仅仅走迷了路还好,若是碰上些别的什么,臣妾可实在不敢想象。”   她这句话却提醒了杨盼儿,杨盼儿好似想起什么,“适才臣妾遇见几个女奴,据她们说,连婕妤似乎和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往西边去了。”   大概是知道自己常说错话,她讪讪笑道:“自然,也可能是她们看错,只是相似之人罢了。”   可是天底下哪来许多相似之人,北漠人的面相更是迥异京城人,焉有认错之可能?   楚源心中不快,待要训斥她几句,忽见一个侍卫过来回报,“启禀陛下,连美人的帐中空空如也。”   孙淑妃不禁抚掌,“这可奇了,怎么连家两姊妹都不见人踪?”   宋思懿躲在暗处,怯怯说道:“该不会连美人也和连婕妤一道走了吧?”   杨盼儿顿时来了兴致,“臣妾还以为连婕妤和连美人不睦已久,如今看来感情却好得很,莫非想效仿昔日飞燕合德姊妹之事?”   言外之意,飞燕合德共有一个情人都不稀奇,连乔连音当然也可能看上同一个男人,甚至远走高飞。   话音方落,就见连胜大步闯入帐内,厉声喝道:“贤妃娘娘如此说话,就不怕闪了舌头么?” 第81章 舞者   杨盼儿虽是商户女出身,如今好歹身列妃位,几时被人指着鼻子骂过,何况是一个毛头小子。她顿时急得跳脚,“你算什么东西!胆敢……”   楚源神色冰冷,“贤妃,你今日的话已经够多了。”   皇帝居然为了一个小子来指责她?杨盼儿委委屈屈,待要施展柔肠让皇帝顾念旧情,谁知就听到皇帝决然的口气,“朕看你也不想待在此地,不如先着人送你回宫吧。”   杨盼儿愣了一愣,一时弄不清皇帝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楚源看也不看她,“崔眉!”   君无戏言,这便是下达口谕的意思了。   回宫当然是好事,问题在于并非自愿,而是被皇帝强制赶回去,这叫她往后还有何脸面在宫内立足?   杨盼儿哭丧着脸,想辩又不敢辩,只得怏怏不乐的随崔眉下去。   连胜冷眼看她离去,才伏地叩首道:“臣出言无状,还请陛下降罪。”   岂止出言无状,简直是以下犯上。楚源却全然不在意,摆手道:“无事,贤妃性子太急,是该得些教训。”   要教训贤妃也不用在这个时候,还是当着外臣的面,这叫杨盼儿以后还如何做人?可见皇帝是真厌弃了她。   孙淑妃有些惋惜,杨盼儿虽然愚蠢,许多事上添油加醋却少不了她,没了她,自己便如少了一面护盾。她犹豫着道:“陛下,您同诸位大臣计议已定,明日便该拔营返程,不想出了这档子事,您看……”   楚源的眉锋蹙得更紧,朝政上的事不容耽搁,回京势在必行,不想连乔却突然失踪了,这叫他一时也难决断。   连胜重重磕头,肃声道:“臣正为此事求见陛下,请陛下允准,由臣携带一支亲卫,好好找回舍妹,务必还陛下一个交代。”   连乔的行踪虽然成谜,可他深信连乔绝非那种不顾一切私奔之人,是以方才才会大声指责贤妃。就算是为了连家的名誉,他也一定要将连乔找回来。   楚源沉思片刻,下了决定,“既如此,朕就给你三日时间,若还找不到,朕即刻回城,再不必等。”   朝政和女色相比,当然还是朝政更重要一些。可是皇帝愿为连乔给出三天的宽限,已经很不容易了,孙淑妃暗暗心惊,看样子连乔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已不容忽视。   连胜感恩领命,叩首后大步出去。   *   连乔连音两人换完了衣裳,才朝门外唤道:“进来吧!”   门一推开,水银般的月亮光便倾泻进来,照得四下里清辉一片。领头的侍女看见两人装扮,眼中不禁流露出赞叹之意:两姊妹都生得很美,虽然衣着暴露,却并不显媚俗,比起北漠佳丽的风流娇娜又是另一种风情。   当然两人既已落到如此地步,再有风情也不过沦为旁人的玩物而已。   连音从未穿过这样露骨的服饰,只觉手脚都无处安放,加之北方的春来得迟,夜里还有些凉意,手臂腿肚皆露在外,几乎要生出鸡皮疙瘩来。   连乔却是坦坦荡荡,步履从容,连一向鄙弃她的连音都忍不住佩服:这种强大的心理素质真是投胎转世也学不来的。   几个侍女盯她们盯得贼紧,时不时便瞟上两眼,似乎生怕她们跑了似的,其实大可不必:她们穿成这样如何能跑得远?   何况连乔根本没有半点要跑的意思。   一路走走停停,总算到达目的地,而连乔则失望的发现,就算她努力的记下沿途标志,也不一定能照原路返回——因为她们走的路是在地下,穿过好几道石阶,两旁又极黝黑,若非熟悉路径的人铁定会迷路。看来北漠王室的人也不是傻子,还知道造地下宫,这样子就算楚源派兵卫出来找寻,也不一定能发现她的踪迹。   何况照皇帝的冷血性子,还不一定会派人找她。连乔灰心的想着。   她们要去的这地方正是一个销金库。   经历过沿途的黑暗,一进去连乔便感觉光线刺目,连忙用手臂挡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这时她才发觉,这屋子异常宽大,满处皆是亮堂堂——石壁上凿出个个小方坑,里头燃着明晃晃的烛台,照得室内别有洞天,可见这地方多么奢侈。   大王子呼延茂坐在正当中一张斑斓的虎皮软榻上,见了她们眼前便是一亮,忙站起身来,眼睛都看直了。   连乔恨不得将他两汪眼珠子抠下,扔到沸腾的油锅里。只是碍于情势,不得不收敛脾气,做出顺从的模样来。   领头的侍女走上前去,附耳同他说了些什么,呼延茂听得连连点头,眼神却一眼不眨的盯在两人身上,忽而看向这个,忽而看向那个。   连乔悄悄扫视大厅中人,所幸人还不多,除了呼延茂之外,其余人尚且都不识得——想来总是呼延茂麾下的低等士官一类。这样也好,否则即便侥幸逃脱,难免也有把柄落入他们手中。   呼延茂同那侍女说完话,侍女便轻车熟路的退下,呼延茂的目光却落到连音身上,怪腔怪调的说道:“本王又没请你,姑娘怎么自己跑到这儿来了?”   连音心底顿时燃起一线希望的火苗,正要求他放自己出去,表示愿意保守秘密,谁知呼延茂就扯着嘴角笑道:“难为你还有几分姿色,阿古拉,我就将她赏给你了。”   他指着坐在身旁的一位副将。   那阿古拉比呼延茂还强健十分,赤着膀子,遍身肌肉虬结,女子落到他手里哪还能有命在!   连音见那人一脸色迷迷的望着自己笑,险些又晕死过去。   这厢呼延茂却轻松悠闲的看着连乔,就如猫戏老鼠一般,哪怕猎物已落入掌中,也得尽情玩弄一番再咬死,不然不够兴味。   他贪馋的盯着连乔这身装扮,杏黄色的薄绢披在身上,该遮的地方遮得严严实实,该露的地方却也露了不少,纤细的颈,雪白的肩,就连轻盈婉妙的腰身都隐约可见,比起北漠舞娘的热情泼辣,另有一种含蓄矜持的意趣。   呼延茂压抑住浮荡的色心,假惺惺的道:“本王知道自己鲁莽,实在是思念娘子已久,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娘子体谅则个。”   连乔冷漠的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头卑贱的牲畜。   呼延茂并不见怪,他看中的就是这小娘子的韧劲,若连乔一来就笑脸迎人婉转承欢,反而会失去征服的快感。   可是太过冰冷却也乏味,他呼延茂可不是专程来找气受的。   呼延茂轻咳两声,转换了一副口吻,“娘子既然来了,也别板着一张脸了。你以后还要在此住些时候,若心里不痛快,日子也不会快活。”   这话看似劝告实为威胁,意思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既然将连乔掳来此处,压根不打算放她回去,连乔若想过得舒服,就最好识相一些。   眼前的女子总算开口,虽未露出笑颜,却肯假以辞色,“不知王子想要奴做些什么?”   呼延茂听她泠泠细语,浑身早已酥麻难耐。他也知对着佳人不能猴急的道理,反正时日还长,可以慢慢调-教,便娓娓问道:“小娘子可会跳舞?”   这是存心将她当舞伎来耍。连乔也不生气,淡然点头,“略通。”   呼延茂不禁抚掌,“那就请娘子献舞一支,也好让咱们看个新鲜。”   连乔虽有些根基,技艺绝称不上深湛,所会的也不过那几个姿势动作。不过到这来的人有几个认真看舞的,只怕看舞是假,看人才是真。连乔也不怕献丑,足尖点地,纤腰一拧,翩翩舞动起来。   双眉用眉黛重新描过,两鬓青黑如鸦贴在桃粉面上,配上琼瑶鼻,水红嘴,端的如壁画中走出一般。连乔五官秾丽,本就适合这样艳色的装扮,额上贴着金箔的花钿,在烛光映照下,一闪一闪的晃着人的眼睛,而在舞姿旋转的间隙,甚至能看到那一扭一扭带劲的小腰,小腰也在发光——这衣裳实在太透,连乔不得已,在肚脐眼上也贴上鎏金的绢花,本是为了遮盖,如此反而更添诱惑。   满屋人的眼睛都直了,呼延茂更是看得呆住。加之连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总围着他一人而跳,纱质的衣襟飘动,时时拂到他面上,带着女子特有的馨香。   呼延茂有几回不能自持,伸手去抓飘动的衣带,舞者却也不见怪,只轻轻抽回,还向他莞尔一笑——真当得起倾国倾城四个字。   连音在一边看着,不仅目瞪口呆,亦且咬牙切齿:好你个连乔,在宫内装得一本正经,来这里倒和个舞姬一般倚门卖笑了。真不知该说她太善于适应环境,还是该骂她天性淫-荡无耻。   舞者越跳越欢,屋内的气氛也越发香艳浓烈。呼延茂心旌摇曳,再也忍耐不得,一把将舞者抱起,挪到自己膝上,让她的两支手臂搂着自己肩膀。   “美人,你果然是个尤物。”呼延茂调笑着,伸手想在她脸颊摸上一把,试一试那肌肤如何嫩滑,却在与连乔对视的一刹那愣住了。   他发觉这女子的面容十分异样,美貌的,却是冰冷无比。而在连乔眸中,更充斥着一种难言的讥诮。   呼延茂觉得颈间传来一阵寒意。 第82章 脱险   明晃晃的匕首抵着脖颈,用不着低头,呼延茂都能感受到刃锋上的森冷气息。   大颗汗珠从肥壮的脸颊下来,呼延茂陪着笑道:“美人你这是何意,好好舞着怎么动起刀剑来了?”   他试探着抚上刀背,想将匕首卸下来,谁知呼延丽这件宝贝锋利无比,才一沾上去,匕首向内挪动一分,皮肉上就有一圈淡红血迹沁出。   呼延茂个子虽大,胆子却小。疼痛加上怕死的恐惧,他哪还敢在连乔面前发横,战战兢兢的道:“姑娘饶命!”   连乔自得了这把匕首,就一直贴身带在身边,方才使计将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妇人支出去,就是怕更衣时被她们察觉,如今才好派上用场。   她牢牢握着刀柄,神经如钢丝一般紧绷着,没有半分松懈。她一个弱女子,能制住呼延茂全凭运气,万不能叫他逃脱。   连乔冷冷的盯着他,沉声道:“我与王子并无仇隙,只因王子一念好色才将我等姊妹掳来此处,实乃人间不公之事。王子若尚有恻隐之心,就请将我等原样送回,我保证既往不咎。”   呼延茂踌躇未决,她说的好听,可呼延茂深知,唯有死人的嘴巴才是最严紧的。若放她二人归去,一旦此事泄露,他这个王子就别想做下去了。   再说了,到嘴边的肉岂有吐出去的道理!   连乔见他目光闪烁,情知呼延茂的鬼心思也颇多,只得再度施压,“我一介妇人沦落至此已属无奈,王子若不肯放我一条生路,你我二人就只好玉石俱焚了!”   她咬牙将刀柄往里推进一分,更多的血滴从创口流下,显得呼延茂的脖子活像个红色的大漏斗。   这女子无疑敢说到做到。呼延茂吓得心胆俱寒,他虽然恋慕连乔美色,并未想过和她共赴黄泉——他还想多享受个几十年呢!   存亡关头,呼延茂赶紧求饶,“姑娘饶命!我答应你就是。”嘴里说着,却悄悄朝对座的副将使眼色。   阿古拉会意,一把抓起面前正愣神的连音,大手迅速卡上她脆弱的脖颈,就如老鹰抓小鸡一般干脆利落。   如此两方都有了筹码。呼延茂踌躇满志的望向连乔,想看看亲妹妹被抓了她作何反应。   他的算盘又落空了,连乔一点也不动怒,甚至轻轻笑起来,“王子,你不会以为用她就能威胁我吧?那是不可能的。”目光漠然从连音面上瞥过,“实不相瞒,她和我结仇已久,你就算立时把她杀了,我也不会流半滴眼泪。”   连音听到这里,当场撕了她的心都有,只恨自己被人挟持,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呼延茂愕然,此时才察觉眼前是一个多难对付的女子,美艳绝伦,心肠却又坚冷如冰——可惜这带刺的玫瑰太过扎手,要去采撷她,势必被刺得满手是血。   两方正僵持不已,原本寂静的大厅却有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响起,“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连乔轻轻转头,认出他是北漠的三王子。   *   从那间废弃的木屋走出时,连乔连音二人已经换上原先的衣装,褪去了那身艳服。适才两人更衣的时候,呼延旭很君子人的守在门外,见她们出来,方抱歉笑道:“我阿兄就是这么个糊涂人,让两位娘娘受惊了,还请二位见谅,也莫将今夜之事告知旁人。”   呼延旭比他的几个兄弟都生得端正些,看去竟是彬彬有礼,一口汉话也极为流畅,不带土腔。   连音憋了一肚子火,总得找个人来发泄,遂重重朝地上啐了一口,“你们有脸提,我们还没脸见人呢!出了这样的丑事,亏你还笑得出来!”   她倒不怕呼延旭恼羞成怒,重新将她送回那见不得人的去处。   呼延旭的脾气真好,就算遭遇谩骂,他也仍是和和气气的。呼延旭从奴仆手里接过一个黄铜匣子,打开一瞧,里头是满满当当成色极好的赤金,他说道:“此物就作为赔礼,还请两位娘娘笑纳。”   连音暗暗高兴,正要伸手接过,谁知连乔却轻轻将匣子推开,“王子的好意本宫心领了,但实在不必。”   想想也是,不情不愿地跳了一场舞,如今倒来送什么金子,可不真成舞伎一般了。   呼延旭也是个老实人,别人才推辞一句,他就体贴的将匣子收回去,“天色不早了,在下命人送两位娘娘回营吧。”   连乔忖度着,回去还有些路程,她与连音都没功夫在身,怕不安全;若由呼延旭引她们回去,皇帝那里怕不好交代。   正骑虎难下,忽见不远处火把燃起,渐渐的近前来,原来是连胜一行人。连乔惊喜不已,低低的唤道:“哥哥。”   连胜见两个妹妹皆是一脸憔悴,且和北漠的三王子在一处,神色不由惊疑不定,“你们……”   仓促间想不出妥帖的说辞,连乔只好拿连音来搪塞,将她轻轻往前一推,道:“还不是二妹妹说她近来泻肚,吃了几帖药也不见好,才托我去寻一个有名的巫医设法,我俩偏不认识路,还好遇见了三王子,也是运气。”   听这女子编排得头头是道,呼延旭嘴角不禁轻轻勾起。他当然是不会拆穿的。   连音却气得当时要与她理论,找什么由头不好,说自己的妹妹拉肚子,什么人呀这是!   连乔在她胳膊后头狠狠拧了一把,微笑对着众人,就算是假话也须理直气壮,不然一眼就会被人看穿的。   连胜不觉皱眉,“既这样严重,怎不叫陛下知道?”   “这种事怎么好对人说呀!妹妹她又是最好面子的。”连乔做出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模样,“先前连我都瞒着呢!要不是怕耽搁赶路,大约还不愿意治。”   连胜信以为真,“原来如此。”总算他还记得问连音一声,“那妹妹的病治好没有?”   “快好了。”连音无精打采的点头。听到自己的形象被人这样歪曲,她差点气得吐血,恨不得把连乔那张假仁假义的面孔撕下来。但现在要紧的是尽快回去,其他恩怨只好暂且撇在一边。   连胜不再多问,向呼延旭道了谢,就领着两位鲁莽的姊妹沿原路返回。   连音越想越觉得憋气,待要上前向哥哥诉说委屈,连乔一把抓住她的衣襟,低声叱道:“你疯了!若此事让旁人知道,你我焉能有颜面苟活?”   这也正是连乔不敢将事情闹大的原因,这个时代对女子实在太过苛刻,身为皇帝的妃嫔更是如此,一旦被人知晓她们有失贞的风险,她们就只有自尽一途。所以哪怕遭受再大的羞辱,也只能当做被疯狗咬了一口,不能去找疯狗算账。   连音闷闷不乐的道:“这也就算了,方才呼延旭要拿金子给咱们做补偿,你怎的又不收?”   连乔恨不得将她的脑袋撬开,看看里头装了多少浆糊。她没好气的道:“这不是一样的道理!收了别人的东西,不就证明其中有猫腻,你以为他们是傻子?”   这个呼延旭无疑也是位狠角色,且比他大哥更为聪明,看来北漠日后也免不了一场风波了。   连乔分析得头头是道,但连音听着没一句话舒心的,她只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仔细瞧来,她其实什么好处也没捞到,只是无辜的陪连乔遭了一场罪,她大概是天底下最悲惨的人。   回到营地,四下里已是静悄悄的。连胜见皇帝帐内还有光亮透出,便向连乔示意道:“我送二妹回去就好,你且去向陛下报个平安罢。”   他意味深长的注视着连乔,“以为你失踪,陛下不知有多着急,这会子恐怕睡都睡不着。”   谁信呐,连乔在心底无声的翻了个白眼,面子上却还是点了点头:哪怕装样子也罢,皇帝的面总是要见的。   她匆匆朝连音丢去一个警告的眼色,暗示她不可胡言乱语,这才快步朝楚源的帷帐走去。   经一个小太监通传以后,就听到里头传来沉郁的男声,“进来。”   连乔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就看到楚源盘腿坐在油灯前,面前摊着一本薄薄的书册,像是在翻阅,又像是心不在焉,连身上的外袍都未脱下。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要是有一个人愿意在深夜等你,那场景一定是温情脉脉的。   连乔心底有一刹那的柔软,轻声唤道:“陛下。”   作者有话说:   咳咳,作者菌只想文艺一把,女主是不会被爱情俘虏的~ 第83章 痛诉苦   感动只在一刹那,随即连乔就因额头上传来的剧痛惊叫出声——楚源竟狠狠地给了她一个暴栗。   他气势凶狠的道:“谁让你到处乱跑的?自己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知不知道别人有多担心?”   连乔也觉得委屈,眼睛里噙着泪,声音里却带着哑,跟个小媳妇一般卑卑切切的说道:“臣妾又不是故意的,二妹妹病来得急,不带她看病,难道让她客死异乡不成?陛下您也觉得晦气吧?”   其中情由,连胜已事先着人禀告过,楚源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从连乔嘴里说出来,他才觉得安心了些,遂冷着脸叮嘱道:“这一回朕就饶过你,若再有下次,朕铁定将你撇在此处。”   连乔看不出那张冷面具下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以皇帝的个性,无疑也是做得出来的,她柔顺的垂下头去,“是,臣妾知道了。”   楚源叹息一声,抚上她浓泽的乌发,“不要再做让朕担心的事,朕经不起吓。”   弄乱的几缕黑发挡在眼前,遮蔽住连乔的视线,她从头发缝里偷偷瞟上一眼,只觉皇帝两眼微红,大概是熬出来的——看似情真,但究竟能否当真呢?   楚源静默的看了她半刻,放下手道:“今夜就在朕帐中休息,免得来回折腾。”   时候的确已不早了,摸着黑回去也不方便。连乔点了点头,就着皇帝身侧的粟米枕躺下,卧上去有细碎的沙沙声,让人觉得沉沉倦意袭来。   和呼延茂的销金窝比起来,这里的确算得个宁静的好地方,至少楚源的脸不会让人产生生理上的不适。连乔侧过身,面对面的向着他,安稳闭上双目。   她很快睡去。   失踪的二女既然找回,行程自然不必耽搁。连乔强迫连音统一口径,对外只说妹妹病得突然,急着去寻巫医治病,才没来得及向皇帝回禀。众人虽不十分深信,也只好罢了,再说连音因这借口不十分体面,几乎羞愤欲死,更不肯出来见人——众人见状,反而多信了几分,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奇妙,因为一点小事就能要死要活,逢到真正骇人听闻的大事,反倒忘得一干二净了。   车轮辚辚,从才发出嫩芽的草地上驶过,不留半分情面。因尹婕妤的马车坏了,连乔被迫与她同车,一路上听她喋喋不休,只觉聒噪难言。   去时的人马和来时差不了许多,只是少了几个衣着光鲜的女孩子。尹婕妤悄悄打听过,得知她们被皇帝赐婚给了北漠的贵族,用来缔结两邦之好,尹婕妤不禁暗暗感到畅快,觉得老天保佑,竞争对手都嫁得远远的,宫里便清净了。   连乔无言望着窗外,只觉身为女子实在可怜,明明是她们老子娘的不是,结果反而是女孩子遭罪——她们的爷娘都是老谋深算的人精,谁知也有失算的时候,皇帝也真沉得住气,来之前什么也不提,等和北漠那方商洽好了,才慢条斯理的拟旨,谁还敢抗旨不遵?   不能入宫不见得是坏事,但留在北漠一定不是好差。连乔推己及人,觉得自己若为人父母,一定不要将女儿嫁来这种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仿佛一道惊雷从心上闪过,她陡然记起自己还有个女儿,楚珮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如有必要,她会不会被皇帝用作和亲的工具?   按楚源现在对楚珮的重视,他应该相当疼惜这个女儿,可是也难说得很,身为天下的掌权者,皇帝永远重视利益而非感情。老流氓刘邦不是曾把亲生儿女踢下马车吗?   想到这里,连乔就觉得心里紧紧地揪起来,当然现在她也愁不来许多,最好是能活到慧慧平平安安出嫁,如此她也就放心了。   休憩的间歇,崔眉屁颠屁颠跑来,阿谀说道:“连婕妤,陛下请您过去小坐片刻。”   连乔不禁纳了闷,楚源在宫里还没这样大派头,怎么出来了反倒时刻要人伺候着?要端茶递水自有近侍服侍,她是小老婆,又不是丫鬟,总巴着她做什么!   不理会尹婕妤艳羡的目光,连乔仪态端方的跟着崔眉过去,其实心底不情不愿已极。   楚源伸手拉她上车,还未坐定便笑道:“和尹氏同车累得慌罢?朕所以请你过来坐坐。”   原来是为这个原因,连乔心情好转了些,脆生生的笑道:“陛下背后这样编排人,只怕尹姐姐知道了会不高兴。”   “朕也只会编排旁人,断不会说你的不是。”楚源笑意濡濡。   连乔傲娇的摆过头去,表示不信。还未等她扭回头来,楚源的上身就已压上她的胸脯,两片嘴唇猴急的寻找她的嘴,晃得连乔鬓下一对红宝石耳坠叮当作响。   连乔假意抵抗一阵,到底还是叫他得逞了——旅途之中不便天天清理,皇帝唇上冒出淡青的胡茬,刺得她脸颊麻痒痒的好不难受。   亲得差不多了,连乔就用力将他推开,两颊泛红喘着气道:“陛下自重。”   她知道这样处女的娇羞是皇帝最爱看的,演也得演得逼真些,否则怎能维持新鲜感?   楚源脸上带着恶作剧完成后的满足,抚手笑道:“你方才吃了什么?怪香的。”   “是桑叶饼,可惜已经没了,陛下可愿尝一尝?”连乔顽皮的伸出舌头,指着自己朱红柔润的小嘴。   小妖精的把戏楚源一眼就能看穿,但是他乐意上当。两人重新抱在一起,楚源一边卖力搜寻她齿缝间的香气,一只手却悄悄从连乔衣襟里伸进去,握住她柔嫩荷尖。   连乔没想到这登徒子真做得出来,涨红着脸将那只贼手打掉,“陛下忘了咱们在什么地方?”   她再大胆,也不敢在野外车震,何况是一掀帘子就能望穿的马车震。   楚源不慌不忙的将她放开,却意味深长的觑她一眼,意思分明是说连乔勾引他的——虽然他说的也没错。   好容易让香艳的气氛淡去,楚源才正正经经说道:“朕这趟远行得益不少,往常都是听大臣们纸上谈兵,如今亲自看了一遭,才知北漠人骁勇剽悍果然不假,远的不说,就连大君的几个儿子也十分了得。”   说罢,他摇了摇头,“倒是那最长的一个看着有些粗蠢。”   连乔暗道皇帝眼光毒辣,仅仅来了一月,就将敌情摸得一清二楚。看样子楚源的心思都落在暗处,看似不拘玩乐,该注意的东西却一件都没落下。   只有连乔来此一遭却成了惊弓之鸟,她现在想起那夜的屈辱仍觉余恨难消,恨不得将呼延茂呼延丽千刀万剐了才甘心,可恨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现在连乔都要离去了,那对兄妹却仍在逍遥呢。   她漫不经心说道:“陛下看人真准,臣妾也觉得那大王子不堪大用,三王子或许是个可造之材。”   “此话怎讲?”楚源听她话里有话,果然来了兴趣。   连乔实在是被恨意侵蚀了理智,若不施以报复,这股怨气便堵在腔子里出不来——放眼天下,能帮她报仇的只有皇帝。   她不假思索将那夜的遭遇原本道出。   此时后悔也晚了,连乔静静地等待下文。要是皇帝听完便开始怀疑她的贞操,她发誓,一定彻底对这个男人死心。 第84章 再有娠   楚源捉起她一只手,轻轻说道:“幸好你平安回来。”   滚烫的眼泪溅落在楚源手背上,连乔手忙脚乱的想要抹去,却越抹越多。两汪眼眶就像开了闸的水库,白浪滔天。   已经忘了形,连乔索性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是人总会有软弱的时候,连乔平日里表现得再刚强,那也是因为除了她自己,没人可以提供支撑。但现在她才发觉,有些事真的难以对抗,譬如呼延茂在北漠有权柄,有势力,她一介卑弱之身只能屈从,哪怕被人当作舞伎调笑,也不能发作半句。   连性命都不能保全,如何还能谈论尊严?   待她哭够了,楚源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温声道:“擦擦吧。”   连乔拭净了泪,觉得自己脸上肯定如花脸猫一般滑稽,楚源见了定得取笑,于是连头也不敢抬,只道:“正因此事丢脸,臣妾才不敢对您据实相告,故作伪词。臣妾蒙蔽圣听,还望陛下赐罪。”   说罢,她便要跪下身去。   楚源轻轻将她拉起,“你已经受苦,朕岂能忍心降罪于你?”他沉吟道:“呼延茂骄横自大,呼延丽自私浅薄,两者皆不值一提,只是这个呼延旭似乎也有不妥。”   皇帝和她倒是想到一处去了,连乔点头,“臣妾也觉得奇怪,呼延旭初见到臣妾之时,似乎并不十分惊讶,或许此事早在他意料之中。”   呼延茂起初只是垂涎于她,或者并没有敢绑架她的想法,万一是由呼延旭在其间推波助澜,那这个人的心智倒真不能小觑了——呼延旭虽解救了连乔一行人,但同时也将呼延茂的把柄攥入手中,以后这位大哥势必要受制于他。   正因这个原因,他即便帮了连乔,连乔对他也没多少好感,只是不像恨呼延茂那么深罢了。   “呼延旭虽然聪明,上头却还有两个兄弟压着,难有出头之日,看来,朕是时候拉他一把了。”楚源眸中掠过一丝冷酷之意,旋即又化为春风,他拉着连乔的手道:“阿乔,朕绝不让你无辜受屈。”   连乔感恩戴德的应了声是,她之所以敢对皇帝说出事实,其实也是再三思虑过的:这件事不止关乎她的私仇,同时对皇帝也大有裨益。北漠大君老了,迟早得卸下肩上重担,若能挑拨几位王子相争,从内部分而化之,可比武力征伐强多了,也容易多了。   哪个男人没有野心?楚源深沉凝重的外表之下,野心只怕比谁都大。   心事吐完,连乔长长的舒了口气,只因脸上的妆花了无颜见人,仍低垂着头。   楚源望着她笑笑,就搴帘子唤崔眉打热水来,亲自为她将脸上脱落的脂粉洗去,只因随身未带妆奁,不好重新傅粉,一张清水芙蓉面,素素的倒也别有一种风味。   “今后就坐朕的车驾吧,朕一人待着也怪闷的。”楚源诚意笑道。   皇帝虽盛情相邀,连乔哪敢放心应允,她可不敢让言官们的唾沫星子淹死,到底还是推辞不受。   楚源也知于礼不合,只得放连乔归去,他却也够体贴,让崔眉将尹氏赶去与宋美人同行,聒噪宋思懿去,如此连乔便能安静度日了。   绿珠因为先前看顾不力,害连乔失踪,自怨自艾了半夜。得知连乔只是陪连音看病,她才重新振作起来,却埋怨道:“主子您管她做什么?她都不认您这个姐姐,傻子才去理会那人呢!”   连乔庆幸这丫头是真的缺心眼,若换了紫玉,只怕早就疑心其中有何端倪——想到紫玉,她不禁想念起自己的女儿,真盼着早日能见到慧慧。   回去的路上已十分暖和,快到京城甚至有些热起来,穿夹袍都能出汗。当然天暖了也有好处,行程大大加快,才十多日仪仗便进京了。   连乔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望女儿,离开了两个月,慧慧的模样好像又长大了些,连眉眼都比先前精致了——也可能是为人母的滤镜作祟。   看来紫玉将她的任务完成得很好,连乔微笑道:“紫玉,难为你了。”   照顾孩子可不是件容易事。   紫玉笑道:“婢子可不敢居功,吴主子才算得辛劳呢!半月前小公主背上起了些疹子,吴主子衣不解带的服侍着,一直到公主康复才离去,婢子看了都觉惭愧。”   吴映蓉还是先前那副瘦小温和的模样,容貌虽不出众,却别有一种吸引人的韵味,好像墙角的一株花静静释放幽香。   她浅浅笑道:“我也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姐姐不必客气。”   对着她,连乔根本连感谢二字都说不出口,要说这宫里还有一个值得称颂的好女人,吴映蓉大概是唯一一个。可惜世间男子大抵是由外貌而及心灵,皇帝大概永远也发现不了她的独到之处。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连乔只能紧紧攥着她的手,用言语表达恳切谢意。   映蓉端详了她一阵,咦道:“姐姐好似憔悴了不少,是赶路疲乏的缘故么?不如还是请杨大人来看看吧。”   连乔不以为意的答应下来,道:“明日再说吧,等会还得去太后宫中请安,晚了怕太后她老人家怪罪。”   绿珠已经将北漠带回的许多新奇玩意儿摆出来,如数家珍的向顺安介绍,宫女太监们都簇拥成一团,觉得十分稀奇。   连乔想起自己也带回些皮货衣料宝石之类,便也让人一一归置,挑些好的给各宫送去,吴选侍那里尤其多留几件好皮子。她生得单弱,冬日里正用得着,当然现在才刚入夏,距离冬日还有老长一段时间。   梳理完毕后,连乔略歇一歇,就坐上步辇往孙太后的福宁宫去。   孙太后对于她这趟出行根本意兴阑珊,各自说了几句无味之言后,连乔就找借口辞去,觉得孙太后的脾气和先前无分毫变化,甚至连容貌都没改变——这浓妆艳抹的老妖怪,难怪她和孙淑妃意气相投。   比起难于讨好的孙太后,穆朝兰的脾气便好多了,她闲闲问了连乔几句在北漠的见闻,连乔都如实道来,只隐去了被呼延茂掳走一节。   穆朝兰听得连连颔首,得知孙柔青此去和隐形人一般,她心底大抵是畅快的。因着这份畅快,对连乔也和颜悦色起来,“妹妹舟车劳顿,本宫就不强留你了。改日若有空,还得多来本宫这里坐坐才好。”   连乔唯唯应允,觉得自己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的本领又有长进,她知道穆氏最恶淑妃,所以特意拣关于孙淑妃的几件逸闻说与她听,以此博她一笑。至于常来常往却是不必,宫中情势复杂,连乔暂时还不想站队,若与穆皇贵妃走得太近,旁人只怕就会以为她是穆氏派系中的人,连乔还不想卷入这种撕逼小团伙的倾轧之中。   积压了两个月的朝政琐事,皇帝今夜必得埋首案牍,无暇去哪个嫔妃宫中,连乔也可以安心睡上一晚。反正她在北地伺候皇帝也伺候得够多了,现在是她的自由时间。   这一夜连乔睡得很沉,谁料次早醒来仍觉得身上困乏,连脖颈都酸胀得慌。她还以为是落枕,但是按了按,偏又不痛不痒的,想来没那么严重。   早膳小厨房送来小米百合粥,连乔只喝了半碗便放下了,另一个花卷动也没动。紫玉不禁担忧起来,“主子胃口怎的差成这样?从前一顿还能吃两个卷子呢!”   连乔懒懒的道:“大概是水土不服。”   在路上她吃的其实也不算多,但因为大家胃口都差,连乔的表现便不怎么触目。纵向一对比,连乔自己也有些奇怪,她身上其实没病,就是觉得毫无食欲,大概还是旅行的后遗症吧。   紫玉的慎重不容她有片刻疏忽,她央求道:“娘娘还是请杨大人来瞧瞧吧,别真弄出什么病来,婢子们可就没法活了!”   禁不住她百般催促,连乔只得命人去请杨涟,自己也好求个安心。因途中诸多不便,随行的太医们不好日日为各位主子请平安脉,都是能着混过去的。被紫玉这么一提醒,连乔也怕自己耽搁出重病来。   杨涟为她诊脉已是定例,甚至到了无须避讳的地步。他将一方绢帛搁在连乔腕上,两根手指轻轻搭上去,探知脉搏的跳动。   杨涟医术不错,往往不到半柱香就能见出分晓,这一回却用了相当长的时候。   连乔见他神色十分奇异,似惊似喜,心里反倒打起鼓来:平安脉只需说声平安即可,若迟迟不出声,那大概是不平安。   她干脆说道:“本宫的脉象有何不对,大人直说便是,何必遮遮掩掩!”   杨涟仿佛才反应过来,忙放下丝绢,屈下身道:“娘娘的脉象并无不妥,只是——”他迟疑了一下,“微臣觉得似乎乃滑脉。”   “什么是滑脉?”连乔隐约在哪里听过这个名词,若认真回忆却又想不起,当看到杨涟脸上莫名的喜色,她忽然福至心灵的懂得了,“本宫是不是……又有了身孕?”   杨涟低着头,重重将脑袋点了一下,“应该不会错。”   连乔只觉掌心里又湿又滑,连扶手都握不住了,遍身的细汗汇成细小的蛇,一口一口啮咬她的脊背筋骨,令她麻痒难忍。   她觉得脊背上爬满了蛇。   怎么会这样呢?她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有孩子了,谁知冷不丁又来了一个,老天爷真是可笑,想生的生不了,不想生的却接踵而来,连乔都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她茫然看向襁褓中的女婴,玉白的小脚丫向着天,用力蹬着,想努力挣脱她所在的那方藩篱,这是生的信号。她已经有了慧慧,不需要再多一个,多一个未知的孩子,便是多一分潜在的风险。从前她因为心软而赌,侥幸赌赢了,但是好运会次次都眷顾她么,万一这次输了呢?   杨涟的声音将她从迷蒙中唤醒,“娘娘!娘娘!”他仰望着连乔,一脸真诚的喜悦,“这是喜事啊!”   连乔迅速地收回遐思,凝着脸向他点头,“是喜事,你速去通知陛下罢。”   尽管她脸上毫无喜色。 第85章 荣宠盛   心事复杂,不一而足,连乔默默说不出话来。   杨涟料想她欢喜过了头,既别无其他吩咐,正要告退,谁知连乔冷不丁问道:“杨大人,照你瞧来,这一胎是男是女?”   便这样迫切么……杨涟讷讷道:“娘娘说笑了,这才两个月,什么都看不出来,总得过些时才好慢慢诊断。”   “是本宫糊涂了,你下去吧。”连乔疲倦摆手,一只胳膊抵在靠背上,就这样静静端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外头传来太监洪亮的嗓门,“皇上驾到!”   连乔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情绪,楚源就一阵风似的进来了,带着明媚而灿烂的笑意。看那架势,他恨不得将连乔高高举起。   他真的这么做了。   连乔被他抱在怀中,飞快的转了几个圈儿,几乎感到天晕地转。她抓着楚源的明黄衣领,艰难说道:“陛下快放我下来,臣妾头晕!”   楚源这才意识到自身的失态,抵着桌角将她小心放下,抱歉说道:“朕糊涂了。”   皇帝一向克己,若非打从心底里欢喜,断不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想想也是,皇帝已经二十六了,膝下仍只有一女,怎叫他不为子嗣着急?   连乔见他双目生辉,嘴角含笑,心里反而一阵阵凉下去。她勉强道:“陛下可真高兴。”   “你怀上朕的骨肉,朕自然高兴。”楚源亲亲她的额头,继而注意到她脸上的微白,“怎么,你不这样以为?”   她的确不怎么想要这个孩子,只是其中的情由不能叫皇帝知道。连乔用一根手指抵住男人的嘴唇,含嗔说道:“陛下就只记着骨肉,却不问问臣妾是否安好?”   原来是为这个生气,楚源点着她的胸口笑道:“哪有你这样小心眼的?连自家孩儿的醋都吃,朕既然关心咱们的骨肉,自然一样关心你。”   连乔哼了一声,表示不十分相信。   楚源捉起她一把水葱似的指甲,有些自悔的说道:“朕早知你有身孕,也不会在北漠滞留许久,便当早早回来。杨涟来报,说你的身孕已经近两月了,算下来,便是咱们初到北漠的那一夜……”   连乔脸上不禁绯红,她还记得那夜皇帝喝得半醉,两人如何狂荡——其实倒是连乔先挑逗他的,忖着皇帝多日没碰女人滋味,必定觉得新鲜。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皇帝和死猪一般睡过去呢!   她想起了自身的不对,楚源也想起她的不对,瞪眼望着她道:“你也是,既然身上不方便,何必还去同呼延丽赛马?险险还摔了一跤,若让咱们的孩子受伤怎么办?”   连乔红着眼圈,委委屈屈说道:“臣妾哪知道身怀有孕,呼延丽来势汹汹,陛下您又不解围,臣妾只好硬着头皮赴约,不也是想着您脸上有光么?您也知晓臣妾身子孱弱,来去一两个月,可曾听到臣妾抱怨过半句?再多辛苦臣妾也只好忍着罢了,如今您反而来怪我,我倒不如和这孩子一齐死了算了!”   说着,她假意捶起肚子,似乎真要和腹中孩子同归于尽。   演戏是演戏,委屈也是真委屈,哪个人天生喜欢吃苦的?路程颠簸,连乔其实也不怎么好受,偶有不适也得忍着,就连月事紊乱也没察觉,否则早就请杨涟问诊去了,何必蹉跎至今。   楚源见她泪如雨下,言语似痴,忙紧握她两只拳头,制止其癫狂举动。楚源也有些自悔,明知怀有身孕的女子情绪易波动,还惹她不快做什么?   他好言好语的向连乔赔礼,“行了,是朕不对,朕认错还不成?你也别哭了,”他笨手笨脚将连乔眼角的泪滴抹去,“都说孩子随娘亲,你这样哭得红鼻子红眼睛,生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好看。”   连乔大眼瞪小眼的望着他,“陛下净会咒人!就算真难看,那也是因为随陛下的缘故。”   “朕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么?”楚源诧异抚上自身刚毅的面部轮廓,他对自己的样貌还是颇为自信的。当然他也知晓,连乔此刻说的想必是气话,就不与她计较了,转而用自己唇上的青髭去刺连乔娇嫩的肌肤。   连乔被他闹得左闪右躲,气喘吁吁,不得不举手投降,背心里却已湿了一大片。   楚源这才愿意放过她,微笑道:“朕替你更衣吧。”   连乔哪敢让他动手,先前糊涂也就罢了,既然知道腹中有个小生命,她自然得万分小心。照楚源这么个胡闹性子,别让他捣出什么毛病。   在连乔的强硬要求下,楚源只得乖乖在大殿等候。待连乔洗把脸,换完衣裳出来,楚源不禁眼前一亮。   连乔本就生得肤白,只需薄薄的一层粉就光辉耀目,加之眼角方才哭得微红,不用胭脂而胜用胭脂,浓泽沁入肌理,好似古时的桃花妆一般,整个人都潋滟生姿,如同西子湖上才吐瓣的一支芙蕖。   楚源不禁赞道:“阿乔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朕看天下大约无人能与你相较。”   皇帝的赞语来来去去就那一句,倒不换点花样,连乔都听腻了。她懒懒说道:“陛下也就当着臣妾的面这样夸我罢了,背着臣妾不定怎么贬低人呢!”   楚源自然赌神发誓的说绝不会。   两人戏谑够了,楚源方聊起正经话题,“你这婕妤封了也有一年多了,朕早就想提提你的位分,正逢上这件喜事,朕想,不如借此机会擢升你为九嫔,也是名正言顺之事。”   位分虽不能保证宠爱,却能确保失宠的时候不会被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践踏。连乔于是点头,“陛下决定就好,臣妾都听您的。”   楚源对这个答复很满意,他不喜欢虚伪的女人。倘若连乔虚情假意的推辞一大堆,他反而觉得不耐烦。   最后在美人鬓角落下一个吻,楚源便仍旧回勤政殿处理内政,连乔亦收起强装的欢笑,开始思量起以后。这个孩子既然已经决定将它留下,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若和慧慧一般是个女娃便好,若是男孩……连乔只能寄托于皇帝的一念慈悲。她毕竟为楚源诞下了一位公主,楚源爱惜女儿,应该也不忍见女儿年幼失母吧?   这般的心乱如麻,连乔叫来紫玉道:“打听一下,连美人回宫以后,陛下对她是什么态度?”   谁知紫玉早就在留意此事,因道:“娘娘放心,连美人即便出来,陛下对她依旧是冷落的。如今因娘娘身怀有孕的缘故,更是在含春殿外加放了一批侍卫,轻易不许她自由呢!”   这样也好,楚源还算做了件好事,不然照连音那喜欢惹祸的性子,一旦知晓她再度结胎,势必会翻腾到天下大乱——想必楚源也是思及前车之鉴,想让连乔清净养胎。   紫玉盈盈拜下身去,仰着脸儿笑道:“祝娘娘早日诞下凤子龙孙,奴婢们与有荣焉。”   她虽然是一片诚心,连乔惟愿这祝福不要成真,女儿便好了,她只要女儿,至于什么皇子皇孙的重任就让别人负担去吧,她消受不起。   连乔待她起身,便冷静说道:“喜事虽然是喜事,咱们可不能太忘形了,这消息一放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怡元殿,咱们也需警醒些。”   紫玉严肃认同,“婢子们定会小心。”   “还有一桩,如今天气渐热,本宫的身子也渐渐不便,照顾公主已属伤神,再加上本宫,恐怕你们百上加斤,若有那好的,挑一两个提拔上来,你也能减些差事。”连乔看着她道。   紫玉想了想,“有一个叫红绡的,婢子瞧着她人挺本分,手脚也颇勤快。”   “那便是她吧。”连乔深知该放权时便放权的道理,如非必要的大事,她多数交由紫玉自己安排,如此既可省心,也可锻炼左膀右臂。   天尚未黑,怡元殿就渐渐热闹起来,却是皇帝告知了内务府,拨来不少赏赐。除宝石头面、瓷器碗碟、桌椅字画之外,光夏秋两季穿的衣裳料子就送来几十匹,整个大殿都被堆得满满当当的,几乎寸步难行。   绿珠不禁咋舌,“这么些东西,怕是几辈子也难用完吧?”忍不住伸手抚摸上去,艳羡的道:“咱们主子在宫里也算是独一份的恩宠呢!”   “那是,也看看是谁千辛万苦为陛下生儿育女,陛下自然是疼惜咱们娘娘的!”顺安一脸的骄傲,倒好像怀上龙种的是他这个小子一样。   连乔看着他们欢喜得不知所以,面上只流露出淡淡微笑。登高必跌重,她现在得到的恩宠越多,将来落魄的时候便会越失意,只盼她永远不要有跌跤的一日才好。   快到傍晚时,映蓉也来怡元殿向她道贺,道:“明日向姐姐祝福的人必定不少,小妹我不揣冒昧,先来向姐姐讨份赏钱。”   连乔笑道:“别人的话说得再动听,也不及你的心意真,赏钱倒是小事,喏,东西都在那儿,你自己慢慢挑去。”   她朝着对面的墙壁努了努嘴。那里满目光辉灿烂——有瓷器的闪光,也有宝石珍玩的闪光。   映蓉一眼望去,不禁瞠目,“这么多呀?”旋即笑道,“陛下出手倒真大方,我等自愧不如。”   楚源这回倒真是下了血本,这般厚爱也有寄托期待的缘故,连乔只愿他到时不会失望。 第86章 又晋封   穆氏看着对面埋头挟菜的男子,神情不禁微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的意思,是要立连氏为昭仪?”   楚源淡然颔首,“不错。”好像不是回答问题,只是宣读一句公告。   穆氏一时心情复杂,她老早已打听得连乔诊出喜脉,料想皇帝一整日都会陪着她。谁知黄昏时崔眉便过来传旨,说皇帝要来长乐宫用晚膳。穆氏还小小的窃喜了一阵,想着新人虽好,皇帝到底还肯念旧,所以着意修饰了一番,连小厨房的菜色也是按皇帝的喜好来的——不知道皇帝的口味有没有改变。   谁想皇帝才坐下扒了几口饭,就向她提起晋封连乔之事,意思不仅擢升连乔为九嫔,还要令她坐九嫔之首的昭仪之位!   穆氏掩饰住眼里的慌乱,勉强笑道:“连妹妹为陛下诞育子嗣有功,陛下要提拔她也是应该的,只是此事会不会太急了些?陛下若要抬举,不如等连妹妹生下皇儿之后,再一举册封,如此也显得风光殊重。再不然,可以先册封连妹妹为昭容,正好昭容之位也有空缺……”   她这样变着法儿拦阻自然是有自己的私心,连乔娘家势力太盛,自己美貌荣宠不缺,还比旁人多出一位公主,若机缘巧合再生下一位皇子,连她这个皇贵妃也难撄其锋芒,只怕这个后宫之主就得易位了。   情势这样险峻,自然能拦一刻是一刻。况且连乔在宫中树敌不少,这个孩子未必能顺利生下来,若现在立其为昭仪,待她地位稳固,旁人再难撼动半分。   奈何穆氏愿景虽好,皇帝却不是容易听劝的人,他只平静说道:“朕意已决,你布置下去便是,最好莫要耽搁。”   穆氏见他眉心微有褶皱突起,料想自己说再多他也不会听,反而会觉得不耐烦,只得含笑夹了一箸蒜蓉木耳给他,“是,臣妾记下了,陛下好好用膳吧。”   皇帝一走,穆氏就觉浑身僵直如木人一般,对着镜子,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面容可怕。跟了皇帝许多年,现在却越来越读不懂了,她总以为天子英俊而又冷酷,不会因任何热烈的感情动摇,莫非这个连乔会是例外么?   庄嬷嬷不知何时已悄悄立在她身后,动作舒缓的为她揉捏肩膀,她知道自家主子身上哪一处最为僵硬,最需要按摩,恐怕连皇帝都不见得比她更清楚。   庄嬷嬷也知道自家主子因何而灰心,因叹道:“娘娘别太难过了,谁叫连婕妤能生呢?一个接着一个,也难怪皇帝疼她。哪日您若有了子嗣,陛下也会重视您的。”   穆氏的身形纹丝不动,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她只痴痴望着镜中的自己,镜中人的双眼已经模糊。   庄嬷嬷所说的,何尝不是她的伤处所在,这些年过去了,肚子里却还是没半分动静。她渐渐地也死了心,只求守住已有的位置——皇帝总归要立一位皇后的,她要做的只是熬。但是现在看来,连这一点卑微的愿望也难达到!   *   次早请安之时,众女已经预先得知连乔再度有孕之事,一个个老早窃窃私语起来,直到连乔进来方才住了口。   周遭射来的目光有如利剑一般,连乔轻而易举的接下,视若不见。羡慕和妒恨都是最无用的武器,只能伤己,不能伤人。连乔这样轻飘飘坐着,就足以令那些心术不正的小人气得吐血了。   穆皇贵妃环顾四周,见宫眷们皆已到齐,于是微笑面向众人,“连昭仪身怀龙胎之事,你们想必早已知晓,今后可得常向连昭仪请教,为陛下多多繁衍子嗣,也是咱们后宫共有之喜。”   连乔微微欠身,如同被点名的嘉宾一般接受众人瞻仰。   也有几个机灵的听出穆氏话里有话,金良人便起身问道:“皇贵妃娘娘,您方才称连姐姐为昭仪,不知是何意?”   穆氏这样慎重的人,自然不可能出现口误,何况还发生两次。她轻轻笑道:“这个么,自然是因为陛下已经有旨,擢升连婕妤至昭仪之位,往后连昭仪便是正三品的九嫔之首了,尔等皆需按尊卑之礼待之。”   四座顿时哗然,连乔诊出孕身也就罢了,皇帝还悄无声息的来这么一出,倒真是喜上加喜,怎不叫人因妒生恨?   一时间,连乔感觉到射向自己的毒箭又多了几枝,幸好眼光不能杀人,否则她已经万箭穿心了。   但是这种万人敌的感觉还真不赖呢!一旦爬上权势的顶峰,便再也不想下来,连乔有些明白穆氏等人的想法了。若哪日她做了后宫之主,恐怕也会尽力排除异己,将看不顺眼的人统统除去,唯我独尊。   穆氏又温和的转向连乔,“陛下有令,昭仪的册封礼定在半月以后,连妹妹你也须好好预备着,莫耽搁了吉日良辰。”   连乔不落礼数的欠身,“谢娘娘提点。”   甫一入座,以尹婕妤为首的一干嫔妃便向她道贺,齐声道:“恭贺连昭仪晋封之喜。”   即便心有不甘,但在这宫里,地位和宠爱便代表一切。连乔两样皆有,这份恭维她自然是担得起的。   连乔谢过众人的吉利话,见其他人尚可,唯独宋思懿脸上有些不情不愿之色——细思起来,她恐怕是最不甘心的那个。   孙淑妃也发觉了,她向来与宋思懿不对付,又喜欢拿新人扎筏子,因执着团扇娇媚笑道:“连昭仪蒙上苍眷顾也就罢了,宋美人你进宫已有半年多,沐皇恩也不在少数,怎的肚子里还没半分消息,是不是该请个太医来瞧一瞧?”   杨盼儿更喜欢柿子拣软的捏,孙淑妃发了话,她却也不遑多让,“这还用请太医么?左不过是只不会下蛋的鸡罢了。”   听着她那轻快的笑声,别人很难想象得到杨盼儿是被皇帝从北漠赶回来的——有些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宋思懿紧紧地咬着唇,一张粉扑子脸倒像黑了的锅底,“杨姐姐说的很是,咱们都是差不多的人罢了,还要比哪一个更高贵些么?”   她不敢当面顶撞孙淑妃,也只好刺杨盼儿两句。   杨盼儿一听这话,分明讥讽她出身商家,彼此都是一样的底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待要回嘴,却发现孙淑妃等人的情绪都有些冷淡,竟没一个愿意支持她的——她这时才醒悟过来,方才那句“不会下蛋的鸡”,却是把大殿之中除连乔以外的人都骂上了。   连乔仍安然无恙的端坐着,笑看一场狗咬狗的好戏。多亏有杨盼儿这种人的存在,宫中的生活才不至于太过沉闷。   穆氏也懒得再训-诫什么嫔妃之德,俗话说三岁看老,人成年以后的品行都是从小就注定的,难以更易,她说的再多也只是白费唇舌,不如不说。   散会之后,连乔慢悠悠的往回走,就见宋思懿急步追上来,冷着一张俏脸道:“方才嫔妾在长乐宫受到那样大的羞辱,娘娘见了一定很高兴吧?”   连乔见她眼眶里闪着泪光,一时分不清这姑娘演技太入戏,还是真的自尊心受挫。她索性点点头,“幸灾乐祸,人之常情。”   宋思懿的肺都快气炸了,没想到此人这般厚脸皮,她泪水涟涟道:“嫔妾总以为娘娘心性温厚,宽以待人。适才嫔妾因娘娘而受辱,娘娘理当为臣妾解围,可谁知、谁知……”   她气促的俯下身去,居然掩面大哭起来。   倘若连乔不知道她对胡善融下麝香的事,或许会真心觉得这女孩子可怜。但既然她已经识穿此人的真面目,那么宋思懿无论如何表演,连乔也只会觉得此人做作可笑。   她一手搭着紫玉手肘,目光闲闲眺望远处,“宋妹妹还是别在此地哭的好,人来人往的,若传到太后她老人家耳里,恐怕会叫人议论妹妹失却嫔妃之德,连陛下面子上也挂不住。”   她这句话正中要害,宋思懿迅速地爬起身来,恼怒瞪她一眼,气冲冲的扭臀离去。   紫玉看着宋氏的背影好生纳罕,“宋美人到底生什么气?贤妃娘娘的嘴不就那样,大家不也都习惯了么?”   习惯是一回事,奈何有些人天生好强,杨盼儿纯属嘴贱,可带给宋思懿的却是实打实的折辱。连乔微笑抚着腹部,看来这个宋美人的心态其实不怎么好,光一个孩子带给她的打击就足够巨大了,这样也好,有弱点的人总是容易击败些。 第87章 老谋深   宋思懿的心态崩塌,连乔的心情却好得很,她优哉游哉的回到怡元殿,这才发现楚源已在殿内等着她。   楚源一见她便埋怨,“朕老早就候着你一道用午膳,你不来,朕都不敢动筷子。”   这老小子居然撒起娇来了。连乔姿势美妙的摊开裙子坐下,若无其事举箸,“现在臣妾已回,陛下可以用膳了。”   楚源揪了揪她脸上的嫩肉,恨声道:“给你点颜色你就开起染坊了,打量朕不会冷落你是不是?”   嘴里怨言不断,却仍从汤盅里夹起一块乌鸡肉,连那化了的皮一齐搁到连乔碗里——孕妇急需要营养,鸡汤又是最补身的。   连乔莞尔接纳,就知道皇帝不会怪她。古代的女人,尤其是皇宫中的女人,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只有在怀孕的时候,无论怎样刁钻任性别人都愿意宽容,往后就没这般好运了。等这个孩子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连乔都不见得比现在舒服——倘若连生两个女儿,恐怕就会落那班人的笑话,讥讽她是个“瓦窑”;但若生下来是个男孩,连乔又得忧虑后事。   未来那样模糊,她自然得趁着现在尚风光的时候,尽可能随心所欲。   楚源给她盛来满满的鸡汤,自己也悠悠呷去半碗,揩了揩嘴道:“适才朕从勤政殿出来,倒看见宋氏哭哭啼啼的,在一棵古槐下徘徊不去,就停下说了几句。”   “哦,宋妹妹说了什么?”连乔掩去心底的冷笑问道。宋思懿可真是一点委屈都受不住,这么快就去寻皇帝做主,她也不怕宋思懿牵扯出她来——讥讽她的是杨贤妃,连乔顶多算袖手旁观而已。   楚源剑眉皱起,神色有几许不悦,“左不过是些糊涂话,朕三言两语便打发她回去。说来也怪,从前觉得宋氏温柔多情,能够投人所好,如今却越来越不懂事了。”   他不免摇头。   连乔默默想着,这便是新鲜劲过去了。宋思懿当初能脱颖而出,纯粹是沾了顾笙箫倒霉的空档,皇帝才稍微注目。且宋思懿美虽美,却寡淡无味,皇帝原是吃腻了大荤才去寻清粥小菜,但清粥小菜也不能天天吃呀,这不,又转向荤腥肉食了。连乔之所以能长盛不衰,秘诀无非是在保持新鲜感,时而柔旎温顺,时而任性顽皮,到了北漠也不忘改换形象——她与呼延丽的一战固然惊艳了观众,想必也在皇帝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皇帝娶了她一个女人,等于身边有一百个女人,怎叫他不喜欢?   楚源动情的握起她的柔荑,“阿乔,唯有你是最叫朕满意的。”   这个满意,也不知指的哪一方面。连乔心内嘀咕,不着痕迹的抽回那双手,让乳母将女儿抱过来。   楚源见她往慧慧嘴里灌些浆糊似的白浆,慧慧还咕嘟咕嘟喝得十分带劲,不禁奇道:“你给她喂些什么?”   “是些辅食,慧慧也该断奶了。”连乔头也不回的说道。宫中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哪怕母乳喝到三五岁也不稀奇,可连乔觉得不必如此娇惯,宁可早早适应些,才能强健成长。她也怕慧慧喝不惯米糊,特意命人在里头加了打碎的果脯,做得十分可口。   楚源也和天底下一切新生儿的父亲一样,嘴里说着最喜欢孩子,一到亲自动手照顾就退后了,好像生儿育女是女人天生的义务,他们只需坐享其成就行。   连乔喂罢女儿,觉得自己有必要代女儿谴责父亲几句,“陛下也是,自从得知喜讯之后,您就只惦记着臣妾腹中这一个,有几日不曾看过慧慧了?慧慧知道了该多寒心哪!”   楚源听见埋怨,觉得十分冤枉,“朕才从北地回来没几日,朝政上的事都忙不完,尚且抽出功夫来怡元殿看你,朕就没见过你这样没良心的!”   一席话说得连乔低了头,只伸出一双素手,抓着他的衣角不放。   楚源蓦然心软,抚着她的削肩道:“是朕不好,你怀着身孕辛苦,政务再忙,朕也该多陪陪你才是。”   说罢向乳母怀中望去,大手一挥,就将女婴揽过来,亲自逗弄了一阵。小女娃一点也不怕生,随着他的动作手舞足蹈起来,眸子黑白分明,令人见之心喜,喉间还发出欢快的咯咯声。   楚源不禁笑道:“她怎么不会说话呀?朕还指望她叫朕一声父皇呢!”   连乔顿时板起俏脸,自怨自艾:“臣妾的孩子天资不足,让陛下失望了。”   “可又来,好好的怎么动起气来了?”楚源由爱而生惧怕,只得归罪到自己身上,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罢了罢了,是朕说的话不好,朕活该!”   他将女婴交回到乳母手中,轻轻俯下身去,贴着连乔的腹部道:“咱们的孩子总是最好的,慧慧哪怕傻一点也不打紧,何况还有这一个呢!”   听他的语气,仿佛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寄予厚望。   连乔干巴巴的笑道:“连男女都未知,陛下怎知它以后会不会聪明?”   楚源搭着她的膝盖,自下而上仰望连乔笑道:“阿乔,朕希望你此次生下一个男孩子,一个能为朕继承大统的男孩。”   他眼中盈满澄澈的希冀。   *   孙淑妃陪着姑母在佛堂前跪了半日,起来的时候觉得两条腿面条似的又酸又软,几乎不是自己的了。她有些埋怨孙太后,整日家鼓捣这些神神叨叨的做什么,连累她也跟着受罪。   孙太后回头看她一眼,冷笑道:“这点苦就受不住了?往后还有你的苦头吃呢!”   以后以后,孙柔青最厌烦听的就是以后,好像她这个人、这一辈子就已经注定了,往后再由不得自己似的。她不敢跟长辈犟嘴,只不情不愿地应道:“太后教训的是。”   “你嘴里说得好听,哀家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无非嫌哀家多事。”孙太后慢慢扶着一张紫檀八仙桌坐下,虽没望她,却没一句话不是对她说的,“你却也不想想,哀家这样诚心祝祷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希望你早日结上珠胎。如今连昭仪有孕,皇帝的心也被她勾去,你空有一个妃位的虚名,一旦连氏生下皇子,保不齐就会越过你去,你还能心安理得?”   孙柔青葱白的指尖紧掐着手心,手背上几乎泛起青筋,孙太后说的何尝不是她的伤处所在,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   不欲在姑母面前失态,孙柔青佯装平静,“她有孕是她的事,与咱们有何干系?左不过是个公主罢了。即便侥幸生下一位皇子,以陛下对连家的防范,想必也不会重用。”   “你也就这点眼界了。”孙太后嘲讽的牵起嘴角,鼻边两条纹路深裂纵横,使她的面容愈显刻薄,“你可知前几日皇帝亲口向连氏提起,要让她的孩子继承大统,就这样你也不在意?”   “陛下真这么说?”孙柔青果有些慌乱,旋即镇定下来,“陛下一时高兴昏了头,连昭仪总不会糊涂到一口答应吧?”   就算做样子,也该假惺惺的推辞几句,否则岂不证实了她有非分之想?   孙太后冷笑道:“她答不答应是她的事,要紧的是你该如何。”话锋一转,“你进宫的时日可比连氏长多了,如今怎么连一男半女也没有,莫非真是只不下蛋的母鸡?”   孙太后是文雅的妇人,轻易不说重话,因而她这句粗鄙之语也比从杨盼儿嘴里听到更为伤人。   孙柔青只觉心头汩汩淌血,却不愿在孙太后面前示弱,勉强保持神色如常,“臣妾无用。”   “可有请太医瞧过?”比起侄女的颜面,孙太后更在乎家族利益,也就不管伤不伤人的了。   孙柔青用力攥紧衣袖,脸上有些微白,勉强说道:“请了十几位太医了,都道臣妾身子无恙,不碍生育。”   “那就奇了,你没毛病,皇帝更没毛病,为何至今生不出一个怀有咱们孙氏血脉的孩子?”孙太后手腕上挂着一串伽南香念珠,随着她的低语飞快拨动起来,似乎在询问上天的意思。   孙柔青恨不得将那串念珠扯碎,她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总是如此,孙太后总是在怪她,好像孙家的前途全压在她一个女人肩上,没了她孙家就会垮似的。   念珠停止转动,孙太后似下定决心,沉声道:“不如还是让语儿进宫。”她望着孙淑妃,“语儿总归是你的庶妹,生母又早亡,由你母亲抚育长大。有她来帮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若能生出一位皇子,哀家也算心愿得偿。你也不必疑心哀家是在打压你,语儿那样的身份,生下皇子必定不会自己抚养,总还是得交到你手中,你其实不算吃亏。”   孙柔青觉得背心里密密的都是汗,声音也开始发涩,“姑母觉得我不中用了么,这么快就要寻个代替过来?”   她其实并不怕吃亏,只是觉得自己服侍孙太后日久,孙太后却已经筹划好了后路,委实感到寒心。   孙太后体恤的看她一眼,喟叹道:“你毕竟不年轻了呀!”   这样怜悯的目光更是叫孙柔青受不住。   “是啊,语儿毕竟才十六岁,自然是姑母最中意的人选。”孙柔青说到这里,已经露出苦笑,“姑母总归是为了孙家,侄女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但听姑母安排就是。”   她郑重拜下-身去。 第88章 探病忙   五月十七日,连乔正式由婕妤擢升至昭仪之位,行册封礼,赐以印绶。看着眼前乌泱泱下跪的宫人,耳里听着礼官抑扬顿挫的声调,她心里不免有些恍惚……去年这个时候她才刚产下楚珮,转眼却又怀上另一个孩子了。日月如梭,仿佛一霎眼就是沧海桑田。   礼毕之后,楚源快步走来,拉起她的手低声笑道:“以后你便是朕最宠爱的昭仪了。”   这是保证,也是事实。   楚源觉得她掌心微微出汗,咦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连乔摇头,“臣妾只是觉得天有些热。”   但汗却是冷的。   等待她的似乎是光明灿烂的前景,光看杨盼儿等人妒恨的目光就能知道,但事实果然如此么?连乔不敢肯定,连皇帝也不能肯定,虽然他此刻的微笑是值得信赖的——男人都是注重享乐的动物,甚少顾虑到以后,也许他此时的确将连乔视作掌中之宝,以后就未必了。   连乔走下丹墀时,觉得自己的步伐又坚定了些,这样很好。她万不能叫荣宠冲昏了头,以后的路还很崎岖,稍微走错一步便万劫不复。她不能掉以轻心。   对于连乔的晋升,众人无可奈何也就罢了,即便心里有些不痛快,但木已成舟,往后见了面还得做好姐妹——况且四妃之下即以昭仪最尊,她们就是想不尊重也没办法。   在一干人羡慕或祝福的眼光中,孙淑妃的态度就有些奇怪了。她简直冷静得出奇,好像心思完全不在这件事上,连乔的册封礼一过,孙淑妃就向皇帝请旨,允准她回家省亲。   省亲虽然所费不呰,以孙家的财力还是负担得起的,只是时机有些不对头。正赶上五月里天热,孙淑妃却巴巴的跑回家去,顶多一两天就得回宫,真难为这份辛苦。   无论怎样的荣耀都会有人羡慕,譬如怡元殿新提拔上来的小宫女红绡就道:“我要有那样阔大的排场,我也愿意天天省亲,可惜这种福气是轮不到咱们这些人头上的。”   她扳着指头哀叹道:“可惜进宫已经八年了,我连一次都没出去过呢!”   听见她那妒羡的口吻,绿珠老大不服气,“这算什么难的!等娘娘省亲的时候,咱们不也能跟着出宫了?”   说罢,她星星眼的望着连乔。看来上次的北漠之行把这丫头的心玩野了,居然还想着出去呢。   连乔只是微笑,并不给她们任何承诺,她压根就没打算回连家去,来去辛苦不说,同宋夫人那伙也话不投机,徒增不快。相反孙柔青这样顾亲思家,想必她和家中关系不错。   孙柔青头天离宫,第二天一早便回来了。省亲就是这么回事,华而不实,唯独稀罕的是她把家中的一个庶出姊妹带了来,说是从小要好的,太后也喜欢——正好孙太后病了,巴不得有个女孩子陪在宫中说说话,这病也养得舒服些。   吴映蓉当时正摆弄一丛绣球花,闻听后便冷笑道:“太后娘娘的病真是时候,正赶上淑妃的妹子来了,可不得多住几天才好。”   连乔依着她的指点,小心将一丛逸出的旁枝剪去,笑道:“怕不是几天,得一辈子住下去了。”   她并不惧怕新人到来,宫中生活无味,多个人也就多分热闹,况且帝王渔色之心永不会停止,哪怕他自己不主动找寻,旁人也会自告奋勇替他搜罗来,防都防不住。   连乔私心里也想见见这位孙柔语姑娘长何模样,既然是淑妃的妹妹,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吧——有时候连乔觉得自己好色之心比皇帝还重些,但美人不拘男女,人人都爱看,这也是她平淡生活中的一种消遣。   还不到傍晚,连乔就见到了孙家小姐,孙柔语手里捧着一个翡翠缠金匣,亲自登门来拜访。   连乔看见这姑娘第一眼时,并没有特别惊艳的感觉,再看第二下就不同了:若说孙淑妃似灿烂艳烈的玫瑰,她这位庶妹就如庭中冉冉盛开的水莲一般,虽不显眼,却会渐渐将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她大概是按着嫔妃位序来的,既四妃之后便是连乔。看来是个懂规矩的孩子,既要在宫中暂居,礼数上自然不能落人话柄。   绿珠应付惯了这一类的差事,很麻溜的将东西接过去,一打开匣子却愣住了,“这是……”   孙柔语脸上带着腼腆柔糯的微笑,但那并非难堪,“这是京中德盛楼大师傅做的好点心,家中特意让我带些过来,分给各位娘娘品尝。”   连乔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匣子做得这样精巧,里头却整整齐齐码着一排白乎乎香喷喷的糕点,使人顿生买椟还珠之感。   看来这位孙四小姐是个淳朴之人。   礼轻情意重,连乔也便欣然笑纳,道:“语姑娘这回来打算住多久?还是待太后病愈后就回去,还是留在宫中多陪淑妃娘娘几天?”   孙柔语在姊妹里排行第四,但四小姐说起来不大好听,听着总像“死小姐”。连乔也就照着在家中时的称谓,一样称呼她语姑娘。   这句话问出来,孙柔语脸上却有几分局促不安,点着脚尖道:“这个……总得看姐姐的意思。”   连乔心下顿时了然,果然孙淑妃见她怀孕开始着急了,这不,竟想找人来代孕。肥水不流外人田,亲妹子自然比什么都好。   连乔于是点头笑道:“本宫与淑妃在一起闲话,也常听她缅怀家中旧事,深宫寂寞,多个人陪伴总是好的。”   孙柔语听她话里有话,一时拿不准她是何用心,讷讷垂首道:“臣女还得往其他几位娘娘宫中致礼,就不多打搅了。”   说完,却站着不走,连乔不禁感到奇怪。   孙柔语望了她两下,见她不曾会过意来,这才鼓起勇气提醒道:“娘娘,您忘了那个匣子……”   她的脸红如番茄一般。   连乔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金匣还得回收重复利用,忙让绿珠将糕点另装起来,那臭美的匣子也用干布抹净后递还到她手中。   孙柔语害羞的道谢离去,转身之时,连乔望见她簇新衣襟里露出一角旧袍,眼里不觉微怔。   绿珠出了一阵糗便有些扫兴,嘟囔道:“原来孙家的人也这般小气,从没见过送东西只送一半的,既然那匣子这样宝贝,何不干脆留着,胡乱用个提篮什么的装了来,费这般周折做什么?”   “左不过是为了体面。”紫玉温和说道,她向来喜欢设身处地替人着想,“她一个家中庶女,身边能有多少值钱物事,淑妃娘娘即便肯帮衬,也不好处处让她破费。我瞧着这位语姑娘倒也可怜,好不容易进宫一趟,还得费心周全,面子上处处都得顾到,免得被人瞧不起孙家,否则断不会这样繁琐。”   连乔听了她这番解释,却恍然大悟,只是她所想的和紫玉所想完全是两个意思。在她看来,这位孙姑娘并非死要面子,而是故意这么做的:孙家富贵无比岂有差钱的,只是银钱也落不到孙柔语身上,所以她才故意做得这般难堪,看似自己被人耻笑,其实受辱的实为孙家;还有那衣裳,显然为进宫而新做的,孙家既然准备了,怎会不做足全套,她却故意套上一层旧衣,让人瞧见里头的破衣败絮,旁人纵然指摘,也只会指摘淑妃及孙家,她自己反倒清清白白的好做人。   看来这姑娘也是把装无辜博取同情的好手,甚至更见一层,她与孙淑妃的嫌隙也不小。   想到这里,连乔反倒微笑起来,孙家姐妹联手,她一开始真有些担忧,现在倒是不足为虑了。孙淑妃的境遇比起她好不了多少,甚至这个孙柔语比当初的连音更难缠,淑妃还想要娘家来帮衬,只怕自己反会落得手忙脚乱。   这般看来,孙柔语进宫绝不算坏事。   晚上皇帝过来,连乔便也让他试了一份糕点。御膳房的点心师傅做得再好,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花样,不敢大胆创新,外头的毕竟能尝个新鲜。   楚源试着果然好,因问道:“这是你宫里小厨房做的?朕还从没尝过这个味道。”   “臣妾宫里哪做得了这个!”连乔笑道,“是淑妃娘娘的妹妹从家中带过来的,说是见面礼,臣妾才收下了。”   楚源哦了一声,倒没多问。   连乔暗暗觉得稀罕,故意刺激他,“陛下不想知道孙姑娘是何模样?” 第89章 孙婕妤   楚源很干脆的应道:“不想。”   “那可是淑妃娘娘的妹子,陛下也知道,淑妃娘娘可是难得的美人。”连乔乜斜着他,故意拖长声调,好像不引皇帝上钩誓不罢休似的。   “美人再美,也不及你半分。”楚源抓起她的手,深情款款的说道,“自见过阿乔以后,朕眼中就再容不下其他人。”   连乔险些笑出声来,都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皇帝的记忆只怕更短——他恐怕忘了从前如何为顾笙箫倾倒的吧?也许在皇帝看来那已经是过去式,但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不能当做不存在。   所以楚源眼下哪怕说得再好听,连乔也一个字都不相信。   她等着皇帝自打嘴巴。   众女皆知孙太后这病来得蹊跷,姑侄俩或许心怀不轨,但人既已来了,总没法子撵出去,只能提心吊胆的观望着:孙家这对姐妹花皆是姝色,万一两人想效仿娥皇女英,皇帝只会就会流连花丛而忘返,其他人分得的雨露之恩也会少许多。   这日请安之时,穆氏因颦眉向淑妃道:“外臣之女留宿宫中毕竟不合规矩,孙家虽为国戚,淑妃你也须适当注意,莫教人笑话你们孙家骄横自大,视礼数为无物。”   孙淑妃懒洋洋的举着帕子,“皇贵妃姐姐错怪嫔妾了,原是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我倒是不想语儿过来呢,没的惹这些闲言碎语。”   又似笑非笑的望定穆氏,“姐姐若觉得于理不合,大可以找太后和陛下理论去,揪着我一人做什么?”   说罢,倒闲闲地喝起茶来。   穆氏看着颇为气恼,谁不知道太后站在孙氏那边,就连皇帝也碍于孝道不会多说什么,偏这个孙柔青,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小人多得意!   连乔接收到穆氏投来的目光,只装作没瞧见。换做平时,她也许会帮着穆氏刺淑妃几句,但眼下孙柔语还没被皇帝册封,她就急巴巴的跳出来,可不坐实了心胸狭隘、不能容人?   连乔可不愿自讨苦吃。   穆氏见她不接茬,只得无奈罢了,只不过在嫔妃请安离去之后,却单独将连乔留了下来。她也懒得遮遮掩掩的,开门见山道:“淑妃的用心,妹妹你想必已经猜到了,你就不想想如何打算?”   “皇贵妃娘娘想要嫔妾如何?”连乔接过侍女呈上的糕点,悠然往口中递了一块。   穆氏不觉语噎。她特意将连乔留下,自然是想循循善诱,引导她共同对付淑妃姊妹。只是穆氏生性持重,自己是绝不会出手的,最好是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没想到这个连乔一眼就识穿她的用心,反将穆氏呛得说不出话来。穆氏无奈之下,也发觉自己小看了这个皮囊绝色的连昭仪,也许她不止是空有皮囊而已。   穆氏毕竟沉得住气,展颜道:“妹妹你有皇嗣自然不怕,可你有没有想过,此时虽风光至极,却也危险至极。你如今怀有身孕不能侍寝,保不齐就被别人钻了空档,如若那人后来居上,甚至取而代之,你以后该如何立足呢?就算你不介意,也须顾虑公主的尊荣才好。”   连乔吃完两块糕,腹中舒坦至极,此时才有些明白过来,“娘娘的意思,是让我劝说陛下,撵孙家四小姐出宫?”   穆氏一时分不清她是假糊涂还是真烂漫,勉强笑道:“也不用做得如此明显,只需提点陛下宫中的规矩即可。”   连乔点点头,“嫔妾明白了,谢娘娘指教。”   她拂去衣袖上的糕点碎屑,告退离去。   穆氏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劝说成功的,好像完全不费力气。   那之后连乔果然向皇帝转述了这番言辞,说孙柔语留宿宫中于礼不合,皇帝听了只淡淡一笑,说既然太后喜欢,就顺着她老人家的意思亦无不可。   事情看似圆满结束,穆氏却差点气得吐血,因为连乔向皇帝陈述的时候,也没忘说出承她的指点,尽管语气里是恭恭敬敬的。害得皇帝再来长乐宫时,穆氏还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虽则皇帝并没怪她。   应付完这一局,穆氏只觉得心力消耗巨大,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连乔是个什么意思,若说心机深沉,这件事倒算不得大事;若说她天真无知,何以倒蠢钝至此,连对皇帝隐瞒些许都不懂得?   庄嬷嬷见她愁眉紧锁,反倒不以为然,“娘娘您别费神了,奴婢想那连昭仪是真没啥心眼,您没听说她先前还与那北漠公主赛马么?她当时还有孕在身,却一点都不知爱惜,奴婢瞧真是个傻子!”   就算连乔当时不知有孕,一个心智健全的女孩儿也不会参加这种危险活动的,唯一能解释的是她对皇帝的爱意,否则巴巴的同那北漠公主轧苗头做什么?如此倒也说得通了,对着心上人,连乔当然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说得出来,未必是有心针对穆氏。   穆氏倦怠扶额,觉得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的。有些人进了宫,还能如孩童般心性混沌,动辄喜怒,而她却已经老了。   其实不论连乔是真傻还是假傻,穆氏都不打算再招惹她这块祸害:一个能常常跟皇帝置气闹别扭的女人,若不是个极简单的女人,就一定是个极不简单的女人。若想利用她,除非将自己也搭进去。   没有人愿意引火烧身,穆氏更不愿意。   太后的病迟迟不见好,孙姑娘也被迫在宫里长久的住下去。还不到一个月,宫里就有一道突兀的旨意下来,奉圣上口谕,册封孙家四小姐为正四品婕妤,赐居翠微宫。   穆皇贵妃平淡接下,宫里却几乎炸开了锅,金良人等人的窃窃私语简直不能叫窃窃私语,完全是敞着嗓子议论,“这语姑娘可真有本事,几时不声不响的勾搭上陛下了?咱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尹婕妤坐在连乔下首,悄悄向她透露最新消息,“据说是陛下往太后宫中探病,和那孙姑娘打了几次照面,孙姑娘还不慎将茶水溅到陛下衣面上,陛下却也没怪罪。这不,一来二去的就成了。”   连乔不得不佩服尹婕妤强大的概括能力,短短几句话就将一个娓娓动听的爱情故事说尽了,而且深谙春秋笔法,十分含蓄的将孙柔语如何使手段勾搭皇帝描摹出来,连乔都想为她鼓掌。   孙淑妃见她们这边说得热闹,遂凌厉的朝这边望了一眼,冷冷道:“册封孙婕妤是陛下的意思,诸位妹妹这样喧哗,是对陛下的决议有何不满吗?”   四下里顿时寂静无声。   尹婕妤因方才多言,只得讪讪道:“瞧娘娘说的,宫里多出一位可说话的姊妹,咱们自然高兴。”   就算再不高兴,也只好憋在心底。   连乔敏感的瞥见,孙淑妃眼底亦有几分不情不愿,看来皇帝留下孙柔语虽在她意料之中,但册封孙柔语为婕妤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一上来就是婕妤,比起连乔当初都不知风光到哪儿去了。   连乔也有些出于意外,并非吃味,只是想探究一二。皇帝过来时,她便装出不在意的姿态问道:“陛下怎么突然想起封孙姑娘为婕妤,臣妾们都吓了一跳。”   楚源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怎么,吃醋了?”   她要是真吃醋,早恨不得将这家伙阉掉算了,焉还肯媚意奉上?连乔心念急转,抓着他的衣角闷闷说道:“陛下先前还说不愿见孙氏呢,这么快就赐她一宫主位了,可知陛下素日都是诳臣妾的。”   “这不还是吃醋?”楚源笑道,手指从她脸颊滑过,“朕总归是个男人。”   这便是天下男子的通病,多出一咕噜玩意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也许身为天子理应如此,但这样只会叫连乔更瞧不起他。   她将声音放得更低、更柔,“臣妾如今的身子不宜侍寝,陛下另寻旁人也是应该,纵许孙姑娘进宫,臣妾也别无二话。只是臣妾不懂,陛下为何要予她婕妤之位?当初臣妾入宫,陛下都没这般重视,莫非陛下爱惜孙婕妤更甚过臣妾不成?”   她忍不住垂眸。   “你怎会这样想?”楚源抵着她的膝盖,双手却怜惜的抚着她的肩膀,“在朕心里,你自然是排在第一位的。至于立孙氏为婕妤,无非是看在孙家的体面,再则也是太后的意思,朕总不会让她越过你去。”   连乔面上露出少许放心,“陛下如此说倒也罢了,只是臣妾瞧着淑妃娘娘似乎不大高兴,听闻孙姑娘在家中只是庶出,陛下一上来就予她如此高位,倒不怕淑妃娘娘吃心?”   言语里一片为孙淑妃考虑的模样,真是通情达理。   “吃心又如何?”楚源朗声笑道,“他们孙家苛待庶出之女,枉费诗礼之名,既如此,朕偏要抬举,也好令那些人知道,朕的旨意只会出于朕的心意,绝非旁人所能试探摆布。”   连乔一听这话,就知道孙柔语也把在她面前摆的那套用在皇帝身上,皇帝大约也感怀她的可怜——男人总是傻傻的喜欢吃这一套。如此连乔也就更加明了:孙柔语对淑妃这位姐姐并非真心驯服,而皇帝对于太后亦或孙家也非真心敬畏呢! 第90章 报仇心   新人入宫,照例会有一阵子的风光,而因连乔如今处在特殊时期,皇帝总得纾解欲望,去往孙婕妤处的次数便略显频繁了些,宫里于是怨声载道。   怨气最大的当属宋美人。既孙柔语得宠之后,宋思懿迅速失宠,若把皇帝比作辛勤耕耘的蜜蜂,那宋思懿就是已经谢了的一朵花儿,连蜂蝶都不愿停驻片刻。   那日胡善融来哭诉时,绿珠等人也在侧,老早就对这位好欺压人的宋美人感到不满,如今见她落魄,无不大快人心,“原来她也有今日。”   连乔对此并不意外,宋思懿当初就只是皇帝情绪恶劣下所寻的消遣而已,皇帝的喜好还是更接近顾笙箫那一款,如今来了一个温柔可亲的孙柔语,宋思懿便显得粗蠢许多,何况孙柔语还能激发皇帝的大男子气概——她在家中过得辛苦,进宫这步棋倒是走对了,反正皇帝就喜欢这样小白花楚楚可怜的,越苦越好。   相比之下,宋思懿为了掩饰城府,老是为自身添上一层蛮横自大的保护色,皇帝见了只会觉得心烦——傲慢只能叫女人对她放心,却不能令男人对她心生同情。   紫玉一边哄公主入睡,一边慢慢笑道:“宋美人失宠虽是情理之中,但孙婕妤这般盛宠也实在稀罕。论容貌,孙婕妤比起淑妃娘娘尚有不如,更不能与当初的顾美人相较,不知陛下怎会喜欢得不得了。”   顺安见她们说得热闹,也跑来凑趣,“紫玉姐姐这话就不对了,若说顾美人似那清清冷冷的幽篁修竹,孙婕妤便如空谷幽兰一般,较之幽兰还少了一分冷,多了一分柔,你说陛下怎会不喜欢?”   绿珠有意刁难他,歪着脖子道:“照你这般说法,咱们娘娘该比做什么花儿才好?”   “自然是那灿烂无比的芍药花啰,又香又美,别的花都比不过的。”顺安回答得流利顺畅,想来也曾在心里演练过许多遍。   连乔扑哧一笑,“少贫嘴罢!连本宫都打趣起来了,当面就敢这样,背后不定怎么大胆呢!”   话音未落,就听见皇帝清越的笑声,“朕还没来,你们就这样高兴?”   众人不意皇帝突然造访,忙跪下问安。   楚源大手一抄,将连乔拉起,打量她日益圆润丰盈的轮廓,给出自己的评语,“朕瞧着你仿佛又消瘦了些。”   连乔想皇帝莫不是个瞎子,她明明胖了。也不知这次怀孕之后得要多久才能瘦下来,想到这个连乔就忍不住唉声叹气,所以说怀孕真是女人的地狱,辛苦劳累不说,日后变了黄脸婆还得被夫婿嫌弃——做女人真难哪!   楚源这次来不光是看她,也惦记着自己渐渐成长的女儿,说来也是他急于求成,半月之前他听见楚珮嘴里咿咿呀呀的絮语,认为说话可期,隔一日就来瞧一瞧,并且亲自训练,务必要让楚珮学会喊“父皇”二字。   连乔见他爷心泛滥,料想拦阻不了,只叮嘱道:“别吵醒了慧慧。”   紫玉在一边笑着,“娘娘放心,小公主还没睡呢。”   难怪楚珮方才手舞足蹈的,兴许早就预感到她父皇会来。   楚源这般想着,心情越发好起来。但是这回无论他怎样摆布,小公主都紧紧的抿着嘴,就是不肯张口说话。   连乔无奈起身向他走去,“陛下没听过拔苗助长的故事么?您这样心急也没用,说不定哪日慧慧通了灵窍,一下子就能说话了。”   也是怪哉,她一走到襁褓边,小女娃就眼巴巴的看着她,伸出手来要她拥抱,嘴里还急切的道:“酿酿!酿酿!”   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听着倒很像“娘娘”。   紫玉笑道:“总是咱们平常喊娘娘喊顺了嘴,小公主才有样学样的教会了。”   尽管和娘亲的称呼稍有区别,毕竟带了一个娘字,不对,是两个娘字。楚源于是很有些嫉妒,循循善诱道:“慧慧,来,跟着朕喊‘父皇’,就像你方才做的那样。”   多亏他不厌其烦的教导,在经历几百遍的练习之后,慧慧总算学会喊父皇二字,尽管因为吐字不清,听起来很像“汪汪”,如同犬吠。   这样就足以令楚源心满意足了,他抱着女儿的小脑袋,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算作奖励。   连乔等人忍不住偷笑,这声音跟狗叫也没差嘛,做父亲的人大概耳朵都不好使。   连乔见他神情悠闲,眉眼间却又有一种悠然自得的喜色,不禁问道:“有何喜事么?陛下这样高兴。”   倒不是不可对人言的事,楚源也便笑着望向她,“日前北漠那边传来消息,说大君外出狩猎时被狼群所伤,中了丹毒,眼看性命朝不保夕,他们部落已经乱成一团。”   人都要死了还这样高兴,因为是自己的敌人。   连乔不露声色的道:“想必几位王子都不怎么关心父亲的病势,反而急于争权夺利?”   “你说的不错,所以朕也想着这是个好机会。”楚源按着她的肩膀,肃声道:“阿乔,你的仇终于可以报了。”   说起来报仇,其实还不是为皇帝自身的利益着想。连乔暗地里撇了撇嘴,面上只做出慷慨大义的神气,“臣妾一介妇人不懂朝政,但臣妾信任陛下,绝不会令臣妾失望。”   她偎在楚源怀里,心头静静思量着:听了她上次那番说辞,楚源想必会支持三王子呼延旭,大王子呼延茂虽然在名份上占优,但毕竟为人蠢笨,行事又荒唐无度,看来这回真是他倒霉的时候到了。只是皇子们的争斗无论如何激烈,也牵涉不到大君的公主们身上,连乔暗暗想着,或许该向连胜那边通个声气,也好让呼延丽吃点苦头,不然她也太得意了。   连乔很少在乎大道义,她只在乎个人私仇,谁得罪了她,谁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皇帝老子也一样。   只是她现在还没力量向皇帝伸手。   外边如何山雨欲来风满楼,与皇宫里的众人都是不相干的,娘娘们永远都是最悠闲自得的那一群,可以因一枝花儿掐得天昏地暗,也能因一句笑语雨散云收。   请安永远是不见硝烟的战场。   眼看孙柔语步履款段的走进长乐宫,众女下意识的挺直脊背,神经也跟钢丝一般紧绷起来,尽管这样的情景重现已不下于十多回了。   穆皇贵妃望着她笑道:“孙婕妤你住得偏僻,又忙于伺候陛下,其实大可不必这样早起,迟一些也无妨的。”   众人听见穆氏这样宽待,眼里几乎冒出火来——所以说老手就是老手,就连添油加醋也比别人多几分火候呢。   连乔掩饰住唇畔微妙的笑容,免得被穆氏瞧在眼里。穆氏嘴里说的好听,若孙柔语真来晚了,只怕立刻就要拿宫规来压她,连乔当初也吃过这一招。幸好这种招数还算浅显,不大有人容易上当。   只是连乔却也奇怪,楚源为何要安排要将孙柔语安排在翠微宫呢?那可是从前常更衣的住处,倒不怕晦气——随即连乔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若说晦气,哪处宫室不曾晦气过,皇帝肯将孙柔语放在翠微宫已经很厚爱了,若让她搬去另一处空置的含章殿,那才像诅咒一般,毕竟郭昭容是在那里自尽身亡的。   那边厢杨盼儿已酸溜溜的道:“皇贵妃姐姐莫嫌翠微宫偏僻,嫔妾们可都羡慕得不得了呢,据闻翠微宫的庭院里种着修篁千竿,夏日里清爽无比,哪像咱们这些人,暑热难耐也没处诉苦去!”   孙淑妃听到这番话,两道柳眉早就掀起,好不容易待她说完,便立刻快刀斩乱麻地接道:“贤妃妹妹若喜欢,大可以请旨和孙婕妤一道居住,怕只怕你到时又嫌路远,连请安也给耽搁了。”   杨盼儿讪讪的拿手绢抹了抹鼻子,“嫔妾只是说笑罢了。”   众人见了,觉得孙淑妃颇为爱护幼妹,大概姊妹俩的交情真是不错。但连乔向来习惯将人往坏处想,此时也同样恶劣的想到:孙淑妃若真心替妹妹解围,老早就可以截断话头,何必等杨盼儿说完那一串子,恐怕也有给孙婕妤下马威的意思。   孙柔语只是默不作声的坐到座位上去,看起来承了她姐姐的情,也把她姐姐视作理所当然的靠山。 第91章 亭中语   穆氏见孙淑妃将攻讦的言语一一挡了回去,也便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尹婕妤素来明察秋毫,又极关心宫内风吹草动,四下里张望一番便好奇道:“今儿宋美人怎么没来,她不是一向最勤快的么?”   若非她提醒,众人还未发觉大殿中的位置尚有空缺——也是宋思懿近来太默默无闻了,众人都快忘了这个人。   穆氏笑道:“宋美人偶感微恙,昨夜已遣宫婢向本宫知会过了,因此病不利于人,也请诸位妹妹不必前去探望。”   不利于人,亦即是说宋思懿可能得了传染病。连乔暗暗惊讶,宋思懿这一病来得也太奇怪了,不过称病总比失宠好听些,也免得见人。   请安完毕,孙淑妃刻意延迟一刻告退,站在长乐宫门前向连乔笑道:“陛下近来常流连翠微宫,不能日日陪伴妹妹身侧,还望昭仪妹妹莫因此迁怒舍妹才好。”   孙淑妃也太小瞧她了,以为这种话就能令她心情不快,连乔笑道:“姐姐怎会这样想?伺候陛下是嫔妃的本分,有人为嫔妾分忧,嫔妾求之不得呢!”   “但愿你真这么想。”孙淑妃哼了一声,领着孙婕妤扬长而去。   由始至终孙柔语都一言不发,即便方才孙柔青有意给她拉仇恨,她也只是默然听着,并不为自己剖白半句。   紫玉疑惑的望着那两人,“婢子先前还以为淑妃娘娘和孙婕妤十分要好,现在看来却又不然,若说两人交恶,又不太像,婢子可真是搞不懂了。”   连乔亦有些糊涂,她只觉得这新来的美人似乎有什么隐衷,先前孙柔语还敢暗地里反抗一下孙家,现在反倒乖乖听姐姐号令了,莫非淑妃掌握了她什么把柄不成?   但那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连乔再好奇,也捉摸不着头绪。   翠微宫地方偏远,孙氏姊妹在合欢殿门前便分道扬镳,孙淑妃嫌恶的瞥了孙柔语一眼,“别以为陛下封你做婕妤便得意了,你须牢记自己的出身,母亲送你进宫是要你来帮本宫的忙,若你敢阳奉阴违,背地里却在陛下耳边吹枕头风,就别怪本宫不客气!”   “姐姐多虑了。”孙柔语木然应道,恭敬目送淑妃离去。   侍女青竹怕她心内委屈,劝道:“淑妃娘娘的脾气一贯如此,主子切莫放在心上,您若生气坏了身子,反倒不值了。”   “我哪来资格生气?还不是她说什么便做什么。”孙柔语冷笑道,慢慢扶着青竹的手回去,“即便她将本宫一索子勒死,本宫也只能由她。”   青竹听这话分明是心灰意冷,倒不好再劝,她忽然想起什么,“早起合欢殿端了碗坐胎药来,奴婢嫌烫便晾在了那儿,娘娘回去正喝得着。”   “不必理会,倒了吧。”孙柔语淡然说道。   “但……那方子是助娘娘早日怀上龙胎的,”青竹颦眉道,“娘娘如今恩宠虽盛,若没有皇子傍身,终究难以巩固……”   “有皇子又如何,生下来又不能自己养,还不是得交到别人手中?”孙柔语唇边露出一丝冷嘲热讽,“横竖是为她人做嫁衣裳,本宫宁愿不要。”   *   暑天闷热,这可苦了身娇肉贵的连乔,她怀上一胎的时候还没这般艰辛,冬日里尚有炭火可以取暖,夏天里却因这块肉的缘故,连冰块都用不成了。没有空调也就算了,若连用冰块解热都不允许,岂不是要活活逼死她这个现代人?   连乔有时候热得不耐,催人往冰窖取冰去,紫玉等人也下死劲拦住她,苦劝道:“娘娘,为了腹中的小皇子着想,您就暂且忍一忍吧。”   听到小皇子三个字,连乔更觉燠热不堪,浑身都快长起火疖子。紫玉见她实在难受,只得想了个法儿,取一大碗水,上头些须放几块薄冰浮着,用风轮慢慢扇动,取其凉意而已。   天气热得这样,连乔越发懒怠出去,每日除了往长乐宫请安外,轻易不肯外出,连尹婕妤几回邀她赏花她也推了,认为花圃里艳阳高照,加之蜂蝶声嗡嗡阵阵,只怕更令人心烦意乱。   唯有皇帝的帖子她推脱不得。   因暑热潮闷,连乔私底下习惯散着头发,紫玉一边为她将乌发梳理齐整,松松挽了一个飞仙髻,一边说道:“陛下也真是,邀了孙婕妤一干人也就罢了,还让您过去凑热闹做什么?倒不怕您辛苦。”   连乔不以为意,“你倒不如说陛下还惦记着本宫是好事,若连本宫这个人都忘了,本宫岂不更该自怨自怜起来?”   大凡男人都有三妻四妾的梦想,皇帝只不过将这一梦想变成现实而已,何况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巴不得一堆小老婆簇拥在自己身旁,这样才叫温柔乡里醉生梦死,连乔身为后宫团里的一员,怎能不为这个风流夫婿助兴去?   帖子上留的地点为听香水榭,其实不过是位于湖心的一个小亭子,听说那里赏荷花最好,倚栏可听微风阵阵,闻到的荷香也比别处清远许多。连乔早有心一探究竟,没想到倒是皇帝先邀她过去。   妆扮好了随紫玉出来,连乔便觉得太阳晒得慌,后悔应该戴一顶帷帽。幸好沿湖边没走几步,就有船只过来接送,主仆俩钻进船篷里,这才觉得阴凉了些。   驾娘划得并不快,幸好御湖也不算大,悠哉悠哉的便到了。连乔见那木质的阶梯有些潮湿,正犹豫要不要提起裙子,谁知就见斜刺里一只有力的手掌伸过来,轻轻一提,将她拉了上去。   连乔轻快的踏上地板,向那人笑道:“谢陛下举手之劳。”   还真是举手之劳,楚源反驳不得,只得在她后脑勺轻拍一下,无奈道:“满宫里就属你嘴巴伶俐!”   连乔轻轻向亭中眺望着,只见来者只有皇贵妃、淑妃、孙婕妤、尹婕妤这几个,倒比她想象中少了许多。她自然不会因此对楚源改观,也许皇帝只是嫌亭子太小,坐不下许多人。   孙淑妃原本和孙婕妤分列皇帝左右首,连乔这一来,硬生生将她挤掉一位,可想而知孙淑妃心内有多不情愿。她咬牙笑道:“还以为昭仪妹妹不会过来呢,这大热的天,你倒舍得辛苦。”   连乔一报还一报的笑回去,“淑妃娘娘都不觉辛苦,嫔妾自然不怕。”   尹婕妤敏感的察觉到空气中的硝烟气味,忙和起稀泥来,“连昭仪,这里有刚凉好的酸梅糕,快来尝两块。”   她将一个绿底黑纹的漆盘递过去,里头是满满红扑扑香喷喷的糕点,让人见之便食指大动。   连乔也不客气,接过来便大快朵颐,因见旁边还摆着一碗酸梅汤,正觉有些口渴,便也要端过来。   楚源一眼瞥见,忙道:“那碗是冰镇过的,崔眉,再去换没冰的来。”   崔眉忙答应下去。   穆氏在一边看着,心里忍不住有些酸涩,勉强笑道:“陛下对连昭仪倒真是细心。”   “你不知道这妮子有多顽皮,朕若不盯着点,只怕那一大碗冰冷的酸梅汤都被她喝下去了。”楚源含笑望着连乔,毫不掩饰话中的宠溺亲切,“每常吃饭也是,借口天热这样那样的不肯,还是朕想了个主意,将那湃过的凉果子用作饭后小食,这才哄她吃几口饭。”   连乔听他数说自己种种淘气之处,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幸好天热,她忙摇起扇子,装作是被热出的红晕。   孙淑妃见两人旁若无人的说起亲密话儿,只觉胃里倒进了满满一坛酸醋,五脏六腑都快溶解成泥。她装作开玩笑的语气向连乔道:“昭仪妹妹这样顽皮,难怪陛下舍近求远,每晚都往翠微宫去呢。”   别的都是假的,只有宠爱才是真的,皇帝夜夜留宿别处,她倒不信连乔还高兴得起来。   谁知不见连乔如何答复,反而楚源笑着开口,“淑妃你这便是错怪阿乔了,朕倒是想往怡元殿去,只是这妮子……”他在连乔头顶狠狠摩弄了一下,含恨道:“总是将朕往外头赶,说朕身上太热,她睡不着……”   连乔见他连这种不要脸的话都敢往外说,恨不得将他的嘴上堵上,忙招呼他过去,“陛下您累了吧,快坐下来歇歇,臣妾给您扇风可好?”   孙淑妃在一边闷闷看着,莫名倒有一种弃妇的心理,胡乱给自己倒了一杯荔枝酒。但是酒性最热,荔枝又是顶好上火的东西,喝下去非但未解愁绪,反而心火更加旺盛。   她本以为孙柔语进宫定能分得连乔宠爱,现在看来宠是分了,可皇帝的心还在连乔那儿——这女子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一个血气方刚的天子这样着迷? 第92章 枉费心   待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连乔才渐渐觉得凉爽了些。这亭中果然还是好去处,哪怕坐着不动,也有微风徐徐吹过,清凉沁肤。从槛外望过去便是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淼淼绿意中载着红白点点,俨然是一副工笔绘就的山水画,难怪皇帝会选在此处小聚。   连一饮一食也和景色相得益彰,多为莲子粥、荷叶羹、藕粉糕等等,花色应有尽有。但楚源却对她说道:“这些东西都是凉性的,阿乔你不宜多吃。”巡视了一番桌上,略略颔首,“那荷叶糯米鸡吃些倒无妨。”   连乔也不客气,抓起一只腿便肆无忌惮的撕起来,本来她就是个俗人,比起那些高雅却华而不实的食物,她更喜欢这样简单粗暴的。   反正也没外人,无须太在意吃相。   穆氏等人虽有些惊讶,想到连乔腹中还怀着一个,两个人的胃口自然比一个人好,也就不大惊小怪了。   楚源似乎嫌弃不雅,但还是亲手为连乔将腿子撕开,方便她用竹筷夹取。   孙淑妃见这聚会俨然成了他们小夫妻的午膳,心下好生着恼,悄悄向孙柔语使了个眼色。   孙柔语无法,只得端起一杯酒盈盈起身,羞赧道:“陛下,臣妾敬您一杯,祝您万寿无疆,福泽永延。”   幸好楚源并未推辞,而是含笑饮下,孙淑妃一方才不算大失颜面。   孙淑妃正要有样学样也敬皇帝一杯,忽见碧波之中,一叶小舟翩翩朝水榭驶来,不免各各都朝荷花荡中望去:皇帝莫非还请了旁人?   到底尹婕妤的眼睛最利,惊呼道:“是宋美人!”   众人凝神望去,果不其然便是宋思懿。她穿着一身粉色衣衫,亭亭站在船头,好似从荷花丛中陡然变出的一只荷花妖般。   发觉皇帝的注视,宋思懿嫣然一笑,衣袖飘飘甩动,在那方寸之地居然跳起舞来。连乔这才发现她这身衣裳颇有玄机,还是渐变之色,伴随着她的身姿扭转盘旋,那衣裳也呈现出由白到粉浓淡不一的色泽,好似一朵水莲袅袅盛开,动人至极。   在船头窄小之地跳舞本就艰难,何况船身还在不断行进之中,要稳住身形而不坠落,更是难上加难,看来宋思懿这回真下了一番苦功。连乔凝眸瞧去,但觉宋思懿的脸盘儿都瘦小了一圈,硬生生从小圆脸瘦成了瓜子脸,可知她练这舞有多费劲。   若再不能吸引皇帝心神,那就太失败了。   穆氏淡淡望着水面,“宋美人对陛下的情意也算不错了,换了旁人哪肯这般费心费力。”   虽然是句不含褒贬的话,连乔却忍不住望了穆氏一眼:莫非宋思懿这番惊艳出场也有她的手笔?   想想的确很有可能,无论连乔抑或孙柔语获宠,对穆氏都无任何益处,若能提拔一个根基薄弱的美人,穆氏反而能将她牢牢攥在手心里,代其掌控皇帝的心意。   尹婕妤看了看专注跳舞的宋思懿,又看了看专注赏舞的皇帝,只觉心头一股无名乌火窜起,低低的抱怨道:“这个又算得了什么呢?”   像宋思懿这样举止浅薄又出身卑贱的妖妇,向来为尹婕妤所瞧不起,但她也只敢悄悄埋怨两句。倘若宋思懿一举而复宠,此时还是莫得罪她的好。   连乔看来却未必。她纤手微抬,为皇帝斟了一杯酒,浅浅笑道:“宋妹妹的身段可真好,和乐府那些舞伎都有得一拼了。”   孙柔语坐在皇帝近旁,与连乔对视一眼,也便会心笑道:“可不是,臣妾见御湖边那些宫娥太监都看痴了,昔年赵飞燕作鼓上舞,一舞而名动天下,臣妾瞧来也不过如此。”   尹婕妤见两人一唱一和,先怔了一会儿,后来才会过意来:堂堂天子宫嫔岂有以舞娱人的道理,况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不摆明了丢皇帝的脸吗?那赵飞燕便不是什么好东西,孙婕妤还将其比作飞燕合德之流,皇帝听了岂有不恼的。   楚源脸上果然有些薄怒,肃声唤来崔眉:“朕并未传召宋氏,谁许她过来的?你速遣船只载宋氏回宫,省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朕丢人现眼!”   崔眉忙答应着过去。   那船上宋思懿仍跳得热闹,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至崔眉耐心向她诉清情由,舞蹈倏然而止,她这才一脸尴尬的退回乌篷里去,也不敢向亭中张望。   连乔看着宋思懿的心血付诸东流,心里并不觉得半分可惜:宋思懿精心排练的舞蹈虽然精妙,可惜她独独算漏了一点——她不该选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场合。这样的舞只需让皇帝一人见识即可,若看到的人多了,皇帝非但不会被她的舞姿俘获,反而会觉得此女愚蠢可笑。须知男人皆是有私心的,凡事只能独占,不能共享,这是骨子里的霸道。   自然,若无连乔和孙柔语两人的提醒,皇帝也许不会想到将规矩桎梏在宋思懿身上,只是覆水难收,宋思懿已挽救不了这场困局了。   连乔目光流转,为皇帝又斟了一杯,好像不将皇帝灌醉誓不罢休似的,“陛下再饮。”   她不经意的望向对面的孙柔语,那女子还是温顺腼腆地笑着,仿佛方才出言赶走宋思懿的不包括她一样。此人善解人意又有急智,连乔觉得,或许有朝一日她能与孙柔语成为盟友。   *   湖上的闹剧再无人提起,宋思懿白白练了一个月的舞,结果却是枉费心机,反沦为宫内的笑柄,可想而知她有多着恼。   连乔缓缓踏上御湖正中那座二十四孔的白玉桥,就看到宋思懿从另一端幽灵般的飘过来。   她一看到连乔,脸上就有些扭曲,尽管还是屈膝施了一礼,“昭仪娘娘。”   宋思懿的面颊比之前更消瘦了,望去竟像个红粉骷髅,可知失败对她的打击有多大。以前她还装天真呢,现在却连装都装不出来了,更别提掩饰她满肚子歹毒心计。   连乔挥着团扇慵懒而笑,“宋妹妹近来可好?”   “托娘娘的福,一切安好。”宋思懿几乎咬牙切齿的说道,“嫔妾都不知哪里得罪了娘娘,娘娘要这般阻挠我接近陛下?”   看来她已经知道那日亭中的事了,兴许是穆皇贵妃故意散布的风声,引起宋思懿与她针锋相对?   但无论是何因由,连乔都不再将此时的宋思懿放在眼里,败军之将何足言勇,何况宋思懿顶多算虾兵蟹将。   连乔轻轻笑道:“宋妹妹入宫的时候不短了,怎么连这个道理也想不明白?宫里哪来真正的姊妹,进了宫便是敌人,我不阻拦你,难道还放任你夺去陛下的宠爱不成?宋美人,本宫也奉劝你一句,莫把别人当成傻子,若太过自负,最后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   宋思懿哪还听得进这些,满脑子都是连乔算计她之事,只恨不能与仇敌同归于尽才好。   她一步步向连乔走来,紫玉不禁起了警觉,“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一句心腹之语定得告诉娘娘。”宋思懿露出一抹狞笑,伸手便要来拉连乔的胳膊。   连乔的神色怠惰至极,仿佛没瞧见一般,只向身后的顺安道:“宋美人大约喝醉了,送她到湖里醒醒酒。”   顺安这小太监机灵无比,飞起一脚,就将瘦得形销骨立的宋思懿从桥上踹下去,好似完全不费力气。   紫玉慌得直拍胸脯,“吓死奴婢了,还以为宋美人想对娘娘您不利,还好没事。”   宋思懿如今凶相毕露,是个人都能发觉,连乔若再瞧不出便是傻子。她也猜到宋思懿或许想与她来一出双姝落水,到时只推说是意外,或是争执口角上头,旁人便无话可说。或许宋思懿还会让自己受点轻伤,更能撇清干系,反观连乔,就算不死,也保不住腹中之胎。   既如此,连乔怎能让她如愿以偿,索性先下手为强,除去潜在隐患。   她见宋思懿在桥洞下扑腾得十分厉害,溅起水花阵阵,便知宋思懿识些水性,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只是这御湖还有几分深,她要挣脱开去也不容易。   连乔淡漠的望了一阵,便向顺安道:“你盯着些,等宋美人累得差不多了,再唤人将她捞上来。”   顺安点头,“小的明白。”   连乔也就不再理会,径自从弧形的白玉石桥走下去。踩到坚实的土壤上,就看到孙柔语神情悠闲的站在岸边,似乎在赏景。   连乔笑着同她招呼,“妹妹在此地站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孙柔语笑了笑。   “那妹妹可曾瞧见些什么?”连乔故意问道。   “什么也没有。”孙柔语回答得十分干脆。   那边宋思懿的挣扎呼救言犹在耳,但孙柔语却如没听到一般,她亲切挽起连乔的胳膊,“内务府送来今年的新茶,姐姐随我过去挑一挑吧。” 第93章 异心婢   宋思懿在湖中扑腾了好一会儿,只觉冰凉的湖水一阵一阵的往嘴里灌,整个人都快虚脱开去,好像连这具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疑心自己很快便要往阴曹地府报到。   眼看这位主子半死不活,顺安这才大发慈悲,指挥几个侍卫将其打捞上来。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全无半分同情模样。   宋思懿虽气力不逮,好歹还有些神识,挣扎着喘口气,便背过身去,将衣裳拉了拉——夏日衣裳单薄,她这一落水,该看不该看的都暴露在外,太监到底也算得半个男人。   这半个男人居然可着劲的嘲弄她,“宋美人何必费事,连陛下都不愿看您一眼,奴才们更不会了。”   宋思懿恨不得当场甩他一个耳光,这该死的!正要顶他几句,就听顺安若无其事的道:“美人您也不必想着将此事闹到陛下跟前,您不过失脚跌了一跤,奴才们可都瞧得一清二楚,就是孙婕妤也能作证呢!”   孙柔语!就是这新来的狐狸精伙同连昭仪狼狈为奸,阻断她晋升之路,总有一日她要将这笔债讨回来!   宋思懿冷冷望着远去的一行人,眼里恨不得冒出火来,可恨她现在已是被人踩在脚下的蝼蚁,便是想翻身也翻身不得。   回到自己的宫殿,宋思懿已是又湿又冷,裤管上还沾着几根黏答答的水草。侍女翠翘见了不觉骇然,忙取干布来为她擦拭,一边问道:“美人怎么弄成这样?”   被人踹下水毕竟嫌丢人,宋思懿勉强扯了个由头,“方才贪看荷花,被那采莲蓬的驾娘一篙子甩来,衣裳也打湿了。”   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翠翘信以为真,不禁叹道:“也就是欺美人如今无势罢了,若换了从前,哪个没长眼的会认不出美人您?”   这话正碰在宋思懿心坎上,冷笑道:“她们何须认得本宫,自然有那有名有姓的等着她们奉承去,哪顾得上咱们?”   翠翘情知她指的是谁,到底主仆同心,宋美人失宠,她的日子也不好过,连声音都认命起来,“谁让连昭仪腹中有块宝,孙婕妤又是新宠上位,陛下难免多疼惜她二人。孙婕妤也罢了,终究仗着太后与淑妃庇佑,可这连昭仪,若她没了腹中之子,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她本是无心,宋思懿却认真留了神,眼底也越发凶狠起来:连氏无非仗着皇嗣才敢这般耀武扬威,既如此,那就除去她的依仗,看她还能如何得意。   *   长乐宫中,穆氏听到宫人回报的消息,面上却是无动于衷,“本宫知道了,下去吧。”   “连昭仪这般大胆,敢在宫内行凶,娘娘您竟不打算惩治她?”庄嬷嬷好生诧异。   “宋美人不也好端端的么?”穆氏嗤笑道,“宋美人都不计较了,本宫还去掺和一脚做什么,徒惹陛下不快。”   连乔怀有身孕,皇帝无论如何都会顾及她这一胎,穆氏自不会在这时候去寻她麻烦,甚至会格外纵容她——得宠的女人总是嚣张一些,这并不稀奇,但若旁人因此而恨上她,那也不关穆氏的事了。   七月流火,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快,皇帝留宿怡元殿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连乔其实私心里不大希望他来,正如之前所说的理由,她怕热,两人皮肉贴着皮肉,管教一夜都睡不着,何况皇帝还是一身烫肉;二来,孙婕妤得宠也为连乔吸引了一部分火力,让她不至于成为人人喊打的靶子,从这个角度而言,连乔还是很乐意有新人进宫的。   想法归想法,皇帝既然来了,连乔也只得好生伺候着。   楚源一来就急着搜罗女儿的踪迹,皆因楚珮最近忙于学步,吐字也渐渐清晰起来,楚源要做女儿人生中第一位导师,自然热情高涨。   连乔见他东张西望,便笑道:“臣妾让人带慧慧到院子里散步去了,才用过晚膳,走几步消消食也好。”   话音犹落,就见红绡抱着公主,谨慎跨过门槛进来。   楚源不待她行礼完,就伸出手去,“给朕抱吧。”   “是。”红绡答应着,将玉雪可爱的小女娃交到皇帝手中,却不知怎的碰到了皇帝的手背,她忙缩回手指,仿佛给烙铁烫了一下,脸上却飞起红云来。   连乔忽然发觉这丫头有几分姿色,先前只让紫玉提拔个中用的,她自己却没怎么留心。如今认真瞧来,红绡脸容端正,肌肤白皙,哪怕穿着一身直筒筒的酱色衣衫,也盖不住那俊俏身段。   她仍羞容满面的低着头,浑然不知主子已对其起了警戒之心。   晚间伺候皇帝洗漱,连乔便故意放了红绡过去,暗地里却命紫玉监视着。   紫玉回来道:“……也没什么,伺候陛下穿好衣裳便出来了。只是奴婢瞧着那丫头果然有些古怪,脸上红扑扑的,也不像水汽蒸出来的颜色,问她是否生病,她也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连乔冷笑道:“想不到本宫身边也有这样不安分的人。”   权势是最好的春-药,何况楚源还生着一张俊脸,更有不少痴心女子飞蛾扑火般的涌上去。这个红绡想必就是仗着自己有些资本,妄想一步登天飞上枝头——如今连乔有孕,这便是契机。   幸好皇帝对她还没什么反应,若稍微露出点什么,只怕这红绡就要在净房里成就好事了,到时摇身一变成了主子,反而给连乔这位旧主添堵。   紫玉想到可能的后果,不禁动了大气,竖眉道:“她好大胆,枉费娘娘您将她从粗使婢子提拔起来,她倒好,生出这样不安分的心。”   “还不止,本宫若放任她接近陛下,恐怕各宫的主子都会对本宫恨之入骨,说本宫利用腹中之子还不算,更借用身边人来拉拢挽留陛下,就连太后知道了也会训斥本宫。”连乔重重的吐了口气,“她这是陷本宫于不义之地呀!”   紫玉一听也急了,干脆道:“娘娘不如趁早将她撵出去,省得这丫头眼空心大,终日纠缠些不该有的想头。”   “不忙,”连乔轻轻摇手,沉吟道:“若不问情由就将人撵出,本宫岂非成了苛待下属之辈?不如先观察一段时日再说。”   次早送走皇帝后,连乔就命紫玉将人叫来,和颜悦色的向她道:“红绡,你实话告诉本宫,是否已对陛下起了爱慕之心?”   “娘娘此话何意,奴婢听不明白。”红绡脸上一脸惶惑,紧着揉着袖口,连声音都是颤颤巍巍的。   “你不必害怕,本宫并非问责于你,只想知道一句实话。”连乔的态度十分和气,不像是装出来的,“你老老实实告诉本宫,是否真对陛下有意?若果真如此,本宫或许还能帮你一把。”   红绡跪在地上,自个儿天人交战了半日,终于还是羞赧的垂下头。   连乔也懒得拖泥带水,“那好,本宫也就直说无妨,你既有此心,本宫便成全你,只是此事须急不得,你且听本宫的话耐心盼着,待时机成熟,本宫自会将你引荐给陛下,明白了么?”   红绡惊喜不已,忙叩头道谢,却仍有一丝疑惑,“娘娘为何要帮我?”   连乔的回应滴水不漏,“你也知道本宫如今有孕不能侍寝,总得有个人替本宫拢住陛下的心,与其便宜旁人,本宫宁愿是你,至少你不会背叛本宫。”   红绡听了深信不疑,美滋滋的谢恩,“婢子悉听娘娘差遣。”   等她离去,紫玉方从屏风后转出,埋怨道:“娘娘,您还真打算帮她呀?她如今说得好听,兴许一转身就成了耳旁风,您别被她骗了才是。”   “是不是真心,得过些日子才知道。”连乔悠悠说道,“本宫放下这个鱼饵,是为了钓上一条大鱼呢!”   红绡自从许下愿心,无时无刻不等着承接雨露之恩,奈何连乔好似忘了她所说的话一般,自那日之后,再没单独召她说过一句话,更别提将她引荐给皇帝。加之时近中秋,殿内也渐渐忙碌起来,红绡无暇分-身,更别提有机会接近陛下了。   被这样的焦灼等待折磨着,再好的耐心也会耗尽。红绡心里的盼头虽未熄灭,那眼神却一日一日的显出煎熬来,跟馋猫似的。   鱼已咬钩,到了收线的时候。   这一日傍晚,紫玉悄悄向连乔道:“晌午时分,红绡那丫头借口腹中作痛要寻太医,悄悄跑了出去,奴婢见她是往翠微宫的方向。”   意料之中的事,近来皇帝见得最多的除了她便是孙婕妤,可想而知红绡会求孙柔语帮忙。连乔淡漠的道:“孙婕妤有没有见她?”   “并没有。”紫玉摇头,“孙婕妤陪太后游园去了,红绡那丫头一筹莫展正要回来,谁知就遇见了宋美人身边的翠翘,两人鬼鬼祟祟说了好一阵话。”   原来是宋思懿,连乔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不用理会,嘱咐顺安好好盯着便是,有什么动静立刻回来禀报。”   她抓起女儿的一只小手,看着她在开阔地面上艰难学步,一步,两步,走得很慢,但总归是在平安的走着。   连乔亦是如此,每一次步步为营,都是为了求得最终的安全。安全感是她最缺乏的东西,皇帝宠她却给不了她,她只能依靠自己。 第94章 危机伏   晚膳之后,小厨房照例沉寂下来,只有炉子上还咕嘟咕嘟的坐着一罐药。何云娘收拾了正要歇下,就看到一个容颜俏丽的女子轻盈步入,不禁笑道:“红绡姑娘,来端娘娘的安胎药啊?”   红绡轻轻嗯了一声,体贴说道:“婶子您先去歇息吧,这里有我看着就好。”   年纪大的人总是容易犯困,况且彼此都是处熟的,何云娘也就抱歉朝她一笑,打着呵欠准备到侧间休息。   待不见了人影,红绡才谨慎的走近铫子旁,掀开盖盅,神情却有些犹豫——她手里捏着的那包药粉,正是翠翘交给她的,只消一点点都能发挥效用,何况是这样足足一包。   背叛主子虽是不忠之事,但,无毒不丈夫,若不下点狠心如何能成功?连昭仪口蜜腹剑的哄着她,其实压根不容她接近皇帝,若这样被她耽搁下去,迟早会在宫中老死。宋美人说的不错,凡事都该有决断,至少她该为自己努力一把。   红绡咬牙片刻,还是晃晃悠悠的举起胳膊,欲将那药粉投入汤药之中。   谁知纸包还未抖开,外头便有一个人影倏然闯入,在她手肘上重重击了一下,红绡只觉胳膊一阵酸软,身不由主的,那包药粉便飘飘摇摇撒在了地上。   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红绡,本宫果然没看错你。”   红绡错愕的回过头去,就看到连乔主仆俩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紫玉面上凝若霜雪,连昭仪脸上却挂着凉凉笑意——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她心胆俱寒。   *   连乔给皇帝倒了一杯杭白菊泡的茶,方坐下问道:“陛下听完那丫头的证词,如今可算明了了?”   她的声音不带起伏,仿佛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朕总以为宋氏脾气虽骄纵了些,但绝非机心深重之人,谁想她居然狠毒至此!”楚源说的时候颇为诧异,“朕到底还是看错了人。”   连乔心道你岂止看错一个,还有些你不曾发觉罢了。她轻轻说道:“不怪陛下,连臣妾也险些被蒙蔽了过去。陛下若知道宋氏当年如何用麝香暗害胡才人,险些使其无法生育,您便知道此女心计有多阴毒。”   说罢,就将宋思懿当初利用同住契机,在炭火里暗灌麝香一事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并道;“陛下若不信,大可以寻宋氏的贴身婢女翠翘入暴室质问,如今宋氏已经伏罪,想来这位翠翘姑娘也无须隐瞒了。”   楚源的眉心紧紧皱成川字,“你既然知道,何以不早些禀告与朕,反而到现在才来说呢?”   “臣妾若早些说了,陛下会信么?”连乔反问道,“当时宋美人风光正盛,连陛下都对其宠爱弥加,倘若臣妾突然发难,恐怕陛下又会以为臣妾心怀嫉妒吧?”   楚源无言以对,连乔的顾虑虽是假想,但未必没可能发生。他叹道:“阿乔,你与旁人之间,朕总是愿意相信你的。”   骗鬼!顾笙箫那件事就能看出皇帝有多么疑心,连乔可不敢冒险。她盈盈望着楚源,“正因证据不足,臣妾才不敢贸然禀报,以免辜负陛下对臣妾的信任。如今宋美人故技重施,又想加害臣妾,幸好臣妾掌握先机才免遭一难,还请陛下还臣妾一个公道。”   不待她跪下去,楚源就伸手将她拉起,“动不动就跪,你莫非忘了自己是有身子的人?”   他沉吟道:“朕自然会还你公道,只是你那丫头的话也好笑得紧,说以为那包药粉只是使人昏迷的迷药,并不曾想到会是下胎的附子。”   “宋氏那样骗她,她也就傻傻的相信了,幸好臣妾身边也只有这么一个蠢的。”连乔不屑的撇了撇嘴。   “朕知道她蠢,不过那丫头口口声声说你耽搁了她,你究竟向她许了什么谎话?”楚源的模样颇为好奇。   连乔眼波流转,咬着唇瓣望向他,“陛下真的要听么?”   她这样说,楚源岂有不来劲的,当然表示非听不可。   连乔这才轻启贝齿,声如蚊讷一般的道:“先前臣妾为将那丫头稳住,答应助其得成所愿,这便是……这便是与陛下行男女之好……”   楚源只觉瞠目结舌,“原来在你眼中,朕便是可以随意许诺的物件?”   连乔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正有不少人等着爬上皇帝的龙床,那么将皇帝拱手送给她们也是一样,反正殊途同归。   当着皇帝的面连乔总不能这样大度,她巧笑着攀上楚源的脖子,“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陛下何必着恼?您若生气,倒显得气量狭小了。”   她惯用的手段是将皇帝捧得老高,皇帝即便真生了气也没法发作。伸手不打笑脸人,楚源无奈,只得在她脸颊上狠狠揪了一下,“以后再不许拿朕做这样的交易,开玩笑也不行,朕不许你将朕拱手让人。”   这意思倒好像皇帝属于她的一样——连乔懒得细究其中深意,只嬉皮笑脸的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如此就算糊弄下去了。   谋害皇嗣是大罪,会不得好死。宋思懿的冲动不仅害死了自己,也牵涉到家中亲人,连同远在云州的宋氏一脉,也难脱其罪。   生杀予夺这样简单,众妃嫔不禁栗栗自危,唯恐类似的悲剧降落到自己身上。相比之下,对于连乔反倒多了几分敬畏,虽然她完全是此事件中的受害者。   穆氏召集诸嫔妃赏花时,便旁敲侧击的说道:“宋美人的下场你们也看到了,本宫望你们引以为戒,若再有胆敢谋害连昭仪极其腹中之胎的,就莫怪陛下与本宫不留情面。”   众妃齐齐下跪,“嫔妾等谨记娘娘之言。”   连乔在一边冷眼旁观,觉得穆氏此话虽然公允,却也为自己拉了不少仇恨值。罢了,至少这样一来,那些胆小鼠辈便不敢盯着她这一胎不放,除非有那胆子大到不要性命的,才会蠢蠢欲动。   又是赏菊花的好时节,孙淑妃照例捂着鼻子先行告退,孙柔语要陪伴姐姐,也径自离开。   连乔舍近求远,撇开园中那些缤纷盛开的名菊,来到西侧的偏僻角落里,静静观赏一丛暗红的美人蕉。菊花虽美,看久了便容易联想起一些不好的事物,还是得换换口味。   吴映蓉不知何时已踱了过来,轻轻说道:“姐姐先前出了那样大的事,也不着人知会我一声,万一闹出乱子可什么好?”   语气里仿佛是有些埋怨的。   “算不得什么大事,布了一个小小的局而已。”连乔笑道,“若知道的人多了,难免就走漏风声。”   “倒也是。”映蓉点头,“幸好如今宋氏已经伏诛,姐姐也可以宽心了。不过妹妹有些奇怪,听说宋美人家中凋敝,近来也颇不如前,过得十分贫窘,她那些丫头们还得靠私底下典当饰物出宫,好换取些银两,既这样寒素,她究竟是如何买通太医院的太医,还弄到那附子粉的?”   连乔抚摸红蕉叶的手忽然停住。   *   合欢殿内,孙淑妃已经屏退下人,姊妹俩说起闲话来。   孙柔语低眉顺眼的给她奉了一杯茶,说道:“那御花园里也不止有菊花,娘娘何不多待片刻?”   “有什么可待的,本宫顶不愿看她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孙淑妃嫌恶皱眉,“幸好这回也只赔上一个宋思懿,不然牵连上咱们,姓连的岂不更要得意了!”   孙柔语口不对心的称赞她,“还是姐姐高明,不曾亲自出手,只暗地里帮宋氏一把,不然单凭宋美人那破落户家底,怎么也弄不到足秤的附子粉。”   私底下并无不可对人言,孙淑妃草草望了望窗外,见无人旁听,便随意说道:“本宫有心助她一臂之力,谁料宋氏愚蠢至此,就这样也被连昭仪发觉了,还顺藤摸瓜的扯出旧事来,真是蠢人不堪大用!”   孙柔语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如今陛下因此事起了戒备,娘娘再想出手也难了。”   “要成大事何须这些阴毒伎俩?”孙淑妃莞尔一笑,闲闲道:“本宫最看不起暗地里使绊子的人,既然要斗,就该堂堂正正斗个明白,也好让对方输得心服口服。”   孙柔语迟疑着望向她,“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听说连钺已经从西北回来,准备进京述职了。这可是大好的良机,但愿父亲他们不要错过。”孙淑妃平静的饮了一口茶,娇媚面容隐现在氤氲水汽中,忽明忽暗。 第95章 惊闻变   五个多月的肚子已渐渐显怀,连乔的衣裳看着看着便大起来。但比起身形的发福,她更关心自己今后的命运。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又一次将此问题抛给杨涟。   这回杨涟给了她肯定的答复。诊脉已毕,他便跪下作揖,“恭喜娘娘,即将有一位身强体健的小皇子。”   强不强健连乔并不在意,光是小皇子这三个字就足以令她触目惊心了。她勉强问道:“杨大人的诊断便一定不会出错么,若生下来是女胎该如何?陛下岂不落得空欢喜一场?”   “娘娘这样说,微臣亦无言以对了。”杨涟讪讪道,“诊脉只是手段,而非神通,微臣无法预知今后,娘娘若一定要确凿无疑的答复,不如还请个相师来看。”   他到底有点医者的硬气。   连乔微微一笑,“大人莫恼,本宫也只想求个心安罢了,既这般说法,不如还是先瞒着陛下为宜,若果然是位皇子,应了大人所言,便是意中之喜,本宫定会好好奖赏与你。”   杨涟答应着辞去,连乔仍怔怔坐着。噩梦一般的事成为现实,她却发觉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惊讶,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似的。   怎么办?该怎么办?毫无疑问她已逐渐在赢得皇帝的心,但加上这块筹码就不一定了,皇帝的心好像随时在发生变化,些许波浪就能令其反覆,该赌么?输了会必死无疑,赢了也未必能安然自在,她好不容易为自己挣得一点悠闲的时光,断不能就这样白白葬送,可是,该用什么法子扭转时局?   心乱如麻,连乔唯一能想到的法子是借酒浇愁,她唤来紫玉,“先前内务府送来的西洋红葡萄酒还有么?”   紫玉一听便大惊,“娘娘,您可不能饮酒。”   “不碍事的,杨大人也说了,用热水化开,少少的喝一点反而滋润血脉,于身子有益。”连乔不以为然。   紫玉被她催得无法,只得去库房取了来,原是玻璃樽装的一小瓶,上头用黄纸封住,免得香味散去。   连乔揭开一瞧,咦道:“怎么还有许多?”   紫玉倒了热水来,用银匙舀了两小勺葡萄酒调入盏中,略微取其酒味而已,递到连乔唇边道:“这外国洋酒也就陛下来的时候尝个新鲜,他们喝都不喝的,嫌滋味古怪,不够醇厚。”   连乔这才记起皇帝有许久都没来过了,要不是紫玉提起,她都快忘了这茬——心不在那人身上,来不来自然都不打紧。   喜新厌旧不稀奇,但她如今分明怀有身孕,皇帝却迟迟不来,这就很值得玩味了。连乔装作不经意的问道:“陛下近日在忙些什么?”   “左不过是些朝政上的事。”紫玉陪笑道,似乎有意避开她的视线。   连乔越发生疑,“再忙也总有入后宫的时候,莫非陛下一直歇在孙婕妤宫里?”   她见紫玉眼神躲闪,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莫非陛下有意避开本宫?”   紫玉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道:“娘娘,奴婢求您别再多问了,您如今顾着腹中的小皇子要紧,若疑心坏了身子,奴婢们就是万死也不足惜呀!”   连乔见她分明有事瞒人,也懒得追问,直看向一旁立着的顺安,“顺安,你是怡元殿最老实的一个,若连你也不肯对本宫说实话,本宫就真不知该相信谁了。”   顺安本就生得一团喜气,此刻两条眉毛因忧愁拧成八字,反而显得怪模怪样。他苦着脸道:“娘娘,您这样催逼又有何益呢?外头的动静无论闹得如何,和咱们都是不相干的,您安心养好身子比什么都要紧,毕竟小主子才是您今后所有的指望呢!”   连乔一听这话大有玄机,渐渐对应了心内那个推测,她试探着道:“是不是本宫家中出了何事?”   紫玉急得推搡顺安,“都怨你,让不说偏要说,存心让娘娘心里难过是不是?”见索性瞒不住,只好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御史台不知哪个混账参了连大人一本,正赶上连大人进京,要寻那人对质,两个便闹得大了些,无非是些口角而已。”   连乔似乎也没怎么上心,点了点头,“伯父功勋卓著,陛下断不会因一面之词问罪于他。”   其实这些年参连钺的奏折不在少数,都被皇帝有意无意的压了下来。连钺乃堂堂一国之将,根基稳固,单凭小小几句攻讦自然无法将其撼动,这次想必也一样。   连乔未曾多想——她就是想多想也没法子,朝堂上的事她一介妇人无从干涉,只能听之任之罢了。   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希冀,连乔等着此事渐渐淡去,皇帝再次踏足怡元殿。奈何事与愿违,连乔非但疏于见皇帝之面,甚至连耳里听到的传闻也一日比一日不好起来。   当皇帝再次踏足的时候,连乔竟意外的有些惊喜之感,并非重视这个人,只是看重他的身份——若连皇帝都对她不上心,其他有怨的妃嫔更得将她往死里踩了。   连乔本想问一问家中之事,才略略提起,楚源便显出疲倦的模样,“朝政之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朕自有安排,总不会将你为难便是。”   连乔忖度着,北漠纷乱才刚刚平息,皇帝总不至于在这时候卸磨杀驴,因乖巧的点了点头,“臣妾明白了。”   楚源抱着女儿耍弄了一番,见她始终心不在焉,无奈道:“慧慧近来对着朕都不笑了。”   “小孩子总是认生,陛下往后常来常往便是。”连乔以一位母亲的包容和慈悲说道。   照她的预期,说完这番话后,皇帝便该予以回应。谁知楚源今日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向她做出任何解释和保证,令连乔好生郁闷。   这一晚皇帝推说批阅奏折,并未留宿怡元殿。送走皇帝后,连乔就有些多疑地问向紫玉:“陛下好容易来一遭,和本宫也没说上几句话,本宫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紫玉心内也是波涛汹涌,但怎能在这时扰乱连乔心神,只能勉强劝解道:“娘娘别胡乱猜疑了,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您好好的把小皇子生下来才是正理,就算连大人真有什么不对,陛下也不会在这时候迁怒娘娘母家的。”   紫玉的话很是在理,但连乔也只敢信一半,若皇帝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还好说,怕只怕他心内只有江山天下,容不下任何人的感情。   身子笨重,连乔的举动也越发吃力起来。因自觉面部难看,这些日子她总不愿见人,可是待久了似乎也不大好,若只吃不动,到时生产恐怕会十分费力。   连乔就想着到御花园走一走。谁知才由紫玉搀着穿过垂花门,眼前就有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将他们拦住,也不知是从哪钻出来的。   连乔脾气虽好,孕期难免有些急躁,她垮下脸看着那两人,“谁命你们拦着本宫的?本宫乃怡元殿的主位,莫非连出门赏个花都不行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皆有些为难,其中一个斗胆道:“娘娘莫怪咱们,是陛下嘱咐了让娘娘安生静养,微臣等都是奉旨来保护娘娘的。”   说得委婉,可分明就是禁足的指令。紫玉有些惊慌,强自板着脸叱道:“胡说八道,陛下怎会下这样的旨意,别是你们串通好了来诳咱们吧?”   那人不急不躁的说道:“微臣等都是奉上头调遣,至于其中为何,微臣也不知究竟。与其在此白费唇舌,姑娘还是早些扶昭仪娘娘回去罢。”   “你……”紫玉见他一脸坦然,自己反倒气得倒仰。   她待要认真理论,连乔却已没了外出的心思,只懒懒搭住她的手背,“咱们回吧。”   紫玉狠狠瞪了那人一眼,才小心扶住连乔,也不敢让心里的愁闷表露出来。   其实连乔又怎会不着急呢?她一个有孕的嫔妃都被禁足,可见外头的风波到了何种地步,只有连乔一直被蒙在鼓里。   主仆俩恹恹的穿过回廊,就看到两个小丫头在拐角处窃窃私语,许是她们说话的声音大了些,间或有只言片语传入耳里,“……听说承恩侯大人已经被下狱了,陛下拟了旨,正准备抄没连家呢……”   紫玉勃然色变,快步走过去便一人赏了一巴掌,怒斥道:“下作东西!这些瞎话也是你们能乱说的?”   两人捂着通红面颊,跪在地上不敢答应。   紫玉正要将这两个没眼色的撵走,连乔却已无声无息的过来,“你们知道些什么,都老老实实的对本宫再说一遍,不许隐瞒。”   “娘娘……”紫玉正想劝阻,忽见连乔面色苍白,眼里却仿佛烧着一团火,心里反倒怯了,只好垂手站到一旁。 第96章 意消沉   公主已由乳母抱去暖阁睡觉,紫玉腾出手来,准备伺候连乔梳洗就寝。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理连乔那头如云乌发,心里却是彷徨无定,只觉得这怡元殿仿佛被一层阴云笼罩着,看不到日光,也看不到希望。   连乔的面容沉沉欲死,若说是灰心难过,却又看不出任何沮丧意味,更别提露出愤怒悲伤。   连紫玉都觉得她镇定过了头,怯怯道:“主子别太着急了,陛下也只说有待查证,兴许再过些时日就会将连大人放出来。”   连乔轻嗤一声,仿佛某个躲在角落里的人猝不及防的一声冷笑。她木然道:“若如此便好了,可惜这回证据确凿,看来是有人想置连家于死地。”   起因只是御史台的一封短短奏章,谁也想不到会牵连甚广。连钺本就是个暴烈脾气,听闻自己被人弹劾岂有不恼的,竟当场闹到御史台去,手上没长眼睛,还将一位七品官打得吐血而亡——据说那人本就有弱疾在身,就算不闹这一场,他也没几年好活。可连钺此举却激起了义愤,一时间,御史台诸人纷纷上疏弹劾连钺,以此为引,牵扯出许多连钺旧事恶行来,尤其提到连钺先前在薄州建造的几所大宅。但凡权柄加深的谁不曾搜刮些油水,贪污银钱还算小事,问题在于那几栋宅邸早就逾越了侯爵应有的规制,一旦此事被皇帝知晓,焉能不以为连钺有谋逆之志?   连乔冷笑道:“伯父虽然粗疏,也并非这样不知轻重之人,恐怕别人有意蒙蔽其心智,就连那几栋宅邸我看也大有蹊跷。”   收买几个匠人并不算难事,连钺总不会时时盯着,至于他事后也未能发觉,那便是真糊涂了。   愁容悄悄爬上紫玉面颊,“照这样说来,岂非真的无可挽回了?”   也许还是有挽回余地的,前提是皇帝愿意见她。连乔望着镜中沉静面容,哪怕脸上胖了些,她还是很美,要是皇帝愿意听她诉说衷肠,或许她有法子打动他,劝他对连家网开一面。   但是现在皇帝分明不愿意与她相见,未免妇人之言扰乱心神,还特意让侍卫将她看守起来。已经做到这种程度,连乔还如何有回天之力?   紫玉叹道:“娘娘有皇子虽然不打紧,可宫中女子与母家势力往往休戚相关,那杨贤妃与宋美人便是榜样,若娘家败落,自己也再难抬起头来。”   连乔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忧心也是无益。也许皇帝从此再不愿见她,那她就注定成为一个失败者。   她慢慢将一支步摇自髻上拔下,“本宫累了,扶本宫躺下吧。”   这样精心的装饰本是为了皇帝,皇帝却没能亲自瞧上一眼。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紫玉只觉心内微凉,忙为她盖好衣被。   想到那两个宫女的轻率,紫玉又有些怨意,“早知难以挽回,娘娘还不如不知道为好,现在为了这件事忧心如焚,岂不耽搁了娘娘安胎?”   “兴许旁人要的正是如此呢!”连乔看着描金绣凤的帐顶,轻轻说道,“本宫的娘家势败,若本宫再没了孩子,该是多令人雀跃的一件事。”   不知宫外她的哪些仇敌,此时该是什么模样?   *   相比较怡元殿的冷寂,此时的长乐宫显得热闹许多。众人见连昭仪多日不曾来请安,便知传言不假——连家果然发生了变故。   穆氏看着座下的孙淑妃,温声道:“听闻这回是淑妃之父带头检举的承恩侯,孙大人果然为秉公之人。”   孙淑妃可不管话里带不带讽刺,傲然挺起下巴,“连氏数罪并犯,早已为民心所不容,臣妾的父亲只要主持公道。”   的确是不必遮遮掩掩的,证据确凿,若要翻案,除非山河海岳都能倒过来,也难怪淑妃这样有自信。   只是穆氏不免有些遗憾,还以为淑妃与连乔能鹬蚌相争,结果反而是孙氏先下手为强,还一击即中,连乔就算有天大本事也无力回天了。母家犯了重罪,就算连乔不被牵连,皇帝今后也会冷落与她,就连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恐怕也会因此失去圣心。   尹婕妤感叹道:“真是世事无常,连家那样显赫,连昭仪又是最得圣心之人,谁能想到一夕之间就变了样?”   虽然唏嘘,亦只是物伤其类,她心里其实不怎么难受——反正是别人家的事。   “万丈高楼平地起,要崩塌却也容易,再怎么显赫,也总有登高跌重的时候,天理循环罢了。”孙淑妃还是那副傲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她说的话就是真理。   “淑妃姐姐何必惋惜,谁让连昭仪平日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气?她那几个哥哥也好不到哪儿去,御史台的人现在才来揭发,倒真算得宽宏大量了。”说话的是杨盼儿,她与连乔虽无什么特别的仇怨,但她秉性如此:反正谁倒了霉,她都一样高兴,说几句风凉话又无伤大雅。   穆氏温和的道:“行了,你们也别落井下石了,如今陛下正因连家一事烦忧,连后宫都懒进,你们与其在这里饶舌,倒不如好好想个法子劝解陛下才是。”   杨盼儿听她这话不咸不淡,且话里只在意皇帝,并没一字关心连乔,越发兴头上来,盯着角落里的吴映蓉道:“吴选侍,你一向与连昭仪最要好的,如今连昭仪出了事,怎么也不见你慰问一句?”   说完,又捂着嘴呵呵的笑,“是了,本宫倒忘了,连昭仪尚在禁足之中,连陛下都不愿见她,咱们自然更见不上面。”   映蓉始终神色冷淡,仿佛她们谈论的都不与自己相干一般。众人见状,料想连乔失势,吴映蓉恐怕祸及己身,自然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也难怪她一言不发,懒于掺和此事。   众妃散后,侍女素云扶她出来,因说道:“主子忍着点是对的,如今连家失势,连昭仪即便生下皇子也不能长久,与其受到牵连,还不如趁早撇清干系……”   吴映蓉蓦地横她一眼,眼里似乎有些戾色,吓得素云忙后退半步请罪,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吴映蓉并没有责怪侍女的意思,只漠然道:“你以为我会撇下姐姐不管么?方才不说,是懒得与那起子小人废话,但姐姐我是一定要救的。”   素云深知自家主子的个性,看似温和柔弱,其实骨子里极有决断。她说要帮连昭仪,那就必然得插手了。   但此事实在难办,一个弄不好,兴许连她们也被牵累。素云硬着头皮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主子您位份低微,又不得圣宠,趟这趟浑水做什么呢?何况连昭仪也没帮咱们什么,即便有些小恩小惠,也是些指头缝里漏下来的东西,借以彰显她的贤德……”   不待她说完,吴映蓉就啪的给她一个耳光,厉声道:“你说这些话还有没有良心?当初天寒地冻,你我二人瑟瑟发抖时,是谁送来棉衣炭火取暖?郭昭容污蔑咱们偷了财物,在滴雨檐下施以私刑,又是谁过来拯救,还请太医为咱们治伤?你不记得姐姐的大恩,我却一桩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眼中有浓重的忧愁,“总之,这辈子我便认定她是我姐姐,要我看着她被人这样厌弃、冷落至死,我万万不能。”   素云从小陪她长大,又一道进宫,对主子的心情自然感同身受。脸上五个指印仍然鲜明,痛楚犹在,她也不敢掩着,跪坐着低低说道:“婢子一时糊涂才口出不逊,还请主子莫要见怪。”   吴映蓉瞥了她一眼,语气到底软下来,“行了,以后再莫说这样的浑话便是。”   素云这才起身,犹疑道:“那主子您打算如何设法?”   吴映蓉凝眸望着眼前平直的巷道,一路的红砖铺过去,好似鲜血染就的地锦。许多个夜晚,皇帝的辇车都会从这条血河上淌过,去往某一位妃子的寝宫。   *   楚源批阅完奏折,抻了个懒腰,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崔眉专心不懈的在御前候着,确保自己不会遗漏皇帝的每一句嘱托,他忙应道:“启禀陛下,已经亥时了。”   楚源哦了一声,脸上似乎无动于衷。   崔眉可着了急,陪着笑脸道:“陛下可要往哪位娘娘宫中歇息?”他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说道:“连昭仪近日苦闷,奴才知道陛下您不愿见她,可别的娘娘总是要见一见的,太后她老人家都催过好几回了。”   开枝散叶也不单是后宫女人们的事,皇帝身为一国之君,也该拿出几分精神。   楚源意兴阑珊的道:“那便摆驾合欢殿吧。”   孙家这回立功不小,为表恩恤,皇帝去看看淑妃也是应该的。这念头才一闪过,崔眉便发现皇帝冷眼看着他,忙垂下头。   车轮的滚动声声入耳,在寂静夜里清晰可闻。崔眉小步跟在辇车旁边,只觉困意深重,这些天皇帝不知疲倦的料理政事,每每批阅到深夜,连累他这个御前近侍也不敢懈怠,人身毕竟不是铁打的,崔眉此时就觉浑身的骨头都跟散了架一般,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地上睡去。   他忙往脸颊噗噗拍了几下,勉强使自己保持清醒。   辇车忽然停住,楚源沉重的声音从御驾里传来,“谁在那里?”   崔眉一个激灵朝前方望去,只看到一个披发素衣的人影跪在地上,恍惚间还以为是鬼。   那女子蓦然抬头,掷地有声的说道:“臣妾恳请陛下,移步见昭仪姐姐一面。” 第97章 尽冰消   崔眉傻傻的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呵斥道:“大胆,胆敢阻拦御驾!来人,将吴选侍拉下去。”   其实他如此说法已经存了一念之仁,否则照吴映蓉这般犯上作乱的架势,早该打入暴室。   几个侍卫磨磨蹭蹭上前,却不好动手。崔眉的旨意毕竟当不得圣旨,皇帝都还没发话呢,他们哪敢轻举妄动?   楚源却只是静静看着。   吴映蓉说完方才那句就沉重的磕下头去,一下,一下,磕得又快又急,磕在坚实的红砖地上,声音几乎形成回响。   崔眉忍不住心中颤颤,这吴选侍本就是病病身子,照这样讨恩法,只怕还撑不到皇帝心软,她就已晕过去了。   映蓉的额头已破损一个大口,汩汩鲜血从里头渗出,在脸上画了一道又一道,看去更像厉鬼,还是新死的鬼。   而皇帝始终无动于衷。   清脆的碰撞声回荡在狭窄的巷道,半晌,才听到皇帝开口,“回去吧。”   到底是不中用,崔眉不知怎的,心里倒有些失望。见御驾已经返程,他也只好赶紧跟上。   被吴选侍这么一闹,皇帝恐怕连去看望淑妃的心思也没了,想必是回勤政殿……崔眉这般想着,见步辇已经出了巷口,却倏然停下来。   崔眉干站着不动,心里却仿佛蚂蚁爬一般,最近发生的变数太多,连他渐渐也猜不准皇帝的心意。   明亮的月光照在皇帝年轻的脸上,他轻轻叹道:“去连昭仪处。”   崔眉蓦然松了一口气,拖长声音道:“摆驾怡元殿~”   *   连乔虽在禁足之中,精神上并未进行自我折磨——连家虽是风雨交加,万幸她仍安然无恙。每日无所事事,她越发注重饮食的精细,小厨房的何云娘也绞尽脑汁的变换花样,让她有好胃口可以进食。所幸她虽然不得自由,衣食上并未受到苛待,她甚至每日还精心装饰——谁说女子一定要为悦己者容,她的美貌主要是为了自己欣赏。   除此之外,连安胎药她也是一碗不落的喝着,有了这个孩子,至少还有一线翻盘的机会。她不能放任自己被打倒。   因此皇帝看到连乔久别的容颜时,实实吃了一惊。他本以为自己骤然来此,见到的必然是一张憔悴面孔,谁想连乔却仍是一如往昔,就好像两人日日都在相见一样。   连乔见到他也愣了片刻,仅仅一刹那的失神,随即她便含笑上前,“这么晚了,陛下怎么还过来?”   她没忘记身为嫔妃的礼数,将将屈膝下去,楚源就习惯成自然的将她拉起,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连乔的态度和盛时无半分变化,依然是那样轻松愉快的口气,“陛下饿了不曾?臣妾让小厨房做些膳食来。”   楚源本待说自己早就用过了,话一出口,却变成:“不必费事,随便弄弄就好。”   连乔露出微笑,“好。”   打量皇帝并非真心要吃,小厨房果真随便应付两下,端上来的只有一碗桂花酒酿圆子,并一碟云片糕。   楚源见只有自己的份,少不得做出些客气模样来,将那碗酒酿往连乔面前推了推。   连乔极温婉的道:“杨太医嘱咐臣妾少食此物,陛下自便即可。”   楚源的目光不禁停驻在连乔腹上,膨胀得那样大,想必这孩子已经有六个月了。   连乔穿了一身宽大的寝衣,还坐在暗地,有意遮饰那处,想必以为自己模样难看不好见人……其实大可不必,楚源的目光自下而上落在她脸颊,本就是一张清透干净的面庞,哪怕轮廓稍稍圆润了些,也还是极为动人,何况她今日气色上佳,越显得那张脸润泽光洁如月轮一般,大约蟾宫仙子也不过如此。   连乔被他盯得很有些窘,悄悄红了脸道:“臣妾脸上有脏东西么?”   楚源忙收回视线,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他试着那汤羹已有些冷了,忙端过来扒拉两口,心不在焉的停下道:“你不想向朕打听一下家中情况?”   “有什么必要问呢?陛下是天子,自会秉公决断,绝不会冤屈平人。臣妾的伯父若无错,陛下自会还他一个公道;若有错,那陛下的责罚也是他应该承担的。”连乔静静笑着,“何况臣妾如今既已嫁入天家,便为楚氏妇,而非连氏女,臣妾要做的只是相信陛下,旁的一概不用操心。”   “你当真这么想?”楚源放下碗碟望着她。   “陛下如此追问,是不相信臣妾,还是不相信您自己?”连乔坐在黝黯的角落里,虽神情无波,却别有一种平静坦然的气势。   楚源两手交握扣起她略显浮肿的十指,叹息道:“阿乔,是朕小人之心,未对你付诸足够信任。”   “无妨,只要陛下您能明白臣妾的心意,臣妾便知足了。”连乔用指腹挨了挨碗壁,起身道,“汤凉了,臣妾去厨下给您热一热吧。”   “这时候还喝什么汤?”楚源按着她肩膀,很熟练的吻上连乔的唇瓣,动作却比以往要温柔许多,总是怕伤了她。他小心翼翼的隔着衣衫贴上连乔的肚子,问道:“他是不是会动了?”   “有时候会。”连乔道,“若杨大人说的不错,他以后一定会是个活泼健康的男孩。”   楚源蹲下身去,想听一听腹中孩儿的动静,神情那样珍重,尽管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却已觉得心满意足。   连乔含着沉静的笑意望着他,仿佛在她眼中,就只装得下面前的这个男人。   这一晚楚源自然留宿在怡元殿,他操劳多日,一沾枕头就觉得困意渐渐上来,朦胧里只听见枕边人轻声的语调,“陛下,无论臣妾的家中人有何过错,臣妾只求您一句,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略微迟疑后,他听到自己的答案,“好。”   次日一早,连乔就领着紫玉去长乐宫中请安。禁足是皇帝的一句话,解禁也只需要皇帝的一句话,何况皇帝并未对她进行实质上的处罚,所谓禁足,亦假借了保护的名义,一概衣食供奉都是丰足的。   众人见她旁若无人坐上原先的座位,一个个不禁侧目:这连氏昨夜究竟用了什么高招对付皇帝,怎么皇帝非但不斥责她,还许她自由之身?   尹婕妤笑道:“昨夜嫔妾睡梦里听见车轮滚滚,还以为陛下好容易来后宫一趟,必定往淑妃娘娘宫中去了,谁知今早起来一问,才知道陛下宿在了怡元殿,倒真是稀奇。”   穆氏露出一贯的佛系微笑,“可巧,本宫昨夜也听见了,可知陛下的心意最做不得准,咱们姐妹还是别妄加揣测为好。”   孙淑妃心内早已翻江倒海,更暗恼连乔如何还得翻身,冷笑道:“咱们陛下最是怜香惜玉的,想来陛下也是念着昭仪妹妹愁闷交加,才不忍心起来。可惜后宫不得干政,不然以昭仪妹妹的聪明口齿,总该为家中申辩几句。”   见连乔充耳不闻,孙淑妃更加狐疑:皇帝立意要惩办连家,连乔若赶在这时候求情,皇帝理应一并恼她才对,如今看来两人却相安无事,莫非这个连乔狠心至此,连母族都不愿伸手相救么?   越是神秘的事物,越容易令人产生敬畏,众人见连乔态度淡然,纵有心讥讽她几句,也不得不咽回去:若连乔真有本事让皇帝回心转意,下一波被清算的兴许就是她们。   离开长乐宫后,连乔就带着紫玉来到经霜阁。   吴映蓉额上缚着厚实白绫,歪躺在靠枕上,见了连乔,吃力地想要起身,“姐姐……”   连乔忙按着她,责备道:“你也是,都到这地步了,还来管本宫做什么?不如保全自己要紧。若你出了什么岔子,本宫心里如何能安?”   “只要姐姐高兴,我便于愿足矣。”映蓉凄然笑道,“你看,陛下到底肯去见姐姐了不是?”   连乔无言以对,皇帝的心太凉薄,唯有苦肉计能令他稍稍动容。唯有让他瞧见别人的痛楚,他才能有一念恻隐,真不知该说他心软还是心硬。   映蓉不顾自己伤损,且急着问道:“姐姐昨夜到底怎么跟陛下说的,陛下愿不愿饶恕连大人?”   连乔默然,“我没为家中求情。”   映蓉不觉怔住,讷讷道:“但……”   连乔懂得她的意思,一个女子不念父母,那是大逆不道的罪行,且若无母家支撑,要在宫中站稳脚跟是十分艰难的。但是连乔在见到皇帝的一刹那,就已经断定出,无论她如何声泪俱下的恳求皇帝,皇帝都不可能因此放过连氏,甚至有可能调头就走。   仅仅一瞬间,她便选择了最利于己的做法:舍弃家族的荣耀和地位,而将一切精力都用来收拢皇帝的心。从某种意义来说,她和楚源是一样的自私薄凉之人。 第98章 皇子落   五日之后,皇帝的判书终于下来,连氏一脉抄没全部家产,阖族流放北疆。相比于连家所犯的重罪,这般处置还算从轻发落,当然,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满宫里的人都等着看连乔的笑话,即便她如今身怀有孕,落上一个罪臣之女的名号,怎么也不会好过吧?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对连乔的宠爱有增无减,即便如今连乔不能侍寝,皇帝亦每夜留宿怡元殿中,日常赏赐更是丰厚无比。众人纳罕之余,只能归结为连乔腹中之子的缘故:不过是借她的肚子生个儿子,等皇子生下来,皇帝自然就会冷落她了。   月份渐大,连乔行动越发蹒跚,因天也渐渐冷下,穆皇贵妃遂免了她每日请安,让她安心留在宫内静养。   连乔于是安心留在宫中过冬,每日教女儿说两三句话,再嘱咐何云娘整治一两道新鲜菜蔬,用来调整口味,日子不说惬意,至少也是安然无忧的。   初雪来临之时,怡元殿却闯入一位不速之客。   连音哭哭啼啼的跑进覆满白雪的院落,身后好几个侍卫狼狈跟着,不知怎的也没拦住她,让她一路闯过来。   她一望见连乔就满面怒容,尖声锐叫:“好你个贱人!连家被发落,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也有你暗中挑唆的缘故,陛下才会这样狠心?”   她气得脸上通红,鼻尖冒汗,竟盯准连乔的肚子,欲一头撞过来。   紫玉忙指挥侍卫将其拖走,“还不快将这疯婆子赶出去!存心惹娘娘心里不痛快吧?”   几个侍卫忙上来将她抱住,也顾不得犯上不犯上的了。   “混账!放开我!放开我!”连音一壁哭一壁跺脚,还努力撕咬侍卫们的衣袖,头上发饰纷纷坠落,乌发纷披,似乎真和疯子差不多。   连乔平静的道:“放开她,让她说。”   侍卫们对视一眼,不得不听从指令,却仍在一旁小心戒备着,免得这位连美人凶性大发,做出什么伤人之事来。   连音忿然上前,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连家获罪,阖族难保,你为什么不为连氏求情,难道你不姓连,连氏的族人不是你的血肉至亲?”   连乔脸上漠然,“你也知道阖族难保,求情又有什么用?难道因为我一两句枕头风,连家的罪过就能一笔勾销么?”   连音哑口无言,连乔说的虽然也是道理,但是她总觉得难以甘心。她不能这样善了,仍强撑出一副正义的气势来,“我知道你从小就恨毒了我和我娘,但我父亲总归也是你父亲,你为什么连亲生父亲都不愿相救?像你这样冷血无情之人,迟早会遭报应的,不是报应在你身上,就是报应在你儿女身上!”   紫玉不禁变了脸色,“你别出口伤人哪!”   连乔嘲讽的勾起嘴角,“那你又是为了什么来向本宫质问?还不是因为连家倒了,你觉得自己失去靠山,论自私,你和我有什么两样?”   “你……”连音也气怔了,无奈她口齿一向不算伶俐,急切里也想不出有力的话来分辩。   连乔轻蔑的站在高处俯视她,“枉费你还做出这副冠冕堂皇的嘴脸,真是叫人恶心!”   连音说不过她,气得浑身发抖,冲上来便要打她。几个侍卫哪能容她如此嚣张,忙分成左右抓住她胳膊腿脚,免得她靠近贵人。   连乔也无心多说,懒懒道:“送连美人回宫吧。”   几个侍卫得了令,遂齐心协力使出浑身解数,将这头发了疯的母老虎拖走。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不大,但是密而均匀,没过多久,地上就已积上薄薄的一层白雪。   雪地上留下几排黑色的脚印,好像豁了牙的嘴形成的空洞,令人望之生寒。   紫玉皱起眉头,“明明嘱咐了含春殿的宫人不要将风声泄露,不知怎的还会让连美人跑出来,真是晦气!”   “若有心打听,总能知道究竟。”连乔木然道:“况且她说的没错,她虽有私心,也是为了连家;只有本宫,只知道保全自己,浑然不顾他人死活。”   “娘娘不也是不得已么?”紫玉艰难劝解道,“连家已经如此,娘娘您总不能将自己也赔进去,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顾着小公主和小皇子的今后,若没了陛下的欢心,没了娘娘您的照拂,他们俩今后该如何自处?”   是啊,她还有孩子,自然不能和连音那样的孤家寡人相提并论,她要思量的事情还有许多呢。连乔轻轻叹道:“咱们这里都下雪了,北疆想必更加寒冷,你托人送些棉衣被褥给哥哥他们,记着悄悄的些,别太打眼。”   紫玉答应着,“是。”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连家的人不曾死绝,总能熬到东山再起的那日。兴许到那时,皇帝也已经不在世了。   连乔默默想着,觉得这回遭遇的打击虽大,但是也无形中解除了她的困境。不知这算不算老天爷暗里的一种成全。   尽管路滑难行,皇帝晚上还是不辞劳苦的过来。   连乔替他将蓑衣斗篷拆下,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细雪,埋怨道:“天色这样坏,陛下您何必还亲自过来?就算您不拿自己的龙体当回事,臣妾看了也着急呢!”   “你着什么急,是不是怕朕身子坏了,以后没法子伺候你?”楚源坏笑着,在她耳垂上轻轻啃了一下。   连乔当然懂得他说的“伺候”是什么意思,很不高兴的瞪了皇帝一眼:这个人怎么越来越不正经了?   “好了,朕不逗你了,怎么说也是以后的事。”楚源轻咳了咳,似有如无的往她下溏淉篜里处瞟了畩澕獨傢一眼。   连乔颇觉无语,她觉得皇帝大概真是憋狠了,尽管他大可以往旁人宫里去,连乔并没有逼迫他留在这里。   楚源正经的时候也能十分正经,他说道:“太后原说为祈祷你这一胎平安生产,要从相国寺请几位有名的高僧来做法事,朕倒觉得不必。”   连乔忙道:“臣妾也不喜欢诸多纷扰,惟愿清清静静的养胎。”   她不知道孙太后安的什么心,但即便是一片好意,连乔也觉得难以接受。连家就是被孙家人告发才毁于一旦的,若再由孙太后请的人来做法事,连乔看着都觉心里堵得慌。   楚源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点头道:“那好,朕便代你谢绝太后的美意。”   他将一只手掌贴在连乔腹上,轻声说道:“再有两三个月,这孩子就该出世了吧?”   仿佛是疑问的语气,又仿佛不是。   连乔只能用微笑回答他。她对这个孩子,原本抱有极大的期待,现在心思反倒渐渐淡了。反正连家已经覆灭,她的存在不足以构成威胁,那么无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是好是坏,都不会有太大影响。   但楚源显然倾注了极大心力,他慎重的道:“朕希望是个男孩儿。”仿佛怕连乔会错意,又直起身朝她笑道:“咱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有儿有女,才算得一个好字。”   “是,臣妾也认为如此。”连乔的笑容挑不出半点错处,她由着皇帝拉起她的手,在手心里轻轻吻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连乔今后的路子已渐渐明晰起来,不需要为生死担惊受怕,但是她亦不能松懈。即便为了两个孩子,她也必须牢牢抱紧皇帝这棵大树。宫里的女人皆是如此,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要活,并且尽可能让自己活得更好。   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剩下的,只是如何让自己融入后宫这个大染缸中。   正月初一日,连乔陪穆皇贵妃等人应付完那群来参拜的命妇,方才恹恹的得以回宫。刚到怡元殿门口,连乔就发觉下腹传来一阵阵的酸胀热意,赶紧让紫玉去请太医和稳婆过来。   紫玉沉浸在新年的热闹里,先还一脸懵懂,随即一激灵清醒过来,主子怕是要生了,于是怡元殿的宫人纷纷忙乱起来。   在喧腾的炮竹声里,小皇子发出了他生平的第一声啼哭,声音洪迈入耳,连鞭炮都压不过去。   稳婆们都笑说:“咱们接生也有好多回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结实强健的主儿,倒真是稀罕。”   话里或许有奉承的意味,但楚源的欣喜却是实实在在的。他在刚出世的婴孩屁股蛋上狠狠亲了一口,道:“不愧是朕的儿子。”   又面向汗湿两鬓的连乔,动情说道:“阿乔,让你受累了。”   连乔心安理得的接受这句赞语,尽管她并没觉得十分辛苦,这个孩子比她想象中来得顺畅许多,兴许有了第一次生产的经验,第二次连乔就没那么紧张和害怕了,苦是受了一些,好歹顺顺当当的,没出什么意外。   皇子一般是不会刚出世就起名儿的,但楚源人逢喜事精神爽,立刻就将儿子的名头想好了,“这孩子难得生在大年初一,朕想,不如就命他一个‘元’字,叫元儿可好?”   这是高兴得都发糊涂了?连乔轻轻嗔道:“元字怎么能用,陛下忘了避讳不成?”   “是了,瞧朕这傻劲!”楚源往自己脑门敲了一记,想了想道:“那便取一个‘弘’字何如?”   皇帝认真同她商议,连乔也不得不认真对待,“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陛下想的名字自然是好的。”   “朕却比你想的简单。”楚源看着婴孩黑色的瞳仁,轻声说道:“朕只是想着,太宗皇帝留下的弘图大业,终究得着落在这孩子身上。”   连乔心里反倒一咯噔,如此说来,楚源似乎有意将楚弘当做继承人培养了,可是会不会太早了些,皇帝就没想过自己以后还会有孩子吗?   她拿不准楚源的用意,只能摆出一贯敷衍的笑容,“起什么名都好,臣妾听陛下的便是。”   楚源握住她有些微湿的双手,眷眷说道:“阿乔,你为朕生下一双儿女,朕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你为好。若是寻常的金银珠宝等赏赐,又太俗气了些。”   连乔正要表示自己高风亮节不稀罕财物,就听皇帝郑重道:“所以朕决意封你为贵妃,唯有这四妃之首的位子,朕才觉得不亏待与你。” 第99章 贵妃位   贵妃之位是个很大的诱惑,连乔很小心的不让自己露出欢喜的神气,万一皇帝只是一时冲动,那就丢脸丢大发了。   生下皇子是极大的荣耀,连乔想过自己会因此晋位,却没想过这么快就能由昭仪超拔为四妃之首,甚至一举盖过孙淑妃的地位,皇帝确定不是在说笑么?   连乔轻声说道:“贵妃之位非同等闲,陛下可得想清楚了。”   “朕想得很清楚。”楚源按了按她湿冷的手心,“这位子除了你,旁人也不配坐。”   既然皇帝决意如此,连乔也就不再推辞,免得皇帝出尔反尔。权势是个好东西,连乔从不否认内心对于权势的渴求,尤其在她如今母家寥落的时候,更需要借助外力巩固自身地位。   楚源见她脸上微有倦意,料想生产之后必然累得慌,也就不便留下来打扰,“朕先回朝中理事,晚些再来看你。”   连乔点了点头,让宫人送他离去,待不见了皇帝的影子,才让乳母将孩子抱来瞧瞧。   “小皇子真和陛下生得一模一样。”紫玉笑道。   连乔微微勾起唇角,“刚出世瞧得出什么。”   无论这个孩子与楚源是否真切相像,他的命途都将贵不可言。元月初一,这孩子可真会选日子,至少因为这偶然的巧合,皇帝便会将其目为祥瑞,无论今后还有没有别的女人为他生孩子,至少弘儿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是不用愁了。   自然,有人珍重,必然也会有人憎恨。连乔情知自己不能放松精神,好好保护这一双儿女,也是保住她自己。   福宁宫中,孙太后得知连乔诞下皇儿的消息亦颇欣喜,老人家总是渴念抱孙子。只是在皇帝告知她欲晋连乔为贵妃后,孙太后的眉头就微不可闻的皱起来,“皇帝要褒奖连昭仪,库房里的东西多得是,怎么偏偏想到这上头?”   楚源毕恭毕敬的说道:“别的东西都是寻常,朕思来想去,唯有晋连氏为贵妃之位,方对得起她今日的苦功。且弘儿若能有一位地位尊崇的生母,面子上也有光些。”   皇太后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不满皇帝将连乔放在淑妃之上,却叫她孙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撇开私心不提,孙太后款款说道:“皇帝才处置了连家,将其阖族流放,如今却大肆抬举连姓女,若让臣民知晓,岂不以为皇帝反复无常、法无定规?皇帝若要封赏连氏,不如等以后再说,待皇子满了周岁,那时时过境迁,皇帝想怎么随心都无妨。”   楚源的姿态虽然客气,一双眸子却是桀骜不驯的,他淡淡说道:“正因连氏一族没落,朕才更要给阿乔应有的体面,否则旁人若因此看轻她,连朕的儿女也会受到委屈。”   孙太后见他固执己见,料想他早就打算好了,只碍于礼数才来知会自己一声,心里不禁暗暗气恼。她索性冷下脸来,“皇帝怎么想就怎么办吧,哀家老了难免糊涂,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有决断。”   楚源嗯了一声,似乎对这句话表示认同,随即道:“既然母后和朕一心,朕这就拟旨,命礼部好生准备连昭仪晋封之事。”   等他离去,孙太后气得摔了一个价值千金的紫砂壶,嘴唇索索发抖,“逆子!”   秦嬷嬷小心的将碎片拾掇好,也不敢跟着骂皇帝,心里却忍不住道:所以说儿子还是得亲生的好,从旁人那里抱来的总归是养不熟的,除了添堵还是添堵。   *   满宫的嫔妃听到皇子落地的消息,心里头哪有不震惊的。午后就陆陆续续的有人来怡元殿探望,倒真成了新年新气象。   杨盼儿第一个笑道:“贵妃姐姐真是好福气,瞧瞧这孩子,长得多像陛下!”   册封的旨意虽还未下来,但皇帝金口玉言,宫里早就传开了。杨盼儿往日没少讥讽连乔,生怕她上位后第一个拿自己开口,尤其得巴结讨好。   尹婕妤与她向来相看两相厌,遂执着帕子笑道:“贤妃娘娘的嘴可真甜,这么快就叫起姐姐来了,倒真是殷勤。”   杨盼儿的面皮也颇厚实,腆着脸道:“早叫晚叫都一样,陛下口谕都颁下了,难道还会有变数吗?”   尹婕妤撇了撇嘴,不再纠缠她,而是亲亲热热的拉着连乔说话——显然在巴结人的功夫上头,她比杨盼儿差不了多少。   任凭这些女人叽叽喳喳闹腾,连乔都只微笑看着,菩萨一样的气定神闲。此时她才真正有一点扬眉吐气的感觉,先前因为连家变故,多少人明里暗里嘲弄不断,如今风水轮流转,她的风光又来了,其他人的阿谀奉承也跟着来了。   穆氏望着襁褓中的男婴,心里倒有些酸涩难受,何时她才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盼了许多年,终究还是无望。   她调整好心态,勉强朝连乔笑道:“本宫虽不曾生育过,可也听说这女人月子里是最要紧的,何况你接连生育,更该注意保重,凡事别太硬撑,能省心则省心。好歹你也是陛下最钟爱的贵妃,本宫往后还得你多多扶助呢!”   无论她这番话是否诚心,连乔面子上都感谢穆氏的美意,“谢皇贵妃娘娘关怀,嫔妾定当铭记于心。”   穆氏絮絮的叮嘱完毕,又看向身后远远站着的孙柔青,“淑妃,大家同为宫中姊妹,怎么你好像漠不关心似的?”   “回禀皇贵妃,嫔妾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人,故而不敢近前。”孙淑妃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说罢,还装模作样的咳了咳。   穆氏轻哼一声,并不十分相信。   众人皆知孙淑妃不过心里不痛快罢了:宫里向来以位分论尊卑,不以年纪论长幼,连乔既得晋位,孙柔青便得称她姐姐,却叫她如何拉得下这个脸?   借口身子不适,孙淑妃早早退了出来,孙柔语一向唯她马首是瞻的,也形影不离地跟在她身旁。   一出怡元殿,孙淑妃便忿声道:“她算什么东西,不过生了个儿子,就敢这样张狂起来?更可笑的是旁人也都巴结她,好像做了贵妃便了不起似的,有本事登上皇后之位再来说这话!”   孙柔语的情绪比姐姐冷静多了,“陛下膝下空虚已久,连贵妃一举得男,陛下自然高兴,旁人奉承她也是应该的。”   “你倒帮她说话。”孙淑妃讥诮的看着她,“怎么别人一下子就能生出个儿子,你进宫的时候也不短了,却还没个货出来?”   “嫔妾无能。”孙柔语只有说道。   孙淑妃顶看不上她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懒得理会,搭着宫人的手扬长而去。   青竹怕主子心里委屈,开解她道:“主子别怄气,淑妃娘娘还不是被连贵妃骑在头上,她哪来的脸面指责您哪?”   “我没生气,”孙柔语疲倦的道,“本宫让你打听家中的情况,可知如何了?”   “主子放心,小少爷过得很好,夫人并未苛待。”青竹觑着她的脸色。   “那就好,只要倧儿平平安安,本宫也就别无所求了。”孙柔语长长叹息一声。   册封的旨意很快下来,由崔眉广而告之宫中,但因连乔尚在月子里静养,册封礼定在小皇子满月之日同时举行。   除此之外,吴映蓉也由选侍擢升至美人之位,虽说只是正五品美人,但连升三级非同小可,宫里还是纷纷议论起来,说的最多的还是吴映蓉多么会巴结,难怪她平日里和连乔走得那般近,原来老早就等待这一日——可见就算要拣高枝飞,也得有眼力劲儿,选准了才好。   映蓉穿了一身莲青袄裙过来探望,见了面就切切问道:“外头都说我巴结姐姐是为了富贵荣华,姐姐不会也这么想吧?”   “怎会?”连乔平静目视着她,“那一夜若没有你冒死拦住御驾,陛下大约还不肯见我,我更加不会有今日。”   映蓉展颜一笑,“只要姐姐不误会我,旁人怎么想都无所谓。”   “但是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能够晋位总是喜事,若再得陛下几分垂怜,或者……”连乔推心置腹的替她设想,虽则映蓉总说自己不愿承宠,但宫中的女子既无皇恩又无子嗣是活不下去的,就算能活,也注定十分艰难。   “姐姐如何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此举只是褒奖我的勇气,实则仍是为了姐姐,并非瞧上我这个人。陛下既无心于我,我又何必自找没趣?”映蓉拾起她的手,粲然笑道,“从前我说过的话,现在依然未变。承不承宠都不重要,我只要有姐姐便够了。” 第100章 不速客   楚弘乃本朝诞下的第一位皇子,地位自是非凡,因此满月宴也办得格外热闹。皇帝只顾传薪之喜,银钱上完全不加爱惜,众宗室见皇帝这样高兴,少不得也来凑份热闹。   连乔送走来拜访的各位宗亲命妇,只觉得肩背酸痛,脸肉也变成石头一般——几乎是笑僵了。她叫了一个小丫头过来捶背,懒懒的问向紫玉,“再不会有人来了吧?”   紫玉扳着指头数了数,“各宫的主子都已来过,贺礼也已经送到,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   连乔轻轻叹道:“倒是坐月子的时候清静些,省得迎来送往的费事。”   “娘娘这便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了,多少人巴不得热闹呢!如今娘娘贵为贵妃,膝下又有一双皇子公主,别人羡慕还来不及,也只有娘娘您说这样的话。”紫玉抿嘴笑道,端详她露出的一截纤细脖颈,“杨大人教咱们用花露为娘娘擦身,看去果然白嫩了不少,想来再有半月,娘娘就能恢复如前了。”   连乔对这些歪门邪道心内虽看不起,却还是老老实实照办。她需要尽快恢复到从前的身段面貌,皇帝嘴上说不介意,但若她真变成黄脸婆,恐怕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将她抛弃,毕竟皇帝的备选项还多着呢,而连乔能找到的男人,就只有这么一个而已。   连乔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了,便想在皇帝来之前先沐浴净身,把自己拾掇干净。正要吩咐紫玉将宫门关上,就看到一个瘦削细长的身影自殿外进来。   那是个身穿深紫色宫装的高个女子,同样的布料剪裁,她那衣衫就灰蒙蒙的,好像在箱子里装了十几年才取出来,是死人的装裹;那衣衫也显不出她的身段,大约是她太瘦了,整个人好似竹竿浮在衣裳里,空余一个衣架子。   连乔知道背后编排人不对,但心里涌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人怕是具活僵尸。   等那人走近些,连乔就更觉得她像僵尸了。此人两颊无肉,颧骨高耸,连眼窝也是深陷的,活脱脱就是个瘦脱了形的骷髅。   更糟的是,她发现自己完全不认识此人。   连紫玉也辨别不出来,照此人的衣着装扮,应该算一宫的主位。可是,宫里几时冒出这么一位怪模怪样的主子娘娘来了?   那女子走到连乔跟前便半屈膝下去,“德妃李氏见过贵妃娘娘。”   她的声音喑哑无力,仿佛许多年没说过话,骤然开口还有些不习惯。   连乔倒被弄糊涂了,她入宫的时候已经不短,却从未见过这位李德妃,原来还有这样一位人物。她原以为楚源擢升自己为贵妃是额外的抬举,原来只因四妃之位已经满了么?   似乎察觉到她的疑惑,李德妃再度开口,“嫔妾因身患弱疾,长久幽居宫中养病,极少出来见人,贵妃娘娘大约也不曾见过。”   再一看紫玉恍然的神情,连乔便知此人所言不假。她只得伸手虚扶一下,笑道:“妹妹快请起,你我同在妃位,何须行如此大礼。”   这声妹妹叫得连乔好生尴尬,光看外表,李德妃仿佛三十都不止,皇帝的口味莫非重到如此地步么?   从未谋面的人摸不准性格,连乔简直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幸好李德妃直接了得的禀明来意,“嫔妾听闻今日乃小皇子的满月礼,所以想来看看。”   她苍白枯槁的脸上泛起几缕红晕。   这宫里的人大约都是爱孩子的。连乔忖度着,吩咐紫玉道:“将弘儿抱过来,让德妃妹妹好好瞧一瞧。”   不比刚出世那副红不拉几的丑样子,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生息,楚弘的肌肤变得白嫩充盈,头顶上一圈乌溜溜的黑发,加之那对大而黑亮的眼珠,小巧而挺直的鼻子,看着便十分招人爱。   “真好,真好。”李德妃喃喃说着,似乎想伸手在婴孩脑门上摸一把,好歹忍住了。她扭头向连乔笑道:“这孩子和陛下长得真像。”   不知是多心还是怎么着,连乔敏感的在她眼中瞥见一抹怨毒,转瞬又消失不见。   “有这样的好孩子,贵妃娘娘不愧好福气。”李德妃的声音忽而变得很轻,“只是这孩子的父亲……我若是你,就一定不放过他。”   连乔不禁怔住,正想问她话里何意,就见李德妃脸上的嘲弄已消失不见,反而衔着一缕微笑,“妾身既已看过,这便告辞。”   连乔见她飘飘荡荡的走出院门,身形晃悠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倒似的,心里只觉得十分古怪——这位李德妃可真是个怪人,而且给人的感觉不怎么好。   黄梨木桌上不知何时已放上了一挂珍珠项链,颗颗皆有拇指大小,圆泽耀目,大概是方才李德妃遗下的贺礼。   紫玉轻轻拾起瞧了瞧,咦道:“德妃娘娘看着十分寒素,出手倒这样大方。”   连乔心头仍被一股怪异感笼罩着,她凝声道:“紫玉,去为本宫打听一番,这位德妃娘娘是何来头。”   想知道旧事,必须得问宫中的老人,幸好哪个宫里都有几位这样神奇的人物。   紫玉很快从后殿的老嬷嬷那里打听到消息,悄悄回禀了连乔,“原来这位德妃娘娘就是从前的骠骑将军李成耀之女,闺名芳菲的便是,她是和穆皇贵妃一道进入王府的,当时还只是陛下的侧妃。后来李成耀勾通北漠,欲行谋反之事,还是咱们的陛下、也就是当时的贤王领兵将其擒获,斩其首级带回宫中。李氏满门抄斩,唯独侧妃李氏留下一命,后来贤王登基,立李氏为德妃,之后便不曾出来,所以奴婢也不曾见过。”   原来如此,难怪李氏方才会说出那句“我若是你,就一定不放过他”,想必她一定恨透了皇帝,只是皇帝不知怎的还会饶她不死,也许只是为了彰显自己不曾斩尽杀绝的仁德?   恐怕对李德妃而言,这样的宽恕非但称不上宽恕,更像一种长久不绝的痛苦和折磨。连乔回想起她那双眼睛,就忍不住遍体生寒,照紫玉的说辞,她应该只有二十来岁,但是却这样显老,不能想象她这些年是如何度过来的。   是夜皇帝过来,连乔就装作无意的提起德妃到来之事,楚源听了只是微微皱眉,“不用理她,她本就有些疯病。”   连乔将葱白五指放在他结实胸膛,在心口处轻轻绕着圈子,很像要挖出皇帝的心来。她细声问道:“当年李家果真到了罪犯滔天的程度么,为何德妃却这样不甘心,莫非里头有什么隐情?”   她知道这话问得不妥,又补充一句,“臣妾只是随口一提,陛下不想说便算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楚源抚摸她的秀发,面上却有几缕不屑,“朕自问手上从无枉死之魂,李氏罪不容诛,合该亡族,朕留她一命,不过是念着她伺候朕数年的情分,只是有些人永不能知足。”   连乔在心底微微叹了声:她与李德妃的立场虽有相似,却又是完全不同的。李氏的家族已经没了,她可以一心一意地怨恨皇帝,毫无后顾之忧。但是连乔不能,她家中尚有人在,她还有一双儿女,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比任何人都要自私,这辈子她只为自己而活。所以她并非不恨皇帝,而是皇帝不值得她恨,和今后长久的光阴比起来,一切恩怨都算不了什么了。   说起来,李氏这样憎恨楚源,或许也有曾经爱过的缘故,没有强烈的爱,也就不存在极强的恨……至于连乔,她始终将皇帝当成同床共枕的陌路人,从未交托真心,自然无所谓爱恨。   想到李氏临去时那怨毒的眼光,连乔又莫名不安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即将发生,但是无法预测得到。   楚源觉出她身子微微发抖,将她往怀中拢了拢,“怎么了?”   “臣妾觉得有点冷。”连乔娇笑着,将光裸的身子贴近他。产后她依然恢复得很好,没了家族,这具身体便是她最有利的武器,也许比家族还更有用。   皇帝的眼中已有些痴迷,他细细啮咬连乔华泽的肩膀,在她耳畔哑声说道:“阿乔,朕还想和你要一个孩子……”   连乔勾起脚趾,将帘帐放下,只余一室温香。   *   三月十六日,皇帝携贵妃连氏出席明郡王楚清大婚。不带穆氏,不带淑妃,独独带了连乔,足可见她如今的殊宠。   楚源多饮了几杯酒,回去的路上便显出醉态,脸颊也泛起微红,倒比平时多了几分可爱——不过是表象而已。   连乔和他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彼此并靠着,任由皇帝将脑袋轻轻挨着她肩膀。她注意到楚源眼里有些追怀往事的意味,兴许是想起了自己大婚时的模样。   连乔轻轻笑道:“想不到素以风流著称的明郡王也会有今日,就不知那位永宁伯府的小姐能否管住他,不然明郡王婚后若仍是那副德行,只怕新娘子也是要吃苦的。”   楚源带着醉意轻轻摇头,“朕倒觉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怕是改不掉的。”   连乔心道狗改不了吃屎,你还不是一样。她推了推楚源的胳膊,“陛下忍一忍,要睡也等回宫再睡,不然受了风寒,臣妾可担不起!”   正苦劝时,忽然外头嘈杂声陡起,隐约里还有内侍急切的呼叫,“护驾!快来人护驾!”   这是拍哪门子古装戏呢,连乔纳闷想着,才一掀开帘子,一柄明晃晃的剑尖便刺过来。 第101章 不要命   连乔还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御前胡闹,原来真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正自怔忪,剑尖笔直的往前一划,幸好楚源见机得快,将她身子往后一拽,这才堪堪躲过。   那人一击不中,再未出手。   连乔惊魂未定,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是颤抖的,“陛下,咱们要不要出去躲一躲?”   虽然她在心里无数次设想过楚源英年早逝的情况,但是陪这个人一起死,连乔还做不到。   楚源的酒醉已醒了大半,他按着连乔的肩膀沉着说道:“不必,你我待在轿中便好,外头自有侍卫们料理。”   皇帝的武功不差,但并未随身携带兵刃,此时单凭一双肉掌,自是无全胜把握,倒不如静观其变,况且外头瞧不见里头,不知虚实,也未必敢轻举妄动。   连乔听着外边的刀剑碰撞之声渐渐止息,心里也慢慢平静下来,看来大内侍卫的武功皆不差,区区几个亡命之徒还不在话下。   正松了一口气,车厢的侧壁便猛地被人撞开,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直伸而入,连乔吓得尖叫出声,倒不是被刀光所慑,而是被那持刀的人吓的。那人额头裂开了几道大口子,满面鲜血混杂着油汗,十分骇人,面目狰狞的朝这边走来。   他自己都伤得这样重,却还不忘刺杀皇帝的使命,连乔都不知该钦佩此人的决心,还是感慨自己受到池鱼之殃。   那人身子歪歪扭扭,步伐错乱,可知离死不远,全凭一股信念支撑着,恐怕等不到杀死皇帝,他自己便倒下来。   连乔心念电转,急急扑到皇帝身上,叫喊着:“陛下小心!”   那把砍刀恰与此时落下,劈在她左臂之上,连乔痛苦的呻唤一声,脸色顿时煞白。   楚源的脸也白了,抱着她潺潺流血的胳膊急急唤道,“阿乔!阿乔!”   这大概是他头一遭感到不知所措。   连乔颤颤巍巍抚上他面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比实际上更虚弱一些,“陛下,您没事吧?”   “朕很好,你放心。”楚源牢牢抓起她的手,声音虽然平和,却难免有一丝潜藏的焦虑。   方才那死士已被侍卫们乱刀砍死,尸身的半截尚趴在车辕上,血光淋漓。连乔余光瞥见,并没觉得胆怯,心里反而舒坦起来:她又赌赢了一回。就知道这几个刺客不中用,与其等他们来一遭徒劳无功的刺杀,连乔还不如趁此机会表露自己对皇帝的忠心,来一场“美人救雄”。   她想起来仍有些后怕,幸好那刺客力有不逮,不然这一刀实打实的劈下来,连乔半只胳膊便废了。   侍卫们解决完这批不知来路的生客,才忙忙上前,“陛下您可安好?”   楚源的声音冷酷无比,“留几个活口,朕要好好审问他们。”   可惜无用,胆敢刺杀皇帝的都是不要命的人,一旦被人擒获,便立刻咬破齿间的毒囊自尽。   楚源面色沉沉,用脚尖挑起一柄长剑,划破其中一个蒙面客的衣裳,胸口上赫然有一枚梅花暗记,皇帝不禁冷笑出声,“果然是李家的人!”   “德妃她……”连乔艰涩出声,面上十分痛切。   楚源见她这样虚弱,却还强撑着开口,心中不忍,忙道:“你别说话了,咱们赶快回宫诊治要紧。”   他匆匆抱着连乔上车,吩咐侍卫长,“速速回宫。”   连乔荏弱的躺在他怀中,看去十分安心。楚源见她伤口流血不止,凝声道:“你忍着点疼。”接着便用力从中衣上撕下一条薄绫,为她将胳膊上的伤处包扎好。楚源从前也是领过兵打过仗,这一类的事情做起来毫不费力。   连乔始终没喊过一句疼,只是安安静静靠着他的胸膛,因为皇帝这份大失常态的温柔,她脸上甚至出现一抹红晕,比平日还要羞美动人。   楚源不自在的转过头,恨声道:“想不到李氏余孽仍存活至今,朕只恨当时没将贼子一网打尽,才留下如此后患,甚至牵累了你。”   “陛下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只可惜,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要命的……”连乔轻轻说道。   她蓦然从皇帝怀中坐起,急切抓住皇帝袖口,“陛下,咱们得赶快回宫!李氏怨恨深重,她胆敢行刺御驾,难保不会对弘儿出手!”   楚源的脸色不禁变化。   *   待两人急急回到宫中,就在怡元殿门口遇见紫玉,问起时,紫玉便答道:“方才德妃娘娘过来,奴婢正要为她泡茶呢!”   连乔听了再无二话,顾不得垂着的那条伤臂便赶紧向内殿跑去,只见丫鬟仆妇们已倒了一地,不知被李氏用什么法子迷倒,至于李德妃,她将襁褓中的婴孩高高举起,面向连乔,露出一线狰狞笑意。   连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身后楚源迅速地张弓搭箭,一支长箭锐射而出,带着破空之声,刺向李德妃的胸腔。   李氏软软的滑落在地,“陛下……”这是她生命里最后的两个音节。   连乔望着儿子自半空中跌落,只觉魄散魂消,幸好说时迟那时快,顺安一个箭步直冲过去,为婴儿垫在身下。   他龇牙咧嘴的发出一丝苦笑,“还好小主子没事。”   连乔与皇帝皆放下了心头大石。   安顿好后,皇帝就命人请了杨涟过来。杨涟小心的将染血的布条拆下,验看一番后道:“还好不曾伤筋动骨,微臣为娘娘重新包扎,每日换些伤药,慢慢养着也便能痊愈了。”   连乔对自己伤重与否心内有数,听了也不奇怪,只道:“本宫的伤是小事,烦请大人看一看弘儿,自那会就有些不对起来。”   楚弘虽被顺安救回一条命,却不知怎么回事,小脸儿一抽一抽的动,眼皮也紧闭着不肯睁开,连乔看了实在心慌。   杨涟翻看了看楚弘的眼皮,笑道:“娘娘放心,小殿下只是受了些惊吓,待微臣开些祛风解痉的药便没事了。”   连乔点了点头,身边有这么一位忠诚可靠的太医,倒总是能安心的。   宫人们都很机灵,见无甚要紧事,便一个个自觉退下,殿中只余皇帝与贵妃二人。   虽说早就过了晚膳的时候,皇帝还是让厨下准备些小食过来。他看着连乔笑道:“朕见你方才在席间进得不香,料想你必然是饿的。”   连乔赧然垂眸,她一个贵妃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狼吞虎咽,那多有失身份。其实她也不算很饿,光是众人的奉承和恭维就让她饱了。   皇帝既然有这份心,连乔总不能不接受,她披衣从床上坐起,欲接过皇帝手中碗盏。   谁知楚源却笑道:“你不要动,让朕来喂你。”   他用小银匙舀起碗中的燕窝粥,徐徐吹凉后,才递到连乔唇边。   连乔张开嘴乖乖喝下,心里却道:她只是左臂受了点伤,皇帝这样子却搞得她好像二等残废似的,好不惊悚。   楚源轻叹一声,“朕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你,你因为保护朕而受伤,弘儿也差点因为那个女人而丧命,若没有朕,这些事大概也不会发生了。”   油灯惨淡的光晕下,楚源的睫毛投下长长一片阴影,使他在昏暗中看起来异样软弱。   连乔沉默了,半晌方道:“臣妾先前也这么想过,若离开宫中,离开陛下,臣妾母子三人或许能更加平安。”   楚源有些愕然的看向她,大概想不到她会这样实诚。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臣妾从没惧怕过死亡,臣妾只害怕生不如死。”连乔注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说道:“离开陛下,对臣妾而言就意味着生不如死,所以陛下也不必为臣妾的伤自责,因为那是臣妾心甘情愿的,与您无关。”   楚源心中震撼已极,轻轻抱住她肩膀,“阿乔……”   言语有时候就是这样无力,哪怕感情强烈跌宕,想表达出还是千难万难。   许是他使的劲稍大,连乔轻轻呲了一声,楚源紧张的将她松开,端详着她道:“朕是不是弄疼你了?”   “不会。”连乔摇了摇头,朝他微笑。   她在皇帝眼中瞧见一个更加柔弱无助的自己,她深信这个形象必将久久铭刻在皇帝心上,挥之不去。 第102章 情转薄   次日,李德妃暴毙的消息就传遍宫中,皇帝命以妃位礼下葬,不得诖误。   紫玉听后就有些郁郁不平,“李氏犯下如此重罪,陛下为何还将其厚葬,岂不太便宜了些?”   “斯人已逝,陛下仁德,该给的体面总是要给的。”连乔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她也不懂皇帝为何这样好面子,大概手上沾染的血腥越多,越需要假借这些仁慈的假象来掩盖自己——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连乔现在倒有些明白皇帝的心思了,之所以容忍德妃多年,大概就是为了揪出李氏余孽——他知道李氏终有一日会出手,瞧他一眼认出李家的徽记,就知他对于这桩事耿耿于心已久,现在残余的孽党都被擒获,皇帝大约也能做个好梦了。   这个男人的心思实在深得可怕,连乔想起来仍留有余悸,幸好她从没想过像李德妃那样以卵击石,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要对付这个男人,但是以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   孙太后得知皇帝险些遇刺,当时便念了句阿弥陀佛,及至听闻连乔拼死护驾还因此负伤,反倒无话,只叹道“她也是可怜”,随即就命宫人送了些补品伤药来。   贵妃受了伤,满宫里的嫔妃自然得来关心一番,这短短几个月里,她们不知往怡元殿跑了多少次,倒是比连家盛时来得还勤快些。穆氏除命人送来上等的金疮药外,还将宫里历年的账册文书尽皆抄印了一份,供连乔翻阅。她如今既为贵妃,总归得学着理事的。   楚源如今每日都要过来,把旁人尽皆抛开,但是每回来都没有安心说话的时候,连乔不是在检阅账簿,就是命紫玉取来纸笔写写画画,似乎那些死物比他这个活生生的皇帝要珍贵许多。   楚源不免有些委屈,好像家中不受宠的孩子那样,渴望寻得母亲的注意。他眼巴巴的望着床头的女人,“这账册朕看着都觉费力,你如今最需静养,这些费脑筋的东西还是撇开为好。”   连乔头也不抬认真说道:“那可不成,臣妾身居高位,自该为陛下分忧,怎能有丝毫松懈?”   楚源见她搬出一通大道理,说不过去,只好把气撒在穆氏头上,“皇贵妃也是,明知你身子未愈,倒拿这些事情烦你,朕看她这个皇贵妃当得也快到头了。”   这叫什么话?简直和小孩子赌气一般。连乔双手合上书册,面朝着他笑道:“这也值得陛下生气?臣妾都替皇贵妃感到冤枉!这账册原是我拜托皇贵妃姐姐送来的,反正病里闲着也是闲着,早早熟习起来,陛下倒好,把别人的好心错当成驴肝肺,臣妾就没见过您这样不讲理的人!”   楚源见她娇嗔满面,心头早已酥倒,索性脱靴上床,大狼狗一般挤进被窝里,躺在连乔身侧。   连乔唯恐他摆出求欢的架势,晃了晃那只伤臂,“臣妾的伤还未好全,陛下还是往别处歇息吧。”   但是楚源今夜很老实,应该说这段时日他都很老实,人都是有愧疚之心的,连乔为他挡的那一刀,到底让皇帝的心软化了许多。   楚源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朕哪儿也不去,就这样陪着你。”   “那陛下就念故事给臣妾听吧,正好臣妾也睡不着。”连乔微笑道,将一本志怪小说集交到他手里。   楚源真个认真念起来。   凭心而言,皇帝讲故事的本领并不高明,明明跌宕起伏的情节,因了他那平板无波的声调,听起来却是乏味的紧。连乔无聊至极,打着呵欠,反倒渐渐睡去。   楚源熄灭烛台,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也随之躺平。   *   连乔伤痊之后,就开始帮着穆皇贵妃理事。她之前从未执掌过宫务,初时接触难免有些手生,幸好连乔不曾灰心,凡事有不懂之处,只管虚心向穆氏和那几个管事的老嬷嬷讨教,穆氏为人温和倒也罢了,那几个嬷嬷却倚老卖老,明里暗里有许多瞧不起。   楚源嘴里说着不管不管,怕连乔受气,反而把崔眉派来教她。崔眉是宫里的总管太监,大事小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自然比那几个嬷嬷更省心些。   穆氏见皇帝对连乔如此厚爱,亦只一笑置之,只在请安的时候向淑妃道:“淑妃从前为本宫协理六宫事务,总嫌累得慌,如今既有了贵妃,你也能省心许多。”   再累也比不上失去权柄的痛处,何况孙淑妃从前那般作态也只是为了膈应穆氏,如今却硬生生挤进一个连乔来分她的权,还光明正大的骑在她头上,孙淑妃心里怎能甘心呐?   她勉强笑道:“皇贵妃体恤嫔妾,嫔妾很是高兴。只是连贵妃初掌宫内事务,难免生疏许多,若做的不好惹人笑话,反倒不值了。况且连贵妃膝下还有一双儿女需得费神,如此琐事重重,嫔妾少不得帮着分担些许。”   连乔漠然看着她,“淑妃妹妹有此心固然好,但本宫觉得很是不必。正因本宫初掌内务,才应多多操持好尽快习惯,便有不懂之处,大可向皇贵妃娘娘讨教问询。至于淑妃方才所言一双儿女,珮儿与弘儿年纪尚小,自有乳母照料,无须本宫多费神,反倒是太后她老人家春来易发旧疾,淑妃妹妹应多去看望才是。”   孙淑妃不禁哑然,没想到连乔居然有这样一套严丝合缝的说辞,显然是早就思量好了的。她心里暗暗生恨:难怪旁人总说得志便猖狂,眼前不就是个例子么?仗着位分高过她,就敢在她面前大放厥词,换作从前,哪里有连乔说话的位置?   还从没有人敢和孙淑妃对着来的,殿里的气氛不禁有些僵持。半晌才见杨盼儿笑道:“贵妃娘娘说的很是,淑妃姐姐你也该放权了,到底你只是淑妃,可连姐姐却是陛下钦封的贵妃呢,于情于理,你都该退居人下。”   孙淑妃恨不得将杨盼儿一口气掐死,这该死的贱蹄子,忘了从前是怎么在她身后摇尾乞怜的?如今倒反去巴结连氏,可真会见风使舵!   尹婕妤亦笑道:“嫔妾也觉得奇怪,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虽同在妃位,可贵妃娘娘毕竟为四妃之首,淑妃见面便该行半礼才是,却从未见过如此,不知淑妃娘娘是忘了还是怎么着。”   尹婕妤的话虽然刻意,却也是事实,孙淑妃这样高傲的性子,怎肯向连乔行礼,何况还是母家败落之人。她勉强应道:“嫔妾自认与连贵妃情如姐妹,姐妹之间,想来不必如此客套。”   “原来妹妹是这般想的,那好,我便记下妹妹的心意了,但愿妹妹日后别忘了你我的姐妹之情才好。”连乔轻轻笑着,有意咬重在那两个字音上。   她的声音又柔又糯,又甜又滑,但话里的讥讽之意是很明显的:连家正是因孙家告发才被皇帝查抄,孙淑妃还有脸说什么姐妹之情,可不叫人笑掉大牙!   众妃嫔都暗暗乐起来,孙淑妃越觉无地自容,只恨自己不曾登上高位,否则总得将这些无知浅薄的贱人统统踩死才好。   大概因为请安时连乔说的那番话,孙淑妃竟真个跑去福宁宫探望太后,一半也是为了从姑母身上寻得安心。   孙太后近来待她却不比从前,见了面,没有一句不是冷嘲热讽的,“你不忙着伺候皇帝,怎么有空来看望哀家?”   孙淑妃知道这是责怪自己多日不来的话,也顾不得为自己辩脱,只可怜兮兮的说道:“如今陛下忙着陪伴连氏,哪还顾得上咱们姐妹?莫说是我,就连语儿也被冷落之时。”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孙太后叹道,“连氏出了这样的事,皇帝想对她不上心是不可能的。”   “不就是挡了一刀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孙淑妃嘟囔道。   孙太后冷眼睨着她,“你说得容易,让你为皇帝出生入死,你肯不肯?哀家瞧你怕是没这份胆量。”她轻轻叹道,“连氏对皇帝的心意可谓赤诚,哀家素日多瞧不起她,看着也难免动容,可见这天底下什么都瞒得了人,唯有感情是瞒不了的。”   孙淑妃听着越发悒悒不乐,“照姑母这般说法,便再也挽回不了陛下的心么?”   孙太后看着她,轻嗤一声,“皇帝的心从来不在你身上,何谈挽回?”   孙淑妃忽然觉得自己来寻姑母就是个错误,她再也待不下去了,干脆的起身,“臣妾告退。”   孙太后并未留她。   秦嬷嬷奉了茶来,不见了孙淑妃,因笑道:“淑妃娘娘怎么才来便走了,也不问问太后您病得如何,近来睡得好不好。”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有什么好奇怪的。”孙太后懒懒卧在床头,脸上神情非常疏离,这使她看上去越发苍老。   孙柔青虽是她嫡亲的侄女儿,对她未必有多少孝心,孙太后同样如此,帮着她,不过是帮着孙家,为了孙氏门庭不倒。除了那丁点的血缘,感情可谓淡漠如水。   这辈子她只在一个孩子身上倾注过心力,那便是当今皇帝,可惜随着年月渐长,这份感情也渐渐淡去了。对皇帝是没多大影响的,因为他心怀天下,无暇顾及这种小事,可是孙太后不能不感到悲哀——她发觉自己真的老了。 第103章 自作孽   孙淑妃回到寝宫,方才受的气仍憋在肺腑里,闹心得慌,她咬牙切齿的道:“你瞧瞧她多厉害,连太后都帮着她说话,本宫这个亲侄女竟不如一个外人了!”   抱琴深知自家主子的脾气,明晓得她未必肯听,也只能苦劝道:“娘娘且忍一忍呀,连贵妃护驾有功,又刚诞下皇子,陛下多体恤她些也难免,等日子久了,或许陛下就能记起娘娘您了……”   “忍忍忍,本宫已经忍了这么久,莫非要本宫忍一辈子么?”孙淑妃气恼说道,“陛下这样喜欢那孩子,等再过些日子,说不定便要封他做太子了,哪还有本宫的立足之地?”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抱琴心道。她可知道孙淑妃的痛处便在于子嗣,若这时去触她霉头,恐怕迁怒于己身,抱琴只好干站在一边不说话。   孙淑妃发泄完一通,情绪反倒平静下来,她定了定神说道:“去把孙婕妤给本宫叫来。”   这时候找孙婕妤有何用?皇帝一样没往她宫里去。抱琴心中纳闷,却还是恭恭敬敬的应道:“是。”   待孙柔语姗姗来到后,孙淑妃已将殿内的下人全部屏退,笑吟吟的朝她招手,“过来坐。”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孙柔语心头蓦地掠过这句俗谚,碍于淑妃是她的亲姐姐,也只好不露声色的挨着坐下。   没有旁人供使唤,孙淑妃亲自给她倒了盏沏好的香片,笑道:“陛下这些天也没去看你吧?”   不待孙柔语回应,她便自问自答的叹道:“本宫何尝不是一样,可叹陛下的心如今都牵系在那人身上,咱们这些可怜人只能备尝冷落滋味。”   孙柔语谨慎的应道:“妹妹倒不这样以为,陛下乃天子,你我不过为侍奉陛下的妾室,陛下若来,自该感到欢喜;陛下即便不来,咱们也需随遇而安,不可妄自悲叹。”   这是劝她放宽心胸的话,孙淑妃听了不禁冷笑,也懒得遮遮掩掩与她周旋,“你当然不必在意,可本宫却咽不下这口气!好不容易扳倒连氏一族,却依旧在宫中留下这个祸根,哪天陛下动了心思,立她的孩子为太子,你以为还能有你我二人的安身之地?”   她懒懒瞥了眼对座的姊妹,“本宫知道你不喜争宠,可你别忘了,你也是孙家的人。若孙家没落,你也休想置身事外。”   孙柔语沉默了一会儿,“但连氏的孩子已经生下,咱们还能有什么法子?陛下纵然真动了立太子之心,咱们也只能干看着罢了。”   “谁说没有,倘若那个孩子没了呢?”孙淑妃唇畔露出一线诡秘笑意,声音也变得婉转动听起来,她殷殷抓起孙柔语的手,“好妹妹,这件事,唯有你才能帮我。”   孙柔语感到一样滑溜溜的东西钻进自己袖口里。   *   侍女青竹在殿外已等了许久,见人从合欢殿出来,忙迎上前去,“主子同淑妃娘娘说些什么?费了这半天的功夫。”   长街无人,只余风声。孙柔语也便低低同她说了几句。   “什么!淑妃娘娘要您谋害皇子?”青竹吓得惊呼出声,旋即意识到动静太太,赶紧捂上自己的嘴。   她悄悄问道,“主子您莫非答应她了不成?”   “我怎能不答应?她用倧儿来威胁我。”孙柔语神情疲惫,“若我不肯依从,倧儿在孙家的日子便不会好过。”   她默然半晌,从袖里掏出一个羊脂白玉瓶,那是淑妃方才交与她的,里头是小半瓶淡黄红的脂膏,据说只要一小点便能置人于死地。何况婴孩脆弱娇嫩,也许连一滴都用不到。   青竹看着也觉心惊肉跳,好不容易抹平心口悸动,才白着脸说道:“但谋害皇嗣非同小可,一旦被发觉,娘娘您等于死无葬身之地了呀!”   “本宫也知道,但是这件事非做不可。”孙柔语脸上木然。她本就不怕死的,只是想想,依旧有些不甘心而已。   连乔见到孙柔语走进怡元殿,虽有些微愣,还是立刻露出笑容,“妹妹也来了?倒真是稀客。”   一叠声的唤紫玉倒茶来,连乔心里却暗暗惊讶:孙柔语刚进宫的时候很出了些风头,但随着连乔产子,这恩宠也便渐渐淡了下来。孙柔语只在皇子满月那日随嫔妃们前来祝贺,其余时间连乔总没见过她,想着此人或许对自己心存芥蒂,谁成想如今不打一声招呼便突然过来,真是怪哉。   孙柔语笑意清浅,“娘娘不必费事,嫔妃只是奉太后之命来见一见小皇子,稍待两刻便走。”   原来是为这般。连乔忆起太后卧病,自己于情于理,都该抱着楚弘去看望他的皇祖母——只因两人互相不喜,连乔也便有意遗忘了。   孙太后主动差人过来,连乔只得笑脸相迎,“那敢情好,妹妹快请进,弘儿喝足了奶水,本宫才命人哄他睡下呢!”   进了内殿一瞧,却见襁褓中的男婴仍清醒着,在厚厚的被裹里颠来倒去,就是不肯入睡。乳母们讪讪说道:“小殿下怕是午后睡得太充足,这会子才想多顽一会儿。”   连乔面露尴尬之色,孙柔语反倒微笑起来,不慌不忙的拔下头上一支赤金镶红宝的步摇,在婴孩眼前轻轻晃动,步摇上的穗子如同被风吹动的纱帘,飘飘拂拂。   这样有规律的动作大概起到某种催眠作用,楚弘的眼眸渐渐阖上。   连乔不禁微笑起来,“想不到妹妹还挺会照顾孩子。”   “嫔妾家中的幼弟便是由嫔妾亲手带大,所以略微懂得一些。”孙柔语矜持的说道,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酸楚之意。自进宫后她便再没见过倧儿,也不知倧儿在府中过得好不好,下人们会不会有意无意的为难他。一时间她只觉焦心如渴,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中去,尽管明知这只是奢望。   孙柔语牢牢握着那支步摇,尽管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手心里却还是有冷汗涔涔冒出——这步摇的末端沾了玉瓶中的毒汁,只消轻轻往婴儿唇边一抹,就能无声无息的置人于死地。   但是这一下她怎么也刺不下去,她想到家中的倧儿,他还那样小,还不会也有人暗中蓄意害他?要是倧儿死了,她肯定是活不下去的;要是她死了——她也同样的放心不下,不能亲眼看着倧儿长大成人,就算做了鬼她也不能心安的。   孙柔语忽然用力将步摇一掼,伏地大哭起来。她扑在连乔裙边,哀哀泣道:“嫔妾有罪,嫔妾罪该万死!”   连乔的神色却镇定得出奇,她轻轻将那支钗子拾起,以一种淡到不能再淡的语气问道:“这步摇上抹了剧毒是不是?”   孙柔语哽咽点头,旋即又惊惶抬头,“您都知道了?”   “没有人天生心存恶念,一个人在害人之前,多少会有点愧疚之心。”连乔静静说道,“从看到你进门的第一眼起,本宫就已觉出不对。本宫知道你不是存心的,但是本宫很不明白,你究竟奉了何人的指使,胆敢做出谋害皇嗣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   孙柔语唯余抽泣。   连乔没有劝解她,只漠视着身下道:“你若有什么隐衷,最好立刻说出来,现在还有机会。否则进了暴室,只怕你也没力气再说了。”   暴室因各种酷刑而出名,是皇宫里最骇人听闻的地方,但凡嫔妃和宫人一旦进去,就再也没有能完好出来的。   连乔原以为此话能吓她一吓,谁知孙柔语听了虽身形微颤,却依然不敢作声。想必压在她心头的那件事,竟是比酷刑还难承受。   连乔想起孙柔语方才的举动,渐渐应了心头猜测,“你是否担心家中弱弟无人照拂,因此才被人胁迫?”   情感一旦找到宣泄的口子,便再难掩藏得住。孙柔语群裾散开,落花一般委顿在地,颓唐说道:“我和倧儿的姨娘早早亡故,自小养在夫人膝下,备尝冷眼艰辛。若不是为了倧儿,我也不用处处受制于人,更不会进宫。”   想到孙夫人那张菩萨面目下的蛇蝎心肠,孙柔语身上就不禁一阵战栗,那女人当面无比体贴,背地里却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倧儿已经快满十岁了,看去还和五六岁的幼童一般,手脚细如麻杆,别人问话也总是唯唯诺诺的,养成这样的性子,都是被人苛待所致。孙夫人另有一番说辞,说倧儿天生不祥,打从娘胎里就长得不好,若非如此,曲姨娘也不会因为难产早早故去。连父亲听了这话也对倧儿心生不喜,反正他儿女众多,不差这一个——可是对孙柔语而言,与她相依为命的就只有这个弟弟而已。   连乔听完她悲切痛诉,轻轻叹道:“所以,你之所以答应淑妃的无理之请,其实只为了保护家中弱弟不被他人所害?”   孙柔语只能点头,嗓子里堵成一团,她甚至难说出话来。   “只可惜,你那位倧弟弟已不在人世。”连乔悲悯的望向她,“你费尽心思守护的东西,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孙柔语如遭雷击,双目愕然睁大,“娘娘此话何意?”   连乔长袖微抬,将一封帛书扔到她怀中,“这是本宫收到的密信,你大可以仔细瞧瞧,淑妃到底有没有骗你。”   自上回发觉孙柔语对淑妃态度大变后,连乔就暗暗留了心,出于好奇,还差人打听孙家的近况,若非如此,她也想不到里头还有这般隐情。   “你弟弟因身染天花,上个月就去了,孙家借口此病不吉,草草下葬,也未曾大宴宾客。本宫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如今瞧来你却是不知的。孙家这样煞费苦心将你蒙在鼓里,是何用意,也不用本宫多说明了吧?”   孙柔语一张清丽面庞上,两行眼泪滚滚落下。她紧紧蜷起五指,恨声道:“原来她们一直都在利用我,连倧儿死了都不叫我知道……恐怕倧儿的病也少不了她们的干系。可恨我无法出得宮去,否则,否则……”   她颓然匍在地上,因为发觉自身无能为力。孙家势大,在朝中亦牵连甚广,她一个庶出的弱女,纵然有幸做得宫妃,又如何能撼动这棵大树?何况还有太后与淑妃在,孙家永远只会牢不可破。   连乔轻轻俯下身去,凝视着她的眼道:“你若是愿意相信本宫,本宫或许可助你一臂之力。”   孙柔语怔怔的看向她。   “谋害皇嗣,罪犯滔天,若此事令陛下知道,孙家必然逃不脱干系。只不过,你也未必能安然脱身。”连乔并不打算隐瞒这一点,她只是在问一个答案,“即使明知如此,你愿意到陛下面前告发孙氏吗?”   连乔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孙柔语毫不犹豫的点头,“嫔妾愿意。”   她什么也不怕,只要能为倧儿报仇,即便要整个孙家陪葬,她也甘之如饴。 第104章 不可活   怡元殿的内室中,更漏一点一点的沉下去,连乔却并未显出丝毫困意,只是有条不紊的将自己所知一一道来。   楚源的面上笼罩上一层严霜,“你所说的确是实情?”   “臣妾不敢撒谎。”连乔的心静如止水,因此言语也格外可信,“陛下如仍有疑虑,大可以寻孙婕妤过来对质。”   楚源气息稍凝,“孙婕妤现在何处?”   “兹事体大,臣妾不敢轻忽,便擅自将孙婕妤留在臣妾宫中。”连乔拍了拍手,就看到一个聘聘婷婷的女子从屏风后细步走出。   孙柔语那会子哭过,眼眶仍是微红的,也无心梳妆,只草草洗了把脸,看去分外的素,也分外的引人入情。   那是一张有故事的脸。   孙柔语直挺挺的跪拜下去,声音喑哑的,如同被炭火烙过,“臣妾婕妤孙氏见过陛下。”   楚源默不作声的盯着她,也许是想用眼神里的威压逼人说出真话,他有这份本领。   孙柔语只是静跪着不动。   半晌,楚源周身的气势方才松懈,沉声问道:“据贵妃所说,你是受了淑妃的指使,才想到毒害弘儿?”   连乔悄悄阖上门退出去,有些事得私底下才好问得清楚,若她在旁,皇帝难免就疑心她与孙柔语事先串通好的。   紫玉扶着她步入庭院中,看着一地月光清凉如水,分外的宁谧安恬。   紫玉回头望了望透着微光的窗瓦,悄悄说道:“娘娘信得过孙婕妤么?这可不是小事,何况孙婕妤还是淑妃娘娘的亲妹子,万一她临时反口,娘娘您岂不是会落一个诬陷栽赃的罪名?”   时快入夏,院里蚊虫慢慢多起来。连乔闲闲挥着扇子,轻声道:“她要是还去投奔淑妃麾下,却反咬本宫一口,那便真成了傻子,本宫相信她不会糊涂至此。推己及人,换了我是她,我也一定得向陛下说出实情的。”   这世上恨往往比爱长久,何况孙柔语还失去了她最珍视的东西,想必她已将孙家的每一个人都恨入骨髓。孙家还指望多瞒一时便可多利用一时,却绝想不到,一旦孙柔语得知真相,这种恨意便会加倍的反噬回来,甚至能将孙家送入地狱。   紫玉似懂非懂的哦了声,又道:“可是孙婕妤毕竟不曾真正下手,就算说出是孙淑妃指使的,陛下也不能就这么治孙家的罪呀!”   “傻孩子,真要治一个人的罪,什么名头不行。”连乔悠悠说道,“只要陛下真下定了铲除孙氏之心,那么无论孙家有无过错,都难逃此劫。”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看到孙柔语从里头静静出来。经过连乔身侧时,她微微欠身,也未再多说一句话,便大步离去。   连乔在院中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这才返回到内室。   楚源坐在桌旁,轻轻揉着眉心,脸上是止不住的倦意。   连乔挨着他坐下,轻声道:“陛下都问清楚了吗?”   楚源颔首,“孙氏都对朕说了,她字字痛切,由不得朕不信。”他郁然叹了一声,“朕只是有些心寒。阿乔,这世上除了你,朕大概再无旁人可以交托信任。”   所谓的心寒,大约是对淑妃吧……也许皇帝初认识淑妃时她还是个天真骄纵的美貌少女,断想不到她会变成如今蛇蝎毒妇一般的模样。不过话说回来,皇帝也许从未了解过任何一个女人,更想不到女人也是会变的。   连乔轻轻抓起他的手,用幼弱细长的十指抱起他宽大结实的手掌,轻声说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臣妾与陛下虽非夫妻结发,但臣妾惟愿彼此永无相疑之日。”   这句誓言其实老早就被皇帝自己打破了,但男人都是健忘的,皇帝依旧将那句话重复了一句,“朕定不负你。”   只要有心,总能寻到错处。孙家在朝中虽人脉甚广,得罪的人却也不在少数,短短一月之内,陆续有言官上疏弹劾孙家,其中所列罪状颇多,似乎还是有真凭实据的。诸如卖官鬻爵、结党营私、收受贿赂等,都是皇帝素日所深恶痛绝之事,甚至连不少曾经的丑闻也被翻了出来,有人道淑妃的大兄性极凶恶,因贪图美色而强抢民女,并将那女子的未婚夫婿挞死,仰仗家中权势才将此案压下,如今不知怎的,又被那家人告了上来。   皇帝雷霆震怒,命将淑妃之父敬国公孙绍及其膝下三子一齐下狱,并令大理寺严审孙家案,务必查出实情。   一时间,朝野内外人心浮动,但凡与孙家稍微有点纠葛的,莫不急着撇清干系,有那本性见风使舵的,甚至反过来踩上一脚,反让孙家的处境愈发雪上加霜。孙氏本来素有国丈的美誉,如今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委实令人唏嘘。   孙太后见皇帝不同她商议就将几位孙姓重臣打入监牢,一时间又惊又怒,忙让秦嬷嬷请皇帝过来,一见面就质问道:“你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动起孙家来了?孙家再不好,也是哀家的本家,当初若无孙家扶助,皇帝以为你能顺利登上帝位么?”   孙太后也是一时气急了才口不择言,此举非但不能平息事端,却起了火上浇油的反作用。   楚源冷冷说道:“朕正因顾念当初扶持之恩,才容忍孙氏多年。可母后您的娘家倒好,仰仗着太后撑腰就敢作威作福,把朕的颜面都不放在眼里。朕若再不处置,那便是任由大好江山断送,母后您也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孙太后听了这番斩钉截铁毫不容情的话,只觉两耳嗡嗡作响,支撑不住的靠在秦嬷嬷身上,努力抖动两片嘴唇,“皇帝,孙家再有过,也请你看在哀家面上网开一面,只当是母后求你——”   “朕自有分寸,母后就不必多操心了。”楚源说道,吩咐秦嬷嬷,“好生送母后回房,朕问过太医,母后的病需要静养,这几日就不必出来了。”   皇帝这是连求情的机会都不给孙家,秦嬷嬷心下一沉,碍于皇帝已经下旨,也只能勉强应道:“奴婢遵命。”   孙太后已在她怀里木然望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显然受了极大的刺激,没准还会吓出病来。   皇帝却正眼也不看一下,兀自大步离去。   “逆子,逆子!”孙太后喃喃说道,一只手茫然抓向半空,却什么也抓不住,最后又无力地垂下。   大概应了孙家的不祥运势,这几天一直阴霾密布,且细雨绵绵如丝,如同离人扯不断的哀愁。   连乔撑着一把竹骨伞,站在一大块被密雨冲刷得洁净无尘的假山石后,遥遥看向勤政殿跪着的人影——那是脱簪待罪的孙淑妃。她素日最爱艳色,如今却特意换上了青衣,看去分外的凄清冷寂。   吴映蓉站在连乔身旁,轻声说道:“淑妃已经不眠不休跪了三日了,陛下却丝毫没有见她的意思,看来此事再难转圜。”   连乔的嘴唇紧紧抿着,无所谓痛快,更说不上同情。她只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孙家也该知道这个道理。作孽太多,终究有一日会报应到自己身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她远远看着崔眉走近孙柔青身旁,似乎想劝她回宫,孙柔青不肯,崔眉又将一把油纸伞递到她手里,也被孙柔青赌气扔开——哪怕淋坏了身子,她也执意要跪,大概她以为用这样的法子就能哄得皇帝回心转意。   可惜连乔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帝,他有时候很吃苦肉计那一套,但绝非这时。孙淑妃这样的做派非但不能令他动容,反而会让皇帝以为是威胁,从而更加厌恶。 第105章 来自首   烟雨蒙蒙中,跪在怡元殿前的女子向连乔投来仇恨的一瞥,那是恨不得生啖仇人血肉的目光。   连乔只是漠然相视,她不惧怕报复,因为孙柔青已没能力施加报复。要铲除敌人,就必须得连根拔起,连乔不会给他们任何反扑的机会。   雨渐渐有下大的趋势,映蓉轻轻扯了扯连乔的衣袖,“姐姐,咱们回去吧。”   连乔微笑着随她转身,“多亏你父亲牵头,否则那些人大约还不容易站出来,孙家也不会轻易被扳倒。”   “家父官职虽卑微,但为人耿介,颇有贤名,他老人家早就厌恶孙家做派,如今既得了机会,总归得试一试的。”映蓉笑道。   “但也少不了你从中劝说之功,否则吴大人好端端的,何必趟这趟浑水。”连乔是恩怨分明的人,谁帮了她,她心中有数。   “家父不也从中得到好处么?这回立了功,好歹也小小的升了些官。”映蓉抿唇笑道,“我的话更不必说,只要是为了姐姐,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连乔感激的握了握她的手,无言以对。   *   夏日的夜晚颇多雷雨,连乔枕在榻上,眼看着窗外一道道电闪的白光掠过,间或还有炸雷之声,震耳欲聋,脑子里那点困意老早就悄悄溜走了。   这样的情况叫人如何睡得着?   连乔索性披衣而起,觉得喉咙里很有些干渴,便唤紫玉倒些水来。   紫玉也已醒得双眸炯炯,执着一壶香茗进来,将放凉了的茶水徐徐注入杯盏中,因笑道:“这闷雷一阵接着一阵,娘娘也难睡好吧?”   连乔虽不惧打雷,但也不是死猪一般倒头就睡的类型,何况天上这样嘈杂。她将那杯凉茶一饮而尽,觉得嗓子舒服了些,这才问道:“陛下今夜歇在哪一位宫里?”   “娘娘您忘了?陛下近来忙着处理孙家的事,已经疏远后宫多日。”紫玉望了望窗外,雨势依旧瓢泼不断,院里那株梧桐枝叶狂摇,被风雨吹得飘忽不定。她说道:“雨下得这样大,就算陛下有心,大概也难以过来。”   连乔倒不是思念皇帝,她对这个男人一向秉持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并不十分邀宠,但身为后宫嫔妃,稍微注意一点皇帝的动静也是应该的。   她循着紫玉的视线望去,只见窗外一片天昏地暗,间或有张牙舞爪的电火从半空闪过,照得人触目惊心。   她轻轻说道:“不知道孙淑妃现在如何了……”   该不会还跪在勤政殿门外?这样恶劣的天气,或许孙柔青被雷劈死也是有可能的——当然是她罪有应得。连乔倒不是心存怜悯,只是对她而言,孙柔青被皇帝冷落至死比起被雷劈成一具面目模糊的焦尸要好得多——死也该死得体面,对每一个爱惜容貌的女子来说,雷劈都是最难接受的死法。   她的声音虽低,紫玉立刻就听见了,忙道:“娘娘问淑妃么?淑妃娘娘那会便在丹墀下晕倒了,陛下命将人抬回合欢殿,却压根没打算去看淑妃呢!”   竟这样便晕了,连乔不禁失笑,亏她先前还对孙柔青自请其罪的行为产生了少许敬意,原来两三天就坚持不住了,看来身体素质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连乔重新躺回床上,心里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孙柔青如今已然黔驴技穷,要是她这样的惨状都没能打动皇帝,就别指望皇帝能对孙氏有一点怜香惜玉之心了。   紫玉小心的替她盖好被,温声说道:“娘娘安心睡吧,雷声虽然凶猛,奴婢却会一直在这里守着您。”   连乔嗯了一声,望着帐顶,冷不丁的开口,“紫玉,你说会不会此事早就在陛下预料之中?陛下借孙家扳倒连家,如今又借本宫对孙家发难,这样的两败俱伤,或许正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紫玉一惊,忙劝道:“娘娘您怎会陡起这样的念头?陛下可不是那种人,奴婢看得出来,陛下对娘娘您都是真心实意的。”   她嘴里劝着,心里却不禁翻起惊涛骇浪:倘若真如娘娘所说,那皇帝的心思不是太可怕么,世上怎会有这种人?   “本宫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不必放在心上。”连乔轻轻笑着,竟自闭目睡去。   是不是都无妨,她与皇帝不过是求得各自想要的东西,为了共同的目标,各自虚与委蛇付出全力——人生如戏亦如此。   *   太后病了,已经无力置喙朝政,孙家的事料理起来便十分容易。罪证都是板上钉钉的,抵赖不得,大理寺才将口供呈上去,皇帝就快刀斩乱麻的颁了谕旨下来:孙氏几位重臣皆被斩首,族中满十五以上男丁流放琼州,余者皆没为官奴,比起当初对连家的处置何止惨烈十倍。   绿珠听后不禁拍手称快,“原来孙家也有今日!想当初连氏落魄,姓孙的明里暗里嘲弄多少回,如今轮到他们被人看笑话了!”   “一南一北,倒是相得益彰。”连乔默默想到被流放北疆的连氏一族。比起来,连氏的处境或许还好过一点,琼州那地方酷热无比,恐怕两三年都待不下去,会煎熬而死——皇帝是下定决心要置孙家于死地。   孙家既败,朝野重回清平,宫里的喧嚣也渐渐平复下来,热闹往往只在一时。只是在见到强撑着病体出来的孙柔青后,长乐宫众妃的脸色顿时有些微妙。   孙柔青穿了一身赤色鲜明的衣衫,脸上虽然苍白,凭借胭脂还能补充点血色,只有声音里的低落是掩饰不住的。   她端正的拜下去,“嫔妾淑妃孙氏参见皇贵妃娘娘。”   其实她本不必行此大礼,但孙柔青或许乃故意为之:她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为的就是要众人知道,即便孙家倒了,她也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淑妃。   连乔神情淡漠,对此不足为奇。皇帝虽揭露了孙家的罪状,但其中并未包含谋害皇嗣这一条,一来此事并未成功,二来,像这样的宫廷丑闻也不宜大肆宣扬,宁可内部消化。至少从表面来看,孙淑妃的地位和从前没有分毫变化。   穆氏由始至终都是温和从容的态度,不会刻意冷落,也不会刻意刁难。她含笑抬手,“淑妃请起。”   孙柔青这才端正的坐回原座。   杨盼儿见她死要面子,心里痒痒的好不难受,故意问道:“听说淑妃姐姐在勤政殿外跪了几天几夜,不知有没有跪出毛病来?”   孙柔青冷冷横她一眼,见她有恃无恐,只得勉强说道:“劳妹妹牵挂,本宫身子无恙。”   “那就好,先前淑妃姐姐还说和贵妃娘娘情如姐妹,如今瞧来倒真是不分彼此,一个抄家,一个砍头,一个去了北疆,一个就去了往南的琼州,倒真和一家子差不离了。”杨盼儿呵呵的笑,带着几分邀功意味看向连乔。   连乔辞色冷淡,她发觉杨盼儿真的不会讨好人,况且她也不需要杨盼儿来帮着嘲讽孙柔青,对付败军之将也没必要。   杨盼儿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把连家的伤疤跟着掀起,尴尬的收住话头,怯怯的看着连乔。   连乔懒得与她计较。   众妃原本等着看场好戏,谁想却是这样平平无奇的收梢,不免大失所望。   尹婕妤忽然问道:“淑妃娘娘,抱琴那丫头怎么没和您一起过来,往常您不都带着她来向皇贵妃请安么?”   众人被她一提醒,才发觉孙柔青今日好似是独个人来长乐宫的,想着她莫非落魄到如此地步,连丫头们也个个离心,不肯服侍她了?   孙淑妃方才还没觉得什么,如今接触到众人怜悯的目光,反倒觉得如坐针毡。她微微往前挪了挪身子,故作平静的说道:“那丫头前几日淋了雨,说是染了咳疾,本宫便让她留在合欢殿不必出来。”   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气,却不知孙柔青心里也在暗暗纳闷:这几日她为家中之事忧心如焚,几乎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甚至连自己身边服侍的人多了少了也没留意,细思起来,她似乎有几天都没见过抱琴那蹄子了,难道真是雀儿拣旺处飞,见她落魄,便个个都舍她而去?   孙淑妃心头蓦地掠过一丝不安,抱琴那丫头知道她不少秘密,若自己跑了尚可,可若被人利用而倒戈相向,那她的处境怕有些不妙。   正这般想着,孙柔青稍稍抬头,就对上穆氏似笑非笑的面容,她不禁愣了愣。   外头一个人影大步向殿内走来,孙淑妃眼角瞥见,惊喜交集,忙叱道:“你这蹄子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待着养病么?”   抱琴不看旧主,径直面向高座跪下,口中道:“奴婢有要事禀告皇贵妃娘娘。”   穆氏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出,神色十分淡然,“你但说不妨。”   抱琴咬一咬牙,大声道:“是关于淑妃娘娘谋害连贵妃、顾美人还有从前的刘婕妤之事。”   四座顿时哗然,想不到孙家才被皇帝发落,就立刻有人出来指证孙淑妃从前的恶行,这下可有热闹看了,一个个都摆出幸灾乐祸的嘴脸。   孙淑妃却如坠冰窖,勉强稳住身形,眼前却几乎发黑,“你胡说!本宫何尝做过这些?”   她牢牢抓住花梨木椅的扶手,仿佛一不小心就能从上头跌下来。   “淑妃何必情急?抱琴是你的贴身婢女,她既然敢来告发,自然不怕对质,咱们细细审问,总能查出实情,不至于冤枉好人。”穆氏微微笑道,看向连乔,“连贵妃,你说是不是?”   连乔微微欠身,“嫔妾以为自当如此。”   她虽然不知抱琴奉了何人的指使才敢来背叛旧主,但事情既然走到这一步,连乔理应顺水推舟。何况看穆氏的眼色,她也决心趁这个机会将孙柔青一气踩死,免得她将来死灰复燃。   两人取得共识,穆氏的笑容于是更显雍容,“淑妃你先坐吧,若你是清白的,本宫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孙淑妃颓丧坐下,茫然看向四周:没有一个人眼中有同情或是义愤,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讥讽嘲弄。此时她才真切的意识到:原来孙家真的已经到头了,她即便保留淑妃之位,也不过是具空囊而已。 第106章 假孝顺   穆皇贵妃发了话,众嫔妃各自归去,连乔则留下来,陪着穆氏足足审问了一夜,幸好那叫抱琴的丫头没令她们失望,即便反复质问,她的口供都无懈可击,甚至将孙柔青如何设谋都一一吐露罄尽,包括收买假孕的郭昭容,借以诬陷连乔害她滑胎;挑拨连乔连音姐妹之情,诱导连音对其亲姊下手;嫉妒顾美人得宠,借那条手帕造谣生乱,诬陷顾笙箫与戏子有染,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其中罗列的还有一项,事关从前的刘婕妤:刘婕妤生得十分美貌,在皇帝初登基时很得了些宠爱,后来却因毒蜂蜇咬而毁容,从此皇帝对她不闻不问。据抱琴所说,这也是孙柔青使的毒计。   连乔进宫的时候晚,未曾见过那位刘婕妤,但抱琴既然这么说了,她就姑且相信——事实上连乔很怀疑,孙柔青是否有这些闲工夫发了疯似的害人,其中或许有些真真切切出自她的手笔,但必然也有一些是存疑的。   见穆氏立意要将这些罪名安在孙柔青头上,连乔也只好上行下效,反正孙柔青做过的坏事不在少数,少一项不少,多一项也不算多。   抱琴自知为虎作伥逃不了干系,在说出真相后,当晚就于长乐宫自裁明志,穆氏则精心的录了份口供,由崔眉上达天听,等待皇帝处置。孙柔青毕竟为四妃之一,穆氏不敢擅专。   皇帝只草草过了眼那份罪状,便朱笔批下:淑妃孙氏迁入冷宫,夺其俸禄,永生不许出。   吴映蓉听了皇帝的处罚,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陛下对孙氏似乎留有余情呢,就这样都不赐死。”   连乔并不觉得如何失望,只简短的道:“死比活容易,进了冷宫,孙柔青只怕会生不如死。”   就算皇帝真对孙柔青余情未了,对连乔而言也没什么值得难受的,也许反倒是好事:证明皇帝还肯念旧。   彼时两人正在园中看着宫人修剪花树,原本天真烂漫的一丛,硬是按人为的意愿修剪成拘束模样。连乔微微侧身,朝传话的小太监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小太监想了想,“也没别的了,只说太后如今卧病,此事不必让太后娘娘知道。”   原来是这样,连乔心底忽然涌起一点恶毒的念头。她朝宦者淡然点头,“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映蓉总能猜出她的心意,关切的道:“姐姐是否想去探望太后殿下?”   连乔轻轻抬手,将她头上的发钗扶正,以一副孝敬恭顺的语气道:“淑妃不能尽孝,本宫可不能忘了孝心,怎说太后也算本宫的婆母呢,怎可不去探望?”   *   因孙太后雅好清净,福宁宫向来不许吵闹,如今更冷清到死气沉沉的地步。从前还有一股檀香味缭绕在殿阁间,令人如领佛性,如今却只剩一股难闻的苦药味了。   连乔让顺安禀明了来意,就看到秦嬷嬷匆匆自里头出来,搓手笑道:“贵妃娘娘怎么大驾来此?奴婢也没来得及准备。”   “嬷嬷不必费心了,本宫只是来看望太后的。”连乔温和的说道,抬脚便往里走。   秦嬷嬷不禁愣了愣,她还没说可以进呢,这连贵妃可真是……到底今时不同往日,见孙家失势,区区一个贵妃也敢不将太后放在眼里了。   秦嬷嬷自怨自怜了一会儿,才想到跟着进去。   连乔踱到内室,那股药味越发浓重起来,让人忍不住想掩住口鼻。孙太后病歪歪的靠在床头,原本一头黑鬒鬒的头发已枯槁大半,眼角眉梢也刻上深刻的纹路,形容憔悴,要不是还有气息,旁人也许会将她当成死人。   “臣妾参见太后。”连乔微微欠身,朝她施了一礼。比起孙太后眼下的落魄,连乔倒真称得上意气风发。   孙太后看着她鲜活滋润的面庞,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只是在她眼底,潜藏着一种有气无力的恨意,即使明知孙家的倾覆少不了连乔背后捣鬼,她却无能无力。   秦嬷嬷端着一碗药汤进来,见两人气氛僵持着,只得走过来道:“太后,奴婢喂您服药吧,徐大人说了,这药喝了易犯困,正好入睡。”   孙太后从前顶好装病,一旦真病了,汤药反而断不了。   “本宫来吧。”连乔微微笑着,从秦嬷嬷手里接过那盏黑得发苦的药汤,自顾自递到太后唇边。   孙太后瞪着她,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想了想,何必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只得忍气吞下,却问道:“是皇帝让你来探望哀家的?”   连乔的神情陡然变得十分微妙,仿佛不忍心对老人家撒谎,不得不说出实情。她讪讪道:“陛下最近忙于朝政,连臣妾也有多日不曾见过,臣妾是自愿来照顾太后您的,如今淑妃妹妹又出了事,您老人家身边无人照拂,臣妾总觉得于心难安……”   孙太后听了前半句原本还算满意,觉得她的态度还算恭顺,及至听到后面,脸上倒怔住了,“淑妃出了什么事?”   连乔惊惶掩口,“臣妾失言,请太后恕罪。”   她越是这样,孙太后越觉得难以忍耐,堵着一口气道:“你何必遮遮掩掩,哀家并非那经不起事的人。孙家都已经这般了,哀家不还是活得好好的么?”   孙太后有生以来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连乔用这样商量的口气说话,真是风水轮流转!   连乔见她执意问询,这才扭扭捏捏的说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淑妃妹妹被人告发,揭露她戕害嫔妃多条罪状,陛下已将她迁入冷宫静思己过,还叮嘱了不必让您知道。若不是您一定要问,臣妾本来不愿说的……”   孙太后脸色死白,如石雕一般呆住,手中的汤碗倏然倾覆,尽数泼在刺绣华美的被面上。   秦嬷嬷愣愣看着,只觉心情十分复杂:从前怎会以为这位连贵妃愚顽可欺呢?瞧她轻飘飘说的这些话,每一句都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有她这样体贴的儿媳,孙太后不被气死才奇怪呢!   连乔却已经皱眉起身,“看着做什么?快过来收拾一下。这样湿淋淋的,让太后如何安睡?”   秦嬷嬷回过神来,听话的走过去,帮着收拾起来。她看着这位手脚勤快的贵妃娘娘,此时多么乖巧讨喜,谁知道心却是够黑的。秦嬷嬷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寒意漫上来,连帮着太后骂她两句也忘了——当然也没什么可骂的,她说的本就是实话,而且够委婉了。   幸好连乔不打算立刻要了老人家的性命,见孙太后不愿意同她多说话,便知趣的告辞离去。穿过门口的珠帘时,偏看到一身穿华服的俊俏男子自外头进来,连乔怔了怔,才认出他是成了亲的明郡王。   楚清见到她却十分惊喜,连太后的病也忘了,招呼道:“小王见过贵妃娘娘。”   连乔微微颔首,“明郡王安好。”便迅速地抽身而去,不想与此人多纠缠。   明郡王虽然已经成婚,并不代表以前的斑斑劣迹就消失无踪了,哪怕为着洁身自好考虑,她也该和此人保持一下距离。   绿珠悄悄同她说道:“太后这一向卧病,明郡王隔三差五就来宫中走一遭,倒真是孝顺呢!”   她说起来倒有点悠然神往,明郡王不论为人如何,皮相总是好的,年纪轻轻的女孩子难免留点神。   连乔无暇理会她少女怀春的心思,只觉得皇帝真能放得下心:留这样一位人物常在宫内走动,他也不怕给自己带绿帽子。 第107章 冷宫欢   前朝之事逐渐平息,皇帝也有余暇往后宫来,首先接到旨意的自然还是怡元殿。   连乔换上一身莲青色的薄纱罗裙,以清新优美的姿态迎接皇帝驾临。   楚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旋即移开视线道:“你如今已是贵妃,不必穿得这样素淡。”   言语里似乎还有些责怪的意思,仿佛小老婆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他倒不高兴似的。   连乔笑吟吟的挽起皇帝的手臂,诚恳说道:“臣妾虽身居高位,也需行节俭之表率,否则上梁不正下梁歪,宫里大行奢侈之风,便是让陛下不易做。且太后她老人家尚卧病在床,臣妾也不想穿得太艳。”   楚源的面色缓和了些,颔首道:“你有这份心当然是好的。”他话锋一转,“听说你前几日去福宁宫看过母后?”   “是,臣妾想着陛下忙于朝政,无暇分-身,那么臣妾代替您尽点孝心也是应该的。”连乔端柔地说道,“只是母后病中倦怠,似乎不愿与臣妾多言,所以臣妾略坐片刻就回来了。”   楚源迟疑了一下,眼中有几分懊恼,“适才朕去看望太后,谁知太后不顾病躯薄弱,厉声向朕质问淑妃之事,朕费了好大力气才安抚下来。”   “竟有这样的事?陛下不是吩咐过不许外传么,是哪个没眼色的见不得天下太平?”连乔故意面露惊诧。   她暗暗庆幸,幸好孙太后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否则皇帝若知道是她在里头做传声筒,就算不动怒,对她的态度也会大有变化。当然这件事本就是连乔做得不对,一时沉不住气才去刺激那位老人家,其实以她如今贵妃的身份,本该谨言慎行才对——但是话说回来,尽管她此举有欠妥当,回想起来还是挺痛快的。人活一世,若处处束手束脚,也没什么意思。   “那如今可怎么办呢?淑妃虽然有错,若太后执意求情,陛下您不如……”连乔为难的停下话头。   皇帝已然决定的事,怎可再收回成命?楚源皱起眉头,断然道:“太后是太后,淑妃是淑妃,太后会因私情向朕求情,朕却不能因私心有欠公允。朕已请良医为太后延治,至于淑妃……她应该为自己所犯的错付出代价。”   连乔柔声说道:“陛下不必太过忧虑,太后娘娘只是一时情急,等想开了便好了。论起亲来,太后还是和陛下您更亲些,淑妃可算得什么呢?”   这句话并未令楚源眉间松动分毫:名义上自然是母子更近,但孙太后可曾将他当做亲生子看待?反倒一心牵系在自己的侄女儿身上,好像朝廷清平都比不过孙家的繁荣昌盛。   细究起来,皇帝难免心寒。   连乔不露声色的挑拨了两人关系,便知趣打住,让绿珠将厨下凉着的汤羹端来,“臣妾晨起让小厨房备下了绿豆百合汤,这会子放凉了,正好供陛下解暑消食。”   楚源正觉得心火燥热,于是不客气的接过。他看着连乔自乳母手里将襁褓抱过,悉心为婴孩换下内衫,那样温和蔼然的笑意……楚源心里不禁微热,只觉岁月静好莫过如此。   他将汤碗放下,轻轻张开双臂,“让朕抱一抱。”   连乔将楚弘交到他怀中,楚源试着掂了掂,“仿佛又重了些。”   不晓得怎么回事,方才在连乔手里还好好的,到了皇帝怀中,楚弘便不安分的扭动起来,甚至伸手要揪父皇唇边那几根微须。   楚源无奈的朝连乔扭头,“这孩子顽皮。”   “小孩子嘛,总是好动的。”连乔微笑着,心里却道:好不好的,你都只有这一个儿子,不疼他还能疼谁?她知道楚源对这个孩子倾注了极大的期望,大年初一生的孩子,命格已是贵极,恐怕皇帝早就决定好好栽培他,让他继承祖上基业。可是对连乔而言,她只要自己的一双儿女能安安乐乐活着,其他都不重要。   外头赤日炎炎,小公主楚珮却不怕热,和她的紫玉姑姑在外头兴兴头头玩了半天,此时才从紫藤花下回来,一望见楚源,挥舞着小短手飞快的奔入,咿咿呀呀的要父皇抱。   楚源只得放下这一个,再去应付那一个闹腾的,忙得团团转,好好一个皇帝却和保母一般了。   连乔在一边看着,庆幸有两个孩子帮忙分神,近来她常不知该如何应对皇帝。若还照从前那般娇柔婉媚的态度,但皇帝流放了她全家,连乔尽管对那家人没多少感情,可心里无法不膈应;尽管她已向皇帝申明自己为楚氏妇,当以夫为天,可皇帝究竟能信多少呢?   这世上不掺杂恩怨的感情毕竟是少数。   在这样的两相猜忌之下,连乔的举止难免缩手缩脚起来,不及以前那般坦诚直率,幸好她也有可供分辩的理由:如今她已是贵妃,自当为嫔妃之表率,举止理应端庄稳妥,不能和从前一般尽情展露小女儿情态。   连乔想起福宁宫那位风流多情的人物,嘴角不禁轻轻勾起,“臣妾先前去看望太后,偶然遇见了明郡王,陛下怎么许他过来了?”   “太后卧病,明郡王自请入宫侍疾,朕为何不成全他的孝心?”楚源淡淡说道。   孙太后因为孙家被贬,淑妃又遭囚禁,赌气不愿与皇帝多说话,殊不知楚源也恼了这位母后,只是碍于孝道不能怎么着罢了,正好明郡王愿意代他在太后膝前尽孝,皇帝何乐而不为?   “或许比起朕,太后更愿意清弟侍奉在侧。”楚源说道。   连乔敏感的听出这话里带一点火-药味,不是她多心,连乔记得明郡王亦自小由孙太后抚育长大,比起皇帝待的时间甚至更久一些。兄弟俩看似感情甚笃,恐怕内里也少不了龃龉,只不过明郡王从来纵情声色,无心仕途,不足以构成威胁罢了。   连乔微微笑道:“可是外男不宜擅自出入宫禁,明郡王虽为宗亲,但毕竟名声在外……”   “这个倒是你多虑了,朕相信他这点分寸还有,不会做出秽乱宫闱的事来。”楚源打断她的话。   连乔见他这样自信,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反正她已经尽到提醒的义务,就算真出点什么,也是皇帝自己打脸。   站着说了半天话,连乔只觉遍身汗出,正要往风轮边寻张椅子坐下,就见皇帝似有如无的瞟她一眼,“你为何对清弟这样关切,莫非看上他俊俏,想弃朕而去?”   连乔心道皇帝永远吃醋吃不到点子上,她就算真要红杏出墙,也不至于看上楚家这窝臭鱼烂蟹,图什么呢!   她伸出如玉皓腕,稳稳的搁在皇帝肩头道:“臣妾心中,只装得了陛下一人,再无旁人容身之地。”   楚源见她美目流盼,忽然心荡神驰,不能自抑,碍于旁人在侧不好造次,只得低首下去,在那截玉腕上吻了一下,轻声道:“朕也是如此。”   指代不明,谁晓得皇帝是说爱她还是爱自己,连乔心里这样想着,却还是含笑抬首:“臣妾知道。”   *   四妃之位虽空缺了一位,对于宫中的大局是没多大影响的,至少连乔这位贵妃也在渐渐熟习宫中事务,穆氏见她虽年轻,处事却稳妥可喜,也就放心的让她帮助分担,似乎真心愿连乔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尽管穆氏看起来为人心胸宽大,连乔依然谨慎本分,不敢越雷池半步,她情知这位穆皇贵妃并非容易对付之人,若真让她揪到什么把柄,只怕自己便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尽管两人在扳倒淑妃一事上短暂结盟,但其余时间,连乔面对她依然是兢兢业业的,不能有半分松懈。   宫中的琐事虽繁芜丛杂,梳理好了也不难办,麻烦的是人际交往的问题。自淑妃势败,从前奉承她的那一拨便转向连乔这位新得势的贵妃,见血苍蝇一般赶都赶不走,其中尤以杨盼儿为最。连乔都不知她如何这般有脸,明明在北漠时还和乌眼鸡一般彼此结仇,如今却一见她脸上就笑出花来,好像她比皇帝还富有吸引力似的。   连乔不能不感慨权势的魅力。   她虽然心内不喜,面上却仍是照常敷衍着,这贵妃的位子虽好,却也逼得她不得不戴上假面具——连乔渐渐和穆皇贵妃感同身受了。   这一日杨盼儿邀上尹婕妤、胡才人、金良人等几个共同来怡元殿看望小皇子,虽说楚弘的百日早就过了,但只要想来,总能找到由头。   不知怎的,聊着聊着就在花荫下坐了下来,连乔见她们摆出久坐的架势,只得命紫玉奉茶来,心中却觉百无聊赖:这宫里的日子过久了真是令人生厌。   金良人打量着架子上层层绿叶覆盖出的阴凉,艳羡的道:“娘娘宫里的紫藤花开得真好,这时候还没谢尽呢!”   明明是说花,杨盼儿不知怎的会联想到人上头,撇了撇嘴道:“什么谢不谢的,贵妃姐姐如今正当盛时,你以为和冷宫里的那位一样么?”   金良人不意她会这样曲解,窘得脸色涨红,讪讪转过头去。   尹婕妤感叹道:“淑妃的事倒真是叫人意想不到……从前盛极一时的孙家,还有太后庇护,居然也会落到如斯下场……”   “有什么想不到的,自作自受罢了!”杨盼儿不屑说道,转而一脸热切的看着连乔,“贵妃姐姐,如今那一位进了冷宫,您看咱们要不要暗地里使些绊子,好让她吃点苦头?”   她以为连乔从前被孙柔青欺压多时,如今敌人落魄,必然想要报复。   谁知连乔却宽宏大量的说道:“淑妃虽然有错,却也得到了应有的处置,咱们又何必落井下石呢?”   杨盼儿好生失望,还以为能趁此机会表功,没想到连乔却是这样懦性子的人,这点事情都不敢动手,可见也是个空有名位却无手段的,心里顿时又生出几分鄙薄。   连乔却是真不敢,不是怕事情败露,而是怕坏了她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多年营造的苦心,断不能因此付诸东流。为长远着想,还是暂且将各人恩怨撇在一边好了,反正孙柔青已进了冷宫,日子绝不会好过,用不着连乔雪上加霜。   尹婕妤的想法和连乔有异曲同工之处,她也道:“如今正逢夏日,冷宫里阴湿无比,还有蚊虫滋扰,送去的饮食更不消说,都是腐坏发臭的。想来就是咱们不做什么,也够淑妃受的了。”   听了尹婕妤绘声绘色的描述,杨盼儿咯咯笑道:“她活该!”浑然忘了她以前是怎么鞍前马后趋奉孙柔青的。   止她一个人的笑声就足以令人心烦意乱,连乔觉得棚子里的闷热似乎加重了些,正要找个由头回内室躲一躲,就看到顺安匆匆从外头进来,向面前众位娘娘草草肃了一肃,便到连乔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连乔的脸色顿时冷若寒霜。   尹婕妤等察觉事情不对,忙问道:“怎么了?”   “孙柔青有身孕了。”连乔一字一句冰冷说道。 第108章 东山起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连乔不及多说,立刻让绿珠送客,自己便召了顺安进内室细问。   “到底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向本宫道来,不许隐瞒。”连乔的神色未见缓和,可见此事带来的震撼多大。   顺安弓着背,声音里也有几分紧张,“淑妃娘娘自进了宫就不思茶饭,侍卫们送进去的膳食,多数都被原封不动的送回来,只说要些粥水。侍卫们先时还不肯,只当淑妃拿乔,后来还是内务府那边的意思,让随便对付过去,侍卫们这才胡乱送了些汤汤水水。”   “她就算进了冷宫也是主子,皇帝可没说不许她吃饭。”连乔冷淡说道,心里却已暗暗纳罕起来:孙柔青明知不比往昔,何必还耍脾气讨人嫌呢?这样做除了得罪人,对她毫无好处。   紫玉口快问道:“那后来她肯用了吗?”   顺安点头,“倒是肯了。”   似乎也不像耍脾气,只是单纯嫌冷宫的饮食不周。连乔不露声色的道:“那身孕又是怎么回事?”   顺安忙接着道:“娘娘您也知道,那冷宫虽地处阴湿,却有西晒,一到午后就闷热难熬。孙淑妃身娇肉贵的,如何受得住,每每喊着头脑晕眩,还想呕吐,侍卫们总不理她。谁知昨晚上便晕倒了,今早上才被人发现,侍卫们这才着了忙,急急的请太医过来,这一看才知道,原来不是病倒,是有身孕了。”   连乔不禁默然,原以为孙柔青能在冷宫慢慢熬死,谁知道却突然冒出一个喜讯来,可真是恰好解了燃眉之急。有了这个孩子,孙柔青不止能迁出冷宫,就连复宠也指日可俟。   紫玉眉眼间也有些难以置信,“淑妃进冷宫才短短七八天的功夫,这么快就验出身孕了,这身孕果真么?”   顺安苦笑道:“诊脉的是杜大人,后来又请院判徐大人仔细看了一遍,两位大人总不可能被同时收买。”   连乔不说话了,她虽然对皇帝的生育能力颇存怀疑,但凡事皆有万一,她不是也为皇帝生下一儿一女吗?既然连乔能打破固有的命数,焉知皇帝的子孙福不会渐渐滋长起来。   但无论有多少女人怀上皇帝的血脉,连乔都不希望这个人是孙柔青。她与孙柔青仇隙已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这个孩子一旦冒出,眼前的格局又将发生变化。   紫玉也意识到处境不妙,忧心的攥紧手绢,“娘娘,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咱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连乔沉静的说道。这世上的每一条路都不好走,可她不也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吗?孙柔青只是怀孕,并未生下来,因此胜负也不知道,未来或许还会有更大的变数。   约莫黄昏时,吴映蓉给她带来最新的消息,“陛下已经下旨,将淑妃迁回合欢殿,依旧许她宫人使唤,看来至少在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前,陛下暂时还不会动她。”   “皇嗣为大,陛下这般安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咱们可就麻烦了。”连乔长长的吐了口气,“孙柔青的运气真好,多出一个孩子,本宫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映蓉沉默了一霎,轻声说道:“当初连家落难,姐姐凭借皇嗣扳回一局,淑妃或许也会效仿如此。幸好在陛下心中,姐姐的地位仍是无可取代的。”   “果真么?陛下喜新,却也念旧,淑妃未必没有胜算。”连乔轻轻嗤道,仅凭楚源没将孙柔青立刻赐死,就知道孙柔青在他心底至少还有点位置。即便只是不忍,那一点怜悯之情也尽够孙柔青发挥的了。   此事多思无益,急也是急不来的,连乔只能耐着性子将其撇开,转而问道:“前日我让你去昭阳殿看一看顾氏,她如今怎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整日里就知道作诗,看上去好好的一个人,不知怎的发起疯病会这样厉害!”映蓉叹道。   经过抱琴那番指证,顾笙箫照说便已是清白的,可惜她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皇帝恐怕也难再看她一眼。连乔不禁有些惋惜,要是顾笙箫尚且神智健全,尚可以借她对抗孙氏,如今却只有连乔一人孤军奋战了。   映蓉望着她,微微的笑道:“姐姐,你还有我呢。咱们姐妹联手,定能度过难关的。”   *   孙柔青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拨开梁柱上结着的蛛网,皱眉道:“本宫才几日没回,合欢殿就破落成这幅鬼样,你们也不知清扫一下?”   侍女弄箫跟在她身后,惴惴不安的看着她,“先前娘娘被贬,婢子们也被发落到了各处,如今都是临时派回来的。”   孙柔青当然知道赶不及,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不过这个弄箫也够没眼色,顺嘴自责两句便是,东拉西扯的做什么,到底不如前头那个——想到叛主的抱琴,孙柔青眼中又重新变得阴沉起来。   满处里尘灰呛得慌,要打扫起来也颇费功夫,孙柔青且不催着,只看了看身上那件松垮垮的淡紫绸裙,上头沾了霉绿斑斓的污印,还有不少油渍。在冷宫虽只住了短短几日,孙淑妃想起来仍留有余悸,那样肮脏难堪的时日,仿佛连死都是一种解脱——孙柔青简直一刻也不愿意回想。   眼下要紧的是换下这身旧衣,孙柔青掻了搔草草梳起的乱发,里头仿佛还有虱子爬似的,她随口说道:“去给本宫找件清洁衣裳出来。”   弄箫答应着,忙忙的打开箱笼找寻,里头那几件值钱的,早被合欢殿的下人搜□□净,剩下的只是些半新不旧。   情势如此,孙柔青不得不随遇而安,她起身将那身旧衣脱下,由着弄箫挑出一件尚算整洁的给她换上。   靠近她身侧时,弄箫只闻见一股难闻的霉味,几乎便想作呕,好歹忍住了,盯着孙柔青平坦的腹部说道:“娘娘可真是吉日天相,有了这个孩子,陛下以后一定会常来咱们合欢殿的。”   她知道主子最乐意听奉承话,依照素日的脾气,就算不骂她油嘴滑舌,脸上也会露出笑颜。   但今日孙柔青却一反常态。听到弄箫的阿谀之语,她非但不笑,反倒异样的沉默下来。   弄箫心中莫名有些不安,胆怯的问道:“婢子说错什么了么,娘娘莫非不高兴这个孩子?”   “你没错,本宫只是欢喜过头了。”孙柔青勉强笑道,眼里却蒙上一层阴翳,“这是陛下的孩子,本宫自然喜欢。” 第109章 冷相待   皇帝虽未剥落孙柔青的罪名,却已吩咐内务府按妃位份例好生相待,至少在她平安产子的这段期限内,她仍是名正言顺的淑妃。   孙柔青第二日就妆饰一新来长乐宫请安。   众妃见她入门,神色不免都有些闪躲。先前孙家被贬,淑妃获罪,众人可都是将她当笑话看的,谁能想到仅在不足十日的功夫,孙柔青就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彻底的扬眉吐气了。等到孩子生下来,指不定还会给她怎样的体面。   杨盼儿尤觉无地自容,深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早知孙柔青还能东山再起,她也不会傻乎乎的帮着贵妃作践孙氏——贵妃也没要她帮忙呢!   见孙柔青往右首走来,杨盼儿只得整理出一副谄媚的笑,她别的不懂,变脸却是惯技。   孙柔青看也不看她,笔直的坐回原位。   穆氏望着座下笑道:“淑妃,你如今怀有身孕是大喜,但切莫因此生出骄矜之心,修身养性方为做人之根本,若一味恣意骄奢,反倒有违嫔妃之本分。”   比起当初连乔怀孕时似模似样的恭喜,穆氏这话分明是借机敲打,警告她罪名尚未摘除,随时可能被打回原形。   孙柔青听了虽略有不满,但毕竟不比从前有孙家做靠山,可以任性妄为,只得勉强欠了欠身,“嫔妾知道了。”   穆氏这才笑意温煦的面向众人,“连淑妃都能怀上龙裔,你们也须多多努力才是,唯有子孙昌盛,才是咱们大兴朝之福。”   连乔暗道穆氏还真是一句话都不愿饶过,字里行间揪着淑妃的软肋不放,但见孙柔青傅了粉的俏脸上透出一层青色来,便知她心情不爽到极点。   杨盼儿心怀鬼胎,想着自己在孙家落魄时狠狠地踩过淑妃,这会子便想挽回点好感,忙一脸阿谀的看着她,“人都说肚尖生男肚圆生女,淑妃姐姐这一胎肚子尖尖,想来是位皇子呢!”   尹婕妤顶看不起她这副墙头草的鬼样,嗤笑道:“淑妃娘娘怀胎才一个多月,能瞧得出什么,贤妃不会是指淑妃娘娘发福了吧?”   “你……”杨盼儿脸色大变,忙朝着孙柔青道:“淑妃姐姐,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孙柔青脸上已毫无喜容。   连乔暗叹,看来尹婕妤至少比杨盼儿聪明一些,知道一条路走到黑。照杨盼儿这反复无常的做派,只怕两边都会被她得罪干净。   大家同为宫中姊妹,孙柔青既有身孕,连乔不恭喜一句似乎说不过去。她想了想便笑道:“本宫却也希望淑妃妹妹能诞下一位小皇子,如此本宫的弘儿便能有人作伴了。”   孙柔青的脸色似乎微白,强笑道:“嫔妾但愿如此。”   畩澕獨傢连乔不禁有些奇怪,莫非孙柔青在冷宫修行一场,心态变得平稳了?否则照她素日嚣张蛮横的个性,此时便该狠狠怼上一通才对。   但是她似乎愿意息事宁人。   宫里姊妹难得聚在一起拉拉家常,唯有请安是最热闹的时刻,穆氏的絮叨还没完,孙柔青就借口身子不适起身回宫,穆氏也没留她。   冷宫里的日子毕竟不好过,孙柔青似乎畏寒,六月里还穿着夹衣,越显得身姿袅袅如弱柳一般。   穆氏望着她清癯的背影,轻声说道:“淑妃的性子似乎也学得沉稳了。”   尹婕妤嘟囔道:“沉稳什么呀!要真沉稳,也不会不听完娘娘的训示就兀自离去。”   穆氏微微一笑,并不指责她的心直口快。   杨盼儿的面色却有些不自然,臀部跟放在火炕上似的,动来动去。她终是按捺不住起身,“皇贵妃姐姐,嫔妾也有些身子不爽,想先行告退。”   穆氏颔首,“去吧。”   尹婕妤见她匆匆出门,不屑的努了努嘴,“这没骨头的东西,一定上赶着巴结淑妃去了!”   同时向连乔投来同情的一瞥,似乎感叹她识人不明。   连乔并没觉得什么可难受的,杨盼儿的秉性她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连做跟班都觉得不够格,又怎会因她的倒戈而失落呢?   幸好留下的还是些聪明人。穆氏环顾座下,露出欣慰的笑,最终将视线固定在连乔身上,微微正色说道:“连贵妃,淑妃这一胎来得突然,咱们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依你之见该如何?”   这是真将她看做心腹爱将呢。连乔可没傻到被人当枪使,她依旧维持着平淡的面容,“臣妾虽侥幸为陛下诞育一双儿女,但宫内毕竟算不得热闹,臣妾想,无论淑妃这一胎生下来是皇子还是公主,陛下都会高兴的。”   意思是一切以皇帝的喜恶为先,绝不会因私人恩怨就对孙柔青下手。   穆氏不免有些失望,还以为连乔能为她分忧呢,没想到依旧顾虑着皇帝——可见这女人太爱男人也不是好事,一旦真心有了寄托,就处处掣肘了。   她无奈笑道:“宫里最近是有些冷清,本宫也希望能多几分热闹。”   连乔不受煽惑,穆氏也只好置身事外,往好了想,一山不容二虎,淑妃的孩子生下来,与连乔的孩子必然势不两立,到时自己或能就中取势。穆氏这般想着,心中略宽。   *   孙柔青的待遇虽有好转,皇帝却并未因这个孩子对她多几分眷顾,鲜少踏足合欢殿,唯有怡元殿仍是常来常往。   “孙妹妹怀着身孕辛苦,陛下理当多多探望才是。”连乔叠坐在床头,一边给皇帝按摩两边太阳,一边轻声说道。   她能这样心平气和的与皇帝谈论后宫子嗣问题,不知皇帝会不会欣赏她态度豁达。   楚源阖着眼,声音是闷沉的,仿佛从喉咙里勉为其难发出来一般,“朕只愿她不要走郭氏的老路便好。”   看来郭昭容之前的假孕事件让皇帝起了戒心,连带着对孙柔青也心生反感。连乔微微笑道:“郭氏那是一时糊涂,淑妃妹妹毕竟算得聪明人,况且多位太医都已验过,陛下总不至于连他们都不信吧?即便淑妃真有如此胆量,几个月后总得交差,她也搪塞不过去。”   楚源嗯了一声,眉眼间却流露出一丝嫌恶,“若非太医向朕回禀,道淑妃情志郁结,不利于养胎,朕总想着还是禁足为好。”   禁足固然是一种惩罚,可也算得保护,连乔虽不会主动对孙柔青出手,但别人若想作怪,她也未必会拦着。从某种方面而言,倒是现在这种自由的状态更好些。只是孙柔青这回迥异往常,居然十分安分,也没有依仗身孕到处显摆,倒让连乔颇以为怪。   她轻轻笑道:“太后娘娘的病好不容易缓和了些,陛下还是善待淑妃为益,淑妃再有错,她腹中也是您的亲生子,陛下不能不爱惜自己的子息。”   楚源睁开眼,轻拉起她的手道:“阿乔,你实话告诉朕,淑妃这次闹出身孕的事,你心里是否不大好受?”   连乔眼眸微低,再抬起时已有点点泪光,她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轻松适意,“臣妾固然会因淑妃之事有所嫉妒,但陛下并非臣妾一人之夫婿,陛下也不可能仅与臣妾一人孕育子息,但只要是陛下您的孩子,臣妾都会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呵护,不容有失。”   楚源拢住她的秀发,将她拉入自己怀中,感叹道:“难为你这样懂事。你放心,无论淑妃的孩子生下来是男是女,咱们的孩子,永远都是朕最最爱惜的孩子。”   两人正柔情蜜意的絮语,就见崔眉匆匆进来,伏地道:“陛下,合欢殿来报,淑妃娘娘腹中绞痛不止,想请您过去瞧瞧。”   楚源上过一次当,哪能再上第二次?他淡淡道:“朕已经歇下,懒得折腾,让太医过去看看便是。”   说罢,却见崔眉站着不动,楚源顿时眉立,“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原来真不过去呀?崔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忙应了声喏,快步退出。   楚源将纱帐放下,拉着连乔共卧,简单说道:“咱们睡吧。”   看到皇帝这样赌气般的行为,连乔虽心中好笑,总得表示一番关切,“淑妃妹妹在冷宫吃了不少苦,身上难免七病八痛的,陛下也不知道体谅。”   “病了自然该请太医,朕又不通歧黄之术。”楚源皱眉道,“崔眉服侍朕多年,如今却也越来越不懂事了,这样的小事也拿来打扰朕。”   “皇嗣为大,淑妃虽为戴罪之身,崔公公到底不敢轻慢。”连乔笑道。   一语提醒了皇帝,“朕只是许她安然待产,可没说赦免她的罪责,等这个孩子生下来,该发落的朕一样会发落。”   连乔听着他那硬邦邦的声调,心中只是不以为然:皇帝现在说得好听,谁知道将来又是什么样?他向来是善变的。等孙柔青平安生下一位皇子,皇帝对她的态度难保不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逆转,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第110章 多作怪   有孕的嫔妃多数娇气些,连乔也没十分在意,这一夜与皇帝皆睡得很沉,谁知次早崔眉又来禀报,说孙淑妃并非仰仗身孕邀宠,而是实实在在的出了毛病。   楚源立刻着靴下床,叱道:“既这样怎么不早来回禀?”   “不是陛下您让别打扰的么?”崔眉声音委屈,可见做好人难,做皇帝的近侍更难,除了挨骂就没半点好处。   楚源无言,只得匆匆从他手里接过穿戴,准备前去合欢殿看望孙氏——孙柔青腹内毕竟是他的孩子。   连乔心内虽然惊骇,面上却比皇帝镇定些,安慰道:“陛下莫急,臣妾和您一道过去瞧瞧。”   两人乘着步辇来到合欢殿,就看到低头的宫人们来来往往,手里捧着湿巾面盆,隐约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楚源的脸色不禁白了些,大步踏入槛内,问道:“如何了?”   徐、杜两位太医正在方桌旁斟酌药方,见到皇帝连忙行礼,说道:“淑妃娘娘昨夜腹中绞痛不断,还有些见红,微臣们着实费了一番精神。”   孕妇见红可非小事,楚源眉间更显隐忧,“那淑妃的孩子有没有保住?”   徐太医忙道:“陛下放心,淑妃娘娘出血不算严重,眼下已然止住,只需好好静养几日,想来应该无碍。”   楚源这才松了一口气,“有劳大人了。”   因徐茂庭为太医院之首,又是孙太后特意吩咐过来照看的,楚源对他也颇为礼遇。   不一时,穆氏等人也赶了来,照例的询问过一遍,这才转向可怜的孙淑妃。   孙柔青病容惨淡躺在床上,身下盖着一床薄被,也没人胆敢掀开,说不定里头还有血迹,恐怕污了皇帝龙目。   众人勉强问了几句,见她答话亦是有气无力的,可见受的罪不小。   自从孙淑妃有孕,杨盼儿重新厚颜巴结起她来,也不怕遭人嫌弃,当下便望着连乔道:“听说昨夜淑妃姐姐喊痛要求见陛下,是贵妃拦住了不让人通传,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她眼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连乔都不知她听的是哪个变了样的版本,也懒得与她争辩,反正此事全在于皇帝的态度,她纵想挑拨,也须过了楚源那关。   杨盼儿只当她心虚才不敢正面回答,愈发追问不休。   楚源不耐烦的喝道:“都住嘴!淑妃病的这般,你还只顾些有的没的,若再扰攘不休,朕便命人将你掌嘴二十!”   杨盼儿果然怕了,悄悄闪到一边去。   看来皇帝也被愧疚之心所折磨,才将气撒在杨盼儿头上,连乔冷淡的想着。她昨夜可是劝过了,是皇帝自己不愿过来的,所以连乔并不觉得对不起人。   穆氏关切的问道:“淑妃好好的怎么会见红,可是冷宫里遗下的后症么?”   太医们还不及作答,弄箫就悲愤跪下,“正为此事要请陛下与皇贵妃娘娘做主,主子她虽在冷宫里遭了些罪,太医们皆说无碍,昨夜之所以突发急症,是有人故意暗害所致。”   她仇恨的望了眼连乔,依旧跪着说道:“皇贵妃大约不知,有身子的人碰不得寒凉之物,可娘娘最近的饮食之中,却多有茭白、瓠子、苋菜等等,主子素性粗枝大叶,咱们也都是懵懵懂懂的,若非太医问起,大约咱们还被蒙在鼓里。还有,咱们主子的体质有异,沾不得菊花,可昨日花房偏偏送来一盆绿菊,若非如此,主子大概也不会发作得这样厉害。”   她将孙柔青半截袖子挽起,只见臂上密密麻麻起了许多红色的小疙瘩,如同疹子一般。众妃顿觉一阵恶寒,忙转过头去。   “这御膳房和花房可都是由连贵妃掌管的……”穆氏犹疑着看向皇帝,“陛下您看……”   连乔自认不曾做过这些事,但眼下证据确凿,孙柔青的惨状也不是装出来的,她只能先服个软再说,“臣妾一时失察,还望陛下降罪。”   杨盼儿潜在角落里,幽灵一般的出声,“臣妾看不见得,贵妃娘娘平日里多谨慎妥帖的人,怎么到淑妃就疏忽大意起来,恐怕是见不得淑妃平安生产吧!”   她冷不丁嗤了一声。   宫里永远不缺搅浑水的人,连乔没有动怒,只是脸色更加冷漠。   幸好皇帝有自己的见解,他静静道:“朕也相信阿乔,不会做出谋害皇嗣之事。”   皇帝都这般说了,众妃纵有蠢蠢欲动的,也只好先按捺下火上浇油的心思。   穆氏想了想,“臣妾瞧着贵妃妹妹也不似有心,想来总是那两处的人办事不利,只是淑妃遭此大罪,若不给她个说法,恐怕淑妃妹妹难免多心。”   这话正给了楚源台阶下,他便松了口气道:“既如此,在淑妃生产前这段时日里,连贵妃就不必过来合欢殿了,至于花房和御膳房这两处的管制也先放下,待淑妃平安生产后再行安排。”   他捏了捏连乔的手,温然道:“正好,你也能歇息些日子。”   连乔见皇帝这样为自己着想,除了赞同还能说些什么?她莞尔道:“臣妾谢过陛下体恤之恩。”   淑妃此事闹得虽大,皇帝见她渡过险境,心也就放下来,径自携着连乔的手离去。穆氏等人也随在身后,只有杨盼儿感念姐妹之情,大发慈悲的陪伴在孙柔青身侧——她都快被自己感动哭了。   *   紫玉听闻连乔被迫交出权柄,不由得十分惊讶,且忿忿不平,“她们怎么这样?淑妃出事与娘娘您有何关系,况且淑妃的孩子不还是好端端的么?”   “不用着急,本宫看未必是坏事。淑妃还有好几个月才临产,这期间若出什么差池,本宫这个协理六宫的贵妃必然少不了干系,倒不如趁此机会先把自己撇干净。”连乔悠闲的说道。   以往她对楚源颇多腹诽,但这回的处置却深得她心。怀孩子的女人就像脆弱的瓷器,谁要是从她身边经过,一旦瓷器破裂,保不齐就会被栽赃到头上,有了皇帝的口谕,连乔正好可以远离孙柔青这个定时炸-弹。   紫玉嘀咕道:“淑妃也是,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这样不安分,谁知道她那病是真是假,没准只是为了唬咱们罢了。”   “这个你不必疑心,徐太医不至于陪她一起说谎。”连乔说道。事实上她也有些诧异,孙淑妃气色败坏,不像是用脂粉营造出来的,想必内里受到极大损伤,但仅仅为了对付连乔,用得着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么?何况连乔几乎毫发无损。   杨涟来请脉时,连乔便有意的向他求证一番。   杨涟沉吟道:“微臣留意过淑妃的脉案,都是对症的,可见昨夜的动静并非淑妃娘娘作假。微臣适才也去合欢殿见过淑妃,她手臂上的红疹倒还无妨,抹些药膏便能消去,至于那些寒凉之食,却实打实的吃进肚里,所以体质才虚寒至极,以致见红。”   连乔沉默了。孙柔青下手这样狠,不是一句疏忽就能解释的,御膳房要料理各宫的膳食,还可说一句忙中出错;可宫里人人皆知孙淑妃最厌菊花,那丛绿菊除了是她自己摆在床边的,别无其他解释。   “她为何要这么做呢?”连乔觉得十分费解,自言自语道。就算孙柔青怕她谋害腹中孩子,先下手为强用来避祸,也不用真伤了自己身子。   “会不会淑妃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杨涟脑子里灵光一现。   连乔无语的看他一眼。孙柔青又不是个傻子,已经被打入冷宫的人,没有这个孩子该如何翻身呢?   杨涟只得讪讪低头。   连乔发觉这宫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秘密,她不但读不懂男人,现在连女人也读不懂了。   从八月中秋一直到九九重阳,宫里循例要举办赏菊宴,孙淑妃便顺理成章的懒于出宫。正好太医也说她胎气不甚稳固,最需静养。   只有杨盼儿仍时不时的过来串门,孙柔青虽嫌弃此人嘴脸可恶,但如今她在宫里已是孤立无援,自然能抓住一个是一个。   九月的夜已经寒意迫人,孙柔青立在门廊下,尽管系了一件披风,手脚还是忍不住颤颤,只有脸上的神情焦灼难安,仿佛七窍里冒着火似的。   弄箫倒了杯热气蒸腾的煎蜜水来,以为她在等人,劝道:“娘娘,您早些歇息吧,陛下大概今夜不会过来了。”   孙柔青睨她一眼,弄箫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皇帝何止今日不来,几乎就没来过呢。   孙柔青向来脾气不好,此刻却不想与她多费唇舌,只道:“你且去睡吧,本宫想站在这里吹吹风。” 第111章 人命薄   孙柔青自从怀孕之后,性子越发古怪,甚至有些孤僻,行动也不需许多人服侍。弄箫想着,与其这时候没眼色献殷勤,不如就听了她的,于是躬身施礼,“那奴婢先进去躺会儿,等会儿起来值夜,娘娘您也早些安寝罢。”   孙柔青心神不定的点头,待弄箫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上,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院落的一角。   那死人说好要来的,莫非这会子想打退堂鼓?孙柔青低低咒骂一声。   月色浅淡,星光稀薄,间或有一两阵微风吹过,墙上的斑驳树影蝎蝎螫螫的动起来,使人疑心来了匪贼。   但孙柔青苦等的那“贼人”却迟迟不至。   她怀孕已有四个多月,身躯渐渐沉重,站久了,两条腿便如灌铅一般,正待进去歇一歇,就闻墙角传来窸窣响动,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子从墙头艰难的翻下来,还碰了一地灰。   看模样大约是个小太监。   小太监也顾不上揩抹身上的泥巴,急急地走过来埋怨,“你也是!三更半夜的把我叫出来做什么,若非太后体贴,特意让我在宫中留宿一夜,你以为咱们这样容易见面?”   果然是打扮成太监服色的楚清,他虽然喜好偷香窃玉,但这样杀头的大事,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愿做的。   顾不上看孙柔青冰冷的脸色,楚清便欲拉她的手进去,“咱们到房里说话。”   “用不着,”孙柔青甩开他的手,“你不知道这宫里的眼睛有多少,越是掩人耳目,只怕越惹人疑心,倒不如堂堂正正站在这里说话。即便有人瞧见,也只当你是在本宫身边伺候的内侍监罢了。”   楚清一想有理,虽则被当成太监有辱斯文,但眼下顾不了许多,他迫切需要知道孙柔青找他来的目的。   “这么说,若非我特意请你,你似乎还不愿过来?”孙柔青冷冷的看着他。   “表妹这是什么话?你我既为兄妹,白日里大可光明正大见面,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楚清陪笑道。   这混账行子这会子却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孙柔青心中气急,只恨恨的瞪着他。   楚清犹自假意劝她,“你如今有了皇兄的骨肉,便该安分守己才是,若因我惹出祸事来,反倒不值许多了。”   天下男人尽是装模做样的,有色心没色胆。孙柔青索性撕破脸皮,“你现在说得轻巧,那一夜你我之间的事,便全都不作数了?”   楚清面露尴尬之色,干咳了两声道:“表妹,当时我见你因孙家之事一蹶不起,一时怜悯才想助你振作,并非存心,那件事你还是忘了吧!”   他这话本是不假,那时孙家被人告倒,孙柔青终日以泪洗面,楚清念及小时的情分,才想着过去安慰几句,不知怎的便安慰到床上去了。他过后也颇自悔,深怨自己孟浪把持不住——他虽然在京中名声不好,却从未想过勾搭达官贵妇,更别提生长深宫的皇妃,那可是要杀头的。他还有几十年好活,大可以好好享受一番,何必冒这掉脑袋的风险?   是以后来他便有意避开与孙柔青见面,就连今夜的约会本来也不想赴的。奈何那封信笺上说得委委屈屈,孙柔青又以性命相威胁,楚清一时心软便又来了。   孙柔青见他绝口不提两人情分,只劝她侍奉皇帝为要,心内一阵气苦,面上反倒冷笑出声,“我倒是想忘,可有人偏偏不让我忘记,你不妨猜猜,我这肚里是谁的孩子?”   她将微微浮肿的手掌贴在腹上。   楚清目瞪口呆的望着那处,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双耳听到的,仅仅一夜露水夫妻,原来会埋下这样的祸根。他犹疑道:“你确定没弄错么?”   “你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傻子,会不知道肚中孩儿的父亲是谁?”孙柔青嗤道,声音里有一种绝望悲凉之感,“我倒宁愿这孩子是陛下的,省得成日提心吊胆,可偏偏这孽种的父亲是你,你叫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楚清迟疑着抚上女人的肚皮,此时心里的感受却十分奇异,这些年游荡花丛都是片叶不沾身,哪怕有了家室,那位嫡妻却不曾为他生下一男半女,想不到突然他便要做父亲了。   “你打算怎么办?”楚清轻轻说道,语气却不自觉的软下来。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尽快将这麻烦除去!最好是你从外头寻一剂落胎药过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这孽种解决了,咱们两人都能安生。”孙柔青气恼的望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她先时故意吃了那么多寒凉之食,谁知自己的身子糟蹋够了,这野种却分外坚固,始终不肯下来,否则孙柔青也不会走投无路,只能找楚清设法。   楚清听她一口一个孽种,只觉十分刺耳,怎么说那也是他的孩子!体谅孙柔青心情焦躁,他也只得罢了,柔声劝慰道:“你别急,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谅无第三人知晓,咱们可以慢慢想法子。”   他犹豫着往那处瞥了一眼,说出自己的想法,“要我说,不如你干脆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孙柔青大惊,“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旦此事被人察觉,你我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柔青,你听我说。”楚清安抚地扶着她的肩膀,“你现在月份已大,不可胡乱用药,一个不慎,兴许连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孙柔青本就是怕死之人,一听这话果然动摇了,“那怎么办?”   楚清筹之烂熟,遂侃侃而谈,“所以我说你应该把这孩子生下来。如今孙家在朝中已无势力,你又是戴罪之身,能保护你的唯有这孩子。若生下一位皇子,你便能母凭子贵,重新在宫中屹立不倒,即便是位公主,也足以助你站稳脚跟。往后孙家若想兴复,少不得着落在你身上。”   他循循善诱道:“自然,太后和本王也都会帮你的。”   孙柔青何尝瞧不出他的私心——有些男人虽对女人情薄,却爱惜子嗣逾越性命,楚清就是这种人,他无非见不得自己的子息就此凋敝罢了。   但即便明知他有私心,孙柔青也只能选择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对楚清毕竟是有些心动的,至少在皇帝的绝情令她心灰意冷后,楚清是唯一给予她温暖的人,即便那温暖只是微末之数。   楚清已张开双臂环抱住她,孙柔青靠在他胸口,闷闷的说道:“我便依你这回,你可得说到做到,往后你若对咱们母子不闻不问,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嘴硬心软的女人楚清见得多了,很知道如何对付,正要施展手段让她回心转意,忽听一个娇嫩的女声唤道:“淑妃姐姐,你还没歇息吗?”   孙淑妃听出这是杨盼儿的声音,吓了一跳,忙从男人怀里挣开,理了理衣冠道:“贤妃妹妹这么晚过来有何事?”   杨盼儿腆着脸走近,“嫔妾听说昨儿内务府送来几匹上造的散花绫,用作寝衣是最好不过的,便想向淑妃姐姐你讨要两匹。”   孙柔青虽恨她厚颜无耻,此时却不得不竭力敷衍着,笑道:“什么大事!今日天色已晚,等明日我命人挑两匹好的给你送去便是。”   “那就有劳淑妃姐姐了。”杨盼儿说着,看向她身边低眉顺眼、皮色白净的小太监,“姐姐身边何时多了这么位人物?看着倒怪俊的。”   五官虽看不大清,但面目轮廓分明是纤楚秀丽一类,杨盼儿于是紧巴着那人的脸不放。   楚清越发低下头。   孙柔青暗骂她饥不择食,连太监都不放过,面上却只能勉强笑道:“内务府才拨来的,笨手笨脚的总打坏东西,才被我训了一顿。”   “这样啊。”杨盼儿虽有些恋恋不舍,但实在找不到可以继续的话题,只得讪讪的准备回去。   谁知时有不巧,不知是狸猫还是某种野物从篱笆上跳过,吓得杨盼儿手里一抖,那纸灯笼打翻在地,正对上楚清抬起的面容。   杨盼儿顿时惊呼出声,“明郡王!”楚清进宫时候不少,她当然认得。   孙柔青见她已经识破,眼中凶光大现,朝楚清使了个眼色。楚清登时会意,快步走来,大手一张便掐住杨盼儿的脖子。   他也知这秘密被撞破便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下手又快又狠,没一会儿,杨盼儿喉咙里便咯咯作响,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楚清将手一松,杨盼儿便一滩烂泥似的滑落在地,双目仍是圆睁着。可怜她尚未明白发生何事,便已不声不响的做了枉死冤鬼。   见自己真掐死了人,楚清却有些慌神,这大概也是头一遭在他手里出现人命。惶急之下,他只能向淑妃讨主意,“咱们该怎么办?”   孙柔青比他这个软脚虾镇定许多,她盯着地上那具尸身,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念头,“我有办法。” 第112章 祸事来   御湖里发现杨贤妃漂浮的尸首,后宫里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连乔接到消息赶往长乐宫时,便看到殿内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人,楚源则面色冷然的位于最上首——宫里闹出人命,穆皇贵妃不敢擅自主张,只得请皇帝来处理。   杨盼儿的尸体躺在木质担架上,靠着进门西侧,上头还覆着一层白布,想必是怕狰狞的死状吓着人。   连乔小心的从担架上跨过,下意识用衣袖掩住鼻子,因为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如今天寒,尸身应该不会腐坏得这样快,想来是河泥或水藻的味道。   入座之前,连乔先屈身施礼,“臣妾参见陛下、参见皇贵妃。”   待两人指示平身后,连乔方端正的坐回原座。   穆氏坐在皇帝身侧,身子微微后移,面容肃穆的看着座下,“想必诸位妹妹都已得知贤妃遇害之事,陛下与本宫召集你们来此,就是为了找出幕后真凶,看看是谁如此大胆,胆敢在宫内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   她目光威严的从在座面上扫过,但众人皆是一副不关己事的神气,看不出哪个特殊一些。杨盼儿平日里嘴上不积德,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因而众人对她并没有多少好感。就算偶有不安,那也是对于死人天然的恐惧。   连乔悄悄打量众人,也没觉得什么异样,说起来宫中嫔妃虽然时常明争暗斗,但真正弄死人却还是少见的,一来为了争宠不必做到如此地步,二来,在宫里死比活容易,没人想提早帮对手解脱。   她只对孙柔青的到来略感好奇,一个孕妇也不怕晦气,还敢往死人地儿钻。   皇帝紧紧地抿着唇部,皇贵妃自说完方才那段也别无他言,殿内的气氛一时十分沉肃。   众人皆不敢开口,半晌才见金良人怯怯道:“贤妃娘娘会不会是赏花时自己失脚掉进湖里了?”   她自己也知道这论调站不住脚,谁会在半夜里跑到御湖边欣赏荷花,何况如今连荷叶都快枯烂,荷花更加早就落尽了。   不过凡事皆有万一,也许世上就有些蠢人喜欢犯蠢也说不定。   穆氏叹道,“若真如此倒好了,可惜宫人们打捞上的尸身上头,颈子里还有一圈青紫淤痕,可见杨贤妃是被人谋害。”   嫔妃遇害,也是她这个皇贵妃失职,所以穆氏才需尽快找出真凶,不然皇帝那里都不好交代。   金良人便不说话了,恐怕说多了,还以为是她做贼心虚。   半晌不作声的孙柔青却开口了,“要说贤妃妹妹平日里与人为善,旁人犯不着害她,反倒是连贵妃常被贤妃挖苦,或许心里一早便存了嫌隙。”   连乔泠泠扬眉,“淑妃此言,是指本宫派人害死贤妃?本宫自认并非这样心胸狭窄之人,何况要害死人有一千种法子,本宫何必做得这样明显?”   孙柔青娇声笑道:“嫔妾又没说是您下的手,贵妃姐姐何必急着对号入座呢?要知害人的法子虽多,但人一生起气来,可是什么也管不了的。没准贤妃妹妹嘴上不把门,得罪了贵妃,贵妃一时性急才将人害死,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假设已然不算厚道。穆氏温声说道:“行了,都别争了,淑妃你怀着身孕辛苦,还是少掺和这些事为好;至于贵妃,淑妃她一向性子燥些,你也无须与她计较。”   两人皆款款的起身应道,“是。”   楚源往连乔身上扫了一眼,似乎有一线疑惑闪过,旋即重归平和,“皇贵妃,朕记得那尸身上似乎发现什么物事,你拿出来,让众人瞧瞧。”   穆氏欠身,示意身后的庄嬷嬷从内室取出一个锦盒来,打开一瞧,里头是一对浑圆精巧的南珠耳铛,只是不复从前光泽,上头沾着些浮萍水草,想必是从湖里捞上来的证物,宫人们才不敢揩拭。   尹婕妤探头探脑的张望,咦道:“这不是四妃才有的南珠么?咱们这些人都不许佩戴的。”   穆氏道:“尹婕妤的眼力不错,这对南珠耳铛只有在册封四妃的时候由陛下亲赏,妃位以下的规制则不许用。”   尹婕妤的脑子转得快,立刻问道:“莫非这便是贤妃娘娘身上掉出来的?”   “不错,贤妃那对还好好在她宫里,那么这对耳铛究竟从何而来呢?”穆氏凌厉的看向殿内众人,其实重点却落在连乔与孙柔青身上。   连乔恍惚发觉这又是一个针对自己的陷阱。如今算下来,宫里拥有这种形制耳铛的就只有穆氏(她是从贵妃晋位上来的),连乔,孙柔青,再加上去了的杨盼儿。杨盼儿已死,凶手的范围无疑大大缩小。   要找出真凶,势必得核对南珠的数目。无巧不巧,连乔那对耳坠早在数月前就被楚珮弄得不见了,急切里哪里找得出来。   果不其然,接着就听穆氏道:“虽然委屈了两位妹妹,但为了找出真凶,还请两位将册封所赏的耳铛取来对质,也好证实清白。”   看到孙柔青悠闲地吩咐侍女回宫,连乔就知道这一关躲不过去。无论想栽赃她的人是穆氏还是孙柔青,她这回都别想安然脱身了。   连乔只能故作淡然的起身,“不必找了,臣妾那对耳坠已于数月之前遗失,若单凭耳坠就能定罪,那臣妾毫无疑问就是行凶之人。”   孙柔青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这倒巧了,贵妃的南珠不见了,偏偏却从贤妃的身上掉出来,莫非这死人长了脚能走,跑到你宫里偷拿你的东西不成?”   连乔不理会她胡搅蛮缠,只坚定的看着皇帝,“臣妾不以为仅凭一件饰物就能定罪,还请陛下彻查此事。”   楚源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连贵妃,朕相信你的为人,只不过……”   只不过证据确凿,他身为皇帝应该秉公执法。连乔陡然想起,在皇帝的字典里,法理永远凌驾于感情之上,没有人能挑战。   穆氏见皇帝心有不忍,温声从旁说道:“眼下桩桩件件都指向连贵妃,依臣妾之见,不若先将连贵妃禁足,待此事查清后再行安排。”   的确,目前这也是最妥当的方法,皇帝正要点头,连乔忽然大声说道:“陛下,臣妾适才想起一事,还请您听臣妾一言。”   “你说。”楚源见她眼中自信满满,不假思索便同意她的请求,甚至未察觉自己下意识用上鼓励的语气。   连乔坦然的道:“不知陛下可否记得,四妃可不止咱们宫里这几位,其实还有一位您却忘了。”   “你是指……德妃?”楚源脑中闪过模糊的记忆。   “不错,德妃娘娘曾也是四妃之一,如今虽已过世,但下葬时的头面首饰都收殓于棺椁之内。若臣妾猜测不假,陛下大可派人查探德妃陵寝,看那对南珠耳铛是否仍在。”连乔也是一时记起,李德妃虽然有罪,但皇帝既吩咐厚葬,依照规矩,李德妃随身的饰物也该一并装殓。只是李德妃毕竟遭皇帝厌弃,又不得势,宫人们想从中做点手脚、偷一两样东西也是情理中事。   孙柔青有些心慌,忙起身道:“不可,德妃妹妹已经葬入园陵,咱们何必前去打扰,岂不有伤阴鸷?”   孙柔青几次三番的异状,已经让连乔对她起疑。连乔冷冷道:“那么淑妃便愿意眼看着贤妃妹妹衔恨而死、不得瞑目么?要知贤妃生前与你最为亲厚,若连你都不愿为她报仇,岂不让贤妃对你这位姐姐失望?”   “我……”孙柔青不禁张口结舌。   楚源懒得听她们争执,直接吩咐崔眉带人往德妃陵墓验看,并道:“朕不怕有伤阴鸷,只要找出真凶,淑妃你若觉晦气,可以先行回宫便是。”   皇帝如今倒一心一意站在连乔那边了。孙柔青暗暗衔恨,但也不敢就自离开,万一哪个脏心烂肺的将罪名硬安在她头上,她反而百口莫辩。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才看到崔眉满头大汗的带着侍卫们回来,一进门就跪下说道:“陛下明鉴,德妃娘娘的陪葬之中,并无陛下亲赏的南珠耳铛,可知连贵妃所说不假。”   孙柔青今日似乎打定主意要与连乔过不去,依旧说道:“即便德妃的陪葬被人偷去,也不能证实连贵妃便是清白的,焉知不是她所使的障眼法?”   明知证据不足,孙柔青居然还要这样强行诬赖,连乔都不知该说她什么好。她索性以手指天,“臣妾可以发誓,绝无杀害贤妃之恶行,若有作假,便叫五雷轰顶,不得超生。”   古人最信起誓,连乔这样一说,众人对她的疑心便消去大半。   孙柔青反倒不知说什么好。   她方才故意将矛头指向连乔,又步步紧逼,连乔已然对她心生嫌恶,此时便想以牙还牙,“本宫已经发誓,却不知淑妃你敢不敢?若德妃的耳铛是被淑妃你偷去利用,那么若说淑妃你是真凶也无不可呀!”   孙柔青在她脸上窥见一丝恶意的微笑,又见皇帝和众人的眼睛都已看过来,知道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黄天在上,臣妾若有谋害贤妃之举,管教臣妾不得好死,连同臣妾腹中之子亦不得善终。”   她忽然很担心这誓言应验。 第113章 一场空   这样毒辣的誓言,孙柔青自己听着都心中一寒,莫说旁人。   穆皇贵妃当即皱起眉头,“淑妃起誓便起誓,拉扯孩子做什么,皇嗣岂是你一人能做主的!”   宫中嫔妃一旦有孕,那便是天家血脉,而非自己所有之物。淑妃这话,倒像是借这个孩子要挟皇帝一般。   孙柔青自知失言,讷讷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清官难断家务事,楚源即便身为天子,身处这一群女人间也觉头疼,他只能转向穆氏:“皇贵妃,此事便交由你慢慢查处,得知究竟后,再向朕回禀便是。”   穆氏见皇帝微露倦意,乖觉的应道:“臣妾知道了,只是杨贤妃的尸身该如何处置才好?如今虽然天寒,若放的时日太久,想来也会腐坏。”   “那便先收殓吧。”皇帝已经起身,草草望了那白布裹着的担架一眼,大步迈出长乐宫。   下葬之后,要找出真凶便更难了。穆氏微微叹息,可见皇帝所谓的彻查无非是要一个说法而已,对于贤妃其实没多少感情——兔死狐悲,穆氏心内亦有些凄凉。   连乔站在长乐宫外,看着孙柔青坐上步辇颐指气使地离去,只觉得十分奇怪:德妃陪葬的南珠被人偷去,要说嫌疑,人人都有嫌疑,何以孙柔青死咬着她不放,莫非竟是孙柔青派人下的手不成?但这样也实在说不通,杨盼儿就算是一条狗,对于孙柔青也讨好巴结到了极点,孙柔青即便看不惯她,只管不理会就是了,何必将她杀死呢?   吴映蓉不知何时已来到身旁,轻声说道:“姐姐在瞧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淑妃近来的行径颇为古怪,叫人捉摸不透。”连乔朝她笑了笑。   映蓉也有同感,“我也觉得稀奇,前些日子淑妃娘娘还郁郁寡欢,连门也不愿出,这几天反而开朗多了。”   “可见这有身子的女人总是善变些,就像开春时候的天气,忽冷忽热的。”连乔开玩笑说道。   “姐姐真要让淑妃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么?”映蓉凝睇着她。   连乔收起脸上笑容,正色道:“我不管别人如何想,至少在淑妃生产之前,我绝不会朝她出手。”   她终究是有一点底线的,孙柔青和她结仇再深,连乔也不愿迁怒到无辜的孩子身上——若哪日她连这点底线都失去了,连乔反而更要忧虑,自己是否被这深宫磨变了样。   映蓉有些无奈,但连乔的话她一向都是认真听取的,当下也只能顺遂她的心意,“既然姐姐这么说,那妹妹我也置身事外便是。”   连乔理了理她头顶的风帽,笑道:“你要是有空,不妨常来怡元殿走走,慧慧也很喜欢你这位姨娘。”   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连乔看着他们,心里便感到充盈和满足,相比于镜花水月一般的帝宠,还是孩子带给她的感受更坚牢些。   但不知是否她的错觉,皇帝似乎也在渐渐变好,她不能以圣人的准则要求这个男人,只想力所能及的从他那里多争取一点温柔和庇护,如此便足够了——因为她所付出的爱也只有一丁点而已。   是夜皇帝过来,连乔伺候他梳洗毕就问道:“陛下为何这样相信臣妾?若臣妾真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陛下就不怕错信了人?”   掘死人墓毕竟是不道德的事,那会儿若无皇帝首肯,连乔的麻烦不会这样轻易解决。她素来对楚源颇多诋毁,但是对于这难得的善意,连乔还是觉得应该表示感谢。   “朕不是答应过对你再无疑心?若连这点承诺都做不到,朕还如何做一个言出必行的天子?”楚源微闭着眼,轻轻说道。   连乔手肘抵在他胸前,却撅起了嘴,“陛下说得痛快,先时因顾美人那件事不也疑心过臣妾?”   事情既已水落石出,那件事就不再成为雷点。   楚源微微笑着,捉起她纤巧而柔韧的手腕,“所以朕现在已经知错了,这样的错误,朕不会再犯第二次。”   “真的?”连乔伏在他怀里,似信又有些不信。   “当然。”楚源双掌拢住她满头青丝,喟叹道:“朕能相信的,就只有阿乔你一个人。”   他此刻说的想来是真心话,否则连乔过去的付出也太不值得。要是连舍身相救都不足以让楚源动容,那她就真不知何物能融化楚源那副坚冰般的心肠。幸好,皇帝尚有一丝人情味儿,她的后半生大概也能因此无忧了。   怕是怕万事皆有变数,也许未来不会像她所想的这样一片坦途。连乔并不迷信,但是她拥有超乎寻常的直觉,她看到危险就藏在某个未知的角落,令她焦灼难安,然而她却捉摸不到。   入冬之后,大雪封路,嫔妃们变得不大出门,连乔也终日待在怡元殿逗儿弄女为乐,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因此当连乔看见孙柔语踏着雪泥进门拜访时,心里的惊讶可想而知。   自孙家被告倒之后,孙柔语虽未受牵连,却从此隐居不肯见人。何况如今淑妃有孕,风头大盛,恐怕她更不愿出来了。   紫玉看见她亦有些诧异,态度却是意外的热络,“孙婕妤也有许久没来了,还想着冬日苦闷,您能和娘娘做做伴呢。”接着便搬了张锦杌来请她坐。   连乔见孙柔语欲言又止,猜想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因笑道:“婕妤妹妹有什么话直说无妨,这里又没有外人,紫玉也是你我皆信得过的。”   孙柔语犹疑了一刹,方才轻启贝齿:“我疑心淑妃与明郡王有染。”   很短的一句话,紫玉却吓了一大跳,手里执着的茶壶险些倾出来。   连乔面色凝重,“孙婕妤,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本宫知道你与淑妃不睦,但事关女子名节,还是不要胡乱揣测为好。”   “我并没有胡说。”孙柔语紧紧抿着唇瓣,“贵妃娘娘大约有所不知,我姐姐与明郡王自幼便得相识,两人感情甚笃,甚至私底下一度论及婚嫁。后来淑妃进宫,我原以为两人断了瓜葛,可谁知前些日子太后卧病,明郡王入宫侍疾,又被我撞见两人暗通款曲,也许连淑妃腹中的孩子,都未必是陛下的骨肉……”   连乔见她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便知她心中恨极,想借此机会一举扳倒淑妃——她那位倧弟不治而死,未见得是淑妃授意,但是恨屋及乌,孙柔语到底还是恨上这位姐姐。   连乔却只款款说道:“孙妹妹的好意本宫心领了,难为你特意前来告知本宫此事,只是眼下年关将近,本宫不想多生事端,既无真凭实据,也请孙妹妹尽力忘却今日之语,万勿令第四人知晓。”   孙柔语怔怔的看她半晌,见连乔始终不为所动,只得苦笑道:“罢了,我只是不愿见娘娘被那毒妇蒙蔽,既然娘娘情愿息事宁人,嫔妾便权当今日不曾来过。”   她一面叹息,一面披上大氅离去,紫玉想送她一程,也被孙柔语挡了回来。   连乔望着那身大红羽缎衣裳消失在皑皑雪地中,脸上神情幽暗不定。   紫玉关上门进来,便忍不住叹道:“难得孙婕妤特意将淑妃的软肋告知娘娘,娘娘您怎么好像没事人般?”   连乔淡淡说道,“她所说的不过是自己一知半解的猜测,眼见尚且不能为实,何况她本就对淑妃存有私怨。万一此事只是误会一场,咱们却贸然向陛下揭发,难保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还会被淑妃反咬一口。”   这样重大的事,谨慎些也是应该的。紫玉一壁叹息着,一壁将陶壶碗碟收拾了准备端去小厨房——难得知道这样的秘闻,却不能借题发挥,想想还真是遗憾。   她却不知连乔此刻亦是心潮起伏,要说激动,她比孙柔语的激动少不到哪儿去,只是尽可能的不露声色罢了。   连乔愿意放弃告发孙柔青的机会,不仅仅出于谨慎和慈悲的考虑,比起一对无足轻重的野鸳鸯,她更想知道皇帝替人养儿子是什么感受:皇帝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若不知,那就更惨,他得戴一辈子的绿帽子,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连乔眼里闪烁着黝黯的光辉,嘴角却轻轻弯了起来。   好不容易熬过了年关,到了正月底,合欢殿便传来孙柔青阵痛的消息。   连乔刚刚晨起,还在梳妆,闻言诧异回头,“淑妃这么快便要生了,不是才八个月么?”   顺安低着头,恭顺的答道:“太医都说淑妃娘娘体质偏弱,恐怕撑不到足月生产,只是谁也没想到会发作得这样快。”   看来连老天爷都不帮着孙柔青,她就算侥幸生下一位皇子,这皇子注定了不会健健康康的。   连乔心下稍安,对着铜镜将最后一支玉钗别上,起身道:“那咱们也过去瞧瞧吧。”   身为贵妃,关心宫里的其他姊妹也是分内之事。   连乔带着紫玉、顺安二人匆匆赶到合欢殿,发现穆皇贵妃等人已经先过来了,个个都是一副焦急面孔——不知是担心孙柔青不能顺利生产,还是担心她太过顺利。   连乔向穆氏欠了欠身,方关切问道:“淑妃妹妹眼下如何了?”   尹婕妤口快接上,“稳婆和太医都在里头忙着,咱们也不知里头的情形。”她悄悄摆手,“听说淑妃产道狭窄,这一胎还不容易生下来,稳婆们已经在里头忙了快两个时辰了,孩子的头还没出来呢!”   连乔不禁蹙起眉头,她虽然有过生产的经验,但被尹婕妤这么一说,还是不免心底恶寒。   穆氏轻声叹道:“贵妃生头两胎的时候也没这样艰难,可见淑妃到底福薄些。”   一边叹还一边摇头,似乎这福薄不仅限于淑妃,还会延续到她的孩子身上。   连乔不得不佩服这位皇贵妃深谋远虑,这么快就给淑妃母子安好罪名了,可见即便孙柔青平安产下一位皇子,这皇子命中也无法得到天子欢心。   连乔向飘着血腥气味的内室望过去,仅仅隔了一道烟青的帷幔,里头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不时传来女子惨烈的嚎叫与嘶吼,如同酷刑不断的炼狱。   连乔不禁凛凛的打了个寒颤。   此时帷幔之内,稳婆们也忙得满头大汗,只能竭力的劝道:“快了,娘娘,您再使点劲,小主子马上就快出来了!”   孙柔青下身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只觉这辈子从未这样难受过,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只有一点菲薄的希望支撑她抓紧身下的褥单,努力挤出身子里最后一线力量。   稳婆惊喜的喊道:“娘娘,小主子的头已经出来了,您再多用点力!”   这孩子简直会将她的性命磨掉,孙柔青模糊想着,在艰难的努力下只觉筋疲力尽,连意识都昏昏沉沉,不能自主。   那一处蓦地松脱下来,仿佛有某个未知的生命从身体里滑落出去,孙柔青直觉那是她的孩子,她急急地问道:“孩子呢?是男孩还是女孩?”   稳婆们的笑似乎有些僵硬,“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巨大的喜悦从胸中袭来,孙柔青也无暇顾及她们是否真心恭喜,只将两只汗津津的手在半空乱伸乱抓,“本宫的孩子呢,快将他抱过来,让本宫好好瞧一瞧。”   稳婆陪笑道,“娘娘,您产后虚弱,不如先歇一歇吧,小皇子让奴婢照看就好。”   四下里这样寂静,倘若孙柔青有心,一定能分辨出里头的不同寻常,但是她此刻全然沉浸在诞下皇儿的喜悦中,哪里顾得了其他,只忙忙说道:“快!让本宫抱一抱他。”   稳婆只好将孩子递给她。   孙柔青一把接过,只觉这孩子不声不响的,甚是安静,她不禁笑起来,“这孩子怎么哭都不哭?倒真是懂事。”   稳婆勉强陪着笑,那笑容却和哭丧着脸差不多。   孙柔青将手伸向襁褓,摸了摸婴孩内侧,惊疑不定的问道:“他身上怎么这样凉?”   她没生过孩子,不知道刚出世的婴儿是何模样,只能求教这些经验丰富的老人,“是不是该给小皇子加件衣裳?”   稳婆们的眼泪滚滚落下,俯伏在地,嚎啕哭道:“娘娘节哀,这孩子一出世便没了气息,纵然扁鹊再世也无力挽回呀!”   孙柔青不禁呆住,那尸身的凉意沿着指尖一缕缕传递到她身体里,令她觉得冰寒彻骨。   她茫然望向怀中那个死婴,紧闭着双目,连脸色都是僵紫的。孙柔青只觉心中枯槁,纵然酸楚无比,却一滴泪也下不来,明明已经伤心到极处。这个孩子,她一开始并没盼望生下,但直到失去以后,才知道她原来多么想要这个孩子,其时她已经一无所有,唯一属于她的就只有腹中取出的这块肉,但现在连这块肉也没了。   孙柔青牢牢瞪着双目,喉咙里咕咽作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最终两眼一翻,直直的向后栽倒下去。   殿里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   楚源得知消息赶到合欢殿时,迎来的便只有一片死寂。众人更是垂下头,不敢直面皇帝,免得皇帝将怒气撒在她们头上。   “那孩子呢?”楚源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个稳婆从里头出来,颤颤巍巍的将死婴呈上,“陛下,在这儿。”   楚源迟疑着伸出手去,似乎想碰触一下婴儿皴皱的肌肤。他最终还是缩回袖里,努力让声音平淡几分,“究竟怎么回事?淑妃怀这孩子的时候不是好端端的吗,怎么临产还会出这样的意外?”   穆氏看出皇帝眼里隐藏的怒火,回答仍是滴水不漏,“外表是瞧不出什么,可稳婆们都说这孩子胎位不正,容易生不下来,这在民间也是常有之事,非人力所能转圜;加之淑妃怀这孩子的时候心情郁卒,用过不少寒凉之食,太医们都道体质虚弱,只是谁也不曾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尽管并非她的过失,穆氏还是郑重的跪拜下去,“臣妾未曾看顾好淑妃这一胎,实为失职,还请陛下赐罪。”   楚源的双拳紧紧攥起,旋即颓然松开,“罢了,不关你的事,是朕无福。”他的声音略显沧桑,仿佛一瞬间便老了几十岁。   穆氏松开一口气,起身问道:“那么这孩子……”她迟疑着望向稳婆手里那个皱巴巴的死胎,原本淑妃若平安产下一位皇子,皇帝便会大摆筵席,各宗室命妇也都会进宫朝贺,现在一切却都成了梦幻泡影。   “逝者已矣,命人好好葬了便是。”皇帝疲倦的说道。他已无心再看那孩子一眼。   穆氏依旧恭敬应下,又道:“陛下朝政繁忙,想必已经累了,不如去连贵妃宫中歇一歇,此处有臣妾照料便好。”   穆氏的体贴与沉稳一向最得皇帝赞赏,此时他别无他言,唯有感激的拍拍穆氏的肩头,便大步朝宫外走去。   连乔心里知道,穆氏这时候将她推出来绝无好意,但已然站在风口浪尖,连乔明白自己早就没了退路。   她只得紧紧跟上皇帝的步伐。   见两人皆已离去,尹婕妤方斗胆上前,“皇贵妃娘娘,您说陛下是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来一趟,也不看看淑妃,倒跟着连贵妃走了。淑妃没了孩子,不定有多伤心呢!”   女人的心肠总是软的,尹婕妤虽不喜淑妃,但是唇亡齿寒,也觉得她的境遇实在可怜。   “你如何还不懂?淑妃若无这个孩子,陛下焉能留她性命至今,本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给她几分薄面,如今孩子都没了,你指望陛下还会对她嘘寒问暖么?”穆氏柔滑的五指轻轻从死婴面上拂过,仿佛如此就能将那些皱褶抚平,她轻声叹道,“淑妃不值得怜惜,本宫只是可怜这孩子,他本不该来这世上走一遭,幸好如今早早归去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当初穆氏眼看着淑妃怀上龙裔,心里未尝不羡慕妒恨,许久不能释怀,幸好如今这些感情都消灭无踪了。与其怀抱做母亲的希冀,最终却落到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这份希望为好。   反正她总归是孤家寡人一个,穆氏漠然想着。   *   连乔陪着皇帝默坐许久,见他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打起精神询问,“陛下您饿不饿?臣妾让人做点吃食过来,好歹您总得吃些东西。”   皇帝哪还有用膳的心情,他轻轻摇头,仰起脸看着连乔,“阿乔,朕是不是个无德的皇帝,以致于上天都不愿庇佑朕、庇佑朕的子嗣?”   连乔在他眸中窥见一丝脆弱的意味,看来皇帝因此事颇为自责。想想也是,皇帝已经二十八了,膝下仍只有一男一女,原以为此番能再度添丁,谁知迎来的却是这样一场灾祸,怎叫他不为大兴的国祚忧心?   连乔想到孙柔语提起的秘闻,淑妃这一胎成了死胎,那件事更不容易查寻,连乔不会傻乎乎的在这时候提起,她甚至宁愿皇帝多伤心一会儿,这样她心里反而有种异样的快慰。   有时候男人比女人更加易碎,更加经受不住打击。连乔轻轻抱住皇帝的头,将他挪到自己肩上,柔声细语的劝慰他,“陛下无须内疚,也不必怪到自己头上,若说您无德,臣妾又怎会为您安然生下一双儿女呢?可见此事只是凑巧,怪不了任何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两更不好划分,所以并作一个长章节,大家见谅~ 第114章 多少恨   道理人人都知道,能听进去的人总归是少数。连乔的语气再委婉,理由再充足,也无法弥补皇帝的丧子之痛,她只能尽力将楚源拢入怀中,用身体的暖意给予他一点敷衍的安慰。   连乔觉得皇帝此时很像个心情低落的小孩子,自己则是那温柔宽厚的母亲,这想法令她感到滑稽和有趣——她很少对不值得的人施以同情,皇帝就更不值得。   楚源一个大男人身子沉重,躺久了连乔便觉得膝盖酸麻,但是她依然强忍着,因为皇帝此刻极需要她的包容和体谅。孙柔青没了这个孩子,也就失去了翻盘的筹码,连乔自然得趁这个机会,牢牢的将皇帝攥在手中。   连乔低头看着他的脸,悄声问道:“太后如今卧病,此事是否该瞒住她老人家为好?”   “自然得先瞒着,去了的便去了,总不能让母后也伤心坏了身子。”楚源以手覆面,声音如同从指缝里漏出来一般,轻微又细弱,“一应丧仪也宜从俗就简,就不必大肆铺张了。”   如此看来,这孩子竟连一点死后的荣光也得不到,虽说本就不属于他,但这样潦草下葬,还是令人为之扼腕。连乔微微叹息,想到穆氏所说的那番话到底发挥了作用,孙柔青母子已被皇帝视为不祥之人。   身子僵硬,连乔悄悄活动一下手腕,转顾之间,忽然瞥见皇帝眼角有一点潮润闪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皇帝是真的伤了心。   *   孙柔青产下死胎一事,皇帝虽嘱咐不可向福宁宫透露,但是这样的大事如何隐瞒得住,孙太后于是病得越发沉重。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连乔穿过才发出嫩芽的丝丝柳枝,和穆氏等人一并来到合欢殿看望孙柔青。许是皇帝怜她孤苦,给予孙柔青的待遇比她怀有身孕时还要好许多,合欢殿往来的宫人穿梭不断,四处弥漫着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孩子没了,孙柔青的身子也受到极大损伤,这几日下红不止,几乎起不来床。   众人进去看时,只见孙柔青面如死灰的倚在靠枕上,见了人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气,只盯着窗外初绽的粉色桃花,闷闷不乐。   穆氏体谅她情绪不佳,虽然孙柔青礼数不周,穆氏也不与她计较,反劝道:“淑妃妹妹你别太伤心了,等将养好了身子,皇嗣还可以再要,不必愁于一时。”   连乔心道穆氏可真会宽慰人,明知皇帝不会再见淑妃,还假惺惺的拿这些话诓她,哄傻子似的。   孙柔青何尝听不出这些都是空话,她亦只懒懒的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敷衍对付过去。   楚珮悄悄扯了扯连乔的裙子,小声道:“阿娘,她们都说淑妃娘娘作恶多端,所以小弟弟才没有了,是遭了报应。”   小女娃现在说话很顺畅了,可惜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连乔忙掩住她的嘴,示意她噤声。   谁知孙柔青虽然卧病,耳力却还未退化,当即冷冷的望着连乔,“小孩子懂得什么,还不是大人教的,贵妃姐姐又何必故作姿态?”   没了孩子,孙柔青的脾气反倒更尖锐刻薄了。连乔不想在这时候招惹她,便只默不作声,好似没听到孙柔青讥讽的言语一般。   尹婕妤见孙柔青失了势还这样嚣张,却为连乔打抱不平起来,冷笑道:“淑妃娘娘何必将气撒在公主头上?她不过是个小孩子。何况公主也没说错,淑妃娘娘若有空到外头走走,就知道满宫里都传遍这话,哪用得着贵妃姐姐亲自来教!”   狠狠将孙柔青挤兑了一通,不待她反驳,尹婕妤就面向连乔亲切说道:“贵妃姐姐,您不是说带公主游园赏春吗?不如现在一齐过去,也好让淑妃娘娘安心静养。”   尹婕妤虽然嘴碎爱唠叨,但也是个直肠热性的人,她原本见孙柔青经历丧子之痛,有心安慰她几句,谁知孙柔青非但不反思己过,反而将满腔的不痛快发泄给别人,尹婕妤也就懒得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了。   孙柔青见众位访客皆已离去,这才铁青着脸,将身侧一个鹅羽软枕狠狠摔到地上,须臾却又捡起,用力撕扯着,如同开膛破肚一般,但是刚刚生产过的人身子虚弱,哪来十分力气,没一会儿孙柔青便觉得手酸,要用剪子裁开,环顾四周,却连妆台上唯一的一把小银剪子都不见了——弄箫等人怕她心灰寻死,早将所有利器都藏了起来。   原来在这些人眼中,她就只剩下寻死一途么?孙柔青心中凄凉,将头埋在揉皱了的羽枕之上,哀哀痛哭起来。   混沌之中记不清年月,孙柔青只模糊觉得过了许多天。其实也才十几天而已,在她看来却觉度日如年,这合欢殿就如幽冥鬼府一般,除了寂静还是寂静,众人都晓得孙柔青心情不好,无人敢来扰她,却不知此时正是她最孤独、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   这一晚孙柔青昏昏沉沉卧在床上,就看到一个身穿石青衣裳的人影悄悄进来,还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太监闯入内室,等那人近来一瞧,才发觉是换了装的楚清。   孙柔青原本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要对人诉说,但真正见到这个男人,反倒一股无名火上来,她狠狠地骂道:“你还来做什么?这孩子没了,你该称心如意才是!”   楚清一向白净的脸上冒出稀稀落落的髭须,是未曾梳洗后憔悴的模样。他牢牢握紧孙柔青两只枯瘦如柴的手腕,沉痛说道:“柔青,你以为我就不难过么?他也是本王的骨血,自从得知这孩子殒命的消息,本王就觉心如刀割,恨不得立刻进宫来看你。可惜你我身份有别,还是只能偷偷见面……”   楚清的话十分动听,正因太动听了,孙柔青反而分辨出里头矫揉造作的意味,她只觉肌肤栗栗生寒——原来他也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以为她所需的只是一两句空泛的安慰而已,这在一向温柔多情的明郡王身上本就是常见的。男子毕竟不同于女子,他不曾体会过十月怀胎的艰辛,当然也无法感受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   孙柔青即使识穿此人的真心,却还是伏在楚清的胳膊上嚎咷痛哭起来,无论如何,他是这孩子的父亲,也是她唯一能托付感情的存在。   即便明知自己犯下大逆不道的罪过,她当初也是那样期盼将他生下,谁知一夕之间全变了样,她的骨中骨,血中血,都已化作一具冰冷的尸身,背地里还有不知多少人在唾骂嘲笑……孙柔青哭倦了,蓦然抬起红肿如桃的双目,恨恨道:“都是她害死我的孩子!”   想到那日连乔逼她发下的毒誓,孙柔青便觉心中恨极,谁知道这誓言真会上达天听,必然是连乔的咒诅才导致她的孩子死去,这个毒妇。   楚清听到她突兀来这么一句,倒吃了一惊,“谁?”   “当然是连贵妃。”孙柔青直勾勾的盯着他,眼中潜藏的恨意几乎将他吞噬,“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你肯不肯?”   此时她已无暇顾及其他,只能将一切归咎到连乔身上,总好过她自己内疚自责。   “你疯了?”楚清诧异的看着她,“你要我对付连贵妃?”   他直觉孙柔青癫狂的模样令人头皮发麻,几乎便想抽身离去,但想到孙柔青因他才变成这副模样,楚清一时心软,又款款坐下来,“你想我怎么帮你?”   孙柔青眼里闪烁着噬人的烈焰,“当然是做你最擅长的事,那个女人最喜欢故作高洁,骨子里指不定如何淫-贱,我要你勾引她现出本相,抓住她的把柄,看她以后还如何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她的孩子已经死去,连乔的一双儿女却还活得好好的,她依旧是皇帝最为钟爱的贵妃,凭什么!她所尝过的屈辱,务必要连乔亲自体会一番,如此才能消除胸中这口怨气。   楚清觉得她大概真是疯了,居然想出这样荒唐的念头,那连贵妃更不比孙柔青好招惹,万一哪天捅出篓子,人头落地是迟早的事。   孙柔青见他犹疑不决,冷冷的嘲笑道:“你不敢了吧?天底下最懂得征服女人的明郡王,居然也有这样畏首畏尾的时候,你莫非是个胆小鬼?”   楚清被她激起一腔意气,况且他本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性子,往日对连乔的美色颇有垂涎,只是不敢下手,被孙柔青这么一刺,楚清也便顺理成章的接道:“你不用故意使激将法,我帮你这个忙便是,只是若成功了,你又该如何?”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孙柔青面上露出一丝冰冷笑意。连她也想不通自己对连乔的恨意为何会这样强烈,好像只是为了寻求一个生存下去的目标——除了恨,她根本已无事可做,甚至不愿活着。 第115章 要拿双   自从孙柔语暗地里通风报信之后,连乔一直对合欢殿颇为注意,命人秘密监视孙柔青的一举一动,自然也没漏掉孙柔青与明郡王暗中的几次往来。   但是她一直采取静观其变的态度,也是好奇想看看,这两人究竟能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反正戴绿帽子的是皇帝,又不是她,连乔用不着替皇帝解忧。   近来她却发觉明郡王对她颇为注意。因孙太后病势沉重,明郡王入宫侍疾的次数略微频繁了些,两人竟有好几次偶然遇见。   连乔无法相信这是巧合。   楚珮过完年便三岁了,性子比以前越发活泼闹腾,御花园中春花盛开,楚珮每每拉着连乔这位母妃一并出来,两人沿着河堤漫步,阵阵清风拂面,颇有意趣。   紫玉的手巧,能用折下的柳枝编织笸箩、花篮、笊篱等物,煞是精致好看。楚珮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一时兴起,将袖子高高挽起,但是她哪有紫玉这般灵巧,不是弯折了,就是编出些怪模怪样,她也不气馁,依旧学得十分认真。   连乔低头看着女儿,眼中溢满温柔的笑意,嘴里却道:“慧慧,你终日只顾着玩闹,怎不多陪陪你父皇去?你父皇兴许也惦记着你。”   楚珮躲在紫玉身后,悄悄朝她吐了吐舌头,“小弟弟没了,父皇正伤心呢,我可不敢上赶着讨嫌!”   映蓉矜持的站在一边,微微笑道:“公主可真是冰雪聪明。”   连乔无奈侧首,“她就是这么个鬼灵精!”   楚珮自从学会说话之后,骨子里那股聪明劲就渐渐显露出来,一开始笨嘴笨舌的也要硬说,后来渐渐学得口齿伶俐,连宫人们私底下的交谈都能被她听得八九不离十。前些时说孙柔青遭了报应的那话,就不知她是从哪个宫人那里听来的,幸好她是个小孩子,旁人不大计较,只怕孙柔青已经大动肝火。   因为这事,连乔回来后便狠狠训了她一顿,告诫她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虽然不见得有用。   映蓉笑道:“孙淑妃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咱们何必怕她?公主纵然得罪了淑妃,陛下也不可能因淑妃而训斥公主的,顶多说她两句就完了。”   “话虽如此,又何必因这个多生事端呢?”连乔看向女儿,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孩子也是,每常她父皇过来,总是黏着不放,这几日反倒疏远了。”   照连乔的意思,皇帝刚没了孩子,最需要儿女慰藉,慧慧倒好,偏偏选这个时候避着皇帝,连乔都猜不透自家女儿的心思。   映蓉劝道:“姐姐别急,小孩子有时候比大人懂得还多呢,陛下成日里冷着一张脸,叫人如何敢和他亲近?”她沉吟道:“听说前几日金良人奉旨到御前献琴,陛下嫌她穿得太艳,一气之下连那把焦尾琴也摔坏了,金良人回来哭了几日,现在眼睛还是肿的。”   连乔便不说话了,看来皇帝的心结仍未纾解,这些日子他伤心够了,是否到了自己出手的时候?   忽闻一声惊呼,却是楚珮手里握着的一根长长柳枝掉进了河泥里,还溅了她一身泥水,慧慧扁了扁嘴,便要哭出来。   小孩子也是爱美的,难为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月白衣裳,活脱脱便是个小美人。现在这衣裳糟蹋了,美人却梨花带雨起来。   连乔忙上前搂住她,安抚道:“别哭,别哭,让紫玉姑姑回去给你换件干净衣裳,咱们再过来,好不好?”   “不要,我要紫玉姑姑给我编花篮子,得半天才能好呢!”小姑娘毕竟稚气未脱,还有些任性。   映蓉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让姨娘陪你回去,阿娘在这里盯着,也不耽搁了编篮子,这样总成了吧?”   楚珮对于这位性子温柔的姨姨向来很喜欢,于是高高兴兴的挽上她的手,两人一道往怡元殿的方向而去。   连乔见自己手背上也沾上了一星半点的污泥,便要到河边濯净双手,谁知才将起身,就看到一身便服的楚清从柳树背后出来。   楚清带着一脸的笑,“贵妃娘娘,原来你也在这儿,小王亦是碰巧经过此处。”   连乔心道这可真是巧得出奇了,好好的路不走,这鬼东西跑到河边做什么?她对于四处留情的男人本就缺乏好感,只是碍于楚清的身份才不得不敷衍着,当下柔柔笑道:“郡王可是才从太后宫中出来?太后她老人家身子如何了?”   楚清英俊的眉目微微蹙起,叹道:“太医说母后这病来得缓,去得也慢,一剂一剂的药吃下去,总是不见好。”   连乔对于孙太后病好不好的本就不甚在意,听到楚清这样发愁,也只能勉强劝道:“郡王放心,太后她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早日康复的。”   “那就借娘娘吉言了。”楚清望着她粲然笑道,“其实对小王而言,能常到宫中见得贵妃娘娘,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连乔一听这话越发邪僻了,连紫玉都起了警觉,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篮子站到连乔身边来。   楚清的态度却还是那样热忱恳切,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言行有何不妥。   这人要不是个傻子,就是有心要将自己拉下水,连乔暗道,眯起眼睛朝湖堤的尽头望去,就看到孙柔青幽灵一般的站在那处,毒蛇一般的目光牢牢向这边盯着。   倘若连乔不曾得知两人之间的隐秘,此时或许还会一知半解,但她既然已经知晓,对于楚清的态度也就见怪不怪了。   她甚至已猜出大半。   连乔使了个心眼,她轻轻哎哟一声,但见袖里的手绢轻飘飘的坠下地去,还好楚清眼疾手快的拾起,将手绢交还给她,笑道:“这河边尽是污泥,娘娘可得仔细。”   拣手绢的时候,他悄悄瞥了两眼,见上头既无花纹,又无刺绣等标记,心下不禁略感失望。   连乔本就是故意试探,又怎会这样容易落下把柄,她娇滴滴的伸手过去,“有劳王爷了。”   楚清听到她这样软糯甜美的声音,心里不禁酥倒,兼之以为连乔对他有意,喜不自胜,脸上的表情越发不堪起来。   连乔又悄悄望湖堤那头望去,只见孙柔青脸色铁青,却毫无动作,她心里顿时如明镜一般。   楚清首战告捷,还想乘胜追击,正要说话,就见吴映蓉姗姗走来,朝连乔笑道:“我让绿珠给公主洗了个澡,换了身容易透气的衣裳,想是累了,这会子已经睡下。”   一转头看见楚清,她顿感诧异,“明郡王?”   楚清不由得大感尴尬,胡乱招呼一声,“吴美人。”便借口看望太后匆匆离去。   连乔循着他逃走的方向看去,发现孙柔青已经不见了。   等回到怡元殿,紫玉的脸色便郁闷得能滴出水来,“娘娘,您说这明郡王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倒不怕淑妃娘娘把他那点破事抖落出来?”   孙柔语告知那桩秘闻的时候,紫玉也在场,她当然知道楚清与孙淑妃关系匪浅,只是没想到这个明郡王胆子大得厉害,居然拈花惹草到自家主子头上来了。   “我看淑妃未必不知,兴许两人还是沆瀣一气。”连乔冷冷说道。   孙柔青要是足够聪明,就该趁着皇帝对她尚有怜悯的时候努力扳回一局才对,谁知她却把一腔心思都放在对付连乔头上,真是可笑至极;连乔原本体谅她丧子之苦,有心放她一条生路,谁知孙柔青跟只没头苍蝇似的硬要撞上来,连乔也只能成全她的死志。   明郡王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一副好皮囊,以为人人都该沦为他的猎物,这样的风流人物,合该牡丹花下死,才对得起他的身份。   连乔计议已定,便开始翻箱倒柜的找寻,连胜曾送给她的那盒羌人秘药,她至今仍保留着,没想到今朝终于派上用场。   紫玉看着珐琅盒里并排着的粉色丸药,目光十分惊奇,“娘娘,这是什么,杨大人给您开的药么?远远的闻着倒有一股子香味。”   “这可是好东西。”连乔纤手拈起一枚,对着窗外日光细细照着,觉得色泽分外光艳美好。倘若连胜所说的话没有夸张,只需这么小小一粒就能发挥效用,令人心旌摇曳,不能自持。   捉贼要拿赃,捉奸当然也要拿双才好,不知道皇帝看到这幅活春宫会是什么表情。连乔不禁露出惬意的微笑,她终究得对不住皇帝。 第116章 欢情浓   黄昏已过去多时,皇帝才迟迟到来。从窗口窥见明黄袍子的一角,连乔顿时松了一口气,倘若皇帝不肯过来,她苦心布置的一切便都白费了,这其中当然也少不了一点小窍门——连乔特意让紫玉抱着女儿去勤政殿的一棵刺槐树下玩耍,那儿的槐花开得正香,两人便多逗留了一会儿,否则也不能恰好遇见皇帝。   内侍通报之后,连乔便步履轻盈地迎出去,她今日特意穿了一条鹅黄的襦裙,迥异往常——自登临妃位后,连乔就甚少穿这样娇柔的颜色,因为太过显嫩,不够大气,但淑妃的孩子刚刚夭亡,若穿得太艳,难免重蹈金良人的覆辙,惹皇帝不高兴;若是太素淡,又有诅咒之嫌,何况太后还卧病。   可见在宫里生存,处处都得小心留意。   楚源见到她薄施粉黛的面庞,态度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亲切,眼中顿时泛起几许温暖之意。   连乔庆幸自己没有出错,她执着楚源的手进门,兴兴头头地说道:“陛下来得正好,臣妾才让人网了一条鲜鱼,熬了鱼头豆腐汤,又有刚掘出的鲜笋,配上清酒正好落胃。”   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男人的胃,这道理她一直牢记着。   其实楚源这时节的心思哪在饮食上,却不过连乔拳拳盛情,只得随她坐下来。三杯酒下肚,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些,“你宫里小厨房的手艺不错。”   “圣人曾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臣妾倒觉得家常菜更香呢。”连乔一手托腮,笑语盈盈的望着他。她估摸着皇帝吃腻了那些精美繁复的食点,偶尔来点返璞归真的花样,尝起来反倒更有滋味,皇帝也能转换一下心情。   用毕膳后,连乔嘱咐宫人将残羹碗碟收拾出去,自己却看着眉间微有倦容的皇帝,“陛下最近很疲累么?”   楚源以手扶额,不晓得是醉态还是别的什么,他随意说道:“成日里批些折子,左不过就是如此。”   “案牍劳形,陛下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子。”连乔轻轻说道,从梳妆台下的抽屉里摸出一盒东西来,是清凉的油膏。   她蘸取少许轻轻摸在皇帝两边太阳穴及耳侧,动作异常的轻柔舒缓。楚源只觉一阵凉意直冲头顶,脑子里反而清醒许多,不禁奇道:“这是什么?”   “是臣妾让杨太医特意配制的药,说是心浮气躁之时,便取来按摩两下,可以涤清神智,松缓精神。”连乔笑了笑。   楚源沉默了一刹,“你也有心事?”   “臣妾的心事,和陛下是同一件事。”连乔缩回手,将药膏的盒子旋紧,才重新面向他,“陛下的伤心,是为了那孩子,可臣妾的伤心,却是为了陛下,臣妾不愿见陛下这般自责,这般折磨自己。”   她的面容端端正正,眼里却和春水一般起了涟漪,因为她在为皇帝难过。   楚源拉起她的手,轻轻叹道:“阿乔,朕不知该如何是好,上天为何会降下这样的灾祸,真是因为朕之罪么?”   “所以陛下才不愿踏足后宫,更不愿面见淑妃?”连乔凝视着他,“恕臣妾直言,臣妾心目中的夫婿绝非这样一个胆小怯懦之人。”   楚源身形微颤。   连乔的话语依旧毫不留情刺穿他的耳膜,“逃避不是办法,唯有直面问题,才能使问题得到解决。”她的语气随即软下来,“臣妾知道,陛下对淑妃并非了无情意,既如此,何不前去探视一番,淑妃妹妹若能听您倾诉,心情想必会宽慰许多,何况淑妃还是太后娘娘的至亲,就当是为了太后也好。”   “阿乔,你……”楚源迟疑着看向她。   连乔赧然低头,羞涩说道:“臣妾知道,陛下您担心臣妾吃醋,可臣妾也是一位母亲,很知道失去孩子是何等苦楚,所以臣妾如今对于淑妃只余同情,而无其他半分私念,陛下大可放心。”   她望着窗外,夕阳已经沉下来,淡淡月轮正自天边升起,“眼下天色虽晚,淑妃妹妹想来还未上床就寝,陛下您若不嫌麻烦,现在正好过去。”   她见楚源面色犹疑,情知他与淑妃单独见面会觉得尴尬,因道:“陛下如不介怀,臣妾愿随您一同前往。”   她这样善解人意,楚源终于点头首肯,而连乔也隐约意识到:虽然是她刻意将皇帝骗去合欢殿,但皇帝对于孙柔青也的确是留有余情的,毕竟是伺候他多年的女人,皇帝心内对于她总会有几分不舍。   只是今夜过后,这种不舍便会荡然无存。   *   合欢殿内,孙柔青支走其他宫人,只留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贴身服侍。   这本是她心心念念的男子,此时望着他眼里却只余切齿恨意,“你不是答应我要帮忙的,怎么到现在还半点进展都没有,莫非被那女人迷住了,不忍心下手了?”   楚清何尝不着急,但是对方不上当,他也没法子,遂搂着孙柔青的腰细细劝道:“你莫愁坏了身子,我总归让你心愿得偿便是……”   说罢,就往孙柔青白皙娇嫩的腮颊上吻去。   孙柔青用劲想将他推开,但是她一副病躯哪有这样的气力,只能用葱白的指甲狠狠戳了戳楚清胸口,似嗔似怨的道:“冤家!”   楚清见她语气柔媚,秀美姿容上还有点点红云,心神不由得一荡,声音越发黏腻起来,贴着孙柔青耳畔道:“若连贵妃真的上钩,你倒不会因为她吃醋?”   说到这个,孙柔青心里也有些酸酸的,随着时日滋长,她对于这个男人的依赖也与日俱增,何尝不希望他能长长久久留在自己身边?但是孙柔青也明知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不为对付连乔,楚清迟早也会对她腻味,改而追求更年轻更娇嫩的那些。   这是她愿意为其生儿育女的男人呵……孙柔青偎在他胸口,声音幽怨,带有暧昧的不确定性,“清郎,无论你将来情归何处,可别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个我,一心一意等待着你。”   楚清贴着她绵软的身子,早将这些情话抛诸脑后,身子的某处反而渐渐复苏过来。他不说话,两只手却开始解孙柔青的胸衣带子。   怀中的女子吓了一大跳,急急抬起头来,“你做什么?”   楚清只觉欲心炽热,不得不好言好语的哄劝她,“柔青,皇兄他不来看你,你又何必为他苦守终身?人生得意须尽欢,咱们也该及时行乐才对。”   孙柔青本来极有理智,这些日子虽与楚清暗地往来,却再未做出苟且之事。但不知怎么回事,此时此刻被楚清那双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她只觉得肌肤火热,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她像一株干渴的植物那样紧紧攀附在楚清身上,迫切的需要水来救火。   楚清说的不错,皇帝对她这样绝情,她又何必为皇帝死守着!孙柔青恶狠狠的想着,理智已全然化成灰烬,她揽住男人坚实的脖颈,开始回应他热切的亲吻。   红烛高照,两句火热的身体牢牢交缠在一起,好似要让这焚身的烈焰将一切燃烧殆尽。   正在迷离之时,楚清的动作忽然停住,颤颤巍巍的望向门口那道冰凉视线,“皇兄……”   孙柔青的身子不觉僵硬,她艰难的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挡住了光,是不知何时悄然而至的皇帝,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微微含笑的美貌女子,看猴戏一般的看着他们两个。   是她!孙柔青蓦地醒悟过来,自己又被这狠毒的女人摆了一道。 第117章 淑妃薨   连乔回到怡元殿时,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皇帝自离开合欢殿,就匆匆直奔勤政殿而去,说是有些奏帛尚未批完。连乔也没留他,她知道皇帝此刻定然需要自个清静一下,任何人都不适合打扰。   连乔也不想陪伴这个怒火正盛的男人。   经历过方才的那一幕,连乔哪还能睡得着,紫玉同样如此,她小心将桌上的烛台点燃,脸上惊骇仍未褪去,“淑妃也太大胆了,两人居然真在屋里就……”   她想起来就脸上通红,再也说不下去了。当时孙淑妃还侧躺在明郡王怀中,似乎并未进行到最后一步,但光是那副□□半露的景象就足以让人大开眼界。先时连乔说要给这两人一点教训,紫玉虽隐约猜到,却没想到两人真做得出来,可见那东西的药效多么惊人。   紫玉不禁有些后怕,“娘娘,若被人知晓是咱们暗里下手,万一查出证据……”   “不会的,若这么容易被人揪出把柄,本宫也不会动手了。”连乔信心十足的说道。那丸药被她融在蜡烛里,光从外表什么也瞧不出来,唯有点灯熬油的时候,那股香气才会慢慢释放,催生人的情-欲。孙柔青即便猜出是她所为,到底不能将她怎么样。   况且,她根本不会有查证的机会,连乔悠悠的说道:“你以为陛下有颜面查下去么?”   这件事连乔做得实在太绝,她击中了皇帝最至关重要的软肋,对他这样自尊心强烈的男人,践踏他的尊严便只有死路一条,何况那人还是他的兄弟。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但世上多有削手断足之人,却少有人敢不穿衣服就在街上乱窜的,何况现在是衣服和手足搅在了一起。   “那陛下会不会像先前处置顾美人一样,也留下淑妃一条性命?”紫玉到底有些不放心,这回算是将淑妃得罪够了,万一不能一击毙命,只怕后患会无穷。   “当然不会,”连乔摇头说道,“顾美人那次毕竟只是猜疑,陛下却也冷落她至今,这回可是真真切切的抓到真凭实据,你以为哪个男子能有这份心胸?”   何况楚源还是天子,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这世上像汉成帝那样宽大为怀的君王毕竟是少数。   “等着瞧吧,不到明日,这桩丑闻只怕就会传遍宫里了。”连乔打了个呵欠,望着镜里意气风发的姣好面容。其实要揭发孙柔青,大可不必用这样直白的法子,之所以选择这条路,主要还是让皇帝不痛快。   连乔自己都不知为何会陡然升起这样的念头,也许只是为了报复一下这个高高在上的人物,报复他所拥有的生杀予夺的大权——他不是个好男人,她也不是个好女人,他们俩可真是天生一对。   *   正如连乔预期的那般,才到第二日,宫里就已经有人窃窃议论起那件事,经过一夜的发酵,连细节都丰富了不少:甚至说到两个人光着身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请求皇帝饶他们一命,简直比话本里的故事还精彩呢!   其实事实并没有这样夸张,皇帝撞破那两人偷情私会之景,只是冷着脸一言不发的离开,那两人更是僵在原地如泥塑木雕一般,哪还有功夫求饶——可见艺术都来自生活的加工。   连乔虽叮嘱了怡元殿的宫人不可私下议论,但是她哪堵得住满宫的悠悠之口,况且孙柔青随即就被皇帝下令禁足,明郡王也称病不朝,无形中更佐证了流言的真实性。   后宫不宁,穆氏在诸嫔妃来请安时便肃容说道:“淑妃因对贵妃无礼才被陛下禁足,宫中却谣言不断,诸位妹妹都须管好自己宫里的舌头,若再让本宫听见类似的言语,必定严惩不贷。”   众女虽口里答应着,其实并不十分相信:淑妃对贵妃不敬也不是头一回了,何以偏偏这次撞在枪口上?皇贵妃越是这样疾言厉色,越叫人疑心里头有什么隐情。   直到穆氏狠心将几名散播谣言的宫人押入暴室,后宫的骚乱这才收敛了些,只是皇帝的光辉形象已经挽救不回了。   男人被戴绿帽子,得到的除了同情,往往还有嘲笑,即便是天子也逃不脱这一定律。   连乔在心里默默为他点蜡。   楚源再过来怡元殿,已经是五日之后。连乔见他眼圈微青,双目带赤,就知道这几日皇帝一定睡得不好,她也不敢多问,忙着将皇帝脱下的大氅接过,毕恭毕敬的将他迎进去。   这一顿晚膳也吃得没甚滋味,皇帝始终一言不发,连乔也不好开口,空气好似凝固一般,让人心悸得慌。   直到饭后取清茶漱了口,皇帝才淡淡抬眸,“如今因为淑妃之事,宫里想必已传遍了吧?”   “都是些小人之言,陛下不必放在心上。”连乔讪讪说道。流言虽是现实的强化版,但毕竟来源于现实,杀伤力甚至更为巨大。   “朕终究沦为了臣民的笑柄。”楚源自嘲的笑道。   连乔心道皇帝也太夸张了,这话也就敢在宫里说说,谁还敢传到外头去?这样多疑,难怪夜夜都睡不好呢!   连乔埋头扒下最后一口饭,才沉默着问道:“那两人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她有意回避了奸夫淫-妇这几个字眼。   “朕已决意赐淑妃白绫,至于明郡王,他大约会在数月之后死于一场暴病。”楚源平静说道。   看来皇帝到底咽不下这口气,而且考虑得十分周全,倒不如说反被这件事胁迫:那两人要死,而且不能一起死,免得被人看出端倪——皇帝终究是好面子的。   连乔对于这样的决定无话可说,只叹道:“早知如此,当时臣妾便不该撺掇陛下去看淑妃,总好过……”   楚源嗤道:“别人看不到,莫非就证明此事不存在了么?朕岂不更加成了蒙在鼓里的傻子?况且仅是一回便叫朕瞧见了,谁知道背地里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时候!”   没准就只有这一回呢。连乔本意是为了撇清干系,谁知道皇帝多疑,无形中给自己多戴了几层绿帽子,连乔自然更加放心释虑:即便她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但孙淑妃与明郡王有染却是不争的事实,而皇帝在意的也仅是这一事实。   楚源自言自语的道:“朕不曾亏待过她,给予她妃位的尊荣,也未因孙家迁怒于她,何以她会这样背叛朕?”   连乔听见他颓然的语气,心里隐隐有几分好笑:皇帝从来不觉得亏待过任何人,可对于孙柔青而言,失去从前所拥有的一切就生不如死,两人在认知上都有偏差,还指望孙柔青一心一意地跟他过下去么?   连乔懒得纠正他错误的观念,只道:“净室里放好了热水,陛下可要过去洗濯?”   楚源无言的站起身来,似乎意识到不该和连乔谈论这种话题:女人总是见不得男人提起其他的女人,何况这个女人还是深爱着她的。   两人各自梳洗毕躺到床上,楚源从被子里攥紧她的手,轻声问道:“阿乔,你会不会有一日也来背叛朕?”   “不会。”连乔很干脆的给予他回应。   因为她怕死。   她靠着楚源结实的腰腹,低低说道:“臣妾和淑妃不同,淑妃的心中除了陛下还装有许多,家世、名望、地位等等,可臣妾心里却唯有陛下,容不下其他任何人和事。”   拿淑妃做例子是最直观也是最有效的,她们两人的处境本就诸多相似,却又截然不同,所以最终的人生走向也是完全相反的。   淑妃会因孙家而怨恨陛下,但连乔不会,这自然足以证明她说的是真话。楚源心里得到些许安慰,他将连乔的手臂夹得更紧,轻轻说道:“幸好朕还有你。也只有你。”   连乔已在他怀里睡去,不知听没听到。   孙柔青被赐死之前,派侍卫过来传话,说想要见连乔一面,连乔没有答应。   “娘娘不肯见她是对的,淑妃诡计多端,谁知道会不会临死之前还找个垫背的,娘娘可别上当。”紫玉很赞同她的做法。   “我倒不是怕她有什么诡计,只是觉得没必要。”连乔轻轻笑道,看着襁褓中雪白-粉嫩的婴孩,小娃娃抱着她一根指头津津有味的吸吮着,好像那是什么难得的美味佳肴,连乔觉得指尖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凉意,但是并不怎么难受,也就由他去。   比起去见一个将死之人,她宁愿在殿内陪着自己的儿子。想来孙柔青无非就是那些话,想在亡命之前痛诉前情,将自己的恶名宣扬出去,连乔何必给她这个机会?索性就让孙柔青衔恨而死郁郁而终,反正连乔是不怕遭报应的。   连乔找了块干净绢帕,揩去指尖的唾沫,起身闲闲问道:“陛下说了晚上过来不曾?”   “崔公公适才已传了旨,娘娘好生相迎便是。”紫玉含笑说道。皇帝这几日始终宿在怡元殿里,别的嫔妃那里一概不去,这样的专房之宠,连她这个做婢女的都觉与有荣焉。   连乔却只是笑意淡淡,皇帝无非想从她这里找回一点自尊心罢了,才刚经历过一场背叛,唯有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子,才能抚平皇帝心中的褶皱波澜。当然,他认定了连乔是那个深爱他的人,这也算是一种认同,对此连乔相当满意。   淑妃将死,孙家的势力也不再,看来这宫里的格局很快就要发生变化,从前是三足鼎立,现在却是连乔同穆皇贵妃二分天下,她更要小心。穆氏不比淑妃容易对付,而连乔也绝对不想落到孙柔青那样的下场。   孙柔青最终还是衔恨而终,穆氏对外只宣称淑妃产下死胎后心情低落,以致忧愤成疾。她向来很擅长揣摩皇帝心意,知道怎样说最能让皇帝安心,这一点连乔都自愧弗如。 第118章 太后逝   淑妃病殁一事,皇帝叮嘱了不必让孙太后知道,众人念及孙太后病势沉重,也就无人敢去泄密。孙太后年老衰弱,经不起打击,万一出什么岔子,她们便都得跟着掉脑袋。   但孙太后却模模糊糊猜到一些。   秦嬷嬷打了一盆热水来,准备为孙太后擦洗身子。她现已卧病在床,连起身都十分艰难,秦嬷嬷唯有更加小心照拂着,免得老人家生出褥疮。   孙太后半栖在迎枕上,比先前苍老了许多——其实她才不过五十许人,可一半的头发都已白尽了。她幽幽问道:“柔青是不是已经去了?”   秦嬷嬷正用细棉布汲了温水为孙太后揩洗手背,那儿是一大片枯槁皴皱的肌肤,闻言不由得一怔,勉强陪笑道:“太后说什么胡话,淑妃娘娘还在合欢殿好好养病呢!”   “你不必哄骗哀家,哀家虽然病了,可还没糊涂到人事不省。”孙太后脸上异常疲惫,双目已失去往日的神采,自从孙家被流放以来,她便从未笑过。   她轻轻说道:“前日里哀家还听见有人在窗户底下念叨些什么,仿佛是关于淑妃,她要是没死,如今还有什么值得惊动的?”   死这个字眼往往分外怕人,可从孙太后嘴里说出来却是轻描淡写:一个人若不再忌讳死字,就说明她已然存有必死之心。   秦嬷嬷暗骂那几个奴才好没眼色,私底下议论也不知走远些,可见孙太后的威慑到底不比从前——连皇帝都不把福宁宫放在眼里,孙家的人说杀变杀了,旁人更不必忌惮。   秦嬷嬷顿觉悲从中来,想找几句话来劝解孙太后,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来。她本就不是伶俐的那一类,跟着太后也无需口齿厉害,孙太后往日得皇帝尊敬,得内宫倚重,在朝内且有孙家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谁能想到会落得如今需人开解的地步呢?   “淑妃自己就是生性好强的,其实孩子没了大可以再要,何必一味地钻牛角尖,倒把自己的身子拖垮了。”孙太后感慨道。年纪一到,什么事都渐渐看淡看开,连死生都不算大事,何况是一个出世未久的孩子。   秦嬷嬷更不敢告诉她淑妃的死其实另有隐秘,唯恐脸上的神情泄露了心事,秦嬷嬷忙鼓出一脸笑,“太后,奴婢伺候您喝了药,您好安睡。”   她将旁边桌案上凉着的药汁呈上去,孙太后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接过来便一饮而尽。这汤药本来苦涩无比,许是孙太后服的次数太多,已经不觉得苦——根本她就不觉得这些个药有用,之所以还按时服用,无非是嫌太医院那帮老家伙唠叨,好堵他们的嘴。   秦嬷嬷看着孙太后阖上眼沉沉睡去,这才小心的上前为她盖好锦被,自己在床前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孙太后服药的次数越发频繁,可这病似乎没有半点好转,太医们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压根瞧不出孙太后得的什么症候,照这样看来,哪日驾鹤西去也是迟早的事。   秦嬷嬷自己淌眼抹泪伤心了一回,方才收拾了残余的碗盏出去。   孙太后近来睡得很沉,人老了还能一沾枕头就倒,是有福气之人才能享用的好运。尽管孙太后也明白,无非是那些苦药的作用,尽管治不好她的病,能好好睡上一觉大约也不错。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孙太后睁开眼时,窗外只余落寞夕照。她看到坐在床头的皇帝也没觉得惊奇,只淡淡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了。”皇帝的语气同样平淡,好像这样的对话在他们母子而言是很寻常的事。   孙太后有些失笑,这么说,她竟是从早晨睡到了黄昏?她略带责怪的道:“皇帝也不叫醒哀家。”   “朕喊了几回,母后您总是不醒,朕只得罢了。”皇帝应该是下了朝直接赶来的,还穿着那身明黄衣裳,看久了,便觉刺眼得慌。   孙太后用手臂挡了挡双目,勉强问道:“皇帝来很久了么?”   “服侍母后,无论多久都是应该的。”楚源说着,将案前一碗新的汤药端起,徐徐吹凉,才递到孙太后唇边。   一样的清苦滋味,但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孙太后本想自己来,但皇帝执意要尽孝,她也只好接纳。   直到那乌黑的药汁被饮尽,露出金鱼莲花的碗底,皇帝方递过一番绢帕,供孙太后揩拭唇畔的水渍。   母子俩这样沉默着也不像样,孙太后因道:“淑妃之死,皇帝不必刻意瞒着哀家,是她自己无福,哀家怎会因此事怪责皇帝你?”   她以为皇帝是因这个内疚自责,才不敢往福宁宫来,谁知迎来的却是楚源一声轻轻嗤笑:“母后自然无权苛责,淑妃做出这样的丑事,母后您若知道,一定会想先杀了她。”   孙太后不禁皱起眉头,“淑妃即便对皇帝你有所不敬,也请皇帝体谅她心绪不佳,失去孩子的痛楚,哪个母亲都一样难以忍受。”   她想不出淑妃能犯下如何大错,只以为她素日脾气耿直,总是哪里顶撞得罪了皇帝。   “她心绪不佳?”皇帝轻轻笑起来,笑里却仿佛咬着牙,“心绪不佳就能与人私通,视朕的尊严如无物,置母后您的体面于不顾,母后,朕倒不知孙家是这般教养女儿的。”   孙太后稀疏的眉毛几乎拧成一股绳,若非皇帝此刻实实在在立在她眼前,她真会以为自己听到的都是幻觉。   “皇帝说什么胡话,淑妃怎会与人私通,皇帝你有何凭据么?”孙太后不悦斥道。她料想有人在皇帝耳边进谗,设下这样的陷阱,好将她们孙氏一网打尽。   “朕亲眼目睹,还需要何种凭据?”楚源的脸孔因愤怒转为铁青,声音更如断金碎玉一般,冷冷入耳,“母后可知那奸夫是谁?正是您一手教养出的清弟,这样亲上做亲的喜事,母后您应该也很乐意看见罢?”   皇帝原本对任何人都不愿提起这桩丑事,如今却当着太后将真相血淋淋的撕开,也不知是为了折磨自己,还是折磨这位老人家。   孙太后憔悴的面容因羞恼而涨得通红,她猝然横过半截身子,剧烈咳嗽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里都是创口。   楚源体贴的为母亲拍着背,面上也重回波平如镜,唯有声音确是冷酷无情的,“母后也请安心养好身子为宜,即便明郡王日后不能入宫尽孝,朕也会代他承欢膝下,母后您不愁没有儿子。”   “你杀了他?”孙太后声音微颤,仿佛有许多根尖利的针扎着她的喉咙。   “难道母后以为他还不当死?”楚源轻声说道,“朕自然不会立刻杀他,甚至会容他多活数月,只是在清弟看来,苟活未必比速死舒服。”   孙太后微微阖目,有一滴浑浊的泪从细纹密布的眼角滑落。她有两个儿子,一个离心,一个已经离死不远,两人虽非她亲生,但是孙太后同样的付出过心力,将他们养育成人——现在一个也没了。   楚源扶她躺回床上,十分体贴的掖好被角,“母后安心养好身子要紧,旁的事都不用您伤神,朕是您唯一的儿子,自然会悉心侍奉您终老,您安生颐养天年便是。”   孙太后看着皇帝头也不回的离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两眼枯沉的望着帐顶。   秦嬷嬷在墙角听了半日,候皇帝出了门,才敢蹑手蹑脚的进来,却听孙太后微弱的说道:“你说,皇帝是不是嫌哀家活到头了?”   秦嬷嬷吓了一跳,强笑道:“太后怎么说起这样的话?陛下不才说了,要让您安度余年,可见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是么?”孙太后脸上木然,她只觉得活比死似乎还要辛苦许多,这样的羞辱和折磨,她一日都不想继续下去。   秦嬷嬷无言以对,唯有牢牢握住孙太后枯瘦的手,僵硬的重复道:“太后,您还有奴婢呢,奴婢会好好陪着您的。”   但是她也知道这样的安慰于事无补。   孙太后头一歪,面朝里头睡去。   秦嬷嬷深明主子心意,知道她并没有睡着,而是伤透了心,无颜再面对任何人。她不禁暗暗焦虑:还以为皇帝的探视能让太后开解心结,谁知反倒更严重了,也不知太后撑不撑得过去。   她很担心明早起来,见到的就只有一具冰凉的尸身——虽然并没有。   孙太后死在半个月后。 第119章 后位争   连乔得知孙太后薨逝的消息,虽然略感惊奇,心内却并没有多少复杂情绪——孙太后与她不过是个陌路人。她亦听闻皇帝自去过福宁宫一趟后,太后的病势便加重了,缠绵病榻,终于油尽灯枯。因此连乔很有理由怀疑,孙太后是被这位好儿子气死的,她原以为她已经算得个不孝的儿媳,没想到皇帝比她还要不孝。   当然这也只是出于她的揣测,连乔无心打探其中内情,也不敢去打探。   梆子声响起的时候,皇帝正歇在她宫里,面容在幽暗的烛火下沉沉如霜,他的声音亦如梦呓,“朕十岁那年才由先帝交由当今太后抚养,那时候太后已经有了清弟,对他总是要好过许多,无论朕怎样专心进学,怎样发愤念书,都比不过清弟在她眼前撒的一个娇来得引人注目。”   “舐犊情深,太后未必不在意陛下,或许正因您太懂事,太后才不知如何待您为好。”连乔将心比心的说道,虽说孙太后生前与她不睦,但人已去,一切恩怨便该消弭,她为孙太后分辩两句也是情理中事。   楚源默然片刻,“朕记得当时永安郡王得势,王世子进宫一趟,阵仗比皇子的派头还大,朕和清弟尚且年幼,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被王世子命人扔进荷花池,朕那时心气浮躁,只知道有仇报仇,将世子狠狠揍了一顿,此事被母后知晓,她却只知责骂朕不该动手伤人,转头就去抚慰啼哭不止的清弟,验看他有无受伤……”   “从那时起,朕便知道凡事只能依靠自己,任何人都是不中用的。”楚源的两手平摊在膝盖上,在烛光映照下,眼底似乎有几许落寞。   原来皇帝的成长环境这样缺爱……连乔有些意外的想着,也就怪不得皇帝性子冷淡了,从小就没人教他温厚待人,也无人温厚待他,难怪他对于什么都多疑,什么都不相信。   连乔总不能当他的面说死人的不是,想了想便道:“臣妾倒不这样认为,太后对您固然失之慈爱,但同样也对您严加管束,若非如此,陛下焉能磨砺心志,最终登上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   “你又焉知太后不是为了孙家的荣耀不倒,才来扶持一个背景薄弱的皇子?”楚源道,“若非清弟实在不成器,太后大约也不会将心思放到朕身上。”   他一定这么说,连乔也无言以对了,由此可见皇帝对孙太后积怨甚深——倒不如说他一直渴望从孙太后处得到母亲的温暖,而孙太后从未按照他想要的方式给予过他。   也许皇帝的所思所想是对的,孙太后本就是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妇人,但是连乔始终不能相信,哪怕抚养一条狗十几年也会产生感情,何况还是个人?   她只能干巴巴的劝道:“臣妾不曾见过年轻时的太后娘娘,但是臣妾始终相信,没有人天生冷血寡情,即便是尊贵至极的太后,也一定有她的苦衷。只是这种苦衷,陛下您不一定知道……”   楚源见她这样笨嘴拙舌的解释,且因为谈论自己的婆母有些不自在的红晕,他反而微笑起来,轻轻执起连乔的手,“今夜是朕多话了,太后刚刚过身,朕一时追怀往事才情不自禁,本来不该和你说这些的。”   “没事,臣妾很愿意听着。”连乔娇柔的说道,她依依注视着皇帝的眼,“无论太后娘娘在教子方面有无过错,您所感受到的缺憾,臣妾都会在咱们的孩子身上一一补足回来,至少对于臣妾的孩子,臣妾都会尽全力爱护他们,决不让他们受到一丝委屈和惊吓。”   “是,朕也会如此。”楚源眼中泛起温柔笑意,似乎依稀看到儿女们渐渐长大的模样,在皇帝眼中,他们当然是天底下最活泼可爱的孩子。   *   人间四月芳菲尽,春天已过,御花园的热闹便少了许多。加之淑妃和太后先后过身,后宫便越发显得冷清寥落。宫人们每每从福宁宫合欢殿这两处经过,无不缩起颈子快步离开,仿佛里头藏着多少噬人的妖魔鬼怪。   连乔协同穆皇贵妃料理完太后丧事,余下的时光便得安闲度日。孙淑妃过世后,后宫的日子安宁许多,穆氏本就是个省事的,又有连乔这位性子温柔的帮手,除了略感无聊之外,一切倒显得井然有序。   穆氏也曾向皇帝提起,是否该纳几位美人充实后宫,眼下虽不宜大选,小选也是可行的,再不然,可让各宗室进献,正好他们也都有此想法。   皇帝却只淡然说道:“太后刚刚离世,朕无心另纳新人,此事容后再议吧。”   穆氏本就是存心试探,见皇帝这么说,她也就顺理成章的不再提起。虽说已经释服,但依照悲戚为孝的理念,皇帝连后宫都少踏入,更别说另觅新欢;而对穆氏而言,她也不希望已经稳定的后宫再多出意外变数。   这一点,她和连乔的想法不谋而合。   连乔向来秉持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对于穆氏始终执尊者礼,而穆氏对于她也是一贯的温厚体贴,两人看似相安无事,只是近来,这种平衡似乎在被渐渐打破。   起因源自宫内盛传的一桩流言:据说如今朝内已因立后之事展开纷争,甚至划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党,一派支持穆皇贵妃,她毕竟资历占优,祖父又是辅佐先帝的肱股之臣;另一派则是支持连贵妃的,出于子嗣的考量,皇帝仅有的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皆由她所出,说到担任皇后,连贵妃亦是恰如其分。   楚源对后宫约束甚严,向来不许内宫干政,连乔也无从得知这些消息的真假,即便在皇帝面前,她也绝口不提此事。想做皇后是后宫每个女子的愿望,但若是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野心,那便是在找死。   穆氏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至少她对连乔的态度并无任何变化,甚至比以前更亲切一些。为了公主生辰的事,甚至特来怡元殿寻连乔商议。   她逗弄了一会儿襁褓中的楚弘,才笑眯眯的说道:“前几月因为淑妃有孕之事,弘儿的周岁宴只能简而化之,如今事情既已过去,不如借着公主生辰的契机,两个孩子一并办理,咱们也能热闹热闹。”   穆氏的意思似乎想要大操大办,连乔谢过她的好意,依旧恭谨的道:“孩子们毕竟都小,不必急在一时,况且母后她老人家过世未久,太热闹了怕不妥当,嫔妾想着,不如一家子聚在一起安安乐乐吃顿饭便好,听闻西南那边又发了水患,正好也能给国库里省些银子。”   穆氏笑容未淡,赞赏的颔首道:“难怪陛下这样疼你,贵妃妹妹果然比旁人懂事许多,此事若换了淑妃……算了,不提也罢。”   生辰的当儿提起死人似乎有些晦气,穆氏抱歉的朝连乔一笑,提起裙子小心的走下台阶。   紫玉望着她的背影,面上却有些疑惑,“皇贵妃娘娘近来说话总是半吐半露的,不知道因为什么。”   连乔何尝不知道穆氏那点心思,为了立后之事想来试探,但真要出口的时候,反倒又退缩回去了——要说世上还有一件事能令穆氏心神不宁,除了皇后之位再没有别的。   连乔对此仍保持一颗平常心,她固然也在意皇后的名位,却不像穆氏那般汲汲营营。至少她已经生下皇帝的长子,日后这宫里总少不了她一席之地,即便出现两宫并尊的局面,对连乔而言也是能够接受的,因为她不贪心。   无欲则刚。   她转向紫玉问道:“适才让你吩咐小厨房做些糕点,都备下了不曾?”   “已经弄好了,都是按照陛下的口味特意做的,有栗子糕、玫瑰酥,还有芙蓉香饼。”紫玉喜滋滋的道,“陛下这会子想必也饿乏了,娘娘带去正是时候。”   连乔点了点头,别无二话。近来皇帝常召她往御书房去,别人看着多么光鲜,其实无非是些研墨之类的小差事,两人虽说些闲话,但却绝口不谈政事——连乔倒不知有什么体己话一定得到御书房来说。   但能长伴御前总归是好事,这样皇帝便不容易将她忘却。现在是还没有新人,以后指不定就有了,而连乔,终归会有变成旧人的那天。   她俯下身,用小指勾起楚弘白白嫩嫩的指头,引他玩笑,小包子果然咯吱咯吱地笑起来,恨不得在襁褓里打滚。   连乔不禁露出微笑,尽管她对孩子的父亲了无情意,可她的孩子,的确也都是十分可爱的孩子,这一点永不会变。皇帝的童年给了她足够的警戒,她没信心去感化一个缺爱的成年男人,但是对于自己的孩子,她一定会给予他们足够的呵护。   逗弄够了,连乔方平静起身,提起食盒风姿翩然的向殿外走去,她要去面见心爱的男人,自然得穿得好一点,态度也应尽量的鲜活自然——这一项并不困难,俗话说熟能生巧,她已经做得十分习惯。   作者有话说:   按照目前的更新进度,估计这个月底或者下个月初就能结文。嗯,所以发放便当的速度可能也会加快~ 第120章 一念起   穆氏清点完当月的账册,想起皇帝已有多日不曾往长乐宫来,因让庄嬷嬷将晌午备下的那盅八宝甜羹取出来,好端去勤政殿给皇帝解乏。   “诶。”庄嬷嬷答应一声,含笑将一个朱漆食盒抱来,原是早就熬好的,这会子放得不温不凉,正合皇帝饮用。   “娘娘对陛下可算用心了,熬这甜羹的米是您亲手数的佛米,吃了保准延年益寿。其实照奴婢说何须这样费事,您就算不亲自动手,陛下也会体念您这番心意的。”庄嬷嬷奉承道。   “心诚则灵,不自己做怎算得心诚?”穆氏淡淡一笑,内心却有几分惆怅。皇帝虽是她名义上的夫婿,穆氏却甚少为他洗手作羹汤,一来皇帝的一饮一食皆有宫人侍奉,不必她多费精神;二来,穆氏自感身居皇贵妃之位,何必摆这些花架子?   但到了如今,她也唯有用这些小女人的手段去讨好皇帝的心意,除此之外,她根本别无其他法子——年轻么?她早已不年轻了;美貌与那一位更是天差地别,她唯一占据优势的,便只有那多出几年的相处,她所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也唯有放低姿态去博取皇帝几分旧日的怜悯。   时近五月,天气已变得相当燥热。穆氏不疾不徐的来到勤政殿,已经感到背心里微微出汗,这偌大的后宫竟没多少歇脚的阴凉处,令人好不生恼。   好在马上就能见到皇帝,穆氏这般想着,脚步不禁加快。   崔眉还是他一贯的老本行,执着拂尘兢兢业业在殿阁前守着,见到穆氏,脸上不知怎的倒有几分尴尬。他忙笑道:“皇贵妃您来了。”   穆氏见他辞色闪躲,也不说进去通传,心里便猜出几分,依旧微微的笑着:“连贵妃在里头?”   崔眉忙点头哈腰的应了一声,几乎不敢直视。   穆氏也不气馁,只让庄嬷嬷将随身带着的那个提篮放下,“无妨,那本宫改日再来。”   崔眉掀开一瞧,见是一盅色泽清亮的甜羹,立刻目露喜色,“皇贵妃怎猜到陛下正想着这些?连贵妃才带来的糕点,陛下尝了几块就觉噎得慌,这些东西正合解渴。”   庄嬷嬷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暗道这老小子真不会说话,待要与他辩驳几句,穆氏却不露痕迹的拦住她,轻轻向崔眉点头,“那便有劳公公带句话,就说本宫已经来过了。”   两人走到槐树荫下,庄嬷嬷方才大胆的宣泄心中不平,“连贵妃近日来往御书房的次数越发频繁了,娘娘得空也该说说她,安居后宫才是嫔妃本分,连贵妃却这样不懂规矩!”   “陛下愿意看到她,咱们这些局外人还能置喙什么?”穆氏脸上木然。   她固然是好脾气,庄嬷嬷可不能像她一般忍气吞声,小声嘀咕道:“都到这关头了,娘娘您还和没事人般,如今外头已为立后之事众说纷纭,难道真要让家世败落的连贵妃踩在头顶,她哪一点配做皇后?”   穆氏心中微微刺痛,冷声道:“她是不配,可本宫也不配。”   说罢,穆氏便快步向前走去,懒得理会这个老奴,谁知行出几步却又停下来——她摸了摸右手,发现腕上一枚碧玉手镯不见了。穆氏站在原地想了想,方才嫌汗湿黏腻才摘下来,想必是忘在了那提篮里,因又返身往回走去。   庄嬷嬷也忙跟上。   两人来到殿阁前,正好被一根朱红大柱挡住视线,虽不是有意偷听,丹墀上的声音却一丝不漏的传过来,“……陛下的意思其实早就定了,这皇后之位定然是属意连贵妃的,立嫡以长,小殿下终有一日贵为太子,太子的生母怎可不为皇后?也免得日后因嫡庶之争再起波澜……”   很家常的口吻,想是崔眉在和他新收的徒弟闲话。   穆氏已无心再听下去,匆匆迈着步子离开,连适才的手镯也忘得一干二净。   等回到长乐宫,庄嬷嬷才大胆劝道:“娘娘别急,崔公公所说只是他自己胡乱揣测,未必做的准,娘娘您侍奉陛下多年,陛下又怎会不顾虑您的感受呢?”   然则她也知道这种安慰仅是徒劳,要说资历深厚,没有人能比过崔眉,也无人比他更了解皇帝心意,崔眉既这样说,十之八九皇帝已有了打算。   庄嬷嬷幽幽的叹了一声,未尝不心灰意冷,一旦连贵妃登上后位,她们这长乐宫便再无人问津了,本来自家主子就不得宠,若连后宫的权柄也没了,那这座宫邸和死人的冷宫有什么区别?   她仿佛已预见到今后几十年凄凉冷落的窘况。   穆氏忍住牙关的颤抖,勉强说道:“嬷嬷,烦请你将宝华殿的智空禅师请来,就说本宫有些头疼。”   她一向有头风病,发作起来便觉得刺痛难忍,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唯有那位智空禅师能解救一二:他本是云贵一带人,擅长的是巫医一道,不知怎的会半路出家做了和尚,京城居大不易,进了宫更是饱受排挤,幸得穆氏倚重,处处为他解忧,因此他对这位皇贵妃娘娘也甚是感激。   庄嬷嬷听了便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往宝华殿而去,要寻这位禅师过来诊病。   穆氏候她离去,神色渐渐变得冰冷,她松开紧紧攥着的手心,低头看时,只见上头已被尖利的指甲套刺出斑斑血迹,可是她连一丝痛意都不觉得。连心都冻住了,哪还在意一双肉掌。   事到如今,她唯有一条路可走。穆氏紧紧抿着唇线,记得那位禅师不止能救人,也能杀人,这也是她让庄嬷嬷寻那人过来的目的——她要自救,就必须先杀死别人,无论此举是否会令皇帝心碎。   她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个疯子。   *   夜幕已至,连乔招呼两个孩子安安分分睡下,就让紫玉将风炉上炖着的汤药端来。接连的生育毕竟于身体有损,杨涟为她开了一张方子,嘱咐她按时抓药煎服,而连乔亦是一丝不苟的照办,否则还没将皇帝熬死,她自己就先一命呜呼了。   紫玉一边看她喝药,一边就小心的说道:“听说今日皇贵妃也往勤政殿去了,得知娘娘正在里头,便没进去。婢子想着,娘娘不如往长乐宫中请个罪,做做样子也好。”   穆氏这样自恃身份的人,自然不会没眼色闯进去打扰。连乔沉吟不语,半晌方道:“皇贵妃不是心胸偏狭之人,若我特意因此事前去,倒显得多心。”   紫玉轻轻叹了一声,道:“其实娘娘与皇贵妃原本相安无事,如今因为这些流言,反倒无心也生出嫌隙来,其实不拘谁做皇后都好,只要御下严明,又有何妨碍呢?横竖娘娘有皇子和公主作保障,陛下总不会亏待您的。”   连乔抿唇不言,她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拿不准穆氏是否也这么想。女人之间的感情很牢固,但也同样脆弱,她与穆氏本就君子之交淡如水,也许三言两语就能生出裂痕来。   “你方才所言也有理,”连乔想了想,“我看,明日到长乐宫走一趟为好。”   不管穆氏会否多心,若能坦然表明心迹,至少穆氏对她的提防会少一些——连乔可不想时时刻刻被人当成敌人,何况穆氏还是个很难缠的对手。   眼下困意却渐渐上来,连乔打了个呵欠,“我累了,紫玉,你先扶我去净室梳洗罢。”   紫玉答应着,忙搀住她一只胳膊,谁知没走两步,连乔便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的向前栽去。   紫玉忙要扶她站起,拧过身一瞧,却发现连乔已人事不省,她这才慌了神,急急的唤道:“娘娘!娘娘!”   没有人应。怀中的女子容颜如玉,双目紧闭,似乎永不会醒来。 第121章 睡美人   楚源接到消息,急遽赶到合欢殿中,就听到四下里一片啼哭之声,他顿时皱起眉头。   崔眉察言观色,知道皇帝心中不悦,忙指着那帮宫人呵斥道:“嚎什么!贵妃娘娘还没怎么着呢,你们就这样急着哭,等真到那一日再哭不迟!”   他一时没察觉此话不妥,直到楚源冷冷的横他一眼,崔眉这才意识过来,吓得连忙收声。   楚源快步走到床前,摸了摸连乔身子,只觉触感温热,不禁咦道:“朕瞧着贵妃倒是好端端的,你们为何说出了大事?”   紫玉的鼻音已经染上哭腔,“陛下有所不知,娘娘外表看着是没怎么样,可奴婢们怎么叫也叫不醒,天下间就没见过这样怪病!”   “阿乔!阿乔!”楚源柔声唤了几句,却只闻女子呼吸均匀,就是不见睁开眼皮,他顿时面色凝重起来,转身问道:“杨涟呢,怎不叫人去太医院请他过来?”   “臣在这儿。”杨涟正从殿外走来,忙忙应道。原来太医院离怡元殿尚有点距离,因此杨涟的脚程反倒比皇帝慢了一步。   “你过来看看贵妃的情形。”皇帝招手道,无暇多说废话。   杨涟也不敢耽搁,利落的取了药箱便开始问诊,直到银针刺遍周身数道大穴,连乔仍毫无反应,他这才着了忙,强自镇定下来,沉吟一会方道:“据微臣之见,贵妃娘娘不似生病,倒像是中了毒。”   “什么毒?”楚源猝然从椅上离身。   “微臣一时也分辨不出,但总归是一种很罕见的毒质,如要解救,就必须找出那下毒之人。”杨涟俯伏在地说道。   “查!给朕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谋害朕最钟爱的贵妃!”楚源大手一挥,眼中有锐利的寒芒隐现。   众人见皇帝认真动怒,不由得个个心慌,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如同冰雪笼罩一般。   重刑之下,总能揪出几分线索。楚源命将小厨房的宫人悉数押进暴室,拷问数日后,终于有人熬不住刑罚招供。   这结果并未出乎众人意料。   穆氏似乎早就预料到事情会有暴露的那日,特意换上一身素衣,从容随崔眉来到勤政殿。即便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她也依旧敛衽低眉,不改往日的端庄气度。   楚源也无暇细问她下毒的情由,只冷冷蹦出一句,“贵妃所中的毒该如何解救?”   “没有办法。”穆氏轻轻摇头,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这本是苗疆一带流传的蛊,说是蛊,其实不过是毒,据闻那儿的女子个性刚烈,若情人对她负心,就务必亲手夺去其性命,用的就是这种无法解救之毒。”   她居然轻轻笑起来,仿佛在讲一件有趣的笑话。   楚源无心同她说笑,蹙眉道:“据伺候你的庄氏所言,你是从智空禅师手上拿到此种毒-药,可是等朕派人赶往宝华殿,却发现智空已不见踪影。”   “陛下深知臣妾为人,以臣妾的心思缜密,怎能容智空活着?臣妾不妨老实告诉陛下,不但智空已被臣妾下令除去,连同他身边所有之物也被一并销毁。”穆氏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所以,贵妃之毒,世间无人能解。”   “你!”楚源只觉胸中气血翻涌,深吸一口气道:“来人,将……”   崔眉在一旁看着,悄声提醒道:“陛下,皇贵妃所言未必尽皆属实,未免知情不报,最好还是先收押起来为宜。”   若她方才所说不过是诈术,真正的解药还在她手中,倒是不能不留她一命。楚源念及此,勉强咽下这口怒气,冷声道:“那便先将皇贵妃押入宝华殿的佛堂之中,择日再行处置。”   几个带刀侍卫面无表情的上前来,准备将这位皇贵妃娘娘请出去。穆氏神色闲适的整衣起身,面上并无半分抗拒,似乎旁人无论怎样对待,对她都无关紧要。   眼看就要跨过门槛,身后楚源突兀的问道:“你为何要对贵妃下毒?”   “因为陛下您喜欢她。”穆氏轻声说道。她微微站定脚步,并不回头。   “朕倒没瞧出来,原来你有这样一副狠毒心肠,亏得朕素日以为你贤惠大度,倒真是看错你了。”楚源冷笑道,眉心里浮现出戾色。   “陛下看错的又何止臣妾一个。”穆氏这回的声音变得更轻,如同从云端渺渺传来,始终不肯着地。   见皇帝再无问话,她微微欠身施了一礼,方随侍卫们离去。   崔眉将拂尘揣在怀里,见皇帝面色颓然,唇角干枯,不由得十分担忧,因劝道:“陛下,您已经几日不眠不休了,总得顾着自个儿的身子,万一贵妃娘娘没好起来,您却累病了,这朝中的诸多大事该由谁来料理?”   “朕无妨。”楚源倦然摆手,重新打起精神,“朕的身子朕心里有数,随朕去怡元殿看看贵妃。”   连乔依旧躺在床榻上昏睡未醒,床前坐着杨涟,刚施完一套金针,累得额头冒出细汗。见皇帝前来,他忙起身行礼。   楚源命他平身,目光依依不舍的停驻在连乔身上,照例问道:“阿乔今日好些了没?”   没有对症的药,这病如何能好?杨涟不敢摧残皇帝的信心,唯有苦笑:“微臣每日为贵妃娘娘施针,再以参汤吊住气息,可使此症发作稍缓。但若迟迟得不到解药,身体日渐衰败,娘娘终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楚源的身形似有些踉跄,他勉强挨着床头坐下,注视着女子沉静的面容,比往日更显苍白,唇色亦微微发青,但仍是很美——这毒-药夺去她的生机,却仍保留着一副完美无瑕的面孔,当初制作此毒之人或许早就洞察人心:越是美好的事物,消逝起来便让人心疼。   他轻轻抓起连乔那只冰凉的手,指头尖却微微发抖,他头一次发现人是这样的无能为力。   众人看着亦觉眼中酸涩,不忍地撇过头去。   杨涟好似想起什么,遽然开口,“陛下,臣还有一个办法。”不待皇帝细问,他便忙忙接道:“臣进宫之前,曾认识一个走方郎中,那人行迹怪诞,但于疑难杂症颇有研究。微臣想,他或许可以一试。”   “那还不赶紧派人寻去?”楚源内心升起希望,立刻吩咐崔眉。   崔眉正要接旨,杨涟却道:“且慢,此人行踪诡秘,不易找寻,唯有微臣知道他几个落脚之所,若陛下不弃,微臣愿亲往查探将此人带回。”   他既然自告奋勇,楚源哪有不依的,于是感激颔首,“那便有劳杨太医了。”   “为陛下和娘娘效劳,乃微臣分内之事。”杨涟肃容说道。   事不宜迟,他立刻收拾行囊准备出发,楚源也吩咐崔眉拨几名武艺高强的侍卫一并随行,也好贴身保护杨涟安全。   幸而在临行之前,楚源尚想起一事,“你这一去,贵妃该由谁来照顾?”   “陛下不必忧心,贵妃娘娘若有早中晚一碗参汤灌下去,便可保得生机不坏。微臣也会尽力将那人找寻带来,解除娘娘生死之危。”杨涟说道,情知此时容不得片刻耽搁,匆忙告退下去。   更漏已深,蜡炬将残,众人见皇帝专心致志的在床畔守着,也不说歇息,心里反倒过意不去,正要劝他,楚源却道:“你们都下去吧,此处有朕看着就好。”   宫人们意态踌躇,见皇帝身形纹风不动,似乎不打算离去,想着她们在这里反而多有不便,因各自屈身行礼,“奴婢告退。”   紫玉却不能立刻便走,她端了碗热腾腾的山参汤,准备给连乔灌服了再下去打个盹——这几日她不眠不休,实在已没精神。要说皇帝和她一样没日没夜的守着,精神倒还这样健旺,可见男子的体质到底强健些,紫玉看着不禁有些羡慕。   连乔昏迷多时,肌肉差不多僵硬,连口都不易张开,紫玉使出吃奶的劲来,那参汤也喂不下去,不由得十分气馁——往日许是有那银针刺穴的作用,倒喂得容易些,可杨涟已经离宫了。   楚源淡淡说道,“让朕来吧。”   紫玉不敢推辞,忙将汤碗递过去。   楚源伸手接过,试着舀起一勺,见果然不容易喂服,于是想了个法子,半抱起连乔腰身,一只手卡住其下颌,迫令其张嘴,再用口唇引渡之法,总算顺利的将一碗汤药喂完。   紫玉在一旁看着虽有些微臊,但更觉得这场景分外宁静美好,倘若主子知道在她病时,皇帝是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心里应该也会很高兴罢?   见皇帝似乎想与主子单独相处,紫玉知趣的端着空碗告辞,也想好好的补个眠:等主子醒来,要忙的事还有许多呢——她相信这是必然的。   众人皆散,内室里顿时变得安静许多。   楚源轻轻执起连乔一只柔荑,贴在自己微烫的面颊上,声音如在半梦半醒之间,“阿乔,你快些醒来,朕还有许多的话要同你倾诉,还有许多时光想与你共度……还有咱们的孩子,你舍得就此将他们撇下?”   他从未发觉自己的内心原来这样脆弱,这样的不能失去。有许多人曾从他的生命里经过,他都只是漠然相视,因为那些人未曾留下足够的分量。唯独眼前的这一个,却是他珍而重之的,割舍了她,就等于割舍一切。   他将头轻靠在锦榻上,几乎不敢抬起,倘若有人恰好经过,就会诧异发现,原来皇帝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他几乎泣不成声。很小的时候母亲离世,他看着宫人来来往往忙碌,自己只在一旁呆站着,也不啼哭——小孩子知道什么呢?长大后回想起来,那股酸楚的感觉犹在,却再不敢让眼泪轻弹,做皇帝的人哪能胡乱哭鼻子惹人笑话?   但是现在,他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他未曾想过自己会又一次经历失去。 第122章 神医技   连乔喝下那碗药后,起初只是昏迷不醒,及至神智清朗,便觉得自己的身子格外轻盈,如同立在半空一般,几乎可说脚不着地。她回头望去,只见那面容苍白的女子仍一动不动的躺在床帐内,这才猛地意识到:原来她已经离魂了。   连穿越这种事都能发生,离魂当然也不稀奇。连乔并不惊诧,反而好奇地低头瞧了瞧,手臂是半透明的,隐隐可看到青色的筋络流动,肉身还有呼吸,证明她还未死透,只是一具出窍的生魂——自然也不会有鬼差前来抓她。   这种情况下,活人想来是瞧不见她的。   连乔大胆的朝床头望去,只见皇帝仍痴痴守在那处,将她一只手贴在面颊上,神情异样萧索委顿——相处这些年,没有情也该有义,要是那人一点都不伤心,连乔反倒会感到愤愤不平。   正思索间,一双小脚啪嗒啪嗒的跑进内室,原来是梳着两条小辫子的楚珮公主。窗外晨曦若隐若现,她显然才刚刚起身,才梳了头,还未来得及洗脸。她原本跑得飞快,等到了殿门口,反倒露出几分惊惧,怯生生的走到楚源身边,抓着他的衣襟问道:“父皇,姑姑们都说阿娘病了,是真的么?”   连乔敛气屏声,静候皇帝的回答。   楚源摸了摸女儿的头,淡淡笑道:“你阿娘只是太累了,得多睡一会儿,咱们别打扰她。”   楚珮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她毕竟只是个小孩子,不知道亲人辞世是何种滋味,旁人更不敢告诉她。   她只是低头揉着自己圆乎乎的拇指肚,有些怅然的道:“阿娘还说要陪我过生辰呢,我怕她忘了。”   连乔蓦然有些心酸,几乎便要落下泪来,父女俩仍在密密絮语,连乔却已不忍再听下去。她掩面转身,双足一点,轻飘飘便到了殿外。   天地虽大,她却是一具虚无缥缈的游魂,无人能见,也无人介怀。连乔茫然看着四下里来往忙碌的宫婢内侍,各人皆有自己的一份辛劳,各人皆不得安生——比较起来,连乔还算是幸运的,没有比死亡更永久的解脱,至少不用再汲汲营营,为生活时刻忧愁。人这一生,无非就是哭着来,哭着去,她只是提早迈入这一关口而已。   这样的想法无非是自我安慰,连乔很想抚平心态,最终却只能感慨造化无常:倘若早知道穷尽一生也无法对抗命运,老天爷何不早早将她的性命收走,偏偏在她诞下一双儿女之后,再来夺去她为人的资格,留下稚子孤女,何其无辜!   她觉得老天爷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般的思潮翻涌,不知何时,连乔已来到宝华殿后的小佛堂中,那不过是一方低矮的小屋。金身佛像前的蒲团上,端端正正跪着一个清瘦人影——穆氏双手合十,眼眸紧闭,不知在潜心祷告些什么。   也许只是祈祷她早些死去,连乔漠然想着。   她对于穆氏暗中下毒一事,心内并不感到十分愤怒,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的,只是没想到穆氏会用这样浅薄大胆的法子,明知道会被揭发,还是义无反顾的送来那碗汤药。   也许她要的本就是这样玉石俱焚的后果。   连乔眼光复杂的向穆氏望去,这位皇贵妃的日子似乎也不好过,她穿着一身薄得能透风的缁衣,袖口已有些破损,头上草草挽了一个髻,却光秃秃的,半根插戴也无,因为几日粒米未进的缘故,体力已有些支撑不住,她勉强跪在那儿,身子却颤颤巍巍的,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栽倒在地,再也不醒。   连乔见她嘴唇微张,仍在那里振振有词,仿佛尘世间的一切都与己无干,心里不知怎的倒生出一股无名火来。   她轻手轻脚的走到穆氏背后,想摇撼她的肩膀,质问她为何非置自己于死地不可,谁知才伸出一双手去,穆氏好似察觉到什么,陡然转过脸来,凌厉的朝半空望了一眼。连乔心内一惊,脑子里如同天旋地转一般,再度昏迷过去。   *   楚源在床前守了十来日,眼瞅着连乔的呼吸一天天弱下来,心内不禁忧急如焚。就在他觉得无法忍耐,要派人出宫找寻杨涟踪迹时,杨涟却带着他之前所说的那人回宫了。   杨涟恭恭敬敬的将身侧高人介绍给皇帝,“这位便是下官先前提到的,善于疗治疑难杂症的程郎中。”   这程郎中破衣敝服,一把稀脏的大胡子,连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好似一个月不曾梳头洗脸。楚源虽有些不悦,想到世外高人或多或少总有些怪毛病,勉强比了个请的手势,“那就烦请先生察看一番贱内之疾。”   贵妃只是妾室而非正妻,皇帝却直呼贱内,杨涟不禁多看他一眼,却见皇帝容色淡淡,不以为意,他心中顿时一震,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程郎中也不拘礼,从肮脏衣袖里伸出两指,搭住连乔的手腕便开始号脉,默思片刻道:“此症虽险,也不难治。”   楚源大喜,“那便有劳先生了。”   程郎中的话还未完,“只是一样,这方子是极容易的,唯独药引难求,草民恐怕陛下因此事为难。”   崔眉见他这样神神叨叨故弄玄虚,倒有些不快,“皇宫大内什么珍稀的药材没有,你只管说来,我倒不信会有缺的。”   程郎中淡然瞥他一眼,“是龙血。”   崔眉不禁呆住,要说这龙传说里自古有之,可谁也不曾亲眼见过,更别说杀其身取其血,这怪郎中提出这样的难题,不是故意唬弄人么?   他待要上前与此人理论,楚源却轻轻拦住他,依旧尊敬的问道:“敢问先生,再没有替代之物了么?”   程郎中睨着他,“陛下当真要救娘娘?”   “自然非救不可。”楚源平静说道。   “那好,草民便斗胆直言。”程郎中再无犹豫说道,“陛下乃真龙天子,所谓龙血,即需以陛下心头血做药引,杂以密药,方可解除此毒。”   话尚未完,崔眉就赶紧打断,“不可,陛下玉体怎可损伤?”又急忙面向皇帝,“陛下切勿听此人胡言乱语,小的看他定是不安好心,否则怎会想出这样荒唐的办法?”   楚源不理会近侍聒噪,正视着那人道:“需要多少?”   “不多,刺破胸口取一滴即可。”程郎中松了一口气,他原怕皇帝不肯依,那他这趟来了也是白来。   楚源听罢,眼中并无半分怯色,径自解开内衫,露出精壮胸膛,他铿锵说道:“拿来。”   程郎中忙递过一方淬过火的匕首,皇帝也不犹豫,持刀笔直一划,但见涓涓血流自前胸落入洁白瓷杯中,鲜红夺目。   程郎中忙道:“够了够了。”小心翼翼的捧着那瓷杯,准备配他的奇药。   楚源简单包扎好创口回来,就看到程郎中正在将兑好的解药小心翼翼的喂昏睡中的女子喝下,也不知是否错觉,楚源发现连乔喉间咕咽咕咽的动着,不似先前那般僵硬,心中蓦地生出几分欢喜。   待连乔将汤药喝得涓滴不剩,楚源就急忙上前,欲查看她的病势。   程郎中笑道:“陛下莫急,大约到明日娘娘就能醒来,若还无用,陛下只管取草民的项上人头便是。”   他朗声笑着,随杨涟一道退下——自然还得在宫中住一晚,否则药石罔效,这罪责只有他担得起。   楚源紧紧抓着连乔的手,觉得手心微热,连心头都暖和起来:积压许久的心事终于得以解决,他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舒心畅意过。   崔眉见皇帝沉浸在无言的喜悦中,本想劝主子早些休息明早才好上朝,这会子也不得不咽回去:他要是再没眼色,说些煞风景的话,那他这个御前的红人也别想做下去了。 第123章 毒妇语   连乔次早醒来,已是日色高照,那阳光甚至有些刺眼得慌。想是丫头们也觉得屋子里昏昏暗暗的忒晦气,所以一早就拉开竹帘,好透风透光。   睁开眼睛,眼前是吴映蓉十足欢喜的面孔,她喜孜孜的道:“姐姐你可算醒过来了,不知道咱们等得有多着急!”   连乔淡看四周,发现尹婕妤、胡才人她们几个也来了,想是等候已久,见着她,个个都露着一脸笑。胡才人倒罢,尹婕妤一向唯穆皇贵妃唯首是瞻的,如今也跑来阿谀她——可见宫里不乏聪明人,知道穆氏因此事已被皇帝厌弃,今后这宫内便是连乔一人独尊了。   想到先前离魂时的所思所见,连乔不禁微微出神,几乎疑心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尹婕妤见她默默不语,自以为猜出连乔的心事,因笑道:“娘娘想见陛下么?陛下原本一直在怡元殿守着,见娘娘气息好转,这才赶着上朝去了,想必不多时就会再来。”   “有劳各位妹妹了。”连乔柔声说道,因声带长久未用的缘故,加之喉咙干渴,嗓音有些微沙哑,听起来反倒别有韵味。   尹婕妤不敢居功,急忙摆手,“咱们可说不上辛苦,要说辛苦,那还得是陛下!”她望着连乔微微的笑,“娘娘你病了多少时候,陛下就没日没夜的守了多少时候,除了料理朝政琐事,几乎就没往别处去,嫔妾进宫的时候也不浅了,还从未见陛下对第二人这样关切过。”   连乔想到梦里楚源憔悴的面孔,想来也许是真的,自己反而无话可说。   胡善融坐在一边,细声细气的道:“娘娘这回痊愈也多亏陛下,杨大人请来的那程郎中,还说要取陛下的心头血,陛下却也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心头血?”连乔有些微愣。   尹婕妤向来以万事通自居,立刻抚掌接道:“可不是!那郎中满嘴的古怪胡话,说要用龙血做药引,唯有陛下才算真龙天子。娘娘您也知道,天子贵体岂能任意毁伤?咱们都为那郎中捏一把汗,谁知陛下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也幸而这药果有奇效,不然还不知如何收场呢!”   连乔下意识看向床畔映蓉,却见映蓉亦含笑点头,便知她们所说的都不是假话。连乔的心情不禁有几分复杂:要说皇帝为她受点累、照顾她几日是应该的,重情的文人死了小妾都得哀哭几日,做几首悼亡诗呢!何况她还为皇帝生下一双儿女。但说到主动为她献出心头血,倒实实出乎连乔意外,要知古人信奉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皇帝却为了她毫不犹豫的剜肉取血,足可见她在皇帝心中的位置比父母还重要些。   连乔纵使铁石心肠,此时也不能没有几分感动。   她掩饰着咳了咳,映蓉忙问道:“姐姐是否渴了?”便一叠声的让人倒水来。   尹婕妤见她虽然醒转,却病容残损,举止乏力,不由得愤愤道:“嫔妾倒真没看出皇贵妃原来是这样的为人,因为几句虚无缥缈的流言,就对娘娘您暗下毒手,幸而娘娘您福大命大才活转来,若真害得您与陛下天人永隔,我看陛下不扒她的皮、拆她的筋才怪呢!”   言语里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气,似乎很为连乔打抱不平——其实她何曾将穆氏当成老好人看待,无非是因其权势才追随身侧,如今却这样痛心疾首,好似从前的自己眼光有多么坏,其实无非是向连乔表露忠心罢了。   连乔看穿她的心迹,亦只浅浅一笑,并不拆穿。她向来御下有道,不做多余的蠢事,只要底下人安于本分,不过分生乱,连乔也就很有容人之量。   不一时,紫玉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来,肚子空久了的人只宜吃些流食,幸好连乔也不觉得很饿。   众人见她慢条斯理的吃着,料想自己在这里碍事,便各自起身告退。反正时日长久,以后尽有来的机会。   连乔吃毕粥水,用绢帕揩了揩唇角,恍若无意的问道:“皇贵妃如今在何处?”   “因陛下还未吩咐怎样处置,暂且关押在宝华殿后的佛堂内。”紫玉说道。   和梦里所见倒是一一对应上了,连乔不露声色的起身,“扶我过去走走。”   “娘娘您还想要见她?”紫玉诧道,“皇贵妃狠下这样的毒手,指不定将您恨成怎样,您又何必再生是非呢?索性让那毒妇自生自灭便是。”   “该见的总是要见的,有些话,本宫也的确想问个清楚。”连乔淡淡说道。   紫玉拗不过她,只得胡乱为她披上一件薄绫纱裙,踏上绣鞋,小心的扶着她往殿外走去。躺久了的人身子都是软的,使不上力,多走几步便得歇一歇,紫玉都想不通她何苦费这份劲。   一路延挨着到了宝华殿,连乔让紫玉守在外头,自己欲独自进去面对那人。紫玉原有些不放心,见连乔执意如此,也只好罢了,却小心慎重的盯着,准备一有不妙便冲出去与那毒妇拼个你死我活。   连乔进了小佛堂,只觉里头的装饰和梦中所见一般无二,穆氏也仍旧端端正正的跪坐在蒲席上,好似她仍在梦中一般。   “皇贵妃姐姐以为多念几声佛,就能赎清自己的罪孽么?那神佛未免也太好哄骗了。”这佛堂的门本就生得低矮,连乔用手肘抵着门框,好使自己病后孱弱的身躯更挺直些,也显得更有气势。   “你来了。”穆氏头也不回的说道,从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惊讶。   “姐姐不觉得奇怪吗?本是无解之毒,为何我还能活转来?”连乔故意说道。其实她也说不出所以然,那方子她请杨涟瞧过,都是很寻常的药材,所谓的龙血药引更是荒诞,连乔压根不相信这种玄学,她只能归结于自己本就是无心之人——所谓的噬心蛊,当然要有心才能发挥作用。   “活又如何?死又如何?”穆氏轻轻嗤道,“我既然已经下手,便已料到会有今日这般下场,你是死是活都与我何干。”   连乔毕生还未见过这样理直气壮的罪囚,不禁暗暗恼火,她冷笑道:“所以我倒真是不懂,我究竟哪里得罪了娘娘,娘娘定要将我置于死地不可?我死了,你也不能活,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果真不知?”穆氏跪坐着慢慢旋身,这一下终于对上连乔的视线。   连乔在她的眼里看到冰冷和绝望,不禁愣了一下,她想起从紫玉那里听到的情报,犹豫着道:“是因为崔公公说的那番话?据伺候你的庄氏所言,正是那番立后的言辞迫使你起了杀心。”   穆氏抿唇不语,似乎是默认了。   连乔有些失笑,她轻轻说道:“若为了这个,那我可真是冤枉。皇贵妃姐姐,无论您怎么想,我从未有过与您争夺后位之心,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她说的是真心话,后位于她,从来不是必需的。比起虚无的名位,连乔更在意能实际掌握在手心里的利益,况且,她从未渴盼成为楚源的正妻,这个男人对她而言不过是君命难违,连乔虽常常用夫妻之情来拉拢皇帝,也不过是虚与委蛇而已。   但旁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穆氏轻轻嗤道,“你何须争夺?皇帝这样喜欢你,只要你撒个娇儿,没准就会将后位拱手奉上,哪管本宫的资历是否在你之上?你还有儿子,本宫和你斗,只会落得满盘皆输。”   “所以娘娘便想着治死我,即使您也会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连乔惊诧的道,她无法相信世上真会有这种人,宁愿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甚至她们之间的胜败不能用数字来衡量,因为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同归于尽——只是没想到连乔居然还能被救活。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后来才发现我错了。”穆氏苦笑道,“我原本以为是你的存在才不让我好过,但后来才明白,原来容不下我的另有其人。”   “你想不想知道?”她故意卖了个关子。   连乔静静地看着她。   穆氏见她不答,也不介意,自顾自的说下去,“那日我命人将蛊毒倾注在汤罐之内,过后也颇自悔,疑心自己这样做是否值得,后来我却想开了。”她轻轻笑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的,就算不是下毒,终有一日我也会露出马脚,因为那人要的本就是如此。所谓的立后之争,根本就是个幌子,目的是为了试探你我谁先按捺不住,如此才能顺理成章的选出最合适的皇后人选。”   “若无陛下的授意,崔眉怎敢妄议立后之事?他是伺候皇帝多年的老人,怎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可恨我自诩清明,到底还是失之浮躁,中了旁人的算计。”穆氏望着她,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嘲讽,仿佛站在她跟前的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连贵妃呀连贵妃,你交托真心的男人,其实不过是一个道貌岸然、精于算计之徒,看似对你宠之深、爱之切,可是在那尊荣宠爱的背后,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她忽然纵情大笑起来,许是情绪太过激动,眼角还迸出了眼泪,如同湍急的河川。   连乔依旧淡漠的看着,等她笑够了,方才平静说道:“那又如何?我心悦陛下,与他有什么关系?陛下愿意宠我敬我,实乃我之幸,陛下若是冷落我,也份属应该。我所求的,不过是能时时见到陛下,偶尔得他一笑,我便于愿足矣,再无奢望。”   原来她对皇帝,只是这样纯粹的喜欢,所以无欲无求,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穆氏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她只能默默地流着眼泪。   胜负已分,连乔无心再看这个坠入谷底的女人,她撇开这位败军之将,径直向殿外走去。   紫玉紧张的迎上前来,“娘娘,她有没有将您怎么样?”   她所指的当然是佛堂中的那一位。   “怎么会?她自己都快熬不住了。”连乔轻轻勾起唇角,望着艳阳高照的蓝天。   穆氏败给了皇帝,也败给了自己的心魔,但是连乔永远不会重蹈前人的覆辙,并非由于纯粹,只是足够清醒。适才她对穆氏说的倒不全是假话,至少她真的别无所求——如今的她,只要有宠就够了,至于爱,根本就是不实在的东西,即便有,她也不需要。 第124章 皇贵妃   楚源听到崔眉报来的消息,面上亦只平静入昔,“她果然往佛堂去了?”   崔眉忙不迭地点头,聪明如他,此时亦猜不出皇帝的心思,总之伸手不打笑脸人,多笑一笑总没错。   “可知她们说了些什么?”楚源停了一刻,问道。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探子们怕打草惊蛇,故不敢近前。”崔眉有些心虚的立在旁侧,见皇帝沉吟不语,面上却有些黯然,忍不住道:“陛下若担心皇贵妃出言挑拨,何不将其拘禁起来,反而让贵妃娘娘轻易便闯进去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楚源轻轻说道,“这世上从来纸包不住火,即便朕是皇帝,也不能一手遮天。”   皇帝从来不信命,此刻倒仿佛认命一般的无可奈何。   崔眉小心的觑着天子面容,“其实您何尝没有您的苦衷,皇贵妃往日那样贤惠,若不用点非常之手段,如何能让众人瞧见她的真面目,您这不也是为贵妃娘娘铺路么!”   做皇后必得德行出众,方能服人,堵住四面八方的悠悠之口,因此崔眉很能理解自家主子的良苦用心。   “朕若是知道穆氏下手这样狠,险些一命难回,朕断然不会行此险招。”楚源轻轻叹道,“这一次到底是朕疏忽。”   他虽未明言,但崔眉瞧见皇帝眉间蹙起的细小纹路,就知道主子心里也不好受,他降心俯首的劝道:“若皇贵妃果真口出污蔑之语,引得贵妃娘娘迁怒于陛下,那陛下少不得得向娘娘认个错。都说女人的心眼比针尖还小,其实要对付也容易,无非低个头、陪些小心便是了,再不然,陛下大可将一切推到奴才身上,横竖那流言本就是奴才散布出去的,无论出自谁的指使都一样,总归眼下皆大欢喜了不是?”   若非昨日亲眼看到皇帝献出那碗心头血,崔眉大概还不敢这样委婉相劝——他看的出来,皇帝对连贵妃是真的上心,所以才会处处顾虑其感受。这男人一旦做了皇帝,照说只有人向他低头的,没有他向人低头的,可是男女一道非关身份,那非得两人感情融洽了,日子才能过得舒心。   因此崔眉才尽力想让皇帝与贵妃消除隔阂,甚至不惜让自己充当吸引火力的肉盾。   他本以为这法子够折衷够完美的了,岂知还是无法得到皇帝认同,楚源悠悠叹道:“罢了,此事不用再提,朕与你也都装作不知道便是。”   身为皇帝的自尊,令他无法拉下脸来祈求女人的宽宥;同样也是身为皇帝的自尊,令他不能将罪责推到自己忠心的下属头上。   他只能期盼穆氏什么也未猜到,更不曾对连乔吐露前因后果——他自己也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穆氏这样聪敏的女人,即便当时糊涂,过后回过味来也能猜出大概,这也正是皇帝提防她的原因之一,太聪明的女人总是招人忌惮。   抱着这样的想法,楚源晚间步入怡元殿时,心里竟莫名有几分紧张,甚至不亚于初登基时的茫然不定。   他忍不住想给自己一榔头,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和毛头小子一般患得患失的?但是皇帝自己也说不好,每每在与连乔单独相处时,心底那些细微的感情便会逐渐展露出来,太过在意,当然也难免动情。   然而连乔还是和从前一般的态度对他,见到皇帝入殿,她便笑语盈盈的上前拉起他的手。动作那样的优美轻快,好似她根本未被人毒害过,这些日子只是做了一场梦。   她将皇帝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絮絮说道:“陛下您瞧瞧,臣妾是否瘦脱了相?这才几天哪,新做的衣裳穿上去都空空荡荡的,和游魂野鬼一般,紫玉她们还只肯喂些粥水,照这样下去,臣妾肯定越发难看了。”   她引导皇帝握住自己纤瘦的腰身,要是以往,楚源肯定会趁机揩上一把油,但今日没有,他微微笑着,“朕倒觉得你风韵犹胜从前。”   连乔撅起嘴表示怀疑,一脸傲娇的道:“臣妾不信!宫里那些老嬷嬷都说,男人都喜欢身上丰满的,肉多点也不打紧,摸起来手感才舒服。”   “朕和他们不一样,”楚源微微俯身,将额头贴着她的额头,“楚王好细腰,朕的口味也是如此。”   听到这样亲昵悦耳的情话,连乔脸上的傲便只剩得娇了,这样的双目对视之下,她忍不住脸红垂头——却又悄悄抬起眼帘,偷看皇帝是否还在看她。   楚源只见到一双乌黑澄澈的眸子银丸一般闪烁着光辉,他终于还是不老实起来,促狭的在女子腰上拧了一把。   连乔一声怪叫,急忙将他推开,几乎不敢正视皇帝的面容,“您怎么这样可恶!”   女人在骂一个男人的时候,有时是真心气恼,有时却是正话反说,要善于根据语境判断具体含义。皇帝是天下头等的聪明人,自然听得出她娇嗔的语调,遂并不退让,反倒拦着不许她走,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朕本就不是好人,阿乔又不是头一天才知道。”   连乔气力不够,挣不过他,终于还是气喘吁吁的软瘫在他怀里。两人紧紧相偎着,内殿里落针可闻,耳边听到的只是彼此的呼吸声,十分宁谧。   楚源突然问道:“朕听说你今日午后去看过皇贵妃,她可曾与你说些什么?”   “陛下指望她说些什么,亲口承认自己犯下的罪孽么?”连乔仰靠在他臂弯上,轻轻笑道,“不过是一介疯妇之语,臣妾才懒得细听。”   “果真如此?”楚源似有些半信不信。   连乔撑起半身,抚摸他耳缘上的小小垂珠,据说那是富贵的征兆。她笑道:“陛下是臣妾的夫婿,臣妾不相信夫婿,难道反倒相信一个外人的胡言乱语?陛下未免将臣妾想得太简单了,这点亲疏之别臣妾还是懂得的。”   楚源松了一口气,拉开她那只不安分的手,瞪着眼道:“你的胆子越发大了,朕的耳朵是什么有趣的玩意儿,可供你任意亵玩么?”   连乔吐了吐舌头,情知他并未生气,自然也不惧怕,反而笑吟吟的攀上他胸口,抱住他结实的脖颈,还伸舌在他耳缘轻轻舔了一下。   皇帝纵有坐怀不乱的定力,也经不住她这样百般挑逗,终于还是直起颀长身形,抱着她来到床帐中。   连乔引得人上了火,这会子反倒拿腔拿调起来,用力捶着他胸口,说自己气虚体弱,不能侍寝。   “不怕,有朕的精气来滋补你。”楚源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这些肉麻话,按住连乔胡乱挥舞的拳头便覆上身去。   待到雨散云收,连乔便如被露水打湿的花瓣一般,软软的蔫了。她无力地躺在楚源怀中,轻抚他胸前那道褐色的痂痕,“陛下如何这样冒失,说要取血,您就用刀把自己割伤,幸而只是一滴,若那人说需一大碗,您还要不要命活了?”   “能解你之毒,朕就算去掉半条命又何妨?”楚源抓起她的手,珍而重之的按在自己胸前,“这一滴血,来自于朕的胸前,又灌注至你体内,咱们俩如今却真称得上血肉相连,不可分割。”   连乔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陛下可知臣妾昏迷的时候梦见了什么?臣妾飘飘荡荡的来到奈何桥,那妇人拉着我要灌下孟婆汤,据说一碗入肚,从此再记不起前尘往事。臣妾本不怕死,也不怕投胎转世,但要我忘掉陛下却万万不能,因此苦苦哀求那妇人,能否饶了我这一碗,那妇人不肯,谁知争攘之下,她用力一推,臣妾便堕入脚下汤汤河水之中,再后面便都不记得了。”   她轻抚着楚源略显瘦削的面颊,动情说道:“是陛下将臣妾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此恩此德,臣妾没齿不忘。”   “阿乔……”楚源揽着她的腰,在她额头紧紧挨了一下,这个滚烫而灼热的吻,足以证明皇帝的心意也非泛泛。   连乔莞尔一笑,贴着他的身子重新躺下去,顺嘴问道:“那陛下准备如何处置皇贵妃?”   “她祖父护驾有功,先帝曾御赐一块免死金牌,可免除穆家死罪。”楚源紧紧地抿着唇,“但这回朕心已决。要一个人死,有一千种办法,何必非得堂堂正正的。”   “但无论皇贵妃因何种方式死去,旁人都免不了议论,臣妾不忍陛下声誉有损。”连乔委婉劝道,“皇贵妃固然曾有害人之心,可臣妾毕竟也救活了,陛下何不宽仁待之,留却她一条残命,总好过朝野内外众说纷纭。”   这样的宫廷丑闻,说出去是不大光彩。楚源因有些犹豫,又见连乔执意相劝,遂勉强道:“既如此,朕便饶她不死,只是这皇贵妃的位子断不能容她做下去,明日朕便拟旨,废除穆氏名位,往后她安安分分在宝华殿潜修,朕只当宫中没这个人便是。”   “陛下圣明,实乃苍生之福。”连乔衷心的说道。   楚源紧了紧怀中的纤柔身躯,“宫中不可无人主事,穆氏既废,朕打算立你为皇贵妃,统领六宫事务,不知你意下如何?”   权势即是最大的诱惑,这样的诱惑摆在眼前,连乔岂能拒绝?她含笑道:“臣妾都听陛下的。”   作者有话说:   看了一些评论,觉得有一点得说明一下:可能是我描述的有偏差,这篇文一直是从女主视角来写的,女主本身不相信爱,所以在她的心理活动里,也一直将皇帝的行为从这方面解释,其实不然,大家细看就能发现,皇帝对女主并非了无情意的啊,为此多次容让,也在渐渐尝试改变自己,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当然,并不是此文的结局就是两情相悦团团圆圆了,这篇文一开始就没走套路,结局可能也会出人意外,暂时不能说是好是坏,至少从女主角度而言,绝对是个不错的结局~   另外,虽然说要结尾了,但还有几万字的内容,结局之前还有一两次高能事件,在此小小的预个警,希望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第125章 孽作胎   连乔原本答应女儿要为她操办生辰,因这场意外才耽搁下来,如今既已好转,未免小公主闹情绪,连乔便好说歹说的劝动楚珮,答应为她举办一个更加热闹的,纵使迟了几日,总好过没有,小公主这才勉为其难的同意。   而皇贵妃的册封礼也定在生辰之日一并举行,命妇们这下可省了事,免得来来回回的往宫中跑,颇费精神。因此她们致祝词的时候,那声音倒真是诚意十足,半点都不掺假的。当然这位连皇贵妃也的确是难得的好福气,儿女双全不说,又得皇帝万分宠爱,旁人羡慕都来不及。   至于已被废为庶人的穆氏,则在册封礼当晚,便悄悄自裁了。   连乔得知消息,脸上也没半分伤感,只漠然道:“陛下今日正高兴,等明日再派人回禀,问问一应丧葬事宜该如何安排。”   紫玉点点头,“这穆氏也真是,早不死晚不死,偏赶在今日热热闹闹的,她可真会挑时候,还怕自己死得太冷清不成?”   连乔凝眸不言,她倒是很能理解穆氏的心态:穆氏对于皇帝,对于后宫,一直都是安分随时的态度,若非为了那唾手可得的后位,她也不会隐忍至今,孰料崔眉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她的美梦碎为齑粉,怎叫她不崩溃抓狂?甚至于即便被废去位分,她也未肯完全死心,而连乔再度晋封的消息,终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她再也支持不住。   但理解归理解,连乔可不会像她那样脆弱,人生里仅为一个冰冷的目标而活,为此不惜苦心哑忍多年,处处规行矩步,不敢有丝毫放纵——这样的生命未免太单调可怕了,连乔自认做不到,也不想以她为楷模来严格要求自己——弦绷得太紧,迟早会要断的。   她不需要处处做到最好,只需要符合皇帝的心意,这是最省心也最聪明的处世之道。   长乐宫成了一座空无人烟的废宫,嫔妃们从此都改到怡元殿来请安。连乔御下颇温和,也很会替姐妹着想,将穆氏在世时的三日一请安调整为五日一请安,如此诸嫔妃都能省点力气,至于连乔,她本就不怎么爱听奉承话,当然巴不得她们少来。   她脾气虽好,众妃并不敢因此轻慢于她。谁都知道皇帝几乎把皇贵妃宠成掌心宝,除了她宫里哪也不去,何况她还为皇帝生下长子,眼看这太子之位唾手可及,将来这后位也是少不了的——这样的情势下,谁与她作对,除非是不要命了。   但世上总不乏蠢人。   位于座下右首的苏修仪此刻就闲闲挥着手绢,旁若无人的向连乔道:“皇贵妃娘娘,穆庶人一去,这宫里的嫔妃就更少了,四妃之位更是都没了人,您是不是该向陛下提议,多纳几位佳丽才是?再不然,也该请封几位宫中姊妹,不然妃位空悬,看着也不大体面。”   说这么多,无非垂涎那四妃之位。   坐在她后方的尹婕妤忙将身子缩了缩,刻意与苏修仪保持距离,免得连乔以为自己与这蠢人是一伙的。   连乔也不生气,浅浅抿了一口茶,方含笑道:“苏修仪当真这么想?”   “当然。”苏修仪依旧不觉得自己的言辞有何不妥,昂然挺着一截秀颈,“多子多福才为昌盛之兆,娘娘再得宠,也只是一人,不足以为皇室开枝散叶,自然还得咱们一同分忧为好。至于位分……娘娘您抚育一双儿女未免辛苦,若能从妃位上提拔几个为娘娘您左膀右臂,这宫中的事务自会井然有序,不需娘娘您多费精神。”   众人见她这样大胆无耻,不由得纷纷侧目。可怜苏修仪犹自洋洋自得,不知自己已沦为众人笑柄。   连乔依旧没有动气,笑看着座下道:“苏修仪适才所言,倒叫本宫想起一事,陛下昨儿才同本宫说起,忠国公之嫡孙女不日将从西疆返京,欲在京中择一佳婿,陛下正愁不知匹配哪家才好,苏妹妹此言提醒了本宫,不如命她入宫才是最相宜的。”   尹婕妤的消息灵通,最先反应过来,“娘娘所说,可是那位有‘女罗刹’之名的公孙姑娘?”   连乔颔首,“不错。”   尹婕妤顿觉得意,面向众人道:“这位公孙姑娘在闺中时就骁勇无比,习得一手好大刀,性子又极暴烈,家中奴仆凡不如意就动辄打杀,后来随其父兄去了西疆,竟以女子之身屡立战功,曾只身闯入敌阵中,斩杀人头百十口,因此那帮西夷人闻风丧胆,赠以‘女罗刹’之号,由此可见其蛮暴。”   苏修仪听到这里,脸都快白了,她几乎求救般的望向连乔。   连乔依旧笑吟吟的喝着茶,只是那笑容看起来已不再温和,反而有几分残酷的意味。   尹婕妤从不吝惜添油加醋,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苏修仪,“忠国公乃三朝老臣,曾被高宗皇帝亲口称为“朕之股肱”,可见地位显赫。这位公孙姑娘一旦入宫,即使不在妃位,想来也会封个昭仪,苏姐姐你倒是可以与她好好叙一叙姐妹之情。”   苏修仪听得冷汗涔涔而下,她的确不怕新人入宫分宠,因为她本就无宠,可要是来上这么一位厉害人物,自己若哪日得罪了她,兴许连小命都保不住——公孙氏的脾气这样坏,连皇帝都得避让三分,可不是得在宫里扬武耀威!连乔身为皇贵妃当然不怕,可她一个小小的修仪,只怕女罗刹第一位便会拿她开刀。   思及此,苏修仪的脸色已惨白如纸,罢了,暂且忍气吞声总好过日后凄凄惨惨,她咬着一口银牙,浓浓的朝连乔堆出一脸笑,“皇贵妃娘娘,嫔妾一时糊涂才口出此言,其实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太后过世才数月,怎能因这个让陛下背负不孝之名呢?至于晋位一事其实也不着急,若都像娘娘一样的有功之人,晋封自然是应该的,可嫔妾们既不曾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曾于社稷为陛下分忧,少不得还得熬些时日。至于那位公孙姑娘,您还是别叫她进宫罢,她这样的性子,合该找个降得住的人家才是,何必送进宫来受罪呢?”   众人见她飞快改口,且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语气,不禁鄙夷。   连乔却是见好就收,随手将茶盏往桌上一顿,眼皮都没眨一下,“苏修仪的意思本宫已经明白了,你们呢?”   虽是很平静的语调,众妃却不敢大意,齐齐起身道:“嫔妾等唯娘娘马首是瞻。”   连乔这才满意的让她们平身,却看着苏修仪,“本宫的弘儿近来偶感微恙,苏修仪若有心,就为我儿抄写几份佛经罢。”   虽是处罚,苏修仪听了却大喜,忙道:“嫔妾领命。”   若连乔不肯罚她,她反而惴惴难安,疑心连乔日后另有什么设计,现在这下她却安心多了。   解散诸妃后,连乔才得以退回内室歇一歇,紫玉一边为她捶着背,一边笑道:“娘娘也真是,陛下早就说了不会纳公孙姑娘为妃,要为她寻一户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娘娘倒拿这个来吓唬人。”   连乔懒洋洋的道:“横竖这话陛下也只在本宫面前提过,她们又不知道。”   紫玉出了一会儿神,却笑道:“那公孙姑娘虽然骁勇,听闻生得亦是花容月貌,秀丽过人,陛下若有意,大可以召进宫来见一见再做打算,可陛下却二话不提就将此事交由娘娘,可见咱们这怡元殿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陛下来了就再不想离去了。”   连乔不做声,她知道紫玉是在变着法子诉说皇帝的专情,但对于这种问题连乔一向是避而不谈的,她自己亦有些纳闷:那公孙氏虽是个母老虎,可楚源也有一身好武艺,未必会怕她,何以却这样兴致淡淡呢?连乔自不会以为自身魅力非凡,盖过皇帝对旁人的兴趣,她只能归结为皇帝中意的本就不是这一款的,还是得更温柔多情的女子才能打动帝心。   这样懒懒的想了一会儿,连乔就让紫玉将昨儿收起的账册书簿重新摊开,准备开始工作。前些日子她卧病,穆氏也被拘禁,这后宫的琐事便无人料理,堆积成山,连乔预计还得好几日才能整理完。任其职尽其责,这份责任总归是她推卸不掉的。   正埋首案卷,外头忽闻一阵嘈杂之声,仿佛是名女子叫嚷着要进来。连乔只觉那声音颇为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紫玉匆匆出去,又匆匆回来禀报,“是含春殿的连美人。”   她这位二妹有事没事总喜欢找点存在感,连乔还记得上次雪地之中,连音哭着喊着跑来指责的情景,却不知这回又有什么新花样。   反正她也不惧,连乔因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紫玉就领着一脸怯色的连音进来。也不知是否连乔的错觉,倒觉得这位二妹比上次见面还圆润了许多,难道心宽体胖,这失宠的日子过得还挺惬意?   连音见了她,再没有上次的疾言厉色,而是急急扑往地上,跪在连乔裙边道:“姐姐,我求你帮帮我,让我出宫去吧!”   这大概还是她头一遭喊姐姐,连乔并没高兴,只觉得奇怪,她皱眉看着身下,“好端端的你要出宫做什么?”   进了后宫,便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哪是那般容易就能出去的。   “我……”连音忽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紫玉看着她这副模样却颇不耐烦,“美人若不说明白,让咱们娘娘如何帮你?就算是亲姐妹也须问个明白呢,您倒好,嚷嚷着要进来,却又一句话也不说,既这样,不如仍旧将您送回含春殿罢了!”   说罢,便要唤侍卫进来。连乔并没拦她,有的人天生得吓一吓才能说实话。   连音果然被唬住了,忙道:“我说,我说。”艰难着想要开口,偏又吞吞吐吐的,“我……”   她两手按在肚腹上,隔着衣裳,也能看出里头浑圆有致,虽说还不十分明显,但那一类人的雏形却已经有了。   连乔顿时一惊,“你该不是有了身孕?”   连音以手掩面,羞惭得说不出口,但无疑便是默认的意思。   连乔下意识就以为是皇帝造下的孽,转念一想,楚源从一开始就没正眼瞧过连音,不至于忽然对她产生兴趣,何况若是皇帝的种,连音本该高兴才是,怎会急着想要出宫呢?   “这究竟是谁的孩子?”连乔厉声质问道。 第126章 人情味   连音依旧羞臊不肯作答。   “你莫非连腹中孩儿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连乔都快被这便宜妹妹气个半死,见过蠢的,倒没见过这样蠢的。且不论她与连音背地里如何不睦,见了面总是一家人,连音闹出这样的丑事,连乔即使身为皇贵妃亦逃不脱干系。   连音连忙摇头,她当然还没糊涂到那份上,就是知道才来向连乔求助的。   兹事体大,连乔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她让紫玉严守殿门,不许任何人闯入,自己这才回到座位上,用一架屏风虚挡着,密密盘问起来。   连音到底年轻,禁不住别人连哄带吓,终于还是老老实实招供,原来她幽居含春殿期间,与值门的一个侍卫有了私情,两人按捺不住寂寞,最终还是偷尝禁果,以致惹出这桩祸事来。   说完她也怕得厉害,小心翼翼地觑着连乔脸色,生怕这位姐姐一怒之下赏她几个耳光。   连乔的面容却比她意想中平静许多,她慢慢说道:“本宫会让人为你配一副落胎的方子,你回去后立刻喝下,一了百了。”   幸而眼下后宫权柄尽在连乔掌握之中,若换了从前,事情还不能解决得这样容易。   权衡之下,这已是最好的法子,孰料连音却哭哭啼啼的闹起来,揪着连乔的妃色衣裙泣道:“姐姐,姐姐!我求求你,让我留下这个孩子,我不能没有它……”   连乔恨铁不成钢的站起身来,恨不得将她一脚踢开,“那你还想怎么着?陛下并未临幸你,你却无端冒出一个孩子来,是想让本宫也和你一起陪葬吗?”   “不是的!不是的!”连音急忙道,“我并不敢连累姐姐,只求姐姐放我和九郎一马,我答应过他,一定会将这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   她一面说,一面又滚滚落下两行热泪。   连乔头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一种叫坚定的东西。连音这蠢丫头,从前既冒失,又怯懦,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怕得跟什么似的,如今却敢提出这么大胆的要求,似乎连死都不再害怕。   所谓为母则强,说的就是如此罢。连乔微微叹息,语气已经缓了下来,“你那位情郎靠得住么?”   “不会有错的。”连音忙忙点头,脸上出现一抹羞涩的晕红,“他虽不及陛下那般姿容出众,但在我心里,他却是唯一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连乔不置可否,微微偏过头,免得眼中的轻蔑外泄——她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何良人,那侍卫若真靠得住,也不趁夜色昏暗之时去勾搭一位芳心寂寞的嫔妃,甚至铸下这样大错。   但连音此时已全然沉浸在爱情甜蜜的滋味中,连乔也无心去点醒她,何况费尽唇舌也未见得有用——这世上有的是但愿长醉不愿醒之人。   连乔想了想便说道:“本宫可以帮你,但也只能先送你出宫,待外头安定之后,再寻个由头报你病殁的消息,将含春殿的侍卫遣散,你俩也能顺理成章的在宫外团聚。”   连音面上有些犹豫,她毕竟不曾独自过过生活,想到还得一人在外熬些时日,心里头难免有些打鼓。   连乔嘲讽的牵起唇角,“你莫非信不过他?”   “怎么会?”连音立刻反驳,垂下头低低说道:“我自然是相信他的。”像是安慰连乔,也像是安慰自己。   “那好,你先回含春殿收拾些必要的东西,戌时三刻即赶往御花园西南角的八角亭中,那里自会有本宫的人接应。”连乔不欲与她废话,快刀斩乱麻的吩咐下去。   连音答应着,喏喏退出。   待送走这位难缠的客人,紫玉回来时就惊疑不定的问道:“婢子瞧着连美人脸上还挺高兴的,娘娘您莫非答应她了?”   “我是答应她了。”连乔有气无力的道。照连音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若不答允,连乔就别想有清净日子:她要是狠一狠心,大可以将这位亲妹妹暗中治死,但,连乔到底下不去手,何况这女人腹里还有个孩子。   “有娘娘的令牌,要出宫是不难办,只是一旦东窗事发,陛下那里该如何交代呢?”紫玉一脸愁容的道。   连乔疲倦不言,她虽然是楚源亲封的皇贵妃,也不代表处处都要循规蹈矩,遵照楚源的心意去做:她骨子里本就是顽劣的,这次的事,也许可算作对皇权的一次小小反抗。   至于事发之后会有何后果,连乔还来不及去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她总能找到合适的托辞便是。当然,若皇帝根本不记得连音这号人物,事情就更容易了。   是夜星光稀薄,连音悄悄坐上连乔安排的马车,怀里揣着一千两用以谋生的银票——一部分是她自己攒下的,一部分则是连乔额外的馈赠——悄悄的出了宫,从此之后,她与这四堵红墙再无瓜葛。   连乔帮她完成这样一件勇敢的壮举,自己也觉心神不定,仿佛下一刻皇帝就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质问她为何背叛。   幸好,连音乘坐的马车顺顺当当过了城门的监察,并未被扣押,也未出现任何纰漏,连乔那颗躁动的心方才渐渐安定下来。   那之后她也一直命人留意宫外的动向,外头越是风平浪静,连音的处境就越安全,而连乔也无须担心后顾之忧。   但这世上并非样样事都尽如人意,才不过第三日,紫玉就嗫喏不安的进来回禀,“宫外布置的人来报,连美人的马车不慎驶入西郊的护城河中,连人带马都已经溺毙了。”   连乔不禁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再救不回了?”   紫玉摇头,并道:“还不止,听闻那具浮尸已被好事之人送去县衙,想必不日就能查到身份。”   亦即是说,就算连乔及时派人毁尸灭迹,在那之前,皇帝已可能先得知连音私逃的消息。她忽然说不出心里是何感觉,是该感慨造化弄人,还是惋惜自己终于犯了一回蠢?   “那么陛下……”紫玉咬着嘴唇,手里紧握着的一块手绢都拧成抹布了。   这件事实在不容易对付过去,就算连乔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贵妃,皇帝真发起火来,要罚要废都是轻的。   她忽然有些头疼,摆手说道:“你先出去吧。”   “娘娘……”紫玉到底是担心她。   “本宫会处理好的。”连乔勉强朝她绽开一个微笑,仿佛是极轻而易举的事。她心里当然是拿不准的,这次的事毕竟是她错在先,她只能用一双儿女来赌,赌皇帝会不会因一线怜惜而放过她。   等确确实实见到皇帝的面,连乔就猜出他已经知道了大半。做皇帝的人都有股天生的威严,而楚源生气的时候,周身笼罩的低气压更是叫人喘不过气来。   连乔毫无预兆的挤出一脸笑,“陛下您来了。”   她想不到自己居然会笑得这样贱,大概做了亏心事的人,总是有意无意的会放低姿态。   楚源踱到她跟前,高大的身形将灯影结结实实挡住,从连乔这个角度望过去,看到的就只有一片黝黯,几乎分辨不清楚源脸上的表情。   “你为何要私放连氏出宫?身为皇贵妃,带头违反宫规就是你的做派吗?”皇帝的声音其实很有磁性,但此刻听来只觉冷冷,仿佛从心里积了一滩冰雪。   可连乔听了反倒稍稍放心,原来皇帝不如她预想的那般怒火中烧,要是真的怒不可遏,此时早就一巴掌甩来了——他本就不属于脾气良好的那类,但看遭他厌弃的嫔妃,哪一个能有好下场的?   至少现在他还愿意质问,连乔就能从容的想出一番对策。   她直板板的跪下去,声音低落的道:“臣妾有罪,请陛下赐罪。”   “朕何尝不知你有错,朕要听的是理由,难道朕对你还不够好?”楚源冷冷睨着她。   “陛下待臣妾自然是极好的,但臣妾的家人却未必。”连乔平静低着头,“臣妾的伯父和父亲都已被流放北疆,自然,这也是他们咎由自取,臣妾并不敢迁怒陛下。可是臣妾虽有陛下与儿女作陪,可臣妾的二妹却一无所有,就连陛下您的宠爱也未给予她分毫,她自幼在伯父膝下长大,两人感情甚好,如今又听闻伯父病笃,有心出去探望,只恨不能出宫,臣妾只是想给她一个机会。”   楚源听到前面,眉心原本紧紧蹙起,及至听完后半截,神色反倒渐渐舒展开来。他故意保持那可怕的语调,“你只想成全你妹妹,却不怕得罪朕?”   “臣妾的家人还有许多,臣妾一人之身自然照顾不来,所以臣妾便想让二妹代自己尽这一份孝心,如此臣妾也能安心侍奉陛下身侧,再无其他牵挂。”连乔抬起眼眸,目光澄澈的望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终于还是楚源先移开视线,“罢了,既然连氏已经溺亡,朕也没心思再追究此事,你起来吧。”   连乔愣了一霎,似乎没想到皇帝会这样轻轻放过她。   楚源顿了一下,又道:“你妹妹的尸身,朕会命人好好收殓。至于你伯父那里……朕也会派几名太医过去,他总归是效忠朕多年的臣子,朕不能不记着这点旧情。”   连乔看着他慢慢走出殿阁,心里反而一阵恍惚,是她看人的角度变了,还是楚源处事的态度变了,她怎么觉得皇帝似乎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也许皇帝终究还是顾忌自己的名声,不愿背负一个苛待臣下的罪名,连乔这般自我安慰着,压根不敢想象她才是致使皇帝改变的主因——这种事怎么有可能呢? 第127章 江南游   皇帝虽答应不追究此事,但连乔不能不多留一个心眼,叮嘱人将连音的尸身好生装殓,万勿被瞧出端倪——也幸而皇帝不知连音腹中还怀有他人的骨血,才会被连乔那番楚楚可怜的言辞蒙蔽过去,否则皇帝若知道真相,连乔纵使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忙完这些事后,连乔就带着紫玉来到含春殿,准备寻几件连音的遗物送去火场烧化。可是翻箱倒柜的找了一通,也只寻出几件旧衣,但凡值钱的饰物都不见了:连音这蠢而不自知的傻姑娘,大概怕宫外的日子太过艰辛,才将所有的私囊都取出,好作为安家立业的资本。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难得下定一回决心,即便有连乔这位贵人相助,最终亦是无福消受。不知她对将来有多少美好的期盼,总之现在,一切都已化为泡影。   连乔不禁唏嘘,她命紫玉抱上那堆衣物,两人徐徐步出殿外,门口几个侍卫连忙低头弓背相迎。   连乔不立刻离开,反而遽然停在其中一人跟前,用不着开口询问,她就知道此人是连音提到的那位情郎——因为他的身子一直发抖。   “你就是虞九?”连乔沉声问道。   众宫人不禁投去羡慕的目光,想看看是何人得皇贵妃如此青眼。   那人的身子抖动得更加剧烈,跟筛糠一般,低低说道:“是。”   连乔认真看他半晌,觉得此人长相并不难看,难怪连音会看上他。男女之间的爱意,多半始于皮相,最终才达到心灵的契合,两人显然并未发展至这一阶段。   “她死了,你知道么?”连乔平静问道,却没说自己指代的是谁。   她相信虞九一定听得懂。   虞九果然听懂了,却并不敢作答,更不敢不答,只得将头垂得更低,“是。”   天下男人莫不如此,连乔微微叹息,无心再周旋下去,向紫玉点首道:“此人对本宫不敬,将他打入暴室,杖毙了罢!”   “诺。”紫玉面无表情的应下。   几个身强力壮的内侍立刻上前将其按住,身后传来一阵呼天抢地的求饶声,连乔也不理会,袅袅的走开去。   等到了远离人迹的地方,紫玉方重重朝地上啐一口,“原来也是个没担当的孬种!”   “这世上有几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连乔轻轻笑着。   连音与虞九海誓山盟,曾经说得那样好听,甚至约好一齐私奔,谁知连音刚走,这男人就心生怯意,生怕牵累自身,居然一句话也不敢说。既如此,连乔也只好成全他们,让两人到地底再做一对鬼夫妻。   紫玉想找出有力的论据驳倒这句话,绞尽脑汁的想了想,发觉终是徒劳:从来痴心女子负心汉,原来早在古时便是如此。   她只能搬出唯一的救星,“陛下总归是能托付终身的。”   连乔笑了笑,并不与她争辩。某种方面而言,皇帝的确是值得依靠的,至少不会有缺衣少食的风险,但是这种丰足也仅限于物质方面,至于精神上的贫瘠,也许比别处还贫瘠许多,因为皇帝只有一个,却有许多的女人一齐共享,每人所能分得的,自然也只有一小块感情的碎片而已。   幸而连乔依附这个男人也只为寻求物质上的满足,并不奢求过多,更不会像连音那样傻傻的将自己的心交出去——她的心只属于她自己,无人可以占有。   *   连乔做皇贵妃时比穆氏在位的时候还清闲许多,她发现许多事并不难处理,如今的后宫风平浪静,就连多出一只蚊子都可算作大事,连乔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操心的。每日她只按部就班的看看账本,余外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她甚至不用像穆氏那样竭力省俭,六宫的用度自然而然便降下来了:各嫔妃的份例都是一定的,位分越高,分得的份例就越多,如今四妃皆悬,九嫔也只有寥寥几个,自然省出一大笔银钱来——连乔疑心皇帝迟迟不肯给后宫的姊妹晋位,就是为了节约这笔开销。   她现在依旧常往御书房去,因为皇帝喜欢她陪着。连乔大致可以猜到,皇帝先前频频将她召往御书房,纯粹是作为幌子,故意引穆氏这条大鱼上钩;至于现在仍想要见她,则纯粹是享受她的陪伴。   连乔自然很乐意相陪,这本是一份难得的殊荣,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皇帝用朱笔批阅奏章,连乔就在一边为他研墨;皇帝累了乏了,连乔就力道柔和的为他捏捏肩膀。日子如涓涓细流滑过,生活平淡得波澜不惊,他们俩明明还很年轻,却已经进入老夫老妻的阶段了。   楚源似乎也觉出宫中生活的沉默,这一日边饮着连乔带来的冰镇酸梅汁,一边就陡然提起:“如今天越来越闷热了,朕想着,不如往江南游历一番。”他望着连乔微微笑道,“朕知道,你一直很向往江南的景致。”   连乔从前约略和他提过一嘴,但也只是为了卖弄几句好诗,并非对南地的风光多么向往,她前世早就看腻了。   但皇帝难得这般盛情相邀,连乔总不能扫了他的兴致,因笑道:“陛下此举甚好,后宫的诸位姊妹听了想必也很高兴。”   楚源面上微窘,埋头饮了一口梅子汁,他本想和连乔两人单独出去赏景,谁想连乔二话不说就将后宫诸位都捎上了,皇帝都不知该夸奖她的贤惠,还是埋怨她不识眼色。   不管怎样,众妃得知有出宫消暑的机会,各自都是十分欢喜的,眼看已到了六月里,连树上的蝉都热得没力气叫,她们更不愿憋在宫里。   走水路比陆路更方便快捷,不过十来日功夫,御驾便已抵达杭州。   行宫虽不比宫中宽敞阔绰,但胜在风景宜人,气象清幽,连乔坐船易感晕眩,本想在行宫好好歇息几日,无奈楚源游兴颇高,定要邀她作伴,甚至不惜将女儿请来做说客——楚珮还是头一遭离宫,她又是个天性活泼的小孩子,自然比旁人更闹腾十倍百倍。   连乔被楚珮小手牵着,披上一件薄衫,徐徐登上莲舟。皇帝嫌龙舟太过阔大奢华,不够风雅,执意向民家雇了这顶不起眼的小舟来,仿佛如此才能融入旷然山水之中,连乔简直不能理解这些贵人的古怪脾性。   楚珮牢牢盯着湖面上盛放的粉色莲瓣,嘟囔道:“这花没有御湖里的大。”   连乔笑道:“御湖里栽种的都是天下名种,千挑万选培植出来的,自然更宜赏玩,可结的果子就不一定了。你不信尝一尝这里的莲蓬,保准比宫中的滋味更清甜甘美。”   一席话说得楚珮起了兴致,因见那几枝荷花近在眼前,便嚷嚷着要摘上头的莲蓬。连乔让顺安小心看着,自己便掀起布幔,走入舱篷之中。   楚源已经盘膝而坐,桌边是一壶清冽白酒,连酒杯也换成了淡绿荷叶纹样,杯沿就如荷叶的皱襞,有数不出的意趣。   风炉上还坐着一壶牛肉羹,咕嘟咕嘟飘着香气。   楚源含笑招手,示意她近前,“你也来陪朕饮几杯。”   “陛下怪知道享受的。”连乔将裙边折起,规规矩矩的在桌旁坐下,说的话却不规矩,“撇下大臣们不管,倒跑来这湖光山色之地逍遥快活,亏您还说自己勤勉!”   “做皇帝的人,难道就不许偷个懒?”楚源笑着倒了一杯淡酒给她。   连乔闻得酒味不重,反倒有一股沁人荷香,不禁咦道:“难道荷叶也能酿酒么?”   “说什么傻话,不过是用些荷叶贮存罢了,小巧而已。”楚源笑道。   连乔试着酌了一杯,果然只是闻着香,喝起来不过泛泛,果然只是尝个新鲜。   她放下酒盏,又望着对面皇帝谑道:“听闻西湖不但风景秀美,佳丽尤多,陛下怎的反倒蜗居在此,也不出去见识见识?”   即便此刻身在船舱之中,也能听得湖上歌姬渺渺的歌声,若是当面相闻,那滋味必定更加销魂。   楚源是惯会哄人的,乜斜着望她一眼,“朕得阿乔,夫复何求?”   皇帝怕有些醉了,否则不会出此调戏之语——连乔总不能将其当成肺腑之言,她笑道:“干喝只怕伤胃,臣妾给您盛些牛肉羹侑酒罢。”   连乔拿起一只朱漆木碗,起身向风炉边走去,那汤羹炖的滚热,连乔舀的时候便须小心翼翼的,免得烫了手,才盛好一碗,就看到一个身穿粉衣的俏丽女子掀帘进来,面容焦灼的道:“抱歉,我能否在你们船上躲一躲?”   她好像认不出皇帝的身份,也对,楚源此刻身穿便衣,即便那衣料颇为精细,不认识的人见了他,也只会以为哪里出来的世家公子而已。   但就算楚源仅是个普通人,也不该贸然闯到船上来。   连乔还从未见过这样大胆冒失的客人,愣了一下便笑道:“姑娘你是谁?”   “我姓苏,闺名若水,二位叫我若水就好。”这女孩子很爽朗的道。   连乔仓促里只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正要开口请示皇帝的意见,却发现楚源的目光已痴痴落在这女孩子身上。   她忽然记起这女子的身份了。 第128章 男配命   苏若水见两人都不说话,面上不禁有些窘迫,尴尬的解释道:“有人正在找我,我不想被他抓到,所以想在二位这里躲一躲。”   这女孩子生着一双明亮动人的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天真活泼,看得出,她其实是个心地很好的女孩子。   只是这“找”字也太含糊了些,且她的口气虽然焦灼,但并不怎么害怕,可见那抓她的人应该也不是坏人,也许还是十分熟识的人。   连乔笑了笑,她可不敢将皇帝的御舟当成小年轻嬉闹的场所,正要请这女孩子出去,外头已经传来一个清越的男声,“若水,你在何处?”   苏若水顿时着了忙,不及思量,便一个箭步往前窜去,直溜入舱房之中,很快就没了人影,只见那布帘起了水纹样的褶皱。   才刚躲好,外头的男子便已进门来,是个年方弱冠的男子,生得样貌齐整,脸上也带着和气的笑容,“请问……”   连乔微笑望着此人,她认出这位亦是楚源的兄弟,安郡王楚池。安郡王的生母虽只是一名婕妤,却深得先帝宠爱,唯因出身实在太低才无法登上高位,尽管如此,先帝对他们母子亦深为厚爱,甚至将这江南富饶之地的余杭赐给楚池做封邑。   皇帝原想着悄悄游玩,不打算惊动任何一方,连乔也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他。   安郡王进过几次宫,自然也认出连乔来,白皙俊容有些微臊,讷讷道:“皇嫂……”   连皇贵妃既然来了,那么皇帝……安郡王下意识向侧壁望去,果然就见皇帝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大惊之下,忙屈身行礼,“臣弟参见陛下。”   一面又讪讪道:“若早知皇兄和皇嫂都来了余杭,臣弟便该好生相迎才是,是臣弟疏忽了。”   “郡王何必客套,我与你皇兄不过趁着闲暇之时出来散散心,若闹得众人皆知,反倒无甚趣味,所以才未叫人知会你。”连乔雍容得体的敷衍道。   安郡王心下稍安,一双眼睛却悄悄张望着,仿佛在搜寻什么人一般——想必就是方才的那女孩子。   连乔心中了然,因笑问道:“郡王还有何事么?”   安郡王踌躇了一下,到底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不知皇嫂适才可见到一位女子闯入?”他以手比划着,“她生得大概这么高,穿着一件淡绿衫子,脸庞圆圆的,说话又快又脆。”   可不就是苏若水么?连乔心中暗笑,正要助这傻小子一臂之力,却听皇帝冷冷说道:“朕未曾见到有人过来。”   天子一言九鼎,皇帝说没有,那自然就是没有。   安郡王脸上不免懊丧,窘迫的施了一礼,便告退出去。   待脚步声行远,躲在布幔后的苏若水才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的出来。她拍着胸口望向楚源,两眼瞪得有鸽子蛋大,“原来你是皇上?”   “怎么,朕不像么?”楚源板起脸,一本正经的反问道。   连乔都未曾想到皇帝也有会讲冷笑话的一日。   苏若水咯咯笑起来,看得出她对天子并不惧怕,甚至大大咧咧的就地坐下,郑重的向对面作了一揖,“小女子谢陛下拔刀相助。”   楚源轻轻笑起来,他本就生得眉目英挺,但因太过冷酷,才不易亲近,如今五官都舒展开,反倒让人有如沐春风的错觉。   苏若水看得呆了呆,脸颊有些微红,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将桌上那杯残酒执起,一气灌入喉中,谁知她不惯饮酒,反倒剧烈咳嗽起来,甚至呛出了眼泪。   连乔一边轻轻为她拍着后背,一边倒了杯温水给她,柔声道:“不会喝就别强喝。”   苏若水徐徐饮下,感激的望她一眼,“多谢娘娘。”   连乔顺势在她身旁做下,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苏姑娘几时与安郡王结识的,他为何要找你?你们之间有何矛盾么?”   她语速虽然不快,但这么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苏若水亦觉得难以招架,何况这些问话又怎好向外人提起,她只得将头埋在竹杯中,仿佛要将最后一滴水都吸干似的。   楚源不悦的道:“人总有难言之隐,皇贵妃又何必追问不休,这位苏姑娘并非歹人,与咱们萍水相识一场,咱们帮她也只是略尽绵力,你倒好,恨不得别人将家底都抖搂出来!”   他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连乔端正的弯了弯膝盖,声音仍和平时一般和顺悦耳,“臣妾冒昧,望陛下恕罪。”   “罢了,起来吧。”楚源说道,也不再看她,只顾和对面的苏若水说话,如星双眸几乎黏在对方身上。   连乔忽然有些气滞,借口船舱太闷想吹吹风,便掀帘子出去。   皇帝大手一挥,并没拦她。   到了船舷边,却见只有紫玉搂着楚珮靠在栏杆上,正在教她数那荷花的瓣数。   连乔走过去笑道:“顺安呢?”   “公主嚷嚷着还要多些莲蓬,顺安便到湖心采去了。”紫玉指了指湖面上荡起的一叶小舟。   连乔便不再问,稍稍俯下身去,用丝绢揩去楚珮唇畔沾上的青绿汁液——想必是贪剥莲子米沾上的。   小公主扬起天真的脸儿问她,“父皇呢?”   紫玉咦道:“正是呢,娘娘不在里头陪伴陛下,怎么反倒出来了?”   “陛下自有人陪伴,哪里还需要本宫碍事?”连乔微微笑着。   她自己并没觉得这话里有多少醋妒之意,紫玉脸上反倒默然,半晌才道:“婢子适才也见到那位苏姑娘,后来安郡王殿下也追了过来。”   “你也知道她?”连乔诧道。   “既事关娘娘,婢子怎能不多留份心眼?”紫玉有条不紊地说,“听说这苏姑娘本是安郡王从官道上救回的女子,因她父母双亡,才不避嫌疑留她住在府中,后来又传出安郡王执意要纳她为妃的消息,如今不知闹了什么别扭,这女子悄悄逃了出来,安郡王才漫山遍野的寻她。”   她见连乔面色沉重,勉强劝慰道:“娘娘放心,不过是些儿女之间的玩笑,想必过些时便好了。陛下又是明理之人,只有帮着劝的,总不至于跟自己的兄弟争风吃醋。”   紫玉说得很好,可惜想法太简单,皇帝若会被世俗的规矩束缚,他也不是皇帝了。连乔朝她一笑,不再说话。   楚珮这时剥莲子剥得手酸,口里也有些干了,便要溜下去讨杯水喝,连乔死死的拉着她,“不要去!”   紫玉见她目露凶光,不知怎的倒有些害怕,接连唤了两声,“娘娘,娘娘!”   连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过火了,只得在女儿脸颊上捏了捏,柔声细语的牵起她的小手,“你父皇正忙着,咱们别去扰他,走,到阿娘的画舫上去,阿娘给你准备了桂花清露。”   小孩子到底是容易哄的,楚珮听到有好喝的饮品,便乖乖跟着母亲过去。只有紫玉望着连乔的背影好生不解,不知她为何失态。   回去之后,连乔便只待在舱房中纳凉,却让顺安时刻注意御舟上的动静,据他回报,里头时闻笑语阵阵,可见那位苏姑娘并未出来。   皇帝真要耐下性子哄人的时候,那是非常得心应手的。连乔这般想着,心内只是默然。   那之后皇帝便时刻留苏若水陪伴身旁,不同于一般君王与嫔妃的关系,皇帝待她,一点也不像上级待下属,而是拿出十分耐心,只为哄她玩笑。而苏若水,似乎也只将楚源当做一个身份高一点的朋友,两人天南海北高谈阔论,完全不避嫌疑。   皇帝眼下虽身着便服,不必担心泄露身份,但日日陪着一名女子游山玩水,将他带来的一干嫔妃尽皆撇开,众人心里哪有不气的。   尹婕妤代表众妃来面见连乔,就一脸气愤的道:“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野丫头,倒把陛下的魂都勾去了!这样的克死双亲之人,听闻还与安郡王不清不楚的,她哪来颜面陪王伴驾?”   连乔好语安抚她,“苏若水只是在安郡王府上住过些时日,并不似外头所言那般,且陛下待她也只是知交,并未召她侍寝,苏姑娘仍然是清白的。”   天下美女对皇帝而言都唾手可得,可楚源却愿意为这一个摈弃身份,不惜委曲求全也要讨她欢心,可见是真爱了。   尹婕妤不屑的撇了撇嘴,“嫔妾倒没见过哪个未婚的姑娘家成日和陌生男子厮混在一起,还口口声声清白,那湖上的许多歌姬倒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呢!我看她也不过是想吊着陛下的胃口罢了,好哄抬自己身价,天底下不乏这样精明的狐媚子!”   她又一脸同情的看着连乔,“嫔妾倒真是为娘娘不值,那苏若水有什么好的,大圆盘子脸,笑起来就跟豁了嘴似的,行动也不知规矩,陛下若真纳了这女子为妃,那才真是有辱天家门楣。”   尹婕妤的说法虽然夸张了些,但其实也不乏客观:苏若水的确称不上绝色,顶多算个清秀佳人而已,但是天底下的事往往就是这样说不清,她再平庸,再无礼,也都有吸引皇帝一见钟情的本领。她不施脂粉,皇帝就觉得她清新脱俗,她谈吐大胆,举止无忌,皇帝就赞赏她天性活泼,不似宫里的女人,一个个都被繁冗规矩压成了平板的干尸。   物以稀为贵,至少从她遇见皇帝的那一刻起,皇帝的心就已被她攫取而去。   尹婕妤去后,连乔重新将视线移向窗外,只见平静波面之上,皇帝亲自折了一枝泛着淡粉珠光的荷花,要赠与身畔的佳人,苏若水心不在焉的接过,目光却茫然四顾,仿佛在找寻什么。   她当然没发现在暗里凝望的安郡王楚池。故事若发展得这样容易,小说里的有情人也不会难成眷属了。   皇帝犹自未觉,只顾絮絮引美人说笑,浑然不知美人的心并不在他身上。   连乔的嘴角悄然勾起,她不得不感慨,楚源有时候还真是愚蠢,到现在都还未察觉,他不过是别人生命里的过客而已——就和连乔一样,他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配角,聊以充当主角故事里的点缀。   倘若连乔没有记错,她穿来的这本书里,女主名字正是苏若水,而皇帝,也会像众多的男配一样,对她一见倾心,但是最终无法得到她的爱。   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第129章 苏若水   按照故事的合理发展,苏若水与皇帝见面之时,连乔就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她偏偏存活至今,甚至能有与苏若水演对手戏的机会——故事的细节虽产生了微小的变动,但大框架仍然未变。   即便如此,连乔却只是冷静的让自己游离于事件之外,压根不去打扰这一对注定会分散的情侣:说是情侣都有些勉强,根本就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明知道皇帝最后只会失望,连乔又何必在这个关口去惹他不快?   何况她就是想打扰也没机会,皇帝这些日子根本不再召见她,幸亏连乔心理素质强大,她但凡对楚源有一丁点情意,此时都会羞愤欲死。   陆续有嫔妃过来谏言,指责皇帝不该与一位孤女这般亲近,连乔好生安抚住这些姊妹,却不敢给她们任何保证:她拿不准皇帝会不会给苏若水一个名分,更确切地说,是要看苏若水愿不愿意从他。   好不容易挨到七月,暑气渐渐流散,御驾也即将返程北上。就在这时皇帝传召了连乔,告诉她欲带苏若水回宫。   连乔一听这话,就知道那对纠结的恋人仍未回心转意。她心中如一潭死水,声音亦寡淡得波澜不惊,“陛下打算给苏氏什么名分呢?”   “若水并无亲眷在京中,朕想,不如由皇贵妃你收她为义妹,如此若水便能顺理成章的在宫中过些时日。”皇帝说道,显然已经过妥善的考虑,同时也有一丝失望潜藏其间:苏若水到底对他还有些抵触,虽然愿意随他返京,却并不愿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女人,这叫皇帝不得不引为憾事。   “陛下既有此意,臣妾自当领命。”连乔应道,压根未出现皇帝意想中的推脱或拒绝。   “你就不想问问,朕为何一定要带苏氏回京?”楚源深深看了她一眼。   “陛下自有陛下的用意,臣妾无权置喙,也不必过问。”连乔淡漠说道,“陛下若无其他事,臣妾就先告退了。”   楚源蓦然有些恼火,摆手道:“去吧!”   苏若水终于还是随一行人登上华美的御舟,临行之时,她翘首盼望,却并未见到那人出现——他似乎也生了气。   安郡王楚池镇守余杭,无诏不得进宫,这一去,恐怕许久都见不着面了。苏若水重重一跺脚,还是赌气回到船舱内,不再理会这个榆木脑袋。   连乔冷眼看着这对有情人分离,心里并没有看传奇故事的激动,横竖那都是别人家的事,与她没有什么干系。   吴映蓉端了一大碟浇着蜂蜜汁的爽脆鲜藕过来,盈盈笑道:“我做了些蜜渍莲藕,姐姐尝尝味道可好?”   雪白的藕片上浇有金黄的蜂蜜汁,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连乔轻巧的拈起一片,展颜道:“你的手艺自然是没话说的。”   蜂蜜入口,有甘美的滋味,映蓉看着她却微有心酸,沉吟道:“陛下虽还未册封苏氏,但照现在的架势,恐怕封妃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她凝眸望着连乔,“姐姐为何要答应纳苏氏为义妹呢?”   “陛下的意思,你我怎能违抗?”连乔勉强朝她一笑,“难道我说不愿,陛下就会听我的劝告么?与其因争执而伤了夫妻情分,不如从一开始就遂了皇帝心意,何况你也瞧见了,苏若水的确势不可挡。”   映蓉不禁唏嘘,“妹妹入宫也有多年了,还从未见陛下对何人这般用心过,一举一动莫不小心体贴,生怕惹恼了她,想来一见钟情也不过如此。姐姐得宠的时日虽也长久,但毕竟也有一双儿女之故,这个苏氏既不曾承宠,对陛下的情意似乎也泛泛,不知陛下怎会这样喜欢她。”   这样的疑惑不止映蓉有,满宫的嫔妃都有,由这份不解更是渐渐衍生出嫉妒,每每见到苏若水,都恨不得生撕了她。连乔心怀警惕,命几个得力的宫人好生照看着,不许有人对苏若水暗里使绊子,她如今执掌六宫事务,一旦苏若水出什么意外,不止那肇事者会受到严惩,连乔这个皇贵妃亦难逃牵连。   幸而,御驾还是平平安安的回到京城,连乔此时才了悟过来:苏若水哪用得着她费心保护,有皇帝在,无人敢伤她分毫——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男人?   她暗暗鄙视自己多此一举。   苏若水进了宫,皇帝特意命将承明殿修缮出来拨与她住。承明殿是距离勤政殿最近的宫室,且装饰富丽大气,一众嫔妃都神往已久,如今反倒拨给一个无名无分的民女,怎叫她们不意难平?   原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皇帝也会和世间男子一般,一时的热情会渐渐淡去,谁知这次却维持得格外长久。苏若水进宫已经月余,皇帝对她的宠爱未曾消退分毫,如无意外,每日定要与苏若水同饮同食,只差留宿承明殿中——那也是因为苏若水尚未完全接纳他的缘故。   八月菊花盛放,连乔遵循宫中旧例,依旧在御花园举办盛大的赏花宴。然而诸嫔妃脸上却都是恹恹,全无以往的热情。   连乔依旧保持着六宫之主的从容,含笑道:“本宫已让崔眉相请陛下,兴许下了朝陛下便会过来。”   这消息并未让众人振奋些许,尹婕妤懒懒道:“即便娘娘盛情相邀,陛下也未必肯来,他如今心耳意神都牵挂在那一位身上呢!”她指了指承明殿所在的方位,悄悄说道:“听说苏氏因水土不服还是怎么着,断断续续病了十来日,陛下居然亲自为其试药,倒不怕被她过了病气。”   “竟有这种事?”众人都故作惊讶的叫起来。   金良人小巧的红嘴唇上下翻飞着,脆生生的道:“嫔妾看陛下是不会怕的,说不定还巴不得来这一场病呢!能和心上人同甘苦共患难,只怕陛下反而求之不得,咱们以为那药有多苦,说不定陛下心里却是甜滋滋的呢!”   众人都扑哧笑出声来,举着团扇打她,“你这小蹄子嘴也忒坏!”   金良人俏皮的一吐舌头,倒望着苏修仪笑道:“修仪姐姐,照说你与那位若水姑娘都姓苏,细论起来说不定还属同宗呢,陛下怎的也不多眷顾你几分?”   苏修仪无精打采的道:“你倒编排起我来了,我是我,她是她,陛下喜欢的又不是一个名字,光同姓有什么用?”   连一向嘴快好逞强的苏修仪都成了这副消沉模样,可见苏若水进宫的杀伤力有多大。   胡才人郁郁叹道:“咱们这些人倒罢了,原本也就这样,可皇贵妃娘娘从前是得陛下眷顾最多的,如今却也冷落下来,好歹皇贵妃娘娘还为陛下生儿育女的,陛下如今却不大往怡元殿去了,相形之下,委实叫人心寒……”   她陡然惊觉此话不甚妥当,忙请罪道:“皇贵妃姐姐,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众人也都一脸紧张的望着连乔,方才在这说了半天承明殿的热闹,皇贵妃听了岂能高兴?原本皇帝心意转移,皇贵妃便是受伤最大的人,只怕就会将这份怒火宣泄到她们头上。   谁知连乔并不生气,反倒颐然浅笑,“今日是赏花宴,诸位妹妹便该高高兴兴才好,何必在那些不相干的人事上多纠缠?若再有背离主旨者,本宫便罚她浮一大白。”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各自露出一副假笑,装腔作势的赏花行起酒令来。   一片喧闹声中,只有连乔脸上毫无喜色——她是真的快要挂不住脸了。   等回到怡元殿,紫玉的忧愁就爬上眉毛,她一边为连乔宽衣,轻轻叹道:“从未想过咱们也能有被沦为笑柄的一天,好歹娘娘还有皇子和公主呢,就这样陛下都不肯过来瞧瞧,男人家的心思可真不好琢磨!”   “有什么猜不透的,无非分量轻重罢了,至少在陛下心里,那一位的分量已经远远超越其他。”连乔漠然说道,不想在此事上多纠缠,她转身问道:“慧慧呢?”   “方才公主说要赏花,婢子就让绿珠带她往花圃中去了……”紫玉一个激灵想起来,她们也是经过花圃回来的,却并没看到绿珠身影,该不会……   连乔倒抽一口凉气,“慧慧莫不是去了承明殿?” 第130章 疯狂   楚源无论为人如何,对于女儿的疼爱那都是实打实的,可自从苏若水进京之后,楚珮就甚少见到这位爹爹的面了,难保她不会将一腔怒气撒在新姨娘头上——娇宠惯了的女孩子,脾气本就大些,何况她年纪还这样小,更是不懂得遮掩情绪。   连乔想起来就有些头疼,若换了旁人倒罢了,一个公主并不惧得罪谁,可苏若水如今却是皇帝心尖上的人,就算她气量宽宏不与小孩子计较,一旦被皇帝知晓,只怕不能轻易放过。   想到此处,连乔便让顺安往承明殿一带看看究竟,才吩咐下去,就看到绿珠楚珮二人大手挽着小手进来,脸上喜气洋洋的。   紫玉忙迎上去责问道:“你把公主带往哪儿去了?到处都找不见人影。”   绿珠的话证实了连乔的猜测,“那会儿公主赏花赏腻了,就说要见见新来的苏姑娘,我原是不肯,谁知眼错不见公主便跑远了,等我追上去,已经到了怡元殿门口……”   连乔的脸色顿时沉下来,冷冷说道:“你们在里头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绿珠原本呵呵笑着,见她辞色冰冷,不知怎的便心头发虚,讪讪道:“也没怎么着,就跟苏姑娘说了几句话……”   楚珮牵着连乔的群裾,得意的仰起脸儿,“绿珠姑姑和我都没给她好脸子瞧,她要倒茶给我们喝,我们也不肯,还把她狠狠骂了一顿,出来的时候,那女人都快哭了!”   连乔狠狠将她推搡一把,厉声道:“谁许你自作主张的!好的不学,坏的倒学得得心应手,阿娘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的,无缘无故跑去欺负人,亏你还笑得出来!”   楚珮本想着为阿娘出口恶气,谁知未得到连乔的夸赞,还被她大声斥责,小公主顿时抽抽搭搭的哭起来,“我做错什么了我……自从那坏女人进了宫,父皇就再不来看阿娘了,您不生气,我还为您觉得不值……她不过来了几天而已,父皇凭什么一直陪着她,难道咱们都不是他的亲人么……”   紫玉也瞅空嗔着绿珠道:“你也是,好好的正经事不做,撺掇公主去招惹那人做什么?逞一时之气不打紧,万一让陛下知晓,还是你们站出去顶罪呢,还是让娘娘为你们收拾烂摊子呢?”   绿珠一听这话不禁内疚交集,怯怯的垂下头去。   紫玉得闲又劝着连乔,“娘娘也别太怪责她们了,公主本就是个小孩子,心性都未成熟,绿珠虽然大些,她自己亦是个顽皮的,这回的事即便叫外头知道,也只当咱们不懂事,改日备一份厚礼送去承明殿便是了,想必苏姑娘也不会认真生气。”   “本宫不是怕她生气,只是陛下……”连乔沉郁叹道,终究还是将后半截话咽回肚里。   低头瞧时,只见楚珮紧紧揪着连乔的裙角,哭得面红气噎,连乔看着也颇不忍,揉了揉她的头道:“好了,别哭了,阿娘只是一时情切,气急了才说你两句,你也不能就为这个和阿娘怄气,好不好?”   小公主仍将头埋在她裙子里,哭声却微弱了些,可见心里的委屈渐渐平息。   连乔好生安抚了一阵,正要让小厨房送些糕点果子来压惊,就见顺安匆匆进来,回话道:“御驾向这边过来了。”   众宫人顿时慌了神,各自局促不安的对视着:皇帝多日不曾过来,如今突然造访,多半是为了苏姑娘的事,来兴师问罪的。   连乔勉强保持镇静,嘱咐紫玉和绿珠将公主抱下去,其余人等也都退下。紫玉答应着,却担忧的回望着她,“那娘娘您呢?”   “本宫自有法子应对。”连乔摆手说道,催促她们速速退下。   等皇帝大步迈入殿中时,连乔便独自迎上去,施礼道:“臣妾参见陛下。”   楚源别无他言,只恼怒的环顾殿中,“慧慧呢?”   他不说平身,连乔也便自顾自的起来,面容沉静的道:“公主累了,臣妾已命人抱往偏殿歇息,不知陛下找她有何事?”   “你还好意思问?这便是你教导出来的好女儿,举止粗卤,言行无状,你知不知道她是如何对待苏氏的?”楚源大声说道,看他愤怒的模样,简直恨不得指着连乔的鼻子痛骂,碍于身份才拘住了。   “慧慧也是您的女儿。”连乔淡淡抬起眼皮。   皇帝不禁一噎,但是连乔这种不卑不亢的语气更令他恼火,皇帝冷笑起来:“是,朕也是她的父亲,所以朕更要好好教导她,免得天下人都来笑话,朕身为堂堂一国之君,却教养不出一个知礼节、懂规矩的好女儿!”   皇帝的面孔因愤慨而气得通红,脖子上甚至冒出了青筋,这一切都是为了给那位心上人讨回所要的公道——连乔还从未在皇帝身上见过这种类似蛮暴的热情,他已渐近而立之年,眼下却和小年轻一般,动辄生怒,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真是老房子着火,没得救了。连乔微微叹息着,不止有对皇帝蠢行的嘲讽,心内更是生出薄薄悲凉之感:她所求的只不过是安度余生,为此并不介意皇帝的心漂向何处,但是现在看来,连这点仅有的宁静也难得到。   她轻轻抬头望着皇帝,“陛下这样振振有词,在意的究竟是天下人如何看待,还是仅仅为取悦那人欢心的一片托辞?臣妾无知,还望陛下赐教。”   楚源还从未从她嘴里听过这样柔中带刺的言辞,一时间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连乔沉默着与他对视。   眼神的较量,从来不在于气势是否宏大,只在于是否占住了理。   终于还是皇帝理屈的挪开视线,却不无恼怒的道:“皇贵妃,你变了。”   “陛下又何尝没变呢?”连乔煞有介事的感慨着。曾经醉心政事的皇帝,从来不为女色所迷的皇帝,居然也有一日陷入情网,更难得的是那人还不要他,不止神奇,简直可说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一件事。   这话她并未明说出来,但楚源却从她眼里读懂她的意思,不免更加羞恼,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言可辩,最后还是忿然转身。   见他离去,紫玉才抱着楚珮从藏身的屏风后出来,楚珮的小脸都吓得白了,适才皇帝那般疾言厉色,若连乔将她交出去,说不定还真逃不脱一顿责罚。   连乔望着怔怔的女儿,眼中满是怜惜之意,她搓了搓楚珮的手心,想要劝慰她几句,却发现任何言语都是无用的——小孩子的直觉往往比大人更加敏锐,楚源的所作所为,实在已伤了这孩子的心。   可连乔还能怎么办呢?她只能将一切的起因归咎于命数,事情的解决当然也得依赖命数,苏若水是不会在宫中久待的,迟早她会离皇帝而去,到那时,一切自然会回到风平浪静——只是不知还得等多久。   再度接到关于苏若水的消息,是崔眉过来怡元殿通报,说皇帝有意封苏若水为贵妃。   众妃此时都在殿中陪伴连乔闲话家常,听到这一喜讯,顿时便如平地里起了惊雷,一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碍于崔眉是御前的人,才不好造次。   连乔冷静问道:“这是陛下的意思,可本宫的义妹同意了么?”   “陛下说,他自有法子说服苏姑娘。”崔眉讪讪道,“且奴才瞧着,那位苏姑娘起初颇有抵触,最近态度却渐渐软化下来,娘娘您可得早做打算才是。”   比起一个初来乍到的生客,崔眉在情感上自然还是更倾向连乔这位皇贵妃的,且苏氏既不承宠,也无有诞育子嗣,日后这天下,保不齐还在连乔母子掌握之中。   连乔对于苏若水的妥协略感意外,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命人好生送崔眉出去。   人一走,众妃就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除了羡慕苏若水的好运,更多的却是一股不平之气,尹婕妤当时就愤愤道:“她一个宫外接来的孤女,既无家世,也无子嗣,怎能一步登天就做得贵妃?照陛下这样宠她,再过数月,岂不就要立她为后了?”   金良人位份低微,按说没她置喙的机会,此时却也忍不住宣泄心中不平,“陛下为了她破尊降格,也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胡才人向来不理会宫中纷扰,闻听这样的异象,却也不禁颦眉,“陛下为了此女修改祖制,置后宫诸人于不顾,此举怎能服众呀!”   无论她们如何众说纷纭,连乔都只静静听着,直如老僧入定了一般,外界的风波对她毫无影响。   众人见连乔无动于衷,似乎已经接受了皇帝的疯狂,不由得十分扫兴,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会子废话后,就各自告退回宫。   唯有吴映蓉特意留了下来,她关切的走到连乔座前,“陛下此次的作为,似乎不只是为抬举苏氏,倒像是有意和姐姐你作对似的。”   连乔可不敢有这种调皮的想法,无论皇帝是否意在挑衅,她能做的都只有接受罢了:君权至上,皇帝的游戏她可奉陪不起,更不能将自己的小命搭上。   映蓉见她意气消沉,不禁叹道:“既然陛下表露此意,姐姐总归得劝一劝的,陛下是否抬举苏氏都不要紧,但骤然封她为贵妃,势必会引起百官群臣的反对,姐姐若在这风口浪尖仍不肯站出来,只怕下一步他们要讨伐的就是你这位皇贵妃失职了。”   映蓉的话也有部分道理,连乔沉吟道。她当然不想去招惹皇帝,但眼下既已身为六宫之主,若连劝都不劝上一句,似乎也不甚妥当。   罢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第131章 傻瓜   连乔惯例让小厨房备了一盅滚热的汤羹,好顺道给皇帝捎去——东西吃不吃不打紧,但话一定是要说的。   姗姗来到勤政殿,崔眉通传过后,连乔就很顺利的见到了皇帝的面。楚源仍在埋头批阅奏章,见了她,头也没抬一下,可见皇帝虽沉迷色心,但政事上也未肯疏忽。   连乔将东西放下,就笔直的在一边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抬眸望她一眼,淡淡道:“坐吧。”   连乔于是微微欠身,在御案旁侧的酸枝木椅上端正坐下,便听皇帝问道:“你过来寻朕有何事?”   连乔也不想和他兜圈子,坦率说道:“臣妾听闻陛下有意封臣妾的义妹为贵妃,因此特意来问个明白。”   “怎么,你认为她不配?”皇帝的声调中似已染上浅浅怒意。   “怎会?若水乃臣妾的义妹,臣妾抬举她还来不及,又怎会为这个质疑陛下的决定呢?”连乔嫣然道,“只是贵妃一职非同小可,日后便得协助臣妾料理内宫事务,臣妾怕苏姑娘应付不暇。”   “无妨,不会她也可以学,有你这位深得朕心的皇贵妃在,朕相信你一定能教好她的。”楚源轻轻哼了一声。   “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连乔平静说道,接着便欲起身告退。   “等一等。”皇帝的骤然出声制止她渐欲离去的脚步。   “陛下还有何事?”连乔不得不努力压抑住满心的不耐烦。   楚源停下手中朱笔,凝望着她,“朕这样厚爱苏氏,你就没有别的话说?你的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不痛快?”   连乔都快被皇帝的反复无常给气笑了,她索性挺直脖颈,不再做出卑躬屈膝的姿态,“陛下您是希望臣妾痛快还是不痛快呢?您所有的要求,臣妾都全然照办,不敢有半分诋毁和不满,若这样都不能让陛下满意,那臣妾也无话可说了。”   从前皇帝这样问她的时候,连乔照例会假做一番吃醋的情状,然后两人高高兴兴的和好,重回浓情蜜意。但是她已经厌倦了这种琼瑶剧似的戏码,实在不想再演下去——她自己都未察觉这是一种消极的抵抗。   楚源静默的看着她。   连乔忽然涌起一丝恶作剧般的念头,“既然陛下提起,那臣妾就斗胆问上一句,陛下您究竟喜欢臣妾的义妹什么呢?”   论容貌,苏若水称不上国色天姿;论个性,往好了说是天真不做作,但天真过了头也是够招人讨厌的。但不论如何,苏若水能够打动皇帝的必然有一部分吸引人的特质,连乔一时好奇,很想知道这种独特的魅力从何而来。   谁知皇帝想了想,呈现给她的却是一副困惑面容,尽管声音仍是明晰稳定的,“朕也不知道,只觉得她样样都很好,想尽办法也要将她留在身边,不能让她追随任何人的脚步而去。”   皇帝真的不懂爱呀……连乔这般想着,已然觉得十分无语,她懒于听下去,再度欠了欠身,准备退出勤政殿。   身后忽然传来皇帝重新变得幽凝沉重的嗓音,“贵妃之位看来不大合适,既如此,便传朕旨意,册封苏氏为昭仪罢。”   连乔身形微凝,依旧没有开口询问,只恭谨应道:“臣妾遵旨。”   想必皇帝是怕贵妃承担的责任太大,才专程降了一等,也免得苏若水受到千夫所指。连乔百无聊赖想着,觉得这解释十分合理。   *   封贵妃的武断提议虽被皇帝取消,但昭仪之位也不能小觑,连乔还是好生布置下去,令礼部不可懈怠疏忽,务必要让皇帝与新晋的苏昭仪满意方可。   见识过这些日子的重重怪象,众人渐渐已接受了皇帝对苏若水的另眼相看——皇帝对这个女人几乎到了迷恋癫狂的地步,她们就是再不满意也没法子。何况比起贵妃之尊,昭仪的威胁毕竟小了许多。从某种程度来说,皇帝深谙心理学的理念,先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方案,再改换为较易被接受的,反对的声音便不会那么强烈了。   唯有紫玉偶尔会饱含忧虑的告诫连乔,“……陛下只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眼下是封昭仪,再过些时日指不定便得封妃,连皇后之位说不定也属意于她……”   紫玉很有危机意识,这一点连乔一向持赞赏态度,但是她听完这些话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就算故事的结局真有变化,苏若水愿意委身成为皇后,那连乔也没办法阻止。   只不过,苏若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中秋来临之前,连乔借口布置宫中家宴,悄悄来到承明殿中。她事前未命宫婢通传,悄然闯入时,苏若水正托腮坐在书案前,粉面娇红,两眼作痴,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到连乔,苏若水忙将一团东西往袖里一塞,仓促起身,“皇贵妃娘娘。”   她没有行礼,纯粹是不知道如何行礼,嫔妃们未曾召见她,皇帝对她也一向是客客气气的,因此苏若水虽在宫中生活月余,对于相应的规矩礼节仍一窍不通——因为这个,她脸上很有些赧然。   连乔早瞧见她藏起的一块丝帕,也不说破,只微微笑道:“偶然经过此处,想向妹妹讨碗水喝,不知方不方便?”   苏若水名义上是她的义妹,连乔便只以姐妹相称,免得她过分拘束。   苏若水见她这样体贴,心里哪有不感激的,忙让侍儿倒茶来,亲自给连乔斟了一盏,她不好意思的道:“妹妹也不认得哪是好茶,娘娘将就着喝罢。”   皇帝送来的茶哪有不好的,连乔不露声色的觑了眼,认出这是今年才上贡的武夷大红袍,皇帝真是把什么好的都搬来承明殿了。   连乔抿了一口便放下杯盏,望她笑道:“妹妹的册封礼定在八月二十,再有几日便快到了,妹妹你可得做足准备为好。”   苏若水脸上却有些黯然,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怎么,你似乎不大高兴?”连乔故意诧问道。   苏若水连忙摇头,“不是的,我只是有些紧张,毕竟还是头一遭进宫,这么快便要册封了……”   她语气里有些怅惘,不知是因进宫而惆怅,还是因即将身为楚源的妃子而惆怅。   “不要紧,习惯了就好了。”连乔安抚她道,“陛下待你这样好,必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苏若水看着她越发感激,但同时也有一丝愧疚浮现眉间,她不安地道:“皇贵妃娘娘,我这次进宫是不是给您带来很多麻烦?”   麻烦还真是不少,连乔心里深以为然的点头,面上却反问道:“你以为如何?”   “我当初答应随陛下进宫,原本只想在京中待几日,不知怎的会住了这么长……”苏若水低头掰着手指,难为情的道:“听闻娘娘因我之故备受冷落,前些日子因为公主几句无心之语,陛下还特意跑到您宫里兴师问罪,我实在过意不去……”   “此事怪不得你,是陛下自己一厢情愿,要为你主持公道。”连乔沉声道,“他喜欢你,又不是你的错,只能怪那人不懂公道、不知是非,你不必内疚自责。”   “娘娘!”苏若水又感激又羡慕的看着她,未曾想到连乔的态度居然这般理智客观。   但是连乔下一句话就令她有些招架不住了,“那么本宫再问你一句,你对陛下的心意如何?你喜欢陛下么?”   在连乔冷静的注视下,苏若水终于犹豫着承认,“有一点。”   楚源的外貌与风度,的确是可以令人倾倒的存在,只是对她而言,远不及那人的震撼来得强烈。想到与那人朝夕相处时的甜蜜滋味,一抹羞红悄悄爬上苏若水的脸颊。   “但是不多,是不是?”连乔再问道。   苏若水都快对这位娘娘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呀!她迟疑的望向连乔,“娘娘是如何猜到的?”   因为只有恋爱中的人才像个傻瓜,而连乔永远不会变成这种傻瓜。她无声的翻了个白眼,依旧以平淡的口吻道:“因为本宫瞧得出来,与你情意相投的是安郡王,而非陛下。”   她指了指苏若水鼓鼓囊囊的袖口,“这方丝帕,便是他赠与你的吧?” 第132章 私奔   连乔轻轻将那方丝帕从她袖口抽离,绢布的右上角绣着一个“池”字,斜对着还有两行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一眼不眨的看着苏若水,苏若水不禁被她盯得有几分窘迫。   连乔反倒微笑起来,将丝帕交还到她手中,“不必慌张,本宫这次前来,不是为捉你的错处。”   苏若水的脸色平复了些,亦眼波盈盈的望着她,“其实,娘娘就是说出去也不打紧,因为陛下已经知道。”   “他知道?”这回连乔可不得不诧异了。   苏若水点头,语气里不无感慨,“陛下清楚我对安郡王的心意,但是他能够体谅,他说,他愿意等我想明白。”   从她音调里可以听出,苏若水对于皇帝的谅解亦是深深感激的。   连乔心里不可遏制的产生了一点嫉妒之意,不是嫉妒皇帝对她的深情,而是嫉妒皇帝对她的双标。有的人天生什么都容易得到,皇帝甚至愿意为了她修改规则——想想顾笙箫的下场——就这样她都瞻前顾后,迟迟做不出决断。   反观连乔,不得不兢兢业业活着,生怕一步行差踏错就会迎来杀身之祸。可是她一生也就这样了,不再有过多的奢求,只希望后半生都活得轻松愉快一些,但是因为苏若水的到来,她这个简单的梦想已然破碎了。   连乔沉吟片刻,方才重新开口,“你如今想明白了么?是接受陛下的心意,还是拒绝陛下的一片深情,改投向那人的怀抱?”   苏若水眸中黯然,答不上来。   这女孩子看似大大咧咧,其实个性柔懦,她需要有人帮她做决定。连乔微微叹息,“本宫不妨告诉你,安郡王已经悄然进京,你猜他是为谁而来?”   苏若水猝然变色,立刻从椅上站起,两手牢牢巴在书案上,紧张得声音都尖利许多,“陛下并未下诏,他怎敢私自离开余杭?他也不怕掉脑袋?”   “本宫不知你和安郡王之间有何龃龉,但看他今日的做派,就知他仍未忘怀与你。”连乔悠悠望着她,“苏姑娘,真心之人不易得,一旦错失,机会永不会再来。”   苏若水五指蜷起,连那致密的酸枝木桌面都被划出几道浅浅的指甲印,她颓唐的低下头,“可是,我也没办法出宫……”   连乔素手微抬,轻柔的握住她的皓腕,谆谆道:“你忘了还有本宫,本宫会助你达成心愿。”   “娘娘为何要帮我?”苏若水犹疑的抬起头,她虽然天真,但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而连乔名义上为她的义姐,其实不过是个陌路人而已。   “因为本宫并不愿意你留在宫中。”连乔坦诚直言,“美色误国,陛下对你这样着迷,迟早会祸延朝纲,本宫并不希望见到有这一日。”   见苏若水眉头紧紧蹙起,连乔复笑道:“即便从私心而言,本宫也希望你早日离开陛下,宫里是个是非之地,实在不宜久留。”   比起家国天下这类冠冕堂皇的说辞,还是儿女情长更能令人信服。苏若水顿时大受感动,此时也终于明白,她的存在给这位皇贵妃带来多大困扰——换个角度想想,倘若楚池有了另外的意外人,她必然也是大为不甘的。   原来她夺走了连乔最为重要的人,想到此处,苏若水大感歉疚,牢牢握着连乔的手,半天也不松脱。   连乔不露声色的将那只手抽出,“你若是想好了,今晚就可以来怡元殿见本宫,本宫自会替你将一切安排妥当。”   苏若水柔肠百转,却始终难以作出决断,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是她怎知哪一条才是好的出路呢?之前对楚池那样耍脾气,甚至愤而出走,苏若水恐怕见了面也不知说什么好——她根本羞于见那人。   未经世事的女孩子总是瞻前顾后,连乔不以为怪,她情知催促亦是无用,只淡然道:“你可得想清楚,一旦行完昭仪的册封礼,你便是陛下名正言顺的嫔妃,到时你想反悔也来不及。”   撂下这些话,连乔就施施然起身离去,剩下的时间留给苏若水自己。   临近十五,月色一日日变得圆润柔和,衬得桌上的油灯黯然无光,秋夜虽寒,间或却有一两只细小的蠓虫从屋外飞入,绕着灯罩嗡声盘旋,一下又一下,坚持不懈的撞在壁上。飞蛾扑火,这些小生命简直不死不休。   紫玉专注的盯了会蠓虫,见连乔慢悠悠的坐着喝茶,仿佛一点都不着急,她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娘娘就这般肯定苏姑娘会来么?”   “陛下最近要沐浴斋戒,她能把握的也只有这几天功夫了。”连乔望着院中不知何时生出的杂草,目光幽深的说道。   私逃总该避开皇帝耳目,苏若水但凡有点常识,都该知道她所剩的时间不多。否则一旦被皇帝察觉她的意向,即使不将她怎么样,安郡王也难有善终。   “但是对苏姑娘而言,出逃或许才是最坏的结局,做陛下的宠妃不比什么都好,何况陛下这样喜欢她,何苦要冒险与那人浪迹天涯呢?”紫玉说道。   连乔清浅一笑,“我也不敢肯定,只是想赌一赌罢了。”   比起冻饿至死,大部分的人还是渴望一份安乐舒适的生活,但是苏若水,她应该是个富有浪漫精神的姑娘。要是连这点勇气都拿不出,她也不配为主角了。   两人静坐片刻,不知是哪一个悄悄打了个呵欠,越显得时间幽静绵长。   紫玉见油灯芯子上的火苗越发黯淡,正要出去续点灯油,就看到一个面色绯红的蓝衫女子吃力的进殿内,手里还拎着一个沉重的包裹。   紫玉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惊喜还是骇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苏姑娘?”   苏若水朝她点了点头,粲然望着连乔,亲切的同她招呼,“皇贵妃娘娘。”   连乔邀她坐下喝茶,举止安闲的问道:“可是想明白了?”   “是。”苏若水双目明亮,回答不再有片刻迟疑。   她深知自己将要做的是一件大事,对此她并不害怕,甚至隐隐有一丝兴奋:年轻的女孩子总是渴望有大展身手的机会,与其让宫里的生活死水一般将自己淹没,还不如努力奔向外面的自由。何况,那里也有一个人正等着她。   想到那人年轻且朝气蓬勃的面庞,苏若水的心如在蜜罐里浸过一般,现在她当然不害怕向楚池表露自己的心意,因为他们的感情已经如金石一般坚固:唯有经历过分别的考验,这种牵绊才能天长地久。   连乔将手覆到她手背上,面向她微微笑着,“那好,本宫就成全你们,只要你认真照我的话去做。”   *   就在三日后的当晚,苏若水坐上连乔安置的马车,踏上去往城外普济寺的路途,在那里她会见到安郡王,她魂牵梦萦的男人,同样的,这男人也正渴盼见到她。   打听得马车安然出了城门,紫玉才面色发白的回到殿中来,却仍免不了心惊肉跳,“苏姑娘走了,娘娘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只是陛下那里,您可得找个好点的由头圆过去才好。”   “瞒不住的。”连乔轻轻说道。   “啊?”紫玉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她原以为连乔放心大胆的送苏若水出宫,是早已有了万全之策,原来只是任性而为么?   她忍不住催问道:“可陛下那儿您该如何交代呢?”   连乔莞尔睨她一眼,依旧若无其事的说道:“有什么可着急的,上次本宫将音儿密送出宫,陛下不也没说什么吗?”   “但是,但是……”紫玉一情急就容易语无伦次,但她很知道这是不一样的:皇帝本来就没将连音放在眼里,就算连音立时死了,皇帝也不会多问半句,可苏若水……一旦发现她失踪,皇帝怎可能会不生气呢?   很可能他会将怒气发泄在连乔身上,何况此事本就是连乔主使的,倒也不算冤枉。   连乔示意她不要激动,“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此错已经铸成,陛下要骂要骂吧。”她沉静的道:“我倒不信陛下会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而废去本宫这个皇贵妃。”   那也不是没可能的呀!紫玉愁肠百结的想着,原本的欢喜化为乌有。   其实连乔何尝没想到这一点,她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失去挚爱的男人就如一头发疯的狮子,说不定一剑杀了她都是有可能的。但是事情已经做下,连乔绝不后悔,根本她就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妄图一了百了。   按照原本的设定,苏若水还得在宫内经历好几次刺杀、毒杀、陷害与被陷害,然后皇帝才意识到后宫并不适宜这女子生存,甘心将鸟儿放归林中。现在连乔却一步就帮她搞定了,省却多少风波——她真的已经厌倦这种无聊的争宠戏码,何况按照剧情套路,苏若水的对手许会是她,既如此,何不干脆化敌为友,还有幸做了一回媒人。至于皇帝,反正迟早得面临他的猜忌,早来晚来都是一样。   比起一段乏味的三角恋,连乔更好奇皇帝失去挚爱后的态度。要是皇帝因此难受痛苦得无以复加,那连乔付出再多代价也值了,她的快乐本就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第133章 质问   皇宫这种人流密集的地方,哪怕少了一片花叶,都能掀起轩然大波,何况是不见了一个大活人。   皇帝匆匆赶来怡元殿时,连乔正安稳的举着一块绷子绣花,这本不是她擅长的东西,之所以选择这行,主要是为了集中精力——稍有不慎,那针尖便可能戳到她手上。   幸好,她指尖还未冒出一滴血。   她对楚源视若不见,楚源却不能当做看不见她,愤然望着这个外表温婉的女人,“若水不见了,是不是你对她做了什么?”   针尖似乎有些发涩,连乔在头发上擦了擦,若无其事的道:“苏姑娘已经出宫了。”   她越表现得淡然,楚源越觉得怒不可遏,“是你将她撵出宫的?”   连乔抬起头,望着他轻轻的笑,“陛下您错了,苏姑娘是自己愿意离开的,臣妾只不过帮了她一把。”   这话正戳在楚源痛脚,他冷冷俯视连乔,“你为何要背叛朕?”   连乔将那根细针插回缎面上,葱白的玉指在日光下焕发出华美光泽——单凭这双手当然无法令皇帝消气,当你对一个人心生厌恶的时候,她生得再好看也是徒然,甚至会因反差而加剧恶感。   将绣活小心的摆在一侧,连乔盈盈起身,碎步行至楚源身前,拜了一拜道:“君子成人之美,而非乘人之危。陛下您明知道,苏姑娘的心并不在您身上,她心中牵挂的另有其人,臣妾只不过是想成全她。”   “你成全她?可你却害了朕!”楚源望着她厉声说道,“你明知道朕对若水有多么喜欢,可你却硬生生让人将她从朕身边夺去,你知不知道朕会有多伤心?”   皇帝因恼怒不肯叫她起身,连乔于是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尽管动作略显吃力,但声音却是坚韧不可反驳的,“恕臣妾直言,陛下此举实为不智。苏姑娘秉性率真,皇宫本就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可陛下却将她强留宫中,究竟是为了她好,还是只为成全您的一己私欲?是,现在一时的新鲜还未过去,苏姑娘对您并无怨言,待时日渐长,您确定她不会对你心生恨意么?毕竟她只有在宫外才得自由自在,可陛下却像对待一只金丝鸟儿般,将她困锁深宫,实非人之所为。”   她望向皇帝的目光略感怜悯,落在楚源眼里却更近于嘲弄,他气冲冲的道:“若水会明白朕的用心,而非你这般强词夺理!”   连乔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因为皇帝这狂妄又无知的自负感。她稍稍低下眼眸,“陛下一定要这样讲,那臣妾也无言可辩了。”   但是她的态度摆明了是不相信,不相信苏若水会移情于皇帝,即便他是坐拥天下的天子,即便他愿将江山都与这个女人共享——可她还是不喜欢他。苏若水所在意的,就只有那个人而已。   他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还比不上出身卑贱的一个小小郡王。想到这一层,楚源眸中更加阴郁,他不得不将这点怒火移加在连乔身上,“你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你敢发誓,你对若水就没有半点嫉妒之心?嫉妒她得朕如此钟爱,所以不择手段也要将她骗出宫去?”   连乔坦然凝望着他,“陛下所言,臣妾并不否认。臣妾也是女人,当然也会心生嫉妒,但比起无辜受到牵连的苏姑娘,臣妾以为您才是罪魁祸首。为了苏氏,您冷落后宫诸妃,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弃之不顾,恕臣妾直言,您不止称不上明君,更不配称作一个称职的父亲!”   她这番话说得颇为痛快,却是极不理智的,因为揭穿了皇帝内心深处的私隐。   楚源羞恼交加,脸上更是勃然变色,右手下意识的高高扬起,将要着落在连乔面颊上。   连乔微微阖目,准备承受这一掌,但是等了半日也不见有刺痛传来。再睁开眼瞧时,皇帝的人影已不见了,似乎是羞愤离去。   连乔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只觉得脊背都是僵硬的,几乎直不起腰来,幸亏紫玉忙忙进来掺了她一把,“娘娘您没事吧?方才您将奴婢都屏退,咱们可都担心坏了。”   虽然不敢近前,但紫玉等人在连廊上听着,只觉得皇帝声色颇厉,似乎发了极大的脾气——以皇帝的身份,即便当时杀死一个人,也无人敢多说什么。   “我没事。”连乔摆了摆手,神色有些疲惫,好比小孩子痛痛快快的发泄一场,过后便感到异常空虚落寞。   虽然在这场事件中,皇帝才应该称作小孩子。   “那陛下到底如何打算呢?”紫玉小心的觑着她。   “我不知道。”连乔坦言。   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要废去她当然不容易,但天下的规矩都是皇帝定的,只要皇帝下定决心,生死荣枯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想到这里,连乔心里反倒十分平静,初进宫的时候她很怕死,随着年月渐长,生死之心反倒渐渐淡了。人这一生,有喜剧,有正剧,有悲剧,无论采取怎样的收梢,对她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只要不变成可笑的闹剧就好。   抱着这种庄严肃穆的心态,连乔静静等待皇帝的判书下来,可是多日过去,也不曾见皇帝有何动作,甚至不曾派人将苏若水追回。天地虽大,要找到他们原是很容易的事,岂知皇帝反倒偃旗息鼓,叫人捉摸不透。   当然他也不曾往怡元殿来,却时不时让人将楚珮和楚弘抱到勤政殿去,专心致志的和这两个孩子嬉闹,似乎要弥补他们身上缺失的父爱。   唯有连乔彻彻底底的被冷落在外,她只能理解为这是皇帝针对她个人的行动。   罢了,谁叫他们的父亲是皇帝,连乔总不能拦着他们不许和皇帝见面,因此也便听之任之,只在两个孩子由宫人抱回时,认真问他们吃了哪些饮食,和皇帝都做了些什么活动。   楚珮一脸得意的仰起俊秀面孔,“父皇喂我们吃了菱粉糕,味道可清可甜呢,还教我写字,父皇夸我的字写得很好,再过几年或许比他还强些。”   楚弘说话还不利索,但是也在一旁忙不迭点头附和,口中嗯嗯称是。   小孩子向来不怎么记仇,何况楚源还这样放下身架子,低声下气的哄着他们,两个没心肝的小鬼自然很快就回心转意了。   连乔虽有些牙根发痒,但亦无可奈何,与其教他们恨上自己的父亲,还不如含含糊糊对付过去,毕竟这份宠爱也是他们需要的。至于连乔自身,反正她已经满不在乎了,这会子自我反省去讨好皇帝有何益处呢?   偏偏绿珠要多嘴问上一句,“那陛下有没有问起娘娘?”   楚珮读不懂她眼里的殷切期盼,所以也只能说实话,“没有。”   绿珠的失望溢于言表。   她还想说些什么,连乔冷言冷语的道:“别杵在这儿了,让慧慧和弘儿早些洗漱了好安睡,净问些不相干的做什么!”   这些话怎么能叫不相干呢?绿珠窥见连乔的面色,及时将后半句话咽回去,幸好她尚且识趣,懂得察言观色。   只是相对于连乔不温不火的态度,众宫人都急在心里,照她们看,那位祸水既然已经离去,皇帝与皇贵妃就该冰释前嫌才对,皇帝当然不可能委曲自身,那么,自该是连乔主动求全才好。在这宫里,并不是有了孩子就万无一失了,若不得皇帝注目,日子照样会过得十分辛苦。   连乔并非不理解她们的心思,但是她有时也很执拗,她毕竟是有一点骄傲和自尊的,即便是进了宫,也不见得就磨得一点脾气都没了。至少这一次,她绝不打算抢先低头,无论皇帝冷落她一时也好,冷落她一世也罢——她唯一还值钱的,就只剩这点自我意识。   中秋家宴上,连乔还是严妆出席,并未称病。后宫里最有分量的皇贵妃,若连她都不露面,那些宗亲命妇们背地里还不知会怎么猜想,连乔可不愿她们编排出许多无理的谣言,连累她和一双儿女的名誉声望。   楚源虽因苏若水的事对她大为光火,当着外人的面倒未肯表露出来,这一点和连乔想到一处去了。只两人的言语彬彬有礼,看起来十分客气,不知怎的却给人一种疏离之感。   好在酒宴气氛热络,待饮至半酣,就无人纠结这些细苡橋处了。   庄亲王妃是个具有家族意识的女人,放眼望遍四周,便举杯笑问道:“今日怎不见安郡王,陛下未召他进京么?” 第134章 赌气   楚池与苏若水之间的感人故事,皇帝并未叫外人知道,他即使再恼怒,这点颜面总得顾全完整,也只有几个颇有分量的宗亲暗里打听到些许。   庄亲王妃不慎触发了雷点,幸好她是个聪明识眼色的,见旁侧坐着的庄亲王悄悄撞她的手肘,也便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强自讪笑道:“余杭富庶,安郡王恐怕连京城的繁华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笑话有点冷,不足以打动在场的听众,唯有庄亲王一脸尴尬的陪着笑,为妻子捧场。   都说庄亲王胆怯惧内,但这何尝不是他的好处呢?连乔心内隐隐叹息,温婉开口说道:“本宫也有多日不见世子了,不知世子的学业可比先前进益了些?”   庄王妃感激她解围,忙顺着台阶将话题接下。女人一说起孩子,总是絮絮不止,把旁人都不放在眼里。在场的男宾不以为怪,也自举杯应酬起来——他们亦有他们的热闹。   酒宴散后,庄王妃就钗摇鬓晃地追出,连乔在树下站定脚步,迎着月光看向她,“王妃还有何事?”   从前孙太后欲将庄亲王世子拘养宫中,多亏连乔从中斡旋,才使楚晖重回其父母怀抱。但是她仅将此视作一桩生意,并不想借此与庄王妃多攀交情:皇帝疑心病重,若她与庄亲王一脉走得太近,保不齐会被认为结党营私。   幸而庄王妃想与她探讨的并非家国大事,她借着月色慎重地打量连乔面色,见她双目虽清,眉间却隐有愁绪,不由自主的便问道:“娘娘与陛下可是拌过嘴了?”   她自认为这个词用得十分巧妙,不够正式,但却足够生动:夫妻之间的口角可不就是拌嘴么?   连乔的身份虽仍是皇贵妃,但众人皆等同副后看待,有没有正式的名分并不重要。   连乔其实并不愿与人探讨这些,何况两人并不算很熟,无奈庄王妃做出一副知心大姐的模样来,连乔实在推脱不掉,只能勉强问道:“王妃为何这样讲?”   连乔先前为楚晖出力颇多,庄王妃也就打心眼里将其当成半个自家人,她望了望四周,见无人留心,方才小心的用袖口挡住下半张脸,“娘娘,您莫非因苏姑娘的事同陛下怄气呢?”   方才趁着席间休憩,庄王妃就逮着她家那口子,硬迫着他告知这桩秘闻。她听后虽然惊奇,却不像一干宗亲那样生气,男人家好面子,可女子家多是重情的,在庄王妃看来,楚池愿意抛弃富贵荣华携苏若水私逃,已经算得一件壮举;而苏若水敢同情人私奔,同样也是个很有胆量的姑娘。   她靠近连乔低低说道:“这件事的确不大体面,但那苏氏也只是一介女子,若为了这个闹得兄弟失和,反倒不美。何况,苏若水尚未正式接受册封,名义上她仍是娘娘的义妹,娘娘您帮助自己的家人又有何错?若真待她成为陛下的妃子,却与安郡王背地里纠缠不清,那才叫出大丑呢!娘娘您不也是为了陛下的名声着想么?”   连乔未曾想到会有人推心置腹地同自己说这番话,虽然她原本的动机并没有这样高尚,庄王妃反倒将她拔高了许多。   她微微笑道:“王妃的好意本宫心领了,但陛下未必有您这样的肚量。”   庄王妃款款道:“妾身却不这样认为,陛下若真对那苏氏情根深种,何不暗中命人搜捕?反倒有功夫同娘娘您置气,依妾身看,陛下在意的恐怕是娘娘您才对。”   连乔不禁语凝。   庄王妃谆谆握着她的手,以过来人的身份劝道:“谁家还没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拿我家那口子来说,外表看着老实罢,从前还不是和倚红楼的一个歌姬打得火热,后来不也说撇下就撇下了么?皇帝就更不消说了,天下的女人只要想要就没有不能到手的,无非是一时的兴致,咱们又何必理会?至少妾身看得出,最得陛下心意的可还是娘娘您哪!听妾身一句劝,好好向陛下服个软,便什么风波也没了,都说百炼钢不敌绕指柔,凭他多刚强的男子汉,不还是咱们女人家三两句的事么?”   像一切富有智慧的妇人一样,庄王妃拥有满肚子的育儿经和御夫术,放在一切通俗的、能用常理解释的事情上,她的经验应该是很可靠的。   但是连乔不认为针对楚源这件事会有用,即便她赔个礼告个罪,楚源便会轻轻放过她么?那是不可能的。苏若水几乎是楚源的心魔,常人或许感受不到,连乔却很能理解——她能与一切的活人战斗,却无法去对抗一个虚拟的强敌。   她一开始就认定了自己是输家,自然提不起精神来,更懒得去向楚源解释分辩:长久的卑躬屈膝,她疑心自己都丧失了固有的人格,这次她总得硬气一回,无论理不理智,她都义无反顾了。   庄王妃总归是一片好心为她,连乔总不能不领情,她小心的将这些心思藏好,收拾出一副笑容道:“王妃所言,令本宫获益匪浅,本宫明白了。”   她透过丹桂树青翠欲滴的枝叶,看到皇帝遥遥投来觑探的目光——那目光是浅淡的,而又疏冷的。   连乔恐怕他向这边过来,匆匆同庄王妃道了别,便带着紫玉回怡元殿去。   那之后她也并未采纳庄王妃提供的建议,每每见了楚源,不是故意躲开,就是客套敷衍几句——根本他们也没见几次面,皇帝埋头勤政殿中处理政事,甚少往后宫来,兴许是在为苏若水守身如玉。   连乔就更懒得催促他雨露均沾了,反正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这后宫的子嗣再多对她也只会造成威胁,倒不如没有。   九九重阳已过,御花园中呈现出一派秋残凋零之景,只有菊花开得依旧丰盛壮烈,但是它们本就是秋天开的花儿,不必强调耐寒,因为这季节本就是为它们量身打造的。偶尔在石径的拐角看到一两株尚未谢尽的小花,连乔就俯下身去,珍而重之的看着,她唯一的寄托也只在这些坚强的小生命上。   吴映蓉见她对野花都这样稀奇,对皇帝却不闻不问,不禁微微笑道:“姐姐宫里的茱萸酒酿得很好,也该送一坛子到御前去,总不能只叫宫中的姊妹尝了新鲜。”   “陛下惯饮美酒,何必用这些粗物?”连乔起身漠然说道。   映蓉见一提起皇帝,她就神色冷然,可见并非是不介意的。她脸上黯了黯,想了想便细声道:“苏姑娘出逃已将近一月,陛下仍未派人将其索回,说不定陛下心里已忘了那个人,姐姐又何必揪着不放呢?”   “放不下的是陛下,而非本宫。”连乔冷笑道,“你可曾见陛下这些时日踏足后宫半步?可见在陛下心里头,那人的影子是挥之不去的。”   映蓉很想说,这或许是皇帝也在赌气的缘故,但她默然片刻,还是将这句未尽之语吞回去。她自己生长闺中,所识唯有父兄,进宫后又未曾侍寝,怎能了解其他男人的心思呢?更何况还是皇帝。   两人一壁走一壁闲话,不知何时已来到石径的尽处,一抬头,猝不及防的就望见皇帝。两人隔着花圃遥遥对视,连乔微微欠身致意,这便算是打过招呼了,旋即带着映蓉告退。   映蓉见她这样大胆,想劝又不好劝得,但是皇帝并未置一词,似乎默认了这种相安无事的做法,也许两人对此本就存在共识罢。   秋老虎早就已经过去,按说天气会一日日凉下来,偏偏天文局的人报说最近会有大雷雨,因此这几日燠热非常。连乔命将厚被换成薄被,这才觉得身上清凉了些,但额上仍是冒出一层腻湿细汗。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先是听见远方隆隆的雷声,一阵又一阵,尽管声响不大,依旧搅得人难以入眠,到了后半夜才勉强睡去。   本就半梦半醒,忽然感觉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连乔顿时毛骨悚然,想起以往所读的志怪故事,于是睡意全无,不得不清醒过来。   她一睁开眼,对上的就是一双清亮的眸子,原来那只手是活人的手。   楚源坐在床头,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语中似有无奈,“阿乔,你还要与朕赌气到何时?”   作者有话说:   暂时只码出一章,我看看晚上能不能再赶出一更来…… 第135章 立后   连乔不说话,摸索着寻出枕边衣物披上——她现下只着了一件红绫裹胸,实在不雅得很。   到现在她还惦记着面圣的规矩,楚源不觉一阵堵心,轻叹道:“阿乔,你一定要与朕这样生分么?”   昏暗中只闻得女子窸窣的穿衣声,半晌才有轻细的声音传来,“岂敢,明明是陛下要与臣妾生分。”   适才为怕吵醒睡梦中的人,楚源未曾燃烛,这会子更是想不起。但即便光线不十分充足,他也能看清对面闪烁的寒光,并非冰冷,而是叫人从骨子里都感到麻木的一种冷意。   她的心或许已经麻木了。   楚源这般想着,牙关不禁颤动,他紧紧抿着唇,试探着抚上连乔的面颊。幸而连乔清醒时亦未避开,楚源略觉宽慰,尽可能以温柔的语调道:“你莫非还因苏氏的事同朕生气?”   连乔稍稍偏过头,令他的手掌落空,“陛下误会了,您喜欢谁,要纳谁,都是您自己的事。臣妾不过是您后宫的一个管事而已,哪来资格理会许多?即便您即刻废了臣妾,叫人取而代之,臣妾也甘心认命。”   她若是满面娇嗔的说这话,楚源或许就认定了她使小性子,但是她偏偏以这样认真而又无所谓的口气说出来,楚源反倒沉默了。   他想到苏若水进宫后的那段时日,一切仿佛是笼罩在迷雾里,什么都看不分明。他自己都想不通那种疯狂的迷恋从何而来,几乎像是着了魔一般,恨不得将一切都付诸那苏氏,为此不惜冷落后宫诸妃,包括连乔母子——但是在这种种怪象背后,他又何尝没有抱着试探连乔之意。   而连乔的表现亦令他大失所望,不止未表现出半分妒忌,甚至处处按照他说的去做,未有半分抗拒,和苏氏亦打成一片——后来为了成全她与安郡王,不惜亲手背叛他。楚源原以为那是嫉妒苏氏得宠的缘故,后来发现也不是,她仅仅是被那对有情人打动了而已。   这叫皇帝怎能不动怒?他故意冷落她,将一双儿女抱去勤政殿,其实何尝不希望连乔亲自去找他,哪怕借着看望儿女的名义也行。然而连乔也只是顺应他的冷落,彼此相敬如宾,更如冰。中秋家宴上,楚源原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可一见到连乔和煦得体的笑容,他就觉得浑身的勇气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用笑容为自己筑造了一座牢不可破的城池,旁人根本无法闯入。   片刻间的功夫,楚源脑子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恍然梦醒,他仓促抬首,却发现连乔仍在以一种微带怜悯的眼光看着他——近来她对着他就没有第二样情绪——似乎常在感念他的悲哀,以为他因苏若水的离去而难过得无以复加。   不是这样的!楚源迫切的想要解释,最后还是硬生生收回,他不能在女人面前表露自己的软弱,更不能让任何一个女人拿捏他的把柄。   末了他只是微叹一声,“阿乔,朕记得你从前可没有这样贤惠。”   这是夸她还是贬她呀?连乔似笑非笑的弯起唇角,“陛下希望的并非如此么?臣妾已是皇贵妃,自当恪守嫔妃之德,以作内廷之表率。”   “你做得很好,但是朕所求不止于此。”楚源无力地道。他需要的是一个足够称职的后宫之主,在他面前却又不乏小女儿的情意,这样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这位子他原本一直为连乔保留着,现在反倒发现,连她也未必合适。   “是陛下您太贪心了。”连乔定定的望着他,“世间难得双全法,您既要一位举止得当的表率,又希望她时不时在您面前任性妄为,人间哪来这样言行相悖之人?就拿废去的穆庶人来说,她为皇贵妃时,可曾对您撒过半句娇么?”   楚源愕然望向她,连乔却已微微低下头去,“不是不能,而是不敢,臣妾昔年为婕妤之时,总觉得有说不完的心事想向陛下吐露,可到了臣妾身居万人之上,这些话就只能憋在心里,再不敢任意胡言。臣妾何尝不想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臣妾也知道,一句话说得不好,惹恼了您,臣妾的身家性命便堪忧,何况还有一双儿女需要顾全,您叫臣妾怎敢恣意呢?”   再抬起头,连乔眼中已有莹然的泪落下。   原来她也有许多的委屈不曾明说,只是郁结在心里,积流成河。楚源一时间心绪万端,下意识的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大概又瘦了些,隔着单薄的寝衣,分明能感到一截截凸出的脊骨——她简直瘦得怕人。   楚源又是心疼又是不忍,轻轻的道:“若非你今日这番话,朕倒不知你过得如此艰难,为何不早对朕说呢?”   连乔倒在他怀中,幽咽低语,“陛下以为臣妾不想么?若臣妾只是后宫一介低微妃嫔,大可以什么都不顾虑,可在其位谋其政,臣妾这皇贵妃是您亲自封的,臣妾又怎敢辜负您的信任与期待?即便臣妾对您专宠苏氏有诸多不满,臣妾也只敢闷在心里,还得告诫后宫的诸位姊妹不许心怀嫉妒……”   “如此说来,你也起了嫉妒之念。”楚源的情绪好转了些,居然开起玩笑来。   连乔恼怒瞪他一眼,最终还是靠着他肩膀幽然说道:“臣妾本就不是心胸广大之人,苏姑娘生得那样美貌,得您宠幸也是应该的……”   “天底下还有能令你自惭形秽之人?朕怎么不觉得。”楚源诧道,掀起她的额发细细瞧了一会儿,“嗯,苏氏的额头比你饱满圆润,这一点你的确有所不如。”   “陛下!”连乔总算嗔出声来,这一声不复先前的低落,反倒娇媚悦耳了许多。   楚源心情大好,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在她耳鬓细细描摹,低低说道:“朕说笑罢了,苏若水不过中人之姿,怎么及得上你?”   连乔歪着头睨他一眼,模样摆明是不信,明明前些时皇帝还被她迷得要死要活的。   “朕是认真的,朕现在也想不明白,先前怎么会……”楚源本想细细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谁知就见连乔紧紧闭上唇,摆明了不想听关于苏若水的只言片语,皇帝也只好罢了,用下巴在她额上蹭了蹭,“总之,朕如今眼里心里,都唯有你一个。”   连乔对这番话并不十分相信,但她还是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要是再不捧场,皇帝都快没面子了。   两人从半夜开始说话,这会子渐渐也乏了,楚源勉强撑着腮,不让难缠的呵欠外溢,却用祈求的语气向连乔问道:“朕今晚能否在你这里歇一歇?”   难得见到皇帝低声下气的时候,连乔眼中露出调皮的笑意,“臣妾要是不许呢?”   楚源不禁语凝,他还以为软语哄劝几句,这小狐狸精就会回心转意呢,谁知心意是转圜了,却纵得她现出本性来,胆敢将他这位天子赶出宫去。   楚源由爱而生怯,不得不让着她点,正要自认倒霉的着靴下床,忽闻凭空里炸雷一响,窗外白光电闪而过,连乔吓得低呼一声,不自觉的便抱住他的腰身。   院中电闪雷鸣不断,这一时半会儿她大概还不敢撒手。楚源顺理成章的停下手里动作,故意问道:“要朕留下来陪你么?”   连乔想要点头,又拉不下脸面,嘴硬道:“马上说不定会有暴雨,陛下您出去淋坏了,不成了臣妾的过失?臣妾可担不起这责任。”   分明就是不愿他走,偏偏东拉西扯的找出许多借口来。楚源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揉了揉她的头,顺着她的意思道:“那朕便不走了。”   两人肩膀挨着肩膀躺下,连乔仍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生怕他骤然离去似的。她眼睛亦是紧紧闭着,不敢正视窗外的白光,如有可能,恨不得将耳朵也捂起来。   楚源叹息一声,翻了个身,将她整个身躯密密覆着,连她的头也拢入自己怀中,如此便可不闻惊雷之音。   闷燥过后是清爽的雷雨,连乔也在潺潺雨声陪伴下,安稳于楚源怀中睡去。   次早洗漱过后,紫玉照例送了一碗煎焙好的四物汤进来,见到皇帝脸上并无半分诧异——可想而知,此人昨夜就是她放进来的。   连乔正要接过,楚源却抢先一步端起,陪笑道:“朕来喂你罢。”   皇帝也真是做小伏低到一定境界了,连乔懒得推辞,乖乖的张开嘴,任由皇帝一勺一勺的将药汤灌入她口中,一边还问道:“你怎么还在喝药啊?又是从杨涟那里讨的助孕保胎的偏方么?”   连乔险些叫汤汁给呛着,着恼的瞪他一眼,这才无语说道:“这是医治妇人之症的方子,陛下就不必多问了。”   她向来月事就不怎么调和,不然也不会几次身孕都疏于察觉,这方子据说对于调理妇人身心大有裨益,连乔也就每日按时服用着,不管有没有作用,总是一层安慰。   当然这种事,就不用和皇帝细细探讨了。   楚源哦了声,果然听话的不再追问,连乔反倒关切的看向他,“陛下今日不用早朝么?再不去可就迟了。”   “迟一日有什么打紧,朕只想多陪陪你。”楚源说道,拿起妆台上的篦梳,似乎打算慢条斯理的为她梳发。   连乔如同被蛇蝎叮了一口,唯恐避之不及,忙忙说道:“不必了,陛下您还是赶紧上朝吧,臣妾可担不起祸国妖姬的污名。”   “这怎是污名?分明是夸奖人的话,世间唯有绝色之人方可倾城倾国,依朕看,天下间能做到此的唯有阿乔一人而已。”楚源一脸认真的说道。   无论他是真心赞美也好,假意阿谀也罢,连乔都觉得不是她应该承受的。她用力推搡楚源,偏偏那人的身躯如石柱一般结实,拼了命也撼动不了半分,反倒是连乔累得气喘吁吁。   楚源作弄够了,这才好整以暇的起身更衣,微笑道:“阿乔,你的体力太差了,往后可得多练练才好。”   也许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听在耳里难免会多想,连乔不自觉的红了脸,赌气扭过头去。   楚源呵呵笑着,正要出殿去上朝,忽的想起一事,又转过身来,拉着连乔的手郑重道:“阿乔,朕还有一桩事要告诉你。”   “是什么?”连乔心不在焉听着,想要挣脱这双不老实的手,偏又挣脱不开。   楚源声音虽低,却一字一句清晰传入她耳里,“朕想,是时候立你为后了。” 第136章 椒房   他低头凝望连乔,却并未在她脸上发现预期中的欣喜,反而只是微怔。   “怎么,你不喜欢?”楚源的声音不禁有些低落。   身为天子,皇后的名位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殊荣。   连乔醒过神来,忙摇头笑道:“没有,臣妾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穆朝兰与孙柔青穷极一生所追求的东西,居然这样轻轻松松就到她手上了,这叫她怎不吃惊?但凡后宫的女眷,没有一个不想爬上这至尊之位,登上与皇帝并肩而立的高度。连乔固然也曾小小的妄想过一阵,但是她从不敢催促皇帝,更不敢对皇帝泄露自己的心事,因为这个男人实在太过多心。与其做这种不安全的试探,倒不如退而求其次便好,因此连乔仅仅安居皇贵妃之位便满足了。   现在皇帝却拱手将这个梦寐以求的名位送给她,连乔一时口讷也在所难免。   楚源抵着她的额头,轻轻说道:“朕是这么想的,就不知你……是否愿意?”   他想起自己那两位病亡的前任,民间因此盛传他有克妻之名——就不知连乔是否也听信这些流言。   连乔窥见他忐忑不安的面容,反倒微笑起来,纤手按着他的肩膀,诚恳说道:“死生皆在命数,臣妾对于鬼神之说向来半信不信,若果有此报,那也是臣妾命里应该承受的。对臣妾而言,重要的不是皇后之位,而是成为陛下您名正言顺的妻,如今臣妾心愿得偿,还有什么可求呢?”   “阿乔……”楚源感动不已,身子微微前倾,印上她饱满挺翘的唇瓣。   一吻结束,两人皆面色发红。楚源不好意思的偏过头,轻咳了咳道:“那朕便让礼部着手布置下去,皇贵妃你静候佳音即可。”   他骤然改变称谓,因为瞥见紫玉绿珠等人进来了。   连乔也不说破,微笑着送他出去,回到殿中时,紫玉等便盈盈下拜,“恭贺娘娘荣登中宫之位。”   “还没正式册封呢,你们就这样着急起来。”连乔笑着命她们起身。   绿珠轻快的绕到她背后,为她按捏肩膀,一边流利的奉承道:“有没有册封什么要紧,陛下圣命已下,难道还能收回去不成?也不怕天下人笑掉大牙。”   这话得意得近乎猖狂,却也是情理之中的。   紫玉比她含蓄持重许多,也未高兴得忘掉分寸,慎重的问道:“娘娘昨夜都说清楚了么?您与陛下该再无心结了罢?”   连乔对着昏黄的铜镜,细细描画一双柳叶眉,看似专心梳妆而无心作答,其实根本是答不上来。她很明了,她与楚源之间的矛盾并没得到解决,只是用一种温吞的法子掩盖过去了。但,这并不重要,至少他们已经重归于好,这不正是他们彼此的所求么?   她望着镜中平静的面容,连发鬓上的珠钗也未有一丝颤抖摇晃,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一个皇后所应有的风度仪态。毫不疑问,她会将皇后的本分也做得很好,正如从前所步步经历过的一样,无非顺应皇帝的心意而已,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让皇帝相信那是真的,便足够了。   帘外骤雨已停,绿珠推开窗扇,让清新空气呼啸涌入,惬意的伸了个懒腰道:“连天都放晴了,可见是娘娘的好兆头呢!”   紫玉捂着嘴笑道:“幸亏昨夜一场雷雨,娘娘才没舍得让陛下走,不然哪来今日好事?”   连乔绷着脸白她一眼,没想到连紫玉也学会油腔滑调的,其实她昨夜七分是作态,三分却也是真心——雷劈恶人,连乔毕竟是做过几件亏心事的,难免有所畏惧,而楚源,无论他是否可靠,总归是一个强健的男子,令人勉强心安。   午后陆续有嫔妃过来道贺,贺语虽然单调得千篇一律,好歹称得上情真意切。至少连乔这大半年料理后宫十分妥帖,并未出何差错,况且她性子好,对宫妃及属下都十分温和,众人即便说不上完全心服口服,也想不出更能服众的人选。何况比起令皇帝狂悖迷乱的苏若水,连乔倒真称得上贤德了。   待诸妃去后,吴映蓉方悄然造访,她的贺礼或许不及其余人那么贵重,但心意却是最真切可信的。   连乔命人泡了茶来,便望着她笑道:“陛下难得下这样的恩旨,本宫想着,宫里诸位姊妹的位分也可以晋一晋了。你这美人封了也有一年有余,晋为婕妤正是时候。”   映蓉虽不愿承宠,但位分的提升带来的是确实的利益,想来她不该拒绝。   “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眼下不是时候。”映蓉轻轻摇头,“这份尊荣是陛下给予姐姐你一人的,姐姐您何必让人占去你的风头?岂不伤了陛下的脸面。且姐姐初登高位,便立刻大封六宫,难免让陛下以为你趁机培植亲信,排除异己,姐姐就不怕陛下多心么?”   连乔不禁哑然,她的确还未想到这上头,不过以皇帝的性子,倒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映蓉的思虑不算杞人忧天,连乔于是望着她笑了笑,“也罢,那便再等些时日,只要你不觉得着急就好。”   “我早说过,皇恩于我如浮云,名位亦如是。我晋不晋封不打紧,只要姐姐你高兴,我便与有荣焉。”映蓉轻声说道,拱手向她一拜,“嫔妾美人吴氏,恭贺娘娘荣封皇后之喜。”   连乔忙将她搀起,打趣般的笑道:“你自己都不稀罕虚名,怎见得这皇后之位是好事?”   “于我当然无甚益处,但对姐姐却是绝对必要的。”映蓉微微笑着,“唯有到了皇后这个位置,姐姐才算得真正安全。”   她总能说出一些发人深省的道理,连乔虽觉后背微凛,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句实在话。从皇贵妃到皇后虽只有一步之遥,两者却天差地别,皇帝要废掉任何一个妃妾都很容易,但皇后却是要与他共飨宗庙的妻,天下如无动荡,要废去皇后之位是极不容易的。只要连乔日后不犯大错,她的地位便牢不可破,某种意义上,也能防范苏若水这类人的威胁——谁能保证皇帝不会遇上第二个令他神魂颠倒的苏若水?   连乔心里再度建立起清醒的认识,那份欢喜淡去一些,与之而来的却是一种过尽千帆的惆怅:她几乎可说已经成功了,剩下的日子,就只是熬而已。熬到楚弘成人,熬到皇帝故去,她这一生才真正到了辉煌的尽头。   十一月二十日,皇帝下令为安郡王与皇贵妃义妹苏若水赐婚,那对苦命鸳鸯终于可以结束亡命天涯的窘况,堂堂正正的返回京中。   连乔知道,皇帝的意思是为了让她放心,苏若水始终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个坎,现在皇帝下定决心要将这道坎抽去了。一旦苏若水成为郡王妃,皇帝就是有再多心思也须埋藏在心里,不能越雷池半步——比起女色,他更在意的还是自己的帝位与声望。   对于皇帝此举,连乔恰如其分的表示了感激之意,其实内心只余枯索沉寂。先前她因为苏若水大感灰心丧气,甚至不惜处处与皇帝作对,现在终于恢复了理智:苏若水算什么,只要不威胁到她实际的地位就行。那么无论两人旧情复燃,或是暗通款曲,连乔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是想通了,也看淡了,只是皇帝一定要表露自己的忠诚,她也只好欣然接受:丈夫无论做出怎样的举动,妻子都只有赞同他的,天底下无数夫妻不都是这样凑合着过日子么?何况这本就是于她有利的事。   为着太后辞世还不到一年,连乔为表孝心,执意让皇帝将册封礼定在次年春天。春日百花盛放,亦是万物复苏的好兆头,楚源想了想便答应了。他如今已成为一个改过迁善的模范夫婿,时刻不忘听取连乔意见,连乔都为这头“忠犬”感到脸红。   话休絮烦,转眼便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而连乔的册封大典也如期而至。内务府早就命人送来皇后翟衣,那衣裳刺绣繁复,十分精细华美,唯独颜色近于深红一色,如同干涸的血迹,令人心瘆得慌。   皇帝特意派了两个干练的老嬷嬷来帮助连乔穿这件衣裳,连乔侧身端详着穿衣镜中的自己,只觉心神恍惚。这一路走来虽然不易,但也未必十分艰难,回想起来仍如一场梦般。   紫玉一干人就不会想这许多,纷纷赞道:“这衣裳虽然老气了点,得亏娘娘压得住颜色,反倒更显风韵了。”   长得标致的人,穿什么都不会太难看,连乔对于自己的样貌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她施施然抬眸,“起身吧。”   楚源提前一步在怡元殿外等候,为的是接她一道去太庙祭祖。见到皇帝的一刹那,连乔脸上的笑容徐徐绽开,如同御花园中开得正热烈的牡丹,她也沐浴在封后的喜悦中。   楚源长袖微抬,从底下牵起她的手,悄声向着她道:“阿乔的美还是这般惊心动魄,连朕都险些无法自持。”   这样庄重的日子,亏他还能说出这样不正经的话。连乔如嗔似恼的斜睨他一眼,到底未将他的手甩开,反倒任由他牵着。   楚源小心的不让笑容暴露在外,而是正了正脸孔,牢牢抓着连乔的手,两人缓缓走下丹墀。   两旁的宫人夹道相迎,准备恭贺这位圣眷隆重的新后。   一片肃穆中,斜刺里忽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冲出来,哀哀的扑在地上道:“陛下,您怎么能立这个女人为后呢?她心肠毒辣,对您根本没有半分情意,唯独臣妾对您是一片真心哪!”   连乔停下脚步,认出她是沉冤得雪的顾笙箫。自经历那场陷害之后,顾笙箫的神智就不清楚了,后来虽然重得自由,却依旧闭门不出,今日大概是听闻楚源另立新后的消息,经受不住刺激才跑出来。   当初设局的人并非是她,连乔自认对于此人并无过错,可顾笙箫的话也未尝无理:她的确心肠不好,对于自己的夫婿更是薄情寡义。   不知这位疯妇的话皇帝能信几分,连乔下意识想看一看楚源的面容,但是还不待她侧头,就觉得皇帝攥着她的那只手紧了几分,他平静说道:“顾美人患了失心疯,你们将她带回去好好诊治吧。”   今日乃册封大典,不宜多造杀孽以伤阴鸷,否则依皇帝素日的性子,此时就该命人堵了顾笙箫的嘴,拖下去乱棍打死。   连乔向皇帝投去感激的一瞥,为了他难得的宽和,也为他难得的信任。   楚源先她一步站到平地上,伸手搀扶她下来,两人耳目交接的一刹,他轻声说道:“不用理会那疯妇的胡言乱语,你的心意朕怎会不了解呢?”   连乔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比起顾笙箫对皇帝的一片真情,她的情意微末到可以忽略不计,只是这一点,皇帝永不会知道罢了。   那不合时宜的疯子已被侍卫带下去,只从风里听到一两声凄惨的悲鸣,连乔神色平静,从容的跟上皇帝的脚步。   今天是她的大日子,任何人、任何事都无从打扰。   从太庙回来,还得应酬来访的官吏和各位宗亲,等一连串的流程过完,连乔才得以回殿中小憩——楚源原想为她另造一座新宫殿,连乔本着节俭的名义坚辞不受,只将怡元殿略微修缮得华丽了些,并更名为凤仪宫,以彰显皇后地位。   才踏入寝殿,连乔就闻见一股略感辛辣的香气,下意识以袖掩鼻,皱眉道:“什么怪味?”   “朕命人用花椒和泥作壁,取其温暖多子之意。”楚源笑道,“怎么,你不喜欢这椒房?”   椒房的意头自古有之,但连乔并不觉得有多好:生那么多子嗣有何用?身在天家,免不了自相残杀,像她如今一儿一女正是恰到好处,再多一个都嫌麻烦。   难为皇帝一腔盛情,连乔也便朝他笑笑,径自走到床边,掀开被幔一瞧,只见底下摆满了核桃枣栗等各样坚果,想来是模仿民间的撒帐之俗。   对皇帝而言钱财都是小事,只这份心意却很难得,连乔腆容道:“陛下怪会哄人的。”   楚源从后方抱着她的腰,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低声道:“朕知道,到如今才立后是委屈了你。所以即便你是继后,朕亦吩咐他们一切按元后的规制来,为的叫世人知道,唯有你才是朕唯一认定的嫡妻。”   不是不感动的,皇帝肯为她做到这份上,背后一定少不了同那帮大臣周旋打口角官司,只是这样动人的情境,也不过是建立在虚幻的情意背后——他们终究称不上心有灵犀。   连乔抱着他的脖颈,维持了一天的端庄面孔上,忽然露出几分俏皮,“陛下处处仿照民间的习俗,不知这交杯酒有没有准备好?”   “你既想要,朕变戏法也得给你变出来。”楚源点了点她的额头,果然从桌上摸出一把精致的小银壶。其实它原本就在那儿,只不过被香炉挡住了而已。   楚源给两人各倾了一杯,连乔接过略尝了尝,不满的道:“这完全是果子酒嘛,闻着香,一旦酒味也没有。”   她近来酒量也渐渐练出来了,原以为新婚之夜能酩酊大醉一场,谁知楚源别的事情大方,酒水上却这样小气,拿些果子酿的假玩意唬人。   楚源吻了吻她噘起的嘴唇,解颐道:“若真喝醉了,朕还怎么和你云雨欢好?”   他永远有本事将耍流氓说得清新脱俗,连乔气不打一处来,放开酒杯想去捶他,但是拳头还没落到他肩膀就被他攥住了,再也脱身不得。   “阿乔,朕说过,你体力太差了,还得多锻炼才是。”楚源呵呵笑着,如同饱食后的猫儿,不急于吃掉猎物,而想着好好戏弄一番。   但是当连乔被他抱到床上行周公之礼的时候,他就成了饿肚子的狼了。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楚源今夜的精力格外充沛,一直到三更还不肯歇。末了当连乔被折腾得涕泪连连,纤腰酸麻得跟花枝快折断一般,楚源这才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大发慈悲的将她松开。   “还来吗?朕看你精神挺好的。”这不正经的死人偏偏说道。   连乔瞪他一眼,得到的却只有嬉皮笑脸的回应,无奈下只好不予理会。她懒散的趴在枕上,简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哪还能任由楚源予取予求。   幸好楚源还有点良心,见连乔这样受累,他却得到餍足,便想着回报些许。   他所能想到的唯有为连乔按摩腰身。   别说,皇帝那双粗糙的大掌按压起来力道得宜,居然十分舒坦。连乔惬意的阖着眼,在经历一天的劳累之后,任由皇帝为她松缓筋骨,心里并没有半分内疚。她若仍是一个不入流的小老婆,当然不肯让皇帝这样纡尊降贵,但她已是记入宗谱的正妻,将来说不定还要与楚源同葬陵墓的,在这种天然的优势下,连乔也就自然而然的能与皇帝平等对话了。   比起一味的谨小慎微,这种宽松的气氛当然是好事,但楚源心内仍有疑惑未能解决,就像喝下一杯印着蛇影的酒,即便大夫说了全然无事,但那股不安是难以消除的。   他盯着连乔肩背那一片雪光玉肌,犹疑道:“阿乔,今日那顾氏……”   “什么?”连乔如在梦呓中一般,声音都含含糊糊起来。   她大概是倦了。   “无事,你睡吧。”楚源笑了笑,勉强说道。他记起从前问过许多次类似的问题,连乔给予他的答复都未变过,再问下去怕是得嫌烦了。   他身为一国之君,本就不该这样患得患失的,何况,她已是他的皇后。楚源这般想着,见历经疲累的女子已闭目安心睡去,于是轻轻为她盖上薄被,他自己反倒盯着连乔的睡颜出了一回神。   顾氏已经疯了,她说的话自然是不可靠的。他要是连自己的枕边人都不信,还能相信谁呢?楚源微微叹息着,伸开两条长腿侧躺下去,却依旧支起臂弯,看着侧畔女子恬静的睡脸,仿佛永远看不够似的。   作者有话说:   别被这章的字数给迷惑了,这不是结局!还有几章内容,到完结我会标完结字样的~ 第137章 和亲   因着连乔被册封为后,她本家的族人也蒙恩赦入宫贺喜。   连钺连镛已相继病殁,她那位大兄连肥也因身子虚弱经不起长途跋涉,因此连乔在凤仪宫所接见的,就只有连胜一人。   连乔端详着这位兄长,北疆数年的辛苦打磨,令他比先前沉稳了许多,褪去周身浮躁,逐渐成长为一个有担当有能力的男子汉了。   连胜行礼之后,就恭谨的向她道喜,尽管心里未必是十分情愿的——即便连家自己亦有过失,也不乏孙氏栽赃,可连家,毕竟是毁在皇帝手中。即便连乔如今得到封后的殊荣,但认真细想起来,依旧是意难平。   连乔并不计较他是真心还是勉强,只关切问道:“我听说哥哥在军中做了百夫长,如今可还习惯么?”   连胜从前即便不曾统领千军万马,但也算得独当一面的人物,如今却不得不从卑微兵丁做起,连乔就怕他咽不下这口气。   幸好连胜的性子也不似先前急躁,沉着应道:“事在人为,臣能保全性命,已属万中之幸,自当兢兢业业,恪尽己责,多有抱怨亦是无益。”   连乔满意颔首,“你能这样想,本宫也就放心许多了。”她深深望着连胜,“连家虽垮,但未必一蹶不起,若能休养生息,日后未必没有复原之日,端看阿兄能否动心忍性。”   原来她对连家亦有深切的期盼……连胜思忖片刻,颔首道:“微臣记下了,但娘娘也须保重自身才是。”   皇后的位子虽好,但登高也易跌重,未必就是好相与的。   连乔比他更知道这个道理,微笑说道:“本宫的事情本宫自会处理,倒是阿兄你们远在北疆,轻易见不上一面,今日难得进宫一回,也该看一看你的侄儿。”便让侍女将楚珮和楚弘带出来。   连胜流放之时楚珮还小,自然记不起这号人物,楚弘那时则根本还未出生。然而两个孩子听完诉说后,都乖乖的站到连胜跟前,亲昵喊道:“舅舅。”   的确是很好的孩子,连胜一贯冷硬的脸上不禁露出笑容,他摩弄着两个孩子的头顶,也各自送了点饰物聊表心意——那是一挂狼牙做的吊坠。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连胜这大老粗脸上难得显出几分羞赧之色。   “哥哥有这份心意就很好了,何况,孩子们也都很喜欢呢。”连乔笑道,温柔望着两个一般精致可爱的小人儿。   京中不是连胜久留之地,没待多久,他就向连乔起身请辞,还得赶着收拾东西好回北疆去。   连乔没有留他。   晚间皇帝过来,自然瞥见楚珮脖颈间那颗白晃晃的狼牙,不禁咦道:“这怪模怪样的东西是哪来的?”   “是家兄带来的些小玩意,臣妾瞧着也没多好,偏偏慧慧和弘儿都喜欢得不得了。”连乔道。   楚源便叹了一声,“你哥哥难得进京,朕本该多留他住些时日,可是军令难违,若朕因私而废公,只怕外头人就会上行下效。”   连乔做出理解的模样,“臣妾明白,陛下您对臣妾恩重如山,臣妾怎敢再起奢望?”   这句话并不带有讽刺的意义,可楚源难免想起,当初就是他下令将连氏一族逐出京师,若无他的谕旨,连家大还可以好好的。   楚源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叫那一点负疚之心战胜,开口道:“朕想着,待你哥哥再历练几年,就让他回京复职吧。你如今贵为皇后,若娘家太不得力,对咱们的孩子也没好处。”   连乔没有别的感激之语,唯有再三称颂,“陛下圣明。”   “朕不过是为你罢了。”楚源叹道。   但是他这句幽微的感叹并未落入连乔耳里,即便听见,也被她下意识的忽略掉了:她无法相信皇帝会有这样单纯的动机,若说是为了扶持弘儿,她倒是很相信的。毕竟时至今日,皇帝也唯有楚弘这么一个儿子而已。   成康十四年春,北漠使节入京拜访上邦,商议互通商贸之事。自从呼延旭继位大君以来,大兴朝与北漠的关系改善了许多,已有数年未生战乱滋扰。这呼延旭本就是楚源一手提拔上来的,自是倍感亲切,也幸而呼延旭自身是个颇有能耐的,才未曾辜负楚源寄托——当然,呼延旭的心眼也不少,若换了个蠢笨的,只怕早就被楚源死死拿捏在手心里,如今却彼此各有顾忌。   酒宴上宾主尽欢,连乔也恰如其分的展现出一国之母的气度,未对这群举止粗卤的北漠蛮子表露轻蔑——因为先前呼延茂兄妹的事,她对于北漠人实在难有好感。   当时还能谈笑风生,可是当楚源晚间告知她呼延旭的另一个来意时,连乔的笑脸就绷不住了,“您说什么?呼延旭想与我朝和亲?”   “朕也是才知道,呼延旭那位王妃刚刚过世,想借此缔结两邦之好,联姻自是最合适的办法。”楚源将声音压低说道。   连乔抿着嘴不说话,半晌方道:“他想要求娶何人?”   历来和亲,多半得皇室中人做出牺牲,不是牺牲真公主,就是捏造一位假公主。可如今的皇宫里,恰好就有这么一位货真价实的公主。   楚源知道她担心什么,抚慰道:“你放心,慧慧才只有十岁,朕自然不会舍出她去,更何况她还是朕的亲生女儿,朕再忍心,也没有将她送往北漠的道理。”   “可眼下有年岁相当的宗室女人选么?”连乔颦眉问道。若找不到合适的,只怕呼延旭仍会在慧慧身上纠缠不休,这些蛮子胃口奇大,恐怕巴不得带走一位嫡公主呢。   两人在脑子里细细搜罗一遍,依旧想不出适龄的人选。楚源揽着她的肩,宽慰道:“看来只能在京中的贵女里头遴选了。”   连乔不言,她对于和亲向来秉持着深恶痛绝的态度,即使明知这对促进两国的邦交是必要的,她也没法打心眼里认同。家国利益之前,首当其冲是牺牲女子个人的幸福,想想还真是有些悲哀。   她身为皇后,自然不可能出言阻止,只得勉强帮着皇帝张罗。但要为呼延旭挑选一位合适的王妃也不是件容易事,既要身份恰当,又得德容言功出众,还得是能吃苦耐劳的——北漠那地方民风剽悍,何况又是孤零零远嫁,京城这些娇花恐怕活不了几年就该被摧折了。   吴映蓉却于此时悄然造访,她望着连乔微微笑道:“姐姐可是为遣谁和亲而发愁?”   连乔正乱着布置下去,随意点了点头。   “那姐姐觉得我怎么样?”映蓉轻声说道。   “你?”连乔不禁怔住,未曾想到她会主动请缨。历朝历代也不乏用宫妃充作和亲人选的,事实上连乔业经考虑过这一点,但她从未想过将主意打到映蓉身上。   她的面色不禁凝重起来,“你想好了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先前皇帝春猎时,也曾带领一批宫妃去过,娘娘们虽然玩得尽兴,但若要她们在那里久居,恐怕也是受不了的。不然怎么一听说呼延旭和亲的消息,便个个唯恐避之不及,这几天连门都不敢出。   “我虽不曾去往北漠,想来也未必十分辛苦,那呼延旭是求娶王妃,又不是挑奴隶,势必会以礼相待,姐姐又何必忧虑过深呢?”映蓉坦然道,“且既要遣人和亲,必得那人心甘情愿才好,不然半路上闹出寻死觅活,只怕反伤了两邦和气。”   她说的未尝无理,相反,甚至处处皆是道理。连乔心情复杂的打量她的面容,凭心而言,映蓉其实生得很好,只是她的美不是能让男人一眼发觉的类型。端庄的碧清妙目,秀美的鹅蛋脸,下颌稍尖,因此反多出几分惹人怜爱的意味,乍一看或许不够惊艳,但若看久了,便会被那双柔和细致的眸子吸进去,不能自拔。   连乔满心里不赞同她的抉择,但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唯有重复道:“远嫁必然十分辛苦,你以后会后悔的。”   “我不会。”映蓉轻轻摇头,声音坚定,“要说辛苦,宫里何尝不是一样,至少在北漠,我还能有一片自由的天地。”   自由么……连乔有些微的失神,她多久没想过这个词了?   映蓉牵着她的衣袖,依依说道:“姐姐,你不要当成是我帮你,就当是你成全我,助我达成我的心愿,好不好?”   连乔从她眼里看不出说谎的意味,但是她很明白,这种说辞无非为了叫她心安罢了,为的就是让她心底少一分愧疚。   不答应是犯难,答应了亦是心酸。连乔还能做什么呢,她唯有轻轻点头。   和亲固然只是个名目,但毕竟是日后要朝夕相处之人,呼延茂提出要见一见这位新王妃。他对于这桩婚事似乎还有诸多不满,吴映蓉家世泛泛,容貌又非一等一的出挑,何况还是曾被皇帝纳入后宫之人,呼延旭难免心存芥蒂。   连乔带着映蓉来到呼延旭暂住的碧霞居外,呼延旭已经提前来到门口等候。两人各自见了礼,呼延旭便觑着吴映蓉笑道:“这是皇后娘娘带来的宫女么?姿色也太平常了些。”   这呼延旭自己都是胡子一大把的人了,还有脸嫌弃别人。连乔登时大怒,待要呵斥他两句,映蓉悄悄按了按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发火,自己却平静的面向呼延旭,“大君,能否借一步说话?”   呼延旭掌权之后不复先前谨慎守礼,反倒多出几分无赖之气。他伸臂笑道:“当然,只要姑娘不害怕本王便好。”   映蓉稍稍上前一步,定定望着他道:“我相信大君乃明理之人,不会做出非礼之事。”   呼延旭含笑未语,不知是赞同她的说辞,还是觉得此人涉世未深。   映蓉端然转身,向连乔施了一礼,“姐姐先回去吧,我与大君商谈完毕便归。”   呼延旭纵使大胆,比起那位蠢笨兄长到底聪明些许,不见得在皇宫内院就敢嚣张。连乔思忖片刻,颔首道:“也好,那你自己保重。”   映蓉浅浅一笑,再度欠了欠身,方跟着呼延旭进去。   连乔无心久留,也自转身而返,紫玉为她打着扇,面上不禁露出几分犹疑,“娘娘,您说吴主子到底能不能叫那人心服口服呀?”   “她会有办法的。”连乔幽然叹道。以吴映蓉的心智手段,这世上还没有她说服不了的人,她要是想争宠,如今也不会只是个美人了。   但即使明知她会成功,连乔心底也浮不起半分高兴。她甚至巴不得映蓉这次失败才好。   第二日就传来消息,呼延旭愿意接纳这位美人吴氏为其继室。连乔悄悄问起她是如何劝说的,映蓉只道:“我不过向呼延旭阐明利害罢了,他身为北漠大君,自该深明大义,怎会以区区外表来评判人?”   她顿了一下,迟疑道:“还有,我业已令他知道,他将要娶的新王妃仍是处子之身。”   连乔不禁哑然,她不知道映蓉是如何告知呼延旭这一点的,但也可以想见,其中必然少不了羞辱和委屈。她现在即使问起,对于映蓉亦是进一层的屈辱,连乔唯有牢牢握着她的手,给予她一点茫然无靠的安慰。   皇帝特下恩旨,封吴映蓉为永宁郡主,赐其父一等公爵位,连她的母亲,也蒙恩封为诰命夫人。外人看来自是风光已极,只是在这风光背后,绝想不到交托的是一位女子的终身。   事情既已解决,呼延旭不欲在京中久滞。楚源为其举办盛大的送别宴,席散之后,北漠来的车队就浩浩汤汤出发了。   连乔立在宫门口,望见映蓉身着一袭瑰丽红衣,仪态端方的登上马车,脸上并无半分凄容,好似她并非远嫁,而是和这京城里任何一个正值妙龄的新嫁女一般,怀揣着对未来无穷的美好希冀。   “吴氏真乃巾帼丈夫,朕都从未发现,原来朕的后宫里还有这么一位大义不让须眉的人物。”楚源感叹道。   皇帝眼里何曾有过旁人?他爱惜的只有自己罢了。连乔心中冷笑,脸上却只辞色泠然,也并没看向皇帝。   楚源情知她还在为吴映蓉的离去伤感,扶着她的肩劝慰道:“你放心,呼延旭并非鲁莽伧夫,既纳了吴氏为妃,必定会加以礼遇。吴氏即便去了北漠,也一定不会吃苦的。”   连乔神色缓和了些,轻轻叹道:“但愿如此。”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不过映蓉今日这一别,往后她在这深宫的知心人便又少了一个,令她无法不感到凄凉。 第138章 死生   映蓉去后,后宫比之以前更冷清寥落,但日子还是得继续。连乔偶尔公正无私的向皇帝提起,要纳几位新人充实后宫,楚源却想都不想便予拒绝,只说如今便很好。连乔情知表贤惠不能太过火,只笑了一笑便算了。   也罢,横竖她这个妻子的义务已经尽到,是楚源自己不为子嗣考虑——弘儿已到了进学的年纪,楚源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了极大的心力,每日下朝之后,务必亲自考究其功课。   连乔虽心疼他约束太严,但也深知严师才能出高徒的道理,只在楚源作势要打板子的时候劝上两句,旁的时候倒是和楚源意见一致。也幸而楚弘天生就是个懂事的,年纪虽小,却不像别的孩子一般活泼顽皮,这一点倒是比她姐姐好多了。楚珮仗着公主的身份,仗着皇帝的娇宠,每每任性胡为,连乔都吓不住她。   她每每为女儿怄气,皇帝却有心思说笑,“由她去吧,慧慧是朕的闺女,只有她欺负人的,谁还敢欺负她不成?”   连乔衔恨嗔道:“陛下说得轻巧,她这样坏的性子,您又处处纵着她,往后这母老虎的名声传出去,谁还敢尚主?”   儿女的终身是为娘操心的头等大事,但楚源显然没有这种忧虑,依旧笑呵呵的道:“怕什么,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实在不成,朕派御林军押也得给她押出一个夫婿来。”   皇帝也只会这种简单粗暴的做法。   连乔白了他一眼,觉得与他商谈纯属对牛弹琴,索性懒得理他。   楚源反倒笑着扳过她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道:“行了,别整日杞人忧天的,王八看绿豆都能看对眼呢,怎见得咱们慧慧就找不出一个如意郎君来?”   连乔心道皇帝的比喻越来越奇怪了,不晓得把自家女儿比作王八还是豆子——哪一种都不太好听。但是话糙理不糙,连乔也努力从皇帝的言辞里找出些许安慰:船到桥头自然直,她的确是思虑得过早了。   或许她这样费心思量也是想找点事做,她已经正位中宫,从前的敌人也都已斗垮,如今再无人能与她相抗衡。日子太清闲疏懒了,反倒不容易过去。   她现时才觉出宫中岁月的长久,原来太-安逸也会丧失斗志。但是她现在已经无需斗志了。   又是一年秋节至,细雨缠绵不断。观其天象,估计明日的重阳节也只好闭门度过了,白白糟蹋了备好的重阳糕与菊花酒。   连乔立在窗前望了一回阴霾气象,方才懒懒的踱回床上就寝。今夜皇帝在勤政殿歇宿,不会过来,她自然可以睡个早觉。   她是在半夜里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渐近中年的女人,总是格外注重养生,可想而知连乔起身去开门时,心情该有多不愉快。她正要呵斥两句,可当她瞥见顺安背后拖着的臃肿身影时,脸上就愣住了。   吴映蓉虚弱靠在顺安背上,凄然望她一笑,“姐姐。”   连乔差点没认出这位故人来,这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差太大了,何况映蓉此时还这样狼狈。她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的宽大衣裳,鬓发凌乱如水草一般,脸上水津津的不知是雨还是汗,连一双明眸也没了往日的神采,反而黯淡无光——她看起来简直像一具泡肿了的浮尸。   连乔无暇细问,赶紧让顺安将她抱进来,又吩咐紫玉绿珠准备一套替换的干净衣裳,再泡一壶热茶来。   一切安置好后,映蓉冰凉的十指才暖和了些,脸色也不似方才那般难看。   连乔屏退下人,回到桌旁与她对座,这才试探着问道:“你究竟怎么了,怎么悄悄从北漠跑回来了?是呼延旭对你不好?”   她深知映蓉个性坚忍,即便遇些小小挫折,她也断不会起退缩之念。因此连乔才愈发忧心,怀疑北漠那边是否出了变故。   映蓉果然摇头,两行眼泪却不自禁的流下来,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将自己的遭遇说出。原来才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北漠那处却早已变天,呼延旭仰仗大兴皇帝的势力才得以继位,早已引起北漠贵族的不满,加之呼延旭被美色掏空了身子,不似先前头脑清楚,他那位日渐长成的八弟呼延奇也便趁机勾结乱党,非但暗中勒死了呼延旭,还借机篡夺了大君之位,只封锁了消息,不曾让风声传到京城来,而映蓉也是惧其报复,才趁乱私逃出来的。   对于呼延奇弑兄篡位,连乔并无太大感触,只是当她听闻映蓉曾遭其欺负,连乔的目光就变得古怪起来,轻轻落在映蓉微隆起的腹上。   她甚至不敢相问。   映蓉察知她的视线,仓促想用裙摆盖住那一处,最终却只是满面羞惭,掩面泣道:“那贼子……那贼子他也侮辱了我……”   连自己的兄长都敢弑杀,何况只是外乡来的继嫂。连乔只觉牙根打颤,身上一阵一阵的寒意漫上来,即便不曾亲身经历,她也能体会那种庞然无助的恐惧。   连乔无力相劝,唯有紧紧抱着映蓉身子,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轻轻拍着,口中道:“好了,没事了,现在你已经不用怕了。”   外边的细雨犹在下,打在瓦片上刮咋作响,而连乔的心中也是乱极。她从未想过映蓉会遭受这样非人的对待,至少从现在起,连乔决心尽全力保护好她。   次日一早,连乔就命人请杨涟过来。她和映蓉一样,都觉得这孩子不该留下,无论它是否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它如今带来的就只有痛苦的回忆。   可是杨涟的回答令她们大失所望,他为难的搓着手,为找出一个恰当的措辞而犯难,“这孩子已经五个月了,若执意要将它打下来,恐怕……王妃自己的身子也禁受不住。”   他说出王妃这称谓时很有些尴尬,因为已从连乔那里听说了北漠的消息。   映蓉此时也无心顾及许多,只焦急的拉着他,“大人,我求你帮帮我,我不能将它生下来……”   她低头望了眼膨大的腹部,眼中再度落下屈辱的泪滴。   连乔一边抬着她的胳膊,努力劝着她,一边恳切的向杨涟道:“大人,再无办法了吗?”   杨涟颓唐的垂下头。   连乔虽觉失望,但此刻却不是该方寸大乱的时候,映蓉已经大受打击,若连她也丧失心智,那便真的全乱套了。   她定一定神,沉声向杨涟道:“那就请大人你开几副保胎的好药,至少在生产之前得保得平安无虞。”   至于孩子生下之后,那孽种该如何处置,是送是留,连乔暂时还不及多想,眼下保住映蓉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连乔悉心抚慰了映蓉一阵,直到她渐渐止住泪,这才命紫玉好好照看着,自己却亲往勤政殿,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汇报给楚源。   楚源听了倒没说什么,只道:“如今你已是皇后,自己拿主意便是。”   连乔听了略觉宽慰,皇帝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情味浓厚的人,她也不指望皇帝能多帮她些什么,只要不拦着她就好了。   楚源凝眸望她一眼,“朕总觉得你待吴氏似乎格外亲厚许多。”   “臣妾与映蓉相伴宫中多年,彼此就如亲姊妹一般。臣妾昔年被陛下冷落之时,都是映蓉陪伴在侧,就连此次的和亲,也是映蓉为陛下和臣妾解了燃眉之急,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如今她颠沛流离,臣妾又怎能不施以援手?”连乔伤心说道。   楚源不禁哑然,连乔也不欲同他多解释,欠了欠身便告退出去。   映蓉自此便在凤仪宫安心住下,虽与宫规略微有碍,众人倒也不敢多指摘些什么。只是每每撞见她那浮肿的身躯,诸妃的眼光便好奇落在她肚腹上——连乔只将真相告知了皇帝,至于其余人等,一概迫令他们保守秘密,否则严惩不贷,因此凤仪宫的诸人也不敢将闲话乱传。   尽管有皇后庇护,映蓉还是觉得自己的处境颇为窘迫,如非必要,便半步也不踏出宫门。幸好有楚珮与楚弘两个孩子与她作伴,他们自小与这位姨娘颇为相得,映蓉在他们面前也能自在许多。   连乔心底那股不安稍稍退去,现在就等映蓉平安将孩子生下来,之后或是为她另寻一门好亲事,或是她自己不愿嫁人,干脆留在宫中一辈子也行。   冬去春来,眨眼已到了映蓉临产之期。连乔早早派杨涟等几名得力的太医过来,接生嬷嬷也都是从前所用的,竟比自己生产之时还着急许多。   诸妃有来看热闹的,连乔皆命人打发出去,省得心烦,她自己却在殿中焦急不安的踱着步子。   内室里时而传出激烈的锐叫,时而又是死亡一般的沉寂,令人的一颗心忽而提起,忽而却又重重坠下,坐过山车一般。连乔坐立难安,时不时便遣人打听里头的情况,得到的却只是让她稍等的消息——这种空泛的安慰她自己都曾亲身经历过许多,当然毫无用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乔只觉得背心里汗湿一片,自己照了照镜子,脸色惨白得像个鬼,妆也花得不成样子。   这样心惊肉跳,可不是好兆头。连乔正欲洗把脸,好让躁动的心绪平复一下,就见一个接生嬷嬷遽然掀开布幔出来,满头大汗说道:“皇后娘娘,不好了,吴主子难产,孩子的半截身子卡在宫口里出不来,她自己也使不上力,怕是得有人打打气才好。”   连乔忙随她进去,见到卧榻上那憔悴支离的人形,眼泪倏然便落下。她牢牢抓起映蓉的手,只觉得连手心都是冰凉的,冷得像一块寒铁,那股冰寒之气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映蓉的眼皮耷拉着,几乎没力气睁开,她扯了扯嘴唇,勉强笑道:“姐姐……”   “你别说话了,得省点力气。”连乔也努力挤出一个笑,两眼却模糊得不能视物,“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不成了。”映蓉微弱的摇头,她艰难的侧到一边,脸上却是一片空茫,看不到欢喜,也看不到失望。   据说人只有在意识到自己将死的时候,才会将一切情绪都放空。连乔只觉难过得无以复加,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已经哽住,连话都说不出来,她最终也只是含糊喊道:“不会的,不会的。”   那接生嬷嬷仿佛于此时看到希望的曙光,惊喜的喊道:“主子,您再使把劲,小世子就快出来了!”   连乔灰心之下,也无力去计较这一声世子是对是错,但映蓉仿佛听到这一声叫唤,连乔感知到手里捏着的十指绞紧了些,是映蓉在努力发挥她身体里残余的最后一丝力量。   一声脆弱的婴啼划破屋内的寂静。   “娘娘,是个男孩儿。”接生嬷嬷欢喜的抱起那孩子,走到连乔跟前,正要邀功领赏,却发现皇后眼里只余一片茫然,她的视线自然而然的落到连乔手上:那里原本攥着的一只手已经垂落下去,而床榻之上的那人,则根本已无气息。 第139章 垂危   楚源闻讯赶到凤仪宫时,但见连乔哀哀伏在那具冰冷尸身旁,哭得肝肠寸断。   这辈子她从未有过这许多的眼泪,仿佛永远流不完似的,或许也是头一遭真心实意的痛哭——因为从前都没有过真正伤心的时候。她对着皇帝表演过无数次梨花带雨的场景,但那都是有用意的,用来招人的怜惜,她自己反而觉得好笑。就连连氏全族被皇帝流放,她表现出的也只有冷然与沉默,因为她对这个家族本就毫无感情。   而映蓉,她是不一样的,尽管她生得那样孱弱瘦小,却是在这深宫里必不可少的一位。连乔犹记得最初施以援手,仅仅是怜她位份低微可怜,但在这漫长的日后,映蓉却始终以真诚的信任来回报她,无论她身处富贵,或是暂处低谷,都不离不弃的陪伴她左右,并不惜一切来帮助她。   这辈子她或许再也遇不到这样好的友伴。   楚源不擅长安慰悲痛中的女人,唯有紧紧拥抱住她,将她的头偎到自己肩上,轻轻说道:“阿乔,别太伤心了,死生皆是命数,若吴氏地下有知,也一定不愿见你这样难过。”   连乔靠在他胸口,声音泣如幽咽,“在这深宫之中,真心待臣妾好的就只有映蓉一个,现在连这一个也没有了。”   楚源不知怎的,忽觉周身笼罩上一层异样的冷意,仿佛自己是游离在这悲痛之外的。拂去心底那抹奇怪,他牢牢抱着连乔的腰身,抚着她的秀发道:“你还有朕呢。”似是为了强调,他下意识的重复道:“朕会永远陪着你的。”   连乔哭得声嘶气噎,方才疲倦的抬头,她双目红肿,牙关咯咯作响,显然是恨极,“陛下,映蓉是被呼延奇害死的,若非被那人欺辱,何至于千里迢迢逃回京师,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若非如此,她的身子何至于这样孱弱,更不会难产而死!”   “阿乔……”楚源伸出手掌,想摸一摸她的鬓发,劝说她平静下来。   连乔知道他的顾虑,愤然将那只手拨开,“映蓉如果不和亲她就不会死,且陛下您以为,以呼延奇的狼子野心,将来就不会大举进犯么?与其到时仓促应对,还不如趁其羽翼未丰就一举剪除。”   皇帝眸中微有异光隐现,似是下定决心般,他用力按着连乔脊背,贴着她的耳鬓保证道:“你放心,朕必帮你报此仇,决不让吴氏枉死。”   连乔伏在他怀里哽咽无声,她用尽最后的理智催生皇帝的野心,非关天下大义,只是为了报自己的私仇,纵使天打雷劈,她也觉得值了。   *   那个不该来到世上的孩子,因在母体内就无比孱弱,纵使侥幸生下来,也只活了三个月便夭折了。连乔命人将其草草包埋,与映蓉葬在墓园的同一处,她拿不准映蓉死后是否还愿意见这个害死她的孩子,所以也只能交由她自己处置。   而皇帝,也在几个月的休养生息之后,便开始整顿兵力,以讨伐乱臣贼党之名,向北漠大举进兵,一场硝烟即将燃起。   待到呼延奇的首级被快马带回京师,楚珮已经行完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及笄礼,准备嫁作他人妇。   她是皇帝膝下唯一的一位公主,出嫁的排场自是无比阔大,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满城的官宦世家都来贺喜,当真朝野轰动。   连乔亲自为女儿送行,她伸手将楚珮头上一枚发簪扶正,方才退后一步,细细的端详她,只觉得女儿容貌娇美无比,无论嫁与何人,都该是那人之福。   她轻轻叹了一声,这一声里有万分不舍。   楚弘也已长成清俊挺拔的少年,站在一边微微笑道:“母后不必伤心,您在这里依依惜别,却不知大姐早就嫌您烦了,巴不得快点嫁到卫家去呢!”   楚珮脸上一红,作势便要捶他,碍于新嫁娘的身份才拘住了,轻轻啐了一口,“就你这猴儿满嘴胡说八道!”   连乔眼见姊弟俩嬉闹玩耍,亦只含笑不语。她这位女婿亦是见过的,名为卫琎,生得俊美无匹,听说祖先原是晋朝那位有名的美男子卫玠。前人尚且如此,后人就更不消说了,就不知慧慧是否因这张脸才看上他的。   楚珮嫌这位弟弟老打岔,威逼利诱的赶走了他,这才提裙走到连乔跟前,郑重的道:“母后,您不用担心儿臣,儿臣会自己保重的,谅来那卫家也不敢欺辱儿臣。”   连乔倒不是怕她嫁过去受欺负——凭它怎样气派的世家,哪个敢不把公主放在眼里?只是楚珮这性子……她现在外表倒是贞静许多了,但骨子里仍是刚烈骄傲的,就不知日后会不会与夫婿起摩擦。   婚姻这种事,向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连乔此时告诫再多亦是无益,少不得还得她自己慢慢去品尝生活中的酸甜苦辛。   楚珮拉着她的手,眼中盈满清浅泪滴,她垂着头道:“母后,我真的有点害怕……”   每个女子一生中在出嫁时,总是怀着这样那样的不安,因为看不清今后的方向,才会越发手足无措——人类对于未知本就存在天然的恐惧。   连乔轻拍她的手背,以坚定而温暖的声音说道:“别怕,母后相信你的眼光。纵使那卫琎以后犯了混账惹你不快,你也大可回到宫中来,别忘了,母后与父皇总会为你做主的。”   楚珮破涕为笑,嗔道:“母后您真是,女儿还没嫁过去呢,您就已经想到吵嘴的光景了,难道天底下就没有一对安稳度日的夫妻?”   她蓦然想起自己的双亲,从她记事以来,父皇与母后似乎都是恩爱无间的,除了很小的时候因为那位安郡王妃起过少许争执,后来的十几年中,几乎都未曾口角过。人人都道皇帝与皇后恩爱两不疑,楚珮原本也以为如此,但当她渐渐懂事以后,心底的感觉反倒有些奇怪:这样两情笃睦的时光,原本是她最向往的,但是太平静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反而不像是真的。   想到这里,楚珮下意识瞥了眼连乔,只见她仍是双目柔和,口角噙笑,似乎没有半分不对——她仍然显得很快活。   楚珮勉强捺下心中不安,珍重的道:“母后,儿这一去,就不能常常陪伴你身边了,你须自己保重,也别太牵挂儿臣。”   她想了想,又道:“弘弟向来得父皇爱重,您是不必太操心的,可是也须提防着,别让哪个狐媚子趁机钻了空子,生出不该有的风波来!”   这些话原本不必说的,楚珮只是以防万一。虽说母后这些年一直得父皇专宠,父皇也再未对其他女人有过青眼,但凡事都无绝对,就怕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男人,据说是越老越好色的。   连乔都不知这些道理她从哪里学来,但见楚珮一脸严肃,她也只好故作正经的点头,其实心中很不以为然:她与皇帝之间龃龉的根源,从来都不在女人身上。   直到将公主的仪仗送出城门,连乔才微感倦怠的回宫。她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尽管面庞未有太大变化,但的确已及不上年轻时候的精力充沛。据说女人一生中最严峻的两道关卡,一个是生产,一个就是儿女嫁娶,现在她两道关卡都已经经历了,自然由衷的感到年华流逝。   紫玉小心的搀扶着她,一边低声抱怨道:“陛下也真是,公主出嫁这样大的盛事,居然借口政务繁忙,也不来送上一送,难道女儿的终身还及不上几道冰冷的奏章?”   连乔微微笑道:“他只是不忍罢了。”   楚源这个人,向来外刚内柔,不比连乔外柔内刚。一个从小就饱尝缺憾冷眼的男人,自是比谁都内心脆弱,无比渴望亲情的填补,但他偏偏又是胆小的,即使在这样的感人时刻,他也只敢留在勤政殿中默默垂泪,却不敢亲自前来送别。   连乔用了小半生的时间来研究这个男人,自认将他的心理研究得无比透彻,可是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她之所以对皇帝不离不弃,并非为了情,只是因为利。   她突然想起什么,稍稍停下脚步,望着紫玉笑道:“慧慧都出嫁了,你的婚事是不是也该筹谋起来?”   紫玉耳根微红,居然显出几分局促不安,忙低了头道:“娘娘您说什么呀,绿珠都不着急呢,婢子有什么好急的!”   “绿珠是绿珠,你是你,她本就比你小上几岁,况且早说了,她得多多攒些银子,将来好从容的选择一个,倒是你,你不是一直对杨大人有意么?”连乔笑道。   她一语戳破,紫玉越发心慌,反倒说不出话来。   “杨涟从前虽不怎么起眼,这几年稳步高升,渐渐也成了太医院的砥柱,你又是本宫身边的红人,若由本宫将你指给他,这门婚事无论如何也是拿得出手的。”大凡女人都有做媒的爱好,连乔也不例外。她早就拿定主意,身边这几个忠心侍奉她的婢女,将来务必要为她们寻一个合意的夫婿,一笔丰厚的添妆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她满以为此话说出,紫玉即使不一口答应,至少也该表露几分欲拒还迎的羞涩,谁知这丫头却只是低了头轻声道:“奴婢还想在娘娘身边多待几年,至少,也得看着小殿下长大成人,能担当重任了,到时再来说奴婢的婚事也还不迟。”   她一定要推辞,连乔也没办法,只能遗憾的点了点头,“也好,总归是你的终身,你自己拿主意便是,只是若有了心仪的,第一个便来告诉本宫,本宫会帮你的。”   她以为紫玉看不上杨涟,却不知事实并非如此:紫玉虽对杨涟有意,但她更加知晓,那人的心并非在她身上,这样强求来的姻缘,要了也是白要。   当然这里头的实情,她永远也不会对连乔言明:正如她自己无望一样,那人的心意同样也是无望的。   成康二十年的秋末,皇帝偶染痼疾,终至卧床不起。连乔的举动无失一个贤惠皇后的本分,每日亲自端汤奉药,贴身侍奉在侧,进进出出皆是愁眉紧锁,竟比自己得了重病还焦急几分。众人都道帝后情深,皇后心内必定焦急如焚,恨不得以身代皇帝死,而只有连乔自己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这样。   送走来探望的楚珮,连乔才折返内室,望着支臂靠在枕上的皇帝。一场大病,令楚源比先前憔悴了许多,向来健壮的身躯显得异样清癯瘦削,而那俊朗的面容也笼罩上一层病色,薄薄如一张金纸。   他声音微弱的道:“慧慧已经走了?”   “您不见她,她当然只好走。”连乔平静说道,坐到床边,用棉花骨朵儿沾了点热乎乎的红糖水,给皇帝滋润唇部。   楚源的嘴唇都干裂了,苦笑的时候那汤汁就沿着裂缝流下来,他也顾不得理会,“朕不是不愿,而是不敢,怕过了病气给她。”   连乔小心的用手帕揩去他唇畔的汁液,免得沾污衣裳,若无其事的道:“太医说了,您这病过不了人,又不是什么痨症。”   她这样语气平淡的说出“痨症”这个词,放在平日是会有点可怕的,但是楚源此刻听了心内只如一汪枯潭,他望着窗外萧索秋景道:“即便如此,朕也不愿她看到朕现在的光景。她出嫁还不到一年,本该是最幸福美满的时候,何必因为朕这个将死之人扰乱她的心绪?”   他郁郁的叹了一声,“朕知道,朕活不长久了。”   按照电视剧里的表演逻辑,连乔也许该用力扑在他身上,撕心裂肺地求他不要死。然而现实中,她听了只是默然,淡淡说道:“陛下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   但是她也知道死亡是避免不了的,楚氏的血脉就不是长寿的那一型,从高祖皇帝起,无不中年而终,先帝驾崩的时候,也不过年方四十。   楚源显然预见到这一点,此刻才异样的平静。连乔同样明知是一种必然,又何必故作伪饰,装出许多矫情来?   皇帝望着淡青帐顶轻轻说道:“朕已下诏立弘儿为太子,他向来懂事,有他代为处理朝政,朕很放心。”   他微微侧过头,凝望着连乔,“朕也已经下旨,任你兄长为护军都尉,即刻回京任职。弘儿尚且年轻,将来若有什么变故,总得有人替他撑腰。只是你也须牢记,外戚专权乃大忌,用之须谨慎,切不可任由你兄长放任自流,将来一旦时局平靖,还得削其职夺其权为好,否则,弘儿只怕因你这位母后为难。”   皇帝俨然便是交代后事的语气,处处都打算好了。连乔蓦然有几分伤感,勉强道:“陛下说的是,只是您也须养好精神、早日康复为好,弘儿毕竟年轻,怎能担当如此重任,还得您这位父皇从旁看顾,多加照拂。”   楚源翻了个身,不再看她,悠悠叹道:“朕只怕来不及了。”   该劝的都已经劝过,再重复也是废话。连乔陡然觉得词穷,掩饰着替他掖了掖被褥,起身道:“臣妾去给您熬药。”   皇帝这些时日服用的汤药都是由连乔亲自看着煎服的,不许旁人插手半分,自然是为了放心。   掩上门出来,连乔就看到苏修仪等几个嫔妃零零散散聚在角落里,不知说些什么闲话,见到她出来,立刻一拥上前,七嘴八舌的问道:“皇后娘娘,陛下的病势如何了,这几日可有好转?”   连乔命侍卫将她们拉开,揉了揉酸胀面颊,随意说道:“陛下很好,诸位妹妹在宫中静候佳音即可。”   苏修仪见她态度这样敷衍,顿时老大不服气,索性冲上前嚷道:“皇后娘娘,您为何不许嫔妃进去侍疾?究竟是为了陛下好,还是为了不让咱们接近陛下,您才好暗中下手?”   同来的几位美人见她这样大胆,居然连皇后都敢诽谤,不禁怯怯的后退一步,免得被连乔认为她们同流合污。   连乔非但未生气,反倒望着她轻轻笑起来,“本宫倒不知苏修仪思念陛下之心这般强烈,既如此,你又何必急在一时,待来日陛下宾天之后,本宫自会送你与陛下团聚便是。”   这话分明是叫她殉葬的意思,苏修仪顿时大惊,再一想,连乔自己也犯了忌讳,胆敢诅咒君上。   她待要反驳两句,却发现周遭的侍卫都站着一动不动,只冷冷的看着她,连乔反而好整以暇的微笑。苏修仪这才想起,宫中纷传皇帝的病是治不好了,将来一旦驾崩,连乔便是母仪天下的太后,谁还敢与她作对?   思及此,苏修仪顿觉今日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是蠢透了,本想着好好大闹一场,好获得接近皇帝的机会,没想到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她心内又悔又怕,连求饶亦不敢,只得灰溜溜的领着那几名美人离去。   连乔也懒得命人将她追回来,这样的胆怯鼠辈,吓她一吓便足够了,压根不需要认真惩处。   午后连乔就命人召了杨涟过来,细细告诉他皇帝的病势,问该如何疗治,要不要调整一下方子。   杨涟耐心的给予解答,尽管实质上并无多大用处:皇帝这病根本难以治愈,区别只在于拖的时日长短而已。   连乔轻轻叹道:“看着陛下这样难过,每夜辗转反侧,睡梦里都不安稳,本宫心里实在难受得紧。”   她竟至落下泪来。   杨涟勉强劝道:“尽人事听天命,娘娘您只要尽力陪伴陛下便足够了,至于其他,还得看老天的意思。”   连乔接过他递来的手帕,拭了拭泪,自言自语的道:“若能有什么法子,帮助陛下早日解脱苦痛便好了,也省得旁人看着为难。”   皇帝这样耗着,也只会叫臣民忧心,倒不如早早结束这种局面,反正结果都是一样。   杨涟心中一动,似乎在她眼底捕捉到一丝黝黯的闪光,他迟疑了一下便谨慎说道:“娘娘照那方子煎药时可得小心些,不可弄错分量,里头有一味剧毒的乌头,即便多加少许,陛下如今的龙体也禁受不起。”   连乔擦干眼泪,感激的朝他一笑,“多谢大人提醒,本宫会注意的。”   她起身轻盈离去,留下杨涟怔怔的在后看着,心头如擂似鼓:他刚才的言语的确不失医者本分,但是总有一种不安之感,仿佛自己无意间做了杀人的帮凶——甚至并非无意。   *   药汤煎服需时,连乔端着那碗热腾腾的苦药来到勤政殿时,已经是夜深时分,四下里杳无人语。   幸好皇帝仍然醒着。   汤药刚刚盛起,还很烫,连乔便将其晾到一边,搬了一张锦杌放到床边,欲给皇帝擦洗身子。   她事事亲力亲为,楚源许是怜她辛苦,淡淡说道:“朕今日未出多少汗,不用费事了。”   连乔自然应承下来,她从不强迫别人做不愿做的事,这也是她的好处。   楚源端详她平静的面容,忽然问道:“朕听说,你命人将苏修仪禁了足?”   看来皇帝即便身在病中,耳目也很灵通,就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将这消息传到皇帝耳中的,好在她也不怕。连乔轻轻笑道:“苏修仪执意要求见陛下,可太医却说您需要静养,臣妾嫌她聒噪,所以才想让苏妹妹好好静静心,也好磨磨她的性子。”   楚源听了便不言语,只叹道:“你做得很好,朕如今这副模样,自己都惭于见人。”   “陛下何必妄自菲薄,您只是因病才憔悴些许,可丰神一如从前——”连乔望着皇帝蜡黄面容,见他面有不喜,便乖觉的住了口,从桌上端起那盏药汤,“陛下该喝药了,臣妾喂您吧。”   楚源漠然瞥了一眼,“先放着吧,朕现在还不想喝。”   生病的人总是喜欢闹脾气,又有谁爱喝那苦药?连乔很体谅皇帝的心情,也便知趣放下,只凑到枕边陪他说话。   “阿乔,朕觉得你的模样和年轻时候并无二致,仿佛永远都不会老似的。”楚源若有所思的说道。   连别人的年轻他也嫉妒,但凡一个鲜活的生命,无不在提醒他这一事实:他已经快要死了。   连乔浅浅一笑,齿颊粲然,“女为悦己者容,臣妾不想让您见到臣妾面目衰败的样子,所以不敢老。”   她的确爱好保养,但又岂是为了皇帝?更多的,是保留这一张如花面目供自己欣赏,谁说女人的魅力一定要用来取悦男人,她所图的只是自己高兴乐呵。   人到中年也爱听些缠绵的情话,楚源亦露出微笑,他静静望着连乔,“阿乔,咱们在一起有多少年了?”   “快有十八年了。”连乔记性很好,回答得也很妥帖,但是她反而出起了神——她几乎忘了自己刚进宫的时候,留在心中的就只有一个期限而已。   “已经这么久了。”楚源不无感慨。十八年,几乎可以走完一个人的一生,连下一代都有所延续,可是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呢?   他望着眼前面庞秀丽的女子,依旧细致的眉眼,小巧挺直的鼻梁,不高兴的时候她就会皱起鼻子,跟小动物似的;然而现在的她却通身大气,举止态度都挑不出错来,她几乎已经不发脾气了。   时光磋磨人,也在改变人。   楚源一时间心潮起伏,情不自禁从被褥里伸出枯瘦手臂,抓起连乔的手,柔情满怀的道:“阿乔,有你不离不弃陪伴身旁,乃朕毕生之幸。”   一时间,连乔竟听成是让她殉葬的暗示——她下午才用这个威胁过苏修仪,自然容易疑神疑鬼。   也幸而她及时醒过神来,想起本朝早已取消殉葬制度,皇帝更不可能重回这一陋习,这才柔柔的露出一脸笑,“臣妾也是这么想,所以陛下您也得快些好起来,咱们才好一家团聚。”   但是这一刹那的恍神已被皇帝纳入眼底,他的心沉下去。楚源疲然松开那只手,微微阖上眼皮,“朕有些累了。”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   连乔乖觉的替他抚平寝衣上的褶皱,这才屈膝告退,仍不忘嘱咐一句,“案上的药约莫已经放凉了,陛下您可别忘了喝。”   待听到门缝里吱呀一声,楚源才蓦地睁开眼,吃力的支起身子。他端起那盏汤药,目光沉沉的望了片刻,却并不就喝,反倒递往床帐之后,“你帮朕看看这碗药。”   谁也不会瞧见,那里原本立着一个轻烟般的影子。   皇帝这一生经历过无数险境,年轻的时候便久经搏杀,老来当然也不会放松懈怠,甚至精心培育出几名精于刺杀的暗人,为的就是最大限度护他周全。   这名“影”便是其中之一,他精通所有的毒-药暗器,即便汤药里有些许古怪,他亦能明察秋毫。   这秘密除了皇帝,谁也不知,连皇后与太子也未曾知道。或许当他濒危之时会将这机密传承下去,但,绝不是现在。   楚源怔怔望着窗外浓黑夜色,目光中并非痛恨,有的只是一片惘然,连他自己也拿不准想要何种结果。   他只是默默想着:阿乔,但愿朕不曾信错你。   作者有话说:   大肥章~ 第140章 结局   杨涟已在凤仪宫外连廊下焦急等了快一个时辰,踱来踱去,脚步始终不能安定。他迫切的需要知道连乔有没有在汤药里作何手脚——当时他一时冲动才说出那番话,过后回想起来却后悔无比。医者父母心,他所学的一身本领是用来救人,而非杀人,何况还是弑君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名。   好不容易见那姿容明丽的女子翩然而归,他忙迎上前施礼,悄声问道:“娘娘,那药……”   这句子并不完整,但是他相信连乔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药?”连乔轻轻挑眉,忽然莞尔哧道:“大人不会以为本宫有意谋害陛下吧?本宫深爱陛下,怎会做出不利陛下之事呢?”   杨涟不禁傻了眼,愣愣的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连乔不想和这呆子多解释,抿唇道:“夜深了,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吧,陛下的御体还得你多费心,不养足精神怎么能行?”   说罢,她再不看杨涟,笔直的向殿中走去。   回到寝殿,连乔脸上的笑容方渐渐淡去,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却望着那明灭的烛火久久未语。   杨涟的确担错心了,她并没有添减那药方的分量,说她胆小也好,说她不忍也罢。最初的一刹,连乔真的起过一了百了的念头——没了皇帝,弘儿便可顺理成章的继承天子之位,她亦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从此无须担惊受怕。但真正煎那药的时候,她反倒迟疑了,也许是不忍谋害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也许,只是不愿他这样痛痛快快的死去。   但无论如何,最终她没能下得去手,连乔也认了。无论皇帝还有多少日子可活,至少在这最后的光阴里,她会尽力陪着他,就当做善事也好。   她抿了一口茶,滋润燥郁的心肺,随即长长叹息一声,她决定明日遣人去宫外寻几位有名的游医,哪怕做做样子也罢,至少能显出她对皇帝的病势真正关切。况且,她其实也拿不准自己到底愿不愿意皇帝死,能掌握权柄固然是好事,可弘儿毕竟这样年轻,皇帝就这样去了,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该如何宾服大臣?即便有连胜协助,过程只怕也相当吃力。从这个方面而言,她其实宁愿皇帝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至少如今的他,对于她们母子亦是真正爱惜。   *   许是臣民的祝祷起了作用,皇帝并未如太医院私下预言的那样消耗而亡,反倒因了汤药的滋润,身子骨一天天强健起来,不日就能痊愈了。   彼时连乔正歪在榻上,一勺勺哄他喝下那乌黑浓稠的药汤,过了今日,皇帝就不用再喝这些苦涩难闻的药汁了。   楚弘正在院中练剑,匹练也似的剑光笼罩着一层白影,端的是峭拔生姿。   楚源望着窗外那英气勃勃的少年人,不禁咦道:“才几日不见,弘儿的剑法竟这般出众了?”   连乔对他的惊奇表示鄙夷,淡然道:“弘儿说您就是疏于锻炼才会遭这场罪,他可不要学得和他父皇一样。”   “朕是否勤于锻炼,难道你不知道?”楚源促狭的在她耳垂上轻咬一下。   连乔脸颊火辣辣的烫,忙放下药盏,咬唇瞪他一眼。   两人同时想起那些热烈灼人的夜晚,想不到皇帝的身子还未好全,便又再度起了邪念。   连乔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蒸米糕,没好气的道:“太医都嘱咐您饮食该清淡些,您倒好,满嘴的荤话!”   这一语双关也是够厉害的,楚源接过那块糕慢慢吃着,却乐陶陶的望着她笑,直到连乔玉白的两颊又飞起红云来,他这才懂得见好就收,轻声叹道:“幸好,朕还有弘儿这么一个懂事的孩子,否则这偌大的江山,真不知该由何人替朕守下去。”   连乔瞥见他眸底的黯然,便知他想起孙淑妃那个夭亡的男胎,连乔反倒沉默下去。她或许永远也不会告诉皇帝,孙柔青腹中那孩子,很可能并非他的亲生骨肉。当时是故意让皇帝堵心才隐忍不言,现在更不能说了,否则岂非成了欺君之罪?皇帝更加会怀疑她的居心。   就让他带着这遗憾永远过下去吧。   幸好皇帝也懂得排遣心绪,自己宽慰自己道:“朕看了朕病重期间弘儿批的那些奏折,虽然偶有疏误,大体上还是不错的,可见这孩子态度认真。”   “那本是他分内之事,做得好是应该的,若做的不好,岂非贻误天下大事?”连乔浅浅说道。   “朕倒没瞧出来,你比朕这位严父还苛刻些。”楚源望她一眼,调侃道。   连乔含笑不语。   皇帝的身子平复之后,朝中重回秩序井然,连那些原本蠢蠢欲动之人也安分许多,原以为日子便会这样过下去,谁知皇帝却于此时做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议:他要举行内禅,将皇位传给自己的长子楚弘。   朝中顿时哗然。权柄这样东西,从来拿起了就难放下,谁也不曾想到皇帝会主动将其交出来,何况他才刚过不惑之年。几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以祖宗家法苦劝,但楚源执意如此,最终在他的坚持下,还是举行了禅让大典。   自然,新帝初立,根基未稳,楚源即便退居为太上皇,若遇烦难事宜,还是得从旁指点一二。只是他如今野心颇淡,对朝野事务已不复先前热情了。   连乔对于这桩举措的惊讶不比旁人少,且楚源对外的说辞是自己病后虚弱,需仔细疗养,实在不宜劳神。可连乔分明记得,太医说过楚源还有几十年寿数可活,而且……看他晚间精力充足的模样,和年轻时也差不了多少。   连乔于是更想不明白了。   但是当她疑惑问起时,楚源却只珍重执起她的手,温然说道:“朕只想多些时间陪你。”   这肉麻的情话令连乔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她都替这位年轻的太上皇臊得慌,虽然她自己也已更改名分,该称作太上皇后了——听起来就像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人,连乔满心的不高兴,明明她还不怎么老呢。   见楚源的态度这样认真,连乔总不能拂了他的意,只让脸上矜持的露出一小撇微红。被这身份拘束着,连脸红都不能太过恣意,否则岂不成了老不羞了。   楚源结实的臂膀紧紧搂着她,似乎想从她这里寻得一点温暖依靠,耳畔传来的声音反倒略显脆弱无助,“阿乔,这辈子你有没有恨过朕?”   他可真问了一个好问题,连乔有点好笑,她想起那些曾被楚源冷落或怀疑的时光,尽管已经是过去式了。   她认真想了想,便这样告诉他,“或许是有的,但臣妾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亦是实话,没有强烈的爱,何来强烈的恨。她曾经在自己的利益受到侵害时怨怪过楚源,怪他不肯为自己做主出头,但当两人之间的矛盾冰消雪融后,她依旧能施展一脸媚笑来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她本将楚源视作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物件,又怎会因这物件的不忠而恨意拳拳呢?   她紧靠着皇帝强壮的身躯,让自己的心声畅通无阻传过去,“无论从前如何,只要您以后一直陪伴着臣妾,臣妾便觉得知足了。”   “朕自然会的。”楚源轻轻叹道,从底下抓起她的手。   连乔感知到对面的掌心有些微冷,似乎还附层薄薄的细汗,不禁愕然抬头,“您怎么了?”   “大概是朕的病还未好全。”楚源勉强笑道。   连乔做出相信的模样,仍旧伏回他肩上,似乎是盹着了。   楚源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于是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将被风吹乱的一缕青丝拨到鬓边。   他望着女子恬静幽美的睡颜,目中除了欣赏,更带有一丝诚惶诚恐的意味。仿佛那是一件费心抢夺来的珍宝,即使明明已将其据为己有,但其实从未属于过他。   就这样骗朕一辈子吧,他怅然想到。   作者有话说:   新文《咸鱼皇妃升职记》已开,双洁甜宠,欢迎追更哦~   文案见下:   大周朝的后宫人才济济,穿越者云集   自信德妃:我有空间   自负贤妃:我有灵泉   自恋淑妃:我有美容丹   而当问及那位新上任的皇贵妃娘娘、看似平平无奇的准皇后时,众妃却齐齐沉默下来:   “她有孩子。”   夏桐:“……”   作为一个毫无金手指的咸鱼穿越女,夏桐从没想过自己竟能从一众身怀绝技自带外挂的同僚中脱颖而出,不止独得圣宠,更包揽了建平帝所有的孩子,从此一路荣华,步步发达——她这一生会否太顺利了点?难道真是傻人有傻福?   建平帝刘璋自幼听觉异于常人,大至电闪雷鸣,小若蚊鸣虫嗡,均比常人清晰百倍,甚至能听到人心底的杂音,让他饱受折磨,直至他遇见心无旁骛的夏桐,从此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起初,他只是想安静的睡上一觉,才常来她宫中坐坐。   后来——   刘璋:想要赏赐吗?   夏桐:……哦。   刘璋:想要晋位吗?   夏桐:……好。   刘璋:想要儿子吗?   夏桐:……?!   饱受失眠症困扰的男主vs行走的安眠药女主   手机链接:   app的话,直接戳进作者专栏就能看到,或是搜索书名也行 第141章 番外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楚源半夜被淅淅飒飒的雨打声惊醒,猜到明早起身,檐下的海棠花必定又是一片委顿。   他立刻睡不着了。   人老了总是容易伤感,虽然他的年纪其实还不算太大,仅仅迈入中年而已,近来却常常冒出些伤春悲秋的情绪,他想这是心境不同了。自从禅位之后,他这位太上皇的日子一下子安静下来,原来对弘儿还有些不放心,经历几个月的考察,弘儿用出色的政绩向他证明,他是一位不负众望的新帝。   楚源也就放心的将政务交给这位长子,亦是他的独子。   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总得由更有能力的人来守护,楚源对他所做的决定并不后悔,但一码归一码,他不得不从中感到某种可悲之处:现在已无人需要他了。   可他却是需要人的。   楚源下意识望向身侧的女子,从她脸上根本看不出光阴流逝的痕迹,一如初见时那般,年轻,光艳,而又是生机勃勃的。在睡梦里她从来不蹙眉,总是一副恬然安逸的模样,嘴角甚至稍稍弯起,似乎梦到什么有趣的故事。这故事里会有他么?楚源不敢想,他害怕答案是否定的。   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如今千帆过尽,留在他身边的也只有这么一个。   楚源顿觉思潮翻涌,眼睛再也阖不上了,他小心翼翼的披衣起身,尽量不惊动熟睡中的女子。   趿上鞋,下了床,楚源走到桌边,将瓷盏中的冷茶注满,一口气饮下去。要是阿乔看见,必定要嗔怪他不知道养身了,她照顾他,向来是无微不至的,尤其是在他偶尔生病的时候,总会瞒着下人偷偷藏下几颗蜜饯,在服药后喂到他口中。她清楚他好面子,不能让人知道他这把年纪还怕喝苦药,所以便用了这样迂回的法子——她向来是善解人意的。   楚源脸上不禁露出微笑,他越性在窗边坐下,望着昏暗夜色中摇晃的树影,张牙舞爪的,像极了人的一生。   一生里他从没轻信过任何人,自然也是知道任何人都不可靠,就连父母双亲亦是如此。先帝有许多儿子,他并非最长的一个,也并非最出色的一个,但是他知道审时度势,谋定而后动,即便先帝生前未肯对他有过青眼,至少在父亲去后,只有他是最适合继承帝位的人选。   父爱淡薄,母爱也未必丰厚,楚源的生母在他很小时便早早亡故,那女人的面貌在他脑子里早就模糊了,所以当先帝提出将他交由孙太后抚养,楚源亦未有太多抵触——事实上谁都一样。   孙太后出身名门,是气度婉约的大家闺秀,一开始,楚源的确对她抱有几分母亲的寄托,他用尽一切的手段来吸引孙太后的注意,但一个小孩子能想到什么了不得的法子呢?他唯有努力进学。可惜的是,无论他怎样刻苦用功,得到的也只是孙太后几句淡漠称赞,她将更多精力倾注在另一位养子楚清身上,因为他太过顽皮,若无人教养,迟早会堕入歧途。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楚源那时还不懂得这个道理,但是他已模糊意识到,有的人天生就缘分不合,他这样冰冷的性子,注定无法得到任何人真心的喜爱。   他开始收敛起所有的锋芒,暗暗筹谋,为了得到那一张梦寐以求的龙椅而付诸野心。唯有权利才是最可靠的,他当时看清楚这一点。   成功之后,他亦如他父亲一般,广纳妃嫔,以图绵延后嗣。可悲的是,他并没有父亲那样子嗣上的好运,后宫佳丽虽多,能为他诞育骨血的却没一个,而他的这些女人们,他亦未曾对她们真心以待,只是当成内廷的一件摆设而已。   她们又何曾真心待他?穆氏贪图权位,孙氏更是只惦记自身的尊荣,一旦野心覆灭,甚至不惜背弃他,在这些人眼里,他也只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天子而已,她们对他的爱意,亦如施舍冷饭一般,冰凉无味。   可连乔,她似乎是不一样的。楚源最初并未发现她的不同,之所以将其纳入后宫,无非将其作为连氏的掣肘,其实不愿理会。直到那次召她侍寝,这女孩子声泪俱下的表述不情愿,说她要寻相伴一生的“良人”。她以为她的表演多么出色,却不知在楚源这头老狐狸眼里就和儿戏一般,他当时没有拆穿她,反倒认真的陪她演下去,宫中的生活太过单调严苛,能有点调剂也是不错。   他未曾想到这女孩子会在朝夕相处之中对他产生痴情,他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的?也许是在连乔因郭昭容之事同他赌气,也许是在她为了公主抚养权之事不惜一切大闹之时,他这时才发觉,原来连乔早在不知不觉间对他动了真心。   楚源心内很是震动,他不是不识好歹之人,有人对他好,他自然知道珍惜,更何况,他们后来还拥有一双儿女。   他生来看重权位甚于一切,即便明知连乔对他的情意,楚源也当断则断处置了连家,只是在面对连乔时不免多了几分愧怍。他决定加倍的对连乔好,在她诞下弘儿之后就立她为贵妃,后来更是予她皇后之位,即便没有那场大病,楚源也早就立下密旨,立楚弘为继任之人。   他们之间的感情这样深厚,甚至到了血肉交融的地步,连乔为他挡刀,楚源便毫不犹豫献出心头血,他深信这是值得的,他以后再也遇不到这样视他如生命之人。   但,事实果然如此么?楚源的眸光黯淡下去。他本来以为如此,但近来却渐渐觉得异样,许是在连乔因吴映蓉之事放声痛哭的时候,又或许,是在她笑语盈盈的端来那碗汤药——汤药里并没有毒,可楚源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倘若有万无一失的退路,她或许是下得去手的。   这想法令他后背一凛,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的心意已经变了?又或者,从来都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楚源不敢去想,他这一生拥有的东西本就不多,万不能再经历失去。因此在那场重病之后,楚源就借口颐养之名,干脆让出皇位,潜意识里亦是知道:唯有用这种极端的法子,才能让连乔一心一意的陪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是他已经无路可退了,这世上本就没有后悔药可想。   惟愿一切只是他的错觉……楚源下意识向帐中望去,却发现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上的女子却已杳无所踪,不禁惊出一声冷汗。   *   “陛下,陛下。”女子轻柔的呼唤萦绕在他耳畔。   楚源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身在连廊,头枕在连乔膝上,院中洁白的柳絮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原来是这样的春光融融之景,不知怎的,楚源倒松了一口气,有些赧然的搔头,“朕怎么盹着了?”   “春困秋乏,是人总免不了犯懒。”连乔掩口轻笑,又嗔道:“可是臣妾正和您商议要事呢,您倒好,一点都不上心似的。”   她将一卷装帧好的花名册递来,上面有几处认真的用朱笔圈起,做了标记。连乔道:“弘儿立后的人选,臣妾擅自挑了几家,就不知合不合陛下您的心意?”   楚源只淡淡望了一眼,“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何必过问朕的意思。”   “那怎么成,弘儿不也是您的儿子么?况且也不单为选后,若有您看得上眼的,送进来给您作伴也成。”连乔眼角斜飞睨他一眼。   她从来不吝于在男女之事上同他开玩笑,而且似乎还是态度认真的。   若在从前,楚源或许会当成她大度能容的表现,但是他现在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大度。楚源于是重重在她脖颈上咬了一口,以示惩戒。   “您这是做什么!”连乔抱怨道,忙取出一面靶镜照了照,就看到白腻肌肤上出现一圈明晰红印,就跟用嘴唇吮出来似的。   真是越来越为老不尊了!连乔无语的望他一眼,提起群裾准备进屋里去。   楚源及时拉住她的手,自上而下仰视着她,重新问起那个问过千百遍的问题,“阿乔,你对朕是否有过真心?”   他看起来像只茫然无助的小兽,急迫的需要主人的爱抚。   “陛下为何这样问?”笑容明媚的女子蹲下身,轻轻捧着他的脸,“臣妾对您的心意,从来都没有变过。”   “果真么?”楚源低眸问道。他说不出心底是难受还是宽慰,这回答本就是意料之中的。   “当然。”连乔松开手,起身进屋里去了,屋外是明丽的太阳光,里头却是幽暗不定的,使她窈窕的背影显得有几分模糊。她看起来就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这世间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然而楚源脸上还是渐渐露出一丝笑模样来,只要她说爱他,他就愿意相信。   作者有话说:   新文《咸鱼皇妃升职记》已开,双洁甜宠,欢迎追更哦~   文案见下:   大周朝的后宫人才济济,穿越者云集   自信德妃:我有空间   自负贤妃:我有灵泉   自恋淑妃:我有美容丹   而当问及那位新上任的皇贵妃娘娘、看似平平无奇的准皇后时,众妃却齐齐沉默下来:   “她有孩子。”   夏桐:“……”   作为一个毫无金手指的咸鱼穿越女,夏桐从没想过自己竟能从一众身怀绝技自带外挂的同僚中脱颖而出,不止独得圣宠,更包揽了建平帝所有的孩子,从此一路荣华,步步发达——她这一生会否太顺利了点?难道真是傻人有傻福?   建平帝刘璋自幼听觉异于常人,大至电闪雷鸣,小若蚊鸣虫嗡,均比常人清晰百倍,甚至能听到人心底的杂音,让他饱受折磨,直至他遇见心无旁骛的夏桐,从此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起初,他只是想安静的睡上一觉,才常来她宫中坐坐。   后来——   刘璋:想要赏赐吗?   夏桐:……哦。   刘璋:想要晋位吗?   夏桐:……好。   刘璋:想要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