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媚玉堂》 作者:九斛珠    文案: 初见梁靖,他浑身是血,重伤将死。 玉嬛好意救下,悉心照顾,却差点被他哄得成亲,遂伺机逃走,另谋大事。 再见面,梁靖统率千军,从枪林箭雨中将她救回,仍是浴血英姿,却将她按在墙角,咬牙切齿,“还敢逃吗?” 玉嬛心惊胆战,偷偷咬了咬唇。 腹黑相爷x娇滴滴伪白兔,男主重生,女主会恢复记忆,夫妻联手虐渣,架空勿考据。 依然甜宠1v1,欢迎品尝~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重生 甜文 主角:玉嬛,梁靖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第1章   京城三月,春深日暖。   满院的玉兰开得如火如荼,风吹得枝头乱晃,洁如细瓷的花瓣落入草丛,无声无息。   玉嬛午睡醒来推门而出,便见廊下的漆红坐凳上又积了许多,水瓮里游鱼得趣,正绕花竞逐——仿佛一辈子困在那方天地里,也能自得其乐。   可那毕竟只是鱼,与人不同。   玉嬛看向反锁的院门和两旁躬身肃立的侍卫,唇边挑起嘲讽的笑。   半月前大行皇帝驾崩,遗诏由永王承继大统。如今丧事过半,礼部郑重筹备,择定后日行登基大典。永王府的旧人们也都翘首期待,盼着能跟进宫伺候主子,换取荣华恩宠。   哪怕不能进宫,留在潜邸当差,也能有享不尽的富贵。   阖府上下暗自欢喜,除了被困在这里,格格不入的她。   门外成群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玉嬛心里一紧,忙提起裙摆朝院门走去。   还没到跟前,紧锁的朱红门扇被推开,一袭墨色镶金边的衣襟便映入眼帘,锈了精致的云纹金蟒,张牙舞爪,庄重端贵。   是已继位却仍住在潜邸的新皇帝,从前的永王李湛。   玉嬛连忙在甬道旁驻足,恭敬跪地行礼,“拜见皇上。”   李湛没出声,摆手屏退侍卫,反手关了院门,踱步到她跟前,握住手臂将她扶起来。   前几日忙于先帝的丧事,沉甸甸的黑棺白幡令心绪颇为沉闷,这会儿瞧见娇媚的美人,紧锁的眉头便舒展些许。   单薄的春衫勾勒出曼妙身段,上等素色宫缎裁剪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相得益彰。青丝堆叠,两鬓如鸦,国丧里除了素净的玉簪挽发,别无装点。那张脸却是绝色,黛眉如远山,底下修长的眼睫微垂,遮住妙丽双眸,唯剩肌肤如玉,秀腮雪颔,春光下莹白细腻。   只是唇角抿着,没了往常烂漫动人的笑意。   李湛握着她柔软手臂,不舍得放手,连声音都变得温柔。   “第五天了,玉嬛,你想清楚了吗?”   玉嬛颔首,眉目微抬,眼底隐隐期盼,“还请皇上能如当初许诺的那样,为韩家昭雪冤案。”   李湛却摇了摇头,“朕是问另一件事。”   很温柔的声音,却让她神色微僵。   另一件事……带着阖府冤屈,不明不白地跟他入宫,去做个连身份都不敢告诉世人的妃嫔吗?他将她困在这里五天,却原来还是如最初那样,只想把她留在身边,却不肯履行当初的诺言。   期待跌为失望,玉嬛笑容微敛,垂眸道:“等祖父冤情昭雪,任凭皇上安排。”   “你——”李湛眼底掠过不悦,低声道:“怎么还是如此顽固!”   玉嬛垂眸不语,外头跟来的老太监却像是撑不住,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   李湛眉头微皱,忽然抓住她手臂,拉着她大步走近屋里,随手掩上屋门。   ……   先帝在时,永王备受宠爱,这座府邸也修得轩昂恢弘,除了建制不及东宫,其他陈设器物,皆冠于京城。锦帐长垂,珠帘半卷,底下铜鼎香炉里甜香慢腾腾散开,满室旖旎。   没了和暖春光,屋里有点凉。   玉嬛试图挣开李湛的手,却徒劳无功,只能抬眼看他,“当初我答应为皇上效力,是因皇上曾说过,一旦得偿所愿,便为我祖父的冤案平反,还他清白。如今我做到了曾答应过的,皇上呢?”   “朕会做,但不是此刻。”   “那是何时?”玉嬛反问,见李湛不答,哂笑了下,“一年?十年?还是二十年?”   李湛眸色微沉,单手握住她,铁箍似的,在玉嬛试图掰他时,猛然伸臂将她抱进怀里。   “别闹了,玉嬛!”声音压低,如同斥责。   怀里的人却不像平常乖顺,眼底泛红,挣扎之间,强忍喉间颤抖咬牙质问,“皇上一直在骗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为我祖父洗雪冤情,是不是?”   李湛沉眉不说话,紧紧抱着她,眼底渐渐聚了浓云。   等玉嬛稍微安静点,才柔声道:“朕曾许诺娶你,是真心话。哪怕此刻不能封你为皇后,也会封你为妃,甚至贵妃,等朕握紧权柄,便能废了杨氏,让你入主东宫,再也不宠幸旁人。玉嬛……”   他声音渐低,凑在她耳边,“我是真的,想要你陪在身边。”   溽热的呼吸落在耳侧,放在从前是浓情蜜意,此刻却如鲠在喉。   玉嬛挣不脱他的桎梏,扭开头,他的吻便落在脖颈,带着潮热的气息,挪向肩窝。   近乎三年的克制肖想,几乎每个夜晚都想抱着她,哪怕不是颠鸾倒凤的温存,拥在怀里都是令人满足的。可那时她是他亲手送进宫里的女官,隔着森严宫禁,遥不可及。   如今,他坐拥天下,她已是触手可及的软玉温香。   怀抱越收越紧,呼吸渐渐急促,在他的手探向她衣襟时,颈边猛然传来一丝凉意。   余光瞥过去,看到一段细长的金簪。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端握在她手里,另一端抵在他颈边。   李湛温存的动作顿住,盯着她,慢慢的,脸上浮起伤心的神情。这簪子当然伤不了他,但她近乎决绝的目光却如利刺扎在心上。   “你就这样……不愿意跟着我?”   玉嬛眼圈酸涩得发涨,拗不过他的力气,拿着金簪的手在微微颤抖。   “皇上的许诺不算数了吗?”   李湛不答,只执拗地抱着她,不肯松开手臂。   半晌沉默,如同对峙,最终,李湛捏住金簪轻轻夺过来,然后放开她。   “知道父皇为何器重你,怀王叔为何帮着你吗?”他退开半步,把玩着簪子,在手背划出一道红痕,“当初的冤案,并非父皇昏庸,而是世家逼迫太甚,父皇只能舍弃太师,免得危及皇权朝堂。这些年他始终心存愧疚,知道你是太师的孙女,才有意善待。”   “如今世家仍旧在朝堂盘根错节,朕身为皇帝都无力牵制,这冤案如何昭雪?”他问。   殿里一片寂静,低沉的声音清晰分明。   玉嬛从不知当年的案子有这隐情,愕然之下,眼睫微颤。   李湛捻着金簪在指尖打个旋,插回玉嬛发间,在她脸颊摩挲,也没有被忤逆冒犯的愠怒,“冤案昭雪,父皇做不到,朕更不可能做到。但是玉嬛,除了此事,其他的许诺全是真心。宫里最好的住处会留给你,想通后来找朕。”   说罢,拂袖离去。   屋门关上的一瞬,仿佛浑身的力气被陡然抽离,玉嬛紧绷着的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旁边的短榻,指尖不停发抖。   天翻地覆,万念俱灰。   期盼了数年,她怎么都没想到,会等来这样的结果。   屋内陈设典丽贵重,却空荡得让人心慌,举目四顾,凄然一人。   五年之前,太子和永王夺嫡争斗,朝堂暗潮涌动。父亲谢鸿被贬为魏州司马,她随同去往魏州,却在不久后的一场刺杀里失去家人。奶娘护着她逃出生天,那时她才知道,她并非谢家的女儿,而是十数年前因重罪而抄家的韩太师的孙女。   她的“父亲”,其实是舅舅,无力昭雪韩家冤案,不想让她因身世而吃亏,便以外室女的身份养了她十四年,嫡出女儿般疼爱。   之后,她遇到了永王李湛,在她落魄而走投无路时,带着她回到京城,许诺帮她翻案。   为报答他的恩情,为洗雪阖府上下的冤屈,为给舅舅他们报仇,为彼时悄然萌生的情意,她进了宫,小心周旋,如履薄冰,费尽心血将他送上帝位。   可如今,他却说这案子不可能昭雪。   一句话刺破所有的期盼与苦心。   他其实早就知道冤案的隐情吧?却还瞒着她,让她怀着无望的期盼,做可笑的棋子。   那样欺瞒算计,也叫真心?   ……   登基大典过后,潜邸的大半人手入宫,比平常更觉冷清。   唯有这座院落一切如旧,早晚有人送饭,服侍玉嬛洗漱,白日里侍卫把守,无人踏足。   那个男人显然是在等,等她耐心耗尽、绝望灰心,而后屈从进宫,做金丝笼中的雀鸟。   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肯碰那冤案。毕竟当初太子端居东宫、地位稳固,永王能有今日,除了她这种宫廷里的棋子,朝堂上最煊赫的几个世家也功不可没。而当初织造祖父冤案的人,恐怕也在其中。   比起朝堂权位,她的期盼与坚持,微乎其微。   第七日,皇后的亲信宫人推开院门,送给她两副锦盒。左边是华丽精致的妃嫔宫装,右边则是个乳白色的高颈瓷壶和薄胎酒杯,里面是澄澈甘甜的酒液。   玉嬛明白那意思,要么做恭顺听话的妃嫔,要么死。   ——翻案永无可能。   她枯坐了整整两日,滴水未进,最终将酒液倒入杯中。   临终前,取下颈间羊脂玉雕琢的平安扣,许侍卫以重金,请他将此物转交宫中梁妃。   那是玉嬛满月时,祖父的挚友梁侯爷为她和孙儿梁靖定亲的信物。她以外室女的身份藏在舅舅身边,梁家一直以为她已死了。直到两年前机缘巧合,她遇到那位名叫梁靖的健勇小将,他兴许是得知了她的身份,认出这玉扣,便寻机让她离开宫廷,随他远走。   可惜彼时她还深信永王会帮她翻案,亦存着几分爱慕的情愫,婉言谢绝。   梁靖大抵视她为贪慕权势之辈,孑然离开。   到头来,她没能翻案,亦不配再留着这玉扣。   甘甜的酒液入喉,带着滚烫的辛烈味道,毒火般烧入脏腑。   外面春雨淅沥,依稀想起数年之前,也是这样连绵不绝的雨里,她跟奶娘落魄瑟缩,永王锦衣而来,朝她伸出手,端贵俊伟,唇边带着笑,如芝兰玉树。而后救下她性命,一语道破她的身世与委屈,爱护照顾,还许诺帮她。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是她痴心妄想了。   ……   平安扣送到梁靖手里,已是两年之后。   新帝登基,世家仍旧盘踞各处,几乎与皇权平分秋色。然而利益相争,彼此倾轧仍未停止,皇后入主中宫不到半月便被废入冷宫,他那位在宫中封妃的堂姐因病而逝,曾为永王夺嫡立下汗马功劳的梁家,也被政敌打压,阖府问罪。   梁靖回府时,男丁多锒铛入狱,女眷被禁足府中,暗自抹泪。   数年之前太子与永王夺嫡,政见相左,势如水火。   沿袭数百年的高门世家树大根深,不止倒逼皇权,更仗势在地方作威作福,太子年轻气盛,主张重用科举入仕的官员,在几位重臣辅佐下,意图瓦解世家。而永王则盯着皇位,笼络高门贵族,包括彼时颇有势力的梁家。   他夹在中间,一边是至交好友的太子,另一边则是血脉牵系的家族。   两处为难,索性自请驻守边陲,保家卫国。   边地苦寒练就钢筋铁骨,他率兵拦住外寇数次南下的侵袭,收复了被人占据六十年的数座城池,令十数万敌军闻风丧胆,却没能防住朝堂射来的冷箭。猛虎相争,梁家倾塌,他虽因赫赫战功而未问罪,却被夺去官职,贬为白衣。   这一路回京,沿途所见所闻,都是世家大族在地方横行霸道,仗势欺压盘剥百姓,几乎令民不聊生。   倘若太子还在,那几位心系百姓的清正重臣还在……   梁靖看着京城的满目绮罗、奢靡铺张,在拿到那枚平安扣时,更是五味杂陈。   他当然认识这玉扣,记得谢家玉嬛。   即便时隔数年,梁靖依旧能清晰想起跟她独处的那天。   是在盛夏的上林苑,绿浓红稀,树影揉碎,她穿着司空见惯的女官服制,满头青丝笼在冠帽里,脸颊姣白如玉,哪怕站在盛装华贵的宫妃之间,昳丽的容貌也丝毫不逊色。   那双眉眼尤其漂亮,藏着书画大家都难以描摹的灵气。   偏僻逼仄的废弃宫殿,他提起旧日婚约,她捧出玉扣,托在纤秀的指尖。   窗外有合欢花团团簇簇,她的声音藏着歉然,顾盼之间娇美婉转。只可惜在永王府浸得太深,不知是记挂那份尊荣还是记挂永王,执意要留在宫里面,最终香消玉殒,令人扼腕。   若他能早点遇见她,也许她不会在两度家破人亡后投奔永王。   若永王没了她和皇叔怀王的助力,也许不会是今日的局面。   梁靖立在月下中庭,对着玉扣出神,念及府中女眷的惊慌绝望,狱中铁索锒铛、疲弱将死的父兄,皱眉沉吟,脸色愈发阴沉。   忽然背后有冷风乍起,携风带雷往这边激射而来。   他听风辨音,扬手便捉住一支疾劲射来的弩。箭,反手掷向来处。   有闷哼隐隐传来,没等他回身擒贼,背后铮然之声不断,弩。箭如雨,兜头罩下。   霎时间,万箭穿心,血透重衣。   梁靖双拳紧握,挣扎着回身,只看到远处一道模糊的轮廓,藏在深浓夜色。黑色的衣袍在风里翻飞,那姿态架势,尽是斩尽杀绝的狠厉。   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更新啦~男主重生,1V1,仍然是甜宠,欢迎品尝~新文开张,小红包蠢蠢欲动,仙女们不要大意地留下爪印哈~   明早8点见!   蟹蟹提前扔的雷么么哒!!   杏雨花扔了1个手榴弹   机智fan扔了1个地雷    第2章 第2章   梁靖从噩梦里惊醒,豁然坐起。   夜色深沉如墨,军营里简单的木板床被压得咯吱作响,外头万籁俱静,偶尔有齐刷刷的脚步声传来,是巡营的兵士。他向来身子强健,这会儿却被惊出满身冷汗,脊背额头,冰凉汗腻。   下意识伸手摸向枕边,鞘身乌沉的宝剑冷硬如旧。   剧跳不止的心在触到剑柄时稍稍平息,他屈腿坐着,眉头紧锁。   脑海里昏沉而凌乱,许多事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梁靖有些痛苦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帐内天光昏暗,唯有一灯如豆,惨惨将熄,旁边一卷兵书,还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页。   然而那些记忆涌入脑海,卷着数年时光的起伏跌宕,不是梦境的芜杂凌乱,而是清晰分明,每件事都有迹可循——   朝堂夺嫡暗潮云涌,东宫与永王各施手段,世家为保住承袭数代的利益而倾轧争斗,最终令百姓遭殃、民不聊生,辜负了万千将士拿性命热血换来的边境安宁。曾跟他许下婚约的女子灵动美貌,叫人久久难忘,却最终迷失在权谋里,葬身宫廷。   亲人和挚友在永王的阴狠下挨个丧命,他虽名震边陲战功赫赫,却终究万箭穿心。   醒来时灯烛未熄,兵书闲翻。   这让他想起先前翻过的枕中记故事,讲卢生做了场享尽荣华富贵的梦,醒来时却仍在客店,黄粱未熟。   只不过,他这经历也着实惨痛了些。   梁靖起身,掀帘出了营帐,外面乌云遮月,一口气吸进腔子,冷冽而清新。   他握着剑临风而立,前尘旧事翻涌,眼底渐渐暗沉。   直站到曙光初露,梁靖才回身入帐,取了压在案上的家书翻看。   十岁进京读书,十四岁出门游历,三年后科举考了进士功名,他从前过得顺风顺水,是名冠魏州的才俊。当初他高中进士,没仗着家族势力留在京城为官,而是来了边地,在军中历练磨砺,练就满身本事,也博得个五品职位。   如今已二十,原打算回京谋个官职,文韬武略,正可施展拳脚,连家书都写好了。   但此刻,梁靖满脑子却都是他回京谋职后曾发生的事情。   而很多事的转折,都是因永王为玉嬛而谋划的一场刺杀。   那个人面兽心,该当千刀万剐的恶贼!   梁靖脸色冰寒,随手点了灯烛将家书烧成细灰,而后辞别众人,悄无声息地赶往魏州。   ……   正是初夏时节,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和暖。   魏州城东南边尽是高门贵户,府邸园林相连,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尽数掩在苍翠花木之间。一辆宝璎华盖的马车在僻静的角门悄然停稳,四角香囊流苏微晃,留下淡淡香气。   玉嬛靠着软枕小憩,在马车停稳的那瞬,猛然从昏沉睡意里惊醒,睁开眼睛。   手里的玉骨团扇掉落,她低头去拣,漂亮的杏眼里尽是惊慌。   又是那个梦!那个近来总将她惊醒的场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凌乱残破,父亲谢鸿和娘亲冯氏都倒在血泊里,气息俱无,身体冰冷,而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只有那种彻骨的恐惧绝望刻在心底里,醒来都觉得心惊肉跳,额沁冷汗。   玉嬛轻喘了口气,指腹揉过眉心,下意识捏紧刚从宏恩寺求来的平安符袋。   车帘被人掀开,丫鬟石榴探头进来,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来了,这天儿眼瞧着要下雨,再晚一点,就该成落汤鸡了。”   仿佛是为印证,她话音未落,天际便传来声闷雷,风嗖嗖的刮过去,夹杂着凉意。   这时节的雨真是说下就下,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下来。   石榴赶紧撑伞护着,玉嬛提了裙角,将平安符袋揣进怀里,进了门赶紧往里跑。   这一带是府里后院最偏僻的地方,树木虽多,却没有游廊亭台。跑不到多远,裙角便被淋得湿透,玉嬛心里发急,左顾右盼地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却在瞥向一处时遽然顿住。   风疾雨骤,视线朦胧,隐约有个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叶下,露出半个身子。   而他的身边雨水冲刷流汇,仿佛有血色堆积,格外惹眼。   玉嬛吓了一跳,迟疑了下,还是壮着胆子过去。   ——是个受伤的男人。   他显然是昏迷了过去,剑眉紧锁,面色苍白,雨水将他浑身泡得湿透,头发也湿漉漉贴在耳侧,虽形容狼狈,神情却有坚毅之态。身上穿着墨青的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浑身是血,旁边积着一滩血迹。   玉嬛蹲身试了试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撑不住了似的,显然伤势极重。   瓢泼大雨浇得人浑身凉透,那伤势血迹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颤了颤,稍稍迟疑了下,便断然吩咐随行的仆妇,“找人把他抬到近处的屋子,别叫淋雨,备些热水看看伤口。石榴跟我走,赶紧去请郎中。”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满身血迹,匆匆回住处。   暴雨兜头淋下来,仆妇手忙脚乱地找人,梁靖唇角动了下,转瞬即逝。   ……   玉嬛的住处在东跨院,这会儿丫鬟仆妇都躲在廊下看雨。   见玉嬛冒着雨跑进来,赶紧撑着伞围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珠钗玉簪掉落,发髻稍散,那袭质地名贵的襦裙被泡得湿透,珠鞋踩了水,狼狈得可怜。娇丽的脸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双唇紧抿,脸颊微微泛白,水灵灵的眸中藏着慌乱。   奶娘孙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进屋,让人赶紧去熬姜汤。   好在院里热水常备,孙姑催玉嬛脱掉湿衣服钻进浴桶,拿干燥柔软的巾子帮她擦头发。四顾不见随身伺候的丫鬟,便问道:“石榴呢?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给姑娘撑伞。这要是着凉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着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着溜出府的,不能叫孙姑知道。   泡在暖热的浴汤,淋雨的寒意被驱散,玉嬛缓过劲儿来,便拿手指头绕着一缕青丝,提起旁的,“其实也没事,喝碗姜汤就好了。倒是后院有个人受伤昏迷着,待会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孙姑声音一紧,“受伤的人?”   “嗯,看着怪可怜的,关乎人命,总不能坐视不管。”   孙姑正帮她取才熏过香的衣衫,闻言皱眉沉吟,“人命自然要紧,该救的得救。不过咱们刚回到魏州,府里的处境……”   府里的处境,玉嬛当然是清楚的。   谢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亲谢鸿先前在魏州长史的任上待了两年,年前刚调进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斗得厉害,父亲不知怎么触了东宫的霉头,没两月就贬回魏州,连降数级。   虽说官场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刚调入京城就贬回原处,还降了官职,毕竟不好看。   母亲冯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为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袭数代的侯爵,梁侯爷虽上了年纪不怎么管事,长子梁元辅却是魏州都督,辖周遭八州兵马粮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职,又有个做永王侧妃的女儿,在周遭地界地位极高。   谢鸿虽出自世家,却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给颜面,往后处境便会好些。   而在这之前,自然是该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虽爱偷懒调皮,却也知道轻重。   只是放着重伤将死的人命不管,心里终归不踏实。   想了想,又回过身去,葱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边沿,“要不,请许婆婆去瞧瞧?”   许婆婆是夫人冯氏的奶娘,在谢鸿外出为官前,曾陪冯氏住在淮南很多年。冯氏出身高门,谢家是淮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许婆婆见多识广,行事也稳重,寻常孙姑拿不定主意时也常向她请教,从无错处。   孙姑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玉嬛总算放了心,在热水里泡得浑身舒泰,便换上干净衣裳,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那暴雨来势汹汹,去得也挺快,等玉嬛将头发擦得半干时,外面又是乌云渐散。   阳光从云隙间漏出来,照得叶上水珠晶莹。刚才不知躲去哪里的小白猫奶声叫唤着走在檐头,脚下青瓦打滑,差点跌下来,赶紧窜到屋前的海棠树上,惊慌叫唤。   底下丫鬟笑个不停,逗它下来吃小鱼干。   甬道两侧尽是积水,许婆婆上了年纪,虽有丫鬟搀着,也不敢走快。   一群人慢腾腾地到了后园,郎中早已到了,正看那男人的伤势。   玉嬛不好进去,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等里头敷了药再进去。   这屋子平常堆放杂物,甚少有人踏足,好在里头还算整齐,空地上支了个简单的板床,摆着热水药膏。男人的衣服都破损淋湿,仆妇便先拿几件旧衣裳裹着。   许婆婆将那张脸看了片刻,没看出端倪,便问郎中伤情。   玉嬛身边有人壮胆,也不怕了,站在板床旁边,端详那人的脸。   刚才大雨里惊慌失措,被那滩血吓得不轻,只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坚毅,这会儿擦干净脸上的雨水,这张脸便好看了起来——剑眉英气,鼻梁挺秀,轮廓硬朗分明,颔下胡茬青青,黑鸦鸦的头发束在头顶,若非唇上血色稍淡,应该是个龙精虎猛的人。   他身上的衣服虽破损,料子却还贵重,想必出身不差。   只是府邸内外没半点旁的动静,他怎会重伤成这样,躲在后院里?   玉嬛瞧着他的面容装束,试图猜出他的身份,正瞧着,那双紧紧阖着的眼倏然张开,正正对上她的目光。深邃有神的双眼,精光内敛,暗藏锋芒,大概是重伤的缘故,很快又透出虚弱,目光涣散。   他低哑开口,声音也是清冷的,“你做什么?”   “我……看伤势呢。”   男人眸光微闪,“嗯”了声,眼皮沉沉阖上,又昏了过去。   玉嬛没奈何,去许婆婆身边,商量能否将他留在府里照看。   她转身的那一瞬,梁靖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   闭着眼睛,几步外是断断续续的人声,郎中述说伤势,许婆婆细细询问,比起两人的苍老沉稳,少女的声音格外柔软,像是柔暖春水、清澈溪流,和记忆里冷静淡漠、端贵稳重的女官截然不同。   而方才猝不及防的对视,她凑得那样近,轮廓打扮都清晰分明——   少女眉眼极美,双眸水灵灵的,黑白分明,墨缎般的头发尚未晾干,垂了一缕在耳畔,衬得肌肤白腻软嫩。鹅黄半臂上绣了精致花纹,双肩纤秀,胸脯微鼓,漂亮的锁骨露出来,颈间一段红线没入衣领。   红线的尽头,应该是那枚她临死时送回梁家的羊脂玉平安扣。   前尘旧事纷涌,梁靖五指微收,半睁眼睛,看向那个跟他自幼许下婚约的女子。   ——她怕是还不知道,这座看似平静的府邸,正有怎样的危险逼近。   那边玉嬛求得许婆婆答应,甚是欢喜,亦往这边望过来。   不期然地,两人的目光再度撞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玉嬛觉得那双眼睛里有种复杂而冷硬的味道,似藏了千丘万壑,深沉得如同堆满浓云的夜空。她目光一凝,想看得更清楚些,板床上的人却又疲惫阖眼,露出虚弱昏迷的神态。   刚才那目光……是她的错觉么?   作者有话要说:  梁靖:错觉,一定是错觉。   明天见哦=w=   蟹蟹地雷muaaa!   lovely2011701扔了1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第3章 第 3 章   既有许婆婆做主,玉嬛心里也有了底,便命人将梁靖抬往客院。   梁靖双眸紧闭,听她关怀安排,心里却惦记着别的事。   前世得知玉嬛身份后,梁靖其实查过旧事。   谢鸿是在贬回魏州司马后不到两月便遇刺身亡,大概在四月底。随后,永王奉命查案,咬定是太子暗中指使,仓促结案。   玉嬛被永王带走,淮南谢家也由此深恨太子,死心塌地投靠永王。   京城里夺嫡的形势,也是在那时慢慢从太子倒向永王,终至太子被废、永王登基。   梁靖对谢家的事插手太晚,只知道永王当时是寻了个跟谢鸿有私仇的人做替死鬼,把刺杀朝廷命官的脏水泼向太子,狠狠踩了东宫一脚,却不知真正刺杀谢鸿的是谁。   而今黄粱梦醒,旧事血淋淋的印刻在脑海,他想扭转,便须救下谢鸿和玉嬛。   不过毕竟是甚少谋面的陌生人,他对谢鸿夫妇的底细知之不多,且事涉朝堂之斗,他背后又牵扯着府中百余人口,轻率不得,还需多处些时日,暗中观察,揣摩心性。是以途中探查永王底细受了点伤后,便将那三分伤势装成九分,倒在谢家的瓢泼大雨的后院里。   ——既能摸摸底细,也可就近保护,寻机反击永王。   ……   府里留了客人却来路不明,这事终须请谢鸿定夺。   玉嬛将梁靖安排妥当后,等了整个后晌,傍晚时分,谢鸿和冯氏才乘车回府。   谢鸿有公务缠身,先往书房去,冯氏则径直回院,叫人快些摆饭。一进院门,就见凉亭里女儿端坐执笔,正认认真真的摹字。   亭外一丛牡丹开得正好,娇艳柔旖,更衬丽色。   听见开门的动静,玉嬛忙搁了笔,快步走到跟前,含笑撒娇,“娘!”   她这般扮乖巧,恐怕是又偷溜出府去玩,怕被谢鸿责罚,来她这儿找庇护。   冯氏双袖微拢,没像平常似的揽玉嬛入怀,只管安静瞧着她笑。三十余岁的女人气度高华,堆叠的云鬓间金钗衔珠,端庄而不失温婉,身上穿弹花暗纹的缃色对襟衫,底下一袭竹青长裙,绣工精致、裁剪得体,就那么安静站在甬道上,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玉嬛对着她洞若观火的目光,渐渐心虚。   “女儿知道错了。”她垂下脑袋,牵住冯氏的衣袖,“是最近心里发慌,听说宏恩寺办法事,才溜出去的,前后也就大半个时辰。自罚多抄两篇书,好不好?”   说话间,将两个平安符袋放在冯氏掌心,轻咬嫩唇,漂亮的眼睛偷觑冯氏神情。   她撒起娇来,那双眼睛便似笼着雾气,无辜得很。   更别说声音柔软,跟院里养的那只小奶猫似的,楚楚可怜。   冯氏拿她没办法,在她眉心轻点了点,嗔怪,“知道错就好。过两天梁府设宴,到时候带你去散散心,等过了这阵子,就不拘着你了。好不好?”   玉嬛莞尔,陪着冯氏进屋喝了杯茶,便将事情说了。   冯氏未料会有这样的事,甚为意外,来不及歇息,便往客院走,打发人去请谢鸿。   ……   客院里门扇紧掩,玉嬛也没声张,只叫石榴带人守着。等谢鸿进去,石榴忙在前打帘,引入客房。   梁靖还在里面昏睡,面色仍旧苍白。   郎中是谢家常请的,见了谢鸿,赶紧起身行礼,听谢鸿问伤势,便如实回答。两人嗡嗡说着话,旁人也不敢打搅,满室安静里,原本在榻上昏睡的梁靖缓缓睁眼。   榻边围了不少人,圈椅里坐着的是谢鸿,世家出身的清贵文官,丰姿如玉,言谈从容。她的旁边是夫人冯氏,云髻堆叠,鬓发如鸦,眉目沉静。玉嬛则站在她身旁,长裙束腰,色如烟柳,纤秀的手搭在冯氏肩上,那双眼睛却正打量他,好奇而担心,如春水潋滟。   目光触到彼此,梁靖心神微动,玉嬛却是面露喜色。   “爹,他醒了。”   一句话提醒众人,均齐刷刷看向梁靖。谢鸿的目光也从郎中开的那张药方上挪开,将梁靖神色打量过,问道:“小兄弟伤得不轻,能说话么?”   梁靖喉咙里轻咳了声,旋即低声回答:“多谢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这么客气。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晏平。”梁靖有些疲惫的垂眼。   谢鸿颔首,将手里的药方递回给郎中,笑了笑,“郎中说伤势颇重,外伤在其次,只是失了血,须好生静养,药已有人去抓了,你只管安心。不过——你重伤成那样,实在叫人心惊。魏州城里最近风平浪静,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贼人出没,不知你是……”   这显然是探问底细了。   梁靖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淡声道:“被追杀。”   谢鸿目光微紧,“竟会有这样的事!那追杀你的人……”   “被我甩开,走远了。”梁靖顿了一瞬,补充道:“若尊府不方便,我……这就离开。”他身体虽受了重伤,单薄衣衫下健硕的胸膛却轮廓分明,宽肩劲腰,手臂有力,咬着牙使尽力气,还真就摇摇晃晃地半坐起来,打算带着满身的伤告辞似的。   谢鸿忙扶住,令他躺着,“不必不必,小兄弟想多了。”   他虽正被太子打压,算是身在逆境,却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虽未能探出底细,但察言观色,看言行举止,这晏平也不是心怀不轨的人。见他实在精神不济,便安排人照顾,带着妻女出来,又命人到府邸周围查探。   等仆从回禀说府外一切如常,没什么可疑的人,才算是放心,叫冯氏多拨些人照料。   梁靖就此在谢家住下,玉嬛也松了口气。   不知是被那身骇人的鲜血以毒攻毒地破了迷障,还是宏恩寺那平安符果真有用,她那噩梦也轻了许多,至少不再半夜三番五次地惊醒,只是心里依旧空荡荡的,不太踏实。   ……   清晨起身,玉嬛盥洗梳妆罢,如常地去花圃里剪时新的花卉插瓶。   ——谢家府邸占地不少、里头住的人却不多,屋舍住处皆十分宽敞,当初搬进来的时候,冯氏便特地开辟了几处花圃,按花木节气栽植,平常又有仆妇精心照料,每日剪新鲜的来插瓶,几乎四时不断。   因念着客院里那人伤重,玉嬛特地多剪了两束,参差斜逸地搁在瓶里叫人送去。   花枝清香,怡人心神,对养伤有好处。   怕丫鬟们偷懒,后晌还特地过去溜达一圈,叮嘱众人务必精心照料。   这边玉嬛为梁靖的伤势和那噩梦担心,谢鸿那边,头疼的却是她的婚事。   灯烛昏暗,罗帐半卷,冯氏才盥洗罢,满头青丝拢在胸前,背靠缎面软枕。   “那日去梁家,老夫人还特地提起了小满,说她也十四岁了,问我可曾遇见中意的亲事。听那意思,老夫人还惦记着小满,想把她娶进梁家去。”   ——小满是玉嬛的小名,因生在二十四节气里的小满那日,便取了这名字。   谢鸿原本在翻书,听了这话神色稍肃,坐直身子,“她是打算说给谁?”   “梁元绍的三公子,梁章。”   “梁靖不是还没娶亲吗,就轮到他弟弟了?”   冯氏摇了摇头,“不是那么回事。梁靖也快了,我听说二房的薛夫人中意沈家那位姑娘,沈家也有意跟侯府攀亲,就等梁靖回来定下婚事,两边算是门当户对,人人都觉得是好亲事。咱们小满这婚约又……你怎么打算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抱抱我家小满~    第4章 第 4 章   为了玉嬛的婚事,夫妻俩已经头疼不止一回了。   玉嬛并非谢鸿夫妇亲生,而是谢鸿的外甥女。   她的祖父韩太师曾是才学冠绝京城的帝师,虽出身低微,却天生颖悟聪慧,彼时朝堂才施行科举之策不久,他凭着满身才学入仕,却因世家势大,把控朝廷中枢和地方衙署,他并无家世倚仗,仕途坎坷。   后因满腹才学选入东宫侍讲,渐而提拔为太子少师,在景明帝登基时尊为太师。   因早年吃了出身的苦,韩太师进东宫后,便力劝太子提拔寒门,举天下贤才之力辅佐皇帝。彼时世家树大根深、盘根错节,在朝堂占了大半要职,在地方更是如土皇帝般有权有势,连皇权都未必能辖制。   太子登基后有心打压世家,韩太师便竭力辅佐,奈何世家势大,终是功败垂成。   十二年前,韩太师因大不敬之罪阖府蒙难,唯有玉嬛兄妹侥幸逃出来。可惜后来兄妹失散,谢鸿赶去时,也只找到被奶娘抱着南下的玉嬛,遂将她带回谢家,对外只说是外室生的女儿,生母刚病逝,抱回府里养着。   彼时,玉嬛也才两岁而已。   因韩太师与武安侯是挚友,她满月的时候,两位老人家便给她和梁靖定了亲。只是彼时韩家正在风口浪尖,几处被触动利益的世家死死盯着,必欲斩草除根,谢鸿便没张扬。   一晃眼,便是十二年。   谢鸿夫妻俩膝下只有个儿子,如今在国子监读书,这些年都是拿玉嬛当女儿疼爱的。去年玉嬛跟谢鸿回了趟淮南,因她生得貌美出挑,比府里几位堂姐妹都好看,谢老太爷便有意将她送入宫中,给谢家添个助力。   谢鸿想着宫里那位年已五十的老皇帝,哪里舍得?   他执意不肯,谢老太爷却是生了气,觉得谢鸿不为家族着想,这回谢鸿被太子打压,便放任不管——看那意思,是想叫谢鸿认清形势,跟家族服软,交出玉嬛的。   谢鸿脾气拗,愣是不吭一声,带着妻女回魏州,受了不少冷眼。   此刻冯氏再提婚事,谢鸿盘膝坐在榻上,眉头紧皱。   “梁元绍这人……不太实诚,做事一向趋利避害,不讲情面。若知道了小满的身世,必定不乐意,老侯爷又病着,未必能做主。若是给梁章,铁定不行。就看梁靖了,他若跟梁元绍一样,咱们就别再多提,他若靠得住,肯护着小满,咱们便设法促成婚事,也算是成全韩太师在天之灵。”   长长的一番话,说得冯氏脸上也添了悲色,沉默半晌,才道:“那案子翻不了吗?”   十多年前的冤案,当今皇上钦定的事,哪还能翻案?   冯氏看他面露戚色,便轻拍他手背,“你也别愁。那梁靖能舍下京城的安逸去军中历练,想必是个有主见的人。等他回来试试态度,再商量这事也不迟。再说,这事儿终须问问小满的意思。”   谢鸿目光一凝,看向妻子。   冯氏便微笑了下,“小满也懂事了,她的身世总不能瞒一辈子。”   “我就是怕……”谢鸿迟疑,忧心道:“这孩子虽乖巧,却是外柔内刚,心里也有主意,若知道了韩家的冤情,恐怕不会无动于衷。我就盼着她平安过一辈子,别卷进这些是非里。”   “可若蒙在鼓里,她就不知道防备。在京城我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她跟萧家那些害人的混账走到一起,那就真对不住太师了。”   这话也有道理,瞒着不是长久之计。   谢鸿坐了半天,下榻扑灭灯烛,“等时机合适,便跟她说了吧。”   ……   东跨院里,玉嬛除了剪时新花卉插瓶外,也常带着吃食去客院看望。   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她其实怀着挺深的好奇。   魏州离京城不算太远,因都督梁元辅的衙署设在这里,城池防备比别处更严,里面巡城的兵马司也得力,比起别处,毛贼土匪之类的少许多。按说这般防卫,若有人追杀行刺,总该闹出点动静,谁知这晏平悄无声息的重伤在此,竟没了下文。   从谢府到外围,处处都风平浪静。   果真是他太厉害,将追杀的人甩得干干净净,还是另有隐情?   玉嬛毕竟被可怖的梦境困扰,虽好心救了人,到底存着点戒心。   可惜那晏平整日里大半时间都昏迷着,她想探探底细都没机会。次数一多,她便瞧了出来,那人是故意躲着她呢。   这日,趁着郎中换药后梁靖还没昏睡的机会,她将食盒藏在背后,晃进屋里。   梁靖才刚包扎好,靠着软枕躺在榻上,见玉嬛进来,目光骤然涣散了些,仰靠在软枕。   玉嬛隔了几步的距离将他打量,“晏大哥伤好点了吗?”   “好些了。”梁靖轮廓冷硬的脸上扯出点虚弱笑容,“多谢关怀。”   玉嬛翘着唇角笑了下,将那食盒放在榻边的桌上,叫石榴捧出里头的板栗野鸡汤,“郎中说,这东西对你伤势有好处的。尝尝吗?”不待梁靖说话,便给石榴递个颜色,叫她舀了一碗出来。   板栗软糯,野鸡喷香,那浓浓的汤色也好看,想必费了不少火候。   梁靖刚喝了养血补气的药,这会儿满口苦涩,瞧着那鸡汤,不垂涎是假的。   玉嬛却故意捧着鸡汤不肯近前,任由香味往梁靖鼻子里窜,却只疑惑道:“晏大哥,你先前说的那些人究竟什么来头?不会再杀回来吧?要不要我爹跟巡查兵马司打个招呼,帮你防备着?”   梁靖哪会进她那点圈套,惜字如金,“不用,多谢好意。”   玉嬛“唔”了一声,捧着板栗鸡汤,秀眉微蹙,一脸担忧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真的不用吗?”她不肯死心。   梁靖摇了摇头,目光从她海棠红的裙角挪到腰间,越过胸脯上盈盈欲飞的蝴蝶和漂亮的锁骨,看到微微咬着的嫩红唇瓣,而后落在那双狡黠的眼睛——水灵灵的,神采奕奕,带着点试探的意思。   他这会儿还不能露底,便装作不明白,抿了抿唇角,偏不说话。   片刻对视,清澈的目光迎着涣散茫然的眼神,毫无所获。   梁靖只管躺在榻上稳如泰山,喉结滚了滚,显见得是眼馋美味,却总不肯说半个字,还虚弱地轻咳两声。   玉嬛顿时生出愧疚,没忍心再试探,泄气地将碗交给石榴。   “小心点喂他吧,别呛着。”   “不用麻烦,我自己来。”   梁靖这回倒是开了尊口,挣扎着接了勺,就着凑到跟前的碗,将板栗鸡肉吃干净,连汤都一滴不剩。末了,舔了舔唇上残留的味道,回味无穷似的。   玉嬛对此甚为满意,“滋味如何?”   “很好,多谢姑娘。”梁靖抬眉,目光正好撞上她的,赶紧不动声色地挪开。怕她穷追不舍,索性偏头靠在枕上,疲惫地阖了双眼,仿佛吃顿饭耗尽了全力。   玉嬛坐在绣凳,还没开口再多问呢,便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这就……睡着了?   她有点懵,静静坐了片刻,见梁靖纹丝不动,又探身凑过去,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晏大哥?”   叫了两声没听见回应,大概真的是身体太弱,醒了也没法撑太久。   她有点泄气,只好叫丫鬟进来,让她们扶着梁靖躺好,别再打搅。   待一群人都出去了,梁靖才睁开半只眼睛,唇角压了点笑,抬手摸摸脸。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温热的呼吸,带着少女淡淡的香味,有点痒。   之后玉嬛总会带着食物去客院,可惜梁靖要么在昏睡,要么就摆出虚弱模样,总不肯透露底细。他那浑身的伤实在骇人,玉嬛有所顾忌不能乱来,旁敲侧击没能摸到他半点底细,反倒送了不少美味滋补的汤。   回去跟冯氏说起此事,冯氏也是失笑,“他不肯说,想必是有苦衷。别逼太紧了。”   “我知道呀。”玉嬛趴在桌上,慢慢地取蜜饯吃,“就是好奇他的来头罢了,没拿他怎样,还好吃好喝照顾着呢。”   可惜美食有去无回,始终没能撬开那张铁铸似的嘴,跟个油盐不进的铁嘴狐狸一样。   ……   如是静养了几日,梁靖就再也睡不住了。   ——对沙场上历练过的年轻小将而言,大白天躺在榻上装睡,实在比受刑还难熬。更何况谢府的丫鬟仆妇伺候得尽心,几乎把他当动弹不得的废物照看,饮食起居都要来帮把手,叫他很不适应。   这日天朗气清,郎中帮着换过药后,梁靖从丫鬟口中探得玉嬛今日出门买衣裳首饰去了,便“挣扎”着坐起来,摇摇晃晃地出了屋门。   客院里诸事齐备,门口两架紫藤,这时节绿叶正浓,明晃晃的日头下含苞待放。   丫鬟仆妇们各司其职,来往有序,浑然不知危险正悄然逼近。   梁靖临风站着,想着昨晚查探时的情形,眼底渐渐凝起寒光。   谢家在淮南声势鼎盛,在魏州的能耐却有限,谢鸿又是文官,除了些看家护院的软脚虾,几乎没什么有真本事的护卫。昨晚他明目张胆地在屋宇间窜来窜去,那些护院却没察觉一星半点,防卫松懈得很。   难怪前世被人闯进府里,轻易刺杀。   就目下这情形,随便找个刺客闯进来,都能取了谢鸿夫妇的性命。届时旧事重演,又是场家破人亡的惨事。   梁靖暗自摇了摇头,忽听外面环佩轻响,目光微挪,便见玉嬛走了进来。   “晏大哥。”她在门口招呼,眉眼含笑,有点捉到人狐狸尾巴的得意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小满:狐狸也有打盹的时候,嘿嘿嘿!   蟹蟹地雷么么哒~~   28048349扔了1个地雷    第5章 第 5 章   所谓出门买衣裳首饰,自然是骗人的。   玉嬛先前勤快地往客院跑了好几趟,都被梁靖拿重伤虚弱的模样搪塞过去,美食一碗碗的进了他肚子,想问的话却半点都没套出来。她又不傻,起初还没起疑,次数一多,便瞧出端倪。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就算伤势虚弱,哪有吃饭时有力气不用人喂,吃完就立马昏睡的?   显然是瞧出了她的意图,故意拿好奇心勾着她,坐享美味,还乐在其中呢。   瞧破这点心思,事情就好办了。   玉嬛最初执着探问,是担心梁靖来路不明,给府里招来麻烦,如今见外头平安无事,便打消担忧,剩下的便是猫捉老鼠般的乐趣——她非得出其不意,逮住一回,从那晏平嘴里抠出点东西来。   否则,太对不住她那几日的煞费苦心了。   客院里伺候梁靖的都是谢府丫鬟,要串个口供实在易如反掌,玉嬛今早晨起便编了个要出门逛的由头,叫人说给客院的丫鬟听,而后安坐在东跨院里,慢慢地靠窗誊抄谢鸿给她布置的碑文。   刚才抄得手酸,叫人取了碗米酒,趴在窗边吹着凉风歇息。   听客院的丫鬟说那晏公子出了屋晒太阳,当即叫人取了食盒赶过来,抓个正着。   ……   今日天热,玉嬛叫小厨房做了甜滋滋的米酒和荷叶汤解渴,给梁靖准备的却是山药排骨汤。一进门,见他倚着廊柱站在风里,神情冷清似在出神,玉嬛的眉头便轻蹙起来。   “这个人真是……伤都没好呢,怎么又站着吹风。”   她站在院门口抱怨,无奈的声音随风送入耳中,柔软悦耳。   梁靖想回屋已是来不及,不动声色地将眼神稍稍涣散开,斜靠在廊柱上看她。   少女站在紫藤架下,身材窈窕,夏衫单薄,海棠红的锦衣裁剪得精致,半袖之下纱衣轻薄,白嫩的手臂若隐若现。底下是玉白的襦裙,裙角洒了碎花,自下而上,由密变疏,到腰间干干净净,只剩一条锦带束腰,系着环佩宫绦,显得身段儿高挑修长。   院子里风吹过,裙角在珠鞋边翻滚,秀洁的云似的。   而她娇丽的脸上则带着笑意,眉目婉转,秀致玲珑,双眸干净如稚子,目光往这边瞥过来,二月明媚春光般照进人心里去,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狡黠。   这般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前世两度家破人亡,身在险恶深宫,也不知受过多少苦楚。   为了永王倾尽所有,临终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梁靖心绪浮动,瞧了两眼便收回目光,低声道:“多出来走动,能恢复得快点。”   “那也得该到太阳底下呀,身体虚弱容易着凉的。好容易才醒来,可别让伤势变重了。招儿,待会搬个藤椅来到院里,能躺着晒晒。”玉嬛张罗着,叫人扶着他进屋,将那食盒搁在桌上,在对面的绣凳上坐下,吩咐石榴盛汤,旋即微笑——   “晏大哥,郎中说你失血太多,该多补补。你尝尝这个,好喝么。”   漆黑的漂亮眼珠瞧过来,一派关怀的模样。   梁靖唇角动了动,接碗尝了一口。   “很好喝,多谢姑娘费心。”他点了点头。   玉嬛睇着他,笑容如旧,“那就多喝点呀。”   梁靖“嗯”了声,慢吞吞将整碗汤喝完,半滴也没剩下。   不得不说,谢家的厨子手艺极好,梁靖虽在军中吃苦数年,却也是侯府金尊玉贵养大的,天底下珍馐佳肴见过不少,游历各处时,也尝过许多美食,寻常虽不挑食,舌头却精得很。   这一碗排骨汤进了嘴里,咸鲜正宜,味道可口,没忍住,又请石榴添了一碗。   ……   连着三碗排骨汤入腹,梁靖原本锁着的双眉也舒展开来。   世间那么多苦闷的事,除了能醉解千愁的杜康,这熨帖美味的食物也能叫人心中宽慰。   梁靖暂将琐事抛在脑后,看得出玉嬛今日是特地来捉他的,怕是轻易蒙混不过去,随口道:“姑娘见人受伤,总要伸手相救吗?”   “倒也不是,只是看你那天可怜,先保住性命再说。”玉嬛接过丫鬟递来的茶小口抿着,目光仍不离梁靖身上,眼里是关怀好奇,“不过说起来,晏大哥看着也不像坏人,怎么会被追杀呢?若是碰见了麻烦,你说出来,家父或许还能帮点忙。”   梁靖唇角微动,淡声道:“好人才被追杀,坏人都追杀别人去了。”   “……是么。”   玉嬛脑袋垂着,小脸上浮起犹豫沮丧。   看来他还是不肯透露,喝了那么多她准备的美味肉汤也不肯,铁石心肠!   婉转迂回并无用处,便只能单刀直入。   她绞着衣袖垂眸,足尖百无聊赖地在地砖上蹭来蹭去,“晏大哥别怪我唐突,若搁在平常,碰见落难的人,我救便救了,不会刨根问底。可近来……我不时做噩梦,心里总不踏实。”   她咬了咬唇,两只手臂趴在桌上,抬眸低声道:“晏大哥半点都不愿透露吗?”   “还当你已打消了这念头。”梁靖亦没回避,直白点破,淡声道:“不是刻意隐瞒,实在不便奉告,并没恶意。姑娘救了我性命,于我有恩,放心,不管我捅过多大的篓子,都不会给你惹麻烦。”   “我知道呀。”玉嬛小声嘀咕,手指头扒拉桌上的核桃慢慢剥,“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你是个什么来头。”说话间,秀眉微蹙——嫌那核桃壳太硬,难剥。   梁靖一眼窥破,便伸手过去,“给我。”   玉嬛乖巧递过去,便见他两只手指夹住核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捏成两半。随即将外头硬壳捏碎,连里头核桃仁一道,放在她的手里。   指尖扫过她的掌心,比起他常年握剑的粗粝,她的掌心格外柔嫩。   梁靖觑着她,语气不自觉地温和了点,“不如,我讲些家乡的事给你解闷?”   他生得高挑英武,那张瘦削的脸上剑眉修长,双眸湛然,鼻梁嘴唇无不恰到好处,不是那种面如美玉的温雅味道,却有种深邃的英气,神情冷清,藏尽心事。   待那时常抿着的唇角牵起,便似月光破云而出,清冷而好看。   玉嬛笑生双靥,挑着核桃仁慢慢吃,满意点头。   大概有两炷香的功夫,她听他说起家乡茂州的山水风物,有奇峻雄伟的高山、奔腾险峻的峡谷、云峰雾绕的雪峰、春暖水溶的浅滩,有她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鱼和菌子,还有淳朴有趣的樵夫。   他说得简洁,断断续续的,没什么铺陈的话,却引人入胜。   玉嬛嚼着核桃听得认真,顺道请梁靖把盘子里的核桃都捏碎了,装回食盒里,留着回去慢慢享用。   石榴乖觉地续茶,两人断断续续地聊着,直到梁靖面露苍白,咳了几阵,玉嬛才依依不舍地打住,起身告辞,“晏大哥身体不适就先歇着养伤吧,晚上我再叫人送些汤过来,给你补身体。”   梁靖手扶桌案,低声道谢,“多谢费心。”   等玉嬛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想起来,补充道:“郎中说,鱼汤对养伤有益。”   居然还带挑食的?   玉嬛回身,就见梁靖靠在圈椅里,手臂撑在桌面,快坐不住了的样子。心里一软,暗自腹诽了下,微笑答应,“那好,晚上我叫人做鱼汤。”   ……   这碗鱼汤过后,梁靖尝到甜头,又跟玉嬛报了两样想吃的东西。   玉嬛索性好人做到底,或是叫厨房做,或是让人去外头采买带回来,尽量满足他。   隔日便是梁府在城外别苑设宴赏花的日子。   玉嬛在府里闷了数日,又许久没见好友,甚是期待。   晨起梳妆罢,精心挑了身绣着蝶恋花的浅色襦裙,穿了锦衣珠鞋,拿珠钗挽发,又簪了两朵堆纱宫花,戴上红滴滴的耳坠子,对镜自照觉得满意了,便跟冯氏乘车出门。   城中街巷热闹如旧,出了城,官道两侧垂杨拂地,别苑周遭流水潺潺。   梁家名冠魏州,这别苑也选了景致最好的地段,请的都是当地高门贵户和官员女眷。   玉嬛跟着冯氏到了别苑正厅,先去拜见几位许久没见的长辈。   梁家两位夫人都很客气,对她的态度也跟旁的姑娘无异。老夫人却格外热情,拉着玉嬛的手端详了半天,爱不释手,“这孩子可真是生得好看,性子也乖巧。来了这儿也别拘束,就当是在自家府里,好好的玩一天。”   老夫人出身将门,加之身份尊贵,平常有点威严,这会儿倒笑眯眯的格外慈和。   玉嬛便含笑答应,规规矩矩坐在绣凳上,心里敲着小鼓。   梁老夫人对她青眼有加,她其实早就知道了。   那还是去年的盛夏,她跟冯氏消暑,隔着屏风隐约听见梁老夫人跟冯氏开玩笑,说她生得漂亮,性情也好,想娶进梁府当孙媳妇云云。   彼时她还以为那是客套话,没当回事,如今看着老夫人过分关怀的姿态和冯氏递来的眼神,渐渐的,心里就敲起了小鼓。   ——感觉似乎不太妙呢。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6章 第 6 章   玉嬛在府里虽偶尔调皮,跟着冯氏出门时却很懂事。   这种宴席参加得多了,也略微知道里头的门道,像她这般年满十四该议亲的姑娘,长辈们格外亲热的态度自然别有深意,猜都不用猜。   梁家还没成亲的孙子就那么几个,掰着指头数得过来——   长房那位是不受重视的庶出,且是个哑巴,老夫人应不至于乱点鸳鸯。   二房的梁靖年已二十,隐约听说当年有过婚约,只是那姑娘幼年早夭,可怜得很。不过梁靖是名满魏州的才俊,文韬武略,容貌也是人中龙凤,婚事怕是要在京城高门里找的。就算是在魏州,还有沈柔华那般门当户对、年纪相当的姑娘,轮不大她。   算下来,最可能让梁老夫人打主意的,就是三公子梁章。   而梁章那个胆大妄为的小混蛋,她可不能碰。   玉嬛有点坐立不安,趁着有新客到来,老夫人分神招呼的功夫,跟冯氏说了一声,赶紧挽着好友季文鸳的手溜往后厅,去梁家那满城闻名的花园里看风景散心。   赴宴的姑娘们各自跟好友闲逛,在花丛间流连。   两人走至一处凉亭,便被人叫住。   “谢姑娘——”挺熟悉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刁恶语气,“好巧啊。”   玉嬛回身,正好撞上那双满含挑衅的眼睛。   秦春罗一袭鹅黄锦衣,腰间葱绿的襦裙绣了金线,阳光下夺目灿烂。   她的容貌生得不错,父亲秦骁是正四品的折冲都尉,伯父又是魏州有名的富商巨贾,有钱有权。魏州城常有宴席,少年男女们也能借机碰面,她本就贪慕梁家权势,见年纪相若的梁章翩翩少年风姿出众,芳心暗许。   偏巧梁章长得虽好,性子却顽劣好动,难得碰上机会,总要逗玉嬛,不大理会旁人。   时间一久,秦春罗心里不舒服,便格外爱挑玉嬛的刺。   先前她还稍微收敛,这回谢鸿刚调入京城又被贬回来,眼看是受了打压倒大霉,阖家都得夹着尾巴做人,秦春罗立马得意起来。   见玉嬛闲逛,便往亭旁指了指,“沈姐姐想玩投壶,缺两个人,一起试试么?”   凉亭下,魏州城颇有才名的大美人沈柔华正安静站着,手里捏着几支羽箭。她的父亲是都督府的长史,府中跟皇家沾亲带故的,家世根基好,加之性格宽柔会笼络人,一向被秦春罗捧着,高高在上。   玉嬛不太想跟秦春罗纠缠,淡然抬眉,“没兴趣。”   “是吗?”秦春罗被泼了凉水也不气馁,反而一笑,“听说京城的姑娘们常会比试投壶射箭,你跟着令尊在京城待了几个月,还没学会呀?不会也没事,反正回来了,我教你。”   这话就满是尖刺了。   玉嬛小事上不爱争闲气,加之父亲处境艰难,不太想生事。   旁边季文鸳却性情仗义,见不得好友吃亏,知道秦春罗是暗讽谢鸿升而复贬的事,便哂笑了声,“不是不会,是怕你输不起。”   这话激起了秦春罗的好胜之心,哪怕刚才只是寻个借口嘲讽,这会儿也不得不接招。遂嗤笑了下,“好大的口气嘛,过去比比看!”   “彩头呢?不会又是金银俗物吧?”季文鸳挑眉。   秦春罗没什么急智,被突然问起,竟自语塞,想不到除了金银器物外的彩头。   玉嬛在旁,低头微微一笑。   她知道好友深藏不露的底细,既然激将,必是有意给秦春罗教训。   这样也好,让秦春罗长个记性,过后少生点事,也算一劳永逸。遂敛了衣袖,婉言道:“投壶这事儿,咱们都不太会,倒是沈姑娘技艺高超,众人皆知。这样吧,反正就是随便玩,谁输了,下回见着赢的便避让在侧,如何?”   商量试探的语气,似乎是赶鸭子上架底气不足,怕输了丢人。   秦春罗争的就是颜面,认定了没人比得过沈柔华,便哼了声,“一回怎么够。”   “那要不——”玉嬛偏头想了下,“输一局算半个月?”   “一局半年!还得跟周围人说明情由。”秦春罗看她没底气,直接狮子大张口,怕她俩抵赖,还特地拔高了声音,吸引旁人。   玉嬛勉为其难,“那……好吧。”   三言两语约定了,秦春罗自觉胜券在握,嗓门不低,吸引了不少人来,一道去凉亭,跟沈柔华说了。   沈柔华原只是想找个人投壶解闷,哪料秦春罗会招来这事儿?   她跟着兄长学过射箭,玩投壶也向来技压众人,既然被推上风口浪尖,退出显得她心虚,便只能答应。   ……   梁家督着军权,儿孙也常射箭游猎,箭支是常备的,仆妇丫鬟们很快备了高颈瓷瓶和箭支,沈柔华跟秦春罗结队,玉嬛跟季文鸳一道,比赛投壶。   秦春罗嘴上带刀,本事却不算出彩,投了六支,只两支投了进去。   沈柔华比她准头高,六支里面进了五支,在姑娘中间算是少有的。   轮到这边,玉嬛先投,也只进了两支——按今日设的距离,姑娘家大多都这点本事。   到了这般局面,以沈柔华善投壶的名声,那边几乎稳操胜券。   秦春罗脸上已然露了得意之色,就等季文鸳投偏落败。   谁知季文鸳看着温柔和气,连弓箭都没碰过,投壶却格外精准,连着三支不偏不倚,第四支也投得稳稳当当。胜负系在剩下的两支,周遭渐渐安静,秦春罗的笑容也微微僵硬。   第五支落入瓶中,局面扳平。   待第六支稳稳投进去,秦春罗的脸色唰地就变了,旁边沈柔华也面露愕然。   周遭有人喝彩,玉嬛挽着季文鸳的手,笑得从容,“一局半年啊,秦姑娘别忘了。”说着,两人作势要走。   秦春罗输得不甘心,一把扯住她胳膊,“再比一局。”   旁边沈柔华忙喝止,“春罗!散心解闷的事,玩玩就算了,别太认真。”   “那不行!”秦春罗还指望争回颜面,“咱们再比一局,就一局,肯定能赢。”   她满心不甘,沈柔华却能从刚才那几箭看出深浅,自知不敌季文鸳,哪会再找不痛快?   玉嬛见好就收,不想闹得太难看,跟沈柔华也结下梁子,同季文鸳换个眼色,便将箭支放了回去,“投壶在哪儿都能玩,这一带的风景却不是时时能见着的,过了这几日花圃可就没那么好看了。听说沈姑娘最懂这些,带着咱们逛逛吗?”   沈柔华顺水推舟,婉然笑道:“是呢,这花圃里有不少都是外头见不着的名种。”   说话间,带着一群闲逛的女孩们,前呼后拥地往花圃走。秦春罗不情不愿,跟在后面,玉嬛还不忘回过头小声提醒,“秦姑娘,别忘了彩头啊。”   秦春罗气结。   ……   后晌宴散回府,坐在马车里,冯氏还提起了这事。   “听说别苑里你跟人比投壶,还赢了?”   玉嬛靠在她肩上,昏昏欲睡,“嗯,是秦春罗找麻烦,文鸳帮我找回场子。”   “那秦姑娘怎么总这样?”冯氏想起那姑娘,也觉得头疼。   秦骁虽是个粗豪的武将,跟谢鸿却没过节,官场上偶尔碰见,也都客气有礼。谁知教出个女儿,却是这般爱挑刺找事,不知是小姑娘性情使然,还是受了爹娘的影响。   玉嬛郁闷地扁扁嘴,心说还不是因为梁章那小混蛋!   不过女儿家情窦初开,各自都藏着心事,秦春罗那点七弯八拐的小算盘也就几个常往来的姑娘们能揣摩几分,长辈们全然不知晓。若跟冯氏解释个中缘由,还得把自己拖下水,没必要,遂含糊道:“大概跟她五行犯冲吧,碰面时总要闹点不愉快。”   冯氏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魏州城繁华热闹,两条长街横贯全城,道路修得宽敞整洁,可容三四辆马车齐头并进。   两侧栽的杨柳樱桃都已长得极高,繁密葳蕤的枝叶掩映,清风微凉,道旁的民房几乎都将临街一面改成了店铺坊肆,马车驶过,目光所及是绫罗绸缎、金银器物,鼻端则不时有酒香混着饭菜的香味窜来。   玉嬛闲时爱吃小食蜜饯,在魏州那两年,几乎将合口味的店铺逛了个遍。   马车走走停停,玉嬛很快将秦春罗的事抛之脑后,不时便要下车,亲自去挑些糕点小食、蜜饯干果,买了让仆妇拎着。经过一家专门做药膳的食店时,想起府里那位重伤的客人,又叫停车,特地买了两份补血的。   回到府里,稍歇了会儿,便叫石榴拎着,往客院去。   ……   客院里,梁靖此刻正闭门坐在罗汉床上,眉目冷沉。   他手掌里捏着张纸条,是卷入细小的竹筒递进来的,上面只有两个字——秦骁。   清丰府折冲都尉,秦骁。   那些在谢府周围鬼鬼祟祟刺探的人,竟是秦骁派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7章 第 7 章   玉嬛进了客院,正是黄昏日倾西山的时候。   屋门紧闭,院里鸦雀无声,许婆婆坐在廊下看着夕阳下的那丛翠竹出神,见了她便笑起来,“姑娘又过来了?今日去梁家别苑,可玩得高兴么?”   “高兴呀,梁家那别苑里夏园的花大半开着,可齐全了。”   玉嬛兴致勃勃,知道许婆婆爱花,便叫石榴先将药膳送进去,而后坐在旁边竹椅里,慢慢说给她听。   许婆婆活了一辈子,托谢家的福,养过的名品也不少,只是没能像梁家那样专门辟出地方莳花弄草,上了年纪后也没法陪冯氏去饱饱眼福。听玉嬛说了花开的模样,或是夸赞养得好,或是惋惜糟蹋了。   东跨院里那只小奶猫也不知怎么跑到这边的,看玉嬛过来,便从墙头一跃而下,借着墙边花树缓冲,而后跑到玉嬛脚边,不时奶叫一声。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屋中,梁靖坐在桌边品尝药膳,心思却大半落在外面。   他回魏州也有段时间了,却还没回府见家人,听玉嬛提及宴席上梁章等人的只言片语,稍觉宽慰。   待药膳吃完,便随手取了拐杖拎着,摆出个精神稍振的姿态,出了屋子。   日头已经很偏了,余光带着点微红的色泽,扑在墙头屋檐,照得青砖都明亮起来。   玉嬛半张脸沐浴在夕阳里,侧脸细腻,眼睫修长挺翘,唇鼻的轮廓更是漂亮。   她身上还是赴宴时的打扮,珠钗轻晃,春笋似的手指拨弄着脚边的小白猫,听见拐杖触地的声音便偏过头,盈盈一笑,“晏大哥,药膳好吃吗?”   “味道不错,多谢费心。”梁靖在廊下站定,目光仍落在她脸上。   玉嬛便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站在阶下仰头将他脸色端详了一圈儿,满意点头,“看来恢复得不错,鱼汤药膳都有功劳——”她拉长声音,翘着唇角揶揄,“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这样说来,她是拿着体己银钱满足他口腹之欲了?   梁靖冷清的眼底掠过笑意,“利滚利,到时候一并还你。”   玉嬛不知什么是利滚利,但听起来应该是她赚了的,笑得愈发满意。   夏日里衣衫单薄,那件半臂锦衣滚了细密的边,松松搭在肩头,她脖颈上一圈红线便格外惹眼,绕过漂亮的锁骨,贴着肌肤没入领口。   梁靖顺着红线往下瞧,一个不慎,便落在她微鼓的胸口。   十四岁的少女,身段儿已然显露了出来,襦裙勾勒纤细的腰肢,那胸脯便格外惹眼,胸口处的丝带结成蝴蝶,晚风里尾翼修长,盈盈欲飞。   娇嫩的海棠红,衬得领口露出的那点肌肤格外白腻,细瓷似的。   梁靖这才留意到,她胸口似有一点小小的桃花似的痣,被纱衣半掩,很漂亮。   不知怎么的心里一跳,他做贼心虚般挪开眼睛,掩饰问道:“你脖子系的什么?”   “平安扣啊。”玉嬛倒没留意他的目光。   梁靖颔首,又瞥了她胸口一眼。   那应该就是她临死时送来的那枚羊脂玉扣,当年从祖父梁侯爷手里送出去,韩太师亲自放在她襁褓里的婚约信物。   十数年前京城的韩太师举家被抄的时候,他还只有八岁,却记得祖父那时神情悲怆无奈,独自在书房里枯坐了三天三夜。后来祖父派人打探那女孩的下落,得知阖府上下被人斩草除根,性命无存时,还跟他念叨了很多回。   时至今日,父亲曾数次修书给他,催他回府定亲,抱病的祖父也曾寄过家书,却半点没提关乎婚事的只言片语。   大概故人已去,哪怕有些事无能为力,心里终究是珍藏着昔日约定,引以为憾的。   梁靖心思一动,又道:“给我看看?”   玉嬛诧然抬眸,旋即别过身子。   这东西怎么能给他看?娘亲特意叮嘱的,要贴身佩戴但不可外露,就连每月换红线的时候都是冯氏在屋里亲自换的,除了贴身照顾她的孙姑和石榴,旁人都没见过。   她瞥了梁靖一眼,回身往外走,“姑娘家的东西,不能给人看。”   到了院门,又想起来,转头问他,“晏大哥明天想吃什么?”   梁靖想了想,“红烧醉鱼,如何?”   玉嬛偏着脑袋,眉目含笑,“正好,我也想吃。”   ……   次日玉嬛果然做了红烧醉鱼,让人给他送去一份,顺道又做了梅花扣肉和竹筒排骨,蒸了一屉香甜软糯的南瓜饼。这些美食吃下去,腹中觉得有点撑,便趁着入暮天凉,往府里后院散步消食。   回来时走得劳累,沐浴完倒头就睡,倒比往常早了一个多时辰。   香梦沉酣,浑身舒泰,醒来时屋里还黑黢黢的,里外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透过帘帐,依稀能看到月光漏进来,也不甚明亮。   她翻了个身打算接着睡,忽然听见屋顶上传来极轻微的动静,像有人踩瓦片似的。   玉嬛前几日总做噩梦,怕府里出事,心底里有根弦绷着,听见这动静陡然清醒,再侧耳细听,又是两声踩瓦片似的轻响。   ——若是夜里乱跑的猫,动静必不会这样明显。   一颗心几乎吊到嗓子眼,她连软鞋都没趿,赤着脚走到窗边,轻轻推开条缝。   外面月色将沉,看着像是四更天气,府里各处都安静宁谧,唯有夜风吹动树梢轻微作响。这屋子坐北朝南,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颗脑袋也看不见隔壁正院里的情形,只能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片刻安静,夜风里似传来极轻的兵器碰撞的声音,转瞬即逝。   玉嬛心里怦怦乱跳,都做好了喊人护院的准备,周遭却又安静下来。   良久沉寂,极远处传来敲梆子的声音,越过重重院落传来。东跨院里值夜的仆妇到了换值的时辰,有仆妇挑着灯笼从正院过来,跟这边的人简短交谈了几句,便在廊下接着值夜。   看来外头一切如常,否则总该有人察觉。   渐渐月暗星沉,玉嬛在窗边吹了许久的风,见周遭一切如常,恍然间甚至怀疑刚才是她听错了,疑心太重。遂蹑手蹑脚地爬回榻上,钻进锦被里,拢了头发搭在枕畔。   闭上眼,心里仍突突跳着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抱着半幅被子调匀呼吸。   ……   谢府后院外的甬道上,此刻却不似府里平静。   梁靖身上的黑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手里长剑泛着冷沉的光泽,那双深邃的眸中尽是厉色,暗沉如墨。剑尖所指,是穿着夜行衣的刺客,身上受了重伤,嘴里的牙齿几乎被捶落大半,藏好的毒。药混着血喷出去,连寻死都艰难。   负责在外围刺探消息的陈九恭敬站在身侧,“这个人,待会如何处置?”   “带回去审。”梁靖抬脚点在那人咽喉,稍稍用力,几乎扼断呼吸,躬身时声音冷厉得如同腊月寒冰,“务必挖出主使。若不招供,手段随你。”   这便是诸般狠辣手段都随便用的意思了。   陈九当即抱拳,“遵命!”   梁靖颔首,念及京城里汹涌的暗潮,知道此事不会轻易过去,便又叮嘱,“别叫死了,往后会有用处。”   声音冷沉,眉目肃然,比起沙场上驰骋纵横爽朗的英姿,更添几分阴沉冷厉。   陈九会意,待梁靖翻身进了后院,便低低一声呼哨,叫来潜伏在附近的两位同伴,往青石板上撒些土盖住血迹,带了那刺客隐入夜色。   梁靖回到客院时,因无人值夜,内外安谧如常。   整个谢府仍在沉睡,全然不知方才刺客偷袭,险些取了谢鸿夫妇的性命。   他掀开窗户翻身入内,没发出半点动静,而后将黑衣藏在床板下的倒钩,长剑搁在枕旁,合衣而卧。   次日前晌,玉嬛去客院时,他仍跟平常一样,换了药在廊下歇息。   阳光下他的身材颀长磊落,穿了玄色锦衣,眉眼轮廓英隽分明。休养了这些时日,伤势虽未痊愈,眼神却不似先前涣散无神,站在一丛芭蕉旁边擦拭剑锋,算不上神采奕奕,却觉英姿勃发。   当下有点家世的男儿很多都文武兼修,晏平曾提及茂州风物,也提过军中的情形。看他的谈吐和那日重伤将死却甩开追杀者,就知他身手不弱,且气度从容自持,想必是提笔能文,骑了战马便能纵横沙场的。   这样的人,自然比府里旁人警醒。   玉嬛今早去冯氏那里,问她昨晚可曾听见什么动静,冯氏答曰没有。她又放心不下,便来梁靖这里探探口风。   屋里的丫鬟仆妇都被屏退在外,门扇虽洞开,压低了声音,外头便听不见动静。   紫檀收腰的桌上摆着瓜果糕点,还有一盘甜滋滋的炒栗子。   玉嬛随手取了一枚慢慢剥,关怀过伤势饮食,便随口问道:“昨晚四更时分,晏大哥可听见了什么动静吗?”   作者有话要说:  影帝的真面目当然是杀伐决断啦~   蟹蟹地雷么么啾!   6716081扔了1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第8章 第 8 章   这问题来得突兀,梁靖稍觉意外,却仍是低头剥栗子的姿态,神情纹丝不动。   昨晚四更正是刺客潜入谢府,被他探明意图后驱逐重伤的时候。彼时阖府上下无知无觉,没想到她却听见了动静。   梁靖仍是垂眸,道:“什么动静?”   “就是……我听见屋顶上瓦片响了,若是院里的猫,不会有那种动静,应该是屋顶有人。而且没多久,还听见刀剑的声音。只是后来又安静了,想着晏大哥身手出众,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什么?”   她心里狐疑忐忑,黑白分明的眼睛水灵灵的,一错不错地盯着梁靖。   梁靖觑她一眼,拨着衣袖,淡声道:“似乎听见了点。”   玉嬛心中一紧,连忙追问道:“那后来呢?有没有出去看到是什么人?”   当然看到了,而且是他潜伏在暗夜守株待兔,将那意图闯入谢鸿夫妇房间的刺客重伤捉到手里,这会儿应该有人在用酷刑审讯,逼问主使。   梁靖眼底的精光转瞬即逝,将剥好的栗子塞进嘴里,神情是惯常的冷清,不以为意似的,“后来又睡着了。”   “睡着了啊……”玉嬛稍觉失望。   原本她还怀疑昨晚是否听错,既然梁靖也听见动静,想来不是错觉。若那动静只是个行窃的梁上君子便罢,若真带着刀剑,那就很吓人了。她发愁地趴在桌上,像是东跨院里那只蔫头耷脑的兔子。   梁靖的另一颗栗子剥好,抬眉见她无精打采的,唇角微动,递到她跟前的小瓷碟里。   玉嬛从善如流,取了吃掉。   外头风声细细,孙姑和许婆婆在树荫下闲话家常,声音嗡嗡的。   两人也不说话,梁靖靠在椅背,修长的腿一屈一伸,剥的栗子少半自己吃掉,大半放在玉嬛跟前的碟子。   玉嬛便蹙眉沉吟,想请梁靖帮忙留意,又怕他伤势未愈,这请求会唐突。况且府里若真碰见麻烦,也该自家想法子,不能总指望旁人。嘴里是甜糯的栗子,心里默默盘算着,细嫩的手指扣着瓷碟,等剥好的栗子落下来便拈着送进嘴里。   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见碟子空荡荡的,目光微抬,就见梁靖靠在椅背,正默默看她。   玉嬛眨了眨眼睛,再看下盛着炒栗子的细竹篾编的盘子——   “这就吃完啦?”   感觉意犹未尽,还想再吃呢,玉嬛默默舔了舔唇。   梁靖唇角微挑,凑近些许,“再叫人送一盘来,我剥给你?”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颊,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似藏了千山万水。   玉嬛莫名心中一跳,下意识垂眸,不好意思再叨扰人家,遂站起身来,“还是算了。晏大哥你伤还没好,多歇着吧,想吃什么东西,告诉许婆婆也一样。别客气。”说罢,取了几颗樱桃,转身欲走。   梁靖叫住她,语气是惯常的冷清淡然,“最近夜里我会留意,别担心。”   玉嬛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帮忙,大喜之下,回眸莞尔,“多谢晏大哥!”   ……   出了客院,玉嬛便直奔冯氏平常爱纳凉闲坐的后院凉亭。   到了凉亭那边,果然见冯氏坐在亭下,手边的笸箩里放着一堆丝线。   端午临近,府里各处都在准备粽子、雄黄酒和菖蒲等物,年少的姑娘们在端午要佩戴放着朱砂、香药、雄黄的香囊,能驱虫辟邪。玉嬛的香囊向来都是冯氏亲自做的,今年也不例外。   笸箩边上,裁剪好的花样压在银剪下,冯氏挑了五样丝线,摆成一排。   见了玉嬛,便笑着招手叫她,“小满,过来瞧瞧这香囊,样子喜欢吗?”   冯氏虽出身高门,因幼时性情娴静、心灵手巧,女工做得很好。谢鸿和玉嬛贴身的衣服、佩戴的香囊,许多都是出自她的手,裁剪绣工都没得说,加之跟着兄长们读过书,腹中有了墨水,那香囊做出来,便别有意蕴。   玉嬛瞧了花样,几乎能想象到雏形,那必然是藏着诗经楚辞里的诗句的。   遂贴在冯氏身边,软声笑道:“当然喜欢,娘亲做的我都喜欢。”   还是这样爱撒娇讨人喜欢的性子,冯氏搁下花样,让旁边的丫鬟慢慢挑,却揽着玉嬛,道:“刚才做什么去了?我到东跨院找你,也见不着人影。”   “去客院了,找晏大哥。”   “他伤势怎样了?”   “瞧着比昨天好了些,我进去的时候他还擦剑呢。”   那把剑是救下梁靖后,从后院捡回来的,冯氏看过两次,剑锋锐利、通身漆黑,是能削铁如泥的宝物。剑鞘也不是凡品,上头缂丝花纹乃至手柄的尺寸都很讲究,不是普通兵器铺能买到的。   ——能使那把剑的人,家世身手必定不差。   只是梁靖不肯透露身世,谢鸿瞧着没事,便当他是个客人,也未强求探问。   此刻玉嬛提起,冯氏倒想起来了,那晏平落难至此,先前伤重虚弱,走路都艰难,如今既然捡起宝剑,难道是已经生出了辞别的意思?   夫妻俩虽不知那晏平的底细,但看素日行事,却不像宵小之辈。且他生得相貌出众、身姿磊落,言语谈吐皆似进退有度,多少有些好感。   冯氏想着心事出神,玉嬛却已续道:“今早我说的事,娘还记得吗?刚才我问晏大哥,他说夜里也听见了动静。”   “是吗?”   “嗯,千真万确!”   “还真有这样的事……”冯氏脸上笑容慢慢收敛。   今晨玉嬛提起半夜屋顶动静时,她其实没太当回事,只当这孩子是半夜睡迷听错了。毕竟阖府上下除了玉嬛,没人发觉异样,连上夜的仆妇都没察觉。   可若当真连梁靖也听见了,那就不能再掉以轻心。   谢鸿最近仕途倒霉,被太子一系盯着打压,朝堂上波谲云诡,太子虽瞧着宽和温厚,但能稳居东宫的人,哪会是心善手软的菩萨?他周遭那些个谋臣属官,更不是省油的灯,瞅准谢鸿没能反击,谁知道会不会踩得更狠。   不管昨晚那人是刺探还是有更狠毒的打算,都不得不防。   冯氏留了心,当晚便跟谢鸿郑重说了此事。   谢鸿虽出身淮南世家,却也只是个读书入仕的文官,自身不会武功,府里那些护院又本事有限,遂下令让护院惊醒,托人从魏州城请了几位镖师帮忙守一阵。   他前些年背靠谢家荫蔽,安稳无事,每日里读书弄文,几乎没碰过刀剑。如今因不肯把玉嬛送进宫给老皇帝,惹得老太爷生气,暂时失了庇护,为免伤及妻女性命,只能托人寻摸靠得住的高手,想留在府里护院。   只是一时间寻不到,遂给相熟的巡城兵马司打招呼,请他们晚间务必留意。   如是安排过,夜里倒没再出什么岔子。   谨慎过了数日,转眼便是端午。   ……   端午之日赛龙舟,是约定俗成的大事。   大清早,魏州城外的丽金河畔便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等日上三竿,河渠护栏外便站满了看客。摩肩接踵的人群簇拥着中间一座三层高的楼阁,修得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因是依河而建,便取名丽金阁。   端午这日热闹,丽金阁的雅间座位尽数留给魏州城的达官贵人,一座难求。   等玉嬛跟冯氏过去的时候,里头满目峨冠博带、衣香鬓影。菖蒲混着雄黄酒的味道飘过来,掺杂了才蒸熟的粽子糯香,诱人馋虫。   阁楼上尽是高门女眷,亦有未成亲的少年郎往来照顾。   冯氏往隔壁去跟梁老夫人寒暄,玉嬛因怕碰见梁章,勾起梁老夫人点鸳鸯谱的心思,便没出门,只管坐在雅间靠窗的位置,咬着粽子看外头波光粼粼的水面。昨晚下了场雨,今早天气放晴,远山笼在黛青薄雾,近处草木水珠晶莹,凉风拂过,惬意得很。   谢府的客院里,梁靖却没这等心情。   桌上的粽子香气四溢,许婆婆发觉梁靖并非歹人后,也松懈了许多。   外围的护院镖师挡得住寻常歹人,却察觉不了陈九这等神出鬼没的高手,此刻后窗外草木阴翳,陈九借着一棵粗壮繁茂的老槐掩住身形,翻身一跃便进了屋内。   屋门紧掩,丫鬟们以为梁靖在歇息,都跑到院里凑热闹,无人打搅。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属下已经探明,秦骁昨夜暗中潜回魏州城,却没回府。有两人行踪鬼祟,昨夜跟他在梭子岭碰面。只是怕打草惊蛇,没敢靠得太近。”   “京城那边呢?”   “永王会在半月后来这边督查军防,皇上已经允了,就等动身。”   难怪秦骁要亲自动手,看来永王这回是势在必得——趁着太子打压谢鸿的时机刺杀,永王趁机揽过案子,稍加掩饰,便能将脏水泼到太子身上,动摇东宫根基,更能借仇恨死死攥住淮南谢府。   一条人命换这般好处,永王岂会轻易错过?   那么今日,秦骁定会亲自上阵以策万全。   梁靖眸色冷沉,稍加思索,回身取了宝剑,叫陈九翻窗而出,去府门外等候。他却出了屋门,说要去外头买样东西,孤身出府。   他的伤势虽未痊愈,行动却已无碍,仆妇们见他不愿旁人陪着,便也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情搞事情!   蟹蟹地雷么么哒~~   阳光灿烂扔了1个地雷   澜的钉痕扔了1个地雷    第9章 第 9 章   魏州城外的丽金阁,龙舟赛尚未开始,周遭却已十分热闹。   河畔的风带着潮润的凉意,从窗户送进来,夹杂草木清香。梁家是当地世家,有梁元辅这位都督兼魏州刺史,还有个嫁入永王府的侧妃,风头无人能及,今日阖府女眷出行,便要了顶上左右打通的四个雅间,内里宽敞舒适,陈设奢华。   梁老夫人端居正中,旁边是长房二房的夫人、孙媳妇,及尚未出阁的孙女梁姝,各个绫罗锦衣,珠翠满头,被仆妇们众星拱月般围着。   紧挨着的,是过来寒暄的沈夫人和女儿沈柔华。   沈柔华今日打扮得端庄温柔,一袭枣红的锦衣拿银线锈了精致花纹,阳光下光彩焕然,发髻高高盘起,金钗玉簪、玛瑙珍珠,诸般首饰做工材质无不上乘。   梁家有意把她娶给梁靖为妻,虽说梁老太爷没点头,梁元绍夫妇却都满意,就差梁靖回来定下,这会儿几乎是把她当梁家准孙媳,闲坐言谈之间,甚是融洽。   周遭几位过来露面拜望的官夫人也看得出来,对沈夫人颇多奉承。   冯氏却还惦记着玉嬛的婚约,瞧见梁家对沈柔华的殷勤,知道不能怪梁家,心里却仍不是滋味。   露个面坐了片刻,凑完热闹想走,那边梁老夫人瞧着沈柔华,却又想起了玉嬛,朝她道:“夫人今天过来,没带玉嬛吗?这上面宽敞,人多了也热闹,不妨叫过来坐坐。”   冯氏便含笑道:“多谢太夫人惦记着,金橘,去看看姑娘在不在。”   金橘应命,到谢家挑的小雅间时,玉嬛正倚窗坐着,拿小银刀剥手里的香橙吃。   听见冯氏寻她,玉嬛并未立即动弹,却是问道:“娘亲原话怎么说的?”   金橘老实回答,“叫奴婢过来看看姑娘在不在。”   是看在不在,而不是请她过去,那意思就是不去也行。   母女俩一道赴宴的次数多,彼此也算有点默契。上回梁老夫人拉着玉嬛亲热关怀时,冯氏便没露出趁机套近乎的态度,过后也没跟她提关乎梁章的半个字,可见对此事无意,只差合适的时机婉拒——   否则以冯氏对她的疼爱,这种时候,必定会试探她的意思。   既然冯氏无心,她对梁章那小混蛋也无意,就无需去烈火烹油的梁家雅间了,免得梁老夫人一腔热情错付,叫好事的妇人们误会意思捏出谣传,两边尴尬。   玉嬛猜得其意,便捏了一把蜜饯站起身,“回去跟娘说,我到底下乱逛去了,不在这里。”   说罢,叫了石榴跟着,从僻静处拐个弯出了阁楼,见好友季文鸳在栏杆旁边看河面上整装待发的龙舟,正好过去闲谈。   ……   谁知躲过了梁老夫人,却没能躲过梁章。   玉嬛在栏杆旁还没站稳,后面便传来一道笑声,“今日咱们那艘龙舟肯定能夺第一,小爷亲自盯着练的,错不了。”那声音耳熟至极,玉嬛蹙了蹙眉,下意识往栏杆跟前缩了缩,扯着石榴的手,让她堵在身后。   然而那道声音却阴魂不散,已经到了身旁。   “谢姑娘,许久不见。”梁章看着鸵鸟藏头般躲着的少女,脸上就浮起了笑意。   玉嬛没法听而不闻,只能转过头来,扯出个笑容,“梁公子。”   旋即朝他身旁的沈令君行礼,“沈公子。”   这位沈令君是沈柔华的弟弟,模样跟大美人姐姐相似,眉眼俊秀,面如冠玉,是魏州城里最出名的玉面郎君,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好在沈令君虽有美名,却不是轻浮的人,往常都在书院读书,即便外出也甚少拈花惹草,朝玉嬛端然行礼,继而将目光投向季文鸳。   文鸳也微笑回礼,对上沈令君那温和目光时,却迅速挪开。   周遭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梁章一身锦衣,双手藏在身后,瞅着玉嬛爱答不理的,便摸着脸摆出个委屈的神情,“怎么对令君和颜悦色,对我就这么冷淡。我得罪你了?”   玉嬛在心里翻个白眼,“那份拓印的碑文呢?”   “丢了。”   “你——”玉嬛瞪他,看梁章眼底谑笑,知道他撒谎,便摊开手,“卖给我。”   “叫声三哥便给你,一文钱都不要。”   蛮不讲理!玉嬛没理他,仍旧气哼哼地回身看河面。   先前谢鸿在魏州做长史,两府来往颇多,梁章比她年长一岁,也常见面,后来熟了便总要逗她,没个正形。   去年玉嬛帮谢鸿去宏恩寺外买文玩金石,看中一份罕见的拓印碑文,瞧着很喜欢,便出高价买下,谁知碰上梁章,他也不知脑子里哪根筋不对,非要抬高价钱抢着买。玉嬛加了两回价,他都咬得死紧,背过人时,却笑眯眯地要挟,“叫声梁三哥,我就让给你。”   玉嬛哪会遂他的意,自然不肯开口。   梁章遂高价买了碑文,藏在手里扬长而走,叫玉嬛想要时找他。   那铭文对谢鸿有用,搁在梁家却只是废纸,梁章分明就是故意捣乱。玉嬛被横刀夺爱,心里气闷得很,随后跟着舅舅进京,没能再找见那碑文,心里将他骂了无数回。   如今见面,自然没好气。   梁章却意犹未尽,双手负在背后,探头低声,“真不要了?”   玉嬛赌气,“不要了。”   “那我可就烧了?”   “那不行——”玉嬛到底疼惜宝物,怕他真烧,急急转身,便对上梁章含笑的眼睛。   十五岁的少年郎,娇生惯养,锦衣玉带,虽秉性顽劣,却有副好皮囊,打扮起来也像模像样的。梁章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掌心是个瘪瘪的锦袋,“喏,给你。”   玉嬛迟疑,“什么东西?”   “看看呗。”梁章的手又往跟前伸了伸。   玉嬛戒备地往后躲——   刚见梁章的那年,玉嬛还只十一岁,他就往锦袋里藏了许多萤火虫,献宝似的送给玉嬛,却没说里头是什么。彼时玉嬛天真,亲自接了拆开探头瞧,差点被猛然扑出来的一堆虫子吓得尖叫出声,梁章则在对面得逞般大笑。   后来玉嬛又被梁章拿虫子逗了两回,留了阴影,便格外戒备。   梁章看着那副提防的神情,叹息了一声,“是好东西,不吓人。”   玉嬛才不信,叫石榴接了拆开,里头却是张纸。   抖开一瞧,竟是去年被他高价抢去的那张拓印碑文,干净整洁,只是添了折痕。   玉嬛愣住,仔细瞧了两眼,才狐疑道:“什么意思?”   “我留着没用。”梁章耸耸肩,“送给你了。”   当初高价抢走,如今平白送人,这小混蛋会转性?   玉嬛才不信,不过毕竟碑文难求,玉嬛舍不得退,遂装回锦袋收起来,正色道:“多谢了。回头我会叫人封了银子送到府上。”怕他再出幺蛾子,赶紧挽着季文鸳回阁楼。   梁章目送她进了门,啧的一声。   沈令君便在旁笑道:“你这脾气得改改,人家每回见你都躲。”   “害得你没法跟季姑娘多说几句话,是不是?”梁章目光揶揄,望着阁楼窗户,低声道:“她也躲不了几天了,我已求过祖母,等她进了门,还能躲哪里去?”两人自幼相交,梁章那点小心思,沈令君看得清清楚楚,被戳破后,梁章也不再隐瞒。   沈令君无奈摇头,透过敞开的窗户,正好瞧见两位姑娘走过楼梯拐角,心里叹息。   梁家是魏州魁首,谢家又是淮南名门,算得上门当户对,这事儿应是妥的。   那么他呢?   ……   之后龙舟赛热闹非常,玉嬛走在游廊时瞧见沈柔华跟梁姝挽臂走过,秦春罗也紧跟在侧。碰见她时,秦春罗却不似先前那般挑衅张扬,只下意识躲在沈柔华身侧,默不作声,大概是怕玉嬛提起上回的赌约。   果然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这半年总该安分点了。   玉嬛笑睇她一眼,心绪极好,看罢龙舟赛,等河畔聚的百姓散得差不多了,便跟冯氏回马车。   因怕龙舟赛上百姓踩踏,官府每年都派兵在河畔把守,官员们会休沐半天,来看个热闹,谢鸿自然不例外。   赛完已是后晌,谢鸿没带单独的车驾,便跟妻女同乘。   他入仕后在外为官多年,没空回淮南孝敬长辈,如今虽被谢老太爷有意惩治,碰上端午佳节,仍觉挂念,便顺道往近处的碧云寺去进香,求个平安。   碧云寺在梭子岭的山腰,古木参天,浓荫遮蔽,很有清幽胜境的况味。   马车沿山道辘辘前行,谢鸿饱读诗书,满腹都是故事,靠在车厢壁上,讲起碧云寺的宗派承袭,头头是道。玉嬛靠在冯氏怀里,听得认真,不时便插嘴问几句。   外头鸟鸣啾啾,林下风动,飒飒作响。   满耳清寂里,猛然一声破空钝响,随之传来铁器撞击的尖锐声音,有利箭破空而来,中途被击得偏了准头,刺破马车厢壁。那劲道实在太猛,竟震得车厢微晃,帘子乱甩。   马车里三人悚然而惊,谢鸿下意识伸臂护住妻女,便听外面随从一声高喊——   “有刺客!”   作者有话要说:  梁靖:傻弟弟,追姑娘要用对方法。   小满:呵呵哒,说得好像你很会一样=。=   顺便,小满父女俩喜欢的金石是宋代提出,清代提出金石学,这篇文是架空杂炖,出现各种错乱的话行家别吐槽哈~   蟹蟹地雷么么啾~~!   澜的钉痕扔了2个地雷    第10章 第 10 章   马车之外,已然响起金戈交鸣的声音。   正是山势险峻处,道路一侧是刀削斧劈般峭壁,两三丈高,另一侧则是陡峭的山坡,中间满是乱石荆棘,直通谷底。   三名樵夫打扮的精悍男人冲出来,手执刀剑,砍伤走在前面的仆从,径直往马车奔来。   谢鸿前阵子留心,请了几位镖师临时护院,今日冯氏出门时也带了三四位。如今碰上歹人,各自拔剑相迎,斗成一团。谢鸿虽是文官,却也有胆气,掀帘出了马车,瞧见对面凶神恶煞,当即朝长随递个眼色,让他飞奔去请近处巡查的兵马司。   刀剑横飞,溅起两侧石屑,那匹马受了惊吓,哪怕被车夫死命拽着,也狂嘶不止。   谢鸿怕马车被拖着翻向旁边陡坡,赶紧伸手给妻女,“快出来!”   车内玉嬛母女匆匆往外爬,十数丈外的巨石后,秦骁一身布衣,脸上扣着面具,手中劲弩拉满,对准谢鸿毫无防备的背心,利箭铮然破空,疾射而出。   几乎是同时,梁靖的箭亦激射出去,在秦骁那支射中之前,对准箭簇撞上去。   火花溅开,发出刺耳的锐响,箭头偏了方向,遽然射入道旁石璧,箭尾剧颤。   秦骁是一府都尉,身手绝佳,骑射更是了得,没想到有人能射偏他的箭锋,骇然看向旁边密林。浓密的荆棘藤蔓掩映之间,只看得到一道青衣身影伏地,手中的箭再度射出,稳稳扎进那匹黑马的脑门,一击毙命。   黑马一声哀呼,被箭支的力道掀着,朝峭壁那边倒下,马车亦随之翻往里侧。   这变故只在瞬息之间,谢鸿并未察觉身后那几乎令他毙命的暗箭,心思全系在妻女身上,见马车没翻落陡坡,赶紧拽着两人的手往外拉。   秦骁一击不中,再度弯弩搭箭,然而连着两箭出去,皆被击偏。   樵夫打扮的刺客重伤镖师,扑向谢鸿,那峭壁顶上忽然有人纵身跃下,拦路救护。   秦骁眼底当即浮起冷笑。先前刺客夜探谢府,被重伤捉走后,他便觉得奇怪,没想到谢鸿一介文官竟然会有那样严密得力的防护。因京城里催得紧,他派出的人连番失利,便只能亲自出马。   谁知道,这人不显山不露水,暗里却藏了高手!   能击偏他的箭,整个魏州城上下数得过来。   若只是那些镖师护院,秦骁绝不会放在眼里,只消亲自动手,便能轻易取了谢鸿的性命,再留下点印记栽赃给太子,无需半柱香的功夫,事情便办成了。   可如今有高手埋伏,他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若还恋战留下蛛丝马迹,恐怕会把自己栽进去,得不偿失。   片刻沉吟,秦骁伸了两根手指到嘴里,发出声尖锐高亢的唿哨。   陡坡密林中伏兵尽出,扑向谢鸿。   秦骁却收起弓,悄然后退欲走。   荆棘之间,梁靖将他动静看得清楚,眸色陡厉,飞身而出,迅速拦住去路。   激战迅如闪电,秦骁人到中年,老练狠辣,重剑大开大阖。梁靖正是盛年,身手矫健敏捷,加之前世纵横沙场,数万大军中浴血冲杀过的人,斩首如麻,无畏狠厉,出手又快又狠又准,数招过后,剑尖刺破秦骁肩胛骨,飞脚将他踢翻在地。   旋即如鹰飞扑,拼着被对方刺伤,长剑毫不犹豫地刺入秦骁脏腑。   这一下不留半点情面,能叫对方重伤,却也不会致命。饶是秦骁久经历练,铁骨铮铮,鲜血飞溅之际,也被逼出一声痛呼。   他死都没想到会碰见这般劲敌,瞪圆了双眼,挣扎了下想要逃走。   梁靖出手如电,躬身一拳将他打晕。   伏兵有八人,将玉嬛他们团团围住,镖师家仆早已负伤,唯有陈九苦苦支撑。   梁靖要留着秦骁当人证,提着他肩膀,冲到陈九身后丢下,二人并肩将谢鸿一家护在身后,利剑织成密网,唯有血迹飞溅。   谢鸿没想到会碰上这样惨烈的刺杀,抢了把剑握在手里,紧紧护着妻女。   玉嬛面色泛白,目光所及,唯有穿梭狠斗的身影。两个陌生的男人护在身前,青衣的那人带了件银铸的面具,血迹斑斑点点,殷红醒目。他的身形有点眼熟,出手却狠辣冷厉,像话本里令人胆寒的浴血修罗。   剑尖刺破皮肉骨骼,断臂发出咔嚓声响,连同弥漫的血雾,触目惊心。   地上横七竖八都是重伤的人,旁边那男子胸口血迹晕染,也不知是死是活。   玉嬛甚至忘了害怕,紧贴在峭壁,竭力镇定,只觉背后一片冰凉。   远处似有蹄声如雷传来,夹杂着男人的高喊,“徐大人,就在这边,快!快!”   “哪里来的贼子,竟敢刺杀朝廷命官!”负责巡查这一带的小头领徐英纵马而来,人未至,声先到,一声高喊底气十足,哪怕身边只有四五个随从,也喊出了兵强马壮的气势。   对方突不破梁靖和陈九的防守,救不出秦骁,见有援兵赶来,只能鸟兽四散。   蹄声奔到跟前时,几名刺客已然逃远。   徐英进兵马司没多久,曾受过谢鸿照拂,瞧着满地血迹,心惊之余,赶紧翻身下马,“谢大人可有损伤?”   “还好,多谢徐大人及时赶来。”谢鸿心惊胆战,朝徐英拱了拱手,想回身朝救命恩人道谢,却见那两人却早已远去,只留两道背影,迅速消失在山路,不由微愣。   遍地狼藉,触目惊心,谢鸿追不上,满心疑惑,只能先向徐英道明原委。   一群人忙着缉拿受伤的刺客,给府衙报案,玉嬛仍旧紧贴峭壁站着,目光落在远处——   她总觉得,刚才那穿青衣带面具的人有点眼熟,只是那身冷厉叫人胆寒,不敢逼视。救人后转瞬离开,不愿叫人看见真面目似的,古怪得很。那般出众的身手,绝非父亲请的镖师能比,来得又及时,仿佛知道今日会出事,太过凑巧。   且方才她似乎闻到一缕熟悉的香味,幽淡而转瞬即逝。   他会是谁?   ……   朝廷命官在山路遇到刺客突袭,对方来势汹汹,谋取性命,这事儿报到刺史梁元辅跟前,众人皆惊。待奉命探查凶案的人归来,梁元辅揭开其中一人的面具时,更是心惊肉跳——   秦骁,清丰折冲府都尉,吏部在册的四品武将。   领头刺杀的怎会是他?   秦骁被铁索捆着动弹不得,因伤势太重,几近昏迷,不复平常龙精虎猛之态,可见伤他的人下手有多狠。   梁元辅督八州军权,也常跟秦骁打交道,见状着实意外,只是众目睽睽不敢稍露徇私的迹象,便叫人投入狱中关着,寻个郎中诊治,别叫秦骁丢了性命,累及案情。   随即叫人写了奏呈,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事涉两位朝廷命官,秦骁既然亲自出马,又有高手暗中护着谢鸿,背后绝非私人恩怨那样简单。京城里太子和永王斗得正狠,太子最近刻意打压谢鸿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今谢鸿遇到刺杀,难免让人联想到他。   可那位毕竟是皇后亲生、皇帝册封的东宫,地位稳固、颇得圣心,梁元辅可不敢擅动。   奏折用快马递出去,秦骁和一堆刺客都被关在狱中,谢鸿不放心,怕秦骁的亲朋在暗里捣鬼,便安排了心腹在牢里盯着,他又借公务之名守在梁元辅那里,摧着审案——哪怕不能立时查明背后主使,叫那秦骁认罪画押,也免得过后抵赖改口。   这头揣测横生,忙得晕头转向,谢府里,玉嬛也是脚步匆匆。   初遇刺杀时的惊慌在回城途中渐渐抚平,坐在马车里,眼前晃来晃去的仍是刀光剑影、鲜血横飞,甚至那隐隐的腥味都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冯氏似藏着心事,一路沉默,只将玉嬛紧紧揽在怀里。   回府后,母女俩各自将染血的衣裳换下,匆匆沐浴,洗去身上那点味道。冯氏猜测幕后主使的身份,嬛却惦记着那救命的熟悉身影,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像她救的晏平。   换完衣裳,喝了杯茶压惊,玉嬛见冯氏仍未开门,便匆匆往客院跑去。   那边丫鬟还不知外头的事,正聚在树荫下,猜谜赢手板子,见了玉嬛,当即起身行礼。   玉嬛跑得微微喘气,“晏平呢?”   “说是去外头买个东西,还没回来。”小丫鬟老实回答。   “有人跟着吗?”   小丫鬟垂下脑袋,“晏公子说他去去就回,不让人跟着。”   这么巧?晏平伤势未愈,寻常在府里散步都撑不了太久,如今就能孤身外出了?   玉嬛迟疑了下,进客房瞧了一圈,给晏平临时找的两套衣裳仍旧摆在床边,那把宝剑却已不见踪影。她靠近那两套衣裳嗅了嗅,上头熏的正是五合香,跟她在山道上隐约闻见的一致。   五合香是冯氏在淮南时配的,清淡幽微,与草木清香相似,却极淡,若非常年使用极为熟悉这味道的人,很难察觉。   谢家一直用此香熏衣,男女皆宜,玉嬛还没见过北边谁家用这种香的。   她心里疑窦丛生,叫小丫鬟留意,等晏平回府,赶紧递消息给她。   谁知等到夜深人静,也没见他在府里现身。   作者有话要说:  小满是很细心的哟~嘿嘿嘿!   蟹蟹地雷么么啾!   澜的钉痕扔了1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始道人_(:зゝ∠)_扔了1个地雷    第11章 第 11 章   次日清晨玉嬛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昨日出事后,巡城的兵马司便在谢府周遭加了布防,倒是一夜无事。   她心里记挂着父亲,披了件衣裳趿着鞋走到外间,石榴还迷迷糊糊地在睡回笼觉,听见动静坐起身,有点意外,“姑娘这么早就起来了?”   玉嬛点了点头,叫她接着睡,推开屋门,外头孙姑正带着小丫鬟准备盥洗的热水。   她上了点年纪,睡眠浅,每日五更起身,这会儿已是精神抖擞。   玉嬛揉揉眼睛,站在廊下打哈欠,“孙姑,昨晚爹回来了吗?”   “一整晚都没回来,怕是衙署里有事要忙。”孙姑赶过来,帮她紧了紧衣领,“姑娘再回去睡会儿,等热水备好了我再叫你。”   玉嬛“嗯”了声,又问,“那晏平呢?”   这倒是没留意,孙姑便叫来个小丫鬟,让她去客院打探打探,旋即扶着玉嬛回屋。   没多久,小丫鬟便回来禀报,“晏公子昨晚半夜回来的,刚起身。”   他居然回来了?   玉嬛稍觉意外,也没了困意,匆匆盥洗后拿一支珠钗挽住满头青丝,也来不及多梳妆打扮,套了件单薄的锦衣在外头,便直奔客院而去。   仲夏的清晨仍有些许凉意,带着点潮润的晨风吹在脖颈脸颊,如有清凉泉水浸润而过。   玉嬛拐过两处游廊,远远就看到了梁靖——   客院门口长着两棵槐树,枝繁叶茂,绿意深浓。门前大片的空地,拿青石砖整齐铺着,两侧栽了百来竿翠竹,如凤尾修长森然,苍翠欲滴。早起的鸟儿啾啾鸣叫,扑棱棱展翅飞走,只留竹枝乱晃。   梁靖穿着身简素的鸭卵青长衫,就站在那树下练剑。   颀长挺拔的身姿惹人瞩目,他的头发并未束起,披散在两肩,却不显凌乱。侧脸轮廓瘦削分明,剑眉修目带点凛冽味道,却因乌沉的剑锋在手,平添英武健勇之姿。   他仿佛顾忌伤势,挥剑极慢,然而一动一静收放自如,其中蕴藏的劲道仍旧难掩锋芒。   玉嬛放缓脚步,远远打量他身形,渐渐靠近,梁靖已收剑入鞘。   “谢姑娘。”他长身而立,面色如常地淡声招呼,“这么早。”   “能出来练剑,看来伤势也快痊愈了。”玉嬛瞧着他,漂亮的眼眸似笑非笑,“听说昨日晏大哥出门买东西,是何时回来的?”   “半夜。”   “那么晚啊。府里出了点事,昨晚巡城兵马司派了人把守,没人盘问吗?”   “没有。”梁靖顿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爹娘带着我去碧云寺进香,路上有人刺杀,好多个人呢,很凶险。”玉嬛盯住梁靖,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讶异的神色,旋即听他问道:“谢大人和夫人都好吗?”   “还好,有人出手相救。”   梁靖“哦”了一声,随口道:“刺杀朝廷命官,可真大胆。”   “是啊。看来最近真是不太平,先前有人追杀你,如今还有人刺杀朝廷官员。”玉嬛将他审视般看了片刻,径直往院里走,“晏大哥这会儿闲着吧?有件事想跟你请教。”说话间,裙裾微抬,纤秀窈窕的身影便进了院门。   门边一架紫藤开得正好,一串串簇拥绽放,带着点湿润露珠。   玉嬛经过的时候,还随手掐了两串半开的花苞递给旁边洒扫的丫鬟,“送到东跨院去,叫石榴拿清水养着。”   梁靖看着她背影,唇角微挑了挑。   这种事当然没法长久隐瞒,只是没想到她看着懒散娇软,不争不抢,却会心细至此。   先前察觉夜探谢府的刺客,如今这么快就留意到他头上,也不知是从哪里看出了端倪。   ——想来前世她在宫中虚与委蛇,御前侍候、刺探消息,为永王夺嫡添了极大的助力,就是靠了这份警惕心细,在两度家破人亡,背负重重仇恨后,进宫冒险前行,将满腹心思藏在端庄贵重的女官装束下。   梁靖想起那一面之缘和她的婉拒之辞,眸色稍黯,随她进屋。   ……   屋里陈设简洁,临门的长案上供着昨日剪的时新花束,开得正好。   玉嬛进屋扫了一眼,便回身朝梁靖笑了笑,“晏大哥,昨日你那件衣裳还在吗?那料子挺好,我想看看上头的花样。”见梁靖神情微愕,偏头疑惑道:“就是件外裳,瞧瞧也无妨吧?”   看外套自然是无妨的,但她要的那衣裳……   昨日激战时梁靖虽在外面罩了衣服,血迹却也浸透外衣,染红了里头那件。且秦骁毕竟是魏州成名的悍勇武将,他虽将其重伤,也是拼着受了些伤才能得手,那件衣裳也被利刃刺破,血迹斑驳。   回城的时候途经成衣铺,他另买了一套穿,原先那件暂时留在了铺中,打算等那边洗干净熨好、缝补了破损处再去取。   而今玉嬛问起,他当然交不出,便抱臂在胸,倚着门框看她。   玉嬛微微挑眉,“那件衣服不在这里?”   “嗯。”梁靖颔首,却不解释。   这就更古怪了,玉嬛心中已有五分笃定,抬眸对上梁靖的,那双眼睛深沉内敛,藏尽情绪。这态度,显然也是有鬼。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晏大哥别怪我多心,最近府里碰到的麻烦不少,许多事都得留意。我年纪小,做事若不周全,还请体谅。”   梁靖唇角动了动,“你救了我,该感激才是。”   “那么——”玉嬛忽而笑了下,快步走到床边,取了那套叠好的衣裳递给他跟前,“你闻闻,这上头是什么味道?”   梁靖依言接过,闻了闻,就是寻常衣裳的味道,没什么不同。   玉嬛遂掩上屋门,回身觑他,“这件衣裳熏了香,但晏大哥闻不出来,对不对?这叫五合香,是在淮南配的,香气很淡,若不是常年用的人,大多分辨不出来。整个魏州城里,用这寡淡无味熏香的也就这里。昨日父亲遇刺,有人出手相救,我闻到了这股味道。你说……”   她踱步近前,低声道:“昨天出手的,会是谁?”   漂亮而狡黠的眼睛,有那么点洞察的味道,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渐渐浮起些许笑意。   “那个戴面具的人是你,对吗?”她问。   其实那一缕香味转瞬即逝,幽微之极,她也不甚确信,只是有些许怀疑,加之那人来得太巧,才会想到梁靖,并无多少把握。然而此刻看梁靖的神情,却多了几分把握。   屋子里安安静静,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梁靖占着身材颀长的便宜,微微俯身。   四目对视,她的目光清澈,像是一汪秋水,能荡到人心底里去。   梁靖沉默不语,眼底凝起的暗沉渐而收敛,忽然伸臂,状似随意地撑在门板,侧身凑近,几乎是将她困在臂弯的姿势,低声道:“你这鼻子倒很灵。就这么挑破,不怕我——”他双眼微眯,眼神添了厉色,“灭口?”   玉嬛的呼吸陡然一顿。   这种眼神似曾相识,在她刚救下他的时候,这个男人浑身是血,昏迷在床板上,偶然睁了半只眼睛,便藏着这般冷厉的锋芒,如同背负万千丘壑的重压。   虽只是一瞥,却像从深浓夜空刺来的利剑,令人心惊。   只是后来他安分养伤,玉嬛也就没多想。   此刻被他目光所慑,她下意识往后靠了靠,旋即牵起唇角。   “不会。我救了你。”她看着梁靖,语气柔软笃定,“何况你出手相救,是好意。”   然而虽竭力镇定,拿出状若无事的态度,毕竟有点怕那眼神,加之姿势暧昧,不自觉地往旁边窜了窜,随手开了门扇。   梁靖微露的冷厉也在那一瞬收敛,“只是提醒你,哪怕识破真相,也别孤身犯险。”说罢,亦站直身子,捋了捋衣袖,一派冷清自持。   这陡然折转的态度叫玉嬛微愣,随即点了点头,又试探问道:“既然你伤都痊愈了,为何还留在这里?晏大哥,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怎么知道昨日会出事,及时来救?”   话音未落,外头忽而传来沙沙脚步声。   孙姑快步走至屋前,催促道:“姑娘,大人回来了,叫你过去呢,有话要叮嘱。”   总算回来了吗?   玉嬛也不知昨日刺杀是为何事,一颗心始终吊着,昨晚也没睡安稳,迟疑了片刻,只好撇下梁靖,先往正院去见谢鸿。   走到院门后,回头一看,梁靖负手站在廊下,晨风里身材颀长,肩宽腰瘦。   换作从前,她只觉这人英姿勃发,相貌出众,虽遮掩着不肯说家世,却也有那么点可亲的味道。如今再看,却觉那冷清淡薄的神情下藏了太多心思,像是平静湖面掩住翻滚波涛,深不可测,哪怕是帮了谢家,依旧让人看不透。   譬如他昨日挥剑对敌,血溅在银色的面具,那股狠厉劲头就跟眼前的英隽男人迥异。   此刻回想,那场景仍叫她胆寒。   作者有话要说:  ^o^    第12章 第 12 章   谢鸿昨晚在衙署耽搁了一宿,今晨回府,虽然身体疲累,却也没心思立刻歇息。   跟冯氏大致说了秦骁的事,夫妻俩自忖跟秦骁并无过节,如此周密安排性命相胁,秦骁不惜亲自出手,必定是跟京城里那潭浑水有关,不免添了忧愁。   待玉嬛过来,便又叮嘱,叫她这些天别往府外跑,若跟冯氏出去赴宴,旁人问起此事,也须缄口不言。   玉嬛晓得轻重,自然都答应。   叮嘱完了,玉嬛见谢鸿眉间满是疲色,自觉站到身后,帮他揉着两鬓。   冯氏坐在旁边,将小丫鬟端来的糯粥小菜挨个摆在他跟前,待屏退旁人,又低声道:“刺杀的人有了头绪,昨天出手救咱们的呢?这魏州城里能打败秦骁的高手不多,他又不留姓名,不知是什么来头。”   “正是这个让人头疼。”谢鸿喝了口粥,皱眉。   他曾在魏州做过两年长史,结交过的武官也是有的,但都不及秦骁悍勇。   若说是淮南那边,谢老太爷正生气,有意冷落惩治,要他向家族低头,将玉嬛送进宫里,不会如此周密安排。且隔了千山万水,哪能洞察先机,及时来救?   何况,若是跟谢家有关的人,这会儿早该跟他透露过消息了。   而那人出手相救后边飘然而去,杳无踪影,着实奇怪。   谢鸿叹了口气,慢慢将粥喝完了,才道:“秦骁亲自出手,梁元辅也不敢擅自做主,已经递了折子去京城。听说永王即将来督察军务,这事大概也会交在他手里。到时候又有得忙了。”   “难不成,指使秦骁的真是那位?”   “说不准。”谢鸿漱口毕,见玉嬛还站在身后,小脸蛋带着点愁容,便抚着她头发微笑道:“这事儿爹会安排,你也别愁了,听话点,让你娘省省心就成。”   玉嬛暗暗撇了撇嘴。   她虽然常偷溜出府,却从没给冯氏添过麻烦。不过这会儿最要紧的,是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晏平,遂抬头问:“爹,咱们去趟客院吧?晏大哥兴许有话跟你说,跟昨天的事有关。”   她陡然提起这人,谢鸿稍觉意外。   他昨日是从衙署去看龙舟赛,之后遇袭回城,到此刻,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官服,也没来得及换,起身往客院去。   ……   客院里,梁靖刚用完早饭,见一家三口齐刷刷过来,便朝谢鸿作揖。   谢鸿官居司马,虽是被贬谪,不及先前的长史之职,也算魏州的父母官,便冲他点了点头,道:“听说晏公子昨日出门,半夜方归,有话要跟我说?”   梁靖瞥了玉嬛一眼,她就站在冯氏身边,沐浴着晨光,柔软的眼神里有那么点威胁。   仿佛他不承认昨天做的好事,她便要当众戳破似的。   梁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旋即道:“是,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鸿留了冯氏母女在外,进了正屋。   屋门掩上,院里的动静被隔绝在外,梁靖犹不停步,径直走到最隐蔽的里间,才回过身,端端正正地朝谢鸿行礼,道:“先前受伤蒙难,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小侄身受尊府照顾,却不肯吐露身世,想必大人心中也有疑虑。昨日外出,半夜归来,并非小侄心存歹意,而是——”   他顿了一下,对着谢鸿狐疑的目光,缓声道:“去了趟梭子岭。”   “梭子岭!”谢鸿惊愕之下,声音骤然抬高,又迅速压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有个念头窜起来,他看着梁靖,不可置信,“昨天那个人……是你?”   “是我。”   可是……谢鸿扫了眼外间常备的药箱,“你的伤不是还没痊愈?”   “伤势其实已经痊愈,是我隐瞒了伤势,请大人见谅。”   梁靖抱拳作个揖,见谢鸿眉间尽是疲色,抬脚勾了个椅子,推到他跟前。   谢鸿就势坐下,回想昨日情形,细细一想,那青衣人的身影倒真跟眼前的男人相似。   心中翻江倒海,关乎性命的事,自须慎重,他将梁靖看了半晌,才道:“你当初的伤……”   “当初我重伤在身,确实是精疲力竭,倒在尊府后院。只是后来察觉有人夜探尊府,图谋不轨,怕大人防备不周,才赖在府里留意动静。尊府于我有救命之恩,也有旧日的交情,谢大人为官仁爱,也不该被奸佞所害,先前不知对方图谋,没能提醒大人。我并无歹意,还望大人别误会。”   他缓缓说罢,惯常清冷的脸上露出点笑意。   谢鸿却已站起身来。   不管这番话有几分真假,此人救了他阖府性命,却是事实。   他亦顾不得官民尊卑,穿着那身整洁官服,双手作揖,诚恳道:“晏公子救了我阖府性命,谢某感激之极!”念及刚才的言辞,自觉没跟哪位姓晏的高手有过交情,又疑惑道:“不知你说的旧日交情是……”   “家父与大人有同僚之谊,长辈们当年的交情更是深厚。”   谢鸿愕然,“你是?”   “梁靖。”   “梁——”谢鸿脸上尽是惊愕之色,“武安侯府的梁靖?”   梁靖颔首,拱手道:“小侄表字晏平。”   梁靖,梁晏平,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饶是谢鸿官场沉浮多年,见过不少风浪,瞧着眼前剑眉修目的梁靖,也是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他当然知道梁靖,十数年前就知道,只是梁靖十岁入京求学,随后又游历各处,从军边地,甚少回府。他又是三年前才到魏州为官,两人一直没见过面,更无从知道他弱冠后取的字。   难怪当初听他报出“晏平”这名字时觉得耳熟,必定是梁元绍偶尔提过一两次。   只是彼时谢鸿不知那是梁靖的表字,未曾留意。   夫妻夜谈时提过无数回的人就站在眼前,容貌出众,英武轩昂。   这品貌心性,全然出乎他所料。   谢鸿心绪翻滚,愣愣打量了许久才回过神,忍不住伸手,在梁靖肩膀轻轻拍了一下,“晏平,果然是晏平。昨日山道上打败秦骁,这身手果然厉害!”   梁靖唇角微抿,神色稍肃,“谢叔叔身在官场,京城中的风起云涌,必定比我清楚。这回的事,永王驾临后必会深查,不管秦骁为何行刺,我都不能将整个梁府牵扯进去,还望谢叔叔能帮我隐瞒此事,勿使外人知晓。”   “当然!”谢鸿并非爱争斗的人,既然梁靖好心相助,自然不能坑他。   梁靖又道:“秦骁刺杀失败,不知是否还会有后招,这段时日我便留在府里盯着,谢叔叔也别跟旁人提起,好么?”   “放心,我知道轻重。”谢鸿感激他好意,郑重承诺。   终究是惦记着当年的婚约,说完正事,又忍不住将他打量。   十多年前韩太师名冠京城,以帝师的身份辅佐皇帝,劳苦功高,而武安侯也正当壮年,两人交情笃厚,定了儿孙婚约。然而朝堂波谲云诡,利害相争,韩府蒙冤被抄,几处被触犯利益的世家赶尽杀绝,连口口声声称韩太师为“韩叔叔”的梁元辅兄弟都不例外。   武安侯爷也在那之后江河日下,如今抱病在府,虽居侯位,却懒问家事。   梁府上下必定都以为玉嬛已幼年早夭,忙着给梁靖寻门当户对的婚事,也不知梁靖在得知玉嬛身世后会作何反应,是否能叫他如愿,令韩太师瞑目。   谢鸿暂时不知梁靖底细,将他瞧了半晌,终是一声叹息,暂未多言。   ……   屋门被掀开,吱呀一声,立马吸引了玉嬛的注意。   她原本跟冯氏站在甬道旁,看那满架盛开的紫藤,见谢鸿和梁靖并肩而出,当即将目光凝在谢鸿脸上。比起今早刚见时的愁眉紧缩,他看起来他心绪甚好,步下台阶时还回身叮嘱,“既然伤势未愈,便安心休养,旁的事不足挂怀。”   梁靖仍是那副清冷姿态,微微躬身,“多谢大人。”   玉嬛瞥了他两眼,那位也望着她,意味不明。   待谢鸿走至跟前,她便迎上去,低声道:“爹,怎么样?”   这孩子……真是比大人还操心。   谢鸿无奈摇头,扶着她肩膀,“没什么大事,爹会安排好。上回给你的几张拓印碑文辨认清楚了吗?若辨认完了,誊一份给我瞧瞧。晏平对府里有恩,他伤势未愈,得静养,你也别太搅扰他。”   如此看来,谢鸿是知道了昨日实情。   只不知这晏平究竟是何身份,掩门密探了半天,竟能令满脸愁容的父亲面露欢喜。   玉嬛松了口气,暗暗瞥了梁靖一眼。   他仍长身站在檐下,似乎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却在谢鸿转身告辞的瞬间收敛,拱手为礼,一派正经内敛的姿态。   玉嬛却记得那转瞬即逝的笑,仿佛戏谑她太多心,耀武扬威似的。   她气哼哼地瞪他一眼,又记着他昨日挥剑杀人的狠厉,眼神没敢太硬气。   梁靖不以为意地挑眉,唇角微动了动。   谢府重归风平浪静,外面的巡查却日益严密,刺杀的案子耽搁了数日,待五月中旬,因此案而提前出京的永王抵达魏州。   作者有话要说:  永王即将上线~    第13章 第 13 章   永王李湛是当今皇上景明帝的第二子,贵妃萧氏所出。   萧家也是树大根深的世家,门里出过无数才俊,当今朝堂三相之一的中书令萧敬宗便是出自萧氏,且是萧贵妃的亲兄长。萧氏名门毓秀,端庄温柔,永王随了她的容貌,生得俊秀温雅,润如美玉,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更兼皇家养出的尊贵气度,引无数闺秀倾心。   永王幼时性情乖巧,与太子也处得和睦融洽,算得上兄友弟恭,颇有手足深情。   且因永王生性聪慧,读书伶俐,更能多得几分青睐,只因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太子又在东宫经营多年,便始终安分守己。   直到四年之前小萧贵妃入宫。   提起小萧贵妃,京城上下,几乎无人不知。   名门萧氏养出的女儿都是美人,容貌教养无不出众,小萧贵妃更是其中翘楚。   四年前萧敬宗从外放的大员调回京城,主掌户部,也带了十七岁的女儿萧鸾回京。彼时萧贵妃因诞下永王的功劳而享贵妃尊荣,听说兄长进京,当即求得皇帝允准,安排家人进宫拜见。   萧老夫人带儿媳和孙女萧鸾入宫,皇帝下朝后途径萧贵妃的宫室,便被一阵琵琶勾住。   循着声音过去,便见一位十七岁的小美人坐在殿前花丛间,金钗红袖,慢拨琵琶。   彼时景明帝四十余岁,自幼酷喜音律,虽因政务繁忙,甚少有闲暇赏玩,却极能赏鉴。那姑娘年纪虽幼,一手琵琶却弹得比宫里最出色的乐工还好,更别说生得花容月貌,眉眼动人,正是姑娘家最美的年华,哪怕只是安静坐在花丛里,都是一道极美的景致。   只那么一面之缘,便攫住了老皇帝的心。   不过两日,景明帝便再度召萧鸾入宫,随后圣驾亲至萧府,迎萧鸾入宫,封了妃位。   这消息传出去,在朝堂和京城高门都搅起了不小的波澜,毕竟彼时萧鸾已许了人家,景明帝此举无异于横刀夺爱。   且萧鸾比起皇后、萧贵妃等人,年纪尚幼,刚入宫就封了妃位,实在少见。   一众言官文臣出言劝谏,景明帝充耳不闻,半年后便册了她贵妃之位。   小萧贵妃就此独宠后宫,连她的姑母萧贵妃都避让锋芒。   萧敬宗也因此得以重用,升了中书令,成为三相之一。因妹妹和女儿位列贵妃,背靠萧家大族,权势更加显赫。   也是在那时,原本对太子颇为恭敬的永王生出了异心,渐而有了夺嫡的打算。   到如今,太子居于嫡长,背靠东宫,有尚书令等一干文臣辅佐,因见世家横行,盘剥百姓,常令皇帝举止掣肘,有提拔寒门,打压世族之心。永王则因小萧贵妃的枕边风而格外得景明帝宠爱器重,背靠萧家荫蔽,着意拉拢世家高门,斗得难分高下。   若不是景明帝仍旧欣赏太子的才能,尚未昏聩到拿江山讨美人欢心的地步,以萧敬宗的相权和两位萧贵妃在后宫的得宠,永王怕是早已盖过了东宫的风头。   这回永王提前动身来魏州,显然也是有不少打算。   ……   五月中旬小暑将至,天气渐渐炎热。   永王不止是皇家亲贵,也遥领大都督之职,是魏州都督梁元辅的顶头上司。他以巡查军务之名尊驾亲临,梁元辅自然得给足颜面,带了州府官员出城迎接,恭恭敬敬地迎入城中,安排在州府衙署旁的客馆下榻。   永王带了仪仗,随行不少,兵荒马乱地安顿下来,便已是傍晚。   撇开君臣之别,永王娶了梁元辅的女儿做侧妃,又有姻亲之交。   当晚,梁元辅便在客馆设宴,满城有品级的官员依序作陪,笙歌丝竹,遥遥可闻。   谢鸿的这座宅院离州府不算太远,夜风里侧耳倾听,偶尔还能听见高亢清丽的乐声随风断续传来,久久不绝。   梁靖站在后园,听着隐约入耳的乐声,眉头皱起。   他回魏州后,尚未去梁家,因都督府外有兵将把守,也没能夜探亲人。   今夜,那里定是宾主尽欢的场景,伯父、父亲乃至祖母、母亲必都满面笑容。   梁家在魏州屹立数代,靠的便是族中齐心,不管朝廷换来哪位官员,都牢牢握住地方权柄。父亲和伯父做事都以家族利益为重,当年宁可悖逆祖父,也要在韩太师的事上插一刀,足见维护家族的决心。   自从堂姐嫁为永王侧妃,武安侯府便跟永王牢牢拴在了一起,如今更会为家族而殚精竭虑,帮永王夺得皇位,令梁家权势更盛。   然而那样的忠心追随换来的是什么?   即便皇权难以制约打压,周遭旁的世家亦如猛虎,倾轧争夺地盘利益,最终祸及百姓。哪怕父兄费尽心思,也没能力挽狂澜,保住这百年家业。更因积怨深重,而累及无辜的晚辈幼子。   坐拥天下的皇权尚且会更迭,哪有一成不变的泼天富贵?   夜风清冷,蟾宫正明,闭上眼,仍是记忆最深处印刻的场景。   府邸萧条败落,亲友俱亡,万箭穿心。   而京城之外世家横行,盘剥百姓,万千将士拼了性命保住大好河山,却民不聊生。   梁靖鸦青色的衣袍在夜风里猎猎翻飞,英隽的眉目间却凝重而肃然,渐渐地双拳紧握,手背隐隐鼓起青筋,脊背紧绷如同满弦的弓。睁开眼,深沉的眼底尽是暗色,有汹涌波涛翻滚,暗藏冷厉。   忽然有夜栖的鸟扑棱棱飞过,翅膀扇得树叶轻响。   梁靖的眼底一瞬间凝起寒意,指尖按上剑柄,目光瞥见树下的衣裙时,才倏然松开。   ……   玉嬛就站在树底下,旁边是挑着灯笼的石榴。   她闲居在家,也未过分打扮,满头青丝拿珠钗挽起,长裙曳地,腰间不见环佩,唯有宫绦飘然。夜里风凉,她在外罩了件极薄的玉色披风,将窈窕身段尽数藏起。   后院里花木繁荫,只在甬道两侧零星点着灯笼,却不及月色明亮照人。   柔黄的灯烛光芒里,她盈盈而立,脸颊隐有忧色,黛眉微蹙。   梁靖回身看着她,有那么一瞬,在这张尚且稚嫩的脸颊上寻到了深宫女官的影子,独自站在暗夜里,藏着无限心事。   若非世事奇妙,此时的谢鸿怕是早已丧命在秦骁剑下,这座府邸染了血,爹娘遇害,亲友远在淮南,她即便逃出去,也无处藏身。原本该娇养的太师孙女,两度家破人亡,患难无助时被永王救起,怎会不心生感激?   而彼时,唯一跟她有所牵系的梁家却不曾施以半点援手。   这样想来,她贪恋永王府,为那个男人赴汤蹈火、自陷险境,罔顾长辈们昔日的婚约,固执地在宫里费尽心思,似乎也顺理成章。   梁靖想着旧事,只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闷痛得呼吸都有些滞涩。   片刻诧异对视,还是玉嬛先开口,“夜深了,晏大哥还不睡吗?”   “睡不着。”梁靖踱步到树影下,垂眸觑她,“你也睡不着?”   “嗯。”玉嬛倒是没绕弯子,就着旁边一方低矮的山石坐下,手指头无意识地搅着衣襟,“永王殿下驾临,听说会查那天刺杀的案子。父亲去赴宴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当时的事,究竟是谁在指使。”   她说着,目光便投向梁靖,杏眼儿眨了眨,带着求助探问的意思。   梁靖看得出来,却没出声。   玉嬛不死心,“晏大哥也没头绪吗?”   “不管是谁指使,总脱不了京城的干系,就看怎么审案了。”梁靖顿了一下,见她眼底仍有忧色,声音到底缓和了点,“这些事关乎朝堂,你担心也没用。”   玉嬛也知道担心没用,甚至在这滩浑水里,她未必能帮多少忙。   但府里如今处境不好,她还是想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做点什么,让爹娘别太焦心。   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垂头盯着月光铺泄的地面,半晌才道:“我最近总在做奇怪的梦。梦见爹娘都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到时候永王殿下审案,还不知会怎样。”她声音很低,像是吐露藏了很久的心事,抬起头对上梁靖的目光,却忽然怔住了。   那是种很奇怪的目光,幽远而深沉,带着点怜惜。   她摸了摸脸,“晏大哥?”   梁靖出神的目光在一瞬间收敛,遮掩似的,低头理了理衣袖,道:“我会留意,不叫旁人伤及令尊。还有,永王若审问案情,你须多防着他。那个人——”他犹豫了下,仍提醒道:“表里不一。”   玉嬛颔首,捏着衣袖的五指却微微缩紧。   果真他是跟京城来往过的,否则何以知道永王表里不一?   甚至,从当初梁靖及时赶到梭子岭营救的事来看,这个男人所知道的内情,恐怕比谢鸿还多。能在数招之内制服秦骁,护得谢家安危,也绝非庸碌之辈。这个人身上,真是笼罩着团团疑云。   不过他既然救了阖家性命,这话应当是可信的。   而她想探问的事,他也算是给了点答案。   玉嬛默默记在心里,旋即绽出个微笑,“夜深了,晏大哥也早点休息吧。”   说罢行礼辞别,自回东跨院去。   次日清晨特地传话给厨房,叫他们好生准备给客院的菜,顺道嘱咐了菜名口味——相处了将近一月,梁靖吃饭的口味,她算是摸得清清楚楚。   ……   永王抵达魏州城的最初两日,自是忙于正事。   八州军务皆由梁元辅督查,这回秦骁这位四品都尉又卷进刺杀案,景明帝听了恼怒异常,永王便查得格外细致。   到第三日,才算是稍稍得空,接过了谢鸿险些被刺杀的事。   秦骁和行刺的人都关在州府衙门,梁元辅并未擅动。永王往狱中走了一遭,便又叫谢鸿详述当时的场景,顺道召见冯氏和玉嬛,哪怕是走过场,也想听听她们的说辞。   随行的王府长史派人来请,冯氏不敢耽搁,当即带着玉嬛赶往客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o^    第14章 第 14 章   魏州城是州府所在,又有都督府和武安侯府在此,比附近几州更繁华热闹。   客馆专供亲贵重臣下榻,修建得也格外气派精致。外面两溜全是执戈带甲的侍卫,横眉肃目,连只蚊子都不许飞过去似的。   进了正门,假山游廊环绕,甬道却修得极宽敞,东西边零星几座院落,正北边则是处巍峨阁楼,名春陵阁。   春陵阁建在一处地势颇高的丘陵上,最底下是花圃树丛,一方清池里荷叶铺满。拾级而上,是二十余间客房,供随行的人住,再往上才是正屋,三层的阁楼端庄气派,飞檐雕绘,翘角凌空,牌匾上的“春陵阁”三字龙飞凤舞,站在顶上凉台,能俯瞰整座客馆。   永王位高权重,身份尊贵,自然是住在此处。   玉嬛跟着冯氏往里走,每个拐角门口几乎都有护卫,阁楼前则是王府仪仗亲卫。   母女俩到得门前,便有侍卫入内通禀,旋即开了屋门,请两人进去。   屋里熏了上好的沉香,永王坐在一把黄花梨交椅里,一身质地绝佳的锦衣,腰间玉佩柔润,锦带绣着银丝花纹。他的面容果然如传闻中俊秀,肤色很白,玉冠束发,颇有点懒散地靠在椅背,那身端贵气度却叫人不敢放肆。   只是不知为何,初见他的一瞬,玉嬛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是先前在京城见过吗?她暗自回想在京城的那两三个月,自认没碰见过哪位皇家亲贵,遂偷偷瞥了一眼,按下疑惑,跟冯氏跪在跟前拜见。   永王啜了口茶,目光落在玉嬛身上,随口道:“免礼。”   待玉嬛起身,他的目光仍未挪动,只管将她审视打量。   纤秀袅娜的身影,裙裾曳地,盈盈而立。十四岁身量长开,胸脯被襦裙勾勒出弧度,已有了点令人遐想的弧线。她的眉眼很美,目光清澈而内敛,带着点未经世事的天真,暗蕴灵秀。脸颊秀致,双唇柔嫩,虽年纪尚幼,却已有婉转柔媚的韵致。   等过两年长开些,怕是满京城贵女都难以企及的容貌,未必比小萧贵妃逊色。   这般娇滴滴的小美人,果真是当年太师府上的遗孤?   永王不甚确信,朝旁边随行的长史递个眼色。   长史遂走至跟前,附在耳边低声道:“那老妇人招认过,当年她偷偷被送走,只带了跟梁家定亲的那枚信物。卑职查过,当年武安侯给的是枚平安扣,殿下瞧她的脖颈。”   永王闻言瞧过去,果然看到一段红线没入衣领,贴在柔白的肌肤上。   若是长命锁之类的东西,这段细细的红线难承其重量,平安扣却小而精致,不似金银沉重,倒还真有可能。   他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低头喝茶。   长史会意,便退开半步,道:“端午那日谢鸿在城外遇刺,夫人和姑娘也在当场。殿下奉命查清此案,为策周全,还须听两位说说当时的场景。”   说罢,朝侍卫抬了抬手,便有人引着玉嬛先进了侧间。   屋门阖上,冯氏姿态恭敬端然,说了那日的经过。   这种事只是走过场,她当然清楚。莫说她和玉嬛不心虚,哪怕真有猫腻,隔着这么多天,该串口供的也都串好了,审问也无用。遂镇定心神,说得不慌不忙,想探探永王的神色,那位却只管低头拨弄桌上茶具,不曾抬头。   过后,便轮到玉嬛。   这回永王却不再出神了,目光微抬,径直落在玉嬛的脸上。   “端午那日刺杀,你就在马车上?”他亲自问。   玉嬛颔首,将龙舟赛后阖家往碧云寺进香,途中遇袭又被人救下的经过说了,只是不知梁靖的底细,有些细节便说得甚为模糊——反正要紧的事她都跟父亲说过,谢鸿若觉得必要,肯定都会说明白,她没必要添乱。   提到有人出手相救,永王便问:“那人长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他戴着面具,穿着身……”她歪着脑袋想了下,“很普通的青衫,武功好像很厉害。”   “就这样?”永王挑眉。   玉嬛点了点头,“当时民女吓坏了,所以没能看得太清楚。”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娇养闺中,见个蛇虫虎狼都能吓破胆,更别说血淋淋的刺杀了。   永王倒也不在意,起身踱步到她跟前,围着玉嬛走了半圈,到她身侧时,目光便落在那段红线。细而坚韧的丝线,轻轻搭在脖颈,不留半点痕迹,显然吊的东西不重,而那衣襟里……   玉嬛今日穿得严实,领口几乎到了锁骨,从那衣领缝隙往里瞧,也只有稍许雪白。   倒是那起伏的弧线曼妙,秀腮雪颔,肌肤柔嫩得没半点瑕疵。   永王目光顿了一瞬,没打算勾出红线细看,只绕回她面前,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带着善意似的,眉眼勾人。   玉嬛却无端想起梁靖那句“表里不一”的评价来,没敢对视他的目光,恭敬垂眸。   耳边便是他的声音,“令尊为官勤恳,这回遭受无妄之灾贬回魏州,本王都觉得不平。你也别怕,既然本王要查此案,必会将背后真凶连根拔起。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敢伤令尊。”   他这样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诚挚。   玉嬛小心地瞥他一眼,旋即屈膝行礼,“多谢殿下。”   ……   待冯氏母女离开,长史便凑到永王跟前。   “殿下觉得如何?”   “瞧着心性单纯,长得却漂亮,讨人喜欢。”永王指尖摩挲,看了眼窗外,想到那一抹婉转丽色,眼底掠过一丝晦暗笑意。   不过当务之急,却是另一件事,遂问道:“秦骁如何了?”   “还在狱中关着,嘴巴很紧。”   永王颔首,摆驾出了客馆,直奔州衙大狱,单独提审秦骁。   自从端午刺杀失手,被人重伤活捉,秦骁在狱中已经关了将近半月。原本骁勇英武的悍将明显憔悴消瘦了,后悔与担忧交杂折磨,叫他在无数个夜晚难以入眠,在牢狱冷硬的床板上辗转反侧。   而今再度被提到刑讯室,曾精光奕奕的眼睛已然晦暗。   狱卒随从都已屏退,唯有永王和长史站在阴暗的刑具旁,贵重精致的锦衣锈了金丝银线,被汹汹火把照着,有暗沉的光泽。而那衣袍旁边,便是花样百出的刑具,上头是积攒了多年的干涸血迹。   秦骁手脚借被铁僚锁着,垂头跪在冰冷地面。   永王绕他走了一圈,啧的一声,手里的玉扇探出,挑起他下巴。   “这么点挫折,就撑不住了?”   “殿下恕罪。”秦骁的声音压得极低,含糊而懊悔,“是卑职办事……”   “失利”二字尚未出口,便被永王堵在唇上的手指拦住。尊贵的皇子面带微笑,微微俯身,声音很低,却带着寒意,“本王亲临这污秽之地,不是想听你说这些。事已至此,众人亲眼所见,你的罪行无从洗脱,本王只能按律法办事,免得露了痕迹。”   秦骁瞳仁骤缩,有点慌乱地抬头看他。   永王面上笑意如旧,明明是温润脸庞,被火光照着,却有点诡异的阴狠。   “放心,刺杀失利罪不至死,多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本王会照顾你的妻女,只要秦将军会办事,将来富贵尊荣,岂止一介小小的都尉。”   这语气里半是利诱,半是威胁。   秦骁十指悄然握成了拳头,“殿下会关照卑职的家人?”   “当然。我若不关照,旁人便会找上门,此刻性命能否保住,都说不准。放心,她们都还在府里,旁人难以近身。”永王顿了一下,蹲身在他跟前,“你的身手在魏州少有对手,怎么连个文官的命都拿不到?”   “是有人暗中保护。”   “谁?”   “卑职还没查明。”秦骁毕竟只是个武将,杀人的事办得顺手,要抽丝剥茧顺蔓摸瓜,却没那本事,只如实道:“谢家外围有人护着,刺客去了三回都没能成事,卑职才亲自动手。谁知对方占了先机,在梭子岭设伏,那人武功极好,属下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   “对,是他。”   秦骁想起那人的箭术身手,仍觉胆寒,那份狠厉迅捷,哪怕边关利箭穿石、刀头舔血的猛将都未必能及。放眼整个魏州都没这般人才,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永王盯着他,也从这位铁血汉子的眼底察觉稍许畏惧。   他沉吟片刻,贴在秦骁耳边嘱咐了几句,才起身离开。   过后派了人手到谢府外探查,结果却叫他几乎跌了手中的茶杯——在谢府周遭暗中保护的,竟似乎是东宫太子的人?   在朝堂打压贬谪,暗地里又派人保护,这东宫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难道也是察觉了谢玉嬛的身份,有意拉拢当助力?   想想又觉得不对,当年太师府的旧人活下来的太少,他手里那老妇人都来得艰难,东宫未必有那能耐。更何况,先打压贬谪,再照顾拉拢,天底下没这样办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晏平哥哥:呵呵!   蟹蟹小院子的地雷么么啾~!!    第15章 第 15 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有过一回,就能有第二回。   永王派人在谢府周围探查虚实,陈九自然不会毫无察觉,悉数报到梁靖跟前。   梁靖对此倒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叫陈九仍旧盯梢,别露出异样——只要永王别发现他的踪迹,旁的事情都不足挂齿。   而关于端午那日刺杀的事,也很快就有了消息。   永王殿下亲自查案,挨个提审了当日活捉的刺客和秦骁,铁证如山,秦骁也无从抵赖,那张铁铸般的嘴在严严实实封了半月后,总算肯张开,承认当日的罪行。这之后,便是更棘手的问题了——   以四品武将的官职去刺杀谢鸿,还摆出那么大的阵仗,是出于何种目的?   刺客们收了银钱奉命办事,对背后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此事只能盯着秦骁一人。   永王甚有耐心,在狱中慢慢地审,慢慢地磨,数日之后,终于撬开秦骁的嘴,承认他之前曾跟东宫有过往来,不过当时他被酷刑折磨得几近昏迷,吐露了这点消息后便人事不知。永王叫陪同审讯的官员记下,留待秦骁醒了再审。   这场审讯并未在密室,永王有意审给人看,在场的人手混杂。   随即,消息便递到了梁靖跟前。   梁靖听罢,眸色微沉,眼底浮起寒意。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秉公办案的姿态,终究是藏不住狐狸尾巴,要把脏水往东宫泼,想必不出几日,秦骁便能架不住酷刑,招认出东宫太子来。   但如今案子在永王手里,秦骁受制于人,只能听凭永王摆布,想动手脚并非易事。   梁靖惦记此事,用完午饭后便独自沉吟。   玉嬛进去时,就见他站在廊下,一袭鸦青的锦衣,被雨丝淋得半湿也浑然不觉。   这两日天气阴着,雨势起起落落,缠绵不绝,昨晚连着下了整夜,今日便只有沾衣欲湿的雨丝飘着,呼吸间尽是潮润的湿气。   她脚步顿了下,叫石榴收了伞,提起裙裾避开甬道的积水走过去。   梁靖已经瞧见她了,目光从柔润脸颊挪向腰身,而后落在手里的食盒上。   “又是什么好东西?”他侧身靠在廊柱,眼底厉色收敛,倒有点期待的神情。   玉嬛笑而不语,径直进了屋,揭开那缠枝红漆的锦盒,从中捧出一碗乳鸽浓汤,“喏,晌午才做的,味道可香呢。喝一碗,对伤势有好处。”   他的伤势早就好了,她这样说,分明就是揶揄他假装伤势的事。   梁靖唇角动了动,面不更色地接过,“多谢费心。”   “晏大哥客气。”玉嬛只觉此人脸皮有点厚,戏谑的言辞也咽回腹中,在厅里慢慢踱步,吩咐小丫鬟,“这花都快开败了,另剪一束。还有那熏香,这两天下雨潮湿,该换个来熏,许婆婆那儿宝贝多着呢。晏大哥是客人,都精心点。”   丫鬟连声应着,梁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一碗汤喝完,果然滋味甚好,梁靖吃得心满意足,又随口问道:“清丰府都尉府上的人,你有认识的吗?”   清丰府都尉?可不就是那带人刺杀她全家的秦骁嘛!   如今正是永王查案的关键时候,秦骁又是死鸭子嘴硬的症结所在,玉嬛觉得这问题大有来头,当即颔首,“当然有,他女儿跟我同龄,每回出去都能碰着,渊源不浅呢。怎么,晏大哥找她有事?”   “嗯。有法子让她出来吗?”   玉嬛目光一顿,唇边原本揶揄的笑也渐而严肃,朝石榴递个眼色,等人都出去了,便坐到梁靖对面,“自从秦骁下了牢狱,他府上便被人看管,如今永王殿下接手,更是防范得厉害,想动粗是肯定不行的,只能设法让她偷溜出来。”   “你有法子?”   法子嘛……   玉嬛想着秦春罗素日行事和性情,唇角渐渐翘起,扬声叫石榴进来。   ……   客院里诸事齐备,笔墨纸砚也不例外。   石榴惯常伺候玉嬛读书写字,做事颇为机灵,很快便研好磨,取了张素净的宣纸铺开,拿镇纸压着,又蘸笔递到玉嬛手里。   蝇头小楷挥于笔端,却不是女儿家的清秀灵动,而是——   梁靖看着那笔迹,不自觉地眉头微皱。那笔迹他认识,跟三弟梁章寄来的家书相似,边塞从军时离家千里,每一封家书他都熟记于心,三弟书法上的他进益也都知道。玉嬛那字迹跟梁章的有八分相似,只是女儿家毕竟不及梁章任性顽劣,不见锋芒张扬。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待玉嬛写完了吹干墨迹,才道:“这是?”   “想办法将这封信递到秦春罗手里,管保她会设法溜出来。”   是吗?梁靖接过信纸,再读一遍。   上头写得简洁,说近日城中盛传之事,已有眉目,永王明察秋毫铁面无情,主犯在劫难逃,但其中另有隐情,只因秦府封锁严密,难以传递消息。若秦春罗尚有营救之心,请她明日往宏恩寺相会,切记勿令外人知晓,亦须瞒着秦夫人,免得动静太大打草惊蛇。   落款是个“章”字。   梁靖看了两遍,才皱眉道:“就这封没头没脑的信?”   “这可不是没头没脑。”玉嬛绕过桌案,走到他身边。   “我仿的是武安侯府梁章的字迹,他伯父是咱们魏州刺史,协助永王办案,消息比旁人灵通。梁章虽说是个小混蛋,为人却也算热心,有那么点侠义心肠。秦春罗跟他相识多年,认得梁章的字迹。她做事鲁莽轻率,如今秦骁被关在狱中,必定心急如焚,见了这消息,必定会信,去向梁章求助。”   说话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梁靖“唔”了声,不知道自家弟弟怎么就成了小混蛋,随口又问:“必定会信?”   “会!”   “这么肯定?”梁靖挑眉,怕她小姑娘心性,提醒道:“这不是小事,关乎令尊安危。”   “我知道。”玉嬛颔首,神色认真且笃定,“秦春罗她对梁章有点……反正掺杂了私心,更容易被蒙蔽。我跟她打交道的次数多,有把握。”   这样算来,此计应当可行。   不过玉嬛拿梁章当诱饵,着实出乎梁靖意料,“秦春罗溜出来就别想回去,届时若有人彻查,看到这信,岂不是连累了……梁章?”   “那也无妨。我这是仿的,就骗骗秦春罗,真跟梁章的字迹对照,处处都是破绽。何况那小混蛋被他爹关在书院,到时候一对证就能撇清。只要晏大哥递信的人别留痕迹,这便是悬案。”   她倒是考虑得周全,虽借了梁章的名,却没存栽赃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对梁章的字迹如此熟稔,还满口的小混蛋,看来积怨不浅。   梁靖眸光稍凝,又不好探问太深,遂按下念头,收起信件。   ……   次日清晨,这封信便送到了秦春罗的手里。   秦骁被关押后,永王虽安排了侍卫把守秦家宅邸,防备的却是可能强抢秦家女眷的太子人手,对后门上每日送蔬菜、挑粪桶的下人甚少留心,安插人手递信并非难事。   秦春罗看了信,果然如玉嬛所料,脸色微变,继而忐忑急切。   当日秦骁暗中潜回魏州城外,她和秦夫人均不知情,是以梁元辅认出秦骁并派人在秦家外围把守时,秦夫人还闹过一回,后来得知秦骁下狱,母女俩简直吓得半死。随后永王驾临,接手此案,更令满府惊惧,不知秦骁是卷入了怎样的是非。   这半月来秦春罗几乎没睡过安稳觉,憔悴而精神恍惚,没半点法子。   陡然瞧见梁章的信,便如溺水之人瞧见岸边横过来的树干,哪能不死命抓紧?   她跟梁章七八岁时就认识了,知道他虽顽劣爱欺负人,却也常会给人帮忙。少女怀春,芳心暗许,被那副好皮囊诱惑着,更增几分好感,瞧见熟悉的字迹语气,当即就信了。   再一瞧信尾的叮嘱,想想那位以照拂之名陪在母亲身边的陌生女人,也打消了跟秦夫人商量的念头——   万一动静太大被人察觉,梁章这点好意便得灰飞烟灭,她赌不起。   犹豫了一炷香的功夫后,毅然换了身丫鬟的装束,溜出住处。   秦家是被把守而非封查,侍卫们眼睛盯着外围动静,对内眷防备甚疏。秦春罗在这府邸住了十多年,想溜出去,绝不是什么难事。   混在丫鬟里,从仆妇走的后门出去,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换衣裳,直奔宏恩寺。   作者有话要说:  永王这种渣渣肯定是要虐的呀,夫妻俩联手虐死他~!   然后明天请个假,后天早上见哈^o^    第16章 第 16 章   宏恩寺,玉嬛正站在藏经阁的二层,跟梁靖并肩而立。透过阁楼窗外掩映的树枝,她的目光在进香的人群里逡巡,不时偷偷瞥一眼旁边沉默寡言的男人。   这个晏平,可真是古怪得很。   明明是落难重伤被她救了命,如今却成了谢家的救命恩人。   这就罢了,他自称是茂州人,却仿佛跟这寺里的住持认识。前晌两人进了寺院,住持便亲自接待,取钥匙带进藏经阁,除了说些藏经阁里的事外,没半点旁的言语,默契得很——全都事先打点好了似的。   玉嬛只觉身在波涛汹涌的漩涡,手里揪着根救命的树枝,却不知这树枝来自何处。   兴许是连着彼岸树干,值得依赖信任。兴许是个假象,转眼就能破灭。   可这些猜测全无用处,她跟谢鸿探问过底细,谢鸿觉得她年纪有限,不该掺和到这种事,不肯透露。今早她提了要来宏恩寺的事,谢鸿倒没反对,只叫她别大意,免得留下痕迹。   而眼前这位古怪的客人,就更不能指望了。   玉嬛心里叹了口气,不太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纤细的指尖扣着窗沿,猛然扫见人群里有张熟悉的脸,双瞳骤然凝向那边。   丫鬟打扮的少女孤身站在僻静处,眉眼张扬急躁,没半点伺候人的本分老实。她身边没带半个随从,独自站在一溜石碑跟前,东张西望地找人。   可不就是秦春罗么?   玉嬛赶紧碰了碰梁靖的胳膊,“晏大哥。”   “来了?”   “嗯,你看那边——”她指着石碑,“穿桃红短衫,系着松绿裙子的就是。”   秦春罗那姿态混在诚心进香的人群里,实在太惹眼,梁靖一眼就分辨了出来,随即朝对面禅房里的住持比个手势,在玉嬛肩上轻轻按了按,“你在这等着别动,关上窗户,别叫人看见。走之前我来叫你。”   说着,转身欲走。   跨出半步,察觉衣襟被谁揪着,回过头,就见玉嬛靠在窗边垂着脑袋,那纤秀的指尖却抓着他的衣裳,五指紧扣,抓得还挺牢。   她今日出门是为辨认秦春罗,为免被人认出,做的是书童打扮。   青衫裹住身段,满头青丝束在头顶,眉清目秀,抬眼瞥过来,活像腼腆的俊秀少年。   梁靖愣了下,道:“怎么?”   “我……害怕。”玉嬛揪着他衣袖,声音很低,“能跟着你吗?”   她虽时常调皮,却怕黑怕暗。这座藏经阁修了也有百余年,因怕日头晒坏了里头的宝贝,窗棂极少,且因年岁太久,外头爬满了藤蔓绿叶,遮挡得密密实实。敞开窗户时还能有点亮光,若关了窗扇,就只剩满室昏暗。   更因那层层藤蔓遮挡,满室幽凉,有种阴森的寒意。   她不太敢独自关了窗户待在这里。   梁靖未料她还会这样胆小,心中暗自好笑,旋即缓和神色,道:“跟我走吧。”   ……   藏经阁外,住持得了梁靖的示意,便叫来身旁的小沙弥,轻声吩咐几句。   小沙弥走向碑林,目光落在秦春罗身上,似是探寻。   秦春罗茫然四顾,见沙弥走来,亦含几分期许。   两人目光探询了片刻,小沙弥便走到她跟前,“女施主可是在找武安侯府的梁公子?”   “对,是他。”秦春罗喜出望外,“他已经来了吗?”   “来了有两炷香的功夫,这会儿大概还在。女施主这边请。”小沙弥是按吩咐行事,两边的态度都对得上,只当秦春罗找的就是住持口中的“梁公子”,深信不疑,眼神诚挚,慢悠悠地在前面引路,没半点躲闪算计的姿态。   秦春罗见状,更没了疑心,绕过佛殿,进了僻静处的藏经阁。   藏经阁里看管得严,小沙弥不好进去,到了偏门前便将双掌合十,“梁公子就在里面,等候已久。女施主请自便。”说罢,念了句佛号,竟自转身走了。   周遭树荫遮蔽,盛夏里难得清凉,隐隐有佛香随风而来,木鱼轻响。   秦春罗救父心切,不疑有他,上前试着推了推门扇,吱呀一声便开了。   她探头往里瞧,想寻找梁章的身影,谁料手还没扶稳门扇,斜刺里便有只鬼魅般的手伸出来,迅速捂住她口鼻。旋即肩膀被人拎着往里猛拽,她脚下踉跄,半点惊呼声都没能发出,便被人半拖半拽地拎进去,哐的一声轻响,门扇倏然阖上。   秦春罗吓得脸色都变了,小腿被门槛磕碰得隐隐作痛,抬起眼便对上一道冷厉的目光。   那目光藏在一副可怖的银色面具后,似从森冷潭底射出的寒光,令她忍不住打个寒噤。   变故横生,这情形着实在意料之外。   眼前光线昏暗,地上青石砖冰凉,一股阴森的凉意窜起来,从她双脚一路攀到头顶。在意识到可能中了圈套后,秦春罗下意识瑟缩,想要逃跑。   然而未待她动,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抵在了她脖颈。   梁靖双目冷沉,斩过千万敌军首级的汉江,浑身带着股骇人的煞气,不怒自威。   匕首冰寒,他抬目向内示意,秦春罗被那身冷厉所慑,再也不敢乱动,苍白着脸颊,一步步往里退,哪怕梁靖的手早已离了她口鼻,也没敢发出半点声音。   一排排香樟木的书柜森然林立,最里侧昏暗幽黑,砌着隔火的石壁。   秦春罗的脊背贴上石壁,看着藏在可怖面具后的冷厉男人,牙齿不自觉地打颤。   梁靖匕首纹丝未动,声音同样冰寒,“怎么逃出来的?”   秦春罗吓得傻了,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逃出来?”   “从你府里,怎么出来才能瞒过外围侍卫。”梁靖寒声,见秦春罗似在犹豫躲闪,当即将匕首轻挑,划出一道血迹——对付秦春罗这种娇生惯养的千金,几乎不用多少手段,骇人的厉色配上锋锐的刺痛,足以吓破胆子。   果然秦春罗吓得一抖,生怕就此丢了小命,期期艾艾地将逃出府的法子如实交代。   梁靖听罢,又问了几处紧要的。   秦春罗本来就因秦骁下狱的事而担心害怕,如惊弓之鸟,如今落在这煞神般的人手里,虽猜不出对方意图,却也知保命要紧,惊恐之下又想不出欺瞒误导的法子,只能如实交代。   梁靖问罢,又将目光在她身上扫了眼,“给个信物。”   “什么……信物?”   “能让秦骁相信的,你的东西。”梁靖身姿笔直,森冷的目光居高临下,匕首缓缓划过她脖颈,“我会对证,若有欺瞒——”他手中的锋刃轻轻一划,吓得秦春罗一个机灵,抖抖索索地摸出腰间一枚荷包。   “这个是我娘亲自绣的,用了很多年,他认识。”   就那么个平淡无奇的旧荷包?梁靖不作声,眸色陡厉。   秦春罗吓得瑟缩,“真的,我十岁那年娘亲绣的,上面还有徽记。”她虽是武将之女,却几乎没摸过兵刃,满心期待地来求助,被梁靖骤然来这么一手,吓得双腿发抖,声音都不利索,“我不敢骗你。我爹他……他到底是……”   话音未落,声音卡在喉咙,身子晃了晃,陡然委顿在地。   ——是梁靖目的达成,懒得听她废话,一记手刀将她打晕了。   过道的尽头,玉嬛背靠着隐有幽香的樟木书柜,手攀在柜边沿,指节微微泛白。   哪怕最里侧光线昏暗,哪怕梁靖背对着她,戴着面具看不到神情,那身毫无收敛的冷厉煞气却叫人心惊。比之那日山道上梁靖挥剑杀人、血迹四溅时的狠厉,更多几分阴森,配上秦春罗那见了鬼般的恐惧声音,让玉嬛都觉得后背发凉。   她偷偷抬眼,看到梁靖眼底尚未收敛的厉色,赶紧垂下眼眸。   梁靖脚步一顿,觑着她那明显有些害怕的模样,没做声,只慢腾腾地摘下面具。   玉嬛轻咳了声,探头朝最里面看了看,指着秦春罗,“她……”   “死了。”   “啊!”玉嬛差点失声,看着秦春罗那毫无生机的模样,一瞬间几乎信了,继而下意识恐惧,没想到梁靖会出手这么狠。吊着颗心抬头,那位眼底的厉色稍微收敛,倒添了那么点戏谑的味道,一本正经地道:“吓你的。”   “你真是……”玉嬛拍着胸脯松口气,赶紧又往里瞅了一眼,“接下来呢?”   “住持会看住她。咱们走。”梁靖安慰般轻按在她肩头,轻拍了拍。   比起那身冷厉煞气,他惯于握剑的掌心是粗粝而温暖的,隔着单薄的衣衫传来温度。   玉嬛刚才的心惊肉跳渐渐平复,随即整了整冠帽,跟着他悄然出了藏经阁。   当天晌午,梁靖便叫人乔装仆妇混入秦府,按着秦春罗所说的路,神不知鬼不觉将睡午觉的秦夫人挪了出来。   晚间魏州大狱换值,陈九亲自持两件信物,站到了秦骁跟前。   作者有话要说:  小满:吓人很好玩吗!!感觉我救了个神经病QAQ    第17章 第 17 章   魏州城有数处牢狱,关押秦骁的是看守最严密的那座。   端午那日的刺杀案虽由永王亲自过问,但负责看守牢狱的仍是原先那波人,因梁家对永王府忠心耿耿,永王也没在里面安排眼线。   然而魏州虽是梁家的地盘,毕竟官员混杂,并非密不透风的铁桶。   太子位居东宫,陈九也是历练数年的好手,自然有手段寻个空隙,趁着深夜没人的时候,跟秦骁说几句话。   甬道里虽有亮光,狱间里却逼仄昏沉。   秦骁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察觉有东西丢在身上,当即惊醒坐起身子。   透过冷铁栅栏,外面的狱卒站姿笔直,投了狭长的影子。迥异于常年看守牢狱后懒散油滑的狱卒,此人站姿如同出鞘的利剑,面容轮廓虽昏暗模糊,眼底的精光却难以掩藏。   秦骁心中一沉,看了片刻,便踱步到狱门跟前。   陈九盯着他,忽然咧了咧嘴,藏在袖中的右手探出,掌心是个半旧的荷包。   “秦将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将那荷包晃了晃,“认得吗?”   怎么会不认得?即使深夜狱中光线暗沉,秦骁也一眼认出了那东西,伸手抢过来凑在跟前,上头绣工花纹无不眼熟,甚至那隐隐的幽香都熟悉至极。他出身不高,能爬到如今这位子,还是仰赖妻子的帮衬,夫妻俩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般疼爱。   如今秦春罗的荷包落在此人手里,她的处境不言而喻。   秦骁目光陡然添了锋锐,“她在你手里?”   “不止令嫒,尊夫人也是。”陈九扯着嘴角,露出白花花的几颗牙齿,笑容格外阴森,“将军在狱中吃穿不愁,她们的日子可不好过。怎么——李湛没告诉你,他帮你保护的妻女,早已不在尊府?”   这消息令秦骁震惊,那脱口而出的“李湛”更是令他心神巨震。   永王身份尊贵,乃是皇家血脉,这天底下敢直呼其名的能有几个?跟前这人能窥出他跟永王的暗中往来,敢表露这般不敬的态度,必定是跟谢府外围的护卫有关。而他背后是何人指使,几乎呼之欲出。   秦骁盯着荷包和陈九手里的另一件信物,目光骤紧,旋即添了阴沉愤怒。   陈九神色纹丝未动,“她们的性命,都系在将军身上。刺杀朝廷命官不是小事,京城里都等着看李湛审案的结果,想必将军不会昧着良心,将这脏水泼往别处。”   阴森笃定的声音,如铁锤细密而用力地敲在心头,撕裂所有的掩饰。   对方显然是探查清楚了一切。   秦骁满心震惊,慌乱、恐惧、担忧,妻女的面容齐齐涌上心间,他无需多想便明白他的来意,“你是要我在后面会审时,供出……他?”   “是供出实情。”陈九纠正。   秦骁当即冷笑了一声。   供出实情,谈何容易?既然上了贼船,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即便供出了永王,暂时保住了妻女的性命,等此事风波过去,他哪还能逃得出永王的天罗地网?不管哪条路,等待在尽头的,似乎只有一种结果。   更何况,两个信物,就真能代表妻女在他手上?   秦骁攥紧拳头,沉默不语。   陈九似能猜透他的顾虑,稍稍凑近牢门,“尊府的情形,李湛不肯跟将军说,但以将军在魏州多年的经营,想必还是能探到确切消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将军别栽赃,凡事都有回旋的余地,那句得罪人的话,也未必要将军亲口说。离会审还剩两日,将军且掂量吧。若想通了,给牢头递个话。”   说罢,没再逗留,也不取那信物,竟自转身走了。   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围又重归寂静,秦骁坐回冷硬的床板,手里死死攥着荷包。   那是女儿的贴身之物,这些年片刻不离。   他入狱后,秦春罗不可能再上街乱逛,叫人盗取此物。那么,或者是对方依然劫走了妻女,或者是对方潜入府中拿了这东西,不管如何,永王对秦府的守卫,已然靠不住了——   这回取走的是贴身信物,下回取走的,恐怕真就是妻女的项上人头。   暗沉冰冷的角落,秦骁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死死盯着藏在袖中的荷包。   ……   两日后永王会审,梁元辅和随行的刑部官员坐在身侧,审了小半个时辰,秦骁却愣是死咬着不肯说,既不供出真正主使,也不往东宫泼半点脏水。   这态度全然出乎永王意料,会审后,当即亲赴牢狱。   狱间独处,秦骁闷头思索,问及妻女情形,永王只说安然无恙,又是一通威逼利诱。   而秦骁则始终沉默着坐在角落,牙关紧咬。   ——果然,这位主子并非坦诚之人。他已设法探到了秦府内的情形,知道秦夫人和秦春罗失踪后府里人心惶惶、乱成一团,永王却仍封锁消息,装出风平浪静的模样,只催他尽快吐出太子。   而一旦他开口,那轻飘飘的一句话未必能帮永王扳倒太子,他妻女的性命却再也没了。   进退维谷、身陷绝境,当天晚上,秦骁便给牢头递话,请来了陈九。   陈九在狱中待了将近两炷香的功夫才离开,趁夜潜入谢家的客院,将秦骁吐露的消息悉数禀报于梁靖。   梁靖听罢,神色肃凝,叮嘱了陈九一阵,令他火速去往京城,请太子示下。   永王此行魏州,是为巡查八州军务,督查办案只是顺带。如今秦骁死咬着牙关不肯说,显然是知道了秦春罗母女失踪的事,他暂时无计可施,只派人出去,搜查秦春罗母女的踪影。   谢家危机暂时化解,秦骁吐露的消息也足够杀永王一个回马枪。   梁靖心头一副重担稍稍卸去,这日傍晚,便跟谢鸿说了声,打算趁夜潜出谢府。   养伤客居这么久,整个谢府上下,来这边最勤快的便是玉嬛,或是探望伤势,或是送些吃食,或是嫌闷来他这儿讨故事,裙裾翩然,笑意婉转。   梁靖站在檐下,抬眼时仿佛就能看到她跨进小院,盈盈站在满架紫藤下。   浴血冲杀、斩敌无数,一颗心淬炼得冷厉刚硬,无所畏惧。那张笑靥浮起时,却仿佛有鹅羽轻轻拂过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块,带着一丝闷钝的疼痛,让他无端想起前世逆风而行的宫廷女官。   梁靖站了片刻,忍不住往东跨院那边去。   走至跟前,又觉夜色太深,他这举动着实突兀,自笑了笑,回屋取纸笔留个字条,说他有事外出归期未定,请她不必担心。   写完后,还郑重其事地抚平,拿镇纸压在书案上。   ……   纸条落在玉嬛手里,白纸黑字,铁画银钩,那笔势开阔疏朗,足见心胸。   其实是早有预料的,他跟谢家无亲无故,伤势痊愈,自然会离开。   只是没想到,他会走得这样突然,无声无息。   玉嬛心里叹息了声,将那纸条拿回去夹在书里,偶尔去后园闲逛,瞧见那空荡的客院,也只剩自哂的笑。回到东跨院,日子照旧流淌,虽说刺杀案悬而未决,少了被恶人盯着的提心吊胆,便能惬意许多。   此刻,她正坐在窗边,就着乳白细瓷瓶里晚开的芍药,慢慢地誊抄碑文。   谢鸿出自世家,算得上博学多才,为官之余,最爱的便是收集金石铭文、拓印碑文、书画字帖,挨个辨认考证。他为官的那点俸禄,也尽数用在这上头。   玉嬛自幼被他熏陶,闲来无事,便会帮着誊抄辨认,也能帮不少的忙。   譬如此时。   一张碑文誊抄完,簪花小楷整齐秀雅,她看了一遍,自觉赏心悦目,便先搁着慢慢看。而后靠在椅背,叫了声石榴,一盘荔枝便送到了跟前。   她取了一枚剥开咬破,甘甜汁液入喉,盛夏里甜滋滋的凉快。   忍不住就想起了客院,有一回外头送来荔枝,她准备了一盘去送给伤员。结果梁靖没吃多少,她却揪着茂州的故事吃掉了小半,耗到后晌才回东跨院。   如今客院空着,她想听故事都没人讲了。   玉嬛嘟着嘴巴趴在桌案,随手扯过梁靖留下的纸条,拿指头戳了戳。   那个人行事古怪,叫人捉摸不透,偶尔温和可亲,有时却冷厉得吓人。宏恩寺藏经阁里逼问秦春罗时的阴森语气,她回想起来便觉心有余悸。也不知她藏起秦春罗母女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出神呢,窗外一阵脚步声轻响,旋即传来冯氏的声音——   “小满呢?在做什么?”   “在里面誊碑文呢。”孙姑应着,请冯氏入内。   不过片刻,侧间珠帘轻动,冯氏便走了进来。   见玉嬛趴在桌上,蔫头耷脑的似在想心事,便是一笑,“天气热,又没精神了?”   “娘。”玉嬛起身相迎,扶着冯氏在藤梯凉凳中坐了,端过那盘荔枝放在矮几,“这么热的天气,我还当你歇午觉没醒呢。”   “外头有事就起来了。”冯氏坐稳,朝孙姑递个眼色,将众人屏退。   玉嬛坐在对面慢慢剥荔枝皮,随口问:“什么事呀?”   “梁元绍的二公子,叫梁靖的,还记得吧?”   还算熟悉的名字落入耳中,玉嬛瞧着冯氏的神色,有点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晏平掉线,真·梁靖即将上线~~    第18章 第18章   玉嬛来魏州时,梁靖早已在外历练,他偶尔回魏州的时候也没张扬,两人没打过照面。不过这个名字玉嬛却听谢鸿和冯氏念叨过几回,加之梁章常将他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哥挂在嘴边,听也都听熟了。   她便点了点头,“怎么,难道那位鼎鼎大名的魏州才俊要回来了?”   “听说过些天天会到,正赶着梁老夫人的寿辰。他们难得阖府齐全,又有永王殿下在,寿宴怕是会办得很隆重。”   “唔。”玉嬛点了点头,对素不相识的梁靖不太关心,却无端想起了他的弟弟梁章,旋即攀住冯氏的胳膊,低声道:“老夫人寿辰,咱们得去贺寿吧?那……梁老夫人打算的事情,”她咬了咬唇,低声问,“能回绝了吗?”   梁老夫人的打算,母女俩心知肚明,只是先前没捅破,不过各自揣测而已。   冯氏没明着说,玉嬛也就当作不知道。   如今梁靖归来,他跟沈柔华的事便得推到台面。不管最终梁靖是否会点头,这口子一开,梁章的事便也推不得了。玉嬛即便是个缩头的鸵鸟,也无处可躲,索性早点说清楚,免得出岔子。   而冯氏今日过来,也确实是为了这事。   原以为玉嬛跟梁章相处得挺好,她会稍有眷恋,听她断然回绝,倒是意外,“你不愿意?”   玉嬛抿着唇笑了笑,没说话。   冯氏觑她神色,不像是口是心非,迟疑了下,又试探道:“那你觉得,先前在府里养伤的晏平,怎么样?”   “他啊……”玉嬛没想到话头会忽然转到他身上,绞着衣袖,“提他做什么。”   “就问问而已,看你中意怎样的男子。”冯氏玩笑似的,“他身手出众,看言行举止,家世也不差。我瞧你跟他也处得来,性子也合适。若你中意这样的,娘亲往后便按着他的模子来挑。”   这哪儿跟哪儿呀!   玉嬛脸上一红,只觉得冯氏实在想太多,连人家底细都没摸清就说这些。   更何况……她嘴里含着块甘甜的荔枝肉,摇了摇头,“晏平是狼是虎都不知道,远着呢。”说罢,随手将誊抄好的两张碑文取过来,“爹安排的事,我都做完啦。”   双手摊开,眼含期待,是一副邀功的小模样。   冯氏瞧着那泛红的脸蛋,笑而起身,“走吧,那坛子鹅掌怕是也糟好了,就给你尝尝。”   有美食可吃,玉嬛当然欢喜,将拓印的碑文取了,摩拳擦掌。   目光扫见梁靖那张纸条时,却又停驻片刻。   晏平对谢家有恩,她当然感激铭记在心里。可他为何无端施恩,玉嬛其实还没摸清楚。从他后来的行事看,既然将秦骁盯得死紧,又有本事将秦夫人从永王眼皮底下弄出来,恐怕是跟京城的事有关,藏着许多弯绕呢。   那人城府颇深,神出鬼没的,虽无恶意,却叫人不敢轻信。   何况当**供时那阴森冷厉的模样实在吓人,玉嬛觉得,她还是躲着点比较好。   ……   梁靖回到武安侯府时,正是烈日高照的暑热天气。   梁家虽知道归期,却不知道他的行程,这几日叫门房格外留意,不许偷懒。是以当那匹毛色油亮的神骏驮着背上的健勇男儿小跑过来时,管事一眼就认出了梁靖,一面叫人往府里去报信儿,一面赶紧迎出来。   一路疾驰,梁靖额间渗出了细密汗珠。   翻身下马,朝管事颔首示意,交了缰绳便大步往里走。   绕过照壁,梁元绍身边的管事刘叔已然迎了过来,“二公子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和夫人都念叨好些天了。”说着,走至跟前行个礼,声音稍微压低了点,“老爷正陪永王殿下在正厅叙话,公子请随我来。”   武安侯府是魏州地界数一数二的人家,那正厅等闲不肯用,仆妇往来都绕道而行。   这会儿正厅敞开,两旁松柏苍翠,仆从们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姿态恭敬。   梁靖理了理衣衫,进了正厅,便先端正行礼,“末将拜见永王殿下!”   厅中摆着冰缸,旁边仆从拿风轮扇开凉气,倒不觉得暑热。   永王就坐在正中间的圈椅里,抬目将梁靖打量过,便笑道:“免礼。”   他跟梁靖见过面,当初梁玉琼嫁入永王府做侧妃的时候,正巧梁靖奉命回京办事,去拜访过。不过那时永王已有夺嫡之心,而梁靖跟太子交情甚密,不像梁家其他人死心塌地,所以有些隔阂。   如今重逢,永王那笑容虽温和,眼底却是怀着点审视的。   梁靖只当瞧不出来,只和气地朝永王拱手。   前尘旧事压在心底,永王霁月清风的容貌下藏着怎样冷漠的蛇蝎心肠,这世间怕是没人比他更清楚。深沉恨意藏起来,眼底暗色翻涌,梁靖垂眸躬身,将诸般情绪尽数敛藏,只如常拜见长辈。   行礼罢,寒暄了一阵,无非是问路途是否顺利,边关境况如何。   因武安侯府防卫甚为严密,梁靖先前须掩藏行迹,只能从外围窥探家人。前世的凄苦惨淡压在心里,而今亲人俱安然健在,虽仍身处翻涌的漩涡,毕竟令人宽慰。他的目光不时瞟过父亲的脸,言语带着世家子弟应有的笑意。   永王再了喝两杯茶,便适时起身告辞。   众人恭敬送至照壁,等他坐进软轿,梁元辅自回衙署办事,梁元绍便带儿子往后院走。   梁家后院占地极广,院落重重,亭台相绕,屋宇壁垣都气派得很。   梁靖过去时,梁老夫人正跟来府里做客的沈夫人说话,他母亲薛氏陪坐在侧,下首则是两位姑娘,容貌娇俏的是堂妹梁姝。旁边的女子长得端庄温良,浑身上下衣衫首饰无不整齐贵重,双手交叠在膝前,哪怕是谈天闲聊,也是正襟危坐的姿态。   几乎无需多看,梁靖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都督府长史的女儿沈柔华,爹娘有意娶给他的那位。   明知他回府后会来拜见,母亲却仍叫沈家人陪坐在侧,可见来往已十分亲密。   梁靖只扫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朝梁老夫人行礼问候。   老夫人上了年纪,最看重的便是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这一年没见梁靖的面,好容易盼到孙儿归来,脸上堆满了笑意,亲自起身将他扶起,握着梁靖两只手不肯放开,只管上下打量。   “瘦了,瘦了很多。”她心疼地念叨着,苍老的眼睛里便有些浑浊泪意。   梁靖对老祖母感情颇深,扶着她坐下,继而朝母亲薛氏行礼。   薛氏倒没老夫人那么激动,一身秋香色团花锦衣穿得严严实实,仍旧站在椅旁,只关怀道:“路上顺利吗?用饭了不曾?”叫旁边仆妇去准备些糕点小菜,继而又笑道:“这位是沈夫人和沈姑娘。”   说着,微微一笑,递来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梁靖眸光微敛,对她眼底的暗示视若无睹,只客气拱手,“沈夫人,沈姑娘。”   沈夫人含笑点头,直夸梁靖年少有为,又有胆识,考了进士还能去边地从军历练,如今回了魏州,定能襄助梁家,成就一番事业云云。   她说完了,旁边沈柔华便也盈盈行礼,叫了声“梁大哥”,见梁靖并没往她这边再看,便悄然收敛目光。   气氛有片刻尴尬,显然梁靖对沈家女眷只有客气,没半点即将融为一家的亲近。   梁老夫人跟侯爷夫妻多年,心里有陈年旧事的疙瘩,对梁元绍极力推崇的沈家态度不算太热络。   只是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凭儿子和儿媳安排。   薛氏却是一心想把沈柔华娶进家门的,方才外头仆妇来报消息时,也是她极力挽留,想让梁靖借机见见沈柔华。若两人能看对眼,那可就皆大欢喜了。   如今气氛稍觉尴尬,薛氏只能出来打圆场,热络了几句,亲自将沈柔华母女送出客厅。   回来后,见梁靖正坐在老夫人下首说话,陪着听了会儿,便又忍不住探问。   “你父亲家书里提过的事,晏平你可考虑过吗?方才那沈姑娘你也看见了,容貌长相不必说,别说咱们魏州城,就是搁到京城里,那也是出挑的。品行也好,性子温良端方,进退有度,实在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觉得怎样?”   梁靖方才跟老夫人说着军中的事,陡然被问到这个,神情微顿。   旋即淡然道:“不怎么样。”   “这是什么话!”薛氏跟梁元绍换个眼色,是让他开口的意思。   梁元绍对沈柔华倒没执念。   这世间多的是美人,看多了也就那样,且沈柔华虽端庄温良,却因拘束太过,木头似的,他瞧着不算喜欢。不过沈家也是魏州高门,她父亲是都督府长史,府里跟皇家沾亲带故,若娶了此女,对梁靖定有许多助益。   遂开口劝道:“娶妻娶贤,她的品貌也算过得去,先娶进来放着,也配得上你。”   是否般配梁靖不知道,但这门婚事上爹娘各自打的什么算盘,他清楚得很——跟朝堂上的利益纠葛没差别,想想便觉得寡淡无味。   且对这位名满魏州的大美人,他也确实没什么兴趣。   梁靖面色未动,仍旧直白道:“父亲费心了,可我不会娶她。”   一句话堵住所有迂回弯绕的劝说,薛氏笑意收敛,梁元绍亦气道:“这婚事门当户对,两边都快说定了,就等着你回来完婚。我跟你母亲都商议过了,你别再任着性子胡来!回头跟我去趟沈家,也该拿出个和气的态度。”   这跟家书中的语气别无二致。   梁靖也没争辩,只站起身来,“我想去见祖父,他身子不好,我在外一直很挂念。”   他出生时据说命格不太好,梁元绍和薛氏都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加上当时处境确实不太顺,即便对亲生骨肉也有几分芥蒂,不像对长子似的万般疼爱。且梁靖上有兄长撑着门户、下有幼弟博取宠爱,他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倒是在老侯爷膝下承教更多。   如今大梦归来,爹娘俱在,就只祖父的身体叫人悬心。   ——倘若他知道故人遗孤尚且在世,会是怎样的态度?若他见到玉嬛,会不会稍觉慰藉,卸下心头压了多年的重担?   念及谢家那抹丽色,梁靖神情中的紧绷不自觉地稍稍和缓。   旁边梁老夫人笑了笑,起身让他扶着,“走,一块过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老侯爷:会呀。    第19章 第19章   梁老侯爷近年体弱,甚少出门应酬,也不大愿意受人拜访,平常深居简出。   他虽是侯爷之尊,却住在后院僻静处的夷简阁,住处也朴素简单,别说摆设宝鼎翰墨、名物书画,就连屋中所用桌椅床榻,也俱是普通松木做的,不用名贵之物。   阁楼建在苍翠树荫间,门前砌了一道石壁,题着陆机《君子行》的几句诗——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   阁楼正厅的门常年不关,当中墙壁上悬了幅字,跟石壁上的一模一样。   是韩太师获罪抄家那年,老侯爷在静室独坐数个日夜后写的,笔力苍劲,着墨浓厚,落笔迟缓凝瑟,隔了十来年,仍能看出其中的愤懑悲叹。   后来这阁楼落成,便起名夷简阁。   负责照料老侯爷起居的刘伯见老夫人带着儿孙过来,当即往静室去请老侯爷。   梁靖站在那石壁前,上头风霜雪雨,留了十年的岁月痕迹,斑驳分明。猛听几声咳嗽传来,抬目看去,就见老侯爷被刘伯扶着慢慢走来,身形微微佝偻。   沙场上斩敌万千,早已练就铁石心肠的硬汉,却在那一瞬觉得眼角潮润。   梁靖忙快步上前,将老侯爷稳稳扶住,“祖父,您慢点。”   那只久病孱弱的手握在掌心,分明憔悴瘦削,而渐露龙钟的脸上,却带了久违的笑容。   “晏平啊。”老侯爷许久没见他,只管上下打量。   河清海晏,四方升平。   那是老侯爷年轻时的抱负期许,却在韩太师一家遭逢冤案后,如石沉大海,再也不忍想起。然而等梁靖年近二十时,却仍旧没忍住,帮他取了这个字。说起来,当初梁靖这个名字,也是他跟韩太师把酒夜谈时起的。   老侯爷膝下两个儿子,孙子也不少,最偏爱的却仍是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的梁靖。   他手背略微枯瘦,顺着梁靖的手臂摸索到肩头,似是很满意他身上的劲瘦力道,眼底笑意更深,点了点头,才扫了梁元绍一眼,“你也来了。”   “来给父亲问安。”梁元绍也带着点笑,扶老夫人一道进屋。   书童奉茶上来,老侯爷居中而坐,自是关怀梁靖在边关的处境。   梁靖耐心说了些在军中的趣事,又问他身体是否安好。祖孙俩许久没见,似是攒了一箩筐的话要说,梁元绍陪坐了半天,本想提一提跟沈家定亲的事,见老侯爷的目光始终不肯落向这边,几回欲言又止。   老夫人知道父子心结,便朝梁元绍摆了摆手,“这边暂且无事,你先回去忙正事。”   梁元绍无法,只能暂且告退。   ……   夷简阁里,梁靖跟祖父说完家常,老夫人便在旁边陪坐,唇边笑意始终都在。   末了,老侯爷见妻子身边空空荡荡,才问道:“他刚才过来,又是为那沈家的事?”   “是为这个。”老夫人也不掩饰,微皱了皱眉,道:“我瞧着,他跟薛氏是铁了心,想娶那沈家的姑娘。晏平方才回来,薛氏还特地留了沈家母女在旁边,硬生生见了一面。瞧着晏平神情冷淡,才送人走了。”   说着,接了梁靖递过来的茶杯,问道:“你是果真瞧不上她?”   梁靖点了点头,“我记得当年祖父曾为我定过一门婚事。”   提起这茬,梁侯爷倒是想起来了,原本微佝的身姿也挺直几分。   “说起那孩子,早年我叫人探查,听说韩家的人都被斩尽杀绝,那孩子也年幼早夭,一直也没听见消息。近来倒是听见有人说,那孩子兴许还在世上。”   “是吗?”梁靖稍感意外。   前世此时,梁老侯爷并没提过这话头,他虽没娶沈柔华,却也没探到过关乎玉嬛的消息。直到后来她进宫做了女官,他夹在太子和永王争斗的夹缝里,才从永王那边查出了她的身世。   遂问道:“祖父是从哪里听的消息?”   “是那孩子的舅舅,谢鸿。前几日他要来拜见,我念他是跟韩家有姻亲,就见了。他说当初那孩子和她哥哥都被人带着逃了出去,大的生死不明,小的据说还活着,他还在追查下落——若果真能找到,文达泉下有知,也该宽慰了。”   老侯爷说到此处,眼睛便皱出个深深的笑。   梁靖愕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   想必谢鸿将玉嬛的身份藏了十多年,也是极为谨慎的,先前不肯泄露,如今见了他真容,才给老侯爷漏了点风声,显然也是探梁家的态度——若梁家趋利避害,不念旧情,谢鸿必定就找不到外甥女了。   他心里笑了下,点头道:“这样最好。”   “是吗?”老侯爷抬头看她,“若那孩子还活着,你敢娶吗?”   在梁靖开口回答前,他伸手示意别急,道:“文达兄当年的案子,是皇上钦定,周围那么多虎狼逼着,是肯定没法翻案了。她即便找回来,也是个罪臣之后,容貌性情、处境身份如何,都没人知道。莫说于你没半点助益,兴许还会连累。你敢吗?”   他问得郑重,梁靖亦挺直脊背,“敢!”   意料之外的回答,又似在意料之中,两位老人都举杯不饮,盯着他。   梁靖续道:“既然是长辈当年的约定,岂能作废?”   屋里安静了半晌,老侯爷肃然的脸上也缓缓露出笑意,“好。若能找回来,我便拼着再费些心力,也会成全这事。”   这便是说定了。   梁靖又陪着祖父坐了一阵,便回梁元绍那里,开门见山,断然回绝了跟沈家的事。   至于缘由,他知道父亲的性子,不能提玉嬛和当年跟韩家的婚约,便只说瞧不上沈柔华,更无意与沈家联姻。他自有抱负志向,婚事也不着急,让爹娘先操心三弟梁章,他的事不用急着办。   梁元绍筹划了大半年,连跟沈家联姻后如何相处、如何牟利都想好了,哪里肯依?   当即黑了脸,怒道:“这是我跟你母亲已商议妥当,非办不可!那沈柔华是魏州出挑的美人,有什么配不上你?当初你放着官不做,要去军中白费力气,我也没拦你,这件事,断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回去歇一晚,明天跟我去拜访沈家。”   “我不去。”梁靖站在案前,似壁立千仞,岿然不移,挺拔而刚硬。   梁元绍气得拍案,“不去也得去!”   梁靖也不说话,扯着嘴角笑了下,那意思,分明是觉得梁元绍的身手奈何不了他,想强抓过去都不容易,逼急了他脚底抹油跑回茂州,就能再拖个几年。   这般死倔的态度,梁元绍更是生气,也顾不得外头有人没人,关上屋门就是一顿臭骂。   从当初梁靖跑出国子监去游历,到他扔下唾手可得的官位去军中吃苦,乃至如今,放着羡煞旁人的美人和婚事不要,非要跟长辈对着干……   一通数落,连斥带骂。   梁靖毕竟是他儿子,这点责骂还是得受着,便只管木着脸站在那里,似充耳不闻。   屋外,听见二哥回府后喜滋滋跑回府的梁章才赶过来,便隔着门扇听见了那通臭骂。   他素来顽劣,虽被爹娘宠爱,也没少被梁元绍责罚。   且因大哥梁端规矩懂事,梁元绍每回还要拿来比一比,说梁端行事稳重能帮他分忧,梁靖才学出众科举中了进士,连家族荫庇都不用,在外受尽赞赏。   三个儿子里,就只他不学无术,贪玩好闲,须跟兄长多学学。   梁章挨的骂都堆成了山,如今听说二哥在里面受苦,又是同情,又忍不住幸灾乐祸。   等梁靖推门出来时,梁章就站在门前,两肩颤抖不停。   兄弟俩也是许久没见,乍一眼瞧见,都能明显瞧出彼此容貌的变化。不过梁章幼时爱尾巴似的跟在梁靖身后折腾,至今性子不改,虽常年不能碰面,感情还比跟梁端的亲近些。   面对面碰上,梁章强忍着笑,规规矩矩地招呼,“二哥回来了。”   梁靖挨了骂,绷着张脸,“嗯——你来多久了?”   “也没多久。”梁章目光闪了闪,几乎要憋不住笑,“爹骂你是臭石头那会儿。没想到啊,名动魏州的二哥也能有今日……”说着,终究没忍住幸灾乐祸,两肩剧烈抖着,怕被梁靖揍,赶紧转身往外逃,边逃边笑,那声音都大得几重院落外都能听见。   梁靖脸色更黑,疾步追上去,捉着梁章就给揍了一顿。   ——兔崽子!正嫌没处出气呢。   ……   梁元绍押着儿子去沈家的打算终究没能实现。   六月初十,梁老夫人的寿辰如期而至,整个魏州城的高门贵户、官吏富贾几乎都备了贺礼送往武安侯府,冯氏亦带了玉嬛,前往梁府赴宴。   作者有话要说:  吃饭睡觉打弟弟~~   明天早上请个假,快要入V了,到时候会加更哈^o^   蟹蟹地雷么么啾!!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澜的钉痕扔了1个地雷    第20章 第20章   魏州城里就只武安侯府有爵位,家族百年经营加上梁元辅督八州军权,兼魏州刺史,梁家在魏州的地位不言而喻。   如今梁老夫人办寿,又有娶了梁家女儿做侧妃的永王在此,自然比往年更隆重。   从清早起,便有车马络绎不绝,往梁家涌去。   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梁府周遭的几条街便慢慢堵起来,百姓都知道是侯府办寿,艳羡之余,也忍不住嚼舌根,不知这煊赫鼎盛的侯府里究竟是何等气派。   更不知那位引得满城送贺礼的侯夫人,又是何等尊荣。   一辆辆华盖香车经过,百姓过节似的看热闹,更令两侧拥挤不少。   接客收礼的侧门几乎水泄不通,冯氏和玉嬛的马车往寻常女眷走的偏门去,那边已然来了不少客人。青石板铺好的巷子里,马车首尾相接,管事仆妇们忙着招呼引路,见了冯氏,领头那人认得,赶紧指了稳妥的人迎入府里。   武安侯府占地广,后院里引了活水围成一方湖,东西各有两三里。   整个后园也围绕这方湖泊而建,山石花木、亭台楼阁交错掩映,湖的西边是一带游廊相连的水榭,戏台暖阁俱全,修得精巧秀丽,供女眷们用。东边则恢弘巍峨些,一座三层的阁楼耸立,里头尽是男客。   隔着粼粼湖水,男女宾客互不相扰,热闹氛围却能彼此感染。   玉嬛沿着游廊过去时,女眷这边早已是衣香鬓影、满目绫罗。   梁老夫人还在外头受几位要紧男客拜寿,这一带便是两位梁夫人张罗。妇人们坐于厅中,姑娘里端庄如沈柔华者,自然是陪坐在侧,不肯放肆,活泼自在如季文鸳的,不爱被拘束在厅里,正在外头闲逛,看看湖波杨柳。   玉嬛一眼扫见季文鸳,跟冯氏说了声,便凑到好友跟前。   端午出事后,季文鸳挂心玉嬛,曾派人捎信关怀,玉嬛也递信宽慰过,说一切无恙。只是毕竟牵涉刺杀的重案,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这段时日谢府有意谢客,季家除了关怀外,也没多登门,两人尚未见过面。   难得碰到一起,季文鸳自然关怀玉嬛处境。   玉嬛只说没大事,她在府里该吃吃,该喝喝,跟从前无异。   季文鸳放了心,谈及她的近况,却是颇为惬意——趁着暑热天气往城外别苑住了几日,去郊外骑马,往寺里纳凉进香,逛得不亦乐乎。据说前阵子还碰见了沈令君和梁章他们,书院的学子凑风雅热闹,玩曲水流觞,季文鸳也跟着玩了一阵。   她提起沈令君的时候,眼神语气都比平常柔和,刻意回避,反而欲盖弥彰。   玉嬛听了,唇角忍不住牵起笑意。   她其实还挺羡慕季文鸳,有中意的人,且门第品貌都还配得上。往常据她瞧着,沈令君待季文鸳也格外留意,恐怕就等着两家捅破这层窗户纸,沈家请人上门提亲,便能皆大欢喜了。   这边少女心事半遮半掩,水榭通透的凉厅里,冯氏也正想着此事。   她掐的时辰还挺准,坐下来没多久,梁老夫人便从东边回来了。   一众贵妇们道贺寒暄,熙熙攘攘地两炷香罢,各自被梁家两位夫人安排入席,冯氏则被梁老夫人请进了珠帘隔开的内间。   梁家是魏州翘楚,谢府乃淮南高门,虽说谢鸿如今正倒霉,梁老夫人倒是一贯的客气。   冯氏又说了些拜寿关怀的话,梁老夫人便笑着请她喝茶,道:“到了这年纪,旁的都在其次,最挂怀的却还是儿孙们。今儿夫人过来,可带了玉嬛么?”   “带着呢,那孩子好动,见着季姑娘就先说体己话去了。”   “这年纪的姑娘,性情活泼好动才好。”梁老夫人往外睇了一眼,隔着半敞的窗扇,果然见玉嬛跟季文鸳并肩站在湖边,柳丝低垂,裙裾微摇。窗边风拂进来,带着湖面的潮润凉气,她心绪甚好,就势道:“听说季家已在寻摸人家了,夫人这还没动静呢?”   冯氏欠身微笑,“我倒是想寻摸,只是南边儿老夫人操心,前阵子递信过来,说是有合适的人家了。她老人家向来疼爱孙女,我想着应当是很好的。”   这消息多少让梁老夫人失望,“已经定下了吗?”   冯氏有点歉疚,但玉嬛和梁章并非良配,要不伤两边颜面,便只能找托词,“说是差不多,等外子得了空,还打算带玉嬛回南边一趟,不辜负老人家的苦心。”   “这样啊……”   梁老夫人眼底的失落显而易见,却还是笑了笑。   玉嬛的身份她也是知道的,出自外室,只因谢鸿夫妇感情好,当嫡女般捧在掌心里,有家世品貌撑着,那点瑕疵算不得什么。   冯氏虽疼爱女儿,毕竟不是亲生,婚事上怕还是有点避嫌的心思。   这多少叫人遗憾,但各自姻缘都有天定,强求不得,老夫人活到这岁数,相信这个。   她试探罢态度,便没再多言,等玉嬛和季文鸳一群姑娘们来拜寿时,瞧着人群里品貌身姿出挑的少女,还有点恋恋不舍。   玉嬛跟冯氏心有灵犀,换个眼神便猜得大概,心头一桩石头落下。   姑娘们围成一桌,听曲喝茶,有人提及秦春罗,在场的人大多都知道谢鸿遇刺、秦骁入狱的事,不自觉瞥向玉嬛,眼神颇为暧昧。   玉嬛只当作不知,仍只埋头嚼着蜜饯,没理会暧昧试探,旁人只能作罢。   宴席过半,曲乐正酣,随行而来的石榴靠过来,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姑娘,夫人找你呢,说是永王殿下召见。”   永王召见她?   玉嬛深感意外,没敢耽搁,只寻个更衣的由头,同石榴走出去。   ……   冯氏已经在水榭外等着了,她的旁边则是个王府随从打扮的男人。   见玉嬛走来,他便点了点头,“谢姑娘,殿下召见。”见冯氏似要跟着过去的模样,道:“殿下召见的只有谢姑娘,夫人请回吧。等问完了事情,本官自会送姑娘回来,不必担心。”说着,便朝玉嬛比个手势,在前面带路。   玉嬛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冯氏说,只能跟着走。   回过头,冯氏眼底显然藏了担忧,朝她比个嘴型——“别怕。”   绕过曲廊水榭,湖上并无直抵对岸的通道,须从岸边绕行。   那男人一路沉默,引着玉嬛到了一处抱厦前才驻足,“殿下就在里面,谢姑娘请。”说罢,朝门口值守的侍卫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这抱厦离男客们的阁楼有段距离,显然是给永王这等贵客歇息所用,周遭并无闲人。   玉嬛被侍卫领进去,就见永王负手站在窗边,锦衣端贵,玉冠束发。   她端正行礼拜见,那位回过身,抬了抬手,“免礼。”   玉嬛依言起身,也没敢贸然直视,只垂眸盯着地面。   窗边那双黑靴缓缓踱步过来,衣角微摆,闲庭信步似的,最后停在她面前,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一动不动。   无需抬头都知道,他在盯着她看。   玉嬛也不知这位殿下打的什么算盘,但不知为何,每回见着这位,心里总觉得隐隐不安。遂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拢在身前,老僧入定似的纹丝不动。   片刻后,才听他问道:“秦春罗的事,你听说了么?”   秦春罗?   玉嬛眉心微跳,淡声道:“民女近日不曾外出,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事?”   一只微凉的玉骨折扇伸到跟前,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永王身量颇高,垂眸盯着她,露出点和善的笑,“前阵子她有事外出,却一直没回来,被人给绑了。秦骁的案子关乎令尊安危,本王又听说她跟你有过旧怨,所以特地召来问问,这件事,你可知道什么?”   他生得面如冠玉,虽出身皇家,说话却温和,那眉峰微挑,自有风华。   玉嬛哪有心思欣赏,只初闻此事般诧异抬眼。   意外的神情逼真而自然,她眨了眨眼,愕然道:“她……被绑了?”   “嗯。”永王颔首,挪开折扇,目光在玉嬛唇上绕个圈,“秦骁刺杀令尊,如今困在狱中却不肯供出幕后主使。秦春罗被绑走,怕是有人借机要挟,阻挠办案。本王是在为令尊讨公道,姑娘若知道些什么,尽可说出来。”   说话间,还踱步到旁边桌上,随手斟了杯茶,推到她跟前。   玉嬛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按理说,太子和永王夺嫡,东宫刻意打压谢鸿,淮南谢家虽不像武安侯府忠心不二,也是暗中帮着永王的,她身为谢家女儿,该与家族同心,协助永王查案。   然而秦春罗是她设法骗出去的,那晏平救了阖家性命,更为可信。   且谢鸿也知道此事,若该跟永王坦白,谢鸿怕早已说了,哪轮得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  晏平哥哥明天上线,一定上线哈哈哈~   然后这篇文约了周五入V,到时候会有万字更新,希望仙女们能继续捧场呀^o^   蟹蟹长官的地雷么么啾~!    第21章 第21章   心思瞬息万变,稍加斟酌后,玉嬛面不改色地屈膝为礼。   “殿下秉公行事,民女深为感激。只是我跟秦姑娘虽有旧怨,说来惭愧,也只几句口角而已,除了宴席上碰见,私下全无往来。她被绑的事,民女也是今日才听到,旁的并不知情。”   永王“哦”了一声,道:“那就好。”   轻描淡写的,仿佛这事无关紧要。   这般轻飘飘揭过,玉嬛愈发疑惑,不知他特地召见是想做什么,只能恭敬垂手站着。   永王遂取了那杯茶递过来,“本王不过随口问问,不必多想。来,尝尝南边的贡茶。”   他虽出身贵重,不摆王爷架子的时候,举止间却有亲和的味道。   玉嬛双手接了,轻轻抿了一口,低声道:“好茶。”   永王眼底浮起笑意,目光从脸颊挪到脖颈,最后落在她颈间红线。随口又问道:“听闻谢姑娘爱随令尊游山玩水,这魏州城外的景致,怕是很熟吧?”见玉嬛懵然点头,便道:“本王有意过些天……”   说到一半,却忽然顿住。   隔着敞开的窗扇拿余光瞥出去,远处有人正往这边走来,是锦衣玉带的梁靖。   这风景煞得……实在糟心!   永王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固然器重武安侯府,对跟太子相交甚密的梁靖却有点隔阂。   玉嬛身份特殊,他单独召见招揽,只能是见色起意的姿态,见梁靖远远望向这边,便随手在玉嬛发间碰了碰,道:“姑娘来得急,头上落了东西都不知道。”   这举止委实过于亲密,玉嬛下意识退了半步,随即屈膝。   “民女不知殿下为何召见,匆匆赶来,若有失仪之处,还望殿下见谅。”   “不必拘束,本王与谢伯爷也算熟人了。”见外面梁靖越走越近,永王只好先放她走。   玉嬛虽觉永王生得好看,但两回见面,永王那过于亲近关怀的举止却总叫人心里不踏实,巴不得他放人,当即拜谢告退。   出了抱厦没走几步,迎面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剑眉修目,深邃湛然,瘦削的轮廓带出几分清冷,宽肩劲腰英姿勃发,身上一袭茶色锦衣质地绝佳,头顶上乌金冠束发,更见精神抖擞,不是曾客居府里养伤的晏平是谁?   这相逢完全在意料之外,玉嬛愕然之下,脚步微顿。   对面的梁靖也面露诧异。   他知道今日玉嬛会来赴宴,不过男女宾客隔湖而坐,原本不会碰见,谁知她竟会从永王歇息的抱厦出来?那么方才被永王亲昵抚摸发髻的人,也就是她?   梁靖的目光不由在她身上凝了一瞬。   盛夏时节天光明亮,她为这寿宴特地打扮过,衣衫襦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身段,精致刺绣的一支海棠缠在腰间,半臂之外披了件薄纱,罩住里头娇艳的海棠红,婉转内蕴。满头青丝挽起,珠钗垂在耳畔柔润生光,堆纱宫花嵌在发间,更添轻盈。   比起在府里时的娇憨率性,她这会儿眉目收敛,反而有婉转内秀之姿。   一瞬间,有种酸溜溜的感觉涌上心头。   梁靖下意识地想,难不成她又被永王那副皮囊给迷惑了?   前世一面之缘,她铁了心留在永王身边,婉言谢绝他的好意,那样短暂的会面,当然摸不清彼此心性。这回他抢先打乱永王的图谋,在谢府跟她相处月余,融洽和睦,算是看到了她七分性情。结果短短几日没见,她就又到了永王跟前!   这傻姑娘,知不知道里头那人是条藏着信子的毒蛇?   梁靖心里大不是滋味。   然而众目睽睽,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回魏州没两天,理应不认识谢家姑娘。遂只将清冷的目光瞥了玉嬛一眼,眉峰微挑,不待她开口便目不斜视地走过,脚步半点都没缓,衣袖都似带着风。   玉嬛檀口微张,愣在当场。   他竟然装不认识?迎面撞见,彼此容貌都看得清楚,他竟装不认识!   她好心救下的,竟是这么一条白眼狼?   ……   走出抱厦老远,玉嬛心里仍觉得愤愤不平。   她不是没揣测过梁靖的身份,那样出众的身手和缜密心思,既然掺和进太子和永王的恩怨,身份必然不会太低。是以他乍然出现在梁府,她诧异过后,也算是能想通,结果……他竟然装不认识!   她好心照顾那么久,送了那么些美食,他居然这般待她!   一想到刚才目不斜视的擦肩而过,玉嬛就觉得气愤,鼓嘟着嘴,狠狠踢开路旁石子。   石子滚了一段便被人踩住,梁章拦路纨绔似的,双手叉在腰间,笑眯眯看她。   “谢玉嬛——”梁章又将那枚石子踢回来,“巧啊,又碰见了。”   她是来他府上赴宴的,能不巧吗?   玉嬛暗自腹诽,却还是行礼,“梁公子。”   梁章倒没那么多虚礼,盛夏天气暑热,哪怕路旁树荫深浓,吹过来的风却是热乎乎的,他不知做了什么,额头渗出了层薄汗,往抱厦那边指了指,道:“抱厦里歇着的是永王殿下,你去那边做什么?”   “殿下有事召见才去了一趟。对了,上回那份碑文的银钱,我按当初你出的价钱叫人送到府上,想必已送到了?”   梁章皱眉揶揄,“那么点小事,你记得倒是清楚。”   玉嬛抿着唇笑了下。   斑驳树荫被风揉碎,她白嫩的脸颊上有细碎的光影,明眸皓齿,顾盼生姿。   这笑靥曾翻来覆去,在心头挥之不去,此刻瞧着,梁章仍觉一阵恍然。   然而祖母的话却是明明白白的,他自垂头笑了笑,趁着周遭没旁人,低声道:“这话或许唐突,不过——你的婚事当真有眉目了?”见玉嬛懵然点头,眼底掠过失望,沉默了一瞬,道:“其实,你留在魏州多好。”   这话里,多少藏着惋惜的意思。   玉嬛见惯了梁章顽劣的姿态,陡然这般一本正经,反而不太适应。遂只一笑,道:“哪儿的水土都能养人,南边也很好。说起来,今日来的宾客,你都认识么?”   “大半认识,都是府里常来往的。”   玉嬛迟疑了下,回身指着抱厦,“刚才有人去拜见永王殿下,那位的身份,你知道吗?”   梁章随她所指看向抱厦,树枝游廊挡着看不清,又往近处走,借着敞开的窗扇往里瞧。   隔着一带树影,里头永王端坐在椅中,旁边那人站着,身姿挺拔。   梁章当即便笑了,“你说他呀,那肯定认识。”   “是谁?”玉嬛目光微紧。   梁章犹自望着抱厦,屈指敲着栏杆,“咱们魏州有名的青年才俊,十七岁中进士,放着好好的官不当,却跑去军中吃苦受累,还立了不少功劳的小将军。这样与众不同的人还能是谁?当然是咱们府上那位我行我素的二哥啊!”   他回过头来,神情里竟有点与有荣焉的味道。   玉嬛听他啰嗦了一堆,几乎瞠目结舌,“他是……你二哥?”   “嗯,前几日回来的,难怪你不认识。”梁章看她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他招你了?”   “没,没有。”玉嬛赶紧掩饰,“就是刚才出来时碰见,觉得有点眼熟,好奇问问。”说罢,怕被梁章看出破绽,赶紧辞别,回女眷的宴席去。   梁章目送她离开,在树下站了半晌,才叹口气走了。   ……   一整个后晌,玉嬛都心不在焉,脑海里晃来晃去全是梁靖的影子。   她猜过许多可能,连他是太子属官,窥得永王打算后到魏州阻挠这种不着边际的都想过,却万万没料到,那“晏平”竟然会是梁靖。   武安侯府梁元绍的二公子,梁章他哥,魏州城里让人如雷贯耳的梁靖!   听梁章那意思,他显然不知道梁靖四月里就已回魏州的事。   隐瞒身份,隔着几条街不回自家府里养伤,却假托晏平的身份藏在谢家,化解了秦骁的刺杀,又绑架秦春罗母女,这会儿装模作样地公然回府,他到底在筹划什么?   先前还跟她讲茂州风物,害得她信以为真。   他哪是茂州人氏,不过是曾在茂州从军历练罢了!   这个臭骗子。   玉嬛简直想咬牙跺脚,偏巧身在梁老夫人的宴席上,还不能表露,只能强行按捺。   回到府里,顾不得回东跨院歇息喝茶,径直奔客院而去。   曳地的裙角被她轻轻提着,疾步行走时如云翻滚,石榴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在后面小跑,“姑娘你慢点,留意脚下,当心别摔着……”   前面玉嬛仿若未闻,到了客院,一把掀开院门。   梁靖辞别后,许婆婆早就回正院去了,只剩洒扫的丫鬟仆妇。   那架紫藤开到尾巴,只剩绿叶密密层层,一抬眼,仿佛还能看到梁靖站在檐下,重伤虚弱的模样。屋门紧紧掩着,她冲进去,先前买给梁靖的两套衣裳仍叠整齐了放在床榻,纤尘不染。她心里气闷极了,伸手在那衣裳砸了一拳。   玉嬛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被人骗着玩的小傻子。   那梁靖……简直可恶!   她气鼓鼓地瞪着衣裳,恨不得拿目光在上面烧出一堆破洞来,又吩咐,“石榴,拿包袱来!”待包袱拿来,将那两件衣服丢进去,包好了挂在门口的梁上,而后叫人锁了屋门。   院里风吹过,那包袱孤零零地吊在门前,好似在荡秋千。   作者有话要说:  给小满递个小皮鞭,打他吧~!2333333    第22章 第22章   当天夜晚,梁靖潜回谢府,探查周遭有无异动。进了谢家后院,双脚却不听使唤,忍不住便往那座住了月余的客院去。谢家虽有护院,论身手警觉却比他差了太多,是以一路摸着暗影进去,也无人察觉。   结果越过院墙,梁靖就愣住了。   客院屋门紧锁,因里头没人住,便没安排值夜的婆子丫鬟,整个院子安静空荡。   明月高悬在半空,将满院情形照得分明——屋檐下,一个简单的包裹被吊在横梁上,里头装的应是轻软之物,偶尔随风微晃。站在甬道看过去,活像是在城楼吊起来示众的犯人,显眼又猖狂。   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梁靖看了片刻,皱了皱眉,深沉的眼底却掠过笑意。   看来她是生气了,不然以她这般待嫁的年纪,哪会做这般幼稚无聊的泄愤之事?   不过也怪他考虑不周,先前藏身谢府,不得不隐瞒身份,之后琐事缠身,全副心思扑在永王那里,没找着合适的机会跟她说明白。原想着了结手头的事后光明正大地登门,结果府里猝不及防地碰见,竟闹出这么个大误会。   梁靖悄然站了片刻,走到跟前,见屋门的铜锁牢固,便翻窗而入。   月光柔亮,他磨墨铺纸,写了个简短的纸条,而后翻窗出去,放在包袱里,露出点纸条的痕迹。   次日玉嬛从后院散心归来,顺道过去瞅了瞅,一眼便见到素白纸笺。   抽出来瞧,上面银钩铁划,写着六个字。   “莫生气,易伤身。”   玉嬛瞪着那六个字,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间哭笑不得,只恨恨跺脚。   ……   几条街外的梁府,寿宴当日的盛况过后,气氛仍旧热闹。   梁元绍夫妇一门心思要定下跟沈柔华的婚事,梁靖却没半分兴致,死倔着不肯去沈家。   因秦骁的许多口供尚未查实,梁靖肩上担子不轻,也没能抽出空去谢家正经拜访,只管借了拜访师友的名头,忙着深挖蛛丝马迹,陆续搜罗证据。   而奉命回京请示太子旨意的陈九,也悄然潜回了魏州。   正是傍晚,魏州城一座酒楼不起眼的雅间里,梁靖靠窗而坐,外面一棵老槐葳蕤浓绿。   他的手中是斟满的酒杯,送到鼻端闻了闻,香味不算醇厚绵长,甚至略嫌寡淡,然而只消入喉,那辛烈味道便能烧入腹中——那是他在军中最爱喝的酒,陪着他沙场征伐,取过万千敌军的性命。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低声禀报。   “……秦骁官居四品,刺杀的又是谢家的人,事关重大,皇上必会亲自过问。若秦骁立马反口,永王如今就在魏州,定会毁了许多证据,到时就算案子审结,有两位贵妃在,皇上未必不会疑心。殿下的意思是按您的打算,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么?   梁靖举杯饮下烈酒,目光冷凝。   那便是要秦骁遂了永王的意,先供出东宫。届时永王没了戒备,呈报案情后放心回京,东宫赶在尘埃落定之前,设法在逆境里翻案,既可撇清干系,还能揭出永王栽赃诬陷的歹毒用心,事半功倍。   这般裁决,正合梁靖心意。   遂跟陈九分派了后面的事,借着骑马游猎的机会,去了趟秦骁所在的清丰府。   没过两日,端午刺杀的案子就有了眉目。   永王召集梁元辅和随行的刑部官员当堂审问,秦骁的嘴巴也总算被撬开,供认他是受了东宫太子的指使,暗中刺杀谢鸿。永王随即写了奏报送呈御览,又写了秦骁的供状,令他签字画押,派人拿囚车回京城。   消息递到谢家,谢鸿沉默不语,玉嬛也是满头雾水。   这结果看着顺理成章,但真摆到跟前,却还是让人觉得不踏实,哪里不对劲似的。   来不及细细琢磨,永王身边那位长史便不请自来,登门拜访,送了份请帖,说六月十七那日,王爷会在城外的息园设宴散心,邀谢鸿带夫人和玉嬛前往。   王府长史官居四品,又是皇家门下,身份不低,他亲自送请帖,自是看重的意思。   谢鸿忙接了,到了十七那日,带妻女出城。   结果到息园外时,一家人却面面相觑,甚为意外。   ……   息园在魏州城南三十里处,周遭依山傍水,峰峦叠嶂。   园子坐落在山脚,依着山势蔓延而上,门前是蜿蜒而过的丽金河。这一带河槽宽敞,地势平坦,河水流得也平缓,水波粼粼间长着几丛芦苇,有野鸭出没。   河面上,一座五孔的拱桥衔接东西,过了桥便是息园的正门。   谢鸿原以为永王设宴,会请魏州城许多高门前去,岂知马车停稳了掀帘一看,息园外安静空荡,除了门房几位老仆,竟不见半个旁人身影?离约定的时辰只剩了一炷香的功夫,按理宾客也都该来了,如此冷清,莫不是永王只请了他一家?   满腹狐疑地下了马车,门房管事便迎了过来。   “谢大人来得果真准时,快往这边请。”说着,躬身引路,满面笑容。   谢鸿一身蟹壳青的锦衣,玉冠挽发,有文人的蕴藉风流之态,亦有为官数年后的端正持重,微微拱了拱手,道:“息园风光奇秀,不知殿下还请了旁人没有?”   “旁人哪有这福气?”管事引着谢家人进去,便叫人关了园门。   这样说来,永王是单单邀请他们了?   谢鸿甚为意外,穿过门前那片森森翠竹,周遭鸟啼风吟,夹杂着隐约随风传来的琵琶之音。园中屋宇错落,山石花木相间,绕过数重回廊,是一方引河水而成的小湖,中间是座堆出的岛,上头嘉木繁荫,绿暗红稀。   临水曲廊蜿蜒,亭榭翼然。   雕琢精致的屏风围出一方天地,永王就坐在亭下听乐姬弹奏琵琶。   见管事引着谢家人过来,他抬手示意歇了乐声。待谢鸿等人行礼罢,便叫人赐座,道:“本王来魏州也有些时日了,只是琐事缠身,不得片刻清闲。难得今日有空,听闻谢大人性好山水,又通晓金石之学,特地邀来一聚。”   “承蒙殿下高看,”谢鸿拱手,亦含笑道:“先前下官的案子给殿下添了许多麻烦,本该下官设宴道谢,如今却要殿下劳心,实在惭愧。”   “无须客气。”永王摆手,睇向他身后的女眷,“夫人和谢姑娘也坐。”   添酒开宴,琵琶泠泠,永王只字不提秦骁刺杀的事,只管跟谢鸿谈论魏州城外的山水风物,因听说父女俩皆爱金石碑文,还特地捎带上玉嬛,夸她虽是闺中少女,见地品性却与旁人不同。   风卷着湖面的水汽拂来,永王言谈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谢鸿心里却总吊着。   比起武安侯府,淮南谢家对永王的助力其实不算太大,且都是几位堂兄弟出力,他不曾参与太多,这回被贬,也是因世家子弟的身份触到霉头罢了。如今永王单独邀他赴宴,又不时往玉嬛身上瞟,半点也不掩藏激赏态度,这背后的深意就很值得玩味了。   诸般猜测涌入脑海,谢鸿直觉不妙。   果然,待宴席初罢,永王便以天气炎热为由,命人待玉嬛母女去客舍午歇,而后屏退旁人后,缓声道:“令嫒品貌出众,性情娇憨,谢大人有女如此,着实是福气。本王听闻她已年满十四,不知……可曾许过人家?”   谢鸿几乎能听见心里“咯噔”一声。   随即从案后蒲团起身,声音平稳不惊,“小女的婚事已有了眉目,多谢殿下关怀。”   “是么。”永王斟了酒,停杯不举,只将谢鸿打量。   片刻后,才忽然笑了下,“不必紧张,本王只是随口一问。”目光却是越过谢鸿,落在玉嬛歇息的客舍那边,想着那娇媚柔旖的小美人,眸色微深。   客舍里,玉嬛虽觉得永王热心得过分,却还不知他的贪图。   息园原是武安侯府的别苑,后随梁玉琼陪嫁永王府,沾了皇家的边,便刻意修缮过。   正厅屋宇的轩丽雕绘自不必说,客舍里都陈设得格外精致贵丽,那张午憩用的架子床雕花描金,柔软纱帐长垂,铺得厚软舒适却不觉闷热。旁边案上摆着玉鼎,若不是玉嬛在陌生地方不爱熏香,此刻应有上等甜香熏人入梦。   客舍里外三间,她和冯氏各居一榻,隔着两重珠帘屏风。   外面随行的人也被别苑的管事招待安排,午后闷热的天气里,只剩蝉声嘶鸣。   玉嬛抱着锦被,睡得半梦半醒,猛然听见窗扇轻动,当即睁眼。   有个人影从窗户晃了进来,迅疾而隐蔽,仿佛是察觉她的动静,他进屋后迅速扫了一眼,便往这边闪身而来,撩开纱帐探手捂住她口鼻,旋即做个噤声的姿势。   瞬息惊慌过后,玉嬛看清来人面容,愕然睁目。   ——梁靖!骗了她许多美食,隐瞒身份还不让她生气的梁靖!   梁靖显然也没料到帐中睡着的是她,手掌触到她柔软唇鼻,甚至能感觉到她愕然张口时嘴唇蹭过掌心的微痒。帘帐长垂,她躺在枕上,发髻微乱,衣领半敞,那双眼睛睇过来,似慌乱、似嗔怪。   心神有一瞬恍惚,外面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夹杂着搜查追捕的呼喝声。   梁靖皱了皱眉,俯身贴在玉嬛耳边,呼吸温热,声音低沉,“帮我。”   作者有话要说:  妈耶终于掉马啦~婚事也该提上日程安排了=w=   这篇文明天入V哈,码字很辛苦的,希望仙女们能支持正版呀,先鞠躬感谢~muaa~~!顺便,开了接档古言的预收,《嫁给奸雄的日子》,先婚后爱的美食文,真·美食~可以顺手收藏下哟   明天早上8点见!!   蟹蟹地雷么么啾!   晨熙麻麻扔了1个地雷   w南南南南槿mio扔了1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Gigi扔了1个地雷    第23章 第23章   床榻间因梁靖的骤然闯入而略嫌逼仄, 他的呼吸落在耳边, 玉嬛下意识躲了躲。   未曾系紧的衣领愈发散乱, 她赶紧揪着锦被藏住,连同脖颈嘴巴都藏在了锦被里, 只剩漂亮的眉眼露在外面,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为秦骁的事。”梁靖答得简短。   玉嬛缩在锦被里,心里是因他先前的欺瞒而恼恨的。此人行踪神秘, 神出鬼没,骤然重逢, 只觉他眉目轮廓很是可恶, 该当狠狠骂一顿,出了她被蒙在鼓里的恶气。然而外头一叠声追查的动静愈来愈近, 眼看就要往这边过来。   秦骁的案子早已了结,玉嬛也不知他还在折腾什么,不过信任还是有的。   心里几乎没有犹豫,她嘟着嘴巴瞪了梁靖一眼,旋即小声提醒——   “后面空着, 藏在帐子下。”   因客舍是临水而建,墙外又有树木葱茏潮湿,连累得屋里都有潮气,这架子床便不是贴墙摆放, 而是隔了两尺的距离, 拿厚重的数重软帐罩着。   梁靖会意, 当即闪身入内, 侧躺在床边,拿帘帐盖住头脚。   这边悉悉索索的动静才停住,外面便传来扣门的声音,是息园里的仆妇。   “谢夫人,谢姑娘,有贼人闯到附近,可曾惊扰到两位吗?”她隔着门扇询问,声音恭敬,但手底下却没那么客气,不待玉嬛和冯氏起身,便径直推门闯了进来。   好在她懂规矩,没带男人,进了屋子,年长的往冯氏那边去,年轻些的便来看玉嬛。   玉嬛仍是抱着锦被午睡的模样,半抬眼眸,伸手拢着青丝,“什么事?”   “是有贼人闯到附近,怕惊扰伤害姑娘,特地进来瞧瞧。姑娘无碍吧?”仆妇笑得一团和气,她身后的两位丫鬟则将目光四处打量,瞧着箱笼衣柜和门背后可能藏人的地方。甚至有位轻狂的,晓得床榻后的空隙,神情犹豫着,似乎要往这边来搜。   玉嬛心里一紧,却是眉眼微沉,冷笑了声。   “没什么事。”她开口回答,态度客气,声音却冷淡。   那丫鬟听出不悦,碍着她是永王单独邀请的客人,就没敢擅动。   玉嬛却已坐起身子,也不系松散的领口,只趿着软鞋,走到仆妇跟前,淡笑着道:“倒是方才门扇一开,将我吓得不轻,还当会有生人闯进来,衣裳都来不及穿。这息园是永王殿下的别业,规矩防守都如此松散么?”   这便是不满她们贸然闯入的举止了。   谢鸿毕竟是魏州的父母官,今日受邀赴宴,女眷在客舍小憩,理当客气招待。   似方才那样贸然闯入寝卧之处,无异于轻视对方身份,不够尊重。   仆妇也是情急之下一时没顾上,被玉嬛提醒,顿时有些讪讪的。   “是奴婢考虑不周,惊扰了姑娘,还请姑娘别见怪。”她屈膝为礼,面露歉然之色。   站了片刻,她已将屋子瞧过,没见什么异样。怕这位娇养的千金当真计较礼数,到永王那里告状,永王失了颜面又心疼这般娇滴滴的美人,生气责罚,哪敢再逗留,当即告了声罪,带着两位丫鬟出去。   另一位仆妇也“关怀”过了冯氏,告退掩门。   冯氏随之走来,有点担心,“小满,没事吧?”   “没事。”玉嬛摇头,揉了揉眼睛,“只是没睡醒,娘让我再睡会儿,好吗?”   她向来是贪睡的,这等闷热绵长的晌午,在府里时从来没落下过午睡。   冯氏见她无恙,也放了心,自回去坐着打盹,外头的声音亦慢慢远去。   玉嬛回到榻上,哪里还有睡意,扯下帘帐趴到床边沿,提起层层累赘的帐子,正好对上梁靖的眼睛。她摆出个气鼓鼓的样子,居高临下地觑他,低声质问,“梁大哥,还真是巧,这么快就见面了。怎么回事?”   咫尺距离,那双杏眼里分明藏着不满,梁靖唇角动了动,半坐起身。   不过这会儿不是算账的时候。   “令尊的事尚未结束,这是秦骁跟永王往来的证据。”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沓书信,约有两寸厚,拿细线捆着,递到玉嬛手里。   玉嬛诧然,没想到跟秦骁勾结的会是永王,更想不透梁靖怎会来这里取东西。   书信在掌中沉甸甸的,她藏赃物似的塞进锦被里。   梁靖续道:“我留在这里还有事要做,这东西你设法带出去,免得损毁。今晚找你。”因玉嬛垂头时青丝从肩头滑落,贴在他脸上,便随手拈住。   目光落在她柔嫩脸颊,如画眉眼,那只手不听使唤地抬起来,帮她捋到耳背后。   这姿势过于亲昵自然,待回过味时,玉嬛脸上一红,双眉微蹙,稍露恼色。   床帐逼仄,那样近的距离,她居高俯身,他半坐抬头,呼吸近乎交织。   梁靖也知道这举止不妥,有点尴尬,垂眸清了清嗓子。   玉嬛赶紧坐起身,想了想,揪着床帐便将梁靖埋住。   虽说心里诸多疑惑不满,但这里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今晚既然要来取东西,自然能慢慢算账。   倒是这沓子书信……   玉嬛睇了床边一眼,见锦帐悉索,赶紧拿手指头按住,低声道:“不许偷看!”   底下传来一声闷闷的“哦”,梁靖拿出当初做斥候的本事,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玉嬛遂背转过身去,掀起裙角,解了罗袜,将那沓子书信拿锦帕裹住绑在小腿上,而后再拿罗袜遮掩,左右端详瞧不出异样了,才起身穿好珠鞋,去隔壁找冯氏。   ……   出了客舍,永王跟谢鸿正在湖边散心。   方才护卫追查的动静自然报到了他跟前,永王自问没在这别苑放值得人盯着不放的贵重物件,便没太放在心上,只叫人留心搜查,看对方动了哪些东西,又叫随身侍卫戒备,免得碰见刺客。   待冯氏带着玉嬛过来,还有些歉然。   “别苑里防备不严,方才有贼人闯入,没惊扰二位吧?”他笑得光风霁月,端贵和气。   冯氏端方施礼,“谢殿下记挂,没什么事。”   “谢姑娘呢?”永王又看向玉嬛,眼底一派风清月朗。   他的目光颇为专注,暗藏光芒,凝视般落在她脸上,从眉眼到唇颌,迅速打量。这目光让玉嬛有些忐忑,总觉得今日永王所谓游山散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加之先前在梁家召见时的古怪,方才宴席间过分的关怀,让她心里不免敲着小鼓。   遂垂眸笑了笑,没对视他的目光,只屈膝道:“不曾惊扰,谢殿下关怀。”   永王颔首,仍同谢鸿沿着湖岸慢行,谈论湖光山色、金石学问。   玉嬛却是没半点赏景的兴致,心里记挂着那卷书信,好容易熬到后晌,永王肯放人了,赶紧恭敬行礼告辞。   好在她绑得牢实,哪怕走了半晌,书信也不曾松散,又有堆叠的裙角遮掩,无人察觉。   回府后进了东跨院,待石榴斟了茶,便遣散旁人,垂下珠帘。   内间里安安静静的没了旁人,她解了罗袜,锦帕裹着的书信还好端端的在腿上绑着,拆下来一瞧,完好无损。只是她当时怕书信滑落,绑得太用力,腿上勒出了两道痕迹,经这半日行路,有些淤青,轻轻按了下,隐隐作痛。   玉嬛低低叹了口气,也暂时没空管这点伤,只瞧着那一沓书信。   既然梁靖说这是永王跟秦骁往来的证据,自是跟谢家息息相关的。她迟疑了片刻,终是没忍住,拆开其中一封。是秦骁寄出的问安书信,后面是封回信,看那干涸的墨迹和纸笺色泽,两者应该都是数年前的。   陆续又拆了几封,虽没写骇人听闻的事,但看年月印鉴,竟是每月都能有一封。   秦骁跟永王之间,竟是来往如此密切吗?   玉嬛暗自心惊,迅速翻完了,仍旧收起来藏着,心里却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她暂且按捺,只叫石榴找了消肿化瘀的药膏,抹在小腿伤处。   ……   当天夜晚,梁靖如约而至。   已是亥时二刻,搁在平常,玉嬛这会儿该沐浴歇息的。今晚却是一反常态,在侧间练了会儿字后多吃了碗夜宵,到后园散步消食,从戌时末刻起,便在客院周遭溜达。好在夏夜天气暖和,孙姑也不怕她受凉,便留石榴陪着,她去备沐浴的热水。   玉嬛则坐在凉亭下出神,将旁人遣退。   当梁靖的身影越墙而入时,石榴惊得差点惊呼,玉嬛却瞪了一眼,“来得这么晚。”   “有点事耽搁了,对不住。”梁靖缓步过来,朝石榴点了点头。   玉嬛遂站起身,带着他进了屋子,命石榴掌灯,取出那一摞书信搁在桌上,却是压着不肯松手,只睇着梁靖,“物归原主之前,有件事想问梁大哥——”她半仰着小脸,神情不满,“既然尊府离这儿只有几条街巷,当初为何赖在这里?到底什么居心?”   梁靖一身黑衣似泼了浓墨,轻咳了声。   果然,她是要算账的。   见梁靖不答,玉嬛续道:“当初还说你是茂州人,讲了那么多故事,骗人很有意思吗?”   “咳——”梁靖长身站着,扫了一眼石榴。   玉嬛也不傻,猜得梁靖是有隐情,便叫石榴先到屋外等着。他两人相识的时日也不算短,先前梁靖受伤时玉嬛精心照拂,他也肯顺着她心意做些讨好的小事儿,没半分越矩的举动,石榴信得过自家姑娘,乖乖退出去,掩上门扇。   屋内没了旁人,梁靖想坐在桌边慢慢说。   玉嬛却将小手拍了拍桌案,美目含怒,低声道:“站好了,先说清楚!”   这霸道的小模样,啧。   梁靖险些失笑,只好站在桌边,手撑着桌案,躬身道:“我的身份,其实令尊早就知道。”   “他知道?”玉嬛愕然。   “嗯。”梁靖颔首,“在梭子岭的事之后,我便坦白了身份。但令尊没告诉你,为何?”声音低沉,眉眼冷清,他将一只手臂闲闲撑在桌上,俯身低眉觑她,轻易反客为主。   玉嬛愣了一瞬,回想起来,梭子岭的事后,父亲对梁靖的态度确实转变极大。而这种能轻易印证的事,梁靖也不至于说谎骗她。秀眉蹙了蹙,她眼底旋即浮起疑惑,念及梁靖种种古怪的行径,低声道:“你们是怕我年纪小,泄露此事?”   “聪明。”梁靖倒是坦然认了。   “可是——”   “秦骁刺杀令尊,背后的主使必定位高权重。你这么聪明,应该看得出来,我府里在为永王效力,而我跟永王……时至今日,他们仍不知道,当日梭子岭救人、劫走秦春罗、暗里查秦骁的人是我。”   他说完,眉目微凝,静静看着玉嬛。   见她蹙眉沉吟,没了那霸道模样,就势偷偷坐在凳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外头风动树梢,蹭过窗扇薄纱,悉索作响。   屋里灯盏虽明亮,却因点得不多,周遭皆是昏暗的,只有桌畔烛光明照。   玉嬛看着对面的男人,轮廓冷硬瘦削,眼睛深邃炯然,如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他刻意遮掩又古怪的行迹,在这番解释后,渐渐变得清晰——难怪他救人和审问秦春罗时都戴着面具,在秦骁的事上翻云覆雨,在外却只是梁家二公子的清贵之态。想来,在梁府效忠永王的时候,他帮着的另有其人。   倘若秦骁真跟永王有牵扯,那么指使秦骁的、梁靖所维护的人分别是谁,呼之欲出。   朝堂上波谲云诡,这里头的复杂纠葛实在太过凶险,倘若真的泄露一丝半点,叫人瞧出端倪,不止梁靖难以周全,恐怕整个武安侯府都会被牵累。   难怪……难怪。   玉嬛想了半天才轻轻吁了口气,垂下脑袋,手指头抠着桌面,闷闷地道:“好吧,这事就算了。当初受伤赖在我府里,也是为此?”   这事儿就不能明说了,梁靖目光微垂,做势去抚弄那沓书信,“受伤是真的,后来察觉有人图谋令尊性命,又暂时没摸清底细,便赖了几日没回家。”   倒还算说得过去。   玉嬛心中疑惑解开,却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就算情有可原,他也还是可恶,她凶巴巴地瞪他,“蒙在鼓里那么久,被你们合伙骗,当我是傻子不成。”   “那怎么办?”梁靖抬眉睇她,惯常冷清深沉的眼底带了笑意,直勾勾盯着她。   玉嬛歪着脑袋想了想,“先前说什么利滚利来着?全都算成美食还回来!”   梁靖颔首,声音都带了低笑,“好。”   书信整齐搁在桌上,梁靖手指头摸索过去,离她指尖不过咫尺距离,“能还我了吗?”   “哦。”玉嬛收回手,梁靖遂取了信在手里,迅速翻看。   ——这些信还是秦骁供出来的。   秦骁虽是个粗莽的武夫,事关性命时却还算留了些心思。跟永王往来的信件若放在秦府,一旦东窗事发,永王必会设法将秦家的东西毁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倒是息园常年空置,又是永王的地盘,秦骁溜进去找地方藏着,神不知鬼不觉。   这回秦骁见永王靠不住,便将藏匿在息园的东西告知陈九,除了信件,还有旁的,堪为铁证。只是他仗着先前息园防卫松懈,东西藏得明目张胆,偏巧永王今日在园里,护卫甚多,连累得梁靖不慎露了点马脚,险些被人发现。   好在有惊无险。   梁靖先前在息园不曾细看,这会儿夜深人静,他对书信内容当然好奇。   信笺举起,宽袖自腕间滑落,堆到肘弯,他手臂上一道红痕醒目,血渗出来留下蜿蜒痕迹,那伤口尚未愈合,细长而极深的缝隙,瞧着就很疼。   玉嬛目光微紧,“又受伤了?”   梁靖瞥了一眼,“无妨。”   这个人简直……动不动就受伤,也不怕疼。   玉嬛心里翻个白眼,摇着头去里间找药箱。先前梁靖客居时用过的东西都还在,整整齐齐摆在柜中,她寻了一段柔软纱布,找了止血的药粉拿过去,就着壶中早就放凉的水浸透纱布递给他。   梁靖默默接了,擦干净血迹,撒上药粉,拿纱布裹伤口的时候却又犯难。   “一只手不好使。”他说。   玉嬛撇撇嘴,接过纱布,帮他将伤口包裹起来。   她的动作很认真,侧身靠过来,头发垂落扫过他掌心,眉眼微敛,浓密而修长的睫毛像是上等羽扇,遮住眼底灵秀,在睑下投了暗影,贝齿轻咬着红嫩唇瓣,似是小心翼翼。   梁靖五指微缩,目光落在她眉眼脸颊,嗅到少女身上的香气,灯下美人蛊惑心神。   眼底暗色渐浓,她的指尖触到手臂,像是羽毛落在心间。   前世身处漩涡,在塞外杀伐征战,心性磨砺得狠厉刚硬,这样的温柔娇软是没想过的。甚至于这伤口,曾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刀头舔血久了,只要别伤筋动骨,这种小伤不痛不痒。   谁知道她娇滴滴养惯了,会这般放在心上?   夹杂着气恼的关怀,可爱得叫人心痒。   梁靖觑着她,心神微动,猛然察觉玉嬛在绑纱布时加了力道,不由皱眉低声道:“疼啊。”   “疼死你算了。”玉嬛鼓着腮帮,小声嘀咕。   梁靖唇角动了动,任由她小心翼翼地撒气。   处理了伤口,瞧着没什么事,玉嬛便将东西收好,“我先回屋,梁大哥慢走不送!”   说罢,径自出屋关上屋门,留他在屋里对灯看书信。   屋里灯烛被风吹得微晃,梁靖搁下信笺,慢条斯理地取下衣袖,眼底仍有暗色,唇角却不自觉地勾起。   看来她还不知道当年的婚约,否则得知他的身份,不会是这般态度。想来当年韩太师阖府丧命,她襁褓中便失了双亲,谢鸿也不忍她小小年纪便承受真相。不过既已到了议婚的年纪,周遭又有那么多虎狼盯着,永王今日设宴定也是有所贪图。   小姑娘没经过挫折,碰上永王那般人面兽心的,没准就会着道儿。   这婚约,可不能再耽搁下去!   潜在谢家那么久,也该堂堂正正地,以梁家子弟的身份拜访谢鸿了。    第24章 第24章   息园的事不曾激起半点水花, 永王固然疑心, 却也没能理出头绪。   他这回督查八州军务, 中间夹杂着谢鸿的案子,有三四个州尚未亲临视察, 向谢鸿一家示好之后,便摆驾往冀州。临行前,还特地关照梁家子弟, 问梁靖是否愿意随行同往,看看各处军情, 长些见识。   ——梁靖跟太子的交情固然叫他芥蒂, 但这般身份若能拉拢过来,也是大有裨益。   梁靖则恭敬而客气, 说他回府没几日,想多陪伴家人,多谢美意。   待永王的车驾出了魏州城,梁元绍送走大佛暗自松了口气,又惦记起跟沈家的婚事来。   儿子纵然顽固得叫人头疼, 沈家却是巴巴等着消息,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待字闺中,长辈们几乎都说定了,就等梁靖点头, 若是反悔, 伤的是两家的颜面情分。   谁知到了梁靖住的院落, 却扑了个空, 据说梁靖大清早就出门去了。   梁元绍只觉儿子是刻意躲着他,气得脑壳隐隐作痛。   梁靖此时却是雕鞍玉辔,缰绳之下,一匹通体枣红的骏马毛色油亮,头颅高抬。   马背上的人一身蟹壳青的圆领锦衣,质地上乘,拿银丝锈了细密的滚边暗纹,阳光下精神奕奕。若不是数年杀伐后融入骨血的冷硬和时刻紧绷的脊背,单单看那相貌轮廓和闲庭信步般的淡然神态,实在是位端贵的翩然公子。   他的旁边是长随,左手拎着个有四层共十六个抽屉的食盒,右手则是拜访的礼物。   谢家门房迎上去,梁靖递了名帖,说他在茂州时曾受谢家族人照拂,如今回了魏州,特地登门拜访。   恰逢休沐,谢鸿没去衙署,正跟妻女在凉亭里整理一些搜罗来的铜鼎铭文。   听说是梁靖登门造访,便叫人请入客厅,匆匆赶过去。   六月将尽,离立秋还差数日,天气仍旧炎热,客厅周遭尽是阴翳花木,窗边一树合欢尚未开败,纤秀盈盈。梁靖端然站在厅中,见着谢鸿,便抱拳恭敬行礼,“谢叔叔。”   “是晏平啊。”谢鸿一眼就看到了那惹眼的食盒,“这是?”   “给谢姑娘的,都是些蜜饯糕点,她或许爱吃。”梁靖脸上带着笑。   谢鸿颔首,没想到他会带着东西,不免多看了一眼,旋即叫人接了食盒,拿到后院给玉嬛,又命人奉茶摆了些果子。先前梁靖隐瞒了提早回魏州的事,谢鸿毕竟是官场的人,也能猜得几分,见梁靖独自登门,寒暄几句后,便借故屏退旁人。   厅门掩上,周遭再无旁人,唯有茶香袅袅,鲜果清香。   梁靖站起身来,又朝谢鸿作揖,正色道:“小侄今日登门,是有件事想请教谢叔叔。”   他这般姿态郑重,谢鸿也是神色稍肃,“坐着说罢,何必客气?”   梁靖却未入座,缓声道:“谢叔叔想必也听说过,我祖父昔日曾有位挚友,是当今皇上的授业恩师韩太师,他膝下独子娶的是便是令妹。当初韩太师得了位孙女,祖父曾为我和她许下婚约,可惜她命途多舛,没多久便遭了变故。”   说至此处,他觑了眼谢鸿,那位脸上也是心知肚明的黯然。   “小侄一向以为她已遭遇不幸,直到前些时日,祖父告诉我,说她或许尚在人世?”   他的声音顿了顿,厅中片刻沉寂,谢鸿示意他坐着,颔首道:“是。她还活着。”   “当年的约定,祖父时刻记着,不知她如今在何处?”   谢鸿不答反问,“她若活着,你打算按当年的婚约,娶了她?”   “长辈的约定,自当遵从。”   “可令尊未必同意。她是罪臣之后,哪怕当初不是诛九族的罪名,也是大不敬之罪。武安侯府是百年世家,当年的情势,你想必也知道,韩太师得罪的是如今权势最为煊赫的萧家,又是皇上钦定,哪怕稚子无辜,一旦她的身份被人知道,未必不会招来祸事。婚约虽在,韩家却已获罪沉寂,今非昔比。”   谢鸿说话时,目光始终落在梁靖脸上,毫不掩饰地打量审视。   梁靖神情坦然,“这些事,祖父与我都曾考虑过。谢叔叔放心,我既决意娶她,便会尽心照顾,拼尽全力护着她。不管她是以哪个身份进梁家,祖父都会亲自做主,三媒六娉,不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语气诚挚,神情笃定,他看着谢鸿,目光没有半分躲闪。   谢鸿缄默良久,才道:“好,待我问过她的意思,便去拜望老侯爷。”   事前就此说定,梁靖想起盯着谢家的那条毒蛇,又隐晦提醒,“端午那日的案子虽审完了,却未定论,谢叔叔还是该心里有数。”   谢鸿闻弦歌而知雅意,颔首道:“多谢你费心。”   这事儿瞧着复杂,追根究底,总不脱夺嫡的那两位,梁靖既如此提醒,想必往后还会有转机。谢鸿不愿卷入是非,也未深问,送走了梁靖独自坐在厅中,想着这女婿,一时觉得欣慰,一时又是担忧。   ……   东跨院里,玉嬛对着那满食盒的糕点蜜饯,笑逐颜开。   那晚跟梁靖赌气,抱怨被欺瞒的事,虽见他答应拿美食补偿,其实她没太当真——   当初梁靖隐瞒身份、客居在谢家,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应是涉及朝堂不便泄露。她被欺瞒后气氛不满是一回事,朝堂上的却是另一回事,孰轻孰重,显而易见。察觉他身份时的震惊气氛过去,玉嬛静下心来细想,梁靖是为自保,对她并无恶意,算不上多可恨。   所以这红漆描金的精致食盒送进来,着实出乎意料。   蜜饯樱桃、鸳鸯卷、金乳酥、桂花糖糕……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   玉嬛将里头蜜饯糕点一溜摆在案上,挨个品尝,甘甜的、酥软的、香糯的,齿颊留香。   石榴在旁看得忍俊不禁,“这么些好吃的,够姑娘用好几天了。”   “算他有眼光。”玉嬛唇角还沾着糕点碎屑,兴致勃勃,命人将能多搁几天的收起来,旁的分着吃了。想起梁靖,一时觉得那人手段狠厉、背过人时阴森的气势叫人害怕,一时又觉得此人还算细心,没白救。   正胡思乱想,外头孙姑走进来,将新取来的两件衣裳搭在衣架。   玉嬛余光瞥见,便过去瞧了瞧,上头百蝶穿花,茶白的衣料柔软细密。   “快立秋了,出了伏天气就得凉下来,夫人叫早些备好衣裳。”孙姑笑眯眯说着,拿帕子帮她擦了嘴角糕点碎屑,“夫人说,等姑娘闲下来,去她那儿一趟,有话要说呢。”   这话倒提醒了玉嬛,赶紧回到窗边,将两幅字练完,才往正院去。   ……   临近傍晚,冯氏跟谢鸿坐在书房,已有大半个时辰了。   金橘领着玉嬛进去时,谢鸿坐在圈椅里,冯氏据着短榻,背后是谢鸿那藏了许多宝贝的檀木书架,跟前的书桌上笔架如山,悬着数把上等狼毫。旁边一方水瓮,里头荷叶清圆,阳光自敞开的窗扇照进来,上头还有晶莹水珠。   都是往日的陈设,但气氛却似稍有不同。   玉嬛轻快的脚步稍敛,觑着爹娘的神色,似不太对劲,心里暗暗嘀咕,莫非是她又做错事了?可最近她安分守己,连府门都没出过,不曾捣蛋啊。   心里犯着嘀咕,双手提了裙角,眼底带笑。   “娘,你们找我?”   “过来,小满。”冯氏招手,将她揽到身边坐着,便朝金橘递个眼色。   金橘依命出去关了门扇,连外头正修剪枝叶的两位仆妇都带走了,周遭再无闲人。   谢鸿手里的书已卷得很紧,掌心汗腻,将纸浸得皱巴巴的。他的眉头也皱着,跟冯氏换个眼色,满心不忍,却不得不开口,“爹曾跟你讲过韩太师的故事,小满,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啊,爹讲过好多回了。”玉嬛颔首。   谢鸿便叹了口气,“故事还有半段,爹从没跟你讲过。那两个孩子被带出府后,并非真的下落不明——两岁的小姑娘活了下来,被她奶娘护着一路往南边走,后来就碰见了她舅舅……”   漫长的时光,从谢鸿口中缓缓说出来,玉嬛听着听着,脸色慢慢变了。   旁边冯氏心疼,伸手将她揽着抱在怀里。   玉嬛失神般靠着,等谢鸿说完,她好半天才回过味来,“那个孩子……是我?”   屋子里安静得针落可闻,谢鸿长长叹了口气,眼里尽是怜惜。   冯氏握着她手,柔声道:“从前怕你年纪太小,受不住,但不能总瞒着你。尤其那婚约,我和你爹都不能擅自做主。要不要跟梁家相认,这事还是该由你来定,不管如何决断,爹娘都会护着你。小满,爹娘都是拿你当亲生女儿来疼爱的。”   极温柔的声音,连同按在后背的手,慢慢抚平玉嬛杂乱的心绪。   折转太大,她一时间理不清楚,但不管出身如何,爹娘待她的好,却是深深刻在心里的。她抬头朝冯氏微笑了笑,低声道:“我明白的,娘。”   笑容安慰一般,懂事得让人心疼。   ……   冗长的故事讲完,谢鸿夫妇都忐忑担心,有意说点轻松的事,好让她别太难受。   玉嬛也不想让爹娘担心,强忍着不去想身世背后的深意,坐了会儿便先出来。   待周遭安静下来,那些事排山倒海,便齐刷刷涌入脑海。   玉嬛不知是怎么走回东跨院的,只是关乎韩家的在脑海翻滚,最疼爱她的爹爹忽然变成舅舅,一时间让人难以接受。她也明白,哪怕并非亲生,这份血缘之亲仍旧厚重,如同冯氏待她跟亲生母女无异,她早就想清楚了。   更撼动她的,其实是韩家满门的冤屈。   玉嬛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是韩太师留在世上唯一的后人。而她脖颈上挂着的这枚平安玉扣,竟会是襁褓里定下婚约的信物,牵系着她和梁靖。   她和梁靖,居然在幼时就定过亲?   而那个被旁人视为奸臣贼子,她却因谢鸿的夸赞而景仰惋惜的太师,竟是她的亲生祖父?她所谓的姑姑是亲生母亲,所谓的姑父是亲生父亲,而哥哥和表哥,也都调换。   这冲击实在太大,让她脑子里一团乱。   回屋后抱膝坐在床榻,玉嬛屏退丫鬟仆妇,独自垂落帘帐发呆。   冯氏来看了好几回,见屋门紧闭,好几回打算推门进来却生生忍住了。   直到傍晚余晖斜照,整个东跨院笼罩在四合的暮色里,屋门才吱呀推开。玉嬛绞着帕子走出来,看到站在甬道上满面担忧的冯氏,心里忽然一阵暖热。她快步走过去,挽住冯氏的手,低声道:“娘,我饿了。”   一句话差点逼出冯氏的眼泪,忙吩咐人去摆饭。   晚饭很丰盛,一家三口围桌坐着,跟往常一样用饭,过后散步消食,谢鸿讲了些逸闻故事,温馨和睦,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而玉嬛初闻身世的诸般情绪,也在一场沉睡后,渐渐抚平。   年幼的时候她就知道,冯氏不是她的生母,却将她疼爱到了骨子里,养恩深重,无分亲疏。而今父亲成了舅舅,但父女间情分如旧,想来也没什么两样,她也不必太多心。   爹还是爹,娘还是娘,日子还是得慢慢过。   唯有韩家的事压在心上,那冤情曾让幼时的她气愤震惊,如今更甚。   ——哪怕跟爹娘感情如旧,她身上流淌的却是韩家血脉。   那样的冤案,没有人能心平气和地坐视不理,她更不能。   这般纠结着过了数日,谢鸿有意宽慰开解,瞧着她渐渐的不似最初般藏着心事,想来是想通了些,便往武安侯府走了一遭。   随后梁靖登门拜访,谢鸿将玉嬛叫到客厅。   ……   离上回见面,已过了半月多的时间。   比起先前在谢家养病时的虚弱姿态、在息园撞见时的劲装潜藏,今日梁靖是正经的世家子弟打扮,一袭圆领长袍用的是上等蜀锦,章彩绮丽,裁剪得宜,因是夏衫所用,织得精美轻薄,更见身形磊落颀长。   不涉争杀时,他眼底的冷厉甚少显露,修眉之下,那双深邃的眼睛甚至带着笑意。   见着她,目光便凝了过来。   十四岁的少女袅袅婷婷,闲居在家时打扮得简单,烟柳色长裙轻软精致,上头玉白半臂罩住一段薄纱,那纱又薄又透,垂至手腕,那纤细的手腕上缠着一串红色香珠,柔润浑圆,纤手提着裙角,跨进门槛时,珠鞋微露。   梁靖挪不开目光,不自觉将脊背挺得更直,站在屏风旁看她。   相较之下,玉嬛就没那么淡然了。   两人虽算得上熟悉,她却是被父亲和梁靖联手蒙在鼓里,先前傻兮兮地探问梁靖身份,借着他弟弟的名头诓骗秦春罗,还赌气要挟,让他用美食弥补先前的欺瞒。谁知峰回路转,不过几日的功夫,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她自幼就定下的夫君?   这种感觉,委实怪异得很。   玉嬛心里五味杂陈,瞥了梁靖一眼,便看着谢鸿,“父亲找我吗?”   “武安侯爷想见见你,晏平特地过来接你的。”谢鸿说着,睇向梁靖。   梁靖脸上带着点心照不宣的笑,“祖父念叨了十几年,总算得知这消息,高兴坏了。只是他身体抱恙,贸然登门也太突兀,便叫我过来,请你去一趟。”说罢,目光微挪,落在玉嬛颈间。   红线如旧细软,只是今日衣领半遮锁骨,瞧不见那枚桃花似的小痣。   玉嬛仍旧盯着脚尖,听他说罢,便道:“那我去换件衣裳。”   “不用,这样就很好了。老侯爷记挂着故人,听见下落急着想瞧瞧,没旁的事。”谢鸿在她肩上拍了拍,吩咐人备马车。   旁边梁靖却已道:“我来时带了马车,等祖父见过,仍旧将她送回来,谢叔叔放心。”   既是如此,谢鸿也没折腾,梁靖便带着玉嬛出了厅,径直往外院走。   到得府门口,果然马车已备好了,上头武安侯府的徽记醒目。   玉嬛被石榴搀着坐进去,还没落下帘子,就见梁靖躬身屈腿,也钻了进来。   车厢还算宽敞,两人各据一个角落,也不拥挤。偏门开处,马车辘辘驶出,两人各自沉默,玉嬛靠在厢壁盯着脚尖,梁靖则不时将她打量。千军万马中厮杀出的悍将,哪怕刻意收敛,仍有迥异于常人的气势,那目光瞥过来,叫人没法忽视。   玉嬛忍了半晌,忍无可忍,“你总看我做什么。”   “好奇,觉得高兴呗。”   “反正就这么张脸,又不是没见过。”玉嬛小声嘀咕,脸上莫名一红。   梁靖唇角动了动,没再逗她。   车厢里的气氛却暧昧了起来,梁靖为何好奇,彼此心知肚明。玉嬛活了十四年,突然蹦出来这么个早就定下的夫君,下意识摸了摸胸前那平安扣,又有些茫然。   按说父辈定下婚约,梁靖又非奸恶之徒,她该坦然接受。   然而这两日为韩太师的冤案挂心,此刻想起这婚约,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倘若真要按当年的约定成婚,她是该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还是以韩家女儿的身份?   心里有些烦乱,她随手掀开侧帘,借着轩窗漏进来的风透气。外头街市热闹如常,食店银楼绸缎庄,鳞次栉比的店铺屋舍掩在高大的垂柳后面。目光随意扫过,却没真落到哪里,直到扫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秦春罗?”玉嬛有些意外地低喃,确信那人是她没错,不由看向梁靖。   梁靖抬眉,“看到她了?”   “嗯。她不是……被看管着的么?”   “秦骁进了京城,她母女俩就没了用处。”梁靖觑着她,补充道:“放心,她会很老实。”   会吗?玉嬛不甚确信。   梁靖常年在外,对魏州城的姑娘了解得不多,她却是跟秦春罗打过许多交道的。那人色厉内荏,没多少手段,却最爱挑事迁怒,从前就因为梁章而常来折腾她,如今秦骁因谢鸿的事问罪入狱,秦春罗必定满腔怨恨,岂能心如止水?   不过眼下,秦春罗的事已不值当考虑。   当务之急是,待会见了梁侯爷,万一那位提及婚事,当如何应对?    第25章 第25章   武安侯爷所住的夷简阁在后园僻静处。   梁靖带玉嬛入府后, 直奔侯爷居处。这座园子承袭数代, 除了那方小湖外,亦修许多亭台水榭,可供纳凉散心。梁家雄踞魏州, 往来的宾客颇多, 也常有男客女眷来后园消暑,比如沈家。   沈柔华近来心绪欠佳。   她很早便知道,爹娘有意将她许给武安侯府的梁靖, 而梁元绍和薛氏也有此意, 只等梁靖点头。   沈家虽不似侯府树大根深, 却也经营数代, 她的兄长娶了淮阳长公主的女儿,在京城结交了数位皇亲,也在六部中枢做事。而她则是名动魏州的美人,家世才学、容貌品性, 无不出众。   梁元绍是次子,承袭不到侯爵,算起来她跟梁靖的门第也不算差太多。   这般亲事, 两边长辈都满意,她又是那般姿容, 本该十拿九稳。谁知梁靖回来后,竟迟迟不见动静?甚至沈家借故邀请梁元绍父子做客, 梁靖也是以会友为借口, 不肯登门。   这态度令沈家不满, 也让沈柔华心生忐忑。   她自幼长在魏州城,很早就见过梁靖,先前梁老夫人寿宴,梁姝还故意带她去临近男客的楼台散心,沈柔华心知肚明,透过那窗扇瞧见梁靖的风姿,甚是倾慕。心事埋藏却迟迟没回应,今日沈夫人便以探望薛氏为由,又带她来梁府做客。   两位夫人靠窗闲话,梁姝跟她是旧交,听见消息也来作陪,带她到园中散心。   走至一处洞门,沈柔华却忽然顿住脚步。   离她十几步开外,错落有致地摆着几方湖石,修竹森森,海棠绿浓,有人并肩而来,男子身材颀长魁伟,锦衣玉冠,有自幼读书修出的内蕴,亦有沙场历练磨出的练达英姿,不是梁靖是谁?   而他身边那裙如烟罗的姑娘……   沈柔华不自觉握住梁姝的手,“谢玉嬛跟你二堂哥认识?”   梁姝闻言瞧过去,有点意外,“不知道呀,就听说他在茂州时被谢家人照顾过。”   说话间,那边两人已经走到跟前。   沈柔华等了这么些天,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梁靖,心中大为欢喜,即便素日行事沉稳,也还是喜上眉梢,盈盈含笑施礼,姿态端庄。目光在梁家身上逗留一瞬,旋即挪向玉嬛,“谢妹妹,有阵子没见了。”   “沈姐姐。”玉嬛对沈柔华并无恶感,笑了笑,又跟梁姝打招呼。   都是往常宴席里常会碰见的人,梁姝自然也热情招呼。不过她比梁靖小了几岁,又是堂兄妹,常年不见面,带着点生疏的畏惧,没敢放肆。   梁靖也不逗留,招呼过了,便仍带玉嬛往夷简阁走。   剩下沈柔华站在洞门外,笑意收敛后,目光微沉。   很显然,哪怕在府里偶遇,她殷勤含笑,梁靖的态度也是上回见面时那般冷淡客气。再想想他回魏州许久却始终不登沈家大门的事,这其中暗藏的态度,不言自明。   沈柔华久居闺中,又惯常跟在沈夫人身边,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差。   方才那样短暂的会面,梁靖瞥向那素无交情的谢玉嬛时,明显比看她这自幼相识的世交之女时温和一些。而先前数次宴席,薛氏固然喜爱她,梁老夫人却待谢玉嬛格外热情,俨然一副想娶进梁家的模样。   难道梁老夫人中意谢玉嬛,不是为梁章,而是为梁靖?   这念头冒出来,沈柔华那只摇着团扇的手不自觉握紧,望向玉嬛背影的目光愈发晦暗。   ……   沈柔华惦记着玉嬛,玉嬛的心思也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回魏州没多久,她便听到风声,说沈柔华要嫁入侯府,嫁给那位名冠魏州的才俊梁靖。不过彼时玉嬛不认识梁靖,又觉得沈柔华那出身嫁入侯府很自然,便没放心上。   今日不期然碰见,沈柔华瞧见梁靖时那含笑的模样,显然是期待甚多。   这让玉嬛不免苦笑,都什么事儿呀!   苦笑完了抬头,夷简阁门口那方石碑已近在眼前。   甚少出门的武安侯爷就站在廊下,半个身子沐浴阳光,头发花白,拄拐站着。   老侯爷先前曾居于高位,身份尊贵,又是祖父的故交,更须尊敬。玉嬛是晚辈,又是头回拜见他,礼数上不能偷懒,走至檐下,双手拎着裙角,便欲跪地行礼。   那边梁侯爷才露笑意,见状忙道:“地上石头硬,咱们进屋说话。”   声音未落,梁靖的手便迅速探出,握住玉嬛的手臂。   夏衫单薄,她的骨架小,哪怕手臂上长了点肉,瞧着也是纤秀的,隔着层薄纱握在手里,柔软温暖的触感更是娇软。梁靖握惯了刀剑,力道重了些,便只觉掌心软绵绵的纤秀柔弱,心里有些异样,赶紧稍松劲道,扶着她站稳。   松开她手臂的时候,那五指也微微僵硬,神情不太自然。   玉嬛眼角余光瞥见,心里还觉得疑惑,这个人难道不太习惯跟人碰触?   两人各怀心思,梁侯爷却已颇急切地回身往屋里走。   进了屋,仆妇摆上垫着厚绒的蒲团,玉嬛这才跪地端然行礼拜见。因见老侯爷有些哀戚之色,特地笑吟吟地问安,眉目含笑,神情婉转,好让老人家宽慰些。   老侯爷也似被感染,稍收伤感之心,只露出阔别重逢般的欢喜。   仆妇随从都被屏退在外,紧掩的屋门里,只有祖孙俩跟玉嬛隔着矮案坐在蒲团上。   跨越十多年的时光,再听到故人孙女的消息,老侯爷自是激动。他本就身子弱,昨晚心绪浮动没睡好,神色瞧着颇憔悴,又见玉嬛笑吟吟的,眼底里便带了笑。那双眼睛在玉嬛脸上逡巡,像是欣赏这容貌气度,又似乎是想从其中寻出点老友的印记。   案上早已备了上等香茶,几盘糕点整齐摆着,香软诱人。   老侯爷亲自将茶杯推到玉嬛跟前,眉目苍老威仪,声音却带几分温和,说他是挂念故人太久,听见她的消息便急着请过来,并没旁的意思,叫玉嬛不必拘束。   而后借茶润喉,慢慢问她这些年的经历,说些陈年旧事。   玉嬛没见过祖父的模样,从前也只父亲谢鸿提起过,韩太师在她心目中,便是个有学识有风骨、严格而沉肃的人。听老侯爷提起年轻时的事,才知道祖父也会有孩子气的时候,为一些芝麻大的事跟老侯爷打赌比赛,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最后两杯烈酒灌下去,握手言和。   那是藏在太师外表下的另一种模样,无关身份立场,只是挚友意气。   旧事令人怀念,玉嬛瞧着老侯爷形容憔悴,也不敢说悲伤的话,只含笑逗趣。说她这些年在淮南过得很好,讲了些幼时顽劣被谢鸿和冯氏罚的趣事,逗得老侯爷也笑起来。   梁靖盘膝坐在旁边,不时也勾唇微笑。   旧人重逢,一室融融。   ……   半个时辰后,梁老夫人也赶了过来。   比起侯爷的沉疴病态,老夫人精神矍铄,身子骨还很健朗,一身宝蓝锦缎的对襟衣裳,发髻间装饰不多,却因出自武将世家,又住持侯府内宅多年,慈和而不失威严。她也无需人扶,自管扶着门框跨进来,反手掩上屋门。   这边玉嬛已起身,盈盈行礼。   梁老夫人目光黏在她身上,过来笑握住她的手,“可算是找着了,谢叔鸾也是藏得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那么久,愣是没漏出半点马脚。难怪我瞧着喜欢,果真是有缘故的。”   玉嬛垂首笑道:“家父是怕惹麻烦添乱,不是故意瞒着老夫人,还请您别见怪。”   “我知道,也难为他苦心,这些年将你照料得如此周到,果真是有心的。”   梁老夫人抚着她头发,一道在案边坐下,只字不提先前给梁章婚事探口风的事。   闲谈慢话,两位老人上了年纪,最容易惦记起旧日情分。故人已去,唯有这点血脉在世,又是跟梁靖定了亲的,便关怀得格外细致。   琐事说罢,老侯爷总算提起最要紧的事,“当年你满月宴时,我还在京城,特地去瞧过。那时候韩家真是热闹,你包在襁褓里,还不会认人,倒是我跟文达许了约。不知那平安扣的事,叔鸾跟你说了么?”   ——叔鸾是谢鸿的字,老侯爷这般称呼,语气颇为亲近。   “说过的。”玉嬛颔首,勾出脖颈间的红线,将那枚通透的平安扣拖在掌心。   贴身养了十几年的玉,比当初更见柔润光泽,而她掌心白腻,几与玉质同色。   梁靖前世见着玉扣时,她早已香消玉殒,此刻玉扣还完好地系在她颈间,不由心思微动,目光从她掌心挪到脸庞。便见她乖巧垂眸,细密浓长的睫毛藏尽目光,红唇微抿,神色安静而带些哀戚。   对面老侯爷叹了口气,看向梁靖,“这玉扣的事,你自然是很清楚的?”   “孙儿清楚。”梁靖颔首。   “那便好——”老侯爷手扶桌案,挺直脊背,“文达早已不在人世,就剩我这把老骨头还苟延残喘。当年的约定我牢牢记着,晏平也清楚。只是这些年音信断绝,我以为你早已被奸人所害,没能伸手照顾,实在歉疚。玉嬛,若你还愿意认我这把老骨头,我便做主,全了当初跟文达的心愿。”   这便是问她对当年婚约的态度了。   当日谢鸿坦白她的身世后,因冯氏说此事须由她定夺,玉嬛曾考虑过,心里也有主意。   只是此刻,对着老人家殷切的目光,她却觉难以开口。   旁边梁老夫人便揽住她肩膀,“这些年确实是我们疏忽,不过如今既寻回来了,玉嬛,只要你还愿意进梁家的门,往后必定会好好待你。你若觉得为难,或是一时间理不清,也不必着急,只消记着,这玉扣的婚约,我和侯爷一直都记在心里。”   极和蔼可亲的话,因她出身将门,性情爽直,更带几分笃定。   二老目光殷切,皆看着她,而梁靖则端坐在侧,目光一错不错,也落在她脸上。   ——这让玉嬛有些为难。    第26章 第26章   十二年前的婚约是真, 如今梁家能不嫌弃韩家获罪落败, 这态度也很难得。能嫁入称霸一方的武安侯府,嫁给梁靖这般才俊,也是无数闺中女儿梦寐以求的事——沈柔华不就这般眼巴巴盼着么?   玉嬛却总觉得, 事情不是这样简单。   她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 旋即跪坐在蒲团,半直起身子。   “侯爷和老夫人的苦心,玉嬛明白。按理, 既是长辈之约, 我自该遵从。只是……”她顿了一下, 轻声道:“若我因这玉扣而进梁家, 便该是以韩家女儿的身份。武安侯府名满魏州,两位伯父也都是朝廷肱骨之臣,受人瞩目。若娶大不敬的罪臣之后进门,在外, 侯府会受人诟病,在内,我也会处境艰难……”   她点到即止, 低垂眼眸,咬了咬唇。   侯爷夫妇却都是人精, 哪能听不出这意思?   目下的情形,若真抖露出玉嬛的身份后娶进门, 在外受人诟病事小, 惹来皇帝猜忌、言官和政敌弹劾, 那会更严重。而于玉嬛,以罪臣之女嫁入侯府,即便有侯爷夫妇撑腰,也会令公婆不悦,日常与人往来更是举步维艰。   梁元绍和薛氏的性情和行事,祖孙三人都是清楚的。   屋内片刻沉默,还是梁老夫人开口。   “韩家的血脉能保住,已是天可怜见,太师在天之灵应会觉得宽慰。这身份若瞒着旁人其实不难,往后有了子嗣,多烧炷香,太师在天之灵也不会寂寞。”   这便是觉得她能隐姓埋名一辈子的意思了,玉嬛盯着桌上的茶杯,咬了咬唇。   “可是,我想堂堂正正地行走在这世间。”   浓长的睫毛掩住眼底倔强,她的声音柔软,却笃定有力。   更深的沉默袭来,在场众人当然都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   老侯爷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神情微怔,老夫人的笑容也微微顿住,似是愕然,愈发意外地将她打量。   片刻功夫,玉嬛便已试探了出来——   二老固然惦记旧人,却是想她以谢家女儿的身份嫁进来,而后隐藏身份苟活一世。   看那态度,想必是不肯碰当年那案子的。   她知道那是强人所难,不由自哂。当初韩家遭难,有姻缘之亲的谢家尚且不敢碰霉头,这么多年,除了谢鸿跟她讲明白旧事外,旁人提都没提过。武安侯纵然跟太师交情甚笃,毕竟是侯府之主,牵系太多,利弊权衡,肯守着当初的婚约已是难得,哪还会逆风而行?   这种事强求不得,天底下,恐怕也就她存着这般以卵击石的心思。   但若要她顺着老人家的意思,糊里糊涂地嫁进来,而后置阖家冤情于不顾,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过一辈子,虽全了祖父的遗愿,又有什么意思?   但此刻,二老显然还没有恢复韩太师清誉的打算。   玉嬛遂笑了下,语气和软乖巧,“不管这事儿最终会如何,侯爷和老夫人惦念祖父,这份心意玉嬛实在感激。若侯爷不嫌弃,往后我在魏州,只要这边有空闲,便来探望您和老夫人,好不好?”   “好,当然好!”老侯爷松了口气,“这事儿咱们再商量,你要过得舒心才最要紧。”   又说话一阵,玉嬛瞧着日色西沉,遂站起身告辞。   梁靖亦随她起身,声音淡然,“我送你回去。”   ……   夷简阁地处僻静,两人出门走了一阵,也没碰见闲人。   并肩而行,各自沉默,玉嬛偷觑梁靖神色,不辨阴晴。虽说方才气氛融洽,但她的态度有点倔,他想必是生气了,毕竟他费心救了谢家性命,而她此举却无异于拒婚。   心里正揣测着,旁边梁靖忽然缓了脚步。   “刚才你的意思是——”他果然提起了这件事,脚步稍旋,身子便到了她跟前,拦住去路,“不愿意嫁我?”   “……算是吧。”玉嬛迟疑过后,点头。   “为何?”   他身高体长,比起十四岁的玉嬛,近乎居高临下的姿势,双目炯炯地盯着她。   玉嬛心里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梁靖闲庭信步般赶上来,身子前倾,一副要深究到底的模样。   两三步后,身后便是假山,玉嬛退无可退,只好牵起笑意,“当年定下婚约的时候,祖父是太师,跟侯府结亲,算得上门当户对。如今祖父背负骂名,今时不同往日,事情也该随机应变。目下的情势,我嫁进尊府,并不妥当。”   梁靖摇了摇头,“这不是真心话。”   想听真心话吗?   玉嬛垂眸,片刻后,才低声道:“我若以谢家之女的身份嫁进来,瞒着人一辈子,有负祖父。若以韩家之女的身份进门,纵然侯爷不嫌弃,旁人会如何看待?于尊府而言,娶个罪臣之后并没有半点益处,从魏州城里随便挑一个都比我好。”   ——比如那薛氏极为喜爱沈柔华。   这侯府府上下,惦记旧日婚约的就只侯爷夫妇而已。   倘若她嫁进来,府里的公婆、府外的亲眷,会有多少闲话,会投来多少异样目光?更何况,祖父当初还是蒙冤受害,至今未曾洗脱罪名。她若成了梁家妇,侯府利益牵扯之下,她举止被拘束着,就更没机会洗雪冤屈了。   算来算去,终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玉嬛毕竟年少,想着这些时心里觉得沮丧,脑袋耷拉着不肯抬起来。   梁靖觑着她,眼底稍见晦暗。方才在屋中他一直没出声,只暗中打量她神色,虽说玉嬛的理由冠冕堂皇,试探般点到即止,但重活一世,他其实看得明白,她怕是仍想着韩太师的冤案,只是心存顾虑,不曾明言。   惯常冷清的目光添了火苗,梁靖单手撑在假山,道:“若冤案平反,你还会这样想吗?”   声音不高不低,落入玉嬛耳中,却如重锤直直撞到心底。   她愕然抬头,看向梁靖,“什么意思?”   “韩太师蒙冤不白,你是怕进了梁家,被人拘束着,没法帮他伸冤,对吗?”   他垂首低眉,宽肩劲腰将一身锦衣撑得磊落,因曾沙场历练,自有份沉稳刚硬的气度。   那目光却是锋锐洞察的,叫人逃无可逃。   玉嬛那点小心思被看得明明白白,嘴唇动了动,片刻后才低声道:“当年的情形,父亲曾跟我说过。太师得罪的是各处世家,武安侯府、淮南的谢家都在其中。这事太难,我是心有不甘,做不到视而不见。侯爷虽跟我祖父有交情,却犯不着拿整个府邸去触皇上的逆鳞。”   她顿了一下,眉梢微挑,“方才侯爷半个字都没提太师蒙冤的事,其实是心里已有打算,梁大哥想必也明白吧?”   梁靖当然看得出来。   祖父年迈体弱,当年无力救下韩太师,心志日渐消沉,且有种种羁绊,在见到玉嬛之前,怕是从没有想过为旧友伸冤的事。   但此时不提,不代表往后不会。   梁靖沉眉,认真道:“祖父目下未必肯,我却愿意。东宫本就有削弱世家之心,必定也愿意。等时局明朗些,祖父必会帮我。”   “是吗?”玉嬛意外,“可梁府本就是世家。”   “却未必是一丘之貉。如今许多世家仗势霸凌百姓,放任下去,会动摇国本。”   这事儿可就大了,玉嬛久在深闺,没他的经历和见地,一时间也不知梁靖这话的真假和分量。不过世家盘踞,族中弟子品行不一,外头亲朋更是鱼龙混杂,干出过许多仗势欺人的事,她是知道的。   玉嬛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即便如此,梁大哥也该知道,这事很难。”   “不是还有你么。”梁靖稍稍俯身凑近,“咱们携手,事在人为。以韩家女儿的身份进门,确实招人眼目,容易打草惊蛇。这事儿暂时瞒着旁人,待事成之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你仍可堂堂正正地走在世间。”   温热的气息落在脸上,他目光灼灼,语气笃定,指尖扫过她颈间红线,勾出那枚玉扣。   通透精致的玉扣,被她养了十几年,格外温润。   梁靖指尖摩挲,目光却只在她脸颊逡巡,仿佛被困在跟前的已是囊中之物。   玉嬛下意识侧身躲开些,“我再想想。”说完了,才察觉这姿势过于暧昧,赶紧抢回玉扣,从旁边溜出来。   梁靖唇角动了动,“等你的消息。还有——”   “什么?”   “我表字晏平。”   玉嬛愣了下,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倒是想起了先前他隐瞒身份的事,眼底浮起不满。   梁靖知她想歪了,轻咳了声,“我的意思,梁大哥这称呼生分了。”   声音暧昧,带几分亲近。玉嬛总算明白过来,嘴里却叫不出“晏平哥哥”这个称呼,遂红着脸哼了声,瞪他一眼,避开他的目光,扭身赶紧往府外走。   梁靖唇角勾起,紧跟在后。   ……   玉嬛回府后,便认真考虑此事。   她固然有为韩家伸冤的心思,本事毕竟有限,这样短的时日,也还没理出很清晰的头绪来。不过有一点却是明确的,这案子是皇帝钦定,想翻到明面,绝非易事,父亲谢鸿生性温和,不爱与人争斗,淮南的老太爷又对韩家避之不及,不能将他们卷进去。   而梁靖却稍有不同,能跟永王斡旋纠斗,他的能耐她也见识过。   何况太子与永王夺嫡,看梁靖的行事,是跟永王不对付的。当年打压韩太师最狠的萧家是永王最大的靠山,梁靖借此来剪除萧家,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若他愿意相助,何乐而不为?两人协力,总好过她独自尝试,无从下手。   更何况两人的婚约是长辈在十几年前就定下的,就算梁靖行事叫人捉摸不透,诓过她两回,对她也还不错,若是成了她的夫君……   她靠在窗边,想到这茬时心跳有些乱,唇角却不自觉地牵起。   待想清楚后,玉嬛便给梁靖递了个消息,说她愿意携手。   梁靖看罢,随手将那极简短的纸条烧了,赶去夷简阁。   老侯爷那日见着故人遗孤,精神头好了许多,这会儿还起了兴致,拿了把大银剪,在修理花圃。见梁靖过来,便先丢开,拿了软巾擦额头的汗。   祖孙俩入屋说话,梁靖提起婚事,老侯爷脸色便有些黯然。   当年那冤案是何情形,他是清楚的,韩太师行事耿直,触动世家利益,几乎是被萧家煽动各处世家大族围剿讨伐,连皇上都没能保住。   如今十年过去,萧敬宗在朝为相,有永王这个外甥,两位萧贵妃又盛宠后宫,声势正隆,连东宫都不能压住锋芒。景明帝年轻时还有点振作皇权的念头,损了韩太师后便消沉许多,如今上了年纪,在后宫里美人香软、丝竹旖旎,怕也未必惦记旧日的事。   想重翻旧案,谈何容易?梁家身在其中,真闹起来,怕也得自损几分。   那孩子啊,脾气真是跟她祖父一样执拗。   老侯爷叹了口气,原以为梁靖会说韩太师的案子,谁知他只字不提,只道:“那日玉嬛的担忧也有道理,不管她以哪个身份嫁进来,爹娘那边都还没对沈家死心。这事还得祖父出面,打消他们的念头,否则玉嬛即便嫁进来,怕也会受委屈。”   这话倒也是,梁元绍夫妇盯着沈家那姑娘,老侯爷是知道的。   他慢慢颔首,道:“她那边呢?”   “我来安排,力求稳妥。”   茶杯递过来,香气氤氲,老侯爷随手接着,忽然笑了笑,“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份心。娶她进门是我的心愿,往后麻烦恐怕也不少,你可都想清楚了?”   梁靖唇角动了动,微微点头。   前世宫中一晤,虽说匆促,他却始终记得那场景。甚至往后数年征伐,她的娇丽容貌、那双灵动眉眼,仍旧刻在他脑海里,不经意间便会浮现。那枚玉扣回到手里时,心底有闷重的疼痛,说不清是遗憾、惋惜,还是旁的情绪。   他只知道,她是祖父给他定下的娇妻,平生阅人无数,唯有她的音容眉眼留在心底。   既然能重来一回,他定要将她寻回来,不叫她再入歧途,香消玉殒。   对面老侯爷觑着他神色,眼底笑意愈浓,皱纹都堆得更深了——   “你看上她了,是不是?”   祖孙俩天南海北的都聊过,却还是头回说这种话。   梁靖微愕,对上祖父洞察的目光,莫名想起她的眉眼浅笑、盈盈身姿,软声娇语、淡淡体香,乃至胸口红线、桃花般的小痣——甚至有回夜里,他还梦见过,只是没能触到。   他心里猛地一跳,旋即垂眸,“就只是觉得不能废了婚约。”   “哦……”老侯爷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徐徐将茶饮尽,道:“放心,这把骨头虽老了,却还不是没半点用处。你父亲那里我来说,想来薛氏也不敢再违拗。只是玉嬛那里,你得说明白,不管往后的路怎么走,都不能叫她存芥蒂。”   梁靖笑而颔首,“祖父放心!”   老侯爷叹了口气,“那孩子命苦,能走到今日不容易,你须好生待她。”   “只要她愿意嫁我,我必倾尽全力,护她安好!”梁靖神色微肃,声音虽轻,却是一字一顿,笃定坚毅。    第27章 第27章   梁家的事自有老侯爷安排, 谢府这边,冯氏则惦记着带玉嬛出去走走。   自打出了秦骁刺杀的事后, 玉嬛除了赴宴外,甚少出门。先前谢鸿坦白身世, 玉嬛为怕爹娘担心, 每日里瞧着波澜不惊, 晚间却常深夜难免,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白日里虽也常笑,那憔悴却掩不住,眼底笑意也不似寻常清澈照人。   冯氏留意这边动静, 从孙姑嘴里得知这些, 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趁着最近天气晴好,便有意带玉嬛出去散心。   这日清晨玉嬛起身, 因觉得屋里闷热,还没梳洗呢,便先推开窗扇, 就着外头苍翠的竹叶吸了口气。日头还没升起来,这会儿还算凉快, 草木清香盈满肺腑, 威风拂过面颊, 只觉浑身惬意, 令人精神稍振。   跨院里左右开两道门, 西边的垂花月亮门连着正院, 素白的墙壁上,爬山虎枝叶碧翠。   小丫鬟金灯恰好进来,蹬蹬跑向石榴。   “石榴姐姐,夫人命我送来一套衣裳,给姑娘骑马用。”脆甜的声音,随风送到窗边。   石榴正吩咐玉嬛婆子准备盥洗的东西呢,赶紧接了,“夫人要带姑娘出门了?”   “是呢,说用过早饭要带姑娘去丹桂湖散心,叫姑娘穿得利落些。”   两人在院门口说话,玉嬛隔着参差树影隐约听见,心里登时欢喜。拢着松散的头发,还没走到屋门,石榴就已小跑着到了跟前。她手里是套骑马的劲装,海棠红的上衣色泽鲜丽,看着就叫人觉得明快。   里头孙姑已带人收拾完了床榻,出来瞧见,也觉意外。   “姑娘新裁的秋衣不是还没做好吗?”   “是骑马用的,怕是先赶出来给姑娘穿。”石榴觑着玉嬛,低笑道:“姑娘这些年闷闷不乐,金灯儿说,夫人要带姑娘去丹桂湖那边散心,用了早饭就走。姑娘,咱们快点梳洗?”   “赶紧呀!”玉嬛许久没出门,近来也确实觉得憋闷,当然迫不及待。   匆匆梳洗毕,因玉嬛想在湖边骑马,发髻也梳得格外紧实,累赘的钗簪一概不用,只点缀两朵堆纱宫花,满头青丝拢入高挑的髻中,利落又别致。那衣裳也裁剪得合身,料子柔软单薄,袖口收窄,被廊下的风一吹,轻飘飘的。   她一脸欢快地跑去正院,冯氏瞧着那笑靥,也觉欢喜。   母女俩用过早饭,便乘了马车出城,由几个得力的家丁护卫着,直奔丹桂湖去。   ……   丹桂湖在魏州城东边,碧波万顷,烟波浩渺,因沿湖有数里桂树得名。每年深秋时节,橘红色的桂花缀满枝头,香飘十里,远近闻名。   这地儿湖光山色,春日能沿湖踏青、夏日里避暑泛舟、秋日折香赏桂、冬日雪亭煮茶,是阖城百姓钟爱之地。官府因此管得格外严,地皮价值千金,不许人轻易圈地,除了梁家这等树大根深的世家大族、沈家那般金银如粪土的富商巨贾,旁人休想建别苑。   年深日久,沿湖便开了许多茶肆酒铺客栈——   北边离桂花林最近,又有侯府别苑,多是贵家高门的人踏足,湖边几处馆舍,园林般错落有致,里头茶酒俱全,亦有上等客舍可供过夜。南边儿也是样样俱全,只不及北边精致贵丽。   两边茶酒的价钱悬殊,无形中也将游人分开。   如今天气尚且炎热,虽无桂花的馥郁香气,湖面凉风仍叫人惬意,引得不少人出来散心。谢家的车马直奔北边走,途中也碰见不少高门富户的车马,络绎不绝。   谢鸿在魏州为官不久,便没在湖畔办别业,只遣了家仆早些过去,定好客舍。   待玉嬛母女抵达,便先安顿歇,待后晌日头没那么毒时再出门。   离客舍不远便是圈出来的马球场,里头也养了百余匹好马。谢家除了出入的马车所用外,没养过马,玉嬛便从中挑了一匹瞧着温驯的,撒着欢儿跑出去。   这一带地势开阔,碧草茵茵,因是圈起来的,也没旁人打搅,就算玉嬛马术平平也不妨事。几圈儿跑下来,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心胸为之开阔,先前那些憋着的闷气也都吐尽,原本闷闷不乐的眉间,也变得明朗起来。   冯氏在旁瞧着,甚是欣慰。   过后一道回客舍,偶尔碰见相熟的,也都笑着和气招呼。   谁知临近客舍,却碰见了对不那么和气的。   ——许久不曾露面的秦春罗母女。   先前秦骁被关押,她母女俩被梁靖捉了当筹码困着,着实叫秦家兵荒马乱了一阵。之后秦骁被押送进京,母女回府,也忽然低调安分起来,甚少露面。   哪料冤家路窄,竟在这里碰上了?   谢鸿险些丧命在秦骁剑下,秦骁如今身在牢狱,两边碰见,哪有好脸色?   秦夫人率先别开目光,眼神刀子般剜过,见女儿仍盯着玉嬛,便用力拽了一把,目不斜视地匆匆走过,险些让脚步没跟上的秦春罗一个踉跄。   冯氏也是笑意微敛,视若无睹。   倒是两个姑娘各自回头,目光撞在一起。   秦春罗目光如刀,落在玉嬛身上,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恨意,跟个刺猬似的,在玉嬛看过去时试图掩藏,却严实得拙劣。玉嬛则哂笑了下,在确信她没看错后,便收回目光——是秦骁行凶刺杀在先,如今阴谋败露绳之以法,秦春罗她哪来的底气迁怒?   不过秦春罗此人心胸刻薄,做事蛮不讲理,玉嬛是知道的。   是以傍晚沈柔华身边的仆妇递来请帖时,玉嬛特地留了个心眼。   帖子是沈柔华亲自写的,端方工整的楷书,不露半点锋芒,跟她待人接物一样的圆润。上头说她昨日碰见田家姑娘,才知道玉嬛也来这边散心了,正巧她那边有筐才送来的赤甲蟹,听说春晖阁最会做蟹,有意明日在春晖阁设个小宴席,请过来避暑的几位姑娘尝尝,顺道办个雅会。   特地邀请玉嬛过去,人多了热闹,也更增情谊。   这事儿倒是常有的,魏州城里有名有姓的姑娘就那么些,沈柔华做事周全端方,常会带头办些雅会,先前有几次打马球、踏青赏花,玉嬛都去过。   不过这回么……   玉嬛把玩着请帖,问道:“春晖阁是在哪里?”   那送帖的仆妇很老实,道:“离客馆有四里地,到了湖边往南走,招牌很显眼的。姑娘放心,若怕迷路,我家姑娘会派人来请。”   玉嬛点了点头,“我前晌还得去别处,你等等,我回去问问是否顺路。”说罢,叫石榴招呼着仆妇坐着,她自回内间,跟冯氏问了春晖阁的底细。   这一问才知道,那春晖阁似乎是秦府的家业,只是藏得颇深。   这就蹊跷了,玉嬛心里不由迟疑。   沈柔华在魏州的风评一向很好,沈父是梁元辅的副手,许多事上还牵制着谢鸿,没必要平白得罪。且那边特地下了帖子,理由又冠冕堂皇,言辞诚挚,按理该卖几分面子,不好推拒。   可昨日秦春罗那恶意太露骨,春晖阁又是秦家的地盘,谁知会不会出岔子?   玉嬛大难不死,这条小命要紧得很,想了想,还是觉得稳妥为上,遂出门笑道:“实在不巧,家母要带我去的地方有点远,怕是赶不过去。烦请代我跟沈姐姐告罪,多谢她美意,等有空了,我亲自去谢她。”   仆妇听了,便客气告辞,回到沈家别苑,如实转述。   ……   已是暮色四合,沈家别苑临湖而建,曲折游廊伸入湖面,连着一座建在小渚的八角亭。   沈柔华靠在鹅颈椅上,旁边是秦春罗和另外两位常来往的姑娘。   听仆妇说玉嬛没法来赴约时,沈柔华面露遗憾,只摆手道:“既如此,便算了。”说罢,睇向秦春罗,那位正闷头剥莲子,虽然低着头不动声色,那指甲却掐进了莲蓬,声音也是冷嗤的,“她不来啊。哼,沈姐姐亲自下帖都请不动么,可真是矜贵。”   这分明是挑拨了,沈柔华摆弄团扇,笑而不语。   旁边便有人劝道:“不来也好,免得你俩见面尴尬。”   “尴尬什么。”秦春罗强自掩饰,“我跟她又无怨无仇。况且是沈姐姐设宴,看的是沈姐姐的面子,她来不来与我何干。”   这话倒让劝解的姑娘尴尬,念着秦家仍是巨贾,没呛回去。   沈柔华便摆手,“不来算了,咱们明日照旧玩,可别迟了。”   旁边姑娘有眼色,便以天色渐晚唯有辞别,只剩秦春罗还不肯死心,“她当真不来么?”   “对啊,你也听见了。”   秦春罗“哦”了声,眼底是深深的失望,又怕被沈柔华看出来,只得告辞。   待众人一走,沈柔华脸上得体端方的笑便慢慢冷了下来。   在沈夫人膝下承教这些年,她察言观色的功夫,在同龄姑娘里是拔尖的。秦春罗那点心思,哪逃得过她的眼睛?这请帖还是秦春罗撺掇出来的,显然是想借着春晖阁是秦家地盘的便利,趁机报复谢玉嬛。   搁在从前,沈柔华不会趟这浑水。   但那日在梁家碰见玉嬛,又打听到梁靖两度到谢府登门拜访后,沈柔华终究是不悦的。   都是男婚女嫁的年龄,梁靖撇着沈家不闻不问,却往谢府跑得殷勤,意思已是分明。先前薛氏和沈夫人的往来实在明显,满城的眼睛都盯着她,如今梁靖来这一出,怎不叫人心寒?   那谢玉嬛明知沈梁两家有意结亲还凑上去,显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是以看出秦春罗那点心思后,沈柔华没怎么犹豫,便从善如流——   若秦春罗能叫玉嬛吃苦,甚至狠毒一点,令玉嬛没法跟梁家往来,那是她乐见其成的。即便事情闹出来,也都在秦春罗头上,她不过是设宴而已,下帖时几位交好的姑娘都在场,没半点越矩的举止言语,自可撇得干净。   谁知那谢玉嬛竟是机灵,往常和善亲近,今日却断然拒绝。   难道是察觉了什么?   沈柔华眸色微沉,招手叫那仆妇过来,细问经过。   问完了,沉吟片刻,回到住处却叫来心腹,叫她派个人盯着点,看玉嬛母女明日会去何处,届时报信给她。    第28章 第28章   玉嬛这边推了沈柔华的请帖, 心无挂碍,次日清晨便跟冯氏泛舟游湖。   天气阴着, 来游湖的人不多,母女俩带着贴身仆妇丫鬟乘一只画舫, 仆从家丁在附近跟着。船上带了熟食糕点, 母女俩徐徐游湖, 后晌时恰好抵达湖上一座岛。   湖外十里丹桂,湖上种的却都是海棠, 有清丽娇媚的名品,亦有高壮茂盛的老树。   岛上亦有酒楼,因今日天阴欲雨, 客人甚少, 有些冷清。   乘船劳累,登岛之后, 冯氏便带众人去酒楼,歇着喝茶,吃几样小菜。   母女俩靠窗坐着, 看外头水雾濛濛,碧树葱茏, 倒是好景致。   林间有青石板铺成的路, 迤逦通向海棠林子深处, 坐在窗边抬头瞧, 还能看见一串串青嫩的海棠果。这时节果子尚小, 口味也酸涩, 摘回去拿蜜糖渍了,却是别样的酸甜可口。   玉嬛想着那滋味便觉口舌生津,忍不住问店家要个果篮子,央告着冯氏一道去摘些。   冯氏本就为陪她散心而来,哪会不依?   母女俩闲而无事,带了仆妇出去,挑那果子大些又能够得着的,摘了许多搁在篮子里。玉嬛一时兴起,取个小小的海棠果擦干净咬一口,酸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牙齿都涩得不行。   冯氏笑个不止,忙叫仆妇回去取蜜饯,玉嬛便仍仰头慢慢儿挑。   酒楼里,永王酒过三巡,因觉得闷,到凉台上散心,目光环视,便瞧见林间那抹丽影。   他是昨日回魏州的,八州军务都已巡查完,过几日便能启程回京,借着秦骁的由头,好好料理太子一番。武安侯府为他效力,永王自然也视魏州为臂膀,临行前,总要零星宴请几次,安插几个心腹,笼络点地方官员。   为掩人耳目,便暂时在此下榻,不曾回城。   今日宴请两人,永王亲自招呼过,剩下的事自有长史代劳,他春风得意心绪甚好,瞧见玉嬛,眼底便涌起笑意。   自打在春陵阁见过一次,少女的美貌他便时时惦记着,尤其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叫人看了念念不忘。比起京城里见惯的公侯闺秀,她身上又别有清丽婉媚的味道,拜见时姿态盈盈,礼数分毫不错,私下里又灵动得很,像是话本子里修炼成精的狐狸,乖巧又狡黠。   哪怕不为她太师遗孤的身份,就凭这美貌气度,这般女子也足以令人起意。   永王原打算过两日回城后再召她,如今有缘碰见,岂能放过?   遂招手叫了侍卫,命他召玉嬛来见驾。   ……   玉嬛奉命过去的时候,心里满是忐忑。   永王殿下驾临魏州是大事,满城百姓官员都在留意,玉嬛昨儿还听说他远在别处,今日突然被召见,哪能不意外?   不过那侍卫时常跟着永王,玉嬛先前见过,没什么好狐疑的,只能奉召过来。   岛上清风徐徐,她垂目前行,心里不住地犯嘀咕——   三番五次地单独召见,这态度着实蹊跷。尤其是永王背地里跟秦骁勾结,明面上又笼络谢家,愈发叫人捉摸不透。不过愈是这样,就愈值得探究,毕竟永王跟萧家血脉牵系,往后若要翻太师的案子,免不了还得打交道。   到得酒楼,循着楼梯上去,便见右手边宽敞的雅间里,永王长身而立。   雅间的窗扇洞开,林下风来,吹得他身上锦衣微翻,腰间锦带坠着玉佩,温润精致。那张脸生得如同冠玉,加之自幼养出的皇家尊贵气度,便是随意举杯的姿态,都格外悦目。   他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在玉嬛行礼时虚扶,“免礼吧。”   完了,不再说话,只管觑着她。   他的目光很和气,带着两分激赏欣喜,平易近人。玉嬛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浑身难受,两手在身前并拢,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勾紧,“不知殿下召见,有何吩咐?”   “也不算吩咐。”永王抬颌命侍卫出去,道:“听闻谢大人酷爱金石碑文,政事闲暇之余,常会琢磨整理,你也常会帮他?可见虎父无犬女,上回在息园,你父女二人的言谈,叫本王印象深刻。”   说话间,踱步到玉嬛身边。   玉嬛下意识的后退半步,就势屈膝为礼,“殿下过奖,家父胸中有真才实学,民女只是略懂皮毛。”   这般躲避姿态,令永王一哂,也不紧逼,转而道:“你可知道,怀王叔也痴迷于此?”   怀王的名头玉嬛自然听说过,当今景明帝的亲弟弟,虽甚少插手政事,却极得信重。   她微觉愕然,抬眸时,恰好对上永王的眼睛。   “怀王叔手上也有些铜鼎铭文,还是当年韩太师留下的。”永王缓缓踱步,目光却黏在玉嬛脸上,见她眉心微跳又强作镇定,心下已是洞然,“说起那韩太师,虽犯了事获罪,才学却是冠绝京城,可惜了。你既有这天分,不如本王将你引荐给怀王叔,如何?”   那眉梢微挑,桃花眼温柔勾魂,天然几分含蓄的风流情态。   玉嬛的手已在袖中攥紧。   韩太师跟怀王交好,谢鸿曾提起过。当初谢鸿沉迷这金石之学,还是受了太师的影响,如今谢家那一摞手稿里,有一半还是太师亲笔,当初因察觉世家威逼、不容于朝堂,怕多年心血付之一炬,暗中派人送到了谢鸿手里。   却原来,怀王那里竟然也有祖父遗物。   且怀王身在皇权中枢,她要为祖父伸冤,必得回京城去,若能得他半分助力……   玉嬛咬了咬唇,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翻案的事虽甚为艰难,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总须从点滴做起。十余年前的旧案封在尘埃里,她目下两眼一抹黑,头一件要紧的,便是设法看到当年的卷宗,弄清楚案情原委,才能理出头绪来,对症下药。   而那等绝密卷宗,岂能轻易让她窥见?   玉嬛想着怀王,便仿佛在阴霾深浓的夜空里,窥见一隙明亮天光。   虽不足以驱散黑夜,却能予她前行的方向。   雅间里片刻安静,玉嬛垂眸,藏起眼底的挣扎犹豫,片刻后才道:“怀王爷身份尊贵,民女岂敢搅扰。且民女才疏学浅,怕会有负美意,多谢殿下费心,不过,不必了。”   很明朗的态度,敬谢不敏!   永王微觉愕然——明明方才她眉眼里还有几分心动的意思,怀王叔那般权贵,旁人费尽心思都巴结不到,她就这般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机会?   他还欲再说,余光却瞥见门外有道人影闪进对侧雅间,纱帘轻晃。   那举动鬼鬼祟祟,似是趁人不备躲藏一般,永王眸光微沉,却没动声色。   他的对面,玉嬛背对着门口,嫩唇微抿,借了身量不及永王的好处,垂首敛眸,藏尽诸般情绪。   心底里,却隐隐藏着欣喜。   怀王爷这一线光亮,她哪会真的放弃?只是永王此人虽瞧着平易和善,却似表里不一,行事诡谲,她每回见到,总有种隐隐的不安。被他牵着走并不妥当,既然有太师的渊源在,她先辞谢,往后自己设法求见,岂不更好?   拿定了这主意,玉嬛便镇静了下来。   等永王又闲扯几句,终于肯放人时,笑吟吟地行礼告退。   珠帘掀起,少女缓步出去,极轻的脚步声下了楼梯。永王负手站着原地,温和笑意收敛殆尽,却是朝着对侧冷声道:“滚出来!”   对侧安静了一瞬,红袖掀起纱帘,露出张姣美的面容,却是沈柔华。   ……   沈柔华在魏州高门贵户间长袖善舞,得人人夸赞,凭的便是行事周全。   贵女间是非不少,沈柔华绝不是良善的菩萨,碰见看不惯的,也会出手使绊子,只是每回都能有秦春罗这般刀剑递过来,她顺手用完,还能撇清自身,半点不得罪人。   昨日玉嬛辞谢请帖后,她心里起疑,怕玉嬛瞧出端倪来,便命仆妇打探行踪。听说玉嬛母女俩是泛舟游湖,离春晖楼不算太远,心中更确信玉嬛是有意为之。   沈柔华到底心里有鬼,便想着偶遇玉嬛,撇清干系,不留半点把柄。   是以今晨和几位姑娘玩到晌午,便以身子不适为由离开,直奔这座岛。   ——她长在魏州,对丹桂湖更是熟悉之极,寻常游湖的路线和时辰都了若指掌。成天跟贵女们缠在一处也没意思,饭后散心游湖,顺道跟玉嬛说几句话,保全她的美名,算来是一举两得。   沈柔华惬意地吹着湿润的风掐时辰过来,果然远远就见玉嬛进了这酒楼。   她状若无意地跟进来,从伙计处探得玉嬛上了楼,便紧随上去。   谁知刚上来就听见玉嬛的声音,循声往里一瞧,便见永王紧贴玉嬛站着,目光落在她脸颊,专注而认真。两人不过咫尺距离,永王端贵如旧,却不似平常以王爷之尊盛气凌人,却是神情和善,言语温柔。   那样过分亲近的姿态令沈柔华心里砰砰直跳,怕人发觉,赶紧躲进对侧雅间。   而今既被永王察觉,藏是藏不住的,只能现身出来,端庄施礼。    第29章 第29章   永王颇意外地打量着沈柔华。   这张脸他认识, 在魏州地界,除了玉嬛和他的小姨子梁姝,永王能认出的贵女,便只有沈柔华——她的兄长取了淮阳长公主的女儿,就住在长公主府上, 沈柔华数次进京拜访长公主,永王曾见过。   且她父亲沈恭是梁元辅的副手, 永王驾临魏州,也见过沈柔华一次。   此刻四目相对, 沈柔华面上波纹不起,只款款施礼道:“拜见永王殿下。”   “是你?”永王眉头微紧,目含审视。   沈柔华端然含笑, “不知道殿下驾临此处,方才若有失礼,还请殿下见谅。”见永王眼带狐疑,索性大方承认, “臣女原是来岛上散心,约了人在此会面喝茶, 就在对侧雅间,北临湖光,又有一株海棠掩着,景致极好。方才上楼听见殿下的声音, 怕会搅扰, 便赶紧进去, 若令殿下误会,是臣女的不是。”   说罢,又屈膝行礼,发间金钗微晃,粲然夺目。   永王“哦”了声,见她不似心虚说谎的模样,便没深究,仍回宴席。   沈柔华则回雅间,叫人搬了屏风拦住门外视线,而后沏壶新茶,临窗慢饮。   原本跟玉嬛碰面的念头打消,她手指攥着茶杯,脑海里全是方才匆匆瞥见的那一幕,深想其中含义,更觉心跳急促。   她在家中时,也常听沈夫人提起,说如今京中夺嫡,太子虽有东宫之位,身后却是位同虚设的皇后,辅佐他的朝臣也多是寒门之子靠科举出身的,没多大能耐。而永王天资聪慧,借着小魏贵妃的夸赞,极得圣眷隆恩,舅舅在朝中为相,还有世家助力,登基是迟早的事。   这般一位在渊潜龙,自是万千眼睛盯着,许多世家想把女儿送进去,即便如今只是侧妃甚至滕妾,将来入主皇宫,便能立时飞黄腾达。   ——譬如雄踞一方的梁家,将嫡长女儿梁玉琼嫁为永王侧妃,便是为博荣华。   更别说永王生来俊秀温雅,倾慕者无数,哪怕公侯府中的闺秀,也未必会入眼。   谁知道,他竟会对谢玉嬛露出那般温和亲近的姿态?   沈柔华捂着心口,忍不住又灌了口茶,缓解喉咙的干燥。   永王应是看上谢玉嬛了吧?否则,怎会在这里偷偷召见?   倒是没想到,那谢玉嬛平日里瞧着兔子般乖巧温驯,背地里不止跟梁靖纠缠不清,竟还勾搭上了永王。这些男人的眼光也真是古怪,魏州城这样多的名门毓秀,谢玉嬛纵容貌出挑,却不过是个外室女,怎就勾得人前仆后继?   梁靖鬼迷心窍就罢了,毕竟军中没什么女子,被暂时勾着也不算什么。   永王却是见惯宫廷妃嫔丽色,京城里那么些公侯权贵之女,他本该目光极挑剔才是。   如今竟被谢玉嬛勾动温柔,可见那姑娘绝非善类!   沈柔华心中愤愤不平,一条锦帕险些揉碎,瞧见外面冯氏和玉嬛在仆从环绕下登船而去,忽而冷笑起来。   既是如此,便须顺水推舟。   帮着永王将谢玉嬛吃到嘴里,梁靖还能奈何?届时她仍能嫁入梁家,在这魏州地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安享富贵尊荣。   那谢玉嬛纵进了王府,不止有正妃压着,两位侧妃也都是世家嫡女,她未必能得意。   这般想着,刚才心里憋着的那口气稍微顺了点,剩下的便是相机行事,在永王摆驾回京之前,帮他一把了。   沈柔华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傍晚时听说玉嬛母女回城,便也驱车回府。   谁知回府后还没睡个安稳觉,隔日晌午,便迎来一道晴天霹雳。   ……   当日梁靖跟老侯爷说定后,老侯爷便将梁元绍叫到了跟前。   自十余年前韩太师的案子上父子分歧,这些年两人间便总有隔阂。当时梁侯爷本欲帮帮太师,梁元辅兄弟却怕家族受累,暗地里跟萧家串通,置父辈情谊于不顾。侯爷得知此事,气得大病一场,然木已成舟,他毕竟扛着府中百余条性命,已无力挽回。   那之后侯爷病弱,迅速衰暮,懒得再问争斗的事,侯府事务也都交到了梁元辅手里。   梁元辅身任都督之职,野心驱使下谋权谋利,很快忘了旧事。   相较之下,梁元绍还有那么点良心,见父亲病弱消沉,心里存了点歉意。   这歉意藏了十余年,老侯爷始终不提,他便无从吐露。   父子俩虽同在一座府邸,却隔着道纱屏般,甚少促膝深谈。   这回老侯爷便是拿旧日的事当话茬,说梁靖对那沈柔华无意,中意的是谢家女儿。梁元绍从前趋利避害是为侯府着想,事隔多年,他也不计较。但这是关乎梁靖终身的大事,沈柔华和谢玉嬛之间,也不是关乎生死兴衰的选择,梁元绍不该为那点蝇头微利,断送梁靖的婚事。   梁元绍固然贪恋沈家的助力,到底是父亲亲自开口,听了进去。   就只是薛氏不肯死心,觉得沈柔华端方温柔,是魏州有名的美人,与她向来亲近,且沈家虽能添助力,也须仰赖梁家,沈柔华必会周全行事。玉嬛却是跟老夫人投缘一点,且有淮南谢家撑着腰,她这婆母未必能压制。   夫妻俩商量了两回,薛氏始终不肯死心,还是老侯爷催逼,梁元绍才下定决心。   而后备了份厚礼,亲自登沈家大门,说侯爷已为梁靖择定婚事,他深为遗憾。   沈恭毕竟是都督府长史,早先虽觉此事十拿九稳,见梁靖久久不肯登门,心里也有了数。听梁元绍亲口回绝,固然气恼,却也没敢发作,只在和气地送走梁元绍后,气得摔了个杯子——   但也仅此而已,沈家虽有皇亲,在魏州毕竟须仰赖梁家,这委屈只能受着。   消息递进后院,沈柔华听见时,就没沈恭那么看得开了。   她今日得空,因想着秦春罗是个不错的棋子,特地请过来赏花品茶,探探口风。听外间仆妇说梁元绍携厚礼登门时,便有些心神不宁,直至心腹丫鬟过来递信,才明白梁元绍的来意,一颗心登时坠入冰窖。   茶室里香气氤氲,沈柔华临窗坐着,手里的冰绡帕子扯得死紧。   秦春罗坐在对面,见那丫鬟耳语后沈柔华变色,便好奇道:“怎么了沈姐姐?”   沈柔华充耳不闻,只是摆手叫丫鬟出去。   窗外满目翠色,舌根残留茶的涩味,连那回甘都似是苦的。   她盯着窗外,十根手指越收越紧,素来端方温婉的脸颊也笼了怒气,牙关咬得腮帮都微微颤抖。   秦春罗从没见她这样,又小声道:“沈姐姐?”   “你说……那谢玉嬛是不是个狐媚子。”   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言辞,沈柔华面上罩着寒意,两颊却又泛起诡异的红。   长这么大,她在同龄的姑娘里向来出挑,这回跟梁靖的亲事,在她看来也是十拿九稳的。沈夫人跟薛氏往来热络,她也常做客梁家,姐妹们私下玩笑起来,甚至会拿梁家打趣她——俨然是将她视作梁家的准儿媳。   可谁知,梁靖会来这么一手?   若消息传出去,旁人必会说她剃头挑子一头热,痴心妄想。   往后再出门赴宴,她的颜面该往哪里搁?   沈柔华越想越恨,手指撕扯着帕子,猛听裂帛轻响,那冰绡帕竟被凭空撕裂。   她满腔的怒气也仿佛撕开了口子,猛然站起身,啪的一声拍在案上,震得掌心发麻。怒气发泄罢,才想起对面坐着客人,收回目光,便见秦春罗缩在圈椅里,正满脸愕然地抬头看她。   沈柔华自觉失态,回过神时,稍敛恨意。   “谢玉嬛她……”秦春罗揪到要害,试探道:“她得罪姐姐了?”   “欺人太甚!”沈柔华说得含糊。   秦春罗冷笑道:“那一家子本来就不是好人。枉费从前姐姐待她那样好,如今也是白眼狼起来了!”见沈柔华似有同感,又火上浇油,“咱们魏州城里,谁不尊着姐姐,就只她猖狂,亲自下请帖都不给面子。”   刻意的挑拨离间,语气里那点怨恨藏不住。   沈柔华垂眼看着她,若有所思,半晌,颔首道:“是啊,她真是可恶得很。”   “我也这样觉得!”   “是吗?”沈柔华唇边挑起冷笑,坐回椅中,“说来听听。”   ……   梁元绍去沈家的事并未张扬,但武安侯府内,祖孙三代的分歧暂时消弭。   先前秦骁的案子递上去,刑部暂时压着,等过几日永王回京,必会借此掀些风浪。   梁靖已将永王和秦骁往来的底细摸清,届时也需回京,帮着东宫借机反击,便想着离开之前,将此事定下来——至少不能让玉嬛许给别家。   这日清早,由梁老夫人出面,请玉嬛母女一道去城外进香。   梁靖自然是以照顾祖母为由随行。   祖孙俩临出门时,恰好梁章被梁元绍赶着去书院,一脸的闷闷不乐,听说老夫人是要去城外进香,当即以为爹娘求福为由,死皮赖脸地跟上来,打算先去城外浪半日,后晌再去书院。    第30章 第30章   进香去的不是梁家寻常供奉香油的寺庙, 而是北郊的静安寺。   静安寺不大, 坐落在山脚下, 田产地亩不及别处, 加之离城颇远, 香火冷清,修建得自然也不及别处巍峨肃穆、华美辉煌。   两府的马车在城门口会和,一前一后赶过来, 到寺门前停稳。   兄弟俩扶着梁老夫人下了马车,梁家便几步走向谢家车马, 见冯氏和玉嬛已在仆妇的搀扶下出来, 便朝冯氏行礼。   后面梁章瞧见玉嬛, 一双眼睛立马瞪圆。   谢鸿孤身在魏州为官, 毕竟势单力薄,马车也没跟武安侯府似的印徽记。他在城门口瞧见时也没太留意, 只当是老夫人常往来的人家,如今见了玉嬛,便忍不住搀住祖母胳膊, “咱们今日是跟谢家一道来进香?”   “是啊。”梁老夫人瞧了他一眼,猛然想起件要紧事情来——   迎娶玉嬛的事都是侯爷安排, 梁元绍夫妇虽已知情,梁章这阵子都被关在书院苦读, 就只昨晚回府睡了一觉, 半点都不知道府里打算给梁靖娶玉嬛的事。偏巧这孩子又……   她来不及提醒, 冯氏便已带着玉嬛走了过来。   “老夫人一向可好?”冯氏仍是温婉和气的姿态。   梁老夫人颔首笑道:“都好。这静安寺虽没多大名气, 里头却也有高僧,只是路上颠簸些,车马劳顿累得很,夫人受得住吧?也是辛苦你们了,跟我老婆子来这么大老远的地方。”   “老夫人说哪里的话,您是长辈都不辛苦。这地儿清幽,倒是跟别处不同。”   说话间,扶着梁老夫人,便往山门走。   玉嬛落后半步,跟在梁老夫人贴身的仆妇后面,没等梁靖开口,梁章就先凑了过来。   “哎,怎么是你们?”梁章婚事被拒,却也不气馁,侧头觑她,“早知道是你们,我就带你先去个地方。上回见着的铜鼎说是古物,底下还刻着字呢,你见了保准喜欢。”   玉嬛就算有心避嫌,也被他说的东西勾住了,“在哪里?”   “师古斋,在宏恩寺后面的巷子里,别看门面寒酸,好东西不少呢。”   “是么。”玉嬛小声嘀咕,“你何时也有这雅趣了?”   据她所知,梁章这人贪玩,看到书卷就头疼,对碑文石刻更是没半点兴趣,闲暇时逛骑马射猎、吃喝玩乐,逛些金银摆设的铺子她信,进书肆古物店这种事,总觉得不像。   梁章摸了摸鼻子,“我也好学上进么。”   ——先前婚事被拒,他苦闷之下跟沈令君喝酒,着实被沈令君数落了一顿,说他往日故意欺负姑娘家,难怪没人肯嫁。梁章痛定思痛,虽被严父困在书院里,也不敢到谢家打搅玉嬛,闲暇时却常翻墙溜出书院,寻摸些玉嬛可能喜欢的东西,若有机会献宝,没准能叫人回心转意呢?   这样想着,梁章蠢蠢欲动,还想多说几样他见着的好东西,忽觉后颈一紧。   背后衣领被人揪着,险些勒到他脖子,梁章转头,目光对上梁靖压着的唇角。   呵斥抱怨的话咽回肚子里,他缩了缩脖子,不满道:“二哥,你做什么!”   “衣领脏了。”梁靖随口应付。   梁章“哦”了声,随手在领口抖了抖,便想回头接着献宝。   谁知梁靖仍揪着他领子不肯放手,梁章愈发不满,回头瞪他。   梁靖抬了抬下颌,“这儿路滑,去搀着祖母。”   路滑吗?梁章低头,近些天没下雨,这路拿青石板铺得平整,干爽着呢。且老夫人左边是仆妇,右边是冯氏,哪有他插手的地方?二哥这明显是拿他消遣寻开心!   他攥起拳头,挑衅似的扬眉。   梁靖不以为意,仍气定神闲地揪着他后领,一副有本事来跟我打的表情。   兄弟俩眉来眼去地交锋,旁边玉嬛起初信以为真,听见梁靖那句睁眼说瞎话的“路滑”才忽然反应过来,心里暗笑了下,不动声色地落后两步,作势跟石榴说话。   那边梁章扬了扬拳逼退二哥,回过头就见旁边早已空荡。   他总不能去搅扰人家主仆说话,只好泄气地跑到前面,替仆妇搀着老夫人。   梁靖唇角微动,落后半步,陪在玉嬛身侧。   侧头瞧过去,正好撞上她的目光,少女撇了撇嘴,神情揶揄。   ……   进了静安寺,先往大雄宝殿进香毕,梁老夫人便叫兄弟俩在外等着,却带冯氏和玉嬛穿过偏殿,到了寺里供奉福位的地方。经幡长垂,门窗昏暗,里头却有一排排长明灯烛燃烧,幽静而肃穆。   引路的沙弥显然熟知梁老夫人性情,见那位递个眼色,便双手合十为礼,退了出去。   殿门阖上,外面苍松翠柏,平添幽寂。   里头灯烛静照,将福位上的字照得清晰分明。   冯氏不解何意,诧然望着梁老夫人。   老夫人微笑了笑,道:“当年韩太师名满京城,夫人可还记得他的名讳吗?”   “当然记得。”冯氏颔首,随老夫人的目光瞥向那一排福位,若有所悟。   玉嬛紧贴着站在冯氏身侧,也跟着瞧过去,一目十行,越过无关的福位,迅速落在有些熟悉的名字上——故人韩讳师道之灵位。她愣了一瞬,旋即想起来,祖父韩太师本名师道,外人提起时的文达是他的字。   这福位的旁边,则是她生身父母的福位。   当年韩太师落的是大不敬的罪名,虽有旧日弟子冒死收了尸骨,到底没有香火。   如今在魏州瞧见这个,那必是出自老侯爷的手了。   玉嬛到底在淮南住过许久,知道世家大族的情形,阖全族之力谋取富贵权势,身家性命也都彼此牵系,当家人的身上担子极重。梁侯爷身受皇恩,承继祖宗家业,肩上挑着阖府上下的性命,能有这份心,已是难得。   她怔怔地望着,想着素未谋面还蒙冤不白的亲人,鼻头泛酸。   梁老夫人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道:“原想供奉在别处,又怕那儿人多眼杂,被人认出来麻烦,便供在这里,权且寄托哀思。”   “多谢侯爷,多谢老夫人。”玉嬛真心实意,屈膝端正行礼。   梁老夫人颔首,叫沙弥进来,帮着玉嬛跪拜。   ……   殿外,梁靖兄弟俩站在树荫下。   这寺里香火冷清,便也格外安静,梁章是个爱热闹的性子,瞧着并没什么看头的佛殿古木,百无聊赖,找了个石子踩进泥地里,又拿脚尖抠出来换个地方接着踩。   旁边梁靖看了两回,便摇头叹息,“还当你要踩出什么名堂。”   “呵!我踩个八卦图给你看看?”梁章还记着方才那点恩怨,趁着周遭没人,忍不住问道:“刚才在寺外,你故意的?”   “嗯。”   “还真是故意的!”梁章声音略微拔高,将右手叉着腰,不满道:“我跟人献个宝,碍着你了?二哥,我听说爹娘张罗要把沈令君他姐娶给你,回头进京又得升官,双喜临门呢,怎么你还顶着这棺材里闷闷不乐!跟你说——”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我这回不是胡闹,很认真的。”   梁靖眸色微寒,“是吗?”   “嗯!”梁章郁闷地将石子踩得更深,觉得跟亲兄长吐露心事也没什么,“先前还请祖母帮着探口风,结果人家在淮南那边已有安排了。不过尘埃落定之前,总归还有转圜的余地对吧?我多讨她开心些,没准那边的事黄了,人家能回心转意呢。谢姑娘喜欢那些碑文石刻,二哥,你若见到好的,帮我留意着?”   他说完,期待求助般看向梁靖,却见二哥双目微沉,那嘴角都压了下来。   梁章愣了下,就听梁靖问道:“你中意她?”   “嗯。”   “多久了?”   “她来魏州没多久就……”梁章终于觉得二哥态度很古怪,声音也低了下去,戒备般打量他神色,“怎么关心起这个了?”   “沈家的事情已经回绝,我要娶的——”梁靖将手按在弟弟肩上,语重心长,“是玉嬛。”   彷如一道霹雳落在头顶上,梁章只觉头皮一麻,不可置信,遽然抬头道:“你说谁?谢玉嬛?”见梁靖颔首,他瞪着眼睛,那张俊秀的脸几乎皱成了菜包,“可是她说在淮南……”   “别急,这事是祖父做主,爹娘也都点了头。”梁靖屈指在他脑门敲了下,“还以为他们跟你提过。”   “我这些天都在书院,谁会跟我说!”梁章乍然听见这消息,打击太大,五雷轰顶一般。   兄弟俩四目相对,梁章全然没料到中意的姑娘前阵子才婉拒了他,转头就要嫁给自家二哥,心里五味杂陈,神情复杂。   梁靖觑他神色,待弟弟缓过劲儿来,才道:“不高兴了?”   “哪有。”梁章倒不是胡搅蛮缠的性子,闷声道:“二哥文韬武略,大家都看在眼里,自然不是我能比的。这事儿本来就不能强求,她看不上我,那也没法子,谁叫我先前不上进。”   失落郁郁的模样,全都写在了脸上。   梁靖心疼而好笑,拍拍他肩膀,“你也别想歪,不是为了我那点虚名。”   “知道,她不是那种人,不合眼缘罢了。”梁章嘀咕。   他没钻牛角尖,梁靖便不再担心。   这事儿也是他始料未及,又不好劝,只肃容叮嘱道:“往后她会是你二嫂,记清楚了。”   “知道!”   梁章虽顽劣,却没长歪,朋友妻不可欺,更何况是自家亲嫂子。   他闷头站了会儿,也没兴致再跟着游玩,往殿里瞥了一眼,实在不知待会玉嬛出来后该如何说话,索性撸起袖子,“算了,我回书院读书。明年进京赶考,天地大着呢!”说罢,将臂弯里挂着的披风递给梁靖,叫他待会给祖母披着,而后转身出了静安寺,策马回城。   待梁老夫人和玉嬛母女出殿时,梁章早已不见踪影,唯有梁靖站在门外,身姿颀长。   见老夫人四处打量找人,梁靖便道:“三弟回书院去了,祖母不必担心。”   老夫人瞧他神色,隐约猜出几分,便没再提。   众人在寺里进完香,回城后,老夫人请母女俩过去喝茶,恰巧老侯爷也请了谢鸿到府里,遂在夷简阁外花厅坐了坐。因玉嬛回心转意,老侯爷夫妇又有意成全,一顿茶喝罢,谢鸿夫妇也表露赞成的态度,皆大欢喜。   就等永王离开后,腾出手问名纳吉,择定婚期再筹备婚事了。    第31章 第31章   永王来时声势浩大, 走时倒没怎么张扬。   那日正逢阴雨, 随行的仪仗大多被收起, 马车上蒙了层遮雨的青油布, 左右侍卫随行, 由梁元辅带了几位要紧官员一路送至城门外。   待那队伍走远,不自觉擦擦额头,松了口气。   从五月底至七月底, 永王不辞劳苦,将辖内八州的折冲府挨个走了一遭, 巡查得格外细致。且中间又掺和着秦骁行刺那案子, 耽误了不少功夫。   武安侯府纵然在魏州树大根深, 到底须敬他皇子身份, 这阵子办事格外精心,既不能叫永王和随行官员查出太多毛病, 还需表表忠心,着实将那把老骨头累得够呛。如今好容易送走这尊大佛,梁元辅回府后连着两日闭门歇息, 一应事务暂由沈恭打理。   武安侯府里,老侯爷近来心绪甚好, 身子硬朗了点,便亲自做主, 请人往谢家问名。   梁靖则记挂着东宫的事, 以谋职为由, 回了京城。   他独自一匹快马赶路, 朝行夜宿,赶在永王车驾抵达京城前,便进了东宫。   而永王回京后,来不及休整,便先入宫求见景明帝,说了这回督查八州军务的事,而后话锋一转,顺带将秦骁刺杀的案子也禀报了。这案子已在刑部压了月余,景明帝毕竟不肯相信太子会指使人刺杀朝堂官员,便暂将事情拖着,等永王回京后亲口对证。   如今永王差事办得漂亮,景明帝心绪也不错,便将旁人屏退,细问案情经过。   永王本就聪颖,事情始末都记得清清楚楚,从端午那日谢鸿遇刺说起,连同梁元辅如何处置,他如何查问,细细道来。为令景明帝动容,特地将几回审案的过程说得格外详细,将秦骁如何抵赖,他如何耐着性子数回查问,最终敲开嘴的事,添油加醋地吹到老皇帝耳朵里。   老皇帝听罢,便先添了几分怒意,亲自提审秦骁。   当着永王的面,秦骁哪敢反口,只唯唯诺诺地承认。   诸般证据摆在跟前,由不得人不信。景明帝先前得知这案子时就琢磨过,知道太子不满世家猖狂行径,有意剪除其势力,先前朝堂上几番官员任免,都刻意打压世家子弟。而今事涉命案,人证物证也都有了,老皇帝信了七分,当即大怒,命人传召太子入宫。   ……   小内监奉命前往东宫传旨时,太子正跟梁靖在偏殿喝茶。   两人相识于梁靖在京城求学的时候,到如今已是将近十年的时光。太子比梁靖年长六岁,彼时正是十七八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被景明帝立为储君,又有皇后教导指点,意气风发,锋芒正盛。   到如今,朝堂上十年磨剑,意气抱负仍在,却比从前收敛沉稳了许多。   梁靖亦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游遍四方、军中历练,见识才能不比东宫属官逊色。   殿门紧掩,紫檀细纹的长案上,整整齐齐堆着几样东西。   梁靖挨个给太子解释,“这是永王跟秦骁往来的信笺,藏在魏州城外的息园,臣已核对过笔迹,确信无误……这是秦骁跟永王的部下往来的次数、地点,有几回秦骁的心腹也在,臣去折冲府取了口供,都核对得上……”   “那心腹会走露口风吗?”   “不会,殿下只管放心。”梁靖亲自办的事,心里都有数,将旁的几样证据都交代清楚。   外头恰好内监求见,太子听得皇帝召见,便将证据收入宽袖中,随同入宫。   从东宫到景明帝寻常处理政事所用的麟德殿,并不算远,太子过去时,景明帝仍是脸色铁青。五十余岁的皇帝,须发已隐隐花白,见太子拜见,便将御案一拍,沉声道:“秦骁刺杀谢鸿的案子,你都听说了?”   “儿臣听说了。”   “有何话说?”   “在案发之前,儿臣对此事并不知情。案发后有二弟审理,也不曾擅自过问。”   跪姿端正,声音沉稳,并无半点慌乱心虚。   景明帝固然偏疼永王,对太子到底仍有慈父之心,知道他的性情。被永王激起的怒气消了几分,他缓了缓,道:“秦骁刺杀朝廷官员,罪行无可抵赖,只是此举委实无法无天,据秦骁亲口招认,他是受了你的指使,可有此事?”   太子仍旧跪在地上,抬眸看了看景明帝,又看向永王。   永王颇有礼数地跟太子拱手,歉然道:“臣弟只是奉命查案,还请大哥勿怪。”   “是吗。”太子伸手,径直从袖中取出梁靖寻来的书信口供等物,向景明帝道:“儿臣这里也有些东西,想请父皇过目。都是确凿可信之物,父皇可派人查问对证。”   太监朱权应命接了转呈御案,永王眉心微跳,不知太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景明帝也颇疑惑,将那东西接了挨个瞧过,眉目便冷了下来。   两个都是亲生儿子,永王那边有秦骁做人证,也搜集了些秦骁跟太子往来的证据。而太子这边……双方各执一词,这事儿就怪了。   老皇帝毕竟还没昏聩,沉吟半晌,却是不发一语,挥手叫两人都退出去。   永王不知就里,恐是太子耍花招,下意识道:“父皇,那案子……”   景明帝摆手打断,“朕自有道理。”   永王微愕,虽识趣地闭了嘴,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不甘却没能逃过老皇帝的眼睛。   反观太子,却是气定神闲,不急不躁。   兄弟俩退出去,景明帝翻着那摞书信口供,半晌才收起来,叹了口气。继而,又扣着御案微微一笑。   太子这反应出乎他所料,回头想来,却又合情合理。   东宫之主,将来毕竟要承袭天下,须耳聪目敏,不可被人蒙蔽,更不能任人左右玩弄。秦骁的案子虽未有定论,东宫听到风声却也不奇怪,明面上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搜罗了这东西,周全齐备,又没打草惊蛇,可见是能沉得住气。   真相如何暂且不论,单就这心性,太子终究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然而目下的情形,世家盘根错节,皇权力不能敌,太子却是个倔性子,非得跟世家对着干。这性子若不改了,回头朝堂上未必能安生,届时争斗动荡,恐怕又会是十余年前那样的事。   景明帝疲惫地揉着眉心,想起那位故去已久的太师,平白生出种无力之感。   九五之尊、坐拥天下,一念便能定人生死,却也有些事力不能及。   人争不过天,太子的锋芒,终究是未能敛尽。   ……   有两边的物证在手,要查问对证,并非难事。   景明帝自有信得过的干将,凭着两边供出的事查证,不出半月便有了定论。而后秦骁问罪,景明帝为顾全颜面,不曾张扬他背后的主使,却将一道禁足令下到了永王府——   秦骁刺杀未遂,此事本就可大可小,但有意栽赃陷害,就不能是几句斥责能平息的。   整整两个月的禁足令,命永王安分留在府里读书,不许参议政事,对外则须称病,免得臣子揣测,徒生是非。   旨意传下去,峰回路转,彻底打得永王措手不及。   过后被召入宫,被景明帝狠狠斥责一顿后,他才算明白原委,却是为时已晚。   费心策划的刺杀栽赃都打了水漂,谢鸿还好端端活着,玉嬛没能落到他手里,太子更是安然无恙。到头来,却是他碰了一鼻子灰,撞得鼻青脸肿,简直晦气!   永王恨得砸了两套官窑瓷器,才算恢复了往常的温和模样。   不过此事虽挫败,却不能就此罢休。   景明帝上了年纪,越发前怕狼后怕虎,也更容易感情用事。他有小魏贵妃吹着枕边风,往后的路还长,就只是那太师遗孤……   永王想到玉嬛,有些头疼。   韩太师虽是盖棺定论的罪人,但他在景明帝心中的分量,永王却已借着小魏贵妃的柔情探问,摸得九成清。深藏十余年的愧疚,像是藏在身体里的瘤,年岁越久便越深,且这种事难于启齿又耿耿于怀,若他能帮着悄悄寻回故人遗孤,无异于戳中景明帝心底里最脆弱的地方。   贴心而聪慧的儿子,比起太子那时常令景明帝头疼的行径,哪个更讨欢心,一目了然。   且若能借此拉拢怀王叔,四方夹击下,太子纵有天大的本事,怕也难挽颓势。   永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尝试一次。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毕竟是个娇滴滴的姑娘,法子多着呢。    第32章 第32章   魏州城里, 玉嬛这些天暂且在帮谢鸿整理书楼。   谢鸿自幼爱读书, 这些年下来,虽说大半俸禄都花在了铭文碑文上, 也积攒了不少新书, 都藏在书楼里。先前事情忙, 也没顾得上这儿,如今暂时松口气,将书楼整个翻看一遍,竟有不少受潮。   正好秋高气爽, 一家三口便带了仆妇随从们, 忙着将书搬出来曝晒。   甬道被打扫干净,铺了一道道木板,上头整整齐齐摆着受潮的书卷,玉嬛蹲在旁边挨个翻开,听见孙姑说有寄给她的信时, 颇为意外——哥哥谢怀远修的家书都是寄给谢鸿, 淮南那边也是, 若说会给她寄信的, 就只好朋友季文鸳,可两人昨日才见过面,哪需书信往来?   疑惑着起身, 接过石榴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 撕开腊封迅速扫了一眼, 心下洞然。   信上说秦骁的案子已办结, 永王称病在府,太子安然无恙。   极简短的三句话,底下没有落款。但这封信出自谁的手,其实显而易见。   玉嬛没想到梁靖会寄信过来,遂拿着进去给谢鸿夫妇看,等到晌午吃完饭,一家人在厅里喝茶歇息时,谢鸿便屏退旁人,提起此事来。   “永王这回督查八州军务,差事办得漂亮,按说该受奖赏才是,如今既是称病,怕是受了责罚寻的借口。真是没想到——”他将那简短的信翻来覆去地瞧,向来温雅的脸上带着几分嫌恶,“他瞧着平易和气,竟是条毒蛇。”   冯氏亦摇头叹道:“笑里藏刀的人多了。倒是晏平,梁家跟永王踩着一条船,他却能戳穿永王真面目,行事着实叫人意外。”   “他本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跟太子殿下交情好,能抛下家族荫蔽,自去军中历练,闯一番天地,确实与众不同。”谢鸿啜了口茶,叹道:“这一点上,我不如他。”   朝堂上虽行科举之制,但靠着家族庇护谋职的世家子弟仍旧极多,哪怕是科场考试,世家子弟也因与考官的交情赏识,占极大的便宜。过后礼部选拔任用,没门路的去穷乡僻壤,有门路的留在京城或是富庶之地,即便同是科举入仕,前路也是悬殊。   谢鸿当年中了进士后,便是靠着家族荫蔽,在几处清平富庶之地为官,没吃过苦。   以梁靖那一身本事,有武安侯府撑着,再跟永王卖个好,这会儿早不知哪里高就去了。   他却是花了三年时间历练,如今立场又跟家族背道而驰,这份胆气就令谢鸿自愧弗如。   这边感叹着,玉嬛手指绕着绣帕,目光在博古架上乱扫,心里却在想旁的事。   这回若不是梁靖出手,一家三口的性命怕是都得搭进去。哪怕侥幸活着,也都是蒙在鼓里,憎恨秦骁、怀疑太子,而后转过头去感激永王查明真相。细想起来,那人可真是条毒蛇,只是——   “永王暗里指使秦骁谋害父亲性命,明面上又数次招揽,他究竟什么打算?”   玉嬛蹙眉回身,偏头瞧着谢鸿,耳畔珠钗微晃。   冯氏亦担忧道:“是了。上回去丹桂湖,他还单独召见玉嬛,格外青眼的样子,难道是察觉了什么?”   “若说是为玉嬛的身世,太师那事儿……他该避之不及才是。”   想来也是,盖棺定论的罪臣之后,哪怕是个冤案,也有污名在身。永王有夺嫡的野心,哪会蹚这浑水?思来想去,谢鸿也只能想出一条理由来——为了拉拢淮南那边。   朝中夺嫡暗潮云涌,如日中天的萧家和魏州的梁靖都对永王忠心不二,淮南谢家居于富庶之乡,虽也帮着永王些,到底不是死心塌地。在太子和淮南间挑拨离间,便可坐收渔利。   之后秦骁失手,永王那般示好,怕也是心虚所致。   想到这节,一家人自是对永王有了芥蒂防备。谢鸿本欲修书回府,又恐留了痕迹泄露出去,索性派个心腹管事南下,带了许多魏州风土特产,亲自向淮南族中众人问安,再同谢老太爷当面禀明此事,请那边留个心眼。   ……   管事派出去没多久,便是重阳佳节。   这一日素来有登高赏菊的习俗,衙署里休沐一日,更是添了热闹。   玉嬛清早起来,穿了身轻便装束,到日上三竿时,谢鸿从衙署走了一遭回来,便带母女俩一道去登高。到得城外,官道上人来人往,尽是趁着佳节散心的百姓,往四面山上蜂拥而去。   谢家要去的是燕子岭。   魏州城外四面皆被群山环绕,峰峦叠嶂,高低起伏,这燕子岭并非最高处,也未必是风景最妙的地方,但它占着一样好处——离梁家别苑颇近。   梁家别苑的花圃是魏州有名的,四时花卉不断,到金秋时节,那秋圃里菊花绽放,千姿百态,各色花卉延绵,就着山水风光,着实是赏菊花的好去处。日子久了,梁府每年重阳也会在别苑设宴,邀请常往来的男客女眷,共赏佳景。   谢鸿一家子正跟武安侯府议亲,当然也在受邀之列。   车至山脚,因登山的人大多都在这时辰,已是停了许多雕车香轿。   一家子循着山路往上走,到山腰处,那座道观里香火极盛,便打算暂时歇歇脚,顺道上柱香。玉嬛跟在冯氏身后,还没进观门,就见季夫人迎面走出来,那张圆润的生得和气,平常总代笑意,今日却似有郁郁之态。   两位夫人招呼过,玉嬛也含笑行礼,“季伯母。”   “好一阵子没见玉嬛,还是这样讨人喜欢。”季夫人抚着她发髻,笑意却没能渗到眼底。   玉嬛诧异,左顾右盼没见好友,便道:“文鸳呢,没跟夫人过来吗?”   “来了,就是心绪不大好,那儿散心呢。”   玉嬛随她所指瞧过去,就见季文鸳站在远处山坡上,临风而立。她站在背光处,因山间风冷,那边晒不到太阳,几乎没什么人。身旁虽有仆妇丫鬟陪着,那身影却又似孤零零的,站了半晌也没挪动半点,是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孤单落寞姿态。   季夫人叹了口气,“她有心事,又不肯跟我说,散散心也好。我在这边等她,里头人多挤着呢,你们快进去吧。”   因梁家邀请的多是高门贵户,女眷出门自是前呼后拥,里头几乎水泄不通。   玉嬛进门后跟着冯氏走了几步,便被那摩肩接踵的情形吓住了,心里又惦记着季文鸳,想了想,便请冯氏和谢鸿自去进香,她去找季文鸳说话。   道观外的山道都整修过,平坦而宽阔,因怕太陡了不好走,便弯弯绕绕,蛇行一般。   玉嬛身后带了孙姑和石榴、香橼两个丫鬟,走至拐角处,山石后的斜径上,却忽然拐出个人来。   “谢玉嬛,好巧。”熟悉的声音,带几分刻薄神态,竟是秦春罗。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玉嬛脚步微顿,挑眉看她,“好巧。”   “去找季文鸳对吧?”秦春罗瞥了远处一眼,声音散漫,“借一步说话,方便吗?”见玉嬛只管瞧着她不说话,便凑得更近,“季文鸳跟你素来要好,想来你也不愿看她滚下山坡,对不对?”   极低的声音响在耳边,刻薄而阴毒,玉嬛骇然瞧过去,在对方脸上看到一丝疯狂。   两个人从前就不对付,添了秦骁刺杀被捕的事后,便算是彻底翻脸。上回丹桂湖遇见,秦春罗母女便含着怨恨,这会儿扯上季文鸳,她什么意思?   秦春罗却是扯出了点笑容,“如何?”   玉嬛迟疑了下,瞧着季文鸳仍出神地站在那里,心里稍作权衡,便留孙姑站在原地,同秦春罗往前走了十多步,不远不近。旋即抬眉问道:“你想怎样?”   “燕子岭最顶上有片清静地方,瞧见了吧?”秦春罗回身指着高处,“咱们去那边。”   玉嬛打量着她,审视不语,心里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对秦春罗还算了解,鲁莽又自大,做事瞻前不顾后,只争一时痛快。   此刻狭路相逢,显然是蓄谋的,只不知为何会将季文鸳扯进去……   这边思量未定,对面秦春罗又冷笑了下,“没错,就是想跟你算账。季文鸳是个傻子,有了心事就没防备,那边陡着呢,随便怎么做个手脚,她都站不住。你俩交情好,季文鸳好几次仗义帮你,想必你也不愿连累人无辜遭难。”   这便是有备而来,已打了埋伏的意思。   玉嬛强压心跳,目光也添了锋锐,“何必这样?”   秦春罗嗤笑了下,“自然有我的缘故。我只问你去不去?若不肯,季文鸳便替你受灾。谢玉嬛,我拿性命担保,她今日即便替你死了,也算不到我的头上。”   很低的声音,一字一句,撞进玉嬛耳中。   秦春罗眼底压着的恨意和疯狂,清晰分明。   玉嬛也不知她受了什么刺激,听得心惊肉跳,瞥了眼季文鸳,不知秦春罗所言真假,更不敢拿好友的性命赌。且秦春罗此人阴魂不散,若总放任,没完没了地叫人心烦。她迅速考虑对策,目光瞥见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顿觉眼前一亮。   旋即垂眸颔首,迟疑道:“好。我跟你走,别碰文鸳。”   而后顺着秦春罗的意思,吩咐孙姑她们,“我跟秦姑娘有几句话说,不必跟着。”    第33章 第33章   重阳之日, 不止衙署休沐,各处书院也都开了门, 由着少年们外出登高, 兜风会友。   梁章今年考秋闱, 中了桂榜,虽说是托赖了家族荫蔽, 到底也是有些才学。梁家不求他像梁靖那般争光, 能不拖后腿叫人笑话就已是烧高香了, 是以梁章考中后, 老侯爷和梁元绍兄弟都格外高兴,这几日都没拘着他。   本该高兴的事,梁章却没多大兴致。   惦记了两三年的姑娘,没能求娶得手, 反要做自家嫂子,梁章纵然想得开, 也觉郁郁。   得知这消息的那阵子,他都埋头在书院, 尽力不去想这些, 前所未有的刻苦。   如今秋闱考完, 没什么担子压着,见府里筹备纳吉纳征的事, 心里到底有点难受, 今日虽有许多好友相邀, 却也没兴致去凑热闹, 便径直来了别苑,等着后晌招待亲友。这会儿宴席没开,他闲着无事,索性上燕子岭解闷。   ——避开了道观那边的如涌人潮,只往背风僻静处溜达。   原以为碰不到几个人,谁知他沿山道乱逛了半天,竟瞧见了熟悉的窈窕身姿。   谢玉嬛?梁章瞧着那身影,正好玉嬛往这边望过来,远远撞上。   他心里先是一喜,继而一悲。   碰见将来的嫂子,有什么可欢喜的?   他伸手捶了捶脑袋,在原地站了片刻,却还是忍不住看那边,这一瞧,就觉出不对劲了。玉嬛跟那秦春罗并肩走在山路,随行的丫鬟仆妇全都留在后面,没人跟着。   秦骁刺杀谢鸿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那俩姑娘怎凑到一起了?   以玉嬛那性情,平白无故的哪会丢下随从,跟仇家之女同行?且看她走路时左顾右盼,似有忧虑顾忌,秦春罗则时时回头,似是盯梢一般,显然蹊跷。他瞧了半天,那边玉嬛原本埋首前行,却趁秦春罗不备,往这边瞧过来,迅速朝他招手,在秦春罗察觉前,又赶紧将手藏回去。   梁章哪还能坐视不管?理了理衣裳,状若无事般,迎着两人走去。   ……   山道上,秦春罗朝山顶闷头走了半天,因有股气憋着,也不觉得累,只死死盯着玉嬛,怕她暗地里捣鬼。碰到梁章迎面走来,她那眼神更是刀锋般警告过来,仿佛玉嬛多说半句话,她就要叫季文鸳命丧当场似的。   玉嬛面色无波,见梁章打招呼,便如常行礼,“三公子。”   “去散心啊?”梁章问得漫不经心,手里摆弄着随手折来当剑玩的带刺荆棘。   玉嬛也只垂眸道:“嗯,随便走走。”说完,见秦春罗递来眼色,便乖觉跟着,却在跟梁章擦肩而过时,嗳哟一声。   回过头,果然梁章的荆棘倒刺勾在了她的裙角,绊住脚步。   梁章似慌张歉然,也没看她,赶紧蹲身帮她解,连声说对不住。   玉嬛也俯身,口中道:“不碍事,我自己来。”却在凑近梁章耳边时,迅速低声道:“救下文鸳,别打草惊蛇。”   很低的声音,清晰送进梁章耳中,却没让秦春罗瞧出半点异样——   她到底是恋慕梁章的,这会儿虽提防玉嬛,耳朵里听到的却只有梁章道歉关怀的话。这阵子梁谢两家议亲,秦春罗自然听说过,知道玉嬛要嫁给梁靖,也看得出跟前两人的别扭,心里妒忌含怒,恨不得此刻将玉嬛推下山坡。   好在梁章侯府出身,有意避嫌,取开裙角后便迅速走了。   秦春罗放了心,带着玉嬛仍旧往山巅走。   擦肩而过,波纹不惊,玉嬛心中悬着的石头却落了地,脚步也放慢了些。   从此处到山顶,要经过一段陡坡,一侧峭壁危悬,一侧断崖陡峭,虽修了路,却危险得很。且在那陡坡之前,还有处山坳,因附近人少,又被挡着视线,十分隐蔽。   玉嬛不信秦春罗真会带她去山顶,多半要在那两处耍心眼。这倒很像秦春罗的行事,自以为隐蔽,实则不难猜。   只是,秦春罗怎会在季文鸳那里埋伏人手?   季文鸳性子活泼仗义,甚少伤春悲秋,今日那般情形,必定是藏了极重的心事。秦春罗没本事把文鸳拐过去,再来要挟她,这背后怕是有旁人指点。   玉嬛暗自琢磨着,不时回身瞧着季文鸳。   偷偷看了好几回,等梁章靠近她,悬着的心才算放下。跟着秦春罗走到那隐蔽山坳,便顿住脚步,随口道:“走不动了,咱在这儿歇歇成么?”   秦春罗当即回过身,道:“你想反悔?”   “反悔又如何?”玉嬛站在她两三步开外,抚着衣袖,曼声道:“走得够远了,这附近也没旁人在,秦春罗,有话咱们挑明了说。先前在梭子岭的事,是你父亲蓄谋刺杀,我没去找麻烦,已是客气的,你这般折腾又是何必?”   “何必?”秦春罗嗤笑了下,盯着玉嬛,笑声渐而放肆。   “我爹判了绞刑!我母女俩如今受人白眼指点,前路全都断了,你竟然问我何必?谢玉嬛,我没本事动你父亲,难道还不能碰你!”这话是那日沈柔华曾说过的,秦春罗深以为然,全然不假思索,只厉声道:“今日便叫你尝尝,失了最要紧的东西,受人指点嘲讽,是怎样的滋味!”   说罢,便自袖中抽出一串铜铃,猛力摇了摇。   铜铃声音清脆,随风散开,不等玉嬛开口,便有三个粗壮男人从周遭半人高的茅草丛里探头,径直往玉嬛这边围拢过来。   几个男人长得身高腿长,凶神恶煞地围拢过来,踩得茅草乱晃。   玉嬛仍旧站在原地,忽而轻笑了下,“你当真以为,我跟你一样轻率鲁莽?”盈盈笑意未歇,她身后的茅草中,三枚袖箭激射而出,借着过膝的茅草遮掩,又稳又准,地刺向对方膝盖。   山风掩住袖箭的动静,直到腿上剧痛传来,那三人才察觉变故。   骇然望向对面,玉嬛仍孑然而立,裙裾飞卷。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各自色变,秦春罗却不明就里,只低斥道:“还不快动手!”她话音未落,数枚袖箭再度激射而出,不止袭向那三人的要害,更有一枚直奔秦春罗头顶,端端正正地刺入她发髻,强劲力道带得她踉跄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   这一箭比要命的还可怕,秦春罗遽然色变,惊慌失措地摸向头顶,袖箭冰凉冷硬。   这东西若低两寸,便能穿透她这张脸,且蓄力强劲,绝难躲过!   她被吓出了满身冷汗,不止吓得手脚颤抖,整个身子都软了似的,被地上树枝一绊,顿时跌坐在草丛里。   惊魂未定地看向玉嬛背后,却仍没见哪里有埋伏。   倒是玉嬛衣袖轻摆,往前踱了两步,慢条斯理地取出秦春罗发髻间的袖箭,素来乖巧的脸上也添了怒色,“还想动手吗?若不肯死心,尽可试试,没准儿——”袖箭贴向秦春罗脖颈,她的声音也添了凉意,“下回就是这儿了。你问问他们,挡得住吗?”   说话间,瞥向那三个男人。   那三人虽来势汹汹,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玉嬛绰绰有余,跟高手过招却没半点胜算——方才两番偷袭得手,高下立现,他们脸上已不是最初的凶狠猖狂。有人想来帮主子,却被连珠射来的袖箭逼得倒退几步,没敢再轻举妄动。   只剩下秦春罗孤零零地倒在草丛里,胆战心惊。   玉嬛冷嗤,挑起秦春罗的脸,“当日梭子岭上秦骁亲自出手,都没能伤我半根毫毛,你?”   嘲讽而不屑的语气,令秦春罗惊恐的脸上青白交加。   她想说话,喉头却颤抖不止,只惊恐瞧着玉嬛,往后挪了挪。   玉嬛俯身将那袖箭抵在她脖颈,眉眼漂亮,脸颊娇丽,眼底却有刺人的锋芒,“你猜,倘若这会儿你死了,官府会怎么判?毕竟我孤身一人,可没本事杀你。”声音清冷淡漠,混在微凉的山风里,等秦春罗脸上血色尽失,她才直起身。   “拿文鸳来要挟我,你没这本事。后面必定有人指点你,是谁?”   “没,没有人。”秦春罗矢口否认,声音颤得不太利索。   玉嬛嗤笑了声,试探道:“沈柔华,对吧?”   这名字吐出来,秦春罗下意识看向这边,眼底的愕然惊慌清晰可见,口中却推搪道:“沈姐姐多贵重的人,会看得上你?你……别做梦了,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是么。”玉嬛哂笑,接着试探,“上回在丹桂湖,她送那请帖是你提议对吧?她亲口跟我说的,为了撇清干系。”见秦春罗面色微变将信将疑,又道:“我身后有人护着,她很清楚,怎么倒没告诉你?放任你跟我纠缠,她坐收渔利,还真是姐妹情深,这样愚蠢地给人当刀子使!”   这话诛心刺骨,秦春罗苍白的脸颊涨红了些,厉声道:“闭嘴!沈姐姐不是那种人!”   “恼羞成怒了?”玉嬛瞧着她神色,心中已是笃定,便道:“她是怎样的人,与我无关,就只觉得你可笑可怜,被人算计了还帮人说话。今日的事到此为止,但愿你长点脑子,若还不安分,叫你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将那袖箭抛开,掸了掸袖上灰尘,转身便走。   哪怕身在郊野,她的步伐仍轻盈灵动。然而红袖之下,葱白似的指头却悄然攥紧——秦春罗行事轻率,又失了庇护,不足为患,今日这突袭足够让她安分,若还不长记性,回头捉了教训,也不是难事。   倒是她背后的沈柔华着实叫人意外,明面上一副和气亲热的模样,背地里却借刀杀人,撺掇生事。   那名满魏州的贤良美人,腹中藏的原来是那样一颗心!   ……   山坳间风动茅草,秦春罗呆站在原地,浑身抽了筋似的瘫软,喉头干涩。   直到玉嬛走远,她仍没在周遭瞧出半点端倪,然而刚才那些袖箭疾劲袭来,显然暗中护卫的不止一人——这样行踪诡秘的高手,若当真要取她性命,是谁都拦不住的。   她满心后怕,背后一片冰凉。   想到玉嬛那几句话,一颗心更是沉了下去。   山坡高处,沈柔华站在山石背后,脸上笼了层寒色。那山坳是极好的设伏之地,凭那三个男人的本事,原本能轻易重伤玉嬛,永王和梁靖都已回京,没几个人会帮谢家,她只需灭了秦春罗的口,这事便是因私怨而生的案子,与她没半点干系。   届时玉嬛卷入人命官司,名声败坏,梁家必会回头。   谁知道,秦春罗竟会放玉嬛安然无恙地离开?   沈柔华为怕惹麻烦,站得颇远,能瞧清大约情形,却不知详细。如今玉嬛安然离去,她那点恶毒的心思,却全然暴露在秦春罗跟前。而秦春罗的嘴并不牢靠,自打秦骁罪名判定后,更是鲁莽疯癫,未必不会在无意间泄露,吹到梁家耳朵里,终成心腹之患——   那个没用的蠢东西!   她眼底微寒,忖度片刻,吩咐站在身旁的男人,“除掉她。”   “谁?”   “秦春罗。”说罢,沈柔华再不逗留,仍从小路走了。    第34章 第34章   玉嬛回去后, 便直奔道观找季文鸳。   好在梁章虽顽劣,却也机灵,寻个由头将季文鸳留在道观, 见玉嬛安然归来, 便让出位子, 自往别处逛去了。   玉嬛悬着的心落回腹中, 忙问方才为何独自在山道上吹风。   季文鸳神情黯淡, 垂眸道:“玉嬛,我怕是要离开魏州了。”   “离开?”玉嬛蹙眉, “怎么回事?”   “父亲一直想回京城,只因我……”她顿了下, 没有细说,只将衣袖揪紧,低声道:“先前一直在等沈家, 可方才在道观碰见沈姑娘, 她说……”她攥着玉嬛的手不自觉地捏紧, 似是极力克制情绪, “她说,沈夫人托长公主在京城寻摸了中意的人, 沈公子可能年底就要成亲。”   “从京城另娶?”玉嬛愕然看着她。   季文鸳点了点头,那张时常含笑的脸上尽是失落。   怎么会这样?   季文鸳和沈令君彼此有意,亲近的人都能察觉得出来, 虽说季家门第比沈家低一些, 但先前两家往来还算勤快, 看沈夫人那样子,也挺喜欢季文鸳。原本两情相悦,怎会突然变卦?   她握紧好朋友,一只手抚她肩膀,低声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们都寻好了媒人。”季文鸳摇着头,泪珠忽然滚落下来,她眨了眨眼睛,赶紧擦干净,而后深吸了口气,道:“是我痴心妄想了。沈家想结门好亲事,长公主寻摸的人,我哪里比得上?祖父如今独自在京城,身边没人照料,到了这地步,父亲必定会设法回京城去的。”   而她既与沈令君无缘,回京后必定会另觅亲事。   一番话说得两人都有些低落。   玉嬛跟沈令君交往过几回,知道他少年翩然,性情温雅和气——也不知那副良善面孔是出自真心,还是跟沈柔华一样暗藏毒刺。不过这婚事既然掺杂了利益权衡,沈家淫威之下,沈令君怕是难以抗拒,季文鸳强求无益。   她瞧着好友泛红的眼圈,心疼极了,便陪着季文鸳循山路慢慢说话散心。   心底里,关乎沈柔华的猜测也终于理出了明晰的线——   梁靖回来前,众人都将沈柔华当成梁家的准媳妇看待,而今骤然断了亲事,沈柔华岂能不恨?沈家关乎沈令君婚事的打算,沈柔华最是清楚,今日状若无意地透露给季文鸳,便是摸透了她的性情,笃定文鸳会因心绪失落去寻清静。   而后埋伏人手,指使秦春罗……   倘若不是梁章恰好经过,倘若不是梁靖走前安排了人暗中护着她,以秦春罗那不管不顾的恨意,今日或是文鸳遭灾,或是她落入对方手里,总归要脱层皮,甚至伤及性命。   如此环环相扣的安排,各处人手埋伏得周全,岂会是一时起意?   玉嬛想着这重重打算,只觉满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沈柔华这人,从前还真是看错了她!   两人沿着山路慢行,天高云淡,山势起伏连绵,满坡的绿树转了颜色,而山脚河水波光粼粼,远处城郭巍峨,桑陌纵横。天高地广、山水疏朗,登临高处时令人胸襟开阔,哪怕有再多郁结难解的心思,也能暂且纾解。   从山顶回来,沈夫人和冯氏都还在道观外纳凉等她们。   周遭乱哄哄的,却在传同一道消息——   秦春罗死了。   被人用劲弩透背射穿,倒在山坳半人高的茅草里,被人瞧见时,早已气绝。   ……   意料之外的死讯,让玉嬛初闻之下胆战心惊。   秦骁虽因谋杀致伤而判了绞刑,还关在狱中待处决,秦春罗的伯父却仍是魏州地界的富商巨贾,得知消息后当即将案情报到衙署,随即封了山,细查凶手。   梁家重阳的赏花宴上,众人七嘴八舌,都在议论此事。   节庆的热闹氛围都被这命案所惊,不出意料的,许多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玉嬛——先前秦骁刺杀谢鸿的事,几乎闹得人尽皆知,今日有人远远瞧见玉嬛和秦春罗单独去僻静处,消息传开后便如瘟疫般迅速蔓延。   就连季文鸳都忧心忡忡,将那点少女心思抛在脑后,“你当真跟秦春罗单独过去了?”   “是啊。”玉嬛颔首,秀眉微蹙,“不过那时她还没事。”   “这可怎么办?这种事沾上就是麻烦,要不我跟爹爹……”   “不用。”玉嬛赶紧打断她。   季文鸳的父亲是魏州司法参军的副手,寻常刑狱的事都须从他手底下走,季文鸳固然是好心,若被人察觉,反倒不妙。   玉嬛心中坦荡,倒不心虚,就只觉得麻烦。   ——梁靖留给她的护卫藏得隐秘,她暂时不欲旁人知晓,且沈柔华参与此事不过是她的推测,秦春罗死后便没法对证,若照实说出,只会将自身卷进去,惹来是是非非,没准正合沈柔华下怀。但她跟秦春罗素有旧怨,要解释清楚那一来一回,还需想个由头。   玉嬛也没了赏菊的心思,回城的路上闭眼躺在马车,琢磨对策。   冯氏本欲关怀,见她面带疲色,怕是被秦春罗的死吓着了,也没打搅。   进了城,还没到府门前,果然衙署派了人过来,拦路行礼。   那人态度倒很和气,朝谢鸿行了礼,说秦春罗的案子已有了眉目,因怕疏漏,想请玉嬛过去一趟,问几样事情。   玉嬛随他过去,果然是问她当时为何跟秦春罗单独去山坳,可曾看到异常。   因她是官家千金,加之娇滴滴的没能耐杀人犯事,问话的态度也颇温和。   她按想好的由头答了,没受半点刁难,安然回府。   过几日,案子便有了交代——据查是秦家得罪了人,从前碍着秦骁的威势不敢动手,如今秦骁入狱,便寻机刺杀报仇。那刺客将罪行供认得清楚,用的兵器手法都对得上,签字画押后,便结了案。   玉嬛托谢鸿打探到消息,靠窗细细琢磨,只觉这事儿着实蹊跷得很。   不过秦骁身在囹圄,秦夫人能耐有限,剩下个富商大伯,府里妻妾成群儿女无数,如今正被秦骁连累得如履薄冰,哪会为小姑娘跟官府抬杠得罪人?见揪出凶手,便没深究。   倒是有旁人惦记着此事——譬如沈柔华。   ……   重阳过后没几天,是梁家二夫人薛氏的生辰,玉嬛跟冯氏过去道贺,席间不知是谁提起了秦春罗,沈柔华恰坐在玉嬛身侧,神色戚然地道:“秦妹妹真是可怜,原本还说要一道做些菊花糕,谁知……唉,算来倒是谢姑娘能见她最后一面。”   她说话时仍是端庄温婉的姿态,神色间尽是遗憾,觑着玉嬛神色。   旁人也都听说秦春罗曾跟玉嬛去山坳的事,虽说秦骁罪有应得,毕竟秦春罗是条鲜活的人命,叫人叹息,目光瞥向玉嬛时,便不乏揣测暧昧。   甚至连薛氏都有些动容,看向玉嬛时,那目光中添了几分不喜。   玉嬛视若无睹,只跟着道:“是可惜了。沈姑娘素日跟她交好,想来这阵子是很痛心的。”   “唉。”沈柔华没从她脸上瞧出端倪,叹息着睇向薛氏。   玉嬛则低头喝茶,修长的眼睫阖上,遮住诸般情绪。   那日的事沈柔华掺和了多少,她捏不准,更寻不到铁证,但秦春罗背后是沈柔华指使,这一点却能确信。之后秦春罗遇害,玉嬛曾猜测沈柔华跟此事有关,却不敢相信,毕竟她俩是自幼相交的情分,拿来当刀子使便罢了,哪会殃及性命?   然而此刻……   玉嬛琢磨着沈柔华挑起这话头的深意,只觉脊背微微发寒。   薛氏素来趋利避害,极看重旁人的目光,常会吃斋念佛,博个菩萨名声。她本就中意沈柔华,对半路杀出的玉嬛存有芥蒂,如今玉嬛卷进人命案子,牵扯不清,心里定会存疙瘩。而沈柔华想做的,恐怕是将这疙瘩越掐越大,直到薛氏受不住怂恿蛊惑,退了这亲事。   届时不管谁跟梁靖结亲,沈柔华出了恶气,自然能痛快些。   若沈柔华果真跟秦春罗姐妹亲热,秦春罗如今尸骨未寒,她虽露悲色,却拿人家的死做文章,这居心岂不恶毒可恶?   想得更恶毒些,沈柔华此举,焉知不是那日事败的后招?   玉嬛瞧着沈柔华那佛口蛇心的端方模样,想起从前还以为这是个良善人,叫过她几声“姐姐”,心里便觉得膈应,索性借着出恭的由头出去。   因秋老虎的缘故,外头还算和暖,树叶半凋,府邸轩昂,倒是好景致。   站了会儿,那边梁老夫人兴许是累了,在仆妇的搀扶下进了暖阁。   玉嬛稍加思索,唤来石榴,将那备好的锦袋要到手里,孤身过去求见——   沈柔华那点心思看破后防着便罢,她既有了头绪,回头叫人循着认罪的凶手去查,总能查出真相。不戳破不表露,让沈柔华自以为天衣无缝,还更能落些把柄在她手里。   至于薛氏,她自有想做的事,往后为韩太师的案子奔波,利害牵扯之下,得罪薛氏的地方恐怕会更多。薛氏耳根软,沈柔华盯着梁靖,又嫉恨脸面丢尽的事,招数层出不穷,难道还要她跟着费唇舌?   面具总有撕下来的时候,届时铁证摆到跟前,能比言语管用千百倍。   唯有梁老夫人对她是真心疼爱,那日事出仓促,玉嬛拿不准,便先瞒着。到如今尘埃落定,该跟老人家说清楚的,免得她被蒙在鼓里,被那沈柔华欺瞒。   到得暖阁外,仆妇认得玉嬛,进屋禀报后便请她进去。   绕过门口紫檀木雕仙鹤云纹的屏风,里头仆妇丫鬟多被屏退,梁老夫人歪在罗汉床上,正跟一枚核桃较劲儿。   这显然是不耐烦外头的喧闹,躲清静来了。   玉嬛忍俊不禁,帮着她夹开核桃,剔出里头的核桃仁,放在水仙瓷盘里。   自打玉嬛点了头,梁老夫人便拿她当孙媳妇来疼,愈发投缘。祖孙俩抽空慢慢说话,玉嬛将那日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说到沈柔华的时候,特地捏着分寸,将里头弯绕说明白,免得叫老人家觉得她挑拨是非。   谁知梁老夫人却没半点意外,只嚼着核桃慢慢道:“那孩子心术不正,我知道。”   玉嬛反觉诧然,剥核桃的手顿住,“老夫人知道?”    第35章 第35章   暖阁里除了老夫人的心腹仆妇, 便没旁人。   仆妇在门口坐着,摆弄手里的针线,顺便盯着外头的动静,梁老夫人靠在锦缎绣枕上,将旁边那蜜饯碟子推过来, 笑觑玉嬛, “你真当我上了年纪, 眼睛就跟着瞎了?她才几岁, 就算有点城府, 那也还是小姑娘,素日做什么事, 藏着什么打算,我心里有数。”   这话着实出乎玉嬛预料,她一口核桃险些噎在喉咙,赶忙拿茶水送下去。   不怪她惊讶,先前沈柔华藏得太深, 贤良温婉的名声传遍魏州城,待人又和气周全, 进退都有分寸,若不是她丹桂湖的时候留了心, 恐怕这会儿仍蒙在鼓里。   老夫人虽偏爱她, 对沈柔华也颇照顾, 玉嬛还以为老人家也是被那良善名声给蒙蔽了。   转念一想, 老夫人手里握着侯府内宅这些年, 什么风浪没见过?   那目光怕是跟鹰一般,锐利得很。   遂赧然一笑,“看来还是我年纪太小,见识有限。老夫人眼神儿好着呢。”   “心里有数就成,你也不必太理会她,这边的事有我照看,她翻不出天去。倒是晏平心细,派人暗里护着你,连我都没想到。这样也好,免得叫人担心。”老夫人笑了笑,又问道:“听说怀王要编书,召了你父亲回京,何时启程?”   “旨意来得快,限定的时日又短,后日就得启程。”   玉嬛说着,将那锦袋搁在桌上,从中取出两幅暖帽来,“原想着月底前做好了送过来,谁知这就要走了,赶着做出来,只是没能绣花。天气渐渐冷了,我手拙,做得也不好,有些还是请孙姑帮了忙,老夫人您将就着屋里戴戴吧,入了冬得保重身子。”   梁老夫人接过来,暖帽做得素净大方,上好的缎面,里头柔软暖和,一薄一厚,虽没绣花,却像是可着头做的,大小宽窄都刚好,捏在手里也很舒服。   她膝下两位孙女都是出自长房,梁玉琼是侯府嫡长女,梁姝心气也不低。姊妹俩金银堆里长大,虽送了许多贵重东西,却甚少有贴心的,遂笑着收起来,“没绣花才好呢,屋里戴着这个,很妥帖。”   玉嬛笑而抿唇,“老夫人不嫌弃就好。”   旁边仆妇将暖帽收起,梁老夫人便将玉嬛细细打量。   享了一辈子富贵的侯夫人,脸颊虽露老态,目光却是矍铄,也不像侯爷似的意志消沉。   见玉嬛目光微敛,他拍着她手背,缓声道:“晏平如今已进了大理寺,你去京城,彼此也能照看。若是……”她顿了一下,才道:“京城里卧虎藏龙,你年纪毕竟有限,做事不可轻举妄动,若是碰见烦难的事,记得捎信给我。”   这话说得奇怪,玉嬛心思微动,抬眉便对上老人家洞察的目光。   “老夫人瞧出来了?”她有点迟疑。   梁老夫人点了点头,鬓边发丝半白,眼底却藏着惋惜。   自家孙子的性情,她当然清楚,而玉嬛虽年少,从那日在夷简阁的言辞来看,也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不肯委屈苟活。玉嬛虽答应了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进门,岂会委屈一辈子?必是两人已然同心,想设法昭雪冤案。   老夫人活了几十年,走过风浪无数,翻来覆去琢磨到如今,也算是想通了点。   屋里一时安静,玉嬛下意识十指微收。   默然对视片刻,见老人家没有责备阻拦的意思,才低声道:“多谢老夫人体谅。”   梁老夫人颔首不语,只在她肩上轻拍了拍。   ……   因是永王提议编书,景明帝亲自下旨,谢鸿手里的事交接得很快。   一家子从京城搬回来没多久,在京城也有宅邸,除了那些需时常翻看的书,也没太多行礼。起居穿戴的东西自有仆妇丫鬟收拾,冯氏备了些回京后要用的礼,待日子一到,一溜十几辆马车便启程赶赴京城。   好在路上风和日丽,又请了镖师护卫,走得颇为顺利。   时隔大半年,再一次站在京城巍峨的城墙楼阙前,玉嬛掀起车帘,心里五味杂陈。   上回来时,她还只是谢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心思系在京城的繁华热闹上,靠在冯氏怀里时,满心惦记的都是各色吃食玩物、华衣丽饰,心里没有牵系挂碍,闲云野鹤似的。   而此刻绣帘半挑,她目光四顾,所想的却是十二年前。   这座人烟阜盛的城中,豪贵云集,皇权巍巍,当年祖父摸爬滚打,帮着景明帝剪除世家羽翼,从巅峰跌落时,被人构陷追打时,曾受过怎样的冤屈?   当年奶娘抱着她逃出谢家的大火后,又是怎样凄惶无助地逃出这城门?   玉嬛记事起就住在淮南谢家,对幼时的事没半点印象,若非年前那短暂的两月,这座京城于她而言仍是陌生的。但即便事隔多年,即便脑海中没有半点关乎太师和亲生爹娘的印象,想到久远的旧事,心中仍是隐隐作痛。   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曾站在这里许多回,这楼宇城墙,都格外熟悉似的。   周遭是热闹的摊贩行人,玉嬛晃了晃神,眸色微沉,不动声色地落下绣帘。   冯氏知道她心事,温暖的手伸过来,将她握住。   “善恶终有报。他们泉下有知,定会盼着你能平安顺遂。”   “嗯。”玉嬛轻轻颔首,“会的!”   会有那样一天,她过得平安顺遂,也活得堂堂正正!   ……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穿过高而宽阔的门洞,进了里面,便是朱雀长街。屋舍鳞次,商铺热闹,车夫熟门熟路地将马车赶到鸾台巷时,兄长谢怀远正站在门口荫凉下,等得有些焦急。   这地儿离皇宫不算太远,从前朝廷设凤阁鸾台时,衙署便在附近。后来改制改名,鸾台的衙署虽荡然无存,巷子却留了痕迹,改叫鸾台巷。   因靠近皇宫,上朝方便,各家园子又修得精致气派,附近住着的便多是有钱的仕宦人家。淮南富庶,谢家传袭百年,手里不缺银子,当年玉嬛的外祖父谢二太爷在京城当尚书时买了这产业,里头管事仆妇常年都在,寻常谢氏族人出入京城时在这借助落脚。   谢鸿调回京城,便是安顿在这里住着。   谢怀远子肖父性,也是个爱读书的,这两年都在国子监中读书,虽出自世家,却甚少惹是生非,加之文采出众,颇受那位祭酒大人青睐。   他今年已十八岁,已在淮南寻了亲事,就等明年春闱高中,便可风风光光的娶亲。   待马车停稳,谢怀远扶着谢鸿下了车,便走到冯氏和玉嬛跟前。   大半年没见面,玉嬛的身量又长高了些,谢怀远站在车辕旁,比着玉嬛头顶,笑容温雅,“小满又长高了,就只是贪吃的性子不改——”他帮着擦掉妹妹唇边刚沾的糕点碎屑,“路上都顺利吗?”   “顺利呀。”玉嬛莞尔,回身从车厢里取出个小食盒,“路上给你买的,还热乎着呢。”   谢怀远笑着接过,将冯氏让到前面,跟玉嬛并肩往里走,凑过来小声道:“前儿在城南瞧见一间铺子,里头做的糕点很好,请的也是淮南的师傅,回头带你过去。”   “好呀,大哥有心了!”   她声音压得颇低,前头冯氏却听见了,回头笑道:“兄妹俩凑一起,就知道算计吃的!”   “民以食为天呀。”玉嬛嘀咕,跟谢怀远目光撞上,各自一笑。   这宅子修得精致,后园里一片竹林长了百来年,更是遮天蔽日,苍翠欲滴。当初园主人附庸风雅,请书法名家题了“睢园”做匾额,至今没换。里头屋舍虽不及当年梁王的金碧辉煌、媲美皇宫,却也是一器一物莫不精致,比在魏州的那处好许多。   谢鸿心绪甚好,穿过夹道的竹丛,先到厅中歇着喝茶。   一家人说说笑笑,管事仆妇们各自去安置行礼。   待吃罢晌午饭,外头便有人来报,“武安侯府二公子来拜访大人,这就请进来吗?”   “请进来,快请进来!”谢鸿倒是高兴。   过不多时,管事便引着梁靖,朝客厅走来。   睢园里屋舍景致以奇秀轩丽为上,这客厅也不像别家府邸似的庄重堂皇,进门绕过影壁,两侧便是夹道翠竹,到客厅跟前,又造了方水池,角落里荷叶清圆,凌水修了曲折回廊,雕镂得精致。   梁靖才从大理寺出来,身上穿着崭新的青色圆领襕衫,摘了冠帽,剩乌金冠束发。   深秋阳光正好,他本就生得身姿颀长、魁伟英武,被那水波清荷映照,踏着池上曲栏长身而来时,双目湛然有神,轮廓硬朗利落,有武官的激昂英姿,亦有文官的神采内敛,两种气质恰到好处地融合,英气深邃。   进厅后,先朝谢鸿夫妇行礼,又朝谢怀远抱拳,继而将目光落在玉嬛身上。   而玉嬛此刻也正打量他,待梁靖瞧过来时,目光便不期然地撞到一起。   她微微笑了下,双手笼在身前,屈膝为礼,“梁大哥。”   柔软而乖巧的声音,婉转眉目间带着盈盈笑意,她穿着娇丽的海棠襦裙,珠钗晕然生彩,衬着清澈目光,像是初春第一抹明媚的暖阳,穿透耳目,直抵柔软的心底。   梁靖觑着她,有一瞬失神。    第36章 第36章   梁靖今日过来, 打的是拜见谢鸿的旗号,实则是冲着玉嬛来的。   自秦骁的案子了结,永王受责罚闭门思过后,东宫太子着实舒心了一阵。梁靖前世两头为难置身事外,这回既决意辅佐太子, 自是格外留心永王府的动静, 听说永王两回暗中拜访怀王府, 而怀王编书又特地点了谢鸿后, 便觉事有蹊跷——   谢鸿虽在朝堂, 本身却没争伐之心,对永王用处不大, 永王费心盯着的,恐怕是玉嬛。   在魏州时,永王就曾两度单独召见玉嬛,又请谢鸿一家去息园赴宴,姿态热络和气, 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且前世永王诡计得逞,玉嬛也确实在他夺嫡的路上立了汗马功劳。   梁靖虽不知背后底细, 却也察觉永王并未死心。   而今玉嬛进了京,肥嫩嫩的小绵羊送到虎口底下, 他哪里能放心?   待座中奉茶毕, 寒暄过近况后, 因梁靖身在京城官场, 消息更为灵通, 谢鸿便打探这回怀王编书的缘由。梁靖先前已查过前后因果,便简略说了,特地点明这里头有永王的影子。待说完了,便端然起身,朝谢鸿拱手道:“谢叔叔,侄儿有几句话想跟玉嬛说,不知方便么?”   “无妨。这园子晏平还没来过,小满带着四处走走吧。用了晚饭再走。”   梁靖含笑颔首,“好。”遂将目光投向玉嬛。   玉嬛暗自撇了撇嘴,看向冯氏,便听她道:“我先去安顿住处。你不是念叨着后园的银杏果么,叫石榴跟过去,到时候摘些回来,拿了做菜煮粥。”   这主意好!   后园里那几棵银杏有了年头,长得极高,玉嬛若想摘果子,得拿着竹竿儿才行,还累得脖子泛酸。哥哥谢怀远是个儒雅书生,爬树都不太会,有梁靖在,就方便多了。   遂站起身来,朝梁靖比个请的姿势,眉眼弯弯,“走吧。”   两人出了客厅,绕过两排屋子,穿游廊而过,便是通往后园的垂花门。   已是秋末,阳光虽仍明朗,却已不似春夏和暖,待日头稍微偏些,风里便添了凉意。石榴将一件薄薄的茶白色披风取出来,给玉嬛披着,而后寻了篮子挎在臂弯,带了两个小丫鬟远远跟着,听候使唤。   玉嬛则带着梁靖走在前面,赏玩后园景致。   ……   沿着石径蜿蜒而行,两侧是参差花树,远处一道灰白的矮墙,里面便是睢园引以为傲的千竿翠竹。这时节竹叶绿得如同浸了墨,粗壮的竹竿直插碧霄,枝叶纵横斜逸出来,风里翻出阵阵绿浪。   梁靖这阵子没回魏州,他在外漂泊惯了,也甚少写家书,听玉嬛说她常去老夫人那里,便问二老近况,玉嬛便说给他挺。   老夫人也仍健朗如旧,梁老侯爷人逢喜事,精神日渐好转,那日玉嬛去夷简阁时,恰逢梁章犯了事被老夫人押到祖父跟前,老侯爷拎着拐杖揍他,虽没用太大力气,那架势却颇为威武。   梁章大概也为老侯爷那精气神高兴,故意跳来窜去地哀嚎,祖孙俩在夷简阁跟前闹腾,惹得老夫人都没忍住笑。   玉嬛提起那情形来,也是忍俊不禁。   梁靖睇她一眼,也将唇角微勾,“三弟挨揍,你很高兴?”   “没有,没有的事!”玉嬛赶紧否认,“他帮过我呢,该感激才对。”   这可是稀奇事,梁靖眉峰微挑,“帮你。”   “对啊。”玉嬛随手摆弄披风上系的蝴蝶,想起那日的事,颇有深意地瞥他一眼,鼓着腮帮叹了口气,“算起来还是拜你所赐。”见梁靖目露疑惑,便道:“沈柔华姑娘,你想必记得吧?”   “记得。”   “她记恨上我了,因为你。”玉嬛不忿而委屈,也没隐瞒,“重阳那天,她还谋划着要我的命呢。要不是梁章在,还得连累我朋友文鸳。”   梁靖诧然,不自觉顿住脚步,方才含笑的眼底亦笼了寒色,“怎么回事?”   玉嬛将那日情形大致说了,补充道:“秦春罗藏不住事,那么两句话试探完,其实已经露了底。我问过文鸳,她便是因沈柔华故意挑事,才会站到那风口里去。平白无故的,她费这心思做什么?”   她说着,揶揄般瞧向梁靖,美目微挑,仿佛他是个祸水似的。   梁靖的脸却已沉了下去。   他对沈柔华所知不多,因那是梁元绍和薛氏擅自做主惹出来的麻烦,便没插手。谁知竟会留下这等祸患?细想起来,深闺中的姑娘毕竟不如男儿胸襟宽广,碰见这种事,自觉伤及颜面,生出怨恨也不奇怪。   可即便怨恨,那也该冲着梁家来,关玉嬛什么事?   若不是他事先留了一手,玉嬛被要挟着孤身赴险,岂不是要吃亏?   梁靖修眉微凝,眼底尽是不悦,修长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握紧,面露寒色。   曾斩敌万余的悍将,刀头舔血、万箭穿心,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心性早已磨砺得冷厉刚毅。哪怕如今穿着文官的温雅服制,上头飞鸾彩绣、文采翩然,待眼眸沉下时,仍掩不住那一身刚硬冷意。   玉嬛瞧见那笼了寒色的脸,迟疑了下,劝道:“我说这些,是不想你蒙在鼓里。这事儿老夫人也知道,她说会盯着,不叫沈柔华翻出风浪。你——”她偷觑梁靖,见那暗藏的冷厉仍在,小心提醒道:“别这样。看着怪吓人的。”   ……吓人?   梁靖皱了皱眉,低眉觑她,就见玉嬛微倾身子,眼底带点忐忑,躲着他似的。   他自觉长得没那么吓人,方才更未露怒态,便只将眼底薄怒藏起,道:“我心里有数。”   走了两步,见玉嬛裹着披风默然前行,便将话锋一转,“这回谢叔叔受召回京,虽是怀王提议编书,里头却有永王的影子,方才听见了?”   “嗯。”玉嬛颔首,“秦骁的事情,多谢你了。”   “翻出真相而已。”   “只是……”玉嬛迟疑了下,想起先前的疑窦,就着道旁的青石坐下,抬头道:“他图什么?害了我父亲,然后嫁祸给东宫,叫淮南谢家死心塌地跟着他?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居心着实恶毒!”   “不止为令尊,兴许还是为了你。”   “我?”   梁靖颔首,修长的腿在她跟前站定,将那身整洁的官服勾勒得磊落,旋即单手负在背后,微微俯身,隔着两三尺的距离,慢声道:“永王可能盯上了你。”   玉嬛面色微变。   其实她感觉得出来,永王虽向谢家示好,但数番召见,对她都格外特殊。且在丹桂湖的时候,永王也曾提过,要将她引荐给怀王。她不知那是好意还是恶意,但经了秦骁的事,她总觉得,永王像是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叫人不安。   她有些苦恼地蹙眉,“那怎么办?”   “有我在。”梁靖淡声,觑着她,目光渐而灼热。   那语气,像是安慰自家娇妻似的,笃定中带点宠溺的味道。玉嬛被他瞧得脸上发热,翘着唇角笑了笑,赶紧起身走开。   梁靖紧跟在后,看得出她对永王的态度,心绪甚好,声音都带一丝笑意,“这阵子在京城,没跟府里通消息。婚期定了么?”   “不知道!”   玉嬛哪好意思说这个,身后有狼追着般,越走越快,索性招呼石榴过来,直奔银杏林。   正是银杏果成熟的时节,一颗颗黄澄澄的挂在枝头,玲珑可爱。就是那味道不太好,窜进鼻子里,不太好闻。玉嬛拿着绣帕捂住鼻子,支使着堂堂大理寺正大人爬树帮她敲落果子,她带着丫鬟们挨个捡进篮子里。   当晚,新鲜采来的白果便被摆上了饭桌。   待梁靖临走时,冯氏还特地给他装了些到盒子里带回去,或是泡茶,或是做菜,或是烤着吃,味道都极好。   梁靖接了漆盒谢过,目光瞥向玉嬛,谢意心照不宣。   玉嬛吃得心满意足齿颊留香,抬手虚指后园,嘴唇微动,“再来。”   再来帮她摘果子!   ……   安顿住下后,冯氏和玉嬛忙着叫人内外打扫庭院,连同客房都收拾净了备着,谢鸿则往吏部走了一遭,而后按着旨意,前往集贤殿——怀王主持编书的地方。没过两日,怀王府便有人登门,竟真如梁靖预料的那般,说怀王爷召见玉嬛,请她去见驾。   玉嬛本就有意拜见怀王,虽知里头有永王作梗,但良机难得,哪能错过?   当即换了齐整端庄的衣裳,登上怀王府的马车,前往见驾。   待到怀王府中,从偏门进去,玉嬛跟着那领路的管事走了一阵,心里渐渐觉得不对劲。   她幼时长于淮南,除了去岁那短暂的两三月外,没来过京城,更没到过这怀王府。但这府中一景一物,一草一木,甚至那罕见的浮雕瑞兽的气派影壁、那威仪高耸的厅堂耳房,都像是曾见过许多回似的,有种怪异的熟悉感。   玉嬛心里诧异极了,却不敢在王府放肆,只管敛眉慢行。   绕过外书房,往怀王喝茶散心用的亭榭走,途中须经过一道洞门。   那洞门也是熟悉的,玉嬛瞧了一眼,心里冒出个怪异的念头,仿佛这洞门里面垒着几方青石,靠墙堆土成坡,栽了许多翠竹,在这威仪端贵的王府里隔出一方清幽角落。心里这般想着,进了洞门瞥过去,她顿时呆住了。   沿墙果然栽了翠竹,底下斜坡逶迤,生了杂花矮草,深秋时节凋零清寂。   她双目睁圆,愕然瞧了几眼,甚至疑心方才那念头是她的错觉,记忆混乱了似的。   玉嬛满心惊异,又不敢表露,走远后还疑神疑鬼地回头瞧那洞门。   前头管事察觉,笑眯眯地提醒,“王爷待人向来和蔼,就在里头的临水亭,姑娘别慌。”   “哦……嗯。”玉嬛赶紧回神,赶走奇怪的念头。    第37章 第37章   怀王爷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虽甚少插手政事, 却极得景明帝的信重。这座王府也跟着备受隆恩, 几番修缮扩建, 天底下的奇珍异宝、名花香草,但凡皇宫有的,景明帝多半也会往这边送一份。   十数年积攒下来, 王府里富丽堂皇,雕饰绮焕,哪怕甬道旁不起眼的石头,都有来历。   出身皇家,住在这般豪奢的金屋玉殿, 怀王的性子却颇有点随遇而安的意思——   景明帝若有赏赐,他照单全收,半点都不客气推辞, 因自小长在皇家,见多识广目光独到,常能为赏赐的玩物寻个恰到好处的地方摆着, 跟王府相映生辉。若景明帝不赐,他也不贪图,手里的封地良田够他挥霍几辈子,也从不做侵吞资财欺压百姓的事。   至于皇室亲族之外的高门重臣, 除了几个自幼相交、感情极深的故人外, 怀王也甚少沾惹。即便碰上年节寿辰, 筹谋送礼的人拿目光盯穿府门, 他也不收贵重贺礼,只将交情甚密的几家薄礼收下,权当照顾颜面。   这座王府巍然立于京城,却很少朝堂的是是非非。   景明帝偏又极信重他,若碰上烦难的事,膝下三个儿子和皇后贵妃都往后站,最后拍板前能跟皇帝密谈的,只有这位亲弟弟。   这般待遇,令怀王的身份地位皆超然在京城众人之上,没人敢得罪。   京城内外,无数人挤破脑袋想攀交情,找遍了门路,却连王府的影壁都摸不到。   怀王身上也没骄奢淫逸的恶习,如今四十五岁,素日里只骑马赏景、读书修身,府里虽养了许多歌姬舞娘,他身边却只一位少年结发的王妃,到三十岁时才得了位小郡主,一家子和乐融融,羡煞旁人。   玉嬛今日奉召来时,怀王便是带了妻女,在临水亭边散心。   王府里这湖是人力开凿而成,引了活水进来,中间两三座小岛,周遭亭榭无数。   临水亭是其中最宽敞的一座,八根红漆柱子皆是上等木材,藻井里浓墨彩绘,周遭斗拱次第衔接,一层层地垒上去,被撑起的巨大飞檐便如羽翼舒张,凌空而上。远远瞧去,气象辉煌巍峨,却不失轻灵姿态。   亭子西侧是湖水,东侧甬道蜿蜒,两旁是名品牡丹,这会儿都已开败。   玉嬛竭力将脑子里那些奇怪的念头尽数驱走,规规矩矩地跟着走到亭外。   管事在阶下驻足,恭敬道:“回禀王爷,谢姑娘来了。”旋即提醒,“快拜见王爷、王妃和郡主殿下。”   仆妇递来锦绣蒲团,玉嬛端端正正地跪好,行礼拜见。   湖畔风声细细,两边长垂的细纱帘帐被风卷起,里面传来怀王妃的声音,“免礼吧,快请进来。”温和而端庄的声音,带着几分亲切的味道,待玉嬛进了亭子,便笑吟吟道:“这便是谢鸿的女儿,果然生得好看,快赐座。”   玉嬛屈膝为礼,谢恩后欠身坐着,目光飞速扫过亭内。   除却几位华衣丽服的仆妇侍女,上首坐着的是怀王爷,姿容端方,蓄了美髯,身上一袭宝蓝织锦的衣裳,没有永王偶尔流露的威压,跟寻常的富贵家翁无异。他的左手边是怀王妃,美人虽老,风韵犹在,气度尊贵雍容,却没架子,像是卷值得细品的山水画,笔墨纤秣得宜。   右手边则是跟她年纪相若的少女,承袭了王妃的美貌,一双眼睛滴溜溜的,正打量她。   跟玉嬛目光相接时,还挤了挤眼睛,目光清亮,似星辰闪烁。   便是那位被捧在掌心,比景明帝膝下几位公主还得宠爱的福安小郡主了。   这样一家三口,确实是令人羡慕的。   玉嬛心下莞尔,没敢调皮,只朝福安笑了笑。   旁边侍女捧了茶放在跟前,怀王妃便道:“王爷主持编书的事,你应是知道的。谢大人精通金石铭文,王爷听说你年纪虽小,却常帮他做事,好奇得很,便召了过来。就是喝杯茶,别拘束了。”   玉嬛温声应是,因怀王问起曾碰过哪些碑文铭文,便斟酌着回答。   怀王果然如管事说的,虽只在一人之下,却态度和蔼。   玉嬛最初那点忐忑也渐渐消去,偶尔想起帮谢鸿搜买碑文时碰见的趣事,还会提一提。几个人围坐在亭下,湖风微凉,帘帐轻动,渐渐让她生出故人重逢的熟悉感,仿佛记忆的某个角落,也曾有过这般场景。   只是此刻,她还不敢分神细想。   坐了几盏茶的功夫,有管事过来禀报,似是有客人来拜访。   玉嬛瞧着情形,适时起身告辞。   怀王妃便握住她手,笑吟吟道:“福安寻常也爱折腾这些东西,只是不及你灵透。她在府里闲着无事,你若得空,便多来坐坐,一起做个伴也好。”   这着实令玉嬛喜出望外,当即施礼答允。   福安小郡主则站在怀王妃身后,挤了挤眼睛,“明天叫人去请你。”   ……   出府的路跟来时相似,玉嬛一步步走过去,那种熟悉感愈来愈深,甚至令她恍神。但这事儿说不清道不明,她蹙眉琢磨了半天也没个头绪,便将两鬓揉了揉,暂且抛下此事,靠着软枕,思量起别的来。   到第二日,福安小郡主果然派人来接玉嬛,拉着她到小书房,将些搜罗来的碑帖取出,态度甚是热络。   过后,又连着请了几回。   玉嬛投桃报李之余,因每次去那边都能碰见怀王爷,心里也渐渐洞明起来。   这日天气转寒,她从怀王府出来,回到睢园时,冯氏正带着仆妇们整理入冬后的衣裳,屋角笼了炭盆,暖和得很。丫鬟端来热茶,玉嬛喝了驱驱寒气,便将披风解去,到冯氏身旁探头探脑,“娘,这是上回做的吗?”   “是上回叫人做的,都送过来了,你的交在孙姑手里,待会回去试试,若有不合身的,正好叫她们改改。”   玉嬛应着,捧着暖热的茶杯,将长案上叠好的绫罗翻了翻。   锦缎花色仍是冯氏爱用的那些,裁剪绣工倒好像比魏州的好。   旁边冯氏吩咐妥当了,回头见她还趴在案边端详,不由一笑,“别看了,穿上披风,咱们去外头偏厅。有人等着你呢。”   “等我?”   冯氏颔首,取了披风给她裹上,母女俩同往偏厅走。到得那边,厅里许婆婆坐镇,旁边站了三四位绣娘打扮的人,另摆了许多布料锦缎,一应都是喜气的红色。   这是……   玉嬛讶了一瞬,便明白了过来。   身侧冯氏笑盈盈的,牵着她手交在绣娘手里,道:“嫁衣做起来繁琐,一辈子就这么一会,可得早点准备着,慢工出细活。劳烦各位先量着,我去瞧瞧料子。”遂走到桌边,跟许婆婆商议选那些料子好。   留下玉嬛站在那里,伸开了双臂,布偶似的叫人量来量去,双颊微红。   梁、谢梁家的婚事,在魏州是武安侯爷做主,谢家还须禀过老太爷。   先前玉嬛跟着谢鸿回淮南时,谢二太爷有意将她送进宫里,为此还跟谢鸿生气,父子俩别扭了数月,直到出了秦骁刺杀的事才缓和些。待梁靖归来,两边有意结亲,谢鸿知道父亲还惦记着玉嬛,便修书回淮南,禀明此事。   老太爷起初还不太乐意,觉得以玉嬛的姿貌,堪配皇家子弟,嫁给梁靖可惜了。   奈何山高水长,谢鸿连着三封家书寄回去,态度坚决,没办法,只能点头。   只是谢二太爷在淮南也算颇有权位,自视甚高,信里特意叮嘱,玉嬛年纪尚幼,两府又都是世族高门,婚事不必操之过急,免得叫人以为是谢鸿在魏州有求于梁家,以女求荣,损了谢家颜面,也叫玉嬛嫁过去后受委屈。   待问名纳吉之礼行罢,请期的时候,愣是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五月。   算起来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冯氏却生怕晚了出疏漏,早早便准备起来,前两天才列好嫁妆单子挨个筹备,这会儿便早早做起嫁衣来。   玉嬛对此很是无奈。   总觉得爹娘对梁靖太满意,迫不及待想把她嫁过去似的。   量罢尺寸,送走了霞衣坊的绣娘们,冯氏心满意足,带着玉嬛去瞧她新做的衣裳。   天气阴着,风刮进脖子凉飕飕的,玉嬛将那披风裹紧,趁着丫鬟仆妇们还在后头墨迹,凑到冯氏身边,“今日在怀王府上,你猜,我瞧见什么了?”   “还能瞧见什么?左不过是哪位贵人,要不就是铭文碑刻。”   “都不对!”玉嬛身量比冯氏低些,驻足掂着脚尖,凑到她耳边,“是祖父的手稿。”   这般郑重其事,所谓祖父自然不是淮南的谢二太爷了。   冯氏微怔,偏头觑她一眼,声音也压低了些,“是……他的?”   玉嬛轻轻点头,“我瞧着,怀王爷怕是知道我的身份,既不是爹跟他说过,他是如何知道的?”她搀着冯氏的手臂,贴得极近,且喜且忧,“编书的事有永王的身影,他在魏州时曾说要将我引荐给怀王爷,总觉得,这事儿里也有他的影子,蹊跷得很。”   “若果真是他……”冯氏沉吟间,眉头便皱了起来。   先指使秦骁刺杀,明面上又笼络招揽,如今还在怀王爷跟前弄鬼……   “娘也怕他没安好心对不对?”玉嬛猜出她的担忧,愈发笃定,便道:“梁大哥住在哪里?我打算明儿去找他。”   比起埋头书堆的谢鸿,梁靖身在大理寺,又跟东宫有牵扯,消息能灵通太多。   冯氏想了想,觉得这主意还不错,便说了梁靖住处。   当晚玉嬛叫人递了口信给梁靖,隔日吃了晌午饭,便乘马车去兴平巷寻他。    第38章 第38章   武安侯府在京城置有产业, 在梁玉琼嫁为永王侧妃后, 又添了几处, 里头仆妇管事俱在,起居都能有人照料。不过梁靖并没去那几处, 而是在兴平巷寻了个两进的院落, 身边除了两位做饭洒扫的仆妇, 便没旁人。   玉嬛进去的时候, 两位仆妇都在厨间忙活, 梁靖刚从衙署回来换完衣裳。   五间正屋轩脊高瓦, 院里栽着两棵高高的柿子树, 这时节树叶凋尽,竟有不少经了霜的柿子顽强悬在枝头,橘色灯笼一般, 在枯色枝桠间格外醒目。   玉嬛粗略数了数,轻咬嘴唇,“梁大哥,上回你带来的新鲜柿子, 是这儿摘的?”   “不然呢。”梁靖衣裳穿得宽松, 健步走过来,“又想吃了?”见她抿唇微笑, 遂腾身而起, 三两下窜到树梢, 摘了几枚, 交由仆妇洗了拿来, 而后带着玉嬛进屋,道:“这树上结的不少,叫她们做了些柿饼,带回去也给谢叔叔他们尝尝。”   “多谢费心!”玉嬛莞尔,留石榴她们在外头等着,进屋后寻个圈椅坐下。   已是严冬时节,这屋里却没笼炭盆,梁靖身强体健不以为意,玉嬛却是娇滴滴的身子,虽进了屋,却仍将那披风裹紧,小脑袋嵌在一圈柔软的狐狸毛里,躲寒的小鸡仔似的,娇嫩柔软。   梁靖觑着她一笑,叫人笼了炭盆,而后倒杯热茶给她,“怎么回事?”   “还是为了永王。”玉嬛苦恼地皱眉,将先前的疑惑说了,“……怀王爷仅在一人之下,小郡主又是那般尊贵的身份,无缘无故地怎会青睐照拂于我?那日他取出祖父的手稿,我便觉得,他或许知道了我的身份。只是,他会从哪里得知?”   梁靖端然坐在椅中,觑着她,“你觉得是永王?”   “很可能!只是不知道永王做这些,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炭盆笼在脚边,屋里渐渐暖和起来,她拧眉思索,身上披风仍在,小脸蛋被捂得微红也不曾察觉,只管将手肘撑着桌面,慢慢儿吃柿饼。   梁靖有些无奈,屈指轻扣桌面,“站起来。”   “嗯?”玉嬛微怔,却还是依言起身。   便见对面的男人起身,那修长的手径直伸过来,将她胸前系成蝴蝶的丝带抽开,随即将手绕过后颈,将披风整个拎在手里,随手一扬,便整整齐齐搭在了窗边的案上。这动作行云流水,熟稔而自然,待玉嬛从惊诧里回过神时,他已坐回椅中。   玉嬛两只手仍捏着柿饼,脸颊愈红,只将两道目光瞪着他。   梁靖甚为悠闲的举杯慢饮,“不热吗?”   热了他就能脱她的衣裳了?   玉嬛两颊莫名滚烫起来,举着柿饼咬了一口,忿忿地坐回椅中,“不热!”   梁靖低笑,喉咙里挤出来似的,收敛又猖狂,在玉缳恼怒之前,赶紧岔开,“怀王爷性情直率,又应对机敏,行事向来有分寸。早年也曾受教于太师,据我所知,他喜爱金石,也很钦佩太师的才学。当初的案子有冤情,想必他也知道端倪,如今碰见故人遗孤,自然会照拂——他待谢叔叔也很好。”   “那永王呢?他图什么?”   “恩情。”梁靖一语点破,“他帮怀王找到故人遗孤,帮你攀上怀王府的交情,便是恩情。这般笼络,比威逼利诱管用多了。怀王爷在皇上跟前的分量,可是小萧贵妃都比不上的。东宫和永王夺嫡,后宫利益相关,唯有怀王看似置身事外,若能在皇上决断的时候帮上一句,没准就能扭转局面。”   这样想来,永王费心撮合,就顺理成章了,只是——   “我……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叫怀王爷都能破例帮他?”   怎么会没有呢?   前世她被永王笼在身边,令素来置身在夺嫡之外的怀王偏袒相助,可见分量。   梁靖想起旧事,心神微动,垂头掩住眼底的情绪,只道:“怀王会照拂你,不止是为当初跟太师的交情,恐怕还是对当年韩家灭门的冤案心存歉疚,这分量可不轻。说起来,怀王府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永王牵线搭桥,你会记这份情吗?”   他眉峰微挑,觑着玉嬛,几分揶揄味道。   玉嬛哂笑,“他那是黄鼠狼拜年,能安什么好心!梭子岭的事,我这辈子都记着呢。”   鄙弃而不满的语气,显然是对永王芥蒂颇深。   梁靖甚为满意,还想说话,猛然脸色微凝,目光瞥向门外。不过片刻,外面便响起仆妇的声音,“大人,有客拜访。”   他应了声,仿佛知道来人是谁,半点都没耽搁,叫玉嬛在屋里坐会儿,快步出了屋子。   院里旋即响起说话声,断断续续。   玉嬛吃了两枚柿饼,没敢多吃,闲坐着百无聊赖,便在屋里随便走走。   到那高高的书橱跟前,里头兵史杂家无所不包,她没甚兴趣,往外一瞧,越过敞开的窗扇,便瞧见院里的情形——是个年纪不及三十的男子,浓眉大眼,锦衣玉冠,姿态端贵从容,隐然威仪之态,想必出自是哪座公侯府邸,位高权重。   那人也正好往屋里瞧过来,两人打个照面,将彼此容貌看得清楚。   玉嬛怕打搅到人家,赶紧闪身躲在窗扇后面。   外面梁靖觑见,唇边不自觉带了笑意,解释道:“是玉嬛。”   “原来是她。”微服出门的太子坐在石凳上,手里也捏了柿饼尝,笑而揶揄,“果然是个美人,难怪你那样惦记。婚期定了吗?”   “明年五月,”梁靖叹气,“还得大半年。”   那就只能熬着了。太子甚为同情,在他肩上拍了拍。   ……   送走临时起意登门突袭的太子,梁靖回到屋里时,里面空空荡荡。循着瓷器轻碰的响声到了侧间,就见玉嬛站在一张长案前,手里正捏着两只细瓷做的小动物。   听见脚步声响,她转过头来,笑意盈盈。   “这是什么?”她扬起手里的兔子和小老鼠,手指白嫩,几与瓷器同色。   她的背后是一张花梨木长案,高低跟书案相似,却更宽敞结实,底下还做了许多格子,博古架似的,错落有致。书案两头翘起,雕刻云纹,案头摆着成套的笔墨纸砚,狭长的漆盘里则摆了十个镇纸,用细瓷做成小动物的模样。   梁靖脚步微顿,看她倚案而立,裙裾翩然。   按这身量,配几把高低各异的圈椅,用着该刚好。   他缓步过去,将手撑在案头,与她只隔了咫尺距离,“你猜。”   玉嬛暗自撇嘴,“这书案看着就是给姑娘用的,给梁姝?”   “她在魏州多的是工匠,我费什么神。”   “若不是她……”玉嬛拧眉,想了想,“送进永王府么?”梁玉琼嫁为永王侧妃,手底下用的尽是好东西,这书案虽不算精雕细镂,却做得古拙大方,摆进王府里也未必逊色。就是那些镇纸太玲珑了些,不太趁王妃的端庄身份。   谁知梁靖仍是摇头,“再猜。”   不是给自家姐妹,难道是……   玉嬛微愕,抬头瞧他,便见梁靖唇角微动,“给你的,聘礼。”说话间,微微俯身,两臂状若无意地左右张开,修长的十指扶着桌案,正好将玉嬛困在中间。他本就身材颀长,俊眉朗目,俯身时两肩将衣裳撑得磊落,离得不远不近。   冬日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脸颊,温柔而明亮。   她今日梳了双鬟,珠钗垂落在鬓边,耳垂悬了珍珠,玲珑生晕。脸颊却格外细腻柔白,吹弹可破似的,柔嫩双唇抿了抿,像是上等细瓷染了胭脂,蓦然就有少女体香幽微袭来。   梁靖喉结滚了滚,眸色微暗。   玉嬛下意识往后靠了靠,“还……早呢。”   早吗?还有半年时间,他却已迫不及待,除了这书案,连往后两人的住处都寻好了,就等她嫁过来。装规矩清冷的正人君子实在是很累的事,这会儿阳光慵懒,梁靖满身的克制自持也都被晒得化了,遂凑近些许,慢条斯理,“要不咱俩商量下,改到年初?”   “呸。”玉嬛扭过头撇了撇嘴,“你先让开。”   见他纹丝不动,便抓着他铁铸似的手臂使劲推。   她力气小,推了两把,也跟蚂蚁撼树似的,但那脸蛋却渐渐涨红,有些要恼怒的意思。   梁靖适时收手,屈指扣着桌案,“瞧瞧哪里不满意,我早点改。”   “做工材质都很好,不过——”玉嬛走出数步之外,回头挑眉道:“谁说我就一定会嫁过来?没准哪天心绪欠佳,不来了,这东西就留着吃灰吧!”说完,怕梁靖又扯下面具厚脸皮,提起裙角便跑到门口,而后缓步出去。   外面石榴沾了光,一手拎着装满柿饼的食盒,一手还在尝鲜。   见她出来,便将食盒递给后面的小丫鬟,而后跟着玉嬛出去,扶她进了马车。   梁靖跟出来,站在院门口,直到马车辘辘走远,唇边的笑意也没压下去——不嫁给他,她还想嫁给谁?那只不怀好意的黄鼠狼吗?   ……   玉嬛当然是不会嫁给黄鼠狼的,不过京城虽大,却也有冤家路窄的时候。   譬如此时,她同福安小郡主走在怀王府的抄手游廊上,对面有人锦衣玉带而来,正是那只笑里藏刀的黄鼠狼。    第39章 第39章   十月底的天气已然很冷了, 天阴沉沉的, 浓云如同扯絮,风刮过来, 卷着雪砧子直往脖子里钻。   这是今冬的头场雪, 不算大,从晌午时飘起, 这会儿也只在地面覆了薄薄一层。   玉嬛身上茶白的披风绣着零散梅花,由肩而下愈来愈密, 曳至脚踝时,便似堆了层层落梅, 就着两侧朱栏白雪,格外好看。她的旁边则是福安小郡主,银红洒金的披风张扬惹眼,见着永王, 便笑着往前跑了两步。   “永王兄,你来早了, 母妃那边还没备好呢。”   “那就陪怀王叔说会儿话,前阵子卧病在府里, 许久没见他了。”永王锦衣玉冠,仍是那副风清月朗的模样,将目光挪到玉嬛身上,挑起笑意, “谢姑娘也过来了?”   “拜见殿下。”玉嬛屈膝行礼, “是送几幅碑帖给郡主。”   永王颔首, 将她上下打量过,向小郡主道:“福安喜欢这些东西,你来了京城,正好作伴。福安——”他欠身,朝堂妹笑了笑,“我有几句话想跟谢姑娘说,待会再把她送还给你,如何?”   小郡主被他“送还”二字逗笑,“我正想送她出府,既如此,永王兄自便,我先去母妃那里瞧瞧。”说罢,又跟玉嬛说了遍等雪厚了要去城外踏雪的事,留下个仆妇跟着,嘱咐她过会儿亲自送玉嬛出去,才裹紧披风回去了。   游廊上,便剩玉嬛和永王相对而立。   永王眼神递过去,仆妇会意,行礼应是,自觉地退到十数步开外,恭敬侍立。   玉嬛也不知他想做什么,也不怕他在怀王府闹幺蛾子,见永王往斜前方那座芭蕉亭走,便隔了几步的距离跟着。到得亭中,才屈膝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吩咐?见外了。”永王拂了拂袖上落雪,道:“看得出来福安很喜欢你,外面编书的事上令尊立了不小的功,怀王叔称赞不止。算起来,我那点心思倒也没白费。在京城里还习惯么?”   他最后一句轻描淡写,真正想说的,恐怕是前面那两句。   玉嬛遂了他的心意,讶然道:“原来家父回京编书,是殿下的主意?”   “物尽其才,人尽其用,令尊的才学不该浪费在冗杂的政事上。如今怀王叔和福安都待你不错,谢姑娘——”他稍稍俯身,眼底是温润笑意,“美事玉成,我这算不算帮了大忙?”   “当然算,多谢殿下。”玉嬛嘴上领情,却是退了两步,“只是,殿下为何帮我?”   “谢姑娘容貌出众,机灵聪慧,难道瞧不出来?”他站在芭蕉亭里,背后是漫天风雪,朱色锦衣端贵精致,那双桃花眼里带着笑意,眉目清隽温雅,语气柔和亲近,是女人极难抗拒的温柔姿态。   玉嬛垂下眼眸,很煞风景地摇头。   片刻安静,永王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这哪是瞧不出来,这分明是不愿意瞧出来!梁、谢两家议亲的事,他有所耳闻,虽说小美人花落别家令人惋惜,但若玉嬛和梁靖能帮衬他,倒也没什么。然而看眼前这情形……   他皱眉沉吟,猛然见游廊上一道人影拐过来,便不动声色地站直身子。   游廊上,太子瞧见永王时,原本没太留意,待见着玉嬛的侧脸,脚步微顿。   ——他认人的本事向来不错,那张脸很熟悉,几日前才在梁靖的住处见过,这会儿怎会跟永王在亭中单独说话?心中疑窦一起,不自觉便多看了两眼。   永王已然换了得体笑意,朝那边拱手,“皇兄。”   “王妃该等着了,还不进去么?”太子随口招呼,却将目光瞥向玉嬛脸颊。   玉嬛听见动静,哪能木头般杵着,当即侧身看向游廊,屈膝行礼。目光扫过贵重的织锦大氅,挪到脸上时,正巧跟太子的目光对上。那张脸自然是熟悉的,曾微服坐在石凳上,跟梁靖议事。   可这会儿锦衣金冠,看那打扮气度,俨然便是东宫太子。   骤然重逢,猝不及防,她愣了一瞬才垂眸道:“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颔首,抬手示意免礼。   旁边永王却察觉有异,随口道:“你已见过皇兄了?”   “没有。”玉嬛垂眸,“不过京城里能让殿下称为皇兄的,还能是谁?”说完,趁着他兄弟俩须客气寒暄,赶紧告退,从另一侧出去,乘马车回府。因途中想起件谢鸿提过的东西,顺道去取。   ……   怀王府外,永王左近车驾后,脸上的笑意便尽数收敛。   每年入冬的的头场雪,怀王妃都会挖出去年埋的雪水煮茶,请长公主和子侄去品尝。是以今日无需打招呼,他和太子瞧着雪色,便都按旧例过来捧场,没想到那么巧,就碰见了玉嬛。   永王端坐在车中,想着当时情形,脸色愈来愈沉。   数番招揽都毫无所获,玉嬛搭上了怀王的船,对他仍是疏离之态,反倒是太子……   当时那一瞥虽短促,但永王长在宫廷,惯于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来端倪?那两人从前必定见过面!会是何时,在哪里见过?   他琢磨了半天,猛然想起个人来。   ——梁靖!出自武安侯府,却与东宫交好的梁靖!   秦骁的事上他甚为留意,对东宫那波人严防死守,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搜罗证据,在魏州地界来去自如的,梁靖最有嫌疑!而玉嬛正跟梁靖议亲,倘若梁靖真的是背着他襄助太子,那么玉嬛必定会帮着东宫,他耐着性子费多少力气都没用。   原本疑惑的事骤然有了头绪,永王把玩着手中玉扇,脸色渐而阴沉。   到得永王府外,他也不择一声,进府后径直进了暖厅,斥退旁人,这才将长史叫来,沉着脸嘱咐。   长史听罢,有些迟疑,“殿下当真打算来硬的?”   “她又不领情,放任下去,反倒让东宫得利。本王没那耐心陪着玩——手脚利落点,别留把柄,回头带到府里,也别叫旁人知道。”   “属下明白。”长史顿了下,又道:“若她还是……殿下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   永王想起那张娇丽容颜,咬了咬牙,“若不能为我所用,留着作甚。”   ……   玉嬛折道回府时,已是暮色四合。   风雪愈来愈紧,天黑得格外早,她将才抄好的碑帖收起,扶着石榴的手进了车厢,随手便取了软毯盖在身上。这几份碑帖来之不易,费了她许多时间,比原先的打算晚了将近两个时辰,出门时带的手炉已经凉了,车厢里也冷飕飕的。   石榴落了车帘跟着钻进来,抱着两只手哈气,“这雪可真大,够冷的。”   “照这样下一夜,明儿该出城赏雪去了。”   “夫人才做了件厚的,到时候穿着刚好。”石榴待她整个人缩进披风后,将软毯盖好,又将才求来的汤婆子塞进去,俩人肩并肩靠着取暖,商量回府后多熬点姜汤喝,免得着凉。依偎了半天,身上渐渐暖和,外头风卷着雪渣吹个不止,玉嬛有点累,靠在石榴身上打盹儿。   马车慢慢地往睢园晃,行至一处拐角时,却猛地一顿。   玉嬛睡得正舒服,身子往前晃了晃,立马睁开眼,“怎么回事?”   “莫不是马车坏了?”   这寒风裹雪的天气,若当真出岔子可不好受。石榴赶紧掀帘望外,想问赶车的刘叔,却忽然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张开双臂护在玉嬛跟前,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满脸惊恐地望着外面——   深巷宽敞安静,入夜落雪,没半个行人,唯有三名劲装的黑衣男子站在车厢外,刘叔和随行仆妇都被打昏,瘫倒在地上。而那三人各自蒙面,幽狼似的眼睛露出来,在风雪夹杂的昏暗里格外怕人。   石榴往后缩了缩,却被玉嬛轻轻按在肩头。   “别怕。”她轻声安慰了一句,隔着半边卷起的车帘,问道:“外头什么人?”   “有人想见姑娘。”为首的凶悍男子掂了掂麻核桃,扔进车厢里,“识相的安静点。”   “唔。”玉嬛伸手捡起来,随意瞧了瞧,“有点脏。”   男人显然是没想到她竟会这般临危不惧,哼了声,探手便往车厢伸来。还未触及车帘,一支利箭便从旁射来,冷风疾劲,直取手臂。他悚然受惊,退后躲闪,想拔剑要挟玉嬛时,却已有人如鹰掠下,手里利剑冰寒,出手凶狠,逼得他倒退数步后,端然站在车厢前。   墨色宽袍被风吹得微摆,梁靖手执利剑,回头瞧向车厢。   玉嬛仍旧缩在软毯里,看清他面容时甚为诧异,“你怎么……”   ——有人暗中护着便好,怎么本尊亲自现身了?   梁靖睇她不答,只随手将车帘扯下,隔开寒风。他的身后天色暗沉,不知从何处窜出了三四个贩夫走卒打扮的男子,衣裳打了破旧补丁,袖中却各藏锋锐。待梁靖一声令下,便扑向对方。   这些人出现得无声无息,令对方始料未及,车厢外金戈交鸣,有梁靖亲自坐镇,几乎无需悬念。过不多久,拦路之人尽数被擒,梁靖掀起车帘,见石榴很乖觉地钻了出来,便躬身入内。   车厢内没法掌灯,昏暗得很,他凑得近些,看到玉嬛一脸淡然。   满脸的冷厉在那瞬间融化些许,他的声音甚至对带了笑意,“都不害怕?”   “后头好几个人护着呢,怕什么?”玉嬛莞尔,“你怎么亲自来了?”   “有人尾随,陈三特地来递信,便过来看看。”梁靖是从衙署过来的,兴许是整日操劳,眉间带点疲惫,顺势在她身旁坐下,“这些人我带回去审,定会揪出幕后主使,先送你回府吧。出来一整天,谢叔叔该担心了。”   “其实……”玉嬛迟疑了下,“我大概知道是谁。”   梁靖微诧,“你知道?”   “嗯。”玉嬛掀帘,瞧着外头倒在雪地里的壮汉。   方才外头刀剑争杀,她躲在车厢里,仔细思量过。京城里虽暗潮云涌,她尚未卷入其中,没招惹过谁,唯一的变数便是今日的永王。她直觉有异,稍加思索,提议道:“不如将事情报给官府,到时候动静闹大,怀王爷没准会过问。梁大哥,想不想看永王倒霉?”   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不见惊慌害怕,反倒有点幸灾乐祸般的期待。   梁靖也不知她脑袋里打什么主意,便颔首,吩咐外头的人去报案,俩人一道等官府来。   夜色渐浓,风卷着雪片呼啸飘落,车厢内外都愈来愈冷。   玉嬛怕石榴在外头冻着,递了个软毯给她披,身上便只剩披风档寒。她整个人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取了帽兜戴着,只剩秀致的脸露在外头,嵌在那圈风毛里。这般天气,若没手炉炭盆,哪怕加两层衣裳,都未必能管用。   梁靖觑她片刻,蓦然撑起披着的大氅,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   男人温热的气息袭来,跟堵墙似的将她困住,玉嬛愣了下,旋即挣扎着往后退——   两人尚未结为夫妻,这姿态着实过于亲昵了。   奈何梁靖手臂如同铁箍,将她圈得死紧,且她背后便是车厢壁,退无可退。外头还有人,她也没敢出声,只红着脸低声道:“等不了太久,不碍事的,又冻不死人。你先放开!”   “不放。”   梁靖非但不放,反而变本加厉,将屈着的双腿伸开,将她连同披风一道圈住。   玉嬛愕然,抬眸瞪他,跟困在蛹中的蚕宝宝似的,双手胡乱在他胸膛推搡。   梁靖纹丝不动,片刻后,喉中溢出低笑,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害羞了?”    第40章 第40章   害羞?谁害羞了!玉嬛才不承认, 闷哼了声, 垂着头不再说话。   车厢里愈来愈暗,外面天寒地冻,冷风仍从车帘缝隙里往里窜,她靠在梁靖身上,却像是贴着火炉, 暖融融的。她心里觉得古怪,瞧着梁靖胸膛上的绣纹,拿指头抠了抠, 又悄悄缩回去,而后抿着唇笑了笑。   梁靖突然现身, 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先前在魏州相处月余, 被秦骁和永王裹挟在是非里, 她其实看得出来,梁靖绝非池中之物。出自侯门的贵公子,文韬武略,若跟梁元辅一般投靠永王,自会有大好前程。他却偏偏舍了捷径, 暗里襄助东宫,在魏州时操劳奔波, 到京城进了大理寺, 也是日日忙碌, 甚少闲暇。   从那日太子微服驾临的情形看, 他虽不显山露水, 却已是东宫的左膀右臂。   这样的人,多半是胸有丘壑,心思都扑在抱负志向上。   相较之下,她的分量应是微乎其微。若不是两人因长辈当年定下的婚约凑在一处,梁靖恐怕也未必会对她过于照拂。京城里有兵马司各处巡逻,她身边也有人暗中护卫,这般小事,原本不必他花费心力。   谁知道梁靖竟会亲自过来,而后听了她的建议,在这寒风冷雪里默然等待?   虽是婚约促成,但梁靖对她的好,或许比她想的还要深那么一点点。   玉嬛唇角翘了翘,目光落在他的喉结和瘦削轮廓,虽沉默,却坚毅。她忽而笑了下,低声道:“晏平哥哥,刚才多谢你了。”   咫尺距离,她的气息落在脖颈,温热微痒。   那声“晏平哥哥”,更是柔软悦耳。   梁靖身姿坐得笔直,有点紧绷似的,喉结动了动,闷声道:“谢我?”   “嗯。对了——先前在怀王府上,我见到了太子,当时永王也在。”她抬头,对上梁靖的眼睛,有点歉疚,“我当时实在诧异,没能掩饰住,恐怕永王也瞧出了端倪,起了疑心。你……怕是得留意些了。”   “总会有露馅的时候,无妨。”梁靖脸上倒没见不悦,只盯着她,眸色幽深。   玉嬛松了口气,“那就好。”   因有旁人在车厢外,两人也没再多说,等兵马司派人过来,问明经过后将那几个男人带走,梁靖便送玉嬛回睢园。   夜深雪浓,行路不便,谢鸿索性留他在客院住下,就着红泥火炉慢慢喝茶。   ……   比起谢家的雪夜融融,永王身边就冷清得多了。   他身边一位正妃两房侧妃,却都是萧贵妃帮他挑的,取其家世门第做助力,单论容貌心性,却未必合永王的意。先前新婚燕尔,还有些颠鸾倒凤的兴致,到如今新鲜劲儿过去,便有些索然无味。   他独坐在书房里,推窗瞧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神情跟夜色一样薄凉。   殿外灯笼在风雪中微晃,昏黄的光将雪片映照得格外清晰,亲信侍卫刘庸冒雪而来,入内求见时,神情带些不安,“殿下,派出去的人失手了。”他抱拳躬身,自责道:“是属下办事疏忽,请殿下责罚。”   “失手了?”永王皱眉,“怎么回事?”   “谢姑娘身边似乎有人保护。属下没等到消息,跟过去看时,派去的人已落到了兵马司手里,京兆衙门也有人在,还有一位似乎……”他迟疑了下,抬眼觑永王的神色。   永王不耐烦,“说!”   “似乎是武安侯府的梁靖。”   “梁靖?”   刘庸迟疑了下,毕竟忌惮梁侧妃和武安侯府,只补充道:“属下是从远处看的,站得远,天也黑了,看得……不是很清楚。”   他虽如此说,但敢报出这个名字,显然是有七分把握的。   永王眉目微沉,盯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片刻后猛然扬手,将窗扇重重阖上。   “废物!”他斥了声,喝命侍卫退下,独自在殿中踱步。   拦路劫人这事儿不算太大,那几人并非永王府的亲兵,京兆衙门里有他的人,回头他派长史走一遭,随便审审尽快处置也就完了。但劫人失败这事儿,却着实在他意料之外——刘庸是萧贵妃请萧家物色的人,跟了他几年,办事向来稳妥,在京城里捉个姑娘,本该是手到擒来的事,谁知这回竟会失手?   出手劫人,定是选僻狭之地,梁靖怎会那么及时地赶到?   这事是他临时起意,无从泄露,东宫的眼线难道已隐秘周全到了这地步?   永王隐隐不安,待次日长史过来后,便命他亲自去京兆衙门摆平此事。   谁知长史借故往京兆衙门走了一遭,却是徒劳无功——在他登门之前,大理寺少卿梁靖亲自去当人证,说歹人趁夜行凶,险些伤及人命,务必查明。随他一道去的,还有东宫那位协掌兵马司的小将,据说是昨晚活捉了歹人的,两相夹击,这事儿便不能含糊过去。   长史回府后禀明,永王固然气恼,却也无法。   好在昨晚劫人未遂,即便真查到刘庸头上,也不是多大的罪名。东宫难道还能拿着这芝麻大的事去皇上跟前告状,找他的麻烦?   届时他只推说刘庸见色起意,认个御下不严的错,便可反咬东宫小题大做。   只是玉嬛和梁靖竟已投到东宫麾下,这事着实令人气恼,当即命长史修书往武安侯府,隐晦说了此事,颇有让梁家管好儿孙,叫梁靖斟酌行事,少给他添乱的意思。   ……   梁靖这边,却半点都没有斟酌的打算。   怀王爷是个要紧的人物,不止永王盯着拉拢,太子也是尽力孝敬的——毕竟是景明帝最信重的人,哪怕不指望他为东宫助力,也该打点好叔侄关系,别叫他给东宫挖坑。先前怀王行事不偏不倚,太子便没打过歪主意,如今永王自己送上门来,岂能放过?   这两日玉嬛往京兆衙门走了好几遭,福安小郡主得知后,随口便说给了怀王。   怀王是皇宫里打滚大半辈子的人,哪能瞧不出端倪?   待京兆府查到刘庸头上,他心里有了数,趁着这日得空,便将玉嬛连同当时在场的梁靖一道召往府中。   客厅里茶香袅袅,怀王端居主座,待梁靖将事情经过说明白,便看向玉嬛。   玉嬛当即点头佐证,“先前家父险些遇刺,梁大哥怕这边再出事,便安排了人暗中护着我。那晚若不是他们及时察觉,递信给梁大哥,恐怕真的……”   她咬了咬唇,神情黯然。   怀王颔首,仍是惯常的儒雅之态,那份端贵威仪却叫人敬重,“你可知道,他们为何劫你?”   这话问得正中下怀。   玉嬛站起身来屈膝为礼,“我有些猜测,只不知想得对不对。”   “无妨,只管说。”   他态度和蔼,玉嬛也少了点顾忌,盈盈站在桌边,缓声道:“玉嬛自入京城,便承蒙王爷照拂,其实心里也明白,王爷看的是故人的情面。”她顿了一下,见怀王并无不悦,接着道:“永王殿下想必是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为何,在魏州时曾数次流露招揽之意。”   这倒让怀王意外,手中茶杯微顿,看向梁靖,“你也是知道了?”   梁靖就坐在玉嬛身侧,颔首道:“不久前知道的,祖父得知这事儿,很高兴呢。”   怀王跟武安侯有过旧交,诧然看了梁靖一眼,旋即明白过来。   韩太师的案子错综复杂,他没能施以援手,武安侯爷也是,那场烧尽太师阖府上下的大火,故人们恐怕都深藏在心里。时隔十余年,故人之女还侥幸活着,他都能怜爱照拂,武安侯自然会想起旧时婚约。   只是永王那孩子……   他沉吟了下,问道:“他既然数次示好,你如何回答的?”   “我不敢应承。”玉嬛眉目微垂,低声道:“先前家父险些遭秦骁刺杀,其实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回家父得以回京,我能有幸见到王爷,确实是托了永王的福。但他要我讨好王爷,帮他做些事,我却不愿意。”   十四岁的少女,平素瞧着乖巧懂事,这话说出来,却存着几分委屈。   永王听得出来,摆手示意她坐回去,沉吟片刻,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   当日永王从魏州回京时,差事办得漂亮,却称病两月,外头虽压住了,怀王却能猜出些端倪。不过两个侄子夺嫡,各凭手段,虽难看了点,也不关他的事。之后永王说太师遗孤尚且在世,并供出谢鸿,怀王感念之余,其实也存了几分疑惑。   如今再看,脉络便清晰了起来。   ——永王这是想拿着玉嬛做诱饵,卷着他倒向永王府,给夺嫡添一道筹码啊!   而至于先前那场刺杀,永王图谋的恐怕不止是太子,更是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孩子。一旦谢鸿死了,玉嬛无依无靠,被永王告知身世又善加照拂,她怀着对东宫的仇恨,会如何行事,几乎无需推想。   难怪永王兵行险招,无缘无故地去谢家头上动土,原来是怀着这般盘算!   萦绕在心头的疑云霎时清明,怀王恍然大悟之余,亦有怒气隐隐腾起。    第41章 第41章   怀王活了大半辈子, 陪着景明帝走过许多风浪,这还是头回被子侄算计蒙蔽。   不过眼下并不是算账的时候。   自打玉嬛进京至今, 怀王已留意了许久,又从小郡主口中得知她的行事性情,看得出她并非歹恶奸邪之人,心底里为故人宽慰。此刻既已挑明,便顺道将话锋转到韩太师身上——武安侯跟韩太师的交情他知道,倒不怕梁靖泄露什么。   两盏茶喝罢, 故交之情叙完,玉嬛也斟酌着探问了当年的案子,得知案情虽是刑部定论, 那些卷宗都挪到大理寺的密阁里, 不许人轻易翻阅,积年落灰, 怕是早已尘封。   她暗自记在心里, 待出了怀王府, 便觑着梁靖。   梁靖能猜透她心思似的, 趁着左右没人, 低声道:“想看?”   “总得理清原委, 找出破绽呀,否则上哪儿找铁证去?”玉嬛半颗脑袋探出来,顾不上外头寒风凛冽, 只眼巴巴将他瞧着, “梁大哥有办法么?”   “你以为我当初为何进大理寺?”梁靖不答反问。   这便是有办法的意思了。   玉嬛莞尔, 笑眯眯说了声“多谢”,便将脑袋缩了回去。想了想,又忍不住掀起侧帘,“那位……知道吗?”   “知道。”梁靖颔首,“这事儿对他有用处。”   这便更好了!单凭她和梁靖,要想翻案,委实不容易。若是太子也能出把力气,这事儿就能有更多成算。   玉嬛对太子知之不多,就先前两回见到时的印象,太子殿下端方贵重,胸有城府,并非轻率之人。且他居于东宫多年,朝堂里也有不少拥趸,永王那样受宠,身后携着两位萧贵妃、萧相和世家的势力,仍未能将太子打压下去,足见东宫的本事。   韩太师的冤案是萧家一手促成,太子哪怕是为瓦解永王背后的势力,也会暗里相助。   这般想着,心里踏实了许多,念及永王的数番动作,不由哂笑。   ——怀王爷位高权重,或许不会将她这故交遗孤看得多重,但永王拿着他做线,往怀王爷头上算计,那位哪会乐意?就算未必清算这笔账,心里头有了芥蒂,瞧清楚永王温雅面具后的险恶用心,将来碰见事情,也够让永王难受的。   这般想着,心里那口闷气松了许多,便靠着软枕昏昏睡去。   ……   怀王府里,待梁靖和玉嬛离开,怀王便命人去请永王过来。   临近傍晚时分,永王恰好得空,听得皇叔有请,当即兴冲冲赶了过去。谁知才进厅门,就见里头空荡荡的只有怀王坐着,向来举止温厚的皇叔沉着脸,神情不悦。   永王有点心虚,拿出晚辈的姿态拱手行了礼,笑道:“这是谁胆大包天,惹王叔不高兴了?”   “你坐下。”怀王不客气,指了指旁边的圈椅。   待永王坐下,他便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开门见山,道:“前些日谢姑娘险些被人拦路劫走,京兆府查出来,是你底下人做的?”那双眼睛含怒看过去,带几分审视的意思。   永王眉心微跳,神情却是波澜不惊,“皇叔是说刘庸?”   “你知道?”   永王颔首,带着点歉疚的意思,“是京兆尹那边派人来问,我才知道有这件事。也是我疏于管教,留了这色胆包天的人在底下,做出这等事来。他并不知道谢姑娘的身份,我已严厉惩戒过——谢姑娘无妨吧?”   这显然是想撇清干系,怀王哪能瞧不出来?   搁在平常,永王有心糊弄,他也懒得追究,毕竟景明帝虽信重于他,兄弟和儿子的分量终究不同。且京城里那样多的是非,一件件计较下去,他也没那功夫。   可如今永王都欺到他头上来,焉能放任?   怀王双目微竖,脸上便露出怒色,将桌案轻拍,道:“别想在我跟前耍花招!那刘庸跟着你来过好几回,哪会不认识谢姑娘?若只为色胆,会请那些高手去劫人家小姑娘?”他豁然起身,袍袖都似带了风,“堂堂一个皇子,使这般龌龊手段,被人说出去,你也不怕令皇兄蒙羞!”   这话着实令永王一惊,下意识便站起身来。   长这么大,这位皇叔虽深得信重,却甚少疾言厉色地搬出景明帝说事,而此刻……   永王看得出他的怒气,稍加权衡,毕竟忌惮他在景明帝心里的分量,十指在袖中微握,却只温声道:“皇叔是觉得,刘庸是我指使?”   怀王冷哼了声,只严厉盯着他。   永王叹了口气,仍是那副风清月朗的模样,带着晚辈的谦逊姿态,“皇叔怕是误会了。我既将她引荐到皇叔跟前,自是知道她的身份。当年的案子虽尘埃落定,是非对错自有父皇定论,但她毕竟只是襁褓里无辜的幼女,我带她入京是一片好意。何况谢姑娘得皇叔看重,谁看不出来?便是为皇叔的拳拳之心,我也不能做那样的事!”   说话间,他还斟了杯茶,送到怀王跟前。   怀王倒是接了,深深睇他一眼。   子侄们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各自什么性情,怀王心里有数。   小萧贵妃入宫之前,永王和太子兄友弟恭,永王又生了副看着极顺眼的皮囊,嘴甜会哄人,不止景明帝喜欢,怀王也很是喜欢。   他膝下无子,永王时常过来探望,举止体贴周全,叔侄间感情也十分融洽。   是以朝堂上为夺嫡暗潮云涌时,他便置身事外,一则是为自保,再则是觉得太子和永王都各有所长,皇嗣的事该景明帝定夺,他偏向谁都似不妥。冷眼看了两年,太子行事尚且捏着分寸,永王却是借着两位贵妃和萧相将太子逼得步步后退,嘴上抹蜜,背后藏剑,早已不是当初跟在兄长身后的幼弟,不是在他身旁读书修学的少年。   兄弟阋墙,罔顾亲情,怀王看在眼里,焉能不感慨?   今日召永王过来,原本是顾念叔侄间的情分,想斥责一番后加以规劝,让他少走歪门邪道,谁知永王竟会这般回答?   听着还是和从前一般体贴周全,细想起来却全是虚与委蛇。   或许萧家怂恿、权位诱惑下,他在永王心里,早已不是当初可亲可敬的叔叔。   这念头腾起来时,便如一瓢凉水兜头浇下,令怀王心里凉透。   腹中备好的规劝言辞尽数咽了回去,他瞧着永王,那位唇带微笑,眼神体贴,便如小魏贵妃脸上的精致妆容,瞧不出半点破绽。   满腔怒气也被那股凉意浇下去,怀王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当真不知情?”   永王一口咬定,“先前并不知道。”   最后一点希冀轰然断裂。   怀王心里有了数,失望之下,反而敛了怒色,没再纠缠此事,将一杯茶慢慢喝完,才意味深长地瞧着他道:“谢姑娘是韩家仅存的血脉,也很无辜。我既将她留在京城,往后自会留意照拂,谁若心存歹意去碰他,我不会善罢甘休。”   “皇叔拳拳之心,我当然知道。”永王脸不红心不跳,顺着他的心意道:“往后我也会吩咐下去,尽量照料着她,别再让她受委屈。其实——”他顿了下,觑着怀王的脸色,试探道:“皇叔和父皇向来同心,父皇重情重义,对谢姑娘……”   他特意不提韩太师半个字,心思全都扑在一介孤女身上。   怀王眸色微沉,“你对她倒是很上心?”   永王见他并无怒色,胆子更大了些,“毕竟有些渊源。且谢姑娘聪慧伶俐,实在讨人喜欢。我时常在想,父皇若是得知……”   他尚未说完,便被怀王打断,“不必告诉皇兄!”   永王眸光微紧,“皇叔的意思是?”   “我留意照顾便是,别再让她卷进是非。”   这态度甚是明朗,永王松了口气,笑道:“皇叔说的是。我也是拿不准才来问问皇叔的意思,既然如此,往后她的事都由皇叔做主,我便不添乱了。遭了那些磨难,往后安稳富贵的活着,也不错了。”   这几句话真情实感,没半点作伪之态,倒似出自真心。   怀王知道萧家跟韩太师的恩怨,若玉嬛不肯归心相助,永王必定没胆子擅自把玉嬛拖进皇宫的纷争里,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便叫他回去。   永王尚不知皇叔心里生的芥蒂,顺道往王妃和小郡主那边走了一遭,才出了怀王府。   坐进马车,周遭没了旁人,那张温雅俊秀的脸上,笑意便消失殆尽。   玉嬛遭劫的事闹到京兆尹,怀王会过问,并不奇怪。但怀王提及此事时怒气冲冲,甚至怀疑是他指使,这就奇怪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怀王看着长大的侄子,这些年跑得勤快,叔侄情分比故交的情分厚了不知多少倍,怀王不至于无端猜疑。   算来算去,必是玉嬛或梁靖说了什么,才会勾起怀王怒气怀疑。   这一回搬石砸脚,没能引来助力,若放任下去,恐怕反而会给东宫添助力。   ——那个娇滴滴的小美人果真是留不得了!   好在怀王没打算把玉嬛送到御前,回头即便出了事,也能有法子摆平。永王思忖对策,想到那盈盈身姿、娇丽脸庞,心底里忍不住叹息了声。   ……   京城一隅,玉嬛尚不知有人盯上了她的性命。   大理寺的衙署里往来繁忙,她一身书生少年的打扮,正坐在昏暗角落,翻看一摞卷宗。   高大的紫檀书架外,梁靖则端坐在方椅中,窗户门扇尽皆洞开,他手执狼毫,摆出整理案情的姿态,神情镇定自若,目光却不时瞥向外面,留意着周遭的动静。那双剑眉微蹙,分明藏着担忧。    第42章 第42章   梁靖科举入仕, 春闱高中那年就曾在京城扬名,后来自请往军中历练,没仰仗家族照拂,只从最底下的兵士做起,立了不少军功,亦熟掌律法。朝堂里才俊遍地,这般心性的却不多, 景明帝对他颇为青睐, 因有人举荐, 便授了大理寺的官职。   而梁靖也没辜负太子, 初来时夙兴夜寐, 迅速便站稳了脚跟。   那日怀王透露韩太师卷宗存在大理寺后,梁靖便借东宫的手翻出了桩大理寺曾审过的旧案, 由他亲自重翻卷宗, 这几日出入库房调阅卷宗甚为方便。   今日正巧休沐, 衙署里人少, 他便趁机将书生打扮的玉嬛带了进来, 只说是东宫派来给他打下手的,旁人也不曾留意。而后趁着调阅卷宗的功夫,将韩太师那卷私带出来, 交在玉嬛手里——   当年的案子关乎韩家清白和阖府性命, 玉嬛执意要亲自翻阅, 他不忍阻拦。   好在休沐时衙署里人少, 梁靖手头有事, 独坐一室,旁人也不敢来打搅。玉嬛则坐在书架后,一字一句慢慢翻看,从晌午到日色西倾,都没露半点端倪。   整个屋子里安静得很,唯有梁靖偶尔拨弄卷宗,发出轻微响动。   窗户朝西敞开,金红的余晖照在书架,将木纹墨痕都照得清晰分明。那余晖渐渐挪上去,挪过窗坎屋檐,等外面人都走了大半,书架后仍没半点动静。   梁靖怕玉嬛受不住那些往事,一颗心吊在腔子里,试着敲了敲书架。   笃笃的声音传来,轻微却清晰。   玉嬛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红着眼睛回过神,手臂有些僵硬似的,也轻轻敲了敲。   梁靖稍松了口气,待隔壁那位同僚在窗外冲他打招呼后离开,才起身关了门窗,随手反锁上。屋里有点暗,他到屏风后脱下官服,换上那身鸦青色的锦衣,将披风拎到案上备好,转到书架背后去,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的玉嬛。   高大的书架隔出一方逼仄,日落之后愈发昏暗,她坐在地上,卷宗散乱扔在脚边,只将两只手臂抱着膝盖,脑袋埋进臂弯里,无声无息的,像是睡着了。   但梁靖知道,她没睡着。   他快步过去,将卷宗随意捡起来搁着,而后伸手轻轻按在玉嬛肩上。   “都看完了吗?”   “嗯,背下来了。”玉嬛闷声回答,纤秀的手指缩了缩,抬起头时,两只漂亮的眼睛里水汪汪的溢满了泪。冠帽将她的满头青丝笼住,那张秀致的脸颊上也全是泪痕,在抬头的那一瞬,眼泪顺着腮边滚落,没入衣领。   她轻轻咬着唇瓣,哭得无声无息,唯有秀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梁靖的心在那一瞬被狠狠攫住,像是拿闷钝的刀狠狠割过心头似的,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克制守礼尽被她眼底的水雾冲走,忍不住伸手将玉嬛抱进怀里,眼底晦暗深沉,如浓云聚集。   “我……”他嘴唇动了下,却没能说出话,只将她抱得更紧。   眼泪滴在手背,却如炙热的烙铁烫在他身上,清晰而深刻。   怀里的人却停了颤抖,悄悄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时,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梁靖,“这些卷宗你也看过,对不对?”   “看过。”梁靖沉声,“其中许多人仍活着,有法子叫他们说出真相。”   “那……”玉嬛顿了下,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他胸前衣裳,想问关乎梁元辅兄弟的事,终是没能说出口,只低声道:“那就好。”说着,咬了咬唇,似想站起身来。   梁靖却知道她那欲言又止的意味,蓦然收紧手臂,一只手滑上去,揽住她的后脑,紧紧拥在怀里,是爱护的姿势。   “小满。”他贴在她耳边,深沉的眼底暗色翻涌,声音像是牙缝里咬出来的,一字一句,清晰分明,“所有人,无论亲疏,查明后都会秉公处置。你信我。”   “嗯。”玉嬛埋首在他胸前,闷闷地回答。   角落里一时安静,两人各自埋藏深沉心事,此刻却不是细说的时候。   好半天,梁靖才低声道:“冷吗?”   “不冷。晏平哥哥——”玉嬛抬头,含着泪勾起唇角,“无论如何,谢谢你。”   清澈的目光,带泪的笑容,青丝刘海都被笼进冠帽,只剩干净美丽的一张脸,嫩唇秀腮,就那样仰头望着,柔弱而坚定,悲伤却收敛。那模样又跟前世冷静自持、端庄疏离的女官不同,是柔软而温暖的。   梁靖心里涌起极浓的悔意,后悔前世没能及早察觉,让她家破人亡,流落到永王手里。   那个时候,她究竟吃过多少的苦?   梁靖不忍去想,只紧紧抱住她,甚至指尖微微颤抖。   后悔与心疼排山倒海,如倾颓的泰山压过来,他忽然低头吻在她唇上。   肌肤相贴,呼吸交织,轻柔的吻带着温存的味道,又蕴藏压抑的情绪。两个人同时愣住了,玉嬛瞪大了眼睛,慌乱惊讶——就算两人相识已久,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也没想过梁靖竟然会亲她,肆无忌惮,猝不及防。   他什么意思?   一瞬间的亲吻,蜻蜓点水般,那柔软味道却电光般袭入脑海。   梁靖回过神时,便对上玉嬛的目光,受惊的鹿似的。他自知唐突,且这时机实在不对,赶紧强忍着贪恋攫取的欲望退开。后脑勺磕在书架,“砰”的一声轻响,是相识以来他头一回露出笨拙狼狈的姿态,两人都有点尴尬。   这倒冲淡了玉嬛悲伤的情绪。   不论过往如何,都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掉金豆子没半点用处,最要紧的仍是往后的路。   这个道理,谢鸿常在过去的十数年里提起,亦让她在得知身世时,不至于太过悲伤。   玉嬛红着眼眶,轻咳了声,“外头还有人吗?”   “走得差不多了。”梁靖声音有点哑,精光湛然的眼底添了晦色,见玉嬛试图起身时动作艰难,忙伸手搀住,“坐了整个后晌,腿都僵了吧?”   “嗯。”玉嬛倒吸了口气,就着他的修长有力的手站起来,“你先把这些放回去,我歇歇就好。”说罢,也不敢看梁靖的眼睛,只管低头摆弄着衣袖,将那身锦绣长衫理得平整些。见梁靖站着不动,便侧了身子,打算从他和墙壁的狭窄缝隙里挤了过去。   可惜书架和墙壁间的缝隙实在太窄,梁靖生得英武高健、宽肩瘦腰,留的缝隙不多。   玉嬛有点沮丧,脸上后知后觉地发烫,垂着头道:“先出去啊。”   梁靖岿然不动,却捧着她脸蛋,拿指腹将眼泪慢慢擦干。   天光格外昏暗,他从军的这几年握剑磨砺,指尖有薄薄的茧子,擦过她柔嫩肌肤的时候,小心翼翼,却藏了别样情绪。梁靖微微俯身,率军征伐的冷厉狠辣和断案办差时的决断威仪尽数收敛,只温声道:“你信我,会还韩家清白的。”   他说得郑重其事,玉嬛心里却乱得很,只点了点头,催着他快点出去。   时辰已然不早,梁靖没再拖延,将那卷宗取了藏在身上,绕过书架,连同旁的卷宗一道送回库房。他进大理寺没两月便升了大理寺少卿之职,库中卷宗尽可取阅,将那几卷私带的东西放回去,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   再回去时,天色已颇暗了,玉嬛没掌灯,就站在门口等他。   锦衣冠帽,黑靴精干,披风垂落时将少女窈窕的身段尽数藏起,虽说身量颇矮、容貌秀气了些,走在昏暗的天光里,倒也不太惹人注意。   远处已有值守的人挨个点亮夜间照亮的灯笼,梁靖没再逗留,叫玉嬛拎着一副笔墨,只作劳累后满身疲惫的模样,若无其事地出了衙署。在门口碰见一位办差晚归的同僚,还招呼寒暄了两句。   已是腊月初了,深冬时节的京城一日冷似一日,入夜之后,更是呵气成霜。   好在梁靖怕她受寒,来时用了马车,玉嬛钻进里面垂落帘帐,捧着才添了新炭的手炉,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这一日心绪浮动,将那卷宗全篇记在脑海里,更是废了不少功夫,玉嬛有点累,靠着秀缎软枕眯了会儿,渐而浅睡过去。   这一带没夜市商肆,夜幕下的街道颇为空静,唯有马蹄哒哒轻响。   梁靖长身骑在马背,冷厉入骨的寒风吹过来,他也不系衣领,任凭风从脖颈灌进去,激得肩膀脑袋都冰凉清醒。马缰松松挽在手里,他沉默不语,目光瞥着身侧的车厢,薄唇微抿,那脸色却比夜色更冷,甚至阴沉。   年少时,他就听武安侯隐晦提过,说韩太师是蒙冤而死。   然而真的翻开尘封的卷宗,看着当日的构陷、污蔑,几位世家重臣们群起而攻,凭着漏洞百出的罪名、未必查实的所谓铁证,将皇帝敬重倚赖的太师斩于刀下,那情形仍旧令人心寒。   养虎为患,待恶虎伤人时,即使贵为天子也莫可奈何。   倘若放任永王夺嫡,往后朝堂之上,还不知会有多少这样的倾轧蚕食。   前世临死前的见闻印刻在脑海,勾起那枚玉扣,勾起深宫里盈盈的身影、婉转的笑容。那时她孤苦无依,独自在深宫暗夜前行,他却远在塞外,除了不时的怀想,不闻不问。一念及此,梁靖简直有些痛恨自己。   双拳不自觉地握紧,他的目光黏在晃动的车帘,暗潮涌动。   夜风掠过街面,吹动青帐,他隔着那道帘帐看了她一路,直至睢园门口。    第43章 第43章   马车在睢园外停稳,轻晃了晃。孙姑到傍晚都不见玉嬛回来, 已在门房外焦灼等了半天, 见状忙迎过来,因梁靖已翻身下马走到了车帘跟前, 忙又行礼拜见,“多谢大人送姑娘回来。”   梁靖点了点头,掀开车帘, 便见玉嬛倚靠在车厢角落, 仍自睡着。   他伸手进去,才碰到她露在软毯外的手腕, 玉嬛便惊醒了。   黑白分明的眼睛,困倦而茫然, 她懵了片刻, 才道:“到了吗?”   “到了。”梁靖这一路骑马走来,只觉朔风凛冽, 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冷得很。她这会儿睡得暖和,贸然吹了风,必会受寒。遂将身上那件厚实的披风解下来,手腕微扬, 抖入车厢, 而后探了半个身子进去, 给她裹在身上。   玉嬛睡意未醒, 脑子转得有点慢, 又因书架后那突兀的亲吻而有些尴尬,身子微微僵硬,布偶似的任由他摆弄。   梁靖倒是面色如常,甚至在指腹触到她颌下软肉时,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等梁靖系好领口,玉嬛才反应过来,“不行的,你穿得单薄,该留着披风。”   “好歹也在军中待过,我不怕冷。”梁靖摇头,背对着府门口昏黄的灯笼光芒,眉眼不算清晰,那眼底的湛然却甚是分明,带着疼惜温柔的意思。不待玉嬛推辞,又握着她手臂出来,屈了膝盖给她借力,扶着她站稳。   外头的风果然很冷,玉嬛将脑袋缩到帽兜里,下意识紧了紧领口。   因梁靖的披风又宽又长,便叫人帮着将底下收起来,免得弄脏了。   梁靖已经翻身上马背,见玉嬛欲出言留客,将唇角勾起,道:“夜深了,不好打搅长辈,我过两天再来。”说完没再逗留,抖着僵声拨马往回走。   数年军旅历练,曾杀敌斩将、浴血冲砂,哪怕刻意收敛,他身上那股刚硬如劲松般的气质也很显眼,从后望过去,那背影便如峭峰悬立,挺拔坚韧。   夜风鼓动衣袍,他浑然不觉寒冷,只抖缰纵马逆风而去。   玉嬛目送他走过拐角,全然没入漆黑的夜色,才有些不自在地低头。   心底里有些怪异,像是欢喜,像是羞窘,模糊不明。   孙姑将暖热的手炉塞到她怀里,说话时那气息冻得一团团白雾般,“姑娘快进去吧,这儿穿堂风冷得很。再站会儿该冻僵了。夫人已经备了饭,就等姑娘回来一道用呢——可惜没留住梁大人。”声音末尾带了点笑意,打趣似的。   离婚期没剩几个月,梁靖近来格外照拂,旁人看在眼里,玉嬛听得出那点关怀调笑。   她睇了孙姑一眼,那位眼角几乎笑出了褶子,似对这位姑爷很满意。   玉嬛心里轻哼了声,嘴硬道:“他自有事要做,留着做什么。快走吧,饭凉了不好吃。”   口中这般说着,脑海里却被孙姑提醒,不自觉地想起书架后那情形。彼时她沉浸在旧事里,满心意外地懵住,而后掩饰着尴尬逃窜出去,不曾细想。此刻琢磨,他胸膛压过来时男人独特的气息、嘴唇碰触时的温度都清晰分明。   心思被攫在书架后面,让人脸红心跳,心神不宁。   那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连她都讶异无比。   玉嬛怕被孙姑瞧出来,赶紧垂了脑袋,叫小丫鬟挑着灯笼在前头。   用完了饭回到住处,早已是月移中天,蟾宫正明。   石榴叫人备了热水、熏暖被窝,玉嬛心不在焉地在窗边站了会儿,睡前沐浴,浑身浸在温热的浴汤里,满脑子的杂念终于安静下来。   她靠着浴桶阖眼,凝神回想,那卷宗便似缓缓在脑海展开。   用了整个后晌强记,卷宗上的每个字,连同纸笺和书架的模样都深深印刻在脑海。她怕回头忘了,特意默默温习一遍。待盥洗沐浴罢,换了寝衣躺上床,随手翻了几页书,跟石榴闲扯两句,临睡前再默念了一遍,确信没半个字错漏,才安心睡下。   次日清晨醒来,趁着里外安静,又回想一遍,记得愈发清晰。   外面仍是阴天,雪片时而如鹅毛,时而如细砧,纷纷扬扬飘个不停。   积雪渐渐积到脚踝,满院银装素裹,冷风吹得人直打哆嗦。   玉嬛没有冒雪出门的勇气,便只管窝在侧间的宽衣里,捧了书闲翻,又临了两张字帖。午后睡了会儿,醒来时趁着旁边没人,又取了张纸笺,默默涂画几个人名,完事后点了灯烛,随手烧成灰烬。   十二年前的冤案,里头罪名真真假假,错综难辨,想翻案,自然不会一蹴而就。   她大致理清了思绪,便暂且按捺,只管叫人往炭盆里烤些栗子吃,喝着暖汤等消息。   快傍晚的时候,果然有了动静——   京城初雪时福安小郡主曾说,等雪落厚了便一道去赏雪。先前因永王从中生事,暂时搁下,如今又逢大雪,小郡主果然派人过来递话,说后日天必放晴,小郡主要约几个人去城外踏雪寻梅,邀玉嬛同往。   玉嬛欣然应允。   ……   京城外赏雪的去处甚多,福安小郡主选的是金光岭。   金光岭在京城南边四五十里处,山高林密,峰如峭屏,中间有几处飞瀑清泉,松柏之间猿戏鹤出,四时景致各异,是散心的好去处。岭下数里梅林绵延,梅林边上一座金光寺,修得富丽堂皇,庄重威严,里头住持是皇家亲贵极推崇的高僧,在京城里名气很大。   金光寺里有座三丈高的金身佛像,据说曾有佛光显世,是祥瑞之兆。   因这缘故,金光寺地位格外尊崇,专供高僧清修,不许闲杂百姓打搅。周遭的地也大多圈了起来,盖成皇亲国戚的别苑,时日久了,连金光岭都成了专供皇亲国戚赏玩的地方,寻常人甚少踏足。   如今雪后初晴,又是梅花盛开的时节,赏梅的人络绎不绝。   玉嬛同福安小郡主过去时,果然已有人在她们之前到了——是地位尊崇的淮阳长公主,她的旁边有人玉冠锦衣陪同游玩,却是永王李湛。   景明帝年已五十,兄弟姐妹里,如今能留在京城陪他的,除了最得信重的怀王外,便是这甚得先帝宠爱的淮阳长公主。老皇帝上了年纪,这些年朝堂上也还算安稳,昔日雄心壮志淡去后,便愈发看重亲情,宫内宠着两位萧贵妃,对皇后也颇敬重,宫外则格外颇疼爱这位妹妹。   永王既打算做个孝顺的晚辈,除了怀王那边,对长公主也颇殷勤。   今日雪霁,便投这位姑姑所好,陪着出来赏雪,顺道碰碰运气。   谁知这么凑巧,竟真的碰见了被小郡主拉出来的玉嬛。   两拨人遇见,福安小郡主邀请的除了玉嬛,便是两位公侯府邸的千金。长公主常能在宴席上见到她们,倒是玉嬛面生,待几位姑娘行礼罢,不免问道:“这孩子从前倒是没见过,是哪里的?”   一双眼睛瞧过来,颇含审视。   玉嬛便恭敬行礼,“民女谢玉嬛,拜见长公主殿下。”   “谢……”长公主沉吟了下,“是淮南谢家的?”   “是呢。”福安小郡主在长辈跟前颇为活泼,过去挽住长公主,笑吟吟道:“谢大人帮我爹编书,谢姑娘也很有才学。姑姑今日是专程来赏梅的?”   “在府里待着太闷,出来走走。”长公主在她眉间轻点了点,“又是私自出来的?”   “才不是!”   长公主也知道怀王夫妇都是不爱出来凑热闹的性子,便笑了笑,两拨人汇到一处,慢慢地踏雪赏梅。长公主爱热闹,小郡主在长辈跟前又是活泼娇憨的性子,姑侄俩说说笑笑,永王偶尔打趣几句,倒是一派和乐融融。   玉嬛则跟两位贵女同行,不时跟着笑笑。   那两位都待字闺中,虽各自在说亲,都尚未定下,难得碰见姿容冠绝京城的永王,也偶尔凑趣几句。醒了两里的路,永王渐渐松了长公主的手,落了几步,倒跟玉嬛并肩而行。   外人跟前,他行事颇有分寸,负手而行,风清月朗。   “才来京城,这是头回来金光岭?”他问。   玉嬛点头,“是啊。”   “有福安带着,往后机会很多。”永王侧头觑她,有那么点审视试探的味道。   玉嬛对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先前那一场拦路劫持,足以表露各自态度,永王对她下手,显然是起了疑心。梁靖那边马上要入东宫为官,半点都不会再掩饰立场,她就更无须做戏了,遂只露出恭敬客气的姿态,没接他的话茬。   正巧福安招呼众人看旁边一树夹在满坡红梅间的白梅,便疾走几步,到前面去了。   雪地绵延,红梅如锦,她踏雪走过,帽兜上风貌微动,裙角在雪上扫出浅浅痕迹。   永王盯着那纤秀背影,唇边忽而浮起些许冷笑,瞅着众人不注意,落后十来步,招来随身的心腹侍卫,吩咐了几句。   ……   踏雪寻梅,到景致最佳处,便是怀王和长公主的别苑。   福安小郡主原本备了简单宴席,因知道长公主爱热闹,便特意将同行的几人招呼过去,一道在长公主那边用饭。过后进了怀王别苑,因几位都走累了,便各自安排一间客房歇息,等后晌再逛。   玉嬛出门时只带了石榴随行,好在王府别苑里诸事齐备,仆妇丫鬟铺床熏香后,便留石榴守在身侧,落下帘帐。   玉嬛躺进厚软被窝,忍不住打个哈欠,因雪地里走得太累,没片刻便昏昏睡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鼻端似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与屋里的熏香迥异。她在外面向来警醒,睡梦中察觉不对,自己便惊醒了过来。   才睁开眼睛,迷迷糊糊还没看清情形,便见一道黑影压过来,手刀如电落下。   玉嬛来不及惊呼,便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第44章 第44章   玉嬛醒来时, 四周光线昏暗, 屋子里应是笼了太多炭盆, 令她浑身热得难受。   脖颈处有些酸疼,脑子也觉昏沉,她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拢, 而后看清周遭的情形——   宽敞精致的架子床, 材质名贵,做工上等, 悬着的软帐上锈了团团牡丹, 不像是外头能轻易买到的。窗边是一座玉鼎香炉, 形如瑞兽,两耳垂着玉环, 倒没见熏香的痕迹。再往外,则是桌椅箱笼,珠帘绣凳,陈设着瓷瓶玉器,颇有章法。   只是比起别处,这屋子建得格外宽敞,高脊深墙, 藻井高高的悬着, 似有精致雕绘。   那雕绘像是……   脑海里某根弦似被拨动, 平白浮现出一副画面。   玉嬛猛然收紧瞳孔, 盯向那藻井, 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详细情形,但看那模样,似有些熟悉。那种怪异的熟悉感令她打了个激灵,像是初入怀王府时一样,似曾相识,又模糊不清。比起怀王府,这地方仿佛更是熟悉,好像她曾在这里生活,即便器物陈设未必相同,却似有深深的烙印。   心跳骤然砰砰乱响起来,玉嬛坐起身子,一把掀掉锦被。   身上衣裳完好无损,床边放着绣鞋,她几乎无需看,便轻而易举地将两只脚丫塞进去。   ——仿佛这种事已做过很多遍,印在骨血里了一样。   不安如涨起的潮水汹涌而来,铺天盖地的将她攫住,玉嬛只觉喉咙骤然干燥,目光扫过屋中陈设器物,陌生中又有些熟悉。她极力去捕捉那诡异的熟悉感,却只觉脑壳隐隐作痛,在她用力的时候,愈发严重。   心跳得像是要跃出腔子,玉嬛竭力平复,轻手轻脚地往窗边走。   从怀王别苑到这陌生屋子,中间定是出了蹊跷,也不知是谁的手笔?   她没敢闹出动静,瞧着外间没人,便轻轻掀开一扇窗户。   外面天光昏暗,像是刚入夜的样子,冷冽朔风扑面而来,卷着树梢的雪渣,落在脖颈时冰冷刺骨。廊檐下坐着两位仆妇,秋香色的图纹衣裳整齐洁净,想来主人家地位不低。这是座单独的院落,两侧厢房俨然,廊下挑着的,竟是样式精致的宫灯!   玉嬛心里猛跳,不自觉地扣紧窗沿。   京城内外,能用这种宫灯的并不多,而这院子……   诡异的熟悉感再度袭来,令她有些恍神。   脖颈处酸痛犹在,旁人没胆量也没理由到怀王爷的别苑捉她,若当真是皇亲国戚趁便出手,很可能是永王。   玉嬛心里咚咚的响,正想着悄悄退回去,猛听外面门扇轻响,双扇朱漆院门敞开处,有人踏夜色而来,颀长的身段藏在朱色披风里,玉冠之下面容隽秀、眉目清朗,不是永王是谁?   廊下的仆妇当即起身行礼,永王脚步未停,径直往屋中走来。   ……   腊月中旬的天气格外寒冷,仆妇开门掀起厚重的帘子,冷风便卷了进来。   屋里没掌灯,黑黢黢的一片,永王绕过屏风,就见一道纤秀的人影站在桌边,静静看着他,不言不语。他稍觉诧异,回头吩咐了声,仆妇便挨个点亮灯盏。   四五座烛台上灯火通明,不过片刻,便将屋子照的亮如白昼。   仆妇搁下食盒,退出去阖上门扇,便只剩两人四目相对。   永王笑了下,踱步到玉嬛跟前,颇散漫地在椅中坐下,“你倒没觉得意外?”   “故技重施,有什么好意外的。”玉嬛哂笑,“殿下还真是看得起我。”   永王打量着她,丝毫不掩饰眼底的贪婪,“韩太师的孙女,怀王叔都照顾的人,又长得这般貌美,怎么能不叫人惦记?这会儿也该饿了,尝尝我这儿的手艺。”说着,将食盒盖子掀去,抬目示意。   玉嬛走近半步,往里瞥了瞥,是四碟热腾腾的小菜。   她晌午在长公主那里吃得不多,这会儿入夜,闻见那扑鼻的香气,肚子里果然觉得饿起来。但永王这人毒蛇似的叫人捉摸不透,她暂且挪开目光,只哂笑道:“殿下将我捉到这里,就为这个?”   永王笑了下,“吃饱饭才有力气说话。”   “我还不饿。”   “唔。”永王瞧她那副宁可饿死也不碰着食盒的模样,垂目自哂。   玉嬛遂问道:“殿下既然知道怀王爷的心思,还要这样明目张胆?”   “反正有人背锅,怕什么。”永王倒是胸有成竹,“其实早就想跟你秉烛慢慢说话,可惜你戒心太高,总离我远远的。没办法,只能用这招——当真不吃?”   玉嬛咬牙,“我怕有毒!”   “还是年纪小,谁会用这法子投毒?东西我留这儿,你饿了再吃。”永王将食盒盖上,将一条腿翘着,靠在椅背,“费这周折,是想问你一句,你当真是死心塌地跟着梁靖,跟着东宫走了?”   “殿下说笑,我没那能耐。”   永王摆了摆手指,“梁靖徒有匹夫之勇,眼光却不行。武安侯府不会允他肆意妄为,过阵子就得把他召回去。跟着他走,没出路。倒是这边——”他顿了下,眼底浮起暧昧的笑,“尊府的谢老太爷一向明事理,谢姑娘,我若加以阻挠,你猜他会怎么做?”   谢老太爷怎么做呢?   玉嬛不必深想都能猜到。   ——太子打压世家,永王却倚赖信重,真到了两难境地,为府里最看重的家族权位考量,老太爷都会选永王。更何况,永王风头日盛,有两位贵妃和萧相保驾,又得景明帝偏疼,天长日久,夺得皇位的胜算不小。   以谢老太爷的脾气,没准会乐意送她入王府,继而入宫。   如同魏州梁元辅打算的那样。   只是谢老太爷的心意,与她何干?   当初韩家遭难,亲女儿死了他都无动于衷,置身事外,若不是舅舅怜悯救护,她未必能活到今日。旧事尘封,往后的路,她认的只有谢鸿撑起的这座小家,而至于外祖……   玉嬛冷笑了下,神情中露出一丝嘲讽,转过身不再说话。   永王瞧得出她的意思,不急不躁地笑了笑,站起身来。   “等着瞧吧,你会愿意的。这儿饮食起居都不会亏待,慢慢想清楚。”说罢,将食盒往她这边推了推,衣袖微摆,竟自往外走。   这般胸有成竹的态度令玉嬛眉心微跳,心念电转之间,她忽然明白过来。   “今日的事,殿下是要栽到东宫头上?”   才走到屏风边的永王脚步微顿,回头看她时,眼底有点意外惊喜,“想通了?”   “金光岭周围防护严密,怀王爷的别苑也不是谁都能进的,就算旁人察觉,也只能从外围追踪搜查。”玉嬛眉头紧蹙,声音都紧了起来,“殿下今日用的人,恐怕……是早就埋在东宫的棋子?”   “若能换你回心转意,废了这棋子,也不亏。”   永王笑得温润如玉,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绕过屏风走了。   玉嬛却觉双腿泛软,退了两步,才扶着桌案站稳。   早就该想到的,梁靖安排的人虽能暗中护她,却不敢进怀王的别苑放肆。永王往长辈跟前走得勤快,未必没做过手脚,有了内应行事方便,待旁人察觉后追查,他做个以假乱真的幌子,便能将祸水引到东宫头上。   善恶是非,若不能摆出铁证,便只凭各人斟酌判断。   真追究起来,谁赢谁输,还真没人能打包票。   难怪永王如此笃定淡然,想来出手之前,已然做了些布置。   玉嬛背后渗出了层冷汗,扶着桌案坐在椅中,只觉口干舌燥。事情牵扯到夺嫡的皇子,里头考量猜度便能复杂数倍。当务之急,最简洁的办法便是她逃出去,亲口印证,可这地方是永王的地盘,她该如何逃出去?   玉嬛坐在椅中,半天也没能想出法子,倒是腹中越来越饿。   她犹豫了半天,还是觉得保命要紧,遂将那食盒揭开,填饱了肚子,在屋里逡巡观察。走得累了,靠在榻上拧眉沉吟,身上疲累得很,目光落在那藻井门窗,又有些恍惚。   这屋子实在熟悉,不止门窗桌椅,甚至方才的情形……   仿佛什么时候,也曾有过那样的事,她被关在屋中,永王劝说蛊惑,跟方才的谈话相似,却又不同。莫名的烦躁充斥脑海,她竭力想理清,却只觉脑壳疼痛,模模糊糊地揪住了什么东西,又消失无踪。   夜色愈来愈深,她无从逃脱,终是抵不住疲惫,昏昏睡了过去。   ……   玉嬛做了个梦,冗长又真实。   梦里她失了双亲兄长,被永王收留入府,而后结实怀王爷,入宫做了女官。数年女官生涯,为了永王费尽心力,只求他在登上帝位后能兑现诺言,为祖父的冤案平反。然而功成之日,迎接她的却是推搪、拖延,甚至……   梦中的事清晰分明,晴雨悲欢交杂,连鸩酒入喉时刀子般烧入喉中的滋味都清晰分明。   玉嬛魇在梦里,使劲挣扎,十根手指揪紧了锦被,眉头紧蹙,脸色苍白。   梦境模糊的一瞬,她猛然惊醒坐起,心跳砰砰的如同擂鼓,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她如溺水之人得救般剧烈喘息,双眸失神茫然,却藏了万般情绪。    第45章 第45章   永王府外, 此刻的梁靖也是心神不宁。   到了年底, 各处衙署都需将一年的事办清,他即将调往东宫, 这几天便格外忙碌,将半年来经手的事挨个理出来,交割清楚。忙了整日, 后晌时却忽然收到消息,说玉嬛随福安小郡主出城赏梅, 却在怀王别苑失踪了。   这消息如同霹雳, 梁靖当即丢下手头事务, 纵马出城。   两处碰头, 何四将过程说了, 抱拳躬身道:“是属下办事不力,没能护在谢姑娘身旁。贼人将她带出别苑, 朝南边逃走,属下已派了人去追, 怀王府的侍卫也在帮忙, 途中留有记号。”   金光岭下常有皇亲国戚往来,防护格外严密, 怀王又是景明帝最信重的弟弟, 王府护卫不比东宫六率差多少, 这回福安小郡主出门, 自是提前在别苑布了侍卫, 何四擅闯无益。   梁靖知道轻重, 只沉着脸道:“当时永王也在?”   “永王陪同长公主赏梅,用了午饭后,回他的别苑去了。”   “玉嬛出事之后呢?”   “谢姑娘失踪时,怀王爷的别苑里没太大的动静,属下急着去追谢姑娘,不曾留意他。方才问过怀王府的侍卫,据说用完饭后长公主有事回城,永王陪她同行,并不知道此事。”   就这样撇干净了?   京城里虽暗潮云涌,归根结底,也不过那么些事而已。   旁人没能耐在怀王府插手,算来算去,嫌疑最大的仍是永王。   但如今玉嬛下落不明,他手里又没证据,听罢禀报后沉吟片刻,吩咐道:“派几个人盯着永王府外面,再往金光岭探探消息,看后晌永王别苑那边有没有动静——也派个人盯着,别打草惊蛇。”   何四躬身应是,梁靖没再逗留,自翻身上马,循着记号疾驰而去。   劫持玉嬛后逃离的那人显然是受过训练,途中七弯八绕地甩脱追踪,颇有章法。梁靖追了一阵便摸索出来,因对京城周遭地势极熟,便舍了弯弯绕绕的记号指引,抄近路前行,在日色西倾时分,终于追上对方行踪。   三路人马会和,有梁靖亲自指引,终在一处僻狭山路上劫住贼人。   梁靖单薄的官服在冬日冷冽的风里吹得冰寒,借着山势设伏,救人倒没费太多功夫。然而那昏过去的蒙面少女救回手里,揭开套在头上的布袋,却不是玉嬛。梁靖大怒,将擒住的贼人踹翻在地,而后跟怀王府的侍卫头领一道,押送回城,禀明怀王。   丢了人后胆战心惊的福安小郡主也在此时回府,满面担忧。   怀王听了两边的禀报,登时大怒。   那一带守卫颇为严密,能从王府别苑将人带出去,定是有内应协助。   怀王当即命人严查,从当时别苑的仆妇丫鬟口中查问线索,梁靖则将捉回的贼人带进一间暗室,逼问主使。那人显然是训练过,先前能甩开数人追踪,如今对着刑具,也是面不更色,嘴巴铁铸般严实。   梁靖曾前世驻守边塞数年,执掌军规铁律,震慑万千兵马。如今盛怒之下面沉如水,见旁人束手无策,亲自接过刑具。   密室幽暗,几盏烛火凄惨冷淡,梁靖身上仍是大理寺的官服,暗红的衣襟染了大片血迹,颇为骇人。他负手近前,神情冷厉,手里血锈斑斑的铁钳挑起贼人的下巴,眼底尽是凶狠厉色。   “人呢?”牙缝里咬出来的声音,满含怒气。   贼人冷笑着抬眼,在对上他目光的一瞬,却骤然停顿。   那双藏着血丝的眼睛冷沉凌厉,藏着股凶狠杀气,跟眼前旁的人全然不同。   片刻对视,气势高下立现,到天色将明时,贼人终于熬不住,供出个人来——赵锋。   据贼人供认,别苑的内应劫出玉嬛后交在了他手里,而他则在离开别苑后不久,借着山势密林遮掩,将玉嬛神不知鬼不觉地交在了赵锋手里。他的任务就此终结,至于赵锋会如何处置玉嬛,恐怕只有背后指使的人知道。   这结果审出来,不止梁靖,就连怀王都觉愕然。   ——从贼人供出的形貌来看,那赵锋不是旁人,正是东宫监门卫率的副手。   ……   天色将明时,玉嬛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漫长的数年时光,像是忽然寻回的记忆,印刻在脑海里。她知道那不是梦——梦境凌乱而没有章法,醒来后也未必能记得真切,但昨晚浮现在脑海的那些事,却是真实发生过,彼时的悲喜、彼时的疼痛,此刻想来依然分明。   玉嬛走到窗边,推开窗扇,清晨冷冽的风兜头扑过来,叫人清醒无比。   她深吸了口气,看着这座院子。   难怪这屋里的器物陈设都莫名熟悉,难怪她每回见着永王,都有种不安。临死之前,她曾在这座院落望眼欲穿、挣扎期盼,在入宫之前,她也曾居于此处,感激他的恩德,回味冷雨中他伸过来的手。   好在,梦里她失了家人,如今,父母和兄长都还健在。   梦里她没能看到太师案的卷宗,被永王蒙在鼓里,临死时才明白。如今她却已记住了卷宗上的每个字,每件事。带头兴风作浪的萧家、骗着她费尽心思却不肯帮忙翻案的永王,甚至那让她念念不忘的相逢,如今想来,也格外可笑——   害得爹娘兄长丧命、她流离失所,而后被算计利用的人,不正是永王吗?   他算哪门子恩人?   玉嬛站在窗边,直至仆妇端来热水饭菜,才回过神。   安静淡然地洗漱梳妆,她将送来的菜和粥吃了大半,也不再像昨晚般冷淡抗拒。   仆妇将这边的消息报过去,永王甚为满意,临出府前特地来看了一趟,见玉嬛正坐在桌边嚼着蜜饯出神,便笑道:“想清楚了?”冬日清晨苍白的阳光照进来,他身上是进宫面圣的服制,锦衣华贵,玉冠温润。   这样好的皮囊,藏着的怎会是那样一颗心?   玉嬛满心的愤怒可笑,在看到他的时候,反倒化为平静。   她取了颗蜜饯,垂眸道:“还不够清楚。”   “那就慢慢想,我等着你的答复。”   “若答复令殿下失望呢?”玉嬛挑眉,“殿下会杀了我吗?”   “若真想杀,你还能活着坐在这里?谢姑娘,实不相瞒,从你上京城至今,我有无数个机会杀你,我身边也有人数次规劝,觉得留着你是个祸患,但——”他顿了下,那双桃花般的眼睛里,竟流露几分温柔的神色,“我不舍得杀你。”   玉嬛微微一笑,“那就谢殿下不杀之恩。”   婉转眉目间神色疏冷,她这一笑,便如初春料峭的枝头终于含苞,让人心旷神怡。   这样的美人若能留在身边,哪怕每日只是看着说说话,也能叫人心情大好。   永王瞧了片刻,吩咐人将晌午饭备得丰盛些,而后入宫面圣去了。   等他离开,门扇掩上,玉嬛脸上那一丝笑意便消失殆尽——纷繁复杂的旧事凝聚为凄惨结局,所有的事串成清晰脉络,玉嬛无比确信,永王这人笑里藏刀,虽有副好皮囊,却是人面兽心,那恶毒居心该当千刀万剐。   既然能重新来过,她要做的,就不止是为祖父翻案,更该将那人置于死地!   而永王的死地,显而易见是夺嫡失败。   景明帝的喜好、两位萧贵妃的行事、相爷萧敬宗的行事、永王的行事性情与手中握着的筹码……所有关乎永王的事,玉嬛前世都牢牢记在心上,此刻回想旧事,很快便有了头绪——   永王能将太子踩下去,夺得帝位,一则是靠着孝顺的姿态,令年老重情的景明帝行事偏颇,再则便是萧家和各处世家的竭力扶持,令景明帝即便想保太子,也有心无力。景明帝身在宫廷,有两位萧贵妃吹枕边风,她目下能做的实在有限。而至于萧家……   玉嬛回思旧事,最终将心思落在一个地方——灵州。   灵州南接京城,北临边塞,是颇为紧要的军事重镇。如今的都督李辅上了年纪,朝廷正物色接班人选。灵州麾下猛将颇多,虽都对李辅恭敬顺从,私心里却各有所向。若她没记错,永王已在那边安插了萧家的人手,只等时机成熟时扶持爪牙,夺得军权。   萧家在握住灵州军权后如虎添翼,朝堂上下更不敢撄其锋芒。   太子虽居嫡长,在东宫也屡有建树,却终被永王步步紧逼,终至被废。   玉嬛前世做永王内应,于其中内情知道的不少,斟酌半天后,便有了主意。   剩下的便是设法逃出永王府,前往灵州。她孤身一人,不便远行,若能得梁靖相助……这念头浮起来,玉嬛稍加斟酌,便猛然顿住。   梁靖……她心里默念着名字,想起旧事,眼底的光芒便黯淡了下去。   永王与太子夺嫡,朝堂上已交锋数个回合,在灵州兵权上都费了不少功夫。前世为那军权,胶着了将近半年时间,而东宫颇为倚赖的梁靖……似乎是在那时辞了东宫的官职,从争斗中抽身出去。   至于抽身的原因,自然是为了武安侯府血脉牵系的亲眷。   再来一回,他会如何选择?   玉嬛猜不出答案。    第46章 第46章   这处院落在永王府的位置颇为偏僻, 玉嬛坐了整个前晌,都没人来打搅。纷繁往事掠过脑海, 她绞着衣袖坐了整个前晌, 最终没敢押注——梁靖固然有孤胆英勇, 却也是有血有肉的男人,真将梁家阖府性命都压在他身上, 他会如何选择,玉嬛实在没把握。   毕竟, 太子跟梁靖也有十年的交情, 梁靖为太子尽心做事, 在两边为难时,也曾舍太子而去。相较之下, 她跟梁靖的交情,未必能有太子深厚。   哪怕两人已定了婚期, 那也是为祖辈遗愿,若撇开婚约, 梁靖还会娶她吗?   玉嬛双手扣窗沿,斟酌思量。   将近晌午时, 仆妇端来了饭菜搁在桌上, 果然丰盛细致。   她也不再客气,将肚子填饱后推门而出, 见两位仆妇仍站在廊下, 随口道:“殿下还没回来么?”语气极随意淡然, 目光则漫不经心地瞥向门外, 仿佛盼着永王出现似的。   仆妇对视了一眼,态度倒还算恭敬,“姑娘是有事么?”   “就是觉得闷,想出去走走,顺道消食。”玉嬛走至院中,随便乱瞧。今日天气甚好,没有深冬时节的寒意,阳光洒在身上时,还有点暖洋洋的意思。她转了会儿,见两人都闷葫芦似的不说话,微微蹙眉,“永王殿下的意思,难道是将我囚禁在这里,不许挪半步?”   清澈的目光投向仆妇,带几分不悦。   这般态度,倒让对方迟疑起来。   永王将她捉到府中,原本就是打算软磨硬泡地收为己用。且王府外围有侍卫值守,不怕太子的部下潜进来救人,便没在院外单独安排侍卫,只叫两位仆妇尽心守着,别叫玉嬛离开,但也不能委屈了她。   今晨因玉嬛态度稍稍和软,还特意嘱咐,若玉嬛有所求,需尽量满足。   两人都已在王府当差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不算太差。一个男人对貌美少女格外展露耐心,放着正妻和几房侧妃不宠,踩着点往这院落走,这其中的意味,明眼人都猜得出来。且玉嬛生得貌美娇丽,若真投了永王的意,定会格外受宠。   仆妇迟疑片刻,因永王并没明确说过禁足的话,遂退了半步。   “姑娘刚来府里,对外头怕是不熟悉。既是消食,便由老奴陪着过去,可好?”仆妇斟酌着,态度客气和善,却终不敢放松戒备。   玉嬛莞尔笑道:“好啊。”   ……   对于永王的这座府邸,玉嬛格外熟悉。前世她落难后被永王带回京城,便在这院中住了数月。彼时她对永王死心塌地,永王也不设防,玉嬛心绪苦闷时常在府里散心,除了不去永王妃和几位侧妃的院子,别处几乎都去过。   而今故地重游,院外的草木亭台,皆是旧事模样。   玉嬛并没打算光天化日下逃走,便只慢悠悠地散步,将各处的人手地形都牢牢记在心里。待探查完了,便仍回院中待着,晚间永王来探时,便露出更加和软的态度,打消其戒心。   到了晚间,被仆妇伺候着沐浴盥洗,安稳睡下。   仆妇见状更是放心,到得三更人静,便生出偷懒的心思,往厢房里眯会儿。   夜深漏静,万籁俱寂,外头的灯烛早已昏暗,玉嬛躺在榻上,却没有半点睡意。等外头的动静彻底没了,她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榻,穿好珠鞋。她去赏梅时穿的都是精干衣裳,唯有那件披风稍为碍事,便拿细绳捆在腰间,上下瞧了瞧,没什么累赘的,才悄然走向外间。   门果然没锁,只虚掩着。   她悄悄溜出去,外面薄云遮月,夜风寒凉。   院门倒是锁着的,钥匙在仆妇手里。好在仆妇能耐有限,不像前世临死前守她的侍卫般机敏戒备,玉嬛没敢逗留,径直往后面的倒座房走,果然瞧见了那棵临墙的桃树。   借着树杈爬过高墙,踩着墙外山石落地,玉嬛缩在披风里,循着记忆往外走。   永王府占地极广,除了外头的防护,夜间亦有巡逻的侍卫。   玉嬛东躲西藏,也不敢往正门走,一路向北边偏僻处跑,躲在堆杂物的屋子。到五更时分,王府别处尚在沉睡,附近的厨房里却已忙活起来,待仆妇开了门,玉嬛便趁机溜出去。如是两回,顺利溜到外围。   天色渐明,清晨苍白的阳光洒下来时,玉嬛进了一家成衣铺。   她身上没带银钱,但穿戴的首饰却多精致贵重,舍了一只玉镯换套不起眼的长衫披风,再出来时,她已是少年郎的打扮。除了身量稍矮,眉目清秀,瞧着跟上京准备明年春试的举子倒没太大差别。   玉嬛往隔壁馄饨吃了碗馄饨果腹,而后去文房店里买些笔墨。   这一趟逃出永王府,实属侥幸。若非卖乖消了仆妇戒心,若非熟知府中地形拣了,凭她一介女子,绝难逃出王府。这会儿永王必定已得知此事,盛怒之下,必会设法追查——睢园的住处和兄长谢怀远那里都是去不得的,梁靖和怀王府周围若有永王及时布置,她去了也是自投罗网。   何况,目下的情形,怀王爷未必肯为她跟永王翻脸。   而梁靖……   想到那张轮廓分明。眉目英挺的脸,玉嬛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前世家破人亡,她跟梁靖擦肩错过,几乎没有来往,倒是跟梁侧妃相处过几回。也是从梁侧妃那里,她窥出梁家对永王的忠心追随——梁元辅舍了亲生女儿,是下了极大的赌注,梁靖当初退出夺嫡之争,便是他和梁元绍兄弟俩协力施压的结果。   灵州的事干系不小,若将梁靖卷进去,梁元辅未必不会察觉。   届时不止梁靖进退两难,她的行迹和打算也没法再隐瞒。   倒不如她先做成此事,待永王在夺嫡中处了下风,以梁元绍那等趋利避害的性子,情势扭转后,态度未必不会改变。武安侯府世居魏州,纵不能再跟着永王建从龙之功,想来也有余力自保。   这般筹谋定了,玉嬛在文房店寻了处空屋,提笔写三封书信。   ——给谢鸿的书信最详细,虽没能尽述详情,却也大略解释了打算,请爹娘别担心。给怀王的简略些,给梁靖的则格外作难。她这一趟去灵州,怕是得半年时间,未必能在婚期前赶回。且利益争执,待永王在灵州事败,往后会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若她早些想起旧事,还能设法拖延,待尘埃落定后再谈此事。   可如今的情势……   玉嬛咬着笔头,苦恼皱眉,只觉先前实在天真,被梁靖一哄就信了,考虑得不够周到。   素净简单的信笺铺在桌上,玉嬛写废了七八张,才算是勉强写完。将废纸烧成灰烬后,再读一遍给梁靖的信,心中忐忑愧疚愈发浓烈。硬着头皮将信笺折好,玉嬛把给梁靖和怀王的信都装入给谢鸿的那封里,请他转致。   而后寻了人往睢园递信,她将首饰当了些银钱,孤身出了东华门。   灵州离京千里之遥,孤身行路不便,她当下要做的,便是寻到那位能带她北上的同伴。   ……   玉嬛出城门时正是晌午,她孤身背着小包裹混在人群里,匆匆行路。   此时的永王府,却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仆妇是辰时末刻才察觉不对劲的,因敲了两回门都没人应答,推门闯进去,就见里头空空荡荡,昨晚安然入寝的少女早已不见踪影。   院门仍旧紧锁,周遭也没旁的痕迹,两人只当玉嬛是藏起来了,赶紧在屋里各处找。   然而翻边整个正屋厢房,却没半点收获。   两人总算慌了手脚,赶紧跑出去,请人给永王报信。   彼时永王才下朝,因景明帝有事召,他也不敢耽搁,便叫人暂且封锁府门,严查出入的人。在宫中待到晌午,回到府里,问了外围侍卫和各门上的管事,都说没见着玉嬛的踪影。   永王府外防守甚严,若有高手夜袭,不可能没动静。而玉嬛初来乍到,进府时昏睡着,更不可能知道身在何处、如何逃走。想来想去,永王不信玉嬛能孤身逃出去,觉得她必是在府中躲藏,便命人传话下去,在府里详细搜查,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   他这里大动干戈,终是惊动了永王妃和几位侧妃。   几个女人都是高门出身,虽不好发作,却还是忍气照办。   谁知即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玉嬛仍是钻进地缝似的,不见踪影。   正气急败坏,外头管事又匆匆跑来,道:“殿下,大理寺的梁靖求见。”   “梁靖?他来做什么!”永王正为这事头疼,也装不出温润如玉的模样,烦躁道:“本王有要事缠身,不见!”一抬头,见梁侧妃带着身边的丫鬟走了进来,便朝管事递个眼色,叫他闭嘴。   梁侧妃自然是为玉嬛的事来的,只说翻遍了住处和周遭几处屋舍亭台,都没见永王要找的人。婉转说完了,又试探道:“不知殿下找的是谁?若她不在府里,妾身觉得,还是该在外头查问。”   “问过守门的侍卫了,没动静。”   梁侧妃“嗯”了声,慢吞吞地喝茶,一副竭力要为永王分忧的模样。   旁边管事急得热锅蚂蚁似的,又不敢放肆,正焦灼呢,他的副手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见梁侧妃在跟前,迟疑了下,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殿下,大理寺的梁大人……闯进来了。”   永王差点被嘴里的茶呛到,“闯进来?”   “是,门口的侍卫拦不住他。”   话音未落,暖厅外面一阵小小的骚动,永王闻声望过去,就见梁靖一身墨色劲装,沉着张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这举动着实放肆,永王怒气更甚,手中茶杯砸在地上,黑着脸霍然起身。    第47章 第47章   梁靖在暖厅门口驻足, 衣袍在风里微摆,两道沉厉的目光盯向永王, 如同出鞘的剑刃,锋锐冰寒。他的身后,紧跟着跑进来的两位侍卫满面惭愧,各自受了轻伤,向永王抱拳道:“殿下恕罪,梁大人他……他……”   结巴了两下,却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目光只在两人间来回瞥。   论官职,梁靖跟王府长史同级,比这些侍卫贵重。论身份,梁靖是侧妃的堂弟, 算起来也是永王的小舅子,沾亲带故。论身手, 整个永王府上下, 算是几位侍卫头领, 没半个人是梁靖的对手。   侍卫们阻拦不住, 打又打不过, 被人横冲直撞到永王跟前,各自忐忑心惊。   永王狠狠剜了他们一眼,却未立时发作, 只将目光落向梁靖。   片刻对视, 梁靖也不行礼拜见, 只冷声道:“人呢?”   永王被他蛮横冲撞,心里含了怒气,冷笑不语。   梁靖也顾不得尊卑,跨前两步,径直到了廊下,右手疾风般探出,揪住永王的衣领,厉声道:“人呢!”他本就身高体健,身量比永王高一些,那铁铸似的手臂蓄满力道,愤而用力,险些将永王凭空拎得踮脚。   精致的锦缎衣裳受不住大力拉扯,轻微的裂帛声里,撕出个不小的缺口。   这动静如同巴掌裹在脸上,永王自幼长在宫廷,身份贵重,何曾受过这般耻辱?   黑着的脸上登时涨红,永王满腔怒气强压不住,怒道:“放肆!”   梁靖不为所动,寒冰般的双眸微垂,咬牙道:“我问你,玉嬛呢!”   永王哪会容他放肆,盯着梁靖,厉声道:“来人——给我拿下!”   追随而来的侍卫领命,当即执剑扑上来。梁靖听风辨音,右手仍牢牢揪着永王,左手挥出对敌,听得背后有刀剑袭来,拉扯着永王斜退两步,疾风般避开。那剑刃未能伤到他,反倒蹭过永王的衣裳,险些割破锦缎。   侍卫惊出满身冷汗,硬生生收了攻势,退后数步。   这一下甚为凶险,不止永王和侍卫,就连厅内的梁侧妃都吓得脸色骤变,忙高声道:“晏平你做什么!快放手!殿下恕罪——”她急匆匆地走出来,还没到门槛,便见永王眼风扫过来,盛怒凌厉。   请罪的声音卡在喉咙,她没敢再乱说,只向梁靖急道:“有话慢慢说,殿下身份尊贵,岂容你放肆胡来。快放手!若是伤着殿下,你如何承担得起!”   梁靖只瞥了他一眼,便又揪紧永王的衣领。   “别以为嫁祸给别人就能躲过去,那边都招了!”他压低声音,克制着将永王怒揍倒地的冲动,手背上青筋隐隐,连脸颊都在微微颤抖,“她在哪里?李湛——先前的小打小闹我不计较,这回你若伤她半根毫毛,我绝不手软!”   言语刺耳,目光却更为锋锐。   千军万马的生死场里闯过来,又曾万箭穿心浴血而死,这世上,除了那一抹柔软,梁靖再无畏惧的事。平日里克制收敛,将沙场练就的狠厉尽数藏起,此刻怒火攻心,他眼底浓云翻滚,大有伸手就能拧断对方脖子的架势。   永王被他慑住,愣了一瞬,才缓过劲来。   对着势如疯虎的人,强硬对抗无益,他打不过梁靖,只能服软。   “她不在这里,你来晚了。”   声音僵硬,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情愿的态度。   梁靖不信,两指箕张,竟是扼住他喉咙的架势,沉声道:“我已将人证送到了京兆尹,回头奉旨查案,谁的府邸我都能闯进去搜。殿下最好识相些,否则罪名落实,哪怕贵为皇子,也该与庶民同罪。今日犯上的罪名我自会领,殿下别以为我不敢!”   “她不在这里!”永王本就气急败坏,被梁靖逼到这份上,更是恼羞成怒。   两人剑拔弩张,旁边梁贵妃听得心惊胆战,忙道:“晏平你是在找人吗?”见梁靖瞥过来,忙帮着解释,“她真的不在这里!”   堂姐的话终究比毒蛇更可信,梁靖腕间力道稍松,皱眉道:“不在这里?”   永王恼怒不答,梁侧妃见永王没怪罪的意思,便试探着道:“是个姑娘对不对?殿下前日确实带了位姑娘来做客……”她迟疑着看向永王,见那位没阻止,续道:“我虽没见过,却知道殿下格外礼遇,没伤她半点。不过今早她就走了,方才翻遍阖府上下,都没有她的踪迹。”   这话不像作假,梁靖看向永王,那位气得胸膛起伏不止,领口扯裂的锦缎随风轻飘。   梁侧妃赶紧又劝道:“是真的。殿下搜遍了整个王府都没找见,我方才过来也是为了这事。那姑娘也不知去了哪里,若是在外有个好歹,真是叫人担心。”   这么一说,梁靖倒是信了八分。   方才强闯入府,他也留意过周遭情形,各处乱哄哄的,丫鬟仆妇们倒像是在找人。   若果真是玉嬛设法逃走,那就能放心些了。   且他强闯进来,本就是因赵锋嘴硬不肯招,进来探虚实。如今话说到这份上,便可确信玉嬛确实是被永王捉走。   梁靖将永王审视片刻,手腕稍松,那劲道却带得永王踉跄两步才站稳。   “既然殿下不肯放人,我便去请京兆衙门按规矩办事。”他退了半步,面色仍是冷沉,“公事公办,先礼后兵,殿下可别怪我不讲情面。”说罢,拂袖转身就走,脚下踩着风似的,片刻便拐过游廊,消失不见。   暖厅跟前,便只剩王府众人面面相觑。   这风波来得迅速,去得也快,永王只等梁靖走远才彻底回过味来。   他自幼尊贵,旁人敬着他还来不及,何曾受过这等耻辱?当着满府仆从的面,被梁靖威胁动手还毫无反击之力,简直是奇耻大辱!   被压回去的怒气骤然凝聚,他随手抄过门口一盆水仙,狠狠摔在地上。   侍卫仆妇跪了一地,就连梁侧妃都吓得跪在脚边,噤声不敢言语。   永王双手握紧,几乎将手指捏断。然而把气撒在自家侧妃身上殊为不智,他脸色由涨红转为铁青,一脚踢翻那没用的侍卫,厉声喝命将侍卫统领招来,然后痛斥一通,重重责罚。   惩治完了,想起方才梁靖的嚣张态度,那股怒气却仍压不下去。   ——若是平常碰到这般情形,他必得报复回去,把账算得清清楚楚。可这回是他落了把柄在对方手里,玉嬛又是怀王跟前露过面的,哪怕闹到景明帝跟前,这些事翻出来,他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想来想去,这仇不能借景明帝的手来报,他又捏不住梁靖的错,只能压着回头清算。   永王越想越觉得憋闷,险些气炸了肺腑。   ……   梁靖出了永王府后,便直奔睢园。   相处了大半年,他还算了解玉嬛的性子。先前被捉走后阖府焦急,她若当真逃了出去,哪怕未必会现身,也会设法给谢鸿夫妇报信,免得爹娘担忧。   到得睢园,因他近日为玉嬛的事跑了好几趟,管事径直带他往谢鸿的书房。   书房里,谢鸿夫妇才拿到玉嬛找人递来的信,听说梁靖赶到,忙叫人请进去,将玉嬛托他们转致的信递过去。梁靖看罢,脸上焦急神色稍淡,却代之以冷凝——   信上蝇头小楷整齐漂亮,玉嬛只说她有事远走,理由却含混不清。信的末尾,那行字却颇为刺目,她说此次离开,归期无定,负了婚约是她的错。若梁靖为此恼怒,可随意行事。将来侯爷跟前、太师跟前,她会去请罪。过后,便是谢他这半年的照拂救护,并愿平安顺遂。   不长的一封信,梁靖却仔仔细细看了三遍才抬起头。   谢鸿夫妻俩就站在跟前,见状忙道:“如何,她说去哪里了吗?”   “没说。”梁靖眉头皱得更深,“她也没跟你们说?”   谢鸿叹气摇头,将那封看了数遍的信收起来,满脸担忧,“这孩子自幼便是如此,瞧着乖巧听话,心里却有主意。晏平,老实跟我说,你们先前进进出出,是不是在打韩太师那案子的主意?”   梁靖目光微顿,“她……”   “我明白了。”谢鸿看他神色,便能猜出来。   玉嬛在信中说有要事离开,却不曾吐露详细,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能有什么大事,值得孤身离开京城去办?先前他就有猜测,因玉嬛不肯提,便先没过问,谁知这孩子闷声不响,竟办出这么件事儿来。   纵然有这封信报平安,信誓旦旦地说她会妥善行事,不出差错,每过几日便寄家书,可她孤身出京,又是个年少的姑娘,怎不叫人担心?   谢鸿急得热锅蚂蚁般,又瞧着梁靖那封信,“她怎么说?”   “就是……报平安。”梁靖没提她对婚事的打算,因玉嬛此举太出乎意料,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为太师平反冤案的事,两人先前都是协力去做,这回玉嬛孤身出京,不止瞒着谢鸿行踪,连他也排除在外,是何缘故?   隐隐有猜测浮起,梁靖暂时无暇深想,见夫妻俩着实忧心,便安慰了一阵,而后辞别,去安排人手打探玉嬛的行踪。   ……   京城外,玉嬛一身少年书生的打扮,买了匹温驯的马备着,正在官道旁的茶楼里慢慢喝茶。官道上客商往来,她藏在窗扇旁边,不露形迹,只偶尔探头往外,瞧瞧官道那端是否有期待的人过来。   ——去灵州的第一步,是守株待兔。    第48章 第48章   玉嬛宿在客栈, 连着等了三天, 终于看到期待已久的身影。   官道修得宽敞平整, 冬日里百草尽凋, 枯黄的路面上,两列军士骑马开道, 后面则是三十余辆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车,各有盔甲齐整的军士轮流守着。队伍里打头的是一位小将, 身上穿着兵部官服, 腰间却悬了宝剑,英姿飒爽。   此人名叫韩春, 是灵州司马韩林的儿子。   灵州都督李辅性情耿直,从最底下的无名士兵摸爬滚打, 凭着血肉换来的战功擢拔到如今的地位, 对先帝和景明帝都极为忠心。他盛年丧妻后并未另娶, 膝下又无子嗣, 在军中这么些年, 凡事只为朝廷考虑,极少谋私。他身边最倚重的两位, 却没这等纯粹刚直的心思——   长史徐德明是萧相的表亲,这几年苦心钻营,谋的便是这一方军权,不止为萧家添底气, 更能给永王添副羽翼。司马韩林曾跟随李辅数年的, 也是出身寒门, 早年曾跟太子的舅家有过交情,见太子有意打压嚣张跋扈的世家,便心向东宫。   永王和太子在灵州角逐,多半是借这两人之手。   韩春这回奉命往灵州,不止是送这些开春要用的东西,想必也是借机亲自帮太子递话,为开春后的那场角逐早做打算。   玉嬛若能与他同行,不止省些路上的麻烦,到灵州后,还能早些见到韩林。   不过两人素不相识,贸然凑上去着实突兀,她也不着急,慢吞吞地下了楼梯,待那一队车马过去,便骑了那匹枣红的母马,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到了晚间,便多花些银钱,住在官驿附近的客栈,次日仍紧跟着赶路。   官道上人来人往,军士们起初只当他是赶路的学子,不曾留意。   谁知走了两天,那一身青衣的瘦弱少年还慢悠悠地跟着。这事儿古怪,末尾压阵的小头领留了意,特地跟韩春禀报一声。韩春听闻,对那少年倒有些印象,遂留意看了两趟,果然见玉嬛紧盯着队伍,半点都没落下。   这意图就很明显了。   这日傍晚队伍投宿驿站,韩春见玉嬛也跟着住了进来,便留意记下了位置。   待用饭后军士们安顿完毕,便往玉嬛住处去。   ……   客房里,玉嬛才吃完饭,正闲坐着慢慢喝茶。   听见扣门声,她立时猜得身份,却还是隔着门问道:“谁?”   “韩春。”   玉嬛装作不认识,“韩春是谁?”   “……”这话若认真回答,委实奇怪,韩春只好屈指扣了扣门扇,“你这两日跟着我们,究竟是何用意?”直白问完,等了片刻,就听屋里脚步轻响,旋即反锁的门被打开,里头眉清目秀的少年孑然站着,面露歉然,“原来是韩大人,失敬了。”   她方才还粗声哑气,这一下却没掩饰,女儿家的声音便展露无疑。   韩春反倒有些怔住了。   先前留意时,他只觉得此人身量瘦弱,面貌太过秀气,却也没多想。如今听见这声音,再一瞧那秀气的眉目脸颊,心里登时雪亮——难怪,难怪!他将玉嬛上下打量了两遍,忽而笑了笑,“原来你是个姑娘。”   “叫大人见笑,请里面说话。”玉嬛让开路,请他进门后倒了杯茶递过去。   韩春也不客气,在椅中坐稳,瞧着玉嬛,只觉此女容貌姝丽,满头青丝被玉冠束在顶心,脸上没了厚沉冬帽和披风竖领的遮挡,格外秀致。不过他性子还算正直,打量两眼后边挪开目光,免得叫人误会有轻浮邪念。   玉嬛便自笑了笑,坦白道:“既然大人瞧出来了,我也不隐瞒,确实是有意跟着的。”   “哦?”韩春眉梢抬起来,“借便同行?”   “对。家兄在灵州失了音信,我心里实在担心,怕他出了岔子,只能北上去寻。不过我孤身一人,赶路实在不便,见大人的队伍也往北边走,趁着这几日同路,便先跟在后面,也能免些麻烦。大人恕罪,我这里并无恶意。”   她说得言辞恳切,且这几日确实乖觉,不像藏奸的样子,韩春便信了五分。   “令兄在灵州?”他随口询问,带点审视的味道。   玉嬛笑着摇头,“兴许在灵州,兴许不是。只是他先前寄来家书,说身在灵州,我也只能先去那里打探。”说着,垂眸顿了一下,喃喃道:“但愿他在那里一切安好。”   这话说出来,自己先觉心里一酸。   ——他的亲兄长早已死了,前世查得明明白白,虽早已接受事实不存奢望,想起来,心里仍难受得很。   韩春瞧她面露凄然,反倒有点歉疚,“是我唐突了。”   “大人客气。”   “既是如此……”韩春迟疑了下,瞧着玉嬛并无恶意,这一路又没有旁的动静,便先打消戒心,道:“我也要往北边去,你若怕孤身不便,往后便跟在队伍后面。只是须注意分寸。”   “我明白,多谢大人!”   韩春点了点头,不好在她屋里多逗留,便先出去了。   往后数日,玉嬛便格外安分地跟着队伍朝行夜宿,半点都不打搅。   倒是韩春见她孤身可怜,每回下榻官驿时,都会帮她要一间客房,颇为照拂。   十数日后,赶在除夕的前夜,一行人便抵达灵州城内。北地干燥,其后比京城寒冷许多,腊月的风刀子般刮过来,冻得人直哆嗦。韩林早已派了人来迎接,韩春怕玉嬛姑娘家独自做事不便,便吩咐人先带她去韩家安顿,等他将手头的事交割清楚,再做打算。   玉嬛也顺水推舟,道谢过后,先住到韩家的客院里去。   除夕之夜,便在韩家吃了顿团圆饭,而后独自对月沉思。   这一路北上,她已经寄了两封家书,都是写好后托人存在客栈,等她走远了再寄出去。算来此时谢鸿还没收到后面的家书,这阖家团圆的节庆里,夫妻俩只能跟和谢怀远对坐饮酒,细想起来,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玉嬛哪怕死过一次,想起那情形,仍旧悄悄擦了两回泪。   不过软弱贪恋并无用处,节庆里各处团聚喝酒,正是暗中谋事的好时候。离记忆里的角逐只剩五个月,她若想帮太子取胜,更须及早谋划,抢在永王动手之前,便将他的打算掐灭。   她住在韩家,白日里推拒了韩春的好意,独自上街寻觅早已不在人世的兄长。若碰上笔墨铺子,便借方书桌来使,写密信封好,而后递往韩林手里。韩林在灵州地界地位颇高,玉嬛又隐姓埋名,除了容貌出众外,也不算起眼,几日下来,都相安无事。   相较之下,韩林那边,这几日却是心绪难安。   太子跟永王在灵州的角逐只有身在局中的人知晓,他平日里行事也颇谨慎,不曾张扬。谁知这几日连着收到数封信,瞧着平淡无奇,里头写的却都是关乎徐德明的机密事宜。其中有些是他费了不少力气查探到的,有些事连他也不知情。   这种事委实怪异,韩林一面暗中查证,一面派人查探密信来源。   不几日,两件事都有了结果——   密信中所说的事,无一例外,都是徐德明在密谋的。而那封信的来源就更蹊跷了,竟是来自儿子千里迢迢带来的那位少女!   韩林觉得甚为蹊跷,便寻机去了趟玉嬛的住处。   两人打开天窗说亮话,玉嬛的言辞半真半假,只说她曾跟萧家有旧,对那位徐德明甚为了解,只是如今反目成仇,便想借这些内情,将他彻底踩到泥地里。   韩林半信半疑,却知道事关紧要,将近日所获消息悉数报往东宫。   信件寄出去时,已是元夕。   玉嬛在抵达灵州的第三日便搬出了韩家,住在近处的客栈,一则行事方便,不必引人注目,二则有韩家庇护,也能住得安生。元夕之夜街上鱼龙混杂,她也懒得出去凑热闹,便只在窗边看了会儿花灯,待夜深漏静时,悄悄放了盏孔明灯。   北风冷冽,卷着孔明灯一路向南。   她站在窗边,看着那一点红色的光亮没入漆黑的夜空,心里有点低落。   初上京城的时候,梁靖曾带着她在京城街巷间游玩过,尝了许多美食,在碰见一处花灯铺子的时候,还说元夕之夜能一起赏灯。谁知真到了这时候,却是两地相隔。   也不知梁靖此时在做什么?   ……   京城里,梁靖这些时日也正在斟酌灵州的事。   灵州衔接京城和北塞两处要紧地方,里头军事布防自然也格外重要,哪怕东宫没打算拿武力逼宫,能笼络住边地将领,便能添些筹码。   前世两处角逐,梁元辅以阖府性命和前途说事,迫得梁靖进退两难,退出夺嫡之争后远赴边塞保疆卫国。如今梁靖既定了主意辅佐太子,这事儿自然不愿轻慢。   去岁琐事太多,如今年节得空,梁靖便与太子对坐谋划,当如何在灵州安排人手。   谁知这边商议未定,韩林那两封信便先后送到了跟前。   那些事一半玉嬛前世听永王亲口说过,一半则是她凭着在永王身边做事多年的经验,推测出来的,经韩林查证后,便有几分确信。东宫先前对那些事毫不知情,如今陡然听闻,如同凭空捏到了永王的短处,太子看罢,自是十分欣喜。   而梁靖则在欣喜过后,看向信末最后那行不起眼的陈述——   韩林这人性情颇为耿直,查出这些密事后也不揽功,很老实地在信里说,这些事能浮出水面,须多谢那位姓俞的姑娘。他偏居灵州,手眼伸不到太远的地方,本事也有限,便在一封信里大致说了此人的年纪、形貌和家世,提议说,若太子得空,可派人手查证。   梁靖细细看罢那些描述,深邃的眼睛里,目光骤然收紧。   ——他有种直觉,玉嬛恐怕就在灵州!    第49章 第49章   同太子将灵州的事商议完毕, 梁靖走出东宫时, 面色微沉。   前世此时,他尚且没离开东宫, 于灵州的事参与颇多。记忆里, 哪怕到了三四月的时候, 韩林那边的处境也颇为胶着, 并没有旁人相助, 也没能娃透徐德明的根底。信中所说的事,哪怕太子派出的人手都没能查探出来,如今轻而易举地送到韩林跟前, 实在蹊跷。   自玉嬛走后, 谢鸿先后收到两封家书,虽说因时日间隔太久,没法追溯来处, 从信上印戳来看,她应该是一路北上。而今韩林身边陡然有旁人相助,从年岁相貌来判断,与玉嬛极为吻合。   推来算去, 那个叫俞瀚的人, 极可能就是她!   那么……   某个念头浮起来,梁靖不自觉地皱眉。   相识一年, 对于玉嬛的性情, 他已摸得颇为清楚——小事虽散漫, 大事却谨慎细心, 不会无端冒险。这回既独自远赴灵州,隐瞒了行踪,必然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她前世曾在永王身边数年,于对方底细最是清楚,或许也参与过灵州的那场争斗,如果真的是她想起旧事,这段时间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只是她孤身在外,终究令人担心。   梁靖并不知她前世跟永王有过怎样的纠葛,但韶华早逝,想来也是伤心之事。那些记忆涌过去,并不容易承受。   种种担忧腾起,梁靖回到兴平巷的住处时,脸色沉如浓墨。   但如今永王盯得太紧,他若贸然离京,必会令对方起疑,打草惊蛇。他斟酌后,便往韩林那边递了封信,只说那位俞瀚的身份他先前已有察觉,会派人查实,但此人既有心相助,且深知徐德明底细,务必好生招待。且东宫这边行事,徐德明未必不会察觉,要韩林务必好生照看保护,不得叫那位俞瀚出差错。   信的最末,又将玉嬛的安危郑重嘱托了一遍。   他已调入东宫,虽资历尚浅,因办事稳妥,加之跟太子性情相投,便格外得器重,与太子詹事几乎不相上下。这封信寄出去,韩林必会照办,他又怕出岔子,将先前寻来保护玉嬛的那几人派往灵州照应。   虽如此安排,到底相隔千里,鞭长莫及。   梁靖哪会再让此事耽搁下去,当即与太子计议,筹划尽早动手。而后又以祖父身体不适为由,火速回了趟魏州,说服武安侯爷假托病重,暂且把身在灵州的堂兄召回来——前世两虎相斗,梁元辅派了长子去灵州照应,暗中协助,梁靖是知道的。如今既打算拼死一搏,自须将武安侯府从中摘出来。   如是忙碌一阵,到二月中旬,灵州那边便有了动静。   ……   有玉嬛洞悉内情,在旁协助,韩林很快便摸清了徐德明的底细,而后以动制动,迫得徐德明阵脚稍乱,露出不少破绽。   随后,将这些事尽数捅到了都督李辅跟前。   李辅虽上了年纪,却仍景明帝帝信重,有极坚毅的忠君报国之心。见韩林将线索证据都摆到面前,哪能不怒?一面派了两位亲信暗中查证,一面便格外盯着徐德明的动静,恰巧那边被韩林逼得露了马脚,当即捉个现行。   ——结党营私、谋夺军权,这在永王看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在李辅而言,却已是大逆不道的心思。   随即,这位老将便具本陈奏,将这些事都报到了景明帝那里。   景明帝坐镇朝堂,哪能不知道两个儿子夺嫡时的诸般的心思?君臣这么些年,他对李辅那根直肠子也算是知根知底,虽恼怒于永王大胆的行径,却也怕里面有猫腻,便派亲信前往暗访。   这一查,桩桩件件,俱是实打实的事,证据确凿。   这些奉密令行事的钦差还没走远,徐德明便察觉不对,辗转探到风声后,彻底慌了。   结党营私、谋夺军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罪名,哪怕他尚未做出太多有损朝廷的事,追究起来,革职问罪是跑不掉的,没准还需吃十几年牢饭,或是发配苦寒之地服役,再无翻身之日。   原本是想搭着萧相的船挣一身富贵,谁知事没办成,却落得这么个罪名,徐德明心神不宁地想了半日,觉得事已至此,以萧相那行事,未必真的会尽力保他。   若老实认栽,不止挣不到前途,下半生还得背着罪名穷苦度日。   他心里惊慌,苦思出路,便在此时,有人给他指了条富贵险中求的路——   投匪。   这当然不是没名没姓地投匪,而是明目张胆地去做,要惊动朝堂。   如今世道虽还算太平,但世家势大,盘剥百姓,却已是各地习以为常的事。老百姓有温顺的,亦有生而悍勇的,似灵州这等地方,因临近边塞民风粗犷,加之气候颇为干冷,不似别处富庶安逸,吃苦的百姓太多,便格外难管束。   等世家盘剥得愈来愈厉害,官服赋税日重,许多人便愤而投匪,混口饭吃。   久而久之,流匪们拉帮结派,有了数处匪窝。   这些土匪们虽说装备不似军中器械精良,却都好勇斗狠,又不像军中纲纪严明,行事便格外猖狂。官府数次剿匪都无功而返,反而纵得土匪声势日盛,大有不把官府放在眼里的架势。   若徐德明带着部下精锐投匪,将几处匪窝勾结起来闹事,只要能扛过官服剿匪的军队,朝廷必定会有所忌惮。届时,朝廷无力剿匪,又怕百姓跟着闹事动乱,必会行招安之策,将闹事的匪首们召回去做官,重新做个相安无事的局面。   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许多先例,只要徐德明找朝堂故旧这般提议,事情必定能办成。   如此一来,徐德明不止无需问罪,还能保住富贵,再谋出路。   一番话滔滔说来,口若悬河,画了个又大又好吃的饼。   徐德明武夫出身,本身又不算太聪明周全的人,满心里怕革职问罪,又想不到好的出路,听见这提议,顿觉眼前一亮。   他身在灵州数年,对当地匪类的情形当然极为清楚。那些匪窝仗着山势之力,一群乌合之众说聚便聚、说散就散,朝廷数次出兵都拿他们没办法,若他带几位得力的亲信过去,又有在灵州经营数年的亲友势力,到时候必定能抗住剿匪的大军。   只要朝廷杀不死他,他这儿又闹个不停,招安的事便指日可待!   如此一想,顿觉此计别出心裁,甚是精妙,当即部署一番,带着几位铁了心跟他混的部下欣然投匪。   ……   京城里,景明帝瞧见密探报到的消息,盛怒异常还没来得及处置,另一道奏报便飞到了跟前——徐德明谋事败露,带着部下亲信兵马,竟自投到山匪窝里去了!   这消息传来,举朝皆惊。   景明气得帝狠狠砸了好几副茶盏,当即命李辅整治兵马,发兵剿匪。   李辅上了年纪,已然不及从前骁勇,平素里喝着药汤整治军务还算稳妥,真要提刀上战马,却早已不似从前威风。他手下两位副手,徐德明已然投匪,韩林有心把事情闹大,激起景明帝满腔怒气后狠狠坑永王一把,哪会使出全力?   再往底下,虽也有能打仗的,却因徐德明带走几位、韩林藏了几位,战力便损了五成。   从二月底到三月中旬,李辅连着三番整兵剿匪,却都无功而返,反倒损兵折将,底下的先锋们伤了大半,连他都觉身体不支,倒在了榻上。   接连战败的消息传来,土匪气焰愈发嚣张,而朝堂之上却颇为萎靡。   景明帝对此很是头疼。因灵州北临边塞,南接京城,不敢轻易调两处兵马去跟那一伙土匪较劲,而在灵州境内,兵马虽不少,却没个得力的将领,这般没头苍蝇般打下去,得不偿失。   朝会上,便有人试探着提议,说土匪闹事虽可恶,毕竟也是百姓子民。既凶悍男对付,不如招安过来,为朝廷所用,将招安来的兵将分散派往南北各处,拧紧的绳化为一盘散沙,便再没了跟朝廷较劲的本事。   届时不止添了朝堂兵力,也能不费一兵一卒,除掉那祸患。   这提议说出来,景明帝脸色颇为难看。   群臣们既不敢附和,也无人反对,一时间鸦雀无声。   便在此时,太子越众而出,道:“朝堂有朝堂的法度,军中有军中纲纪。徐德明犯了朝堂律令,转而投匪,这是该当斩首的大罪,焉能招安再用?灵州兵粮充足,只因李都督年迈,又有徐德明从中作乱,才致剿匪不力。儿臣举荐一人,可平定此祸乱!”   他说的斩钉截铁,似对此事极为笃定。   原本景明帝沉目盯着御案的景明帝骤然抬起头来,“谁?”   “儿臣身边的梁靖。他曾在军中历练,履立军功,又通晓兵法韬略,颇有计谋。儿臣已与他商议过,他对此很有把握。”   这话说出来,景明帝便如久旱之后终于盼得春雨,稍稍展颜。   待朝会散后,便将太子和梁靖召往麟德殿单独议事。   隔日,梁靖便带了景明帝挑选的五百精锐,奉命赶往灵州。    第50章 第50章   梁靖北上灵州剿匪的事定下来, 永王大为气恼。   他虽借徐德明的手在灵州搅弄风云,却没法事事亲至, 只派了身边信重的人前往指点,顺道盯着那边动静。先前接到徐德明投匪的消息时, 永王便觉得不对劲,命人递信过去查问, 谁知那边却杳无音信——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   这之后, 徐德明的行事便渐渐脱离了永王的掌控。   按永王的意思, 徐德明这罪名虽不轻, 若老实认罪, 至少能保住性命。回头等他稳住大局, 便能设法开脱, 而如今最要紧的, 便是将此事化小, 别往景明帝的肺管子上戳。谁知徐德明那般不识大体, 非但不老实安分,竟在投匪后连着叫朝廷吃了许多败仗!   如今景明帝盛怒,太子趁机撺掇拨火, 不管徐德明是胜是败,景明帝必会追究到底。   届时, 他和萧相恐怕都要受牵累。   脏水沾到身上, 还叫人看出形迹, 这一仗就算徐德明大获全胜, 对永王也没半点好处。   永王召了长史到跟前, 商议掂量过后,便命人亲自奔赴灵州,劝降徐德明并许以重金。   徐德明那边听了,心中便自不悦起来。不过对方毕竟是永王的人,他也不想轻易得罪,便含笑应了,回到住处,却将亲信蔡振叫到了跟前——这蔡振便是先前劝他投匪之人,如今两人同在匪窝,性命荣辱牵系,徐德明对他自是格外信任。   蔡振听罢,不出所料,冷笑了声。   “将军觉得,永王这话能信几分?”他瞧着徐德明,丝毫不掩饰神情里的鄙夷,“若永王当真有办法保住将军,朝堂之上,凭借他的本事,难道还拦不住那剿匪的梁靖?将军远在灵州,或许不知道,他身边有位侧妃,出自武安侯府,便是那梁靖的堂姐。且他身后有萧相和两位贵妃相助,若真想救将军,也不过几句话的事。”   这话正中徐德明心坎,不由叹气道:“但他却没拦住!”   “依我看,不是没拦住,而是不想拦。”   “不想拦?”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道理,将军可听说过吗?”蔡振一双小眼睛里精光奕奕,“先前永王器重将军,无非是将军对他在灵州图谋的事有助益。若事情办成,将军自然是功臣。可如今……将军若认了罪,回头不慎招出实情,永王他逃得出去?说是劝降,其实是劝将军去送死。属下敢保证,将军一旦舍了这套战甲,还没出灵州,便能被他灭口!”   这番话危言耸听,徐德明面色微变。   细想之下,这话似乎也很有道理。   他徐德明什么身份?不过是永王的一枚棋子。有用时冲锋陷阵,若成了累赘,自然须丢弃,免得说出不该说的话,连累了正主。   可他怎能坐以待毙?   徐德明两只铁拳紧握,抬眼看着蔡振,“你也觉得不能信?”   蔡振徐徐摇头,“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将军与他?永王想的是撇清自己,将军如今最要紧的却是保住性命。若老实认了罪,永王许诺的重金还没到手,命却丢了。倒不如放手一搏,凭着本事站稳脚跟,到时候,情势则又不同了。”   徐德明深以为然,“有道理。与其指望他信守承诺,倒不如靠自己。”   蔡振便笑了笑,“其实将军也无须忧虑。那梁靖的底细我打听过,虽说立过军功,却也只二十岁而已,若不是有武安侯府做依靠,未必能有那点虚名。将军既决意绝境求生,不如听我一句劝,趁他没来,占下灵州城!到时候以逸待劳,他能调的兵马有限,耗不过将军。”   “而朝廷显然不想耗太久。”   “将军英明!看来我那日说的事,将军也是听进去了。”   徐德明自颔首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要挟朝廷换取官职,旁人做得,我徐德明就做不得?就这样办!李辅那老头病,韩林又没本事服众,灵州那边我来安排。”   事情商议定了,便分头去办。   ……   灵州城内,韩林得知这消息,暗自松了口气。   虽说先前剿匪时他没出全力,但几回交锋过后,他也看得出来,徐德明这人虽已投了山匪,留在灵州城的内应却也不少。如今灵州局势稍乱,这些人散如细砂,防不胜防,若是留在身边,谁也不知道他们何时叛变,背后捅上一刀。   梁靖才过弱冠之年,他也并非用兵奇才,若带了良莠不齐的队伍剿匪,未必能胜。   且灵州的匪首们散布各处,本就是官府的心腹大患,先前数次剿匪,对方若不敌时便四散逃窜,待风声过去又聚到一处,着实叫人头疼。若徐德明果真能将这些人拉拢到一处,何不顺水推舟,瓮中捉鳖?   韩林思量定了,便如寻常般吩咐布防巡查的事,不露半点异常。   到得晚间,外面果然有了动静,韩林当即披挂齐全,带人登上城墙。   城墙之下,星月黯淡无光,连绵的人马在暗夜里冲杀过来,黑压压地混成一片。山匪性野,虽不及军中齐整,那震天的吼声传来,仍旧颇有气势。   韩林重剑在手,喝命对敌。   激战自亥时打起,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便有内应趁乱作祟,开了城门。韩林暗自记着情形,且战且退,由城墙到街巷,再做溃败之象,从最西边的城门逃了出去。这一场打下来,身后的人马只剩了一半,留在城里的或是内应,或是棋子,鱼龙混杂。   韩林也不气馁,拖着满身疲惫逃出二十里后,吩咐军士们暂时歇息。   灵州城里,徐德明攻克城池占下衙署,自是得意无比。好在他夺城只是增添跟朝廷谈判的筹码,身边又有蔡振劝着,在攻城之初便告诫过随同过来的几位匪首,不许纵容部下抢劫民舍,免得激怒官府。   是以城中虽乱,百姓关门闭户藏起来,倒也没受太多侵扰。   徐德明自觉得意,歇到次日清晨,便吩咐下去,叫人加强布防,严守各门,留心御敌。因他这回取胜靠的是内应,便格外留意,将守门军士全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城池内外各自休整,暂且无事,两日后,梁靖率领的五百精锐悉数抵达。   ……   韩林退守城外,即便事先稍有准备,未免打草惊蛇露出破绽,也都有限。军士们溃败逃出时带的东西也都有限,是以这两日在外安营扎寨,着实辛苦。好在暮春的北地虽未和暖,却已不似腊月严寒,军士们咬牙硬扛,营内仍肃然有序。   梁靖持令牌入营,被韩林亲自接入中军帐中——   一座极简易的帐篷,连张桌子都不见,韩林夜里在此打地铺歇息,与将士共苦。   这般性情,倒是可敬之人。   梁靖入得帐中,便先抱拳,“来得有些晚了,叫诸位受苦,还请韩将军见谅。”   “梁大人说这话就是客气了。”韩林笑得爽朗,“从军征战本就是苦累的事,寒冬腊月里雪地都趴过,这算什么。只是这儿简陋,没什么坐的地方,只能将就些。”说着,径直到了悬着舆图的那一面,大略说了内外形势,连同城池内外布防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梁靖看罢,甚为满意,又问道:“事情都安排下去了?”   “全都按照大人的意思办了,没出差池。徐德明倒是厉害,这回把灵州泰半的土匪头子都召到麾下,如今他们守在城池里,外头剩的不过些虾兵蟹将,咱们只消围紧了城池狠狠地打,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这瓮中捉鳖的主意还是梁靖出的,顺水推舟,一箭双雕。   韩林被土匪滋扰了数年,如今能有机会重挫其锐气,对这主意格外佩服。是以哪怕梁靖比他小了十多岁,说话时眼底也尽是敬佩。   梁靖面沉如水,就着城池布防图,将紧要的地方确认了一遍,才叫人将图收起。   千里奔波而来,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蹄,直到此刻,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算稍稍安稳。   军士奉上白水,他接过喝了几口,便将旁人屏退。   帐中只剩两人相对,梁靖负手而立,终于提起私事,“那个叫俞瀚的人,如今在何处?”   “还在灵州城里。不过放心,我给她寻了隐蔽住处,让犬子在旁照顾,不会有差错。”他受玉嬛帮助极多,哪怕不敢确信其身份,也知她并无歹意,在梁靖递信嘱托后,便格外尽心。   谁知这话说出来,梁靖那眉头却皱了起来。   “只有令郎守着?”声音有点不悦。   韩林愣了下,忙道:“当然不是,也有人照顾起居。”   梁靖点了点头,脸上阴晴莫辨,只沉声道:“她的身份我查过,俞瀚并非她本名。不过——”他话锋一转,神色更肃,“她千里赶来,是为襄助你我。既无歹意,人家不愿袒露身份,也不宜追之过深。”   韩林会意,“先前是我怕落入圈套,如今看来是我多想了。”   “这件事,也不必说与旁人。”   韩林也不是傻子,那姑娘虽年少,行事却有些章法,能知悉永王跟徐德明的诸多秘事,想必身份极为特殊,没准背后有极大的靠山。既然武安侯府出身的梁靖都不愿追查,他无缘无故地碰那霉头作甚?   大功即将告成,他感激还来不及呢!   韩林见梁靖叮嘱得郑重,又抱拳道:“大人放心,我知道轻重!”   “好。”梁靖没再耽搁,重回舆图跟前,“召集诸位将军过来,商议攻城的事。”    第51章 第51章   梁靖前世驻守边塞, 英勇之名震慑敌军,于行军作战的事上经验极多。灵州城衔接京城和北塞,位置紧要, 城池修得也坚固周全, 其中布防器械的事韩林都了然于胸,这般地利人和,要攻城也不算太难。   当下点选了小将, 将京城带来的精锐分作数拨,可协助攻城, 也可在城破后驻守城门, 将意图逃窜的山匪尽数困在城中。   分派完毕,休整了一晚,次日后晌, 趁着对方稍有松懈,便下令攻城。   前世无数战役洗出钢筋铁骨, 塞北十数万凶悍大军都挡不住, 徐德明能有多少本事?   城门先后攻破, 梁靖坐镇指挥,韩林一马当先, 带着兵士们冲进去, 奋力冲杀之间,亦叫部下散出谣言, 说这是他跟徐德明合谋想出的计策, 为的便是将灵州各处的匪首骗入城内, 一网打尽。灵州成的兵士们,但凡能捉拿到山匪的,都能论功行赏。若跟山匪串通一气,回头便以通匪之罪论处。   他这边来势汹汹,迥异于先前溃散逃出时的模样,显得胜券在握。   底下的兵士们许多都是奉命行事,如今混战起来,没法跟上峰传消息,都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不过眼瞧着韩林渐渐占了上风,怕是能重新夺回这座城,许多人便纷纷倒戈,调转兵器去打山匪。   山匪们虽凶悍,却不似军中纪律严明,见对方来势汹汹,城内兵士也都陆续转过身发难,都暗自疑心是中了圈套,愤怒之余,更觉慌乱,听说南边尚且空虚,便潮水般往南涌过去。   这边虾兵逃窜,城墙之上,几位匪首听说徐德明的部下都来打土匪兄弟们,也都信了谣言,无需梁靖动手,自己先气红了眼,拎着大刀直奔徐德明。   满城混战,梁靖在兵士攻破城池后,便命两支小队绕往南门,封死出路,而后纵马入城。徐德明如今里外不是人,前后皆遭夹击,早已是疲于应付,被梁靖一箭射穿执刀的左臂,便没了反抗之力,被人捉住。   梁靖也不逗留,按着韩林交代的位置,直奔灵州城的东边。   ……   玉嬛此刻正躲在衣柜里,抱膝安静坐着,虽竭力镇定,心里却仍砰砰直跳。   自抵达灵州后,她的行事还算顺利——   前世在永王跟前数年,徐德明因夺灵州军权有功,后来曾回京城,混入禁军,她久在宫廷传递消息,对他的底细还算了解。只是势单力弱,许多事无法查证。好在韩林办事的手段还算稳妥,几回探查下去,她借着探回的实情推断,大半都八。九不离十。   她原本以为,这些消息递回京城后,梁靖会如前世般,在家族与挚友中间摇摆,谁知真到了那关头,他竟然亲自率兵来剿匪?   这举动与前世迥异,着实令玉嬛意外之极。   往简单了想,梁靖本就是在家族和东宫间权衡摇摆,有些决定只在一念之间,前世只为东宫,如今添上跟她的婚约,若怀王曾劝过什么,也可能选这条路。   往复杂了想,玉嬛在事情十拿九稳后回思旧事,又咂摸出些不同来。   前世今生,有些事仍在旧辙,有些事却早已迥异。回想起来,那些微偏差,便是从她救下梁靖的那时发生的。这念头冒出来后,玉嬛不止一次地想过,当初梁靖重伤在她府里的后园,到底是如她最初猜测的那般,机缘巧合下比前世抢先了一步,还是梁靖蓄谋而为?   若他是蓄谋,那么……   玉嬛靠着柜板,秀气的眉头微蹙,满脑子都是梁靖那张脸。   外面杀声凌乱,山匪们在这一带跟梁靖的军士打起来,有冷枪亦有乱箭,已经大半天了。院子里不时有人闯进来,又有人跑出去,她知道韩春就在外面守着,倒也不觉得害怕。只是毕竟没经历过战事,听着此起彼伏的痛呼声,仍觉胆战心惊。   嘈杂凌乱里,忽然有马蹄隐约传来,玉嬛精神稍振,不由竖起耳朵。   院外的巷子里,梁靖手执长剑,正纵马厮杀。   这屋子在灵州城东边,稍稍偏南。各处山匪们涌到南门后,察觉那边防卫甚严,大多数都被梁靖的部下困着,也有不少身手出众的逃窜出来,在这附近聚了不少。   山匪们杀得红了眼,也顾不得民宅百姓,碰上长刀便砍,遇见弓弩便射,甚是凶恶。   梁靖一路驰来,经手山匪无数,身上脸上,已然溅了许多血迹,铁甲细密,色泽暗沉,配着那阴沉凌厉的神情,颇有些骇人的气势。他也不惧流箭如雨,手里长剑翻飞,避过部下军士,悉数落在山匪要害。   到得巷子深处,便舍了战马,纵身入内。   院里被砸得凌乱狼藉,屋门也是敞着的,仿佛被人劫掠过。   他脚步片刻不停,径直入屋,奔着侧间的衣柜而去。   脚步才沾到侧间那菱花门,斜刺里便有只匕首刺过来,迅如闪电。他听风音,眼角余光扫过,右手探出时,稳稳捉住那握着匕首的手腕。对方反应也极敏捷,见偷袭不成,双脚便扫了过来。   这身手不算出众,但对付等闲的山匪却也够用。   梁靖凌厉的神色稍稍和缓,避过对方拳脚,就势将他推得倒退数步,沉声道:“韩春?”   这举动出乎所料,韩春两招间探出对方虚实,知道凭自家本事打不过他,却仍摆好架势,戒备道:“阁下是哪位?”   “梁靖。”   萧春诧了下,只恐认错人,又问道:“京城来的?”他话音未落,屋角的衣柜里,却忽然传来一道极低的咯吱声音。   两人耳聪目敏,当即循着声音瞧过去。   角落里,原本严实合着的柜门开了条缝,听出熟悉声音的玉嬛拿手指扶着边沿,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正小心翼翼地窥向这边。   碰到梁靖犹自凌厉的目光,她脑袋往后缩了缩,下意识便想藏回去——   方才推门,她原本是想偷窥外面,确认来者身份,谁知道力道没把握好,竟叫对方察觉了动静。梁靖那目光实在凌厉得怕人,玉嬛自知离开京城时事情办得不地道,那瞬息之间,她不假思索,只想躲回去理理思绪再面对他。   梁靖却没给这机会,脸上手上仍有血迹,声音是厮杀后的冷沉,“出来!”   “……哦。”玉嬛很识相,乖乖钻了出来。   数月没见,他的相貌并无变化,颀长昂然的身躯藏在细甲里,头发拿乌金冠束起,眉目深邃,英姿浴血,刻意收敛的杀意被方才的混战激出,气势便格外慑人。尤其那目光盯向她的时候,眼底似有暗潮云涌,叫玉嬛心里砰砰直跳。   屋中氛围稍觉尴尬,玉嬛偷瞧了梁靖一眼,察觉来者不善,便朝更好相处的韩春笑了下,“这位就是梁大人,来救咱们的,不必担心。方才多谢你照应。”   韩春对着她,目光温和些许,“客气什么。”   既然来的并非敌手,又像是跟玉嬛相识的样子,韩春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正想说待会该如何行事,梁靖却已抢先一步。   “外面还有山匪,小心。”   说罢,没再看韩春,一把拽住玉嬛的手臂,便朝外面走去。   他身高腿长,走得又疾,玉嬛须小跑才能跟上。好在她这阵子都是利落打扮,少年郎似的将青丝藏在冠帽里,没了碍事的裙衫,小跑几步便到门口。   外头犹自混战,梁靖那匹战马却极有灵性地跑了过来。梁靖势如疾风,揽着玉嬛翻身上马,便从人群稀疏处冲杀出去。玉嬛整个人被他裹在披风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北地的风刮过来,令她几乎没法睁眼。背后铁甲微冷,她阖上眼睛,鼻端嗅到血的味道,格外分明。   哪怕听到了梁靖奉命剿匪的消息,这场景依然在她意料之外。   她原以为,按梁靖那性情,必会将家国大事摆在前面,待局势稳了之后,才拨冗见她。   脑海里万般思绪,周遭却尽是他的气息,暌违数月。   前面的路越来越空荡,唯有闭户的百姓偶尔探头探脑,瞧外头情形。   疾驰的马在一处拐角骤然转了方向,驰入衙署后院。梁靖像是早已洞悉地形似的,策马入内,在一处屋前驻足,翻身下马。周遭还有躲藏的仆妇,他不管不顾,径直将玉嬛抱下马,拉到屋里,反脚踢上门。   砰的一声,门扇轻嚎,梁靖健步往前,身形一转,便将玉嬛困在墙角,声音便似积蓄已久的洪水压过来。   “一个人跑这么远,就不怕路上出岔子!”他恶狠狠地盯着玉嬛,眼底不知何时有了血丝,“丢下那么个含糊不清的信就逃走,以为事情办得很圆满吗!”   “没、没有。”   “得亏韩林稳妥,灵州地界乱成这样,若碰见麻烦,你如何解决?自以为很聪明吗!”   “没、没有。”   “城里城外都在打仗,你一个姑娘家,就不知道害怕!”   他居高临下,气势凌厉,呼吸时胸膛起伏,像是强压怒气,几乎要雷霆暴怒似的。   玉嬛觑着他的神色,心惊胆战,“其实……是害怕的。”她隐约猜出他生气的所在,见梁靖稍作停顿,又小声道:“其实我也提心吊胆,吃饭睡觉都留着心眼,且韩春那人还算可靠,才敢来这边。我的命金贵着呢,还要留着给祖父平冤。”   她说得小心翼翼,一副理亏气短的模样。   梁靖盯着那秀致脸庞,反而凶不下去了,只狠狠瞪着她,咬牙切齿,“还敢逃吗!”   再来一回,还敢逃吗?   玉嬛咬了咬唇,有点心虚地挪开目光。    第52章 第52章   已是日暮, 金乌西沉之后,整个屋子里便昏暗起来。   梁靖低头俯身,目光黏在玉嬛眉眼间,轻易看清她的反应——咬唇垂首、躲避对视,分明是在犹豫的意思。   他一口气闷在胸口, 不上不下, 只将目光盯着玉嬛, 想把她吞下去似的。   若他猜测得没错,玉嬛是因想起旧事而来的灵州,那么必定也记得曾在宫中谨慎前行的所有经历, 那位女官沉稳冷静, 能在景明帝和宫妃间斡旋自保,并非不堪一击。然而即便如此, 她如今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身姿纤秀玲珑,眉眼婉转脸颊娇艳, 扮成少年模样后, 更是清秀得出众。   这样美貌的少女孤身在外,会遇到多少危险, 梁靖光是想想就觉得提心吊胆。   更何况如今灵州正逢战事,土匪横行、军心不稳,情势极乱, 也极为危险。前世纵横沙场染血无数, 他最清楚性命之重, 也知道人命之轻,运气不好的时候,哪怕一支流矢飞来,都能轻易取了人性命。   这种地方,对她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   在赶到灵州之前,哪怕已授意韩林格外关照,哪怕已派了人来暗中保护,梁靖一颗心也始终悬着,不曾安生片刻。   如今她总算回到跟前,先前强压的担忧便铺天盖地般涌了过来。   然而闹脾气无济于事,她沉默不语,显然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梁靖猛然伸手,把玉嬛揽进怀里,紧紧压在胸膛上,声音低沉,“玉嬛,我们有婚约。”   “嗯。”   “婚期都定了。”   “……嗯。”   “你不声不响的离开,谢叔叔他们会担心,我也会。太师的案子我会帮你,旁的事也不例外,你该先跟我商量。”梁靖前世今生都惯于跟男人打交道,有个弟弟又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甚少跟谁吐露温情,且两人先前的婚约是父辈所定,他不太拿得准玉嬛对他的心思,说话时声音也有点僵硬。   玉嬛埋首在他胸前,沉默了下,低声道:“我以为……”   她低喃半句便没了下文,心里踌躇猜度。   梁靖等了片刻,察觉不对劲,便稍稍松开,觑着她,“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来这里。”玉嬛亦抬眼看他,两道目光清澈明亮,“永王殿下似乎对灵州势在必得,武安侯府又跟永王……你夹在中间,会很难办。”   很轻的声音,却如春雷轰然滚到梁靖耳中。   他盯着她,看见那双眸子里的忐忑与试探,心中当即洞然,原本九分的猜测,也在此时转为确信。前尘旧事呼啸而来,却又不知该从何提起,他扶着玉嬛的肩膀,神色肃然而笃定,“没什么为难的。我不会舍下太子,更不会舍下你。”   这话意有所指,玉嬛心里微微一颤。   客房外,隔着两重院落,有山匪的低哨声此起彼伏,想必是冲破了南门附近的防线,打算从别的方向逃窜。梁靖的人手毕竟有限,不止须封锁城内,还须防着城外来救援的山匪,不宜耽搁太久。   他迟疑了下,终是退开半步,“老实留在屋里,别乱跑。”   “嗯。我知道轻重。”她这会儿倒是乖觉。   梁靖无奈,在她肩上轻按了按,便转身健步而出。   ……   夜色愈深,城里流窜的土匪渐渐剿清,各处城门关上后,街巷间也安静了下来。梁靖那边想必在办善后的事,一直没什么动静,唯有两位仆妇在周遭清静后带了些饭菜过来。   玉嬛用了饭,便在屋里踱步。   揣测的、担忧的、迟疑的,在梁靖将她救出后尘埃落定。   他那句话模棱两可,然而当时目光对视,彼此藏着的深意,其实甚为明显。她琢磨了会儿,自顾自地笑笑,推窗对着夜色出身,等到漏深人静,正想沐浴歇息,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旋即,梁靖的身影便闪进了院门。   他已然脱了披风细甲,只穿件檀色圆领长衫,颀长利落。   进门没走两步,他往这边扫了一眼,却忽然愣住了。   北地的春夜仍有寒意,风吹过来,萧瑟冷清。玉嬛站在窗边,背后是几盏灯烛,从外面瞧过去,正是美人孑然站在灯下,朦胧秀致。她已经换了那身少年的装束,头发散下来,却因不太会梳髻,便拿珠钗松松挽着。那双眉眼仍旧婉转,藏着盈盈水波,默然静立时,却比先前懵懂的少女更添几分内蕴。   这场景让梁靖有些恍然。   想起去年三四月里,他假托重伤住在谢家,她晚饭后散完步,偶尔会去看他。也是这样的夜晚,风吹得更和暖,谢家廊下灯笼熏暖,她站在院里甬道上,两只手负在背后,盈盈笑意里藏着狡黠。   而此刻,她身量长高了些,那气质也稍有不同。   添了几分女官在深宫行事数年的端庄静婉,却不像那时心机深藏,或许是谢鸿夫妇都还健在的缘故,她眉间不见愁苦,随意把玩手里一支玉毫时,倒有慵懒情态。   像是春风拂过,娇憨少女添了女人的韵致,画卷般诱人细品。   梁靖脚步稍顿,隔窗将她看了两眼,才硬生生挪开目光。   走进屋里去,侧间灯火通明,她仍站在窗边,斜靠着窗坎,“这么晚了,梁大哥还不歇息?”她将桌上那盘洗好当夜宵的果子往前推了推,“刚送来的,尝尝么?”   梁靖方才忙得脚不沾地,水都没喝一口,见了倒有点犯馋。   想伸手去拿,却忽然被叫住。玉嬛看着他微微蹙眉,有点嫌弃的模样,“还没来得及洗手吧?”见他顿住,心中便是洞然——这人出身世家,在武安侯府时金尊玉贵,一副世家公子的做派,到了军中,便又恢复了那粗豪行事,未必有空去收拾。   遂取了竹签戳着,伸到梁靖跟前,随口道:“你打算在这逗留多久?”   “明天就回。”   “这么快。”玉嬛喃喃,等他吃完了,又戳一块递过去。   梁靖从善如流,连着吃了三四块,却是只觑着她不说话。   玉嬛心里觉得奇怪,也不知他这么晚忽然过来,是想做什么。想起白日里那情形,他怒气冲冲的样子清晰分明,她自知偷偷离开京城的事办得不地道,心里稍觉忐忑。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只好先开口,“这么晚过来,是有事么?”   梁靖顿住,迅速将嘴里的东西吞下去,轻咳了声。   比起傍晚时的凌厉,他这会儿倒没那么盛气凌人,将两只手撑着桌案,微微俯身,“离京之前,你留了封信给我。里面说,让我不必死守婚约,认真的?”说罢,盯着玉嬛的眼睛,眉目深邃,有几分质问的味道。   玉嬛愣了下,斟酌着道:“那时我不知道事情能否办成,若……岂不是耽误了你。”   还真是体贴入微,会给旁人着想!   梁靖心中气闷,想问得更深,又觉昂藏七尺男儿,特地跑来对这种事刨根究底着实气短得很。而一桌之隔,玉嬛只将眼睛眨了眨,有点犯懵,仿佛这事理所当然——若情势允许,她便奉了长辈的遗愿与他成婚,若有些波折,权衡之下,她便能轻易弃他而去似的。   似乎在她心里,成婚只是为那个约定,而不是为他这个人。   若韩太师当年给她定的婚约是三弟,她难道也就这般从了?   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冒出来,梁靖那股闷气更浓,又有些不知从何而生的烦躁。这烦躁却从不表露在脸上,他只用那双深沉的眼睛盯着玉嬛,积聚了许多浓云似的,半晌后,猛然站直身子。   “知道了。”他的声音有点僵硬,“早点歇息,回京后按期成婚。”   丢下这么句话,他没再逗留,径直出了屋子,迅速消失在院门外。   玉嬛仍站在窗边,看着昏暗空荡的院落,心里有点茫然。   这般突兀来去,他漏夜突然造访,就为了问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她懵然站了片刻,回味梁靖前后两次的语气神情,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生气的缘由所在。不过次日梁靖便恢复了寻常在人前的冷清端肃模样,趁此机会将灵州好生整顿一番,待诸事妥当,才启程回京。   回京途中,他也只字不提儿女情长之事,只跟玉嬛说了些韩太师案子的事。   ——此次灵州出事,韩林的作为着实触到了景明帝的逆鳞,即便小魏贵妃再怎么得宠,涉及军权之事,萧家也会倒点霉。届时东宫趁机发难清算旧账,韩太师的案子,便是揭开景明帝伤疤的最好机会。   梁靖查出当年涉案之人后便已着手安排,如今手里已有不少证据。   玉嬛听了自是欢喜,趁着驿官里没旁人时,同梁靖将当初的卷宗细细理了一遍,而后商议对策。不过这种事宜暗中谋划后突然发难,玉嬛也不敢打草惊蛇,只暂且按捺。   回京后见着谢鸿夫妇,这回事情闹得大,少不得须解释一番,她也不敢提旁的,只说是在永王府察觉机密,因时间紧迫才不告而别。到了怀王爷那边,也是一样的说辞。因二月里季文鸳成婚远嫁,玉嬛不曾打点礼物,又精心备了些,修书一封,命人送去道贺。   如是忙了几日,先前冯氏在霞衣坊定下的那套嫁衣便送了过来。   婚期临近,纵然事事有冯氏打点,玉嬛也没办法偷懒,试了嫁衣试凤冠,又清点嫁妆、做些给梁家长辈的东西,日子嗖嗖流过,转眼之间便到五月婚期。    第53章 第53章   武安侯府的根基在魏州, 婚事自然也是在魏州办的。   玉嬛却没法千里迢迢地赶回淮南去, 便仍从京城出嫁, 由兄长谢怀远送往魏州。好在两处也不算太远, 清晨从京城出发,途中歇了一宿, 次日后晌便到魏州城外。   魏州城的街巷里,此刻已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武安侯府在魏州树大根深, 本就备受瞩目, 梁靖文韬武略的名声在魏州百姓眼里更是如雷贯耳。前阵子梁家送聘礼出城, 昨日谢家又先将嫁妆抬过来,那整整齐齐的近百副箱笼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提里头装的宝贝,但是那质地上佳的箱柜便羡煞旁人。   如今迎亲队伍入城, 哪能不来凑个热闹?   宽敞的街道上,鼓乐经过时, 行人自发避让在侧, 梁靖一身喜红的吉服, 昂然立于马背, 后面谢怀远也是精神抖擞,英姿飒爽。他的旁边则是花轿, 璎珞高悬,流苏微摆, 装饰华丽名贵, 里头玉嬛规规矩矩坐着, 双手交叠于膝盖,面上却有点苦恼。   活了两辈子,头回穿上嫁衣风冠,离了父母亲人远嫁别府,心绪自然会起伏。   昨日出门的时候,她听着冯氏的殷切叮嘱,隔着盖头瞧见谢鸿的不舍神情,险些哭出来。后来被谢怀远背出睢园,瞧见梁靖站在迎亲的队伍前面,喜服衬着俊眉修目,比平常更见神采奕奕,心里也荡起了微澜。   然而在整日赶路后,诸般情绪终是渐渐平息了下去。   此刻她随着花轿微微摇晃,只觉坐得难受,浑身哪儿都不舒服似的,腿都有点僵。   好在已然临近侯府,她偷偷伸开手脚活动了下,在花轿停稳之前,赶紧坐回原状。喜娘掀起帘子将她扶出去,足尖踏到结实地面的一瞬,她身子微晃了晃,梁靖的手适时伸过来,稳稳将她扶住,“难受?”   “没有。”玉嬛小声回答。   由梁府正门到喜堂,还有不短的一段路要走,玉嬛走得慢,梁靖便放小步子等她。一路走过去,坐得僵硬的腿也活泛起来,拜完天地,一群人便簇拥着她往洞房走。梁老夫人被仆妇们搀扶着走在最前面,正笑吟吟跟周遭道贺的女眷说话,言语之间尽是夸赞。   这声音暌违已久,却让人觉得踏实。   玉嬛稍稍悬着的心落回腹中,到洞房中坐下,便是诸般繁琐礼仪。   梁靖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喜娘将玉如意递过来,便长身而起,站到玉嬛跟前。   盖头挑起来,最先入眼的是她颈间白嫩的肌肤,被蜜合色的璎珞披肩衬着,格外柔腻。纤秀的下颌露出来,她今日薄施脂粉,柔嫩的唇涂了胭脂,色泽娇艳,眉眼亦添几分娇羞,不敢看他似的,微微垂着,两颊隐隐透出点红色,不知是娇羞晕染,还是胭脂成色。   已是黄昏,屋里点了红烛,光芒微弱。   梁靖低头瞧着她,心跳似顿了一瞬,片刻后才挪开目光。   周遭道喜的女眷们大多见过玉嬛,知道她底子好,如今嫁衣风管,胭脂淡妆,比从前更加娇艳动人,便纷纷向梁老夫人道喜。热闹了一阵,外头宴席摆开,众人簇拥着老夫人出去,屋中便剩夫妻俩和仆妇丫鬟。   突如其来的安静,四目相对时,各自都有些不自在。   梁靖清了清嗓子,吩咐人送些饭食过来,而后向玉嬛道:“我去招呼宾客。”   “好。”她想点头,脑袋上却压着沉重凤冠,只能作罢。   那一袭朱红喜服绕过帘帐,去往门外,直到脚步声走远,玉嬛才松了口气,偷偷将凤冠摘下,搁在旁边。仆妇已然端了饭菜进来,石榴递来帕子,玉嬛将唇上胭脂抿去些,便先吃些东西垫肚子。   举目打量,洞房里诸般器物错落陈设,床榻上却只有一床被子。   她心里忽然就有些紧张。   哪怕早有婚约,哪怕跟梁靖已然相识,甚至曾在那昏暗书架后亲过她,这情形依然叫人心里怦然——尤其是前世旧事翻涌而出,两人分离数月重逢后,相处时气氛总有些微妙。她吁了口气,将屋中情形都打探熟悉了,便坐回榻上。   ……   前厅里,热闹的宴席直到亥时都还没散。   武安侯府亲友众多,梁靖在朝堂的立场虽说尴尬了点,却也是年轻有为的才俊。亲友中除了路太远没法亲至的人只以重礼道贺外,魏州附近的大多都是亲自来贺喜。这场宴席要连着摆三天,今日亲临婚礼的也都是平日里往来亲密之人。   梁靖被灌了不少酒,好在他酒量颇深,倒也不惧。   只是这般时候,还是少喝为妙。   他推了几杯,借着醉意出厅,找个僻静的地方站了会儿。   仲夏夜风微凉,站在廊下,风灌进衣领,周遭有不知名的花香浮动,轻易遮过酒气。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回过身,就见梁章锦衣玉带,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还真当你喝醉了,原来是到这儿躲酒呢。爹让我过来瞧瞧,无妨吧?”   “无妨。”梁靖摇头,“回去替我挡会儿?”   “大哥在呢,他倒了我再上阵。打虎都有亲兄弟,怕啥。”梁章瞧着顽劣又漫不经心,其实也很懂事。   梁靖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没再多说。   倒是梁章贼心不死,“二哥,待会能闹洞房么?好几个人偷偷问我呢。”   这种事梁靖自然不喜欢,便将眉目微沉。还没开口,梁章就先瞧出来了,“好好好,明白了。我回去拦着他们,回头闹令君去——我先回客厅,你还来吗?”   “不去。”   梁章会意,将手里那壶葛根桑叶泡的解酒茶递过去,转身走了。   梁靖自站在原处,慢吞吞喝了半壶茶,待身上那股味道散得差不多,才拔步往洞房走。   ……   洞房在玉瑞院,离梁老夫人的住处颇近,他走进院里,便见几位仆妇丫鬟坐在廊下说话,各自都喜气盈盈的。见了他,都站起身来行礼,丫鬟打起帘子,他走近里面去,门口换了张鸳鸯戏水的纱屏,隔着一道薄纱,里面红烛明亮。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半点动静,他习武多年,脚步不重,走得也没多少声息。   里头玉嬛累了整日,靠着软枕时觉得舒服,打了会儿盹,此时早已睡了过去,呼吸匀长,自然没听见动静。她旁边的石榴倒是察觉了,起身行礼,想出声提醒玉嬛时,却见梁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摆了摆手。   石榴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带着两位陪嫁的小丫鬟退到外间。   梁靖走近跟前,便见美人横卧榻上,精致华贵的凤冠摆在旁边,那身嫁衣铺散开,嫣红夺目。她的发髻盘了起来,睡觉时小心翼翼,不曾压乱,脸颊被烛光映照,柔嫩得像是春日里初绽的栀子。呼吸之间,胸脯微微起伏,纤秀玲珑。   脖颈间,那段红色的细线柔软搭着,尽头应是那枚定下婚约的玉扣。   这情形,终究是真真切切地摆在了眼前,不管她心里到底如何打算,此时此刻,梁靖看着榻上浅睡的娇妻,那唇角便慢慢勾了起来。   轻手轻脚地上前,他将左边膝盖跪在榻上,想抱她睡在里面。   手上的力道触及脊背,怀里的玉嬛却忽然颤了颤,惊醒似的豁然睁眼,下意识看过来。漂亮的眼底藏着戒备,那瞳孔尚未凝聚,两只肩膀却迅速缩了起来,是自保的姿势。   这样的警醒戒备,仿佛已成了刻在骨血里的习惯。   在前世如履薄冰的宫廷,在此生危机四伏的灵州,她瞧着镇定自若,恐怕没几个夜晚能安然入眠。   梁靖心头像是被钝刀划过,闷痛闷痛的。   倒是玉嬛困意顿消,眨着眼将他瞧了瞧,自撑着床榻坐起身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路太累,本想着眯会儿,谁知道就睡着了。梁大哥……”她这称呼说出口,又察觉不对,赶紧别扭地改口,“夫君……更衣吗?”   这还是临行前冯氏千叮万嘱的,说嫁过去成了夫妻,便不能像做姑娘时那样偷懒,事事随意任性。往后老夫人和婆母跟前晨昏定省,梁靖那里照顾起居,跟妯娌小姑子毫升相处,都是为人妻子该做好的事。   玉嬛前世在宫里数年,婆母妯娌都不算大事,就只夫君这事实在陌生。   今晚是头一回,可得做出个漂亮的样子来。   她起身套了珠鞋,见梁靖已然在榻边站好,双臂微抬,便过去帮他解扣子。奈何喜服做得实在繁琐,那盘扣又系得紧,她试了两下都没能解开。硬着头皮再试,却还是出师不利,纹丝不动。   头顶上忽而就响起了低低的笑声,像是强压在喉咙里。   玉嬛脸上一红,赌气地丢开,“算了,你自己解。”   梁靖唇角挑着笑,试了一下没解开,索性用力一拽,将那扣子撕开,没片刻便脱了重重外衫,只剩件中衣在身。他先前喝了不少酒,虽没到醉的地步,却也是酒意醺然,见她盈盈立在灯畔,不太好意思的模样,径直走过去。   “夜深,该歇着了。”他的手指触到嫁衣,带着点戏谑的意思,“辛苦少夫人久等。”   这话客气得过分,然而那眼神里却是熟稔亲近的味道。   玉嬛莞尔,往内间指了指,“热水都备好了,你先去。我叫人拿解酒汤来。”    第54章 第54章   醒酒汤送过来的时候, 梁靖还在浴房。   玉嬛将碗盏搁在桌上, 趁着梁靖还没出来,让石榴帮着将那身繁琐的嫁衣脱去,待梁靖沐浴完了, 便换她进去。浴汤换了新的, 里头掺了温软柔滑的香汤, 坐进去的时候, 浑身都被泡得酸软起来。   疲乏消尽, 水渐渐温凉下去,她却还磨蹭着不肯起身。   孙姑知道她心思, 附在耳边小声劝道:“成了婚, 所有的事都须有头一回, 躲是躲不掉的。床铺石榴都铺好了,姑爷跟你认识, 素日里也肯照顾人, 别怕。”说着, 取了栉巾递过来,待玉嬛擦得半干,便拿寝衣帮她穿好。   玉嬛任凭她摆弄, 却是红着脸咬唇轻笑。   正是因为认识, 这事才有点不尴不尬。   若两人素不相识, 从前没多少接触, 她按婚约嫁过来, 自会按盲婚哑嫁的态度去面对梁靖, 安分守己地不去想别的。可两人既是相识,彼此又颇看重对方,自然不能摆出那等姿态,否则便辜负了先前蜻蜓点水的脸红心动、深夜念及时的辗转反侧。   然而,要说是感情融洽,两情相悦后水到渠成,似乎还没到那份上——   至少时至今日,两人每回相处都是因婚约牵系,若没有长辈定下的婚约,梁靖是否还会那样待她,玉嬛捏不太准。但私心里,她又隐隐觉得,她和梁靖不该是按部就班、糊里糊涂地成了此事。   这些微妙的念头腾起时,玉嬛心里有点乱,磨蹭半天才出了浴房。   屋中的灯烛熄了大半,只有那双龙凤红烛高擎,蜡泪堆叠。   外围的帘帐垂落,将烛光滤得温柔,床榻上梁靖斜靠着闭目养神。   玉嬛扫了眼案上的碗,醒酒汤被喝得干干净净,她于是放了心,转过身,就见梁靖不知何时睁开眼睛,正默默看着她。英挺的眉目在酒后带了点温柔,声音亦带点笑意,“我的酒量一向不错。”   “有备无患。”玉嬛莞尔,欲去熄灯烛,梁靖却起身走过去。   她趁机占了床榻里侧,掀起半幅锦被盖着腿脚,靠了软枕坐着。   不过片刻,除了那对彻夜燃烧的红烛,旁的灯烛都被熄灭,屋中昏暗了许多。   梁靖走过来时有淡淡酒气,他生得身高腿长,坐到床榻后,周遭立时逼仄。旋即,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柔红的丝质寝衣细软精致,勾勒出瘦削起伏的轮廓,她很认真地系好了盘扣,只露出脖颈里白腻的肌肤。   满头青丝垂落下来,绸缎般搭在肩上,愈发衬得肤色若雪,眉目似画。   玉嬛被看得不自在,垂头摆弄着发梢,却见梁靖的手忽而伸了过来。   修长干净的手,骨节分明,若不是指尖的薄茧触到颈间肌肤时有点粗糙,实在不像常年习武练剑的人。指腹摩挲过肌肤,他勾住那段红线,轻轻一挑,便将系着的平安玉扣取了出来。   “就是这东西?养得很好。”   玉嬛颔首,指尖也贴了上去,“一直贴身戴着的。”   “十五年了……”梁靖沉吟,忽而将玉嬛揽到怀里,“我来晚了。”   “是吗?”玉嬛抬眼睇他,眼底藏着笑意,“我觉得不晚,如今这样挺好的。”结实宽厚的胸膛,隔着层薄薄的寝衣,他的体温传过来,有点热。她心里砰砰的跳,倚在梁靖肩上,声音柔软,带着点小满足,“多谢你了,夫君。”   说罢,从他怀里溜出来,钻入锦被。   梁靖怀里一空,自笑了下,也掀起被子躺下去。   酒意微涌,洞房花烛,那片刻相拥足以令人心浮气躁。但有些事稍加试探便能明了,她前世过得辛苦,而今仍有心事未解开,若他只管放肆横行,只能令她勉强。两人走到今日并非易事,他希望她日后回想时,这事是欢喜为之,而不止是心甘情愿。   床帐落下,他强压酒意,调了调呼吸。   “连着两日赶路,该很累了。”他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侧身挪过去,面朝着她,声音低沉,“睡吧,明日还得早起。”   玉嬛“嗯”了一声,双眼阖上,带着点疲惫。   过了半晌,呼吸渐而和缓,变得绵长起来,想是撑不住困意侵袭,睡了过去。   梁靖便在此时睁眼,就着透入床帐的微弱光芒,瞧着她的眉眼。温香软玉近在身侧,哪怕克制自持,仍难抵心绪浮动,他试着将手往那边挪了挪,见玉嬛没动静,便轻轻搭在她腰上。过了片刻,见她没被惊醒,才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而后凑近跟前,嘴唇轻轻吻在她眉间。   烛影静照,夜色温柔。   ……   次日清晨玉嬛醒来时,最先察觉的便是周遭的暖热。   梁靖的胸膛近在咫尺,寝衣是不知何时解开的,胸膛半露,轮廓起伏。而她原本规矩收着的手,不知是何时搭在他的身上,手指稍动,便触到他劲瘦的腰。隔着层寝衣,那种触感陌生而奇异。   她呼吸顿了下,疑心是昨晚不慎钻到了他怀里,便假装翻个身,往里滚过去。   还没翻过身,腰身便被人勾住,头顶旋即响起梁靖的声音,“醒了?”   声音有点低哑,像是磁石打磨,让她无端生出种散漫的错觉——仿佛岁月静好,世事安稳,外面的所有争杀算计都已远去,只剩夫妻两人在榻中拥被高卧,温暖亲近。自得知身世,想起旧事后,这种感觉暌违已久。   玉嬛仰着脸觑他,笑得慵懒,“该起身了。”   新妇嫁过来的头一日,需拜见公婆亲友,这事儿不能偷懒。   遂起身梳洗,匆匆用饭后,去拜见长辈。   好在她跟老侯爷和梁老夫人相处得不错,将备好的针线东西送上去,俱是老人家能用的贴心之物,两位老人也高兴,当着阖家上下的面,送了两件压箱底的好东西给她,是格外高看的意思。   相较之下,公婆那边倒是态度平淡。   梁元绍膝下三个儿子,长子娶的是书香门第的女儿,虽不算显赫,却格外温顺和气,帮着料理家务时,也都进退得宜。玉嬛虽容貌出众,家世不低,因先前沈柔华的事,夫妻俩心里稍有芥蒂,虽也送了东西,却不咸不淡。   到梁元辅夫妇,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玉嬛对此倒也不觉得怎样——论公婆,当年韩太师落难的时候,梁元绍被梁元辅怂恿,也干过点落井下石的事情,这事儿梁靖也是心知肚明,她不至于记仇,但此刻也不想过分亲近。至于薛氏,那是个耳根子软的,对她的诸般偏见不过是由于沈柔华,且情绪都写在脸上,并不难应对。   至于梁元辅夫妇,先前灵州的事一出,他们正不痛快呢。且以梁靖的性情和主见,过两日便会带她回京,往后定不会困在魏州当差,她不用在侯府抬头低头地打照面,也不必过分在意。   玉嬛敬完茶,众人闲聊了会儿,梁元辅便起身,说外头还有事,先行一步。   临走时,又向梁靖道:“晏平之前总不在魏州,如今既回来了,便跟我过来一趟,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他是侯爷的嫡长子,将来要承袭爵位的,且身居都督之职,实权在握,说这话时便有几分不容商议的味道。   梁靖自站起身来,“祖父想必还有话叮嘱,我待会先送他回夷简阁,再去找伯父。”   他向来性子倔,比几个兄弟都难管束,梁元辅瞧了弟弟一眼,想着那位也未必支使得动这儿子,只好道:“那就早点来我书房。”因瞧出梁靖是拿父子之纲来压他,又摆出孝顺的姿态,向老侯爷告退。   父子俩自当年韩太师的事后便有了裂隙,这些年梁元辅沉浸在权位中,感情更是冷淡。   老侯爷只叫他自去忙碌,而后携了老夫人和小夫妻俩往夷简阁去。   到得那边,老夫人叮嘱了几句夫妻往后须和睦,让梁靖多让着玉嬛之类的话,便留下玉嬛用午饭。梁靖暂且无事,猜得梁元辅找他是为灵州的事,也没耽搁,径直去他书房。   果然,伯侄俩一见面,梁元辅也不虚客气,屏退了旁人,开门见山地问道:“这回灵州的事,我听见后曾修书数封给你,劝你别蹚这浑水,怎么最后还是去了?”他神情冷沉,金刀大马地坐在椅中,责备道:“徐德明是永王殿下的人,咱们侯府的前途跟他息息相关,你怎能如此胡闹!”   “这不是胡闹。”梁靖端然站在中间,不卑不亢,“我也是为府里着想。”   “胡说!”梁元辅面色更沉,“永王殿下得了灵州,对咱们只有好处。你去京城大半年,也该看得分明,永王如今深得圣心,又有众人拥护,东宫迟早要让出来。你如今跑去东宫做什么?趁早辞了,我另寻好差事给你。”   他在魏州久居人上,说话办事便添几分刚愎。   梁靖昂然站着,却缓缓摇了摇头。    第55章 第55章   屋内的气氛, 一瞬间便僵硬了起来。   梁元辅索性站起身,在桌边慢慢踱步。   他生得身形魁梧,一张脸地阁方圆, 蓄了寸许的胡子, 因握着八州军权须震慑众人,时常面露威仪,久而久之, 眉间便皱了三道浅浅的竖沟,缓缓踱步时目光沉黑,天然便带几分压迫。   “这事容不得任性。”他倒不曾斥责, 只沉着脸,语重心长, “你跟太子性情相投,我知道,是以先前你帮着东宫做点小事, 和永王闹别扭,我也没多说。这回却不同, 灵州的事闹出来,对永王伤得极重,晏平——私交归私交, 大事上却须拎得清楚。这阖府上下百余人口, 族中更有子弟无数, 咱们但凡走错一步, 便会搭上这些人的性命。”   他说的语气沉缓, 面目肃然,隐隐几分威压。   梁靖看着他,暂且沉默不语。   梁元辅见他像是听进去了,续道:“府里的事既交到我手里,大事还是该我决断。我们兄弟凡事商量着办,你那边更该父子齐心、兄弟合力,咱们劲往一处使,才能办成大事。玉琼进永王府这两年,还算有脸面,永王待咱们侯府,也十分器重。朝中情形,你比我看得更分明,太子和永王是何主张,你瞧不出来?”   “我知道。”梁靖沉声,“太子主张量才选用,科举取仕,永王在世家子弟中选得更多。”   “那么,朝中两虎相斗,将来谁承继大统对咱们有利,你难道看不出来?永王一向器重咱们,更不跟世家作对,若他得了天下,这府里仍能稳居魏州,权势只盛不衰,方能传下百代家业。而你——”他话锋一转,带了严厉责备的语气,“这回,却狠狠在背后砍了永王一到,这不是自毁前途基业吗!”   见梁靖欲辩驳,随手取过桌上几封信丢给他,“你自己看!”   梁靖接过来翻了翻,应是永王那边递来的,上头颇多责备的言辞,说梁家该当管束好族中子弟,莫再生事,言辞犀利严苛,与先前的客气态度截然不同。   他扫了几眼,忽而哂笑。   ——这回灵州的事平定后,徐德明被带回京城,没多久便供出了萧家,继而牵扯出永王。徐德明那事闹得太大,即便得宠如两位萧贵妃,都没能劝消景明帝的怒气,不止萧敬宗受连累被夺了相位,连永王都吃了重罚。他气闷之下,将矛头对准梁靖,实在是自然而然的事。   梁元辅瞧着他那模样,更是暗自气恼。   “永王受责,咱们府也跟着吃暗亏,玉琼在永王府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晏平,不是我在新婚添堵,你行事时,是在该为族中考虑周全才是!”   前世夹在缝隙时,梁元辅便是拿这件事来压派,梁靖左右为难,才会退出争斗。   然而如今……   他抬目,对着梁元辅沉厉的目光,不闪不避,“我襄助太子,并非为私交,而是深思熟虑。这件事即便伯父不提,我也想趁此机会说清楚——永王此人,不值得伯父倾力辅佐。”   “这话怎么说?”   “这回永王受挫,堂姐跟着失宠,可见并非重情之人。且他不来与我当面清算,却只指责伯父管束不力,是何道理?如今利益相关,他还有用得着咱们的地方,尚且这般翻脸无情,待有朝一日他登上帝位,没了顾虑,岂不是要变本加厉?”   这话梁元辅倒是没反驳,只笑着摇头,“历来帝王之家,有谁是重情的?咱们先占着这份从龙的功劳,往后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玉琼封了妃,我守着魏州的家业,你是兄弟几人里最出挑的,往后在京城有了作为,权势盛于从前,咱们这家业真就是稳了。”   当真是稳了吗?   梁靖不觉得。   手握天下的皇权尚且有更替的时候,更何况皇家可予可取的爵位?   世家便如豢养出的猛虎,如今协力把永王推上皇位,到时候为权为利争斗起来,没了退路时若棋输一招,便是抄家灭族之祸。届时不止家业倾覆,还会连累无辜,被人斩草除根——从云端跌入泥地里,更会令人粉身碎骨。   梁靖顿了片刻,缓缓道:“足以传家的,不止是爵位权势,更该是门风教养。哪怕有一日落难,哪怕改朝换代,梁氏子弟也能凭本事安身立命,令梁氏一门岿然不倒。伯父,襄助太子的事,我不会动摇半分。但永王此人是否值得追随,还望您能多想想。”   说罢,恭敬朝梁元辅行个礼,便告退出来,自回住处。   ……   玉瑞院里,玉嬛此时正站在西窗下,拿竹签子戳着吃西瓜。   盛夏时节天气热,这会儿虽没到用冰消暑的地步,走在日头底下也是一层细汗。她刚从夷简阁回来,觉得身上腻腻的,便叫人开了窗,吹会儿风。待凉快些,见桌上笔墨俱全,也不叫人伺候,自取了砚台墨锭,慢慢地磨墨起来。   等梁靖回院时,便见她倚窗站着,手里捏着玉管,正自思索。   新婚之初,她穿得比平常鲜丽端庄,满头青丝盘成了螺髻高高堆在头顶,珠钗斜挑。她本就生得身子窈窕、纤秣适中,微微垂首时,更见脖颈修长曼妙,那薄薄的纱衣披在肩上,别有曼丽姿态。   她显然很专注,不曾发觉他进门,直到梁靖的脚步到了附近,她才诧然抬头。   “梁……夫君?”玉嬛还没改过口,“这么快,还以为大伯会留你很久。”   “事情不多,便迅速说完了。”梁靖走至跟前,看到她面前铺了张纸笺,上面小楷流利,零散写着几个字,像是人名,却又陌生得很。遂问道:“这是?”   “当年涉案的人。”玉嬛笑了笑,瞧着外头没人,稍稍掩上窗扇。   旧事纷繁,因牵涉朝堂争斗,又时过境迁,单凭一颗脑袋理头绪,容易记岔,不如写在纸上明白清楚。这种事又怕人窥出端倪,遂寻个相近的东西替代着,她能看懂,别人却摸不着头绪,一举两得——前世在宫中数年,这事儿她早已做得驾轻就熟。   玉嬛将纸笺递给梁靖,“回京后,该找他们算账了吧?”   “你晚了一步。”梁靖唇角微挑,“上头多半人我已寻到了。”   玉嬛诧然,“这么快!我还以为……”   “以为我帮着东宫出力,便忘了此事?”梁靖双手撑在桌案,微微俯身,见她被看穿心事般有点赧然,便只一笑,“你的事,我怎么会忘。”   轻飘飘的一句话,极平淡的语气,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玉嬛听在耳中,却愣了下,继而自心底涌出一股暖意,如春水涨起,慢慢将她包围。   很久之前,她也曾这般希冀过,盼着有人能将她心心念念的事放在心上,能在尘埃落定后帮她达成心愿。然而后来,等待她的是彻底的失望。郑重许下的承诺抵不过权位,抵不过利害。当大梦初醒,旧事纷至沓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当初永王所谓的救命之恩,不过一场算计。   而她那点小心思,在暗潮云涌的朝堂上,实在轻如一叶,不值提起。   是以在北上灵州的途中,她也重新审视考虑了这件事。   梁靖显然不是永王那种卑劣阴毒的人,他有他的底线和坚守,不至于言而无信。但梁靖心里,翻案的事究竟有多少分量,和东宫的事比起来孰轻孰重,玉嬛其实捏不太准。   直到此刻。   她抬头看着梁靖,那双眼睛深邃如旧,像是藏了许多秘密,却满含笃定。   “这件案子上,其实漏洞不少,且当年如何办的案,想必皇上心里有数。最要紧的——”梁靖缓声,屈指轻扣桌面,“是皇上的态度。过几天咱们就回京城去,趁着灵州的事还没平息,火上浇点油。到了这地步,怀王爷会帮咱们。”   这打算倒跟玉嬛不谋而合。   她点了点头,将手覆在梁靖的手背上,“回京后,我想设法见到皇上。好不好?”   梁靖微愕,片刻后问道:“心意已决?”   “嗯!”玉嬛答得笃定。   当初在宫廷虚与委蛇,并非全无用处,天底下大概没几个内奸能如她这般,将对方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永王在朝中的势力、两位贵妃的手段何弱点、景明帝的喜好性情,乃至永王麾下几个世家的明争暗斗……关乎夺嫡的一切,她都心里有数。   这些内情,连同东宫和梁靖合力,再加上怀王爷,未必不能所向披靡。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点小事需料理。   临行前两天,众人在梁老夫人那边问安罢,待旁人都走了,玉嬛才向老夫人道:“有件事想请教祖母。这大半年我不在魏州,也不曾留意这边动静,不知道上回说的沈姑娘,她如今有着落了么?”   “倒是寻了人家——”梁老夫人笑得讳莫如深,“京城里的萧家,你必是知道的。”   萧家的名声,京城内外谁不知道?   即便如今萧相倒了霉,两位贵妃却仍在宫中屹立不倒,门庭煊赫如烈火烹油,是多少人都巴结不上的人家。不过看老夫人那神情,仿佛里头另有文章似的,玉嬛稍觉意外,便软声道:“祖母耳聪目明,能同我说说吗?”    第56章 第56章   梁老夫人一生荣华, 在外总是众星捧月般,到了私底下,倒是更爱清静。内间里除了两位信重的仆妇和四个大丫鬟,旁人也不许轻易进来, 这会儿帘帐长垂, 檀香袅袅,里外都格外安静。   这般情形令人心神惬意, 老夫人盘腿坐在罗汉床上, 便似祖孙间家常闲话。   “萧敬宗有个侄子叫萧琅,外头传闻是个文武兼备的才俊, 今年已二十四了, 始终都没娶妻。沈家打听得萧家为这事着急, 便寻了人说和,一来二去, 就成了。那萧琅的名字我也听人说起过, 进士高中后选了韩林, 如今又在吏部当差, 前途无量呢。”   这般高高捧起来, 必是要有转折的。   玉嬛剥着核桃慢慢吃,莞尔笑道:“沈家自认为是捡到宝了?”   “可不是。年初时沈夫人亲自往京城走了两遭, 上个月送了聘礼,婚事也不远了。”   “若果真如此, 还真是便宜了她, 那般歹毒的心肠, 却寻得如意归宿。”玉嬛凑近些,眨了眨眼睛,“世上的便宜事不多,沈姑娘积的善缘不够,未必有那福气。对不对?”   老夫人笑而颔首,“萧琅跟咱们晏平不同,晏平拖到二十岁才说亲事,是他存心历练,在军中耽搁了几年。萧家却是几年前就操办起这事了,萧琅在外的名声也不坏,若真是如意归宿,京城里那么多出挑的女子,能轮得到她么?”   话说到这里,玉嬛倒是灵机一动。   “难道是那萧琅……”   老夫人说得隐晦,“京城里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自然是有缘故的。”   玉嬛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她前世对两位萧贵妃格外留意,对她们的家事也稍知一二,萧夫人固然算不上多和气,却也不是爱刁难人的,膝下另外两个儿子娶了亲,也都颇和睦。唯有萧琅拖到如今,要不是眼光太高守身自持,便是有不为女家所喜的隐疾。   萧琅体貌端正,没见病弱之态,莫不是……有些独特的癖好?   这个念头冒出来,玉嬛自己先惊了下,下意识抬眸看向对面。   梁老夫人像是能洞察她的心事,自啜了口茶笑道:“沈家在京城没几个亲眷,纵然跟长公主结了亲,那位权衡利弊,未必肯说这些隐情。不过这也是沈家咎由自取,成天想着攀高枝,上蹿下跳地算计,瞧见好处便没头没脑地冲上去,如今反被聪明所误,也是自找的了。”   这话多少有几分警醒的意思,玉嬛便点了点头。   “福兮祸所倚,沈家只盯着萧家的煊赫名声,等真的嫁过去,谁知道会怎样呢。先前沈姑娘还处心积虑地往我身上泼脏水,到如今都……”她顿了下,有点征询的意思,“我明日想请她过来喝杯茶,祖母觉得如何?”   老夫人一语点破,“清算旧账吗?”   “总不能任由她挑拨完了,逍遥离去吧?”   梁老夫人笑了下,“好,我亲自叫人去请。”   ……   老夫人的请帖递出去,沈柔华果然如约而至——即便两家闹得有些不愉快,沈柔华也另攀了高枝,在这魏州城里,沈家有求于梁家的还是很多,闹僵了没什么好处。   半年没见,沈柔华端方如旧。   摇曳的长裙垂落至脚踝,底下的绣鞋上嵌着两粒浑圆的珍珠,腰间缀着美玉金环,行动间环佩叮当。她缓缓步入厅中,见偌大的厅里唯有玉嬛独自坐着,旁边丫鬟仆妇成群,甚感意外,“怎么是你?”   玉嬛笑而起身,“祖母身子不大舒服,叫我过来陪客。沈姑娘,请坐吧。”   她年纪比沈柔华小,身量却没差多少,成婚后发髻盘起来,窈窕纤秀,更增韵致。说话间,旁边仆妇便乖觉地奉上清茶果盘,见玉嬛示意退出去,便鱼贯而出,只剩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金钟守在门口。   沈柔华愣了下,心中意外之极,旋即腾起隐隐的恼怒。   梁老夫人身上有诰命,身份在这魏州城里格外尊贵,沈柔华这回过来,便是做好了拜见长辈的准备。谁知如今,却是玉嬛摆出梁家少夫人的姿态,在这里款款招待。   她心里不大舒服,便只笑了笑,“既是身体抱恙,我该过去瞧瞧才是。”   “祖母歇息呢,不便见客,不过今日原本是我找沈姑娘有事,祖母怕请不动,才亲自下帖的。”玉嬛已然坐回椅中,目光微抬,瞧见沈柔华身后的两位仆从,便道:“有几句话想单独说,方便么?”   说话间,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门口。   门口站着金钟,是老夫人身边最体面的丫鬟,绫罗在身,不卑不亢。   她既在此处,那便是梁老夫人的意思了,沈柔华无法,便叫仆从暂且出去。   屋中只剩两人对坐,沈柔华脸上客气的笑容尚未收起,玉嬛的目光便先冷淡了下来,曼声道:“今日特地请你过来,其实是为了我婆婆的事。沈姑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黑白分明的眸子盯过去,隐藏锋锐光芒,“先前我在京城,你没少去栖霞阁拜望吧?”   栖霞阁是梁靖母亲薛氏的住处,沈柔华先前不死心,确实去过许多回。   她自笑了下,不慌不忙,“是又如何?夫人看重我,时常请我过去陪伴说话,难道有错?”   陪着解闷说话当然没错,但说些什么,便值得商榷了。   玉嬛回身,自旁边的木盒中取出一摞纸来,放在桌上轻轻抚平,而后推到沈柔华跟前,“这里头是些供词,上面几个人沈姑娘或许认识。先瞧瞧吧。”   沈柔华诧然打量她一眼,扯过来扫了几眼。   这一瞧,她原本端方温婉的脸色就立时变了——连着数张纸笺,上头详细写了去岁秦春罗遇刺身亡的事,细枝末节都理得清清楚楚,再往后则是几份供词,而那几个人……沈柔华脸色骤变,遽然看向玉嬛,“哪来的!”   “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何况你不够狠,并没斩尽杀绝。”   “你……”沈柔华声音微颤,“早就知道?”   “之前只是猜测,后来查证后才敢相信,沈姑娘——”玉嬛挑眉,声音带了嘲讽,“真是看不出来,秦春罗对你那样信赖,你不止借她这钝刀杀人,连她的口都要灭掉。果真是姐妹一场,利用得彻头彻尾。”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春雷在沈柔华脑子里轰然炸响。   最初杀掉秦春罗、让替死鬼扛了事情的时候,她也曾担心过,害怕被人挖出实情,那几日睡得够不安稳。后来事情无声无息,她也就渐渐松了警惕,到如今,几乎都抛之脑后。而此刻,这摞纸骤然出现,将诸般伪装尽数撕裂,亦勾起当时的恐惧,汹涌而来。   沈柔华嗓子里冒烟似的,看着玉嬛,心念电转。   玉嬛只提醒道:“那几个人前几日不见踪影,你也没察觉吧?人证物证都已理清,送到衙署去,自然能判得清楚分明。咱们魏州城最温婉贤良的大美人,竟有这般手腕和心肠,说出去谁信呢。”   “不!”沈柔华下意识摇头,“秦春罗与你有仇,你没必要插手。”   “原本没必要,谁叫你贪得无厌?我婆婆那里,你没少拿这事做文章吧?拿着秦春罗的死做幌子,一盆盆的脏水往我身上泼,指望婆婆对我生出罅隙,叫我不得安宁。提起秦春罗的时候,你都没觉得心虚?”   “我……”沈柔华的脸色,已是煞白。   玉嬛遂站起身来,衣袖带起几张纸笺飘落在地,“这事闹到衙署,你猜会如何判?届时你声名扫地,京城的萧家必然知道。那般门第,本就对儿媳挑剔,若听闻你心肠如此歹毒,会作何反应?聘礼都下了,到时若人家反悔退亲,那可真就……”   她拉长了声音,故意“啧”的一声,似颇期待那情形。   沈柔华的脸色却已难看到了极致。   当初跟梁家的事,虽做得明显,到底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虽戛然而止,薛氏仍旧如常待她亲热,她也还能傲然走在魏州。可若萧家真的退亲,那便是大张旗鼓地告诉魏州众人,她沈柔华攀高枝不成,反被嫌弃。   且此事若闹出去,她苦心经营这么些年的名声,便会毁于一旦。   沈柔华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第一回输的时候,她还能重整旗鼓,找个比梁靖门第更高、更有前途的人来重拾傲气。可若这回败了,不止颜面尽失、前路断送,往后她在魏州更是寸步难行。   人证物证都在对方手里,连前因后果都清楚得很,玉嬛没那本事,背后怕是有老夫人和梁靖撑腰。而那两位……一位是享尽荣华的侯夫人,跟老狐狸似的,一位是大理寺提拔上去的,目光如鹰。   这样两个人,别说是她,就是整个沈家上下,怕是都没人能应付。   像是脖颈被人卡住,沈柔华觉得呼吸都难了许多。   好半晌,她才抬起头,唇色苍白如纸,“你……想怎样?”   玉嬛回身瞧着她,笑意敛尽,“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要婆媳和睦,你知道该怎么做。”   能怎么做呢?无非是将从前泼出去的脏水收回来,令薛氏对玉嬛改观罢了。好在薛氏耳根子软,又容易偏听偏信,这事不算太难。不过如此一来,栽赃不成,自食其言,难免要在薛氏跟前落一通埋怨。   沈柔华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好。”   “三日为限。若做得不好,这东西便得进衙门,孰轻孰重,沈姑娘自己掂量吧。”玉嬛说罢,扬声叫石榴进来,将那几张纸尽数收起,而后吩咐送客。    第57章 第57章   沈柔华倒还真是没让人失望。   那日被玉嬛送客后, 她便折道去了栖霞阁, 在薛氏那边坐了好几个时辰。次日又赶去拜望了一回, 只不过离去时, 那温婉端庄的姿态维持得颇为勉强。据说薛氏在她走后,也发了通脾气, 只是关着门,旁人不知里头动静。   第三日清晨, 玉嬛去栖霞阁给薛氏问安的时候, 那位的态度明显比前几日和善了许多。   夫妻俩问安罢, 薛氏破天荒地留了玉嬛说话,将小厨房里拿手的几样点心取出来,笑眯眯地道:“前几日身体不适, 做事总没精神, 你进了门也不曾关怀过。晏平这孩子脾气耿直,又不够体贴, 没委屈你吧?”   “夫君待我很好。”玉嬛答得乖巧, “昨晚还说,这回去京城要多寄些补养身子的药给母亲, 可见粗中有细。”   薛氏笑而颔首, 和善的态度里又带了几许歉然的味道,“娶了媳妇, 人也细心起来了, 可见娶你进门是对的, 还是老夫人眼光好, 会挑人。先前你送的那几样药就不错,郎中说是很难得的,倒不必他再费精神。”   武安侯府尊荣富贵,薛氏也是金玉里养着的,哪会缺这么点东西?玉嬛送的虽也是上等,却也不是多难得,薛氏如今特地拎出来,不过是给玉嬛吃个定心丸罢了——那几味药刚送过去的时候,薛氏心存芥蒂,视而不见,跟如今可是截然不同。   不过这一番言语,已足见态度折转。   且她喜怒都写在脸上,玉嬛留心瞧着,倒不似作伪。   婆媳俩又说了会儿话,虽不算多亲近,薛氏的态度却比从前的冷淡好了许多。   从栖霞阁出来,玉嬛便叫熟知梁家内情的仆妇去打探消息,那位带回的消息也印证了玉嬛的猜测——据说沈柔华两回拜访薛氏,都是关门密谈,不过薛氏起初和善热情,后来便颇有怒气,甚至在屋中高声责备,不欢而散。   这两日里,薛氏也曾跟身边人抱怨过,说沈柔华此人工于心计、搬弄是非,从前着实看走了眼,险些被她挑拨起是非云云。   玉嬛听罢,付之一笑。   初来乍到,不求薛氏待她多好,只要别心存芥蒂,便是烧高香了。   悬着的心回到腔中,晚间梁靖一番话,更是让她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   梁靖这次回魏州,也颇忙碌。   婚礼过后的前两日,自是夫妻俩在府中腻着,到三四日后,便出门去拜望亲友故交。每日里早出晚归,忙得跟陀螺似的,这日傍晚回府,原打算回屋陪玉嬛吃饭,半路又被薛氏劫走,知道半个时辰后,才踏着四合的暮色回到玉瑞院。   玉嬛原本是按着约定的时辰备了晚饭,被耽搁过后,只能叫人热了再端上来。   仆妇自去筹备,她帮着梁靖宽衣,因梁靖解释了晚回的事,随口问道:“母亲叫你过去,是有事情吩咐么?”   “嗯,叮嘱了好半天。”   梁靖低头,恰好嗅到她发间清幽的香气。   他从前在军中过得粗糙,不喜人服侍,如今尝到美人宽衣的甜头,这事儿便格外从善如流。挺拔的身板如渊渟岳峙,他两臂微张,在玉缳两只手绕到后面帮着解腰带时,就势抱了香玉满怀。   娇软温暖的身躯玲珑有致,抱在怀里,隔着单薄的衣衫,连她呼吸时胸膛微微的起伏都清晰分明。这样的亲昵让人贪恋,他深吸了口气,满身疲惫尽消,剩下的半句话便也有点含糊,“她叮嘱了许多,是关于你的。”   “关于我?”玉缳埋首在他胸前,也不恼他的突袭,只将解下的腰带搭在腕上,抬头道好奇:“母亲说我什么?”   “说你性子乖巧和气,行事进退有度,长得又好看——”他顿了下,低头对着她的目光,带着点揶揄的笑意,语气轻描淡写,“叫我好好待你。算起来,祖父和祖母都叮嘱过这事,如今又添了母亲,玉嬛,护着你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   深邃有神的眼睛,在外或冷厉或严苛,到了她跟前,却总克制收敛。   玉嬛莞尔,她跟薛氏的交情还不算深,当然谈不上袒护,但薛氏居然会特地叮嘱梁靖,还真是出人意料。转念一想,薛氏虽趋利避害、耳根子软,却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先前被沈柔华蒙在鼓里,对她颇多偏见冷待,如今得知实情,这几句叮嘱,怕是带了点愧疚的意思。   遂笑了笑,将解下的衣裳搁在案上,“既是长辈耳提面命,夫君可得记牢了。”   “长辈有命,焉能不从。”梁靖颔首,自取了外裳披着,同她往外走。   他在薛氏膝下长了二十年,母亲是什么性情,最清楚不过。   先前数次往来,薛氏对玉嬛都是颇为疏离,如今忽然转了态度,哪能瞧不出来?不过他夹在婆媳之间,这话不好问薛氏,倒是玉嬛淡然自若,仿佛早有预料似的。遂等吃完饭,睡前屋里没了旁人,问她缘故。   玉嬛才从里间沐浴完出来,墨缎般的头发擦得半干,散散的披散在肩头,身上寝衣柔薄,勾勒出窈窕曲线。她浴后口渴正在桌畔坐着喝茶,听他提起此事,手里的茶杯一顿,秀致的眉眼抬起来,藏着几分揶揄。   “这件事说起来,还是因你招的那朵烂桃花。”   梁靖虽盛名在外,闹到眼皮子底下的桃花却没几朵,当即知她所指,“沈……什么来着?”   “沈柔华。”玉嬛没好气,“人家为这少夫人的位子费尽心思,你倒是连名字都不记得。”口中如此调笑,心底里却忍不住漾起笑意——活了两辈子,见过的才俊男子其实不算太少,比起永王那般仗着姿容身份处处留情的,梁靖在男女之事上虽愚钝些,却干脆利落得很。   梁靖也不以为意,“与她何干?”   玉嬛遂将沈柔华先前所作所为大致说了,道:“母亲从前看重她,听了那些谗言,难免误会,若让我去跟母亲解释缘故,未必说得清楚,倒是沈柔华自己去,能将先前说的谗言尽数弥补周全了。证据捏在手里,往后兴许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只是——借她的手跟母亲解释,你不会怪我吧?”   梁靖笑着摇头,“是我的疏忽,哪能怪你。”   因见玉嬛喝完了茶走过来,顺手便揽进怀里,身子往里一翻,天旋地转之间,玉嬛便已到了床榻内侧。原本笼在肩上的头发铺散开,寝衣领子半敞,露出半片春光,双唇柔软红嫩嫩,惊呼微张。   梁靖俯身,适时将声音堵回去,一亲芳泽。   香软的滋味叫人眷恋,他辗转片刻,怀里的温软叫人呼吸微紧。   眼底聚了层黯色,于深沉中窜出些许火苗,他竭力克制,稍稍退开,仍俯身将她困在怀里,低声道:“这是打算在上京之前,斩除后患?”   “良机难得,她如今盯着萧家的富贵,最容易让人捏到短处。若是错过这茬,就未必能威胁到她,如今火候正好。否则,若还让母亲蒙在鼓里,存着芥蒂,我在京城也会多一桩心事。”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   梁靖心念微动,深吸了口气,克制住身体里乱窜的躁动,忽而坐直身子。   玉嬛不知他要做什么,也跟着坐起来。   “太师的案子筹备齐全后,便该翻到明面来,到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要争执角逐的就不止是案子本身了,皇上、怀王爷、萧家、永王,甚至这边和淮南都得卷进去,玉嬛——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次回京城,咱们须齐心协力,不给旁人半点可趁之机。”   “我明白。”玉嬛颔首。   梁靖眼底,却有锋芒渐露,“尤其是永王。”   那个玉嬛曾经挂心过,为之孤身入宫、如履薄冰的男人。   重回一时,许多事他都有把握,唯独女儿家的心思,他猜不透、摸不清。哪怕戳破了永王谋害谢鸿的阴谋、哪怕时常提醒玉嬛提防永王,但她心底里究竟是何想法,他其实很好奇。毕竟前世两地相隔,她的心事,他没能窥到一星半点。   这念头藏在心里,化成了窖藏的醋,终从眼神泄露出去。   玉嬛听他单独扯出那人来,忍不住一笑。   “他?不会再有可趁之机了。”她将纤秀的手指绕着头发,迟疑片刻后,抬眸道:“正巧明日闲着,不必早起,咱们讲故事好不好?”   那所谓的故事,两人心照不宣,却都心存好奇。   梁靖会意,忽而起身下榻,将茶壶茶杯拎过来,斟了两杯放在床头短柜上。   明烛高照,被层层轻纱滤过,床帏间便颇昏暗。这情形却叫人觉得舒适,玉嬛抿了口茶,最先开口,从那个截然不同的四月讲起——遇刺的谢鸿、落难的她,和雨中锦衣而来的永王……   往日种种,如同云烟过眼,摸去了然无痕。   然而心底里,那些印记却清晰分明。   半年多的时间,足以抚平许多伤痕,哪怕最初想起旧事时有无数情绪翻涌,此刻说起来,却只剩平静。少女懵懂的心事早已被鸩酒扼杀殆尽,剩下的便是宫廷权谋、倾轧算计。   故事说到末尾时,夜已极深。   玉嬛坐得累了,靠在梁靖怀里,伸了修长的腿半躺着,唇边笑意很浅,“回头想来,从头到尾,便是个彻底的骗局。好在如今爹娘健在,还能当那是个梦。夫君,李湛此人狼子野心,这一回绝不能叫他得逞。”   “不会。”梁靖答得笃定,“他不配染指皇位。”   是啊,那样狭隘的胸怀、阴狠的算计,如何配得上九五之尊,如何配得上江山天下?   玉嬛沉默片刻,故事讲完后心神松懈,浓浓的困意袭来,忍不住打个哈欠。   远处梆子隐隐传来,已是四更时分,再说下去,怕是天就该亮了。   梁靖伸臂将她圈在怀里,扯了锦被盖着,声音疼惜而温存,“睡吧,剩下的明日再说。”   玉嬛“嗯”了声,藏在心里的事说出来,那点微妙的隔阂反倒消失不见,趁着困意袭人,索性往梁靖怀里蹭了蹭,抱着他的腰,沉沉睡去。   梁靖却睡不着,深沉的眼底似聚了浓云,心绪翻涌之间,将她愈抱愈紧。    第58章 第58章   次日清晨玉嬛醒来时, 屋中昏暗幽静。窗外雨声淅沥, 落在屋檐树梢, 沙沙轻响,带着潮润的湿意,令人昏昏欲睡。因老夫人和薛氏昨日出城宿在别苑,也无需过去问安,她昨夜又熬得太晚, 索性翻个身,直睡到浑身舒泰, 才起身梳妆。   夫妻俩后日就要启程回京,梁靖的事儿办得差不多, 今日也闲着。   夫妻俩用过早饭,接着昨晚未尽的话题讲故事。   这回轮到梁靖,就没那么多事可讲了, 无非是边境数回征战, 浴血冲杀, 朝堂易主后世家争权夺利、彼此倾轧,最终轮到百姓受苦,而梁家满门却一败涂地。   前尘旧事消散在靡靡细雨中,只剩茶盏温热,余香袅袅。   玉嬛坐在窗边蒲团, 头发斜挽, 瞧着矮几对面的冷峻眉眼, 声音恍然, “所以你当初倒在我家的后园里,果然是故意的?可惜那时我蒙在鼓里,被你骗得团团转。这些事,祖父和祖母知道么?”   梁靖笑而摇头,“你会告诉旁人吗?”   当然不会,哪怕是跟谢鸿和母亲冯氏,都不会轻易坦白。   这种怪异的事藏在心里便可,哪能四处宣扬?若不是察觉梁靖也有古怪,她定会在心里闷一辈子,最后带到棺材里去——若果真那样,便只能独自承受背负。   玉嬛莞尔,撑着桌案站起身,径直往侧间的书桌走去,裙裾微摆。   桌上笔墨俱全,她取了两张纸笺,连同砚台狼毫一道拿过来,铺在桌案上。   “那些苦当然不能白受,得好生琢磨琢磨。”她跪坐在梁靖身边,将狼毫递给他,“咱们将这些事都理一理,再商量个对策,到时候知己知彼,便能百战不殆了!”   永王如今摆出孝顺的模样独得盛宠,宫里有两位贵妃照应,宫外又有世家扶持,风头直逼东宫,无非是仗着皇上年老,没了当年的意气,在世家扶持和亲情裹挟下步步退让。若能让皇上重拾当年削世家羽翼的决心,永王这般养虎为患的行径,便是往枪口撞。   夫妻俩回想旧事,将永王的羽翼和世家间纠葛的关键理出来,择定几处可下手的关窍。   到得京城,梁靖便以私下探得消息为由,将些内情说予东宫,共商对策,玉嬛那边则备了份厚礼,待梁靖得空时,夫妻俩一道前往怀王府。   ……   怀王府邸前巍峨如旧,门前石狮子威风凛凛,匾额上隶书遒劲,是先帝亲书。   门房的管事认得他们,当即入内通禀,没过多久便亲自引两人入内。   六月夏末,府中苍翠葱茏,飞檐翘角连绵,游廊亭台相接,走到后院时怀王爷在临湖的厅里喝茶,一派闲散安然。年近五十的男人,却不见老态,身上锦衣整齐,鬓角双眉都修得精神奕奕,负手立在水边,儒雅端然。   待夫妻俩行礼拜见,便将手微抬,示意免礼,笑道:“福安前阵子还念叨,结果今日去城外避暑,倒是错过了。”   玉嬛莞尔,遂问王妃和郡主去了何处,若是方便,她明日该出城去拜会。   怀王说了去处,因这是夫妻俩成婚后头回过来,难免提及缔结这婚约的故人。   太师故去多年,昔日好友大多零落,如今就只武安侯和怀王心存照拂,说起往日种种,难免有亲近之感。说到当初太师为景明帝授业的情景,怀王心中感叹,玉嬛趁机说想设法求见皇上,不知是否妥当。   这话说出来,怀王当即看破用意。   厅中尚有仆从环绕伺候,怀王长于宫廷,最忌隔墙有耳,遂将旁人屏退,也不关窗扇,待四顾无人,才沉声问道:“是为了那案子的事?”   这一声询问,颇有点隐然威压。   玉嬛迎着他的目光,从容不迫,“不瞒王爷,当初祖父的卷宗,我已设法看过。之后寻了几位卷宗里提到的人,查问印证之下,倒有些漏洞。想来是当初有人欺上瞒下,罗织冤案,祖父含冤不白十多年,也该洗清了。”   “你呢——”怀王爷遂看向梁靖,“也是这意思?”   梁靖姿态肃然持重,“心意已决。”   并肩而立的夫妻俩,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男儿挺拔昂扬,眉目坚毅,虽只二十出头,却似有过尽千帆的气度,锋芒内敛。他的身旁,玉嬛身姿纤秀,容颜娇丽,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却于柔婉之中带几分刚硬。   一对佳偶天成的璧人,这般夫妻同心,倒不辜负故人期许。   怀王爷瞧着两人,默然不语。   他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见着两人反应时并不觉得意外,一双眼睛深沉稳重,似在沉吟。   好半天,他才缓声道:“玉嬛年纪小,未必能窥破里面的关窍,但晏平已为官数年,在大理寺和东宫做事也都得皇兄期许,眼界才能都胜于旁人。太师于皇兄有授业之恩,皇兄也非寡恩薄情之人,既然卷宗里有破绽,当初为何判定,可想明白了?”   梁靖答得笃定,“明白。”   “淮南暂且不提,武安侯与太师交情笃厚,未尝不知其中内情,这些年为何沉默,想明白了?”   梁靖仍是颔首,“祖父有他的顾虑,当年未能施以援手,常觉遗憾。这些年他隐于书斋,不问窗外之事,也是心中煎熬使然。这件事,总得有人去做。何况,如今时机也正好。”   所谓的时机正好,怀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朝堂上风云变幻,经十年流转,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情形——   世家盘根错节,仗势欺压百姓、威逼皇权,正当盛年的太子意气风发,身旁亦有能人辅佐,欲齐心剪除世家羽翼。然而当初景明帝身边是出自寒门的韩太师,哪怕高居帝位,也未能扛住世家协力威逼,如今东宫身边的梁靖本就出自世家,真到了那等地步,会如何取舍?   若太子出师不利,反被世家挟制,届时损兵折将,怕会如景明帝般消沉下去,再无昔日斗志。别说可能丢了储君之位,即便有幸被保全,往后在世家跟前,也是锋芒受挫,威仪不再。   半晌沉默,梁靖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忽而拱手行礼,神情凝重。   “如今的世家如同化了脓的刺,须狠心割除。梁靖虽出自侯府,却也曾从军历练,游历四方,深知民生多艰。京城里有皇上在,尚且安稳,别处世家横行,挟制官府,最后祸害的,仍是无辜百姓。万千将士拼了性命,守护的是他们的妻儿老幼、皇上的天下百姓,而梁靖,也是其中一员。”   这话倒让怀王意外,将他审视片刻,又道:“届时梁家也会受牵累。”   “我知道。”   “不后悔?”   “不后悔!”梁家答得掷地有声。   怀王似也被激起些许豪气,“好!明日我会去太子那里一趟,你们回去等消息。”   这便是有点动摇的意思了。   玉嬛心中欢喜,同梁家对视一眼,当即拜谢。   次日,怀王果然去了趟东宫,叔侄俩喝了两壶茶,太子给的答复也与梁靖一致——刮骨疗毒、剜肉去刺,哪怕伤筋动骨,也须去了祸患,重振皇权。   怀王回府闭门沉思,终归有了决断。   既要重振旗鼓,削世家羽翼,翻出当初挫败景明帝的韩太师案便是最好的契机。而能触动景明帝的,令他重拾斗志的,除了朝堂上的局势,亦有深藏多年的故人情谊——那位娇憨玲珑的故人遗孤,兴许是绝佳人选。   怀王斟酌过后,便遣人递消息于玉嬛,约定六月底景明帝寿宴时,带她入宫。   玉嬛得到消息,心中悬着的一颗巨石总算落地。   前世在宫中做了数年女官,对于景明帝的性情,她已摸出了七八分,临死前永王那番话,亦如烙印深深刻在心里——对于含冤而死的韩太师,景明帝始终是藏着愧疚的,所以即便时隔多年,仍对她格外照拂,许多事当时想不通关窍,此刻却如云开雾散,渐渐分明。   老骥伏枥尚且志在千里,何况景明帝是真龙天子。   那份深藏的愧疚,曾被磨损的斗志,一旦重燃,萧家会是怎样的下场?    第59章 第59章   忐忑而期待地等了大半个月, 景明帝的寿宴终于如期而至。   兴许是心里积攒了太多事,寿宴的前一晚,玉嬛心绪翻涌,闭着眼睛躺了小半个时辰, 仍是了无睡意, 索性放弃挣扎, 睁眼瞪着头顶上的锦绣罗帐。枕边空空荡荡,她稍稍抬头向外, 便瞧见了帘帐外的背影。   ——梁靖披着寝衣坐在圈椅里, 正认真翻书。   床帐里昏暗宁静, 外头烛影静照, 他翻书的动作很轻, 像是怕吵到她似的。   不过那背影挺拔笔直, 像是绷紧的劲弓, 隔着纱帐看, 赏心悦目。   玉嬛将脑袋枕在手臂上, 望着他背影出神,渐渐的, 唇角便翘了起来。   夫妻俩回京后, 便买了处四进的院落居住, 里头丫鬟仆妇虽不算多, 却都够使。玉嬛头回嫁人当主母, 内外家事上颇为手生, 这阵子除了跟梁靖一道寻太师案的证据外, 便是外出拜会,从太子妃到梁靖交好的至友女眷,都认得面熟。   梁靖则格外忙碌,每日里早出晚归,因办事利落稳妥,极得东宫信重。   好在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健,纵是这般奔波劳碌,每日回府时仍精神奕奕,或是顺路带些玉嬛喜欢的糕点,或是在街边买些小玩意,竟是意料之外的细心。夫妻俩自开了小灶,捡着爱吃的做,饭后在附近散步消食,倒是难得的闲适安然。   玉嬛贪睡,每晚沐浴后便回榻上歇着,早早入睡。   梁靖却每晚都秉烛夜读,只等夜半时玉嬛睡熟了,才熄了灯烛上榻睡觉。   短短月余时间,竟是将书架上那几十本兵书史书都翻了个遍。   起初玉嬛以为他是酷爱读书,慢慢地却琢磨出蹊跷来——梁靖跟她一样,都是活过一回的,前世远离京师的繁话锦绣,驻守在荒凉冷落的边塞,平日里除了练兵打仗,能做的事不多,必定是将书翻遍了的。从他那震慑边塞的威名看,他腹中的兵法韬略已出于众人之上,哪还需要这般刻苦地秉烛夜读?   玉嬛留了意,前两天借着喝水的时候瞥他的书,过了一晚再瞧,梁靖看的竟不曾翻动几页。   这便有趣了。   仿佛梁靖是拿看书当幌子,专等她睡熟了才肯上榻睡觉似的。   玉嬛稍加揣摩,很快便有了点头绪。   她前世虽不曾有过夫妻之事,却也久在宫闱伺候,知道景明帝沉迷在温柔乡里的缘故,且此番出阁,冯氏也教导了许多。似梁靖这般年纪的男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尤其他从军历练,身强体健,更是藏了满腔热血。   先前新婚同寝,他虽不曾太过越矩,每回清晨醒来却总有异状。新婚夫妻,既许了后半生,洞房乃是人伦,即便两人成婚之初尚有点生疏,他若要做此事,她也没理由推拒。但他仍在克制,甚至寻了这般拙劣的理由,也小心翼翼地不曾碰她。   以梁待她的细心体贴,这种事既然并非不能不愿,必定是有旁的理由。   玉嬛对此很好奇,因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坐起,踱步到他身边。   ……   衣被悉索,烛影微晃,珠鞋挪过来,轻得像是夜里潜行慢游的猫。   梁靖察觉动静回过头来,有点诧异,“还没睡着?”   “嗯。”玉嬛身上披了件薄衣裳,里面寝衣柔软,勾勒出苗条身段,满头青丝铺散下来,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她抬手斟茶,漫不经心地瞥了书一眼,果然,不曾翻动几页。遂垂眸勾唇,带了戏谑的笑,“还当你看书多认真呢。”   梁靖的心不在焉被点破,神情不大自然,只低咳了声,“给我杯水。”   待玉嬛递过来,啜了两口,便问道:“有心事?”   “嗯。在想明天的寿宴,不知道皇上会不会重翻旧案。”玉嬛坐在桌边绣凳,纤秀的指头拨弄发丝,“毕竟他上了年纪,更喜欢朝堂上平静无事,未必愿意掀起风浪。”   “就算他不愿意,风浪一旦翻起来,他总得管。”梁靖倒是笃定,安慰似的握住她的手,女儿家的五根手指柔软纤细,他捏在掌心轻轻摩挲,声音都温柔了起来,“夜已深了,明日还得早起,不能熬夜。”   “可是……”玉嬛咬唇,有点苦恼,“我睡不着。”   心里总有事儿似的,调呼吸都没用。   她巴巴瞧着梁靖,有点求助的意思。   梁靖随手丢开书,打趣道:“难道是怯上?”   “才不是。”玉嬛低声反驳。毕竟前世在景明帝跟前伺候了数年,生死都经历过了,哪还会怯上?不过是事情悬在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罢了。遂将身子靠在梁靖怀里,声音带了婉转撒娇的味道:“你今晚早点睡,好不好?”   那样她枕边多个人,心里踏实,更能入睡。   梁靖自是应了,起身揽着她过去,待玉嬛钻进被窝,便挥手灭了灯烛,并肩睡下。   罗帐熏香,周遭昏暗,同寝而卧时,她娇软的身躯贴在怀里,身上淡淡香气入鼻,那随呼吸起伏的轮廓便格外分明。梁靖身子微微紧绷,却不言不语,只将她腰肢搂着,声音低沉,“早点睡,凡事有我在。”   玉嬛埋首在他怀里,闷闷地“嗯”了声,片刻后,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有夫君在,我很安心。”   很低的声音,如同呓语,却在安静的夜色里清晰分明。   梁靖原本竭力调匀的呼吸,霎时乱了。   成婚月余,每晚变着法儿地晚睡,不过是怕他克制不住,在她心意未定时失了分寸,那边有失他自持等待的本意。然而软玉温香在怀,前世今生,能走到心底里的就这么一个女人,同枕而眠,哪能真的坐怀不乱?   搭在她腰间的手僵了一瞬,继而血气燥热,在身体里乱窜。   梁靖忍了片刻,还是没能管住手,自她腰肢游移而上,停在柔软胸前。   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小鹿乱撞似的,呼吸起伏不稳,不是临睡前的波澜不惊、心如止水,倒是……   心头猛地一跳,胸腔里如同打起惊雷,滚滚乱跳。   他侧身凑近,几乎贴着她的鼻息,声音低哑,“睡不着吗?”   “……嗯。”玉嬛迟疑了下,老实承认。   方才撒娇拉着梁靖早睡,是因心烦意乱,觉得在他怀里能睡得踏实些。待真的并肩睡着了,那颗心却仍砰砰跳个不停,尤其当梁靖掌心愈来愈热的温度传来,心跳便愈来愈快。她后知后觉地明白,其实令她提心的,或许是别的事。   片刻沉默,梁靖忽而凑近,贴在她的唇上。   极克制的亲吻,打算浅尝辄止似的,他轻轻摩挲,舌尖舔过她柔嫩的唇瓣,声音喑哑,“还是有心事?”余音落在耳畔,带着温热的气息,声音低沉温柔,一只手却铁钳似的箍在她腰间,力道愈来愈重,却浑然不觉。   他亲她的脸颊,贪恋而克制,像是嗅着猎物却不舍得下手的虎狼。   玉嬛耳根似被火点过,昏暗里睁眼,看到近在咫尺的硬朗轮廓。   她点了点头,“你也有心事?”   “嗯。”低哑的声音,像是喉咙被火烧过,“关于你。”   “我也是。”她双手收敛,没敢乱动,“你先说?”   “好。”梁靖顿了下,手掌挪过雪峰,落在她胸口。红线牵系的平安玉扣就躺在胸前,温热柔润,他借着极微弱的天光打量玉嬛,低声道:“若不是祖父定下的婚约,你还愿意嫁我吗?”   很温柔的声音,却带着少有的忐忑。   千军万马中冲杀,一颗心淬炼得冷硬笃定,所向披靡,然而到了温柔乡里,却不敢如纵马行军般横冲直撞、肆意征伐。他怕她心里仍有顾虑,怕她受委屈,怕她背负两世的重担,分不出心思在男欢女爱的事上。   而此刻心尖微颤,更怕她出言婉拒,将他从山巅推回去。   呼吸似被拉长,梁靖屏住气息,看到她眼睫微颤。   “其实……”她咬了咬唇,眼眸微抬,漾起羞涩的笑意,“我愿意。你呢?”   梁靖没回答,只直勾勾地盯着她,眼底暗潮涌动,猛地低头噙住她唇瓣,狠狠辗转。呼吸骤然剧烈,连带身体都滚烫起来,他收紧双臂,轻易撬开她唇齿,长驱而入,无师自通般卷着香软檀舌攫取掠夺。   他当然愿意,很早之前就是了。   哪怕没有婚约牵系,也想娶她过门,拥在怀里,护在翼下。   心底狂喜如潮,身体滚烫紧绷,手掌辗转收紧,似要将她揉进怀里。   玉嬛仰躺在榻上,脸颊绯红,几乎喘不过气来,心底里乱撞的小鹿跑得无影无踪,脑海里尽数被他的气息占据,她羞涩回应,将双臂藤蔓般缠绕在他脖颈间,不止是心甘情愿,还有几分欢喜。那层薄雾般笼着的迷障也被炙烤得无影无踪,心思在云端起伏,眼前却似云开雾散。   是彼此喜欢的,哪怕没有婚约。   心底里暖意荡漾,身子在他怀里蜷缩,直到梁靖的手探向亵裤时,才轻轻伸手按住。   “得到后天。”她的声音破碎断续。   梁靖喉间微微喘息,片刻后,被血冲昏的头脑才明白她的意思。手掌眷恋游移,最终回到腰间,他的呼吸落在她胸前,炙热喑哑,“嗯。我忍得住。”    第60章 第60章   六月底天气炎热,到景明帝寿宴的这日, 却难得的有薄云遮日, 稍去炎炎暑意。寿宴设在上林苑里,满京城的文武重臣、皇亲国戚大多聚得齐全, 诸般珍奇重礼奉上来,于景明帝而言,也多是司空见惯之物。   倒是怀王爷的一份礼物颇为别致。   古拙朴素的檀木盒里, 放着一束绢帛, 看着已有了些年头,随意展开一段, 斑斓彩画经岁月涤荡, 颜色稍黯, 反倒积淀出更沉厚的滋味。而角落里遒劲的笔墨更是令人眼前一亮,是他念叨了许久, 却始终未曾得见的一幅古画。   景明帝甚为高兴, 撇开旁的不瞧, 只将那画取出来细细观玩。   帛画流传数百年,几经辗转,上头留了几枚收藏的印记,有朝中名家,亦有世外高人。他兴致勃勃地扫了一圈,目光蓦然在角落里顿住, 端方精致的印鉴, 朱色未旧, 篆体的小字清晰分明,却是许久不曾出现在眼前的故人之名。   ——他曾景仰信赖、却最终论以重罪的太师。   景明帝唇边笑意顿住,五十余岁的男人,坐镇朝堂十数年,曾意气风发,也曾消沉忍耐,本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城府,却在看到那名字的一瞬,眼底难以遏制地流露出一缕悲苦。   那悲苦转瞬即逝,景明帝将手指抚上印鉴,片刻后,抬手将帛画收起。   绢帛装入木盒,眼前却倏然掠过一幅画面,是有人负手站在案前,将画卷缓缓铺开,同他品评妙处、意兴酣畅,待观玩罢时,也是随手收起,于翰墨沉稳之外,带几分随意恣肆。若他还在世,此刻必定能负手含笑,讲述一段冗长的故事。   那是暌违太久的情形了。   景明帝摇了摇头,负手而出,在看到端正行礼的怀王时,随意瞥了一眼。   “贺礼是用了心思的?”   怀王不答反问,“皇兄不喜欢?”   “怎会。”   故人留下的东西,怎会不喜欢?   极简短的对话,在旁的重臣贵戚上前时,便骤然打断。   过后笙箫歌舞,美酒佳肴,恭维道贺之声不断。景明帝的心思却不时游到那副帛画之上,继而疑窦暗生——兄弟俩手足情笃,怀王在他跟前行事也颇有分寸,哪怕有些事心知肚明,也不曾挑破。这幅画,怀王原本能用旁的机会送到跟前,却偏挑在寿宴之日,是何用意?   殿中美人曼舞,群臣对坐,怀王身份尊贵,在他下首不远处。   兄弟俩的目光隔着御座对上,意味深长。   待宴散后,景明帝也没拥着宠妃回宫,只朝随身的内监朱权吩咐道:“召怀王来观澜殿。”   观澜殿在上林苑东南角,周遭风景奇秀,里头藏了万卷书画,是景明帝颇爱的散心去处,也常召怀王过去共赏书画,不许旁人踏足。待怀王应召前来,景明帝便屏退左右,坐在案后,默不作声地瞧着弟弟。   半晌,才问道:“那幅画一直在你那里?”   “在书房藏了很多年。”怀王倒是没隐瞒。   景明帝自然知道他为何藏着秘不示人。若换了旁人,这事难免猜忌,但怀王待他向来坦诚,这般藏匿“罪臣”之物,反倒令人宽慰。他笑了下,自斟茶慢喝,“今日怎么就舍得给我了?”   “今日是皇兄寿宴,五十而知天命,这幅画背后的事皇兄其实很清楚,臣弟觉得,如今送来正好。其实还备了份礼,不知道皇兄会不会喜欢——” 怀王语调微扬,见景明帝不曾打断,便将神色稍肃,“当初他留下的,不止字画,还有一丝血脉。”   景明帝双眸骤然缩紧,“不是都……丧生在大火中?”   怀王摇了摇头,“有个孙女,如今尚在人世。”   这消息突如其来,景明帝哪怕猜到怀王此举是为太师的事,也未料会是这般消息,微惊之下,不自觉将身子前倾,“还活着?”   “就在臣弟府中,皇兄若是想召见,此刻便能入宫。”   这便是早已寻得韩太师后人,却特地等到寿宴时才提此事的意思了。   景明帝愕然瞧着他,半晌才叹道:“当年的事,怕是你也耿耿于吧?”   “何止是我。”怀王吁了口气,似是甚为感慨,“那孩子如今十五岁,这些年流离在外隐姓埋名,受了不少苦。武安侯虽消沉懒怠,这件事上却执拗,得知她身世后,便做主将她娶给梁靖,为此没少跟两个儿子闹别扭——可见也是怀念故人,记着当日情分。那件事,其实许多人都记着的。”   这消息更令景明帝诧异。   沉吟片刻,才缓声道:“我想见见她。”   ……   玉嬛在怀王府等了大半天才等来宣旨的内监,当即跟他入宫。   回京后零散数月,她还是头回踏进皇宫。   熟悉的巍峨高墙、轩丽殿宇,一瞬间勾起无数回忆翻涌如潮。她垂眸敛袖,默不作声地跟在小内监身后,直到踏进观澜殿的门口,才微微抬眸——这殿宇中的陈设跟记忆里相似,那时景明帝常叫她随侍到此处观玩书画,她不懂其中含义,此刻回想,心中却是洞明。   绕过高大的书橱,里面长案堆书,金兽吐香。   怀王爷侧身坐在下首,而长案后身影威仪,不必多看,便知是景明帝了。   她没敢乱瞧,只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拜见,待景明帝说免礼后,微微抬头,盯着地面。   金砖冷硬微凉,她面上没有半点初次面圣的惶恐,景明帝伏在椅上的手却微微颤了颤。   当初韩太师在东宫辅佐他时尽心尽力,景明帝钦佩他的学问气度,敬重礼遇之外,对他家人也着意照看几分。面前的女子容貌娇美婉转,跪在地上时沉着安静,虽与韩太师的气度相去甚远,却像极了韩家那位少夫人,女肖父相,也有几分她父亲的模样。   故人音容依稀浮上心头,隔着十年的时光,如同闷锤砸在胸口。   那一场溃败中,不止太师蒙冤获罪,他府中家眷也没能幸免,韩家纵火烧尽府邸的事,至今仍如阴云印刻在记忆里。   景明帝心神剧颤,将玉嬛瞧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起身。”   玉嬛依言站起来,双手垂在身侧,目光微抬,对上那双微露浑浊的眼睛。   心里万般情绪涌起,复杂难言。理清前因后果后,她便知道,当初太师蒙冤获罪,其实有些替景明帝背锅的意思。眼前这个人之所以照拂于她,也不过是对旧事的愧疚。高居云端的帝王,能存一份歉疚,确实难得,但也仅此而已——他仍旧退让消沉,任由萧敬宗入朝为相,两位萧贵妃宠冠后宫。   兴许最初宠爱小魏贵妃,是为安抚萧家、稳定朝堂,但如今呢?   贵妃盛宠、永王得到偏爱,早已超出牵制时的姿态。   倘若任由小魏贵妃和永王拿亲情裹挟,假以时日,这位曾被臣子逼入角落的皇帝,终会忘了昔日的耻辱——前世在后宫朝堂的算计里废黜太子、将皇位传给永王,不就是彻底的退让么?   她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好在前世曾将景明帝的心思揣摩过几分,如今御前对答,景明帝问的又只是些家常琐事,并不难应对。玉嬛在观澜殿待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回到住处没多久,便有小内监登门,说是景明帝的赏赐,都是些难得的书画。   她谢恩收了,晚间梁靖归来,问起缘故,玉嬛如实回答,继而一笑,“他很珍爱这些东西,总喜欢变着法子从怀王爷那里挖过去充实观澜殿,这回忽然赏好几件出来,倒是大方。”   “他这是愧疚。”梁靖语含轻哂,“今日在宫中,情形如何?”   “他问我这些年的经历,问我是否记得太师的事——那时我才几岁,哪会记得?不过看他言语,应是有些感触,就看怀王爷的劝说他能不能听进去。哪怕不能立时说得他偏向太子,能重拾起对萧家的芥蒂,就已很好了。”   “怀王爷能做到。”   玉嬛诧异,“这么笃定?”   “回来前我特地去拜访过,他叫我放心,备好证据。”   这便是有把握的意思了,玉嬛喜出望外,“当真?”   欣喜在眼角眉梢蔓延开,没了方才提及旧事时的沉闷,梁靖瞧着她灵动眉眼,也是一笑,“怀王和太子联手,不必担心。明日正好休沐,咱们去郊外散心如何?带你猎些野物来尝尝。”   玉嬛莞尔,“好啊。”   ……   夫妻俩单独居于京城,没了长辈压在头顶,行事便格外自由。   玉嬛月事结束,身子也不似前两日娇弱,自骑了匹马跟在梁靖身后,夫妻俩并辔出城,到别苑取了射猎的弓箭,便入山寻猎。这等事梁靖做起来轻而易举,两圈转下来,猎物颇丰,便回住处叫人洗剥干净,烤得香喷喷地端上来,大快朵颐。   过后散步消食,不知不觉,便已是日倾西山,暮色四合。   玉嬛走得倦懒,双脚略觉酸软,见山道上有横倒的古木,顺道坐下歇息。见梁靖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仿佛再走百里都不在话下似的,心中羡慕,咬唇懒懒地道:“往后早上起来,你也教我练练身手好不好?”   “你学那些做什么?”   “强身健体啊,免得走半日便撑不住。”   梁靖垂眸,将她吹乱的发丝捋在耳后,“很累么?”   “脚酸。”玉嬛老实回答,正挣扎着要不要厚脸皮撒个娇让梁靖背回去,那位却忽然蹲在了她跟前,一只手探出来,轻易捉住她秀足,将锦靴脱下来,轻揉了揉。   这动作迅捷流畅,待玉嬛反应过来时,一只脚已然落在他掌中。   隔着一层罗袜,他默不作声地拿手指头轻轻按揉穴位,酸痛过后,便是惬意舒适。   玉嬛僵了一瞬,到底没忍心抽回来,便只闭了眼,任由他将左右脚都按揉一遍。满身劳累酸痛被捏得涣散,只剩下舒适传遍四肢百骸,就着柔和的晚风,令人惬意。林间风动,树叶梭梭轻响,渐渐地,脚底的力道便异样了起来。   罗袜褪去,他的手离了穴位,握着她软绵绵的脚,似摩挲,似把玩。   掌心渐而滚烫,从她脚心清晰传来。   玉嬛诧然睁眼,便对上梁靖那双深邃的眼睛,没了平时的沉静如水,却如海水渐沸,隐隐能窥到窜出的火苗。那眼神炙在她身上,令她脸颊不自觉地发热,想退缩时,他的手却游移而上,抚过秀致的脚踝,落在她纤秀的腿上。    第61章 第61章   次日清晨玉嬛醒来时, 身子陷在厚软的香帐锦被里,满心只觉慵懒。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天尚未明, 梁靖的胸膛近在眼前,紧实贲张, 沟壑分明。他的手臂一只在她颈下枕着, 另一只还搭在她腰间,一如平常拥着她睡醒时的姿势。   身体微微觉得酸痛, 倒也不难忍受——梁靖总算有点良心,虽克制自持了月余,昨晚并不曾过于折腾她,回来后又寻温水沐浴,将那满身酸痛散开, 再睡一觉, 便只剩两三分了。而此刻闭眼,除了情动娇羞,便是那极美的夜色。   郊野旷然, 夜风温柔,她倚靠在梁靖怀里,幕天席地, 抬眼是漫天星辰。   极美的夏夜, 自得知身世后, 她已许久没那等闲适心情去赏玩夜景。却未料有枕边人陪伴在身侧, 会是那样惬意美好的景致, 与她从前看过的夜色都截然不同。哪怕只是背后多了个倚靠的胸膛,这世间的许多景致便添了缱绻,别有滋味。   那是前世今生独自前行时,从未有过的踏实温暖。   她唇角动了动,闭了眼睛,将额抵在梁靖胸膛。   迷糊入睡,酣然一梦醒来,外面早已是日头高升,明晃晃的阳光自窗隙里漏进来,隔着两层薄纱帏帐,都觉温暖明亮。   玉嬛眯了眯眼,睡得心满意足,扭头便见枕边空荡荡的,梁靖早已不见踪影。她伸个懒腰,拥被坐了会儿,下榻叫人进来伺候梳洗,走到外间桌边,却见茶盘旁边放着精致食盒,抽开一瞧,里头是几样点心,余温尚存。   这是……   她心中诧然,遂叫石榴过来,“今早去买点心了?”   “是五珍斋那边送来的,说是大人今早途径,看到有热腾腾的点心出屉,便选了几样让人掐着时辰送来。”石榴倒了温水给她漱口,自笑道:“他算得还真是准,这点心来得不早不晚,就等着你起身时吃,刚好呢。”   “是么。”玉嬛嘀咕,眼中也漾起笑意。   倒真是没想到,梁靖瞧着在军中练得粗豪沉厉,竟也会这样细心。   而细心的梁靖此刻正在东宫的临风台,陪在太子和景明帝旁边,慢慢禀报近来东宫经受的几件大事。台上有亭,中间桌案整齐,上面摆了糕点果脯,怀王爷盘膝坐在蒲团上,一面听他君臣对答,一面慢慢地喝茶,眼底藏了隐晦笑意。   ——今晨他原打算出城一趟,临出门时却被景明帝召入宫中,让他陪着来东宫瞧瞧。   兄弟俩也没声张,因天气甚好,只带了数名随从徒步走过来,到得这边,左右春坊各司其职,太子正跟梁靖商议一件这几日朝中紧锣密鼓办的事。景明帝那神情倒像微服私访似的,站在门外,也不叫人行礼出声,静悄悄听了半天,频频颔首。   等里面两人商议出眉目,他才进去指点,甚为满意。   过后,一群人便往这临风台来,促膝奉茶,慢谈国事。   临风台在东宫北角,楼台高筑,殿宇轩昂,因地势颇高,也成了不错的观景之处,坐在上面,可临清风而俯瞰周遭景致。如今的太子性格稳重端方,大半精力都放在朝政大事上,议事也都是在左右春坊,甚少有闲情逸致来这里。   景明帝当初做太子时,却极爱这座高台,平常得空时,总爱来坐着喝杯茶。   而那时候,陪在身边谈论朝政天下、品评文章翰墨的,都是韩太师。   这些年景明帝藏了心结,偶尔来东宫时,对这座临风台也都避而远之,如今重温旧景,昔日的情形便浮现起来。彼时的雄心壮志、意气风发,在如今回想,竟是令人怀念。   景明帝心中暗自叹息,等太子和梁靖都走了,只留怀王陪伴在侧。   香茗一杯,清风半缕,在金殿玉宇间别有趣致。   兄弟俩心意相通,早年又常在这里听韩太师谈论古今,怀王瞧着景明帝的神情,哪能不知他今日重回旧地的心思?手里的茶盏温热,他慢慢把玩,忽而开口,语气云淡风轻,“皇兄怀念故人了吧?”   怀念的岂止是故人?   景明帝垂首而坐,自哂般笑了笑。   “十多年啊,就这么过去了。”他抬起头,望着熟悉的翘角飞檐,面上初露老态,眼底却有微亮的光芒——十多年前,他还是三十余岁正当盛年,也曾像如今的太子和梁靖般,怀着整肃朝堂的抱负,誓要扭转世家对皇权的裹挟。然而数年筹谋,真到了那个时候,却是落了下风,不得不割舍太师以平世家的威胁。   那之后步步退让,恍惚之间,竟已是十余年之久。   对面怀王也叹了口气,“若太师还在,见皇兄如今这模样,怕会扼腕叹息,忠言力劝。”   这话说得直白,景明帝却不以为忤,只沉声道:“失望又能如何?世家羽翼太丰,朕无力翦除,若再来场那样的风浪,朝堂不宁,四方难安,君臣离心后惹得别国觊觎出兵,届时战乱横生,苦的是天下百姓。”   怀王笑而摇头。   如今的局面,百姓被世家盘剥,朝廷新政难以推行,难道不苦么?但这种话说也无用,比起百姓,景明帝最在乎的唯有皇权稳定。   遂将景明帝茶杯斟满,徐徐道:“其实皇兄比臣弟更明白,这事如同化了脓的烂疮,哪怕刮骨,也得忍痛剜除。五十而知天命,事在人为,皇兄又何必瞻前顾后?太子未必有皇兄当年的谋略,却也有群臣辅佐,那时世家独霸朝堂,如今的寒门士子却也占了一席之地。何况,太子身边还有梁靖那样的人。我瞧着,武安侯经了当年的事,也未必会袖手旁观。”   景明帝摇头,“道理朕自然明白,只是风浪太甚,怕是会动摇根基。”   “臣弟明白。皇兄只要别阻拦太子,届时相机行事,还能有转寰的余地。”   这便是帮太子说话的意思了。   怀王这些年置身事外,不偏不倚,如今难得偏帮,倒叫景明帝意外。   “这回你倒是很上心?”   “只是觉得,皇兄当年受的委屈不该含糊作罢。难得太子身边有人,该放手一搏。”   这多少勾动景明帝的心事,好半晌,他才犹豫着道:“那便试试。”   怀王拱手,面露笑意,“太子定会捏好分寸,皇兄静观其变就好。”   ……   得了景明帝首肯后,东宫便少了许多顾忌。玉嬛对萧家的底细虽不是一清二楚,却也知道许多内情,这些事说出来,梁靖再借东宫的人手查探证实,许多事便有了眉目。整个七月忙忙碌碌,玉嬛亦甚少出门,只管在住处修生养息,多回想旧时细节,到月底时,东宫已查足了证据,伺机而动。   这日玉嬛如常去怀王府陪伴郡主,出府时,却又跟永王狭路相逢。   自打去岁玉嬛从永王府逃出去后,两人这还是头回碰面。   永王仍是那副春风满面的温和模样,哪怕隐约觉察出怀王对太子的亲近态度,这阵子仍时常登门拜访,或是跟怀王和王妃问安,或是送些珍奇有趣之物,或是带着小郡主散心,做足了贴心侄子的功夫。那张脸便像是刻上去的面具似的,温润如玉,气度端贵,行走间从容不迫。   直到看到玉嬛——   袅娜的身影自游廊角落拐出来,比去岁又高了些,夏日的薄衫随风微动,更见修长轻盈。少女的双缳青丝盘起来,成了少妇的打扮,云鬓高堆,珠钗轻晃,脸上薄涂脂粉,姣白细腻,眉似远山,眸若星辰,双手敛在身前,缓缓走过来时绰约生姿,如漫步在画中的美人。   这般温婉从容的气度,跟先前的娇憨少女比起来,全然不同。   永王脚步微顿,神情也僵了片刻。   还是玉嬛诧然驻足,行礼道:“拜见殿下。”   “许久没见了。”永王很快恢复了往常的端然姿态,盯着那双妙丽明眸,唇边那句“梁少夫人”的称呼怎么都吐不出来。   玉嬛亦抬眸看他,脸上沉静如波,心底里却五味杂陈。   忆起旧事后,她曾不止一次地懊悔,不知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蒙了心,为永王那锦衣而来时伸出的手而感激——那时的家破人亡、落难流离,不就是他暗中布置么?可笑相处数年,她却始终蒙在鼓里,迷惑在他温存的话语、虚假的承诺,像是溺水的人抓着那仅有的救命稻草,拼尽全力。   而今回想,真是可悲可笑!   玉嬛唇边浮起嘲讽的笑意,脚步挪动,打算擦肩而过。   永王却忽然开口,双眼斜睨着她,声音极低,“真是可惜了。”   这话说得突兀,且刻意压低声音,意味深长似的。玉嬛前世在宫里待惯了,碰见这种事难免要探个清楚,不自觉顿住脚步,抬眉道:“殿下可惜什么?”   “明珠暗投。”   玉嬛哂笑,“我夫君很好。”   “梁靖虽在侯府,却非长房所出,哪怕在梁元绍膝下,也非长子。侯位尊荣,与他不会有半点干系。而朝堂上——”永王笑了下,带着几分冷意,“他那样一意孤行,最后只会头破血流。真是遗憾,”他啧的一声,眉眼竟自流露些许惋惜,“把你带进王府的时候,本王曾认真考虑过,娶你做侧妃的事。”   这话里带着点遗憾慨叹,亦含几分自负,仿佛玉嬛错过了飞黄腾达的良机似的。   玉嬛还以为他有多要紧的事,却原来只是这点心思,反倒松了口气。   “民妇福薄,有劳殿下挂怀。”她侧身退了半步行礼,待礼罢,正好绕开永王。   永王站在原地,唇边笑意凝固,回过头打量着被仆妇半掩的袅娜身影,眸色渐渐暗沉。   ——哪怕隔了大半年,他依然没能想明白玉嬛当初是如何逃出永王府的。不过这不重要,她就算插了翅膀,也只是一介女子,真想动手,掳回去也不过举手之劳。只是方才那态度可恶,仿佛他这天潢贵胄的王爷,却比不过那不识大体、不懂进退的梁靖。   不就是仗着梁靖得东宫宠信么?   待东宫被废,看他还如何得意!   永王心中冷笑,从怀王府出去,自寻了萧敬宗和心腹筹谋。然而未等他谋划周全,东宫那边却突然出招,剑锋直指他最倚赖的萧家——数位御史联名弹劾,说萧敬宗贪贿弄权、草菅人命、僭越失礼、暗中收买勾结武将重臣,有不臣之心,当彻查后治以重罪。   这折子递上去,如同往湖心扔了一方巨石,立时激起千层浪花。    第62章 第62章   御史弹劾萧敬宗的折子递上去, 萧敬宗自是矢口否认,没等永王和萧家反击, 旁的折子便接二连三地递到了景明帝的御案跟前, 零零碎碎,皆是附和最初那封折子,且将脉络理了五六分,就差刑部查实问罪似的。   这事情突如其来,打得萧敬宗猝不及防。   他去岁因灵州那事被罢相,因当时景明帝虽震怒,却仍宠爱两位贵妃,是以不慌不忙,安分蛰伏了大半年,便瞅着时机重握相权。因入相是景明帝亲口在朝会上宣布的,他还颇沾沾自喜,认定皇帝当时只是压个口实而已。   哪知重回相位后还没坐稳,便又翻出这事儿来?   这时机选得太蹊跷, 且前呼后应来势汹汹, 分明是太子筹谋已久, 就等着他重回相位后迎头重击——若在他蛰伏时出手, 便是痛打落水狗罢了,如今景明帝才施了隆恩提拔, 他满身喜气还没散, 却被扣上不臣的帽子, 分明是说他辜负圣恩, 要激起景明帝的怒气。   永王辗转探查到折子所说的事,当即转述给萧敬宗。   那些事虽未必有铁证,桩桩件件却非虚构,萧敬宗听罢,多少觉得心虚。   好在景明帝当年吃亏后消沉了许多,这些年有御史弹劾萧家纵容放肆的行径时都视而不见,显然是不打算较真,这回也未必能多上心。且父子君臣之外,亦有夫妻人伦,有温柔体贴的小魏贵妃在枕边温存吹风,老皇帝又一心盼着朝堂安稳,终归是有转圜的余地。   萧敬宗没敢耽搁,一面派了人手出去,尽力抹平痕迹,一面则请小魏贵妃施以红袖温柔,多说几句萧家的好话,变着法儿地离间父子,只说这是太子为夺嫡而构陷,不顾皇家颜面和朝堂安稳,居心叵测。   景明帝听了,态度含糊不明。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心底里对两个孩子同样疼爱,亦颇为矛盾。   太子居于嫡长,虽说如今皇后不得宠,太子却是经名师指点,性情端方肃然,在东宫办事又稳妥,不失储君风范。只是他年纪尚青,棱角未曾磨平,待世家的态度太过坚决,若承继皇位后君臣不和、朝堂动荡,着实令人担心。   相较之下,永王在读书时也算聪慧颖悟,不止待长辈贴心孝顺,亦行事圆滑,会笼络人心,若能承继皇位,朝堂上能更安稳。   不过那是从前息事宁人时、委曲求全时的想法。   如今怀王一番劝说戳中景明帝痛处,亦勾动他藏了多年的抱负,起了刮骨疗毒的心思。   且从前永王乖顺,萧家纵然在朝堂弄权,甚至倒逼皇权,却也只是在政事上弄鬼,不曾染指军权,即便将来成了外戚,也只是朝堂政事上角逐而已。但如今折子提到萧家勾结收买武将,便不能不叫人提防了。   毕竟先前灵州的事虽有惊无险地平息了过去,终究令人心惊。   景明帝心里有了偏向,却也不曾表露,温存安慰罢小魏贵妃,只说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总不能置之不理,出了温柔销魂的寝宫,还是招来刑部和大理寺,命他们尽早立案查办。   这一查,却叫景明帝惊出了一身冷汗。   萧敬宗贪贿弄权、暗地里卖官鬻爵,这些事他先前有所耳闻,如今即便查实,虽比预想中的严重许多,却也不觉得太过意外,只是怒气隐隐翻涌。真正叫他心惊肉跳的,是勾结收买武将的事——   御史折子上弹劾时,只轻描淡写提了个不痛不痒的人,且那人本就跟萧敬宗沾亲带故,仿佛牵强附会似的。然而查探之下,景明帝才腐恶,萧家勾结的不止是那位无关痛痒的小将,而是几位禁军将领!   这消息探出来,实在大出景明帝所料。   他上了年纪后虽偏爱安稳,却也不是真的昏聩。世家若只是朝堂政事上做手脚,那也只是在他推行政令时掣肘而已,若实在谈不拢,退让两分也未为不可。但如今他染指禁军,打的是什么算盘?   内外勾结,将他这皇帝彻底困死在宫中?   景明帝勃然大怒,再不敢掉以轻心,命人迅速召太子入宫。   ……   旨意送到东宫时,太子正同梁靖议事,见是景明帝召见,当即入宫。   梁靖在东宫等了两个时辰,才见太子步履匆匆地回来,一见着他,太子便面露喜色,挥退旁人,待梁靖进了内室,道:“搜集萧家证据的事,都办妥了么?”   “小事无从查证,但几桩要紧的,都已查实了。”   “好!”太子甚是高兴,用力在梁靖肩上拍了拍,“这回你可是掐到了萧家死穴!萧敬宗勾结武将、染指禁军,父皇是动了真怒,咱们既翻出此事,便不能善罢甘休——武安侯爷那边都妥当么?”   梁靖顿了下,眉头微皱,道:“祖父知道轻重,这种事上不会掺和。但他这些年身体抱恙,许多事有心无力,而伯父……他性子向来刚硬霸道,若没能领会殿下的意思,跟祖父争执起来,怕会有些麻烦。”   梁元辅这些年的行径,太子心知肚明。   当年的事姑且不论,自从女儿梁玉琼嫁入永王府后,那屁股真是越坐越歪了。   这边翻出旧案,萧家必定会如当年那般,以皇帝要彻底铲除世家为谣言,危言耸听,扰乱人心,有永王在中间牵线搭桥,梁元辅恐怕真会被蛊惑也说不定。而武安侯虽是一家之主,这些年却不问家事,更不像梁元辅大权在握,未必能镇得住儿子。   遂看向梁靖,缓声道:“你我相识多年,该明白我的本意并非铲除世家,只是不令其跋扈、欺压百姓。过两日,你便回魏州照看老侯爷,这边的事我来安排。”   这安排正合梁靖的心思,当即拱手道:“殿下放心!”   声音低沉笃定,眼底则尽是坚毅。   太子知道他夹在两边的难处,胸中感激信重,却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在他肩上按了按,缓声道:“待萧家失了圣心,没了臂膀,不能再像从前般蛊惑旁人来威胁父皇,韩太师的冤情必能昭雪!”   这期待令人振奋,梁靖颔首,眼底锋芒一闪而过。   辞别太子出了东宫后,便直奔住处。   ……   此时的玉嬛,正在窗边闲坐,誊抄几分碑帖。   时近中秋,天气日渐凉爽下来,窗外竹丛苍翠葱茏,那一树海棠却已挂满了果子。窗边被树冠遮得荫凉,她身上披了件薄衫,青丝拿珠钗松松挽着,手中玉冠柔润,眉眼安静专注。   直到将那份碑帖誊抄完,才吁了口气,端详片刻,莞尔轻笑。   从魏州回来后,她便陆陆续续将永王的底细说给梁靖听,那些事自有梁靖借东宫的人手去查证,她躲在后面反倒帮不上忙。而太师的案子也须在萧家倾塌、无力反扑时翻出来,她急也没用,这几日反倒格外清闲。   砚台里墨香隐约,手边是才沏来的茶。   她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将那杯茶缓缓喝尽,心念微动,抬眸看向窗外。   窗外花木葱茏,隔着凉亭甬道,院门外一树银桂馥郁。   风吹动树梢,院门吱呀轻响,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闪进来,身上是那件暗红色的圆领官袍,修长磊落,挺拔如峰。平常束发的乌金冠换成了青玉,衬着俊眉修目,倒难得几分内敛姿态。   玉嬛颇觉诧然,往外瞧了瞧,日头高照,时辰尚早。   遂站起身往外走,在屏风旁碰着健步而来的梁靖,挑眉揶揄,“今日回来这么早,舍得丢下手里的事了?”那纱屏外门扇敞开,一阵风吹进来,拂得她发丝微动,带着阵阵桂花的香气。   这般闺中娇妻等夫君回府的情形令人贪恋。   梁靖就势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无事可做,回来偷个懒。你做什么呢?”   “帮父亲誊了两份碑帖。”玉嬛也不叫旁人伺候,同他进了内间,帮着脱去外面官服,去了家常的青金色长衫给他穿上,又随手倒茶给他,道:“过阵子是祖父寿辰,父亲那边已得了怀王爷允准,能告假一阵,去淮南看望老人家。”   梁靖喝了茶,趁着内间无人,拥着她靠在榻上,“岳父也有很久没回淮南了吧?”   “两三年了,之前也不知跟祖父闹什么别扭,过年都不回。夫君,”玉嬛翻个身,靠在他胸前拨弄头发,“我也想回去一趟。”   “回淮南?”梁靖稍觉意外,“跟岳父一道么?”   “嗯,有事要办。”玉嬛笑得狡黠,轻声道:“去釜底抽薪。”    第63章 第63章   红绡软帐长垂, 外头风声细细,是傍晚前独有的安静。因晌午时玉嬛心血来潮,亲自同石榴她们给衣裳熏香, 这会儿身上尚有幽淡香气残留,靠在梁靖胸膛时, 发间淡淡香味便送到他鼻端。   梁靖忍不住凑近些, 在外的端肃姿态尽去,只闭眼叹道:“好香。”   这一声慨叹, 带着疲惫后的懒散语气,安适满足。   玉嬛莞尔,在他胸膛轻拍了下, “跟你说正事呢。”   “嗯, 听见了。”梁靖双臂收紧, 将她困在身上, 看她眉目间笑容狡黠,忍不住抬头亲了下,跟着笑起来,“谁的釜?永王么?”   “不然还能是谁。”   “怎么个抽法?”   “永王背后倚仗的是萧家, 而萧家惯用的手段便是蛊惑人心、危言耸听,将旁的世家绑到他们船上,拧成一股绳来要挟朝廷。朝堂上政令的推行终究得地方衙门来办,而地方衙门的那些官员, 有几个拗得过在当地盘根错节的世家?甚至许多地方官都是他们的人。”   玉嬛虽不在朝堂, 对外面的事却也非一无所知, 说这话时,忍不住轻哼了声。   梁靖亦颔首道:“若这些人合起伙来阳奉阴违,皇上也得忌惮几分。”   “是啊,没他们办事,政令都是空想。就好比我支使不动底下那些丫鬟婆子,这少夫人的名头也就看着漂亮而已。”玉嬛撇了撇嘴角,稍稍不屑道:“在皇上跟前,他萧家能将世家捆起来,需忌惮几分。在外面,他萧敬宗又是皇帝信重的相爷,是两位贵妃的至亲,两头捞好处,倒真是打得好算盘!”   “所以你要抽的,其实是萧家的薪?”   玉嬛挤挤眼睛,“萧家没了柴火捧场,他永王还能得意么?”   那当然是没了利齿的老虎,只剩空架子的威风了。   梁靖立时明白了她的心思,朗然而笑,旋即问道:“谢老太爷能听进去?”   “谢家偏安淮南,其实没必要蹚浑水,先前他不肯像你大伯那样摆明态度,不就是心存观望么?太子憎恶的是那些在上欺瞒君王,往下盘剥百姓的奸恶之家,又不是真要将各处有根底的人斩草除根。我便跟祖父陈述利害,劝他置身事外,到时候萧家那伎俩骗不到盟友,还拿什么要挟皇上。对了——皇上还是跟从前那样,悬而不决么?”   她眼巴巴地瞧过来,双眸黑白分明,底下藏着些许忐忑。   梁靖故意沉吟,觑着她笑而不语。   玉嬛见他没像从前般摇头,心思立时活泛起来,推了推,“你说话呀!”   梁靖却仍岿然不动,只将两只眼睛打量她柔嫩唇腮,片刻后仰起脸来,挑眉瞧他。   玉嬛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必定是要她凑过去亲一下才肯说。两人新婚不久,虽也颠鸾倒凤,却都是晚间昏暗床帐里,梁靖即便偶尔兴起放荡,却也甚少露出这般无赖的姿态,一时间哭笑不得,低声道:“幼稚。”   是么?   梁靖见她不肯,双臂收紧,腰腹微扭,天旋地转之间便将她压在身下。   “不肯的话,变本加厉。”声音挪到了耳边。   玉嬛耳边被他热乎乎的气息吹得发痒,笑着往后躲。   梁靖紧追不舍,直到她退到角落无处可去,才笑了笑,“看来是想选后者。”说话间,便想去扒她领口。   这会儿光天化日,外头丫鬟婆子说话的声音还能断续传进来,玉嬛怕被人瞧见,心里一紧张,赶紧否认,“没——”她缩着脖子,无奈而气馁,“你退后点。”待梁靖稍微退了半尺,才撑起身子,凑过去亲在他唇上。   本打算蜻蜓点水,哪料梁靖眼疾手快,一把便扣住她脑袋。   主动送上来的香吻与夺来的截然不同,梁靖慢慢品尝,只等玉嬛气息微乱伸手推他胸膛时,才意犹未尽地松开。   玉嬛赶紧逃出床榻,跑到桌边喝水。   梁靖压住眼底暗潮,缓了片刻,才收起戏谑姿态,将太子入宫前后的事说了。   玉嬛听罢,大喜过望——虽说筹谋的事尚未定论,如今的情势却已比预料的好了太多,皇上有意重振雄心,怀王和太子协力,只要能将让萧敬宗一败涂地,剩下两位她知根知底的魏贵妃,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当天夜晚,玉嬛摆了满桌佳肴,又温了壶酒,夫妻俩对月小酌,扶醉而睡。   ……   因武安侯府大半的儿孙子侄都在魏州,梁靖是孤身在京,中秋那晚没父母兄弟在身边,夫妻俩便去了睢园,与谢鸿夫妇一道赏月团圆。待佳节过罢,谢鸿和冯氏启程回淮南,玉嬛跟着同行,只留谢怀远仍在京城读书。   送走娇妻,梁靖便也一骑快马,赶赴魏州——   比起淮南谢家,武安侯府的事要棘手许多。梁元辅将亲闺女送到永王身边做侧妃,便是将大半赌注都押在了永王身上,这回若萧家事败,等同斩断永王夺嫡的路,梁元辅哪会轻易答允?   光凭武安侯爷的言语劝说怕是孤力难支,能辖制住梁元辅的,唯有实打实的刚硬手段。   而这些事,便只能由他亲自安排。   夫妻俩分头行事,梁靖孤身单骑,抵达魏州后边捏向梁元辅的软肋,玉嬛跟着父母同行,沿水路而下,途中偶尔遇雨停顿,走得稍慢。她这些年随谢鸿在北地各处辗转,甚少南下,如今且行且赏景,倒是难得的惬意。   只是偶尔想到梁靖,便会有些出神。   夫妻俩成婚数月,从魏州到京城,总是一道起居,晚间歇息时也有人陪在枕畔,在京城时不觉得怎样,而今夫妻分别,各走一方,才渐渐生出些想念的心思来。遂将沿途所见风物,挑些有趣的送往魏州,连同武安侯爷和老夫人、梁元绍和薛氏等人的一并算上,林林总总攒了许多。   这些物件拿快马送到魏州,梁靖摩挲把玩,唇边笑意隐约。   相较之下,京城里的景明帝就没这等闲适的心思了。   萧家的事翻出来,刑部和大理寺只查朝堂上贪贿弄权、卖官鬻爵的勾当,关乎萧家勾结武将的事,却只景明帝安排的亲信在暗中查探,没走露半点风声。这些人未必有刑部按律法论处的公正,打探内情的本事却是一流,加之玉嬛先前吐露内情后梁靖已理清了头绪,查探起来有的放矢,很快便摸得清清楚楚。   证据一件件摆到案前,萧家这两年为给永王助力,在军中做的手脚也挨个浮出水面。   景明帝瞧着那厚厚一摞密奏,脸色阴沉,两只手按在御案上,青筋微鼓。   ——隐忍了十来年,彼此守着界限,他以为两边还算相安无事,却没想到,在他退让数步、宠爱着他萧家两个女人的时候,萧敬宗却仍狗胆包天,得寸进尺!   而最令人震怒的是,这些勾当里,竟然还有两位魏贵妃的影子。   宫廷内外勾结,瞒天过海地染指禁军,这可是最忌讳的事!   外面脚步声轻响,大太监朱权隔着重重帘帐往里瞧了瞧,见那位满面怒容,赶紧缩回脑袋。这两日景明帝心绪欠佳,他看得出来,方才景明帝又将他赶出来独坐殿中,更是少有的事。   他当然能猜出缘由——恐怕是为了朝堂上紧锣密鼓查萧敬宗的事。   朱权心中便愈发迟疑起来,回头望外一瞧,小魏贵妃盛装丽服,身后两位宫人拎着精致食盒,正在殿外盈盈站着,目露期盼。这位正当妙龄的美人是景明帝的心头肉,朱权当差多年,知道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也不敢糊弄,迟疑了下,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启禀皇上,魏贵妃求见。”   小心翼翼的声音,像是怕惊扰景明帝思绪似的。   然而在空荡安静的殿里,这声音仍旧惊醒了景明帝,他脸上的怒意霎时收敛,像是翻滚的阴云呼啸而退,尽数收敛到深沉的眼底。旋即啜口茶平复怒意,随手取了本书压住案上密奏,才开口道:“请进来吧。”   仍是平常的宠溺语气,仿佛有再大的怒气,碰见那个女人,都能消解似的。   朱权暗自松了口气,快步出殿,躬身请小魏贵妃入内。    第64章 第64章   小魏贵妃正当妙龄, 又得景明帝盛宠,日常起居用物无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她本就生得容貌娇艳、柔婉多姿,今日又特意打扮过, 上等胭脂将眉目点染得娇丽柔旖,高高盘起的发髻间飞凤金钗, 那身宫装更是裁剪得精致, 柔如月华,绣以金丝, 芍药婀娜绽放,栩栩如生。   袅娜身姿摇曳而来,端庄又不失娇丽, 朱唇柔艳, 眉目动人。   景明帝哪怕藏了满胸怒气, 瞧见这张艳丽的脸颊, 也发作不出来,只默默将她瞧着。   小魏贵妃唇边噙了笑意,径直走到御案前施礼罢,纤手微抬, 将食盒送到景明帝跟前,而后屏退旁人。她绕到景明帝身后,指腹落在他鬓间轻轻揉摩,声音也是温柔婉转的, “听闻皇上今日散朝后便在这儿批折子, 这都劳累几个时辰了。还是该保重龙体。”   语气中含几分娇嗔, 满是关怀贴心。   景明帝含糊应了声,闭眼靠在椅背上,抬臂将她那只手轻轻握住,摩挲了片刻才松开。   “这些事叫人头疼。”他的万般情绪藏进眼底,只在神情里留了一丝不悦,声音也是疲惫的,却带了些许笑意,“好在还有你。再帮朕揉揉,这力道刚好。”   这态度显然鼓舞了小魏贵妃,当即柔声应了,缓缓用力。   这阵子朝堂上弹劾萧敬宗的事,她当然是知道的,且前两日探景明帝口风,也察觉皇帝对此意有不豫。今日听闻景明帝在这偏殿不见旁人,连她备了午膳后遣人来请都没信儿,便猜度是为萧家的事,心里稍觉忐忑,特地来探态度——   毕竟,即便萧家在朝堂嚣张些,君臣纲常仍在,惹皇上动真怒并无好处。且景明帝近来频频召见太子,到底叫人忧心。   好在看景明帝的态度,倒没像是生太大的气。   小魏贵妃揉了会儿,只等景明帝面上不豫尽去,才绕到他身边欠身坐着,将柔暖指腹在老皇帝眉心摩挲,柔声道:“朝堂上的事繁琐得很,皇上慢慢儿处理便是了,何必这样费神?臣妾备了午膳来请,也没见皇上赏脸来用,还当是……”   她话说到一半便吞了回去,语气里的忐忑试探却毫不掩饰。   景明帝抬起眼皮瞧她一眼,将她那点袒露的心思瞧得明明白白,竟自露了点笑,屈指在她脸上摩挲,道:“还当是什么?”   这姿态亲近宠溺,与平常并无不同。   小魏贵妃稍稍放心,软声道;“还当是家父的事闹得皇上头疼生气,才不肯赏脸呢。”   妙龄婉转的美人撒起娇来,浑身上下的言语神情都令人疼爱,景明帝比她年长三十余岁,且她又是宫廷内外最出挑的丽色,碰见这般娇声软语,哪还抵抗得住?   他也没有意抵抗,只顺水推舟地伸臂将她揽在怀里,叹息道:“是有点生气。”   小魏贵妃觑他神色,赶紧道:“都是臣妾没能规劝父亲,他这阵子也十分惭愧,想到皇上跟前请罪,又怕惹得皇上更生气。那些事我也听说了,是父亲做事失了分寸,还望皇上看在臣妾的份上,宽宏大度,饶他这回好不好?”   这显然就是撒娇卖痴了。   景明帝竟也不生气,只笑着摇了摇头,“外面的事,哪是你能规劝的。其实那些事……”他顿了下,轻描淡写道:“细算起来,也不算多可恶。”   “那皇上还这样操劳,臣妾瞧着担心坏了呢。”   “事情虽不大,这回闹得却不像样。”景明帝话锋一转,眉目间稍露威仪,责备道:“先前能压住便罢,这回闹得人尽皆知,朕跟前的折子都堆成了山——你说,是不是叫人头疼?”   这意思便明白了,不是为萧敬宗的行径生气,而是为外头的动静损了他颜面。   小魏贵妃那颗悬着的心落回腔中,柔声道:“臣妾明白了。”   景明帝颔首,语重心长,“事情到了这地步,总得大惩小戒,才能平息口舌。你父亲卷进这些事,朕也懒得多见他,倒是你,在宫里安心享清福便好,可别掺和这些事。”   “臣妾明白。这两日都在谱曲子,也是这事闹得太大,才难免担忧的。”   景明帝点了点头,瞧着另一边的御史奏折,眉头微皱。   小魏贵妃接着探他的底,“父亲这回做错了事,皇上当真要严惩么?”   这般探问,搁在别人身上,已是十分越矩了。但小魏贵妃盛宠多年,自入宫时便极得圣心,这几年床榻里欢愉颠倒,抚琴作画更是投其所好,平日里如胶似漆,景明帝也似颇爱她恃宠生娇,每回碰见她探问,都会透露几分意思。   这回也不例外,他沉吟了下,才斟酌着道:“那便看你父亲了。若大事化小,朕今后也不再过问,若事情闹得更大,朕也需给御史们一个交代。”   小魏贵妃会意,没再多问,只将话题岔道曲谱编舞的事上去。   景明帝亦起身往外间走,命人将小魏贵妃带的食盒取过来,将里头食物挨个尝过,又夸赞她细心,只等小魏贵妃露出安心模样,才放她离去。   小魏贵妃并不知道景明帝暗地里查探萧家勾结武将的事,只当如今的风波都在那些贪贿弄权的把柄上,见柔情攻势得手,景明帝不像是要刨根究底的样子,自觉心里有了底,甚觉宽慰。   回到寝宫后便招来亲信,命他递话出去,让萧敬宗不必过于忧心,只消安分受了这顿惩戒,便可息事宁人。   ……   这边戒心打消,麟德殿里,景明帝待小魏贵妃离开后,那张脸却慢慢冷沉下来。   他踱步到案边,将那几封密奏又翻了一遍,便叫朱权将东西锁起来,而后召怀王进宫,去观澜殿里赏玩书画。   怀王进宫时,仍是那副闲云野鹤的模样,手里还拿着一方锦盒,是新搜罗的一幅画。   兄弟俩在观澜殿外喝了两杯茶,才进了内殿。   这地儿藏满了宝贝,除了周遭有侍卫把守外,殿里闲人不多,待朱权带着旁人退出去,景明帝才慢慢皱眉,将原先藏着的怒气担忧表露些许。遂将暗中查探萧家的事透露出来,沉眉道:“倒是没看出来,萧家藏了这般野心!”   “姑息养奸啊。”怀王也叹了声,“当年皇兄为朝堂的安稳做出退让,也没追究罪责,萧家不存庆幸感念之心,却反过来算计筹谋——在禁军里安插人手,臣弟都没想到他还有胆量做这种事!”   “还不是为……嗐。”   怀王知道他下文,也是沉默饮茶。   景明帝话锋微转,道:“先前我担心太子行事过于刚直、不懂变通,如今看来是想差了。”   这话便是触及储君了,怀王虽看清了永王面目,却也不好偏帮得太明显,只缓声道:“太子和湛儿谁高谁低,想必皇兄心中自有论断。只是萧家野心昭然,若不能拔除他在朝中的根基,实在后患无穷。”   这后患,景明帝自然是知道的。   ——倘若太子登基,萧家为保住地位,必会如十数年前般争锋相对,即便太子有能成辅佐,两处角逐,仍会搅得朝堂不宁。倘若换了永王,他却没太子那等刚硬手段,如今就已笼络世家、多加重用,往后养虎为患,更会行事掣肘、势弱退让。   届时萧家是外戚,在旁人眼中权势煊赫,若连军权一道染指,便会尾大不掉。   那江山朝堂会冠萧姓还是李姓,便不得而知。   景明帝念及此处,只觉背后涔涔出了冷汗似的,从头顶凉到了脚掌心。   对面怀王猜得他心意,默然等了半晌,才道:“皇兄拿定主意了吗?”   “萧家——”景明帝抬起头来,神情沉静,那语气却已全是笃定,“必须除去!”   他稳居朝堂十余年,虽在世家裹挟下有许多退让和不得已,这些年也曾瞻前顾后、摇摆犹豫,待那定主意后,那雷霆手腕却还仍在,且比之十余年前的锋芒毕露和横冲直撞,更多几分沉稳。   次日,萧敬宗便被暂时免去在中书的职务,再度丢了相位。   因朝堂上御史们群情激愤,且萧家许多罪名都已查实,景明帝便暂将他暂时关进刑部大牢,待一切查明、尘埃落定后,再做定论。   这边才处置了萧敬宗,转过头,又连着三日流连在小魏贵妃宫中,不止赏赐金银财帛,着意恩宠,还将永王召进宫来,悉心提点。只将皇后和东宫闷声不吭地晾在旁边,不闻不问。   这举止惹得有些人不满,暗里觉得皇帝对后妃宠爱无度,对萧敬宗的处置不痛不痒。   于萧家而言,这消息却像是往湖心投了颗石头,激起波浪暗涌——   萧家承袭百余年,府中亦有侯爵在身,如今袭在嫡长所出的萧敬清身上。只因两位魏贵妃在宫中得宠,有永王这个外甥锦上添花,萧敬宗又在朝为相,外头说起来时,大多想到的便是相爷府邸、贵妃母家,那爵位的尊荣反倒逊色几分。   如今萧敬宗锒铛入狱,景明帝又在棒打后给了无数甜枣,府邸内外便有了分歧。   小魏贵妃得宠数年,在景明帝枕边伴驾承欢,又曾零零碎碎地套出过景明帝的许多真心话,自认对老皇帝的性情琢磨透了七八分,这回既婉转探到景明帝的意思,来回琢磨了几遍后,深信不疑。遂主张萧家暂且蛰伏,萧敬宗哪怕在牢狱里稍受点委屈,待朝堂上风头过去,便能安然无事,重整旗鼓。   ——上回灵州的事闹到那地步,萧敬宗被罢了相权,不也最终重回相位么?   且景明帝那日说得明明白白,若萧家识趣,他不会穷追猛打,若萧家逆风而行,他哪怕未必会出手惩治,也不会维护萧家。届时朝堂内外闹得难看,损了名誉,于永王夺嫡之事并无益处。   这两日永王进宫问安时,她也特意跟姑母和永王商议过,都觉得该暂时避避锋芒。   毕竟御史们揪出来的都是些小事,景明帝这两日虽未言明,却也摆明了态度,照旧宠爱两位贵妃,更着意照拂永王。惩治萧敬宗显然是为平息外头的风波,那跟他素日里力求朝堂安稳的做派全然吻合。   若萧家在这节骨眼跳腾,惹得那群御史疯魔后乱咬人,揪出跟禁军的牵扯,反倒坏了大计,得不偿失。   三人商量权衡,将永王夺嫡、笼络圣心的事摆在牵头,不肯因小失大,便由永王将这意思说与萧敬清。   萧敬清翻来覆去地掂量着,心里却仍存疑虑。   比起困在深宫,只会在女人堆里用心思的两位贵妃,他素日往来的都是重臣高门,自认见识卓然,非两个女人能比。而永王虽是皇子,到底才二十出头,萧敬清活到半百的年纪,经历的风波更多,揣摩人心的功夫也更深,自问能比永王看得透彻。   这次太子挑着萧敬宗刚回相位、权柄不稳时发难,景明帝虽摆出偏袒萧家的态度,却也数回召见太子和怀王,终究令人心中不安。   凭着在朝中经营多年的敏锐,他总觉得,景明帝这回像是有备而来。   ——这些年萧家门庭簪缨繁华、烈火烹油一般,景明帝消沉收敛,仿佛不欲追究旧事,但萧敬清却牢牢记着当年跟皇帝的庭中对峙。那是埋在景明帝心里的一根刺,彼此都心知肚明。   宫中那位毕竟是真龙天子,岂会真的毫无芥蒂。   若萧家盛宠不衰、能稳稳屹立朝堂便罢,景明帝忌惮当年世家围剿的事,也未必会刁难。但倘若萧家稍露败相,任由萧敬宗被问罪论处,景明帝是否会趁机报私仇,可就难说得很了。   而至于两位贵妃……   于景明帝那般阅尽美色的男人而言,红袖温存和昔日旧恨孰轻孰重,其实格外分明。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搅得萧敬清心神不宁。   往日里碰见大事,都是兄弟俩商议,偏巧如今的刑部尚书是个油盐不进的铁面冷脸,将刑部大牢那一亩三分地看得死紧,连景明帝的面子都未必肯卖,他想内外通个消息,都颇为艰难。   这般进退两难,萧敬清踌躇过后,怕景明帝留有后招,无奈之下跑去跟永王商议。   哪知永王听罢,却是面露不豫,道:“父皇这回惩治小舅舅,是因外面闹得难看,为压住口舌。若舅舅因此事而勾结别处,给父皇下马威,父皇只会更生气。太子连番生事,便是想挑拨离间,舅舅岂能轻易上当?如今哪怕吃点亏,等我将太子赶出东宫,往后难道还会亏待萧家?”   一番话说得萧敬清哑口无言,叹息出门。   两边虽是协力夺嫡,但最终所求的却迥然不同——   萧家扶持永王,是为保住世家的权柄,哪怕永王当了皇帝,这权柄也是不能拱手相送的。永王如今虽笼络倚仗萧家,往后承继大统,却又会被世家掣肘。归根结底,无非是为自家利益考量,合则聚、不合则散。   如今碰见麻烦,又摸不清景明帝的心思,自然是以自家利益为先了。   萧敬清深觉失望,也没跟永王商议,径直递消息往淮南魏州等处,自是故技重施,危言耸听,只说景明帝这回是拿萧家开刀,一旦萧家倾塌、权柄尽失,下一回刀锋所指的,便该是京城外的各处了。   消息经萧家亲信递出来,先送到了跟京城更近的魏州。   梁靖这趟专程回来,等的便是这消息,这阵子让人四处探查动静,如今萧家的人露了踪影,哪能轻易放过?递信的人前脚离开,梁元辅还没来得及叫兄弟过来商议,便见外头梁靖扶着武安侯爷并肩走来,将他堵在了门口。   老侯爷虽上了年纪缠绵病榻,却也是朝堂风浪里滚过来的人,肃容而来,面目威严。   梁靖则正当盛年,英姿勃发,前世今生在沙场历练出的那股刚硬劲头毫不收敛,深邃锋锐的目光瞧向梁元辅时,少了平素对长辈的恭敬,却有几分杀伐决断的气势。站在老侯爷身边时,如护驾的猛将,令人忌惮。   梁元辅迎上去,下意识道:“父亲怎么过来了?”   武安侯爷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到屋里,就着梁靖挪过来的椅子坐好,才肃然抬眉,直截了当地道:“这回萧家的事,不许掺和!”   这吩咐来得突然,未卜先知似的,梁元辅微愕,对上老侯爷的目光时,却霎时愣住了。    第65章 第65章   自十余年前出了韩太师的事,父子间裂出罅隙后, 武安侯便移居夷简阁, 将府邸内外的事交到儿子手里, 早年争雄朝堂、造福辖内百姓的意气日渐消沉了下去。   梁元辅有心做一番大事业,将梁家根基扎得更深, 平素争名逐利, 也办过许多弄权营私、笼络排挤地方豪贵的事, 只因牢记着府中祖训,不曾欺压盘剥辖内百姓,老侯爷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不闻不问。   一晃十来年,他独居在夷简阁, 目光平和浑浊,仿佛万事都不关己。   而此刻,那双堆了皱纹、时常垂着的眼皮抬起来, 老侯爷一改往日姿态,眼神竟自锋锐威仪, 颇有几分震慑人心的味道。梁元辅见惯了父亲这些年的消沉姿态,乍见之下, 略感意外, 愣了一瞬才道:“父亲这是何意?”   武安侯不答反问, “方才来拜访的, 是萧家的人?”   见梁元辅不答, 武安侯爷冷笑了声, “还是这样藏头露尾、鬼鬼祟祟!”   这话梁靖听着没觉得怎样,梁元辅神情中却露出点不自在来。   “也不是鬼祟,不过商议要事,来去匆忙。”他说。   武安侯爷听罢,哪会看不出来这是遮掩开脱?他眼底的嘲讽之意更浓,道:“商议要事……还是跟从前一样,说皇上要拿他府上开刀,等他萧家倒了,会挨个斩除世家。又劝你跟他一道在政事上使绊子,胁迫皇上退让。对不对?”   这话虽是猜测,却正合萧家的意思。   当年出了韩太师那件事时,萧家便是拿这话来危言耸听,将各处世家都拉到船上,去胁迫景明帝。彼时梁元辅便是信了此言,见武安侯有意要保韩太师,便串通弟弟梁元绍,瞒着武安侯,往韩太师身上踩了一脚,造出各处世家皆欲除韩太师而后快的情势。   景明帝纵然坐拥天下,朝堂政事也需借各处官员之手,迫于无奈,退让割舍。   那件事后,别处世家岿然不动,倒是萧家尝到甜头,将女儿捧成盛宠贵妃,将外甥扶持起来,与东宫分庭抗礼,俨然一副唯我独尊的姿态。   回头再看,当初那些助力的世家,倒成了他萧家的垫脚石。   梁元辅听得出武安侯语气里的嘲讽,也知道老人家对他当年欺上瞒下的事怀有芥蒂,只摆出恭敬态度,道:“萧家的忧虑,其实有几分道理……”   “有屁的道理!”武安侯不待他说完,便厉声打断。   他毕竟有爵位在身,又是尊长,不好怠慢,且旁边有梁靖门神似的守着,梁元辅也不敢放肆,当即拱手道:“父亲还请息怒。儿子是觉得,唇亡齿寒,世家本就同进同退、共荣共辱,若萧家被连根拔起,我等也难自保。”   同进同退、共荣共辱?   这话搁在十多年前,武安侯或许还会琢磨琢磨,如今却是将萧家那点心思瞧得透彻。   遂冷声道:“他萧家遭难,便拿出这般说辞,先前春风得意时,怎不提共荣共辱?玉琼在永王府上这两年是个什么情形?咱们府上办事时,他萧家何曾真的帮过?少在我跟前睁眼说瞎话!”   梁元辅方才只是随口搪塞,被武安侯直言点破,脸上登时有点赧然。   他也不是傻子,世家固然曾拧成绳子,等风波过去,却也常争夺利益——京城里皇帝的恩宠和信重、永王府里女人们的地位尊荣、京城外的地盘势力、六部流出来的肥差银钱,拢共那么点好处,几家争来争去,不过是此消彼长。   这道理在场三人都明白,梁元辅没法辩驳,只好道:“是儿子说得不妥当。只是萧家若倒了,难免唇亡齿寒。”   武安侯气势上占了上风,也没穷追猛打,只盯着儿子沉声道:“这回萧敬宗受惩,是他萧家咎由自取!平日里卖官鬻爵、欺上瞒下,更甚者盘剥百姓、草菅人命,放任门里干出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难道还要咱们帮忙兜着?别说要他萧敬宗入狱问罪,就是把他萧家的爵位摘了,阖府问罪,不也是应该的么!”   许是太久不曾言辞厉色地训斥,他怒斥罢,竟自咳嗽起来。   梁靖忙帮他揉背理气,梁元辅却是站在那里,神情微愕。   萧家的事,他本就稍有迟疑,欲与兄弟商议后拿主意,老侯爷这话摔过来,便如当头棒喝,一瓢凉水似的浇到梁元辅头上。   他与萧家交情未必笃深,当初踏上那条船,也是觉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怕景明帝真的大刀阔斧,不管青红皂白将世家斩除殆尽。但这些年朝堂上死水无澜,世家各逐利益,萧家的作为他也都看在眼里。   平心而论,萧家那些罪名按律法来办,足够取萧敬宗满门的脑袋。   屋中一时哑然,梁元辅自觉理亏,倒了温水递过去。   武安侯爷也是个倔脾气,这十来年跟儿子存着芥蒂、时常别扭,而今见了那温水,也不肯接。但他终究上了年纪,身子又没能保养好,这一通咳嗽直闹得脸红脖子粗,肺管子都快咳出来了,也不肯接水。   末了,还是梁靖接过去,送到他唇边,老人家才肯喝两口。   梁元辅躬身,瞧着咳嗽得身体微颤的父亲,心中也自腾起一股酸楚来。   梁家满门男儿,除了混世小魔王梁章爱跟人玩闹说笑,旁的都是正经严肃的性子,也不惯跟人剖白心思,软语认错。当年的事各有考量,父子俩僵持别扭了十来年,眼瞧着老侯爷鬓边渐渐斑白,身体也佝偻下去,再不复当年的端然风采,梁元辅也是当了父亲的人,哪能不难受?   先前风平浪静,武安侯爷偏居夷简阁,他也硬着性子不肯服输,甚少交心。   而今老侯爷重拾威仪,却因这通咳嗽而老态毕露,梁元辅那颗刚愎硬朗的心里,也自觉得歉疚。他迟疑了下,终是蹲身到武安侯跟前,缓声道:“当年那事,我是怕父亲被私交所累,才擅作主张。我也是为族中着想,并没存私心。”   这话语气还算和软,因蹲身在跟前,态度也是愧疚解释一般。   武安侯渐渐平复呼吸,将他瞪了一眼,道:“难道我就存了私心?”   “父亲当然没有!”   “那不就得了!”武安侯该说的都说了,看梁元辅这样子,应是听进去了几分,遂缓了缓,道:“晏平这几日也不必在我跟前耗着,府里事情多,得空时也该帮你伯父分忧解难,元辅——从前的事我都不计较,但这回,萧家休想再拉咱们垫背!他自家的恶事,自家兜着去!”   说罢,让梁靖扶着站起来,脊背微微佝偻,缓缓走了。   到次日,武安侯爷果然亲自出面,将几位管事召到跟前,过问家事,留梁靖在旁。   梁元辅在旁瞧着,也琢磨出那意思来——   都督的大权虽攥在他手里,府里的爵位却仍在老侯爷身上,且武安侯毕竟是正经家主,哪怕数年不问家事,在这魏州地界的声望仍在他之上。若果真父子再起冲突,老侯爷一怒之下,执意将侯位和故旧交情交道梁靖手上,他也莫可奈何。   而梁靖的手腕,他已在灵州的事后渐渐领教过。   硬碰硬地争执起来,梁靖背后靠着东宫的人手,他还真未必能轻易压制。   而那般内斗,于梁府而言,也没半点益处。   梁元辅心中犹豫,见永王那边安安静静地没什么消息,武安侯又态度强硬,只好暂且打消念头,将萧家的事搁在身后。   这边数管齐下,软硬兼施,淮南谢府里,事情也比玉嬛预想的顺利许多。   ……   比起梁家跟永王结亲的牵扯,淮南谢家对永王的态度就颇为含糊了。   谢老太爷幼时胆小乖巧,哪怕后来袭了爵位,竟世事历练后沉稳了许多,行事仍格外谨慎,凡事三思而后行,以自保为上,从不起富贵险中求的念头,亦不愿为他人冒险。也因此,颇有几分自私薄情的名声。   当年萧家以魏贵妃在景明帝身边伴驾,最知圣心打算为由,四处游说,危言耸听。谢老太爷虽将侄女嫁给了韩太师的儿子,却也不敢拿阖府性命做赌注,自是上了贼船。待后来韩太师蒙冤而死,侄女丧生火海,他也不曾再碰韩家那个麻烦。   时至今日,他到了六十耳顺之年,那胆小自保的性子也更甚从前。   ——因当年世家胁迫取了韩太师的性命,他心中多少怕皇帝记仇,存几分忐忑。见萧家两位女儿在宫中盛宠不衰,萧敬宗更是大权在握,也自起了心思,想将娇滴滴的孙女送入宫中,在景明帝枕边吹风说话,于家族亦有助益。只是谢鸿执意不肯,他生了两年气,也只能作罢。   如今朝堂上御史们讨伐萧敬宗,他自然是听见了风声的。   待萧家那消息递过来,谢老太爷笑吟吟地安顿了客人,转过头回到书房,便暗自琢磨起来——   若不帮萧家,待京城里的出头鸟死了,景明帝清算旧账,没准儿真能来找谢家的麻烦。就算谢家在淮南树大根深,被皇帝盯着折腾,怕也撑不住。若是顺了萧家去忤逆胁迫,那也是大逆不道的行径,且能否像上回般成事,还是两说。   他这边犹豫不决,玉嬛游说起来,便容易得多了。   她虽年少,嫁的却是魏州高门,且梁靖是东宫极得宠信的臂膀,先前平定灵州叛乱,颇有名气,比其他几位孙女的夫婿都出色许多。且怀王爷又着意照拂,时常将玉嬛召过去,另眼相看,在谢老太爷眼里,这孙女必有过人之处,比旁人不同。   是以听闻玉嬛求见时,哪怕祖孙俩从前甚少碰面,他还是让玉嬛进了书房。   玉嬛也不卑不亢,从容跟长辈见礼毕,将些事先备好的东西奉上,只说是梁靖自魏州送来的,哄得谢老太爷开怀。而后话锋一转,便提到了萧家的事——   “孙女还未南下时,京城里便为萧相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萧相下狱,萧家必是火烧眉毛,四处寻人帮衬的。夫君这回除了问安的书信,特地捎了口信过来,让我劝一劝祖父。”   说话间,将梁靖前两日寄来的书信呈上。   谢老太爷扫了一眼,那书信中规中矩,无甚不妥,遂问道:“他说什么?”   “萧家这回犯事,刑部查的罪名虽是贪贿弄权、卖官鬻爵,夫君暗里打探,据说还有旁的罪名,犯了皇上的忌讳。夫君叫我劝祖父一句,萧家被查是他自家作孽,跟世家无关,若萧家还拿从前那套手段来劝祖父,请祖父务必观望深思,不可入觳,被他们当剑使——”她跪坐在蒲团上,自低头笑了笑,“孙女也不知那手段是说什么,只是恳请祖父,能听夫君一言。”   谢老太爷长长“哦”了一声。   他并不知玉嬛的底细,先前梁靖迎娶玉嬛时觉得蹊跷,特意查了查,也没查出端倪,便不作他想,只随口道:“那手段也没什么,不过是说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他受了灾倒下去,难免唇亡齿寒。”   玉嬛闻言,“嗤”的一笑。   她正当妙龄,这一笑灿若春花初绽,灵动而鲜活,神情里的耻笑更是毫不掩饰。   谢老太爷膝下孙女虽多,却多是学治家教子、安定内宅的本事,甚少触及朝政。   看她似是有些想法,随口便道:“笑什么?”   “是笑他们自视太高,专会混淆视听。”玉嬛摇了摇头,正色道:“有唇亡齿寒之说,亦有借刀杀人、鸟尽弓藏。”   她点到即止,谢老太爷也是一笑而过。   待孙女走了,自己关起门斟酌权衡时,玉嬛那几句话却不时浮起。而玉嬛也没闲着,怕老人家未必把她的话当回事,搬出谢鸿,请他多过去旁敲侧击地劝说。   谢老太爷本就是谨慎的性子,不肯平白去惹那麻烦,便也没立时回应萧家。碰见模棱两可的事时,谋士三言两语能说得帝王更改念头,谢鸿虽没那等舌灿莲花的本事,谢老太爷却也没帝王的胸怀气度。他谨慎斟酌着两边劝言,迟迟没拿主意,往外探了探消息,听说武安侯府没什么动静,也自观望起来。   萧敬清上蹿下跳,三番四次地遣人来劝说,却终没能搅出半点动静。   这般平静却让心存试探的景明帝瞧出了苗头,见世家并没再挑事,当机立断地出了手。   九月底时,刑部大牢传出消息,险些将萧家上下惊得晕厥过去——萧敬宗在狱中真心痛发作,急病而死。    第66章 第66章   萧敬宗病死的消息传出来, 立时荡起轩然大波——   于那些被萧家欺压过的人而言, 这人急病而死, 不论背后有何猫腻, 都是恶人自有天收, 大快人心。于观望风向的朝臣而言,萧敬宗平日里身强体健,如今不止倒霉入狱,还在狱中丢了性命,着实蹊跷,叫人浮想联翩。而于萧家而言,这位相爷骤然离世, 等同去了半个主心骨, 闹得人心惶惶。   萧敬清听闻消息后大惊失色, 赶紧往狱中去迎兄弟, 过后直奔皇宫而去。   此时的麟德殿里, 小萧贵妃却已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率先奔往皇帝跟前。   她先前自认将景明帝的心思窥探得明白,见皇帝着意恩宠补偿,没打算追究过深, 更是把心放回腹中,着实惬意安稳的过了两日。今日消息送来时,小萧贵妃盛装丽服, 正在池边悠然喂鱼, 听宫人回禀了消息, 犹不肯信,懵然道:“你是说……父亲?”   那宫人是萧家心腹,乍闻噩耗,惊得脸色都变了,磕巴道:“是,是相爷。”   “怎么会!”小萧贵妃哪会相信,腾地站起身来,纤手指着宫人,当即斥道:“父亲向来保养得好,本宫前日去探望时也健朗如常,哪会忽然生病,你胡说什么!”慌张斥责罢,见那宫人煞白着脸嘴唇哆嗦,心中也慢慢回过味来。   她姑侄二人在宫中盛宠不衰,萧家又在京城树大根深,这样要紧的事,哪会乱传消息?   既然到了内廷,想必是真的了。   可是……怎么可能?   娇艳脂粉之下,小萧贵妃脸上血色一分分褪去,片刻后才道:“你……听真切了?”   这一声没了斥责,反而微微颤抖,怕听见答案似的。   宫人哪还敢说话,只强忍着点了点头,起身欲来扶她,“外头消息送出去,侯爷必定会——娘娘!”她一声惊呼,忙扶住身子微晃的小萧贵妃,“娘娘您别急,奴婢再派人去打探……”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小萧贵妃却已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周遭宫人慌了手脚,有年长沉稳的嬷嬷,见此情状,当即狠狠瞪那宫人一眼后赶上去。   小萧贵妃自入宫后便柔婉多姿,连疾步走路的时候都没有过,这会儿却顾不得周遭宫人目光,双眼里满是慌乱,一路跑到麟德殿外,也不等朱权入内通禀,径直推门闯了进去。   麟德殿里,景明帝正在窗边负手而立,听见动静瞧过去,便见她脚步踉跄地跑了过来,一张脸花容失色,慌乱无神。瞧见他,那眼底才焕出点神采,口中一声带着哭音的“皇上”唤出来,声音都是颤抖的,“我父亲,他当真……”   后面的话问不出来,她只管望着景明帝,盼他能摇头否认。   然而殿中静谧安宁,景明帝脸上带点悲色,沉默不语地走到跟前,伸臂将她揽进怀里。   后面朱权怕她贸然闯进去冲撞皇帝,紧跟着跑进来,见景明帝摆了摆手,又默默退出去,带上殿门。   浓重的龙涎香自金兽口中吐出来,熏得人头疼。   景明帝拥着小魏贵妃,老而深沉的眼底暗潮涌动,似疼痛、似叹息、又似隐忍,却只沉目不语。渐渐地,脖颈间有潮润的泪渗进来,夹杂着极轻的抽泣。景明帝双拳微攥,低头时,便见怀里的小萧贵妃身子轻颤,面色苍白,只剩脂粉浮在脸上,楚楚可怜。   即便忍耐旧恨,即便算计人心,数年陪伴里,这娇滴滴的小美人却也给过他许多温存。   哪怕最初收她入宫,半为美色、半为算计,事到如今,到底是有情分牵扯的。   而如今她初丧至亲,他哪能真的无动于衷?   景明帝叹了口气,也没看她的眼睛,只将她拥在胸前,缓声道:“刑部尚书亲自查验,太医也没能救回来。萧敬清已往牢中去了,接他回府入殓,你也……”他说到这里,终是没能劝下去,只将小萧贵妃秀背轻抚。   小萧贵妃却已是泪眼朦胧,“可是父亲向来康健,他怎会……”   “朕也不明白。”   “会不会是太子……”小萧贵妃痛失至亲,到底分寸稍乱,那下意识地揣测到了嘴边才意识到不妥,赶紧咽回去,只哭道:“臣妾不信会有这样蹊跷的事,一定是有旁的缘故。皇上该派人细查,看他近日的饮食,查他见过哪些人,有没有……”   “没有。”景明帝却立时否了,“他急病发作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朕。”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小萧贵妃颤抖的身子微微一僵。   父亲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人,是他?   这是何意?   她知道萧敬宗的身子,先前从没得过什么真心痛的病症,这回毫无征兆地过世,必定是有端倪。她几乎已然认定,是萧敬宗受了人暗算丧命狱中。可景明帝说,最后进过那牢狱的是他?   小萧贵妃满腔悲痛骤然添了惊讶,一时间思绪纷乱,反倒忘了言辞,唯有泪珠断线珠子般滚落,卷着脂粉香气,自腮边滚落,没入衣领。心里万般揣测横生,那一瞬间,她几乎猜测是景明帝在狱中逼死了萧敬宗,又拿这种谎话来骗人,却又怎么都不肯相信。   ——这些年同床共枕,景明帝可从没流露过这般心思。   他怎会突然对父亲下杀手?   小萧贵妃愣愣将他看了半晌,才慌忙垂下头去。   景明帝却已将她心思看得分明,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声音也是温柔如常,“朕先陪你回宫。旁的事情往后再说。”随后,便以圣躬违和为由,不见旁人。   ……   宫外,萧敬清将兄弟接回府中时,最初的惊慌急痛过去,便只剩满面铁青。   府里女眷慌了手脚,萧二夫人哭得数度昏迷,萧敬清心神恍惚地命管事安排丧事,满心里萦绕的,却是狱卒那句低促的密报——“相爷今早身子康健,是皇上探视后,忽然病死在牢房里的。”   这消息实在蹊跷,但事关太大,赔上兄弟性命后,他反而不敢擅动。   强行按捺到入暮,待外头安静些,才将旁人屏退,独自去了仓促收拾出的灵堂。   暮色四合,周遭静谧,唯有隔着数重院落的哭声传来,伤心欲绝。   萧敬清沉着脸站了半天,才见心腹之人引着他最信重的郎中从偏门走了进来。那郎中是萧家兄弟俩花了重金招来的,医术并不比太医逊色,且因衣食住行都仰赖在萧家门下,更是忠厚可信。   他命人紧闭屋门,也不顾忌讳,命郎中查验。   萧敬宗断气不到一日,郎中在萧家整日清闲,也学过仵作那些手段,摆弄了一阵,便跪地道:“牢狱中那些人说的话,倒不是弄虚作假,相爷临死前,恐怕确实像真心痛的病症。不过,他这心痛发作,却是另有缘故。”说罢,附在萧敬清耳边,耳语几句。   萧敬清听罢,那满脸的铁青立时转成了腊月寒冰。   “果真是有人做手脚?”   郎中晓得轻重,当即跪在地上,郑重道:“这般大事,怎能欺瞒侯爷?确实有这种毒,人喝下去没多久便能毙命,也极像真心痛的病症。”   他既然一口咬定,显然是有十成的把握。   萧敬清面色冰寒,胸膛起伏,好半晌,才握紧了双手,木然走出灵堂。   先前景明帝摆出软和姿态,虚与委蛇地耍手段时,萧敬清认定那人软弱可欺、抵不过世家联手逼迫,便上蹿下跳地拉拢帮手。如今景明帝当真露出藏在袖中的锋芒,并肆无忌惮地将证据送到他眼皮子底下时,萧敬清反而畏首畏尾起来。   先前的揣度猜测尘埃落定,此刻,他已无比确信,景明帝蛰伏隐忍十余年后,终是将刀锋指向了萧家。   且一出手,便是拿了他的亲兄弟来祭刀。   萧敬清又痛、又怒、又惊,也没心思用晚饭,思量了大半个时辰后,便沉着脸直奔永王府。不过他毕竟是府中新丧,也没敢走正门,只到王府外一处偏院等着,请管事通禀,欲求见永王。   永王得了萧敬宗的死讯,又因景明帝不见旁人,正急得热锅蚂蚁似的。听说舅舅过来,当即亲自出府,去偏院里见他。   还没走到院门口,斜刺里便有个太监碎步跑过来,也不知是时机凑巧,还是专在府外等待,来得不早不晚,堪堪将他拦在院门外,恭敬行礼道:“皇上御体不适,命老奴过来传旨,召殿下进宫伴驾呢。”    第67章 第67章   永王这阵子过得颇为忐忑。   御史翻出萧敬宗贪贿弄权的罪名而景明帝不加制止时, 他就曾怀疑皇帝这回会不会整治萧家,只是数回入宫探口风都没个结果, 最后还是凭小萧贵妃的温柔招数探出了景明帝的心事。   之后萧敬宗下狱, 景明帝对他着意恩宠照拂,叫他心中安稳了不少。   当了二十来年的父子, 早先景明帝胸怀抱负、公私分明, 如今上了年纪, 更贪恋夫妻儿女的温情,这些事永王都看在眼中。这阵子景明帝既心存偏袒,他便格外摆出孝顺姿态,凡事体贴周全。   不过毕竟圣心难测, 他起夺嫡之意, 全是因两位萧贵妃得宠, 萧敬宗又在相位呼风唤雨,而今最倚重的萧家被推上风口浪尖,他身在其中利益牵系, 哪能真的无动于衷?   这般摇摆揣测, 暗自忐忑, 到听闻萧敬宗的死讯时,便更觉心惊。   后晌他入宫两趟都没能见着景明帝,如今听见皇帝召见,哪还会耽搁?   且传旨的小太监来得太巧, 像专门等着他似的, 永王留了个心眼, 丝毫没提萧敬清的事,脚跟一转,当即跟着入宫去了。   躲了整个后晌的景明帝这会儿就坐在麟德殿里,徐徐喝茶。   虽说萧敬宗可恨该杀,小萧贵妃对他也不是真的一片痴心,但那到底是疼爱了数年的女人,亲手取了她父亲的性命,景明帝瞧着那梨花带雨的模样,仍觉心疼愧疚,温柔陪伴了许久。   直到此刻,心中波澜平息下去,他独坐殿中,瞧着萧家种种罪状,神情也自冷淡下来。   待得永王进殿,劈头便问道:“萧敬清找你了?”   永王行礼的姿势才做到一半,陡然听见这威仪严厉的责问,心中一惊,抬起头时,便对上那两道利剑般的目光——那跟先前因年老而稍显迟缓混沌的目光迥异,如万钧重剑般压下来,隐隐带雷霆之势。若搁在平头百姓身上,但是那威仪怒视,便能令呼吸为之一窒似的。   背心陡然渗出涔涔冷汗,永王下意识垂首,躲开那道目光。   “儿臣拜见父皇……”口中是惯常问安的话,心里却又许多念头瞬息闪过。   这般开门见山劈头盖脸地责问,显然是对此事颇为笃定,恐怕那内监传旨的时机真的藏有蹊跷——若他去见萧敬清,或是放萧敬清入府商议,便适时来传旨;若他那儿没动静,太监便只在门外候着,一如整个后晌的宁静一般。   如此安排,景明帝究竟是何用意?   永王暗自心惊,知道瞒不过,便只做出心怀坦荡的模样,承认道:“萧大人确实来求见。儿臣怕他有要事商议,便安排在偏院。因父皇见召,便先入宫来了。”   这话还算老实,景明帝颔首,神情沉厉威仪如旧,语气却带了几分嗤笑。   “你倒是对萧家的事很上心。湛儿——”景明帝微微探身,目含审视,“朱权说你后晌两度求见朕,自是知道萧敬宗的事了?那你可知,萧敬清为何找你?”   永王迟疑了下,“儿臣不知道。”   “那朕便告诉你。他躲到晚上才去见你,也是为的萧敬宗——所谓犯真心痛急病而死,是刑部拿来安抚旁人的,他的死另有缘故,是被投了毒。而刑部大牢里,最后一个见他的人,是朕。”景明帝双手按在御案,居高临下,“倘若萧敬清说的是这个,你会如何应对?”   他说得不疾不徐,却将永王惊出了满身冷汗。   哪怕隐隐觉出萧敬宗的死有蹊跷,他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萧敬宗死于投毒,临死前最后见的人是景明帝,那么……那临终一会后,是景明帝指使人投毒,还是旁人胆大包天地去投毒?   刑部大牢里看守得森严,他和小萧贵妃都没法子传递消息,又有谁能在眼皮子底下投毒杀人?无非监守自盗,奉命行事罢了。   永王甚至不敢往下想,背后冷汗涔涔,哪还敢轻易评判,只跪地道:“请父皇明示。”   景明帝沉默不语,只追问道:“你会如何应对?”   “儿臣……儿臣……”永王迟疑了片刻,心知景明帝必是对萧家起了罅隙,只谨慎道:“刑部的事不归儿臣管,既然是有人在狱中投毒,父皇英明神武,自会安排彻查。儿臣也只能安抚罢了,不敢擅自插手。”   “是么。”景明帝也不叫他起身,慢声道:“这件事,朕不会查。”   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萧敬宗的死无关紧要。   永王一瞬间明白了过来。   哪怕知道当年的恩怨,哪怕已有过这种揣测,但此刻跪在御前,景明帝这态度仍叫他心惊肉跳。萧家两位顶梁柱,以萧敬宗最为显赫——萧贵妃的亲兄弟、小萧贵妃的父亲、当朝位高权重的相爷,无不是景明帝亲自授予。   而今时今日,却也是景明帝金口微开,不止夺走荣宠,亦夺走性命。   永王似乎能听到身后根基轰然坍塌的声音,心中警铃大作,也不知景明帝这是为当年的私仇,还是察觉了他和萧家在外面为夺嫡而做的一些手脚。   忐忑不安地抬头,对上景明帝的目光时,那眼底里有慈父的怜爱,亦有君王的威仪。   他跪得更加恭敬,甚至连呼吸都极力屏住,大气都没敢出。   殿中死一般的沉默,已是入冬的天气,因景明帝御体欠安,早早就笼了银炭火盆,满殿和暖融融。永王只觉身上那蹭蹭锦绣罗衣又厚又沉,捂得浑身难受,连额角都不自觉地沁出细汗,渐渐地汇成汗滴。   御案之上仍是沉默,显然别有深意。   他咬了咬牙,才低声道:“请父皇宽宥儿臣?”   “哦?说说缘故。”景明帝慢条斯理。   永王跪得膝盖都快僵了,垂首道:“儿臣……儿臣先前贪欲蒙心,也曾与萧家一道,收过些贿赂,做过几件错事。”他的声音愈来愈低,一颗头几乎埋到胸前,“从前是儿臣糊涂,还请父皇宽宥。”   景明帝瞧着他,眼底波涛暗涌,唇角却露出自哂般的笑意。   他沉默了片刻,也没挑明缘故,只缓声道:“萧敬宗忤逆犯上,其罪当诛,急病死在狱中留个全尸,已是法外开恩。不止他,萧敬清也是。湛儿,抬起头——”他语气更沉,待永王抬头,那目光便钝刀般压了过去,“你该明白父皇想做什么。而你身为皇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须心中有数。”   这便是要他跟萧家一刀两断的意思了。   而一旦舍了萧家,他在宫内、朝堂皆失了臂膀,甚至那些京城外的世家,也未必会……   这念头浮起时,永王猛然一个激灵,看向景明帝。   “父皇召儿臣过来,原来是……”   景明帝能洞察他心思似的,颔首沉声,“十多年前的事不能重演。若有人从中作梗,煽动闹事,哪怕是至亲骨肉,朕也必诛之!”   一字一句,全都是咬实了说给他听的。   永王那点心思尽数被窥破,满心战栗,这会儿哪还敢去触皇帝的逆鳞,当即摆出素日里孝顺体贴的样子,伏地道:“儿臣明白。皇权朝堂为重,儿臣纵然有过点私心,却也知道轻重。父皇放心,这阵子,儿臣会闭门谢客!”   景明帝“嗯”了声,既已叮嘱明白,便不多留,叫他自回府去。   永王孤身出了麟德殿,外头天幕漆黑,夜色暗沉。那巍峨轩丽的翘角飞檐白日里瞧着焕然生彩,此刻却如蹲伏的猛兽,阴沉沉地令人心惊。冬夜里寒冷的风吹过来,穿透层层罗衣,碰到那尚未凝干的冷汗时,让他忍不住的打了个寒噤。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君临天下,坐镇四方。   他曾无数次暗自打量,想象夺嫡登基后的样子。   而此刻——   景明帝决意斩除萧家,他若放任不管,往后臂膀尽失,元气大伤。若是横加干涉,一旦事败,莫说皇权富贵,怕是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他走过玉砌雕阑,脚底下灌了铅似的沉重。   头一回发现,这天底下最好的锦缎貂裘,原来也挡不住冬夜刻骨的寒意。   ……   比起永王的进退维谷、沉闷失望,玉嬛这边则轻松得多了。   先前瞧着萧家烈火烹油、景明帝步步退让,她还心存忐忑,怕老皇帝贪恋安稳,不肯大动干戈,待萧敬宗的死讯传来,一颗心便彻底放回了腹中。遂跟谢鸿起身回京,一路朝行夜宿,不曾耽搁片刻。   马车入城后直奔睢园,玉嬛先帮冯氏和谢鸿安顿好,再回住处。   还没到门口,迎面便有人纵马而来。   冬日里凋敝萧瑟,巷子两侧青墙白瓦,枯树横斜。那人昂然而行,身姿矫健英武,轮廓硬朗如削,分明是离别月余的梁靖。马蹄飞踏而来,在府门前勒马,他翻身下来,眉眼间带着点笑意。   玉嬛未料他会在此时赶回来,呆愣愣地望着他,“你……没去东宫么?”   梁靖笑着摇头,径直伸臂勾住她腰,轻易将她抱下来,吩咐人安顿行囊,而后揽着她快步往屋里去。    第68章 第68章   月余没见, 中间只有数封音信相通,说不思念是假的,在梁靖揽着她的腰扶她下车时,玉嬛心底甚至怦然作响。不过周遭皆是仆妇丫鬟,且梁靖瞧着没事人似的, 她脸皮略薄, 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表露,便竭力按捺,面无波澜。   到得屋中, 正想吩咐石榴跟进来倒茶, 却听砰的一声轻响,却是梁靖反脚关上了屋门。   凛冬天气,外头铅云低垂天寒地冻, 屋里却是暖烘烘的。   玉嬛眼瞧着旁人被隔绝在外, 诧然抬头,正好对上梁靖的目光。   深沉幽邃, 默然瞧着她, 慢慢逡巡, 像是勾勒眉眼似的。   她摸了摸脸, 去解披风上的丝带,随口道:“你瞧着我做什么?不认识了?”   梁靖笑而不答, 俯身凑近, 在她眉间轻轻一吻, 旋即绕过屏风往里走。算起来, 两人别离的次数其实不少,谢家上京前两地相隔,后来她大胆跑去灵州,更是数月分隔,叫人提心吊胆,相较之下,这回的月余时间,其实颇为短暂。   不过成婚后肌肤相亲,食髓知味,这段时间却比先前难熬许多。   梁靖不好宣之于口,只到桌边斟茶,倚桌站着,目光仍黏在她身上,眉目脸颊、纤腰秀颈,连同胸前起伏的轮廓,都赏心悦目。   连同这屋子,在她回来后都温暖热闹了起来,不像前几日空荡冷清。   梁靖唇边不自觉地勾起笑意。   那边厢玉嬛自将披风搭在架上,看梁靖深冬天气只穿着青金色长衫,也没罩披风大氅,只管站在那里傻笑着瞧她,便蹙眉道:“外头眼瞧着要下雪了,天那么冷,也不知道穿厚些,就这么骑马乱闯——先前给你备的那两件留着压箱子么?”   过去碰了碰他手背,没觉得凉,这才稍稍放心。   梁靖却已反手将她握住,“出门时穿着的,从东宫赶过来,忘带了。”   提起这茬,玉嬛倒是想起了心头记挂的大事,“说起来,这回萧敬宗死得蹊跷,能在刑部大牢做手脚的人没几个,如今既然没动静,想必是皇上有意整治,萧家要倒大霉。京城里还有旁的消息吗?”   “萧敬宗死的那天,皇上召见过永王,那之后他便闭门谢客了。”   萧家倒霉,永王却龟缩在府里,怎么看都是有猫腻的。   玉嬛还想深问,却见梁靖眸光微凝,带着点揶揄不满,“你惦记的就只这个?”   这话酸溜溜的,总算是泄露了情绪。   他在东宫身负重担,平常早出晚归格外忙碌,今日特地赶回来接她,连披风也顾不得穿着,也是有心、玉嬛莞尔,将两只手臂环在他颈间,声音也温软起来,“也惦记你呀——”她稍惦脚尖,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晏平哥哥。”   温热的气息吹在耳畔,这撒娇调侃般的低喃格外勾人,一路到人心里去。   梁靖眸色更沉,猛然收臂将她箍住,咬牙沉声,“那还拖到这么晚才回来,乐不思蜀了?”闲着的手自肩膀游至腰间,轻轻一捏,因怕弄疼了她,力道颇轻。这却触到玉嬛腰间痒肉,她下意识缩了缩,笑着想躲,却被梁靖打横抱起,压在床榻间。   床榻厚软,锦帐香浓,外面北风呼啸远去,眼前身边,却只剩娇躯温软,唇舌香甜。   ……   许是先前韩太师的教训太过惨痛,这回景明帝出手时,手段便圆润了许多。   从前痛恨世家积弊,他跟韩太师合力,剑锋所指的便也是这些罪名,但凡触碰的,或轻或重,都需按律论处。然而各处世家传承,即便家主行事正直,不做有违律法的事,对府里人尽力约束,也难保底下有仗势欺人的。   那些罪名一股脑翻出来,几乎是一道道炸雷轰下,波及各处。   萧家也趁机浑水摸鱼,曲解圣意,笼络众人将景明帝逼到角落。   十余年的消沉蛰伏,磨去昔日风发的意气,也磨去当年人中龙凤的骄矜自负。   景明帝这回利剑出鞘,单单指着萧家清算,不波及别处一丝半点。趁着萧敬宗急病而死,萧家兵荒马乱,而永王慑于威压不敢擅动的时机,迅速调动了许多官员。萧家羽翼或是革除,或是贬谪问罪,或是明升暗降,原先拧出的一股绳被分散在各处,立时成了散沙。   这般动作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有不肯就范拼死一搏的,也被东宫和皇帝合力压下。   先前萧敬宗入狱时,萧敬清上蹿下跳地寻人帮忙,淮南谢家和魏州梁家却都观望态势逡巡不前,多少也让别处心生疑虑。如今事情闹得更大,景明帝雷霆手腕压下来,单指着萧家穷追不舍,梁靖也趁机放些消息出去,只说这是萧家骄纵太过,在宫廷内外皆见罪于皇帝,才招此杀身之祸。   这些消息迅速散往各处,多少能安抚人心。   别处见事不关己,没人肯出头帮萧家,自然也不愿当出头鸟去惹晦气。   如此一来,便只剩萧敬清独自苦苦支撑,孤立无援。   短短大半月的时间,萧家最得力的羽翼被清洗了大半,加之失了萧敬宗这半壁江山,逐渐零落凋敝下去。御史们的举告弹劾一件接着一件,刑部和大理寺被东宫和皇帝协力推着,将罪名一件件查实,连同先前萧家勾结的武将都被调换查办。   朝堂上地动山摇,却因事先查得细致,颇为顺遂。   到腊月初时,萧家罪名落实,被夺了爵位,查封府邸,随后男丁或是问罪斩首,或是充军流放,女眷亦未幸免于难。府中仆妇丫鬟及管事也多被官府带往各处发卖,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昔日烈火烹油、簪缨繁华的世家,曾将皇帝逼入绝境割舍太师,气势汹汹。也出了两位贵妃,在相位弄权营私,朋党无数。到如今倾塌问罪,前后也不过三四个月的而已,昔日党羽或是被清洗,或是树倒猢狲散,各自销声匿迹。   茶余饭后谈论起来,或是拍手称快,或是叹息荣华云烟,却都是事不关己。   唯有两位萧贵妃痛失至亲,纵然荣宠地位如旧,却已不复先前的意气风华。   萧敬宗过世后没多久,小萧贵妃便病倒在了榻间,过后萧家问罪清查,她使了无数手段去求景明帝,却都被一句内廷不得干预朝政的话堵了回去。即便景明帝万般爱宠照拂,小萧贵妃也迅速消瘦病弱下去,太医日夜守在宫里,却束手无策。   这些消息零零碎碎地传到玉嬛耳中,也不过换一丝嘲讽笑意。   当日韩太师被萧家扣了大不敬的罪名,逼得阖府落难,蒙冤而死。今日他萧家问罪倾覆,也不过天道轮回而已,且萧家这是罪有应得,没什么好同情的。萧敬宗兄弟葬送性命,还能告慰太师亡魂,叫人快意。   玉嬛拥炉而坐,想到故去的祖父和爹娘兄长,心绪翻涌。   外头寒风凛冽,大雪自昨晚飘起来,时断时续,这会儿又是纷纷扬扬。雪积到脚踝,外面满目茫然雾气,出去也只能冻得瑟瑟发抖,她掀帘瞧了会儿,便落下厚帘子,往侧间去。   侧间里火盆熏暖,书架高耸,宽大的书案上笔墨整齐,砚台尚未凝干。   遂叫了丫鬟过来磨墨,她取了玉管在手,想写点东西,落笔时,脑海里浮起的却是梁老侯爷门前石碑上的那几句诗——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写完了,自端详一阵,丢开纸笔,取了盘中新洗的香橙,命人去拿小刀,打算剖开了慢慢吃。   外头风雪声里,忽而有院门吱呀微响。   她心念一动,才走出侧间,便见梁靖满身风雪地走了进来,那件厚实的墨色大氅积满了雪片,连同鬓角眉梢都沾了不少。屋里熏得极暖,他进来没走两步,眉梢发间的雪片便融了,化成水珠滚下来,鬓角也被打湿。   玉嬛见了莞尔,过去帮他解了大氅,见里头缝的袋中露出一角纸笺,动作微顿。   “这是?”   梁靖眉目被风吹得冷峻,声音却带着笑,“取出来瞧瞧。”   玉嬛依言取了,将大氅递于石榴,展开扫了两眼,眉梢便浮起喜色,待将内容全都看完,已是眉开眼笑,脸上尽是惊喜,“这都是他亲口承认的?是何时拿到的?”   “就在方才,我随殿下去狱中,萧明辉亲口承认。我禀过殿下,誊了一份给你瞧。”   “这可比旁人的指证管用多了!”玉嬛握紧那封证词,详细看了两遍,尽数记在心里,便随手去烛边烧尽。   自梁靖取出韩太师当年案子的卷宗后,两人便在暗里搜罗证据,至今陆续搜罗齐全,却都是旁人的证词。而今日梁靖带回来的,却是萧家人亲口承认,且萧明辉是萧敬宗的亲儿子,更比旁人可信。   她着实没想到梁靖还能拿到这东西,惊喜之下,缠着只问他是如何拿到的。   梁靖哪会跟她说狱中的那些酷烈手段,只含糊道:“萧家凭女人博富贵,能有几个铁骨铮铮的男人,熬不住便招供了。怎样,你夫君答应的,都做到了吧?”   “自然!夫君一向说话算数!”   娇俏眉眼间带了点谄媚揶揄的味道,更增灵秀,梁靖低笑着邀功请赏。   玉嬛趁着没仆妇丫鬟来打搅,便将香橙慢慢喂给他吃,又道:“萧家的事到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既然连这都审出来了,祖父的案子,也该翻到明面了。哼,永王原本还指望萧家能把他推上皇位,如今龟缩不前,却是反受其害了。”   “不过还有两位萧贵妃。”梁靖摇了摇头,“皇上到底念旧情,留着她们,也是变数。”   “那可未必。”玉嬛挤了挤眼睛,“她们走到这田地,就算皇上愧疚安抚,也是有了裂痕。若能让她们是狗急跳墙,没准儿还能给永王帮倒忙,到时候,咱们等着永王自取灭亡便是。”   这话出乎所料,梁靖眉峰微挑,“说来听听?”    第69章 第69章   侧间里唯有夫妻二人相对, 外头风雪阵阵, 吹动窗扉。   因梁靖向来不喜成群的人服侍, 他进门后,石榴瞧着没什么吩咐,便留了热茶果点在桌上, 带着丫鬟仆妇到别处忙去了。珠帘外屋门紧掩,玉嬛也不怕旁人听见,只管拿银刀破开另一颗香橙,随口道:“你觉得永王是怎样的人?”   “人面兽心,笑里藏刀。”   梁靖自然不会给永王用好词。   玉嬛闻言莞尔,“那是自然,除此而外,他跟东宫太子比起来, 做事时有何不同呢?”   “太子性情端方正直,行事也沉稳有度, 即便会用许多手段,却甚少做亏心的事, 也不像永王逢迎长辈,笼络人心。而那位么……论才学, 应是有的, 毕竟是皇家血脉, 有名师指点。不过论起朝堂政事, 他却不及太子久经历练, 先前出风头, 也不过是仗着朝中有萧敬宗,后宫有贵妃而已。”   这话倒是不假。   玉嬛纵然对永王深怀芥蒂,前世在他手下数年,也知道那位对长辈体贴关怀,极得人心。不过他的地位声势全凭旁人助力,景明帝必定是看在眼中的,是以前世哪怕太子蒙冤被废,也始终不曾将永王挪入东宫。直至临死时,身边没了能倚重的人,才将江山托付在永王手里。   而这回,旧事自然不能重演。   玉嬛想着旧时种种,眼底也笼了一层寒色,“他确实没旁的本事,不过见风使舵的本领却是无人能及。先前两位萧贵妃得势,萧敬宗居于相位,便耐不住诱惑生出夺嫡的心思。而今萧家撞到皇上的刀刃,他便龟缩起来,不肯出头——舅父表亲都在其次,他最看重的,仍是皇上的心。只要顺着皇上的心思,待这阵风波过去,他仍能得恩宠,伺机而动。”   “这样圆滑有眼色,想揪短处都难。”   “所以要让他贼心不死,自曝其短。”   她的声音低柔,笑容却是狡黠,梁靖瞧着那不怀好意的笑,忽而明白过来。   ——倘若设法将两位萧贵妃斩草除根,永王在内在外都失了助力,没准能彻底打消夺嫡的念头,往后安分行事,保住性命,没事再给太子添点堵。可若是留一线生机,待风波过后两位萧贵妃重新挽回些许圣意,永王心有不甘,没准会放手一搏。   届时他断了半边臂膀,又有玉嬛这么个天底下最隐蔽的内奸盯着,哪还会有旧时声势?   没了萧家居中斡旋,宫廷内外互通消息时,玉嬛前世所知的那些眼线,便能尽数派上用场,彻底将永王推到深渊里去。   梁靖会意,眼底旋即浮起笑意。   ……   既已拿定主意等永王自取灭亡,且这阵子永王十分乖觉地闭门谢客,没露出半点忤逆不满的意思,东宫便也没穷追猛打。且萧敬宗倒台后官员调动颇多,朝廷未稳之际也不宜起风浪,太子揣摩着景明帝的心思,也只字不提永王和萧家的干系。   连同为韩太师翻案的事也暂时压着,免得景明帝过年也不得安生,老人家心生不豫。   整个腊月,朝堂内外都安静得诡异。   后宫里小萧贵妃病势虽好转,大抵是对景明帝对付萧家满门的事怀着芥蒂,便一直称病,甚少伴驾。景明帝比她大了三十岁,且毕竟有情分在,倒也没计较这些事,只是偶尔过去探望,旁的时候或是宿在东宫,或是去萧贵妃那里走走,在发落了涉案的官员后,没牵连别处半分。   京城外各处世家见他没动静,也都暗自放下心来。   平安无事地过了年节,到二月初,韩太师的旧案便被翻到了明面。   梁靖自上京后筹备了一年有余,又拿到萧家人的口供,手里证据早已搜罗得周全。而景明帝对太师的事耿耿于怀十多年,如今扳倒了萧家且别处风平浪静,便再无顾忌。待怀王爷居中通了消息,一拍即合。   遂由刑部出面,只说审问萧敬宗的案子时,得知萧家当年曾构陷重臣、蒙蔽君王,拿伪造的证据罗织了韩太师的冤案。   景明帝闻之盛怒,遂命大理寺调阅卷宗,理出端倪后,重查旧案。   之后的一切便顺理成章,只是重审旧案手续繁琐,且梁靖搜罗的证据须交由大理寺一一查验,难免慢些。   到了这地步,景明帝、怀王和太子都有意翻案,审案的结果几乎是铁板钉钉。   玉嬛为此事筹谋多年,前世甚至为此误入歧途,错帮了永王、赔上性命,如今尘埃几乎落定,那颗悬着的心便彻底落回腹中。   剩下的,便是斩草除根、清算旧怨了。   ……   再度见到永王,是在二月底的京郊。   仲春时节芳菲尽绽,整个京城笼罩在柳丝桃李间,繁华威仪之外,又别有缱绻风光。乘车从府里出去,两侧葱茏青翠,暖风和煦,到得城外,则山环水绕、阡陌相通,目之所及,皆是蓬勃的朝气。   玉嬛去岁身在灵州未能赏春,今年既有梁靖在身侧,自然是要常出城踏青的。   夫妻俩不爱繁琐,各自纵马出城,尽兴驰骋罢,晌午时往近处的香云寺用素斋。   香云寺离城颇远,又没大德高僧来增名气,香火颇为冷清,只是寺中素斋做得极好,且寺后万竿翠竹连绵,景致也不错。夫妻俩用了饭便在竹林散步,玉嬛远远瞧见有僧人陪着为锦衣玉服的男子漫步竹林,目光便顿住了。   “那是……永王?”   隔得太远,她没想到永王会来这般偏僻小寺庙,不甚确信。   梁靖却是目力极好,就着玉嬛所指瞧过去,很快便认出来了,“是他。过去瞧瞧?”   玉嬛瞥了那边一眼,目露哂笑,“若能给他添点堵,何乐而不为?”   梁靖觑她一眼,当然乐意为之——   自去岁腊月里萧家倾覆,永王便躲在府里,将外面的事撇得干干净净,只摆出一副孝顺儿子的姿态,反思过去行事的纰漏,挑着景明帝心绪不错的时候过去问安,体贴孝顺。到如今萧家的余波渐清,景明帝对萧家的痛恨慢慢淡去,永王便又博回了景明帝的圣心,虽不像从前那样仗着萧敬宗的势力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却也常被召见议事,出入宫廷时也春风得意起来。   这时候添堵,便如鞭子抽过去,没准能激得永王旧志重燃。    第70章 第70章   竹林里闲人甚少, 夫妻俩既拿定了主意,便一道往永王那边走去。   这一带山势平缓开阔, 那万竿翠竹遮天蔽日,枝叶交错,底下竹枝挺秀, 春日里明媚的阳光自缝隙里漏下来, 微尘浮光。满目欲滴的苍翠中, 男儿昂藏挺拔、雄姿英发,茶色锦衣磊落整齐, 衬得他精神奕奕。怀里的女子则娇秀温婉,玉白襦裙如素云翻滚, 漫步而来时,身姿袅婷。   正与住持闲谈的永王抬目望去,远远便瞧见那对身影。   只一眼, 他唇边那温和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旁边住持静修佛法, 听他声音不似方才温润, 心下诧异, 随他目光瞧过去,便见到那对相依而来的璧人, 像是闲庭信步般, 意态安闲。相较之下, 永王神情微僵, 面露不悦, 显然是有蹊跷的。   遂止步, 瞧着远处含笑道:“殿下这是……”   “有点俗务。”永王勉强维持笑意,“大师先回,本王待会再过去。”   住持闻言,将双掌合十,行礼告退。   永王便整了整衣衫,瞧着斜前方有处亭子,便踱步过去。等了片刻,果然见那边两人挽臂而来,不闪不避,径直到了他跟前,行礼道:“拜见殿下。”   “真是凑巧,来这偏僻寺庙也能碰见熟人。”永王立在阶上,也不让他二人进去,只居高临下地站着,瞥了玉嬛两眼,才向梁靖道:“两位难得有闲心礼佛,我还当整日在家中筹谋,喊打喊杀地搅弄风云呢。”   剑拔弩张地斗了这么久,他敛了起初那副假惺惺的温和姿态,反而让人松快。   梁靖亦不遮掩,直白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先前劳心劳力地拨乱反正,确实费了太多心思,如今奸人已除,也该散散心了。说起来,还得多谢殿下——”他挑眉盯着永王,冷峻锋锐,“若非殿下费心安排,内子未必能得怀王爷青睐,更无缘得见天颜,今日的事,也未必能如此顺利。”   说罢,竟是后退半步,甚是散漫地朝永王拱了拱手。   玉嬛亦稍稍屈膝,对着永王的目光,带两分哂笑,“多谢殿下牵线搭桥。”   这分明是嘲笑他偷鸡不成蚀把米,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永王心中暗怒,只竭力按捺,冷声道:“两位今日过来,是为落井下石,耀武扬威?”他自笑了下,转身踱步入亭中,背对二人,望着层层竹林,摆出一副高远姿态,“本王即便一时失意,也仍是皇子,尊卑有别。梁靖——老侯爷和令尊近来可好?”   “祖父身子健朗,远胜从前,家父也诸事顺遂,多谢殿下记挂。”   “客气了,毕竟梁侧妃在我府中,侍奉得还算尽心。”   这话冷淡中带几分蔑笑,并无半点亲近之意,永王转过头时,脸上也殊无笑意,反倒带几分凌厉。他惯于在人前做温文尔雅的模样,哪怕是针锋相对,也多是拿身份地位来威压,甚少流露刻薄姿态。   梁靖眸色微凝,“堂姐是殿下的侧妃,尽心照拂,理所应当。”   “她也是你梁家的女儿,一举一动,莫不彼此牵系。”   这便是威胁的意思了,梁靖眸色更寒,岿然不动,“父母兄弟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更何况她一介女子,素来不稳朝政。梁某所作所为,自有担当,殿下若不满,尽可冲着我来。”他顿了下,语调微转,也自带了冷嘲,“即便殿下不愿寻我,也可与我伯父商榷,何必拿深闺女子来撒气?殿下也说尊卑有别,这般行事,难免有失身份。难道除了女人,殿下就没有旁的手段?”   这话利得跟刀子似的,没半点顾忌敬畏,狠狠扎在了永王身上。   永王即便再好的涵养,也不由面色微青,笼了怒气。   他身份尊贵,又有名师指点,若单论才华学识,远在梁靖之上。只是朝堂之上夺嫡争斗,这满腹才学未必能有多少用处,才不得不假他人之手,借两位萧贵妃在宫内的盛宠之势以做助力。   而今被梁靖嘲讽成靠女人谋事,岂能不怒?   且听那意思,说得好像他手段气度逊色,不敢去找梁靖算账似的。   永王冷笑了两声,“别急。令祖父那阁楼的名字起得好,休咎相乘蹑,是非祸福焉有定论。今日东宫得意,你仗势骄纵,在本王面前都如此放肆,焉知明日不会有失意之时。梁靖,时日还长,劝你收敛几分。”   “殿下误会了。殿下是人中龙凤,梁靖不过是臣子,哪敢放肆。”   他口中谦逊,面上却隐然傲气,没半点忌惮的意思,只续道:“太子殿下向来宽厚仁爱,对殿下照拂有加,哪怕先前有过诸多不快,往后兄友弟恭,仍是血脉至亲之人。梁靖纵胆大妄为,也须照拂东宫的颜面。”   说罢,不待永王说话,便拱手为礼,竟自告退。   留下永王站在原地,瞧着夫妻俩携手扬长而去的背影,气得袖中双拳紧握。   与梁靖相识数年,他的古怪脾气和自负行事,永王其实早有领教。那回强抢玉嬛后梁靖闯入王府中,众目睽睽下险些朝他动手,如今言语锋锐,仿佛也在不在意料之外。他向来擅长隐忍,藏起真实心思,哪怕被人这般顶撞,也不至于怒而失了分寸。但那些言辞,却仍如利刃扎在心间,叫他生出满腹担忧——   梁靖胆敢这般妄为,还不是仗着有太子撑腰?   今时今日他贵为皇子,梁靖尚且如此放肆,倘若等太子入主皇宫,梁靖凭着帝王信重握住权柄,他当如何自处?天家亲情向来淡薄,夺嫡的旧怨横亘,他和太子断然不会像景明帝和怀王那样手足情深。   更何况,这些年两位萧贵妃得宠,轻易盖过中宫的风头,届时清算旧怨,他难道逃得过去?   箭出了弦便没有回头的路,自他起了夺嫡之心那日,他就已没了退路。   若不能夺得皇位,居于至尊之地,便只能屈居人下,任人宰割。   舍此而外,没有第三条路!   永王越想越是心惊,那张素来风清月朗的脸上也笼了浓浓的寒色,最终化为狠厉。   ……   三月初三上巳之日,京城百姓皆往水边宴饮、踏青游春。   玉嬛原打算这日跟福安小郡主一道去城外散心,谁知临行前,却有宫人亲自传旨,召她进宫见驾。因韩太师的案子已审到了尾声,这旨意传来,玉嬛立时便猜到了召她入宫的缘由,没敢耽搁片刻,当即换了身见驾的端庄装束,乘车入宫。   入宫仍是旧时路,心境却与先前截然不同。   她跟小内监走至麟德殿外,远远便见梁靖立在檐下,一袭玄色官袍随风微摆,头顶上冠帽却是端正挺秀,整个人颀长磊落,有武将纵马征伐的英豪朗然,亦有文臣匡扶君王的端庄持重。而朱红的殿门紧闭,想必里面还有人在议事。   玉嬛前世曾在此处当差侍奉茶水,重活之后,却还是头一回来着处理朝务的要紧宫殿。   飞檐轻灵,斗拱交错,汉白玉栏杆整齐秀洁,周遭侍卫林立,肃穆威仪。   天子居住,皇家威仪,即便曾身在其中,也令人敬畏。她提着裙角,放轻了脚步,一步步踏上玉玠,到梁靖跟前时,瞅着他微微一笑,是心有灵犀的默契。殿前风来,拂动鬓边碎发,梁靖瞧着那婉转眉目,心中一时生出感慨万千。   他不动声色地往玉嬛身旁挪了挪,只隔三四寸的距离。   宽袖垂落,遮住后面侍卫的视线,他手腕翻转,轻易捉住她的手腕,而后摸到她纤秀柔软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那只手曾握剑征伐,也曾挥笔高论,此刻春风熏暖,掌心干燥而温暖,指腹轻轻将她手背摩挲。   殿前当值的小太监偷偷往这边瞥了一眼,又赶紧缩回去。   玉嬛试着挣扎了下,见梁靖不肯放,有些羞赧,亦觉无奈,只低声道:“召咱们过来,是为那件事吗?”   “嗯。”梁靖颔首,偏头觑她,“你立了大功。”   玉嬛莞尔,唇角偷偷翘起来,“自家的事,当然得上心。”   夫妻俩窃窃私语,旁若无人,却又不失见驾时的端庄姿态。朱权奉命出来召他们,推开门时立马便瞥见了那双紧握的手。他在御前当差多年,各样的人都见过,还是头回见小夫妻俩在见驾前偷着卿卿我我的,不由低咳了声,笑道:“皇上召两位进去呢,请。”   待两人进去后,便掩上殿门,守在外面。   殿中龙涎香浓,周遭开了几扇窗,有清风徐徐送进来,拂动明黄帐幔。西侧的偏殿里,景明帝和怀王对坐在矮案边,见两人进来行礼罢,便指了指空着的蒲团,“坐。”   玉嬛谢恩,依命跪坐在蒲团上,抬眼望向上首,便见景明帝眉目威仪,面上也难得的带了几分笑意。   只是他年才五十,鬓边不知是何时又添了许多银丝,比上回她随怀王来拜见时显眼了许多。那张金玉养着的脸上也添了皱纹,不知是不是为萧家和两位贵妃的事费了太多精神,眉间眼角的沟壑愈堆愈深,仿佛短短一年时间,他便老了七八岁似的。   不过声音仍是慈和的,带着几分长者对晚辈的照拂。   “今日召你们过来,是为韩太师的事。”他垂目盯着地上暗沉的金砖,叹了口气,“朕当年,亏待他了。”    第71章 第71章   韩太师的案子在大理寺积灰的卷宗中安静搁置了十多年,外人几乎都已忘却, 景明帝却始终藏在心里。先前世家势大, 他经了挫折后沮丧消沉,犹豫权衡之间, 从没起过翻案的念头, 甚至打算将这遗憾带到陵中,如今既有此契机, 便亲自盯着刑部和大理寺, 审案自然也格外顺利。   大不敬的罪名被抹去, 韩太师当年的功劳便被翻了出来。   身为帝师,他的学识品行有目共睹,而为人臣子, 他当初忠君事主, 为政勤恳, 极力推行科举的主张不止让寒门举子有了出头的机会,也为朝廷擢拔了许多人才。   没了萧家从中作祟, 景明帝又只意在翻案, 不曾牵扯旁人,别处世家便也没什么动静。   昨晚刑部和大理寺将定案的卷宗呈上来, 虽是陈年旧案, 却仍审得条理清晰、证据周全, 景明帝甚为满意。   心头巨石卸去, 他想起蒙冤多年的韩家后人, 将玉嬛召进了宫中。   此刻, 瞧着韩太师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景明帝百感交集,将审案的结果大致说了,又向玉嬛道:“太师蒙冤十余载,你的家人也都含冤而死,如今冤案昭雪,该当补偿些什么。你可有想要的东西么?”   他端坐在矮案后,一双眼睛瞧过来,大有随手便能赐个官位侯爵的架势。   可那些东西又能拿来做什么?   祖父早已故去,爹娘也都丧生在那场大火中,连同兄长也尸骨无存,哪怕景明帝赐下锦缎千匹,金银万金,也换不回爹娘兄长哪怕一刻的笑颜。   而她,又哪会坦然受之?   玉嬛跪坐起来,深深行礼,“当年皇上是受奸人蒙蔽,如今冤案昭雪,祖父在天有灵,也该宽慰瞑目了。臣女别无所求,只盼皇上能恩准臣女为祖父和爹娘建祠焚香,宽宥臣女这些年隐姓埋名之罪。”   “这是自然,朕会命人亲自安排此事。至于你,韩家本就是蒙冤,罪不及襁褓婴儿,何罪之有?”景明帝笑了下,示意她免礼不必拘束,随手取了案上糕点,问道:“往后,你是要做回韩家女儿了?”   玉嬛颔首,也带了笑意,“往后,韩玉嬛便能堂堂正正,行走在这世间。”   ……   麟德殿里气氛融洽,相较之下,萧贵妃所居的华阳宫里就冷清多了。   自打萧敬宗身死,萧家问罪,小萧贵妃一病不起后,这华阳宫便不似从前热闹。哪怕景明帝不牵连后宫妃嫔,仍会如常来看她,亦对小萧贵妃疼爱体贴,但姑侄俩心存芥蒂,不能尽心侍奉君王,且阖府问罪后心绪低落,自然没了从前琴声依约、笑语常存的场景。   这会儿永王拜见,母子俩在殿中说话,也只留两三个随从在身边,不似从前众星捧月。   萧贵妃上了年纪,因昨日景明帝才来瞧过,知道他今日不会摆驾过来,便没盛装打扮,只穿了件单薄的湘绣春衫,倚桌而坐。   茶香氤氲,外面画眉低啾,她摆弄着手里一串菩提珠子,忽而问道:“那韩文达的案子,果真是翻了?”   “他们连表哥的口供都拿了出来,有父皇在背后撑着,即便是铁板钉钉的案子,也能说成冤假错案。”永王嗤笑了下,“总归是刑部一张嘴,是非黑白全凭他们论断罢了。我看父皇的意思,怕是要追赠谥号,彻底洗清当年的事。”   “追赠谥号……呵!”萧贵妃掐住菩提珠,唇边激起冷笑,“他果然是记着旧仇。”   “当年那件事发生时儿臣还小,”永王顿了下,“果真是舅舅逼的父皇?”   “你舅舅若不逼他,那韩文达便要将咱们连根拔起,你死我活的事,自然得殊死一搏。”萧贵妃久在宫闱,虽说徐娘半老不似小萧贵妃风华正茂,平素也是端庄温柔的姿态,能压住正宫风头,让儿子东宫争辉,也是练出了能屈能伸的狠辣心肠,这话说出来,没半点犹豫。   永王眼见萧家倾塌,想着当年的凶险,自是心有戚戚。   萧贵妃又道:“当年你父皇舍了韩文达,后来又接了鸾儿进来,万般宠爱,我以为他是认命了,打算做个富贵安稳的君王。谁知隔了这些年,鸾儿那样尽心地侍奉他,到如今,也是说翻脸就翻脸,还算计诓骗咱们,误了救你舅舅的时机。”她顿了下,神色稍肃,“湛儿,你父皇有别的儿子,但母妃就只你一个。”   “儿臣知道。”永王在至亲跟前倒没掩饰,直白道:“父皇可能为太子而打压儿臣,母妃却都是为儿臣着想。”   “明白就好。”萧贵妃像是松了口气,朝左右递个眼色,命她们都出去。   待得殿中没了旁人,她才起身朝平素不叫旁人踏足的内殿走,招手叫永王过去,掩上里面屋门,缓声问道:“没了你舅舅相助,从前那条路便行不通了。而太子有东宫嫡长的名头,身边又拉拢了许多人辅佐,若放任下去,等你父皇驾崩,这天下便是他的。湛儿——你愿意俯首称臣么?”   怎么会愿意?   同样生在皇帝膝下,同样有名儒重臣教导,离皇位只差一步之遥,哪会甘心退却?   更何况,这一退,失去的不止是皇位尊荣。   往后几十年,不止他要任由皇帝拿捏,任由得宠的臣子耀武扬威,连同他的母妃,都要在忍耐多年的太后身边小心求存,在这深宫里,熬过下半生。   那般处境,永王光是想想,便觉满心不忿。   他盯着萧贵妃,眼底亦露寒色,“怎么可能愿意?”   “那好。”萧贵妃数月辗转难眠,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如今咱们虽在劣势,太子也没稳住全局。你父皇的身子……哼,怕是撑不过太久,咱们须早点谋划,除掉东宫。届时即便你父皇有芥蒂,也不得不把这位子传给你。”   这话说得低沉,因内室里隐蔽幽凉,平添森然。   永王固然为这建议心惊肉跳,最关心的却是旁的,“父皇他撑不过太久?”   压得极低的声音,满含惊诧。   萧贵妃笑得讳莫如深,还想再说,忽听殿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动静。   她立时色变,低声斥道:“谁!”说话间,疾步便往外走去。到得那门扇外,便见是她素日养着的那只肥猫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蹭得门板轻响。她目光迅速扫过四周,没见旁的人影,才算是放心——   华阳宫里唯她独尊,身边宫人几乎都是精挑细选,留在殿里伺候的也都是极信重的人,这内殿更是隐蔽,倒不怕有人偷听。   只是经此搅扰,她也被吓得心惊肉跳,没了再仔细推敲的心思,遂低声叮嘱几句,放永王出宫去了。   ……   翌日,朝中便颁出圣旨,还韩太师以清誉,追赠谥号,并以太师之礼厚葬。随同颁出的是一道封赐诰命的文书,因梁靖在东宫尽心竭力辅佐太子,玉嬛又出自太师府邸,名门毓秀,为拨乱反正、洗清冤案的事出力良多,上匡君主,下佐夫郎,特封赐郡夫人,享俸禄品级。   这诰命封出来,立时引得众人侧目。   当年韩太师案闹得沸沸扬扬,老一辈的官员大多有印象,如今萧家倾塌,景明帝亲自为太师正名,足见那位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而太师蒙冤、阖府俱亡,如今竟有一丝血脉留在世间,怎不令人感慨?   且玉嬛自入京城,便格外蒙怀王爷照拂,那些盯着怀王寻门路的人,难免也知道她的身份,艳羡嫉妒者皆有之,即便平常甚少往来,背地里宴饮聚会,有人论及时,已是耳熟能详。   她年纪资历尚浅,所嫁的梁靖虽是东宫倚重的青年才俊,论官职品级,也不过从四品。那郡夫人却是功勋卓然的三品大员的母亲妻室能得封赐,她小小年纪便得此尊荣,着实少见。   两道圣旨搬出来,朝堂上为太师的事瞩目,内宅里则时常将这位郡夫人挂在嘴边。   外头的议论纷纷,玉嬛这儿也是心绪激动,难以平静。   景明帝的封赐不过锦上添花,恐怕是为弥补这些年的歉疚,亦让京城上下瞧出韩家后人在他心里的分量,往后敬着玉嬛些。这当然是好的,背靠大树好乘凉,玉嬛也是求之不得。不过最拨动她心绪的,却是祖父的事。   这些年隐姓埋名,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行走各处,得知身世后,恢复祖父清誉便是藏之最深的心事。如今心愿达成,她做回韩家孙女,哪能不激动。遂和梁靖回了趟魏州,同武安侯爷和老夫人一道去寺中进香,以慰祖父在天之灵。   过后便是入宫谢恩,拜见皇后,操心为韩家建祠的事,帮着谢鸿整理金石碑帖。   她跟福安小郡主已是惯熟,因梁靖的关系,也曾入东宫拜见过几回太子妃,待得了郡夫人的诰命,便被皇后召入宫中数次陪伴,盘桓良久。   这边阴霾扫尽,暗中布置人手,后宫里,自萧敬宗急病而死后便抱病消沉小萧贵妃也渐渐振作起来。时隔半年之久,她终是重新拾起脂粉绫罗,做了满身清丽打扮后,婀娜温婉地走到麟德殿外,求见景明帝。    第72章 第72章   自从萧家倾塌后, 小萧贵妃便甚少盛装见驾,一则是为父亲伤痛,再则景明帝对萧家的手段太强硬狠厉,她被疼爱呵宠了数年, 一时间难以接受。这半年多来, 虽说景明帝时常过去探望关怀,也未能消弭沟壑。   然而帝王终是帝王,一旦铁了心, 便是雷打不动。   小萧贵妃先前还存几分幻想,盼着皇帝能回心转意, 即便死者不能复生,也能允她为族中众人供奉香火。但半年期盼, 婉言劝说了许多回, 终究没半点用处。皇帝仍对她呵护爱宠,碰见萧家的事时, 心仍硬得跟石头一般。   最后一点希冀磨灭后, 她决意听从姑姑的指点。   此刻,再度站在麟德殿外,瞧着那扇紧掩的朱红门扇, 她竭力勾唇, 令笑容温婉。奉召入殿,里面鎏金香炉上香气袅袅, 长垂的帘帐一如往常, 连御案上的摆放也都一如从前。她垂眸盯着地面, 声音也是柔和的——   “臣妾拜见皇上,特来请罪。”   景明帝抬眼觑她,唇边带着玩味的笑意,“怎么了?”   说话间抬手,示意她过去。   小萧贵妃却没起身,只跪伏在地,低声道:“臣妾先前不懂事,加之身体不适,对皇上多有怠慢,辜负了皇上的好意……”她缓缓抬头,对先前的任性别扭直言不讳,神情中也带了歉然,“幸得皇上体贴包容,如今想明白了,特地过来请罪。”   她肯服软认输,景明帝自然是乐意的,遂亲自过去,将她扶起。   小萧贵妃知道老皇帝的脾气,也没惺惺作态,只说先前她初丧了父亲,又因家人先后问罪,虽知道萧家行事有违律法,却仍奢望皇帝能为她网开一面。后来阖府问罪,她心中实在难受,才会想不通是非功过,娇气任性,怠慢圣恩。如今已明白轻重,心中十分愧疚云云。   景明帝五十岁的人,哪会跟她计较?   且他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小萧贵妃虽闹别扭不肯曲意婉转,却时常叫人调制羹汤送过来,又托人寻了上等的貂皮等物给他做些东西来用,足见其关怀之心。如今她肯认错,将萧家那一页翻过去,自是宽厚安抚。   小萧贵妃亦顺水推舟,说了许多后悔歉疚的话,句句贴心。   自此而后,再度宠冠后宫。   ……   这些事陆陆续续落入东宫眼里,连同宫人打探到的许多秘辛,一并传到太子耳中。他也不闻不问,劝着皇后仍如从前般装聋作哑,放任两位萧贵妃独占风头,甚至还偶尔在朝政上帮永王一把,摆出兄友弟恭的姿态。   连着数月平安无事,直到九月底,才忽然将梁靖召到身边。   深秋时节天朗气清,东宫里几株银杏都转了颜色,一眼瞧过去,澄黄爽朗。   含风殿建在高台之上,周遭只种些低矮花木,四面斜坡下皆有东宫卫军戍守,闲人难以靠近。梁靖孤身上了高台,就见太子负手站在殿内,窗扇洞开,望着远处耸立掩映的殿宇,神情晦暗。   而他目之所及,恰是皇宫的方向。   梁靖已在外面听得风声,此刻瞧着那凝重神色,心中有了猜测,上前便拱手道:“殿下。”   “来了。”太子招呼一声,袍袖微抬,指着西面华阳宫的方向,“那边有动静了。”   那动静是指什么,梁靖自然明白,不由眸色微沉,低声道:“他们打算何时动手?”   “十月初吧,梁州有灾情,父皇有意让我出巡,又怕京城出事。小萧贵妃筹谋了半年,哪会错过这机会。”太子拂袖转身,带几分冷嘲,“近来父皇有意避着永王,她往递消息格外勤快。”   他这般笃定,显然消息十分可靠。   萧贵妃与永王传递要紧消息时,用的都是隐蔽人手,免得被皇帝察觉,这些人散落各处,凭景明帝和中宫皇后,未必能摸出底细。先前玉嬛数回入宫,打的虽是拜见皇后的名号,却也趁着陪太子妃闲游的时候在宫中各处走了一遭,将这些人挑出来,再由皇后出手,挑几个易于下手的招揽过去。   到如今,那张藏在暗处的网裂了口子,自然常有消息漏出。   梁靖瞧一眼远处的宫阙楼台,神色稍肃,“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你觉得呢?”   “将计就计。”梁靖已有成算,沉声道:“这回梁州出事,在萧贵妃看来,必是天赐良机。既然是永王自投罗网,何不顺手擒他?免得此事悬而未决,拖延太久另生变数。”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带着十拿九稳的笃定味道。   太子与他相识十余年,知道他的本事性情,经萧家之事后,愈发信重,闻言亦颔首道:“正合我意。坐——”他回身指着备好的蒲团矮案,宽和的眉目间亦露出几分狠意,“这一场较量,必得叫他死了心,永绝后患!”   听这语气,显然还是顾念着那点兄弟之情。   毕竟在数年之前,永王还未生出贪婪野心时,也曾在东宫一道读书,谦和温润的性子让太子十分疼爱。而这两年永王虽为夺嫡用了许多阴私手段,终究不曾伤到太子性命,哪怕如今对方存了你死我活的念头,太子恐怕也只是想斩断永王的路,而不想取性命的   但那只是太子一念之仁,或许为兄弟情谊,或许是顾忌景明帝。   但于梁靖,却没那么多掣肘。   前世岳父一家无辜丧命,玉嬛为那人费尽心思却只落得鸩酒自尽,梁家阖府问罪,他在沙场浴血奋战,却在回京后万箭穿心……隔了两年,旧时诸般场景仍藏在心底,哪怕已有娇妻在外,温柔相伴,仍未能磨灭刻骨入髓的恨意。   想到那张笑里藏刀的脸,梁靖眉目间便凝了寒意。   太子想要永王战败,死心塌地的臣服。而他想要的,却是让永王血债血偿,万劫不复。   ……   因梁州灾情颇重,且离京城不算太远,景明帝派太子出巡赈灾的事亦提出来,小萧贵妃自是软语温存,婉转地说太子将来若要担大任,须多体察民情,出巡办差有利无害。皇后也顺水推舟,只说该多历练太子,不曾阻拦。   景明帝见太子并无异议,便敲定此事。   到十月初六日,太子便动身赶往梁州。   比起在京城时东宫六率各司其职,出门动辄有精锐将士护驾的情形,他这回远赴梁州,仪仗便简单得多了。除了随行官员外,也只随身护卫的百余精锐而已,纵有人在前巡逻开道,也难如在京城时那般,将闲杂人一概驱逐开。   初冬天气渐而转寒,太子出城时正逢阴天,后晌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天冷雨寒,道路泥泞,即便将士不惧冒雨前行,太子所乘的车驾却没法走快。   这般一耽搁,到傍晚时分,队伍离定好的官驿尚有几十里之远。外面天色昏暗,冷雨纷纷,有人建议就近寻客栈下榻,免得耽误行程,太子听了便罢,仍是叫人冒雨赶路。如是冒雨前行,队伍虽严整如旧,周遭却愈发暗沉,纵有火把取亮,百步之外,已难辨认看清。   随行的将士拗不过旨意,只能胆战心惊地紧盯四周,免得有宵小之徒惊扰生事。   果不其然,行至一处密林,远处忽然便有冷箭疾射而来,如网罩下。将士心惊,当即喝命护驾,围向太子。那车驾是为出巡特地备的,坚固异常,便是拿劲。弩也难射穿厢壁,太子原本躲着便可,谁知变故陡生,他竟探出半个身子来,像是惊慌之下打量情形。   密林暗处躲着的人目力极好,原本还愁寻不到机会,瞅见拿一身明黄衣袍,焉能不喜?   周遭数支劲弩疾射而出,直奔太子,纵有将士拼命阻拦,仍有漏网的利箭没入胸腹。   冷雨倾盆,夜色昏暗,远处刺客但见那明黄的身影晃了晃便匍匐在地,顷刻便被将士扶着,躲回车厢,看那摇摇欲坠的姿态,显然是负伤极重。那箭上有剧毒,哪怕不能射中要害取其性命,这荒郊野外没法及时解毒,只消耽误片刻,便能剧毒致命。   他心惊胆战之余,又腾出豪赌得手的喜悦,知道逃不出去,看太子卫队扑来时,竟露出几分笑容。   再远处,有人披着蓑衣斗笠坐在暗处,几乎融入夜色。   远处性命攸关,生死相搏,他脸上却没生半点波澜,只管瞧着太子的车驾。   从太子探出身子起,他的目光便没离开片刻,只紧紧盯着那明黄衣袍下的眉目身形,虽说隔着雨幕未必能看十分真切,但他先前是亲眼看着太子进了车驾,此刻辨其气度,便有七分笃定。再将周遭人手打量过,那几位随行将士届时东宫的面孔,拼着性命也要维护车中之人,显然是太子本尊无疑了。   他纹丝不动地坐了片刻,见那边乱了手脚,随行官员都冒雨围过去,一副太子重伤将死的样子,才悄悄退远,直奔京城。   ……   此处离京城极近,消息递过去时,尚未到夜半。   那人蓑衣带雨身轻如燕,轻巧避过巡逻的兵马司,却在靠近永王府邸时,撞进梁靖布下的罗网,连半点多余的声息都未能发出。   京城里虽没下雨,却是天色阴沉,不见半点星月之光。梁靖守株待兔罢,命部下将那人押回东宫,旋即吩咐旁人仍留意动静,他却以巡查为由没入夜色,仗着对王府知根知底,绕过重重防卫,直奔永王住处。    第73章 第73章   永王今夜仍是无眠。   自打萧家问罪倾塌, 他已有许久未能安心好眠, 哪怕请教了许多高僧指点, 心底里仍是焦灼躁动, 或忧或怖。即便寻了美人美酒,仍不见半点效用——仿佛是从云端跌进荆棘,他在外装作仿若无事的平和模样, 到了寝居关上门扇,诸般情绪便排山倒海般卷过来, 令他心中如背负万钧般沉重。   这股沉重, 在决意除掉太子后, 稍稍缓解。   仿佛只要那个人死了, 他所有的担忧都能烟消云散。   而今日太子出巡,永王筹谋半年的事都系于这一场搏斗, 焉能安心?   在太子出京后,他仍如往常般回宫陪伴景明帝片刻, 月朗风清,心平气和,只字不提政事, 只拿些文章诗赋来说。过后为避嫌疑, 也没去两位萧贵妃那里,径直回府,从后晌到深夜, 便如热锅蚂蚁, 焦躁不安。   到此刻夜深人静, 他也没去美人帐中寻欢,只管站在窗边,瞧着深沉夜色。   夜风侵入衣领,冰雪般寒冷,他仿佛浑然不觉,两只手扣紧了窗沿,眸色深浓。   目光望向远处,苍穹如幕,入眼漆黑,但他知道那个方向有皇宫的金銮玉阙,至尊权位。而今日过后……永王冷沉的眼底逐渐浮起笑意,直到看见墙头那道黑影——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仿佛是眨眼间冒出来,又仿佛站了很久,而他满府侍卫如云,却没半个人察觉这不速之客。   永王眼底的笑意霎时僵住,定了定神,再瞧过去,便见那人仍负手而立,衣衫翻飞。   ——梁靖!他是何时来的,来做什么!   不是说前两日太子已遣他出京,去别处办差了么!   诸多惊惧疑惑袭来,永王瞧着梁靖那堂而皇之的样子,惊出半身冷汗。   他费尽心思,自以为良机难寻,派了人去伏击刺杀太子,而此刻太子的人手悄然潜入府邸,他却无知无觉。倘若此刻梁靖骤然行刺,他如何躲得掉?   满心惊惧令永王面色微变,旋即强自镇定,屏退左右。   ——梁靖既不是为刺杀而来,闹出动静显然有害无益。   殿外仆从侍卫皆退出去,梁靖脸色冷沉,一跃而至门前,沉声道:“殿下倒不惊讶?”   “不速之客也是客,何必惊讶。”永王倒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回身斟茶来喝,“夜闯王府可是重罪,算起来你也是我的小舅子,仗着我每回都不计较,竟这样无法无天了?”   “小舅子?”梁靖咀嚼这个称呼,眼底尽是冷嘲。   墨色的夜行衣微动,他藏在背后的左手伸出,将一枚带雨的斗笠仍在地上,“殿下未必认得这东西,却应该知道它来自何处——怀德驿的眼线连夜赶过来,脚程倒快,只是人太蠢,自投罗网。”   怀德驿三个字吐出来,永王心里已是咯噔一声。   尚未缓过神,梁靖下一句话便如五雷轰在他头上,让他几乎没能站稳。   “怀德驿那边递来的消息是,太子已经遇刺,回天乏力。”   轻描淡写的语调,甚至带着诡异的笑意,仿佛太子被刺的事无关轻重似的。甚至有那么一瞬,永王怀疑梁靖会不会是梁家安插进东宫的卧底,处心积虑,只为今日一役,而后借便来向他传递消息。   但他很快否决,亦从中觉察出不同寻常的味道,压低声音道:“再说一遍?”   “太子遇刺,回天乏力。”   简短而清晰,字字撞进永王心里。   永王惊愕莫名,却听梁靖续道:“我还以为,殿下会很高兴。”   永王一时哑然。倘若此事当真,他当然高兴,但此刻……他眉目冷凝,沉声道:“太子视你为挚友,一向器重提拔。”   “无需提醒。我只是转述那人的话。”梁靖扯了扯嘴角,享受过将对方心绪玩弄于股掌的乐趣,退后半步,“那人已进了东宫,连同刺客同谋,也都会押回来。这些人里总会有骨头不够硬的,太子叫我提醒殿下,若亡羊补牢,他或许还存一念之仁留下性命。若执迷不悟,这些证据送到御前,刺杀储君的罪名,没人担得起。殿下,好生掂量吧。”   说罢,转身出了殿门没入夜色,如同来时无声无息。   只留永王愣在当场,脸色青白交杂。   焦躁不安了整个后晌,他想过会传来刺杀失败的消息,甚至做好了撇清干系的准备,却没想到峰回路转,等待他的会是这般结果——梁靖既对东宫忠心耿耿,如今云淡风轻地来他跟前耀武扬威,显然是太子安然无恙。   那么这一回,不是他阴谋刺杀,而是太子设计诱他入觳。   梁靖不会无缘无故上门,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是有恃无恐。倘若对方真的是有备而来,那他的诸般筹划安排都会落入对方掌中,先前谋划好的退路便也荡然无存。   这念头腾起来,永王身上又惊出了满身冷汗。   他心中犹豫不定,当即派人去刺探消息。   因太子出巡的队伍车驾走得慢,心腹快马疾驰来去,在翌日天明时分,终是将消息带了回来——说昨晚太子遇刺,正在客栈休息调养,随行的官员心惊胆战,将士们也都严阵以待,守卫格外严密。   永王听罢,当即追问道:“死了么?”   “没有。”心腹老实回答,“据说只是受伤。”   这话说出来,永王立时面色灰败。几乎无需再费力查证,这一场较量,于他是殊死一搏,于太子而言,却是观望已久,只等他自投罗网。做过的事总能留下痕迹,太子既然早有安排,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撇清的。   倘若坐以待毙,甚至如梁靖所说的,去向太子服软,这行刺储君的罪名便是铁板钉钉。   届时,若太子心狠按律论处,他便须把阖府性命搭进去。即便太子顾忌景明帝,留一丝余地,他往后几十年的光阴,都须在幽禁中度过,生不如死。   往前是绝路,退缩是深渊,而唯一能转圜的可能是……   永王面色惨白地踌躇半天,终是阴沉着眉目退入内室。   ……   太子出巡遇刺的事并未张扬,随行的官员将士都被下令封口不提,只飞马报于景明帝。   景明帝闻讯大惊,生怕太子再出事动摇国本,当即遣人飞马传旨,以有要事商议为由召太子回京城,余下官员仍往梁州。他居于地位十余年,两个儿子各自是何心思,自是一清二楚,先前俩人暗里较劲,如今出了这般大事,自是头一个想起了永王,遂命人召他入宫。   谁知内监出去跑了一趟,带回的消息却令他惊诧——   永王近来向高僧大德请教佛理,昨晚独宿于静室,谁知今早仆从去扣门时却无人应答。仆从等了半晌都没动静,实在担忧,便去请王妃,哪料王妃进屋后却不见永王踪影,寻遍整个王府,也没半点踪迹。   王府侍卫各处找寻,没见到永王本人,却只寻到昨晚有人夜闯王府留下的蛛丝马迹。   如今永王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王妃哭了好几回,也不知是永王有事外出,还是有贼人大胆闯入王府。几个侍卫头领胆战心惊,王妃也不敢跟皇上奏禀,只各处忙着寻人。   这消息全然出乎景明帝所料,不过太子性命攸关,便也未深问。   待太子回京后,立刻赶赴东宫,这才得知贼人猖獗,在途中设伏,利箭几乎射穿那辆坚不可摧的车驾。太子纵有侍卫守护,也被箭支擦伤,哪怕那么点皮肉之上,因箭有剧毒,瞧着也是触目惊心。   景明帝大怒,当即责令刑部和大理寺压着风声严查。   太子既是等永王上钩,自是将对方底细摸了七八成,加上刑部和大理寺不敢懈怠,短短数日之间,便将诸般证据搜罗出来。   所有的证据皆指向永王,而那位却石沉大海一般,不见踪影。   萧贵妃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在瞧出太子有铁证在手后,立即收了从前杀储夺嫡的狠厉姿态,每日里往景明帝跟前跑,询问儿子去向,哭湿了手帕无数。而于外面遮遮掩掩的太子遇刺之事,她也不曾深问,只在景明帝试探时,哭着说永王这是遭人陷害。   自先前萧家的事上受了责备,永王早已听从教诲,息了争执之心,哪会对亲兄弟操戈?   如今永王生死不明,就是千万个罪名压下来,如何能辩白?   不过任人宰割而已。   案子的事她已顾不上,只求景明帝能多派些人手,将儿子寻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纵有万般罪名,她也愿去背负。   一通胡搅蛮缠和哭闹,愈发搅得景明帝左右为难,又是气怒又是担心,愁白了头发。   他并非薄情寡恩之人,当年迫于无奈舍了韩太师,便在心头藏了十多年,至今耿耿于怀。而今上了年纪,更是贪恋天伦,添了点优柔寡断、疑心甚重的毛病。他膝下荒芜,两个儿子各有所长,手心手背都是肉,自问不曾过分偏袒,如今太子险些丧命,永王却下落不明,外面还摆着悬案,哪能不头疼?   倘若永王在场,他还有心追查深问,如今儿子失踪,萧贵妃和永王妃轮着来哭,反倒激起他些许慈父之心。最初的盛怒过去后,也不似从前焦灼。   案子推了数日,始终没能定论。   梁靖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待最初几日的风声过去,便仍如先前般奉命外出办差。   不过这回他却不曾立时出城,而是在辞别东宫后,孤身回家,去寻玉嬛。    第74章 第74章   玉嬛近来过得甚是悠闲。   太师案得以澄清, 韩家恢复清名, 压在心头的事卸去,整个人便轻松了不少。她随梁靖住在京城, 虽说屋宇陈设不及侯府阔丽轩昂, 胜在没有长辈妯娌的繁琐事,不必每日晨昏定省, 闲暇时便能抽空翻书,同谢鸿一道整理太师遗物, 乐在其中。   而永王的事,玉嬛只消揪出宫中内应,剩下的自有梁靖和太子安排。   她前世在宫中劳心劳力, 无可依靠,如今有夫君帮着出手, 何必再去添乱 ?   怀着这般念头,她安居府中, 就等着尘埃落定,看永王自食恶果。   这两日太子遇刺的事虽没传开, 宫廷内外却都知悉内情,景明帝的态度由最初的盛怒强硬转为过后的和软, 甚至流露对永王的担忧, 压着案子悬而不决,背后藏着的态度心思, 细想起来, 未免令人心寒。   这会儿她倚窗坐着, 才将一篇碑帖整理完,看了两遍甚为满意,便搁了笔。   十月中旬的天气已然转凉,却也没到要笼炭盆取暖的地步,玉嬛身上披了件外裳,执笔久了,指尖有点僵,不自觉搓了搓,才想叫石榴送手炉来,一抬头便见梁靖站在门口,默然瞧着她。   他身上玄色的官服还没换,磊落而修长,那双眼睛深邃沉浓,也不知站了多久。   玉嬛微诧,随口道:“怎么不进来?站那儿等着吓人呢。”   梁靖一笑,举步入内——倒不是想吓她,只是她红袖执笔,沉浸在碑帖里的模样实在好看,不忍打搅罢了。遂过去握住她手暖着,一捏肩膀,觉得轻飘飘的,便皱眉道:“这么冷的天气,也不知多穿点。”   “穿得不少,只是窗边有风,比里头冷。你今日回来这么早?”   “太子命我出城办差。”梁靖回身扫了眼外面,见没旁人在,遂低声道:“你的行囊都收好了?这趟要去遂州,正好同行。”   “早就备好了。宫里没什么动静么?我听说萧贵妃昨日又去皇上跟前打探永王的下落,哭晕过去两回,生怕永王在外死于非命,皇上心中不忍,还陪伴安慰了许久。提起永王的时候,也不像先前那样怒气冲冲的了。”   “永王躲得隐蔽,这一路又没亮身份,他们大海捞针,自然寻不到——萧贵妃倒是聪明,成天过去哭闹,皇上再硬的心肠也该软和下来。”   玉嬛颔首,露几分哂笑,“论起揣摩皇上心思,玩弄父子亲情,太子确实不及永王。这么些天耽搁下来,皇上怒气渐消,时常担忧他的安危,就算永王此刻回京,怕也会为儿子死里逃生而高兴,罪名上从轻处置了。若再耽搁一年半载,永王将当时的证据抹去些,做出被人挟持后逃出生天的假象,倒打一耙说是太子构陷也未必不能。皇上看重情分,倒给了他恃宠生事的底气。”   “何尝不是。”   “这样看来,夫君当初的忧虑是对的。哪怕永王不耍花招,皇上盛怒之下按律论处,真到了要决断的时候,未必不会心软。届时恐怕会重拿轻放,断了永王后路再教导惩戒一番,往后**幽闭,哪会真舍得取儿子性命?”   “他和太子都不肯杀——”梁靖眸色微冷,沉声道:“便由我来!”   ……   夫妻俩筹谋许久,等的便是这机会,遂换了暖和劲装,纵马出城。   梁靖这回挑遂州办差,其实是另有打算。从京城到遂州,途中有处山谷叫黄陵岗,林木茂盛幽蔽、山势险峻连绵,离最近的城池也有五十余里,是人烟罕至、林深险要之地。这里平常只住猎户僧道,哪怕有周遭豪贵之家的别苑,冬日里也清冷凋敝,而如今,却藏了一位京城内外掘地三尺都没能寻到的要紧人物——   逃匿出京后杳无音讯的永王。   当日行刺未遂,得知事败后,永王在静室犹豫挣扎了许久。   他从前能与东宫争锋,除了自身一点手段外,萧敬宗在朝中的权势、两位萧贵妃的助力、世家的辅佐都功不可没,而最要紧的,则是景明帝对他的宠爱信任,甚至不自觉的些许偏袒。而今萧家倾塌,两位萧贵妃虽仍独宠后宫,行事却比从前掣肘许多,而他一旦背上刺杀太子的嫌疑,先前倚仗的帝王宠爱便能消去九成。   那般情形下,他要对阵太子,无异于以卵击石,半分胜算也无。   是以几经琢磨,他便选了这迂回之策,先逃出京城销声匿迹,任由太子将诸般铁证拎出来砸在他头上,哪怕景明帝盛怒之下定了斩首的重罪,只消他不现身,便难以奈何。待风头过去,太子在朝中春风得意,景明帝在两位贵妃的念叨下重拾对他的疼爱,许多事便有了转圜的余地。   何况朝堂争锋,本就是你退我进,你进我退。   太子的铁证摆到明面,他便能从中作梗,设法搅出疑云,日后重整旗鼓,总比如今坐着挨打要好。   因怕随行太多招人眼目,便知挑了六名精锐暗卫随行,逃出京城一路藏匿行踪,到这黄陵岗后暂且驻足,只命亲信打探消息,寻找破绽,不许走露半点风声。   却不知那日他趁天色未明逃出王府时,背后便多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隐蔽机警,一路尾随过来,他身边数名暗卫,竟无一人察觉。   而此刻,那双眼睛则带着梁靖和玉嬛,悄然潜入山林深处。   冬日的黄陵岗萧瑟凋敝,肆虐的秋风卷落黄叶,只剩枯枝横斜。夜色深沉,半轮明月斜照,马蹄踩过地上积着的层层落叶,仗剑的身影疾驰过去,如鬼魅掠过,余音卷在沙沙夜风里,转瞬间便消失殆尽。   永王的暗卫四处巡查,听到那动静后当即警觉,尚未来得及示警,便有劲弩射来,直取命门——梁靖的眼线是军中斥候出身,目力耳力超群,身手记性亦格外出众,这一路尾随追踪而来,早已将对方的底细摸得清楚。而今狭路相逢,他与梁靖先发制人,凶狠攻势扑过去,迅速便将对方斩于剑下,无声无息。   而后翻身上马,在外围逡巡两圈,将巡查的四名暗卫全都除去后,扑向永王住处。   ……   这是一处建在山腰的道观,因远离市井香火冷淡,屋舍也无人修缮,颇为陈旧。   观中道士皆被永王的暗卫除去,此刻香火凋敝、殿堂冷清,只剩永王选了正屋暂住。   他生来便高人一等,从王府到皇宫,一路众星捧月,饮食起居所用的无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哪怕偶尔受累出巡,也都有官员和王府随从尽心安排,何曾受过半点委屈?然而如今亡命在外,景明帝和太子的眼线各处搜寻,他不敢往闹市露面,迫不得已藏身山林,也只能栖身在此鄙陋屋舍之中。   每日粗茶淡饭,提心吊胆,整个人瘦了一圈,深夜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也没半点睡意。   今夜亦然。   在暗卫外出巡查后,他便沐浴歇息,然而躺了两个时辰,仍是翻覆难眠。外面风动枯树,夜枭鸣叫,一声声像是利刃刮在他心上,让他时而心惊,时而悲凉。   渐渐的,夜风里夹杂了些微异样的动静。   永王亡命在外,草木皆兵,听到这动静,那些微睡意立时荡然无存。他翻身坐起,才想叫守在外面的暗卫,便听墙外两声闷响,像是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紧随而至的,则是金戈交鸣,伴随凌乱的脚步声,是侍卫的惊呼——   “殿下,快走!”   永王大惊,赶紧滚下床榻,来不及穿鞋便往后面隐蔽的屋门冲过去,手中哨箭亦丢出去,试图召出巡的暗卫赶回来护驾。   然而屋门打开,等待他的却是一柄黑沉沉的长剑。   半弯冷月被薄云遮蔽,暗沉夜色里,有人执剑而立,身材魁伟,面目森然。   永王扫见那面容,惊慌之下,当即连退两步,“梁靖?”   梁靖沉目不语,剑锋微挑,声音也是森冷的,“永王殿下,许久不见。”   “你——”永王面色骤变,下意识又退了两步。然而门墙之外,金戈渐息,方才的激战仿佛只是错觉,此刻风声萧萧,除了门扇晃动轻响的声音,别无动静,显然是两名暗卫早已死于对方手中。而对方神情阴冷,既然明目张胆地闯到此处,恐怕外围巡查的暗卫也已遭人暗算。   他胆战心惊地藏了数日,设想过万一被景明帝的耳目察觉,回京后该如何交代开脱,却没想过,率先找过来的竟会是梁靖。   没有半点征兆和追踪的痕迹,他忽然出现在此荒僻山林,如从天而降。   这样荒僻的山岭,易于藏匿行踪,也易于杀人灭口。   永王瞧着那剑锋,几乎如坠深渊。   他扶着破败的墙壁,顿了片刻才勉强稳住心神,“是太子叫你来的?”   梁靖不答稍稍侧身,露出藏在身后的玉嬛。   她跟着梁靖百里奔袭,凛冬深夜纵马入山,打扮得格外利落,满头青丝拿玉冠束起,整个人裹在漆黑的披风里,半张脸被风毛遮蔽,只露出如画眉目,没了旧时的温婉柔和,却如利刃逼来,藏着锋锐寒意。   永王乍见之下,不由愣住。   玉嬛亦瞧着他,跨前半步,就着昏暗月光,打量眼前的男人。   两世为人,她跟永王的来往着实不少,前世初次见面,他锦衣而来,笑着朝她伸出手,那副伪善的面孔将她期满利用了整整数年,甚至临死之前逼迫她,都是温润如玉的姿态。此生虽甚少交锋,但京城内外,永王但凡现身,都是锦衣端贵、风清月朗的模样,哪怕被威胁逼迫,也能从容不迫,端着皇家子弟与生俱来的沉静温润态度。   而此刻深山中,永王衣衫简素,面容憔悴,满身紧绷戒备,如同惊弓之鸟、丧家之犬。   剥开皇子龙孙的华贵外衣,卸去重重防卫所给的底气,扯掉温润如玉的面具,归根究底,面前这个人也不过如此而已。   玉嬛唇边渐渐浮起冷笑,如嘲讽,如鄙弃   “意外么?”她开口,声音平静而嘲弄,“皇上、怀王爷、太子,连同你的母妃,所有人都在暗里找寻你的下落,却没人能探到半点消息。我还以为,你既有刺杀太子的胆魄,也会有承受后果的担当,却原来只会躲在这里,留一堆女眷在京城为你开脱筹谋。”   前世今生,这手段格局,果真是没半点进益。   永王自然听得出冷嘲,面上青白交加,却只道:“不是太子指使?”   “太子宽厚为怀,哪像你刻薄寡恩,丝毫不顾念手足之情。李湛——”玉嬛别开目光,轻飘飘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之事,只为私怨而已。”   说话间,自箭筒取了三支利箭,递到梁靖手中,而后退了数步,背转过身去。   永王霎时明白其意,自知今日在劫难逃,反而觉得疑惑不解,“我与你并无私怨,哪怕那年谢鸿的事,也没当真伤到他半分,你……”剩下的话,悉数被打断,他踉跄退了两步,低头看向胸口。   铁箭洞穿胸膛,尾羽剧颤,他被疾劲的力道裹挟,险些撞在墙壁。   梁靖面无表情,再度弯弓搭箭,隔着极近的距离,利箭再度激射而出,避过永王要害,洞穿肋骨。   剧痛袭来,永王面目几乎扭曲,“你——”   梁靖不理,第三支箭射出,再度没入对方身体。   永王整张脸立时失了血色,剧痛之下气息断续,瞪大眼睛望着这对鬼魅般从天而降的夫妻,满脸疑惑不解,只留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何……怨……何……仇……”声音渐而微弱,气息亦迅速衰竭,他看着梁靖不带半点温度的脸,至死也没能想明白缘由。   梁靖面上冷硬如铁,将铁弓掷在地上,转身走开。   何怨何仇?   这般痛楚,不及万箭穿心的十中之一。   他负手站在夜风里,只等永王的气息消弭殆尽,才沉声道:“埋了他。”而后走至玉嬛跟前,掀起背上披风,将她裹进怀里。   坚实宽厚的怀抱,熟悉的冷峻眉目,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玉嬛回身,靠在梁靖肩上,伸臂将他环住。   “都结束了吧?”轻而低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梁靖紧紧拥着她,脸上冷凝未消,声音里却带了温柔,“都结束了。”   过去诸般苦楚离散,都留在那场噩梦里,随着李湛的死,彻底封存,俱成云烟。从今而后,再也无需回首——至亲的人都还安然在世,祖父清誉仍在,父辈当年的婚约遗愿也得以圆满,夫妻俩彼此扶持,安居在那处温暖院落,和乐融融。   玉嬛埋首在他胸前,唇边渐而浮起笑意。   ……   永王死得无声无息,夫妻俩回京后也绝口不提。   萧贵妃仍时常去景明帝跟前哭诉,一面又加派无数人手打探,却始终毫无所获。到腊月底时,她最初的镇定渐而消失,开始疑心儿子是真出了事,疯了般四处找寻,却没能寻到半点回音,终于忧心焦虑,病倒在榻。   刺杀太子的主使、永王的下落,俱成疑云,景明帝本就被萧贵妃算计得御体欠安,朝政上劳心劳力,下朝后又担心儿子下落,琢磨当日太子遇刺的事是真的自相残杀,还是另有隐情。这般心力交瘁,倒次年腊月时,终是没撑住,一病不起。   太医用尽手段,仍回天乏力,景明帝撑了半年,沉疴缠身,渐而连饮食都进得艰难。   弥留之际,连唤数次李湛的名字,却终没能见到儿子一眼。   过后太子登基,重振朝堂,没了萧家从中作梗,他又在东宫经营数年,培植了许多得力能臣,接手帝位后,倒颇顺利。老臣退位,新秀崭露头角,梁靖在东宫时便极得信重,升了太子詹事之职,这番调整后,便擢拔入门下,跻身相位,更因建功甚多,得以御赐府邸。   迁居新邸那日,贺客如云,夫妻俩忙碌整日,到晚间才算得空。   梁靖送走宾客,回到居处时,孙姑正带着丫鬟点廊下的灯笼,见了他,便露出笑容来,像是有喜事似的。他心中疑惑,随口道:“少夫人呢?”   “在屋里,请了郎中诊脉呢。”孙姑满面笑意压压不下去,只催道:“大人快进去瞧瞧。”   梁靖遂疾步入内,转过门口的松鹤屏风,就见侧间里两位丫鬟正陪着郎中写方子。他扫了一眼便往里走,见玉嬛正坐在桌边,两步便赶上去,“是身体不适么?”   玉嬛颔首,却只笑睇着他,丝毫不见身体抱恙的模样。   梁靖心中某个念头腾起,瞧着她满面喜色,猛然反应过来,揽住她肩膀,“难道是……”   玉嬛颔首,婉转眉目间笑意盈盈,凑在他耳边,软语含笑。   “你要当爹了,晏平哥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