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万福(重生)》 作者:七六君 文案: 阿慈觉得自己颇有些倒霉,上辈子还没见到夫君的面,就稀里糊涂死在了新婚夜。 重活一世,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嫁进王府,揭了红盖头饮了合卺酒,可谁成想这一回,夫君死了。 真凶迟迟未能缉拿归案,成寡妇的阿慈却发现,那个在夫君死后还隔三差五地往王府里跑,无事献殷勤(划掉)爱好板着脸对她嘘寒问暖的小叔子,好像有点可疑…… “莫不是他害死了夫君,好图权势、图家产?”阿慈心想。 男主·小叔子·四王爷·高羡知道后,被冤枉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我图你。” 都说黎念慈命里克夫, 高羡表示:不存在的,那些说她克夫命的,最后都被打肿了脸。 男女主双重生,1V1,HE。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重生 甜文 主角:黎念慈,高羡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暮秋,大梁京师顺天府。   这一晚,端王府中悬灯结彩,大红喜字贴遍了每一扇窗棂,堂上宾朋满座,堂下奉酒奉菜的家仆往来如织,觥筹交错间,喜庆热闹之意,洋洋洒洒溢满了整座端王府。   今夜端王爷的新婚夜,娶的乃是京中普普通通一户白丁之家的女儿,黎氏念慈。   只是原本一桩被传为佳话的喜事,却在新人入洞房后没多久,突然生了变。   几名嬷嬷尖利的惊叫声宛若刀剑的锋刃擦过,于刺耳的声响里,划开了端王府上方的漆黑夜空。那声声尖叫仿佛划漏了天,落下几滴水来,落进端王府后院这只烧滚了的油锅里,登时炸开了锅——   王爷薨了。   端王爷院中,西厢房里灯火通明,几名嬷嬷与大丫鬟正在厢房里守着新妇。一会儿帘子打起,进来一位身着紫红色大襟小袄的妇人来。   那妇人上前便先抹了两把泪,缓了片刻,方才打着哽咽的嗓子,唤了一声:“娘娘……”   坐在正中的黎念慈抬起头来,面上犹是惊惧未定,一双杏眼已然通红。她隔着泪雾望向眼前年近半百的妇人,片刻后认出了这是王府里的后院主事,林嬷嬷。   先前阿慈于家中待嫁时,曾因她领着府中婢女送喜服等等,故而见过一回。这会子见着了主事嬷嬷,阿慈只一怔,继而讷讷问了一声:“外头如何了?”   “前头搭了两只棚子,临时改作了灵堂,胡管家领着几名家丁,已将王爷的尸身抬往灵堂上去安置了。”林嬷嬷低头答着,两眼又渐渐泛起红来,惹得阿慈还悬着残泪的眼眶,“啪嗒”“啪嗒”也跟着落下来几滴豆大的泪珠。   一时间,屋子里的仆妇丫鬟,皆垂头掩面,啜泣之声不绝。   良久,阿慈方才拭了拭泪眼,勉力稳住身上的颤意,问道:“那外头的客人可都安置妥当?房中现下又是谁在料理?”   林嬷嬷道:“胡管家已吩咐了几个靠得住的,将几位打紧些的客人亲自送回去了,余下的也一一打过了招呼,送出府了。现下正房里乱糟糟的一团,胡管家已命人封了门,待明日三法司的人来了,取过了证再行整理,还请娘娘先在此处避一避。”   阿慈顶上戴着九翟冠,身上还穿着织金云凤纹作云肩的红色大衫,听到这般安排,九翟冠上一对金凤衔的长珠结晃了晃,亦随她点了点头。   屋子里的哭声抽噎声仍是断续不休,阿慈就坐在一片哀声里,默默饮泣。   这本当是她的新婚夜。   半个时辰以前,她还坐在北面的那间正房里,身下是黄花梨木雕的新床,以大红的雾绡做了帷幔,掩着绕床三侧几块透雕的“麒麟送子”图,若隐若现。她与端王爷捧着喜娘奉上的合卺酒,微微仰面,一并饮下。   只是王爷与她一道饮下了合卺酒,却再未与她一道放下酒杯。   阿慈感到手中的威凤双联合卺杯沉了沉,下一瞬,却见到王爷已是抓着心口,倒在了地上。合卺杯落地,王爷也同杯上那只金雕的威凤一般,从云端坠落——两眼发直,四肢逆冷,就死在了阿慈的脚边。   阿慈被吓坏了,连同满屋的喜娘、嬷嬷、丫鬟们通通都被吓坏了。   是几名嬷嬷率先回过神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门去喊人,而后不过片刻,整座端王府里便乱作了一锅粥。   阿慈正是在一团混乱之中,被几个懂事的大丫鬟搀去的西厢房。   暮秋的夜已渐渐有了凛冬的寒意,厢房中生了炭火,可阿慈坐在暖炉前,却也只觉手脚发凉,再多的炭火也烤不暖的凉。   她没成想,自己小心翼翼重活了一次,到头来竟要面对的却是夫君的亡故。   ——阿慈是死过一回的人。   上一世也是在这一晚的新婚夜,就在正北的那间新房当中,阿慈死了。   那一日所经历过的一切同今次大抵无二。她嫁的是当今陛下胞弟,二王爷端王高赐,一切遵循亲王成婚的繁复礼制,是以她在喜娘的督导下忙了一日,连水也未用一口。恰逢拜完堂后宫中来了赏,二王爷往前院接赏去了,便将阿慈留在了房中。   那一晚,阿慈因口燥难耐,便趁着房中无人,偷偷倒了小桌子上摆的一壶水来喝。可不想杯水入腹,她却渐而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   仿若她在岸上溺了水,阿慈拼命呼救,却觉自己的呼吸如同一只被人斩断了线的纸鸢,飘飘远远,再也接续不上了。   她喘不过气、出不来声,人还没有挣扎着走到房门口,就已同王爷一般,两手抓着心口,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阿慈死了,还未见到夫君的面,便稀里糊涂地死在了新婚当夜。而她再睁开眼,竟发觉自己又回到了今天早上。   前世自己的死亡,让阿慈疑心那杯水有问题。如若能重活得再早一日,她尚可以有别的选择,可偏偏一切只是回到了六个时辰以前。宫里和王府里来的嬷嬷丫鬟们寸步不离地服侍着她,教她毫无别的法子可使。是故她唯有小心翼翼,想等到如上一世那般,房中无人时再去处置那一壶水。   可不知为何,这一世却与上一世有了出入。   二王爷高赐在拜完堂后,并未同上一世那般先去外头接赏,反是先与她行完洞房前头的所有繁礼。   阿慈脱身不得,蒙在喜帕下当是娇羞的新嫁娘,又不好仅凭一点揣测疑心便妄自开口说话。于是阿慈忍下了,等着二王爷揭盖头、饮合卺酒,心下则盘算着饮过合卺酒后,待屋里的闲杂人等都散去了,再与王爷私话便是。   然而她没料到,合卺杯落地,夫君却在她开口前,先一步于众目睽睽之下死了。   死时情状,与她竟是一模一样。   阿慈忆及此处,心上更只觉得千刀万剐,恨不能连扇自己几下——她分明知晓这一夜不太平,可自己最终却什么也没做成,重活一世,也不过是被人推着,按部就班地往前走而已,全然没能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是以她在王爷死后,唯独做了一件事——在王爷猝然倒地的当下,趁乱先收起了那壶水。   那会子,满屋子的仆妇婢女跪了大半,摇王爷的摇王爷,哭的哭,喊人的喊人,躲的躲,阿慈在伤心怖惧之余,也迅速将小桌上的水收了起来,藏在吉服的大袖中,悄悄地带来了西厢房。   阿慈心想,王爷的死状与她别无二致,想来死因也必是一样的,若上一世的自己真是因了这一壶水而死,则这壶水便是案子的关键所在。   可这一夜实在太漫长了。   诚如林嬷嬷所说的,要到明日,三法司的人才会来,眼下胡管家虽封了门,然而终究不过一纸封条罢了,歹人若有心,难保不会趁这长夜漫漫,前来将它毁了。   夜长梦多,变数太大,总是小心为好的。   想着,阿慈又不经意抬了抬眼,扫过适才藏水之处。   她如今身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府邸里,身旁没一个信靠之人,绝不敢轻易将那水的事情说出来。便是到了明日,三法司的人来了,她也需得小心谨慎,再谨慎些才是。   她想,是她对不住王爷,但若能还王爷一个公道,她还是要竭力一试的。   阿慈一面想,一面垂了眼,默默又将目光收回来。   然而目光回时,不经意间又掠过了满屋子妇人们的眼神。那些惊惧、哀凄,却又从眼眸的深深处,透出怜悯甚至隐隐还有一丝嫌恶的眼神,一道一道,有意无意却又不偏不倚地全落在她的身上。   阿慈一怔。   继而心下泛起酸楚,一时鼻尖发酸,眼又红了起来。   身前的炭火还在烧着,发出轻微的毕剥之声,隔着炉子传出的暖意熏着阿慈的眼,却是愈发干涩了。她的心中在这一刻填满了凛然萧寒之感,仿佛冬天业已提早来了。   漫长的冬天,就在这一夜揭下了它的盖头。   一时间,凄凉、凄楚、惊惶、无助,都随那外头渐起的北风,朝向阿慈的心间呼啸而来。   她在新婚当夜守了寡,实是一颗灾星。   一颗命硬的灾星。   她倒宁愿自己是死在了前一世,至少是她死去了,没有见过夫君的面,也就没有任何旁的念想。可偏偏她命硬至此,竟又活了过来。非但活过来了,还害死了自己的意中人。   若没了她,他会否便能躲过这一劫……   阿慈在胡思乱想之际,又别过头,默默抬手拭泪。   泪痕贴着脸,有些冰凉,忽而外头的帘子被人打起,灌入些风进来,将那冰凉泪痕吹得更冷了些。阿慈抬眼,便见一身着紫色粗绸直裾袍,留一把胡子,模样约摸四五十岁的男子进来了,林嬷嬷见了,唤了一声“胡管家”。   阿慈知晓这位便是王府管家,胡管家了,亦望向他。   只见胡管家行至阿慈身前一丈处,磕了个头,道:“老奴胡开源,见过娘娘。”   “胡管家免礼。”阿慈道,“今夜外头的事,全仗胡管家操持。”   胡管家爬起身来,又垂首道:“娘娘言重了,本也是老奴的本分,何况老奴随侍王爷多年,王爷如今……”   他话及此处,又打住嘴,没再往下说下去,可也已然勾起了一屋子的抽抽搭搭。   阿慈勉力压下又要泛出的泪,稳了稳神,抬眼问他:“胡管家来,可是有事要报?”   “是。”   “何事?”   胡管家道:“回禀娘娘,是四王爷求见。”   “四王爷?”阿慈略一蹙眉。   当此时,她人也无甚精神,哭了这么许久,双眼想必也是红肿不堪,私心里便并不想见。但一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往后只怕少不得要仰人鼻息,念及此处,便又觉着少得罪一位是一位,遂还是朝胡管家一颔首:“请进来吧。”   “是。”胡管家应一声,便退下去了。   帘子打起,一闪而过透出外头的天,夜空深黑,倒是有一轮明月正于东面高悬。   作者有话要说:   嫂嫂万福,冲鸭!求收藏鸭!   第2页 第2章   四王爷来时,见到院子里正有三五成群的仆妇们扎堆,皆埋着脑袋在低声地说些什么,瞧见他从旁过,方才止住嘴,正过身子向他行礼,齐齐道一声:“四爷。”   这位四王爷名唤高羡,封号一个“睿”字,自幼便是与端王爷一处长大的。   先帝生有六子,嫡长子便是如今的陛下,大梁皇帝高巍,余下几位封了王爷的皇子里,病逝了一位,另有三王爷、六王爷去了封地,只留下与陛下一母同胞的二王爷和这位四王爷在京中。   但这位四王爷,虽自幼便与端王爷一处长大,却并非是当朝太后所出。   四王爷的生母容妃,早在诞下他数月以后便撇下这位幼子出家了,往后也一直居于京郊一处庵堂里修行。倒是被她撇下的这位四王爷,因太后见之年幼,于心不忍,遂才一直留在了身边抚养长大。   以上诸事,阿慈还在家中待嫁时,便已有过耳闻。终归她要嫁入端王府,来日必也是要与这人打交道的,只是不想这交道会来得比她预想的还要早些。   阿慈在胡管家走以后,便命几个丫鬟去打了水,取了帕子来,又教人移来一面铜镜,对着镜子细细将面上被泪水污花的地方擦拭干净。镜子里的阿慈,双眸已然哭得有些肿了,她又拿热帕子敷了片刻,方才命人将这些都撤去。   阿慈是第一回见这位小叔子,虽是在这种时刻,却也不想蓬头垢面地丢了端王府的脸面。只是阿慈整理完毕,心下不禁又起了些疑窦。   她还在家中时,曾听过这位四王爷的一些逸事,除了生母出家、由太后抚养长大种种以外,还闻道是这位四王爷,生性风流孟浪,因生得是沈腰潘鬓,常见于风月场中,每饮酒,便更见醉玉颓山。这样一位风流王爷,此时要来求见她,却是为何?   阿慈想不通,又琢磨了片刻,心下只道他或是因与二王爷一处长大之故,感情更要胜过旁人几分,王爷一夕之间没了,他必然也是不好受的,此时来见寡嫂,也归是在情理之中罢。   阿慈想着,又顾自按下心中的些许疑虑,听见外头胡管家的声音响起,隔着帘子递了句话进来:“娘娘,四王爷到了。”   阿慈便正了正衣冠,道:“知道了,请进来吧。”   没过片刻,帘子被人打起,进来一位身着石青色襕衫,腰系一条缃色云纹嵌玉束带的年轻男子来。他的身后另还跟了一位剑眉朗目的年轻侍卫。   林嬷嬷率先迎在门口,屋中旁的嬷嬷丫鬟们见他进来亦纷纷福身,道:“见过四爷。”   只见那位四王爷,入了一屋子丫鬟仆妇之间,一声也未应,反是目不斜视,直直便向阿慈走来。   阿慈起身相迎。   只是他人还未到近前,她却先已闻见了四王爷身上的一股子酒气。   人道是四王爷好酒,想来果然所言非虚,这样大的一身酒气,任他是酒仙也好,酒鬼也罢,阿慈实在有些受不住,不自觉便蹙眉退了半步。   高羡像是觉察了,人已行到了阿慈近前,忽然又止住了脚,顿了片刻,方才道一声:“……高羡,见过嫂嫂。”   阿慈见他这一瞬的停顿迟疑,登时又觉自己失了分寸,他纵使再如何放浪形骸,自己实也不该退那半步的。想着,又红着脸低下头,亦福了一福道:“妾身见过四王爷,这厢……有礼了。”   话毕,她才悄悄抬眼,小心打量了高羡一眼。   只见他立在自己身前七尺之地,腰杆连背很是笔直,他的身量本就略显清癯,又在一袭石青色襕衫映衬下,更若一株孤松,立于月下。   阿慈想他玉树倒是临风,只是也和传言当中,那拟把疏狂图一醉的放浪形象有些不似。想来传言到底是传言,多少添些差池也是有的。   正在想着,便听高羡稍有些低沉喑哑的嗓音,问了声:“今夜之事,嫂嫂可有吓着?”   阿慈垂下眼来,道:“若说没吓着定是诓骗人的,不瞒四王爷,妾身确实是被吓到了。”   “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嫂嫂自然害怕。晚些吩咐烧厨房备些安神的参汤来,嫂嫂今晚用过再睡。”   “是,多谢四王爷挂心。”   高羡见她半低着头,礼貌又疏离地答着,虽未抬眼正视他,但只瞧那低眉之下黎念慈的眼眶通红,想也知道他来以前她面对这一屋子哭泣的妇人,惊惶失措又六神无主的境况。   “只是四王爷……”   高羡正在想着,忽又听见身前的阿慈唤了一声。   “嫂嫂请讲。”   阿慈便道:“今夜之事,妾身受惊吓事小,但王爷枉死事大。妾身虽受一些惊吓,缓一阵子定也是能缓过来的,可王爷人死不能复生,却是从此不在了……”   阿慈说着,话里的哽咽之意也渐而复起了。   高羡点点头:“我知道。但王爷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更要多加保重。嫂嫂悲痛归悲痛,也需得当心自己的身子,切莫病倒了。”   阿慈见他说话时,面容沉稳,话语平静,虽然一身酒气,但又像是竭力克制住酒意一般在宽慰她,一时心中虽然悲痛难当,却也感到甚是慰藉。   这一日自己过得实在漫长极了,加之一晚上又是惊又是自责的,阿慈在这样一座人生地不熟的王府里,心头难免便生出许多孤独无助之感来。   王府中的粗使下人虽多,这一夜的哭声也连绵未绝,可到底这些仆妇们丫鬟们,哭的也不过是王爷的故去,和她们各自可以想见的、自身将来的境况罢了。至于阿慈,不过是王府里一个初来乍到又显得格格不入的外人而已,于是哪怕连一句轻描淡写的关心也无,甚至望向她的眼神,怜悯之下还夹杂了冷眼、鄙夷、嫌恶。   唯独此时此刻,眼前这位四王爷,给了她唯一的一丝关怀和温暖。   阿慈心中颇有些触动,便对这位四王爷,渐渐又生出一些感念来。她想,他和传言中那位没个正形的睿王还是有些不大相像的,许是风言风语的,传错了也未可知……   可一转眼,阿慈却又听见高羡问了一声:“那现如今,王兄的丧事是谁在料理?”   此话一出,阿慈不禁一愣。   适才胡管家入内向她通报,说四王爷求见时,阿慈想当然便认为这位四王爷是在看过王爷之后才过来的。她想,他见过了王爷,又想起了寡嫂,遂请胡管家通报,亲自来拜见慰问一番,虽有些不合规矩,但也合乎人情。可如今四王爷这样一问,却显然他是连端王爷的面也没曾见过。   打小与自己一处长大的王兄死了,不先去吊唁王兄,反跑来关心一个素未谋面的嫂嫂……阿慈心中不由地便觉些许不对,但也还是谨慎起见问了他一声:“四爷这是,尚未去过灵堂?”   高羡道:“不曾……”   阿慈遂皱了皱眉,又仔细回想一番他从进屋后直到方才的一言一行,这才发觉他的话里,竟都是有意无意地围着自己在转。   阿慈心下一沉,小声问他:“四爷为何只字未问王爷如何?”   他的这番举止着实有些怪异,像是早便知晓王爷会死、死时情形又当如何一般。阿慈心中甫一生出这个念头来,登时又暗暗打了个寒颤。   她慌忙稳住心绪,想起坊间传的那些说他荒唐孟浪的话,又为他开脱。坊间既有传言,必然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许是他这样怪诞的行径,自己的见识毕竟有限,适才看走了眼抑或是没能看透他,自然是有的。   只是阿慈心中虽然极力拿那些孟浪之语为他开脱,却也渐渐对他失了才起的些许好感,便连同方才他的那些个关心,也添上了许多别有用心的意味来。   阿慈目有一丝狐疑、一丝不待见,望向高羡,却发觉他竟也是被问住了,一时语塞。   一时间,阿慈心中就更存了几分疑虑。   双双都未再开口说话,就在静默的当口,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显得冒冒失失的,不多时靠近了,门上的帘子骤然打起,又闯进来一位十五六岁模样,也有些冒冒失失的姑娘。   她的身上还是穿着上白下青的袄裙,外头披了一件对襟竖领披风,阿慈见她一进门,左右丫鬟嬷嬷便齐齐喊了声“表姑娘”,心知这便是自己的新小姑了。   阿慈此前待嫁时,曾听先来家中的两位教引嬷嬷说起过这位表姑娘。   这位表姑娘姓“吕”,名唤“思妤”,原是太后娘娘家中,一位表姨母家的孙女。因幼时家中变故,家道中落,双亲皆不在了,几位叔伯又不愿意接手养着,便将她送来投靠了太后。又因她自小与端王爷走得最近,王爷也甚是喜欢她,便在出宫建府以后,也将她接来了王府里住着。   眼下她匆匆入内,见了四王爷,只不过是伫足福了一福,也不等四王爷喊她免礼,便先直起身子上前拉住阿慈的手。她张口唤了一声“嫂嫂……”,旋即两眼一红,就从眼眶里滚出两行泪来。   “我今日身子略有些不爽,就在房中躺了半日,想着明儿一早便可以见着嫂嫂的面了,心中还觉欢喜万分,怎知不过闭门半日,却出了这样大的事情。”   小姑说着,又低下头,悄悄抬手揩去眼泪。   阿慈见她这副伤心模样,一时也是勾起了心中才缓下些许的难过之意,本已红肿的眼,霎时又泛起泪来。   她的手搭在小姑手中,亦默默掉了几滴泪到衣袖上。   一时屋里无话,唯有姑嫂二人啜泣之声。   小姑拭了片刻的泪,才复又抬起头来问她:“先前在灵堂时我便问过了胡管家,他却道是今夜府中正忙着王兄的身后事,也无人去打扫别的院子,不知嫂嫂今晚可有去处?”   阿慈先摇摇头,后又道:“今夜我给王爷守灵,过会子便去灵堂,就在灵堂里守一夜便是了。”   然而话音落,阿慈却觉小姑拉着她的手一紧。   “嫂嫂,”她劝道,“今日嫂嫂业已忙了一整日了,入夜又还要为王兄守灵一宿,这身子可怎吃得消。今夜外头尚有胡管家他们打理着,嫂嫂听我一句劝,先歇息一晚,这灵堂有得是时日去守,就是王兄知道了,定也不会怪嫂嫂的。”   阿慈刚要开口再推辞,却听一旁的四王爷亦开了口:“就听思妤姑娘的吧。”   阿慈望他一眼,又回望小姑,迟疑了片刻才道:“可我今夜也未安排去处……”   “嫂嫂若是不嫌弃,便去我的房中睡吧。”   “这……”   “我特意来此,一是挂念嫂嫂,二也是心想,王兄才出了事,嫂嫂今夜若是一个人睡,定然害怕。与其这会子再去打扫院子,倒不如委屈嫂嫂,且在我那里将就一宿。”   阿慈心中倏然一动,拉着小姑的手,亦默默地紧了紧。 第3章   阿慈这一日,从寅时中便起了,忙忙碌碌的,几乎一刻也未歇过,到眼下及近亥时,诚然也是累极了,面上不由显出倦怠之色。   小姑还在柔声劝着,林嬷嬷也从旁帮了两句腔,阿慈方才颔首应了下来。   瞧着天色实在已是很晚,阿慈便向高羡福身作别。   高羡微微点了点头,又叮嘱道:“深秋夜寒,嫂嫂该多添一床被子,当心着凉。”   阿慈听来蹙眉,觉他今晚总是说些逾矩的胡话,确实是没个正形。但想到他素来在外就是这样的名声,便也还是没有计较,顺着他的话垂首道了声谢,又吩咐了林嬷嬷派两位家丁将他好生送出府去,转过身就随小姑往外走了。   阿慈随小姑离开,高羡自然也要走,只是行到门边上时,却见阿慈不慎被绊了一下。   阿慈出门时,瞧见外头的院子,北面正房里已没了灯火,黑黢黢的,院子里因这一夜人来人往的亦显得十分杂乱,和她来时透过红盖头边沿垂下的金色流苏所瞧见的院子,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心下陡然生出人去楼空的萧索之感来,神思恍惚间,便没能留意脚下的横木,被门槛给绊了一下。   阿慈一时失了重心,身子直直往前扑去,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只是人还没有呼喊出声来,转眼却先被人一把扶住。   说是扶,但因阿慈其时是往前倾倒之故,那人两手迅速托住她的两臂,倒更像是将她环抱在怀一般。   阿慈回过神来一抬眼,便见到高羡低下头来直直望向她的双眸,问她:“怎样?可有摔着?”   阿慈慌忙直起身来,身前的小姑、身后的几位嬷嬷们忙也赶上来搀她。高羡也不知如何就在那一刹那间,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阿慈感激之余,亦觉脸上烧烫烧烫的,就只默默摇了下头,又埋下脑袋,向高羡行了个礼道:“妾身谢过四爷搭救,已无碍了。”   高羡见她确实也没磕着哪儿,才点点头,转眼却又皱眉道:“才嘱咐了嫂嫂多加保重身子,转眼便教这门槛给绊着了,嫂嫂这般精神不济的,可如何教人放心得下。”   眼下,阿慈的一左一右皆有一位嬷嬷搀扶着,两位嬷嬷身后,也候了好几个嬷嬷丫鬟,生怕王妃娘娘再有个好歹,是以高羡这一句话声虽不大,却也足以教近旁的众位嬷嬷们听得一清二楚。   阿慈一时只觉面上更烧了些。   她匆匆低头又福了福身子,赶紧便拉上小姑的手往外走了。出院门时一摸脸,双颊已是滚烫。   ……   小姑房中,阿慈已被领着安坐到了妆台前,两位嬷嬷往浴房给她预备洗漱的一应物什,小姑便领着另两位小丫鬟服侍阿慈卸冠更衣。   阿慈这会子照见了镜子,才见到脸是通红的。虽往小姑的院子这一路行来时,北风已将她面上红晕吹淡了不少,但隐隐仍是可见双颊宛若红霞一般。好在是教哭花的胭脂给盖住了大半,加之屋里的灯烛也不似那么明亮,方才没惹旁人起疑。   高羡的那一扶,让阿慈面上通红,也让她感到心神不宁,她总觉着这位四王爷在此时此刻前来接近自己,目的并不那么单纯。   总道是侯门深似海,这端王府的里里外外,波诡云谲,想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好。”阿慈心中暗道。   镜子里的阿慈低眉垂眼,镜子外的她方在出神,便忽又感到一双纤弱的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镜中阿慈抬起眼来,望向正立于她身后的姑娘。   姑娘的披风已经下了,先被挡在披风底下没有拢起的长发,此时全松松地落在她肩头。她将脑袋往阿慈处又凑近了些,一并映入面前的铜镜里,用那哭红的眼端详了阿慈许久,又轻轻叹道:“嫂嫂生得真是好。我小时住在南方,见过那些吴侬美人,也是柔媚似水、温婉可人了,却竟没有一个似嫂嫂这般天人之姿,足以倾城的……”   阿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只有默默听着,又想到还未好生谢过她今夜留下自己,便提了一声:“小姑……”   “唤我思妤便是。”思妤直起身子,又接过一旁丫鬟递来的竹篦,细细地替阿慈梳开发上的小结。   阿慈的九翟冠业已取下了,摆在妆台的一旁,冠上钿璎折碎了烛火的光,粼粼地映在她的脸上。她轻轻道一声:“好,思妤。”   阿慈道:“你我如今已是一家人了,我亦不瞒你,我这一日确是心力交瘁,难受极也累极了。虽说你若不来,我便是强撑着,也要往灵堂上去守一夜的,但到底这渐要入冬的一夜过去,身子也着实是受不住。你顾念我身体,又怕我一人孤枕,邀我来与你同住,我心中实是感动之至。这份情谊,且不知还要如何来还。”   思妤听罢,手中的竹篦顿了一顿,渐渐放下了,又叹道:“嫂嫂何须与我这样见外,说些什么还不还的话。嫂嫂乃是王兄心尖儿上的人,便也是我的亲嫂嫂,王兄走得这样仓促,一句话也未留下,可我知他心中定然是最放心不下你的。我代王兄照顾嫂嫂,亦是我心甘情愿的事。嫂嫂切莫再说什么还恩的话了,教人听着生分,也伤心……”   思妤一面道,一面那双眼也渐渐低垂,鼻尖抽了两声,竟是又要落下泪来。   阿慈见着,一时更添心酸不已,也回身拉过小姑的手:“好思妤,是我的不是,这话你便当没听过,往后我再不提了。”   思妤默默点点头,又别过脸,伸了只拇指将眼角的泪撇去,抬眼道:“嫂嫂的发还未梳完,我再替嫂嫂梳一梳。”   “好……”   阿慈重又回身坐下,任思妤一下一下,梳着她的头。   她也不知为何,明明晓得自己如今嫁进了王府,深宅大院,人心难免叵测,故而时刻叮嘱自己谨言慎行,小心为上的,却偏偏会对这样一位表姑娘,卸下防备,生出天然的亲近之感来。   她想,许是还在家中待嫁时,听闻这位表姑娘的身世凄凉,心中觉她命途也是坎坷可怜,自打那时起,就已在她心中生出许多同命相怜的感叹了。及至今日一见,又觉她举止虽然有些冒失,但天性未泯,心地淳良,便更愿意与她走得近些。   阿慈想,她自幼失了父母,同自己一样寄人篱下地长大,那瞧人眼色过日子的滋味,无论是身在市井还是身在高门,都应当是一样难受的。   但她到底是长成了,自己这么些年来,也长成了。   阿慈念及此处,不经意又微微叹了一声。   她较之思妤虚长几岁,两个人年岁相近,命途亦是相仿的——思妤幼年失恃失怙,阿慈也是。   阿慈的母亲生她之时因胎位不正,以致难产,是以阿慈甫一出生,生母便撒手人寰了。父亲家中以卖酒为生,独自一人拉扯了阿慈三年,又在媒人介绍之下,娶了一位王氏续弦。   彼时阿慈尚不足四岁,虽还懵懵懂懂的,却也已经晓得辨人眼色了,是以她总是很乖,在父亲的眼里懂事又听话。   那样的日子,本也平平淡淡。   继母在她五岁时又给家中添了一位弟弟,父亲很是高兴,为他讨名“念昌”。阿慈见他高兴,心中亦是欢欢喜喜的,见父亲忙着照料继母与弟弟,也会搬一张矮凳,站在板凳上踮着脚尖学打酒,好替忙不过来的父亲分担一些。   只是,阿慈心想,也许自己生来就是一道拿黄连熬出来的命罢。   阿慈十岁那一年,京中时疫横行,父亲也不幸染上了。   她犹记得父亲走那一日,几个拿白帕子蒙面的人来家中抬走了父亲的尸身,继母将哭得浑身发颤,要抱住父亲一起走的阿慈锁进了柴房。阿慈透过柴房门上那稀稀拉拉的木头缝隙,看见继母用巾帕掩住口鼻,皱着眉嫌恶地将父亲所有的衣被丢到院子里,付之一炬。   阿慈也记得,继母放她出柴房时,蹲下身子,拿帕子细细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痕,摸着她的脑袋,哽咽道:“阿慈最是懂事的,你爹爹走了,咱们母子三人总不能坐吃等死不是。可你瞧昌儿还那样小,娘实在也是腾不出身来……娘知道这些年你帮着爹爹照顾酒坊生意,多少也是懂得一些,你看自明日起,你在前头卖酒,娘来管账,拉扯着弟弟,咱们三人相依为命,可好?”   阿慈忆到此处,心中又勾起沉沉一声叹息来。   她没有权利说不好。   于是从那一日起,阿慈开始当垆卖酒。   白日里,她就在酒坊中招呼着往来买酒的客人,继母偶尔上外头来瞧上一眼,抑或是取些银两,说是要给弟弟置衣;入夜,阿慈便在柜台后头支一张用两条长凳放一块竹板搭的小床,睡在铺子里。   继母起先并没有说什么,但日子久了,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嫌起阿慈的命来。   她道阿慈是个“硬命种”,又因嫌弃阿慈命硬,生怕她克死了自己与黎念昌,故而吃睡皆不让阿慈与他们一处。   这样仰人鼻息的日子,就直到阿慈嫁进王府里来。   是以阿慈才见思妤,既已晓得她的身世,又瞧她如此待自己,打心底里便已是将她视作了亲妹妹。   她想着,又望向镜中的思妤凝神。忽而又听见身后一声轻唤,道:“嫂嫂,已梳好了。你且坐一会子,我去瞧瞧浴房中的水,可是放好了没。”   第4页 第4章   阿慈这一夜,洗漱更衣,又等思妤洗漱过一番再上床时,已是子时了。   她与思妤躺在床上,听外头隐隐约约传来的嘈杂之音,知道是胡管家领着府上下人在置办王爷的后事。思妤伸出一只手来,隔着被子拍了拍阿慈的手:“嫂嫂,莫多想了,一切都待明日起来以后再说,先睡吧。”   阿慈应一声,又唤思妤:“你也早些睡。”   “嗯……”   思妤应着,又将手缩回被子里去,拉了拉教这一伸手给撑开的被头,一蜷身子,便侧过头睡去了。   阿慈躺在床上靠里的一侧,等着先头留在灯罩中的最后一点短烛渐渐燃尽。   她看着屋子黑了下来,而后又因今夜外头月色的好,在双目慢慢适应黑暗之后,瞧见了透过纸糊的窗子,映入房中的一点清冷的光。   阿慈没有睡着,她睁着眼,望着帐顶,明明人已经是倦极了,却硬是毫无睡意。   她也是在这样的夜里,得知自己要嫁入端王府的。   那一晚,阿慈才搭好了小竹床预备歇息,却见连往后院的帘子被人打起,是继母进来了。   往常阿慈打了烊又收拾盥洗完毕,已是亥时中了,那样晚的时辰,继母是不会再到前头来的,可那一晚上,继母偏生坐到了她的小竹床前,破天荒地问了她一声:“快入秋了,被子可够?若在此处睡不好,今儿个起便搬去后院西面的厢房里睡吧。”   阿慈一时不知她心中打的什么主意,只是拿铺子要人守着,害怕那些酒徒喝高了,夜半三更来闹门作借口,婉拒了她。   可谁知继母竟道:“左不过就是丢一些酒罢了,没什么打紧的,眼下你才是顶要紧的。”   着实是教阿慈暗暗吃了一惊。   她心知继母突然间对她嘘寒问暖,定是有什么原委,却不想这原委会是一门亲事——嫁进端王府,做端王爷的元妃。   阿慈起先以为继母在说笑,想她怕是白日里与那些婆子妇人们打牌碎嘴,教人给诓骗了,便不以为意,只应承了几句打发了继母,又顾自卖她的酒去了。可结果几日以后,却忽见酒坊外头来了两辆宫车。   那宫车上下来几名衣着考究的太监,瞧着不像是寻常奴才,入内便问哪一位是黎氏念慈。   阿慈忙从柜台后头出来,迎上前去答:“小女便是。敢问诸位公公这是……”   那领头太监却不待她问完话,只瞧她一眼,又以尖细的嗓子拔高了调,唱道:“黎氏念慈,接旨吧——”   阿慈这才知晓,继母所言,竟是非虚。   她在家中备了两个月的嫁。两月之间,宫里和王府皆派过人来,下聘的有,服侍的有,来教引的亦有。酒坊的生意停了,但左邻右舍却变得空前热络了,那些个婆子妈子,几乎是一日几道地往黎家走动。   阿慈想起父亲走那一阵,家门前清冷得宛若冰窖,不禁感叹于人性趋利,世道凉薄。而她在一番感叹之余,却也颇觉诧异——她并不认得什么端王爷,好端端的,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怎就会相中了她呢?   上一世的阿慈倒霉到了家,在新婚当夜枉死了,连盖头也未揭成,是故也未能见到这位二王爷的面。   也是直到了这一世,直到此夜,阿慈躺在思妤的床上,才细细回想起数个时辰前她的盖头揭开,瞧见这位夫君的第一眼。   只是,说是第一眼,却也不是第一眼。   彼时阿慈坐在那张黄花梨木雕的新床上,惊讶得差点开口呼出声来,只碍于一屋子的喜娘嬷嬷丫头们皆在旁看着,方才生生将那半句话给咽了回去,但心中又惊又喜,喊了一声:“是你!”   王爷身着冕服,就坐在她的身旁,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般,眼里微微笑着,像闪着粼粼的光,他伸出温凉的手覆在她的手上,道:“是我。阿慈。”   阿慈心中于那一瞬间,有一根悬着的沉重木头,轰然落了地,而后又化作一株凤凰树,生了根,开了一树火红色的花。   那还是阿慈在当垆卖酒的日子。   酒坊中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三教九流,生客有之,熟客亦有之。这当中有两位常客,时时相伴前来,也常分别而往,但无论哪一回,观他们的相貌衣着,谈吐气质,总要与旁人略不同些,是以留与阿慈的印象也更深一些。   其中一位好着青色襕衫,常饰一枚白玉在腰间,立时有如松般苍劲,举手投足又清逸如鹤,只是并不喜言笑,说话亦总是沉稳有加。另一位则是谦谦公子,温润许多。   阿慈见那位温润如玉的公子,言辞之中还散着儒雅之气,只道是个读书人,后来两人去得久了,她才又渐渐知晓这位“读书人”,原来是个大人。   其时的阿慈,因只听他身旁随侍暗暗这样叫过几回,也未曾多嘴去问,是以并不知晓他官阶几品,但想到他年纪轻轻便在京中为官,想来家世十有八||九是很好的。又见这二人常来常往,关系甚笃,遂也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位如松如鹤的男子,亦是位大人或者世家子弟。   只是她却不知道,那位松形鹤骨的男子,原来竟是王爷。   当今陛下的胞弟,端王高赐。   那圣旨上说他:“慕黎氏,愿求娶为妃。”   阿慈在揭过盖头的又惊又喜之下,心中竟也慢慢生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情愫来。   她这一生,原本已是做好了孑然终老的打算了,全只因天家旨意难违,才在继母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又死了心去嫁人。   那时她还叹是,自己终究仍是教继母给卖了,又哪里想过峰回路转,揭下了盖头,却见到是他做了夫君。   阿慈心中娇羞又欢喜,甚至一时间还忘了这一夜的危险重重。   只是她的欢喜还未过两盏茶的工夫,一切就有如傍晚时分的雨后霓虹,美过了一瞬,又于夜幕的吞噬下,烟消云散,再不复了。   阿慈一时间猛地攥紧了被头,于黑暗里瞪着悲痛的眼,双眦欲裂,牙关紧咬。   二王爷当着她的面倒在了地上,她当真是恨极了那个下毒之人。阿慈暗暗起誓,这一世定要还王爷一个公道,连同自己上辈子枉死的真相,都要查它个水落石出,将那害王爷、害她的人千刀万剐才罢休。   她恨得两眼酸胀,又涌出泪来。   良久,那攥紧了被头的手才又渐渐松了开去,阿慈闭上眼睛无声地摇一摇头,心想,这座端王府,冰冷又陌生,自己如今却连身旁的人谁在明谁在暗、谁心地良善谁又心思龌龊都尚不清楚,要替王爷寻公道,到底还是急不得的……   她想着,不由又无助且沉重地长长长长,叹息了一声。   ……   阿慈这一晚上想了许多,亦流了好一会儿泪,渐渐才觉眼睛被泪水糊得睁不开,方沉沉睡了过去。   然而翌日醒来时,她甫一睁眼,就觉眼皮沉重不堪,连着脑袋亦是昏昏胀胀的,很不爽利。她心知应是昨夜哭累了,约摸睡时又没将被子盖好,是以着了些寒。   思妤是一早就起了的,这会子从前院灵堂上守了一个时辰回来,就瞧见阿慈像是刚醒过来,坐起身子连衣裳也未披,正拿两根手指头抵在鬓边,揉着脑袋。   思妤见她双颊发红,不似寻常面色,心下登时一沉,赶忙上前喊了一声“嫂嫂”。   “嫂嫂可是哪里有不舒服?”思妤坐下来,伸手就去探阿慈的额。   阿慈这才急急放下双手,睁开眼。   她自醒来发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便知不好,但想到今日还要操办王爷的丧事和见三司,是以心中焦急,一直就只顾着纾解,也未曾留意思妤进门的声响。到了这会子才慌忙想要掩饰,却已经来不及了。   思妤将手覆在她的额上,才停留片刻就蹙紧了眉:“嫂嫂像是有些烧。”   阿慈忙摇了摇头,道:“许是受了点风寒,我吃些热茶,缓一阵便无碍了。”   可思妤却很坚持:“病了便是病了,哪里有吃茶就好的道理。”   她边说着边又立身起来,道:“嫂嫂你且靠一靠,我去请太医。”   阿慈才要拦她,却见说话时,外头又行来一阵脚步声,跟着帘子打起,林嬷嬷探了半边身子进来,问:“可是娘娘起了?我先瞧吕姑娘进屋子,半晌也不见人出来,料想应是娘娘醒了,这来看看。”   思妤一见林嬷嬷,连忙就喊道:“嬷嬷来得正好。”   “姑娘怎的了?有何吩咐?”   思妤便拉上阿慈的手,道:“娘娘像是有些不好,嬷嬷快遣人去请太医来吧。”   林嬷嬷一听,赶忙也上前来,伸手来探阿慈的额。   只是她探了一会儿,再瞧瞧阿慈,却又缩回手去,向着思妤“唉”地一声:“我的姑娘嗳,你说得轻巧,太医哪里是那样好请的。又要入宫往太医院里递话,又要好马好车地请来,太医来了还得好茶好饭地伺候着,今日王府上下忙王爷的丧事尚且忙不过来,谁还有那个工夫。我瞧娘娘只是身娇体弱,经不得打击受了寒罢了,原也是个小病,去请个寻常能出诊的大夫就成了,哪里用得着传太医。”   话音落,阿慈只见思妤望向她的目光明显地闪了一下,面上神色亦透着虚,似乎十分尴尬。   她见状,连忙打了个圆场,道:“好思妤,我这身子想来就是罹患了风寒而已,实也不必劳动太医的。今日王府里头事务繁杂,再兴师动众地请太医来,确是有些添乱了。”   她见思妤默默点一点头,这才嘴角一抿,忽又抬起眼来,望了林嬷嬷一眼:“不过话说回来,我如今已是王妃的身份,生了病不请太医便也罢了,但若是随随便便请个大夫就来瞧,旁人见着还只当是王府上的下人歹毒不懂事,王爷一走便欺到你我姑嫂的头上了。传扬出去,亦是污了王爷的名声。要请大夫,到底还是该请一个有名望,信靠些的大夫的。林嬷嬷,你听我说得可对?”   思妤听罢,蓦地又抬起头。   阿慈原先是并不打算找大夫的,只是这会子瞧见林嬷嬷这般作态,才忽又改了口。她的一番话,面上像在圆着场子,可实则却是向着思妤在讲。   林嬷嬷一时脸上讪讪,低头连道了几声是,这才又喊了几个丫鬟进来伺候洗漱,自己则退出房去,给阿慈请人去了。   第5页 第5章   待到林嬷嬷走以后,阿慈这才赶忙拉过小姑的手,小声叮嘱道:“思妤,你待我的心意,我是清楚的,但王爷才出了事,今日三法司的人来以前,我还不可以先倒下。过会子林嬷嬷请来大夫,瞧过了开了药,我吃些便是,切不可以再劝我什么将养的话了。”   阿慈生怕思妤关心则乱,想这一日还有得是事情要忙,遂提前与她打下招呼。思妤亦是个懂事的,方点点头:“我记下了,这一日绝不会再给嫂嫂添烦的。但嫂嫂也须得当心一些,不要再染得重了。”   “好。”阿慈拍了拍她的手。   这时林嬷嬷先前吩咐的几个丫鬟也端了水进来了,姑嫂二人才止住谈话。   思妤扶了阿慈起身,阿慈方也披衣下床,就着丫鬟端来的水先盥洗了一番,又拿一只帕子将几缕被水沾湿的发丝揩干。   转眼已有丫鬟取了衣裳来,阿慈但见那素白丧衣,心中一下又勾起哀痛不已,登时只觉眼前昏黑,连着颈上沉沉,心口钝钝,身子就险些没能站稳。是思妤及时察觉到给她扶住了,她搀着阿慈又在圆凳上坐下缓了好一会儿,才和两名大丫鬟一道服侍她更衣。   这样忙了约摸有半个多时辰,阿慈换好了衣裳。身上是件素白衫儿,底下穿了一条麻布裙,外头又穿一身大袖圆领粗麻长衫。她坐到妆台前,叫丫鬟给她挽了一只孝髻,插上一根素银钗子。   收拾停当,已有丫鬟端来了几样吃食,阿慈就坐去小桌旁用着。只是用着用着,她又望一眼屋里摆的铜壶滴漏,奇怪问了一声:“都已是这个时辰了,怎的三司的人还未到王府?”   思妤早起已经是用过了饭,这会子也只是陪阿慈坐着而已,听见她这样问,便站起身来道:“我去外头问问看。”   说着就披了件银白披风匆匆往外头去了。   但她这一去却去了良久,半晌以后才从外头回来,却回阿慈说,三司的人原来一早就已经来了,那些人来就去了王爷的院子,思妤一直跪守在灵堂中也并不知晓。   阿慈当即放下筷子:“胡管家在做什么?!怎的也没人通报于我。”   思妤见她是要起身的架势,赶紧也将麻布盖头给阿慈取来,边取边道:“我亦去了王兄院中,胡管家正在那里料理,称是起先嫂嫂未起,便没让人通报,哪知后来就忙忘了。”   阿慈接过思妤递来的麻布盖头与披风,赶忙三两下盖好系紧,边道一声“不成规矩”,又喊思妤:“我这厢要往那里去看看,你看你是留在此处还是随我一同过去?”   “我自然是要与嫂嫂同往的。但是嫂嫂也别急,”思妤说着,又忽地拉住阿慈的手,道,“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想要见一见嫂嫂,方才教我给碰着了,便与我说好了在偏厅等候。”   “左都御史?”   “是。嫂嫂要去王兄院中察看情况,不若先去见一见他。一来王兄院中才出了事,多少总有些不干净的,嫂嫂才又抱了病,只怕那邪气趁虚而入,倒生出旁的病症来;二来左都御史大人乃是都察院的一把手,嫂嫂与其去听三司来的那些个杂役们七嘴八舌,倒不如听听这位左都御史是何说法。”   阿慈一时就止住了才要迈出去的脚。   她想,左都御史在这个时候求见,恐怕是经一早查证下,发觉王爷的案子有了什么眉目。又听小姑这一番话言之在理,遂也点头答应,道一声“也好”:“那便往偏厅去吧。”   于是思妤搀了阿慈,身后随侍几位丫鬟,几人就一路往偏厅走。   路上,阿慈想来想去的,又禁不住向思妤问起这位左都御史:“我听你方才话里,像是此前便已认得这位大人?”   思妤一颔首,道:“是的。”   “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会结识官场上的大人?”   思妤就笑了一声,又叹一声:“嫂嫂有所不知,这位左都御史迟恒迟大人,原是王兄生前至交,王兄在时便常常会到王府里来走动的。非但我认得,王府里上上下下丫鬟婆子们也都认得。”   阿慈方才恍悟:“原是如此。”   说话间,几人已过了垂花门,行到前院。阿慈在小姑的搀引下,穿过穿堂,沿十字甬路进了偏厅。   人还未入偏厅时,阿慈便已瞧见门里头背身负手站了一位身着吊服,头戴黑色官帽的男子,她进门时有家丁报了一声“王妃到”,就见那男子迅速转过身子迎上前来。   甫一见他的人,阿慈才跨过门脚,登时却顿住了。   她瞠目结舌,满面惊讶不已,张开口半晌才“啊”的一声道:“原是公子!”   “是,下官都察院左都御史迟恒,见过端王妃。”迟恒躬身垂首,行了个礼,复才抬起头来,轻声道,“王妃因备嫁而关了酒坊,上一回见到时还是仲夏,如今数月过去,王妃可还安好?”   只见眼前这位面若冠玉的大人,生得是霞姿月韵,言谈间有雅人深致,举手投足又穆如清风,他与阿慈说话时,微微蹙着眉,眉眼中的关切之意更是全然不加掩饰。   阿慈忽就教他这一席话给惹红了眼。   她垂下头福了一福身子,又低眉垂眼黯黯道:“劳大人挂心,妾身很好。”   阿慈也是及至这会子,才意识到自己的后知后觉。   适才思妤在来的路上同她说起这位迟大人时,称他乃是王爷生前至交,那会儿她便应该想到了:那时阿慈当垆卖酒,那位称说她家的酒酿得香醇,就常与王爷一同前往眷顾生意的“读书人”,便是眼前的左都御史。   当日阿慈没问过也不晓得,是以不知迟恒姓甚名谁,官居几品又任何职务,如今晓得了,于惊讶之余,却也无端端生出许多物是人非事事休的伤心来。   迟恒依旧,她也依旧,可王爷却是不在了。   想到此,她又禁不住拿出了折起放在袖中的一张手绢来,悄悄拭泪。   迟恒见状,一时也是心如刀绞。   他心知她这两日的情绪不稳,想来女儿家的心思又更要细腻一些,忙便低头赔罪,轻轻道:“是我不好,惹王妃徒增伤心了。”   “不干大人的事,”阿慈摇摇头,“只是妾身自己的缘故,见到大人,就想起旧时光景,一时失态,教大人见笑了。”   她拭过了泪,才又强打一丝精神抬起头来,请迟恒上座,自己则也携了思妤,往厅中主位上走。   思妤打从进门时起,就已发觉了阿慈的怪异,阿慈虽不清楚左都御史迟大人,但听他两人间的谈话,倒像是旧日就已相识的。心中虽然不解,却也没有多嘴插话,就只默默挽着阿慈的胳膊,立在一旁听着。这会子阿慈行到主位上坐下了,她也就站到她的侧后首去,俨然已是一副跟班的模样。   阿慈待到迟恒坐了下来,方才蹙眉问起:“听闻大人今日一早就来了,妾身一直未得到消息,故而没去当场瞧着,也不知今日三司查案,可得出了些什么结论来?”   她抑着酸楚,满心期许望着迟恒,然而迟恒却摇摇头,道:“下官此来,除了拜见王妃之外,也是要与王妃通禀一声。王爷的这桩案子,因出在大婚这日,王府当中鱼龙混杂,往来之人数不胜数,排查起来实是困难。且如今,王爷的死因未明,虽然仵作初验,疑似是砒||霜之毒所致,但此案子关系重大,也须得费些时日,再行勘验。”   “大人之意,可是说王爷的命案,眼下还是毫无头绪?”   迟恒便压低了嗓子,略一颔首:“是。莫说王爷如今死因尚未确凿,就是最终验定了王爷是受砒||霜之毒所害,但这砒||霜之毒,短可以当场毙命,长亦足可以潜于体内达十数个时辰之久,这期间王爷所用过的吃食,皆要查证,着实难度不小。不过王妃也莫要灰心,如今三司中人已将王府里一应可疑器皿全部封好带走了,也传了王爷身旁几位随侍往刑部问话,想来不日应当会有消息。虽然王爷大婚当日东奔西走,但王府终归是王爷驻留最久之地,自王府查起,总能查到些许蛛丝马迹的。”   阿慈听他这一席话,心中不住起起伏伏的,又想起上一世自己唯一用过的那一壶水,当时被她趁乱带去西厢房藏起来了,应是没有被三司的人给搜到带走。只是眼下这种境况,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将那壶水的事情说出来。   她一面凝思,一面又望了迟恒两眼。   许是因为她与迟恒此前就已认得,算不得生人,如今又知晓了迟恒原是王爷生前至交的缘故,阿慈对他自然而然就少了一些防备之心,多了一些信赖与倚重之感。王府如今没了顶梁柱,阿慈要以一己之力撑起王府,势必也要学会知人善用,既如此,阿慈心想,若不然就赌一把,将那壶水交给迟恒?   阿慈默默权衡了半晌,刚要开口屏退厅中下人,欲把藏水之事与迟恒说时,却忽又见得外头匆匆进来了个家仆。那家仆来报,说是大夫请来了,问王妃是就在这偏厅里瞧,还是移步到后院去。   阿慈也只得将才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向那家仆道:“就在这里瞧罢。”   家仆应一声便出去了,少顷,引进来一位褐衣留须,手提一只药箱的老先生。阿慈认出他是这顺天府中颇有声望的一位医者,姓“吴”,坊间都称作“吴妙手”的吴大夫,心中方觉甚好,可往后一看,又见到吴大夫的身后,一张铁青冷脸正跟着他一并进来的一位男子。   只见他一袭白衫,步履沉稳,走来时北风卷动他衣袂,更衬他清逸玉质,浑然天成。只是虽然他身姿笔挺,气宇轩昂,但那面上沉着冷静甚至还带有些许不悦的颜色,登时还是教阿慈心头冒起了“咯噔”的一下。   她身后立着的思妤怕也是愣住了,自言自语道了声:“四爷怎的又来了。”   第6页 第6章   高羡随那吴大夫一同踏入偏厅,一眼就瞧见了迟恒正在厅中,神色显然滞了滞。只是一瞬,旋即又恢复作了一脸乌云一般,跟着大夫再走到阿慈近前去。   阿慈和迟恒见他进来,双双也是站起了身子。待他行到前头,一个福了福身子,一个行了个揖礼,齐齐道:“见过四王爷。”   高羡双眉皱着,只略略向迟恒点了下头,让他免礼,便扭回头来问阿慈:“听说嫂嫂是着了寒?”   阿慈半垂下脑袋,答道:“约摸是罢,只是晨起觉得身子不对,想着看过大夫总要稳妥一些,就让林嬷嬷去请了人来瞧。原也不是什么大病的。”   可哪知高羡听后却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些怨怪道:“我是左叮咛右嘱咐,要嫂嫂千万仔细身子,嫂嫂就是不放在心上。”   阿慈没有答话,高羡这才又朝那吴大夫一撇头:“先瞧罢。”   说着,他也不顾这是在端王府中,只当自己家一般,径直就往阿慈左首坐了过去。   那吴大夫立在一旁,听见高羡朝向自己这样说,赶紧答应一声,又慌慌张张把手中的药箱搁到几上,打开取出一只脉枕来放好。待一切准备妥当了,他方才半躬着身子向阿慈道:“娘娘请。”   这吴大夫虽然也是顺天府中甚有名望的大夫了,但到底平日里瞧的,至多也不过些官宦人家,哪里给王爷王妃看过病。他这一日才接到端王府的请,只觉又惊又喜,急急忙忙拣了药箱就来了,心中还颇为自豪,可不想到了端王府门前,恰好竟遇到这样一位冷面阎王。   身旁的端王府家仆忙不迭喊了一声“四王爷”,又向阎王介绍起他来。偏那家仆才说完这是请来给王妃娘娘瞧病的,吴大夫便觑见冷面阎王的一张脸,霎时就黑了下去。   于是到了厅上,他也不敢多说话,战战兢兢地立了一会子,直至耳朵里听到高羡让他先瞧,又拿眼角余光瞧见他往一旁去了,堪堪才感到心下松弛一些。   王妃倒是显得平易近人,过去坐下以后同他道了一声“有劳大夫”,只是吴大夫才见了那黑脸阎王冷言冷语不苟言笑的样子,一时也只敢诚惶诚恐地点一点头。等王妃将袖口挽起,把手腕置到脉枕上,才又小心翼翼往她的腕上搭了一张薄绢,切起脉来。   阿慈这会子等着吴大夫号脉,也没什么事做,又不好说话,唯恐出声搅扰了大夫,就只静静坐着。但她也不知怎的,人虽然坐在偏厅的这一侧,一双眼睛却总是不自觉地往高羡与迟恒处瞟去。   她只见这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张梨木小几坐着,虽然都是一身素衣,身量也颇相似,但却因了一个冷脸,一个谦和,倒显出迥然各异的气质来。仿若一座冰山与一池温泉,温泉水是暖洋洋的,滋润着秋冬时分被北风刮得皲裂的硬土,也漫到阿慈的心上,让她觉着分外和暖与亲近,另一个却也不知是干嘛来了。   阿慈瞧他二人先是沉默地坐了一小会儿,继而才轻声攀谈起来。谈话间,间或有几句话传进了阿慈的耳朵里,声虽然不大,但也教阿慈听见了一两句“端王爷”之语。   阿慈心中一时安心不下,遂也干脆敛息凝神,静静地听了起来。   只听高羡向迟恒问起:“迟大人是来祭吊王兄的?”   迟恒答:“是,不过下官前来吊唁端王爷,也是办公。端王爷昨日骤然薨逝,陛下漏夜点了三司几位官员经办此案,下官亦是其中之一。”   高羡点头,又问:“那可有查出了什么来?”   迟恒道:“是有一些眉目了,只是此案多有牵涉,未有断论以前,尚不便透漏。无可奉告之处,还望四爷海涵。”   说着还又欠身略施了一礼。   阿慈听他这样讲,却禁不住微微侧目望了迟恒一眼。   只见他说那话时面不改色,声色语调亦是寻常,分明与他方才压低嗓子,同自己小声通禀案情时的模样截然不同。且他的两番说辞,也颇有出入。阿慈一怔,当下不知怎的,忽然就感觉出迟恒对高羡的一丝不信任之意来。   但高羡应是没有察觉的,他只点点头,道:“无妨。办案要紧,迟大人辛苦了。”   “只是下官职责所在,不敢称辛苦。”   “不过,案情既然不便透漏,那迟大人这会子在这里是做什么?”   高羡几乎是在他话音落的同时反问了迟恒一句,迟恒的面色这才明显顿了顿。   他迅速又镇定下来,答道:“回四爷,只因下官与王妃在此前就已认得,有些私交,端王爷又与下官有八拜交情,于情于理,下官都是该来吊唁、探望一番的。是故拜见王妃,也并非全是案子之故,才与王妃叙了片刻,不想四爷就来了。”   他答得合情合据,高羡方才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又缄默了一小会儿,阿慈还在凝神,忽而感到原本搭在自己腕上的几根指头挪开了。她回过神来,吴大夫已取走了绢子,与她问起病症来。   吴大夫这厢开始问诊,那边的王爷与大人自然就不说话了,阿慈遂也收回心来,听他问一句,便答一句。   只是这吴大夫,平日里头望闻问切,行得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可今次却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思捣鼓得,很是失常,问了一大堆的话,全问得很细,细到甚至于重复了一两句也不自知。   阿慈见他絮絮叨叨的不利索,心中就有些怪,又瞧他神情紧张,眼睛也不敢抬起来多看阿慈一眼,倒像是给吓的。   她疑心了一会儿,又答了一会儿,这才见到吴大夫暗暗将手放到膝盖上擦了一把,像是在抹汗,而后他站起身来,面向阿慈拜了拜,道:“娘娘,小的已诊完了。”   他这一拜,阿慈还未起身,倒先把那头坐着的高羡与迟恒给招了来。他二人几乎是同时立起,异口同声问了声:“情况如何?”   话音落,彼此又面对着面,尴尬地互相望了一眼。   迟恒毕竟身份低一些,这一眼瞧过以后,便又识趣地低了下头,不动了。高羡则上前来,又问那吴大夫:“大夫,情况如何?”   吴大夫答道:“小的诊断,娘娘之病,外在虽是风寒症状,但究其根本病因,恐还是心病之故。娘娘太过伤心怖惧,以致元神备损,继而阳气消衰,才使寒邪趁虚而入。小的先开一副医风寒的方子,外治邪病,再开两副宁心安神的方子,内补元气,双管齐下,或可见效。只是娘娘自身也须多看开一些,否则根本不治,就是服再多的药,也是无济于事的。”   高羡听罢,锁眉沉默了片刻,这才向吴大夫一颔首:“好,有劳大夫,就请开方吧。”   吴大夫应一声,忙又转身收拾药箱。   他收好了东西,就见已有家丁在旁候好了,要领他下去开方子,吴大夫便赶紧又拜了两下,才随那家丁退出偏厅去。   待到吴大夫走后,阿慈也要起身,可一抬眼,却见吴大夫走了,高羡却不动。他仍是站在自己跟前,只是望向吴大夫的目光又望到了自己身上。   阿慈才在发怔,就听高羡板着脸开口,喊在厅中服侍的一个丫鬟:“去叫林嬷嬷过来。”   阿慈也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只知道林嬷嬷没过片刻的工夫就匆匆忙忙赶来了,一见黑着脸的高羡,虽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但也赶紧跪拜道:“奴婢拜见四爷。”   “林嬷嬷,我且问你,黎氏念慈是何许人也?”   高羡冷冰冰的话音甫一冒出,林嬷嬷登时就知不好了,又听他这样问话,更是浑身上下一个哆嗦,颤颤答道:“是,是端王妃……”   “那王妃生病,却为何不请太医!”   一声厉喝,吓得厅上旁的丫鬟奴仆登时也全都膝头发软,跪到了地上。   林嬷嬷更是哆哆嗦嗦,连连磕头道:“四爷息怒,四爷息怒,原是因今日忙,请太医又要多费一些周章,奴婢才说请个民间大夫来瞧的,王妃娘娘也允了,奴婢这才差人请了吴妙手来。当时思妤姑娘也在房中,亲耳听到王妃允准的话……”   “放肆!”高羡不等她说完,又一声厉喝打断了她的话,“事到如今,你竟还想要将责任推到王妃的头上去!你是王府里的掌事嬷嬷,王妃体恤你,没有同你计较就也罢了,你难道还是个不懂事的?莫说是你先提出的这荒唐主意,就是王妃先提了出来,你就不会从旁劝着一些?!什么王府里今日忙,这样大一座王府,哪一日不忙,分明就是你们偷懒嫌烦罢了!”   林嬷嬷教他连喝了两道,又被他将心思说中,哪里还敢吭声,只闭紧了眼以额触地,跪在那里不敢抬起头来。   高羡又道:“你如此逾矩,实该杖责二十,撵出府去!你可知为何要让太医来给王妃瞧病?一来宫中太医各个皆是医术精湛之人,不比民间医者良莠不齐,若遇庸医,岂非是害王妃性命!?二来太医们皆知根知底,不似外头鱼龙混杂,如今王府里才出了事,这种时候你还这般肆意妄为,就不怕引来心术不正的贼人?!三来,太医们日日出入宫廷,为陛下太后当差,皆是见过世面之人,但若换做寻常民间大夫,入个达官贵胄之家尚且诚惶诚恐,何况是给王妃看诊,惶恐之下,若只是降了水准也就罢了,但若因此误诊,这个责任,你可担得!?”   高羡越说越气,连同林嬷嬷跪在地上,也是越听越怕。   第7页 第7章   林嬷嬷原本想着,阿慈是市井白丁之家的出身,应当不会在意这些,哪里却料到凭空会冒出一个四王爷来。   阿慈不懂,可高羡懂,且非但懂,还是个精的,一眼就瞧出来了定是她使的主意。那丫鬟被遣来喊自己去偏厅时,说的四王爷旁的一句话也无,铁着脸,独独就点了她一人的名。   林嬷嬷也是直至此刻才终于觉得后悔万端,不该犯那一时的懒,倒要累得自己挨打不说,还得被撵出端王府去。于是一时间痛哭流涕,只不住地在地上磕头告饶。   高羡显然是气上了头,并不理会她。倒是阿慈,因想起昨夜小姑劝自己先休息、莫去守夜时,林嬷嬷帮的那两句腔,觉她本心倒也不坏,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做了些逾矩的事情,这才站起来,替她说了几句话。   阿慈道:“这事原本四爷已经管了,我是不便再插手的,只是这事因我而起,少不得我也要说几句。林嬷嬷擅作主张自然要罚,但妾身以为,也不至于要到撵她出府的地步。且林嬷嬷是府中老嬷嬷了,对王府上下大小事宜再熟悉不过,以后妾身料理家事,也免不了要仗她助力的。妾身此番给她做个保,不若改成罚俸三月,将杖刑板数亦减去一些,往后若是再犯,再撵不迟。四爷且看如何?”   高羡闻言,瞧了阿慈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可那面色却是有所和缓。他问:“嫂嫂不计较?”   阿慈微微一低首,道:“四爷也瞧见了,那吴大夫虽然诚如四爷说的甚是惊惶小心,但幸得还算是个信靠的人,没酿成大祸,且听他方才所言,也还在理。想来,林嬷嬷虽然贪图省事未传太医,但也还是仔细地去请了人的,没有随便打发人来敷衍我。”   阿慈说到这里停了停,目光又扫到林嬷嬷的身上。   林嬷嬷先听见阿慈站出来替她说话,就如同见到救星一般,抬起了头来。这会子阿慈停下来,又盯着她看,她的一双眼,正好也就撞见了阿慈的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林嬷嬷登时无地自容,又匆匆埋下头去。   阿慈见她已是面红耳赤,这才也收回目光来,接着道:“四爷有心要替妾身教训不懂规矩的下人,妾身感激之至,只是林嬷嬷既然心地不坏,如今又有悔过之意,妾身确是不愿意计较了。”   高羡听罢,沉默了半晌,方才沉沉叹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嫂嫂亲自开口替她求情,我如何敢拂嫂嫂的面子,那就依嫂嫂所言,改作罚俸三月,杖责十。林嬷嬷,我也留你些脸面,你且自己去刑房领罚罢。”   林嬷嬷这会子连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才等到他松口,哪里还敢再招惹这位爷不痛快。于是连涕泪也来不及抹,赶紧连连向阿慈磕上几个头,道些“奴婢该死,娘娘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话,又朝向高羡也磕了头,才踉踉跄跄地下去了。   待到林嬷嬷走以后,高羡转过身来,刚想要和阿慈再叮嘱几句,却忽然间见她身子一晃,一个没站稳,就跌坐回了椅子上去。   “嫂嫂!”她身后的思妤抢先惊呼出来,好歹止住了高羡要冲上前去扶她的举动。   转眼思妤已蹲下身子去探阿慈的额,高羡身后的迟恒也急急忙忙上前来了,高羡这才悄悄收回业已伸出去的一双手,只关切问了她一声:“嫂嫂还好吗?”   阿慈原本以为染了风寒,不过就是头昏一些而已,便没当一回事,可从入了偏厅后,却觉身子越来越不对。先头一直强打着精神硬撑着,这会子林嬷嬷一走,终于也撑不住了,登时只觉双脚发软,眼前一黑,差点就要栽过去。   好在她还勉强记得身后有张椅子,没有摔在地上,但也已是精神不济,露出疲累之态来。   思妤探了探她的额,立时就呼不好:“嫂嫂比之先头起床时,又更烧了一些,怎的也不声张呢。”   说完她也不顾什么虚礼了,站起回过身子便朝高羡与迟恒拜道:“四爷,迟大人,今日嫂嫂身子不爽,若有什么未谈完的事情,还是改日再谈吧。”   高羡自然说是无不可的,道:“我本来也是为了吊唁王兄而来,不过在门前见到那吴妙手,一时气着了,想嫂嫂恐怕暂无精力管这些事,就折来替嫂嫂教训一番。这会子既然嫂嫂身子欠安,赶紧回去躺着就是,我亦无事,待嫂嫂回后再往灵堂上给王兄烧些纸,也就出府了,嫂嫂不必管我。”   倒是迟恒,他先瞧了高羡一眼,觉得他来这趟虽然是打着吊唁端王爷的旗号,但从入偏厅到这会儿了,却都不曾提过一句端王爷故去,他如何伤心的话,反倒是前前后后全没有离开过两件事:一件是关心黎念慈,一件则是查问端王爷的案子。   迟恒心中便有些持疑,莫非他此行来,借吊唁与探望为借口,实却是在打探什么?且他此前亦与高羡接触过,知道他素来是个风流孟浪的人,但观今日一言一行,却同过去很是不一样。   高羡这般反常,迟恒遂也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   他转过脸来与阿慈叮嘱道:“王妃人在病中,下官本不该再拿琐事给王妃添烦,但只因下官有一桩案子要离京去办,明日启程,想来应有一阵子无法来王府了,这才冒昧再多说几句。”   阿慈这会儿渐渐缓过劲来了,听见迟恒说话,立时抬起头来:“大人明日要出京?”   “是,一早就已定好了的,谁知二王爷会遭此横祸。下官亦想留在京中,但这趟公差也不得不去,是以……”   “妾身知道了,”阿慈点点头,“大人有何要交代的,尽管道来便是。”   迟恒便绕过高羡,又往阿慈近前凑了凑,略微俯下身道:“先时下官与王妃说的那些话,王妃自己知晓就好,旁的人倘使问起,就不必再多透漏了,此是其一。”   他说话时的声音压得很低,教阿慈又想起了此前吴大夫诊脉时,她隐约听到的迟恒与高羡的谈话,两厢一联系,阿慈一时更加确信了,迟恒对高羡似乎怀抱着一种十分戒备的态度。   高羡此人,行径确实有些奇怪……   但她也仅仅只是点了点头,道:“好。”   “王爷之祸,虽然尚无定论,但下官粗粗以为,恐怕祸起萧墙。王妃如今在王府中,身旁也没一个心腹之人,定要千万当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不可以贸然行事,甚至于打草惊蛇,引火烧身,此是其二。”   阿慈的神色略显凝重,片刻才道:“好。”   迟恒的身子便又俯低了一些,更加轻声道:“下官此次出京,短则廿余日,长则数月,这段时日,无论三司查案得出何种结论,王妃都请牢记,逝者已矣,一切当以生者为重。王妃万万保重自身,切莫再病倒了。此是,其三。”   话音落,他就直起了身,徒留阿慈坐在椅上,面上还是显得怔怔的。   阿慈突然之间就想,当时是该及早下定决心,将那壶水交给迟恒的。只是眼下时机已逝了,高羡来了,且听他所言,他应当还会在王府中再逗留一阵子。   于是阿慈才拿定的主意,但碍于高羡在场,也只有暂且作罢。   她只沉默了半晌,方抬起头来,也轻轻道了一声:“好。多谢大人。”   一番行礼拜别后,思妤搀扶着阿慈先出偏厅回后院去了。   阿慈走后,高羡与迟恒遂也一并跟着出门。一个往灵堂上去,一个则往府外头走。   阿慈经过十字甬路就要走进穿堂时,偶然一个回头,恰好看见正要分道扬镳的两道身影,心中不觉,竟生出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来。   她对迟恒是满怀倚重与信赖的,因他称得上是自己嫁入王府以后唯一一位熟识,又因他在经办王爷的案子,是以没来由地对与他相处感到安全;可对高羡,阿慈一时却又有些把握不准了。   阿慈心中百转纠结,脚下转眼已经行到穿堂的阶前,于是这才堪堪收起来乱七八糟的心思,随思妤过穿堂,往后头行去。   ……   阿慈在新婚夜染上的风寒,因她自己心未放宽的缘故,绵延了几日,一直也不见好。于是端王爷的丧事她便没有过多插手,全权交给了胡管家去料理,自己只在有需要的时候出面,余下时间,要么待在房中养病,要么就到灵堂上去守着。   这几日,来了许多吊唁的人,宫外头的有,宫里头的也有。   陛下太后听闻也是悲痛难当,先是陛下罢朝三日,后又传来太后诵佛时昏过去的消息。阿慈本该入宫去服侍的,但太后也不知哪里听说了阿慈伤心成疾,她自己也是因端王爷之事抱病在床,知道这个中滋味十分难受,且又体恤阿慈新寡,一时间也就免了她的入宫觐见,只是派下宫人和嬷嬷来问候了。   阿慈在王府中守了几日的灵,一直就守到王爷出殡。其间也不知流了多少的泪,洇湿了多少件衰服。   但阿慈伤心之余,一面却也还是强打起精神,借此时尚不必她亲自料理王府诸事的机会,暗中观察了几日。   迟恒走前所说的那三则事情,其中一则提醒了她,倘若杀机当真是从王府中起的,则以她如今还是人生地不熟的境况,实在危险至极。她要替王爷寻回公道,便该先抓紧时机,摸清端王府,扎根端王府。   第8页 第8章   阿慈在端王爷出殡后的第三日,请了思妤去她房中。   前一阵子在病中,阿慈怕又将风寒染去给了思妤,便没顾她婉言相劝,执意叫下人重新扫了一处院子,从思妤房中搬了出去。   好在院子与思妤的小院一墙之隔,从这院行到那院也不过一小会儿路,思妤方才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日,她因在厨房里煲汤时,不慎被灶火舔破了一块衣袖,正在房中缝补,忽然听见外头林嬷嬷的声音来请,说是王妃相邀。思妤赶紧就放下手中针线,随林嬷嬷一块儿往隔壁院子里去。   林嬷嬷自打那一日被四王爷一顿责罚,又蒙阿慈替她求情,在房里养了几日的伤后,渐渐也悟过来了。这位才嫁进王府的端王妃,虽然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年轻得很,瞧着也是不谙世事的娇娘子一个,但那副聪颖劲儿竟却是她平生见过的女子里,没一个能及的。   单说此番请太医一事她便看出来了,当日的情形,倘若换做是寻常的姑娘家,早就要仗着有四王爷替她撑腰,大行惩戒一番了。只是那样一来,一则却坐实了王妃无权无势,只有依附他人的尴尬处境;二则又只得了一时之快,到底让受罚的人心生怨恨,令王妃往后的日子更加难过。   如此得不偿失,想来,倒真不若阿慈这般行事——打也打了,又当众给林嬷嬷卖了好大一个人情,还在王府下人面前立下一个“端王府如今由她做主,哪怕是四王爷来了,也得听她安排”的印象。   虽然一时受委屈些,但一石三鸟,实在是稳赚了。   林嬷嬷想来,心中也止不住地发出几声“啧啧”。   且这几日端王爷发丧,她在养好伤后也跟着上灵堂去守了几日,眼见之下,更是愈发觉得王妃的性子,实也不似她外表那般柔柔弱弱的。   她虽然整日整日的都红着眼,但每逢人来吊唁,总是要将自己收拾好,言辞间也极其得体,轻易不以无助姿态示于外人。   林嬷嬷暗暗揣度了数日,对阿慈已是大有改观。想她如今虽对王府里的诸多规矩还不尽懂,但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时日长短的问题罢了。更何况眼下还有一位睿王爷护着,她与那都察院的迟大人又是旧识……自己与其同她对着干,倒不如先占个先机,在阿慈身旁谋求一席之地。且听她那一日替自己求情时,话里也像是颇有此意。   于是林嬷嬷自此才终于大彻大悟,全心全意侍奉起阿慈来。   这一日,阿慈本是在吩咐底下丫鬟去请小姑的,恰好林嬷嬷进门听见了,干脆就亲自往思妤院中走了一趟。   她领着思妤回到阿慈屋里,隔着里外屋的门喊了一声:“娘娘,思妤姑娘到了。”   门里旋即响起一声:“快请进来。”   思妤便向林嬷嬷一颔首,推开门进去。   阿慈正在临窗一张铺了软垫的圈椅上坐着,面前摆了一只火盆子,瞧见思妤进屋,又喊她将门带上,随即招招手:“过来坐。”   思妤应着,到她身旁显然是已经备好的另一张椅上坐下,方问道:“嫂嫂今日叫我来,可是有何吩咐?”   阿慈先默默拉过了思妤的手,这才叹道:“思妤,王爷如今已入土为安了,我本该就随了他一起去的,可王爷死得不明不白,又将你留给了我,我才在这端王府里苟活了下来。从今尔后,就是你我相依为命了……”   她说着,又沉沉地叹了一声,登时也勾起了思妤的伤心来。   她亦红了眼道:“嫂嫂,我这条命生来就是有些苦的,从小时起便没了爹娘,幸得还有王兄待我好,可如今连王兄也不在了,我就只剩下嫂嫂你了。这些日子我时常想,嫂嫂许是注定要与我做一家人的,只瞧嫂嫂闺名里头带个‘念’字,我带一个‘思’字,就是老天爷也以为你我该凑在一处,所以教我入了京,又教嫂嫂入了王府。”   阿慈倒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辞,心中诧异了一瞬,转而又想起思妤正是冒失的年纪,于是也不感到怪异了,反倒觉着她的念头别出心裁,有些傻气,又显得天真可爱。   她微微抿嘴笑了一声,摇摇头,才道:“我知道的。”   “思妤将我视作家人,我又何尝不是把你当成体己的亲妹妹来看待。今日叫你来,便也是想要关起门来,和你说些体己的话。”   思妤听罢,赶忙又坐近了些,从阿慈的掌心里抽||出一只手来,又覆到她的手上,郑重道:“嫂嫂你讲。”   阿慈便道:“我如今是你的嫂嫂,但亦有一重身份,是这端王府的女主人。这些日子王府发丧,我虽未理事,却也仔细瞧过王府中的情况,私以为,王府里头有些积弊,不得不去。倘使只我一人在这里住,见到这些弊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如今你尚未出嫁,定也仍要在这王府里住一些时候的。我想来想去,觉着还是应当打起精神来,将这个家好生整治一番。且看你意下如何?”   思妤闻言,怔了半晌,忽然又红了眼道:“嫂嫂,嫂嫂这是想开了?”   阿慈浅笑一声:“我原也没有多么的想不开。”   思妤赶忙道:“我只瞧着这些天来,嫂嫂日日以泪洗面,人也消沉,加之嫂嫂本就清瘦,这一来更又清减了好几圈,我自然以为嫂嫂是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了,心中一直十分难过。可刚听嫂嫂这几句话,显然是振作了许多。我一时间高兴,方才这样问的,嫂嫂莫怪。”   阿慈轻轻摇头:“不怪。”   思妤这才又松了口气般,道:“嫂嫂你能萌生治家的念头,我实在是惊喜之至。你能振作一些,王兄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一些,我定是二话不说支持你的。”   她说着,望向阿慈的双眼渐渐地也亮了起来。   阿慈拍了拍她的手,一时亦觉着很是宽慰。   她想,自己欲要扎根端王府,势必先爹摆正她端王妃的位子。可从她入端王府一直到今日,明里暗里的观察之下,却发觉王府中的下人们面上虽还是恭敬的,实则却并不将她放在眼里。非但是她,就连太后远亲、从建府以来便一直住在王府中的思妤,也只因为无权无势,除了王爷之外无依无靠,受了不少下人的漠视甚至于白眼。   当日请太医时,连林嬷嬷这样的领头掌事嬷嬷都会对她出言不逊,阿慈便深知王府下人之间的风气已是差到了一定的境地了。   再加上她几次三番看到下人们做事不成规矩,这些时日王爷发丧,底下人操办丧事又极其铺张浪费,阿慈便更坚定了要在三司给出初步结论以前,先整治端王府的想法。   她在这王府当中,没什么信得过的人,唯一令她感到安心的就是小姑了。   因小姑和她一样,王爷的故去,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益处,于是这一日才将她喊了来。阿慈的手还按在她的手上,接着道:“只是我虽然有心治家,但到底才入王府不久,了解不深。当日教引嬷嬷们虽也提过一些,可讲的也只是陛下太后这些贵人的情况,并未说起王府底下的人如何……”   “嫂嫂何须教引嬷嬷们来讲,”思妤不等阿慈说完,就已自告奋勇道,“嫂嫂问我便是,我从建府之初就在这里住了。陛下倚重王兄,没有将王兄发去封地,但王兄也很忙,王府没个女主人,我的身份又不好说话,于是这里一直就是由胡管家和林嬷嬷在打理的。平时胡管家负责前院的事,林嬷嬷掌后院的事,但遇到须前后院都须使力的大事时,也是听胡管家的。他们二人具体各做些什么主,手底下又有哪些得力的家丁仆妇,嫂嫂全只问我就清楚了。”   阿慈笑道:“我今日请你来,除了与你商量想治家的念头外,也就是要同你请教的。”   思妤这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意识到自己方才是把她的话给打断了。于是红着脸笑了一会儿,才又细细地把王府中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这一说,就一直从未时说到了酉时。   小姑讲得事无巨细,阿慈也一一听好了、记下来。   原本说完了也就说完了,只是阿慈想到那一日迟恒对她的叮嘱,便又问了两句关于迟恒的。思妤只道:“迟大人是王兄生前最要好的人,因他祖上两代皆任过翰林,是以两人从小便在一处进学。后来迟大人入朝为官,又因能干且为人正直,深得陛下赏识,年纪轻轻便官至左都御史,与王兄来往也就更密了。嫂嫂未入府以前,他还时常同王兄饮酒作诗至兴起,就宿在府中的。”   阿慈此前还在酒坊中认识迟恒时,就对他留下过“读书人”的印象,后来得知自己要嫁入端王府,也私下里悄悄打听过端王爷是怎样的人,当时所闻,也都道端王爷是惊才风逸,名冠京华。可想而知旧日他二人在王府中,斗酒斗诗,该有何等风流惬意。   一想起来,阿慈又禁不住心生伤感。   她默默叹息了片刻,方要转开话题,可脑海之中也不知怎的,倏然间竟又冒出一个人来。   阿慈犹豫了好一会子,忽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声:“那,四王爷呢?”   “四王爷?”思妤想了想,“四王爷这人,以前是很少来王府的,就是有时王兄相邀才会过来。我对他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就这两次他替嫂嫂出头、为嫂嫂说话来看,应当也不坏就是了。”   阿慈听后,沉默半晌。   若依小姑所说,高羡与王爷生前来往并不密切,何以会在王爷死后,反倒来得勤快起来?她心中疑惑,又联想到高羡在外头风流孟浪、荒唐不羁的名声,一时间,倒不似小姑那般对他颇有好感,甚至还隐隐将他划去了“外患”那一列里放着。   内忧外患,阿慈感到自己应当更快一些打起精神来了。   ……   翌日一早,阿慈比往常起得更早了半个时辰,房中丫鬟照常进来服侍她洗漱更衣,可她用过了早饭,却并没有同往常一样留在房中,而是招呼了一声林嬷嬷,径直就去了前院。   第9页 第9章   此时虽还是个大早,但前院中却已有些忙碌。   灵堂从昨日起就在拆了,拆下来的白布条堆在地上,宛若一个连一个的小山包,一旁还杂七杂八地摆了许多未用完的白烛、拿麻布口袋装的黄纸钱、当初做法事时用过的器皿……胡管家正在忙着指挥底下人等将东西清出去,一眼瞧见阿慈来了,赶忙快步迎上前,恭恭敬敬拜了一拜:“老奴给娘娘请安。这一大清早的,娘娘怎的来了。”   阿慈没有回答,只喊他免礼,眼睛则迅速在院子里头扫了一圈。只见满院杂乱,阿慈瞧到那些被弃如敝履的东西,眉头很快便皱了起来。   只是她刚要开口问,眼角余光一瞥,却又看见了在院子的另一边,几个正在七手八脚忙着装箱的家仆。   那里放了几件大大小小的箱子,她瞧那箱子的用料与做工皆很考究,倒不像是装杂物的,于是又改口,指着箱子问了胡管家一声:“那里是在做什么?”   胡管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一眼,答道:“回娘娘,那是临安长公主家的南平郡主出嫁,端王府给备的贺礼。”   先帝在生下当朝陛下、当初的嫡长子高巍以前,还育有两个女儿,这位临安长公主便是其中之一。因先帝疼爱,又封了长公主膝下唯一一位女儿作南平郡主。当日王府发丧,长公主也携了这位南平郡主前来吊唁,阿慈是见过的。   只是,“南平郡主出嫁,端王府自然是要备礼过去,但为何却没有人来通报于我?”阿慈皱着眉,盯着胡管家问,神情显然有些不悦。   胡管家赶忙道:“回娘娘,只因近来王府上下操办丧事十分忙碌,老奴又见娘娘身子不爽,想到不过就是送礼而已,过去也是送过这样的礼的,一点小事,实在不必叨扰娘娘,方才没有通报。”   胡管家低着头,口口声声是为阿慈着想,但不想他话音落,阿慈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   上一回三司的人来,他便称自己是忙忘了,没有向她通禀,当时阿慈就已经很不快了,如今他竟然又故技重施,越过她擅自作主。且上一回,还可以说他是因王爷丧事操劳了一夜,一时糊涂情有可原,可这一回,分明便已成他明目张胆,不将阿慈放在眼中。   阿慈的脸色,由平常转阴,又由阴云密布,渐渐更加黑了下来。   她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声色俱厉,训斥了他一句:“荒唐!”   那胡管家原本低着头,以为自己这一番说辞已是将她对付过去了,却没想到等了片刻,竟会等来这样疾声厉色的一句。心中一时惊诧,人也就跟着怔在了那里。   耳朵里只听见阿慈道:“南平郡主称王爷一声舅父,先时王爷发丧,郡主来拜王爷时,还与我说了许久的话,亦哭了许久的,如今郡主要出嫁,此等大事,无论如何都当通报!且不过是遣个人来告知我一声罢了,我若没有精神,自然会吩咐胡管家来打理的,但我没有下令以前,胡管家何以认为自己已经可以替我拿主意了?!”   这段时间办丧事,胡管家几乎日日见到阿慈,但因见她一直都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就以为她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到底是没见过世面,总唯唯诺诺的,心中便也没太将她当一回事。可想不到如今这病怏怏的端王妃好了,发起威来,竟也似只老虎一般。   王府里正在四处忙碌的下人们,显然也都听见了这一顿训斥,齐齐停了下来,望向阿慈和胡管家。   胡管家这才感到事情不对,赶紧跪下身去,向阿慈磕头赔不是。   只是这胡管家面上虽然一口一个“老奴该死”,但心底里却不爽又不服。他到底是王府里的大管家,这些年端王爷忙于公务,甚少打理家事,以至于他在王府当中几乎就是半个主子般的存在。而如今他这个“主子”却当着阖府下人的面,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这样教训,自然觉得脸上无光,心中极是不平。   阿慈一时没吭声,又让他跪了好一会子方才道:“行了,你且先起来罢,随我一道去看看那些贺礼。”   说着,也没等他,人一转身就已经往院子那头去了。   胡管家这才赶紧又从地上爬起来,三两步跟上前去。   阿慈行到装贺礼的那几只箱子跟前,命人将箱子一一打开了。只见几件箱子,大的有,小的有,此时全都打开摆在地上,箱子里头各装了一捆玄纁束帛,一对鹿皮,一只紫檀木雕,两副玉碗,并一双一尺高的上等青花瓷瓶。   阿慈瞧了一会儿,又蹙眉回头问胡管家:“胡管家就不觉得,这贺礼显得略薄了些?”   胡管家还未回她,阿慈已又转身翻看了一下,顾自道:“虽说王府新丧,但我这做舅母的还在,如此区区几样礼,拿出去实在拂王爷的脸面。”   胡管家原本就已有些不快了,眼下又听阿慈在挑贺礼的错处,便觉阿慈今日来前院,根本就是专程冲他而来。于是心中渐渐的也恼了起来,嘴上并不太客气地答道:“娘娘此言差矣,端王府送贺礼,从来就都是这样送的,一直也未被人诟病过。只因王妃娘娘过去没接触过这些,才以为少了。”   言下之意,暗指阿慈出身低微,隐隐还带有些瞧不起的意思。   阿慈显然是听出来了,但也不恼,反倒是接着他的话道:“胡管家说得是,我过去确是没接触过这些,但连我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人都瞧出来少了,那可见是真的少了。胡管家也是王府里的老管家了,怎的行事还是如此没分寸,当俭之处不俭,譬如换下来的丧葬物什,就任由那些白布白烛被丢出府去,可当奢之处却这样抠搜。”   她说着顿了顿,又望一眼那些堆叠在地上的丧葬之物。   有两三条散落在外面的布头被北风卷动,正随那北风的呼号发出“呼啦啦”的声响,而扬起的时候又打落了一旁麻布口袋中装的白烛。满满一口袋白烛,袋口也没封好,当下骨碌碌地就滚出了几根来。   阿慈瞧着皱紧了眉,跟着才又转回话端来道:“我虽然并不大懂送给郡主的贺礼,该送些什么,礼共几样、规格又如何,但也晓得各王府的礼制定还是一样的。胡管家既然说这是旧例,则烦请胡管家派人去四王爷府上也讨一张礼单来,我一看便知。”   话毕,她又轻轻地别了胡管家一眼。   胡管家一时被噎住,说不出话来。   一句答复梗在喉间,硬是卡了半晌方才憋出了声,只是虽然还是辩驳的话,却已经没了什么底气。他半低着头,小声道了一句:“这些事情,王爷一向是不过问的……”   “胡管家的意思,是嫌我如今多管闲事了?”   “没有没有,老奴不敢……”   阿慈便正色道:“过去王爷只因公务繁忙,才将这些事情交给了胡管家,可王爷不过问,却并非代表这些事情无关紧要。如今我已入了王府,此等内务我自然是要操持的。王爷在时理当如此,王爷现今虽不在了,但规矩还在,我也一样要替王爷打理好这端王府。胡管家,这就派人去讨礼单吧。”   一时间,胡管家的面上也不知怎的,竟有些发虚。   他听见阿慈又催了一道,这才赶忙改口赔笑道:“老奴知道了。王妃娘娘若是嫌少,老奴这就着人再去库房里取,多添上几样礼便是了,实在不必再往四爷府上去添麻烦的。”   他一会儿一副态度,这般做派被阿慈瞧在眼里,阿慈的心中登时就觉有些怪异。这胡管家如此寻遍了借口推诿,倒像是害怕她发现什么似的。   于是阿慈没有善罢甘休,又同他道:“若要自己添也可以,但也烦请胡管家将礼单和库存簿子拿来,我亲自拣几样添上去,亦算是我对南平郡主的一点心意罢。”   “是。”胡管家应了一声就要去拿。   “还有,”阿慈在他才转身时又喊住了他,“还请胡管家去取库存簿子时,将库房的出纳账簿也一并取来,我好对着看一看。”   此话一出,阿慈见到胡管家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   端王府的正厅中,阿慈坐在主位上,一手拿着礼单,一手则撑在一旁的小几上头,正在看账。胡管家揣手立在一旁,面上显然有些惶恐不安,一对眼珠子在眼眶里里左左右右地晃了好几趟,又时不时抬起眼来觑阿慈一眼。   阿慈没有瞧他,只顾自翻着那本出纳账簿。只是她翻着翻着,却渐渐翻出了一点不对。   阿慈发现,礼单和她适才在院中所见到的礼是对得上的,然而礼单和库房的出纳账簿却对不上。账簿上记载,这一日,一共被领走了九样东西,除了方才礼单上头写的那些以外,应当还有一对金杯,两匹云锦,一只黄花梨木妆奁,和一套金银首饰。   她照着礼单又仔仔细细地校了两遍,确定就是少了这几样东西。   阿慈没想到自己心血来潮的一个念头,竟查出这样的事情来。   阿慈的脸,霎时间就垮下来了。她突然放下礼单,猛地一拍案:“胡管家!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10页 第10章   胡管家原来并不知晓阿慈会看账,突然被这么一喝,二话不说先“咚”地一下跪到了地上,又连连磕头道:“老奴该死,娘娘饶命。”   “你说贺礼是你备的,”阿慈怒上心来,蜷起两根指头又重重地往几面上叩了几下,“那你给我解释解释,这从库房里领出后就消失不见的四样礼,都去了哪里!”   她说话时,一双杏眼瞪得仿佛要喷火,话声也一改平日里的细弱,重重几句掷地有声。   屋子里的下人们都见惯了她平素温柔娴静的样子,从未见过她这般怒容,登时也被吓着了,一时间纷纷敛容屏气,一声也不敢出。   胡管家就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边磕边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这原本是在老奴手底下做事情的福来,一时鬼迷心窍贪了几样,老奴今日一早也已发觉了的,只是还未收拾他,不想娘娘却先来了。福来!你还不赶紧的过来磕头,向娘娘认罪!”   他说着又朝后头大喊一声。   随他话音落,堪堪也从后面跑出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厮,一下就跪到阿慈跟前,痛哭流涕,求阿慈饶命开恩。   可阿慈见到这福来,立时又锁紧了眉。   眼前这小厮,戴一顶小帽,穿着王府里下等仆役的素布直裰,腰间系一根麻绳,身量虽瘦小,但一双眼睛倒很机灵。   只是他模样儿瞧着还是一个伶俐的毛头小儿,手脚却已经这样不干净了。   阿慈想,他一个小孩子,就算秉性坏一些,但偷起东西来,也断不敢这样放肆,一拿便将贺礼的一小半全都拿了去。他能如此肆意妄为,定是有人在背后唆使的。可是,要说起这唆使之人……   她想着,又看了一眼正与福来跪在一处的胡管家。胡管家这会子也不磕头了,就跪在一旁骂起他来,但与其说是骂,话里倒更像是在给自己脱罪。   阿慈听了片刻,忽然间才又意识到,这胡管家虽然面上看去老实巴交的,办事情也麻利,然而里子却是老谋深算得很。   他这一通骂,抢在阿慈跟前先替她教训了人,眨眼就将自己的立场调了个个,成了阿慈这一头的了。他自己则从这件事中脱身出来,撇得干干净净。如今又没有证据再指到他的身上去,真要治他,至多也就是个管教不严的罪名罢了。   且再看那个福来,也不知是被胡管家灌了什么迷魂汤,连这种要被扭去送官的偷窃大罪,竟也在他的喝骂之下,边哭着边也认了下来。   于是阿慈心中盛怒,竟渐渐的又被一种颇为无力的情绪给挤占了去。   今日虽然是她胜了一筹,却也让她发觉自己还远不及这些老狐狸的道行。王府积弊比她想象得还要深,她想在这端王府里站稳脚跟、根治王府,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   阿慈一时之间有些出神,片刻后才又听见胡管家骂着骂着停了下来,向她道:“娘娘,娘娘明鉴。福来这孩子,一直是个懂事的,只这一回也不知怎的会见钱眼开,教那些金银给蒙住了心窍。所幸发现得及时,想来那些东西应也还没被他给变卖出去。老奴以为他年纪尚小,所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娘娘菩萨慈悲,就将他罚去刑房领一顿板子,再饿他个三两日,若他能够洗心革面,从此重新做人,将来也是要感念娘娘今日悬崖勒马的恩德的。依老奴看,就不必再送去官府了吧……”   阿慈听他这么一说,立时便更加肯定了自己先时所猜想的。   这胡管家明面上虽是在骂福来,可分明就是与他沆瀣一气,暗中包庇而已。   大抵那道“迷魂汤”也正是下在这里——若福来供出了他,胡管家诚然也不会放过他,可福来只消嘴巴硬一些,胡管家自然会替他说话、为他开脱。   刑房的一顿板子,供与不供都是要受,免不了的,但福来这样一缄口,往后的日子却是比起被送官府,要好过得多了——只要不出端王府,诸如究竟是饿他三日还是饿他半天之类的小事,最后还不是由胡管家说了算。   阿慈心中暗暗恨了一声,张口便只斩钉截铁喝道:“不行!”   “前人有言勿以恶小而为之,如今福来所犯下的,已非是小恶。几件贺礼,随便单拣一样出来,也是足够寻常数口之家一年的用度的。若说他一来便敢伸这样大胆的手,我决计不信,此前也不知还有多少恶行,没被见光而已。此等品行败坏的下人,我端王府绝不袒护,也绝不会留!”   阿慈这话说得义正辞严,虽是张口就来的一番话,却也是迅速又仔细地想过了后果。   左不过就两种境况罢了——若往好了想,福来因他自身难保,会当面供出幕后唆使他的人,让阿慈多逮一个是一个,乃至于顺藤摸瓜,再揪出一窝的贼来;但往坏了想,也保不齐他心生怨恨,就是今日被撵去官府下了狱,他日出狱以后也指不定会伺机报复。   只是阿慈既已横下心来要为端王爷讨个公道,便是千难万险,也要做的。   她铁了心的要整治端王府,于是也不管胡管家讶然一瞬过后还在极力劝说什么,回答他的就只有刚毅决绝的两个字:“不行!”   胡管家也没料到阿慈竟会这般不依不饶。他已经替福来费了好大一番口舌了,若是再替他这样说下去,难说阿慈不会因此怀疑到他的身上。   他心中正在焦急,暗暗地捏紧了拳头,脑子里则慌张又飞快地想着对策。   恰逢此当口,忽然却见到外头匆匆跑了一个门房过来。   那门房快步往厅上来,先是一眼看见了跪在地上的胡管家,当即止住了脚没有再往里进。只是他没进去,却也没走,一时间好似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入内去,就在门外徘徊了两步。   阿慈瞧见了,喊他:“外头是谁?进来!”   那门房方才应声进屋,先拜见了阿慈,又讲了身份,阿慈问起有何事要报,门房这才迟疑了一会儿,道:“回娘娘,先前外头来了一妇人,自称是娘娘的母亲,小的因不识得她便请她稍候,可却不知哪句话把她给惹着了,眼下正在外面闹,非要娘娘亲自去府门口迎接。”   阿慈一听,登时就知这副做派,定是继母无误的了。   她当下也顾不得与胡管家再争下去,就另外喊了几个家丁把那福来先拿住,捆了直接送到衙门去,自己则赶紧随门房往外走。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明天见~(*^__^*)   另外感谢吃不着的酸葡萄、阿喵喵喵喵喵的地雷~   给你们欧气光波!biubiu—— 第11章   过了仪门又行一段路,阿慈隐约瞧见西角门外已经围了好几个人,及至她出了西角门,入眼先只见是一辆朱漆马车,车前站了几个门房护院。继母也不知何时又坐回马车上去了,但人也不坐到车厢里,就只坐在车辕上,见到阿慈,一下便喊了起来:“你们瞧,你们自己瞧!这是不是你们的端王妃!是不是!?”   她身上穿着一件织锦赤金葫芦纹袄裙,外罩一件松柏绿团花长比甲,头上梳了一只高顶髻,又戴海棠红的包头,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哪一户官宦人家的太太。   阿慈虽从嫁进王府后就再没见过她了,但这才多久未见,不想继母已是摇身一变,衣裳首饰竟无不富贵的。   想也知道,定是端王府当初下聘求娶之故……   可如今王府新丧,上门吊唁的人就连随身仆从也是穿的素衣,她好歹也是王爷的岳母,却这样穿红戴绿地招摇。   阿慈想着,暗暗又叹一口气,这才迎上前去,喊了一声:“娘。”   那些个门房护院看到是王妃来了,方纷纷低着头退下。王氏却坐在车辕上,还在嚷嚷:“哎唷——你们这会子可想起退开了,先头还堵着我不让进门的气派呢?都叫狗吃啦!”   也没人应她。   阿慈只有皱着眉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喊她:“好了娘,人家都退开了,你何苦还缠着骂呢。”   王氏被她拽住衣袖劝了几句,又见那一群下人也没人敢站出来回她的,觉着没劲,这才又啐了一声“孬种”,方得罢休。   她消停下来了,跟着转过脸来上下打量了阿慈一眼,又问她:“你这个王妃怎么当的,就这样管教下人的?”   阿慈默默咬了咬牙,没有吭声。   王氏看她一时不说话,伸出一根指头就朝她的脑门上点了一下:“你这丫头,打小就是这样,训你两句就不开腔不出气的,如今嫁人了,怎么还是这副德行!”   说着,才又把手放下来,往她跟前一送:“扶我下车。”   阿慈知道她的嘴巴素来刻薄,但心中也清楚眼下这出,是她故意做给那些护院门房们看的。身后的下人们虽然低着脑袋,但那一双双眼睛就跟长到了头顶心上一般,总有办法瞧得一清二楚。   阿慈虽然有一万个不想扶,可也不能顶撞了她。   无论如何,王氏还是她名义上的母亲——于是阿慈暗暗捏了好一会儿的拳头,终究仍是松开了。   她低下头别过脸,眼睛也不看王氏,只伸出手扶住她递来的胳膊,搀了她从车上下来。   王氏这厢甫一下车,便抬头仔细看了看。先时她因与门房吵了好一阵子,所以也没好生观察一番,这会子终于得空细看了,才见眼前开的原是一扇小门。那车夫送她来时,径直就停在了这里。   王氏颇有些鄙夷地瞧了眼,皱着眉,又伸直脖子往街那头瞅了瞅,方问阿慈:“那个大门怎的不开。”   阿慈道:“那是王府正门,轻易不开的。”   “怎么,连王爷的岳母来了,也不能开?”王氏瞪了阿慈一眼,“开这样一扇破破烂烂的门教我走,难不成你嫁进王府,也是从这里给抬进去的?”   阿慈还未张口,倒是她身后的一名婆子实在听不下去了,立时站出来道:“夫人这话可乱说不得!王妃娘娘是陛下圣旨赐婚的娘娘,娘娘是个什么样的身份,怎敢从西角门给抬进王府。夫人这样说,非但污了娘娘名声,亦是污了端王府的名声,倘要叫那有心的听了去,还不定要怎么编排呢。”   但王氏也不知是真笨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硬不接那婆子的话,反倒揪住她的一句“身份”二字发起难来:“照这样讲,这位嬷嬷原是嫌我身份低了?”   “老身哪里是这个意思。”   “你便是这个意思!”   王氏大起声来,与她吵道。   两个人当下你来我往地就拌了几句嘴,阿慈正要劝解,忽又见到街那头行过来另一辆雕窗锦帘的马车。   马车驶到她们跟前堪堪停下来,帘子打起,却见四王爷从车上下来了。   阿慈才一怔,倒见高羡下了车,看见眼前立的这一众人等,亦是愣了一愣,继而皱起眉来:“嫂嫂?”   “嫂嫂一大早的,站在这里做什么。不是听说身子才好?早上风大,如今天又渐冷了,也不怕再给吹着。”   原先还在与王氏争吵的那个婆子,登时也不辩了,赶紧随前后左右的仆役仆妇们齐齐拜了拜:“见过四王爷。”   王氏一听,方才晓得眼前来的这人是谁。   她虽然势利,但也因她势利,知道这四王爷如今已是京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了,身份地位皆比阿慈尊贵,又是与端王爷一处长大的弟弟,于是当场就拉过阿慈的手,也不等她答四王爷的话,突然先哭了起来。   她一面哭,一面嚎,唱阿慈命苦,又唱二王爷走得冤枉。   阿慈听着,心中一时别扭极了。   继母眼里根本没有端王爷也毫不关心她,她是知道的,否则继母也断不会在王爷走后连个面都不曾露过,今日一来又先急着摆她夫人的架子,也不问一声阿慈可安好。   可阿慈也明明知道眼下她是在做样子给高羡看,却又无法明指出来。且看她穿得一身红红绿绿在王府前又哭又唱的样子,当下更觉十分难堪。   只是,正在她尴尬得无以复加时,偶然一个抬眼,却意外瞧见高羡的脸色,竟会比她还要难看一些。   高羡上下瞧了瞧继母:“这位便是婶子了?”   “是是是,我就是阿慈的娘。”继母望一眼高羡,却没见礼,也不知是戏入得深了还是当真忘了,就只顾拉着阿慈的手又接着唱,“唉唷,我苦命的儿唷——谁晓得老天不开眼,夺人命唷——”   高羡的眉心,一时锁得更深了些。   他朝继母盯了半晌,沉默了半晌,终于又在继母哭起阿慈年轻守寡时,才慢悠悠且冷冰冰地问了句:“婶子这会儿晓得来哭了?”   此话一出,声虽不大,却一下止住了王氏的哭喊声。   她脸上还挂着泪,泪水沾湿了面上扑的粉,划出两道与周遭全然不同的缟白颜色来。一双眼睛颇显讶然地望向高羡,就只见他横眉冷目,道:“我王兄都去了这样久了,全顺天府的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婶子怕不是个眼瞎耳聋心也盲的?王兄发丧、王嫂抱病时,婶子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这会子又来鬼哭狼嚎的做什么。”   王氏这人,素来是最忌晦气的,凡遇见白事皆要绕道走,生怕染上一星半点。就连阿慈的爹死时,也只是叫了当时防疫的人来拉走了,连场正经丧事也没办过,自然更不消提这个晦气得一成婚就死了的女婿了。   是以她在家中硬是等到端王府办完了丧事,而后又过了几日,估摸着端王府应已拆了灵堂了,这才出门。   本来也没人敢当面戳穿她,可王氏断没想到今日碰见的这个四王爷,竟有一张厉害的嘴。阿慈不敢说的,他却敢得很。   登时王氏的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她只好讪讪地扯了个谎,哭道:“王爷不知,我与我这个女儿都是苦哈哈的命,我守寡的,如今她也守寡,当日她患病,其实我也是病倒在家中……”   可高羡听了,眉结未松,反打得更死了些,只问她:“这么说来,倒是我错怪了婶子?但我听闻王嫂娘家家中还有一位弟弟,婶子病了,莫非这位兄弟也瘫在床上下不来床?”   王氏也不知他一个王爷,哪里去打听来的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听他提起黎念昌,一时又被问住了说不出话来。   高羡便盯她一眼,撇过头,也不再理她,只轻轻叹了口气又问阿慈:“怎的还站在这里不进去,当真是病好了,不怕风了?”   阿慈还未开口,倒是方才刚与继母吵过架的那婆子先出了声。   她听见高羡这样问,立时便回道:“四爷,并非娘娘要站在此地,是夫人嫌弃西角门破烂衬不上夫人的身份,断不肯走,定要走那端王府的正门入府。奴婢们劝她不下,这才耽搁的。”   话音落,当场就见王氏狠狠地瞪了那婆子一眼。不过是碍于高羡在场,她才忍下了没有再撕回去。   高羡听罢,淡淡地“哦?”了一声,也不多说话,就只眯着眼睛,斜斜地盯向王氏。   王氏当下只觉那目光如同针扎似的,扎得她头皮发麻。而后便见高羡不声不响一负手,径直从西角门往王府里去了。   高羡顾自进了王府,继母这才稍稍松一口气,但面上也已经是没了光,再不敢提自己身份尊贵、必须要从端王府正门而入的话了。   阿慈喊她一声:“娘。”   “折腾了也有好一阵了,你我也快进去吧。”   继母方道一声“知道了”,也不要阿慈扶她的手了,就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入了王府。   第12页 第12章   从西角门到仪门,阿慈也不知怎的,瞧见高羡始终行在她前头不近不远处,倒像是刻意放缓了步调等她一般,可过了仪门又见他头也不回,径直往正厅上去,又不似很在意。   阿慈心中有些奇怪,但见高羡入了正厅,便也没有再跟上去。   她虽不知高羡今日来是做什么,却也知晓自己须得先将继母安顿好了,才好去见他。于是当下打发了身旁的嬷嬷先到厅上给高羡知会一声,自己则转身去喊继母。   只是阿慈一转身,却发现身后没了继母的人影。   再一抬头,倒见到她人在院子一角,手里正拿着一只玉碗端详。   那里正是摆放送给南平郡主的贺礼之处,继母手里拿的,也正是几样贺礼的其中之一。阿慈见状,赶忙快步上前,边行边喊她:“娘!”   “您做什么呢。”   王氏瞧见阿慈跟了过来,也不放下碗,仍旧拿手转着摸那玉碗,又咂咂嘴,向行到跟前的阿慈道:“我的乖儿,这些东西可值不少钱吧。”   阿慈皱了皱眉,只答:“我不知道。娘你快些放回去罢,这是要送人成婚的贺礼,仔细给摔了。”   继母一听,忽又“喔哟”的一声,瞪大了眼瞧向阿慈:“拿这样好的东西送人?!啧啧啧,怪不到是王爷的府邸,出手实在阔绰,要搁我,哪里舍得唷……”   一面说,一面又仔细摸了一圈那只玉碗,眼里放光,面上带笑。   阿慈见了十分不快,只催着她:“还是快些放回去罢,这本都是成双成对的,若摔碎一只,还如何送人。”   “晓得了晓得了!瞧你那副小气的样子,打小就恨不能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如今嫁进这么大一座王府,还是抠抠搜搜的也没一点做王妃的气派。你还怕我昧了你的不成?我拿得稳当着呢!”   继母说着,又赌气一般将玉碗往那箱中随手一掷。   亏得箱子底下垫着厚棉絮又铺了一层红绸,玉碗落进箱子里头晃了两下也就停下来了,阿慈这才悄悄松一口气。   她赶紧吩咐了几个家丁先将院子里的贺礼封箱,待到把那四样被福来窃走的贺礼都拿回来,验过了,装好就直接抬到临安长公主府上去。   几个家丁连声应下了。   阿慈交代完后又看一眼继母,见她东瞅瞅西瞅瞅地站在一旁,左右下人虽然不曾明目张胆地盯着她看,但那一双双眼睛,却没有一对是背朝着她的。阿慈一时挂不住脸,只喊她:“娘,我还要去厅上招呼一会儿四王爷,不如你先去房里等我。”   可哪想继母一听这话,当下竟跳起脚来:“房!?什么房,死了人的房?不去不去!”   说着还一面直摆手。   阿慈当场气不打一处来,还未同她争辩,却又见她小心翼翼地盯了一眼厅上,面上竟似有些发怵,转过头又拉了阿慈到一旁,小声同她道:“那个四王爷,我瞧着心头虚得慌,我也不想和他再打照面的。就算是我今日出门倒了霉吧,你也莫留我了,我与你说几句话就走。”   阿慈这才拧紧了眉,问她:“什么话。”   继母立时左右瞅了下,确认近旁无人听见,遂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道:“就是,近来我这手头,有点紧……”   “娘你这是……”   “嘘嘘嘘,你小点声儿!仔细教人听见了。”继母瞪一眼,又将阿慈拉得更近了些,“我原也不想来找你的,但今年你嫁进王府,左邻右舍都知道的,眼下是刚入冬,可再过一阵子也就到了腊月,届时怎少得了给街坊邻居们送这送那。所以我才来你这里,你当我稀罕跑这端王府呢。”   然而阿慈闻言,眉却皱得更紧了:“我离家以前,不是将酒坊中的账都理好了的?分明还有一笔银子,况且我出嫁,端王府下的聘礼定也不会少,那些钱呢?都去哪儿了?”   继母一时也有一丝赧颜,叹道:“唉,只因昌儿近来结交了几个朋友,常与他们应酬,整日里就花钱如流水般,家中的存款都教他给挪去用了。”   “那酒坊呢?”阿慈又问,“酒坊虽小,可多少能赚些钱,供家中日常开销也足够了,难道酒坊亦都无进项?”   继母又叹一声:“你还提酒坊呢,酒坊的事,这些年本来就都是你在打理,我久不上手了,一下子哪里转得过来。你走后才开了两天的张,便累得我是头也疼,腰也疼,干脆就又关了。”   阿慈听了只觉气恼,道:“娘,你与弟弟这样过日子可怎么行,家里没个营生,弟弟又这样挥霍无度的……”   可她话没说完,却又教继母给打断了。   继母道:“这也还不是要怪你,你入了王府,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转眼就不顾我们母子两个的死活了。你堂堂一个做王妃的,都不给弟弟寻个正经营生,他要是有了正经营生,哪里还会这样挥霍。”   话毕,还白了阿慈一眼。   阿慈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把拽下随身戴的一只荷包,拉过继母的手就拍到她手上,怒道:“王府里的事情多,我分||身乏术,实在抽不出空来管你们的吃喝拉撒,只求你拿了钱赶紧走,不要三天两头的来寻我。”   “你这是什么话,是你这么和娘说话的吗?!”继母见她恼了,也一下抬高了嗓门。   阿慈别过头,咬着唇一言不发。   “算了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了,毕竟你如今是王妃,若被人把‘不孝’的恶名传扬出去,你不好听,我面子上也无光。”继母说着才又放低了话音,低头看一眼手中荷包,掂了掂,“你这是不是也太少了点……”   “我身上就这么些了!”   可哪想继母会朝院中的贺礼努努嘴:“这端王府不是有钱……”   阿慈听见,好不容易才压下去一些的气,立时“噌”地又冒了起来。她也不顾是否会引来底下人的非议与侧目了,当即大声斥道:“王府就是有钱,那也是王府里的钱,不是我黎念慈的!我不会用,更不会徇私给了外人!”   这一顿斥,继母的脸立马就挂不住了。她指着阿慈刚要开骂,突然间眼睛一尖,看见从厅上出来的一道颀长身影。   那身影立在阶上,目光直直的,正向她这边望来。   于是她才伸出的一根手指,即刻又缩了回去。   见到那身影步步下了台阶往她们这边来,继母又赶紧一把收起荷包,匆匆道一声:“算了算了不说你了,有比没的好。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说着也不再抬头看阿慈,转个身便要往外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小天使们中秋快乐!吃~不~胖~(^-^)V   第13页 第13章   高羡原本坐在厅上等阿慈,见她半日也不进来,又坐不住起身出门去看了眼。   这一眼,高羡便瞧见阿慈正拽下身上荷包,拍到继母王氏的手上。   他当下沉下了脸。   这个继母,根本就是一只吃人血的蚂蟥罢了。这么多年来,她几乎是一刻也不离地扒在阿慈的身上,茹毛饮血,只差生吞活剥。他本以为阿慈嫁进端王府,给了她那样大一笔银两,能教她消停个一年半载的了,却不想这才过去多久,她竟又寻上了门来。   高羡一时想要上前去制止阿慈,过去她人在黎家可以说是身不由己,可如今她已成王妃,便没有必要再受王氏的威胁摆布。   但他刚一抬脚,忽又想到这终归是黎家家事,自己这层小叔的身份,若是贸然插手,于理不合,这才不得不皱着眉作罢。   他人在门前站着,目光只一动不动,紧紧地随着她二人。   直到耳朵里隐约听见阿慈怒不可遏的一声“那也是王府的钱,不是我黎念慈的!”,高羡才觉心中一紧,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以上前的借口。   他毫无犹豫,抬脚便下了台阶往阿慈的方向去。   继母显然有些怕他,还不等他行到跟前便已匆匆走了,留下阿慈一人站在院中,面上涨得通红,手指还因气极而微微颤抖着。   她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气恼,又怕继母一人走这一截路要出旁的幺蛾子,赶紧打发了身旁的两个嬷嬷去送王氏出府,转眼便见高羡行到她身边,问了她一声:“嫂嫂这是与婶子说了些什么,可有要我出面相帮的地方?”   阿慈虽不知他一直在阶上看着的,但猜想自己方才那样高声喝骂,他定也是听见了,又听他话里说的,显然是为自己解围而来,心中一时有些感激。但她这一大早上,先是因南平郡主贺礼一事大发了一场雷霆,紧接着又连番受了继母的好一通气,当下也缓不过劲来,只没好气地朝高羡道:“一点家事,不必四爷费心了。”   高羡听后没有吭声。   阿慈又问他:“四爷今日来,又是有何事?”   高羡知道她仍在气头上,也未同她计较,只道:“我是想,王兄走得匆忙,没有留下任何安排,嫂嫂也未管过这么大的宅院,毕竟偌大一座王府,我怕你一时千头万绪不知从何下手,就过来看看。”   阿慈听见,却又小心地盯了他一眼。   前几回高羡来王府中,还可以说是为了祭吊端王爷而来的,但今日这出,显然已是无事献殷勤了。   阿慈一时警惕起来,恭恭敬敬答他:“王爷的好意,妾身心领了。妾身虽然出身低一些,过去也未管过这样大的院子,但王府的人也不算太多,还管得过来。”   高羡道:“我并无看低嫂嫂的意思。”   阿慈礼貌地点了下头,没有作声。   高羡又道:“我相信嫂嫂定有嫂嫂的过人之处,只是不免想要提醒嫂嫂一声,王兄过去疏于打理家事,王府当中积弊,或许比嫂嫂想象的还要多一些。嫂嫂想要长久且舒坦地在王府中生活下去,还是应当将王府里的事情,好好地理一理……”   阿慈下意识抬起头来又望了他一眼,心中颇有些诧异于他与自己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但见他面容平静,说话时有条不紊,显然又绝非一时心血来潮的提议。他如此关心端王府,令阿慈心中不由起了奇怪与戒备之感。   她略一福身子:“妾身谢过四爷好意,但妾身原本也是打算这样做的,劳四爷挂心了。”   高羡听出她话里的抗拒疏离,也未再强求,淡淡道一声:“那就好。”   片刻后,他又不放心道:“不过嫂嫂初来乍到,或有难处。今日我既已来了,少不得还是叮嘱一句,若遇难处,你可以来寻我……”   阿慈不解,她如今以王妃的身份治家,会碰到什么的壁垒。加之她此刻对高羡充满了谨慎与戒备,便只稍稍颔首答他:“是,四爷的话妾身记下了。但妾身也非不谙世事之人,若有难处,一点困难还是应付得过来的。”   高羡见她礼貌地半低着头,两眼就望着地上,也不看他,暗暗叹一口气。   阿慈没有再说话,他也未置可否,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唯余不远处下人们封贺礼、收拾灵堂撤下的丧葬物品,忙忙碌碌发出的一点动静。   高羡沉默了半晌,方轻轻问了阿慈一声:“身子可好些了?”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阿慈一怔,也默默点了下头。   高羡又道:“你这些日子以来,只怕睡也不好,吃也不好,人都清减了好几圈。”   阿慈听后抬眼,感到奇怪:“妾身与四爷统共也只见过寥寥数面,但听四爷这话,倒像是你我相识已久似的。四爷可是费心了?”   话中隐隐已有愈发明显的防备之意。   高羡察觉到了,浅浅地叹了一声,道:“嫂嫂多虑了,我只是在成婚当晚见到嫂嫂,那时虽然气色不好,但身量瞧着要好一些,如今再见,嫂嫂却已身形消瘦,人比黄花。有些事情,不必费心,寥寥数面就足够了。”   他说时望着阿慈的眼,那眼神里竟有一闪而过的怜惜之意。   阿慈当下愣了片刻。   她一时不大习惯高羡这样的关心,犯起怂来,只飞快将脑袋埋下去,道:“四爷挂怀,妾身感念于心。只是今日起早了些,忙了许久有些乏了,四爷若没有旁的事情,妾身想先行告退……”   高羡知她是在躲避,也没拆穿,点点头道声好。   阿慈拜过,转了身正要回后院去,忽听见他又道了一句:“王府中的饭菜,嫂嫂若用着不合,可以去问问思妤姑娘,思妤姑娘的厨艺是极好的。”   阿慈回头望他一眼,心下怪异,但也略略将头点下:“是,多谢四爷。”   而后便不再停留,领着几个嬷嬷丫鬟回后头去了。   高羡站在院中,目送她往回走。北风吹动了她的裙角,素白的百褶裙上染了两朵硕大的墨莲,裙裾又随她款步向前而轻轻晃着,印在他的眼里。他皱眉看了一会儿,只觉喉间像是教一根刺给卡住了,一时间欲言又止,分外难受。   第14页 第14章   阿慈回到后院,才过了垂花门,便见抄手游廊的那一头匆匆行过来一道穿白袄裙的身影,后面跟两个小丫鬟,一见到她便喊:“嫂嫂。”   “思妤?”   思妤转眼已是奔至近前,面上红扑扑的,还急急忙忙地喘着气。阿慈忙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子,替她拭去额上渗出的一点细密汗珠,问:“你怕不是火烧眉毛了,怎的这样匆匆忙忙的。”   思妤也不回答,就只扶着她的手,上下看了她两番:“嫂嫂可还好?”   “好?我为何不好。”   思妤方长长松一口气:“嫂嫂无事便好。”   又见阿慈一头雾水的模样,她这才解释道:“我因晨起想到后日便是王兄三七,但逢那一日初七又撞上了,该提到明日半夜去做,就去了嫂嫂院中想同你商议的。听林嬷嬷讲嫂嫂一早便到前院去了,于是又打发了我房里的丫头去请嫂嫂。可哪想那丫头去了半日回来,却说嫂嫂正在厅上训人,动了好大的怒。这小丫头年纪小,也不晓得问个清楚再回来,我问她也是一问三不知,这才急急忙忙赶过来。”   阿慈听罢便笑:“原是为着这事。这样一点小事,教你方才问得,倒像是我才历九死一生一般。”   她话还未说完,却见眼前思妤连声“呸”了几下:“嫂嫂万福,哪里会遇上九死一生的境况。我只是想到嫂嫂一场久病初愈,心中郁结也不知可已消散,若是原本就淤滞不畅,这一来更堵得厉害了,生怕嫂嫂再给气出病来。”   阿慈见她认真又焦急的模样,忽一抬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好,是我说错了话,思妤担心得是。”   “我可没同嫂嫂说笑。”   “嗯我知道。”阿慈说着又拉过她的手,挽住她一并往回走。   思妤见她确实似个没事人一般,这才渐渐放下心来。她一面走,一面又问起方才阿慈动怒一事,阿慈便拣着胡管家与福来的事情说。既然那小丫头没见着继母,她也就按下了王氏和四王爷未提。只是想起四王爷……阿慈不由又踟躇了片刻,转向思妤:“说起来,我倒有一桩事想要问你。”   “嫂嫂请讲。”   “你与四王爷可否相熟?”   思妤听了摇一摇头,又问:“嫂嫂为何想起来这样问?”   阿慈便将高羡在她走前与她说起的那句,“思妤姑娘厨艺极好”的话同她道了。   思妤略一沉吟,虽也感到些许奇怪,但只是揣测道:“或许王兄过去曾在外头说起过这些事情,当时教四爷听了去,如今又想起来了,也是有的。我与他虽不熟,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这阵子光顾着伤心,如今嫂嫂都已振作起来,我也当与嫂嫂一并振作才是。嫂嫂往后饮食,便交给我可好?”   思妤主动提起要负担她的饮食,阿慈自然别无二话,宽心又欢心地应下了。   但应过以后,心中也不知怎的,隐隐又觉很是不安。不为小姑,只为高羡。如思妤所说,这位四王爷,过去与二王爷往来不多,与小姑也不相熟,如今却几次三番登门,今日更是主动跑来给阿慈出主意、献殷勤……   他名声荒唐,行径怪诞,实在教她放心不下。   阿慈想着,不由又沉沉地叹了一声。只是想到眼下王府里的事情还有得她焦头烂额的,遂才将心中那一点焦虑不安压下去,携了思妤的手,往院中行去了。   ……   三日后一早,王府中的下人们正在忙碌,洒扫的洒扫,归置的归置,突然却接到传令,说王妃召集府中所有家仆于辰时中到前院集合,有一桩要事要宣布的。   因前几日王妃才严惩了福来,斥骂了胡管家,一时间,王府上下揣测纷纭,也不知今日这一出又是要做些什么。   待到辰时中,阿慈在思妤并几个嬷嬷的簇拥下到了前院,便见院中站满了人,连同一院子嘀嘀咕咕的叽喳声也是满满当当的,填满了阿慈的耳朵。   见到阿慈来了,阖府下人也没几个收敛的,阿慈一时皱了皱眉。   林嬷嬷眼尖瞧见了,当即站出来厉声呵斥了一顿,院子里方才渐渐没了声响。   阿慈立于阶上,早有两名小丫鬟抬了张座椅来,她坐下后,又示意一旁抬着一只木箱子的几个丫鬟把箱子放下,打开。   只见那箱子里头装的,不是别的,却是满满一箱子银钱。   阿慈道:“今日我召你们来此,是有一件打紧的事情。王爷如今不在了,我与思妤姑娘在王府中,用不了这么多的人,是以今日我开一个恩典,让你们自行择定,看是愿意继续留在府中,还是愿意就此出府。”   话音落,当下院中一片哗然。   阿慈黑着脸,目光迅速扫视了院子一圈,见院子里几乎都是交头接耳的人,唯独有几个家仆还在默默等着她发话,没有吭声。   阿慈心中飞快数了数,暗暗记下来。   这边厢,林嬷嬷已出声骂停了尚在议论纷纷的下人,转过身子低头道一声:“娘娘……”   阿慈方又冷眼巡视一周,厉声问:“我的话还未说完,岂是已由你们聒噪的时候了!?”   院子里一时鸦雀无声,阿慈遂又伸出一根手指,点了先时她记下的那几人,喊到一旁去。   待那几个家仆站定了,她才正色道:“过去王爷因公务繁忙,甚少打理家事,如今王爷虽不在了,我却已入了王府。今日我索性把话说个明白,我与王爷不同,家事我定是要理的,你们当中若愿意留下来的,我可保你们衣食无忧,有我在一日,便有你们一碗饭吃,但往后的日子,定也不会再似从前那般逍遥自在了。若你们服不得我管,抑或是嫌王府开价低了,就趁早拿定主意做个了结,我亦不强求。林嬷嬷——”   她喊一声,林嬷嬷应声又从身后跟的一名小丫头手里抱过一本名册并一只小的檀木箱子来。箱子打开,只见里头是厚厚一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契书。   阿慈道:“愿意走的,到林嬷嬷处结了工钱,取走文契,再领两吊钱,马上便可以走,今日酉时以前,务必收拾好东西出王府。愿意留的,就到里头厅上候着,过会子我自有话要讲。”   她说着停下来,又望了眼方才被她点出去站到了一旁的那几个家仆,道:“你们几人,若肯留下的,便去林嬷嬷处登个姓名,往后我自有安排,若今日要走,也去林嬷嬷处知会一声,可多领两吊钱。林嬷嬷,你记一下。”   林嬷嬷点头称是,又回身另取了一本簿子,放到跟前业已摆好的一张小几上。   阿慈说完了话,起身就回厅上去了,片刻以后,才听见外头嘈杂之声四起。   她行到厅中主位上坐下,示意思妤坐到她的左首,已有丫鬟捧上了茶与几样糕点果子来,阿慈便接过茶,一面慢慢地吃,一面等着。   渐渐的,外头喧闹之声弱下去了一些,陆陆续续有人进屋里来了,毕恭毕敬站到厅的正中。阿慈透过大开的厅门,看见外头林嬷嬷的面前,也已经是排起了队。   王府里的下人说多不多,说少也实在不少,这一忙,将近一个时辰的工夫便忙了过去。   林嬷嬷记好人,又问了两遍,确认无误后,就将剩下的杂事交代给另两位嬷嬷打理,自己则抱了那两本名册簿子到里头去。   她将簿子交给阿慈,道:“娘娘,都已办妥了。”   阿慈接过点了下头,也未翻开看,只将簿子收下搁到手边,转眼抬起头来。   厅上如今只剩了半屋子的人,大多数是入王府已有多年的,阿慈道:“诸位也归是王府里的老人了,对端王府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如今王爷已去,你们还肯留下来,这份情义我心中是记下的。这个月的月例银子多放一倍,往后每月月钱也多加一钱。”   话毕,厅上的人们迅速左右互望一眼,静默了一瞬,忽就齐齐拜道:“小的谢娘娘恩典。”   “起来吧。”阿慈只端坐着,仍是面不改色,待到下面跪着的人又站起身来,方补充道,“不过,我也不是平白无故涨工钱,先前在院子里时我已将话挑明了,眼下不妨再多说几句,也把丑话先讲到前头——”   屋子里一时悄无声息。   “我敬重你们对王府的情义,但王府也有王府要循的规矩,首要一条,便是当认清你们的主子。王室尊卑不可僭越,旧时府里做主的是王爷,如今是我,思妤姑娘住在府上,也是主子,容不得你们言行放肆!可记清楚了?!”   她说时声色渐渐俱厉,当下屋子里站着的人无不唯唯诺诺,小心点头应是。   阿慈见状,心中暗暗放下心来,又仔仔细细训了一会子话,及至这一日快午时了,方才叫下人们各自散去。   下人们散后,她亦携了思妤与林嬷嬷等,折回后院,之后就在房中一面用饭,一面查看林嬷嬷记下的名册。   她想,今日这些家仆们,先受了恩又得了训,往后她再治家,总要便利得多的。心中满打满算,也觉得自己做得足够了,自此总该顺遂一些才是。可不想翌日一早,她才去前院,途经一扇月门前时,却不经意间听到两个婆子和家丁碎嘴。隔着一堵墙,隐隐约约也听见墙那头传来几句“王妃命不好,命硬”之类的话。   阿慈当下怒火中烧,穿过月门便叫身后的人把那婆子与家丁拿下,定要严惩不贷。   作者有话要说:   祝您万事如意吃饼快乐中秋吉祥!   第15页 第15章   那几人被押着跪在地上,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地磕头求饶。   胡管家匆匆来时,正赶上阿慈审过了人,预备发落。他垂手站在一旁听了半晌,渐渐也听出了这是一桩什么事情。再抬头看那地上跪着的人,两个婆子是外头请来,常到王府帮忙的,自不归他管,但几名家丁却全是在他手底下做事,听见阿慈要将他们通通打过撵出府去,于是情急之下,还是忍不住出面劝了一劝。   所劝的话大抵也不过些下人们嚼舌根,该打该罚是应当的,但也未到要逐出府的地步。   “娘娘上回已逐了一个福来,昨日又放了一大批下人出府,如今若是再动辄就将人扫地出门,那以后王府中的事情,可还有谁去做。娘娘消消气,既然不是原则之过,打一顿也就算了,实在没必要动这样大的干戈。”   胡管家说时又朝身后的人递了两个眼色,一时间帮腔的话声更是不绝于耳。   阿慈听他不提福来还好,一提福来,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一日她下令将福来送去官府,后来也不知怎的,却听说他半道跑了,几个押送他出门的家丁愣是没追着,就那样让他逃了个无影无踪。   当时阿慈只觉气恼不已,可过后这两日又细细想了一想,福来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小儿,又瘦瘦小小的也没什么气力,若说他自己挣脱五花大绑,从押送他的几个家丁手里逃脱,阿慈是断不肯信的。唯一说得通的理由,就是有人私下打过招呼,放掉了他。   这人是谁,阿慈虽无真凭实据,但也猜得出个七七八八。   于是眼下见到这人又在煽动旁人与自己对着干,一时间心头怒不可遏,也不顾旁人如何劝她了,执意要重重罚那几个下人。   然而她下了令,却不想左右家丁得了胡管家的眼色,竟没有一个照着阿慈的话上前去拖人的。他们就只停在原地,或站或跪,一面求着、劝着阿慈,一面却也不动分毫。   阿慈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府上家丁摆明了不听她令不肯拖人,那些肯听令的又净都是后院里的嬷嬷丫鬟们,拖不动那几个人。阿慈有些手足无措,正值此横竖僵持不下的当口,倏然听见外面传来门房的通报声:“娘娘,四王爷来了。”   她当下也不知怎的,竟似听见靠山来了一般,下意识地喊了声:“快请进来!”   高羡在门房的带引下,穿过前院,迈过月门,一见满地跪着的家仆与阿慈的怒容,当场也皱上眉头板起了脸。   他粗略问过事情的原委,而后竟二话不说,勒令王府护院拿人。   “这两个婆子既是外头来的,就各掌二十个嘴撵出府去,帮工的工钱一份不给,从今往后也一概不用这两家的人。余下男丁全数拉去刑房,各打二十大板,还了文契也撵他们出府,今后不许再过府门半步。”   他一道令下,登时院子里头哭求之声不绝。   可跪地的那几个虽然又哭又磕头地讨饶,余下王府中的家丁护院等等,却似傻住了一般不见动静。   高羡冷着脸盯了一眼:“怎的,可是要我亲自动手?!”   “岂敢岂敢,小的们岂敢劳驾四爷。”胡管家率先反应过来,忙上前道。   “那我下令,为何却不动?”   胡管家这才斗胆答道:“四爷明鉴,这毕竟是端王府的家事,四爷怕是……不好插手……”   他私心里是想保下那几个人的,想到阿慈出身白丁无甚背景,又念起四王爷素来是个风流又游手好闲的性子,心中便盘算着不如赌他一把。若是此番四王爷在他的劝说之下松了口,则往后他胡开源在王府中的地位便是再无可撼动的,就连王妃也不得不忌惮他三分;即便是赌输了,四王爷没允,至多也不过一顿斥骂罢了,于他亦没什么损失。   这样想着,便也壮起胆子这样说了。   可他不想,这位生性荒唐孟浪的四王爷,竟不知何时这样较起真来。他听到他的话,眉头当下拧成了死结,两道目光利剑一般,盯着他问:“胡管家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也是你敢说的话!?”   胡管家立时意识到不好,忙扑通一声跪下去。   高羡指着他:“胡管家怕是手中的权势大过了天,在王府里头横行惯了,如今竟连我也不放在眼里!我问你,我是为何要插手!?”   “四爷是,是因为是……”   “你眼里还有没有个家主人,有没有一点家规!我管不了端王府的家事,难道王妃也管不了!?王妃一早就发落了人,为何迟迟不处置!今日我偏要替王妃管了,就从你胡管家开始管!该罚的板子也不必去刑房了,就在院中罚,倒教全王府上下的人都瞧好,忤逆王妃是个怎样的下场!”   高羡话毕,直接点了身后几个护院头子,勒令他们把胡管家和那几个家丁一齐拿下。先前但凡有替胡管家说话劝阿慈息事宁人的,也一个都不轻饶。   这下子,哪里还有人敢不从。一时间,满院上下的磕头告饶之声不绝。   高羡下过了令,见那些犯上的家仆被架到院子当中,押上了长凳,又命他的随身侍卫一位名叫杨霖的替他看着,自己这才转过身来。   他半垂下眼,面向阿慈低低道了一声:“嫂嫂,无事了。外头天冷,嫂嫂还是回厅上去坐着吧。”   阿慈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该如何谢他才好。只是当着阖府上下的面,便没有过多声张,仅淡淡点了下头,道:“好。”   待入了厅,高羡顾自寻了张座椅坐下了,阿慈退去左右,仅留了林嬷嬷在旁伺候,方行到高羡跟前福身行礼:“今日之事,妾身谢过四爷了。”   “你这是做什么。”高羡刚要伸手去扶她起来,可一双手才递到半空,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时又讪讪地缩了回去,只黯黯道,“举手之劳,没什么好谢我的,嫂嫂快起来吧。”   阿慈微微摇一摇头:“妾身不单是为四爷今日出手相助,还为此前四爷曾提过的一番话。当日四爷已然提醒过妾身了,‘初来乍到,或有难处’,是我没有放在心上。今日之事,也是妾身考虑不周……”   高羡听罢,望向阿慈的眼神里,飞快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亮色。他顾自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嫂嫂还能记得这话,便已是将它放在心上了。”   阿慈才直起的双膝顿了一顿,听他又道:“王兄走了,嫂嫂又刚入王府,形单影只的,身旁也没个可倚靠的人,我就料想下面的人会不服管。因怕嫂嫂受气,故而那一日才多了几句嘴。今日这一番教训以后,他们定会有所收敛,但往后若还出现这样不守规矩又不听管教的事情,嫂嫂只管遣人去找我。我再不济,王爷的身份压在那里,他们还是不敢造次的。”   阿慈闻言,又福了一福身子,道:“是。四爷照拂,妾身感念于心,在此先行谢过了。”   终于这一次,她没再拒绝他的好意。   高羡望了她片刻,才缓缓道:“是我应当做的,你不必言谢。”   阿慈心想,他与二王爷毕竟自幼一处长大,他就是念及与亡兄的旧日情分帮她一帮,也是“应当”。只是心中虽这样想着,却又不知怎的,隐隐约约好像还掺杂了一丝旁的,说不清亦道不明的奇怪之感。   阿慈兀自摇一摇头,拂去心头的这一缕怪异情绪,方才回到主位上坐下了。   厅上已生了炭火,林嬷嬷使人端了两碗热茶来,两人就着茶又在厅上坐了一会儿。直到高羡身旁那位叫杨霖的侍卫回来复命,说今日冒犯了王妃的下人都已处置完毕,高羡这才起身作别。   阿慈也未留他,听他叮嘱了几句又一一记下后,也就与他分道而行,折回后院去了。   这一日晨起便折腾了半日,好在余下时间也就风平浪静地过了去。只是翌日阿慈再起床时,却见王府上下瞧她的眼神已是截然不同。全没了一丝一毫的脾气,都是小心翼翼的。   第16页 第16章   阿慈方洗漱更衣完毕,听见房门被人叩了几下,喊进来时,便见思妤提了一只食盒进来。   外头的天已愈发冷了,她除开身上一件厚袄裙外,还加了一袭素白底绣青线云纹的披风在外头。进了屋子,先搓搓手,再笑貌晏晏地喊一声:“嫂嫂。”   “大早上的,怎的这样高兴。”阿慈坐正在妆台前梳妆,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也笑道。   思妤当下没有回答,只放了食盒,又接过阿慈身后丫鬟手中的篦梳,朝左右服侍的丫鬟婆子们点了下头。几个丫鬟婆子旋即会意,行了个礼就退出去了。思妤方才一面替她梳头,一面道:“我自然高兴。”   “为何?”   “嫂嫂将我当自己人,我也不瞒嫂嫂。我在京中无依无靠,虽说有太后娘娘撑腰,但我住在王府里头,一年也难得见她几回,王府里的丫头嬷嬷们亦都晓得这一点。是以她们过去待我虽也是好的,但总是差那么点好颜色。因是小事,我又不好拿着鸡毛蒜皮去叨扰王兄,所以一直也就默默受着而已。可如今嫂嫂来了……”   她说着又低了低身子,凑到阿慈脑袋边上,朝镜子里的她笑道:“今早我去烧厨房里给嫂嫂煮吃食,她们一个个的见着我时,全都客气极了。”   阿慈望着镜中思妤那张毫不加掩饰的笑靥,不由也微微一笑,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道:“我知道的。从我才入王府的那个早上,你要给我请太医时我便瞧出来了。我虽为你王兄伤了这许久的神,但到底是放在心上了的。”   思妤直起身子:“往后可好了,我在王府里头亦有人替我说话了。昨日听那些回来的婆子们说,嫂嫂惩治那几个乱嚼舌根的下人,有何等威风。我只恨没在当场,亲眼见着。”   阿慈闻言倒是怔了一瞬,又低下头道:“那些婆子们言过其实了。昨日的事情说起来,其实当谢一个人……”   “嫂嫂说的可是四爷?”   阿慈听她提到高羡,心中念起,一时也不知怎的,竟泛出一丝怪异之感来。面上几乎是无意识地,眉眼温柔,轻轻笑了一下:“是。”   “四爷倒是个热心肠。”   思妤与他并不相熟,只是见过这两三次高羡相帮的情形,遂点点头赞了他一声。片刻后,见到阿慈站起身来:“好了,你我也不说昨日的事了,你可是给我备了早饭的?我起来到这会子,也就盥洗时用了口茶,正觉饿了。”   思妤忙道:“备了的备了的,嫂嫂来这里用罢,我与嫂嫂一起用。”   她说着,人又快快行了两步,到小桌前把那桌上的食盒打开。   阿慈方笑一笑,取了两张揩手的帕子,也往小桌那儿去。   到了桌前,只见桌上已摆好了两双银箸,一对儿白瓷碗,一屉小笼并两只醋碟,三样小菜,当中放了一盏海碗大小的瓷盅,揭开见是一盅熬得软烂的枸杞小米粥。屋子里的炭火已添过了,烧得暖暖的,阿慈心中亦觉熨贴,低头却又看见在她那一侧的碗边上还放了另一盏小的瓷盅。   “这是什么?”阿慈问。   思妤正在拣食盒,抬头见她指着那一盏拳头大小的白瓷盅,笑道:“是燕窝。”   阿慈揭了盖子,果然是一盅炖了切得细细的雪梨与小红枣的燕窝。   她还未开口,听见思妤又道:“嫂嫂睡了一夜,房中炭火自然是烧得暖的,但也未免燥了些,这雪梨燕窝滋阴润燥,嫂嫂用饭以前先用一小盏,既养阴润肺,又生津整肠,是极好的。”   “那为何却只有一盏?”   阿慈话音落,便见思妤面有难色。她略踟躇了一会儿,方才小声道:“嫂嫂,就这一小盏,都还是今日硬凑出来的。前几日才进的燕窝,哪晓得才过几日,她们就已用没了。”   阿慈问:“谁人用没了?”   思妤方蹙了蹙眉,答:“是……府上年长的嬷嬷们……”   阿慈此前虽不曾用过燕窝,但也有过耳闻,知晓它的名贵,今日却听到王府里的下人们竟也在用,不由讶异。讶异过后却又皱紧了眉,私以为王府的门庭再高,也断不至于奢靡到这种境地,便问:“何以嬷嬷们也在用?”   思妤道:“嫂嫂有所不知,原本燕窝这样贵重的东西,是应当按份例进的,只因过去王兄忙于公务,有时在书房里待得晚了,也会叫人炖上一盅。烧厨房的嬷嬷们取燕窝时就爱多取一些,以备不时之需。但毕竟王兄也不是每晚都忙,那些嬷嬷们往往取了三钱只用得了两钱,余下一钱燕窝也不还回去,就留到次日自己吃了,久而久之才成了习惯。”   阿慈听罢,眉还皱着,却是长长叹了一声,道:“我入王府也有一小阵了,见过王府里头办丧事时各样铺张的情形,今日又听到这样的事。倒不是舍不得那一点燕窝,而是王府里头如此挥霍无度的风气,实在教人生气。”   “嫂嫂说的何尝不是呢。”   阿慈坐下来,又微微叹一口气:“王府里的规矩,也是到了该重新立一立的时候了。”   思妤也坐下,望向她:“嫂嫂心中想是已经有了主意?”   却见阿慈点点头,转眼又摇摇头。   “嫂嫂这是何意?”   “我虽然有心要将规矩重立一番,但你也知道的,我过去不曾掌过这样大一个家,是以心中一时没底,唯独有一个法子而已。”阿慈道,“京中还有一处睿王府,我心想,倘使能照着睿王府的规矩,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再细细琢磨一番,应也能够将端王府的家规给立出来了。只是这是小事,我若因此贸然去打搅四王爷不妥,倘使能认得睿王府的管事嬷嬷,只消向管事嬷嬷请教便可。但她毕竟是睿王府里的人,我也不知该如何去请……”   阿慈心中想来想去,总是绕不开高羡的,私心里虽然感激他这几次仗义执言,却也不想再多欠他人情,故而摇头叹息。   只没想到思妤听罢,倒笑了一下:“若是为着这事,嫂嫂何须如此烦恼。”   “哦?你有法子?”   思妤面上一时又起一些腼腆,道:“嫂嫂若觉着为此等小事去寻四爷不妥……四爷身边的人我倒是还认得一个。”   “谁?”   “便是四爷身旁的杨霖侍卫。”   阿慈对这位杨霖侍卫倒是有点印象,昨日后来也正是他替四王爷看着那些受罚的下人的,瞧上去,应当是四王爷的心腹了。   她望了小姑一眼,见她半低着头,搁在桌上的两只手,一对儿食指与拇指拘谨地捏在一处,这才笑一笑,道声:“好。”   “那就劳烦思妤替我递个话吧。只用请管事嬷嬷来一趟便是。”   “是。”   说话间,阿慈已取过了思妤跟前的碗,将自己那盏小盅里的燕窝匀出一半来,赶到她的碗里:“说了这半日的话,也该歇一歇了。吃饭。”   思妤方才松开手,也笑着应一声:“哎——”   ……   阿慈在王府里等了几日,本是候着睿王府的管事嬷嬷来的,却不想管事嬷嬷没等到,倒把高羡给等上门了。   高羡亲自来的,来了便板着脸问阿慈:“不是说了,嫂嫂若有难处尽管去寻我便是,为何宁可大费周章地叫杨霖去请管事嬷嬷,也不肯与我说?”   阿慈一时语塞,先看了眼杨霖,又看了眼高羡,脸渐渐的就红了,也不知该答些什么好。   第17页 第17章   最后还是高羡给解了围,他无可奈何地又叹了口气,道:“罢了,嫂嫂也莫怪杨霖了,不是他有意要告诉我,实是他与那管事嬷嬷传话时,正好教我听了去,我才来的。并非是他出卖了嫂嫂。”   阿慈听见,方才垂下头,低低道了一声:“妾身没有要怪杨侍卫的意思……”   “怪也好,不怪也罢,总要与你说清楚的。”   高羡说时,站在那里并不动,任凭两道目光默默地落到阿慈身上。阿慈感受到了,一时觉得面上更烫了些。   明明这又不是什么美差,晓得自己没喊他,他该落得逍遥自在才是,可如今倒成了阿慈的不是了。阿慈心想,自己也是的,心头竟莫名其妙地发虚,也不知这股子心虚是打哪里冒出来,倒真像是她做错了事情一般。   她想着,才又捏了捏手,硬着头皮抬起头来:“四爷请坐。”   “嫂嫂也未将我放在眼里,我冒昧登门,哪里敢坐。”   话里分明是赌气的意味。   阿慈只好苦笑一声,随意寻了个借口道:“妾身并非是将四爷的话当耳旁风,只是想到四爷怕是公务繁忙,我不过一点小事,不好叨扰的……”   “是你的事,就不是小事。”   高羡不等她说完,已先行打断了她的话。   阿慈闻言,当下垂了眼,没敢再直视他,但落在地上的目光倒是看见高羡的步子动了动。他终于没有再僵着,走到一旁坐了下来。   阿慈这才暗暗松一口气。   已有丫鬟捧上了热茶来,见高羡接过喝了,她又回身喊林嬷嬷:“传几个下人速去将外书房拾掇拾掇,过会子我与四爷要移步外书房中说话的。”   林嬷嬷忙应好,福了个身就往外头招呼去了。阿慈悄悄看了高羡一眼,见他低着头喝茶,虽还是板着脸不声不响的,但那眉心已然是平展了,脸色瞧着也柔和了不少,心中竟也觉得有十分的安心与一丝没来由的欢喜。   但只一瞬,她又摇摇头,将那一点欢喜之意压了下去,一面暗暗怪着自己,一面也跟着行到一旁坐下了。   等下人们将外书房收拾完毕,已是将近半个时辰过去。   阿慈同高羡入了外书房,因是两人商议订立王府规矩之事,就将旁人都支了出去,只留下杨霖与林嬷嬷守在外头。   屋子里已然生好了炭火,当地一个炉子摆在正中,阿慈与高羡隔了一张小几坐在炉子一旁。方才一路行来,阿慈也未揣着手,这会子手被风吹得有些冷了,便就着炉子烤了烤。   高羡瞧着,先是没有吭声,过了片刻才说起来:“嫂嫂这双手,冻疮可已好了?”   阿慈听见,还在围着炉子里外里翻摆的手,登时就顿住了。   她回过眼去看他,面上有些惊诧:“四爷怎知我的手生冻疮……”   高羡没抬眼,仍是望着炉火的方向发呆,只黯黯道:“王兄说的。”   “喔……”   “王兄旧日见过嫂嫂的手,在深冬里打酒、浣衣,记了很久,以为嫂嫂不应当吃那样的苦的,所以求了陛下,定要将嫂嫂娶作王妃。是王兄无福,否则如今王兄主外,嫂嫂主内,不知当有如何美满……”   他说得像是自言自语,阿慈听见,却忽又勾起了伤心事,忍不住眼底泛红,别过脸,轻轻拭去眼角落下来的两滴泪。   高羡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方才一声叹息,跟着低低道了句:“莫哭了,我还在的。”   阿慈蜷起还在拭着眼角的手指,一时间停住了。   她也不知心中这一瞬是怀了怎样的一种情绪,大约伤心有之,宽慰有之,触动有之,惊怕亦有之。她似乎听出来了高羡这一句话里的亲近之意,又似乎没听出来,抑或是她不敢听出来。   一个是小叔,一个是寡嫂。   阿慈摇了摇头,没敢再多想下去,只背着身子低着头,轻轻道了一声:“是妾身惹四爷晦气了,四爷鸿福,自然会长命百岁的,何来今日说什么在不在的话。”   她话音落,倏然听见身后又像是浅浅地叹了一声。   屋子里一时间没了人响,唯余炉中烧的炭火偶尔发出一两下噼啪声。   阿慈渐渐止住了泪,才听见高羡问起:“听说前几日你将王府中的下人放了一批出去。”   她方也回过身子,点点头:“是,那一日四爷来府中时,正是我放底下人出府的第二日。是以当时胡管家也才反应过度了些,以为王府里头若是再撵人,便无人来做事了。”   高羡道:“你不必理他,当日撵出去的那几个婆子家丁,既然敢背地里说你的不是,原本就不该留在府里,就是王府里只剩了他们几个,也该撵出府去。”   “是。”阿慈应一声,又问,“那四爷以为,我此前放人出府一事……”   “你做得对。”高羡道,“如今就你与思妤姑娘住在府中,用不着那样多的人,若是人多口杂,你也难打理。”   阿慈点点头,没有再作声。   听他又问:“那如今,王府里的下人们可已服管教了?”   阿慈微微颔首笑了一下:“是,全仗四爷那一日出手相助,如今已好了。”   高羡遂道:“已好便好。听杨霖说,这一回你是想重立王府中的规矩?”   “是,不知四爷可有什么指教的。”   “指教不敢当,只是有几处能着手的地方,倒是可以及早提醒一下嫂嫂。”   “四爷请讲。”   高羡便正色道:“过去王兄忙于公务,甚少过问家事,也是王府里头没个女主人,没什么好过问的。从建府之初便是如此,以致府上下人至今也未正经习过什么礼数。如今嫂嫂当家,自然不比王兄孑然一身时的粗放了,府上下人们的礼数,亦该好生教一教才是。此是一件。”   阿慈点头应下。   “第二件事,王府中的吃穿用度,都应有定制,不可僭越,这也是我听杨霖谈起这一回嫂嫂要请管事嬷嬷的原由时,方想到的。王兄当初离宫建府,只是随意拿了宫中几样规矩,指了林嬷嬷几个宫中出来的引着,也没有个正经定制,是以才会出现此番这种无大无小的情形。嫂嫂要想往后府中长治久安,此一条定要做好。”   阿慈颔首称是。   “还有一件,我想来该提醒嫂嫂一声的,嫂嫂若有空时,可以将王府中的账理一理……”   他说时声音低了一些,阿慈以为自己听错了:“账?”   “嗯。”   “王府里的账,有何问题吗?”   高羡沉默了一下,只道:“我只是这样想起,也就这样说了,嫂嫂既然当家,本也该对家中钱财事务有个数的。此事不急,待嫂嫂得空了再理便是,我如今只是一提,当务之急,倒是前头两件。”   阿慈听他这样说,心头虽然疑疑惑惑的,但也没有再深究,又见他转了口,便也顺势问起:“那依四爷之见,前两件事该怎么做好?”   高羡道:“礼教一事好办,回头我奏请陛下,从二十四衙门中择几个懂事的太监和嬷嬷,过来王府教引个把月的,也就教出来了。倒是第二桩,王府和宫中毕竟有别,照搬不妥,加之王兄新丧,许多安排也与我睿王府是有出入的,一切还是应当遵照端王府的情况来定。”   阿慈答是,但是面上却渐渐泛出一点难色来。   因想到这种规矩定制,事无巨细,而今又没有样例可供她参照,故而犯难。   高羡瞧见了,一手捧茶,一手揭了茶盖撇着盏中浮沫,似是漫不经心道了句:“我帮你吧。”   阿慈一怔,方要推辞,却听他已直截了当说起:“明日辰时,还是在这里见。”   说着饮了口茶,也不等阿慈再多言了,已径直站起身来喊杨霖:“今日还有事情,先行一步,我明日再来。”   阿慈没能拒绝。   她就倚着门,望着高羡与杨霖一道远去的背影,不知不觉竟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第18页 第18章   阿慈细细回味了一番高羡方才的言辞,此前一直专心听着他讲,也未好生观察,及至这会儿了才渐渐觉出来,他的一席话,逻辑清晰,鞭辟入里,倒不像是临时才想出来的。   就同上一回他提议自己重理端王府一般,绝非心血来潮之举。   一切若说只是巧合,未免也太过凑巧了些,反而让人心中生疑,仿佛他是蓄意已久——先来游说阿慈治家,再以帮她治家为名,插手端王府中的事。   阿慈想着,渐渐又皱起了眉。   且这几次三番的接触下,察他言行举止,虽不说是秉节持重,练达老成,却也是深谋远略,自惟至熟的,并无传言中的荒诞不经。   阿慈心想,莫不是坊间讹传而已?他本也不是那样的人。可一个转念,又想,抑或是他如今做样子给她看罢了?   她倚门站着,一时心中千回百转也不知想了多少,直至突如其来的一声:“嫂嫂?”   阿慈登时吓一跳,转眼只见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并一道披杏色披风的人影,问她:“喊了两声也不见应,嫂嫂站在这里是发什么呆呢?”   阿慈方才回过神来。   她遣林嬷嬷去送四王爷,也不知走了有多久,以至于思妤过来也没人提醒她一声。眼下教她一声唤给喊得悟过来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风口上,好容易才暖和一些的手,早已重又凉了下去。   阿慈将手揣回袖子里,暗暗搓了两下,才答非所问地看了思妤一眼:“你怎的来了。”   “我听说嫂嫂与四爷在外书房里谈事,方巧做了几样点心,就想着带来请四爷也一并尝尝,亦算是谢他这两回替嫂嫂说话罢。”   阿慈低头看一眼,才注意到她手中提的食盒。一对儿一尺见方的食盒,通体刻着精巧细腻的八宝纹浮雕,像是小心挑过的,只是两只食盒,未免也多了一些。   阿慈指着食盒道:“我与四王爷左不过两张嘴巴,哪里用得了你这么多。”   思妤这才又腼腆笑了一下,道:“这里一式两份,还有一份是给杨侍卫的,我也要谢他替我传话的人情。”   阿慈心中有一丝恍然,暗暗“喔”了一声,本想逗她一逗,只是想起此前自己心头思虑的事情,这会子又听她提到杨霖侍卫,才改了口,问起:“你与杨侍卫可是很相熟?”   思妤忙摇一摇头,答道:“也算不得相熟,只是打过几回照面,认得而已。”   “那,四王爷呢?”阿慈又问。   “四王爷……”思妤蹙了蹙眉,“嫂嫂此前不是已问过我一回他的境况的,怎的今日又想起来再问了。”   阿慈便将高羡今日来,提了议又主动说要相帮的事情与她说了。   思妤听罢,未置可否,只是感慨一声:“我深居后院,旧日也不过是王兄留四爷在府里用饭时才见过他几回罢了,只知道他好饮酒,为人是有一些风流倜傥的,也不知如今为何变了。许是王兄一走,他心中亦觉得肩上担子重了,是以一改前非,变得奋发上进了也未可知。其实于嫂嫂来讲,不也是好事一桩的,四爷有心了,嫂嫂也可以轻松一些。”   阿慈听她说话,淡淡笑了笑,想她到底还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的,总是愿意相信这世间的善意。四王爷有心不假,可谁能保证这“心”是否别有用心呢?   阿慈从小失怙失恃,长到如今,渐渐也学会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唯有今日面对思妤时,想起了旧日自己也有过这样天真烂漫单纯无邪的时候。于是,到底不愿让自己的疑心强加于她,就没有再与她说下去,只是转了身子,怪道:“行了,站在风口上说话也不嫌冷得慌,快些进来吧,四王爷虽走了,但这点心既带了来,我总好尝一尝罢?”   思妤这才赶忙笑笑,上前挽住阿慈的手,一面应着,一面同她一起往屋里去。   ……   阿慈在辗转纠结里过了一日,心中虽然几多不安,第二天却还是在卯时中便去了外书房。只是她在书房里等到辰时都过了,也不见高羡来。   阿慈想他怕别出了什么事情,遂打发了两个小厮去王府问,可回来的小厮却报称:“问遍了睿王府的门房,都说四王爷从昨日一早出门以后就再没回过王府。”   “一夜未归?”   “是。”   阿慈当下一个念头,竟先想起了他的风流之名,心中倏然冒出几个画面来,面上一时发燥。好歹稳了稳心绪,嘴上只道:“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待那两个小厮走了,她方才迅速拿手捂了捂发烫的脸,但心中也不知怎的,隐隐又有生出空落落之感来。   她想,或许是她想了一日,等了一日,结果却没等到他来了,才会心生失望;   可是冥冥中却又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冒出来,倒像是因他一夜未归的举动,印证了那一句“风流”之名,让她感到不爽。   阿慈也不知为何想,想到这一层,竟然又从原本的失落之感里,生出一些恼来。   她喊林嬷嬷:“咱们也回罢,不等了。”   林嬷嬷自然应声好,跟着她一起回了后院去。这一日再备茶备饭,转眼已是到了午时,阿慈与思妤一道用的饭,可午时过后,却听外头来报说四王爷来。   阿慈不紧不慢地去了外书房,一到那里,就见高羡站在正中,看见阿慈来了,也忘了见礼,上前便同她解释:“昨日我匆匆走了,只因一早便接到陛下要我未时入宫的话,是以才与你约了今日再见。可谁知昨日入宫原是为了南边冻灾的事,陛下与我聊了许久,直至夜深就宿在了宫里,也没能遣人出来递话。及至今早,又赶上陛下早朝时提及冻灾之事,下朝后又在御书房里商谈了半日,直到巳时中了才放我出宫。我一出宫便往这里来了,并非是我故意爽约的。”   他眉头凝在一起,眼里慌张,面上着急,连说话也一改前几回的淡定沉稳,毫无掩饰地透出忧虑不安来。   阿慈瞧他这副模样,反倒笑了一下:“见过四爷。”   高羡方意识到自己急急忙忙的,竟连声招呼也还未与她打。这才又敛了敛嗓子,低低道一声:“见过嫂嫂。教嫂嫂好等了。”   阿慈原本七上八下,又空落落又气恼的心,竟渐渐地放了下来,甚至于在他这一番解释后,还生出一股尘埃落定的踏实之感。   但她大约是没有察觉,只微微笑道:“迟了便迟了,我又不是一只老虎会吃了你的,你无须这样紧张。”   高羡略低着头,望住她的眼道:“我并不怕你怪我,之所以说明一番,只是望你心安而已。”   阿慈疑了一声:“我为何要不安?”   高羡犹豫了片刻,才又低声道:“因我过去在外头的名声有些不好听,怕你误会……”   他这一语罢,阿慈忽就忆起了自己先时,确实于脑海中有过的各种浮想,一时间心下尴尬,红着脸小声应了句:“四爷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的。”   “我自然是问心无愧,但你如何想我,才是最打紧的。”   阿慈赶忙低下头,心中就似夏日骤雨敲着荷叶荷塘,止也止不住的咚咚咚咚。   她迅速左右看了眼,林嬷嬷正在她身后半丈处,也不知听见了没有,高羡与她说得小声,应是没有教她听到才是……她一时心慌意乱,不敢抬眼看高羡,也不知要如何答他,只好硬着头皮移开话端,问他一声:“四爷说的巳时中才被陛下放出宫,想来应当还未用午饭吧……”   “嗯。”   阿慈方才得了台阶下,匆匆回头:“林嬷嬷,去请烧厨房紧着做几样菜来,就送到外书房来用。”   林嬷嬷应声好便去了,阿慈这才暗暗松一口气,又请高羡入座。   他们在外书房里坐了半个多时辰,来了个小丫鬟说饭菜已好了,是否要立时送上来。   阿慈点点头:“端来吧。”   那小丫鬟得了令去了,不多时,却见到竟是思妤领着人来的。她手中另外提了一只食盒,待几个下人们放下高羡的饭菜后,又转过身子对杨霖道:“杨侍卫终日跟随四爷,想必也还饿着肚子,这里也备了些菜肴,还望,还望杨侍卫赏脸……”   她说话间,声音与脑袋一齐渐渐低了下去。   杨霖站在高羡身后,怀中抱剑,并未点头,只道:“多谢吕姑娘美意,只是王爷还在这里,我用不妥。”   思妤道:“王爷用饭,又不必杨侍卫来添碗布菜,不知有何不妥。只是移步耳房去用,无妨的,端王府如今虽不比旧日王兄在时的森严了,但闲杂人等还是轻易难入,杨侍卫不必担心。”   她说着,也不等杨霖再回她了,提了食盒径直就往耳房行去。   杨霖还站在原地,面有一丝难色,低首望了眼已坐到小桌前的高羡。   高羡还没出声,倒是阿慈先开口了。   她向杨霖略一颔首:“你且去吧,这里一时半会儿没有别的事,若有吩咐,喊一声你也能听见。”   杨霖迟疑了一下,见到高羡也跟着点了下头,这才低头道了声:“那属下去去就回来。”   “你只管去用你的,不必急着回来。”   高羡望了才在小桌旁一并坐下的阿慈一眼,忽又转头向杨霖道。   杨霖闻言一怔,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行了个礼就匆匆退下了。   待到杨霖出了房门往耳房去了,他方才转过头来,见到阿慈跟前并未摆碗筷,问她:“嫂嫂不用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放飞自我开了一本预收,老规矩,写完《嫂嫂》再开,但是不妨碍我厚脸皮先来求预收啊哈哈。   还没正式敲定,但大概率还是在古穿,以下文名文案:   《穿进新华字典怎么破》:   穿书者,穿行于各种书中,或带上主角光环体验苏爽人生,或大开金手指复仇虐渣,   凌灵灵意外得到一个穿书系统,成了初入穿书界的小白。   系统:新手礼包,您可以自由选择一本书开启您的穿书之旅。   凌灵灵兴奋脸:那就来本最畅销的书吧!   系统:好的——叮,全球最畅销的书,请查收。   眼前出现一本书,硕大如一扇门的封页,红底白字写着四个大字——新华字典。   凌灵灵:???   第19页 第19章   “劳四爷记挂,妾身已用过了。”阿慈淡淡答一声。   高羡却喊一旁伺候的嬷嬷另取了一只碗来,又顾自舀了一小碗银耳羹递到阿慈跟前:“我一人用饭也是无趣,这银耳羹养胃润肺,嫂嫂且坐着用一些,权当是饭后小点罢。”   阿慈见他有些坚持,方才笑一笑,接过了那只小小的白瓷碗,没有再推辞。   桌上摆的是一道拿小砂锅装的山药羊肉煲,一道勾了芡汁的鱼香肉丝,一盘芹菜炒香干,一盘撒了香菇末与枸杞的上汤小白菜,并方才舀起才给阿慈盛了一碗的一盅红枣银耳羹。   高羡用饭,阿慈就在一旁默默地舀着碗中的银耳羹。银耳羹已是熬得软烂了,随她调羹的上下舀动不时扑鼻而来几缕甜香。她舀着舀着有些出神,倏忽一道余光,倒是瞥见高羡正悄悄地将桌上那道炒香干里的芹菜,都拨到一边去。   阿慈瞧见他这副举动,当下愣了愣,先是一笑,转眼又垂下眼,目露一丝戚色,不由地沉沉叹了一声:“四爷原来也不吃芹菜……”   高羡还在偷偷拨着芹菜梗的筷子,忽然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面上是有些怔怔的,望着她迟疑了片刻,问:“亦有谁也不吃吗?”   阿慈方才一声叹息,黯黯说起:“王爷生前,也是不吃的。”   听见这话,高羡一时也不知怎的,神情就似呆住了一般,举着筷子的手也不动了,半晌才犹豫着问了一声:“嫂嫂……嫂嫂才过门,王兄便不在了,嫂嫂怎知王兄不喜吃芹菜的?”   阿慈有些黯淡地笑了笑,道:“那时我还在酒坊中,有一回王爷去买酒,正巧遇上隔壁一位婶子送了两捆芹菜给我,我见到他眼神嫌恶,便猜他应当是不喜的。”   高羡听罢,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又像是自言自语道:“王兄确是不喜吃它。”   可是他愣了愣,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阿慈:“但嫂嫂那会子,应当还不知王兄便是王爷吧……”   阿慈知道他话里什么意思,彼时她自然不知道那位不爱言笑的男子便是当朝二王爷,她留意他的一个眼神,一举一动,也绝非是因他王爷的身份。   她抬眼望了高羡一眼,微微笑笑,没有再说话。   高羡张了下口,像是还要再说些什么,见她已经伸手将那盘炒香干端来了自己跟前,一并又另取了一只小碗,只道:“你吃罢,我也闲来无事,替你挑了便是。”   她细细将那芹菜段一根一根挑进碗里,高羡默默瞧了一会儿,终究仍是将卡在喉间的话给咽了回去。   ……   及至未时末,高羡用完了饭,交给几个嬷嬷丫鬟们收拾了,阿慈便仍命旁人退下,只留林嬷嬷在外头守着,自己则随高羡到书桌前。   书桌这头,高羡已坐到了椅上,向阿慈道:“王府家规,有得制定的,我先拟一些纲目出来,嫂嫂看看可有缺漏,如何?”   阿慈自然点点头,应声好。   她话毕便伸手去取桌上的墨条预备研墨,却不想高羡低头铺平了纸,也伸了手去拿。   他一时不察,手就握在了阿慈的手上。   阿慈一怔,高羡也是一怔,立时抬起头来。   他只见她迅速涨红了脸,面上显然惊慌失措,手则飞快地从他手心抽离,缩回了袖子里。宛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刺猬一般,转眼已经蜷了回去。   阿慈局促地,又似掩饰自己当下尴尬地低下头,道一声:“四爷请——”   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高羡眼里一闪而过一抹笑意,定定望了她片刻,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拿了墨条,不动声色地研起墨来。   他研墨、提笔、写字,阿慈就站在一旁候着,两手揣在袖子当中,也不动也不作响。明明看去还是专心致志的,却唯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已然是心不在焉了。   她忆起方才那一瞬的不小心,高羡的手覆在她的掌背上,触手还有余温,倒像她夜里睡时,那床教汤婆子捂得温热的棉被。   阿慈出神地想了一小会儿,忽又意识到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赶紧摇了摇头。   她抬起眼来望向正在写字的高羡,他坐在桌前,半低着头,眉目俊朗,十指修长。阿慈有一瞬间的恍然,好似从他身上见到了二王爷的影子。   从前在酒坊里,有一回二王爷与阿慈讲话时,不慎失手打翻了柜台上的一壶酒。当时的酒,洒湿了柜台上的账簿,二王爷过意不去,执意要替阿慈再抄一份,他站在柜台后面执笔写字时,就是这副模样。   他们兄弟二人,虽然生母不同,但到底系同一个父亲所出,长得相像一些也不奇怪。   阿慈心想。   可她在这一瞬的恍然过后,却无端端又生出一个天方夜谭的念头来,她想,倘若他当真是二王爷,那该有多好。   他提笔,她研墨,隆冬飞雪,红袖温香。   她想起那个画面,只觉得仿佛近在眼前,其实却又遥不可及。   她就这样胡乱想着,一面又看一眼高羡。窗户外头的天还是明朗的,未下雪,没有厚重的云层便也不觉得阴沉,隔着窗棂上糊的厚厚白纸甚至映得室中也敞亮极了。   高羡的侧影便落在那敞亮的天光里,一抬手,一落笔,挥毫间,殊不知也落进了谁的心里。   ……   高羡一连来了好几日,每日辰时中便到外书房,一直到近酉时才离开。   阿慈听他说了许多,大到府上待人接物,小到各等下人吃穿用度,事无巨细,又对他有了新的改观。她见他谈吐时的镇定不俗,引经据典侃侃而来,乃至于许多想法与眼界也是教她豁然开朗的,心中就将原本的担心渐渐给压了下去。   她想,或许他是真心实意为端王府着想呢?二王爷走了,他于情理、于道义,对她和思妤多加照拂,她不该总是以小人之心揣度他才是。   这样想着,也就慢慢安下心来,由着他日日出入外书房。   这一日,外头扬了一场大雪,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起初高羡来时,雪还是小且细碎,稀稀落落的,可等他们在外书房里议了小半日的事情,外头的雪就已下得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了。及至他们商量完了几项规矩,院中的雪已然积了近一尺厚。   阿慈抬手揉一揉略显酸痛的肩膀,站起身来。   她走到门前,看着外头的雪,一时间教那银装素裹给吸引住,不自觉便向外头行去。   林嬷嬷今日告了会儿假,外头就只剩下杨霖一人,此刻见到阿慈出来往院中走,他识趣地低了头便到院子外面守着去了。   小小一间院子,青石板铺的小路上还有苔痕,红梅映雪,苍松衔玉。   阿慈站在雪地里,仰面迎着那些雪花从万丈高空落下来,仿佛是来自九天上的亡灵温柔的问候。   冰雪扑簌簌的,倏忽钻了一两片进她的衣领,她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抬手紧了紧领口。   却在此当口,忽又感到肩上一暖。   回头时,一件大氅已经披到了她的身上。   高羡站在她身后咫尺之地,手搭在她的肩头,阿慈倏然一回眸,正就撞进他的目光里。   那眼里瞬息而起的怜爱之意明明白白,阿慈突然便觉心上像是被人敲了一下。   怦怦作响。   她惊慌失措地低下头从高羡的眼神里避开,跟着人也赶紧往旁退了一步。   只是她出神站着时便没留意,及至眼下慌乱中一脚踏到一旁,不慎便踩在了青石面的一丛绿苔上。   覆了雪的青苔,更又滑了几分,阿慈当下惊呼一声就摔到了雪地里。   登时一股钻心的痛从脚腕处传来,霎时煞白了她的脸。   阿慈心中暗暗叫一声不好,这一摔定是崴到脚了。可她一句疼还没来得及喊,却忽又感到身子一轻。   她还未回过神来,转眼高羡已是将她打横抱起了。   第20页 第20章   雪还在扑簌簌地下着,有几片落到阿慈的脸上,阿慈却不觉一丝一毫的寒意,反而是烫极了。   滚烫。   “雪地湿滑,怎的这样不小心!”   高羡的眉心锁成了一个“川”,也不看她,只盯着她的脚腕。阿慈崴到的那只脚,此时此刻显然已经肿了,即便隔着鞋袜也能看出脚腕的不对劲。   他抱起阿慈一面匆匆往屋里走,一面又皱着眉道:“我见天冷,不过给你批件衣裳罢了,你躲我作甚。躲也罢了,自己怎的也不瞧着点路躲。原本身子就才见好,雪地这样湿凉,当真是不怕再得病!”   阿慈涨红了脸,一声不吭,就一边听他训着,一边被他抱进屋子放到了一张圈椅上。   她的脚比之刚才,更又疼了几分,虽然是大雪寒天,额上却也冒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来。   阿慈就坐在椅子上,望着自己的脚,疼得脑子一片空白,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可才坐了一瞬的工夫,便又看见高羡在她跟前蹲了下来。   “你的脚如何了?我看看。”   他说着伸手就要来褪阿慈的鞋袜。   阿慈纵使再怎样疼,好歹理智还是在的,没有教那钻心的痛给痛糊涂了,听见高羡要看她的脚,当下一张绯红的脸更是连着红到了耳朵根、脖子根。   她慌忙弯腰挡住高羡探过来的手。   额上的细密汗珠渐渐结出了几粒米粒大小的汗水,屋子里炭火烧得暖笼一般反而让人周身燥热无比。阿慈疼得煞白,又臊得通红的一张脸,白里透红,只结结巴巴道:“看,看脚?四爷还是不,不必了吧……”   “你崴伤了不赶紧治,难不成还要再去雪地里溜达?!”   “妾身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四爷去请几个嬷嬷过来就是了,这点小事,不敢劳驾四爷……”   她说着,忍着疼还又将那只伤到的脚往椅子腿后头缩了缩。   高羡见她这样小心翼翼缩手缩脚的,一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见她摔伤,情急之下,倒忘了她如今是寡嫂,自己只是她的小叔了。   叔嫂有别,阿慈自然是要拒绝他的。   高羡念及此,皱紧的眉心忽又平了一些,他轻轻叹了口气,才重又抬起头来,低声劝她:“我知道嫂嫂心中顾虑什么,只是外书房离后院还有好长一截路要走,这样大的雪,且不说路上湿滑,行得要比平日慢许多,就是天好时,那些婆子们腿脚不利索,也不见得能走多快。这一去一回,还不定得费多少的工夫,嫂嫂坐在这里干等着,难道就不疼?”   阿慈听了一时没出声,又见他回头望了一眼门外,道:“他们晓得你我在外书房里谈要事,不敢随意搅扰,眼下也不及饭点,外头又是这样大的雪,左右不会有人来的。此处一时半会儿就你我两个,只要你不提,我不说,又有谁人会乱嚼舌根地胡猜?”   打从上一回严惩了那几个背地里乱说话的家丁后,这些日子来,王府里的下人确是极其恭敬收敛的。就算是过会子阿慈将脚包成一只粽子般,再一蹦一跳地走出去,想必也无人敢妄议。   她听他这样提议,不由也有些动摇。   高羡见她面上神色有一瞬的犹豫,像是被他说动了,便更是趁热打铁,劝道:“我虽然自小长在宫中锦衣玉食的,但因先帝严苛,也是自幼习武,对这种扭伤早已司空见惯,处理起来亦是家常便饭,你大可以放心。你这脚腕定是肿了,必要冰敷,好在今日下雪也方便,我先替你冰敷消肿,杨霖身上是带着跌打损伤的药的,待上过了药包扎好,再穿上鞋袜,除了不便行走以外,保准旁人看不出来。届时你坐顶软轿回房,先偷偷将包扎的细布拆了,再喊那些个婆子来给你细细上药,也是一样的。否则你拖久了,疼且不说,万一再拖出旁的伤病来……”   阿慈听他已将后路都替自己想好了,又见外头的雪实在有些大,外书房确实一时半会儿不会来人,加之也是疼得实在受不住,终于才抿紧了嘴,微微点了下头。   高羡见她应了,这才也松一口气:“来,脚递给我。”   阿慈方才别过脸,慢慢将脚伸过去。   她的脸红着,两道目光只垂向一旁的青砖地面。高羡的影子投在地上,正好落在她的目力所及之处,她虽未看着他的眉眼,可那面上却是愈发的烫了。   转眼鞋子已被他小心翼翼地褪下,他跟着挽了小小一圈裤管,将原本袜上的系带松开。阿慈一直忍着疼痛不作响,唯独褪去袜子时,因系带的牵扯勾了一下她的脚,她一下耐不住痛,倏地“嘶”了一声。   高羡还未开口,抬眼却见她又已经闭紧嘴巴咬着牙,忍了下去。   他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手上动作更轻了些。   待到鞋袜褪尽,阿慈的脸已是红得没边了。   高羡先是搬了一只小凳并一张软垫来,让她将脚放在上头,又怕她冷,把暖炉给她移近了些。三两下布置好后,他才又去取了架子上一只小铜盆,拿上到外头团雪去了。   而后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高羡就托着她的脚腕,给她冰敷、上药、包扎。   阿慈一直将头扭去一边,也不与他搭话。   屋子里的时日仿佛停住了,安静又漫长,唯有雪团子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渐渐消融,发出的一点极细小的“嘶嘶”声。   好不容易等到高羡给她包扎完,收拾了,又将鞋袜替她穿好,他抬起头道一声好了,才又问她:“现下感觉如何?”   阿慈哪里敢抬眼,只低着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嗯”了一声:“多谢四爷……”   高羡见状,踟躇一会儿方又道:“我去喊家丁给你抬一顶软轿来罢?天寒地冻的,你早些回房躺着,若不放心,也可再传太医来看,只是别再走动了。”   阿慈也没多话,仍是细若罔闻地应了一声。   高羡望着她,像是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终究欲言又止,转过身往外头喊杨霖去了。   这一日后来阿慈回房,又与闻讯匆匆赶来的思妤闲话了半日,一面由嬷嬷们给她换药铺床种种自不消提。倒是这个晚上,阿慈失眠了。   脚虽已经不再觉得吃痛,可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是怎样也睡不着。   脑海当中翻来覆去,全是白日里高羡的影子。 第21章   她想起高羡托着她的脚时,那双手贴着她的肌肤,当时虽然脚腕痛极,却也感受得到他的手心温热熨贴。   她紧张得连脚趾头都是蜷在一处的,双腿乃至全身都僵硬得无法动弹,却唯独记得那一点温热。   还有落在青砖地上的,小心翼翼的身影。   挥散不去的身影。   阿慈突然间只觉自己龌龊极了,若非暗夜掩盖了她的羞耻,她定恨不能寻道地缝钻进去。   她想着,又拉过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闭紧了眼。   这一夜她最终是在面红耳赤里睡去的,睡时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时辰了,只知道翌日醒来,已是辰时三刻。   外头天寒地冻的,阿慈想来今日应是不用去外书房了,也没喊林嬷嬷,就睁着眼睛缩在暖暖的被窝里,赖了一会儿。   约摸赖了有半个多时辰,她方才坐起身来。   可不想林嬷嬷听见动静进来后,探了个脑袋却先是一句:“娘娘可算起了,四王爷已在院子外头候了有许久了。”   “四王爷?”阿慈大吃一惊,“今日这样的天,他怎的还来了。”   惊过之后又想起来问:“嬷嬷说他眼下正在院子外头候着?”   “可不是。候了好一阵了,伞上的雪都积了有一小层了。”林嬷嬷一面说,一面又喊了几个丫鬟进来,一并服侍阿慈起床。   阿慈赶紧披衣下床:“怎的也不请四王爷去屋子里头等。”   林嬷嬷道:“奴婢请过,只是四爷说娘娘约摸便是这个时候起,就不上屋里等了,一来一去的麻烦。可没成想娘娘今日起得晚,这才一直等到了现在……”   阿慈一时赧颜,默不吭声了一小会儿,才像是掩饰自己尴尬一般问起:“四爷可有说是为何事而来?”   林嬷嬷道:“四王爷说了的,昨日娘娘扭伤了脚,他回去寻了一味治扭伤的奇药,一早给娘娘送来。”   阿慈略迟疑了片刻,方才低下头道:“知道了。你且去请四爷进院子来吧,把外屋的炭火生暖一些,我这里收拾收拾就去见他。”   林嬷嬷这才应一声,将手里的事情交给一旁的大丫鬟,自己则出门去请高羡入院子了。   这边厢,阿慈在几个丫鬟的服侍下,麻利地更了衣,又盥洗完毕梳了头,略施一点淡妆,匆匆用过一口茶就往外屋去。   她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一步一瘸地到了外屋,一眼便见高羡已坐在了那里。   他身上穿了一件以皁色缝边绣石青云纹的霜色氅衣,坐下时露出脚上一双像是皮做的方靴来。鞋面上还有小小的几团未掸落的积雪,此刻教屋子里的暖风一熏,化作湿漉漉的一片。在他身前方摆了一只炉子,眼下他正将手靠近了,放在炉子上方烤着,略显清癯的面上还有风雪吹过的痕迹。再看他身后站着的杨霖,也是一双颧骨冻红。   阿慈心中过意不去,赶紧又疾疾行了两步,一面道:“是妾身来迟,教四爷好等了。”   高羡闻声抬起头来,却先是眉头一皱,喊她:“你慢一些!仔细再摔了!”   话音落,却瞧见一屋子的丫鬟婆子神色仿佛有一瞬的不对,高羡才又急急改了口道:“见过嫂嫂……不过等了片刻,无妨的。”   阿慈面上一时尴尬,但也没停下脚,由着两个小丫鬟搀到他的近前。   高羡已站起身来了,待阿慈坐下后便从杨霖处接了只小小的盒子来,一面递与阿慈,一面道:“这里有一味膏药,是去岁岁末西域的进贡,治跌打损伤有奇效的。当时陛下赏了我与王兄一人一样,我想王兄走得匆忙,怕下人们一时想不起这样药膏来,昨日回后便连夜寻了,就想着今日赶紧给嫂嫂送来。”   那小盒递到阿慈跟前,阿慈见那是一只圆形的铁盒,盖上用朱漆勾了一朵她不曾见过的花儿图案,绕花一周是红蓝相间的神鸟图纹,确是一股异域风情。   只是阿慈看了眼,却未接下,转而道:“妾身多谢四爷好意,只是这御赐的物什,我用不妥。既然陛下给了四爷,四爷自己好生收着就是,我不过是寻常扭伤而已,若用了这药诚然能够早些见好,但若不用这药也就是晚几日的事情罢了。早几日,晚几日,于我如今实在无甚分别,四爷还是收回去吧。”   哪想高羡闻言,却突然当着满屋丫鬟婆子的面拉过阿慈的手,将那药盒往她手心一按:“嫂嫂收下罢,无妨的,陛下既赠了我,便是我的东西,我愿意拿给谁用便拿给谁用,陛下还能因这点小事治我的罪不成?”   “可……”   阿慈拿着药,一时面上有些红。虽然他拉过她的手腕放了药后,便将手给松开了,却到底是做了一个以叔嫂的身份看来,略显亲昵的举动。   阿慈也不知他今日是怎的了,先毫无遮拦地以“你”称呼她,喊她当心,转眼又做出这样的行径来。   她本能地想要避嫌,便仍是婉拒,可她还未说完一句半句的,却见高羡已先开了口。   他就像是从不曾提过送药这话茬一般,只顾自镇定地说起:“昨日因嫂嫂扭伤了脚,还有一些收尾的事项未商议完的,我今日来,也想及早将它们弄完。”   阿慈想,他毕竟是来端王府帮忙而已,无偿且不说,恐怕还耽误他自己的事情,既然这回日他主动提出早些把事情了了,她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那盒药膏这才被按下不提了,阿慈只有谢过高羡,收下了药膏,又喊林嬷嬷:“去将暖阁收拾下罢,想来今日就可以商定完的,便不去外书房了。那里又冷,且一来一回的也费周章,我与四爷过会子就在暖阁中议事。”   林嬷嬷一福身子:“是。”   转头就带了几个小丫头,喊去取来笔墨纸砚,一并往暖阁去了。   阿慈坐在椅子上,偷偷抬眼望了仍在身前站着的高羡一眼,不意竟撞见他亦在垂眸看她。身子虽然是朝向林嬷嬷几个离开的方向,面上也与平常不见喜怒的样子毫无二致,可那眼中带笑的目光,分明就是落在自己身上。   那道目光在阿慈抬眼的刹那间顿了顿,迅速便移开了,可阿慈心里却似一团疾风过,卷起了小小的浪头,又落下去,散开一道又一道数不尽的涟漪。   ……   阿慈与他在暖阁中商量了一上午,其间思妤领着两个丫鬟来送过饭,两人也就着一张小几一起用了。及至未时中,终于将这几日来所讲的事情全部理完,阿慈只觉又困又累。   她昨夜没休息好,连日来又疲于王府的事,这会子放松下来,便感到困意一阵接一阵地袭来。   地龙烧得似乎很旺,暖阁里是春天一般和暖又懒洋洋的。阿慈缩在垫了软垫与靠背的椅子里,一手撑着头,见小几那一边高羡正在誊写今日议定的条文,想他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她了,就任由自己眯上眼睛。   她本是想闭目养神一会儿的,却不想这一阖眼,竟真的就睡了过去。   待到醒来时,外头的天色已不似才过午时那么亮了,阿慈撑开惺忪地睡眼左右看了看,发现高羡不知何时也伏在一旁睡着了。   他头枕着手臂,就伏在小几上睡着,而自己的另一只手,原本是搭在椅子扶手上的,也不知何时竟被他握住了。   十指相扣,就握在他的手里。   第22页 /(共25页) 第22章   阿慈一下没了睡意,清醒过来。   她心头突突地跳着,确认高羡是在睡着,才又慌张且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抽||出手来。   他大约也是累了,这一抽手没有将他惊醒,但阿慈却是整个人由里到外,都醒透了。   她一时坐不住,想要起身出外透一口气,奈何脚上的伤教她难以静悄悄地行动,就仍是坐着。耳朵里听见高羡熟睡以后沉稳均匀的呼吸声,阿慈的脑袋忽就成了一片空白。   她慌忙端了手旁边一盏茶来吃,茶水业已凉透了,反倒令她受用。   她一面饮了几口茶,一面又悄悄拿那茶盏冰了几下自己的脸。   脸上不必照镜子也晓得,定已经是通红不堪了的。她正在心慌意乱之际,倏又见到暖阁门上垂下的厚厚帘子让人给打起了。   思妤探了个脑袋进来,喊一声:“嫂嫂?”   阿慈似乎被吓一跳,手里的茶盏微微颤了一下,才勉力稳住自己的慌张,抬起头来问她:“怎的了?”   “已过酉时三刻了,我来请嫂嫂用饭。”思妤一面说着,一面也行到屋子里来。   暖阁中未掌灯,这会子天色暗下来了,更显得屋中有些晦暗。先时思妤站在门边上没有瞧清楚的,及至眼下行到阿慈跟前,方才察觉出来,轻轻叫了一声:“啊呀!”   “嫂嫂的脸怎的这样通红,怕不是又发起烧来了?”   这一声叫,虽然顾及高羡还在睡着,已是很轻了,却因为就在近前,便还是将他给唤了起来。高羡迅速睁开眼直起身子,下意识先望了眼阿慈的手,见她几乎也是下意识地飞快缩了一下,心里就已知道缘由了。   他这才又抬起眼来望向阿慈。   她的面上果然红如一只熟透了的桃,神色是极其不自然的,眼睛又像是进了沙子,飞快地颤了几下,目光垂地,像是不敢看他。   听见小姑问起,转眼又探了一只手来要试她的额温,阿慈方才别过脸,赶紧低低地道:“我无事,只是暖阁里的炭火生得太热了些,适才又睡过一觉,脸红一些也是有的。”   思妤方伸出的手,这才又停下来。   她又细细瞧了瞧阿慈,见她除了面上红一些外,话音呼吸确是寻常,遂才安心,将手放下,道:“嫂嫂无事便好。既然嫂嫂与四爷都已醒了,那且看你二位是移步房里去用饭,还是仍像中午那般,叫人端来了就在暖阁里用?”   “这暖阁里闷得紧,你喊两个丫鬟来搀我一下,我还是出去用罢。”   阿慈说着,就要起身。   可高羡却开口喊了声“嫂嫂不忙”,他站起身来道:“嫂嫂脚伤未好,来来去去的麻烦,且嫂嫂怕是也才睡醒不久,这会子出暖阁,最易受寒的,不若还是叫人将饭菜端来,就在暖阁里用罢。嫂嫂若嫌暖阁闷,教人打个帘子透一会气便是,况且我这就走了,嫂嫂应当……少一个人,嫂嫂也能觉得舒畅一些。”   “四爷这就走?不留了?”阿慈还未开口,倒是思妤先问起来。   高羡微微点了下头:“嗯。”   “四爷是觉我做的饭菜不好?”   高羡淡淡笑了一下,只道:“与饭菜无关,实是我昨夜为寻那盒西域进贡的药,找了一晚上也未睡,眼下实在有些乏了。既然天色业已不早,我便不留了,早些回睿王府中歇息去。”   思妤听后安下心来,方点点头应一声好。   只是阿慈听罢,却觉一些奇怪:“既是陛下御赐的物什,四爷收在哪里,不当一清二楚才是,何用得着找上一夜?”   而高羡竟像是被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   他的眼里飞快闪过一抹尴尬,好一会儿才道:“这个偶尔忘了,也是有的,嫂嫂且放心,确是陛下赐的,不是外头乱七八糟的假药。”   “我不是质疑它真假,只是……”   阿慈脱口而出,却不想又教高羡不容分说地打断了:“好了嫂嫂早些用饭,我也该回了,今日议定的端王府家规我会回去理好了送来,嫂嫂只管先安心养伤。”   他话毕又冲外头喊一声:“杨霖——”   外头旋即似有一阵风过,帘子被打起,杨霖侍卫应声而入:“在。王爷有何吩咐。”   “你把这些收好,回府了。”   高羡说着,拿起小几上一叠写满了小楷的纸,递给他。   杨霖应声是便接过收好了,思妤站在一旁,则低下头轻轻道了一声:“嫂嫂不便,我代嫂嫂送一送四爷罢。”   高羡瞧她一眼,嘴角扬着,淡淡笑了笑:“行。”   转眼已有几个丫鬟进暖阁来,给阿慈端水盥洗预备用饭了。阿慈坐在椅子上,就看着帘子打起,思妤送了高羡两人一并出去。   只是她说是送四爷,一路行去,却总低着头,默默地走在杨霖侍卫的那一侧。   阿慈望着她的背影,也同高羡一般扬起嘴角,一面摇头一面无声地笑了笑。   ……   大雪一连下了好几日,到雪停的这一天,端王府上却来了一位小别月余的客人——迟恒。   三法司已出了定论,恰逢迟恒出完公差归京,便使他来说明二王爷的案子。   迟恒来时,阿慈的脚已快好全了,高羡在睿王府中找了一夜的药果真见效,才几日的工夫便已医好了阿慈的脚伤。于是这一日听见门房传人来报,说迟大人求见,阿慈不假思索便喊请,而后略收拾了一下,亲自往偏厅去见了他。   及至二人相见,一番礼数自不消说,迟恒与阿慈坐下来,又同她细细报了三法司给的结论,证实端王爷确系砒||霜之毒所害,问阿慈:“不知王妃可否晓得王爷生前曾与何人结仇?”   阿慈听后皱紧了眉,又一声叹息道:“大人也不是不知道我的境况,我同王爷的了解,恐怕还不及大人与王爷的了解深。连大人都不知晓的事情,我又如何清楚呢。”   迟恒见她蹙眉叹息的模样,亦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迟大人,说起来,我倒确是有一样东西,要交给大人的。”   阿慈话毕,迟恒还在静静望着地面出神的眼,又抬起来:“是何物?”   “大人请随我来。”   阿慈说着站起身来往外走,迟恒也赶紧起身跟上。   她领着迟恒一路过了十字甬路穿过垂花门,沿抄手游廊行到当日二王爷高赐曾住过的院子,却并不入住房,反是在西厢房前停下了。   “王妃这是……”   阿慈转过头,小心地望了他一眼,略一颔首道:“迟大人请随我进来罢。”   她说着,又兀自上了两步石阶,推开西厢房的门,径直往里头去了。   第23页 /(共25页) 第23章   迟恒没想到,阿慈说要交给他的一样东西,原来会是一壶水。   她将水藏在西厢房里,西厢房原本便无人住,又因端王爷出事以后,三法司将整座院子都给封了,也没人来此生火。于是这水从入冬后便一直冻着,再赶上这几日大雪,及至交给他时,早已经是冻硬了。   迟恒接过它,抬眼疑惑地望向阿慈:“这是什么?”   “一壶水。”阿慈面上像是有一瞬的如释重负,微微呼出一口长气。   “我自然知道这是壶水,我是问……”   “这是王爷走那一晚,在新房当中摆着的水。”阿慈道。   迟恒闻言,面上毫无意外地惊了惊:“可当日我随三司来此查案,却并没有见过它。”   阿慈点头:“因还在王爷出事的当晚,我便将它藏起来了。”   “王妃……藏一壶水?却是为何藏它。”   迟恒的面上大惑不解。   阿慈心想,总不好将自己重活一世的事情告诉他的,于是扯了个谎,道:“此事说来话长。只因王爷薨逝的当晚我在房中,口燥难耐便想倒碗水喝,结果倒水时无意洒了一些在身上。我身上原本佩着银饰,却不想那银饰被水洒过处,竟当场变了颜色。我当时心中大骇,知晓这水怕是有鬼,又因担心贼人毁了证据,才将这壶水给藏起来了。这壶水,当日大人来时我便想交给大人的,只可惜阴差阳错之下没能给成,如今大人出公差回京,我想也是该将水交付给大人的时候了。”   迟恒面上难掩震惊之色,怔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看了眼那壶水。   “这些时日,三法司的人就没来过王府?王妃何不将水给他们。”   “来过的,”阿慈道,“三法司的人虽来了几趟,但因妾身不信任,便仍想着等到大人回来。且当日三法司的官差来时,妾身并不知晓案子进展如何,也怕自己疑心错了,以致误导官差,耽搁了三司办案。但如今三司既已出了结果,证实王爷之死确系砒||霜之故,妾身方才安心将藏水之事告诉大人。”   迟恒拿着水,默默看着,又抬起头来定定望了阿慈好一会儿。半晌,口中喃喃道:“王妃……就如此信任下官?”   阿慈垂眸低声,答了句:“是。”   “大人原就是王爷生前至交,我在入王府前,亦识得大人品行,如今王爷不在了,端王府虎狼环伺,我唯独可安心将大人视作自己人。是以相信大人,倚靠大人。”   迟恒闻言,眼中掠过片刻复杂的、难辨悲喜的情绪。他张了张口,似是要说些什么,可话在喉间,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转眼又沉默了许久,他才黯黯道一声:“下官何德何能,得王妃娘娘如此信赖。”   阿慈静默,没有作声。   迟恒这才又点了头:“既然王妃信任下官,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好。那便有劳大人了。”   阿慈说着,福下身子,郑重向迟恒行了一个礼。   “王妃使不得……”   他忙伸出手,虚虚地欲要扶她。阿慈是瞧见了的,却没有起,仍是照旧颔首屈膝,郑重将礼行完,方才直起身来。   西厢房里确是有些冷,阿慈身子才好不久,又受了脚伤,不宜待在此阴寒之地。于是二人收好水,辗转又折回了偏厅。   偏厅里的炭火一直烧着,林嬷嬷等还在偏厅中等候,阿慈回去坐下,却并未坐到主位上,而是挨着迟恒,当中隔了一张小方几而坐。   坐下以后,听见迟恒问她:“听闻王妃近日,可是在整顿端王府?”   阿慈闻言略微一怔,想他出公差在外,心里却还记挂着端王府的事情。她治家毕竟是王府中的私事,想来他应也是好生探听了一番的,倒是难为他了。   于是她怔过片刻,只低下头,答了声:“是。”   “不知……当日下官走前说过的话,王妃可还记得?”   “妾身记得的。”   迟恒默默垂了眼:“王妃记得便好。当日下官以为,王爷之祸怕在萧墙,若不巧被下官言中了,则王妃娘娘如今处境实是危险。虽不知下手之人缘由为何,但害怕会牵连到王妃身上,王妃仍须多加小心。”   迟恒说得低低的,阿慈听见了,心中一时涌过一丝暖意,也低声地道:“是,妾身晓得的。且不说大人两次提醒,就是当日我见到那壶水的情况,心中也是有了底数。如今一应饭食全是思妤姑娘在经手,吃的茶与水也都一一小心验过,已是十分谨慎了。”   迟恒点点头:“王妃是明白人,王妃心中有数,我也就放心些。”   他说着,忽又抬眼望向阿慈,轻声道:“娘娘整顿端王府是好事,往后住在此地,总要住得舒心一些,但也须得注意身子。上回我来时娘娘便在病中,此番我去南地,见到当地产的参,对补气养元是极好的,就带了一些回来,还望王妃不弃。”   他话毕往身后招了招手,身后站着的一名随从便将一盒两尺见长,八寸见宽的木盒递了来。迟恒接过,轻轻放到阿慈的跟前。   他与阿慈坐得近,木盒就搁在小方几上,此刻盒子打开,里头见是一根根粗实如硬木,歧根如细枝,根底留着短须的人参,通体暗红,散着微微的清苦香气。   阿慈虽然甚少用过这些,但瞧一眼,也辨得出来这定是红参里的上品。她与迟恒纵是旧日相识,但也不过泛泛之交罢了,哪里受得他这样重的礼。她刚要婉拒,却忽听见外头门房来报,说四王爷来了。   ……   高羡一入王府,便听门房说起迟恒迟大人在此处,心中不知怎的,莫名就起了些不自在。及至入得偏厅,一眼瞧见正摆在小方几上的参,那脸色便似变戏法儿似的,渐渐就沉了下去。   他与迟恒寒暄过后,也不坐,径直走到小方几前拿起一根红参来,问:“这是迟大人要送给端王妃的?”   迟恒微微笑应:“是。”   高羡将参搁在指尖转着,细细看了看,道:“迟大人确是好眼光,这参质地坚实紧密,主根粗长,实是佳品。”   “只是,”他说着,又话锋一转,“这红参长在西南一带,今冬南边广受冻灾,前些时日陛下还召了我入宫商谈此事,迟大人在这种时候买的参……怕是要价不菲罢。”   迟恒听罢,又报以温和一笑:“四王爷果然见多识广。这确是西南一带出的红参,下官此次途经西南,想到走前王妃身体欠安,便买了一些。虽说今冬南方冻灾,但既是买了敬献王妃,一点银两,下官还是出得起的。”   他说时笑意晏晏,可高羡见了,一张脸却是越发的不对头,连同望向迟恒的眼神,也充满了不爽与戒备。   第24页 /(共25页) 第24章   迟恒像是察觉了,又像是没察觉,说完了话,又一转话锋提起:“倒是四王爷……”   “做甚?”   “下官两次来王府,都在王府中见到四王爷,过去倒不常见到四王爷往端王府中做客,如今怎的还比旧日端王爷在时跑得更勤了?”   他的面上似是好奇一般,仍旧笑如和煦春风,可那话中掩藏之意,分明又是说他心术不正。   高羡原本还在不爽的脸,这会子反倒缓下来了。   他拍一拍手中一卷装订得很是厚实的书册,道:“我不比迟大人,亲自上端王府就为给王妃娘娘送红参,我这些时日虽来得勤一些,但却是为修订端王府家规的正事。王兄既已亡故,我与他自幼一同长大,而今也不过是为他这端王府多尽一份心罢了。只是不知哪一处做得不对,碍了迟大人的眼,大人有话,直说就是,不必拐弯抹角的。”   他说着,又将那卷书册不算客气地往小方几上一放,正就盖在了那盒红参的盒子上。   迟恒面不改色,仍是温温和和地笑着。不过见到他掷了书册,自己也跟着站起身来,只笑道:“下官何曾说过什么觉着碍眼的话,不过四爷多想了罢了。既然四爷与王妃还有事要相谈,那下官也就不在这儿杵着了,否则倒真要惹人碍眼的。下官,先行告辞——”   高羡还未答话,便已见他朝自己行了个礼,就要退下去。   只是退前,他又不忘向阿慈拜了一拜,道:“娘娘此前交代我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回去就办的,娘娘莫要太过担心了。”   阿慈怔了一下,也不知他在此时提起那壶水的事情是做什么,但见他的面上,神情认真一丝不苟的模样,也就顺着点了下头:“好。有劳大人,大人多加小心。”   “是。娘娘自己也是,要多加小心。”   他话毕,忽又当着阿慈的面,意味深长地看了高羡一眼。   这一眼,高羡恰巧在寻位子坐下来,没有瞥见,倒是阿慈,当场竟愣住了。   长久以来在她心中藏匿的一种想法,原本已经渐渐淡下去的,却在这一眼之后,忽又一层一层,翻了出来——高羡这般无事献殷勤,是为了什么?   在他初初表现出对阿慈、对端王府的关心时,阿慈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彼时也不是没怀疑过他别有用心,只是在这段时日相处之下,才以为他或是真心实意为端王府好。但如今迟恒这样的眼神……   阿慈自然是信任迟恒的,甚至私心里,应当对迟恒还怀有一种依赖倚重的情绪。   他是左都御史,掌管整个都察院,在三法司中举足轻重,此番又亲自经办端王爷的悬案,阿慈对他的判断,不说深信不疑,也是记在心中。于是她从迟恒那一个眼神起,便愣住了,待到迟恒走后,她也仍在原地愣神。   高羡业已寻了位子坐下,将手中的书册搁到一旁,抬眼却见阿慈还站在那里,神色像是有些古怪。   他半也是好奇,半也是喊她,随口问了阿慈一声:“方才我听迟恒走前与你说的话,你可是交代了什么事情给他?”   阿慈现下满脑子全是迟恒走前的话与眼色,当中的怪异情绪也勾起了她的警惕之感,她忽而回过眼,满是戒备地望向高羡:“四爷打听这个做什么。”   有丫鬟给高羡奉了茶上来,高羡十分顺手地将茶接了,也未看她,只随口道:“没什么,关心而已。”   “四爷何以这样关心我与端王府?”   一道冷冰冰的,已是明显带了质问意味的话,高羡突然抬起头来。   入目只见阿慈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盯着他,两道目光直勾勾的,嘴唇抿紧了,搁在身前的两只手叠在一处,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戒备,食指与拇指紧紧握着,将指甲压得泛白。   她话音僵冷,神情肃穆,高羡一时也才意识到了不对。   他先向林嬷嬷等道一声与王妃有要事相谈的话,遣了屋子里的下人都出去了,方才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步履沉重地走到阿慈跟前:“嫂嫂今日,为何想起来这样问我?”   阿慈见他走近,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开半步,只是一想到他若真有歹心,如此一来,自己岂非气势失尽?便仍只是站着,迎着他的问话,道:“四爷还未答我的话。”   高羡一时怔了怔,印象里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毫不客气地同自己说话。   他虽不知今日的阿慈是怎的了,但也只有硬着头皮答她:“我只是想到,王兄走得突然,嫂嫂一人初入王府,又要拾掇这样大一个摊子,我出于旧日与王兄的情义,才出手相帮一帮罢了……”   “可妾身听闻,四王爷以前并不是此种性子的,怎的如今转变了,倒教妾身费解。”   “此事……此事是因为……”   “四王爷可是另有所图?”   她见高羡倏忽间有些结巴,还未等他将因由编排出来,便先以一声质问打断了他的话。   高羡听闻,当场语塞,没了声响。   阿慈又道:“四王爷,我入王府虽不久,对王府了解不深,但也听过端王府、端王爷旧日的声名。如今王爷去了,端王府徒我一女子守着,早已没了当日的权势,唯独剩了一些家产而已。这点家产,我料想四王爷应是看不上眼的,但四王爷若是真看上了,大可不必如此折腾,大费周章……”   阿慈话音落,却瞧见高羡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定定地望着阿慈,话在喉间却又似噎住一般,只磕磕绊绊憋出一两句:“你是,你是觉得……你是觉得……”   他怔了半晌说不出来话,终于缓过劲来时,面上又是惊愕,又急又气恼:“你怎会这样想我。”   “若不然,四王爷以为我应当如何想。”阿慈亦皱着眉。   高羡一时气结,听她又直截了当地道:“今日我既已出言不逊冒犯了四王爷,索性也豁出去了,就将话全都敞开了谈。四王爷也不必拐弯抹角的,四爷究竟是图旧日王府权势还是图今日留的家产,请给个话罢。”   高羡望着她,一时憋闷至极,烦恼至极,也无语至极。   阿慈的双目仍含愠怒,他忽就一咬牙,伸手抓住她的双肩摇了摇:“黎念慈,你清醒一些,我什么也不图,我只图你!”   “你是瞧不出来吗?我图你!黎念慈!”   阿慈眼中愠怒当场消散殆尽,生生的,就怔在了原地。 第25章   阿慈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只见高羡的眉眼低垂下来,松开了抓着她肩膀的手。   他的嗓音重回平素的低缓沉稳,黯黯道:“那本家规我留下给你了,你若得空了仔细瞧瞧,有不妥的地方,批上注再差人送到我府上便是。待你校过以后,我会另找几个书童誊抄上几份送来的。这样,给端王府立家规之事便算完满了。”   阿慈的脸渐渐的有些红。   她没敢再直视他,耳朵里听他又道:“前两日陛下也已允了我,不日便拨二十四衙门中的教引嬷嬷们来王府,届时会将王府里的礼数好好地教一教,如今端王府的规矩又已立完,嫂嫂下一步,也可以将端王府里的账目好生地理一理了。”   “只是……”他话及此处,顿了一顿。   阿慈小声地、低低问他:“只是什么?”   “只是你千万小心再小心,王兄已逝,我不想再见嫂嫂有任何差池。王府的事情往后我将不再插手,唯有这一点嘱托,是必要与你说的。”他话毕又停下来,望向阿慈的目光深不见底,恍如弥漫朦朦厚雾的大海。   阿慈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而她还未开口,高羡却已躬身拜了一拜,没有再等她的回答,只道:“我言尽于此。告辞。”   说完也不再停留了,一转身便向门外行去了。   走时衣袂带风,似乎还是压着恼意的。   阿慈瞧着他的背影,良久却动不了一步路。心中也不知为何,没有五味陈杂,没有百感交集,也没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唯独分外清晰地留下满心愧疚之情。   明明片刻以前,她还是斩钉截铁地相信迟恒,质问高羡的。可他不过抓着她的肩头道了一声“我图你”,她的心里竟会投了降,生出无尽赧然来。   阿慈以为,自己今次着实小人了一回,想到他如何待自己,自己却又如何看待他,是而心中惭愧不已。可她不觉,在那份惭愧当中隐隐约约又起的失落之感,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唯独站在屋里,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欲言又止的,却终究没有再喊他。   ……   高羡回到睿王府中便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日未出房门,连府上下人送来了饭食,也未尝用上一口。   他的胸中仿如堵了一团怨气,缠绵不去,教他只觉憋闷至极。他想不明白,自己这样重活过来,究竟是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辈子,他明明已经死了,就死在阿慈的跟前,可是一切陷入黑暗后不多时,他竟又醒了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趴在酒桌上。脑袋是醉酒的疼,身旁早已没了座客,三五成群的下人皆在往后头的方向跑,边跑边喊,王爷薨了。   王爷薨了?   哪个王爷。   周遭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端王府的布景,高悬的红布还在彰显这一日的喜庆,可他低下头,却发觉自己身上穿着全然陌生的、旁人的衣裳。老四的贴身侍卫杨霖来喊他,张口竟唤了他一声:“四爷。”   高赐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活过来了,非但再次活了一回,还阴错阳差,托生到了老四高羡的身上。   对于重生这件事情,他并不陌生,此前他便已经重新活过一次了。   上辈子他从前院接了宫中的赏回来,一入洞房,却见到阿慈倒在了地上。当时她的红盖头就落在他脚边,可阿慈睁着双眼,已是死不瞑目。   上辈子的他,抱着阿慈的尸身,怎么摇怎么唤也叫不应她,而他抱她在怀里,渐渐竟也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眼前好似出现了一片昏黄的,模模糊糊的光。朦胧一片的眩光里,他仿佛见到阿慈走在前头的身影,他毫无犹豫地追上去,终于也与她一起踏进了那无边的暗夜当中。   第一次醒来时,他花了近两刻钟的工夫才意识到自己重生了,重生到了大婚这一日的早晨。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心中忽如其来涌起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重活了一次,老天既给了他一次机会重新来过,他发誓一定要护阿慈周全。   于是这辈子成完亲,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旁,便连宫中来的赏赐也没有去接。   终于阿慈是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可他没想到自己已然分外小心了,却还是没能逃脱死亡的宿命。   这一回,对于再活一次这样天方夜谭的事情,高赐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异,他唯一感到十分不习惯的是,自己重活一次,却不想是稀里糊涂地托生到了老四的身上。   老四平素好饮酒,他是知道的,这一天也不知他喝了多少,自己醒来时趴在桌上,脑袋仿如撕裂一般的疼,料想他定是喝得大醉了,或许就死在了醉梦之中也未可知。   而他缓过神来,当下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去看看阿慈如何了。   是夜已深,高羡躺在床上,脑海当中一幕一幕全是从他在西厢房里再见到阿慈时的情景,连同往后他出入端王府,同她或近或远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没有办法,因担心坦白会吓坏了阿慈,所以不得不以老四的身份去接近她。   他是最放心不下阿慈的,且他心中隐隐知晓,自己的死因怕是与王府中的人有关系。可他如今的这重身份,再没有了插手的理由,于是又从旁协助阿慈治家。   他知道,只要将王府中的一切细细梳理一遍,遇到理不顺的症结,大抵也就是他的死因所在了。   他以为,这些时日相处下来,阿慈心中或多或少,应当是有感觉的才对。   可她好像,终究还是误会了……   高羡想着,又长长长长叹一口气。   深深夜幕下的沉沉叹息,想到白日里阿慈对他的质疑,当时心中十分气恼,可如今只剩下了深深的无奈。也不知自己重活两世,究竟是好是坏。   好的是,他到底是没有死,只要不死,一切便都还有希望,他仍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无论以怎样的身份与方式。   坏的是,这样的身份,叔嫂有别,别如天堑。   他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坐了起来,又念及阿慈如今身处的危险境况,觉得仍是放心不下,干脆披衣下床去喊杨霖。   老四这人虽不甚稳妥,但身旁这个贴身侍卫还是极信靠的。过去他还是高赐时,曾与杨霖侍卫打过几回交道,知晓他的为人,是以这一夜自己睡不着,便喊了他来。   “端王妃如今处境,恐怕危险,白日里虽还无虞,但是入夜我总放心不下。我这里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打紧的,你自今日起,入夜且潜去端王府,暗中保护王妃罢。”   杨霖一句二话也无,听见高羡的吩咐,抱剑颔首便应:“是。”   而后又听高羡嘱咐了他几声,便告退回房,更衣往端王府去了。   待到杨霖走后,高羡一人站在窗前,望着外头正在落雪的漆黑夜空,不禁又是暗暗一声叹,沉默着摇了摇头。 第26章   阿慈的这一夜,也没有睡着。更新最快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又是愧又是悔,又是疑惑。   她想自己今日是唐突了,也不知自己哪一根筋搭错了,会在冲动之下那样质问高羡。可高羡为何会看上自己,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头绪来。   她将从与他初相识到今日的一丝一缕都细细梳理了一番,却越想越奇怪。他似乎是从一开始便对她分外上心了,可自己此前莫说与他相识,便是连面也未曾见过。   阿慈想了整整一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私心里只觉烦恼不已。但在烦恼之中,倒是高羡的一句话,教她听进去了。   高羡说,可以将端王府里的账目好生地理一理了。   阿慈虽然对他有千重疑惑,万般不解,但这些时日相处之下,对他的眼界决断,也是深信不疑。于是天才蒙蒙亮,她便躺不住了,坐起身来喊林嬷嬷,去将王府中各处的账簿悉数取来,她要看账。   ……   一连几日,阿慈从起后便一直待在暖阁中,案上放了一摞的账簿,她就一本接一本,一页接一页地细细翻看,不时还要在手旁的一只小册子上写些什么。   只是她看账的间隙,不知怎的,却总会忆起那一日在暖阁中,高羡拉着她的手睡着的情景。那一日的炭火好似生得格外暖,连同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也是暖洋洋的。   她每每觉察自己走神了,便拿手拍一拍脸,再回过头去看账。可看不了多久,思绪又会飘忽不定地绕到高羡身上去。   她就这般,在看一会儿账、走一会儿神里,勉强费神地过了几日。   但几日的工夫,倒也不是一无所获。阿慈在看过几日的账后,渐渐也发觉了王府中的账有些不对头。   账面上的进出项款,乍一瞧去出账入账皆对得上,是没问题的,可偏偏许多银钱用量却不甚合理。譬如一件至多五两银子便可以做成的事情,却总要花上六两七两甚至更多。   若单拎一项来看,显然不足以为虑,是以长久以来也无人说起,可如今她总到一处来看,便意识到这些超支的银钱数目虽小,却也架不住接二连三、左一项右一项地超。   阿慈在发觉不对的当下,便想再请一个人来看看。   她对王府中人不放心,唯一放心的思妤又是个不懂看账的,阿慈想来想去,又想起了高羡来。   他既然会帮忙料理端王府家规,想来应当也懂一些账才是。只是……   阿慈瞧着旧日高羡曾在暖阁中坐过的那张圈椅出神,那一日高羡走以前才撂下了话,往后端王府的事情,他再不插手,就算自己如今觍着脸去找他,只怕也是要吃闭门羹了。   阿慈想着,又蹙眉长长地叹了一声。   她还是再想想别的法子罢。   便这样想着,才教她又想起迟恒来。   她虽不知迟恒会否懂账,但想来他家世不差,自己如今又做到了左都御史,对账簿,即便是不算精通,也应略晓得一二的。于是她甫一想起,便差人往迟大人家中递了信去,请迟恒若得空时,务必过府一叙。   阿慈也没料到,请他过府的信才递到他家,翌日一早迟恒便登门了。   阿慈照例在偏厅接待了他,与他双双坐下后,又命丫鬟捧了两盏热茶上来,道:“妾身不想迟大人会来得这样早,昨日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不知有否打扰了大人。冒昧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迟恒坐在一旁,微微笑道:“昨日见王妃信中,直言是遇到了些难事,下官虽不清楚是怎样的事情,但王妃有不解时能够想起下官,下官已然欣喜之至,怎算是打扰。况且今日本也罢朝,我在家中闲坐也是闲坐。”   阿慈这才注意到,他确是未穿官服,只戴了只方巾,身着印了卷云纹的水色道袍,外罩一件氅衣,倒更衬出他的温文尔雅。   阿慈笑一笑:“是。既如此,那妾身便直言了。今日请大人来,是为王府中的一桩要事。”   她说着,先是左右张望了一下,喊林嬷嬷领屋子里的下人们都退出去了,待到下人们悉数出了偏厅带上门,她才又从身旁的一只小布包里,取出两件一大一小的簿子来,递与迟恒。   迟恒接过:“这是……”   “这便是我想与大人请教的事情了。大的一册乃是王府中前院的分账,我不好将王府中的所有账簿都拿了来,便择了这样一本最能见端倪的;小的一册则是我清理账目时誊抄的一些不寻常之处,大人请看。”   迟恒应声低下头,将两本簿子搁在身旁的小方几上,仔细翻看起来。   那本大的账簿足有近两寸厚,翻看起来必然是吃力的,而那本小的簿子虽然薄,却因阿慈在上头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备注,也少不得耗费许多工夫。   迟恒用了约摸三盏茶的时间,才堪堪将两本簿子粗略地翻了一遍。   他合上账簿,抬头望向阿慈:“王妃的意思,我大概了解了。”   “如何?可是我看差了?大人以为,这当中可是有什么问题?”阿慈压低了声音问,面上神色一改先前的平静沉稳,渐而显出一点担忧来。   迟恒如她所预想的,点点头:“娘娘没有看差,虽说王府用度较寻常人家定是要奢靡一些的,但也不至于到此种境地。只是这些都是小事,王爷生前公务忙,就算是核账也只是粗粗看一眼,兹要大数目上对得上也就罢了,是以很难察觉。做这账的人,定也是吃准了王爷无暇细问这一点。”   阿慈皱眉:“那依大人之见,现下该当如何?”   迟恒道:“王妃且不急,既然今日王妃提起账目的事了,则我心中也有一点怀疑,不妨与王妃娘娘直说罢。”   阿慈见他面上神色渐渐也变得凝重了,料想他接下来所言的,必然是一桩关系重大的事情。两只揣在衣袖当中的手,不由暗暗地紧了紧,道:“大人请讲。”   迟恒低声道:“其实,王爷生前也曾与我提过一回,王府中的账目似乎不对……”   话一出,阿慈登时讶然,两只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那时是在给王妃备聘礼,忽然有一天,王爷与我说起,他因备聘礼之故翻了王府中的账,却发觉账目水分很大,且他心中也有一位怀疑的人,只因其时忙于成婚之事,才耽搁下来了。本打算是等王妃过府之后,再慢慢梳理的,却不想……”   他的话谈及此处就没了声,可望向阿慈的一双眼,眼里却是凝重又添意味深长。   阿慈心中突突地跳着,只觉喉间好似陡然发涩,她干哑着嗓子,低低问他:“王爷可有同大人说过,那位怀疑的人,姓甚名谁?”   迟恒点点头,旋即往门外望了眼,又向阿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是,胡开源胡管家。” 第27章   阿慈一怔。   心中仿佛有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一直看不分明的,却在迟恒的这一句话后逐渐明朗,渐渐清晰。终于如同水底的暗影解开了绳索的束缚,先时缓慢,渐而飞快,最终浮出水面,与还在耳畔回旋的话音相重叠,化作一个分外真切的人影来——胡管家。   阿慈一时眉心深锁,听见迟恒又问:“娘娘可还记得先时交给下官的那壶水?”   阿慈点头。   迟恒道:“那水到了下官手中的当日,便被下官送去了刑部勘验,勘验之人乃是下官曾经做主考时的学生,为人极妥当的。虽然还未出确凿论断,但那学生前日也曾与下官提起,那壶水中确是被人下了砒||霜。原本我还无甚头绪,可今日听见王妃提起的这桩事,竟觉茅塞顿开。怕是王爷一案的疑犯,也快水落石出了。”   阿慈闻言,又是怔住了半日未动。半晌,口中才喃喃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   “我确实疑心,胡管家因在账目上做的手脚被王爷察觉,害怕王爷与他秋后算账,干脆便先下手为强,在大婚当日毒害王爷性命。且胡管家跟随王爷多年,最是知晓王爷习性的,若是他要算计王爷,实可谓是轻而易举之事。”   迟恒话音落,方才见到阿慈愣愣地回过神来。   她的脑袋中一时千头万绪,乱作了一团,以至于犯傻一般问起:“那,依大人看,妾身眼下该当如何?可是要将胡管家抓起来扭送了报官?”   “万万不可。”迟恒忙道,“娘娘若是将他抓起来,一来证据不全,空口无凭,到底还是只有放他一条路走;二来娘娘这一抓了,打草惊蛇,反倒坏事。”   阿慈这才渐渐醒转过来,连声道:“迟大人说得是,是我糊涂了。”   “王妃并非糊涂,只是关心则乱罢了。”迟恒叹一声又问起,“王妃可是信得过我?”   “我自然信得过大人。”   “那便请王妃容我几日,这几日我会借给王爷上香之名出入端王府,暗中搜集铁证。娘娘只管装作自己什么也不晓得,将所有账簿都放回去就是。”迟恒道,“且娘娘放回了账簿,万不可以再继续查下去了。若王爷当真是因此丧命,则王妃继续大张旗鼓地追查,亦难保自身安危。”   阿慈面色沉重,良久,点了下头。   迟恒又道:“这些时日的饮食,也更要万分小心,那人既然下过砒||霜之毒给王爷,难说不会再用同样的手段对付王妃。我不想,再见王妃有任何不测。”   他的话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仿佛在说自己心底深深处的祈愿,可阿慈听闻,恍然忆起的却是高羡也曾讲过类似的话,一时心中又起难言滋味。   她坐在椅上,好一会儿也不见回应。   直至迟恒发觉她似乎没了动静,抬起眼来见到她正愣愣地出神,喊了一声:“娘娘?娘娘可曾听见下官说的话?”   阿慈方才晃过神来,忙一垂眼,答道:“是,妾身听见了。也不知如今是否已经惊动了贼人,这些时日的一应吃食,都会更当心的。”   “娘娘听见了就好。”迟恒说着又站起身来,“既是不可打草惊蛇,则我与娘娘也不宜关门谈得太久,否则定惹有心之人生疑。我且去佛堂中给王爷诵一诵经罢,还劳娘娘遣两个人与我引路。”   端王府中佛堂建在跨院当中,为择清静,是而只留了一扇院门出入。虽然是独一座的小院,但若从端王府的上方俯瞰去,却会发现翻过两堵墙便是王府家丁们的居所。阿慈一听,便明白迟恒心中打的主意的。   她自然颔首应是,喊了声林嬷嬷,让一众下人们进来,又当着一屋子家丁丫鬟婆子的面,指了两个人领迟恒上佛堂。待到迟恒走后,才又喊林嬷嬷带两个大丫头,去将她房中的账簿送回各所,只道是例行检查罢了。   阿慈以为,如此应该是无虞了,可不想没过几日,胡管家会来求见阿慈。   阿慈心中惴惴,但也在林嬷嬷人等的随同下见了他。只是问起他求见自己有何事时,胡管家却说老家的母亲病重,特来请辞回乡。   阿慈一听便知不好,他怕是听见了什么风声,预备溜之大吉了。   她藏于袖中的手当下捏紧了,但面上只强作镇定道:“胡管家要请辞,实在太过突然,且容我几日,将王府中的事情安排好,再给胡管家备上车马盘缠,请个车夫将胡管家送回家乡,可好?”   胡管家跪在地上,却道:“多谢娘娘体恤,只是家母病重,若非病势危急,老奴何至于在此关头向娘娘请辞。昨日收到家书,上头所言家母已是病入膏肓,老奴若不及早回去,恐连再见最后一面也难……”   阿慈面露难色:“那胡管家是预备何时启程?”   “自然是愈快愈好,老奴的一应行李已收拾妥当,只待娘娘点头,去结了工钱便走。”   他说着,又伏下身子去,向阿慈磕了两个头。阿慈见状,眉心一时皱得更紧了些。   她迅速说服自己冷静下来,正色道:“事急从权,胡管家既有急事,我自然是要体恤的,只是胡管家说这话未免也太不尽责了些。胡管家这样匆匆一走,王府中诸多事情都没了牵头的人,胡管家无论如何,还是该将府上诸事交接一下罢?”   胡管家以额触地,连声应是。   “那你看这样如何,今日你先回去将手上的事情理一理,逐项列出来,待明日我召了府上下人,当面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了,胡管家再来向我辞行。总不过两日的工夫,胡管家总不至于连这两日也耗不起罢?”   阿慈既已让了步,胡管家也不是个没眼力见的,自然颔首答应。   他应下后又向阿慈磕了两个头,方才小心翼翼地退出房去。只是他甫一出房门,阿慈便喊了林嬷嬷到近前来:“你速去寻个不在胡管家手底下做事的小厮,往迟恒迟大人家中跑一趟,就说我有要事,请他务必即刻过府一叙。”   ……   翌日一早,阿慈还在房中洗漱,便听闻胡管家已在院外候着了。她特意磨磨蹭蹭,直至巳时才出房门。待到召了阖府下人集于正厅,又左右说上几句,转眼已是午时将近。   胡管家自然是不敢催的,就等着阿慈慢吞吞地拖到让他说话的时候。   只是好不容易轮到他说话了,这边厢才交代了两件事,忽又见到门房来报,说都察院左都御史迟恒大人来了。不一会儿那迟大人进来,却是头戴乌纱帽,身着大红官服。只见他行步入正厅,步履沉稳,面容肃穆,眉宇间隐隐还有左券在握的从容镇定。   胡管家见了,也不知怎的,心中竟会“咯噔”一下,生出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来。 第28章   阿慈见到迟恒,见他默默向自己垂了下眼,心中一时如有一块重石落了地,登时踏踏实实地安定下来。更新最快   她面不改色,也不问迟恒来是为什么,径直道:“大人请坐。”   阿慈这样说话,于胡管家心中反倒更加生出惴惴不安来。他二人如此默契,倒像是一早就商量好了的。   他皱眉抬眼,小心翼翼偷觑了阿慈与迟恒一眼,却不见他们面上有任何异样。   于是一面忐忑不定,一面又不得不继续交代他的事情。   等他匆匆忙忙将一些要紧的事项交接完后,已是午时中了。   胡管家上前向阿慈回禀,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声:“娘娘——”   他见她这半个多时辰的工夫里一直未开口,绷紧的心头不觉又松和了一些。暗暗以为或许是自己多想了,她今日把迟恒喊来怕是有旁的事情要说的。于是胡管家行完礼,便垂手候在一旁,面上渐露一丝轻松之色,就等着阿慈回话。   阿慈没有令他失望,先是微笑着点头赞许了一番,称他办事情利落,交接的几桩事皆是条理清晰,又赞他随端王爷多年,对王府忠心耿耿,说了些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的话。   胡管家垂首听着,心中很是受用,一时亦愈加感到宽心。   可哪想阿慈话毕顿了一顿,突然竟“砰”地一声重重一拍案。   胡管家当下抬起头来。   阿慈面上难掩怒容,抄起手旁的一本账簿便摔到胡管家的身上,喝道:“只可惜王爷这么多年,竟养了一条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胡管家当下怔住了,连同屋子里的一众人等,也被阿慈突如其来的举动齐齐吓住,一时竟忘了跪。   还是为首的林嬷嬷率先扑通跪下了,跟着一屋子的人方才齐刷刷跪拜在地。   阿慈喝问:“胡开源!你自己说,这些年王爷叫你管账,你竟背着他都做了些什么手脚!”   胡管家战战兢兢,盯着落在身前方地上的那本账簿。那账簿也不知何时被阿慈重新抄走了一份,现下摔开了,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左一个圈右一道杠的,皆用蝇头小楷标满了不对。   胡管家心中登时大骇。   他不说话,阿慈又开口道:“你不说也无妨,我念几条你听听,可错怪了你没有。   “四月廿四日,修缮马棚,支纹银十两,无结余;五月三日,置圈椅四张,支纹银五两,无结余;五月十二日,采买临安长公主生辰贺礼,支银票共计一百两,无结余。胡管家的算盘打得可真是精细极了,竟一分一厘也不带剩的。   “我且问你,修缮区区一个马棚,用得上整整十两纹银?!置回的圈椅也非紫檀造的,五两纹银买四张椅子,竟能将钱花个精光?!胡管家再如何奢靡,总不至于连这点价目行情都不懂罢。可不是仗着王爷忙于公务,查账不严,以至于欺上罔下,盗了王府钱财作私用!”   阿慈说着,又猛一拍案。   胡管家吓得连忙磕头,口中直呼:“老奴冤枉,老奴冤枉!娘娘明鉴……”   “我冤枉了你什么!?你掌管王府中的银钱账目,就算此事非你主谋,你也断逃不了管治不严之罪!”阿慈厉声道,“且我还知,当日王爷尚在时就查过账,也疑心过可否是你做了手脚,结果还未审你,王爷便不明不白地教人给毒死了……”   胡管家还在磕着的头,猛一下子抬起来,瞪大了眼。   “胡开源,你可是因怕事情败露,故而趁大婚之日人多眼杂,下||毒害死了王爷?!”   此话一出,原本便是鸦雀无声的屋子里,登时更是静得诡异。甚至于一片死寂当中,隐隐还可以听见阖府下人们暗暗倒吸一口凉气的声响。   胡管家无论如何也料不到,阿慈审账审账,竟会话锋一转,突然审起他是否杀人来。   胡管家当下脸色煞白,大呼一声:“娘娘此话可乱说不得——老奴对王爷是忠心耿耿,就是照娘娘的话说,老奴随了王爷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过苦劳。王爷厚待老奴,老奴怎会恩将仇报害他性命!”   阿慈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睛,露着狠厉且毫无退让的光,直直地盯着他。   胡管家教她盯得浑身上下直发毛,按在地上的一双手,也不知是教那冰冷石面给冻到了,还是因他心中惧怕,渐渐竟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仪态,却又在一并瑟瑟发抖的余光里,瞥见原先坐到一旁的迟恒站起了身。   身着大红官服的迟恒一步一步,走到胡管家的跟前,站好。喊他:“胡开源。”   那声音一改他平日里的温润,此时此刻听来冰冷至极。   “抬起头来。”   胡管家不得不硬着头皮将头抬起。   然而一抬眼,入目却先是几只纸包。其中一只打开了,里头包着一撮白色的粉。胡管家才因抬头而一并直些起来的身子,当场一个没稳,往旁跌坐了去。   “胡管家看来是认得这东西了。”   迟恒看他一眼,道:“那一晚在王爷薨逝的新房里,曾放了一壶水,那水后来辗转到了本官手中,本官送往刑部勘验,发现正是那壶水中混了令王爷丧命的砒||霜。巧的是,当日那份被人投下的砒||霜并未全数化入水中,还留了些许沾在壶口上。刑部细验之下,发现这砒||霜里还掺了许多红黄色的杂粒。”   迟恒话至此处顿了一顿,忽然又将手里纸包往胡管家跟前的地上放下:“许是王爷在天有灵,让我在胡管家床下贴着床板的内角处,也搜到了几包这样的东西。胡管家自己认一认罢,这可是你杀害王爷所用的毒物?”   眼下那包摊开的粉末当中,细看去,确是掺杂了许多或红或黄的细小颗粒。   胡管家也不知他是何时潜进他的房中找到了这些,但眼下他跌坐在地,一张脸已是黄如土色,两眼不敢直视任何一人,口中却还大呼冤枉,不肯认罪。   迟恒自然是见惯了这样的人的。   他用无甚情绪的话音,冰冷道:“胡管家看起来是不认了,其实不认也无妨,本官既已在你房中搜出砒||霜,无论如何你也是居心叵测的,且今日又听你疑似犯了私用王府钱财的大罪,两罪皆罚,直接将你送去刑部便是。待你关在刑部牢中吃尽了皮肉之苦,总会认的。”   话毕,他也不再多说半个字,径直指了身旁的随侍,命他往都察院和刑部去送信,让两处各支几个差役,前来拿人。   胡管家撑在地上的手,是止也止不住地打起抖来。   那随侍前脚刚要出厅门,地上的胡管家却突然绷不住了,他猛地以额触地,高哭一声:“娘娘饶命!——” 第29章   “胡管家这是承认了?”迟恒喊住那个随侍,低下眼,淡淡地问。   胡管家哪里还有先时哭天抢地喊冤枉的底气,他伏在地上,早已经是胆裂魂飞。听见迟恒说要将他送去刑部严刑拷打的话,身子就好似泥人入了水,堪堪瘫软下去。   那几包砒||霜被迟恒搜出来的当下,他就应当知晓自己躲不过了,既然横竖都要认的,少吃一点苦头是一点。   胡管家几乎是痛哭流涕,往阿慈的方向爬了两步,只哭道:“是老奴一时糊涂,老奴糊涂……王爷行事素来严明,老奴晓得王爷发现账目不对后,心中实在害怕极了,才会出了下策。老奴该死,老奴糊涂啊……”   阿慈见他俯首认罪,一时气得浑身发抖,她几乎要站起来冲上前去,狠狠扇他几下。   可是人在盛怒之下,双脚却反而没了气力,她才站了一瞬,又跌坐回椅子上。唯独按在扶手上的两只手青筋暴起,攥成了两个拳头,攥紧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用被怒意填满,压也压不住颤抖的嗓音,喝骂:“你这会子,这会子还来假惺惺地哭什么!王爷都不在了,你该死!你又来哭什么……”   她喝着,两道泪倏地就滚了下来。   身旁林嬷嬷赶紧遣了人去后院喊小姑,自己则赶紧上前去,边也红着眼瞪向胡管家,边搀扶住阿慈。   胡管家以手撑地跪在地上,此时此刻除了恸哭早已没了别的话说。   迟恒缓步上前,突然一脚踹在他的肩头。   胡管家教这猛一踹,按在地上的手当下就似折了一般,再支撑不住他,连带着整个人也闷哼一声,被迟恒踩到地上。   “胡开源已认罪,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绳子来将他绑了!”   迟恒话音落,才有几个家丁迅速反应过来,虽然满面还是震愕不已,但也赶紧齐齐应声“是”,麻溜地奔去刑房找绳子。   待到胡管家被五花大绑地绑住,阿慈才渐渐从那盛怒当中缓过劲来。   她见迟恒已经拿开了踩在胡管家背上的脚,又指了两个家丁让跟他一道,将胡管家押去刑部,她忽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喊住迟恒:“大人。”   “王妃有何吩咐?”   阿慈含着泪,恨恨地盯着胡管家,道:“胡开源谋毒主家,罪大恶极,害大梁失了王爷,亦害我失了夫君,若不将他碎尸万段,我意难平心难甘。只是他下||毒害的毕竟是堂堂端王爷,此等大罪,还是该请大人等我一等。我即刻修书,托大人递去宫中呈与陛下,请陛下为王爷作主才是。”   迟恒望向阿慈,见她眼里一时悲愤,又难过,又恨,又不甘,却还要被理智压住,强忍着手刃胡开源的冲动,以至于连滚下来的泪也写满了痛苦至极。他望了片刻,心中渐渐又起无尽的怜惜,可她站在他身前,自己却连一个安慰的怀抱也无法给她。   迟恒想起,又低下头去,口中只低低地道:“好。就依王妃的,下官在此静候便是。”   他话毕又回到椅子上坐下,默默垂着眼,再没有多说半句话。   ……   阿慈的手书托迟恒辗转递到陛下手中后,听闻陛下雷霆震怒,下旨要亲自审问胡开源。   皇帝亲审,三司自然是要奉陪的,连阿慈也得诏入宫,上殿旁听。   这是阿慈在嫁到王府后,第一次入大梁皇宫。   殿宇恢宏自不消说,只是阿慈入了宫,一门心思也不在殿宇之上,又及至她入了殿,一眼瞧见在殿上立着的高羡,心中更是没来由顿了一下。   她原本还在想着王爷的案子的,眼下反倒在这一停顿后,渐渐的就不想了。   横竖案子已是尘埃落定,陛下亲审,虽不会委屈了王爷,但想来也不会再问阿慈心中有何想法了。陛下怎样断,阿慈只用静静地听、再默默接受就好,倒是高羡……   阿慈已经有许多日未见过他,从他那天撂下决绝的话走出偏厅后,他竟当真一步也未踏入过端王府。眼下见着他,阿慈也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总感到他形容似是消瘦了些,眼里也是黯淡的,没了过去在端王府中见他时的光彩。   他抬眼望向入殿的阿慈,眸光好似亮了一下,可转眼又别过脸去,没有再看她。   阿慈心中突然之间,仿佛教一根细线捆着,轻轻又重重地给拽了一下。   有一些……难受?   她蹙眉垂眼,暗暗摇了摇头。一时不敢再环视周遭,脚下也不敢再停留,就跟着引路公公的步子快快走到自己该站的地方,站好了。   陛下自然是来得最迟的。   只是阿慈不想他来以后,待底下人等行过跪拜大礼,开口却会先点了她的名。   阿慈虽是初入宫廷面圣,但许是早早持家见过了太多世面的缘故,倒并不似寻常初见天子的女子一般慌张无措。又或者在她的私心里,是将陛下当作了王爷的嫡亲长兄,亦是自己的兄长来看待。   是以皇帝点她名时,她也未显多么惊惶。依礼拜过,又从容不迫地答了几句陛下的问,听见陛下喊她平身抬头,方才慢慢抬起脸来。   她也是及至这会儿,才终于亲眼见到这位皇长兄。   眼前龙椅上坐着的天子,眉如剑目含霜,风仪严峻,不怒自威,周身仿佛自带一股凌厉气场。再观底下的朝臣们,见之也是垂绅正笏,整整截截。   阿慈心中暗自咋舌,心想,莫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就是同父同母所生的,差别竟也有这样大。   陛下是眉目刚毅,面容硬朗的,可二王爷与四王爷,却皆是挺拔清癯,风姿俊逸无边。   大抵那两个生得随先帝,陛下则随了太后罢。   阿慈想着,忽又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在悄悄抬眼往高羡处望。   她意识到时,慌忙又低下头垂下眼,可这一日也不知为何,她就好似魔怔了一般,不一会儿又无意识地向他那边瞟去。   而她越是克制,就越是在意。   高羡在她的眼里,似乎心不在焉,人虽在朝堂上立着,心思却显而易见的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阿慈也不知晓他是不是还在为那一天的事情生气,想来自己当日口不择言的,到底还是得寻个机会同他道声歉才好。   于是陛下审案的全程,阿慈就在这样的纠结里过了半日。最后隐约听见陛下宣判云云的,心中竟也不甚挂心了,左右陛下不会亏待了王爷,定会严惩胡开源的,倒是阿慈,此番得罪了四爷,来日还不知该如何办。   胡开源被人押着上来,又押着下去了,待到陛下退后,殿上立着的人等也依次退出。   阿慈走在高羡后面,见他步履飞快,才绕过一道宫门就不见了影子,心中一时暗暗叹息。可是她出了太和门,正坐上马车预备出宫时,却忽然听见前头车夫大叫了一声。   阿慈还未回过神来,转眼已见帘子教人掀开,从外头钻进来一个挺拔的身影。   高羡一言不发到阿慈身旁坐下,见车子不动,又敲了敲车厢壁,喊外头车夫:“回端王府。”   而后便黑着脸,与阿慈并肩而坐,再不吭声。 第30章   阿慈一路都没敢动。更新最快   马车的轮子在石路面上碾过,马掌沿路发出清脆的“的的”声,听上来倒像踩着拍子一般,只是阿慈的心中却不似外头的马蹄声那样轻快。   她不时拿余光打量高羡一眼,只觉忐忑不定,心里大概有一千个一万个疑惑,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不过一句关心与歉疚,想问罢,又怕他不答,可他若真要答了,又怕自己不知该如何去接。   于是她一路辗转纠结,一路偷觑,终究还是由着沉默填满了整座车厢。   马车行至端王府西角门前停下了,阿慈与高羡一前一后下车,又一前一后入王府。   这一日阿慈入宫,没有带多的下人,这会子与高羡过了仪门往里走,身后也没一个跟上来的家仆。阿慈本是走在高羡的侧前方的,可在经过往外书房的月门前时,却突然被高羡一把拉住手,往一旁拐去。   “四……”她一句话才冒了个头,却又止住了。   手被高羡攥在手里,阿慈蓦地就记起了那一日在暖阁中,自己从睡梦里醒来的情形。   她一时又不说话了,任他牵住自己往外书房去。   外书房的门已然有一阵子没开过了,从阿慈脚伤以后便再没到这边来,眼下高羡推开门领了阿慈进去,又迅速回身将门关上了,方才松开阿慈的手。   只是他松了手,却又将阿慈抵在他与门边,全然是比牵手还要亲昵的姿势。   阿慈的整个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没了宫中大殿上的审判声、哭喊声,没了回家路上的车轮声、马蹄声,只有高羡挡在她身前方,两道目光静静注视着她。   阿慈抿了抿嘴,等他先开口说话。   他望了她良久,终于才用他一贯低沉略带喑哑的嗓音说起:“你这几日……过得还好?”   阿慈仍没吭声,默默点一下头,转眼又摇摇头。   高羡叹了口气,问她:“可是为王兄的事情伤神?”   “嗯……”   她自喉间发出一声低微的,含糊不清的应话。   高羡听见了,又渐渐垂下眼来:“我今日来,是有一桩事,想同你讲……”   “什么事。”   “可这桩事,我又不知该如何同你讲。”   阿慈似乎还是认得他以来的头一回,见到他说话这样吞吞吐吐的。   她不禁抬起眼来注视高羡,只见他像是犹豫了许久,挣扎了许久,又似下了好大的决心一般,忽而抬眼回望于她,这才开口道:“你可还记得端王爷有一回上酒坊,失手打翻了你柜台上的酒,教酒洒了你整整一账簿的事?”   阿慈蹙眉,不知他突然提起这样的事情来做什么,且他又是如何知道这样的事?   但高羡既然问了,她也没打断,只点点头:“记得。”   “当时酒坊中再无旁人,王爷同你说的什么?”   阿慈想了想:“我记得王爷是说……”   “我替你再抄一份,我字写得不差。”   高羡话音落,阿慈突然便怔住了。   眼前的这个人,这样的口吻,这样的话,一瞬间便与她记忆当中的某个画面某个人,相重叠了。严丝合缝,分毫无错。这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阿慈还在发愣,高羡又问:“你可又记得王爷曾私下送过你一把折扇,上头题了两个字的。是什么?”   阿慈还未从上一瞬的震愕里头缓过神来,又听见他这样问,当下愈加难掩惊颤:“此事只我与王爷两人知晓,你又怎知王爷送我折……”   “那上头题了两个字,‘琴瑟’。”高羡不等她说完话,已接过话锋,止了她继续要往下说的尾音。   阿慈一句话被堵在喉间,渐渐睁大了眼。   “你可知为何要送那样一把折扇给你?”高羡问。   阿慈心中有一份全然不定的揣测,一个非常大胆的念头,突如其来就占据了她所有的思想——莫非眼前这人,他是,他是……   “是我,阿慈。”他喑哑的嗓子低声道,“那一晚洞房花烛,我饮下合卺酒前曾与你说过的,你我从今后为夫妻,定若那‘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阿慈瞠目结舌,望着他的目光定定的,微启的双唇却突然止也止不住地颤抖。   高羡目露淡淡哀色,眼里又似蒙了一层泪般,低低地道:   “是我,阿慈。”   话音落地,陡然间她的眼泪,一下也绷不住了滚出眼眶,同那话音一起落到了地上。   她噙着唇,微微昂起的脑袋轻轻摇了摇,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可又仿佛与他久别重逢,以致喜极而泣。   而他静静站在她的跟前,咫尺之遥,与她凝望。   终于这些时日以来所有的担心、所有的疑虑土崩瓦解,所有的想念、所有的寄托骤然决堤,高羡的一切不寻常也都在这一瞬间有了它最合理的解释。   阿慈震愕之余,忽然也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怀疑。她相信眼前这人,他就是王爷,是他回来了!他待她的好,待她的种种,是他回来了!   阿慈心下莫名涌起的委屈,登时只觉鼻尖酸极。   她突然低下头,两眼一眨,连同顷刻涌出的两行泪,一把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屋外还有北风呼号的声响,卷起满院清寒。   他的怀抱实在是很暖和,阿慈感到王爷用力抱住她的手,连指尖也是暖洋洋的。他搂着她的双肩,将她紧紧环在臂弯当中。他的脑袋低下来,下颔一侧就轻轻贴在她的鬓角上。   一时无声胜有声。   屋子里悄然无语,唯余阿慈低低的啜泣。   她紧紧地抱了高羡好一会儿,方才慢慢松开手。而后低头取出袖中的小帕,默默拭泪。半晌,她才又抬起头来,小声问他:“你如何竟会,竟会……”   “竟会托生成了四弟,是不是?”高羡伸手,将她眼角未揩干的一滴残泪撇去,柔声问。   “是。”   高羡道:“我也不知,那一日我醒来时,便已经是承了四弟的身子了,而后的事情,你也都知晓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也问过卜,也求过道,却仍是不得其解。可我虽然不解,但有一点倒是很笃信,想来老天让我以这样的身份继续活着,或许能教我看清许多过去身在二王爷的位子上,反倒看不清的人和事……”   “那你如今可看清了?”阿慈问。   “嗯,看清了一些。”   “譬如?”   “譬如你。”高羡微微笑着。   阿慈渐渐又低下头去,良久,她才又问:“你为何不早与我说。”   “这样天方夜谭的事情,我怕你不信,又怕吓坏了你。”   “可今日为何却说了?”   阿慈话毕,却又感到身前的人蓦地顿了顿。   他轻轻道:“因我今日不得不说了……”   “为何?”   “因为今日的案子,”高羡道,“案子虽然尘埃落定,但真凶却不是胡开源。我那一日过得小心翼翼,压根便没有用屋子里的一口水。”   阿慈闻言骤然抬头,猛一下瞪大了眼。 第31章   这一晚的阿慈,躺在床上又失眠了。   高羡说出的那桩事令她倍感忧心,她本以为自己重活了一世,可以查到凶手了——她也确实因那一壶水,抓到了胡开源,可如今高羡出现告诉她,真凶另有其人。   原来上一世只是她自己阴错阳差被胡管家毒害了而已。   然而真正害了高羡的人是谁,却依旧掩藏在他们见不到的阴暗里。   阿慈想着,辗转难以入睡。高羡今日虽是不得已之下才坦白了自己重生成为四王爷的事,但一想起这件秘密,阿慈心中尽管沉重,却一时又泛起蜜一般,一丝又一丝的甜意来。   她在这样叹息与甜蜜的交织里,睁着眼睛到了子夜。   刚入子时,外头隐隐约约还传来打更人敲梆子的声响,阿慈在一片静谧里,忽又听见外头的屋门被人叩了几下。   “空——空——”的敲门声,过一会儿又听见值夜嬷嬷压低声音略显惊诧地喊:“表姑娘?”   是思妤?   阿慈忙披衣坐起来,她也不知思妤这大晚上的来自己房中是要做什么,但外边的值夜嬷嬷定然以为她是熟睡了的,想来怕是要拦住思妤不让进。于是她未等嬷嬷说话,先开口喊了一声:“可是思妤在外头?我还未睡,请进来罢。”   思妤赶忙应了声,转眼听见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向里屋迈过来,下一瞬,里屋的门已是被推开、帘子打起了,小姑钻了个脑袋到屋子里:“嫂嫂,你还未睡呢。”   “你不也是未睡?”阿慈笑笑。   “我睡不着,想与嫂嫂一块儿睡,可好?”思妤仍站在门边上,小心翼翼地问。   阿慈有些无奈又好笑,点点头应声“好”,她才又欢欢喜喜地探了身子进来。   屋子的灯已然熄了,不过今夜外头的月色甚好,映得屋里也是十分通明。直至她进了屋子,阿慈方才注意到思妤身上裹了一件淡红织锦的披风,底下却是穿的寝衣,手里还抱着一只绣花枕头,进了屋子二话不说解了披风便钻到阿慈的床里头去。   阿慈笑笑,给她拉过一床棉被。思妤打开它后“呼啦”一下便盖上了,又因才入被窝的寒冷而飞快哆嗦了几下,这才缩了缩脑袋,转过身来,觍着脸道一声:“嫂嫂见笑了。”   “你在我这里,怕什么笑话。”阿慈说着,也侧过身去,面向她,“说说吧,今夜怎的了,为何睡不着觉。”   思妤笑一笑,又轻轻叹一口气:“自然是因为王兄的事情。”   “王爷的事,当日在王府里你不早就已经知晓了的,今日怎的又勾起来伤心了?”   思妤道:“当日只是觉得愤恨,今日却不同。陛下亲审还了王兄公道,王兄总归是可以瞑目了。”   阿慈听她如释重负的口气,一时没有吭声。   静默了片刻,小姑又突然问起:“不知嫂嫂从今后是有何打算?”   阿慈不解:“这话是何意?”   思妤便叹:“也没什么,只是想到嫂嫂一人孤单可怜……嫂嫂不知,过去嫂嫂还未入门时王兄便时常与我提起你的,王兄昔日那样怜爱嫂嫂,如今若泉下有知,定也不忍见你孑然一身……”   她说着,又挪动身子往阿慈的枕边凑了凑,将脑袋埋在她的枕边,垂下眼道:“嫂嫂若是以后有了好人家,我是不会多话的,只是嫂嫂也不要撇下我不管了……”   阿慈见她蜷在自己身边,小小的脸小小的嘴巴,整个人都是小小的,好像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猫。   她瞧了一会儿,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咚”地一下弹到思妤的脑门上。   伴着思妤一声冷不丁吃痛的“唉呀——”,阿慈问她:“你这个小脑袋瓜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思妤两手捂着额头不吭声,阿慈又摸一摸她的头:“傻!”   “嫂嫂我说真的,你还这样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那样长……”   “往后的日子,往后再说罢,”阿慈这才缩回手,正色道,“只是你莫要再胡思乱想了,我定是不会撇下你的,我都还未替你觅一个好人家,怎会不管你。就是你来日出嫁了,我,还有这端王府,也永远给你撑腰。你再乱想这些没有的事,倒惹人伤心。”   阿慈话音落,思妤忙又拿开遮在额上的手,慌忙摆了摆:“嫂嫂莫要伤心,是我说错了话,该打。”   说着还连拍了两下嘴巴。   “往后我再不说了。”   阿慈方笑:“你心中记得就好。”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暖,思妤缩在被子中,渐渐也将那被子捂暖了。   两个人挨着躺着,断断续续又说了好一会子体己话,直至夜深极了,终于抵不住一阵又一阵袭来的困意,才渐渐合上眼睛睡去。   第二天起来时,两人也是一道更衣洗漱。阿慈打发了两个丫鬟去小姑房中将她的衣裳取来,就邀她留在自己房里一并用早饭。   只是几个丫鬟还未将早饭送来,倒先见从外头进来一个嬷嬷,说四王爷来了。   阿慈一听高羡,心就突突地跳了两下,眼里也掠过一抹欢喜的神色。   若在以前,她定是要请高羡稍候一会儿,先与思妤在房中将早饭用过了再去见他的,可自打昨日以后,她就似变了一个人般,转头问起那个来通报的嬷嬷:“可知四爷用过早饭没有?”   嬷嬷摇摇头:“奴婢不知,但见四爷身旁的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怕是还没有用罢。”   阿慈听了“喔”一声,又似漫不经心一般说起:“那一会儿就将早饭端去前院饭厅里,请四爷也去饭厅里等一等,我收拾完了便去。”   端王府的前院独指了一间偏厅作饭厅,过去常是二王爷招待客人用的,二王爷走后,那间饭厅便再没启过了。眼下阿慈这样说,那嬷嬷赶紧应一声,慌慌忙忙就带了几个丫鬟先去打扫。   阿慈也不紧不慢,与思妤更好了衣裳收拾妥当,方才携手出门。   这一日外头又飘了些雪,两人走得亦慢了一些,等到厅上,打起帘子就见高羡已在里头了。几个丫鬟婆子还在手脚麻利地擦拭桌椅,高羡站在当中,看见阿慈进来,眼中含笑,只是面上还要绷着,行了个礼道:“见过嫂嫂,嫂嫂万福。”   阿慈见他正儿八经的模样,实在好笑,可当着阖屋人等的面又不好发作,于是亦只有抿紧了嘴,装模作样答一声:“四爷好早。”   她话音落,身后的思妤也跟着福了福身子,道声:“见过四爷——”   只是原本便是寻常的招呼,思妤也不是头一回见他,可今日也不知怎的,她直起身来,却发觉在她这一声道安后,屋子里便没了声响。   当下好似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气氛里,只见阿慈与高羡两两站着,四目而对,却都不说话。   一时间,明明是容了许多人的屋子,倒静默得仿佛空荡荡一般。   终究是思妤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阿慈这才像是突然间从神游里回转过来了,动了一下,方磕绊两声问道:“四爷……也不知四爷这一大早,来端王府是为何事。”   阿慈心中自然晓得他是来看她的,只是他两人,明明彼此心知肚明,又不得不在旁人跟前做戏一般。她虚情假意地问了话,问完也只觉得好笑至极。   高羡大抵也同她一样。   他在听见她的话后,低了下头掩饰自己的笑意,又示意身后杨霖递上食盒,放到他身前的饭桌上,这才道:“是,昨日睿王府中新得了一批血燕,我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许多,想来血燕滋补,就叫厨房给嫂嫂炖……给嫂嫂,还有思妤姑娘炖上了。”   他一个停顿,悄悄瞥了思妤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才又暗暗松一口气,继续道:“自今日寅时便炖起的,估摸你们是这个点用早饭,就赶着带了来。”   他说话间,杨霖已取了一只瓷盅放到桌上。瓷盅的盖子盖着,透过盖子边沿缝隙都还能够见到盅上冒着氤氲热气,想来确是一盛出炖锅便带来了。   阿慈微笑颔首,谢过了他。   正赶上厨房的早饭也送了来,饭厅中打扫的几个丫鬟婆子也收拾完了,阿慈便邀高羡坐下一并用早饭。   席间也说不清两人是演技不精还是怎的,虽然有思妤一直在旁说话,又喊了杨霖一道坐下用饭,按说应没有那样尴尬了,可他两个却无一不是正襟危坐,举手投足皆好似不是自己的身子一般,别扭极了。   阿慈几乎是硬着头皮在吃饭、说话,她既无法说服自己像旧日一样待高羡,又要刻意不能教旁人给看出来,实在辛苦。   好不容易捱到饭快用完时,忽见从外头来了个门房匆匆来报,说是宫里来了人。   阿慈慌忙让请,便见是几个公公带了太后口谕来,道太后有召,请阿慈明日入宫。   阿慈在偏厅迎的他们,听过口谕后,忙又对那为首的太监连声道了几句不是,请他转告太后,直言自己嫁入王府这样久了,却一直没有给太后娘娘请安,心中惭愧至极,明日定会入宫去向太后请罪的。   那公公自然好言宽慰了她几句,阿慈示意林嬷嬷给他们打了些赏钱,又让人客客气气地将他们几个送出府了。   待到那几名宫人走后,她人却还站在原地,两手攥着,面上显然有些忐忑不安。   宫里来人,高羡与思妤早早的也是陪了阿慈出外见客,这会子发觉阿慈有些紧张,高羡刚要问她可否需要自己陪她一起去,倒见思妤先上前几步开了口。   思妤行到阿慈身边,轻轻道:“嫂嫂莫怕,我亦很久没入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了,明日我与嫂嫂一同去。”   阿慈一回头,便见她眉眼弯弯,乖巧又温柔的模样笑着。   心中一颗起伏不定的心,好似也就那样渐渐安稳了。   高羡站在她二人身后,这才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翌日一早,端王府的马车载了阿慈与思妤拨开淡淡晨雾往宫中行去时,不远处亦有一辆马车,雕窗厚帷裳的,也随她们的车马出发。马车角上悬的牌子刻了一个“睿”字,亦缓缓驶过顺天府纵贯南北的长街,与她们的马车远远隔着,一前一后,朝梁皇宫行去。 第32章   阿慈入太后宫中时,刚刚入辰时,听闻太后还在用早膳,她与思妤便在外厅候着。   候了不多会儿,见到一个老嬷嬷领着两个宫女过来,毕恭毕敬道一声:“娘娘,吕姑娘,太后娘娘暖阁有请。”   阿慈忙要起身,忽又想到自己如今身作端王爷的遗孀,不好再那样冒失的,遂又稳了一下,不紧不慢站起身来,颔首道:“好。有劳嬷嬷带路。”   阿慈与思妤跟着那嬷嬷辗转往暖阁去。   一路走,一路就见太后宫中放了许多经卷,鼻尖所嗅,皆萦绕着淡淡檀香,又路过一处像是佛堂一样的地方,从进出的宫人开启的门缝里,隐约瞧见里头供的佛像。   阿慈素来便听说过太后礼佛,如今看来,确是个虔心之人,想来应也性子温厚,不会太为难她才对。转念又想到当初太后收养四王爷、收留思妤,如此一想,便更觉她大约是和善的。   于是阿慈行了一会儿路,才到暖阁前,心中已然不那么紧张了。及至嬷嬷打起帘子引她入了暖阁,心情更已松和不少。   屋子里甚是敞亮,地龙熏得好似暖春一般,连带那股淡淡的檀香也浓了些许。阿慈不敢细看,只粗粗拿余光扫了眼,瞧见屋中陈列端的是典雅素净,墙上挂有字画,左右各设几张椅子,北向正中坐了一位身穿黄色大衫头戴凤冠的妇人,身旁站了一众嬷嬷们,想也知必是太后了。   阿慈便垂下头,小步上前,行至与她一丈之地停下,向她跪拜行礼。   “妾身黎氏,拜见太后。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说着,以额触地,俯身贴到地上。   片刻以后,听见身前方一声缓缓的,虽慈祥却也隐隐带着威严的话音,道:“你便是黎氏?”   “回太后的话,妾身正是。”   “抬起头来。”   “是。”阿慈仍然跪着,只慢慢直起上身,将头抬起,面向太后。   眼前铺了软垫软靠的宽椅上,坐的是一位柳叶眉桃花眼的妇人,估摸年纪应已四旬有余了,但调养得倒是极好,瞧去也不过三十几的模样。瞧见阿慈抬起头来,她亦仔细打量了阿慈一番,方点点头道:“生得确是很标致,难怪我儿中意。”   阿慈默默颔了下首,没有答话。   太后便喊她:“起来罢,坐着说话。”   “是。谢娘娘。”   阿慈又俯身磕了个头,方慢慢站起身来。   一旁的思妤见她起身,才向太后问了安。太后与她也归是一家人的,淡淡笑一笑,也命她坐了。及至思妤坐下后,便有两个宫女捧了茶上来。阿慈端正地坐着,并不动。   待那两个宫女奉过茶退下了,太后才又开口道:“我听说赐儿走了以后,你也是大病了一场,如今怎样,身子可已大好了?”   阿慈忙向她微一低首:“是。劳娘娘记挂,妾身惶恐,如今身子已好全了。当日承蒙娘娘体恤,免了妾身入宫觐见,妾身一直念在心中,还未好生拜谢娘娘恩典。后又听闻娘娘亦病倒了,妾身却不曾侍奉床前。妾身不孝,还请娘娘治罪。”   她说着,又要起身叩拜。   “这倒不必了。”阿慈还未拜下,太后倒先抬手止住了她,“你坐罢,我既然下了旨叫你在家中休养,又怎会怪你不曾入宫侍疾的罪。”   “是……”   阿慈又低着头,小心地坐回椅子上。   太后道:“我那些时日正历丧子之痛,伤心欲绝不比你少,也是无力见你,你不必太过自责。”   阿慈听了,心下暗暗松一口气,遂才又小声答了句:“是……”   “如今赐儿的案子业已平定了,我想来你应当也好了些,就叫你进宫来,与我叙叙话。我此前听说,赐儿这桩案子能破,可是你出了大力的?”   阿慈低眉垂眼,面向她的方向微微一颔首:“回太后的话,妾身是有出了些力,但不敢居功,此案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迟大人出力最多,又蒙陛下恩典,亲自为王爷主持公道,这才将凶手绳之以法。”   “哦?”太后示意身旁嬷嬷捧过一盏茶来,“这两日皇帝朝政忙,我亦免了他来请安,昨日听见他亲审案犯的事情,也不过是几个宫人描给我听的。个中原委,我也不是很明了。今日你在这里,倒正好叫你细细讲一讲,那位迟大人如何出力,你又如何发现案情古怪的?”   阿慈听出她话里的些许兴致,一时间才完全放松下来,点点头应过一声“是”,便把事情慢慢地与她道了。   她从自己治家查账讲起,又引到新婚夜自己藏起的那壶水与迟恒,直讲到胡管家请辞交接的那一日。除了省去那些事关重生、事关高羡的不可说的话,一五一十,事无巨细。   她想,太后原本就是个清心礼佛的人,她说得细一些,她定是有耐性听下去的。且看太后听时面上神色,随她的话,时而微微诧异,时而凝重,便知她也是好奇想听的。   于是阿慈讲得就更细致了些。   这样细细地讲了半日,才终于讲完。   太后像是陷在了沉思里,默然良久,方才轻轻叹一声:“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   “妾身不敢称苦。”   太后便道:“我其实今日召你来,一是确未曾见过你这儿媳,二来心中也很好奇,赐儿生前是从不近女色的,当日怎就突然请旨,要娶一个平头百姓家的女儿做元妃。我如今见了你,又听你方才这一席话,才觉这个王妃,你还是当得。”   她虽然说时语调平静至极,但阿慈也听出了那话里藏的,一些夸奖她的意味,一时默默低下头去。   “过两日我要往大昭寺去诵经,替赐儿超度,你也与我一道去罢。”   太后开口,阿慈自然无不可,点了点头也应下了。   她跟着又嘱咐了几件往大昭寺去的事情,一并与思妤也说了些话,见到时辰已是快入晌午,御厨房遣了太监来请,方才放了两人出宫。   太后没有留饭,阿慈与思妤也乐得自在,齐齐拜过以后,便随先时引路的嬷嬷又行出宫去。   太后的寝宫外,早已有太监候着了,接了阿慈,又七绕八拐地引她们一行往外头去。   终于出宫可以坐上端王府的马车时,阿慈已是觉得十分疲累。只不想人还未登车,倒见到宫门边上还有另一辆马车停着,并站在马车旁的两道挺拔身影。   阿慈一颗疲累的心,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忽然就好似被一池汤泉水给没过了。   温柔,舒展。   她没上车,望向高羡的方向轻轻唤了一声:“四爷。”   高羡原是背对她的,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当真在用心欣赏朱漆宫墙顶上的一丛绿苔,听见这一声唤,他才转过身来:“嫂嫂?”   装,你便装罢。   阿慈心中暗暗啐一声,倒是她身后的思妤见了,蓦地打趣一笑:“见过四爷?”   高羡走上前来,还未开口,又见思妤笑问:“四爷好巧,昨儿个才在王府里见了,不想今日又在宫门口见到。”   高羡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戏谑意味,只道:“是巧了些,我闲来无事,散步路过这里,不想碰到思妤姑娘与嫂嫂一并从宫中出来。”   他说时面不改色的,但思妤显然不买他的账,她转而又笑一笑:“四爷散步?那四爷可真真是长了一双好脚了。”   “思妤姑娘此话何意?”   “自当是感叹四爷的脚上怕是长了双眼睛,倒惯会拐着弯地挑路走的。睿王府在城东南,四爷不知该有怎样漫不经心,才能走到这里来。”   话毕,她又挽了阿慈的手,微微一歪脑袋。   高羡过去可不曾见过她这般伶牙俐齿的,一时被她说得噎住了,答不上话。反倒是他身后的杨霖侍卫,听见思妤一番话,忽然浅浅地笑了一声。   他本来不常言笑,这一声浅笑也甚轻甚低,原本全不会被人注意,只因这一瞬间马车旁再没了别的声响,方才教人给听见了。   旁人听见了不打紧,打紧的是思妤。   她当下闭上嘴红了脸,挽着阿慈的手也默默松了,又低下头往她的身后缩了缩,像是想要躲起来,再不要让杨霖看见。   高羡见状,方只觉得心中痛快,忽又笑了两声。   思妤的一张脸,更加红了些许。   阿慈显然是个护短的,见到思妤往自己的身后躲,便张口问高羡:“所以四爷站在这里,是有何贵干?”   眼里虽然同高羡一般藏不住笑,但话还要向着自家小姑讲。   高羡诚然识趣,他面上仍笑着,嘴上说的,倒是厚起脸皮来答非所问般道:“不知今日太后召嫂嫂入宫,又是为的何事?”   阿慈便将太后与她说的话,稍稍拣了几句答了,末了道:“太后娘娘还吩咐了,过两日要往大昭寺,去给端王爷诵经。”   原本高羡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可也不知是否阿慈瞧错了什么,他在听见“大昭寺”这几个字时,倒是一反常态愣了一下。   只一瞬,他旋即又恢复了寻常颜色,只问:“可有说了何日启程?”   “说了的,后日。”   高羡便点点头没再多话。   阿慈原以为他也就这样随口一问罢了,时近晌午,饥肠辘辘,她与高羡又略略说了几句,便拉着思妤的手告辞回府,翌日也未再见到高羡。   只是到了往大昭寺的那一天,她随太后仪驾去到大昭寺时,却发现高羡已先于她们早一日,住进寺中去了。 第33章   大昭寺是国寺,阿慈随太后的仪驾才到山门前,便见一众僧人已立于山门前候着了。太后下车,徒步入山门,阿慈亦紧随其后。   待入了大昭寺,才见竟是高羡领着一众僧侣候在寺中。   太后与阿慈见到他,皆是诧异,只太后显然是更惊诧些。   “我不想羡儿竟然也在这里。”   “是,拜见太后,太后娘娘福寿安康。”高羡屈膝跪地向她行礼,而后才直起身子道,“儿臣原本是为端王兄来此诵经祈福的,可昨日入寺,却见寺中忙忙碌碌,才知原是太后要来,故而一早在此等候。”   阿慈心中暗笑了一下。   听见太后叹道:“你对你端王兄,也归是有心了。”   “儿臣旧日常蒙王兄教诲提点,如今王兄故去,儿臣来此为他念几日经,也是应当的。”   太后点点头,又提起:“你虽对赐儿有心,我甚欣慰,但近来我的宫中你倒是去得少了,可是在忙些什么?”   高羡答:“是儿臣之罪。只因王兄走得突然,生前留下的许多事情都没了牵头的人,听闻陛下也曾焦头烂额了好一阵,是以临拨了好些公务给儿臣,儿臣一时亦是分||身乏术。好不容易得了些空的,又想到再过一些时日,端王兄故去便将满百日了,遂先来了大昭寺,没能往太后宫中请安,还请太后治罪。”   太后听了叹一声,方缓缓道:“罢了,我一个未亡人,又有什么打紧的,你忙你的便是,空了往我那里走走就好。”   高羡低下头,黯黯道声:“是……”   寺门里一时静默了片刻,太后方侧过身,指着阿慈道:“这位便是你王嫂黎氏了,你事多且忙,应还未见过罢?”   阿慈默默垂了下首,面上赧然微红,心想他是忙,就是全忙在不该他忙的地方。   她心中想着,但仍是一福身子,轻轻道:“妾身见过睿王爷。”   “王嫂安好。”高羡倒比她从容许多,应了她的问安后又向太后道,“此前儿臣往端王府祭吊王兄时,曾与嫂嫂见过几面,也算是认得的。”   “喔,那倒也是……”太后颔首,方道,“你们既已见过,那也不必我再多话了。外头天寒,我身子经不得,你嫂嫂也是个体弱的,便别在此地杵着了。”   太后发了话,一众人等自然忙应是,又请她入院。   大昭寺中早已打扫好了两处禅院,供太后与阿慈居住。阿慈这一日先行了半日的路,又收拾安顿了小半日,用过斋饭后便往殿上与太后一道诵经。   寺中已做好了道场,往后的两日,阿慈也一直如此,白日里往殿上诵经,入夜便在房中抄写经卷,过了两日皆无事。   但是她入寺的第四日,天降起了大雪。这一晚雪停以后,阿慈预备睡时,却忽然听见外头有两声轻轻的叩门声。   太后每来寺中清修,皆是不用多的下人,房中也只留下一个贴身嬷嬷伺候起居而已,阿慈此番随她来,自然更不好要旁人伺候,乃至于连随身的丫鬟婆子也遣了,独她一人住在屋里。眼下听见外头两声轻轻的叩门响,阿慈起身靠近门边问了声:“谁?”   “是我……”   外头传来高羡的声音,阿慈的心头忽然慌乱跳了一下。   她忙打开门,见果然是他站在门口。   他身上披着夜色般的披风,月光落在他的肩头,映出清寒之色,连同他的整个人,似乎都是月色一般,清冷的,淡淡的。   “你怎的来了,快进来……”   阿慈说时业已左右瞧了瞧,虽然外头天寒地冻的也没有半个人影,但私心里总是放心不下,就要让开身子拉他进屋。   高羡却道:“不进去了。今夜月色这样好,你若未睡,陪我出去走走罢。”   阿慈一怔,略犹疑了一下:“在这寺中,人多眼杂的?”   “大昭寺的后山上,平日里便少人迹,今日又下了这样大的雪,必不会再有人的。”高羡道,“走罢。我在院门外等你,你多加两件衣裳来。”   他说着,像是不容阿慈再拒绝了,转身便往院门外去。   阿慈虽然忐忑不安,但也确是没有拒绝他。   她见他的背影往外头去了,便也关上门,回身到衣柜前取了一件青褂加上。那青褂圆领对襟,领口绣着玉色吉祥纹,她穿好后,又另拿了一件深色棉斗篷披上,戴好斗篷帽,随后转身吹熄屋中烛火,缓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出门,趁夜色往院外行去。   院子外的雪地里,一棵枝干虬劲的古树下,一位男子正立在那里。一如古树般笔挺的身形,墨画般的眉眼,阿慈见到,步子略滞了一滞,又快行几步,向他走去。   到了他的身边,才听见男子低低地道:“走罢。”   她轻轻应了一声,便跟在他的身侧,于夜色与月色的交织笼罩里,向后山行去。   这一日虽下过雪,但许是将那层云给下跑了,现出月色反倒出奇的好。大昭寺的后山上长了许多松柏,枝叶间全还积着雪,此刻在月色照映下,更又透出一种静谧安然之美来。   高羡与阿慈沿一条羊肠小径往山上走。他行得很慢,阿慈便也慢慢地踱着。   这条小径弯弯曲曲,时而被两旁的松枝遮挡住,落进树木的暗影里,时而又见头顶上方开阔,十分敞亮。雪后的路面自然是有些湿滑,好在小径虽然曲曲折折,却并不崎岖,虽然是往山上在走,但也很是平缓。   阿慈想来,高羡过去应是常走,或是走过这里,又见他放慢了脚步,大抵是照顾自己才这样缓行,便也低下头,更加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   只是她随高羡绕到一处拐角的松柏暗影里时,却蓦地感到自己揣在身前的一只手,教另一只温暖的大手给握住了。   她抬眼,只见高羡仍旧目视前方,并未声张也未回头,唯独伸手默默牵着自己。   阿慈的心头,下意识地乱跳了一下。   可这一回,她没有似那一日在暖阁当中那般,慌慌张张地将手抽开,她只微微颤了一下,便由他牵着手,仍旧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   这一晚的月色,实在是很好。   照在山林间,也似照在阿慈的心里。   她默默地随他走着,静谧的夜,可以听见靴子踩在雪地上,细微的沙沙响,也可以听见偶然从松柏枝头落下的雪团,发出扑簌簌的声音,还可以听见高羡的呼吸,伴着嘴边呵出的雾气,温暖又匀净。   阿慈的面上微微笑着,又行了一截路,听见他轻轻开口唤她:“阿慈。”   “在……”   “你可知我是何时倾心于你的?”   阿慈刚迈出的步子,倏然停了下来。   她站在原地,见到高羡回过头,月色下他的眉眼也同如水月光一般,清澈、明净、温柔。   阿慈摇摇头。   “那是在去岁的一个酷暑日。”高羡说着,又往前行,一面紧了紧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那一日我与迟恒一同路经你的酒坊,却恰好遇上一名乞儿昏倒在酒坊前。那乞儿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浑身还散着恶臭,就连路过的贩夫走卒也捂着鼻子不愿近前。是你端了一碗水出来,不嫌脏臭扶那乞儿起身喝水,他醒后,你又折回屋中拿了湿帕,替那乞儿擦干净脸。”   “当时我与迟恒就站在围着你们的人群外头,看见那乞儿谢过你便匆匆走了。后来我与迟恒分道以后又追上他,给了他一点银两。只是当时虽不过举手之劳,可我也不知怎的,在给那乞儿银钱时,脑中想的竟全是你扶他起身,给他喂水的模样。”   阿慈闻言一愣,记忆当中似乎确有这样一件事情。   只是于她而言不过是乐善好施的一桩小事罢了,时间一久也就记不清了,却不想会被他看在眼里,记到了心中。   “那以后,我便常往你的酒坊中去了,有时是与迟恒相约一道买酒,有时就是自己想去坐坐,于是渐渐的也从旁人的话里得知你的身世。而我越了解你,便越觉着你好,好到以为你不应当在那样的家中生活,好到不愿意见你最后嫁的,是一个所谓门当户对的贩夫走卒。”   他停下来,回头注视她,认真道:“所以阿慈,我要娶你,给你一段崭新的,配得上你的,真正值得你去经营的人生。”   阿慈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朦胧雾色。   她回望高羡的目光,一时间含泪带笑。她忽又一低头,随“嗒嗒”两声泪水落进雪地里的声响,轻轻道:“是,谢谢你,我如今很好,真的很好。你回来了,是真的,很好很好……”   她说着,又渐渐的不成声了。   四下静谧里,唯余她低低的啜泣声。   高羡松开她的手,揽她入怀。   月下山间,两个人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也不知站了许久。终于阿慈缓过来时,取出袖中小帕将眼泪擦干净,她的脑袋还埋在高羡胸||前,又用那哽咽的嗓子低低道:“怪你不好,又惹我伤心。”   高羡笑了笑,笑过却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心上落下轻轻一吻:“好,往后若再惹你伤心难过了,凭你打罚。”   阿慈当下也不知哪里起的性子,就真的捏起拳头,忽然捶了他一下。   捶过以后,大约自己也觉得有些臊了,又讪讪地要缩回手去。可高羡已然眼疾手快,将她的手又抓紧了,握好。   阿慈这才红了脸,含笑默默低下了头。   他们仍旧往前走着,只这一回散着步,倒好像比前头行的那些路都要轻快一些。阿慈心中甜甜的,跟着他再行了一会儿,却忽又听见高羡说起:“对了阿慈,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同你讲一讲。”   阿慈笑问:“什么事?”   “是……关于迟恒,”高羡再一次停下来,“如果可以,你能否……离他远一点?”   他难得说得这样吞吞吐吐的,阿慈以为自己听岔了,一时将眼睛睁大了些:“啊?” 第34章   高羡低着头,眼底有一丝黯然神色:“我原本也不想说这话,但是如今我的这重身份,不免总要担心……”   “你担心什么?”阿慈问。更新最快   高羡皱了皱眉:“你不觉得迟恒他对你有意?”   阿慈与迟恒接触得不算多,听见高羡这样想,明显地愣了一愣。   她转而“噗哧”一声笑道:“你怎会这样觉得。”   “也没什么,直觉罢了,我与他自幼相识,一同进学,一同为官,自认为还算了解他……”   “他不过就是因你的案子与我走动了几回而已,说到底,还是念着你们旧日的情谊罢了,就算偶尔对我照拂一些,那不也是他为你尽的一点心意?”阿慈忽然贴近了,将头轻轻靠在高羡的胸||前,轻轻笑道,“你只是重活过来,看许多人与许多事,所站的立场不同,初心亦不同,才会觉得他们与过去不在一样了而已。莫要多想了……”   高羡还牵着她的手,见她靠在自己胸口,温柔地说着这些话,虽然心中仍然隐隐觉得不对,但也被那话语给轻轻抚平了一般。他原本要再说点什么的,终究还是欲言又止,只应了声“好”,抬起另一只手,又顺了顺她的发。   阿慈随他出门前,已是预备入睡的时候,故而解了发髻,散开青丝。只不过先时教斗篷给掩住了没落在外头,此刻又因她脱下斗篷帽,现出青丝如瀑来。   她与高羡寇扣着手,另一只手也顺势环上他的腰际。   两人静静地相拥而立,就那样依偎着,站在流淌的时间与月色里。   然而站了一小会儿,阿慈隐隐却又听见远处传来一些沙沙声。   十分轻柔细小的沙沙声,阿慈起初没有在意,以为是哪个林中的小兽跑过,惊落枝头白雪罢了。可那沙沙声却一直未停,且似乎向着他们而来一般,越走越近,不多时,竟从路那头,教两株大树给掩住的拐角后,拐出一道手执笤帚的人影来。   那人影显然看见他们了,停在了那里。   他已经从树下出来,与他们一样站在月光底下,阿慈方看清那是一位着僧袍的师父。她慌忙松开抱着高羡的手,取来背后的斗篷帽戴上。   高羡显然也是有些惊诧,但他只怔过一瞬,忽又轻轻叹了声:“觉悔师父……”   那位觉悔师父这才应道:“高施主。”   阿慈听见,一时反而更惊慌了。   高羡既认得他,想来他必然在大昭寺中是有些名望的,“觉”字辈的僧人本也不多,这几日又全在端王爷的道场中做法事,这位师父既然识得高羡,只怕也会认得阿慈。   也不知他方才看清她的容貌没有。   阿慈正在慌乱当中,又见那师父上前几步,行到他们近前,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道:“高施主。更深寒重,身子若本是受不得的,再染上寒疾就不好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阿慈一听,登时便觉脑袋当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觉悔果然是认出了她。   当日在大昭寺门前,太后说她体弱,想必他也在场听见了。   阿慈当下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本能地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耳朵里听到高羡倒是轻叹:“是,多谢师父提醒。只是夜已深,明日还有道场要做,师父也该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觉悔道:“老衲修行之人,无谓歇息一说,如今寺中住着贵人,少不得添了许多夜中值守,此夜大雪初停,唯恐山路湿滑,老衲来扫一扫径,亦是歇息了。”   高羡方才没有作声。   他亦向觉悔行了一个合十礼,便侧身与阿慈道:“走罢。”   阿慈哪里敢再多停留,她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匆匆向觉悔低了下头算是见礼了,便随高羡离开。   只是高羡走出几步,忽又回过头望了觉悔一眼。   他还沿着方才扫过的地方,继续往前扫着,背影有说不出的苍劲之感。他手持笤帚,一下,一下,山林间传来笤帚扫过雪地的声响,沙沙——沙沙——   高羡的眼里深不见底。   倒是阿慈,这一晚着实是被吓着了,直至回去后还惊魂未定,第二天诵经时,见到觉悔也不敢抬眼。   好在觉悔应是个守口如瓶的,太后并不知晓,一切就同往常一样。但阿慈诚然后怕不已,剩下的几日也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随太后诵完了几日的经,又住了两日,便老老实实地回了端王府。   ……   冬月底,年关已渐渐地近了。这一日,王府上倒来了两个稀客。   王氏与黎念昌下车时,恰好遇上林嬷嬷领着人从外头采买了一些腊月里用的物什回来。林嬷嬷一眼便认出了继母,愣了一下,仍是行了个礼,道:“见过夫人。夫人今日怎的来了,可要奴婢去与娘娘通传一声?”   王氏皱着眉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林嬷嬷几趟,方才想起:“哦,你是跟在阿慈身边伺候的嬷嬷?”   “奴婢正是。”   王氏遂一笑,道:“那倒不必你去请她出来了,我直接进去找她便是。”   林嬷嬷“啊?”地一声,想她这样直直地往里闯可怎么是好,且林嬷嬷方才说的,只不过是替她与王妃通传一声而已,若王妃允了,自然会打发人来接她入府,又没说过要请王妃亲自出来迎接。   可林嬷嬷一声话音还未散完,见到继母王氏已经是提了提裙子,拉着身旁那个精瘦小伙径直就从西角门往里走了。   林嬷嬷想起上一回王氏在西角门前大闹的那一出,一时不敢惹她,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直闯到后院去。于是赶紧喊了身后两个小丫鬟,命她们飞奔去后院向王妃报信,一面则快步上前,堆起笑道:“夫人且慢,前儿才下了几日的雪,路上泥泞湿滑,夫人仔细脚下,还是奴婢搀着夫人走吧。”   那王氏原本便是个虚荣好脸面的,林嬷嬷这一席话,谦恭有礼,又是当着她身后的一众丫鬟婆子、西角门上的门房护院们的面说出来,更是令她受用无比。   她当下也放慢了脚,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递给迎上前来的林嬷嬷,道:“好啊。”   待到林嬷嬷搀了王氏入阿慈的院子,阿慈早已在屋子里候好了。她虽然不知继母今日来是为了何事,但想来也没什么好的,遂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就在屋中等着她来。   继母与黎念昌一道进了屋。   黎念昌虽是男丁,但因未及冠,又因是继母亲手拉着他来的,无人敢拦,故而也入了后院。他见到阿慈,也不等继母先说话,自己倒先“啊呀”一声:“长姐,你如今可是麻雀飞上枝头做凤凰,有大出息了!小弟恭喜恭喜!”   阿慈闻言,立时皱了皱眉,连同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听见了,也是暗自瞪了眼,面面相觑。   继母赶忙拉一把黎念昌:“你喜个头呢,你姐夫都死了!”   黎念昌这一听,方才拍了两下自己的嘴巴:“我说错话了,长姐莫怪。”   阿慈没有吭声,仍是皱了下眉,没有理他,只顾自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继母道:“娘来了。外屋冷些,与我往里屋去坐罢。”   说完也不听她应话,直接转身就向里屋走。   继母忙“哎”一声,就要随她往后边去。可哪想黎念昌见她要去后边,自己竟然也恬不知耻地跟了上来。   阿慈听见他与继母的说话声,一回头:“念昌,你来做什么。”   话里冷冰冰的,黎念昌一愣,想她如今虽然做了王妃,可脾气怎还是换汤不换药的臭,过去在家时对他就老板这样一张脸——粪坑里的石头般,又硬又臭的,如今嫁到这种富贵地方,竟然一点富贵气也沾不上。   他当下也没了好气,只道:“做什么,我随我娘来的,自然她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阿慈听了,只觉生气:“黎念昌,你如今是多大的人了,难不成还是个吃奶的?离不了娘?!让你入后院已是看在你做我阿弟的份上破例了,如今到了我的屋里,怎还连个规矩也不懂,这里屋岂是你能进的?!”   她说话间咄咄逼人,黎念昌一下捏紧了拳头。   他不吭声,两个人就那样僵持地站着。   若在平日,只怕这样的局面定是一时半会儿收不了场了,可今日也不知是刮的什么风,继母竟然在此关头站出身来打圆场。   她破天荒地笑道:“好好好,阿慈说的是理,哪里有寡妇的里屋让一个男人进的。”   阿慈的脸色,反而更难看了些。   继母却似没看见般,又转向黎念昌,一面推着他回去椅子上坐下,一面道:“昌儿你也莫和你姐姐置气了,我们母女两个说些体己话,你跟去听那些做什么。要嫌这里冷了,就叫这几个丫鬟婆子再给你端几炉炭火来,外头瓜果茶水,吃的喝的随你用,可不比在里面听我们干说话来得强。”   黎念昌被她按到椅子上坐下,见那椅子全都是铺了软垫软靠的,这才松开了拳头作罢。   阿慈虽然心中亦是不爽极了,但瞧黎念昌没有再闹,也就罢了。等继母又与他说了两句,安排好他以后,也不等继母起身,头一扭便回里屋去了。   这一日继母虽然帮她说了句话,但阿慈这心里,总是奇奇怪怪又不安的,也不知继母怎的突然待她这样好了。   这种不安之感就直到继母进了里屋关上门,坐下同她说了一会子话后才骤然解开。   她先与阿慈寒暄了一阵,却没想竟话锋一转,突然说起阿慈一人过日子实在命苦,自己给她相了一户人家,想要给她讲一门亲的事来。 第35章   阿慈几乎是听傻了眼,难以置信地问她:“你说,你说什么?”   “便是相亲呀,”王氏道,“我的傻阿慈,你如今虽然在王府里,不愁吃也不愁穿的,但这两年也就罢了,谁知道再过个三五年,没了端王爷时常在外头走动,陛下太后谁还想得起你一个端王妃来,届时你这端王府,可不就是一个冰窖一般。更新最快你如今还年轻,可不该及早为自己下半辈子好生打算,难不成你还真想守着这冷宅过一辈子?”   阿慈听得只觉心中生出一股无名火,她刚要开口驳她,却听继母又道:“娘如今倒是识得一个人,叫范明礼,是在太常寺中做官的,现下官居六品太常寺丞。虽说是个小官吧,但我找了几个读书人问过,都说他前程很是不错。他家里虽然也有一个夫人,但已经与我起过誓了,兹要你肯点头,他便立即休妻再娶。”   “休妻,休妻再娶?!”阿慈更觉不可思议极了。   然而继母竟稀松平常一般一笑:“是呀!那个女人嫁进范家都三年了,肚子也没个消息,这范大人自然是可以下休书休她的。你若怕名声不好听,就先点头,待他休妻以后再嫁便是。这些事情,范大人亦是周到地为你考虑过的。”   继母笑着,嘴里对这个太常寺丞仿佛赞不绝口,可阿慈越听,却只感到周身愈发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心与恶寒。   继母瞧见了她渐渐怪异的神色,只道她是一时不好接受罢了,并不住口,反还在那里喋喋不休道:“我知道你心中怕是嫌他有过婚娶的,可你也要想想你如今的境况。你这样硬的命,克死父母又克死了端王爷,早就传遍了,外头现在哪里还有人敢娶。你能遇着这样一位爷,是用尽了不知多少世的福分才修来的。娘已经给你算过了,你是大林木命,那位太常寺丞恰好是个炉中火命,算命的解的是,火木夫妻好婚配,子孙孝顺家业旺,六畜钱粮皆……”   猛然“砰!”地一声,继母还在努力背那解命的词,突然却被这一声重重的脆响吓一跳,话也就教响声给打断了。   她抬眼,只看阿慈一手正按在身旁的小几上,几上的一盏茶杯翻了,方才的脆响正是阿慈拍桌子并那茶杯被震倒而发出来的。   “你这是……”   “娘你说些什么鬼话呢!”阿慈再压不住怒火,突然喝出声来。   继母登时吓了一跳,眼下阿慈已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低着头,那眼里怒火中烧,竟是在恨恨地瞪着她。   继母从未见过她发这样的脾气,过去她也不是没有说过她命硬,也不见她这样生气,如今倒怎的了,嫁进王府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便说不得了?   王氏心中也有些恼,但阿慈这般怒容,许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缘故,一时竟然也觉自己没了什么底气。她只硬着头皮道:“你先坐下,坐下说话。娘晓得自己话说得是不好听了些,但话不好听,理却是为你好的。这个太常寺丞的前程我也与你说了,他如今在太常寺中,就已经能说得上话了,你若嫁了他,上头知道你这样的身份,难保还可以给他再升一升。届时他飞黄腾达,你又享福,就是你阿弟也可以往太常寺中谋个闲职,岂非两全其美?”   继母话音落,阿慈的一腔怒火,突然便烧得明白了。   她当下意识到继母原是做的什么打算,那个太常寺丞范什么的,又是做的什么打算。她相中了那个人可以给黎念昌谋职,且又嫌弃阿慈如今空有王妃的名,在钱财权势上实无什么大用处,便想教那人娶了阿慈;而那位太常寺丞,想也知晓是个什么下三滥的货色了,他连阿慈的面都未曾见过,就说要休妻来娶她,无非也就是贪图她“端王爷遗孀”的身份罢了,她如今粗细也算一根高枝,能攀!   阿慈简直怒不可遏,气得是心也颤,手也颤。她忽然大声喝道:“我不嫁人!我嫁什么人!?我便是要在这里守着过一辈子,哪怕最后衣食无着,也好过嫁那个下流胚子长出来的腌臜大人!这辈子我除了王爷,谁也不嫁!”   继母显然被她这副模样给吓住了,一时坐在椅上目瞪口呆的。可回过神来,听见她这般大声嚷嚷,必然外头的人都要听见,一下也再忍不下去。   她站起身来便骂她:“你吼谁呢!朝谁凶呢!”   说着还要伸手拽她重新坐下。   可她的手还才够着阿慈,教阿慈一把甩开,她正要发作,却忽又听见外间有人闹了起来。   ……   阿慈与她匆匆出去瞧时,竟发现一屋的丫鬟婆子皆围在一处,黎念昌孤身一人站在屋子正中,还有两个资历老一些的婆子正与他拌嘴。   阿慈在里屋听见的吵闹声,便正是两个婆子与黎念昌拌嘴发出来的。   她从里头出门时已有两个丫鬟要来喊她了,这会子见到阿慈出来,两个丫鬟皆是红着眼睛,忙道:“娘娘,您快些给思妤姑娘做个主吧。”   阿慈一听,这才注意到被那一屋子丫鬟婆子围起来的正中,还有一个身穿浅紫色缘襈袄的小姑娘站在那里,两只眼睛连着一张脸都是通红的,还在落泪。   “这又是怎的了!?”   阿慈原本就因继母的事情憋了一肚子的火,眼下显然黎念昌做了什么错事,更觉气不打一处来,一声喝问,当场竟喝得两个婆子连同那黎念昌都收了声。   这才有一个嬷嬷上前来,同阿慈细细讲了一番原委。   原是阿慈与继母在里屋说话时,正巧遇上思妤来寻阿慈,她听见阿慈的娘在里头,自己便在外屋坐了一会儿。大约原也没料到黎念昌的德行,听见黎念昌同她攀谈,也就回了他几句,可不想黎念昌竟似看上了她一般,说话说得越来越没了谱,甚至于言语轻佻。思妤不悦,就推说先回房了改日再来,然而那黎念昌竟还执意要送她回房,他挡着小姑的路不让走,又说了两句荤话,终于就把她给惹哭了。   思妤本来脸皮也薄,又架不住他当着一屋子丫鬟婆子的面对自己说那些污秽的话,一时那眼泪珠儿就跟落雨似的,停也停不下来。   阿慈听罢原委,气得十根手指都攥紧了。   她忽然抄起手边的一只茶盏,直直就往黎念昌的脸上砸去。   黎念昌猝不及防被她砸中,当下只觉鼻子不是自己的了。那茶杯重重撞到他的脸上,洒出的茶水又泼了他一脸一身。   随那杯子落地“哗啦”一阵碎响,继母登时也一声惊呼冲上前去。   “我的老天爷唷!你这是做什么孽唷!”她忙抱住黎念昌,又回过头来冲阿慈哭天抢地的,“这是你弟弟!哪里有帮着外人,对自己弟弟下这样的手的,你还是不是人唷!”   然而这一回阿慈没有再忍气吞声,她一张愠怒的脸全然面不改色,只喝道:“我若不是人,你怀里护着的便连畜生也不如!王府有王府的规矩,既然在端王府里,就得遵!就得从!莫说小姑亦是我的亲人,就是她当真与我毫无关系,今日我也帮理不帮亲,定要严惩这个登徒子!”   她说着又转过身,朝几个嬷嬷丫鬟一努嘴:“去给我喊几个人来,把这嘴巴不干不净的东西拉到刑房去,打上二十板子,看他往后还敢不敢放肆!”   继母一听,登时傻了眼了。   黎念昌被阿慈砸得晕晕乎乎的,还在捂着鼻子弓着腰直叫唤,几个小丫鬟已撒丫子奔出门去喊人了。转眼喊来了人,一进门二话不说便从继母手里拉开黎念昌,要带他去刑房。   王氏这才反应过来,当场骂那几个护院:“你们把手放开!你们敢!”   那几个护院中就有当日在西角门前被王氏指着鼻子骂的,眼下见到是奉王妃的命,又哪里有不敢的,拉着黎念昌,权当没听见她放屁一般。   王氏这下终于意识到不对了,她拦也拦不住,一时也顾不得再作威作福,扭过头来又同阿慈哭道:“你快说几句话,快放了他呀!是你弟弟错了,他年纪小,嘴上没个遮拦的,你又何必同他斤斤计较。”   阿慈仍还攥紧的拳头一刻也未松,只冷冷斜睨她一眼,道:“年纪小?他都能出言轻侮人了,哪里还说什么年纪小。错便是错,我如今是王府当家,更没有徇私护短的道理,娘来同我哭,还不如去看着念昌,求那些打板子的护院下手轻一些。”   她说着,又将继母搭在她胳膊上的手用力推开。   继母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到地上,看着几乎全然陌生的阿慈,一时说不出话来。   几个护院已经拖了黎念昌往外走了,听见他的挣扎喊声,继母才又赶紧爬起来,事急从权,也哭着喊着要往外头去。   只是,“哦对了娘!”   身后一声喊,又叫住了她。   阿慈道:“今日我娘家弟弟犯了错,我做长姐的难辞其咎,所以自罚俸禄,今年年节的用度我是接济不了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还有先时你在里头同我说的话,我念在今次只是初初提起,权当耳旁风便罢。莫说王爷如今丧期未过,就是那人心中打的什么主意,我也是一清二楚的,腌臜龌龊之人,我入不得眼。倘若往后再提第二次,我便是要去禀给太后娘娘,请太后为我作主的,你好自为之。”   继母听着,一时间傻在了原地。   她的身后又响起了黎念昌的呼号声,眼看他就要被拖出院子了,她不得已只有赶紧跟去黎念昌的那头拦着。   阿慈则一眼也未再往外头看,转身拉过思妤的手,便往里间去了。 第36章   回到里间后,阿慈带上了门,将思妤拉到床边上坐下,又去浴房给她打了一盆热水来,将一条帕子浸透拧干了,才坐回床边。   她与她挨着坐,递了帕子给思妤,见她默默接过擦了擦眼睛,方才一面顺着她的背,叹道:“今日是我不好,原不该让那龌龊东西进后院的,当时想他不过留在外间,我就在里头,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可我怎知我那后娘,自幼骄纵他,竟把他惯到如今这样无法无天的田地。你若心中还有气,便朝我发罢。”   思妤听见她的一番话,这才抬起头来,顶着一双通红的眼哽咽道:“嫂嫂说些什么胡话,这怎是你的错,若你都有错了,我便也有错的,当时才一进屋瞧见有外男在,我就不当逗留才对,也不该接他寒暄的话……”   “你这算得是什么错,分明是他心术不正,难道还要你往后见了男子都三缄其口不成?”阿慈一时又叹道,“也罢,是我先头的话说得不对了,你我又有什么错处。我只愿今日下令打了他二十个板子,能教他也长点记性,往后莫再行这种荒唐的事情。”   思妤听后默默点头,又道:“是,今日嫂嫂护我,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我只恨自己没能更争气些,竟在那样的人面前哭出来。往后我亦要同嫂嫂一般,拿起那茶杯子就呼到他的脸上去。”   阿慈听见,突然倒“噗哧”一下笑了出来。   “你可莫要抬举我了,我若不是气极了,哪里又曾干过这样的事。”她见思妤一时破涕为笑,跟着也一并笑了一会儿,才又渐渐平静下来。   她抬手,轻轻挽起思妤鬓边的一缕发丝,替她别去耳后,道:“好思妤,不哭了,你父母不在,我也是孤苦伶仃的,如今王爷又走了,原本便说好了你我两人相依为命,我做嫂嫂的,定不会让你在这种事情上受了委屈。”   思妤没有开口,只轻轻应一声,点了点头。   “不过今日那个畜生这样一闹,倒也教我意识到一件事情。”阿慈说着,又拉起思妤的手,“我原本是将你当小姑娘来看待的,过去又忙于王府中的事情,也没能多上心,可终归女儿家的婚事,还是要及早打算。我且问你,你可有中意的人?”   思妤一听这话,忽然便低了头红了脸:“嫂嫂你说这个做什么呢。”   “自然是想及早替你安排安排,此前我虽也与你提过一两回,但私心里总还以为是久远以后的事情,也是今日这么一闹,才教我恍然察觉,还是该早些将你的亲事说一说的好。”   她笑着,又问:“如何?你心中可有属意之人,莫要不好意思,若有心上人了只管与我说,我来替你作主。”   思妤一时间反倒愈发害臊了。   她也不哭了,光拿那已然凉掉的帕子捂着脸,拼命摇头。   阿慈打趣道:“你这是没有呢,还是不想说呢?你若不与我开口,便只有等那意中人亲自上门提亲了,可万一他若是个榆木脑袋,你岂不是要在闺中熬出白头发来。”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阿慈轻轻的笑声,思妤抿紧了嘴,涨红了脸。而她还未再答话,倒先听见外头有嬷嬷来请阿慈的声音。   “什么事?”阿慈问。   只听那嬷嬷隔着门道:“回娘娘,是夫人与黎小爷走了。”   “哦,”阿慈应一声,又问,“可有留下什么话?”   嬷嬷答道:“没有,黎小爷就是喊疼,夫人则一直哭骂,外头管事的给他们找了辆马车,送上车便喊车夫拉回去了。”   阿慈听了皱眉,想也知晓王氏一路哭骂的是骂些什么,她光是想也觉着心烦,干脆就随她去了,只硬生生地答句:“知道了。你下去吧。”   她说完刚要转回头去,却听见那嬷嬷又道:“娘娘,还有一件事情。门房说是四王爷来了,可要请进府?”   话音落,阿慈原本烦躁的眼睛一时倒又亮了亮。   倒是说曹操曹操到,高羡来了,杨霖侍卫必然也是跟着的。   阿慈忽就看了思妤一眼,又朝外头喊:“你去回他,且请四王爷到厅上坐罢,我随后便到。”   “是。”   那嬷嬷应过一声就出去了,阿慈才又转过头来,拍拍思妤的手:“来,我带你再去梳洗一下,你随我一道去罢。”   思妤虽然这一日受了惊,又教阿慈好一通打趣,心中起起落落的,原本没什么心思再出去见人了。但阿慈拉着她的手,倒又有些不容分说的模样,她也只有强打起一丝精神,叹一声:“那嫂嫂去了外头,可不许再说方才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话里尽是嗔怪,阿慈遂笑道:“好——这是你与我的私房话,哪有教外头那些人给听去的道理。”   思妤这才又撅着嘴,别了她一眼:“说话算话,赖皮是小狗。”   “是,赖皮是小狗。”   阿慈与她说笑着,方又拉了她起身,重去打水让她洗漱一番,收拾好后才往前院去了。   ……   正厅上,高羡已然坐了好一会儿,见到阿慈与思妤进来,忙站起身来。   阿慈自打从大昭寺回来后,也有几日不曾见他,一面也是想起在大昭寺的那一晚,于后山上遇见觉悔的事情,心中惊魂未定,于是这会子再见到他,当着厅上下人们的面,仍是小心又客气地福一福身子:“见过四爷。不知四爷今日来,可是有何要事?”   高羡诚然觉出了她心中在想什么,也配合着演戏,道:“嫂嫂快起。也不是要事,就是前日大昭寺的师父送了几卷佛经到我睿王府,我想嫂嫂有时给王兄念经,还是用得上的,便给带了几卷过来。”   他说着,又拍了拍身旁方几上放的一只蓝布包袱。   阿慈方才注意到他身旁的那只包袱四四方方,确是经卷模样。   她福身谢了,又说了几句感念师父恩德的话,然而起身一抬眼,却不想无意又瞥见高羡身后的杨霖,目光似乎有些不对。   她顺着杨霖的目光侧身望去,方注意到他是在看思妤。   身后的思妤低着头,两手攥着衣角绞着。虽然来前才洗了脸又略扑了些粉,但她此前毕竟是哭了许久,淡粉也难掩她眼眶的通红,阿慈见状不由一顿。   当此时,耳朵里恰好听见高羡问起:“方才我进府来,怎的一片乱糟糟的?”   阿慈本要答他是弟弟犯了一些错事的,瞧见杨霖的模样,忽又改了口了。   她道:“四爷既然亲自将佛经送了来,送佛送到西,便随我一道将佛经奉去佛堂里供着吧,也当是给王爷上炷香,念会儿经。”   高羡一怔,但瞧她一本正经的神色,自然应好。   只是他刚要回身喊杨霖,却见阿慈又正色道:“四爷入佛堂礼佛,难道还要人伺候不成?”   话里分明是指让他留下杨霖的。   高羡觉出她的言下之意,便让杨霖在厅上等候。回头只见阿慈又遣了厅中下人全去别处做事,自己则扭头与思妤道:“你且在这里坐一会儿罢,我与四爷去片刻便回来。”   思妤似乎有些别扭,但也未吭声点了下头,算是默认了。   高羡便与阿慈一并出正厅,唯留下思妤与杨霖两人在厅上。   他虽然不清楚阿慈是何用意,但既然是她说的,他也就无条件地照办。   外头飘起了小雪,他给阿慈打着伞,阿慈捧着佛经,两人便并肩往佛堂走。   转眼供完了佛经,阿慈却不走,她与高羡又道:“既然来了,就给王爷多念两句佛吧。”   此刻佛堂里无旁人,唯有外头站着两个守门的家仆,高羡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压低了声音黯黯道:“旁人不知晓也就罢了,你既已知晓我是谁,何苦还念经呢。”   阿慈却只顾自点了香,一面也轻声道:“我给你念经,不为超度,只为祈福,祈愿你一世安好罢了。”   她说完话,已然上了香,又跪到蒲团上,双手合十,低下头闭上眼,念起经来。   高羡望向她的目光,一时间温柔至极。   她跪在那里的背影单薄,却又好似藏了无尽的坚韧与勇气。   他亦跟着跪到一旁,与她一道念经。   待他二人从佛堂里再出来时,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两人回到偏厅,见杨霖与思妤果然还在厅上,但不知为何,瞧杨霖的脸色却像是铁青。   高羡又与阿慈嘱咐了几句便唤他走了,杨霖走时,不想竟特意向阿慈深深地拜了一拜。   高羡看在眼里,联想到这一日阿慈去佛堂前的话中有话,知道定是她有意为之的了。而她既然没有刻意与他提,他也识趣没有多问,只又喊了杨霖一声,便带着他出门去了。   阿慈站在门边上,望着高羡与杨霖远去的背影,轻不见声地笑了笑。   回头见到思妤眼还红着,可面色显然是缓了许多了,她也不点破,只道:“好了,你我也回罢,这前院的房子多空旷,怪冷的。”   思妤望了她片刻,方一颔首:“好。我扶嫂嫂回去。”   这一日小雪飘飘的,一直未曾下大,不见漫天飞雪蒙住王府中的屋瓦,反倒在零落细小的落雪间,现出雪下端王府里,松竹雪梅茂绿殷红的景致来。   阿慈在暖阁里坐了半日,看了半日的书,又听见一件颇有趣的事情,觉得这一日过得也还算不赖。   那件趣事听闻是送继母回家的车夫那里传出来的。   因黎念昌才挨了板子,继母又嫌马车颠簸,便走得极慢,明明两刻钟的路,硬是走了大半个时辰,下车时又各样大呼小叫地嚷了好一阵子。可不想黎念昌才一下车,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蒙面歹人来,什么也不说,逮住黎念昌便是一顿揍。   几个人礼貌地要拉他一拉,却怎么也拉不住。 第37章   阿慈本以为,经过这样一遭折腾,继母该识趣一些,至少有一阵子不会再来烦她了。可不想才过了几日,继母便又托了个街坊上门来,道是阿慈打了黎念昌的板子,害黎念昌回去以后便生了场大病,如今病得下不来床,务必要阿慈回去看看。   阿慈无法,那街坊她认得的,素来就是个碎嘴的人,想来被她这样一传话,整条街上怕是都已晓得她打了弟弟板子的事了。没准还被继母添油加醋,不知道描成什么样子。她虽不想搭理,可如此一来,无论如何,去看看总是必要的了。   阿慈便打发了人回那街坊,说知道了,明日便回去。   待街坊走后,她才又教人去取一些跌打损伤的药来,收进一只盒子里,预备明日带去给黎念昌。   这一晚,她正在房中收拣时,恰逢思妤来串门,看见她收东西只觉奇怪,便问了几句,阿慈自然照实说了。可哪想思妤听后,竟提出要随她同往。   “你?随我一道去?”阿慈颇有些诧异,“你且不怕我那混账弟弟再出言不逊?”   “怕自然还是怕,”思妤道,“但前几日嫂嫂不是才给我做了榜样,他若再说话放肆,我便也拿些钵盆碗盏的,给他呼到脸上去。”   阿慈登时又笑:“说了是我一时情急之举,你倒还真放到心上了。也罢,他如今听闻是伤得下不来床了,想来也没有精神对你如何,你若要去,自然也不会到他房中,就随我在外头坐一坐便是。”   “嗯。”思妤方也笑道,“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一来嫂嫂娘家的那位夫人我上回见识了,是个说话不讲理的,我担心嫂嫂一人回去吃亏,我虽嘴拙,但多少也能给嫂嫂撑撑场面罢;二来重要的是难得嫂嫂要回娘家,我倒是很好奇,嫂嫂旧日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阿慈手中忙着,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中满是期待,一时又自嘲般一笑,道:“那恐怕要教你失望了。我与他们母子二人不住在一处,过去我还在时尚且蓬牖茅椽,如今我又嫁出了门,只怕更是屋漏也无人补的。”   思妤听罢显然讶异了一瞬,但想起阿慈旧日的处境,又意识到她所言非虚。一时心中并不觉得嫌恶,反而生出万分可怜来。   她旋即笑笑,只宽慰道:“嫂嫂过去是住金屋银屋也好,住的蓬户桑枢也罢,我只因嫂嫂住过才想去看一看,不在乎它破败与否。”   阿慈听闻,又微微笑着一颔首,这才没有再多说什么。   翌日一早,她方起床,果见思妤业已到她屋子里来候着了。她二人一道用过了早饭,阿慈拣好了要带去的物什,听闻外面已经套好了车,便携了思妤一并出门。   只是才迈出西角门,堪堪却见高羡的马车停到王府门前。   高羡与杨霖下车,瞧见正要登车的阿慈与思妤,双双皆是愣了一愣。高羡问过了原委,便说也要一并跟去。   阿慈自然是拗不过。   于是睿王府的马车不过驶到端王府门前又掉了个头,转眼便跟着端王府的车子,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径直向城那头去了。   到了阿慈家,入眼只见是一座小院子,小院子的前头便是酒坊,当中原本是有一扇门连着的,如今门锁了,想来酒坊确如继母头回来时说的那样,关门已久。   阿慈想到,不由又搁心底里叹一声。   他们的马车早已在后门的巷子口停下了,因巷子狭小,车过不去,便由阿慈与小姑先往里走。及至眼下阿慈进了屋,刚要喊继母,可不想半个“娘”字还没脱口而出,倒见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坐着。   那人见到阿慈进来,便像是识得她一般,忙堆着笑站起身来。一旁继母则欢天喜地喊了句:“呀!阿慈回来了!”   说着又忙不迭地迎上前去。   “娘,这位是……”   阿慈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眼前这个男人,瞧着约摸近三十的年纪,头发束起,梳得是一丝不苟,脸上也不知抹了些什么,有些油光水滑的,看样子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才来。又见他方才的举动,似乎是特意在这里等她,阿慈当下便有些警惕。   听见继母笑道:“你这孩子,如今忘性怎越发的大了,这位便是我前几日才同你说过的,太常寺的范明礼范大人呀!”   阿慈当下便沉下了脸,果真是他。   她立时扭过头去看继母,黑着脸问:“念昌呢?我今日回来是来看他的,他在哪里。”   继母也不顾她的脸色难看至极,拉着她的手就要引她到范明礼身旁去坐下,一面道:“你弟弟昨日是还喊痛的,谁知道我请人送过信后,哎这一夜过去竟好多了。他现下在房里卧着歇息,屁股上上着药呢,你就不必去看了。倒是今日范大人刚巧也来探望他,你两个既如此有缘,倒不如与范大人坐一……”   然而继母的话还未说完,阿慈却突然甩开她的手。   她面上强压着怒火,两道目光低沉沉的,就盯着范明礼看。   范明礼仍是挂笑,若非他的一对眼珠子一直上下不停打量着阿慈,阿慈倒真要以为他是瞎了一般。   眼下继母被甩开了手,脸上虽然一时讪讪的,但也勉强堆着笑。   她见阿慈有些说不动,又转过身去打范明礼的主意。她赶忙到范明礼旁边,扯一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也上前。   那范明礼就似块木头似的,非得等继母这样明示了才会意,上前两步向阿慈一拜道:“见过,见过念慈姑娘。”   “念慈姑娘?”阿慈忽地皱了下眉,目光倒不显得低沉了,她只抬起头来,像是睥睨一般,冷声道,“范大人,你可知道我如今是个什么身份?品阶如何,又可有敕封?”   “是,范某人当然是清楚的。”   他仍笑答。   “那我且问你……”阿慈站在桌子旁,拖长的尾音却突然猛一拍桌子,“是谁给的你这么大脸!下作东西,也敢直呼我的名讳!”   那范明礼登时被她吓了一跳,甚至是连脸上的笑都给吓得僵了一下,方才瞬间收起来。   这屋子里一时间,除了思妤面上大喜,余下阿慈怒目圆睁,王氏和范明礼皆是满脸惊愕。   那范明礼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刚要开口再与阿慈说话,不想竟见从门外头又现出两道人影来。   那两道人影皆高高大大的,一位才到屋门口便不动了,就站去门边上把着门,另一位则径直进了屋子,瞧见范明礼,眉心立时皱了起来。   “嫂嫂,这是何人?”   范明礼听见他喊阿慈“嫂嫂”,心头不由就“咯噔”了一下,再看他身上穿着鹤氅,腰间束镶金玉带,举手投足间,尊贵之意不言而喻,心里便越发忐忑起来。   偏偏正在他左右不安时,听见身旁又一个似乎也是有些惧怕的声音喊了句:“四,四王爷?”   王氏已然是傻了眼了,她分明只喊了阿慈回来,谁想得到她会把四王爷也一并带了来。   她与这个四王爷虽然只见过一回面,但就是不知为什么,见他便觉见了阎王一般,总是怕得不行。于是当下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战战兢兢就喊了一声“四王爷”。   这一声喊,方把范明礼也给喊得懵了。   他一时愣在那里,甚至连礼也忘了见。   这范明礼原也不过区区六品太常寺丞,官小,并不认得四王爷,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又知道如今二王爷走了,全京师除了陛下太后,便数这位王爷最大。若在平时,他见了高羡也就见了,想来至多就是畏手畏脚一些而已,可眼下实在不巧,他才不知自己因哪里说错的话惹恼了端王妃,转眼给端王妃撑腰的人便来了。   且瞧王氏那副心惊胆战的模样,这个撑腰的人脸又黑极,只怕是不好惹……   范明礼的心中,登时便凉了一大截。   阿慈这厢见到高羡进来,方才重重呼出一口气,侧过身子,用一副熟稔至极的语气问他:“车子已停好了?”   “是,已停好了,这里路面窄了一些,往前又走了一小段才寻到的一处拐角停放,故而费了一番工夫。”高羡答着,又抬眼瞟了王氏与范明礼一眼,“嫂嫂这里又是在做什么?”   阿慈听见,却不答,只两眼一斜瞪了下范明礼,而后便径直行到屋子靠墙的正中,方才继母坐的主位上坐下来。   高羡见她的这副模样,心中隐隐约约已是想出这里究竟是怎样的境况了,当下脸色更又沉了一些。他也跟着阿慈,往主位上坐去。   那个范明礼终于到这会子才缓过了神来,他赶忙转身朝高羡跪下,磕头呼了一声“四王爷”,又赶紧的自报家门,把自己姓甚名谁,哪里人氏,现如今官居何职迅速说了一遍。   态度倒是好极了。   然而高羡没有搭理他,听他报过家门后,也不喊他起身,就仍由他跪在那里,自己则抬眼问王氏:“我素来听闻嫂嫂娘家家境平平,过去也确实不曾听王嫂提起家中还认得什么做官的,婶子如今倒是飞黄腾达了,连太常寺丞大人也有来有往的了。就是不知究竟是刮的什么风,才将范大人给吹了来,我心中倒好奇得紧,婶子不若与我说来听听?若真是一段奇缘佳话,来日我往太后娘娘跟前请安时,也有得说的。”   他说完,又用手撑了脑袋,斜斜地看着继母。   继母王氏一时语塞,突然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屋子里当下静默难堪,还是站在阿慈身旁的思妤开口了,她直言不讳点破道:“婶子难不成是牵了这位范大人的线,要给嫂嫂说亲来了?”   话音落,小屋子里的尴尬之意瞬而便漫到了顶点。   屋外渐渐下起了雪,杨霖还在门口守着,门里,只见继母站着,范明礼跪着,高羡一行三人就居于主位上,默不作声地盯着他们俩看。 第38章   范明礼一时间下不来台,他连忙道:“这位姑娘误会了,范某不是来说亲的,只是机缘巧合下认得黎家兄弟,前两天听说黎家兄弟伤了,这才来探望一番。刚与婶子说了几句话,就见到端王妃与姑娘进来了,范某也是意料之外……”   阿慈心中登时一声哂笑,想他倒是会将自己往外摘,莫说今日原本便是继母安排了,就是光瞧她进屋时,范明礼那副贼眉鼠眼眸里泛光的样子,也教她断不肯信范明礼这一番鬼话。   想着,阿慈又悠悠开口,笑了一声,道:“哦?大人这样说,看来是不记得前几日托我娘上端王府说媒的事情了?当日大人托我娘转述的那一番,要休了发妻,再娶我一门寡妇的话,我因实在闻所未闻,觉着新奇至极,是故记得一清二楚呢。”   她说完话,登时只见范明礼的脸“唰”地就白了下去。   他跪在那里,身子仿佛震了一震,当下埋了脸不敢再抬头。   而他的脸是煞白了,高羡的脸色却愈加青黑。   他冷眼盯着范明礼,慢悠悠开口道:“本王倒不成想,范大人竟还有这等雄心壮志。如今我王兄丧期尚且未过,你便要娶他遗孀。天家子媳,你可曾问过陛下太后的允哪?”   那范明礼当场冷汗直冒,跪在地上是手也软,脚也软,他忙颤着嗓子道:“四王爷明鉴,四王爷明鉴,这当中怕是有什么误会,下官敬重端王爷,又怎会生出这种念头来。这一定是哪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挑拨其中,才会出了岔子。下官岂是不识时务的糊涂人,王爷王妃万万不可听信这些碎嘴胡言,可实在冤枉下官了……”   他大约是脸皮实在厚极,说这些谎话全不用打腹稿一般。   然而他大约也实在是蠢极,他这样说了,非但阿慈与高羡不会为他所打动,反还惹恼了原与他是同一条绳上的王氏。   王氏当即气不过,跳了脚指着他骂道:“范明礼,当初可是你自己找上门来,求我上端王府去给阿慈说亲,我见你心诚才答应的。你如今倒好,在王爷跟前,翻脸就不认人了。把这黑锅全推到我的头上,妄图教我来背?!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范明礼猛一抬眼,想不到王氏竟是个这么耐不住性子的。   他一时间被继母戳穿,恼羞成怒也是颜面扫地,忽就豁出去了,也骂回继母:“王婶子,我尊你才喊你一声婶子,你如今指着鼻子骂我,你敢说你心中就没有丁点鬼祟?”   “我有何鬼祟!”   “嗬哟,你倒还理直气壮上了。”范明礼见王氏叉着腰,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也一指她的脸,道,“你可别在这里装什么清高了,你心中打的什么算盘当我不知?来就先要了百两纹银,又要我给你那不成器的儿子在太常寺中觅个肥差。就你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哦,太常寺里担粪都比他强。你不过就是嫁了个克夫命的女儿进端王府罢了,尾巴还翘到天上去了,你不要脸,我还怕她克我……”   “范明礼!”   范明礼越说越起劲,突然竟听见高羡猛一拍桌子一声怒斥。   他被这一声吼给吓得登时打住了嘴,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竟说了不该说的话。当着王妃的面妄议王妃命里克夫……   范明礼赶忙“咚”地一下将头磕到地上:“下官失言,下官失言,请娘娘恕罪——”   高羡扭过头去看阿慈,只见她气得面色发白,双唇死死咬着,一双按在扶手上的手,十指指甲全被按出惨白颜色。   高羡知道她听了定然是不好受,当下对这范明礼,便更是厌恶至极。   阿慈原本坐在那里听着他与继母起内讧,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的,哪里想范明礼说着说着竟口不择言,讲起她命硬的事情来。   阿慈对命这个东西,只因自幼便背负骂名,是以较之别的事情更敏感些。   当年母亲去时她尚在襁褓之中,并无多的感受,是在父亲故去的那一年,才教她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些问题。过去这些年,她以为自己业已习惯了这样的说辞,甚至在继母的明嘲暗讽下,也可以强抑着不在意了,却不想又因端王爷的故去,生生勾起对宿命这件事的将信将疑来。   她自认还算是个坚韧的人,遇事虽也会伤心落泪,但哭过以后仍是不甘心、不服输的,却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令她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之感。   她时常想,莫不是自己当真命硬至此?先是克母克父,如今又克夫?   而眼下范明礼这样脱口而出的话,一时更将她心中的无力、怨恨、委屈,全部翻了出来。   阿慈实难再装作自己毫不在意了。   她突然起身,推说头疼,连丢在小桌上的药也没有交代一声便往外走,预备打道回府了。   思妤赶忙追上她出去,高羡则也跟着站起来。只是他并没有同思妤一般快步出门,反而慢慢地走到范明礼的身边。   范明礼还跪在地上,已是吓得面如土色,落在地上的两道目光看见高羡在他边上停住了,脚尖朝向自己的方向,不由又颤巍巍地抬起头来。   他硬着头皮,看了高羡一眼。   这一眼,竟觉自己见到一个冷面阎王一般。   高羡面上无甚情绪,唯独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额头上点了点:“你啊……”   他说完这两个字,便再未曾发一言,径直往阿慈离开的方向走了。   那范明礼跪在那里,竟被吓得突然瘫坐在地。   ……   回去的路上,阿慈与思妤仍是同乘一车,睿王府的车子便跟在她们后面。   高羡原本坐在他的位子上,行着行着,却忽又起身到车门边,打起帘子,看了行在前头的马车一眼。   眼里说不清的意味深长。   他忽一扭头,朝身旁在门边上坐着的杨霖道:“去查查那位太常寺丞。”   杨霖自然会意,点点头应声:“是。”   高羡方才放了帘子,重又回到车厢后头坐去了。   马车一路颠簸着,行到端王府西角门前,阿慈依旧一言不发,下了车便往王府里走,思妤又紧赶慢赶地跟上去。   因下起了雪,下人们大多在屋子里忙碌,一时院子里空荡荡的,也不见什么人。   思妤脚步匆匆地跟着阿慈才过了垂花门,眼看就要追上她了,却不想忽然间被人拉住了胳膊。伴一声“思妤姑娘”,思妤一回头,竟见杨霖在垂花门边站着。   他因追着思妤踏入后院,面上还有一丝拘谨,但仍拉着她的臂弯道:“思妤姑娘留步……”   思妤虽然对杨霖侍卫多有好感,可眼下不知所以地被他拉住,当下也有些急,阿慈转眼便要拐入院中去了……她刚要开口喊杨霖事急从权,若有要事也容后再谈,只没成想一个晃眼,竟又看到高羡匆匆从边上过去。   思妤才微微张开的嘴巴,忽然便顿住了,连同整个人也定在那里,倏忽一动不动。   高羡沿着抄手游廊往阿慈的方向匆匆行去,思妤忽地瞧一眼高羡,又看了看杨霖,心下恍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的面上,焦急之色渐渐淡了下去,这才没有再往前行。   ……   阿慈这一日又是憋闷又是气恼,还夹杂了许多无法言说的挫败感,下了马车后顾自一人便朝自己院子走得飞快。   往常她从外头回府,总是有小厮先飞奔去院子里通报的,好教那些丫鬟婆子们有个准备,但今日不同,她甚至连下车时都没要人搀扶一下,不等门房回过神来,便已经一人往里头走了。步履之匆匆,以致那通报的小厮一时竟没能撵上。   于是阿慈入院子进屋时,屋子里反而冷冷清清的,丫鬟婆子们皆在厢房里头,外头下着雪,也不曾留意到阿慈回来的响动。   “也好。”阿慈心想,左右她想清静一下,无人搅扰,更好。   她想着又要回身将房门带上。   然而才一转身,竟见高羡也不知何时跟在她的身后,见她要关门,一个闪身便进了屋子里来。   阿慈还未搭到门沿上的手,登时便愣住了。   她没有动,反而是高羡回过身子,迅速将门关上。   随那两扇门被合起的“吱呀”一声响,阿慈这才转过神来,吓了一跳。   外头不见思妤的人影,分明自己下车入府时,还听见她跟在身后撵她的脚步声“嗒嗒嗒”的,是她一门心思不在那里,倒连她什么时候不在自己身后了也没察觉。   眼下高羡关上了门,几乎是顺手又将门闩给插上了。   阿慈才一怔,转眼已经被他堵到了门边上。 第39章   他凑得很近,身子几乎是压着她靠在门边。阿慈不知怎的,在这样的距离下,心中竟渐渐淡去了一些烦闷难受,徒徒生出慌乱之感来。   那仿佛是一种很复杂的慌乱之感,她既因他贴近而感到慌乱无比,却又因为是他而只觉得安然平静。   高羡的身上,还有一路匆匆随她而来的风雪寒气,但才过片刻,却又教他呼吸的温热给盖住了。   他抬手轻轻抚上阿慈的脸,低下头来:“还生气呢?”   阿慈垂下眼,没有作声。   “我那会儿听你话里说的,像是前几日你娘便来找你,提过范明礼的事情?”   阿慈轻轻“嗯”一声,点了下头。   “为何当时没有同我讲?”   阿慈遂叹一口气,这才开口道:“也是机缘巧合罢,那一日正赶上我那弟弟在王府里惹了一点事,我就将范明礼的事情给淡忘了,且当时我也已经回绝了继母,一来以为她不会再提这件事了,二来也是怕你担心,故而没有说。可谁知道那个范明礼是个恬不知耻的,甚至于巴巴地贴上脸来,方有了今日这一出。”   阿慈说着,仍还有些心存余悸。   那个家她是再不想回了,范明礼自今日后,定是会彻底断掉攀附她的念头的,就是继母,阿慈一时还吃不准。上一回她已经那样明确地同继母说白了,甚至是警告了她,继母却还如此当耳旁风,也不知这一回会不会令她收敛一点。   阿慈正在出神地想,感到高羡又捧着她的脸,将她脸抬起来。   “好了不想了,我知道今日你受了委屈,是我不好,让你如今还要担这些心。你担惊受怕,我亦是气坏了。”   阿慈这才正儿八经看了他一眼,从她今日见到范明礼后,倒是一直未仔细瞧过高羡的脸色,眼下看到他的神情,确实是很气恼。   她忽又好奇问他:“你这样生气做什么。”   “有人觊觎你,我可不得生气。”   “可你不是已经将他一顿斥骂,扼断了他的念头的?你堂堂王爷,还怕他一个太常寺丞不成。”阿慈有些不解。   然而高羡捧着她的脸,蓦地一皱眉:“我不管,反正就是气坏了。”   阿慈一愣,旋即突然“噗哧”一下,阴沉了大半日的一张脸,终于才笑了起来。   她抬手朝他眉心弹了一下,又抚平他眉间皱起的纹路,与他道:“明明还叫我莫生气的,自己倒气成这个样子。”   她说着,又放下手来,轻轻环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到他的胸口,轻声道:“我原以为,老天爷待我实在是很薄,教我自小失了双亲,才有如今这样不堪的事情,但一见到你,又想他待我也还算不错,至少教你又回来了。”   她微微翘起嘴角,埋在他身前的脸又蹭了蹭:“我不气了,犯不着为那样的人置气,你也不气了,好不好?”   然而话音落,半晌却不见有人回应。   阿慈正觉疑惑,刚要抬起头来看一看他,不想忽又被他轻轻推开。   她以为是自己这样的举动与言辞惹了他不痛快了,正有些尴尬的当口,转眼却感到下巴倏然被抬起了,她还未曾回过神来,高羡已低头吻了上来。   风雪的寒气没有散尽,他的唇上还是有些冰凉凉的,但呼吸里的温热之意却已缠住了她,阿慈突然陷进一片柔软当中,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   她从未与人这样近地相处过。   这样近,近到不能言语,近到彼此的双唇印在一起,彼此的呼吸都绕在一处。近到她因惊愣住而不曾合上的眼,还能看见高羡垂下的眸子里,有熠熠的光。   他的眼睛微微闭着,一只手托着阿慈的后颈,一只手便抚在她的耳畔。   他低着头,认真而温柔。   阿慈在一片静谧里,几乎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   她的双手落在他的腰侧,十指冰凉,微微发着抖,终究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亦鼓起全身的勇气,重新环上他的腰际。   男人的亲吻,一时更又深了几分。   这一日外头的雪越下越大,霭霭的一片,轻柔地覆住大地。   便好似那一场雪的温柔,阿慈亦软软地闭着眼,任由他的温柔倾覆。   ……   年节将至时,阿慈却听说了一件事,那位太常寺丞范明礼因年初曾犯的一个错事,被贬谪出京了。   那件错事听闻不大不小,只是当时太常寺中有人替他压下了,才没有闹大,可前些日子却不知怎的,忽又被人特意拎了出来大做文章。这一回,那个当初保他的人没有再出面,范明礼则被连降三级,从一个正六品太常寺丞,被下放到地方上做了个从七品州判,说是年前便走。   而阿慈之所以会听到这些,全因一个婆子与她闲话时无意提起了。   那婆子好巧不巧,偏生认得那范明礼的夫人,只说范明礼得了这样的重罚,竟连个屁也不敢放。夫人怪了几句,让他去求求人,哪怕官降二级,或是不出京也好,可范明礼反倒凶她妇道人家懂得什么,竟连人也不愿意去求了。   那婆子说时只一个劲地咂嘴,又叹那位夫人遇人不淑,嫁了个窝囊废,而在阿慈听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她赶在高羡以送节礼的名义来端王府时,逮住他悄悄盘问了一番,问他可是他在背后做的这件事。   高羡一脸人畜无害地摇摇头,可那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之色。   阿慈料想他是在装傻,也不戳穿,只笑道:“那我可实要谢谢那位检举之人了,既替我出了一口恶气,经此一遭,想必我娘也该识趣一阵子的。”   高羡方扬起嘴角,亦笑了笑:“你能高兴些便好。”   于是范明礼的事情,至此方算告了一个段落。高羡说话间,转眼又问起阿慈今年年节预备如何去过。   年关将至,王府上下已添了许多年节的布置,衬得人也是喜气洋洋的。   阿慈闻言一笑:“自然是在府中过了,怎的,你可是有何安排?”   高羡便道:“往年过年,宫中皆是要设家宴的,只是因为今年遇上端王府的丧事,太后与陛下至今也未提起家宴的事情,想来今年是要作罢了。这倒也好,你不必往宫中去小心应付,我也得了自由身,除夕夜,不若你我一并过罢。”   他说这话时,正在正厅上,虽然阿慈已将左右下人皆打发得远远的了,就连林嬷嬷也只是在她两丈开外的地方候着,她却仍旧不由自主,慌张地四顾了一顾。   直至确认近旁确实无人,她才又低下头来,压低声音问高羡:“可你如今这个身份,怕是不好与我明目张胆地一并过罢。”   高羡微微一笑道:“自是。”   “那……”   “你只管照常过你的除夕,只是年夜饭后,悄悄地去王府后门。我会在端王府后门处等你,接你去一个地方。”   阿慈一时心中好奇:“什么样的地方?”   “莫问了,”他仍旧温和笑道,“届时你便知晓了。”   阿慈虽然疑惑不解又止不住地浮想,但终究仍是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年三十那一日,她一整日都过得有些心不在焉,晨起才挨个打了赏,过申时后,她又放了一众下人们都过节去,不必再在她跟前伺候。于是除了几个年长的嬷嬷未走,那些个小丫鬟们皆是千恩万谢地与她磕了头,说些吉祥如意的话,就欢天喜地地回房去了。   待到人走以后,她才又与小姑两个关上门来。几个嬷嬷早已将菜布好了一桌子,阿慈见门关着,遂也喊几个嬷嬷一并坐下来用。   林嬷嬷等起先还推辞一番,直至听她再三相邀,这才笑着福身谢过,坐了下来。   屋子里生着暖暖的炉火,她们几个主仆一桌,便热热闹闹地吃酒用菜。   阿慈心中,自然是欢喜的。   虽然对今晚与高羡的约会感到忐忑,却也是欢喜之中夹杂的忐忑,又见这一桌子的其乐融融,便愈发觉得满心知足。是以面上不知不觉间,也显出欢笑温柔的神色来。   这大约是阿慈从嫁入端王府后,头一回在她们跟前露出这样开怀的颜色。   一时众人心中皆有诸多感慨,又更添了许多喜不自胜。   几人围坐着,吃吃喝喝的过了一个多时辰。只是入了戌时后不多久,阿慈却渐渐又有了些醉态。   她两颊微红,扶着脑袋一点一点,摇摇晃晃的。思妤见了,直笑她不胜酒力。阿慈倒也未反驳,干脆又顺水推舟让她们几个也散了,称自己要回去歇一会儿。   “那我留下,伺候嫂嫂一会儿?”   “不必不必,”阿慈撑着脑袋摆摆手,“我又没醉成那个样子,你且玩儿去罢。白日里我见前头有几个家丁抱了些烟花爆竹的,想必过会子就要放了,你莫在我这里耽搁,我自己洗漱一番,晓得睡的。”   她说着,又起身堪堪行了两步,要证与她看自己没事。   思妤方才上前来抱了她一抱:“那,谢嫂嫂!”   “傻姑娘,这又有何好谢的。”   于是思妤拜过以后便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阿慈见了,这才也笑笑回房。   她在房里坐了好一会儿,听见外屋收拾残局的几个嬷嬷手脚麻利地将碗盘拣好,不多会儿带上了门出去,她才又起身去寻了一身新衣服更上。   待她更好衣时,前院的焰火已然放起了。   阿慈吹熄房中烛火,趁夜色无人,悄悄地折去了王府后门。   端王府的后门外,果见一人一马业已守在了那里。见到她出来,高羡温柔含笑唤了她一声:“阿慈。”   阿慈从未骑过马,他便扶着她的手,待她坐上马背后,自己也一踩脚蹬,跨了上去。   这一夜的顺天府,冷清又热闹极了。家家户户皆是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填满了整座城池,而街面上却又空荡荡的。   高羡与她策马而行,行过清冷的街,一路便直往城外头去。   城外的风有些冷,路有些黑,但高羡似乎是走惯了,他将她裹在怀里,紧紧地拥着往他要去的地方走。到了地方,阿慈下马,一抬头却见到门楣上的一块匾,上书“白雀庵”三个字。   庵堂?   高羡说除夕夜要带她去的地方,竟是一座庵堂?   阿慈倏然回眸,眼里不解,却见高羡拴好了马,与她微微一笑。   他行了两步上前,也不多说话,拉过她的手便往庵中去了。 第40章   阿慈被他牵着手,眼看就要迈上庵门前的石阶了,赶紧拉他停下,问:“你大年夜的带我来这里,是做什么。更新最快你不说,我可不要随你进去。”   高羡这才无奈微笑着,轻轻道了声:“这是四弟生母的庵堂。”   阿慈闻言,一时怔住了。   她原只晓得真正的四王爷,生母是出了家的,却不想他此夜竟会带自己来这里——以四王爷的身份,带她来见他的母亲。   阿慈当下只觉不知所措。   高羡或许是察觉到了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忽又轻声道:“我知道四弟虽然寄养在我母后名下,但过去他出宫建府后的每年除夕,结束了宫中家宴便都会来此。如今四弟虽已不在了,但我占着他的身子,也该当来替他尽孝。今夜原本是要我一人来的,只是我与你在一起,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既然总有一天要公之于众,不若今晚带你一并来,先见一见四弟的母亲。”   他说着,又低下头望向阿慈的双眼。   阿慈心中恍然触动了一下,为那一句“总有一天要公之于众”。她黯黯问:“你我当真会有一天公之于众吗?”   高羡拉着她的手,蓦然紧了紧,道:“会的。”   两人站在庵门前,一时皆默默的没了话。还是高羡先叹了一声,又道:“今夜除夕,不说这个了,走罢,我领你进去。”   阿慈方也淡淡弯起一个笑容,应了声:“好。”   高羡进庵门时,早已有一位守门的尼姑候在那里。她显然是认得高羡,也知晓他今夜会来,与他二人见了一个礼,便往里头引了引,道:“二位施主,请随贫尼往这边走。”   高羡与阿慈亦还了礼,随她向庵堂的后头去。   那位尼姑走在前面,高羡一路只低声与阿慈说了几句有关四王爷生母的话。   他道:“……这位师太如今法号‘明尘’,住在这白雀庵里已有廿余年了,你一会子见了她,只用唤她‘师太’便是。她过去虽是先帝封的容妃,但到底已经摒弃红尘,并无娘娘的架子,你大可以安心同她说话,只当是家中长辈一般。”   阿慈颔首应是。   他与她小声说了几句后,眼看行到一处禅房前,那位引路的尼姑又行了个礼便退下了,高羡遂才又紧了紧阿慈的手,与她道:“走罢。”   阿慈点头。   只是快到门前时,高羡却忽又停了下,低低念了一句:“明尘师太她……并不清楚你是谁。”   只这一句,阿慈登时又明白过来。   她忽而低首,伸手取下头上的一支玉簪。盘起的发髻落下来,她稍稍理了一下,又重新挽起,挽作一只少女常梳的髻。   再将玉簪簪上时,她方才抬眼望着高羡,眼里明媚可爱的:“这样可好?”   高羡没有多说旁的什么,只回望她的目光一时间慰藉温柔,道:“好。你怎样都好。”   他说完,阿慈才又拉起他的手,轻轻浅浅地笑一声:“那走罢。”   高羡点点头,上前几步,叩了叩禅房的门。   静夜里的两声“空——空——”。   阿慈听见屋里有了些许响动,不多时,便见一道人影行至门边。随那房门打开的光亮,她方见到那是一位眉目祥和的师太站在门前。   烛火映出她身上穿的青色法衣,她的手中还有一串佛珠正握在虎口间。   见到高羡,她素来应是宁静平和的面容笑了笑,侧身道:“来了。进来罢。”   高羡喊她一声“母亲”,便也顺着她侧身的方向进了屋。   屋子里早已生好了炭火,倒比外头暖和了不知多少。阿慈今夜出门时穿的那身斗篷有些厚了,只是她才见明尘师太,难免拘谨,没敢将外衣脱下。   倒是明尘,她带上房门回过身来,见到阿慈仍站在那里一动未动的,笑道:“姑娘且坐,不必拘礼。”   阿慈方才顺着她的话行了个礼,道声“见过师太”,才解了斗篷随高羡一并坐下了。   禅房不大,不过一炕一桌,又于东面和南面沿墙置了几把座椅,阿慈与高羡坐在南边,见到明尘折回来坐到另一侧的椅子上。   坐下来后,高羡方取出先时拿在手上的一只小包裹,递与明尘,道:“这是儿子手抄的几卷佛经。近来因端王兄故去,陛下多加了一些公务给儿子,以致日益繁忙,无暇习字,手有些生了。这几卷佛经,抄得不好之处,还望母亲勿怪。”   阿慈听了,一时默默的没有作声。   她知晓他是因为与四王爷的字迹不同,害怕知子莫若母,教明尘师太看出端倪来,故才拿公务繁忙做借口。   只见明尘接过那只包裹,也未打开,只道:“你有这份心便是好的,佛祖亦不会怪你这些。佛经我收下了,来日供于案前念诵,也归是替你念一念经了。”   高羡道:“儿子怎好要母亲来替我念经,抄这几卷佛经,不过是尽儿子一点微不足道的孝心罢了,别无他念的。”   明尘点头笑道:“我自然晓得。”   她收了佛经,转而才侧首望向阿慈,又怪高羡:“你也是的,进来就先说了一通佛经的事,倒把人姑娘冷落在一旁,我还不知要如何称呼。”   高羡这才忙介绍了阿慈,只说她姓甚名谁,家中经营酒肆,旁的便一概不提了。   他话毕,又与阿慈简单道了声明尘的法号。阿慈虽然在进门前先已问过了,但眼下高羡又提起来,她便也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只道:“小女黎氏,见过明尘师太,师太||安好。”   明尘望着她的眉目含笑:“黎姑娘。”   “今夜四爷只说带我去一处地方,小女不知是来白雀庵,更不知是来见师太,衣冠不整的,教师太见笑了。”阿慈说着低下头去,又抬手取下右手腕上一串念珠,“小女因出来得匆忙,来见师太也未备什么礼,只有这随身一串念珠,是我自幼便一直戴的,还望师太不弃。”   她这一晚出门前才换了衣裳,眼下退去斗篷,只见是一身桃红色绣雁衔芦花样的袄裙,长发挽着,倒不觉有什么衣容不整的,甚至举手投足,也很是落落大方。   她说时又要将那念珠奉上,明尘赶忙按住了她的手。   先时阿慈坐下时便在角落里,眼下与明尘两个一南一东,正是挨着的。   明尘的手按在她的手上,将她双手合起,连那念珠一道合好,道:“我既已出家,这些礼数早已经是不讲求的了。这念珠是你贴身之物,与你沾着灵性,我用之不妥,还是该你收着。姑娘不必自责,本也是我这儿子荒诞不经,突发奇想带你来此,莫说你从进门起便一直十分周到了,就是真有什么不合礼,又有何打紧的。姑娘的心意,贫尼心领,过会子姑娘回时,再带一卷贫尼手抄的佛经回罢。”   阿慈听了,忙要起身拜谢,又教明尘给劝住了。   她还拉着阿慈的手,又道:“今夜除夕,虽知你们定已用过了饭,但难能也是团圆夜,我备了一些小汤团,又与山下农家讨了一壶米酒来煮,不知你二人可还用得下?”   阿慈自然是连声应好的。   于是明尘又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那便好,我这会子去厨房中下锅煮它,你二人在此稍坐,我去去便来。”   明尘要往庵堂后厨去煮汤团,阿慈初来乍到的,不好说去帮她,高羡一个男子,出入庵堂厨房又不妥,便也没有起身。   于是两人只是留在原地坐着。   待到明尘走以后,阿慈方才得了空暇,仔细看了看屋中陈设。   只见一屋陈列十分简单朴素,与她在大昭寺中见过的那些僧尼禅房并无多大差别,唯独墙上挂了一幅画。阿慈瞧那宣纸很是名贵,连装裱亦十分精细,不由便多看了两眼。   画的内容倒是没什么稀奇的,但阿慈注意到那画作落款处的一枚红印,却很眼熟。   她细想了许久,方想起那好像是在端王府的书房中见过的,约摸是先帝还在潜邸时用的印。   她想到此处,忽又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怀之情来。   阿慈正在出神,却见房门又被推开了,是明尘提了一只食盒回来。她一进屋,阿慈与高羡自是不好再坐着的,赶忙起身又随她往小桌旁去。   食盒里装的三碗米酒汤团,明尘笑道:“难为你们今夜还惦记着过来,不过吃个团圆的兆头,随意用几口便是。”   阿慈与高羡在桌旁坐下,嘴上虽然应着好,但到底还是将那汤团用完了。   这一夜三个人围坐桌前,就一面吃着汤团一面闲话。阿慈虽是与明尘初识,然而见她慈眉善目,心中不由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高羡与她说了许多旧日的事情,不过是隐去了二王爷的身份,讲他与阿慈的相识,又提了一些前阵子往大昭寺给端王爷诵经祈福时的所见所闻,明尘皆一一颔首听着。   他二人在白雀庵中,一直便留到了亥时中方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阿慈与高羡仍然同乘一骑。但他不似来时还会与她说上一两句,回城的一路就只温柔地拉着阿慈的手,拿指尖勾着缰绳,双手只将阿慈的手合在掌心,默默地没有说话。   直至他将阿慈又送回端王府的后门,阿慈下马后要回府了,他方才喊一声“阿慈”。   她转过身来,只是还未回神,转眼人已被他拉过抱在怀里,他低下头,轻轻吻了怀中的人一吻。   “外头冷,你早些回去,若要守岁,也别冻着了。”   他低低的嗓音叮嘱她。   阿慈红着脸,飞快点了下头,只道:“你也是。”   她说完话,便低着头又往回走了。   此前她出来时给自己留了门,眼下府中下人们大约都在前头热热闹闹地过年,也没人发觉王府的后门没有上锁。阿慈轻轻推开门,进了王府,又向高羡道一声:“你快回罢。”   这才将门掩上。   高羡一直看她入王府关好了门,方笑一笑上马离开。   阿慈披着斗篷,一路又趁夜色回房。这一夜虽然不过去了一趟城外庵堂,但她心中不知怎的,许是被那一碗酒酿汤团勾起的团圆意味,一时却又感到十分温暖,十分满足。   她心中想着,面上也浮起恬静的一抹笑来。   待顺利入了院子,见房里没灯,想来大约也没人发觉她出去了,阿慈又轻轻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回房,关上门。   然而她才解下披风回到里屋,不成想见到暗夜里的窗边,竟坐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守在那里,见她进门来,当下喊了她一声:“嫂嫂。” 第41章   “思,思妤?”   阿慈当下被吓了一跳,缓过劲来时意识到是思妤的声音,忙又去点灯。   烛火燃起,照亮了屋子,果真是她。   “你不是,不是与她们几个在外头玩儿的,怎的想起又来我这里了?”阿慈心中瞬而慌乱,又赶忙强行镇静下来。想来王府的后门都是留着的,必然王府里的人还不知道她这一夜出去了,思妤应也只是单纯等她而已,自己随意推说去花园里走了走便是了。   她这样想着,于是渐渐也有了些底气。   她将斗篷往衣柜中挂好,又回过身来望着思妤。   思妤道:“我与她们玩儿了一会儿,因挂心嫂嫂,玩着玩着只觉无趣,才又折来寻你。但我在外头敲了好一会儿门也不见有人应,因晓得你吃醉了,唯恐有什么不对,遂才不请便进来了。可哪里想屋子里黑灯瞎火的,竟没有人。”   阿慈镇定道:“是,我因身子不爽,便出外走了一走。想着大年夜的,也没有喊人。”   “那嫂嫂是去了哪里?”   “就,随意在花园里逛了逛而已。”   阿慈说着又面不改色地坐下。   她心中稍稍宽了一些,以为思妤问到此就会作罢了。然而下一瞬,思妤冷不丁地冒出一番话,竟又教她才宽一些的心重又紧了起来,连同她此前才攒起的底气也瞬而消得没了踪影。   思妤难得一见地严肃着脸,问她:“嫂嫂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我骗你作甚。”   思妤皱了皱眉,只道:“嫂嫂,有一件事我做小姑的原本不当讲,但这些时日我恐怕渐也有些察觉了,我只想要嫂嫂一句实话,不想听什么逛花园的虚辞。”   阿慈心中跳了一下,仍是硬着头皮问她:“什么实话?”   “嫂嫂今夜,可是和四爷在一处?”   一句问,阿慈当场便怔在了那里。   思妤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她,见她一时语塞,连同那双因紧张而微微捏了捏的手亦落入她的目光中,思妤道:“这么说,我果然是没猜错了?”   阿慈忽起满面通红,半是因被她看破的慌张,半则是因自己撒谎的羞赧。她分明有一腔谎话哽在喉间的,此时此刻却硬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在思妤面前,仿佛是透明的。透明得甚至连她想欺骗思妤的一点小心思,也会教她轻而易举地看破。   当下屋子里静谧一片。   阿慈正觉分外尴尬的当口,不想无意又听见一声极轻细的,“噗哧——”   她才因尴尬而垂下的眼,瞬而又抬了起来。   眼前思妤仍在原地坐着,只是先时那张写满愠怒的脸上,此刻却如变戏法儿般换了一副面孔。她突然歪了脑袋一笑:“嫂嫂当真是与四爷在一起?”   阿慈一时间又愣住了,她还未回过神来,却见思妤已然站起了身。   她欢欢喜喜地绕到阿慈身边,又坐到她近旁,只凑着脑袋眨眨眼:“嫂嫂?”   思妤的两只胳膊叠在一处,半撑起右手托着腮,笑望向阿慈,阿慈登时好似吃了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她才不确信地开口问道:“所以你是……在诈我?”   “这怎能算是在诈你呢!”思妤一下直起身,转头又笑眼晏晏拉过她的手,“好了不逗你玩儿了,我便与嫂嫂先招了罢。我早瞧出来四爷对嫂嫂有所不同,起初便隔三差五地往王府里跑,帮这里帮那里的,只是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以为不过四爷心好,帮一帮端王府而已,但从上一回自嫂嫂娘家回来,我本是紧跟着嫂嫂的,哪里想行到半路就被杨侍卫拉住,我方才觉出不对来。”   “那时我便联想起过去四爷每回来时的情景,又留心观察了一阵子,直至前些日子听说太常寺丞又出了事,我便断定四爷定是喜欢嫂嫂。今日除夕,可一整天了也不见四爷的人影,我本想趁着今夜守岁,来与嫂嫂闲话说这事的,不想到了房中竟不见嫂嫂的人。虽不十分肯定吧,但心里也隐隐有个念头想着……怎样,我说得可对?嫂嫂今夜是不是当真与四爷在一处?”   阿慈教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又见她拉着自己的手,想来她既已经兀自猜到这个地步了,倒不如自己与她说开,省得再教她乱想些有的没的。   于是在被思妤睁着大眼拷问了这么许久后,阿慈终于犹豫着点了下头:“是……”   “我便知道!”   “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阿慈忙补充道。   可见思妤一歪脑袋,满面疑惑:“嫂嫂以为,我想象的是什么样?”   阿慈一时语塞,脑袋里蓦然便想起了那一日下着雪,高羡在她房中偷偷亲吻她的情景。于是面上虽然不动声色的,心头却又突突地跳了几下——果不其然是有做贼心虚这件事情。   她也不知思妤这一问,究竟是确实天真还是仍在讹她,总之言多必失,她干脆就闭上嘴巴,又不说话了。   阿慈不说话,思妤倒不觉得有什么,她只又紧了紧阿慈的手:“那嫂嫂你是怎样想的?”   阿慈一怔,一时间答不上来,想了一会儿只有问她:“思妤希望我如何想?”   “我希望有什么打紧的,要的是看嫂嫂如何看待四爷这个人。”   “若……依你之见呢?”阿慈小心翼翼地试探。   “依我之见,”思妤道,“四爷这个人,过去虽然听闻是有些风流不羁的,但王兄走后的这些时日我也与他接触过几回,又好似不是过去耳听到的那样。想来,要么传言有误,要么四爷如今身上的担子一重,转了性子也未可知。”   她说着,忽又拉着阿慈的手,语重心长道:“嫂嫂,你若真对四爷有意,也定要擦亮了眼睛瞧好了,看他待你是不是真心,是不是真的值得嫂嫂将自己托付给他。”   她说得一本正经,仿如一个忧心忡忡的老母亲,阿慈瞧着,突然间竟笑出声来。   “嫂,嫂嫂笑什么。”   “自然是笑你。”阿慈道,“当日也是在这里,我问你可有心上人时,你怕是忘了自己那副满脸羞红的模样了,如今倒好,连说起将我托付给他人这样的话来,竟也不觉害臊了。”   思妤被她突如其来一顿打趣,登时红着脸缩回手:“嫂嫂你提那天的事情做什么,一码归一码,分明眼下是在讲你……”   “讲我讲你,不都是一个道理。”   阿慈笑笑,这才又重新将她的手拉过,正色道:“好思妤,我如今已脱离娘家得了个自由身,自己的大事既然不再受人挟制,自当会更加仔细辨别的。我唯一只是放心不下王爷与你,我怕王爷九泉之下心寒,怕你心中怀怨。”   思妤听了,赶忙摇一摇头:“嫂嫂我不怨的,我想王兄亦不会怨的。”   “不会吗?”   “旁人我不知道,但我与王兄自幼一处长大,真真是比亲兄妹还要亲些。他若还在,定连嫂嫂逗一逗阿猫阿狗的醋也要吃,可他不在了,倘使九泉之下当真有知,必然首要是想嫂嫂能过得好。我也一样。”   思妤叹道:“我想得明白,原也是王兄无福,嫂嫂这样好的人,不该孤家寡人过一辈子。嫂嫂假使有能托付的人,我是真心为嫂嫂高兴,王兄想来,也会安心的。”   阿慈听罢,蓦然只觉鼻尖发酸。她拉着思妤的手,紧紧拉着,良久没有说话。   直至时间像是过了许久许久,她方低头道一声:“好思妤,谢谢你……只是这样的事情也急不来,往后再说罢。”   “是,往后再说。我也不愿嫂嫂才入端王府,转眼就要另嫁了,我还想与嫂嫂多待一天是一天的。”   思妤笑着。   阿慈伸手一点她的脑袋:“所以呢?今晚可是又要拿这话做借口,赖着与我一起睡了?”   “呀!这可是嫂嫂自己说的,我一句都未提呢。”思妤一下又站起身来,“嫂嫂说了,便不许反悔,我这就回去拿我的衣裳枕头来。”   她话音未落,又生怕阿慈改了主意似的,当下迅速抽开了她的手,福了一福就直往门外去了。   阿慈瞧她步履匆匆地一面往外走,一面喊她“等我”,不知不觉也是嘴角扬笑,朝着她的背影喊她:“你慢一些!”   随帘子打起,从外屋又钻进来一些清寒之气,只是才遇里间的融融暖意,瞬而又同她说话的声响一般,迅速消散了。   这一夜灯火万家,阿慈与思妤坐在床上裹着被子,一同守岁。   她们听外头那爆竹声连夜不绝,屋子里燃的炭火,也同外面爆竹一般,一夜发出细微的噼啪毕剥之声。两个姑娘便在热热闹闹的噼啪声里,睁着眼聊着闲话,直至新年。   ……   新的一年,四处皆是喜气洋洋的,朝廷休沐七日,自正月初八开朝后,再至上元节放假。   上元节前夕,迟恒终于忙完了端王爷的案子,前来端王府回禀阿慈。   胡开源被判斩,当初他从端王府里昧的那些金银财物被刑部与都察院的人抄了去,又全数充回,迟恒此行,便是替刑部与都察院来送还没收的赃款。   阿慈仍在偏厅见了他。   因胡开源当初昧下的赃款赃物不少,她与迟恒在偏厅中整整清点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将一切清点完。   迟恒松一口气坐下来,早已有丫鬟给换上了热茶,他呷一口茶,向阿慈叹道:“如此一来,王爷的事情便算了了。”   阿慈亦坐在一旁吃了口茶,道:“是。这些时日有劳大人了。”   “我与端王爷交情匪浅,替他平这不白之冤,算不得辛劳。”他说着,又放下茶盏,面向阿慈,“倒是王妃,这些时日因王爷的案子,实在太忙了,一直不得机会来端王府,王妃近来可还好?”   阿慈点头微微一笑:“谢大人挂心,妾身一切都好。”   迟恒亦颔首,又道:“再过两日便是上元节了,城中将办灯会,不知王妃可有闲暇?下官想,邀王妃一道出外赏灯。”   他话毕望向阿慈,平静的面上不见丝毫波澜,然而阿慈闻言,心中却好似一汪池水蓦然被人投入一颗小石子,“咚”地一声响,眨眼泛开数不尽的涟漪来。 第42章   虽然不过稀松寻常的邀约,若换做思妤,她一准已经应了,但只因这人是迟恒,阿慈的脑袋里,一时竟无端想起了那个雪夜在大昭寺的后山上,高羡曾与她说过的话。   他说迟恒应是对她有意的话。   当时阿慈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她与迟恒的相处,素来都是为了端王爷的案子罢了,于是只当高羡大惊小怪了。可今日端王爷的案子已彻底了了,迟恒却仍提出这样的话来,阿慈忽而才感到他对自己的关心,似乎确实有一点不同。   于是她在愣了片刻以后,又莞尔道:“妾身谢过大人好意,只是我如今身份不同了,怕不好再与大人一道出门的,是以……”   “王妃可是有顾虑?”   阿慈略一颔首:“不瞒大人,确是有所顾虑……”   迟恒方道:“下官明白了。下官原想的,王妃终日待在王府里,难免郁闷,又逢此上元佳节,唯恐王妃睹物思人,是以冒昧来邀娘娘一并去赏灯。是下官考虑不周了,既然娘娘心中有所顾虑,且权当下官没说过这话罢。”   “好。”阿慈道,“大人好意,妾身感念于心,再谢过大人。但这灯会一行,难免人多且杂,妾身出外不便,还是请大人与知己至交相携而行为好,妾身便不去凑这热闹了。”   阿慈婉言拒绝,迟恒听了淡淡一笑,也未再强求。   两人又吃了一会子茶,坐着闲叙了几句话才散了。   迟恒起身告别,至此,阿慈心头那汪涟漪阵阵的池水才算重新平息下来。她望着迟恒远去的背影,心想他大约也只是心血来潮地随口一提罢了,做不得数的。   于是渐渐安下了心,也没再把他的话放心里去。   可是到了上元节那一晚,入夜时分,阿慈还在房中用饭,却忽听得外头来报,说迟大人带了整整两大车的花灯来,正在端王府外等候。   阿慈一听,连饭也不用了,放下筷子匆匆起身便往外头去看。   端王府的外头,一见果然停着两辆马车,迟恒正站在车前,看到阿慈匆匆而来,笑着行了个礼道:“见过王妃。”   “大人这是……”   “王妃上回与下官说不便出府,下官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这顺天府的灯会,娘娘错过了又实在有些可惜。下官便另寻了个法子,将这京师的灯会给娘娘搬了来。”迟恒说着,又回头喊身后的下人将车门打开。   那两辆马车里,装了许许多多折起的、未折起的灯笼。阿慈粗粗扫上一眼,只见有各式各样的灯,五花八门又分门别类地堆放在车子里。   迟恒的怀里还另外抱了一只口袋,瞧着沉甸甸的。他见阿慈望向口袋,又笑道:“想到府上还有吕姑娘在,只怕这几盏灯不够瞧的,便又带了些焰火来。”   阿慈一时说不出话,只听迟恒问起:“下官擅作主张了,也不知王妃娘娘可否允准?”   直至听见他这样问,阿慈方才目瞪口呆地回过神来。她愣愣地与迟恒道:“大人何须这样费心……”   迟恒却不答,只道:“王妃娘娘若肯赏脸,不如早些让底下的人将东西搬进去归置罢?这几盏灯虽然不多,挂好点上却也是要费一会儿工夫的。”   他说着,又将那布口袋递给一旁管事的。   阿慈见他这两大马车的灯,当下也不知该如何回他。想到他终归是一番好意,自己与他也没有不对付的地方,她当着王府下人的面,又怎好去拂这位昔日王爷至交的面子。   于是虽然一晃又念起了高羡的嘱咐,阿慈却仍是松了口。   她只福了一福身子道:“大人费心了,妾身先行谢过。”   阿慈的心中微微叹一口气,想,改日再以端王府的名义给他回一些礼罢……   迟恒见她福身行礼,忙道两声“使不得”,而后温和笑着,才又回身叫人去抬车上的花灯。   这一晚王府中的下人们喜气洋洋又忙忙碌碌的,到了戌时,花灯已尽数挂好点上了。   天色早已暗下来。   思妤听闻迟大人带来了一府的花灯,连饭也没好生吃完,匆匆用过几口便出来看灯。原以为只是赏灯而已,不想又见到迟恒带了焰火来,于是她一时的好心情便同那锦上添花,更是喜不自胜。   她跟着阿慈转悠了一会儿后,心中早已按捺不住想去后头放焰火。   阿慈瞧出来她的心痒痒,又看了片刻的灯,听见后院热热闹闹的声音起了,干脆也就放了她去与丫鬟小厮们玩闹。   思妤得到准许,连声谢过阿慈几句便走了。   阿慈望着她的背影,浅浅笑着摇摇头,又回头兀自在游廊下慢慢走着。   迟恒一直随在她身后,见她不时抬头看灯,又看那灯火映下的端王府,面上渐渐泛起的微笑,忽而低低开口道了声:“好久不见了……”   “嗯?”阿慈回过头来。   身后的迟恒正定定望着她。   眼下旁的下人们皆在后头围着放焰火玩耍,阿慈左右的几个嬷嬷也不知什么时候留在了游廊那头守着,廊上唯余阿慈与迟恒两个。   她有些疑惑问他:“迟大人前几日不才见过的。”   “是……只是你这样的笑,好久不见了。”   阿慈一怔。   迟恒黯黯低了下头,道:“上一回见你这样的笑,还是在酒坊中。那时你未出嫁,还是站在酒坊的柜台后,和每一个来买酒的客人柔声细语地说话……”   阿慈一时被他勾起往事,亦有些黯然,半也是自嘲般地笑了一下,道:“都过去了。虽然不过半年光景,却已恍如前世今生。”   “可于我,却还是这一辈子的事……”   迟恒说完话,又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望着阿慈,眼中好似凝着雾,恍恍惚惚的。   阿慈突然间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   她默不作声了一会儿,又听见迟恒轻轻问她:“我还可以唤你作‘阿慈’吗?私下里。”   阿慈抿嘴含笑,微微点了下头:“可以。”   “阿慈。”   “是,迟恒。”她亦笑着回他。   一时间,游廊中仿佛云开雾散,阿慈淡淡地笑着,转过身继续赏灯。   各色花灯悬在檐下,她一盏一盏地看去,仿佛回到旧日与父亲一同上街,赏顺天府元宵灯会时的情景。那时她的年岁尚小,一只小手牵着父亲的大手,一只小手捏着糖人,面上挂着软糯糯的笑,好似会永远那样一路走下去。   阿慈的眼里,一时夹杂回忆的幸福与淡淡感伤,忽又念起那一夜大昭寺后山上的松竹与雪。那一晚,她也是牵着高羡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下去。   于是眼底的伤怀之意又渐渐散去了,转而泛起许多对现世安稳的心满意足来。   她缓缓的步子慢慢朝前走,倏然却听见身后又响起一声轻轻的:“阿慈。”   “怎的了?”   她嘴角微微扬着,正仰头细细赏一盏卯兔花灯,并未回头去看迟恒。   迟恒道:“王爷走了,我还在。”   “你自然是在,王爷走了,又与你无……”   阿慈听他突如其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有些好笑,转过脸来正要打趣他可是今夜吃醉了,说这些莫名其妙的,然而她一回头,倏忽竟又愣在了那里。   眼前的迟恒一本正色,素来温和的一张脸上,两道目光直直的,落在她的身上。   阿慈忽然间便觉出了他这一句话里的深长意味。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只道:“我与王爷十分不同,虽然自幼与他形影不离,但实非个性相投。他的性子孤僻寡言,我于待人接物上,较他总要热络一些,他行事多果决,我则顾虑实多。可我虽与他十分不同,却也十分相同,自幼与他皆受教于同一位恩师,后来入朝为官,侍奉同一位君主,同为天下百姓劳力劳心,也喜欢同一个人。”   他话毕顿了顿,见到阿慈望着他的双眼,渐渐惊诧:“你是,你是说……”   “阿慈,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从当初还在酒馆时起,我便喜欢你。如今王爷走了,我还在,王爷业已故去,我仍还等着你。”   阿慈登时怔在那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那一晚在大昭寺后山,高羡心中的担忧竟是真的,迟恒果然对她有意,而她竟也后知后觉到了这样的境地。   她沉默半晌,方低着头道:“我何德何能,竟得王爷与大人的喜欢。”   “你自有你的好,不必旁人懂得。”   “可我过去也不知大人有此意,我素来是这样不解风情的,只怕大人的一片心意,要错付了人。”   阿慈蹙眉,也不敢看迟恒,只用余光盯着地上,脑袋里则绞尽了脑汁,想着该如何委婉地回绝他。   然而迟恒似乎是没有听出她这番话里隐隐的拒绝之意,他只道:“我的心意是否错付,我心中焉能没有数,莫说我已认定你了,即便是真的错付了人,那亦是我自己该承受的结果,与你无干。”   他道:“我知你一时难以接受,但如今王爷不在了,你虽有碍王妃的身份,但终究是可以再嫁的,我亦可以请父亲、祖父出面,去求陛下作主将你……”   “不不不,此事万万不可。”   阿慈不等他说完,慌忙抬起头来打断迟恒的话。而她甫一抬头,不意竟瞧见迟恒身后不远处,也不知何时还站了一道人影在那里。   花灯在他身上投下一道朦胧的光。   她当下心头一惊,望向那人的眼神亦是愣了片刻,方轻轻喊他:“四爷……” 第43章   高羡此时此刻在游廊中,看见阿慈望向他的目光,一瞬间骤起的惊诧、忐忑,甚至在他的眼里,还有那么一丝的心虚。更新最快而迟恒听见她的一声唤转过头来,跟着喊的一声“睿王爷”,也是充满了谨慎与警惕。   于是他突然间也不知怎的了,忽就不愿挪动步子往他们那儿去。   高羡只冷冷应了一声,便再不说话了。   廊下一时静默无声,迟恒正发着愣,倏然又听见阿慈压低的话音向他道:“迟大人。”   他回过头去,见到她已然又低下首,面上仿佛有疏离之意,道:“迟大人,我心有所属,无论王爷的人在与不在,我的心都是在他那里的。迟大人要去求陛下作主的话,往后还是不要再提为好。”   迟恒闻言皱了下眉。   他想,阿慈一时难以转变对端王爷的心意,定然是有的,他喜欢的阿慈,也绝非是那样寡情寡义的人。自己今日确是唐突了,再加之高羡的出现……   高羡毕竟是陛下同父异母的弟弟,又在太后抚养下长大,刚才自己说的话,也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此情此景,阿慈对他有所顾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是以迟恒听她这样回绝,心中虽然不甘,但也打住了口。   他只黯黯道一声:“我知道了。今日不巧,改日再说罢。”   “改日?”   阿慈捏着的手心紧了紧,想他怕是仍不死心?自己业已这样明确地拒绝他了……   可她没能等到迟恒再回答。   迟恒但见高羡,心中已然又起一种奇怪之感——他来端王府,倒像是熟门熟路?!   于是他迅速拿余光又瞟了高羡一眼,遂转向阿慈道:“娘娘,今日的事情若惹了娘娘心中不快,娘娘只当没听过便是,但有一桩事,我还是不得不说。”   阿慈见他瞬而换了一副严肃口吻,心下奇怪,只问他:“什么事?”   “就是此前我曾与娘娘提过的。娘娘天性淳良,但这世道人心不可不防,我曾两次提醒过娘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可娘娘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他说着,忽又侧了下头,再望了身后的高羡一眼。   阿慈在这一眼里,立时便意识到他这话是在针对高羡讲的。   从以前阿慈便已隐隐约约瞧出来了,迟恒对高羡,仿佛充满了一种天然的、莫名的敌意,而今这种敌意非但分毫未减,反倒更甚。   若在以前,阿慈定是会站在迟恒那一边,也对高羡生出居心叵测的怀疑来的,可如今因高羡的坦白,连带着她的这颗心,也悄然往高羡那头偏去了。   她听出迟恒的话里有话,心知他是有所误会,但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对迟恒说明,便只好道:“四爷对我助力颇多,大人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阿慈也不是单纯不经世事之人,孰是孰非,谁好谁过,自有判断的,劳大人记挂。”   言下之意,是她信任高羡。   她本以为自己这样替高羡说了几句好话,能够打消一些迟恒的疑虑,然而她不料的是,自己这一番话在迟恒听来,竟反而令他更觉奇怪了。   迟恒心中十分不解,上一回他在王府里遇到高羡,当时叫阿慈多小心,阿慈的眼神还是警觉的,如今怎的倒像是被高羡给收了心,反倒替他辩解起来。   只是阿慈既然这样讲了,他身后的高羡又似乎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方才不好再多说什么。   他压低了嗓子答一声“是”,又道:“王妃是聪明人,这原本也不是我如今的身份该操心的事情,王妃心中既有数便好。今日我该说的已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些,改日再来给王爷上香罢,先告辞了。”   阿慈听了,心中暗暗松一口气,面上只道:“好。妾身今日……仍是谢过大人。”   她说着福下身子,迟恒忙请她起,两手又虚扶了她一扶,见她起身,方才转身离开。   他走时与高羡也告了声别,只是出乎他意料的,高羡没有回他只言片语,唯独点了下头,也不看他,便由着他走了。   待到迟恒走后,阿慈终于疲软下来。   她在迟恒跟前紧绷了许久的身子,在终于只剩下她与高羡的这一瞬间,仿如羁旅归来的人,卸下周身疲累,缓缓沿游廊一侧的坐凳楣子坐下来。   “你来了。”她身子倚柱,似乎有些疲惫地说道。   高羡走上前来,站到她的跟前。   阿慈轻轻叹一口气,方抬起头来,瞧清楚了他的脸。   廊下虽然挂着花灯,但那灯火毕竟微弱,教她先时并看不真切高羡的神色,直至此刻他站在近前,她才注意到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他皱着眉:“迟恒今夜来王府,来做什么?”   阿慈向阖府的花灯一努嘴,道:“来送灯。”   “只是来送灯?!”高羡的说话声里显然有些不快。   阿慈察觉了,知道方才迟恒说的那番告白的话,必然是教他给听了去。虽然一时尴尬,但听他言语当中又一丝质问的意味,心头也不知怎的竟有些恼,没好气道:“那在你看来,他来做什么?”   “阿慈,我不是曾与你说过的,希望你能够离他远一些。”   高羡的声音弱了些许下去。   “我记得的。”   “你记得的,那为何还有今夜这一出?”高羡问,话里突然竟起结结巴巴的,“我来时方巧听见,听见……”   “你听见什么了?”   “听见他要去求陛下作主的话。”   高羡脱口而出,一双眉头又锁得更紧了些。   “然后呢?”   “这还要什么然后,你们不是背着我又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我又不知你们在悄悄地说些什么……”   “四爷。”阿慈忽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她一手扶着柱子,又缓缓站起身来,眼中温柔松软的颜色渐渐淡下去了,变得淡淡的。   她平心静气道:“早还是在前两日,迟恒因你的案子了结来端王府送钱款时,便已问过我,元宵灯会,愿否与他一道外出赏灯。当时我已拒绝了他,可我没有料到,他被拒绝后,今夜竟会带灯到王府里来,更没有料到他会与我说那些剖白的话。”   “我……”   “你光听见他说要去求陛下作主让我改嫁,又何曾听见前头与后头我的回应。你什么也未听见,便问我缘何不离他远一些,可不觉得有些无理取闹了?”   高羡一时语塞,顿了片刻,问她:“所以你们当时小声说的那些话……”   “自然是我要他打消那些念头的话。他要我小心些你,我又替你辩解了几句!”阿慈心中憋着一股气,为高羡的不信任,于是渐渐的口气也有些不好。   高羡当下又说不出话来,知道自己是一时情急了,刚要再开口,不想倒听见从游廊那头传来一声“嫂嫂——”。   打断了他要往下说的话。   远远只见一道身影欢快地飞奔而来,连脚步也是欢喜雀跃的,直到她行到跟前,一眼瞧见廊下还站了高羡,思妤才匆匆收住脚和笑,福下身子喊一声:“四爷。”   “思妤姑娘来了。”   “是,我来寻嫂嫂去后头放焰火,不知四爷在此,那不若……我先回去了。”   思妤说着,转身又要走。   哪想阿慈今日竟一反常态,喊她:“不必,我与四爷已说完了话,可以同你一道去。”   “当真?”思妤的双眼亮了亮,“嫂嫂你没见今晚迟大人带来的那些焰火,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竟与过去放的焰火都不同,不会窜天,光在地上长着呢。燃起来跟一丛丛银花儿一般,好看极了。”   思妤一面描着那焰火有如何如何新奇好看,一面又拉上阿慈的胳膊,小声与她道:“嫂嫂,我也想放你同四爷多说几句的,但那焰火着实不好错过。你与四爷有话,下回再说亦不迟,这焰火过了,可是有这村没这店了。”   阿慈被她挽住手,板了好一会儿的一张脸方才淡淡笑了一下,道:“知道了。”   她抬起头来又望向高羡:“我该说的话已同四爷说了,四爷若还有想不通的,还是先回去好生想一想罢。方才的事我便当一场玩笑,四爷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说着,她也不等高羡再作答,与他略略行一个礼,转身便随思妤走了。   高羡站在原地,望着阿慈离开的身影,一时心中郁闷又兼醋意大发。   他这一夜,原本是来寻阿慈去赏灯的,然而才进端王府,却见王府里头已热热闹闹地将灯悬满了。他一问门房,方才晓得是迟恒在这里。   迟恒早他一步来端王府,又是这样有备而来,高羡心中已然有些不爽了。不想他循着下人们的指引到了游廊中,竟又听见迟恒正在与阿慈告白。   他早便知晓迟恒对阿慈有意,只是没有料到他会和阿慈坦白得这样快。   迟恒于他而言,可以说是一个充满了威胁的存在。   他是自己前世的至交,也正因如此,以致阿慈对他几乎怀抱了一种天然的、超乎寻常的信赖与倚重。或许连阿慈自己都不曾察觉,可正是这样的倚重之感,却让高羡感到万分不安。   高羡想着,忽又觉心头发慌,烦躁不已。   ……   上元节过后,阿慈忽然却病了一场。   只因上元节那一晚上赏灯放焰火,衣裳鞋袜被雪水沾湿,阿慈的身子又羸弱,堪堪便着了寒气。恰逢朝中休沐,迟恒听闻阿慈病了,当日便上端王府来探望。   迟恒来时,正值下午时分。   阿慈在睡梦里迷迷糊糊的,听见底下人报说迟大人求见。她刚要回他,却见思妤已然摆摆手,想也不想道:“不见不见,嫂嫂便是因迟大人才病的,谁让他无缘无故送什么灯了,不见!”   阿慈听了,几乎是“咳——”地一下笑出声来。 第44章   只是她的咳嗽声重了一些,盖过了她的笑,教人听来只不过是她于病中猛地咳了几下。更新最快   思妤自然也没有察觉,反倒赶忙上前替她顺气。   这几日,阿慈只觉眼皮酸胀,兼着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总睡不醒一般,思妤便一直在阿慈的床前守着,连同府上许多事情,也全由思妤替她拿了主意。   阿慈在迷迷糊糊里见到她忙上忙下,俨然一副当家作主的模样,心中渐也感到十分宽慰。这边厢瞧着思妤正替她顺着气,她方要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却听见外头又响起了两声叩门声。   思妤喊进来,转眼便听得林嬷嬷的声音从帘子后传入,道:“思妤姑娘,迟大人说他一个男子,自是不好见娘娘的,但这一盒东西,原也是他的一点心意,还望娘娘能够收下。”   “这是何物?”   思妤没有起身,只从林嬷嬷手中接过那盒礼,打开来看。   阿慈头枕着绣花枕头,微微睁了下眼,越过被头见得那是一盒人参。   “一盒参?”   “是。”林嬷嬷一颔首,“迟大人说,这参虽不及他前次送来的红参名贵,但给娘娘调养身子亦是极佳的。娘娘此番罹患风寒,更该多用一些补气血之物。”   思妤点点头,合上盖子将参放到一旁,道:“也算他有心了。上一回迟大人送红参,嫂嫂便是收下了的,这一回想来也不好拂迟大人的一番美意,就搁这里罢,待嫂嫂醒来我再与她说。”   “是。那奴婢这就去回了迟大人。”   林嬷嬷说着,略一施礼便退下了。   阿慈本想叫住她,让把参给退回去,可才一开口,却发觉喉间干涩得厉害,分明努力想出声,但说出来的声音却连自己也听不见。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发着烧,便连嗓子也烧哑了。   于是残存的一点神识思考了片刻,也就作罢了。   想来不过一盒参而已,就是寻常朋友之间生病了送礼,也是有的。   阿慈想了想,终究没有再开口。她的脑袋昏得厉害,干脆先闭上眼睛睡一觉,预备等病好以后再说。   这一觉,一直就睡到了深夜。   而阿慈的从午后便发起的烧,烧了一晚始终缠绵不去,到了后半夜,她人在睡梦当中,却似乎听到窗户外头窸窸窣窣的。   思妤本是在阿慈的床边小憩,迷迷糊糊里亦听见了这窸窣的声响,睁开眼睛往外一瞧,竟见到窗户教人拉开了一道缝。   她登时被吓一跳,刚要呼喊出声,却又见到窗户大开了,从那窗户外面一骨碌翻进一个人影来。   人影手脚利落,飞快地回身关窗,再转过身来时,只听见思妤压低嗓子喊了一声:“四王爷!?”   “是我。”高羡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唇上,示意思妤莫慌。   他关好窗子以后,又行到阿慈床边,问思妤:“她怎么样了。”   思妤还是怔怔的,仍是小声问他:“四爷怎的来了?”   “自然是听到下面的人说起端王妃生病才来的。”   “那为何不走正门进来,倒要这样偷偷摸摸的……”   高羡别了她一眼:“走正门,走正门我还进得来吗?”   他说着,又坐下来,伸手去探阿慈的脑袋,片刻以后皱了皱眉:“怎的还是这样烧。”   “大约上一回生过病后未好生调理,拖延至这一次,病势就来得更凶了罢。”思妤这才回过神,看着阿慈道,“我从下午便一直守在这里了,按太医留的法子给她拿冰帕敷着,热了便换,可好像并不见效。”   “那药呢?可有服药?”   思妤摇摇头:“没有。想用的,也照太医开的方子熬好给端来了,可嫂嫂却一直睡着。从吃过午饭起,除了迟大人来的时候醒了一会儿,别余时间一直未睁眼,我们几个又不好叫她,是以……”   高羡听见,蓦地皱了下眉。   思妤以为他是在怪自己照顾不周的罪,一时低了头没有吭声。   耳朵里只听见高羡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知道了。你辛苦了,且回去歇一会儿罢,我来替你守着。”   “这……”思妤抬起头来。   高羡业已伸手去替阿慈换帕子了,见到思妤并不动,也未停下,只一面将那帕子浸入床头放的冷水里一面道:“你若不放心,留在这里也可以。我只是想到明日白天我不便来此,左右都是要夜里偷偷潜进来的,能换你去睡一会儿也是一举两得。”   思妤看着他,又看看阿慈,问:“思妤当真可以相信四爷?”   高羡却突然笑了一下,将拧好了的帕子重新搁到阿慈头上,回过头去看她:“你不信我什么?是不信我会照顾人,还是怕我欺负了你嫂嫂?”   “我……”思妤一时语塞。   “抑或是两者皆有?”   思妤的脸渐渐红了,只道:“我只是怕,只是怕……”   “怕什么?”高羡问。   她面红耳赤,倏然间一跺脚,豁出去道:“不管了,我直说了罢!四爷,我知道你对嫂嫂有意,但嫂嫂心中如何想的,我却并不清楚。她若愿意,我自然是二话不说要成全她,可她若不愿意,我今夜这样一走,岂非是置她于不管不顾之地?四爷你要是真心为嫂嫂好,就该,就该克制一些……”   她说完话,脑袋里也不知想着一些什么,只见那颊上的红晕已是一路往下,红到了脖子根。   高羡闻言,当下一愣,为她不知何时看穿的自己属意阿慈这件事。   但缓过劲来,他又淡淡一笑,转回头去,只道:“我明白了。你无需这样担心,我虽没有什么高风亮节的名声,但‘正人君子’几个字还是担得起的。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瞒你,我确实是仰慕她,但你亦可以想一想,你嫂嫂是怎样的人,我若有一丁点的花花肠子,岂能再入她的眼?”   思妤“嗯”一声,低下眼没再看他。   高羡道:“仍是那句话,你若不放心,亦可以留在这里,只是换个地方睡觉而已,由你自己决定罢。”   他说完话,便顾自起身去浴房换水,不再与思妤辩解了。   他走后,思妤仍在原地坐在,耳朵里一时回想着他说的这几句话,心头则记起旧日他待阿慈的种种,又兼有除夕夜阿慈与自己的谈心,终于一颗略显忐忑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她想,自己不了解四王爷,难道还不了解嫂嫂,连她也没有拒绝的人,自己又何必这样不识时务的。   于是待高羡换了一盆水出来,见到思妤已然站起身了。她福身行了个礼,只道:“思妤信得过四爷,那这里便交给四爷了,我就在外头睡一会儿,四爷有什么需要的,喊一声便是。”   高羡点点头:“行。”   思妤这才又看了阿慈一眼,福过一福,转个身悄悄地退出门去。   这一夜,高羡一直忙忙碌碌的,不时给阿慈换帕子、替她擦手。阿慈原本烧得滚烫极了,大约是在他这样的照顾下,到后半夜,热度竟也渐渐退去了一些。   但毕竟她此番患的风寒重,体热虽然低下去了,却也一时半会儿好不全,低热一直反反复复。高羡见状,又觉着不行,瞧到桌旁一只小炉子,上头煨着药,想来是先时她们熬好了,因阿慈睡着才没喂的。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将阿慈唤起来,给她用过再睡。   然而他才行到桌前,眼角余光一晃,却又晃见桌上放的一只甚精致的木盒。   那木盒用上等的沉香木雕的,盖面浮雕百草,中绕“安”“康”二字,只一眼,也瞧得出它贵重,倒不像是阿慈寻常用的。   高羡心中“咯噔”一下,蓦然便想起了先时思妤提到的一个人来——迟恒。   他皱了皱眉,原本伸出去要去端药的手,鬼使神差地一转,就绕到木盒上去了。   他打开木盒看了眼,见是一盒参,只是品相并不及迟恒上一回送来的那些红参。这样好的盒子,装这样寻常的参?高羡心中正觉奇怪,忽然又注意到盒子的一角,也不知为何有一小块翘起了。   他放下手中的参,伸手又去提那翘起的小角,一提,竟发现能揭得开。   而他揭开那里,才看到盒子底下原是有夹层的,夹层中,竟还放了一只木雕小偶在那里。   高羡的眼底深了许多。   他拿起那只木雕仔细端详,只见木雕用料上乘,刀工精湛,雕的一位女子,温柔恬静,端庄大方,眉眼全是阿慈的模样。   高羡的眉心当下便皱紧了。   他一只手不自觉地攥成了一个拳头,另一只手拿着木雕,指甲亦是发白的。他一抬手,刚要将那木雕往小炉子里丢,忽却听见床上哼了两声。   高羡登时惊了一下,仿佛是做贼心虚,人还未回身,又听到阿慈辗转翻动身子的动静。   他慌忙将木雕藏进袖子里,顺手盖上那只参盒盖子,转眼则赶紧回到阿慈的床边,轻轻扶起她的身子,唤一声:“阿慈?”   “阿慈?” 第45章   阿慈睡得迷迷糊糊,恍惚感到身子被人搀起来,又听见有人唤她,神思混沌里以为是思妤在旁,就应了两声,由着那人在她身后垫了软垫,与她道:“先喝药,喝完再睡。”   她靠在床头,眼睛都还是睁不开的,迷迷糊糊里也没多想,见那递过来的汤匙,便低着头一勺一勺慢慢地喝着。   然而喝了约摸有大半碗了,她才觉出不对来——思妤给她喂药,怎会揽着她?   她再看正拿着汤匙的那只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这分明不是思妤的。   阿慈当下惊醒,抬起头来,却见到竟是高羡在她身旁。   “你……”   她张了张嘴,因喉间干涩还未发出一点声音,高羡却已摸摸她的头:“喝药。”   说着手中的汤匙又递到了她嘴边。   阿慈也不知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甚至还有一瞬间的恍然,想自己可是在梦中。她没有吭声,只乖乖地继续喝药。   高羡就这样一只手搂着她的肩,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药给她喂完。   一小碗药,她喝了近一刻钟的工夫。   好不容易用完了药,阿慈斜倚在身后的软垫上,半睁着眼,见高羡将碗放回去,又坐到自己身边来。他伸手摸她的额头,柔声问她:“可好些了?”   阿慈勉力点点头。   “身上可有气力?”   她又勉力摇一摇头。   此刻外头的夜色已是极深了,春寒未过的夜,仍有北风呼啸不绝,高羡道:“若不然,你再躺下多睡一会儿?”   阿慈在见到他的当下已是清醒了不少,然而这会子喝过药,也不知是药效起了还是神思重又松弛下来的缘故,又渐渐地感到疲软昏沉。   她抬眼望了高羡一眼,比着口型问他:那你呢?   “我?我自然是在要这里陪你,无论如何,总得等你烧退完了再说罢。”   阿慈慌忙摇了下头:不好……   “不好?”高羡无奈地地蜷起手指,轻轻一叩她的脑袋,“你这个小脑袋瓜子,还生着病呢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我不过在这里守着,天亮前便走,不会给你招惹麻烦的。”   他说着,又伸手去替她掖被角。   方才他扶阿慈起身时,因心里慌张故也有些匆忙,便忘了将她的被子给拉好。这会子阿慈的一双手还搭在被面上,他拉着她的手便要将它们再塞回被子里去。   只是两手才搭到她的手上,高羡当下却一顿。   “你的手怎这样冰凉?”   他问完话,不等阿慈答又二话不说伸手去探她的被子。   可这一探,才发觉被子竟也是冷冰冰的。   高羡的眉心当下就皱紧了。   阿慈分明是因受了凉才发的烧,可也不知哪个当值的丫鬟不小心,没给她将汤婆子放好,新换的被褥,她就这样冷冰冰地盖了大半宿。   “你这样可不行。”高羡一面扶着阿慈躺下,一面四下瞧了屋子里一眼,不见汤婆子的踪影,夜又深,他也不愿再惊动外头的思妤……   犹豫间,他低头望了榻上的阿慈一眼。   阿慈确是又昏沉又乏力了,她侧身而卧,闭着眼睛小憩。然而那被子也是真的不暖,她微微哆嗦着,又将腿蜷起来。   高羡皱着眉,倏忽连人带被抱起阿慈,将她往床里头挪了几尺地。跟着不及阿慈回过神来,转眼他已轻手轻脚褪去了外衣鞋袜,一骨碌钻上了床。   屋子里的灯火昏昏暗暗的,阿慈又被他往床里头一送,堪堪落进了床帐的暗影里。高羡在昏暗当中,拉过她的手,揽她入怀,隔着各自薄薄的衣裳,就那样紧紧抱着她,像裹一只小猫一样将她裹在自己的怀里。   阿慈原本已是昏昏欲睡了,眨眼又清醒过来一些,意识到他的举动,挣扎着要推开他。   可她人在病中,莫说此时此刻浑身无力,便是平时也断没有推开他的力气的。于是阿慈费劲的挣扎,不过是徒增自己的吃力罢了,在高羡眼中,也就是一只软软的小猫奋力抵着爪子,“喵呜喵呜”地叫了几声而已。   他没有松手,反是抱得更紧了些。   微弱的烛火光与四下静谧里,他将下巴搁在她的额心,压低了声音轻轻道:“不动了。”   “我不会如何的,只是你这样冷的被子可如何是好,不御寒,莫不是还想病得再重一些?我就这样抱着你,好歹给你将被窝暖上一暖,你捂得暖暖的睡一觉,能出些汗,烧也可以退得快一些。”   他说完话又过了片刻,怀里的身子才渐渐安静下来了。   阿慈蜷在他的身前,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只觉原本凉飕飕的肩头好似真的暖了一些,连着手脚的瑟缩也被融融暖意给包围了。原先还在颤抖的身子,忽如一块埋在雪地里的石头,被投进了温泉池里。   伴着心跳“咚”的一声,它迅速被温热的泉水没过,沉到池底。   而阿慈的一副身子一颗心,也如同被泉水浸润,安定下来,温柔地舒展开。   她终于这片温暖当中,缓缓缓缓,闭上了眼。   ……   这一觉再醒来时,便已是翌日天色蒙蒙之际。   阿慈本就睡了一日,夜里又因发了汗,烧退之后便带着她的睡意也渐渐散了,于是天还未亮,她便已从梦里醒转,睁开眼睛。   然而醒来见到的第一幕,却发现是高羡睡在她的边上。   他一只手揽着她,将她圈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就放在她的颈下,任由她枕着自己入睡。   阿慈对昨天夜里的事情,是有一些印象的,但又不是十分确信。眼下清醒之后确实见到此情此景,虽然心中隐隐有过这样一点准备,却也还是被吓了一下。   回过神来,她才清楚地、彻底地意识到,定是思妤将她给卖了。   那个小妮子,也不知高羡给她许了什么好,说卖就卖。   阿慈半是无语半是无奈,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身。   高羡没有反应,他仍旧闭着眼睛,还是怀抱她的姿势。阿慈低头看了看,见他身上穿着单薄的里衣,想来昨晚照顾了她一夜,也是累得径直便睡着了。   阿慈轻轻将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拿开,他没有醒。   屋子里的烛火燃了一宿,早已燃尽,此刻外头的天渐渐显出可以透过窗子映入房中的微亮来。阿慈躺着,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叫醒高羡。   他也不知何时入睡的,阿慈只怕他一晚上没有睡好,好容易才得了这么片刻熟睡的时候,实在不忍心叫他起来。可是若不起来,再过会子天大亮了,又只怕他不好出府。   阿慈正在纠结反复的当口,忽却听见外头有动静。   原是林嬷嬷晨起来换思妤的班,不想反见思妤睡在外头,她心中奇怪,便问了思妤几句。   正是这几句说话声,教阿慈在一片安静里给听见了。   林嬷嬷先是喊醒了思妤,问她:“姑娘怎的没在里头守着娘娘?可是娘娘好了起了?”而后说着,也未等思妤答话,又靠近里屋的门来轻轻叩响阿慈的门,问一声:“娘娘?”   阿慈慌忙坐起身来,忙应道:“怎的了?”   “娘娘起了?身子可好了些?”林嬷嬷说着又要推门往里走。   阿慈赶紧一骨碌翻身下床,赶在林嬷嬷将将要推开一道门缝的当口,慌地扶住了门边。   “林嬷嬷……”   她微微喘着气,半是因慌乱紧张,半是因身子才好,周身也没什么气力,故而扶着门边的身形亦有些不稳。   林嬷嬷觉出来了,她见她衣衫单薄,面颊浅红,面上不由急切道:“娘娘怎的也不多披一件衣服出来,这若再冻着可怎么好!奴婢……”   “林嬷嬷。”   眼看林嬷嬷说着又要往里进,阿慈忙用身子将门抵住,勉力打起精神喊她:“嬷嬷且在外头等我一会儿罢,我睡一夜出了一身的汗,身子汗涔涔的,且要去浴房擦洗一下。”   “那奴婢进来伺候娘娘……”   “不不,不必了。”阿慈赶紧又拦着门,将门挡回去,只留下一道缝,“嬷嬷若真要伺候,不若去替我多烧几桶热水来,我通身乏得很,也好泡一会儿。”   林嬷嬷方才颔首:“那好,娘娘稍候片刻,奴婢这就去提热水来。”   她说完行了个礼,堪堪便要往外走。   阿慈心中暗暗松一口气,刚要将房门关上,不想又见林嬷嬷的步子倏地顿住,她转过身来:“对了娘娘,迟大人现下正在府上,让奴婢等娘娘身子爽朗了便知会他一声的,娘娘看可用再打发个人去给迟大人通报?”   阿慈一怔,天都还未亮,迟恒怎的就已经到王府上了。   “迟大人何时来的?”   林嬷嬷道:“大人昨日便没走,因担心娘娘,是以昨儿下午给娘娘送了盒参来以后,一夜就宿在府里,那参已让思妤姑娘过了目,应搁在娘娘桌子上的。”   阿慈这才又回头看了小桌一眼,昨日迟恒送参,她确是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了这件事,桌上此刻确也放着一只木盒。   阿慈颔首道:“知道了。烦请嬷嬷和迟大人道一声,我已无碍了,但是不宜见风,便不与他见了。多谢他送参来,改日我再亲自登门,和他致谢。”   林嬷嬷点头应好,遂才福过了身子走了。   阿慈待她离开以后,堪堪才将门关上,一转身刚倚着房门舒一口气,抬眼却见到高羡也不知何时醒了,正在床上坐着。   “你醒了?”阿慈一面说,一面回到床边上去,向高羡道,“趁这会儿天还未亮透,你赶紧回去罢,你这样大胆地过来,若要被人瞧见可如何说得清,往后千万别再这样做了。”   然而高羡听罢,一张脸色沉沉的,却不是很好看。 第46章   “迟恒来了?”他问。更新最快   阿慈一愣,想来是方才林嬷嬷的话教他听见了,继而点了点头。   “我是听闻你生病了,才连夜偷偷翻了端王府的墙进来的。”   “嗯。”   “你就没什么话要与我讲?”高羡的两道目光定定的,一动不动望向阿慈。   阿慈一时讷住,只听他又顾自沉沉叹了一声,那一声叹里似乎还夹杂些许愠怒自讽,道:“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昨晚在这里不眠不休照顾了你一晚上,直至寅时中见你烧退了才睡过去,你倒好,醒来连句好话也不曾讲,却要先撵我走。”   高羡坐在床沿上,完全已是负气的口吻。   阿慈张了张口,声音沙哑:“我不过是担心……”   “你担心什么?”他目不转睛,“王府上下皆听命于你,又有谁敢乱嚼舌根。你担心我被人看见,可我三天两头出入端王府,就是真被人看见了又有何关系。你怕只是,只是怕我被迟恒看见了罢?”   他没有好气,说着说着又别过头去。   阿慈闻言,登时竟然有些发懵。   她也不知高羡哪里来的这样的大的气性,从上元节那一晚与他不欢而散后,她便病了,也是到眼下才与他说上话,而瞧他这副怒意横生的模样,莫不是自上元节便一直气到了现在?!   阿慈虽然退了烧醒过来了,但脑袋仍是发懵,身子也不尽爽利,再加上被他这样莫名其妙一顿质问,一时心情也十分不好。   她亦沉下嗓子道:“我不过好心提醒而已,本来便是你来得冒险,你心中若有不痛快,要么说开了,要么就寻个别的地方撒去,何必这样口不择言的。”   “我口不择言?”高羡问,“你能说迟恒心中没打别的主意?他来探望你,便真的只是送盒参,托嬷嬷们转达几句话便罢了?!”   阿慈听罢,心中的别扭一时更甚了。   他好好的,为何说话却总是要拐到迟恒的身上去。而他嘴上虽然说着迟恒,可话里话外又何尝不是在给她乱扣帽子。   阿慈越想,越觉着气不打一处来。   高羡既然如此信不过她,又何必眼巴巴地跑这里来!   她的十指暗暗攥紧了,一双杏眼定定地凝视高羡:“是以你这一回上端王府,是做什么来了?”   “我还能做什么来,你生病了,我放心不下。”   “我又没求着你来,你这般胡言乱语地质问于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往后还不如不来得好。省得你添堵,我亦添堵!”   她说着,也一扭头,不再看他。   高羡听来,却也心头一股无名的火气直往上冒。   他突然披衣下床,气道:“行行行,迟恒送了你一盒参,你便要登门去谢,我巴巴地在此照顾了你一夜,你倒让我再别来了。”   高羡脱口而出:“往后你是病了也好,好了也罢,我一扇端王府的门也不会踏过。”   他说着,已然手脚麻利地穿好鞋袜,不等阿慈反应过来,三两步行到窗边,拉开窗户翻过便走了。   阿慈立在原地,一时又气又急之下,想喊他,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见着他的身影就迅速消失在窗边。   她急火攻心下,登时只觉脑袋“嗡”地一声,紧跟着眼前黑黑的一道闪过,当场身子不稳,一下便跌坐下去。   ……   思妤正在外头守着,突然听见里头有一声像是桌椅被撞翻,带落碗盏摔碎在地的声音。   清脆的“咣咣”几声,思妤连忙起身叩门:“嫂嫂?”   然而里头不闻半点声响。   思妤犹豫了一下,迅速又推门进去,一眼却见阿慈竟坐在地上。   “嫂嫂这是怎的了!?”思妤一惊,赶忙上前去扶她起来,“四爷呢?”   阿慈没有答话,只由着她搀着自己,回到床上坐下。   思妤一面给她盖被子,一面见到她的脸色不好,心中渐渐也明白过来,不敢再问,就默默地陪着她在床边上坐下,拉着她的手。   阿慈只觉心口闷闷的,身子也是无力,靠在床头缓了好半日,才勉强打起一些精神,对思妤道:“迟大人送来的那盒参,你还是替我还了他罢。”   “为什么?”思妤疑了一声,“上回迟大人不是还……”   她话才说到这里,突然却打住了。   她望着阿慈淡淡的却又不容分说的神色,心下忽然就隐隐猜出了阿慈与高羡怎么了。   她紧了紧阿慈的手,小声道:“我知道了,嫂嫂莫气,我会去办妥的。”   “嗯。”阿慈点点头。   适逢林嬷嬷提了热水回来,思妤便托林嬷嬷照顾阿慈,自己则拿起那盒参,往外头去了。   ……   迟恒昨晚也没睡好,在房里辗转反侧,一直到后半夜才浅浅地眯了一小会儿。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见到林嬷嬷打发来的小厮学了一通阿慈让转达的话,一颗心方才放下些许,不多时却又见到思妤来了。思妤手中还带着那盒参,迟恒一见,心头登时只觉空落落的。   他与思妤寒暄了一会儿,听思妤代阿慈谢过他,又礼貌地将参放下,心里虽然失落至极,但仍还维持了他一贯的谦和有礼,淡淡道:“王妃好了便好,有劳姑娘了。”   思妤礼貌应着,福了一福,又叙了几句方转身离开。   迟恒垂眼,望着桌上那一盒参,原封不动的,沉沉叹了口气。   他想,阿慈果然还是不愿接受他。   他正要将那盒参收起来,然而才一拿到手上,却又发觉有些许不对。他匆忙打开盒子,竟发现人参全都好好的在里面,唯独那只木雕却不见了。   他忙喊一声:“思妤姑娘——”   思妤正要出院子,听见喊声站住脚回过头来:“怎的了?”   “这盒参里的……”迟恒一顿,又改口道,“我是想问,这盒参可有旁人动过?”   思妤微微蹙了下眉,道:“这盒参从昨儿个送进嫂嫂房中后,就一直留在娘娘房里,旁人应是没经过手的……”   她话音未落,不意却见迟恒的面容,竟好似有些高兴。   他眼底含着笑意春风,微一颔首:“好,我知道了,多谢思妤姑娘。”   ……   高羡回到睿王府时,天刚刚亮透。   他昨夜出门,穿了一身方便的衣裳,此刻却未免招人侧目了些,赶紧要将它换下来。只是换衣服时,不慎却从衣服里头掉出了那只木雕小偶。   木偶“咚”地一声落在地上又骨碌碌地滚了几圈,滚到高羡脚边。   高羡还在宽衣的手,登时一愣。   他昨晚见到阿慈醒了,一时慌乱揣到外衣袖中的木雕,后来因照顾阿慈,一门心思全在她的身上,全然便忘了这回事情。方才从她房中出来,又因心中憋闷走得匆匆忙忙的,也忘了将木雕拿出来。   此刻那只木雕静静地在他脚边上躺着,端的是阿慈的模样,望着他正暖暖地笑着。高羡倏忽间不知怎的,分明是因这木雕而生气,转眼却又心中一惊,消了气,反生出许多慌张的情绪来。   ——他不得不承认的,他对迟恒的慌张。   虽然阿慈并不觉得,但迟恒在他心中,实在是个太大的威胁。出身高门的谦谦公子,无论样貌、家世,皆足以配得上阿慈,且他还有一点是他所不及的——迟恒不必拘泥于叔嫂的身份。   高羡一向庆幸自己的重生,如今却实在不敢判断,这样的重生究竟是好是坏。   他想到此,只觉心中烦闷不已,又念及眼下自己还与阿慈吵了架,一时更添郁闷不堪。换了衣服后他捡起那只木偶拿在手中端详许久,终于仍是坐不住,干脆出门又往端王府去。   他想,迟恒的心意不能改变,自己又怎好在这样的时候自乱阵脚。   他若自乱阵脚,岂非就是将阿慈往迟恒的身边推。   想到这里,高羡渐渐的又感到后悔不迭,自己实在是冲动了,先时怎就像钻了牛角尖一般,犟得直往那死胡同里闯。这一回去,认怂便认怂好了,总比阿慈与他互不理睬,各生闷气的好。   他一面想,一面又加快了脚程,策马匆匆忙忙往端王府走。   然而才到端王府门前,却刚巧撞见迟恒出府。   迟恒见到高羡,神色明显一滞,他这几次三番在睿王府中见到高羡,不能不说心中是有所怀疑的。高羡对端王府绝对另有所图,然而他图的究竟是端王府,还是端王府里的那个人,他心中一时还把握不准。   如今阿慈病着,他又在端王府门前碰见了他,心头怀疑的那杆秤,不知不觉便向后者倾去了。   迟恒显然是十分不悦的。   他本就对高羡抱有成见,以为他这样的人,着实配不上阿慈,可上一回上元节在端王府,却听见阿慈帮他说话……   他的成见丝毫未改,反倒生出更多的芥蒂来。   于是迟恒的一张脸色,登时就有些不快。   高羡见到迟恒皱起了眉,显然是对自己有意见。他心知肚明的,也渐渐沉下了脸。   迟恒刚刚出府门,高羡刚刚下马,双双立在端王府的阶上,一上一下地不说话。终究还是迟恒碍着身份先开的口,喊了一声:“四王爷。” 第47章   “迟大人上端王府,来得够早的。更新最快”高羡应道。   “下官只是昨夜在端王府中借宿一宿而已,论早,到底还是不及四王爷,天一亮就赶着来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松开眉,微微笑了一下,“且王爷上端王府,怕是比我要勤得多罢。”   高羡亦淡淡一笑,转眼又敛起笑容来:“迟大人莫不是很在意本王,掰着指头盯着本王上端王府的回数。”   迟恒出乎意料点了下头:“实不相瞒,下官确是很在意。下官回回上端王府,回回都能见着四王爷来,可我怎么记着王妃过门以前,王爷却从未来得这样勤快的。”   “迟大人有何疑问?”   迟恒又微笑道:“下官与端王爷是故交,与王妃又是旧识,上端王府来探望王妃,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四王爷又是起的哪门子兴子,冲着谁而来呢?”   高羡听罢没有作声,忽然上前两步靠近他:“迟恒。”   他的神色突然显出许多严肃来,压下嗓子低低地道:“你不必拿与王妃旧识做借口,上元节那一日在游廊之下,你与王妃说过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你觊觎故交遗孀,以为自己有这样一个所谓‘旧识’的幌子,便无人知晓了吗。”   迟恒见他忽而直言不讳戳穿自己,分明是要与他撕破脸了。面上的笑容渐渐凝起,亦沉下脸来,冷冷问他:“觊觎?”   “是,觊觎。”   然而迟恒在这一瞬间,眼神里竟一闪而过,现出高羡从未见过的阴郁来。他阴着脸道:“四王爷懂什么,横刀夺爱的人从来就不是我。我磊落坦荡,就说觊觎,也是端王爷觊觎在先!”   高羡倏然一怔。   莫说迟恒这副模样他从未见过,就是这番话,又是从何说起?   他迅速于脑海中回忆了一遍上一世与迟恒相处的画面,彼时他只记得自己去酒馆时亦会喊上迟恒,但他倏忽了,从未留意过迟恒何时竟也对阿慈有了意。而他说的横刀夺爱,又是什么意思?   高羡还在愣神,迟恒已不愿再多逗留了。他低着头匆匆与高羡道一声“告辞”,便抬脚往阶下走。   然而他人才走出两步,却听见身后又有人喊了声:“迟大人——”   迟恒站住脚,见是一位小厮匆匆赶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只小包袱,一面奔上前来一面庆幸道:“可算追上大人了。吕姑娘才把参还了大人,大人转眼又落在房中,小的收拾客房时才看见,生怕大人已走远了……”   他说时还气喘吁吁的,确是急急忙忙地赶来的。   迟恒一愣,瞧着那只包袱叹一声道:“我既然将它留在那里,你们收着拿给王妃不就是了。”   “望大人体谅,我们娘娘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娘娘嘱咐了不可要,则今日没还给大人,改日定也是要亲自登门去还参的。还请大人莫要为难小的了。”   那小厮说完拜了一拜,又将小包袱递上来。迟恒方才又叹了口气接过了。   高羡一直在旁听着,意识到自己今早气急败坏,实在是冤枉了阿慈,一时心中焦急更甚几分,直想快快入府去与阿慈赔罪。   迟恒接过参便走了,他则赶忙往王府里去。可哪想才到角门前,却被门房告知王妃今日闭门谢客,请王爷改日再来。   高羡方要拿出四王爷的身份硬闯,不意竟见到府上护院带了两队人出来。   高羡问了一声,只听那护院道:“回四王爷,是王妃娘娘有令,近来流寇四起,要我等加强王府中的巡卫。”   高羡一听,登时又察觉到不对,哪里来的流寇,这分明是阿慈和他恼上了,不让他再翻墙进王府里罢了。   他皱了皱眉,又收起原本的架子,请门房给他递个话。   然而门房闻言,却是面有难色。   高羡问:“怎的了?莫不是连递个话也不成了?”   门房这才惶恐不安地跪地,给高羡磕了一个头道:“四王爷恕罪,其实,其实今日本也没什么闭门谢客的令,是娘娘指名不许放四王爷进王府,还特意说了,但凡是王爷要递的话、转交的物什,也一概拦下来,是以……”   高羡闻言,当下傻了眼了。   他光知道阿慈气性高,却不想此一回竟当真决绝到这种地步。   他进不去王府,便连一句话也递不到,一时心中焦急难当。   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恍然又想起两个人来——他两人的名字甫一冒出脑海,高羡登时只觉茅塞顿开,仿佛一切已然迎刃而解了——杨霖和思妤。   ……   阿慈在房中静养了四五日,觉得身子渐渐舒坦些了方才出门。   这一日外头下了场春雪,她身披一件浅桃红的大氅正站在廊下赏雪。   从那天她将高羡撵出府又下了禁令,不许他入端王府后,接连几日,果然没有一点他的消息。阿慈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一面恼他,一面又止不住地仍是想他。   她明白高羡对迟恒的隐忧,心中原也并不生这一份气,唯独气他不信任自己而已。   只是高羡,高羡近来不知是怎的了,从前与迟恒分明是至交的,如今换了一重身份,仿佛也换了一个立场看待他一般,总是将他当作敌人。   阿慈的这般心思,只怕高羡被迟恒蒙住了眼,一时半会儿并不能想得透罢。   她望着轻飘飘落下的细雪,又轻若罔闻地叹了口气。   也罢,冷他一阵,让他想想清楚也好。   阿慈心里念着,紧了紧大氅正要回身进房里去,倏然见到游廊那一头款步行来一道身影。身影还未走近,便已喊了她一声:“嫂嫂。”   “思妤?”   思妤走到阿慈近前,先拉住她的一双手,埋怨道:“嫂嫂病才刚好,这样冷的天,怎的又出来吹风。春雪年年都有,倒是嫂嫂仔细再受了寒。”   阿慈的手确是有些冰凉,被思妤暖暖的一双小手拉住,心中不禁也泛起一些融融暖意来。   她笑问:“思妤今日来,是来与我闲话?”   然而思妤没有应,反是拉着她进了屋子,又左右看了两眼,示意阿慈身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退远一些,方才悄悄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来。   阿慈扫了一眼,见是一封信。   “这是……”   思妤这才觍着脸,显得十分赧颜道:“这是,这是前日杨霖侍卫给我的,想托我转交给嫂嫂……”   阿慈一听,登时便明白了这是谁人送来的信。   她眼底有一丝淡淡的笑意,然那脸上仍是冷面若冰霜,只道:“我不看,你退回去罢。”   “退回去?”思妤一诧,“嫂嫂,一眼也不看吗?”   阿慈回身到炉火旁坐下,伸出双手兀自烤着火:“不看。”   思妤吃了一个闭门羹,悻悻地将信收回来揣进袖子里,方才没有再吭声。   这一封也不知里头写了什么的信,便这样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去,可是过了两日后,思妤却又带了个包袱来。   这一回,送包袱的那人倒学聪明了,不再拿那信封装着里头的话,径直挑了一些书与话本子,不必阿慈去翻,白底黑字的书名就大喇喇地印在外头。阿慈粗略扫了两眼,见那打开的包袱里头净是一些《浪子回头金不换》、《李易安夫妻恩爱二三事》的杂书。   思妤在旁道:“四……杨侍卫说了,嫂嫂在府中养病,不宜见风,难免会觉憋闷,送几本闲书来给嫂嫂,聊以解闷……”   阿慈随手抄起一本翻了翻。   思妤的眼里一闪而过的亮色,以为这一回有戏,却不想阿慈翻了两下又放下书,仍是不动声色的几个字:“退回去。”   思妤的心中一时有些怵,不知阿慈退回这些东西,是不是连带着也会生自己的气。毕竟阿慈有过禁令,不许门房替睿王府的人转交物什,甚是连带一句话也不行,自己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往她枪口上撞。可她转念又一想,阿慈这两回虽然都冷言冷语地回绝了她,却也没有警告她不许再犯。   想到这里,思妤的心中仿佛豁然开朗,认定阿慈其实不会迁怒于她,甚至连这怒意的源头——四王爷,她也应是没有十成的气的。   于是又过了两日,思妤又带了一只木匣来。   那木匣紫檀雕的,匣身上一水儿的牡丹海棠,打开匣子,更是金钗步摇、珠花凤簪、玉镯耳珰一应俱全。   阿慈还在丧期,这套首饰选得既精致好看又十分合宜。思妤在旁站着,看看首饰又看看阿慈,捏着两手紧张地等她答话。   然而阿慈没有开口,她甚至连首饰也未拣起来看上一眼,反倒径直折去书案前。   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她研了两下墨,提笔沾砚,不多时便拿了一张纸回来,直直拍到首饰盒子里头。紧跟着又是一声“退回去”,她便转过身子,再不看思妤了。   思妤心下打着鼓,关上匣子以前悄悄看了眼那张纸,只见纸上独独批了一个字,一个硕大的“俗”!   她在见到这个“俗”字的当下暗自咋舌,终于也没有多话,悄悄地卷了那木匣出去。   高羡这厢在得到这个“俗”字的批文后,几乎哭笑不得,但好歹是阿慈回给他的话,比之前两回的一声不吭,也算……也算他有长进了罢。   于是又过了几日,思妤又从杨霖侍卫的手上收到一样请她转交的物什。   这一回,不是什么书信也不是什么首饰了,而是一张搓衣板。   阿慈但见那张木头板子,还未等思妤开口,自己竟先破天荒地笑了起来。   她一抿嘴,突然“噗——”地一声。   思妤心花怒放,刚要接她的话,不想又在这个当口,听见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哭闹声。   阿慈好不容易才扬起的嘴角,蹙了蹙眉又收了下去。她才要打发人去问问前头怎么回事,却见林嬷嬷匆匆入内来报,原是阿慈的继母,王氏来了。 第48章   王氏一来的动静之大,势必整座端王府上下都是要惊动的。阿慈匆匆忙忙赶到前院时,见到偏厅外头已是围了好一群人,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也能听见继母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号声。   阿慈一时尴尬万分,直至林嬷嬷咳一声,人群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这才纷纷四散了去。   阿慈硬着头皮,迈进偏厅。   才一入偏厅,便见王氏正抓着一个老嬷嬷,哭得昏天黑地的,见到阿慈来了,她几乎是扑地就朝阿慈奔来。   阿慈被她猛一把抱住,险些一个踉跄往后坐去。   好歹林嬷嬷眼疾手快搀住了她,她方才稳住身子,喊一声:“娘?这是怎的了?”   继母哭得不成声,还是先前被她揪住的那个老嬷嬷开口道:“娘娘,似乎是黎小爷出了事情。”   “念昌?”阿慈蹙眉,“念昌出什么事了?”   继母仍紧紧抱着阿慈的手哭个不停,阿慈渐渐也被她哭得有些恼,喊她:“娘,你在此哭也无济于事,人既然来了,总不至于就是为了哭一场罢!”   继母方才渐渐收了些声,边抹泪,边用那哽咽的嗓子断断续续与阿慈道:“是你弟弟,你弟弟当真是走了霉运,犯了事了……”   “犯事?”阿慈勉强拉开她,“念昌他犯了什么事?”   “他,他打死了个人……”   “杀人!?”   阿慈不等继母话音落地,当下惊呼出声来,连着一屋子的嬷嬷丫鬟们,登时也是面面相觑。   继母被她这一声喊,终于平息下来些许,她也不再抱着阿慈了,只拉着她的手哭哭啼啼道:“是,是那一日,他与几个朋友相邀去逛花楼,约摸被人灌得多吃了些酒,后来不知如何与邻座的人吵了起来……你也晓得你弟弟有些脾气的,吵着吵着动起了手,这一动手,谁成想就失手打死了人。”   “逛花楼?醉酒杀人?!”阿慈听了,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娘你平日里究竟管他不管,明知他结交一些狐朋狗友也不规劝,晓得他的脾气大还惯着他,以致如今竟犯下这样的事情来!”   “我晓得的,我晓得的,”继母连声道,“可你如今再放这些马后炮又有什么用,你弟弟马上就要被扭送去刑部了,你就是在这里把我和他数落得下半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他也听不见。阿慈,你可快想想法子,怎样才能把这案子给压下来。”   继母说着说着又攥紧了阿慈的手,连那话音里头,也迅速又泛起了不成声的哭腔。   阿慈皱紧了眉:“刑部?他失手伤人,怎就又闹到了刑部去?”   继母这才哭道:“原本你弟弟失手伤人,交到顺天府便罢了,可只因打死的那人凑巧是个五品官爷家里的,非要把你昌儿扭送到刑部去。你说你弟弟,从小到大哪里遇过这样的事,我听人讲那刑部大牢,便是清清白白的人进去也要被扒几层皮才出得来,何况你弟弟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死人的,他可哪里吃得了那种苦。阿慈你快想个辄子,本也是不大的事情,看看怎样才能将救你弟弟一命。”   阿慈以为自己听岔了:“不大的事情?都打死了人了,还是小事?!”   继母见她怒目圆睁的模样,辩解道:“杀人确实是大事,但那也不是你弟弟有意的呀,我听那些个在场的人讲,当时两边都动了手,你弟弟就是手重了一些罢了,他又何尝不是挂了彩的,倘使他不还手,指不定今日那灵堂上躺的,就是昌儿了!别的不说,单凭这一点,若换做寻常人家,我光是仗着你阿慈端王妃的架子也能给摆平了,也不必来这里求你……”   阿慈听来,陡然只觉火冒三丈。   她捏紧了拳头,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她:“所以,若非这次撞上的是个官宦子弟,你便可以私下了了?平日里你们母子两个便是这样打着我的旗号横行于市的?!”   阿慈的十根指甲,一根一根,深深嵌进了肉里。   她浑身因气愤而颤栗,一时竟要眼前一黑,跌坐到一旁去。   林嬷嬷眼尖,在发觉她脸色难看的当下,好歹多使了些力扶住她,但见阿慈的怒气,却是只有更甚,不见分毫消减的。   继母还在哭哭啼啼地絮叨,阿慈像是要忍到极点了。眼看她的手背青筋暴起,像要发作,恰在此时,外头听见门房来报,说是迟大人求见。   阿慈捏紧的拳头方才松了片刻。   她刚要让门房去回了迟恒,可不想继母一听“迟大人”这几个字,登时竟似捉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一把鼻涕也未抹便忙问外头:“可是迟恒迟大人?”   阿慈刚一诧,听外头门房道了声是,继母已经忙不迭地喊:“那不就是都察院那位左都御史大人?快请进来请进来!”   阿慈当下虽然气极,但也奇怪万分,继母怎会认得迟恒?!   过去继母从未过问过酒坊的营生,哪里曾见过迟恒的人,且就算是她无意间撞见了,她又怎会知晓迟恒便是左都御史?!就连阿慈,连阿慈都是在嫁入端王府后遇上迟恒来办案时方才晓得他的身份的,这以后她也从未与继母提过迟恒的只言片语,怎的继母如今竟会晓得这样一清二楚的。   阿慈心中万分怪异,不禁望向继母的脸。   然而这一眼,她却又在继母的脸上那一份期待里,瞧出似乎还隐隐透着的一点担忧来。   她在担心什么?   阿慈还在想着,见到迟恒随着引路的小厮踏进门来。   他甫一进门见到王氏,神色明显便沉了一沉,王氏则迅速扑上前去,二话不说先拉着迟恒的衣裳袖子,半跪着哭了起来。   她的行动之迅捷,阿慈与屋里一众下人皆没料到,待回过神来时,已听继母在那儿拉着迟恒哭诉了。   她所哭的,无非也就是先时才与阿慈哭过的那番话,求迟恒看在阿慈的面子上,救救她的儿子。   然而迟恒听来,神色却与阿慈很是不同。   阿慈显然是极其气恼的,但迟恒的面上,不见怒意,不见怜悯,甚至不见一丝一毫的为难,他反倒是阴着脸,望向王氏的目光里透出从未见过的阴鸷来。他冷冷道:“婶子如今终于想起我来了?”   阿慈心中原本不安至极,为继母这样没有礼数教养的一番行径,可倏然听见迟恒这样的话,心里那份不安立时滞住了,转而生出与先前一模一样,甚至更甚的疑窦来。   她断没有料到,迟恒见到继母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一句。而迟恒这样说……分明便印证了他此前与继母是见过面,甚至是认得的。   于是阿慈本是要开的口,硬生生又顿住了。   她没有接话,倒是想听一听继母该如何回应。   只见继母拉着迟恒的手,一怔,落在阿慈的眼里微微松了松,转眼又重新抓紧了他的袖摆。她哭道:“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原也是我当初鬼迷心窍了,我给大人赔罪,只请大人不要计较,还是看在阿慈的面上,救救她的弟弟。我是糊涂的,可我哪里又晓得阿慈如此命苦,摊上王爷这么个短命的……”   阿慈听到这里,突然只觉一股怒火上涌,她当下喝了一声:“娘!这里是端王府,王爷岂也是你能在他身后胡说八道的!?”   继母一听,这才意识到自己慌乱之中口不择言了,立时又悻悻地收了声。   而她这厢不说话了,却听见迟恒又冷笑了一声。   继母才在发愣,抬起眼来,不想竟撞上他冷漠至极的眉眼。迟恒低眸扫过她的面色,继而嫌恶地推开继母的手,道:“婶子就连此时此刻,也在嫌我不及端王爷罢。我迟恒尚有自知之明,王爷我定然是及不上的,婶子求我也无用,还是多烧几炷香,去求那地底下的王爷去罢!”   继母被他一推,一个踉跄,几乎就要坐到地上去。   阿慈虽然对她有千般鄙夷万般不满,但也因了继母的缘故,生平头一遭见到这样冷漠甚至还有一些狠厉的迟恒。   阿慈一时怔住了。   这应当还是她与迟恒相识以来,第一回见他这副模样。   她愣愣地有些出神,直至听见继母的哭号声,阿慈方才又一怔,转回神来。   继母仿佛已是破罐子破摔了,她哭声连天,甚至干脆往地上一躺,满地地撒泼打滚。阿慈见她这般作态,当下也是气恼至极,忙命几个嬷嬷上前去架住她,待她人被架住,安静下来些许后,方上前斥道:“行了娘!你莫要再添乱了!我被你搅得毫无头绪,到头来一点法子也无,你便满意了?!”   继母一听,赶忙打住声:“所以你要帮昌儿?肯帮昌儿了?”   阿慈的眉心锁得极紧,只道:“我不打包票,念昌本就犯了打错,届时审案的老爷如何判,我都听那些大人的。唯一就是你怕念昌吃苦头,我可以替你去问一问,能否不必将他送往刑部罢了。只此而已!”   “这,这光不送刑部怎么行。”继母又哭道,“阿慈,那是你弟弟啊,你爹爹留下的唯一一根独苗……”   她哭着,两只手又要来抓阿慈。   阿慈几乎快压不住心中怒火,她攥紧了拳头道:“那你还想如何?把这件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说法理不容,便是我黎念慈的良心难安,也愧对我九泉下的爹爹!”   她说着退开一步,又道:“娘若嫌我无用,大可以另寻高明去,我只这样两句话,多的便再没有了。林嬷嬷,送客罢!”   继母见她转头要撵人,这才不得不答应下来,只说自己先回家,也让阿慈静下来好生想一想,兴许万一还有别的法子也未可知。   阿慈没吭声,继母转而又哭上一顿,才教两个丫鬟搀着出门去了。   待到继母走以后,阿慈终于才撑不住疲累,扶额坐到椅子上。   迟恒仍还站在一旁,望着王氏远去的方向,忽然用一副低低的,甚至还带有一丝阴狠的嗓音道:“那一对母子,拖累你的,死了才好。”   阿慈闻言,忽而错愕地抬起眼来。 第49章   眼前迟恒的面容平静似水,然那眼神里透出的目光,却分明狠厉肃杀。   阿慈一时不知所措,仿佛不认识迟恒。   迟恒立在那里看了片刻,似乎也感受到阿慈投向他的目光,这才迅速将眼里的阴狠收起来,旋即又恢复了柔和颜色,低下头望向阿慈:“你身子可好些了?”   阿慈点点头:“多谢大人挂怀,已大好了。”   “我今次来,一则探望王妃,二则,也想给王爷上一炷香。”   迟恒说着,又垂眼让身后的小厮抱上两件供品来。   阿慈虽然经这一遭折腾没了什么精神,但也正色道:“好。大人有心了,我这就指两个人引大人去佛堂。”   然而迟恒略一踟躇,轻声道:“不若,还是娘娘引下官去罢……”   阿慈当下抬起眼来。她约摸晓得他今日是个什么意思了,上一回上元节的晚上没有和他说清楚的,他怕是没有死心。   阿慈心想,也好,今日既然他提出来,便和他再明确表示一番,自己心中没有他这个人,不必他再做什么无用功的。   想着,她亦点点头,允了。   两人踩着新春将要化尽的残雪,一步一步往佛堂走。   到了佛堂,等几个家仆放好了供品,阿慈与迟恒认认真真地净过手,预备焚香。因先时阿慈嘱咐过两声,道她与迟大人还要在里头念一会子经的,几个家仆便都往外头守着去了,只留了佛堂的门大敞着。   迟恒与阿慈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上了香、拜过。阿慈起身去取经书,迟恒见了,亦站起身来。   他随她行至供放佛经的书架前,一面翻看,一面低声道:“上一回我来端王府,听闻那日你正因高烧而昏睡,也没能见着面。”   阿慈淡淡点了下头:“是,我在病中,本也不方便见外人的。”   “那次日便好了?”   “好了,”阿慈道,“若不然,我又怎会嘱咐思妤将那盒参还给大人。”   阿慈提起那一盒参,迟恒一颔首,沉默了片刻,黯黯道:“你何必这样急着拒绝我,上一回赏灯也是,这一回还参也是……”   阿慈闻言忽然转过身来,向迟恒福了一福,道:“大人,上一次有些话,我没能与大人说明白的,索性今日借此机缘,同大人道清楚也好。”   “阿慈有什么话?”   “大人与我旧日相识,自然也见识过我家中境况,我自幼便无人照拂、无人挂心,直至遇到了王爷。王爷待我情深,我的一颗心也只给了王爷一人,如今王爷的恩尚且未还尽,我如何又敢再欠大人的恩情。”   迟恒微微凝眉,半是温柔又半是黯然道:“我待你好,不必你还。”   阿慈却抬起眼来浅浅一笑道:“大人心中若真不愿我还,又何必特意来与我点破呢?说到底,大人心中还是有一份念想在的。”   迟恒忙道:“那只是我想要同你共白首的念想罢了,与还不还的并无干系。”   “可在我这里有关系。”阿慈正视他的眉眼,“我不愿意欠大人的,更不愿意再对不起王爷……”   她说着,忽又微微叹了一声,道:“原本像我这样的人,王爷走了,就该了无牵挂也随王爷去的,但彼时王爷沉冤未曾昭雪,这才苟活到了如今。可如今我多活一日,牵挂便多一日。王爷虽不在了,但端王府还在,思妤还在,王爷将他们交给了我,我又怎好辜负他所托?莫说端王妃的身份还在这里,就是思妤还未出阁,我便不可能抛下思妤随了大人。”   迟恒轻轻道:“我并未指望你现下便能应了我……”   “那大人又何必等王爷的案子一了便来点破心意呢?”   迟恒道:“那只因我希望你能及早看清罢了。我心想,或许是我过去太怯懦了些,以为感情的事可以春雨润物一般,细细地来,慢慢地来的,结果却铸成大错了。如今老天爷又给了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不愿意你再对我有一丝一毫的误会,以为我只是出于王爷的情分才待你好而已。”   迟恒认认真真,一字一顿地道:“阿慈,我待你好,与王爷无关。”   阿慈一时没有说话,她寻思着,自己究竟该如何才能教他收了这样的心思。她如今的境况,恐怕只有将高羡搬出来才能止住迟恒的念头,但是高羡的身份,又万万不可以说出……   阿慈正在纠结反复的当口,忽听见迟恒略显迟疑地问她:“阿慈……我做这些,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点触动?”   阿慈抬眼,见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十分疑惑,只淡淡道:“没有。我视大人为兄长,待大人之心坦荡赤诚,没有旁的念想。”   “那,那你为何还了我参,却又收下那只木雕?”   迟恒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疑窦,小心翼翼地问。   阿慈一怔:“什么木雕?”   迟恒当下愣在原地,他刚要开口,偏在此时,突然又听见外头有一嬷嬷的声音唤了声:“表姑娘——”   “表姑娘怎的在门外头站着,不进去呢?”   阿慈立时意识到不好,放下佛经匆匆便往门外去,才一出门,果然见到思妤正站在佛堂外头,她正与那嬷嬷行一个礼,就要往回走。   “思妤!”阿慈一声喊,“你站住!”   思妤将将才迈开的双脚,当下定在了那里。   她几乎是硬着头皮回过身来,也不敢看阿慈,弱弱地道一声:“嫂嫂……”   阿慈的脸色十分难看,在她身后,闻讯匆匆赶出来的迟恒,面上也是尴尬又铁青。   阿慈先打发了那嬷嬷离开,跟着才向思妤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思妤低着头,小声道:“才来一会儿……”   “那为何不进来。”   “我……我听嫂嫂和大人在里头说话,不敢打搅……”   思妤一面说着,声音渐渐更低了下去,隐隐的还带有一丝慌乱的哭腔。   迟恒闻言皱眉,阿慈亦是眉心紧蹙。她忽而用一副从未对思妤用过的严厉口吻,问她:“你是从什么时候起,也学会了听墙根的毛病的!?”   思妤的脑袋埋到胸前,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她低头垂眼,哽咽又可怜地与阿慈道:“嫂嫂我错了……”   “你还知道自己错了,大抵是我平日对你管教太松了,没能好好约束你。”阿慈缓了缓口气,又转身与迟恒道,“迟大人,今日不巧,我还有一些家事要料理,还请大人先回罢。”   迟恒皱着眉,看了思妤一眼。   他过去与思妤是有过数面交情的,就是平素听端王爷的话里,也没少谈起她,约摸晓得她是一个活泛的性子,若非她自幼被送到太后身边教养的缘故,只怕连那仅有的一些恬静温婉也要荡然无存的。   他既知晓思妤的性子,眼下又见是她躲在佛堂外听他与阿慈的墙根,心头难免便对思妤生出许多怀疑来。而这一怀疑,便更是联想到那件木雕上头去。   先时阿慈问他什么木雕,分明便是没见过那只木雕的,彼时阿慈在病中,正是思妤一直在她房中照料,后来还参时,也是经她的手还回来的。   迟恒心间倏然冒出一个不确信的揣测来,莫非是思妤捣的鬼,将那木雕藏起来了?   至于缘由为何,实也不难猜想,阿慈如今是端王府的顶梁柱,思妤也因此得她庇佑,若阿慈真的随了自己,则思妤这位做小姑的必然也没了依靠。虽说还有太后在,但往后的日子,到底是会比不上在端王府中。   思妤她,定是最见不得阿慈改嫁的。   迟恒想着,心中一时间又对思妤生出许多不待见来。   他原想开口问一问的,但听阿慈的话里又像是要教训她一番,自己一个外男,也不好插手这样的事情……迟恒便仍旧温和地一低头,道:“好。王妃既有要事,那下官便先告辞了,今日未念完的经,改日再来给王爷念罢。”   阿慈但闻这个“改日”,心中怕他仍放不下,忙又道:“那倒不必。今日我与大人说得已很清楚了,王爷九泉之下定也是晓得大人的一番苦心的。只是人的真心强求不来,大人也不必改日再来补这一回的经了,回头我拣几本经书差人送去大人家中,今日的事情,便算是了了罢。”   她说得话里有话,迟恒听罢,怔怔地立了好一会子,方又黯黯点了下头,道:“是……”   他也没有再吭声,默默地行了个礼后默默地走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阿慈才又一扭头,板着脸对思妤道:“你跟我来。” 第50章   思妤几乎是眼眶里头包着泪地跟着阿慈回了后院。更新最快   她随阿慈折回她的屋子,再等阿慈遣散了房里的下人又进里间关上门,方才听到她坐下后冷冷地开口一声:“过来。”   思妤哪里见过阿慈对她这副冰冷的模样,心中一时又慌又难受,迈着小步子行到她跟前去。就低眉垂眼地站着,抿紧的嘴巴微微启开一道缝,喊一声:“嫂嫂……”   “今日的事情你要作何解释?”阿慈问她,“是不小心,还是有意为之?”   思妤低着脑袋,轻轻摇一摇头:“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见到迟大人与嫂嫂往佛堂去,心中好奇,才跟上听了一会儿……”   阿慈见她如此坦诚,倒是眉梢微微一挑。   “那你原在后院,缘何会见到迟大人与我去佛堂?”   思妤这才低声道:“其时不是林嬷嬷来,说嫂嫂娘家夫人来了,我见嫂嫂去了半日也没个动静,担心嫂嫂,才想着去外头看看……”   阿慈闻言,倏忽又轻不可闻地叹了声气:“我知道你的本心是好的,只是你今日的行径,实在有些不像话。王爷走得匆忙,临终也未安排好你,我做嫂嫂的自然是要替他将你照顾好。可我如今伤心的是我太无用,也没能予你什么好的教导,以致今日甚至教你做出当着菩萨与王爷的面,偷听墙根这样的事来……”   阿慈说着说着,话里的自责叹息愈加重了。   而思妤听闻,却更是“啪嗒”“啪嗒”地滚下泪来。   她原本便包在眼中强忍着的泪,直至此刻听见阿慈说起这样伤心的话,一时一并勾起的自责与悔恨之感,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她终于哭出声来,直道:“嫂嫂我错了,你罚我罢,要打要骂我全无二话,往后也绝不再犯这样的错事了……”   阿慈见她痛哭流涕的模样,登时又有些心软。   她由着思妤哭了一会儿,才又沉沉叹一口气,拉她到一旁椅子上坐下来。   思妤哭起来,几乎是没个停的,阿慈便是一声不吭,她也少不得要哭上好一通工夫。阿慈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直至半晌以后,才听见思妤渐渐止住了哭声。   她这厢已是哭得抽抽搭搭的了,阿慈却还微微叹了一声,问她:“可是四爷让你偷听的?”   思妤红通通的眼睛忙地抬起,尽力睁大眼望着阿慈摇摇头:“嫂嫂千万别误会,这不干四爷的事情。”   阿慈定定地看着她,一言未发。   思妤这才又抹了抹泪眼,哽咽道:“我知道嫂嫂这会子不太信我了,但今日的事,确是与四王爷无关。我这几日是受四王爷所托给嫂嫂递东西不假,可并未得过他的什么暗示,要我留意嫂嫂一言一行的。今日我所作所为,全是我自己的主张而已,还请嫂嫂莫要错怪了四王爷。”   然而阿慈听她这样说,反倒有些诧异了:“你就这样信赖四王爷?今次替他辩解,上一次我在病中,又安心放他翻窗进来,你也不怕他有个歹心?”   思妤略一怔,才道:“我说不上来,总觉得四王爷言行举止像是旧识。我也不瞒嫂嫂,在我心中确是信任他的,许是,许是直觉罢……”   阿慈见她渐渐又低下去的头,暗暗咋舌,想他兄妹两个毕竟自幼养在一处,总是有一些心有灵犀的。   于是她没再追着问了,兀自摇一摇头,遂才与她道:“行了,你既已知错,我也不是那样不饶人的人,你擦擦泪罢,莫再哭了。”   她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递给思妤。   思妤赶忙接过了,低着头小心翼翼擦拭脸上的泪痕。   “但你今日毕竟做错了事,我还是该罚你的。”阿慈又道。   思妤抹干净泪迹,连忙点头。   阿慈便叹道:“你既自幼失了父母,如今又失了兄长,今日的事情虽然是我没教好你,却也是你不念过去父母兄长的教导之过,我便罚你不许用晚饭,再去佛堂中取一部《佛说父母恩难报经》,回房誊上十遍,好生思过。”   思妤听罢,起身向阿慈磕了一个头,毕恭毕敬应道:“好。”   阿慈见了,心中半是宽慰半是叹息,也未表露,只喊她起来吩咐道:“既然应了那就趁这会子便去罢,早些誊完供去佛堂前,你也可以早些休息。”   思妤跟着又应了一声是,方转身要出门往佛堂去。   然而她人尚且还在行礼,阿慈的脑海中却倏忽冒出一个念头来,转眼又叫住了她。   她轻轻问:“今日你听到的话,可会去告诉四王爷?”   思妤闻言一怔,连连摇头:“不会不会……”   可阿慈在她矢口否认以后又沉默了半晌,又道:“无妨。你若要去转告他也好,省得他心中胡思乱想。你听到的话,他却未曾听过……”   阿慈话毕微微叹一口气,便别过头去不再作声了。   思妤才直起的身子顿了顿,终究还是斗胆替高羡说了句好话。她弱弱道:“嫂嫂,四爷若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定也不是他的本心的。”   阿慈没有看她,只淡淡回一句:“知道了。”   思妤见她目光落在旁处,像是不想再提这件事,便也识趣地住了口。她略一颔首,这才正经转过身子,往外头去了。   待到思妤走后,阿慈斜靠在椅子上,终于才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揉着眉心时闭着眼,再睁开时,目光方巧就落到了桌上摆着的那张搓衣板上头。   一张搓衣板……   阿慈轻轻一笑,又顾自摇摇头,片刻以后,才冲外面喊了林嬷嬷进来,嘱咐她拿下去好生收着了。   ……   开春后,天气渐渐地暖了起来,王府里的柳条新发,四处皆是一片嫩绿的颜色摇摇摆摆的,晃得人心情也分外好。   这一日,思妤突然来叩阿慈的门,央阿慈带她出门去转一转,好裁两身衣裳预备上巳节时穿。   阿慈正坐在窗边习字,听见她说,也未放笔,只抬起头来笑问:“怎的,王府里丫鬟婆子们做的那些衣裳,你都穿不得了?”   思妤过来,拉着她的衣袖摇一摇,道:“嫂嫂——嬷嬷们毕竟年岁大了,眼光也不是顶时兴的,丫鬟们小的又小,不会做衣裳,上巳节这样的大日子,嫂嫂你便依我这一回罢——”   阿慈被她挽着胳膊,无奈又好笑,终究拗不过她便应了下来。   于是翌日收东西套马车的,一早上才在辰时中,两人便出了门。在街上逛了小半日的裁缝铺子,及至午时将近,思妤又说饥肠辘辘的要去用些吃食。   阿慈问:“去哪里用?”   思妤忙道:“我听闻这附近有一家酒楼是顶出名的,嫂嫂咱们既然出了府,今日干脆吃好些,也去尝尝吧。”   阿慈见她一脸兴冲冲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但只以为她是在王府里憋得久了,便也没多说什么。可是待两人入了酒楼,却发现楼上已开好了雅间,阿慈当下才确实感到不对劲。思妤不是兴起才来的此处,她素日里又深居王府当中,怎的一出门却已尽数安排妥当了?   她至雅间坐下来,等那两个招呼的小二退下以后,刚要开口问思妤,忽然却又闻见从门外传来一股怪味。   阿慈抬头往门口看去,便见一身石青襕衫的高羡进门来。   他的身后跟着杨霖,再后面则是几个捧着食案的伙计。那些食案上头皆蒙着帕子,大大小小皆有,方才阿慈闻见的怪味也正是从这些食案里头散出的。   阿慈还在奇怪那帕子底下到底盖了些什么,便见几个伙计一一放下食案,而后又低着头,鱼贯而出了。随着他们退出雅间的门,思妤也站起身来,向阿慈福了一福,便与杨霖侍卫一道退出门去。   偌大的雅间,一时只剩下了桌椅和摆在桌上的食案们,还有从进门后便一直未吭声的两个人。   高羡听见门被带上,轻轻的“砰”一声后,方才走近了些。   他行到阿慈跟前,却出乎阿慈意料地没有坐,而是缓缓蹲下身子,半蹲在阿慈身前,与她四目相对。   阿慈看他一眼便撇过了头,然而下一瞬却又感到他轻轻拉住了自己的手。   “你还生气呢,”他喑哑的嗓子低低地道,“是我错了,我这不是来给你赔礼道歉了。”   阿慈没有吭声。   他声音里似乎有些疲惫,只顾自缓缓往下解释道:“这段时日我已是后悔不迭了,我不该对你有一丝一毫的疑虑的,实是迟恒的示好让我方寸大乱了,我情急之下,才说了那些糊涂的话。那一日在王府外,我见到迟恒拿着参出来,心中便知自己错了,你对我的心意,我若都不清楚又还有谁清楚呢。前几日再听杨霖转告了一番思妤听到的,你与迟恒的谈话,便更是连肠子也悔青了。你又偏生不肯见我,我亦无法,才安排了今日这出。”   他拉着阿慈的手蓦然紧了紧,问:“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你莫要再恼我了,好不好?”   阿慈听罢,仍是没有吭声。   她一直板着一张脸,虽然有所和缓,但始终没笑,也未看他。高羡心中是忐忑不定的,半晌,才终于见到阿慈朝桌上抬了下下巴,冷冷问他:“这些是什么。”   “哦,”高羡忙起身,将那些食案上遮住的帕子一一揭开,“这是我带来向你赔罪用的。”   阿慈见那帕子一件一件揭开,现出里头的东西来。她粗粗扫了一眼,有那一日阿慈曾收到的搓衣板,有一只大盘子装的一整块豆腐……还有一样,阿慈从未见过的,西瓜大小的一只,通体泛黄,外形并不规整,还如刺猬一般长满了刺。刚才阿慈闻见的那股怪味,也正是它散出来的。   阿慈皱了皱眉:“这是何物。”   高羡见她盯着那个长满刺的东西,忙介绍道:“这是赌尔焉,原是番邦进贡的果子。气味闻着是怪了些,但食之倒甚美味。”   “那你带它们来,是要做什么。”   高羡便将那些食案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放至阿慈跟前的地上摆好。   置好后,他才直起身来,一本正经地道:“那一日你收了搓衣板,可也没有用武之地,我便又去买了一块来。你要罚我跪多久便跪多久,若搓衣板不解气,那便跪豆腐,保证豆腐不碎。要是这几样都还不行,你要我跪这赌尔焉的上头,也是可以的。”   高羡说着,又半蹲下||身子,将那搓衣板往阿慈近前推了推。   阿慈见状,终于才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第51章   “笑了?”高羡抬起脸,从进屋以来一直紧张又疲惫的面色方才和缓下去,渐渐又显出明亮的神采来。更新最快   “没有。”阿慈犟着嘴,但那眼里笑意却是不再掩饰了。   她扫了高羡一眼,只道:“你是堂堂睿王爷,跪天跪地跪陛下跪父母,我一个女子,如何当得你的跪,怕是要折了我的寿。”   高羡柔声道:“拜堂成亲之时,总是要跪的罢。”   阿慈瞪他一眼,这才又轻笑出声:“行了,起来罢。”   “你确是原谅我了?”   “你又是收买思妤,又是把我当菩萨一般又跪又供的,我总得给你一个台阶下罢。行了我气消了,你起来罢。”   高羡直至此刻才安然一笑,重又站起身来。   阿慈道:“虽然我此番是原谅你了,但也只此一回,下回你若再犯,便是十只赌尔焉也没用的。”   高羡连忙点头称是。   阿慈见状,方才又喊他:“过来。”   高羡上前两步,与阿慈近在咫尺。   阿慈旋即仰起头来,正色道:“那一日新婚夜,你在我耳边给了我一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如今我也有一句话要给你的。”   高羡颔首:“是,你说。”   阿慈便一字一句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我既是天地鉴证下结为夫妻的人,我心朗朗可昭日月,还望你也不要怀疑。”   高羡一时心头融融的,说不出话来。   他忽而伸出一只手捧住阿慈的脸,低下头去吻她。   她的嘴唇很软,呼吸也是软软的,与她平日里坚韧的模样很是不同,那是唯独只有他才见过的柔软的一面。   高羡的心仿佛也是一团残雪落在春暖的湖心里,柔软地化开了。   阿慈轻轻闭上眼。   屋子里的光阴好似凝滞了,午后的天光透过窗子落进来,勾出两人相接的轮廓。良久,他才松开她。   高羡于阿慈的额心又亲了下,方才坐下来,问她:“教我耽搁了这半日,可是饿了没有?”   阿慈浅浅一笑:“有一些。”   “那我喊他们上菜?”   “好。”   高羡起身就要出去喊人,却听见阿慈忽又想起什么似地喊住了他。   “怎么了?”他回过头来。   只见阿慈似乎面有难色,但踟躇片刻,仍硬着头皮道:“有一件事,我原本是没什么脸面开口的,但因是你,我也就安心说了。是关于……我那个弟弟,黎念昌的事情。”   高羡立住,问她:“他怎的了?”   阿慈便将那一日继母去端王府,又哭又闹的一场阵仗拣了些重要的说了,末了她道:“我当日实在被她闹得烦,便答应了继母替念昌问问。这几天我也遣人去查探过他的情况,因他是在青楼里众目睽睽之下打死的人,绝无错判的可能,是以我想他最终总要获罪,在获罪以前,能少受一些苦也好。我也不求能宽宥这个弟弟什么,只是如果可以在顺天府便解决的事情,还是不想再闹到刑部去,也算是我这个做长姐的,给他尽最后一点心罢。”   高羡颔首:“那你想要怎么做。”   阿慈道:“虽说我如今有端王妃的名头在身,但实也是个虚名罢了,旁人给三分薄面而已,并无什么大用处。原本这件事我可以拜托迟恒的,他在都察院任职,总能认得几个说得上话的人,但经过上元节那一出,我也不想再去麻烦他了……是以……”   阿慈顿了顿,高羡却早已明白过来。   他也不知怎的,听见阿慈这样说,心中反倒感到十分高兴。他微微扬着嘴角,伸手拍了拍阿慈的脑袋,道:“我知道了,我会去问的,你安心便是。”   阿慈见他二话不说便应下了,甚至连自己的请求还未说出来,先是一愣,继而亦温柔笑道:“好,那辛苦你了。”   “你我之间,不谈‘辛苦’二字。”   高羡放下手,这才转身出去喊了人来。   这一日,阿慈就与高羡在酒楼的雅间一并用午饭。思妤是早已经撺掇了杨霖,也不等他们俩,先一步就在底下大厅里用过了。待到阿慈用过了饭,几人又陪思妤逛了小半日,高羡方送她们姑嫂二人回府。   府门前一番作别自不消提,只是高羡走后,阿慈才预备入府,却听府上门房禀了一声迟大人来了,正在佛堂里等她。   ……   阿慈回屋更了一身衣裳才往佛堂去,一进佛堂,直觉却隐隐有些不对。   她抬眼见到迟恒的脸色铁青,心中便暗暗“咯噔”了一下,他这样的脸色,她极少见到,唯一一次,还是在上一回继母来时,迟恒与继母呛声的当场见到的。   阿慈的预感不是很好,但也礼貌地向他行了个礼,道一声:“迟大人。”   “不知大人今日来,是有何事?”   然而迟恒没有回答。   他盯了她半晌,两道目光直直的,盯得阿慈心中一阵又一阵地发怵。   直至四下里的空气仿佛都快冻住了,他才终于压低了嗓子开口说话,可开口却先是一句:“你和高羡好了有多久了?”   阿慈听闻,当下傻了眼。   好在她素来进佛堂都不喜带上左右伺候的人,眼下佛堂里唯独她与迟恒立在当中。迟恒身上仿佛压着怒火,阿慈站在那里,却如同长在地上一般,一步也挪不动了。   “今日我因一些杂事未了的,一早便去了都察院一趟。忙到中午从都察院中出来,不想却见到端王府的车停在一家酒楼前。我心想那样的酒楼,总不至于是出府办事的下人们会去的,不定是你或吕姑娘出府来了。于是我才入酒楼去,想与你二人打声招呼。可哪想一进门,竟见到吕姑娘和高羡身旁的那个侍卫,正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   迟恒道:“我原本还以为是他二人约在此地,可一看两人身后又还跟着好几个店伙计,分明又不是他二人私会的模样,反倒像是才安排好了一切,听从主子的吩咐退出来的。我这才留了个心眼,等他二人往大厅上去以后,独自上了楼上去看。”   “上头几个雅间里,唯独一间关着门。我隔着门听了一会儿,哪里想,哪里会想,”迟恒突然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哪里会想到竟撞见了你与高羡暗通款曲!”   阿慈一时没法解释了,她完全不曾想过,她与高羡在雅间里说话的当时,会遇到迟恒正在外头听着。   她也不知迟恒究竟听到了哪些话,但瞧他这般从未有过的气恼模样,被他听着定是没跑的了。   阿慈当下是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她试图张了张口,却发觉她面对如此确凿愤怒的迟恒,连撒谎的心思也没有了。   于是她只好沉默着,沉默地低下头去。   “所以,你这是默认了?!”迟恒问。   阿慈默默的,没有吭声。   但她哪里料到,她这样沉默地不声不响,反倒愈加激怒了迟恒。   迟恒渐渐捏紧了拳头,心中只觉恼怒至极,阿慈用待端王爷一心一意的借口来回绝他,他也真情实感地信了,可是转头才知,这不过是个弥天大谎罢了!   “上元节那日,我还好心好意提醒你提防高羡,原来那时你便与他相好了对不对!?”   “我竟不知高羡有什么好的!你可晓得他素日在外的名声?风流荒唐,哪一样他不占?这样的人,你究竟又是瞧上了他哪一点。”   阿慈仍旧缄默不言,迟恒却因此愈发胡思乱想起来。   他胡思乱想,连带着也是胡言乱语:“你莫不是看上了他王爷的身份?!”   阿慈一怔,断想不到他会这样揣测,她满面惊诧地抬起头来,然而这个举动,偏生落在迟恒的眼里,竟成了被他说中后下意识地抬头。   迟恒几乎是盛怒下问:“果真是被我料中了?!”   阿慈无奈地摇头否认。   “那你又是为何瞧上的他?”   阿慈却又答不上来了。   她没法说出高羡便是二王爷的话,就是她退一万步真的说了,眼下的迟恒也不会信。她只有默默地听着,默默地受着。   可她再一次的沉默,在迟恒看来却是印证了他的说辞。   他蓦地冷笑一声,忽然阴恻恻地开口道:“原来你是与王氏一样的人,说什么为王爷守节的话,全是屁话而已,你怕是从小耳濡目染,也变得同王氏一样爱慕虚荣。”   阿慈蹙眉,想不通迟恒怎的突然间又提起继母来。   而她抬眼望向他,竟见到迟恒的眼神,阴冷冰寒,分明不对。   她心中也不知怎的,下意识想要离开这里。然而她还未退后,迟恒已然先一步将佛堂的门摔上了。   阿慈一惊,脱口而出:“大人这是要做什……”   “你能看上高羡,不就是因他王爷的身份,想要牢牢地攀附皇家罢了。我虽不及皇家,但好歹也是个高门,今日我便遂了你的愿!”   阿慈大骇,忙要往门外奔,可迟恒业已一把抓住了她。   他用力将阿慈往墙上压去,一手捂住阿慈的嘴,另一只手则攥紧了她的衣领,不等阿慈反抗,猛一下撕开。   阿慈登时慌了,拼命挣扎。   然而迟恒压着她,仿佛一头已然发狂的野兽,他低下头,抓着阿慈的脖颈便用力吻在她颈上。   诚如报复一般。   阿慈的脖子迅速便被他印出了红痕。   她手脚并用,用尽全身力气抗拒,可她越抗拒,迟恒便越粗鲁。   她与他相识以来也从未见过的粗鲁。   他反剪住阿慈的手,咬在她颈上的唇齿却不停,还要往下去。阿慈动弹不得,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倏然迟恒捂住她嘴巴的手松了片刻,他要去撕开阿慈颈上那条鲜红的肚兜系带,阿慈说时迟那时快,猛一下低头咬住了他的手腕。   她闭紧了眼,任由眼泪飞出,什么也不想了,只管死死地咬住迟恒。   迟恒在腕上的剧痛之中,终于清醒了一些。他恍如从梦中醒来般地,忽然松开困住阿慈的手。他手足无措立在那里,不住地道:“阿慈,我,我……”   阿慈哪里还敢停留,她慌忙捂紧了衣裳,夺门而去。 第52章   阿慈只觉自己从未跑得那样快过。她一路头也不敢抬地飞跑,径直跑回房中,“砰”地一下摔上房门,倒把在院子里的林嬷嬷吓了一跳。   阿慈惊魂未定,躲在门后听外头林嬷嬷问了声:“娘娘?”   她慌忙拿手撇去脸上的泪,压住哭腔答:“我没事,你忙去罢。”   林嬷嬷应一声,便也没有再来打搅。   可是过了一会儿,阿慈还未平息下来,却又听见外头林嬷嬷的声音响起。这一回,她是来通传的:“娘娘,都察院的迟恒迟大人求见,娘娘可要出去见他?”   阿慈登时吓坏了,她慌忙喊林嬷嬷:“不见不见!将他撵走!往后端王府也不许他再踏入一步。”   林嬷嬷还是头一回见阿慈这般失态,即便隔着门,却也分明感觉得出她的惊慌失措。   林嬷嬷不由一诧。   但她毕竟是王府里的老嬷嬷了,又是从宫中出来的,见过世面,亦晓得主子眼色,便没有多话,只照着应下,道一声:“好。那奴婢这就去回了那位大人,再嘱咐门房各处仔细着点便是。”   阿慈没有应,她直至这会子才彻底缓过劲来,听见林嬷嬷的脚步声往外头去了,终于双膝发软,沿门滑坐到地上。   她背倚着门,低头看自己身前被撕坏的衣裳,领口的布料此时此刻尽是一道道的须痕,她勉力起身行去里间,映着妆台上的镜子看自己的脖颈。   只见白皙修长的脖子上,分外清晰的几道红色印迹,是迟恒在她身上留下的吻痕。   阿慈一时恼极了,又怕极了,那吻痕四布,大的有小的有,还有他用力抓住自己抵在墙上时,手指留下的划伤的痕迹。那样分明又那样的多,她怎么掩盖得掉。   阿慈试图用自己的手再抓上几道,可除了愈加凸显那吻痕的不寻常外,别无用处。   她又试图用脂粉去盖,可涂上的脂粉分明又与她的肌肤呈现两种不同的颜色,仿佛贴了一块白布在脖子上,反倒惹人生疑。   阿慈唯有穿上立领的衣裳,好歹才能将低下的吻痕遮住,可最上头的两道痕迹,却是怎么也压不住的。   天已渐暖,她又不好再戴围脖护颈一类的累赘物什。   阿慈气坏了,气迟恒的这般行径,气自己的无能为力。想到此,她又像是被人碰过一般,只觉浑身难受,转身又去喊了两个小丫头提两桶热水来,她要洗个澡。   那之后的一连三日,阿慈皆躲在房里一步也未出,而迟恒却是天天来端王府。   阿慈也不知他一次又一次地来是要做什么,只再三叮嘱了门房护院,谎称自己身体不适,不会客,但凡有登门拜访的全都替她打发掉。   除了第一日慌不择言时指名道姓不让迟恒进府外,往后几日,阿慈到底没有再点他的名。这种事情关乎名节,阿慈心中还是有所忌惮的。   迟恒应也晓得阿慈的想法,是以她没说,他也没有只言片语,除去每日来求见阿慈,旁的一切就同以往毫无二致。   只是这样的毫无二致,却还是惹了一个人生疑。   ——思妤。   思妤也不知那一日从外头回王府后出了什么事情,只晓得出酒楼时阿慈还是好端端的,后来四王爷送她们俩回王府,她与阿慈返回各自的院子前,也并未发觉她有什么异样,转眼竟听说阿慈闭门不见人了。   思妤光晓得那一天迟恒来过,心想必然与迟恒脱不了干系。思妤心中担忧,但想到她的立场,又有过上一回在佛堂听墙根的教训,一时也不好去问什么。于是她左思右想,还是只有把四王爷喊来,由他去问的好。   是以这一日,直至门房通报高羡求见,阿慈才终于出了后院。   她穿了一身竖领对襟袄裙,领子高高地护着脖颈,又于耳后散了两缕长发搭到胸前,进了正厅便微微低着头。   高羡自然也是察觉出她的异样了,他微微皱了下眉,刚要问她可是身子不爽,倏忽眼一尖,又瞧见她脖子处的不对劲来。   “你这是……”他一伸手,当下便要朝阿慈的颈上探去。   阿慈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只略一福身道:“妾身见过四爷。”   高羡方才回过神来,想起这里是在端王府,他想着,便随口扯了个谎,道:“我昨日想起来,过去睿王府里曾有两幅名家的画被王兄借去了,当时王兄说想临摹,不料后来竟出了事,以致那两幅画也被耽搁了一直未还的,嫂嫂可否领我去外书房里找一找?”   阿慈犹豫了片刻,也只有点头道了声好。   她领着高羡去了外书房,待左右皆屏退后,高羡方凑近她,直截了当地问:“你的脖子怎么了?”   阿慈原本还想瞒他一瞒,可偏偏那脖子上的痕迹实在分明,纵使她再有心也瞒不住,更何况眼前这人是高羡……于是她踟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将那一天在佛堂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高羡闻言,不出所料地气坏了。   他当场便要去找迟恒,阿慈好歹才抓着他的胳膊,只道:“罢了吧,事情都已过去这么些天了,现在再去找他,又何必呢。”   “这样大的事情,也亏你忍得住到今日才同我讲,”高羡显然气极,挣开阿慈的手又要往外走,“我可不管事情是才发生还是过去了几天,便是时隔一年半载,只要他对你做过这种事,我便不能放过他!”   “可你我如今的身份,事情绝不可以闹大!”阿慈一把拦在他的身前,终于才拦得高羡脚步一顿。   这一句“身份”的话,戳中了他的软肋,高羡方才停住。   只听阿慈又道:“何况他如今已知晓了你我的关系,若是逼急了他将事情抖落出去,你我也都吃不了兜着走。”   高羡是不担心自己的,他从前的名声便是那样了,再不济也就是多一些世俗的闲言碎语而已,于他无碍,但阿慈却不同了。   阿慈一无背景二无权势,若事情传扬出去,万一太后得知此事动了怒,自己能否保得下阿慈实在还是个未知数。届时他或许是收拾了迟恒平了心头的不快了,可遭殃的却成了阿慈一人。   高羡想到这里,才堪堪止住了脚。   “那这口恶气怎么办,难不成要我忍气吞声?!我忍不了。”   高羡紧盯着阿慈,直截了当道。   阿慈这才平静下来,轻轻叹了口气:“你若忍不了,私下里想要如何出气我都不管,但这事不可以摆到明面上去讲。莫说你我如今的身份有碍,便是我的……便是我的名节,也是要顾的。”   她说时渐渐垂了眼,目光落到地上去,连同话音也越发小了。   高羡终于才在盛怒之中寻得一丝理智,渐渐也平息下来。   他若要教训迟恒,确实有得是机会,不急于这一时,也不必他亲自登门去找他,倒是阿慈……高羡望向阿慈,见她低着头的模样,又想到那一日在佛堂里她面对迟恒时该有多么无助,心头便像是被一只手给攥紧了。   他这才倏然揽过她,将她揽在自己怀里,紧紧抱着,又拿手轻轻抚着她的后心,柔声道:“好了,没事了……”   “嗯。”阿慈被他圈在怀中,小声地应,“我从此以后再不与他往来就是了。”   可高羡闻言叹了口气,又道:“你不了解迟恒,迟恒这人,表面上看着温文和气,但认准的事情,也是爱走极端的。我自幼与他在一处进学,没少见他因为钻牛角尖而被师傅打手心……”   “那他这是认准了我吗?”   高羡叹道:“许是吧。他这人,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什么红颜知己,年纪已不小了,也未有婚娶,家里是为他张罗过几回的,但他每每不是借都察院事务繁忙推托,便是躲来端王府里。是以那一回见他特意给你送参来,我便觉出不对劲了,他对你上心,想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阿慈听罢,亦与高羡一般,沉沉叹了一声。   屋子里一时沉默,半晌,高羡才仿佛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喊了声:“阿慈。”   “嗯?”   “我们一直这样偷偷摸摸的不行,实在太委屈你了,改日我禀明陛下,娶你过门吧。”   阿慈登时抬起头来。   她睁大了眼睛,全然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你说什么?”   “禀明陛下我对你的心意,娶你过门。”   “你,这,”阿慈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弄得有些慌乱,一时磕磕绊绊道,“这会不会太快了些?我是说,你的丧期,不是,端王爷的丧期都还未过……而且我的出身……”   高羡见她突然间手足无措的模样,又轻轻一笑,将环抱她的臂弯重新紧了紧。他一手按在她的脑袋上,将她贴到自己胸前。   “你不必想那么多,”他柔声道,“你只当作什么都不知晓,我只对陛下与太后说这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他们若是肯,那即便是你我不能立时成亲,也可以不用再像今日这般躲躲藏藏的了。我大可以大大方方地表明对你的心意,你就演上一场,端着一些,答应我不必答应得那么快就好了。”   他说时,话里还是柔柔地带着笑意的。   阿慈伏在他的身前,轻轻问他:“那他们会肯吗?”   高羡道:“试试吧,不试又如何知道呢。太后寿辰将至,你我暂且先压下此事不提,待寿辰上表现得好一些,讨了太后与陛下的欢心后我再去一探他们的口风。”   阿慈听罢,迟疑半晌,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答一声,点点头应下了。 第53章   太后寿诞,应是阿慈头一回正儿八经入宫赴宴。她从接到旨意后便早早地做起准备了,知晓太后礼佛,除了请人给太后制了一串一百零八颗凤眼菩提穿的念珠外,更是亲手抄了十八卷佛经,要呈与太后。   一连几日,她都在房中抄写最后那两卷佛经,恍然间才记起,好像自打那一日高羡从这里离开以后,她便再没有听过迟恒的消息了。   迟恒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从那一日过后便一直没有再来。阿慈心中隐隐猜到或许是怎么一回事,但也没有多问。太后寿辰将至,她的心思已全不在这里了。   及至太后寿辰当日,阿慈与思妤一道入宫。   她换了一身浅桃红缀云肩的竖领对襟大袖衫,正好盖住了她颈上的吻痕。那些吻痕比之前几日已然是淡去了许多,但许是阿慈本身的缘故,仍还有星星点点的印迹留在那里。行前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的,确认乍一看已是瞧不出来了,方才出门。   这一日宫里自是喜庆热闹,大抵从端王爷过世以后,整个皇宫已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席设仁寿宫,在仁寿宫前一块开阔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座戏台,又请了许多舞龙舞狮的队伍来助兴。便是连日来忧心忡忡的阿慈瞧着,也觉分外喜庆热闹。   她诚然是忧心忡忡的,如高羡所说,在太后寿辰上要尽力表现得好一些,但于阿慈这样极少入宫的人而言,能不出错便已是万幸了。   于是她一路小心翼翼的,每行一步路每说一句话皆要在脑海里过一遍,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落到太后的眼里,还未讨人欢喜便已惹人嫌了。   好不容易拜见了太后呈了礼,又与她应答几句,算是渡过这最大的难关了,阿慈走到席上坐下来。心中才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出乎意料听见太后喊她:“端王妃。”   “妾身在。”   “你坐过来一些,不必坐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看戏也不方便。”   阿慈一怔,才放下些许的心登时又提了起来。   太后见她愣在原地未动,以为她是守着宫中分位尊卑不敢僭越,便又缓缓道:“你过来罢,是我的授意,便无妨的。”   阿慈这才小心行礼应一声,也没法顾着身后的思妤了,硬着头皮行到太后身旁去。   太后的身旁,早已设好了几张席,她一眼便瞧见与她紧挨着的席位上,高羡正坐在那里与杨霖小声说话。注意到阿慈过来,他略停了一下,向她点点头,示意阿慈安心。   可阿慈哪里还安得下心,他这样避开旁人目光的一眼,反倒教她心中更加忐忑不定了。   阿慈坐下以后,听见太后侧过身,与她轻声叹道:“我知道你应是不习惯坐在这里,但打从我那赐儿去了以后,我心中虽然悲痛难当,日日在佛祖跟前替他念经,为他超度祈福,他却一次也未入过我的梦。我料想,他许是对我有什么怨恨不满的,他还在时,我便甚少照料他,如今他走了,也怪不得不肯到我梦里见我……”   阿慈听见太后略显沉重的话音,倏然抬了下头。   她今天收拾得很是光彩,头戴一顶龙凤珠翠冠,身披大红鸾凤纹大衫,一身吉服衬得她本也十分年轻的面上更显容光焕发。但此时此刻她低着头与阿慈说话,却又从那一双眼里流露出,与这仁寿宫中热闹之意截然相反的凄凉颜色来。   阿慈微微一顿,便见太后又道:“是以我今日喊你坐过来,想来你本是他身故以前最大的挂念的,我一来见你也是得见我儿了,二来对你多照拂一些,也望他九泉之下能对我少一些怨恨。”   阿慈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她才好,她心里想,太后若是知道了她所谓的“端王爷不肯入梦”,只是因为端王爷其实未死,而是托生到了别人身上,不知会有什么反应。她觉得愧对的那位儿子,此时此刻就在她身旁不远处坐着,她却要面对阿慈睹生者,思逝人……   阿慈心中无奈又可悲可笑地叹息了一声,面上只道:“娘娘请宽心一些,王爷是最重孝的,他倘若有知,只怕思念娘娘还来不及,又怎会怨恨娘娘。”   太后闻言,淡淡笑了一下,却又微微摇摇头,似乎是在否认她的这一番话。   阿慈一时不甚理解,但只见她转眼又恢复了这一日的明亮神色,道一声:“但愿你说得是罢。”旋即便转回身子去了。   阿慈这才跟着颔首正身,也没有再多想。   她默默地坐在席上等待开席。开席以前,太后见到思妤一人坐在远处,又喊了她过来与阿慈一道坐,阿慈的一颗心才算稍稍安了一些。   等陛下来了,一众人等拜过陛下,陛下则又给太后祝了一番寿等等自不消提。待陛下终于入席坐下来后,方才开席。   席上的歌舞与戏目,热热闹闹的,又让阿慈心中的忐忑不定平复了许多。   她想,左不过就是看些戏吃些酒,该呈的礼已呈过了,太后有什么欢心的不悦的,也都尽数了解了,她接下来只消表现得规规矩矩一些,尽可能地娴静大方,便不会再有错了。   然而她越担心什么便来什么,酒吃过了一半,太后却忽然命掌事嬷嬷将东西拿上来。   阿慈见那掌事嬷嬷去了,不多时便领了一众宫女太监的,个个手里托着方木盘,盘上摆着金银珠玉的,原是要给今日来贺寿的人的赏。   这打赏又好巧不巧,偏偏从坐在太后身旁的阿慈开始。   阿慈身作第一个接赏的人,自然是要独独出来拜谢太后的。   登时满堂目光都聚到她的身上。   她勉强镇定地拜过,谢了太后,却又在一片鸦雀无声里,听见太后喊她:“你上前来,我给你戴上。”   阿慈原以为就是等那掌事嬷嬷将赏的东西送到她手里便完了,不料太后这一日应了她要“予她多加照拂”的话,竟还整了这样一出来。而阿慈低着头走上前,往那方木盘里轻轻一瞥,竟瞥见那还是一对透雕金叶缀东珠的耳坠。   阿慈当下便有些慌。   太后要给她亲手戴上耳坠,那她脖子上的吻痕……   阿慈的心砰砰跳着,手微微地捏出了汗,可太后隆恩,她又怎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谢绝,莫说谢绝她的好意了,便是一句二话阿慈也不敢讲。   于是虽然心头慌乱得不行,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由太后将她原本的耳坠取下,换上这一副新的。   虽然短短不过片刻的工夫,可于阿慈却有如半辈子那么长。   太后给她换过了一边耳朵,就要转去另一边了,阿慈仿佛可以听见自己飞速跳动的心跳,那几乎就要蹦出嗓子眼的声音。   她的面上渐渐抑制不住地红起来。   太后觉出她的紧张,轻轻笑道:“你无需这样怕我,我又不是一只老虎,吃不了你的。”   她说着,又浅笑着拨开阿慈耳边的几缕碎发,要取下她原本的耳坠来。   然而她的笑还挂在脸上,伸出的手却在阿慈耳边顿住了。   “完了。”阿慈的心突然间不再跳了,如同骤然被一块巨石砸中,急急地往下坠去。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太后,果见太后的笑容当场僵在了那里,她的面上还保持住了一朝太后应有的淡然镇定,可眼里却已露出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震惊来。   阿慈的脑袋一片空白,蹙眉低头闭紧了眼。   吻痕这种东西,太后怎会不认得。   她心中有过万千个最坏的打算,便是太后要当场拷问、当场发落了她,她也是想过的。然而太后没有吭声,她的双手在顿了一顿后,仍旧顾自取下她的耳坠,镇定自若地将赏赐阿慈的耳坠给她戴上。   一切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唯独阿慈手脚发软,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阿慈也不知后来是怎么强撑着回到的座位上,她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勉强叩谢了太后,才捧着换下来的那对耳坠往回走。   好在她的位子就在近旁,否则只要再多行一步,也定会出卖了她的踉踉跄跄。   终于她好歹是坐下来了。   阿慈坐下以后全然不敢抬头再看太后,可也不知怎的,大抵是女子天生的直觉作祟,她却一直感到太后仍在盯着她看。   太后这一会子已渐渐没了心情,她微微眯着眼,望了阿慈好一会儿,才又向她那一头的方向示意一声:“羡儿。”   阿慈埋着的脑袋,听见身后高羡起身上前领赏的动静,身子一时仿佛发僵,一动也动不了。直至高羡接了赏回来经过她的身旁,她也没能抬头看他一眼。   这一场寿宴的后半程,阿慈就一直如坐针毡一般,戏看不下去,酒也吃不下去了,待太后打发宫女太监们给各桌都赐了赏,阿慈又随众人一并拜谢太后时,才勉强算是动了动。   往后的歌舞戏目,她都失了心思了,只盼着这一场筵席早些结束,她好早些离开。   终于又过了半个时辰,戏唱完了,太后起身说也乏了,今日实是很高兴,让掌事太监好生送众人出去,阿慈方才暗暗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支撑了这么许久,早已经是疲累至极。恭送了太后与陛下离开,而后几乎是双膝一软,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嫂嫂?嫂嫂怎的了……”   思妤轻轻的一声喊,却也引了高羡的目光朝这边望来。   他才起身,望见阿慈的当下却是一怔——阿慈的脸色,瞧着竟然十分不好?   他忙上前来,轻声问她:“你怎的了?可是不舒服?”   阿慈勉力抬眼,摇了摇头。   眼下周围的人都在往外走,高羡或许也是一时情急,下意识便抬起手要去探阿慈的脑袋。然而他的指尖才触及她额心,蓦然竟听见身后一声冷冷的:“羡儿——”   阿慈与高羡几乎是齐齐回头,面上齐齐流露出惊骇之色。 第54章   太后分明已是往后边走了,不知何时竟又折了回来。更新最快她此时此刻站在那里,两道目光就直直落在高羡伸出的手上,冷冷问他:“已散席了,还不走吗?”   高羡回过神来,迅速将手收回去,知道太后已是看到他的举止了,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答:“是……正要走的,因无意见到王嫂像是身体不适,便又多问了两句。”   “哦?”太后冰冷的目光这才又转到阿慈身上,问她,“端王妃哪里不对付?可要叫太医来看过了再走?”   阿慈忙起身,向太后拜了一拜,只道:“妾身谢过娘娘,只是不胜酒力而已,并无大碍的,四王爷正在问,妾身也才要禀明……”   “哦,”太后不辨喜怒的话音又平静道,“既然无碍便好,倒是老四,难得见你这样关心人……”   高羡低下头,勉强应着是。   太后这才又行前一步,喊阿慈:“行了,起来罢。我折回来,也就是想看看你走了没有,原有几句话想问你的……”   阿慈原本听她让起,稍稍安了点心,不意却又听到她尾巴上的那句话,立时心又攥紧了。   她弱弱地问:“是,太后娘娘想问什么?”   太后顿了顿,望了她片刻,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问,可片刻以后,她却又微微叹了一声,只道:“也没什么打紧的,就是你送的那串念珠,因我原本已有一串了,便想来问问清楚,怕相冲了,对佛祖不敬的。”   她话音落,阿慈方才看到她的手里还捏着另一串念珠。先时一直未曾见到,想来她应是在席上收起了,这会子席散以后才又取了出来。   阿慈便一五一十地将她送的那串凤眼菩提念珠说了说,太后也一直认真听着。   左右一时没了旁的声响,阿慈一面说着,心中终于才感到今日这一关像是就此过去了,渐渐重新放下心来。   在场的人亦都听着她说话,也毕恭毕敬的。然而这当中却唯独有一人,在阿慈渐而安心的时候,面色却逐渐逐渐地,变得愈发难看。   高羡的两道目光,一直就落在太后手里的那串念珠上,再没有离开过。   太后走得近了,就站在他二人跟前,以至于高羡可以清楚地瞧见她手中还在转动的念珠,当中那颗玉隔珠上,清晰地刻着一个“慧”字。   这个“慧”字,不是太后的小字,亦与先帝无关,甚至同她日日诵的佛也没有半点联系,却倒是和一个人息息相关。   太后在听过阿慈的说讲后,又嘱托了几声便让他们走了,回去的路上,高羡坐在马车里,便一直想起这个人来。   他上一回见到他,还是与阿慈一起。   在大昭寺的后山上,那位独扫山径雪的僧人——觉悔师父。   高羡在他前世还是端王爷时,因太后信奉佛法,常常往大昭寺做法事,是故他每得空,也会往大昭寺中一并念上几日的经。但有一回,他因午后贪睡了些以致夜深难以入眠,便上大昭寺的后山散步,却无意间竟撞见自己的母亲亦在山上。   而那一晚同她在一起的那位僧人,彼时的他躲在树后偷听了许久,才知竟是大昭寺中的觉悔师父。   那一晚他二人间的谈话,至今想来还十分清楚。高羡听出了太后与觉悔年轻时曾有过一段情,甚至在多年以后仍还念念不忘,而觉悔——高羡后来曾借故入过觉悔的禅房,在他房中壁上见到了他年少时的字画,落款原是“觉慧”二字。   正是如今太后总是贴身持的那串念珠,上头那个“慧”字的由来。   高羡想到此处,身倚车厢,忽而揉了揉发皱的眉心,沉沉叹了一声。   觉悔应是觉悔了,那一晚他的所见所闻,觉悔所言分明已是摒弃了红尘的,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却不尽然。她许是对旧日情由难以忘怀,抑或是不甘,即便已嫁了他的父亲,却仍还在心中给这位旧情郎留了一席之地,且她仿佛是陷在了那里头,甚至于在他父亲身故以后,又念起这位旧时所爱来。   高羡彼时撞见这样的事情,不可谓是不难堪的。   他的心中有说不清的憋屈说不清的愤懑,但他别无选择,莫说母亲已成了太后,便是他父亲还在时,他也无能为力,于是最终也只有忍气吞声。   往后也唯有学着不去想他而已。   直至那一回雪夜,他与阿慈在大昭寺的后山上遇见觉悔,高羡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却不想今日见到太后手中的那串念珠,仍还是克制不住地感到心头难受。   为母亲的不轨而感到难受。   他想着,又无奈又无力地发出一声长长叹息。   ……   这一日在回程的马车当中,阿慈亦与高羡一样,感到无奈且无力。只是她所惆怅的缘由,是在她与高羡分别登车后,出宫以前,不想竟又见到太后身旁的掌事嬷嬷拦住了马车。   阿慈原本以为这一日的事情能够暂了了的,可那掌事嬷嬷替太后带了句话来,告诉她:并没有。   太后邀阿慈明日辰时,再往她宫中一叙,不带旁人,只她自己。   那嬷嬷传完了话便福身告退了,言行举止皆是恭敬并客气的,教阿慈什么也瞧不出来,但她心中却是明镜儿似的。太后特意赶在她出宫以前派嬷嬷来喊她,又点了名只要她一人独往,为的是什么事情,阿慈实在太清楚了。   她没法拒绝,想来吻痕的事情是盖不掉了,她唯有硬着头皮,将高羡先瞒下来罢……   阿慈想着,望着马车外,不由也是沉重的一声长叹。   ……   翌日一早,天才刚亮,太后打发前来端王府接阿慈入宫的马车便在端王府前停好了,阿慈照着太后的吩咐,独自一人,登车入宫。   还是同上一回那样,她先在外厅等候了一会子,待到太后做完了早课才让嬷嬷引她入内。   太后今日换了一身缘襈裙常服,还是端坐在北向正中的椅子上,阿慈入内后拜见了她,太后虽然和颜悦色地答着,却并没有叫她起身。   她先是令左右的嬷嬷等退下了,方才开口喊阿慈。可她开口,称的却也不是“端王妃”,而是“黎氏”。   阿慈知道今日一劫是躲不过了,将身子伏得低低的,仍以额触地,头也不敢抬地答:“妾身在。”   “这里没有外人,我现下有几句话要问你,你可能如实作答?”   太后的话音渐渐收起了先时的和气,显出一丝威严来。   阿慈诚惶诚恐,只能磕着头道:“是……”   “好,那我且问你,你脖子上那些印痕,是怎么回事?!”   阿慈埋着脑袋,终于默默闭上了眼,果然是为这件事才召的她。   她知太后既已注意到了这个痕迹,自己瞒是瞒不过的了,就算她撒谎推说是什么虫子咬的,可太后只消命几个懂的内闱嬷嬷将她拉到内室去,解了衣裳查验一番,便也什么都一清二楚。与其如此,倒不如她自己认下来。   只是她唯独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这种事情要她一个女子说出来,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阿慈一时低着头,口中只犹豫道:“是……是……”   然而太后没等她磕磕绊绊地“是”完,倒先又问了她一句:“可是与睿王爷有关?”   阿慈闻言,倏然一怔。   她原本便闭上的眼,这下子闭得更紧了,心中知晓已是完了,太后明察秋毫,定然也把昨日高羡那样的举动放到了心上,并与她的“不守妇道”联系到了一起。   虽说那吻痕实与高羡无关,但她既已怀疑到了这上头,任阿慈再如何辩解,只怕也是无济于事的。何况,她还不知道要如何去辩解。   她一时半会儿没有吭声,却意外地没有听到太后动怒,反而听到太后沉重的一声叹。   非常清晰,非常沉重的叹息。   甚至于阿慈下意识想要抬起头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睁开眼,听见太后喊她:“你起来罢。”   阿慈惶恐地没有动,太后又喊了她一声:“起来,到边上坐。”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爬起身,低眉垂眼到一旁坐下来。   “我知道羡儿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是不是对你示过好?”   太后待阿慈坐下后,突然轻轻地这样问,阿慈登时才从心中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里,生出一种她一直未曾想过,却似乎正是太后此时此刻在遐想的念头来——高羡从前便是风流孟浪,见一个爱一个,如今会不会荒唐到又瞧上了这个寡嫂?   阿慈本就生得极好,因出身较旁人不同一些,身上又自带一种坚韧不俗的气质,难说高羡不会动心。   阿慈还在发怔,落在太后眼里,却成了代表默认的不声不响。   “果真是我猜测的那般。”太后一声叹,又将目光收回去。   阿慈还在沉默地低着头,下一瞬,她又听见太后开口:“你往后,还是离睿王爷远一点。”   阿慈面上非常难堪,只低着头答她:“妾身明白了,妾身谨记,往后定不会再与任何人有什么瓜葛的……”   “我不是说这个。”然而太后倏然打断了她的话。   阿慈抬起头来,见她一脸正色与她道:“我不是那样刻板的人,待我儿丧期过后,你若有属意之人,要改嫁,我可以放你,别无二话。但这人唯独不可以是高羡。”   “太后……”   “这里没外人,我也就直言不讳与你说了罢。我曾有过耳闻,关于你克死了生身父母的,后来出了赐儿的事情,我便请了位师父算过,算出你是个命里极硬的。我已没了一个儿子,不想再将一手带大的羡儿也搭进去。”   太后话音落,阿慈突然就怔在了那里。她万万没有想到,太后耿耿于怀的,竟是她所谓的“克夫命”。   她的克夫命!   阿慈当下难堪至极,一直强抑着的情绪突然山洪一般倾泻,她的两眼霎时红了,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第55章   太后虽然只是坐在她近前不远处,于她却仿佛高高在上,她居高临下地审视阿慈,轻轻一开口,就宣判了她极刑。   阿慈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那种委屈与无力之感,瞬间又翻翻涌涌,占满了她的心头,教她脑袋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这一日后来太后又说了什么她全没有听进去,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的,太后请了嬷嬷进来送她出去,她也魂不守舍地跟着就走了。直至坐上回端王府的马车,马车里再无旁人了,她才骤然双泪一滚,咬着嘴哭了出来。   阿慈知道自己的命不好,只是从来不肯去承认罢了。   这样的命,她以为不过是继母嘴里的明嘲暗讽,街坊四邻的白眼侧目而已,可今日她才知道,所有人,便连太后也是这样给她盖了章。   她生平头一次,认真地信起自己的命来。   阿慈是一路默默无声地哭回家的,直至快到端王府了,她才慌忙收起眼泪。有宫人来搀她下车,她低着头,眼也不敢抬地往王府里走。   倏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喊她:“阿慈……”   这声音……阿慈蓦一伫足,抬头只见迟恒正立在她身前方不远处。   他的手上缠着纱布,用一条长丝巾绕过脖子吊在身前,脸上还有淤青未退的,看见阿慈停下来,他方才缓步上前,碍着角门前的护院还立在那里,又喊了一声:“见过王妃。”   阿慈一怔。   她不想几日不见迟恒,他竟显出这样的颓态了,只看他脸上那些淤痕,心里应也晓得是谁干的。但迟恒似乎是不愿去提,阿慈躲不过应了他一声:“大人这是怎的了。”   迟恒只淡淡道:“摔了一跤,无碍。”   而后迟疑了片刻,迟恒才又问:“下官可否,与王妃讲几句话?”   阿慈原本十分恼他,但这一日先被太后说了一顿,已没有精神再去想迟恒的事,又见迟恒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也没了什么气恼。   她犹豫一会儿,只轻轻叹一声:“大人随我去厅上说话罢……”   迟恒方才低低应道:“好。”   他随着阿慈入了端王府,往偏厅去。   阿慈进门时吩咐了下人要入偏厅,待他们行至偏厅时,早已有丫鬟婆子备好了茶果等在偏厅里。阿慈坐下后,喊了迟恒也坐,便命几个丫鬟婆子留在厅上,只是隔远一些候着。   迟恒听着她安排,也没有多说话。   待几个丫鬟婆子都退开后,他方才向阿慈低下头,沉沉道了一声:“阿慈……”   “大人有什么话要说的,就在这里说罢……”   “是我对不住你。”   阿慈话音还未落,迟恒已小心翼翼地低声说起。   阿慈没有答话。   只听他继续道:“那一日的事情,我冲动之下才失了理智,轻薄了你。若你不嫌弃,我待你的心意仍是不改,仍可以请家中长辈向陛下求情,迎你过门的,你若……”   “迟大人。”迟恒话还未说完,已教阿慈打断了,“大人缘何中意于我?”   迟恒一愣,抬起了头。   这一日的阿慈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她的面色看上去不是很好,两眼些微发红,好像哭了一场,坐下时也不似平日里那样有精神——整个人仿佛十分疲惫。而他本以为自己这样厚起脸皮说出的提议,她一定会嗤之以鼻,甚至于冷嘲热讽的,却不想她反而是打断他的话,反问了一句自己为何喜欢她。   迟恒一时愣住,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道:“我还在酒坊时,便喜欢你了……”   “我知道,”阿慈满是疲累的眉眼微微低垂,“但我是问,大人为何喜欢我,乃至于愿意对抗世俗非议也要娶我过门?是为这副皮囊,还是为我的人?抑或只是不甘而已?”   “阿慈……为何想起来问这些。”   迟恒忽而语塞,不知她今日怎么了,仿佛从她愿意让自己进端王府时便已有些不对劲了。但阿慈只坚持道:“大人不必管,答复我便好。”   迟恒也没好再顾左右而言他,他只好微微叹一声,道:“我喜欢你,怎会只是喜欢这副皮囊而已……”   “我喜欢的你,从一颦一笑到一嗔一怒,大概是从每个你迎着天光打酒的早晨,到每一个灯火熄尽的深夜,那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默默喜欢着你。仿佛是不知不觉当中的事,待我发觉时,你便已经在那里了。像一颗种子埋进了土里,它不再惧怕风吹跑它,也不再害怕雨水,它迎着你的目光生根、发芽,最后长成我心里独一无二,至死不渝的一棵树。”   “阿慈,我喜欢你,不为旁事,只因为是你,你写过的每一笔字,走过的每一步路,我都喜欢。”   他缓缓地,终于说完这一番话,心里仿佛如释重负。   许久以前他便应当告诉阿慈的,他对她的喜欢不输给端王爷,可他当时没有亲口对她说出,最后说时便已迟了。这一日在阿慈的追问之下说出来,心中不能说是不轻快的。   然而阿慈没有与他一样感到心头轻快。   她听了,却好像是在听一件旁人的事情般地,不见那张脸上有多少触动。她反而是蹙了下眉,又凝目低低地问迟恒:“那么大人……大人若真喜欢了我这样久,是不是也听说过我命里克夫的事?”   迟恒一怔,继而黯黯低下头,黯黯答她:“是……”   “所以大人也不介意?”   迟恒这才又抬起头,注视阿慈的目光认真深沉,缓缓道:“阿慈,我虽然外在待人总是热络,但心性其实十分寡淡,从我生来便无甚欢喜之事,若能得你结作鸾俦凤侣,已是我毕生之喜,就算被你克死了也心甘情愿。”   一席话,情真意切,闻者动容,可阿慈听来,心中却非常不是滋味。   分明是与她剖心告白的话,但就是别扭极了。   她这一日因入宫见太后,已然精疲力竭,眼下听见迟恒再这样说,更是莫名只觉疲累不堪。于是她扶了扶额,只道:“大人的心意我明了了,大人今日原本要说的话我也清楚,但实不相瞒我这会子已是乏极,只想回去歇息……”   迟恒见她确是疲态尽显,知道自己不该再留了,便颔首轻轻应是,站起身来。   但他起身并没有走,而是又小心翼翼问了阿慈一声:“那我往后,还可以再来端王府……”   阿慈指尖抵着太阳穴,两眼闭着,一声轻叹道:“大人是王爷故交,我焉能将大人拦在端王府外一辈子。大人要来祭拜王爷自是可以,只是我与大人之间,往后若无要事,还是少见得好……”   迟恒心中一时间难受至极,但一想到阿慈今日状态不好,再加上许是上一回自己带给她的惊吓太大,以致如今还是惊魂未定的也未可知,便没有再多言。   他想,也无妨吧,至少她今天让自己进端王府了,也松了口往后可以再来,往后与她的事情,总有机会的。   于是迟恒点点头,也只是顺着她的话,黯然道一声:“我知道了。那,下官告辞。”   “嗯。来人,送一送迟大人……”   阿慈没有再看迟恒一眼,指了两个家仆来将迟恒送出府去,自己则又坐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喊林嬷嬷搀她回房。   然而她才出偏厅,却又听门房来报,说四王爷来了。   这两个人,怎的偏在今日上赶着似地来端王府。   阿慈虽然精力不济,但也只有传了高羡进来。   高羡显然是才到,没有遇见迟恒,进偏厅时面色如常,直至见到阿慈了,他才眉心一紧:“这是,怎的了?为何脸色这样差?”   阿慈先示意林嬷嬷先回后院给她煮些安神的参茶,打发了林嬷嬷走后又示意屋子里的丫鬟们退出去,这才重又扶着椅子坐下,道:“你来了。”   “你还未答我的话,出了什么事情?脸色怎是这样的。”   高羡说着,又蹲下身子,一面拉过她的手,一面去探她的额。   然而阿慈避了一下,只答他:“没什么事,我自己心思郁结罢了。”   “心思郁结?为什么。”   高羡不解,却见阿慈正过脸来,忽然仿佛没头没脑一般问了他一声:“你可信命?”   高羡一时奇奇怪怪,但也答道:“信。若不是有命,我又怎能重活过来,想来便是命里就安排好的,要与你走完这一辈子。”   “那你也信我命里克夫吗?”阿慈突然双目朦胧,定定地望着他。   高羡这才意识到她方才那一问是在问什么。   上一回在她娘家,因那个被贬了官的太常寺丞范明礼口不择言,也曾提过阿慈所谓“克夫命”的话,当时阿慈的神情还历历在目,就与此时此刻一模一样。   高羡想起,忽然便有些生气:“是不是今日听到什么人碎嘴了?”   阿慈没有吭声,高羡当下拉紧了她的手,皱眉怒道:“你休得听那些吃饱了撑得的人说瞎话,你岂是那些人能说得的?!王府里若有人敢这样讲,我必定亲手打断他们的腿再撵出府去!”   他先骂了一通,而后忽又抬手一抚阿慈的眼,松开眉心柔声道:“你也是了,何必把这样的话放到心上去,我诚然是信命的,但你哪里是什么克夫命。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在你跟前与你说话?分明是因为你,老天爷看在你的份上才教我又活过来了,你哪里是个克夫的,明明便是旺夫的。”   阿慈闻言,一时也不知怎的,心头好似有层层的坚冰厚雪渐渐融了,连同底下被冻得发冷的心,竟也跟着慢慢化开来。   高羡的目光温柔又灼灼,那是与迟恒全然不同的目光,正坚定地、不容分说地望着阿慈。 第56章   阿慈直至这一刻,才终于体会到先时迟恒回她的话时,自己心头那种别扭得难以言说的滋味究竟是什么。   迟恒诚然是想表明他对阿慈的心意,但话里却是与旁人一样,也认为阿慈命里克夫。   唯有高羡。   阿慈望着他,眼里的泪雾渐渐散去又涌起。这世界上仿佛唯有他,是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这一边,宽慰自己,告诉自己,她并不是一颗克人性命的灾星。   阿慈蓦地只觉鼻尖酸楚,滚下泪来。   高羡见了,温柔拂去她的眼泪:“好了,莫要乱想了,是谁说的这话,告诉我,我定不饶他。”   阿慈这才含着泪摇一摇头,轻声道:“不是旁人,是,太后……”   她话出口,见到高羡也是一怔:“太后?!”   “是……”阿慈方才伸手将眼泪尽数揩去了。   她将昨日从出宫时被掌事嬷嬷拦住的事情与高羡说了一遍,而后讲到今日入太后宫中,又一五一十地转述了太后与她的谈话。   高羡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她,只是眉心却越发地紧。   阿慈话毕,见他眉间已是皱起,刚要抬手去平他眉心的纹路,不想倒被他握住。高羡站起身来,顺势揽过阿慈的脑袋贴到自己身前。   他微微弓着身子,将下颔搁在她的头顶上,轻轻道:“没事,有我在。”   “可是太后……”   “就是太后也无妨,你莫要担心,也别乱想了,还有我在。”   阿慈虽然不知他要如何去做,但眼下她确实六神无主之际,竟也在他的话里寻到了支撑的力量。   于是一颗跌宕忐忑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下来,她亦伸出手,环住他的腰身,默默点了点头。   这一日的后来,因阿慈十分疲累,高羡也没说多久的话便命她回后院歇息去了。他原本来端王府也是为了一问昨日寿宴上的境况的,如今太后的态度已是分外清楚了,他也该好生想一想,要如何扭转太后对阿慈的成见。   倒是阿慈,因有高羡的一番话,她已安下心来,不再想克夫命的事情,也不再想太后那里该如何了。但太后这一出却也点醒了她——她和高羡这层身份,想要修成正果实在太难太难。   她回屋后躺在床上,虽然疲惫不堪,却睁着眼睛并不愿意入睡。脑海当中反反复复的,全是高羡原本说要娶她过门的打算。   原本,是他们想得太过顺利了。   她念及这些,又只觉得前路晦暗一片,心中一时十分落寞。   ……   太后寿宴以后,阿慈一连郁郁寡欢了几日,但这几日里,她倒也听闻了一件消息:   弟弟黎念昌的案子判了,四月初七午时三刻斩于菜市口。   上一回在酒楼里,阿慈与高羡说过这桩案子后,高羡确是为她打听了一番。因高羡的过问,黎念昌的事也确实被压了下来,没有送往刑部,但因是铁案,顺天府尹仍是判了他斩首。   阿慈在得到消息的翌日,果然便听门房着急忙慌地来报说,继母哭着闹着闯进门来了,撒泼打滚的,几个护院硬是拦她不住。   阿慈一听便觉头疼不已,但外头隐隐的哭喊声都已传进后院了,她也不得不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下,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才知,这一次王氏哭闹的阵仗之大。   上一回好歹还有几个嬷嬷能劝着她一些,这一回,继母连偏厅也不进了,就坐在院子当中,光是嚎,光是哭。她喊些自己命苦可怜,先被阿慈克死了丈夫,如今又要丧子的话,喊得几乎一整座端王府都听得见。   左右又无人敢去捂她的嘴,阿慈便是在一路的骂声里赶到的前院。   见到阿慈来了,围着的人群才勉强散开一些,除了思妤并几个贴身服侍的丫鬟婆子还在边上伺候,别余府上下人们皆是识趣地转身各忙各的去了。   只是他们走了,心思却还留在这里,一道道目光不时有意无意地向这边投来,两只耳朵则明目张胆地竖得老高,听着这边的动静。   阿慈好歹搀起继母,要将她搀回屋子里去,可继母用力一挣,又挣地坐到了地上,反而还连累阿慈一个踉跄差点也摔倒在地。   思妤与林嬷嬷眼疾手快将阿慈扶住了,这才听见地上的继母哭喊一声:“不用你扶!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阿慈这一日本就被她那些胡话扰得心头烦闷,眼下被她一推又莫名挨骂,更是烦闷不已,她也收起了一贯的好性子,回敬她道:“我不扶你,便由着你在这里让大家看笑话?!”   “对!就是要让他们看笑话,不是看我的,是看你的!且我非但要让人家看你的笑话,还要把你是如何铁石心肠的也说给他们听!”继母坐在地上抬起头哭骂,“你真真是个硬命种,生来克死了娘,十岁克死了爹,这么多年,我一个人拉扯你和你弟弟两个到这么大,你是怎么回报我的,啊?怎么回报我的!”   她说着,又埋下脸“呜呜呜”地哭起来。   阿慈攥紧了拳头,咬着牙反问她:“我如何回报你了?当初我还在家中时,你可曾过问过酒坊一句?是我起早贪黑经营酒坊来养家,那酒坊所得的钱,我又何曾昧过一分一厘?后来王爷娶我过门,给了你不知多大的一笔钱,是你自己挥霍无度,来我这里哭穷,我又是如何待你的?!”   可继母就跟没有听见一般,只顾自哭闹道:“你现在说那些做什么,你莫不是钻到钱眼子里去了,这个时候还与我提银子!”   她说着,突然又拔高了声音,一下歇斯底里地嚎出来:“你弟弟都要被砍头了!你不为他作主,还在这里提钱!啊——”   跟着她猛然以手捶地,竟捶得那石地面也“咚咚”地响。   阿慈以为她要扑上来,下意识退了一步,又发现她只是自己在那哭天抢地后,怒道:“就是念昌这事,我也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   “你还说没有对不住的,”继母猛然抬起头来,拿手指着阿慈,双眦通红欲裂,“他都要问斩了,你还说没有对不住他的。你不是高高早上的王妃娘娘吗?当日不是说了要替念昌去奔走吗?!结果呢?这不就是你亲手害死的你弟弟啊……”   阿慈为她这无理取闹的说辞,一时怒火中烧,她道:“当日我只说尽力保他不去刑部吃苦受罪,可没说要救他性命。况且他这性命是我害的?是谁去那风尘之地与人饮酒作乐,又是谁大醉之下失手杀的人?念昌他罪有应得,便是你,你也应该当那教子无方的罪过!”   阿慈怒从心起,也不顾面前的人是她继母了,言辞咄咄,直指王氏有罪。   王氏哪里听得这样的话,她被阿慈这一语给激怒了,站起身来,戟指怒目:“那还不也是因为你!你个天杀的硬命种,要不是你克死了他爹,又怎么会有今天的事!你爹娘是上辈子做了多少孽,生下你这么个克爹克娘克夫的东西来!”   阿慈这几日好不容易才淡下去的心结,猛然被她拎起,明晃晃地一把甩到她的脸上。   她登时再也克制不住了。   “你把这话给我收回去!”   “怎的,戳着你的痛处了?”   “收回去!”阿慈几乎是要将牙关咬碎,一字一句地喝令她。   但继母极其的不识趣,非但不识趣,反还更来了兴头一般,就是要惹阿慈不痛快。阿慈害了她的儿子,她也要阿慈跟着一起陪葬!   她两手抹一把泪,突然恨恨道:“我偏不收!我就是要说,说你这个不慈不孝的不肖子,还是个不贞不忠的白眼狼!”   这话一出,阿慈心头的那团火登时如同停住一般,她瞪着王氏的眼,蓦地又瞪大了一些,难以置信问她:“你说什么?!”   继母不怒反冷笑道:“你看你这心虚在意的样子,被我说中了吧?上一回在家里我就瞧出来了,你回一趟娘家,那四王爷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做什么?几次三番我来端王府都见到他在王府里,谁知道你们两个背地里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才害死了二王爷,转头就和他的弟弟不清不楚,同那些荡||妇们有什么区别!”   她说着还抬了下巴,恨恨又冷冷地啐一声:“荡||妇!”   阿慈一时间,难以置信、不可理喻,甚至还有含冤负屈之感,齐齐涌上心来,她万万没有想到,继母竟然会口不择言到这种地步!   继母也不哭也不嚎了,连同整座端王府都随她这一瞬间的沉默安静下来。   分外可怕的安静。   阿慈几乎可以感受到四周围数不尽的,写满意味深长的目光。   她本就因为高羡的事情而烦闷不堪,这一刻,更是愤怒到了极点。她仿佛失了理智,突然上前一巴掌扇到继母的脸上:“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极其清脆的一声“啪——”。   所有人都呆住了,便连先时那些还在假装无意才瞟过来的目光,都怔怔然停在了那里。   阿慈也呆住了,她望着自己的手,终于直至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院子里的寂静,比之此前更甚。   是继母率先一句“黎念慈!——”,怒吼着回过神来。   她冲地上前便要去掌阿慈的嘴,几个眼尖的婆子赶紧抱住她,抱腰的抱腰,拉胳膊的拉胳膊。   可她大约恼怒至极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脚并用,三两下竟挣开了那些婆子的束缚。而她将几个婆子甩翻在地,竟伸手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只匕首来!   那原本是她企图以自尽来要挟阿慈的匕首,眼下利刃一转,突然就对准了阿慈。   阿慈还陷在先时那一巴掌的呆怔里。   继母匕首一挥,已经有几个小丫鬟尖叫出了声 第57章   登时也没有人敢靠近,几个婆子跌坐在地,只拼命大喊:“来人!来人——”   阿慈半晌回过神来时,继母已经挥着匕首冲过来了。那把利刃明晃晃的,直直地就要朝她心口扎去。   而阿慈呆在那里,反倒不能动了。   眼看那把匕首就要刺中她,阿慈感到胳膊被人猛地拽了一下,匕首登时就刺了个空。   阿慈回头一看,正是思妤面带惊恐地拉着她,还气喘不定的。   阿慈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竟见思妤目光望向她的身后,又是一声惊呼:“嫂嫂小心!”   身后是一句怒恨交加的嘶吼:“我杀了你!——”   她还未反应过来,思妤却已经一把抱住她的身子,几乎是要将她扑倒地一转。   阿慈瞬间只觉怀中一重,转眼便已被思妤抱着调了个个。而怀里的思妤抱着她,倏然又极其痛苦地大叫了一声。   王氏的那只匕首,一下子扎进了思妤的后肩。   “表姑娘!——”   “表小姐!”   林嬷嬷与几个婆子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住她们两个。   思妤瘫在阿慈怀里,肩头正在汩汩地往外冒血。   阿慈这才终于清醒过来。   她一把撑住因痛极而要跪倒在地的思妤,见她肩上衣裳已被染红。阿慈再一抬眼,只见继母手里就拿着那把匕首,匕首上血淋淋的。她正站在那里看着思妤,也是目瞪口呆。   “你伤了思妤!”阿慈的双目一时间带恨带火,只是目光也要将继母生吞活剥了。   可继母愣了一会儿,突然竟再一次目露凶光。   她就像是失了疯一般怒吼道:“对!我伤了人,我伤了人!反正昌儿要被砍头,我也不想活了!今天大不了就和你们同归于尽!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她大吼着,又要冲上前来。   登时便是几个婆子也被吓坏了。   她们围在思妤与阿慈的左右,慌地喊人,更有两个婆子试图豁出命去拦她。   然而这一回,继母手中的匕首还未靠近她们,眨眼却被一双手从背后给夺了过去。而那双手猛一把夺了匕首,反手竟是一划,当下就抹在了继母的脖子上。   整座端王府,瞬时间安静了下来。   还要阻拦王氏的那两个婆子,双双的脚皆顿住了,没敢再上前,几个围在阿慈身边的,同样也是张口结舌,而阿慈望向继母的眼神,从愤恨到夹杂惊慌,终于转成了震愕。   继母的两眼瞪着,仿佛不敢相信。   她的脖子上先有一道细细的红色,转眼就从那口子里不断地渗出血来。   她下意识抬手捂住喉咙,可是那血却好似流不尽,很快又从她的指缝之间漫了出来。   她呼吸困难,一张脸迅速白了下去。   终于,她的嘴巴张着,却再说不出来一句话,身子好似发僵一般,捂着脖子就那样倒到了地上。   而她的身后,手握着匕首的迟恒双眸阴鸷,他的眸色狠厉,盯着脚边的继母,抿紧了唇。   直至此刻,王府里才响起了丫鬟们的惊叫声,还有随迟恒一并进来的,端王府的护院们说话的声响。   那些护院迅速分作两拨,一拨围着继母,一拨围着思妤。   几个婆子这才赶紧合力将思妤抬起,又骂那些护院,让快快去请大夫、拿架子来。   为首的两个护院则“噗通”一声朝阿慈跪下了,直磕头道:“小的来迟,惊了娘娘,娘娘饶命——”   阿慈没有看他们,她的目光仍旧落在迟恒身上。   只见迟恒抬脚迈过王氏的尸身,寻常得仿佛只是在迈一道门槛一般。他行到阿慈近前,突然又将手上的匕首往地上跪着的两个护院头子跟前一掷,冷冷道:“刺客行刺王妃,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那两个护院止不住地磕头求饶,连声道:“大人教训得是,大人教训得是,是小的们疏忽了。多亏遇见大人,若非大人当机立断,今日后果不堪设想……”   迟恒冷眼瞧着那两人,又斜蔑了他二人一眼,这才缓缓转过头来。   他望向阿慈,转眼将眼中的阴狠敛去了,代之以平和温柔的颜色,轻声问阿慈:“可吓着了?”   阿慈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没有作声。   她不是没有见过迟恒这样的眼神,那一日在佛堂,他将阿慈按在墙上撕开她的衣服时,他的双眼就是这样的。只是她原以为,那不过是迟恒当时极度愤恨之下才会有的神情,却不想今日再见,竟并非是在他愤恨难当的时候。   而她这一回见到,他杀了人。   阿慈虽然知道迟恒这一举救了她,可心中蓦然却感到寒冷无比。她仿佛不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他在自己跟前柔声地问着话,眉眼关切,就同以往那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别无二致,然而阿慈却只觉得陌生至极。   她顺着迟恒的话答了、谢过,见到几个护院抬了担架来,便匆匆忙忙与他告辞。   迟恒只当她是挂心思妤,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看着几个嬷嬷合力将思妤放到竹担架上,由一前一后两个护院抬着,就要抬回后面去。阿慈跟在一旁,眉眼焦灼,好似不经意间回头又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   迟恒微微笑着,点了下头。   阿慈则迅速低下眼去,不敢再看他。   ……   一连几日,阿慈都守在思妤的房里。   那一日思妤替她挡匕首的情形,阿慈不可谓是不震撼的,她知道自己在思妤心中的分量重,却从未想过竟有这样重。于是将继母的事情交了管事的去料理后,她就一门心思守在思妤身边照顾她。   好在思妤的伤并不在要害上,王氏刺中了她的肩,当时虽然流了许多的血,但大夫给她止了血上了药,再包扎完毕也就无碍了。   只是她倒惯会卖乖的,瞅准了阿慈心怀歉疚,从早到晚就趴在床上与阿慈撒娇。一会儿说头晕得紧,要吃糖,一会儿又说失了太多的血,定要熬些阿胶吃些蜜枣来补的。   阿慈无奈,又好气又好笑,但回回仍也由着她。   其间高羡与杨霖来过,因不便入后院,两人就在外头和阿慈说了大半日的话。阿慈将那天发生的情形一五一十转述了一番,又讲了事后上报刑部,处理继母的事。   高羡自然是听得分外用心的,只是阿慈偶然一抬眼,看见他身后的杨霖,倒像是在出神。   他的目光不住地往后院望,仿佛挂念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阿慈见了,忽然改口与高羡道:“四爷,妾身有一件事放在心中很久了,但此前一直没什么机会。正好借这一回的事情,倒想请四爷帮一个忙。”   高羡不假思索道:“你只管讲来。”   “便是关于我那小姑,思妤的事情……”阿慈微微一抬头,不期便与杨霖的目光撞到了一处。   “思妤怎的了?”   “我想,是时候也该给她寻个婆家了。”阿慈望着杨霖的目光微微含笑,这才又低眼看着高羡,“这件事我很久以前就在想了,此番思妤替我挡这一下,我心中对她感激不尽,因无以为报,便想促成她一段姻缘,为她寻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人,也算不枉她如此待我。但我因出身市井,对京中的王孙公子并不甚了解,是故想要拜托四爷替我留意。四爷若有合适的人选,可以与我提,若四爷身边恰好还有中意的人……那自是,再好不过的。”   阿慈话毕,又不经意般抬眼,望了杨霖一眼。   高羡对思妤与杨霖的事情,虽然迟钝了一些,但阿慈这样明示暗示的,他若再未恍然大悟,便实在是太笨了。   他诚然是个聪明人。   高羡旋即会意,但并未点破,只颔首应好。   于是杨霖随他来了一趟端王府,不想隐隐地竟把终生大事给定下了。   阿慈将这件事情转述给思妤,一连赖床几日的思妤登时惊得坐起来,面带惊恐道:“嫂嫂你这是做什么呢!”   阿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趟,一歪脑袋笑问:“所以你这是,能坐了?头也不晕眼也不花了?”   “唉唷,晕,头晕得厉害,不行了不行了……”   思妤一面蹙眉闭眼,一面又缓缓地趴回床上去。   阿慈这才又一笑,转头忙她的去了。   继母的死,让整座端王府阴霾了两日,但很快又被忙忙碌碌的下人们淡忘了。   阿慈也是。   她对继母原本便没多少感情,纵使有,大抵也应是以愤恨居多的,如今她人也去了,那些新仇旧恨的便也随她一并被埋进土里,作了罢了。只是继母还留下许多东西在原本的宅子里,阿慈便趁这一段时日回了两趟旧宅,整理家中旧物。   宅子一时半会儿卖不掉,加之阿慈也并不很想卖,就只是将门封了而已。而当初端王爷迎娶阿慈,给了继母一大笔聘礼,被阿慈整理时翻出来了,她想来留在此处也是积灰,便又将它们带回去,归入王府库房。   是以她从旧宅回来后,又在库房里忙碌了几天。   倒是她在库房整理时,却意外地,竟发现成婚时用过的那只合卺杯有些不对。   合卺杯的杯身侧边各镶有六颗细小的南珠,其中有一颗南珠,在新婚当晚被阿慈不慎弄落了,之后又出了端王爷的事情,阿慈便一直没有讲。可眼下,那颗遗落的南珠却好端端地镶在杯身上,阿慈见到,一时十分惊诧。   她拿着杯子又细细端详了许久,想起这一箱证物是被三司的人抄走,又随那些被胡管家昧掉的赃物,一并被迟恒送回来的。   当日她与迟恒在偏厅中,费了一个多时辰的工夫才将它们一一点清,是以她的印象极深。   可这颗南珠是怎么回事?   阿慈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妙的预感,她当下遣了下人去睿王府,要请四王爷过府一叙。 第58章   高羡匆匆来时,已是申时。更新最快   他一入正厅便见到阿慈已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在厅上候他。而她手边的那只小方几上,明晃晃地放着一只金合卺杯,高羡见了,当下一怔。   这只合卺杯于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这是他与阿慈成婚当晚饮过的杯子。   他走近了,开门见山问阿慈:“可是出了什么事?怎的将这杯子拿出来了?”   阿慈方才压低了声音,将她发现杯上那颗南珠竟失而复得的事情与高羡说了。   高羡听罢,面色亦是十分凝重。   他坐到一旁,拿起杯子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问阿慈:“是以你心中是在怀疑……”   “我怀疑,这只杯子,并非是你我大婚那一晚用过的那一只。”阿慈终于直至此刻,在再无旁人的正厅里,面对高羡坦言道出了自己心中疑惑,“那颗南珠确确实实是被我给弄落了,如此细小的南珠,又缀在杯身这种毫不起眼之处,若说是被办案的人捡了再给镶回去,我是决计不信的。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便是这只合卺杯,被人偷梁换柱调过包。”   然而高羡闻言,脸色一下却十分地不好看。   他没有作声,只是眉心愈加锁紧,望着手中合卺杯的眼神也愈发黑了。   阿慈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轻轻问他:“你想到了什么?”   高羡这才抬起头来,同阿慈道:“想到了一个人。”   “谁?”   “迟恒。”   阿慈一怔。   “这与迟恒有何关系?”   “你有所不知,”高羡道,“因我当初娶你之事,我用心准备了许久,大婚当晚所用的合卺杯、喜秤喜帕一类物什,全是独独去定制的。因那合卺杯是迟恒所绘,是以我与他一同寻了一位巧匠才打了那只杯子。这合卺杯在大婚前夕被取回来前,除了我两人,便再无旁人见过。本就是独一无二的东西,倘若这世上还有一只与它长得一模一样的……”   阿慈听着,渐渐脸色也变得惨白了:“你是说,你是说……”   “除非便是迟恒调的包,因为只有他,才能做得到。”   “咣当”一声,阿慈的手倏然一顿,碰翻了小方几上的一只茶盏。茶盖滚到几面上,发出一声脆响,连同盏中的茶水也无声地洒出来,洒了一片。   阿慈慌忙将那茶盏扶好,又匆匆从袖中取出一只帕子来,盖到那正在四散流淌的茶水上。   她因惊恐才碰翻了茶,而她这样惊恐的缘由,只因高羡的这一席话,生生又勾出她心中另一种假想来——   迟恒为何要调换这只合卺杯?   他调换它,莫非是这杯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样的秘密,与前世端王爷的死,可有关联?   阿慈想到这里,突然不敢再往后想下去。她抬起眼来望向高羡,竟发现高羡的目光与她几乎一模一样,凝重且透着深深的、怀疑的目光。   他道:“那一晚,我没有饮下胡开源备的那壶下了砒||霜的水,我唯一用过的,便是那杯合卺酒……”   阿慈周身,渐渐不寒而栗。   “我知道那壶合卺酒是没有问题的,因你也用了,并没有事,可我没有检查过杯子,若那杯子曾经被人动过手脚……”   “可是,可是若杯子有问题,三司只要一查,不是马上便可以查出来,三司的人并没有与我……”阿慈话到此处,突然却又打住了,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番话实在可笑——迟恒是谁?都察院左都御史,在三司的地位举足轻重,还是这桩案子的牵头之人。   当日三司收缴证物,他就在当场,他若想要瞒天过海,实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了。   阿慈一时间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这只合卺杯被还回来时,会与她此前见到的不同。倘若杯子上确有古怪,只怕在端王爷死的翌日,三法司的人来取证时便已被有心之人给换掉了。   而这有心人是谁……   阿慈一个恍惚,身子一软就靠到了椅子上。   屋子里一时静默极了,两人彼此心知肚明的,都没有多说话。半晌,阿慈才深深叹道:“那如今该如何是好,这只合卺杯已被他调过了包,便是有罪证,只怕也早已经被销毁了……”   然而高羡沉默片刻,摇摇头:“不是的,还没有……”   “嗯?”   他抬起眼来,望着阿慈:“若迟恒真的有过一只一模一样的合卺杯,他绝不可能自己去造。”   “你是说……”   “当初造那合卺杯的工匠,一定还记得他。”   阿慈的双眸,蓦地亮了亮。   “那眼下该如何?”阿慈又问,“若真是迟恒害的你,他绝不能够逍遥法外,可你我虽然知道真凶并非胡开源,旁人却不知。世人皆道你是用了那壶砒||霜水才死的,眼下的境况,又要如何翻案?”   高羡摇摇头:“不必翻案。毒谋王爷,本身便已经是要杀头的死罪,只要坐实了迟恒的罪行,无论胡开源的案子是否了结,他都逃不掉了。”   “那要怎样坐实他的罪行?”   高羡沉思了半晌,忽然将那合卺杯交给阿慈:“你先将它收好。”   “嗯?……是。”阿慈接过。   高羡起身道:“我有法子。你收好这合卺杯后,只装作这杯子遗失了,从三司归还物证时便不在其中,只是这几日清理库房才发现而已。且无论是谁问你,哪怕是我,你都要坚信不疑地这样说。可记好了?”   阿慈点点头。   “往后的这几日,你就只管留在府中等消息,时候到了,自然会有人来传你的。眼下当务之急,我该先去找到那位工匠。”   阿慈见他眉目坦然,确是心中有了主意的样子。   不知怎的,分明前一刻还是忧心忡忡的,阿慈却只觉得这一瞬间安心极了。她亦站起身来,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小心一些。”   她的眉目关切,全然是一副妻子叮嘱将要出门的丈夫的神情。   高羡望着她,一直沉重的脸上倏然才又微微一笑。   他揽过她的肩头,于她眉心落下轻轻一吻,柔声道:“好。”   ……   阿慈在王府里等了约摸有八||九日,果真等来了消息,只是这消息出乎了她意料,竟是从宫中来的。   那一天,阿慈的眼皮从晨起便跳得厉害,待用过了早饭,便听门房来报说外头来了一辆宫车,有几位公公道是带了陛下的口谕来,请阿慈入宫一趟。   阿慈匆忙换了一身衣裳,带了两个嬷嬷随身伺候着,便随那几名公公上车往宫里去了。   但她没有料到,这一回入宫,去的不是别处,却是陛下的御书房。   而她更没有料到的是,入了御书房,一眼竟见迟恒正跪在地上。   阿慈的心头猛地跳了两下。   她余光飞速一扫,瞥见陛下正在屋中主位上坐着,他的右首,高羡则坐在那里,见到阿慈入内,他微微点了下头,陛下则用他略显浑厚低沉的嗓音道一声:“来了。”   阿慈这才赶忙低下头,上前行跪拜礼:“妾身黎氏,见过陛下。”   “平身罢。”陛下道,“今日叫你来,是因睿王爷告了一桩案子,牵扯到端王府,你且坐着听一听,若有什么要问的话,朕自会问你的。”   阿慈心中有些忐忑,但见高羡在场,又安下一些心来,只磕头应道:“是。”   她跟着站起了身,行到陛下的左首坐下。   与高羡四目而对,高羡又略略颔首垂了下眼,示意她安心。   阿慈这才正襟危坐,认真竖直了耳朵听陛下问起话来。   原来这一回,是高羡将迟恒告到了陛下跟前,但那罪名不是别的,却是迟恒侵吞端王府的财物。   高羡道是,端王爷成亲当日,曾带他见过一回大婚所用的合卺杯,因那杯子样式别致、做工精美,以金铸的杯身,又嵌以南珠玉石,十分贵重,是以留给高羡的印象深刻。可端王爷故去以后,高羡一回无意间,竟又在迟恒的宅邸见到了那只杯子。   他当时心存小心,便没有声张,回头先是问过了端王妃。可哪想端王妃方巧在清理库房,果真竟发现那一箱从三司被还回端王府后,便一直封箱未动的物证里,别的物证皆在,唯独合卺杯不见了。   高羡这才断定是迟恒将杯子藏了起来。   他认为迟恒觊觎那只合卺杯的贵重,便假借当初办案之名,私自侵吞了端王府的财物。而他因替故去的端王爷鸣不平,这才又一纸诉状,将迟恒告到了御前。   因迟恒身居要职,此事必然影响重大,是以陛下今日设在御书房里亲审此案。   高羡在陛下的问询之下,答得有理有据,有模有样的,然而阿慈一听,便知他是在胡说八道。   莫说他重生为四王爷后,何曾去过迟恒的宅邸,就是那只合卺杯,也分明不是丢了,只是被阿慈藏起来了而已。   阿慈及至这会儿,才终于想明白当日高羡走前对她的嘱托——那一番要她收好合卺杯,对外只宣称杯子遗失了的话。   高羡这是要以假作真,引蛇出洞?   只是迟恒,阿慈想,迟恒怎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他的说辞立刻遭到了迟恒的否认,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陛下明鉴,臣压根便没有私藏端王爷的杯子,四王爷也断无可能在臣家中见过什么合卺杯。臣问心无愧,不惧陛下搜查,倒是四王爷这样诬告,不知是何居心。还请陛下明断,以还臣之清白。”   他说着,又以额触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陛下见他磕头,淡淡一声道:“贤卿且不必如此激愤,是非与否,朕自有论断,若你实为冤枉,朕也定会还你公道的。只是睿王爷言之凿凿,此番又亲告御状,朕不得不慎重起见罢了。若如你所说确实没有私藏,许是长得相像的杯子而已,你拿出来,与睿王爷对质一番,自证清白就好。”   可迟恒又磕了一个头道:“陛下明鉴,那只合卺杯当初是臣为端王爷大婚亲笔所绘,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任凭再没有眼力的人,只消看过一眼也绝不会认错,哪里又会有什么相像的杯子。睿王爷拿这样的杯子诬蔑臣,臣且不知王爷是有何居心,还是请陛下派人往臣家中搜查一番,以证公道的好。”   然而这一回,陛下还未开口,站在一旁的高羡倒先双眸一亮。   他忽然侧过身来,面朝迟恒幽幽地道:“迟大人方才是说,那只合卺杯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东西,本王应是没听错罢?”   迟恒皱着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因他恼怒之下脱口而出了,此时也不得不认下来,答道:“是……”   高羡则微微一抿嘴角,眼里透着江上渔者见到鱼儿上钩一般的光,突然向陛下一施礼,道:“皇兄,臣弟这里有一人证,还请皇兄传他上来,且听他是怎个说法。”   陛下点点头:“传。” 第59章   不一会儿,便见两个太监带了一名平头百姓上来。   他入内后,惶恐得大气也不敢出,战战兢兢给陛下磕了头,口中只道:“草民曹广福,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陛下看了他一眼,只让他抬起头来。   他抬起头后,阿慈亦是仔细瞧了瞧他。   她并不认得这个曹广福是谁,但见他脸庞黝黑,似是常年在炉火旁劳作的缘故,又见他那按在地上的双手,十指粗糙,布着许多像是被小刀划过的细小伤痕,她心中突然就想到了这人会是个什么身份——   当初给端王爷造合卺杯的那位工匠。   果然没一会儿,便听曹广福在陛下的询问下自报了家门。   他原是在邻近顺天府的一处村落里做手工的匠人,因手艺好,在十里八乡皆有些名气,端王爷大婚用的那只合卺杯,便是出自他的手。只是当初造那合卺杯时,他并不知晓那人便是王爷,还只道是个出手阔绰的富家公子,也是如今被接入宫中了,才得知当初做的竟是大梁堂堂二王爷的生意。   他说时虽然诚惶诚恐的,但面容平静、目光踏实,仍带着乡村匠人的老实巴交。   陛下点点头,望向高羡:“朕了解了,你有什么要说的,且说来罢。”   高羡一颔首:“是,臣弟只用问这位曹工匠几个问题便好。”   “你问。”   高羡得了允,这又转过身来问曹广福:“曹广福,我且问你,你可认得你身前跪着的这人?”   阿慈随着高羡的话音,这才又看向迟恒。   然而这一眼,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竟见到了迟恒素来平静从未有过一丝慌张的脸上,也破天荒地有些发白。   他没敢抬眼看曹广福,而曹广福则是仔仔细细看了迟恒好一会儿,才向陛下磕头道:“是。草民认得。”   “他是谁?”高羡问。   曹广福答道:“草民也不知这位公子是谁,但那一日王爷到草民那里,请草民造那只杯子时,这位公子也是一并往的。”   “你断没有认错?”   “是。公子生得仪表堂堂,与王爷皆是风流倜傥,小地方难得见两位贵人,小人绝没有认错。”   “那我且问你,彼时这公子可有说什么或是做了什么?”   只见那曹广福略一回想,而后道:“当日公子确是做过一件奇怪的事情,草民还记得。”   “是什么样的事情?”   “是当天王爷回去以后,不久又见到公子折回来了,要草民将那只合卺杯,再造上一模一样的一只。草民因知道那是贵人大婚用的杯子,必定是十分小心,才会想来草民这里按图打造,可公子转眼又要草民造一只一模一样的……草民从未听说过这种定做的东西还有效仿的说法,又是大婚用的物件,是以印象十分深刻。”   曹广福的一番话音落,登时便见迟恒的脸色“唰”地白了,而陛下眼底的眸光,也渐渐透出一丝黑沉的颜色来。   “迟卿。”   陛下一声喊,迟恒慌忙应道:“臣在。”   “这位曹广福,所言可是有假?”   “臣……”迟恒低着头,片刻的犹豫过后,竟仿佛豁出去了一般十指一紧,道,“臣冤枉!四王爷为诬陷于臣,不知如何买通这个老百姓,这匠人信口雌黄,还请陛下明鉴!”   “这公子,这话可瞎说不得!”   那曹广福是个急性子,一听迟恒矢口否认,还直指自己在陛下跟前撒谎,当下就有些急了。他一着急,也不顾这里是在御书房中,忙就脱口为自己辩解:“因那杯子造价不菲,光是上头的玉和南珠都要价不少,我怕受骗,还特意要了定金开了收条,公子还在收条上头按了印的!收条我都带来了,公子怎能转眼不认账了。你看看你看,收条都在这里……”   他说着,还慌慌张张将手伸进衣服里头去摸收条。   迟恒方寸大乱间,竟将当时这一出给忘记了。   他想起的当下,脸色陡然煞白。   而陛下的脸,则是愈发的黑。   他朝身旁公公递一个眼色,公公即刻会意,上前去接过曹广福摸出来的收条,转呈给了陛下。   陛下展开看一眼,又命那公公去取纸与印泥来,当场要迟恒再印上一个指印,以作比较。   迟恒哪里还架得住。   不见棺材不掉泪,他好歹赶在见到真棺材以前突然磕头,将打造合卺杯的事情认了下来。   阿慈只见他以额触地,慌忙道:“是臣愚钝!臣因亲手绘了那只合卺杯图样的缘故,实在是喜爱至极,是以虽知那是端王爷大婚所用的,还是抑制不住私心,偷偷地请工匠又打了一只。但臣只是留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杯子自己赏玩,并未侵吞端王府的财物,端王府中遗失的那只合卺杯,确是与臣无关!望陛下明察!”   可陛下望着他的眼色,一时半会儿却再没有亮起来。   他问:“迟卿,方才怎的不承认?”   “臣是……臣是怕惹来不必要的祸端……”   “你私自打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杯子,会有何祸端?!”   陛下的声音虽然淡淡的,可仿佛天生自带一股威严之气,且又从那威严里,似乎隐隐还透出一丝厉色来。   迟恒答不上来,倒是高羡突然拱手,又道:“陛下。臣弟还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陛下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迟恒一眼,口中只道:“你只管讲来。”   “是。臣弟是见到这合卺杯,突然想起端王兄的案子。臣弟听闻,端王兄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用那合卺杯饮了一杯合卺酒。当日情形,王嫂应是最清楚的,臣弟心想,若说端王兄是中||毒而死,则非但那下了砒||霜的酒壶要细验,所有王兄用过的东西,都应当存疑。当时三司查案,虽然没有查出那只合卺杯有何异样的,但今日才知晓,原这世上还有另外一只一模一样的杯子,则臣弟心中,不得不以小人之心揣测……”   陛下这才倏然转过头来,盯着高羡:“四弟想说什么?”   高羡一行礼道:“臣弟想说,迟大人是都察院的一把手,当时三司查案,又是迟大人牵的头,加之他手上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合卺杯。倘若王兄用过的那只合卺杯上有什么问题,迟大人想要瞒天过海,岂非易事……”   “四王爷!”迟恒突然直起半身,虽然脸色惨白,双手微微发抖,但仍旧怒道,“四王爷莫要血口喷人!”   高羡没有理他,只顾自与陛下道:“皇兄,端王兄的案子虽然了了,但倘若还有对端王兄心存不轨之人正逍遥法外,想必王兄九泉之下必定难安。迟大人私藏这件杯子本就可疑,如今做证物的合卺杯又不见了,臣弟以为,还是应当谨慎起见得好。”   陛下听罢皱了一会儿眉,忽然扭头问阿慈:“端王妃以为如何?”   阿慈正陷在高羡的一番说辞里听得出神,倏然听见陛下问她,一时惊了一下。   但她旋即镇定下来,抬眼望向迟恒。   眼前的迟恒神色复杂,侧过头来望着阿慈的双眼更是意味深长,仿佛夹杂了爱意、期望与哀求的目光,教阿慈一个恍惚,甚至不敢看他。   然而无端端的,她在这样的目光里,却突然又想起迟恒一刀杀掉继母的那一幕来。   那样突然,比陛下问她的话音还要猝不及防,那时的他的眼中,可不见一丝一毫的怜悯,唯有杀气,唯有杀气。   阿慈登时打了一个寒颤,她起身向陛下拜道:“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原也没什么主意的,但凭陛下作主罢了。不过妾身听方才睿王爷所言,也像是有些道理……”   阿慈话音落,迟恒凝望她的眼,蓦然就闭上了。   他绝望地闭着眼,仿佛已失去了再睁开的力气。   “既然端王妃也这样想,”陛下道,“如此朕便指一名钦差来查这案子罢。迟卿今日所言,前言不搭后语,也着实难以取信于人了些,就暂且将迟卿收入大内监牢,待钦差查明以后再议。”   高羡听了,嘴角微微一抿,但未表露分毫,知晓自己目的业已达成,便只不动声色地一行礼,退到一旁去了。   兹要钦差插手来查迟恒,往后如何便不必再他高羡来费神,他只消静观其变,坐等钦差的消息就好。而钦差嘛,总是有他足以做钦差的手段的……   果不其然,这一回陛下点的钦差没有让他失望。   那位钦差大人手腕强硬,非但真的从迟恒家中搜出了那只阿慈在新婚夜用过的、被她弄落了一颗南珠的合卺杯,更从迟恒心腹入手,很快便让迟恒的人招了供。   那心腹承认,是迟恒曾让他在大婚当日,趁端王府鱼龙混杂之际,潜入新房调换过那只杯子。   于是阿慈在出宫后的没几日,又被召进了宫中。只是这一回,公公们引着她却不再是往御书房里,而是去了大殿。   陛下不单召了阿慈,更召了二品及以上的文武官员,正正经经地于大殿之上,审迟恒。   迟恒跪在那里,早已没了旧日的神采。先有曹广福的证词,后又有搜出的那只合卺杯上验出的毒和心腹的口供,他在铁证面前,终于俯首认罪。   迟恒道:“是微臣做的……”   “臣请曹广福又造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合卺杯,在仿制的那只杯口上涂了毒,而后选在端王爷的大婚之日,让人潜入新房当中换了它。只是调换一只杯子而已,并无人察觉。端王爷死后,臣又借三司办案之便,将被收缴的那只合卺杯再换回来……”   阿慈立于他身旁不远处,听他招认,一双手渐渐地攥紧了。   “你为何要这样做。”陛下问他。   迟恒闻言一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为一个人……”   “为谁?”   他的身子僵着,头埋得低低的,连那话音也是低沉极了,半晌道:“为,端王妃……”   陛下一时没有听清:“为谁?!”   “为端王妃。”   迟恒抬起头来,忽然侧过头,定定地望向阿慈。 第60章   随他这一声话音落地,登时满堂哗然。   阿慈只觉一整座殿上的目光都在此刻投向了自己,一道道的目光大有深意,比之那一日在仁寿宫中给太后贺寿时所受的注视,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慈藏于袖中攥紧的十指,一时更紧了些。   陛下问:“端王妃?这与端王妃有何关系。”   迟恒没有再低回头去,他仍是一动不动望着阿慈,道:“因为臣爱慕她,端王爷横刀夺爱,让臣心生怨恨。”   “只为这个,你便下手杀人?”陛下皱紧了眉。   迟恒这才垂下眼去,又沉默了许久,方黯黯道:“陛下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又怎知微臣心中苦楚。”   “微臣虽然自幼便与端王爷一处长大,看似沾着王爷的风光,应是旁人羡慕不来的,但旁人焉又知晓臣的不易。因王爷身份尊贵,是以从小到大,无论课业也好公事也罢,只要是有王爷在,便不管臣再努力,做得再好,总要矮上他一头。哪怕出力最多的是微臣,吃苦受累的是微臣,可到最后被占去的功劳,却全成了端王爷的。微臣长此以往,心中又怎能没有怨恨。”   “偏生王爷还如同针对微臣一般,非但走哪皆与微臣一起,还与微臣爱上同一个人。”   迟恒低垂的眉眼,在旁人不见的暗影里,渐渐又泛起一层阴鸷颜色。   他道:“我们二人一同与端王妃相识,常常相伴去往当初端王妃开在京中的酒坊,甚至微臣早在端王爷提亲以前,便上门向端王妃家中提了亲。”   “当时王妃的继母王氏,已是满口答应了微臣的,直言会去与端王妃细谈。是以微臣下了聘礼后,满心欢喜等在家中,可不想这一等,竟等到了端王爷的横刀夺爱。”   “只因他是王爷,而臣不过一位区区二品左都御史,于是便连此等终身大事,竟也要被他压低一头!”   “臣实在是恨极了,恨到不能手刃了王爷与王氏。”   迟恒说着,按在地上的一双拳头也是青筋暴起。   阿慈突然便怔在了那里。   她终于直至此刻才明白,为何当初在端王府里,继母一听迟恒的名便认得,且言行举止皆仿佛旧日还曾有过过节一般。而迟恒面对继母时,那眼里恨意更是直白得几乎不言而喻。   阿慈只知晓端王爷上门提了亲,却不知原来在端王爷以前,迟恒才是先提亲的人。   他以为王氏收下了聘礼,这门亲事便已是板上钉钉了,阿慈不过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以至于当他得知自己被端王爷横插一脚后,心头生出的甚至应是夺妻之恨。   终于,阿慈成了压垮迟恒的最后一根稻草。   迟恒恨恨地说完了一切,大殿之上静悄悄的再不闻一丝一毫声响。   良久,才听见陛下冷冷的嗓音开口道:“如此说来,当日杀害端王爷的真凶,倒还存疑了?”   迟恒听到这话,又迅速抬起头来:“陛下明鉴!臣虽然在杯上下了毒,但臣所用的毒乃是牵机药,并非是端王爷死时症状。最终害死端王爷的,还是那个胡管家下的砒||霜。”   陛下“哦”一声,又将原本的话压下不提了,但迟恒这一语,却是引得阿慈蓦然一怔。   连同一并在殿上立着的高羡,脸色也是瞬而生变。   他们原本皆以为,迟恒才是杀了端王爷的真凶,可如今竟得知他下的毒||药还未起效,端王爷便已死于非命了。   不是胡开源的那壶水,也不是迟恒的牵机药……   阿慈突然间仿佛回到了原点,发觉一切仍是陷在黑暗里,看不清真相。   然而这一回,她没有多的时间再来想这件事。   陛下在“哦”过一声后又叹起:“迟卿实在太过糊涂,纵使你杀了端王爷,难道就能得到端王妃了?”   而迟恒许是心灰意冷至极,竟然当着满殿文武的面低低问道:“为何不能。她如今既可以与四王爷在一起,我为何就不能得到她?”   此话一出,大殿上的静谧之意竟又诡异地更添了几分。   而在这半晌诡异的静默过后,等待阿慈的是又一次的满殿哗然。   “你说什么?”陛下坐直了身子,“你再说一遍?!”   可迟恒沉默了。   他只在周遭的哗然声里抬起头来,再一次望向已然脸色煞白的阿慈。   那目光里带着爱,带着不舍,还带着怨。他忽然重重向陛下一磕头:“臣谋害王爷,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   这一日的后来,阿慈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大殿,迟恒被当庭判斩,自始至终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而她受着满殿文武各式各样复杂的眼光,也是一句话也再听不进去。   因今日原本只是为了审迟恒,是以虽然当时殿上非议漫天,终归也还是教陛下给压下去了。   他结了迟恒的案子,才又在退堂时独独叫走了高羡。   阿慈自然清楚陛下喊了高羡去是要做什么的,她神思恍惚地往殿外走,还在想着为何陛下将高羡带走了却不喊自己。可才出大殿不久,又见一位太监匆匆而来,边喊着:“王妃娘娘,端王妃娘娘请留步——”   阿慈站住脚,见那匆匆来的太监十分眼熟,像是太后娘娘身边的……   果不其然那太监奔至阿慈近前一拜,只道:“娘娘,太后娘娘请您往仁寿宫中一叙……”   阿慈心头“咯噔”一下,才知定是好事不出门,坏事早已传千里的。   ——是以方才,陛下也才没有留下自己。   阿慈垂下眼,也没有问为什么,只道一声“有劳”,便硬着头皮随那公公往太后宫中走了。   太后宫中,太后早已屏退左右在等着她,见到阿慈进来,一双目光盯得紧紧的。   “妾身黎氏,拜见太后娘娘……”阿慈小心翼翼地磕头行礼。   可太后一言不发,不让她起,也不回她的话。   阿慈心中那种不安之感一时愈发笃定了。半晌,才听见太后冷冷开口,并未让她免礼,而是先问道:“我听说,方才皇帝在殿上审那位都察院左都御史时,左都御史曾说了一番话,话里直言你与睿王爷相好了。他说的可是真的?”   阿慈伏着脑袋,一时不敢回答。   “可是真的?说话——”太后语带严厉的口吻,不容阿慈再如缩头乌龟一般躲着。   她小声嗫嚅,几乎是颤抖的嗓音,弱弱答道:“是……”   “砰”的一声响,太后突然一掌拍到身旁的一张小方几上。   全然是阿慈意料之中的反应。   她这才猛地抄起身旁一只茶盏,砸到阿慈身前的地上,厉声问道:“黎氏你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阿慈低低埋着的头,一时皱紧了眉闭上了眼。   上一回寿宴后,太后因她颈上吻痕的事情,独独叫住她问话。当时她以为那吻痕是高羡放浪形骸才弄出来的,只道是高羡在追求阿慈,并没有往阿慈失节上头想。毕竟端王爷才去了多久,若说阿慈行迹浪荡,就是太后自己瞧着也并不像。   可如今得知真相,那些被阿慈亲口承认的真相,仿佛一个接一个的巴掌扇在她的脸上,叫太后只觉颜面无存。   她当日还告诫阿慈要远离高羡的示好,却直至今日才发现,阿慈早在那时候就已经与他好上了,怎能不气。   而阿慈又怎能不知她的气极。   她不敢再撒谎,生怕太后转头去与高羡对质,自己更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埋着脑袋,又弱弱地答道:“是……在王爷的案子了结以后……”   “那上一回为何不与我坦白!”   “妾身,妾身当日原是要说的,可见到娘娘已误会了,又听娘娘话里,不过是想要妾身远离睿王爷而已,便想着自己只照娘娘说的做了便是,不敢将实情说出来给娘娘添堵……”   阿慈半是拣了一半真,编了一半假地答太后。   太后还在气头上:“照你这样说来,倒还是我当日误会你的不是了?!”   “妾身不敢……”   “黎氏,你实在是胆大包天!”太后又一拍小方几,“你为人做事这样放荡猖狂,不忠不贞,欺君罔上,心里眼里哪里有什么端王爷,哪里还有什么陛下和我!我只恨我儿糊涂,竟看上你这样的人!”   太后显然是大发雷霆之怒。   阿慈跪在那里,一声也不敢辩驳。她没有办法将高羡便是端王爷的事情说出来,就是说了,也无人会信她,而撇开这样一层缘由,她的所作所为,确实就与太后口中的“放荡猖狂”一模一样。   太后也是气极了,她又抄起一只茶盏砸到阿慈跟前的地上,喝道:“你给我滚去佛堂,在菩萨跟前反省思过!没我的令不许出来!”   阿慈不敢不应是。   于是她自始至终也没有抬起头来正视太后一眼,低眉垂眼地进了屋子,又灰头土脸地出了屋子往佛堂去。而她在佛堂中这一跪,竟一直就跪到了半夜。   阿慈从早上入宫,到戌时了也没个消息,思妤心中不知怎的总觉不对劲。她打发了旧时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往宫门口去问消息,因老嬷嬷在宫中还算认得几个人,半个多时辰后回来说,阿慈从陛下判完案子便走了,有人见她好像是给太后叫了去。   “太后,太后娘娘请嫂嫂去做什么,怎的到这会子也不见回?”   老嬷嬷这才又凑近了思妤边上,将她从宫中听来的,事关高羡与阿慈的那一些流言蜚语转述给思妤听。   思妤闻言,登时大骇。 第61章   她也顾不得眼下是个什么境况了,便连衣裳都来不及换,赶紧的喊府上下人套车,拿上入宫的腰牌,她要入宫去。   若是再晚一些宫门落了锁,那才是要教阿慈在宫中熬上整整一夜。   ——思妤许是自幼被太后带到宫中抚养长大的缘故,直觉里,便认定阿慈是被太后罚在了宫里,一门心思要去替她求情。   只是马车到了宫门口,她打起车帘亮腰牌时,竟见睿王府的马车从宫里出来了。   “四王爷——”   思妤一声喊,才要驶过她身旁的马车突然从车厢里发出一声:“停车!”   高羡起身出来,面上仿佛安然里还透了些疲惫,但两眼勉强打起一丝精神,又显出十分疑惑的光:“思妤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思妤亦是大惑不解:“王爷独自出来的?”   她说着,还往高羡身后又看了眼。   高羡道:“自然是独自出宫……”   “王爷不曾见过我嫂嫂?”   思妤一句话,高羡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思妤面上显然是焦急之色,她这样焦急,为的无非就是阿慈罢了。   “怎的,阿……王妃没有回府?”   “没有,听闻是被太后娘娘喊走了,我当是与王爷一块儿被喊走的呢。”思妤急道,“那我不说了,有这会子的工夫,我都要行到仁寿宫了。”   思妤说着,又要喊车夫往宫里去。   但高羡听了,哪里还放得下心自己出宫。   “我同你一道。”他忙命车夫掉了个头,也要跟着思妤再往仁寿宫去。   思妤见他跟上来,却突然又喊了声:“四王爷。”   “王爷要不,还是不去的好。”   高羡正要经过她的身旁,闻言一怔,又令马车停下来,问她:“思妤姑娘这是为何?”   思妤一时仿佛面有难色,她犹豫了一小会儿,才压低了声音道:“今日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我想嫂嫂之所以被太后娘娘喊走,大抵应也是为了这件事的。四王爷若与我一同去见太后,我只怕……只怕太后娘娘见了王爷,反而火上浇油……”   高羡因心中焦急,也没多想就要去见太后,这会子被思妤拦住,才略一思忖道:“你所言,也有道理……那便这般,我不入仁寿宫,就守在宫外面,以亥时中为限,若亥时中了姑娘还未有消息,我再请入宫。可好?”   思妤想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   阿慈在佛堂里从日高悬跪到日西斜,再跪到日落,其间一口饭也未用,一口水也未喝。待到听见佛堂外面有了一些动静时,双脚早已经跪得肿胀发麻,脸色也已很是难看。   她僵硬的身子不敢动,只听见身后佛堂的门开了,有嬷嬷的声音语重心长道:“……姑娘,姑娘此一回去,定要好生劝劝王妃,切莫再惹太后娘娘不快了。今日原也是王妃福大,撞上娘娘每逢十五的斋戒,太后娘娘这才肯放了王妃,否则哪里有姑娘这样容易便将王妃带走的……”   阿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忙道:“是,是,多谢嬷嬷叮嘱照拂,小女回去定会劝着嫂嫂些的……”   “快些去吧,仔细晚了宫门落锁。”   “是。”   思妤的脚步声这才急急入内,奔到阿慈近前,蹲下身子便来搀她:“嫂嫂——”   阿慈饿了一日,头晕目眩,两眼亦有些花,被思妤一搀的当下,甚至都没能站起来。好不容易等那位引思妤来的嬷嬷一并上前将她扶起了,她只唇色发白,有气无力地与嬷嬷道一声:“有劳嬷嬷,替我谢过娘娘开恩……”   那嬷嬷叹了叹应下了,才又喊思妤赶紧带王妃出宫。   仁寿宫外,高羡早已在那里等得焦急万分。时近亥时,终于见到从里头踉踉跄跄出来的依稀两道人影,他赶忙上前去接阿慈。   阿慈一见他,话还未开口说一句,已先是虚虚地撑不住合上了眼,跟着一头往前倾去。   ……   端王府内,几个丫鬟婆子又是打水又是端参汤送稀粥的,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高羡就一直坐在阿慈的床前,默默地看她闭眼歇在床上。   这是他第二次入阿慈的内屋,上一回阿慈病中,他连夜翻墙进来的,做贼一般不敢声张,这一回,倒是光明正大了。   也全因迟恒那一说的缘故,他与阿慈的事情被传得人尽皆知,虽然物议沸腾,但倒也省了他再偷偷摸摸。他就那样厚着脸皮,安之若素地坐着,等阿慈醒来,又由着几个丫鬟婆子围上去伺候。   阿慈原本身子就虚一些,这一日又在佛堂里跪了一整日,水米未进,是以适才会昏过去。宫中当值的太医看过说不妨事,高羡与思妤才将她接回的府。   这会子她醒了,用了些参汤用了小碗粥,面色瞧着才渐渐恢复过来。   待到她缓过劲来后,一旁思妤早已明眼色地打发了众丫鬟婆子出去,自己则在丫鬟婆子们走后,也向高羡与阿慈一福身子,退出了里间。   里间里,终于只剩下他二人。   高羡这才坐到阿慈的床边上去,一手按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这一日苦了你了。”   阿慈微微摇一摇头。   “我原本只是想将迟恒绳之以法,没成想他自知在劫难逃,竟会将你也给拉下水。”高羡叹道,“不过焉知非福呢,反正你我早晚都是要公之于众的,只是如今的时机尚未成熟,令咱们措手不及一些罢了。”   他说着,又拉着阿慈的手,低低道:“就是,委屈你了……”   可阿慈却仍旧一摇头,反而问他:“你可知道我这一日跪在菩萨跟前,心中想的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   “我知道咱们的事情迟早瞒不住,总要公开的,无论何时说出来,都逃不了会招致朝野非议。我心中有数,亦不委屈。”阿慈道,“但我今日跪在菩萨跟前,担心的却是你。”   “我?”   “是。你可还记得迟恒在殿上说过,他虽然下了毒在合卺杯上,可他所用的乃是牵机药。牵机药,人死之时周身痉挛,状若牵机,与你当时的情状却是迥然不同。且仵作验过,也说致死之物,乃是砒||霜。这岂不正是在说,真凶另有其人?”   阿慈眉眼担忧,望着高羡。   只见高羡双眸当中露出一丝疲惫之色,诚然在殿上得知这样的结果时,他的内心亦是十分沮丧。但旋即那一抹惫色便被另一种眼神替代了,他眼底含笑望着阿慈,口中只怪道:“都这种时候了,你想这些,也不多想想自己。”   “我怎能不想这些,我一想到当日要害你的人还在暗处,心中便忐忑极了。若非你如今阴错阳差换了身份,我只怕,只怕……”   高羡一笑,轻轻揽过阿慈慌张的小脑袋,揽在怀里。   他拍着她的头,柔声道:“不要怕,上天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安排,让我重新来过,也让你我再次相逢,必定有他的缘由。我想那害我之人,既要害我,无非便是为权、为财、为情,三样而已。原本我一直自视与人为善,可迟恒这件事情……当日我去你家中提亲,确实不知迟恒曾先我一步提过亲事,王氏在得知我的身份以后,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应下的……”   阿慈靠在他的怀里,小声应了一声:“我知道。莫说你不是那种人,就光凭继母的性子,我也是清楚的。她生平最好趋炎附势,你是堂堂王爷,迟恒只是二品大人,她自然要舍掉迟恒来选择你。”   高羡沉沉叹了一声:“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虽非有意要与迟恒为难,但这一重身份摆在那里,是以我如今也无法肯定,旧日是否还曾经在无意间得罪过什么人了……”   “若你不从杀机之上去想呢?”   阿慈说着又直起身来,郑重望着高羡:“你死于砒||霜,这一点总是确凿的,你再仔细想一想前世,曾在成婚当天吃过什么、碰过什么。”   高羡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却仍是摇头道:“我,我因此前发生过一些事情,是以成婚当天已是分外小心了,一口水也未用,更不说吃过什么。”   “那你最后吃过的东西呢?”   “最后吃的,也是在大婚头一天的晚上,御赐的一杯……”高羡说着,突然竟停住了。   那是一杯酒,大梁皇室习俗,皇子亲王成婚前夕,要满饮一杯酒。   因是习俗,又是御赐,高羡先是叩谢了陛下,而后当着前来赐酒的大总管的面,高高兴兴一仰脖子便干尽了。可如今想来,那位陛下贴身的大总管,来赐酒时的脸色,却不是那样喜气洋洋的。   高羡心中倏然如有一丝寒意掠过。   他重活了两次,第二次重活到了老四的身上,可那第一次,他抱着阿慈的尸身在洞房夜死去后,再睁眼,回到的是大婚之日的一早。   正因如此,高羡一直陷在一种盲目的判断里,认为他之所以会中毒而死,是在大婚这天才中的毒。可他从未想过——若这毒,一早便下了呢?   若是早在大婚的前一晚,便下在那杯酒里了呢?   高羡登时变了脸色,他赶紧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这只是揣测而已,只是揣测而已,陛下是他嫡亲的兄长,为权、为财、为情,哪一样又能与他有过节。   可他搭在阿慈手上的一双手,却仍是止不住地微微颤了颤。   阿慈发觉了,小声问他:“怎的了?可是想起了些什么?”   高羡赶忙摇摇头,只道:“没有什么……”   无论真相如何,这种极有可能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猜想,哪怕仅仅只是猜想,也不能让阿慈知晓。是以他在否认过后,又迅速恢复一贯的神色,想了想,又移开话题道:“好了,暂且先不想这件事了,倒是有一桩事情我还未与你说的。事关今日陛下将我喊走后,与我说的话……”   阿慈一听,确也顾不得再想高羡前世为何中毒了,她忙问:“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阿慈,若不然,你先离开这里一阵罢……”   高羡平静地说起,阿慈闻言,蓦然一怔。 第62章   “为什么?”阿慈脱口而出,十分地不解。   高羡拉过她的手,紧紧拉着,只叹道:“这也是我与陛下今日商谈过后,一致得出的决定。今日过后,外头流言蜚语必将铺天盖地,你即便是深居王府当中,却也难以幸免。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让你离开京中一阵子,总要好一些。且看你是想走远了,还是就近……”   “陛下也这样以为?”阿慈有些诧异。   她本以为陛下喊了高羡过去,是会严厉斥责他一顿,正如太后斥责自己一样,可听高羡话里所说,竟似乎陛下也与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上。   她看见高羡安然的目光,微微垂眼点了点头。   “陛下就没有质问你我的事?”   “是。”高羡道,“今日他将我叫走后,我与他于御书房内谈了整整一日。陛下之意,历朝历代,小叔娶寡嫂的先例数不胜数,他倒并不反对你我的事,只是他因又晓得老四的性子,是以告诫了我许久。且如今还在端王爷的丧期中,又斥骂了我一通。不过说起来,陛下这般开明,倒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   阿慈疑惑:“那,既然陛下亦不反对,那为何又要将我送走?”   高羡叹道:“这说起来,也是当时陛下身旁的总管太监李公公多了句嘴的缘故。”   “他多什么话了?”   高羡遂又小心翼翼看了阿慈一眼,才道:“是陛下问他如何看待这桩事时,他无意间多嘴说起了一句,‘坊间相传端王妃命硬,克父克母又克夫’。他的言下之意,原本是要劝我切莫感情用事,仔细把小命给搭进去的。但这话落到陛下的耳朵里,却十分不中听。”   “虽然陛下当即厉声斥责了他,又赏了他一顿嘴巴让他自己去领,可这件事到底还是引起了陛下的注意。陛下这才意识到你若留在京中,势必会教闲言碎语给淹没,不说坊间的传闻难听,便是太后娘娘知道了,只怕你也要有多少的罪受。”   “是以,我二人才想了个主意,将你送走……”   阿慈的心中,一时五味陈杂,不知道对陛下这个决定,是该感激还是该如何。她诚然是不愿走的,可陛下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她也违拗不得……   她蹙眉半晌,才问高羡:“那,可有商量出了要将我送去哪里?”   高羡道:“是,确是有两个地方。一是封地,二,是明尘师太的庵堂。”   “封地?”阿慈一诧,“谁的封地?”   “自然是我的。”高羡微微笑了一下,安慰她不必害怕。但阿慈瞧得出来,他那令她安心的微笑里,似乎还夹杂了一些难以言明的苦涩。   他虽不说,阿慈却也想得出来,他那样苦涩的笑容是为的什么。   ——他过去何曾有过什么封地,分明便是这一回临了了才封的。而陛下给他这样一块封地,言下之意又岂非是昭然若揭?   先帝一共有过六位皇子。   先帝早逝,嫡长子高巍继位做了皇帝,余下五位王爷里,除了早年便病逝了的五王爷,三王爷、六王爷皆是去了封地的,唯有太后抚养的这两位王爷被破例留在了京中。   陛下虽然十分器重这两位弟弟,尤其端王爷,生前常常委以重任,可高羡心中也十分清楚,没有一位帝王愿意养虎为患。甚至还是两只猛虎,被养在了身边。   如今,端王爷已不在了,是以高羡若去封地,名义上虽是为了他与阿慈好,实则却是将他撵出了京中,或者换言之——削藩。   阿慈的心思聪明透亮,又怎会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系厉害。   她忽然反握紧了高羡的手,问他:“你想去吗?”   高羡没有表露分毫不快,仍是微笑与她道:“我想不想没什么打紧的,只看你想不想。若去封地,虽然或许有生之年都无法再回京了,但你我确也可似神仙眷侣一般,从此再不用顾虑那些闲言碎语,逍遥自在任平生;若去庵堂……”   他话音未落,阿慈已先拉着他的手,亦微微一笑道:“你不必解释的,我不去封地,就留在庵中。”   高羡显然一怔。   “我以为,”他一时有些讷讷,“我以为封地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可于你不是。”阿慈的眉目温柔似水,定定凝视高羡的眼睛。   削藩这种事情,她又岂会不知,而高羡生来便不是池中物,他不该因为自己,被夺走一切权势与抱负后,丢去封地坐吃等死。   “你不必为我考虑,你不再想想……”   阿慈温柔笑着:“不想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是鸡有鸡命狗有狗福的。何况庵堂亦很好啊,不必路远迢迢往封地受沿途颠簸,他日待风头与丧期过去,我亦可以回端王府,毕竟这里还是你建牙开府后唯一的家。”   “阿慈……”   高羡一时语塞,握着阿慈的手却是紧了又紧。   他重又揽过她的肩,将她揽在怀里,低头在她额上低低一吻:“你放心,我必不会委屈了你,太后那里我会再寻个机会向她求情,她毕竟还是我生身母亲,总会有法子的……”   阿慈伏在他的胸前,小声地应了一声。   “庵堂那边,这几日我也会与明尘师太打好招呼,去了那里,她自会照拂你,你不用太过担心。庵堂虽说是清修之地,但王府里伺候的下人,你仍是可以挑两个使得顺手的带去,我亦放心一些。”   阿慈抿着嘴浅浅笑答:“嗯。”   “你这一去,少不得要住上一阵子,缺什么短什么只管派人来取,我只要得了空,便去看你……”   阿慈闭上眼,环住他的腰,嘴角还挂着轻柔的笑,开口亦是轻柔答他:“好。”   ……   阿慈在迟恒一案结束的十日后,搬到了四王爷生母明尘师太所住的白雀庵。   她在庵中一连住了数月,其间每日随明尘诵经念佛,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平静。   阿慈原本入庵堂中还是有些忐忑的,她这一回来,明尘必然已知晓她是谁了,而上回她来时瞒下了她的身份一事,也不知明尘会如何作想。   出乎阿慈意料的是,明尘倒没有责怪她,她只拉着阿慈的手,道:“我那小儿从前是十分混账,但许是同你在一起后,心便收了,性子亦是改好了。这几回他来,我瞧着是越发明事理的,想来也是你对他规劝的缘故。我本就是跳出红尘外的人,名利于我而言,更是身外之枷锁,从来也不看重的,你不必为上次的事情耿耿于怀。”   彼时她二人正坐在禅房里,窗外夏日的蝉聒噪地叫着,却更衬出了屋子里的平静似水。   阿慈一直赧颜低头,听见她的这番话,才默默将头点了一点。   明尘道:“这一回你来庵中,我虽是第二回见你,却不知为何与你投缘。你此番来虽是为了避祸,但往后若无事,亦可以时常来小住几日。这里茂林修竹的,也是一个清心之地。”   阿慈这才应一声:“是。”   明尘笑一笑,又起身站到门前。   禅房的门开着,从外头吹来自树荫下过后,业已褪去暑热的夏日凉风。她双手叠在身前,手里还握了一串念珠转着,叹道:“转眼已是二十几年了,当初我来这白雀庵时,也是这样的夏日。”   阿慈没有作声,她光知道明尘是在诞下四王爷不久后,便自请出家修行了,可这当中缘由如何,却从无人知晓。阿慈亦不是三岁小儿,又怎会不觉得这当中另有隐情——明尘若真是个吃斋念佛的心善之人,又怎会忍心舍掉彼时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她会自请离宫出家,只怕是有不能说的苦衷罢……   阿慈想着,又默默撇过头,望向还挂在墙上的那一幅画。上一回她来时便注意到的画,装裱精致,便连两端画轴用的也是不甚起眼的名木,在这满屋的清贫当中,低调却又贵重。她知道那画上虽无落款,但留下的印章却是先帝的……   “那是先帝的画。”   阿慈正在出神,身后忽然又传来明尘的声音。   她赶忙回头,只见明尘也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望着她温柔微笑。   阿慈点点头:“是,妾身知道。”   “哦?你知道?”   “是,这画上印章,妾身曾在端王府的书房中见过,是先帝还在潜邸时用的……”   明尘这又笑了起来,款步走至画前,仔细端详那幅画。   她微微仰着头,面上浮现的笑容平静又安宁,口中则喃喃道:“这是先帝赠我的第一幅画。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便是先帝离开,也很久了……”   她似是十分想念先帝的模样,阿慈见状,到底是没忍住心中疑惑:“师太若是挂念先帝,当初又为何要离宫修行呢?”   明尘闻言,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沉默,她转过头来,淡淡笑道:“同你一样,我原本也是为了避祸而来的,谁知这一住,会是二十余年……”   阿慈蓦然一怔。   “避祸?”   这一回,明尘才没有再答她的话。   她只微微笑着,又默默往一旁沏茶去了。   阿慈见了,也才识趣地住了口。   只是她心中总止不住好奇,乃至于有时闲下来了也仍在想。   当年明尘离宫时,阿慈甚至还未出生,自然是不晓得当时京中境况,但她也知道,明尘彼时已是先帝的容妃,又诞了一位皇子,在后宫地位只在皇后一人之下。这样的人,又会有何祸事要她甚至抛下幼子去避呢?   她想,明尘对先帝情深如此,甚至今日还在禅房里挂了先帝的画,必不是先帝之故。   那……   阿慈的心头突然一凛,想到当初后宫之主,如今正居仁寿宫中的那一位,便不敢再想下去了。   但有些事,往往不是她不想,便不会冒出来的。   她心怀疑惑地在庵中住了数月后,却听到一个消息传来,说是太后突染恶疾,病势汹汹令宫中太医束手无策,不过一月时间,境况竟已很是不好。 第63章   阿慈在入白雀庵后第一次被接走,不是坐的端王府的马车也不是高羡的,而是宫车。更新最快   因太后突染恶疾,各宫娘娘皆在仁寿宫中侍疾,阿慈作为端王爷元妃,亦在侍疾的名单之列。   宫车径直将阿慈接去了宫中,她到仁寿宫后,又在掌事嬷嬷的接引下入内。   太后的屋子里,早已候了半屋子的人了。几个娘娘各自还带了随身服侍的嬷嬷宫女,再加上原本便在太后宫中伺候的下人,一时只令阿慈感到闷得慌。   夏日里本就炎热,太后因在病中,又不宜见风,是以没过一会儿,阿慈的额上便渗出了细密的汗。   她先与众位娘娘礼貌地福了下身子,便随掌事嬷嬷往太后榻前去了。   直至太后榻前,她才暗暗吃了一惊。   不过才只数月不见,太后竟已与她最后一回见到之时判若两人了。眼前躺在床上的人,披头散发,形容消瘦,全已不复昔日神采。   她闭着眼,似乎是在昏睡当中。   掌事嬷嬷贴近她身旁喊了声:“娘娘,端王妃来了。”   阿慈便也跟着跪地磕头:“妾身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福体安康。”   可是半晌,也不见太后答应。   阿慈还在疑惑不敢抬头时,又听见那掌事嬷嬷已小声道:“王妃请起罢,太后娘娘昏睡不醒,已有个几日了……”   阿慈这才惊诧地抬起头来。   她望了眼太后,又忙收起面上的惊诧之色,只略略一颔首起了身。   她随着掌事嬷嬷再退开床边时,方才意识到,这屋子里看似有这么多人,却甚少听见言语之声。大约因太后昏迷不醒,无人吩咐做事,一众人等又不好离开,是以才这般默默地守在屋内。   阿慈便也行到屋子的一角坐下,默默地守着。   因阿慈的到来,屋子里有过一阵子宫女们端茶递水的响动,不久后,又渐渐地静了下来,偶尔才听得见三两个娘娘交头接耳,发出一点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阿慈坐在那里,也不认得人,便一直独自坐着,不声不响。   但她没坐上一会儿,又听见外头有太监通报,喊了一声:“陛下驾到——”   阿慈赶忙再随一众嫔妃站起身来。   她站在角落里,陛下入内后,并没有看到她,只是在一屋子拜见陛下的行礼声中,径直走向太后。他看了看太后,小声问候了几声,太后也不答他,他便又与太后床榻旁的嬷嬷问了几句话。   阿慈在后头站着,因隔得有些远,也听不清他在问些什么,只依稀听到一两句:“……来了没?”“……在哪里?”   阿慈心头正在疑惑,转眼却见陛下已转过了身,他的目光望向屋子里的众妃嫔,似在搜寻什么,最后看见阿慈时,目光就定在了阿慈身上。   阿慈微微一诧。   “端王妃。”果不其然,陛下是在看她。   他又行至阿慈身前,低了下头道:“你随朕来一趟。”   阿慈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陛下的令,她自然也只有服从的道理。于是向屋内各宫娘娘略一行礼作别后,她便随着陛下走了。   只这一去,阿慈不意竟是去了御书房。   而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御书房里,高羡业已早早候在那儿了。   阿慈在白雀庵时,高羡每得空便会往庵中去,只是后来太后得病,陛下分神于太后的病情,又摊了许多公事给他,高羡日益繁忙,才渐渐去得少了。   这一回阿慈再见他,已是相隔有月余未见。   高羡仍是一如既往,见到阿慈,眼里便笑了起来。虽然因为太后的事情,他的面上满是忧色,可见到阿慈后,那双眼睛还是忍不住地亮了许多。   但这一回又好像有些不同,阿慈见到高羡眼中的笑意,笑意之中却又像是夹杂了许多担忧之色。   阿慈还在疑惑,陛下已命左右人等都出去了,只留下身旁那位贴身的总管太监服侍。   那位总管太监李公公,正是当初多嘴,于陛下面前提起阿慈“克夫命”的人。阿慈入内后,颇有些谨慎地看了看他。只是她原以为这李公公既然嘴上没个把门的,行事定也有些欠妥,却不想见到他服侍陛下入座端茶,又指挥身后的小太监们做事,反倒是个手脚麻利、极懂规矩的。再见陛下与他说话时的神情,显然他也是极受陛下的信任。   只是这样的人,且又做到总管太监的位置,当日怎会那样冒冒失失地妄议王妃呢?   阿慈想着,心中不觉便有一些奇怪。   但眼下也容不得她再多想了,陛下坐下后,喊了高羡与阿慈也坐,而后面向阿慈开口便是:“端王妃近来可好?”   阿慈忙要起身答话,又被他的抬手示意给按住了。   阿慈便坐在椅子上略一欠身,答道:“回陛下的话,妾身还好。”   “当日朕与四弟商议,要将你送去封地,听说是你自己不肯?”   “是。是妾身不愿。”   “为何不愿?”   阿慈当下又愣了愣。   她在乍一听见陛下提起封地之事时,心中便已暗暗惊了一下。因怕皇帝是在试探高羡,她便小心翼翼将这口“不去封地”的黑锅甩到了自己身上。然而这会子陛下又问起缘由来,她倒不知高羡曾用的理由是什么了。   眼下御书房里只有他们四个人,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去看高羡的神情,于是阿慈只有小心翼翼撒了个无关痛痒的谎,轻声答道:“原是妾身无用,因端王爷走后大病了一场,后来又出了接二连三的事情,身子便一直不大好。听闻前去封地路远迢迢,妾身只想到这副身子是断受不住的,是以才没成行。”   “陛下是一番好意,妾身却推三阻四的,只怕惹了陛下不快,还望陛下降罪。”   她说着,又起身一福。   这一番话里,阿慈将高羡撇了个一干二净,又表明了自己此番本是迫不得已之举,陛下这才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只微微点了点头,道:“端王妃何罪之有,朕也只是为你二人考虑罢了,自然总有不周到之处,王妃体弱难受颠簸之苦,也在情理之中,起来坐着说话罢。”   阿慈方才顺着他的话重新落了座。   坐下后,陛下又道:“端王妃虽然在庵中清修,但此番朕召你回宫来,亦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是。”   “你适才业已见过太后了,依你所见,太后境况如何?”   阿慈低着头,想这倒是该怎么答,若答好也不对,若答不好更是不对,她略一思忖,只道:“妾身不通医术,也瞧不出来太后境况如何,但想来宫中诸多太医,定是有个定论的。”   “你倒是会接话。”陛下淡淡一声鼻息,又道,“朕今日召你来,便是为着太后的事情。太后素来身体安康,却不想这一回染上的恶疾,竟凶恶至此。宫中太医们诊了月余,仍是每况愈下,及至前几日,太后更是已经昏睡不醒,每日里全靠参汤吊着。太医们皆无法子,也是两日前有大臣上书,提及冲喜之事……”   “冲喜?”阿慈当下一怔,蓦地抬起头来。   “是,冲喜。”   陛下话毕,才又看了高羡一眼。   阿慈突然间便体会出了她在见到高羡时,他眼里的那种担忧的神色,原是意味着什么。她望向高羡,见他面色凝重,但亦是点了点头。   她登时便呆坐在了那里。   只听陛下道:“原本给太后冲喜,是要由子女来做的,但朕那二弟命薄已先去了,且去岁宫中又才选了秀,是以朕思来想去,便想到了四弟身上。一来,他是太后抚养长大,虽非太后所出却胜似亲生,亦是太后心头牵挂之人;二来,四弟也到了年纪却一直未纳元妃,此番虽然匆忙了些,倒也可以将四弟的终生大事给办了。是以……”   陛下说着,又望回阿慈身上。   阿慈全然是被说得懵了,她半晌才回过神来,讷讷地问:“是以陛下的意思是?”   “朕自诩还算是个开明的人,事急从权,也不论端王妃是否还在服丧了。此番便由朕作主,让你二人奉旨成婚,如何?”   阿慈只觉脑袋“嗡”地一片空白,没有一丝情绪,反而只剩下了不知所措。   她是愿意嫁给高羡的,但不是在这种时候,在这样的境况下,以这种缘由。   “端王妃?”   陛下又问了一遍,可这一回阿慈还未答话,却听外头忽然响起一宫人急急忙忙的声音,大呼陛下。   李公公前去开门,只见那宫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当下痛哭流涕道:“陛下饶命,太后娘娘,娘娘她不好了……”   “咣当”一声,陛下还未起身,高羡已先站起了身来。   他面容难掩急色,就要上前去问那宫人,不慎才碰落了几上茶盏。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太后娘娘她,不好了……”   ……   阿慈再回仁寿宫时,那一众嫔妃早已退到了门边去,个个皆是哭哭啼啼的,往里头太医等等见到陛下入内,也是齐刷刷跪了一地。   听闻太后是在陛下走后不久,渐渐才睁的眼。   几个老嬷嬷高兴坏了,又是喊太医,又是打发人去请陛下,可太后却仿佛只是回光返照一般,不说话,唯独侧过头环视屋子一周,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衣架。   那衣架上挂着一串念珠,正是太后时常握在手里的那串。   掌事嬷嬷会意,将那念珠取来给她。   可谁知太后拿到念珠之后,还不等那些去请陛下请太医的宫人们走出仁寿宫的门,竟又微微叹了一声,闭上了眼。   而这一回再闭上眼,就见她握着念珠的手,斜斜地滑落到了床榻一旁。   掌事嬷嬷喊了两声,不见人应。于是她又几乎是颤抖着,伸手去探了一探她的鼻息。   这一探,顿见掌事嬷嬷突然扑通跪地,大哭一声:“娘娘!——”   满屋妇人这才察觉,跟着接二连三地跪到地上,恸哭起来。   直至陛下驾到。   阿慈随陛下来的这一路,一直握着高羡的手。她坐在小车上,借那大袖的遮挡,将他的手紧紧握着。分明片刻以前,他们还在御书房里听陛下说什么冲喜的事情,转眼竟得知太后驾崩了。   她在十岁那年失了父亲,知晓高羡此时此刻该有如何悲痛难当,可话语多么苍白,她也唯有这样握着他的手,仿佛能予他以自己所有的力量。   高羡一直强抑着,双唇紧抿,一言未发。   连同这一日之后,阿慈有好一阵子,每每见到他也仿佛是丢了魂儿似的。   太后发丧,阿慈一连在宫中住了好几日,直至钦天监择了日子,将太后与先帝合葬于陵寝后,阿慈才回了白雀庵。   白雀庵仍是她走以前的平静,仿佛她离开的这段时日,外头虽然举国哀悼,这里却是与世隔绝一般。   她每日里仍是晨起洒扫做早课,听众位师太释经论道,入夜便居于房中抄书念佛。日子过得宁静而平凡,与此前毫无二致。   只是唯一一点与过去有所不同,阿慈闲暇之时,不知怎的总要想起太后来。   那一日太后走时,她虽然跪在角落里,与宫中众嫔妃们一道哭丧,却也无意间见到太后搭在床沿上的那只手,正握着那串念珠。后来听身旁的那些嫔妃们说起,阿慈才知那是太后短短的回光返照之际,唯一指了让取来的东西。   取过那串念珠之后,太后便撒手人寰了。   仿佛了却了一桩念想一般,不带一丝的留恋,一丝的犹疑。   阿慈此前曾也见过那串珠子,就在太后寿诞以后,她与高羡的暧昧关系被太后亲眼瞧见那一回,太后折回来问她有关寿礼的问题时,手里拿的便正是那串念珠。   阿慈也不知那串念珠是什么来头,以至于太后在濒死之际,只怕神识都早已涣散了,唯独却还记得它。   她每每想到此处,总是自心底里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想来太后心中也是有执念的,只是不知为何而已。   所谓睹物相思,事物并非让人留恋,教人留恋的只是寄托在那物件上的情思罢了。   阿慈倒不好奇太后的情思何寄,只是她自己时常想起,便也总要生出一些物是人非的感叹来。是以常常念念,常常叹息。   这样的日子,寒来暑往的,转眼又是一年严冬至。   阿慈住在白雀庵中,见那门前的夏蝉渐稀,秋叶渐黄,回过神来时,倒发觉似乎有一段时日没见到高羡了。   她还在想,是否也该差人捎一封信给睿王府时,却又在这一日,无意间得知四王爷来了白雀庵中。   过去高羡往白雀庵,无论如何都是要见阿慈的,但这一回却十分奇怪,他非但没有来找阿慈,甚至入了白雀庵后也没教她知晓。阿慈还是在往佛堂的路上,无意听到两位尼姑谈论起给四王爷备斋饭的事情才晓得的。   她当下拦住那两名尼姑问了,这才知四王爷过了晌午便来了,来后就一直待在明尘师太的屋子里,似是在商谈些什么。   阿慈匆匆忙忙往明尘的禅房去,一眼果见杨霖正守在门外。   他看见阿慈,神色显然一怔,但也很快喊了声:“王妃娘娘——”   仿佛是在给屋子里的人提醒一般。   阿慈这才放慢了脚步,行到杨霖近前,开口问:“杨侍卫怎会在此,可是四爷在里头?”   杨霖还未回答,却见房门又被拉开了,正是高羡站在门里。   他像是遇到了什么事,满面皆是凝重之色,与那时太后发丧后的好一阵子,阿慈见到他的失魂落魄截然不同。   他望着阿慈,似乎欲言又止。   阿慈甚少见他如此,蓦然一怔,登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还是屋子里的明尘打破了门口的沉默,她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让阿慈进来罢,你二人既要福同享祸同当,这件事情,她也应该听一听的。”   高羡这才皱着眉,与阿慈点点头。   阿慈万般不解地进了门,只觉屋里的气氛也是沉重异常,便连明尘一贯平静的面上,也是蒙上了一层浓浓忧色。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阿慈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她已有一些时候没见到高羡了,不想再见面,倒是在这样一种境况下。   只见高羡坐在一旁,默默紧了紧她的手。   阿慈原本慌张要躲,却不想他当着明尘的面,反倒拉得更紧了些。他道:“阿慈,我想我是知晓端王爷丧命于谁手了……”   阿慈闻言,当下突然震愕不知所措。   便连那只被他握住了,还在意欲挣脱的手,登时也停住了再未动过一下。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高羡,才明白他今日这样凝重的面色是为了什么。而高羡的眉眼谨慎异常,沉重异常,分明也不是在说笑。   “王爷他,他丧命于谁手?”   阿慈几乎是颤抖着嗓子问。   高羡定定望着她的眼睛,压低了嗓子答道:“是陛下。”   “陛……”阿慈突然之间,非但身子震住不能动弹,便连要说的话亦卡在了喉里,登时只觉嗓子发干,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皱着眉,难以置信地微微摇了摇头。   可高羡拉着她的手,又慎重其事地将头点了一点。   屋子里原本凝重的气氛,一时更又沉闷了些。   到底是明尘知晓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只同高羡道:“你方才与我说的,我心中有数,且容我也想一想。这会子我去外头替你二人守着,你便与阿慈仔仔细细再说一说罢。”   高羡这才抬头,向明尘沉沉地道:“是,多谢母亲……”   明尘摆摆手,起身便往外头去了。   待她走后,屋子里只剩下阿慈与高羡两人了,高羡才紧了紧阿慈的手,小心翼翼地讲起事情原委来。   前一阵子他因公务与太后的事情,终日奔忙,是以没有来白雀庵,恰逢今日享祭,他随驾往太庙祭拜先祖与先皇太后,才得了半日空闲来此。   他原本是要来找阿慈的,只是不想今日在太庙中,无意见到的一件事情,令他心中感到十分不对了,才临了改了主意先来见了明尘。   “是什么事?”   “是……我在太庙外,见到了一个人。”   “哪个人?”   “你应也认得的,”高羡道,“便是大昭寺的觉悔师父。”   阿慈听见觉悔的法号,倏地便忆起了他来,正是那一夜在大昭寺后山上,她与高羡执手闲逛时遇见的那位,深更扫雪的师父。阿慈问道:“他怎的了?”   “觉悔师父倒没有什么,今日享祭,亦请了大昭寺的师父们往太庙中诵经的,我见到他在太庙外自然并不奇怪,只当他是出外走走罢了。但我奇怪的是,我在与他寒暄几句离开以后,竟又在不远处见到了陛下。”   高羡道:“陛下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身旁一个随从也无。虽说今日太庙四周戒备森严,但他单独出来,又选在那样一个算是有些偏僻的地方,我这才察觉到有些不对。他倒像是特意与觉悔师父约在此地一般。且看他二人面上神色,都有一些不大寻常,尤是陛下的脸,几乎铁青。”   “莫不是陛下与他起了争执?”阿慈问。   高羡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我遇见他二人时,他二人早已散了,也并未见到他两个在一处。但我虽未见到他们此前是否在一起说话,却也因这一前一后的两面,突然教我注意起一件事情来。”   高羡说着,忽又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问起阿慈:“你可还记得觉悔师父的样貌?”   阿慈闻言,迅速于脑海当中回忆了一番。   那一晚在大昭寺的后山上,她虽然因慌乱至极而不敢抬头,却也匆匆扫过觉悔一眼,再加之后头几日在大昭寺中念经,阿慈亦对他有过留意,是以也还算记得清楚。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高羡又问:“那依你看,陛下与觉悔师父,长得是否相像?”   此话一出,阿慈登时便怔住了。   如此说起来……   还早在当初,阿慈因陛下亲审胡管家一案而入宫时,她便注意到了,陛下长得与二王爷并不相像——二王爷与四王爷生得皆是俊逸清癯,行动如携仙风,身形如是鹤骨,可陛下却是眉目硬朗,体量高壮,十分威严。陛下与二王爷,虽然同父同母所出,按理说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兄弟,可较之二王爷与四王爷,倒更像后者才是一脉所出一般。   当日阿慈还暗自咋舌,以为是二王爷与四王爷生得随先帝,陛下生得随太后之故,可如今细细一想,她后来见到的太后,亦是柳叶眉桃花眼,生得细细柔柔的。   倒是,倒是……   阿慈倏然睁大了眼,她望向高羡,只见高羡沉沉叹了口气:“你也觉得,陛下比起我们几个兄弟的样貌来,生得倒更像觉悔一些,是吧?”   阿慈不敢作声了。   隔了半晌,她才慎而又慎地问起:“倘若确实如你所说,那如今……”   “那如今陛下坐的那张龙椅,便不当由他来坐。”高羡直截了当答道,蓦然便只觉得手里握着的阿慈的手,微微颤了一颤。   当初先帝驾崩,因一直未曾立储,是以便由当时的嫡长子高巍承了皇位。   可如今若说这嫡长子并非先帝骨血……   那当初身作嫡次子的二王爷,才应该是那名副其实的天子。   阿慈赶忙强使自己镇定下来,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得知的这件事情?”   高羡道:“这件事情,我也是今日才知,但正因发觉了这件事,才教我又想起上一世的一桩事情来。”   “上一世,我曾在无意间发现我的母妃年轻之时,曾与觉悔师父有过一段私情,彼时觉悔还不叫‘觉悔’,而是法号‘觉慧’,母后常常握在手里的那串佛珠,当中隔珠上头刻有一个‘慧’字,便是觉慧师父的‘慧’。”   阿慈蓦地一怔,这难道便是说,太后对觉悔其实一直念念不忘,乃至临死以前也是拿着佛珠含恨而终的?   她正在出神,听见高羡又道:“而我当初无意发现这件事后,心中一直为母亲的不轨感到十分难受,又因无处排解,便曾在私下里与陛下提过此事……当时我一心只想着,这样的事情,唯有嫡兄才可以听我诉一诉烦闷罢了,却不曾想我与他说的这些话,竟会为我招致杀身之祸。陛下只怕是担心我终有一日会知晓他的身世秘密,是以先下手为强……”   高羡说着顿了一顿,才又郑重道:“阿慈,你可还记得审迟恒的那一日,后来回到端王府后,我在你床边与你说话时,你曾问过我的一句话?当时你问我,前一世除了那杯合卺酒,吃过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什么。”   阿慈问:“是什么?”   “便是在大婚的头一天夜里,陛下赐的一杯酒。”   “陛下赐的酒!?”阿慈登时瞠目结舌,又问了一遍。   高羡点点头:“是。”   “那,那当日我问你时,你为何不说?”   “当日我只是想到,这尚且只是揣测而且,而且这样的揣测牵涉陛下,陛下毕竟不同于寻常人,我怕你知道以后,若有不测会连累你,是以……”   “是以不说?今日也是?”阿慈突然又有些怪道,“当日怕连累我,今日也怕连累我,我在你心中,莫不只是一个身外之人而已?”   “不是不是,”高羡慌忙抬起头来,“你怎会这样想。”   然而他一抬头见到阿慈望着他的眉眼,虽然怨怪,却也汲汲温柔。她忽又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心中是想要护我周全,可适才师太在我进门以前,有一句话说得也对,你我本就是要共度一生的人,自是‘福同享祸同当’,你这样撇下我一人被蒙在鼓里,纵使我度日是心安理得了,可你岂非太不讲夫妻义气了些。”   “夫妻义气?!”高羡突然“噗”的一声轻轻笑起来。   “不许笑,”阿慈撅起嘴道,“说正事呢。”   “是是,不笑。”   高羡微微抿着嘴,又伸出手,揉了揉阿慈的脑袋。   只听她说道:“况且你我在陛下跟前,本就已是一体的了,如今只怕全京师的人也应是这样以为的,他若要是因此而对付你,我又焉能逃得掉。是以往后无论事情祸福,都不许再瞒我了,可记下了没有?”   高羡这才温和一笑,垂了下眼点点头道:“好,王妃教诲,我记下了。”   阿慈及至这会子,终于也将事情给理明白了。她往椅背上一靠,只觉这件事情实在太过重大,左右这样天大的秘密,高羡来找明尘也是对的,只是她又不解地问了句:“你与师太也说了?你重活一世的事情?”   高羡一诧:“那哪儿能。”   “那你如何与师太说的,你或许正是因为将太后的私情告诉了陛下,才死于陛下之手?”   高羡微微一笑道:“高羡如何得知的,只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罢了,随意扯个谎就诓过去了,师太自然是会信我。”   “哦……”阿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隔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你可有想过,今日觉悔师父是与陛下谈论什么事情?他缘何会与陛下相约,且你还说见到陛下脸色铁青,又会是为的什么?”   而这一回,高羡面上的笑容却渐渐敛了。   他在阿慈的这一番问话里,突然间似乎感到了哪里不对。   他的心头登时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陛下既然想要永远瞒下身世秘密,为了这个秘密不被公之于众,甚至不惜对自己的弟弟痛下杀手,又怎会放过觉悔!?   过去有太后在,太后对觉悔余情未了,自然会明里暗里地护着他,可如今太后走了,那觉悔……   高羡登时站起身来。   阿慈被他吓了一跳:“怎,怎的了?”   “阿慈,事有不对,觉悔师父怕将有难,我得先行一步。”   阿慈望着高羡陡然紧张的神情,心中立时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也赶忙站起身来,只道:“我懂了,你快些去罢,自己务必也要小心一些,师太与我这里,你不用挂心。”   高羡点点头,道声“好”,又凝眉一声:“委屈你了。”   阿慈摇摇脑袋,抿着嘴浅浅笑了一下,道:“赶紧去罢,晚了只怕来不及了。”   高羡揽过她,于她唇上轻轻吻了吻,这才出门去喊杨霖。   ……   这一晚,高羡在睿王府里一直等到了夜深。   他亲自守着睿王府的后门,直至听见外头响起马车的声响,才赶紧悄悄地开门出去。   傍晚时分,他打从白雀庵离开后,径直便喊了杨霖往大昭寺去,命他务必悄悄地将觉悔接走。可是他在睿王府中从酉时等到戌时,又从戌时等到亥时,却始终不见杨霖回来。   高羡满心上下忐忑不定,又无法派人前去查看究竟,正在不安之际,忽然听见睿王府后门的小巷子里,响起“的的”的马蹄声和车轮子滚过石板路,发出的沉闷声响。   他当即起身出门。   然而眼前见到的情形,却又着实教他吓了一跳。   只见杨霖只手驾着车,可另一只手捂着肩口。他穿着一身黑衣,虽然乍一看下瞧不大出来,但那衣上湿漉漉的,高羡一眼便知那全是血。   觉悔此时此刻也没坐在车里,而是半蹲在车门口,正给杨霖背上裂开的伤口上药。   见到高羡出来接他,杨霖停下马车,轻轻答一声:“四爷,人带到了。属下遇伏,因怕被人跟踪,是以来回绕了几趟才回来,晚了一些,让四爷好等……”   “都这样了你还管我什么等不等!”高羡低声喝他。   只是他嘴上虽在斥骂,人倒先急忙上前接了杨霖下车,又道:“你也先别急着复我,过会子自有问你的时间,眼下先看看你伤势如何?都伤了哪些地方?”   杨霖这才接着高羡递来的手,扶着他下了车。   他按在肩头的手仍是未松,但也打起一丝精神,颔首答道:“还好,只是一些皮外伤,不过血流得多一些罢了,觉悔师父已给我上了些金疮药,否则我也撑不到回来。”   高羡闻言,这才又仔细看了杨霖身上那些伤。   除了肩上被他手捂住的那一处深了一些外,其余伤口倒确实无碍。且他这会子离得近了,也才渐渐地注意到,他衣服上的血迹虽多,但也并非全是他的。   “遇伏几人?”他突然低低地问。   “六人。”杨霖答。   “六人死伤多少?”   “五死一伤。”   高羡方又叹一口气,只与他道:“罢了,先进去吧,这里不宜久留,我有要事需与觉悔师父商议的,你也快快回去上药更衣。切记将血衣毁掉,还有马车上的痕迹,血印和马蹄车轮上头带的土,都要清理干净。”   杨霖点点头:“是,四爷只管放心,属下一点痕迹也不会留的。不过四爷……”   高羡刚要引觉悔往王府中去,倏忽听见杨霖这样喊了一声。   他停下来:“怎的了?”   只见杨霖面上有些犹豫,他迟疑了片刻,方道:“是属下无能,今夜一入大昭寺,便见那六个黑衣人要行刺觉悔师父,属下虽然护了师父出来,但寡不敌众,还是放跑了一个。”   “跑了便跑了,你与觉悔师父没事就好……”   “不是的四爷,”杨霖道,“负伤跑掉的那人,虽然也是一袭黑衣蒙面,但我对他实在太过熟悉了,只瞧那身形招式也一眼便认了出来,是旧日我尚在宫中做大内侍卫时的同门,如今的陛下御前行走,福九。”   “我想我既然认得福九的招式身形,我只怕……只怕他也认得我的。”   杨霖话毕,皱眉抬眼望着高羡。   高羡不出所料愣了一愣,但他旋即只拍了拍杨霖的肩头,道:“无妨,福祸总有定数,何况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呢,你已做得很好了,早些回去把伤养好才是正经事。”   他说着,又转身仍请觉悔入睿王府内了。   杨霖见他也未多说什么,这才也安下心来,随他二人一并入了睿王府。   ……   这一夜高羡的房中,灯火亮了整整一夜,他与觉悔谈到天明,终于确信当今陛下果然是为身世之事才对他与觉悔下的杀手。   白日里陛下约觉悔在太庙外说话,便是想让觉悔离开大昭寺。因番邦来使,请愿于陛下,想求大梁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师讲法,陛下便想借此机会,让觉悔远渡番邦。   觉悔自是未肯,是以才有后来高羡见到陛下时,他脸色铁青的那一幕。   而当初太后因为母家迫使,怀着觉悔的骨肉嫁给先帝一事,陛下也是早就知晓。他甚至也如高羡所料想过的那样,恨不能将所有知晓这个秘密的人斩草除根。奈何此前太后一直暗中护着,甚至常常往大昭寺中诵经念佛做法事,一住便是十天半月的,才好歹保下了觉悔活到今天。   觉悔自是早已看破红尘,无谓生死了,但如今这桩秘密又将高羡卷了进来……   觉悔道:“高施主,贫僧乃是一名出家人,本不应再掺和这些红尘琐事,但如今既然将施主牵扯在内,贫僧虽不济,倒也愿意为施主尽一份心。亦算是报答施主这一夜的救命之恩罢。施主有何要吩咐的,还请道来便是。”   高羡亦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多谢师父。论起来,在下倒确实需要师父相帮,只是不在今日。今日,如何保护师父周全才是最要紧的。这睿王府虽说是王爷府邸,但对师父而言,却不是一个久居之所,在下倒是有另一处地方,或许可供师父歇脚,只是不知师父愿否移驾。”   觉悔点头道:“贫僧既听施主安排,自是愿闻其详。”   于是高羡便将心里的盘算尽数与他说了,又要预备等天亮以后开了城门,便将觉悔送走。   然而他二人正在说着,忽却听见外头有管家来报,道是宫里头派了人来,陛下要召王爷入宫。   高羡恍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翌日卯时。   只是,才不过卯时……   高羡于心头蓦地冷笑了一声,这样急不可耐就要将他召进宫去,想来宫里头那位,终究是要坐不住了。   ……   御书房内,陛下显然是熬了整整一夜。   他的双眼还布着血丝,见到高羡进来,素来不爱显山露水的面上难得一见浮现一抹狐疑的神色。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高羡好一阵子,见他面色如常,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哈欠连天的,仿佛是才从床上被硬生生地叫起来一般。   一时陛下眼中的别样意味,更又深了一些。   高羡拜见他,只道:“臣弟见过皇兄,万岁万万岁。不知皇兄这样一大清早便召臣弟入宫,可是有何急事?”   陛下这才喊了他坐,等他坐下又问:“朕今日叫你来,是因听到一桩骇人听闻之事。昨夜大昭寺中曾有一场恶斗,当场留下五名死者,而大昭寺的觉悔师父则不知所踪了,你可有听闻此事?”   陛下说时,一对目光一动不动,紧紧地盯着高羡。   高羡自是知晓他这话里的试探之意,他只颇显惊讶地一挑眉:“哦?竟还有这样的事情?大昭寺乃是国寺,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也敢在大昭寺里行凶伤人?”   他说着,还分外关切地问了声:“那贼人是谁?可已抓到?”   陛下面上无甚情绪,只道:“还没有。朕今日叫你来,便正是为了这桩案子,诚如你所说的,大昭寺乃国寺,在国寺里发生血案,朕岂有不过问之理。只是觉悔师父不知所踪,案子一时还有些难办。”   高羡道:“这又有何难办的,当场不是还留下了五名死者?只消查验这五人的身份,总能有些头绪罢。”   “嗯,四弟说得自是在理。”   陛下赞许了一声,而后忽又微微眯了眯眼,往高羡身后望去,问道:“怎的今日不见你随身的那位杨侍卫跟来?”   高羡这才一笑,道:“陛下何时怎也关心起这种小事情来了。”   “也算不得是关心,”陛下亦微微笑道,“只是从来都见他跟在你左右的,今日不见,略有些奇怪罢了。”   “陛下多心了,”高羡道,“只因昨日臣弟母亲来信,说是庵中短了几样东西,因冬天山路湿滑,不便下山去买,臣弟才喊了杨霖替我送去。想来昨日又落了雪,他应是就借宿在白雀庵中了,陛下若有吩咐,这会子便可以打发人去将他喊来的。”   陛下便嗤笑一声,道:“朕喊他做什么。既是明尘师太有事,自然是要先紧着师太那边的。不过话说回来……”   陛下望向高羡的目光,倏忽又起一些深意,道:“朕倒是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师太了。当初师太离宫修行,朕还不过一个孩提,如今已是二十余年过去。想起那年光景,容妃娘娘和善慈爱,对我们一众兄弟姐妹疼爱有加,想来倒是十分怀念。过去因母后尚在,朕顾及她老人家有所避讳,便一直未能提起,如今母后已驾鹤仙去,朕倒是想,可以将明尘师太接回宫中住上一阵……”   他话音落,高羡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而后不等他再回答,陛下又问:“对了,听闻端王妃仍还住在白雀庵中罢?不若将端王妃也一并接来。当初你二人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才喊了她出京避祸,这么些时日过去了,流言种种也早已销声匿迹了,又逢如今国丧,想来更是没人敢妄议她的。她与明尘师太两个一并入宫,诵经念佛的,亦可以相互做个伴,岂非极好?”   高羡心中蓦然一凛,当下知道境况不对,陛下这是业已对他起疑了。   一个明尘,一个阿慈,恰恰正是高羡的两根软肋。   陛下在这种时候提出要接她二人入宫,分明只差明着写到面上,要将她二人收作人质了。   高羡的双眸里,飞快闪过一丝寒意,但面上只恭敬笑道:“多谢陛下美意,陛下好意,臣弟自是感激涕零的。只是母亲乃清修之人,当初既已出家,自是已然看破红尘,恐怕不愿再入宫闱的。若陛下当真去请,反倒要累母亲难做了。一则无法抗旨不尊,二则又不愿违拗本心,届时母亲左右犯难,还恕臣弟实难不为母亲考虑之罪。”   他说着,又跪地拜了一拜。   陛下忙喊:“四弟这是做什么。”   他命身旁那李公公来搀起高羡,才又道:“朕也只是想尽一点晚辈的孝心罢了。明尘师太当年离宫,毕竟是朕生平一大憾事。还在朕总角之时,明尘师太待朕便是十分的好,朕不过感念师太慈爱,想报偿于她而已,自然也不会令师太为难。”   “这样吧,”陛下道,“若师太不愿离开白雀庵,朕亦可以派些人手去白雀庵中服侍的。不说旁的,就是年关将近了,难免会有流寇打家劫舍,朕派一队侍卫前去保护师太,总不会要师太难做了罢?那些侍卫只驻扎在庵堂外面,一不影响师太清修,二亦可以护卫师太周全,如此你也安心了,朕也安心了,岂非两全其美?”   高羡这一听便明白,陛下是决计不肯罢休了。   他只好又躬身一拜,道:“臣弟先行谢过陛下,只是白雀庵中所住的,毕竟全是女流之辈,护卫虽然只是在外驻扎,但恐怕仍有诸多不便。不若待臣弟先行问过母亲的意思,陛下再做定夺,如何?”   陛下望着他,半晌才又微微笑了一下:“也好。”   这一日高羡在御书房中与他这般明枪暗箭地来往了数回,好不容易等到兵部尚书递了条呈进来求见陛下,陛下这才放了他离开。   而高羡从宫中出来后,连睿王府也不回了,喊了车夫径直便往白雀庵中走。   陛下已然对他起了疑,高羡如今的处境,实是危险至极。   便是阿慈与明尘的处境,亦是十分危殆。   ……   他匆匆来到白雀庵后,发现明尘的屋里,阿慈也在,此外还有另一个人也在屋内,便是杨霖。   从今早接到陛下召请入宫的消息后,高羡便喊了杨霖来,先将觉悔送去端王府中,托思妤帮忙藏着,而后自己则再往白雀庵中找明尘。高羡要他务必与明尘对好口供,让明尘为他昨夜的不在场作证。   高羡心中明白,陛下卯时便喊他入宫,必定是为了昨夜大昭寺中的事情,而杨霖所说那个御前行走福九,想来也必定不是一个善茬。是以他入宫前便安排好了一切——   觉悔藏在端王府中,一来那是王爷府邸,旁人擅入不得,二来王府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所谓越是危险便越是安全,三来他亦赌了一把,陛下断不清楚思妤与杨霖的关系,也断想不到思妤竟会帮着高羡藏人。   至于杨霖……   高羡进屋后,忙问了杨霖情况,杨霖道是一切顺利,并未指名道姓提起“觉悔”二字,而高羡指了指自己肩上,他亦笑了一下,只道:“昨天四爷要我来送被褥给师太,可害苦我了。因山路滑得很,几床被褥又重,我将它们搬下车时不慎摔了好大一跤,肩膀这里正好就磕在那马车车辕边的铁角上。这不拉了这么长的一条口子不说,还累得背上也擦了好些伤。多亏师太留宿了一夜,又上过了药,这才好了不少。”   他的话里满是怨怼,唯独高羡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他坐下后,杨霖便起身了,他道是去外头透口气,顺便把着点门。高羡亦未多说什么,只是管明尘要了个暖手的小炉,让他带上再去。   待到杨霖离开后,高羡方才郑重其事,向阿慈与明尘说起了今早被召入宫的事情。   这两位亦是聪明人,不消高羡多言,心中便已通透极了。   阿慈问道:“那如今可如何是好?陛下既连端王爷都可以痛下杀手,又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且他眼下已将你记到账上,难保何时就起了杀心。你虽然可以防患于未然,但明枪易躲暗箭却难防,师太与我又要如何放心得下。”   高羡听罢,面色一时沉重了许多。   他先是没有吭声,然而沉默半晌过后,他忽又抬起头来,望向阿慈与明尘:“若是这样的境况,我以为,倒不如可以博他一博……”   “博什么?”   高羡道:“我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陛下想要赶尽杀绝,他既不肯留我一条生路,那我亦不妨,可以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高羡话音落,阿慈忽然便懂了他是个什么意思——谋反。   她当下怔在那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心中原也清楚,从得知当今陛下其实并非先帝血脉的那一刻起,高羡的眼前便只剩下了这样一条路。只是当这样的念头终于从他嘴里说出来时,阿慈还是免不了地感到了担忧与惧怕。   毕竟那是谋反,自古成王败寇,谋反之事,胜算从来就不是定数。谁又知道最后成的是谁,败的是谁呢。何况高羡手中并无兵权,且如今时间又如此仓促,留给他的时日几乎已是无多……   “你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可有何把握?”   高羡道:“这种事情,以我如今手中权势,自是无力大举起兵,我唯一能走的路,只有效法玄武门之变。弑君之名虽不好听,却是一桩一劳永逸的事,若我即刻筹备,亦来得及……”   阿慈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心中虽然跳得如同擂鼓一般,但面上仍然勉力镇定下来。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这种时候,万不可以慌张,既是高羡做下的决定,她自是无论荣辱祸福,都要同他休戚与共的。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沉着问道:“我能替你做些什么?”   高羡笑了笑:“你就与师太在这白雀庵中,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彼此便是了。”   “那你也总不至于单枪匹马地行事……”   “我知道。”高羡道,“但此事也万不可以走漏风声,我既决意这样做了,必要找极信靠之人助我,否则事还未起,便已败露,我毫无胜算的可能。这样的人,我……”   “我这里倒有两位。”   高羡还在说着,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明尘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   高羡与阿慈皆是满面不解地转向明尘。   只见明尘默默点了下头,转身行至先帝留下的那幅画前。   她将画小心翼翼地拆了,又将底端那根画轴取出来,放回阿慈与高羡跟前。   阿慈这才发现,那画轴原是一根可拆卸的细长木筒。明尘从中将它打开,竟从左右各掉出一封信与一块狼牙形的玉来。   “这……”   便连高羡也愣住了。   明尘先是将信递给高羡,道:“这是一封写给卫国公的信,乃是先帝亲笔,上头还盖有先帝玉玺,要卫国公见信如见先帝,务必誓死护卫持信之人。”   “母亲,母亲怎会……”高羡一时目瞪口呆。   “当初我来白雀庵中避祸,是先帝为防止我遭遇不测,在离宫之时便交与我的。卫国公祖上乃开国重臣,国公府世代袭爵,当初陛下登位,卫国公又与陛下有过刎颈之交,如今他在京中,手里还握有兵权,必定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明尘说着,又转过头,拿起另一边落下的,那块狼牙形状的玉。   阿慈只见那玉色通透至极,狼牙牙尖带血色,牙根处又凿了两个极小的洞,用一根金丝织绳拴着,一看便知它的贵重。   明尘又将狼牙玉也交到高羡手上,道:“这是你的外祖,在我入宫时悄悄给我的一样信物,便连先帝也不知晓。”   高羡接过了那枚玉,仔细端详。   他光知道四王爷的生母容妃出身将门,却不知这信物要有何用。只因容妃母家世代戍边,此距边关路途遥遥,便是边关起事,只怕没个一年半载,也影响不到京中……   而明尘仿佛看出了他的不解,轻声道:“这信物不是给我家中的。”   高羡抬起头来。   明尘道:“这是要给你外祖的一位旧部。那人当初原是他的心腹,后来经他举荐调入京中,如今已是五军营提督内臣。当初你外祖因怕我孤身一人入京无人庇佑,是以让我收好它,若有需要,只管去寻这位旧部的。”   明尘拍拍高羡的肩头:“如今正是时候了。”   高羡一时握着那书信与玉,不能言语。   他突然起身跪地,朝明尘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   三九隆冬,一连数日,阿慈都是在忐忑不安里度过的。   窗外又开始落起了雪,仍同去岁一样,年复一年纷纷扬扬的大雪,可阿慈的心境却已是全然不同。她每日里诵经念佛,替高羡祝祷祈福,终于在数日之后,听闻京中有了异动。   消息是由两个下山化缘的庵中尼姑带回来的,说是在城门口见到大军浩浩汤汤地出城门,京中各处也好似有意无意地添了许多士兵把守。   城里城外,似乎莫名就被一种紧张的气氛给笼罩了。   阿慈又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就在房中一晚接一晚地念经。   终于在某一个雪停后的深夜里,她还在房中,忽然也隐隐听见远方仿佛传来鼎沸的声响。她赶紧披衣出门,果然望见远远的京城方向,似有火光冲天。   阿慈紧紧攥着手里的念珠,几乎就在雪地里站了一夜。   这一夜她担忧得没有合眼,直至天快亮时,听见远方的喧闹声似乎渐渐息下去了,她才折去庵门前守着,等候消息。   她知道无论成与不成,一切都已经是定局了。   只看过会子从那路尽头出现的人马,究竟是来迎她的,还是来抓她的。   阿慈的双手双脚在雪地里站得早已发僵,倒唯独一颗心还在砰砰砰地飞快跳着。从寅时中到卯时,从卯时再到辰时。阿慈也分不清究竟是在期盼还是心怀惧怕,抑或是二者皆有,她唯独只确信自己此时此刻万分迫切地想知晓结果,倘使能有一双翅膀,她定是已经早早地飞往那重重宫墙之中探个究竟了。   终于,在日头越过远天层层叠叠的厚重黑云,照亮京师大地之际,她看见路尽头显出一队车马的身影。   那些人个个手持红缨枪,几乎是小跑着向白雀庵的方向而来。   地上还积着一层薄薄的雪,他们跑动时卷起雪粒飞散在脚边,远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所过之处,左右松竹皆是被那齐齐的踏步奔跑之声震得瑟瑟发抖。   阿慈的心跳,亦是与那松竹一样,前所未有地颤抖着。   一下一下一下。   倏然间,还是隔得远远的,她听见飞奔来的人马当中,有人喊了一声:“娘娘!——”   是杨霖的声音。   这一声喊,阿慈骤然只觉心跳止了。一片宁静里,天地间只剩下松竹之下簌簌的雪落,和那前来迎她的人马齐齐划一,跑动的声响。   阿慈蓦地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这一日,阿慈回到了离开已有半载的京师,明尘则回到了阔别二十余年的大梁皇宫。   听杨霖道,当日明尘师太给了高羡的那两样信物,高羡回去的当晚,便去寻了卫国公与五军营那位提督内臣张大人。在他连夜安排引见之下,两人一同于卫国公府中见到了觉悔。   于是由高羡主事,先致信给了明尘师太母家——世代戍边的四王爷外祖舅父人等,请外祖即刻修书一封,以边境突生战事为由,请求朝中军||火支援。   果不其然,陛下在接信以后召集了群臣商议此事。此时则由老卫国公出面,力荐陛下将神机营外调。   老卫国公德高望重,于兵马之策上向来无错,一时群臣纷纷附和,陛下亦是听信了。   是以才有了那一日白雀庵中的两位尼姑下山化缘时,见到的大军出城的情形。   神机营外调,京中兵力空虚,高羡这才联合了五军营趁机起事。   外有卫国公亲率兵马镇守,内有高羡统领五军营逼宫,宫中侍卫全然不敌,一夜之间,竟真的就教大梁变了天。   ……   阿慈再见到高羡时,是在皇宫的大殿之上。   他负手而立,似乎已经等了她有许久了。   这一天外头的日光粼粼映雪,折进大殿之中,也映了满满的一殿金光。未来的新帝就站在那满殿金光里,周身仿佛也镀了一层淡淡金色。   他微微笑着,望着走向他的阿慈。   终于他伸出手,接过了她。   他的掌心温暖,她的眉眼温柔。两世风雪,仿佛都在十指相扣的这一瞬间平息了。   风停停,雪寂寂,如同余生也随那平息的风雪,终于尘埃落定。   “阿慈。”高羡轻声唤她。   阿慈微微仰面,抬起眼来:“嗯?”   “再娶你一回,我们成亲吧。”   耀耀天光映着他的双眸,那眸光里,全是她温软恬静的笑貌。   阿慈渐渐红了脸,低下头。   绵言细语,柔柔盈耳,她轻声答道:   “好。” 第64章   番外一   思妤已有好一阵子没入宫了,去岁岁末家中失了场火,虽然很快被下人们扑了下来,但如何也是损了两间屋子。更新最快直至这阵子过了年开春,才请到工匠来修缮。   因那其中一间屋子是阿慈偶尔会去小住的,是以思妤也没有假手他人,一直亲自盯着。   哪想这一盯便是月余,再加上采买屋中陈设等等,零零总总的事情一堆砌,晃眼竟已是两个多月过去了。   这一日她好容易得了空,见春意正浓,便收拾收拾换了身衣裳入宫去。   可哪想到了阿慈住的坤宁宫,却被林嬷嬷告知阿慈并不在宫里。   春色极好,阿慈一早便被陛下叫往围场踏青去了。   思妤光知道陛下今日要去围场狩猎,也正因如此,才择了今日来找阿慈,哪知反倒吃了个闭门羹。   她撅着嘴,十分不满地吭一声,径直便往靠椅上一坐,生起闷气来。   林嬷嬷见了有些好笑,又开导她道:“娘娘虽不在,但小皇子在这里,夫人应也许久没见了罢……”   听见这一句“小皇子”,思妤气闷的眼神才亮了亮。   她抬起头:“他在宫中?”   “是。”林嬷嬷答,“夫人若有空,奴婢倒是可以喊了奶娘将他带来。小皇子学话以后,还时常念叨夫人呢,见到夫人,定是十分高兴的。”   思妤忙道:“不用不用,嬷嬷领着我去找他便是,不用累他再走那么远的路。”   她说着才又站起身来,转眼又已言笑晏晏的。   林嬷嬷自是答应一声,也笑着请她往坤宁宫偏殿走了。   到了偏殿,果见有一小萝卜丁正在那里折花玩,听见人来的动静,他回过头来。   那眉眼乍看之下很像阿慈,可思妤瞧着一阵子不见,他倒又长得和陛下越发相像了。   看见思妤从远处来,他先是愣了愣,待认出她后,迅速又将手里的花一扔,奶声奶气大喊一声:“姑姑!”   说着人又飞奔而来,一下就要扑进思妤的怀里去。   思妤被他这样一扑,当下跌坐在地,正要哭疼,可转眼却见怀里的小包子已“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先时没见着阿慈的郁闷,方才一扫而空。   她干脆也不起身了,就盘膝坐在石板地上,拉着小包子的手道:“姑姑瞧瞧,高没高?”   “高啦——”   他正在学话的时候,问一句,便学着答几个字,好玩得紧。   思妤便逗他:“那矮没矮?”   “矮啦——”   边上站的一众嬷嬷奶娘们,齐齐吃吃地笑。   思妤又笑问:“那你瘦没瘦?”   “瘦啦——”   “那你胖没胖?”   小包子的大眼睛突然却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姑姑胖!”   “嘿!”思妤当下不肯干了,“噌”地站起身来,“你说谁呢,谁胖呢!”   小包子见她一下起身,“咯咯咯咯”笑得更是前俯后仰。   思妤这才又拉了他的手:“走,姑姑带你去玩儿去。”   “去哪玩?”   “去一个,特别胖的地方玩儿。”   ……   这一日近酉时,林嬷嬷来请思妤的时候,却发现哪里还有思妤和小皇子的样子。   只见厨房里头一大一小两个人,脸上身上全是白花花的一片,沾满了面粉。跟前一高一矮的两张桌子,还放了许多白白胖胖的肉包子。   思妤打从嫁人以后,成日里被好吃懒做地养着,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下过厨了。今日原本是要陪这小萝卜丁玩儿的,一时手痒,竟还真就剁了馅儿包起肉包子来。   而那小萝卜丁,倒是高兴得很。   他不时捏捏面团,又拿那面粉拍拍脸,笑得“咯咯咯咯”地响。   林嬷嬷站在门口喊了声:“杨夫人,杨大人来接了,这会子正在宫外头候着呢。娘娘今日怕是回来得晚了,夫人不若改日再来罢。”   思妤放下手里的活,怪道:“我都与他说了不必来接,倒累我都不能在坤宁宫里蹭顿饭。”   林嬷嬷笑道:“杨大人自是想与夫人一道用饭的。”   思妤这才又蹲下身子,用她沾着面粉的手,刮了下小萝卜丁的鼻子:“那姑姑走了?改日再来寻你玩?”   “行,又包包子,胖!”   小包子笑着,思妤也笑。   外头夕阳西斜,余晖透过窗子照进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几个嬷嬷烧了水,将思妤包好的包子们架上蒸屉蒸了,好留给阿慈与陛下回来时再用。   思妤则在几个宫女服侍下,好歹将脸上身上的面粉掸去了一些。   她与小包子挥手告别,终于才在夕阳晚照里,出宫回家去。 第65章   番外二   高羡与阿慈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洞房,是在为太后守满二十七月孝期之后。   高羡心中也是很无奈了,娶了她三次,直至这第三次,才有众人皆散去,独他二人在一处的时候。   他望着身旁的阿慈,红衣衬得她的面上也是微微有些泛红。她垂着眼,烛火映下,还可以看见细密的睫毛在她眼底投下的暗影。   高羡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虽是寻常至极地覆在她的手上,可偏生因了这夜,阿慈还是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高羡抿着嘴,浅笑着,这才又揽过她。   殿外的灯业已熄了,寝殿里,也唯独留了一对龙凤喜烛还在燃着。   阿慈蜷在他的怀中,一动也不敢动。   见高羡腾出一只手去放下床帐,周遭随那大红幔帐的落下而陷进昏暗里后,她的心头便愈加紧张了几分。   四周一切都是红红的,就连那烛火的微光也被染红了。它们此时此刻透过床帐映进来,又在帐子里笼出了一层朦胧的、暧昧不明的颜色。   阿慈知道自己的脸定也是红极,高羡揽着她一并躺下时,还在她面上啄了一下,发出一两声轻轻的笑。   却更让阿慈无地自容。   她哪里有过这样羞赧的时候。   她硬着头皮想要往床里头钻一些,倒反而还引得高羡更凑了过来。   “你要往哪里去?”   他只手撑着脑袋,面上带笑,低头看她。   呼吸间的热气就近在咫尺,阿慈不敢直视高羡,干脆又闭上眼睛,而后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飞快道上一声:“睡吧。”   高羡笑道:“好,睡吧。”   可他说完话,却并没有如阿慈心中暗暗祈祷的那般离开,反倒是一低头,便吻了下来。   红帐里,光阴好似在这一时间被凝住一般,安静了。   高羡温柔地吻过她的唇,又往里探去。阿慈纵使心中慌张不已,却也没有推开他。   静谧的夜里,一时没了旁的声响,唯余两人的呼吸缠在一处。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见一些细小的声音传来。   起初是他二人微微发重的呼吸声,伴着阿慈低低喘了两下,慢慢的,那因被堵住了嘴才显得沉重的喘息声又弱了下去。   仿佛有人被抱着坐起,有衣料窸窸窣窣,轻柔落到褥子上的动静。   那动静先是极细微的,好似柔柔春雨亲吻湖面那般缠绵,后来渐渐渐渐,便大了起来。   有浅笑,有低吟,时显微弱,时显急促,有木头板子发出的微微“吱呀”,还有垂落的床帐被晃动,卷起时带过的轻轻风响……   直至骤然听见一女子因吃痛,“啊”地发出一声呜咽。   帐里的动静,才蓦然消停了片刻。   这一晚,阿慈一直闭着眼睛,最早是酥酥麻麻,中因疼痛还抓着高羡的肩头细细地哭过两声,最后在浑浑噩噩里,又只觉得自己被海水裹住了,仿佛一叶小船,睡在浪里一般。   浪头一连又一连,上上下下的,时而将她高高托起,时而又撞着船身,急急俯冲下去。   若那真是一片海,好似这一夜海风狂卷,便从未停歇过。   大海的深邃而宽广,温厚又深沉,直至潮汐间的潮起潮落,终于才抚过海面,渐渐地平息下来。   这一晚的后来,他是拥着阿慈入睡的。   沐浴过后的阿慈,发间散着淡淡的甜香,让高羡只觉分外安心。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阿慈诞下一位小皇子,小皇子有一双圆圆的大大的眼睛,眉目像极了她。   而阿慈枕着高羡的臂弯睡着,也做了一个梦。   梦里,龙凤喜烛燃着,阿慈的红盖头被他揭下,他们坐在端王府的新房里,他在她的耳边柔声道着“琴瑟在御”,她与他执手,微笑着饮下那杯合卺酒。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愿同天长,愿比地久。   (完)